《长安攻略笔记》 1. 落雪槐 悠悠鼓声蕴着醉意荡在天边,震散了霭霭浓云。冬日里的寒气依偎着雪光,顺窗缝挤进了邓老翁的屋子里。 “咚咚咚……” 几声急促的门响。 邓老翁瘫坐在床脚,正用皲裂粗糙的手指捏起酒杯,颤颤巍巍地往嘴边送去。 杯子里的劣质酒也因抖动洒出来了几滴,浓重的酒气从嘴里弥漫到整间逼仄的小屋,醉得令人发呕。 他浑浊的眼珠在眼眶缓慢地滚了半圈,对敲门声充耳不闻,继续送着那杯里价值几个铜板、直辣嗓子的酒。 “咚—咚—” 敲门的节奏越发快速,门外的人似乎有些等不及。 “酒还没喝完呢,能不能别敲了!” 邓老翁这厢一杯下肚,酒正沾唇,本不欲管那着急的恶鬼,闻得这如鼓的门响,倒把他吓得一抖,手里豁牙的酒杯往右一扯。 嘴边破了个口子。 鲜血被脸上的褶皱汪住。 邓老翁随手抹了把破口的地方,沾了一指腹的血。他不耐烦地啧啧两声,顺手擦在了衣襟上。 敲门声越来越紧。邓老翁难得抬起咬得死死的眼皮,借着窗外的雪光,一瘸一拐地朝门外摸索过去。 雪天潮,邓老翁的腿如同被烧红的铁针顺着缝隙硬撬进去,搅和了两圈,这经年的腿疾疼得直钻心。 腿疼、嘴疼、被敲门声吵得脑子更疼! “催、催命鬼啊!哪个孙子大下雪的不在家待着,跑爷爷我这扰人清闲!” 嘎吱—— 他伸手推开年久失修的木门,呼号的风雪带着撕碎天地的气势扑到屋里,搅散了浓重的酒气。槐树枝七零八落地掩在窗下的雪窝窝里,被雪覆盖了一层又一层。 门外空无一人。 “大爷的……” 邓老翁醉得厉害,眼睛也因为雪光刺得发花,见门外大概没人,也不想在门口多留,便合门转身。 他正欲入榻,忽见一黑影闪过,对方身形瘦弱,但身手极好,一晃神的功夫,这人已经欺到身前了。 滴答、滴答…… 床前水盆里的水逐渐满溢出来,一滴、两滴……水珠顺着掉了漆的盆壁落在邓老翁包浆的衣襟上,洇晕了一圈水渍。 长安城西,裴家院外的枯槐树随风簌簌地落雪。 “死人了!死人了!” 院门里突然传来的嘈杂声响,划破了祥和的气氛,惊得树上的胖麻雀扑棱棱散阵投巢。 临近中和节,裴家久违地热闹起来,大开的房门外挤满了人。 “正月二十二,长安县永平坊人士邓通被发现惨死家中,嫌犯为邻家孤女裴佑,现带走问押。” “裴佑,你认是不认?” 裴佑被衙役牢牢摁在地上,青色棉袍染上了污渍,双腿钉在新化的雪水中,肩膀如同被锤子凿过,疼得她脸色发白。大肚子县尉的厉声呵斥犹在耳畔,她挺直腰杆,梗着脖子喊道: “不是我干的,我为何要认!” 几个时辰前,她去绣坊卖连夜新赶出来的绣布,正吆喝着,一下子衙役钳住了肩膀。 被带走的路上,平日里相熟的大爷大娘都围在路边指指点点,内容她也听不清,熬了一整夜的脑子比搅烂的豆腐还要混沌,耳朵里全是夏日蝉叫似的嗡鸣。 听不清,她什么也听不清。 发生什么了? 师傅临走前给她做好的布鞋已经被磨得底掉,鞋头烂得就剩一层包布,路上的石子也硌在鞋里,磨得脚疼。 她什么也不知道,但她不能这么被动。 裴佑动了动脚趾,搓搓手,低头凑近衙役笑道:“官差大哥,我朋友不多,但您二位平日里有事招呼一声,妹子也动动手尽量给您办到了,虽说妹子素来不算什么遵纪的好人,但自问没做过什么杀人放火的恶事……” 裴佑见他二人并不搭茬,扭头嘿嘿一笑,有些难为情地接着开口:“今儿能否借个面子通融一声,妹子到底犯了什么错事儿,能劳您二位大驾亲自办差?若真有什么该认该罚的,我提前准备准备,待会儿也不至于像个慌脚鸡似的惹人笑话不是?” 话音刚落,听那衙役冷笑了一声:“这事儿倒也难说,毕竟雨降到你头上了只能浇着,你攒攒力气,留着和孙县尉用吧。” “难说什么?什么孙县尉?” 这话说得云里雾里,又牵扯进长安县的父母官,未待裴佑再刨根问底,那衙役便闭口不提任何事情了。 一路无言,她确实想不到孙县尉找她有何要事,她一破卖布的,无亲无友,整日里老实本分做着糊口的小生意。 鞋里的石子随着步子颠来倒去,裴佑心里正琢磨事儿,被这石头扰得心烦,顺便脚下一个使力,将它踢了出去。 石子骨碌碌顺着土坡滚了下来,一溜烟撞上了不远处一个混着干草的土墙。 竟是到了自家门前。 她的视线顺着石子看过去,目光越过掉渣的低矮土墙。 墙那头,邓老翁仰躺在地,双目紧闭,脖颈上还插着一根绣花针,而且那根针,有点眼熟。这时候,她突然意识到: 谨小慎微了十九年的裴佑,好像摊上命案了。 据说凶手还是她自己。 正恍惚着,跪在地上的裴佑听那大肚子县尉轻哼一声:“你偏要嘴硬不认也无妨,我且问你,这尸体上的绣花针的样式你作何解释?” “绣花针?” 裴佑针法一绝,平日里凭着绣技过活,如今这裴家,便是靠卖绣布赚的钱买的邓老翁家半边院子,而她素日爱针,所用的绣针针体上刻有竹纹,起了名字,唤作“湘妃”。 若这凶器的纹路与其一致,那她难以洗脱嫌疑。 裴佑用尽力气挣开紧锢在双臂上的手,想要站起来一探究竟,但跪久了的腿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双膝一软,险些栽进泥里。 她也不顾身上的脏污,膝行上前,急迫地想要看清扎在邓老翁脖颈的针,竹枝映着雪色穿插在叶间,阳光撒在上面射出来的白光晃得裴佑眼睛生疼。 坏了,这确实是她自己的针。 但她不能松口。一旦裴佑松懈下来,这姓孙的便如同开闸的洪水,钻着她的漏洞,将这案子彻底压在她身上。 “还不认呢,这明摆着凶器就是她家的……” “平时老邓头对她多好啊,又给吃又给喝的,前儿还听老邓头说要帮着她家祭句芒神呢,这人就没了。” “要不怎么说半路来的养不熟呢。” “没良心啊。” 街坊邻居的指责句句扎在裴佑的心里,她感觉一股热气从胸膛里直喷出来,但却被喉咙堵住,发不出声响,只得闷在里头。 今日这杀人的罪名坚决不能扣在她头上,案子才刚发生,狗县尉便着急要人顶罪,焉知不是背后他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正巧抓她这个无父无母的闲散人士顶包。 裴佑明白,眼下这种情形,短时间也拿不出确凿的证据来证明她是凶手,邓老翁何时死亡,是否与她有关联,这些问题的答案大家都不知道,看如今的结果,众人只是被孙县尉牵着鼻子走了,还有转圜的余地。 裴佑强强按下心中思绪,略一沉吟,仰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头对着扶帽子的县尉说道:“孙县尉,您说我是凶手,那作案动机是什么?我又是在何时下的手?”她侧了侧头,直勾勾地盯着县尉头上的帽子,半笑半认真道:“答不上来的话,你可就不能带我走啦,私自扣押无辜百姓,这罪名可不小吧。” “这……” 趁孙县尉一时编不出来,裴佑一拧柳眉,眼神凌厉,启唇接着道:“你若坚持要冤人顶罪,我出事后,上头自会有人料理此事,届时这永平坊可就不单是你的一言堂了。那你这官帽子,可就戴不稳了啊……” 与其被动挨打,不如主动挑衅,她来长安日子浅,不知根不知底的,谁晓得她从前有什么高深的背景。 胡说扣帽子嘛,是个人都会。 裴佑抬起眼皮,眸子里像装着一汪水,戏谑地看着孙县尉头顶上的官帽,脸上一派云淡风轻。甚至盯得孙县尉脊背有些发凉,开始思考这姑娘是不是真有什么狠路子能对他下手。 孙县尉信了! 本来光凭裴佑自个扯嗓子否认并无甚用,不过方才这一番问题下来,倒让大家伙心里添了几分疑惑。 也就是为什么杀?什么时候杀的?怎么杀的? 见大家皆沉吟不语,局面有些僵住,裴佑决定逮个受信任的老实人来打破僵局。 于是她又开口了。 裴佑转过身,语气轻缓地问向旁边做茶汤生意的胡婶:“婶子,您说话一向不掺假,您家又和我的平日进出的绣坊相邻,麻烦问一嘴,您最后一次看见邓老翁,是在何时何地?” “老实人”胡婶突然被点了名字,有些慌神,左顾右盼地发现推脱不了,才紧了紧身前的手,断断续续地回道:“让我想想……午时左右吧,当时我家门前棚里的茶饼子没了,我进铺子里取,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去隔壁打酒的邓老翁,我还和他说话来着,但他可能又喝蒙了,没搭理我。” 胡婶说着说着,低下头,伸手指指躺在地上被仵作检查的邓老翁,后知后觉道:“就是这身衣裳。”她说完,又转头忐忑地看着裴佑。 裴佑安抚地对她笑了笑,看向众人解释道:“大家也都听明白了,胡婶午时还看见了活着的邓老翁,而现在是申时,说明凶手作案时间在这两者之间,恰巧这段时间我都在集市上卖布,西市上的人都能证明,孙县尉因为一根针就把凶手怀疑到我身上,有点太牵强了吧。” 围观的群众闻言若有所思,甚至有几个还壮胆子出了声: “邓老翁之死确实有些说头,直接扣在裴娘子身上有些轻率了。” “还是要先查查吧,裴娘子平日只顾卖布,不像是会杀人的样子。” “对啊,查查吧,邓老翁还在地上躺着呢……” 县尉被裴佑逼问地哑然无声,他看着周围又如墙头草般来回翻倒的百姓,若有所思: 于他而言,不能让裴佑继续搅局,不然形势只会越来越糟,临近中和节,上头还要派人过来审查长安县今年的政事,这案子不能僵在这儿! 他瞥一眼裴佑,勃然大怒,厉声叱道:“你个丫头片子知道什么!莫要在这里信口雌黄、蛊惑人心!”随后刻意带了些上位者的威压,对着两名衙役狠厉道:“还愣着干什么,裴佑作为凶犯,拒捕在先,不必再浪费口舌,直接带走收监!” 说完,他刚转过肥腻的身躯,便看见对面瘦弱的少女往怀里探了探,摊出来一块木制的牌子,面上已经有些磨损,仔细看,牌面上甚至缺字少句,能看出来使用的有些年头了。 同时,众人听得一道清亮的声音响起: “孙县尉,你确定要带走我吗?” 2. 能言鸟 话音未落,裴佑便从袖中捏出几根细针,趁两名衙役大哥不备,瞬间掷出去,斜点在了他们身上,顺便又将针尖拈了一圈儿。 眼见着两名衙役软了跟脚,扣在她肩上的手瞬间泄了力气。裴佑松松僵直的脊背,听得关节处嘎吱作响,她顿觉爽利了不少,挺腰站直了单薄的身子。 孙县尉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一哆嗦,没看见这丫头出手,但自己的人确确实实瘫倒了下去。 “你、你竟敢…” 衙役们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哎呦哎呦地直叫唤。裴佑也没下狠手,只点了他们周身的穴位,这对于她这种只愿斩草除根、绝薪止火的人来说,已是莫大的恩赐了。 先前装装样子尊重些,岂知这只知银钱吃喝的糊涂县尉竟还当了真,耍起威风委罪于她。 拿官威压她? 好啊。 裴佑昂首巡视四周,不出意外看见了一抹高挑的身影,这天杀的怕不是来凑热闹笑话她的?她牵牵嘴角,语气坚定且熟稔:“这牌子孙县尉不认识,你总该认识吧?” “热闹瞧够了吗?大理少卿,徐慎微!” 她和这姓徐的之前有过一段往事,二人同出师门,从小一起习武读书,多年前她师门逢灾,师傅每月十五便会昏迷,醒时也不晓人事。她亦因往年得罪的人太多,被趁机打上山门的行凶撒泼之徒伤了根骨,门里兄弟姐妹死的死、散的散,也就只剩徐让还肯拉着这俩要病死的卖艺赚钱,只求糊口。 一来二去,两人渐生情愫,裴佑针线极好,便试着绣些花样卖了填补银两,日子也渐渐好了起来。于是徐让提议就此远离江湖纷争,找个清净的竹林,带着师傅过逍遥日子去。 起先也过了些消停日子,但马脚也总有漏的时候。第二年的八月十五,正是团圆的日子,对方终究还是找上门来,欲将他们师门赶尽杀绝。裴佑根骨未好,武艺到底大不如前,只得靠着对地形的熟悉和一手精妙暗器拖时间。她想,只要等到下山置办物件的徐让回来,就能挨过这一遭。 但最后,那歹徒见久攻不下,一时气盛放火烧山,大火烧了整整三日,救不下来。裴佑背着昏迷的师傅也等了徐让三天。 最后等来的,却只是渐渐残缺的月亮。 裴佑从恍惚中回过神,虽然已是往事,再见面到底不是滋味。此时一位身穿赭红团花圆领袍,下蹬乌皮六合靴的小郎君越众而出,他眉眼疏朗,顾盼生辉,像是哪个簪缨世族的富贵公子。 裴佑先前的话颇不客气,对面也没什么好脸色:“这不是我们御前红人裴副使吗?听闻最近忙得很,怎的今日有空回来瞧瞧我们长安的父老了?” 裴佑,当朝圣人亲设的天机楼副使,专司御前事,近半年才行走于人前,所识其名声样貌的人不多,正巧,看热闹的徐让徐慎微算一个。他半月前曾听闻圣人遣裴佑只身连夜离开长安,虽不知缘由,但能让堂堂天机楼副使亲自出马的,必不是小事情。 虽然心里一时间百转千回,但徐让面上丝毫不显,他眉间透着一股喜意,笑吟吟地接着寒暄道:“方才圣人传旨,召我来查长安县新起的邓通案,顺便考校考校长安县今年的庶务,不想竟有幸遇见我们平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裴副使,真是难得。” 但眼里一阵寒凉。 徐让本应入县直接去县廨坐镇,但思及此案是圣人亲召,心神一动便先来了案发地探探此案深浅。不料正巧撞见裴佑与县尉对峙的一幕,便暂时收起了查案的心思,悄悄摸进了人群里观摩。 他来时正疑惑,一桩醉酒汉被杀的案子,死者一无官职在身,二与权贵无关,又是怎样传到圣人的耳中,还让他一少卿亲自审理此案? 但在方才,他看见裴佑这个老熟人时,忽然起了个念头: 这案子,或许与最近裴佑离开长安所行走的事件有关。 不然本应在外奉旨办事的裴佑,又怎会出现在长安永平坊的宅院里? 若说她抗旨不遵或是擅离职守,那倒绝无可能。裴佑出身天机楼,作为朝廷鹰犬,天机楼众人只听圣人一人言语,其余照令牌做事,令牌在,人便在,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但为何裴佑不早掏出这破烂令牌号令县尉,竟是硬要受前头的冤枉? 裴佑没有回答他的废话,她既然打算亮出身份,便也不愿再遮掩,索性将话挑明:“孙县尉,我本不欲掺和此事,如今邓老翁躺在地上,死因不明,凶手未知,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将罪名强按到我的头上,其中缘由你我心知肚明,待此案了结,你我自然要有个了断。” 没给糊涂县尉一个机会辩驳,裴佑又立刻将话头转向一旁含笑的徐让,这笑容旁人见了只觉如沐春风,可她却似被麦芒扎了的雨珠,颇不自在,撇过脸道:“你也不必在这里惺惺作态、面从腹诽的,圣人若是授意你彻查此案,你我二人私怨今日最好先搁置一旁,来日再算。先破了这桩案子,还邓老翁一个清楚明白才是正经事。” 恰逢仵作已经验完了尸,恭谨地朝三位一躬身,禀告道:“小子粗看了一圈,死者手掌大张,约莫死于辰、戌、丑或未这四个时辰,其后脑有一筷子粗细的伤口,比插在上头的针粗了许多,应该是其他尖利器物所伤……” 仵作沉吟一会儿,无奈地摇了摇头道:“至于其他的,请诸君见谅,属下才疏学浅,暂时也只能看出这么多了。” 徐让闻言,看了一眼干杵在一旁的孙县尉,摆手笑道:“无妨,你下去歇着吧,辛苦了。” 围观百姓虽也想观观后续,但到底快过节了,自家还有事情要做,便三三两两的散了。有不少咸吃萝卜的仍在凑过来瞧,也让徐让差人给撵了回去。 仵作走后,裴佑顺手拉来身边一模样伶俐的小厮,硬将那枚缺牙豁角的令牌塞进他手里,嘱咐道:“小郎君,麻烦你带着这块令牌,速去平康坊南曲晖阴楼请罗娘子,就说裴某在长安县廨等她。”随着的还有一个旧荷包和散碎银子,裴佑将碎银子瘫在小厮手心,悄声道:“辛苦。” 那头徐让早已清理好现场,遣散了看热闹的大爷大娘,并差人拿架子抬了邓老翁,正准备上马离开。 谁知却迟迟等不来方才牵头查案的裴佑,徐让抬头一瞧,却见裴佑拉去他一个小厮,两个脑袋凑在一起正嘀咕些什么。他心里莫名有点烦躁,呛了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一句:“案子还查不查了,得亏案子生在冬天,若是夏日里,耽搁这么长时间,尸体早该臭了。” 裴佑闻言,方才那股子凌人的劲儿又起来了:“催什么,我没带人,有些事情借你家小厮走一趟,慢一些也要催!你平日里也这么急的么?” 说完寻了一匹离她最近的红棕马,长腿一蹬,骑了上去。 那红棕马想是认了主的,她一跳上去,那马便扯脖子乱甩,颠得她不安生。裴佑瞧着新奇,这马她本无所谓骑与不骑,原来硬拽了马儿她还有些愧疚,但时下心中不知怎的起了莫名的胜负欲,势要驯服这匹烈马。 她扯紧缰绳向后一勒,红棕马顺势扬蹄而奔,一时间尘头大起,一人一骑只留下道潇洒的背影。 “借你马儿一用,多谢徐少卿!”路过被迫借了小厮的徐少卿时,裴佑如是说道。 那厢裴佑与徐让二人“纷争”不止,这厢孙县尉见此形势才似梦初觉,他低头看了一眼还在地上打滚的两名衙役,为自己默默拘了一把同情的辛酸泪。 只呆愣了一瞬,孙县尉倏忽地想起了件要紧事,使力气拽起来一个在地上龇牙咧嘴的衙役,急急吩咐道:“你快些回去,叫县丞看顾好廊下的鹦鹉,有客来访也莫要短了吃食,别饿死了!” 见着衙役应声勒马而去,孙县尉才后有知觉似的,用宽大的官袍擦了擦额角的冷汗,拎起袍角追了上去。 不过,马一匹没有了。衙役为了他家县尉嘴里快要饿死的绿毛鹦鹉骑走了最后一匹。 “我的马啊!给我留一匹啊!”被抢了马的苦主孙县尉在后面焦急喊道,结果被扑了一嘴扬尘。 县廨门前。 与红棕马较了一路劲的裴佑干净利落地掀袍下马,绕过照壁,踏了进去。 她见门房出来询问,抬手一礼,将她那破烂牌子往前一亮,自报家门:“在下天机楼副使奉旨查案,大理寺徐少卿与你家县尉随后便到,望郎君通行。” 门房虽不知什么天机楼地机楼的,但破烂牌子上刻的龙纹还认得,加上裴佑通身的气度不凡,便由人将她领到了官员办公的公廨里。 下人带着她一路穿行,廊下,那只挂着的绿毛鹦鹉也似有所觉,喜气洋洋地叫唤着。 “托福!托福!” 裴佑见此,也不由高兴,和旁边的人笑道:“也不是没见过鹦鹉,都是披锦羽、能人言的,但这只尤其漂亮!县尉哪里得来的这稀罕物?改日我也照例买来一只养着逗趣儿。” 下人闻言也没深聊,只是含笑道:“使君说笑了,这鹦鹉不过是去岁县尉一朋友给的,县尉见它活泼,也就一直养着了。” “原是朋友送的……”裴佑有些遗憾,但转脸又侧头端详了那绿毛鹦鹉片刻,似有感叹道:“也是,这般品相的集市里也少见。” 裴佑见那鹦鹉扑棱棱咋呼着翅膀,很是可爱,但她有事在身,也不敢多耽搁,只留着身后头鸟儿叽喳。 正是裴佑赏花观鸟耽误了些时辰,徐让一行人已进了县廨。裴佑进门的时候,两人已谈论起今日的案子,孙县尉正差人往徐让杯里添茶,嘴里道些“款待不周”的客气话。 3. 朱蜡花 “茶汤清亮,茶气芬芳,县尉衙里尽是好东西啊。”裴佑见此情景,含笑道。 孙县尉闻言连忙弓些腰背,称几声不敢。 随即便见徐让抿了口茶,赞了一声好,又转向一旁侍立着的主簿,问道:“你是专管户籍的,长安县人口众多,这邓老翁有何来历吗?” 这县主簿只是个从八品上的小官,虽在天子脚下,但到底从未见过县廨外的大官,闻得徐少卿询问,他有些惶恐,但也照实答了:“邓老翁单名一个通字,陇右人士,四年前定居长安,听对门儿的邻居说他无儿无女,自来了也从未提过家人。” “四年前?若我记得不错,四年前正是建德二年,陇右发生过一次山崩,听闻石流沙瀑,沟谷皆平,期间死伤百余人,流民有趁机入京畿道,在长安安了家的,圣人因新登基,也并未怪罪。”裴佑接了话茬,状似刚回过神来,问道:“不过百姓不是没有过所不能搬家吗?” 那县主簿点一点头,接着向下道:“不错,按规定百姓是不能胡乱搬离住处的,但那年圣人见他们实在没地儿住,便特许了灾民没有通行的过所也能迁居,所以这帮子流民也就在我们县住了下来。” “原是这样。”裴佑手里摩挲着袖上的珍珠扣,接道。 她面上不露,仍是一副低眉沉思的模样,心头却顿悟,不由暗道:怪不得那日自己能从陇右节度使账房的家中看见与长安来往的信件,信末只盖了一方红印,是吐蕃文,意为通,她原还不解,这通字究竟有何高深? 既然同为陇右出身,现在想来这通字或是指邓老翁了,亏她还乔装了卖布的绣娘半月,成日里去长安人流最多的西市探查,嫌犯竟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她邻居! 失策失策! 但邓通与陇右节度使有何关系?他一介草民,又怎会掺和进来圣人命她暗查的陇右节度使贪墨案中呢?长安与陇右,信件里还牵扯到了吐蕃,这桩桩件件仿佛群山挡在身前,让她如堕五里雾中,不见光明。 裴佑气闷地将面前的茶水牛饮下肚,才解了些烦恼的郁气。 徐让在一旁听了半晌也没吭声,茶水已剩了半杯,似在思索什么,孙县尉怕他突然想起另一件要事,差人审查今年长安县的庶务,赶紧给二位添了茶,又撵了县主簿下去。 多喝一些,嘴里忙着便想不起来说话了。 徐让看出了他的心思,只觉好笑,他屈指敲了敲红木桌面,笑问裴佑道:“听闻裴副使也做了邓老翁一段时间的好邻居,这半月邓老翁举止有何异常?” 裴佑暗自思索一番,摇了摇头:“没有,不过邓老翁每日午时便会去西市胡婶铺子对面的酒馆打酒,雷打不动,或许这是一个突破口,明日我去看看。” 徐让闻言若有所思。他与裴佑虽一直面和心不和,见面便冷讥热嘲,但在这种大事上,裴佑还是有底线的,并不会胡乱出口戏弄人,她或许在此案中最终另有所图,但此时被迫和他绑在了一条船上,依裴佑的人品,暂时值得相信。 想通了这茬儿,他颔首,忽地抬指招了小厮过来,耳语了几句,又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把洒金的檀香宣扇,告了辞,呼扇着香风离开了。以裴佑对他的了解,他必是要去刑房验尸去,这人作风严谨至极,专爱挑细枝末节处钻研,今日仵作初检他定是不放心,自己亲自查看错漏去了。 但这场景在裴佑看来颇有些诙谐的意味,虽说这冬日里暖炉子烧得勤,屋里头热了些,但哪家公子郎君大冬天扇扇子? 下一刻见人起来了,孙县尉也脚跟脚似的殷勤地跟在他身后来去,就差踩着徐让的鞋,他眉毛耷拉着,不大的眼睛仿佛做浆子的黄豆挤在下头,小酱缸大小的脑袋也随着脚步越落越低,身上浑透着一股丧气。 毕竟凶案出在孙县尉头上,他本人总要担起责任。本来预备好的替罪羊裴佑摇身一变,竟是成了钦差御史,得罪不得,以致这糊涂官今日没机会再断糊涂案,这便自觉跟着徐少卿加班点卯去了。 裴佑见此只觉好笑,转过头不再去看,她沉心梳理着前些日子圣人命她去查的节度使贪墨案与此案的联络,她之前刚刚理出头绪,待来到长安,那头线索人物便死了,很难不怀疑是背后有人兴妖作怪。 正思忖着,外头有人来报:“晖阴楼罗娘子请见。” 裴佑闻言不由雀跃,直命人快请进来,这罗娘子是她一次案件结识的知己好友,有自己的关系网络,几乎无事不晓,后来由她引荐,做了朝廷的暗桩,专司来往消息生意。 话音刚落,只见厅外头进来了一窈窕女子,身着绛紫的锦毛团花褙子和圆领小袄,下配着朱红明黄相间的破裙,热烈地嗔道:“急什么,你今儿派了人来找我,我打帘子一瞧,那送信小子猴儿似的碎了我一盏走马琉璃灯,那可是前段儿时间西域刚进的,今儿这差事要是不值我那盏宝贝琉璃灯,我可只要你赔!” 裴佑闻言也不做其他,只上前挎了她的胳膊向外走,纠缠笑道:“哎呦,这长安城里的谁不知道晖阴楼罗娘子一双短剑舞得英气无双,身姿翩跹,号称世无其二啊,江湖里一呼百应,朝廷生意做的也是盆满钵满,就不差这一盏灯了,今日有事求姐姐,尚且饶了我,我那里还有一盏前年上贡的三彩琉璃灯和几匹苏州新贡的绣缎,都是圣人赏的,改日一并拿来赔你。” 经了好一番讨饶,罗浮春才算放了她。 到底是别人府衙不方便,二人寻了借口告知县丞一声便悄然离开,裴佑顺便拉着罗浮春去廊下逗了逗那会“托福”的鹦鹉,又往临街进了一间常去的茶楼,要了隔间,等人坐定,旁边没了闲人,罗浮春才好笑地点了点她的手:“别跟我弄那些虚的,不是大事你也不会求到我这儿,说吧,找我有何事?” “还得是我的好姐姐,这里就你我二人,我就不废话了。”裴佑收起玩笑神色,正色道:“也不瞒你,半月前圣人命你我二人合力探查陇右节度使贪墨那档子事,你可还记得?你留在长安,我便去了陇右,当今圣人便出身陇右,这节度使算是他之前的下属,如今升了上来,其府中交公的账录经查并无异样。但我总觉不对,除了庶务开支,陇右今年府上上报屯兵七万五千,但据这几日观察,恐怕不止。府中另养着这一大帮子兵,开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销肯定也不小,圣人刚登基几年,先前各处打仗花了不少,拨给地方的军费就不比之前,光靠节度使的俸禄和拨款来养活,大家都得喝西北风。恰恰前几年陇右那场山崩,朝廷给了不少钱两赈灾,但流民的日子却并未得到改善。”裴佑边说边不自觉摩挲着袖扣,自顾说着。 罗浮春叹了口气,心里像被沉沉的云雾堵着,半晌才接茬儿道:“怕是那银两都进了地方官的口袋……” 裴佑点点头,压低了嗓子:“我也这般想的,之后我连夜蹲守几日,终于让我逮到了节度使与账房通信,借着信件,寻到了账房家中,查到了陇右近几年的开销进账,却并无异常。我夜里又探了探,才发现竟有厚厚一沓与长安来往的书信,藏在了妆奁最下头,里头盖的皆是私章。” 罗浮春细细地听着,奇道:“这书信往来最是要紧,若是我,阅过便要引火烧了它,将纸灰埋了东墙根去,才不会叫人轻易寻着我的错处。他怎的不将这证据烧了,还留在手里头?” 外头的天儿渐渐黑了,隔间里早经人点了蜡烛,此时烛花噼啦啪啦地炸开,屋子里也更添了点亮色。裴佑觉得身上甚是暖和,只觉屋里除了惯用的龙井茶香,还暗藏一股子甜味,只觉好闻,心里也融了股暖流:“我还当感谢账房呢,若不是她这般舍不得旧物,我还找不着证据呢!这账房我原以为是个郎君,竟是个小娘子,靠手里的笔杆和脑瓜子计算生生做上来的,你可别轻瞧了她,单就账目细查也揪不出差错,也知她是个细心厉害的人物。” 罗浮春本有些不在意,听得此也心下一惊,暗暗佩服:“别说其他,你我也是女子,便知这世道女子当政做官有多难,就连之前再有才气名望的娘子,最大的也不过是入宫做了昭容,封无可封,虽说如今女子也可参政谏言,但终究台前还要挡个男子,不得施展。” 裴佑开了茶盖,轻晃晃茶盏,眼前被茶汤子的雾气氤氲了,只瞧得杯里头上下浮沉的绿叶子像海上的扁舟,没根没凭地随波逐流着,随声答道:“正是这个道理,不过说回信件……” 裴佑眼角眉梢皆是喜意,细葱般的手指朝怀里一探一抽,就变出来一叠信件,只有三五封的模样。“你可知这账房娘子的信件海似的,我也不能都拿,仔细她发现东西少了,就只抽了几个重要的,咱们细细研究了。” 罗浮春拿起最上面的一封,小心地拆了,将信纸缓缓展开,随之迎面扑来了一股味道,有点像馆子里头的油烟味儿,有点特别,但不呛人。 她逐字看了,上头的内容都是公务,皆是关于银钱入账的事情,末了还有个特殊符号,弯曲勾连,后头还盖了一方小印章。罗浮春走南闯北,认识的人物也多,自然认得出来:“吐蕃文?” “正是吐蕃文,而且我详细拆解了信戳,是由长安寄过去的。”裴佑吃茶润了润口舌,卷了边的叶子荡过唇边,又荡了回去,只留下一圈涟漪,话到这里,她顿了顿,深望进罗浮春的眸子:“咱俩是一根绳上的,我也信你的品行,说句令人心忧的,陇右节度使拥兵自重,手中还握着大把的银钱,更何况如今恐怕还与吐蕃有粘连……” 4. 小楼春 日头落了山,赤红的霞光也散在了月光里,星汉灿烂,飞鸟归巢,鸟儿们扑棱棱钻进了或朱门绮户、或白丁寒舍的青瓦檐下。 裴佑边说边踱步到紫檀制的博古架子前,那上头摆着罗浮春从各国淘来的稀罕物件儿,她伸手摸了摸正中一只精致的羊皮小鼓,一旁台上的蜡烛芯被火光烫得发颤,一晃一晃地在檀木架子上烧着影儿,正好衬在棕褐色的羊皮鼓面上,如同雕在上头的一朵格桑花。 屋子里头烛光暗了些。 她侧过身回眸,目光透过半开的碧纱窗子,脸色沉凝地透过楼下方城里宵禁的街道,看着外头曾经熙熙攘攘来往钱财的铺子,声音也不自觉淡了许多:“近几年吐蕃王达瓦格来正蠢蠢欲动,如果陇右节度使真的意图谋逆,届时内外一通,叛贼沆瀣一气,那么我朝从内里根子上就烂了。凭圣人的虎狼手段,定不会干咽下这口气,到时无论在哪里开战,百姓也是最受苦的那个,刚过了几年的安生日子就又散了。”裴佑不觉叹道,话音和着外头巡街的金吾卫路过留下的哒哒马蹄音,轻轻融进了如水的夜里。 罗浮春或许也想到了这一层,眉间不免也浮上忧色:“有道是贫民伤财,莫大于兵;危国忧主,莫速于兵。不过,我们只能尽自己所能负好今日责任,来日如何,全看来日造化了。但这又与今日你打发人来的事情有何关系,让你这般急匆匆地唤我过来?” “我今儿才想明白,死了的邓通或许正是那落款上的人物,我之前在陇右留了人,决定只身回来探查一番,可偏偏在我循着线索东入长安时,邓通死了,唯一的线索也断了,所以……” 正说着,外头敲门进了一个小童,摸样甚是可爱,脑袋两侧立着两根冲天的羊角辫,着了半旧的对襟短袄,挪腾着步子上前想要替她们剪剪长了的烛芯。 来的时机不巧,正谈着要紧事,难保这她瞧见了多少,那童子未经传唤擅自就进来,也让一向以办事妥帖为傲的罗浮春面上过不去,疾言厉色叱道:“也没唤你,忽地跑进来做什么!这般没有眼色,真该传了管事的,撵你出去!” 这茶楼是她的产业,今日她们才能放心进来谈事,当初初建这茶楼时,她见一聋哑孩子可怜,让她进来伺候茶水,贵人们在里头议事,也因着是聋哑人,不必忌讳太多。之后这个传统也就一直保留着,但多少也要防着些,隔墙毕竟有耳,纵是自己人也不可靠。 那童子被训得颤了一下,悄悄抬眼觑了一眼裴佑,缩脖子点头弓腰出去了。罗浮春只顾着训人,倒也没瞧见,不然又要新起一波波澜。 那一眼看得裴佑心里一软,像被某种小兽的爪子轻轻挠了一下,心软乎乎的,可怜见的。她按了按罗浮春的肩头,劝道:“你和这鹌鹑崽子生气做什么,今儿左右也是我在这儿,不妨事。” 罗浮春羞赧一笑:“还好今儿是你,若是换了旁人,这童子扰了那帮酒肉之徒谈事,我这茶楼也就别想开了。” 正劝慰着,方才被撵出去的小童又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差点一个趔趄跪在她二人身前,从门缝里挤进了外头的喧闹声。罗浮春见此腾地起身,凤目一瞪,张嘴欲骂,却被拦下了。 裴佑见那小童愁眉苦脸,小脸皱成一团,方知她有事要讲。小童因着不会说话,只得用手胡乱比划,嘴里啊啊呀呀地出声,感激地看了看裴佑。 罗浮春略懂些手语,眼睛一错不错地盯了一会儿:“你说,死了人?”她愣了愣:“今儿确实死了人,申时的事情,又不是才死的,圣上不都差人审查了吗,与我有何相干?” 说话间,外头有一小厮莽莽撞撞地跌了进来,模样清秀,裴佑一见,竟是今日替她跑腿的那个。 那小厮气还来不及喘匀,跪到裴佑跟前,断断续续地报:“我们家郎君说,裴娘子使唤过我,能认得出来我是郎君的人,我说的话您是能信的……” 还没说完,便被急性子的罗浮春打断:“这小子,不光是动作毛燥,话也学不明白,这小徐郎君怎么就找了你这么个人来送信,快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孙县尉死了。” “什么!”裴佑眸光深深,孙县尉不是正同徐让待在一起,怎会平白死了? 她微眯了眯杏眼,手指在棕褐色的小羊皮鼓上轻轻敲了敲,满室里不闻一声言语,只能听见羊皮鼓面被轻敲的“咚咚”声。 罗浮春有心想拦,紧张这大价钱从吐蕃买来的正经羊羔皮鼓,但下一刻裴佑便收了手指,抬脚穿过博古架子,想上前来,却因心头事多,一时失了脚,险些撞倒案上的烛台,她赶忙错身过去扶,未干的烛泪在她指下滚烫着,银烛花火烧得她心里一阵烦恼。 “走吧,我们去瞧瞧。”她嘴里吩咐着,心中莫名有些慌。 出了茶楼,此时河汉流光如缎,月华如水,施施撒在落满了雪的地面上,如琉璃之境,裴佑紧了紧牵着罗浮春的手,心中不自觉舒爽了许多。仿佛这个女孩子便是她眼前那颗滚烫的烛泪。 因距县廨不远,三人打算走过去。此时正是宵禁时刻,街上早已没了行人,月光由雪漫着,散在青砖路上,亮如白昼。 行了半条街,转角过去,入目便是一座极繁华精巧的小楼,飞檐斗拱,裴佑不自觉停下观赏,屋角檐铃随着清风轻灵作响。感觉身后罡风袭来,裴佑的神台顿时清明,向左撤步,身子一扭,本以为躲了过去,却不想迎面撞上来一个黑影。 她定睛一看,不出所料,果然是方才那个领路的小厮,此时手里拎着一柄短剑,正死死地盯着她,像要从她身上剜下来一块肉似的。 打量着在这坑我呢! 她心中陡然升起了一股烈火,顺势飞身上前,狠狠给那小厮当胸一脚,被踹的直直砸进了小楼墙根的雪堆里。这一刻,他甚至觉得四肢百骸正在被一下一下细细地咀嚼着,仿佛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声音,接踵而来的又是密密麻麻的狠辣辣的拳头,他嘴里一股一股涌出血来。他登时被埋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进了冰冷的雪堆里。 裴佑见此冷笑一声:“好小子,哪里生出来的胆子敢来杀我。”一番动作下来,她腰侧重新配上的横刀还没动过。 见此情景,罗浮春也反应过来,从袖中抽出扁刃,唰唰两下挑断了小厮的手筋。 鲜血一股脑往下淌着,他被一股巨大的疼痛冲了脑子,嘴里也顾不得尖叫,只喑哑发出来几段声音,便被裴佑打昏了过去。 如今正是宵禁时刻,随时有金吾卫过来巡街,裴佑弯身揪了那小厮的衣裳领子便往回走,一会儿功夫,又回了那间屋子。里面陈设一概未变,只是那蜡烛燃得快了些,烛身如今只余了半手指长短,烛泪已如山野的飞湍瀑流堆在了烛台上,屋子里满是香甜的味道。 一盆凉水下去,混着屋子里逐渐浓郁的香气,那小子被激得醒了过来。 裴佑三两下彻底卸了小厮的胳膊腿脚,将他往那边安置蜡烛的烛台案子上一扔。 那小子便如断了线的破败风筝,被甩了上去。血染上了棉袍,湿漉漉地,他年轻的脸险些杵在那燃着的蜡烛上,强强回神控制着,才没彻底跌到火上去,他心里一时乱如麻,但只嘴上调笑道:“使君怎么了?我们郎君还等着使君共同探查孙县尉死因呢……” “怎么了?你要不要带你去徐少卿那里争论争论你的狗主子到底是谁!说吧,何人派你来杀我?怕不是陇右的那位心里有鬼,自身胆虚心怯,便要杀了我来定定心!”裴佑走到案前拽着后脖领子将他扽起来,一手灭了那烧得恼人的蜡烛,一手抓着他的头发,笑道。 小厮硬气得很,一扭头躲开了凑近的裴佑,一脸的宁死不屈。 罗浮春见这东西是个硬骨头,款步挪了过来,叮嘱道:“郎君莫要自苦,你还是如实说了吧,说到底,你也不过是个奉命行事的,为了主家的脸面丢了自己的命,着实犯不上,命这个东西,最后还是要靠自己挣的。”说完拍了拍裴佑肩膀,转身出去守着了。 见小厮不搭话,裴佑摇摇晃晃撤出他身前,从腰侧抽出了窄长的佩刀,将刀尖斜斜抵在他胸口,轻笑道:“小郎君,你这手脚筋也挑了,胳膊腿也断了,你就算从我这儿逃了,或者再逮到机会伤了我,无论怎样,今儿既入了这个局,待明日回去还能有活路吗?不如如实告诉了我,还能饶你一命……” 裴佑又转了手腕,挽了个漂亮的腕花,将手里的刀横在他脖子上,裴佑甚至能感受到刀下隐隐跳动的颈脉,将刀逼近了,嘴角一勾:“或者,我现在就杀了你,死在我手里总比死在你老东家手里体面些,怎么样呢?” 此时屋内只剩这两人对峙,或者说,是单纯一方的压制。 裴佑见对面不答,又将刀尖深入几许,刀下鲜血汩汩。那小厮紧咬着牙颤抖,裴佑一手持刀,因刀身较长,两人不得不保持一定距离,但她每将刀没入一分,自己便向前挪动一步,此时已能够到对面的下巴。裴佑不想看见小厮的面容,伸手抚了上去。 5. 酒巷深上 小厮虽不知她要做什么,但此时已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裴佑继续摸索着,终于,她在耳后连接的地方找到了一个略略凸起的地方:“找到了。” 少女俏皮的声音在屋内响起,但下一刻,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响彻整间茶室。 “啊——” 裴佑没用任何道具软化,徒手从他脸上撕下了一张人皮面具。 “这不是会说话嘛,之前怎么这么沉默?”裴佑的眼含秋水,目光清亮,在此时却透着一股天真的残忍。她见对面的有些动摇,继续道:“我知道,你不想死吧,不然早咬舌自尽了,我又没卸了你的下巴,别挺尸了,你这时候已经在我这里半个时辰没出去,今儿你东家肯定不止派了你一人过来杀我,还有盯梢的,你猜,你在这茶楼里待的时间这般久,就算你忠肝义胆,誓死未交代一句话,那盯梢的为防你泄露秘密,也会清理门户的,倒不枉费你一片丹心。” 裴佑说到此时,那小厮的眼睛已经开始躲闪,但姿态依旧如一只昂首的公鸡。 “况且,你现在这般模样,昔日或许他打不过你,但现在呢?还不如告诉了我,我还能保你一命。”裴佑的刀尖又深了几寸,只消一下便可捅破那脆弱的心脏。 “我说,我说,我都说……”那小厮终究是忍不住,嘴唇已经吓得发白了,颤抖着念叨。 话音刚落,只听得血肉噗嗤一声,捅在胸膛的刀尖被拔了出去。 裴佑为防他死了,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倒出来一粒丸药,捏开小厮下巴,喂了进去。做完这些,她也不管还倒在地上的“破败风筝”,施施然落座,捏了杯上好的顾渚紫笋茶,自顾自地饮了起来。 话说了这般多,口都渴了。 “说吧。”清冷的声音又在屋内响起。 “小的只有个诨名,叫无面佛,平日里靠着江湖悬赏过活,前些日子手头紧,恰好接了一个令,赏银丰厚,上头只盖了一方宝印,榜文说让我前去长安杀个人,瘦削身材,常穿一身青衣,腰里配个横刀的年轻小娘子便是,说是名唤裴佑。我连蹲了半月也没瞧见,今儿才终于动手……”像是害怕裴佑反悔杀了他,这无面佛竹筒倒豆子似的一口气秃噜出一大段,说完便又咬咬嘴唇,沉默不语了。 裴佑拧眉,说了这么一长串,结果没几个有用的信息,她倒真想毁约杀了他,不过无面佛倒也没有说谎,她近几日确实因为乔装查案的原因,没有佩刀。但她在这段话中抓到了一个骨节:“你说悬赏令上盖了一方印,是什么印?” 无面佛沉思了一会儿,试探着道:“我看不懂,弯弯曲曲的,不过因为任务没完成,悬赏令还在我身上,您可要看看?” 但他手脚皆断,没有办法拿出来。裴佑只得自己弯下身去探。 却不料,下一瞬变故横生。 “裴副使,久违啊。” 话音未落,从那小厮身后方向竟劈面射来了一根银钉,如空中迅捷的鹰鹘掠地般刺过来,在她耳边或响起了破空的箭哨,又或是那苍鹰振翅长啸,似流星坠地直取她的面门。 “我当是谁,原来是我们爱民如子的徐少卿啊,深更半夜到访,有何贵干啊?”裴佑闻声抬眼,却见徐让翩然立在窗外的树上,对方闻言微怔,显然这根针是他使的。 上头带了万分的杀气,裴佑见情况不好翻身欲躲,却发现使了力气也折腾不开,一低头,竟然是那小厮用嘴奋力咬着她的衣摆,给她拽在了那里。裴佑心中微怒,嘴上愤愤道:“我真该划了你这胡说八道的嘴,省得再惹出是非来!”于是侧身将腰背向后翻转,使了个巧劲点地腾挪,扽开了被咬住的衣摆,躲了过去。 银针显然是徐让使了十二分的力气掷出来的,竟有劈天破地之势,裴佑眼睁睁瞧着那根银针未了,又一根带着炫目的银光奔袭而来,裴佑眼见着躲闪不及,又见着一旁半躺在地上幸灾乐祸的小厮,一把将其薅了上来挡在身前,只见第二根银针带着破空之势而来,没有丝毫错缝地钉在了小厮的右臂上,但却仍不减来势,在里头滞了一瞬,又从肩胛那里破了出来,“嗡”的一声,钉在了身后的门框上,竟是嵌入了一半。 小厮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的来不及反应,眼睛还直愣愣的望着前头,里面还蕴着些不明意味的光彩,这般的苦楚也不能将他激起,连一丝嚎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嘴边咧起的弧度还带着些快意。 裴佑心中本就有气,对她来说盘问不出来的俘虏便是弃子,更何况方才那番做派,于是扯了旁边仍在吃吃笑的小厮过来,此时这人已经有进气没出气了,她提刀一震,伴着一声悚然的刀鸣将刀彻底捅了进去,霎时间鲜血直流,屋子里充斥着呕人的血腥气味。一部分赤红的血还带着些刚离体的温度,噗嗤喷在裴佑脸上,遮住了她右脸的那颗天真的小痣。 “你好端端的,扯什么姑娘家的衣服呢?之后可千万不能这样了。” 在意识彻底模糊前,那小厮听见裴佑温柔地叮嘱道。 而此时,徐让已顺着楼外的窗户掠了进来,而裴佑方才为了躲开银针刚翻过身去,正背对着他,这好机会可不易得,便二话没说持剑上前,剑尖直逼裴佑胸口心脏处。 杀完小厮后,在那突袭的两针过后再无动静,裴佑直觉不好,忽觉身后有一道杀意乍现,下意识回身一挡,手腕使力翻了个花,横刀向上一挑,正好接住他刺过来的剑尖,那剑与刀撞得天地一惊,在安静无言的屋内荡起了阵阵涟漪。 “铮——” 两兵相接,二人眼神交错,裴佑趁僵持的这功夫,冷笑道:“你这点功夫,在你姑奶奶面前使针,多少有些不知深浅!只是我今日又没得罪了你,你这又抽的什么风?”徐让不答,只是沉默地撤回长剑,手腕一抖,又是一招刺来,裴佑只得应招,二人瞬息之间又过数招,裴佑只是疑惑,怎么今日徐让一声不吭,活像个锯了嘴的葫芦。 几招过去,裴佑自觉还有事情要做,便想着速战速决,连着几招出刀都是直取要害,逼着对方防守。对方有些招架不住,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形势渐渐掌握在她手里,她也歇了打架的心,像猫儿逗鼠似的喂了几招。 “哟,徐少卿,这几年不曾提剑啦,现在本事都这般清浅了,改日案子破了,我好好帮你拾一拾师傅的教导……” 徐让还是不答。 自宣王起兵上位,改年号为建德的那一日,前朝遗老尚书左仆射与现皇之间矛盾便浮之眼前,裴佑受宣王提拔,而徐让是左仆射门下学生,代表着皇权与相权的二人立场自然不言而喻,今晚对面没派旁的人过来,只派了徐让,或许正是近日彻查陇右节度使那档子事,无意中牵扯了他们一派某些利益,对面知道她不好对在朝官员下手,今日才让这傻子过来敲山震虎,看似对付她,实则暗地里是警告圣人! 可偏偏这两桩案子落在她手里,她裴佑查定了! 想到这里,趁着对面松懈,裴佑脚下步伐变幻莫测,深吸一口气,再次提刀,朝徐让脸面劈了过去,这傻子自幼时武功就不如她,今日也不知怎的心神不定,功夫更是大打折扣,裴佑一刀下去,直接给徐让破了相,整个人也被掀翻在地。 裴佑这一刀震慑不小,至少徐让愣了一瞬,又是一招猴子偷桃,巧取裴佑面门。裴佑也不顾那剑刺来的风险,使足了力气又是一刀,朝徐让胳膊劈去。 但谁知那小子功夫不行,逃跑却快,见裴佑越打越激昂,立刻收剑撤身,一个鹞子翻身顺着窗口跑了。 这一厢事了,裴佑才开了隔间门,瞧瞧罗浮春的境况。但门外却没人。裴佑等了好一会儿,罗浮春才从楼后头的暗影里掠过来,气喘吁吁地道:“又不知是哪伙人来搅局,方才我追着过去杀了那几个人,看里头服制和招式路数全然不像中原的,我才从楼后头回来,又撞见了一个浑身是血的从楼上跌下来,想来是你解决的,看样子也活不了几日。再加上那个在街上动手的,今晚已经三起了,你究竟招惹了什么人,这般不消停。” “活不了几日,我没下死手啊。”裴佑疑惑道。 “还说没下死手,那小子也是做了孽,偏偏惹上你这么个手黑的,我瞧着脸上、胳膊上、胸口上全然是伤,尤其当胸那一个大洞,明显是你那个连山刀劈刺出来的,都伤了根本了,要把他劈成两半,走路摇摇晃晃的,我瞧着啊,没几日活头,也就没管。”罗浮春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冷哼一声,撇撇嘴反驳道。 “不对啊,你确定看清了?”裴佑眼里看着风拂过茶楼墙外巷子里的杨树,吹得叶子荡在月光下,像银子漆的海浪。 “那还能有假?”罗浮春不屑道。 “我只削了徐让的脸和胳膊,他当胸那一剑哪里来的?”裴佑百思不得其解,却也没再多想,那小子伤了多少也是他自找的,不要紧,要紧的是另一个小厮。 罗浮春似乎也是这么想的,边收手里的鞭子,边进屋里,嘴里还打听着:“我还没问你,那个不知好歹的小厮呢?头先我只待了一半时辰,瞧见楼里悄悄进了人,想来那个不是你的对手。” “死了。” 6. 酒巷深下 第二日凌晨,裴佑自觉今日务必要去那酒肆看看门道,心中装着生死事,也不得安眠了。 此时晨霜未退,与烁烁河汉相应,衬得天地一片莹白。罗浮春将将转醒,便听见屋门外窸窣响动,似有人门外在久久徘徊。 怕不是外头有贼在惦记? 罗浮春拖沓着步子近前开门,手里预备着刺敌小剑,她嘴里的哈欠还没咽下,眼前突然窜出来个黑影! 罗浮春正要一剑封喉,耳边却传来熟悉的声音。 “我的好姐姐,左右也是睡不着,正好趁着这般好景色去县廨刑房逛逛?”竟是裴佑蓦地凑上前头说话,还差些怼到她脸上。 罗浮春愣了一瞬,无奈道:“去那死人堆里做什么,你不是还有那贪墨案子在身?非得凑那老头的案子,虽说可能有所关联,但毕竟也远了点。” 她顿了顿,将裴佑拽进屋里来,小声哄道:“你昨日和我说了陇右节度使账房的事,我想着你来去如风,形单影只的,人手未必够,便差了几个妥当人过去看看,结果我的人后半夜才来信,说是……” “那账房已经死了。” “死了?前儿还好好的,我的人消息网络比你慢些,这恐怕就是昨日晚上的事。”裴佑闻言先是一奇,心里暗自捋了一圈,不由冷笑道:“我自陇右回来乔装半月,昨儿邓老翁死徐让才看见我,后半夜就有人报账房死了,看来朝中有的人的动作急了些,让你的人在那里好好查查账房,她手头肯定还有东西。估计是昨儿有人给陇右那边报信,想借节度使这个刀杀人,将事情闹大。但回过头想想,这节度使估计是真有把柄,便急不可耐地连夜杀了人证,可惜被人做了圈套。” 罗浮春拍了拍裴佑的肩膀,顺着看一眼她单薄的脊背,暗叹一口气道:“这是上头两位的争斗,显然拿你当做先锋棋子,你又何必趟这趟浑水呢,依我看,还是趁机收手,交由徐让那厮去触霉头吧。” 这人言语中深意自有一股暖流融入她心脉,听了只觉浑身熨帖,裴佑闻言嘴角微翘,缓缓道:“这其中的险阻我何尝不知呢,正是圣人出身陇右,如果邓老翁落到徐让手里,顺藤摸瓜查到陇右那位,相党定会就此大做文章,平白栽到圣人身上,以示其得位不正、治下不严,但登险峻之山才得仙株,我若是抗下这一遭,查明此案,届时,朝堂之上何愁无我一席之地呢?” 说到此,裴佑眸光大盛,灼灼之火似要烧了这间小屋。罗浮春只觉得,此时的裴佑,像在空中飞掠的鸟儿,自有她广阔的天地去。 她又听裴佑似有怅惘,低声地喃喃道:“我又何必屈居人下,只行那晦暗之事去呢,倒像个夜行的老鼠……” 到底是连名姓与样貌都不能泄与天光的人啊。 裴佑原是想去那酒肆瞧瞧,如今天色尚暗,酒肆定然未开,见不到老板也是无用,料想县廨应该无人,便穿戴整齐带着罗浮春直奔刑房,想着正好趁着徐让那厮未到,试试看能否在邓老翁身上暗自寻着些蛛丝马迹。 入了刑房。 二人行到邓老翁近旁,裴佑欲细细扳过其身子查探一番,她脸色认真,秀眉微拧,边验看边对着一旁捂巾帕捏指头离八丈远的罗浮春解释道:“这邓老翁是白身,仵作为避麻烦,不一定会验那般仔细,需要我们细细验过,心中才有数。” “可昨日徐让那厮不是验过了吗,这案子他总也要破,何须今日再来?”罗浮春闻言靠近了些,却也离了几丈远,强压着作呕的欲望问道。 “说到徐慎微,昨日我杀了那小厮过后,他也过来了,与我交手几招,他虽素来只有黔驴之技,但那日也不该是他水准,我伤了他,今日且看他来不来就是了。”裴佑见四周无人,低声又道:“况且,他到底是朝中左仆射麾下,与我立场相悖,昨日难保不是左仆射授意,只怕这案子也有今日没明日了,至于那被我杀了的,恐怕是陇右那头的。” 语毕,屋内半晌无声。少顷,才听得一声长叹。 “唉,昨夜,只怕有人夜不成寐了。” 两人顺口谈天,但裴佑手上也未停,此时正用手指探入其发,水葱似的手指陷入乌发当中,对比强烈,罗浮春见了更是嫌弃,皱眉道:“你也注意着些,究竟是死人,莫要沾染了不干净的,惹出病来倒不好了,为了这么个案子,不至于的。” 裴佑抬头感激一笑,此时已过了一刻钟,还没有任何收获,她心中微沉,继续摸索着,俄顷,她的手指似乎沾了到什么,触感有些湿润。 裴佑抬手一瞧,指尖微湿,上头还伴着干了的血块,她心中一喜,如释重负:“找到了!” 这一声倒是惊了罗浮春一跳,奇道:“什么找到了?” 裴佑循着微湿的地方继续扒拉,那是邓老翁后脑偏左后的位置,她特意扒开指了指,唤罗浮春过来瞧:“你看这处,埋在里头的发丝明显长短不一,应该是有利器穿进脑骨不经意带断的。” 说着,又一手扶住发丝,一手轻轻捏了捏邓老翁的后脑骨,解释道:“其骨有损,更是被尖物所刺,观其伤痕,伤深且伤痕带圆,应该非一般尖利器皿枪剑所伤,而是柱形身的尖利物体,如木锥、铁锥或银针,粗细恐怕不太一致,但形状样式应该并无太大差别,应该是致命伤。” “还真叫你给看出点门道,怎么知道的,快给我讲讲!”罗浮春惊讶道。 “只是碰巧罢了,你先看……”裴佑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素白的旧帕子,捏出一角,轻轻沾到那出伤口上去,又递与罗浮春眼前:“这帕子所蹭之处微微潮湿,甚至染有微红的血迹,而伤口外圈不多的血已然干涸成渣,并未与伤口上的液体混合,可知并不是鲜血濡湿的。” 裴佑说完,又折了一角,顺着邓老翁的后脑发根处一路向外挑,那手帕在发丝靠近头皮的位置赫然出现了一微湿的几点,而发梢位置却干爽依旧。 她眉毛微扬,眸底似漾有水光,望向一旁的罗浮春。 罗浮春会意,略略思忖片刻,谨慎道:“所以,邓老翁后脑只有里头这一小片头发是湿的,显然是曾经偶然沾染过何种液体,只是外头的随着时间推移渐渐风干,里头的靠头皮的地方被头发遮住,很难被吹到,就形成了如今里头湿外头干的模样。” 裴佑扬唇一笑,有些意气风发,赞道:“聪明!而且最里圈只有淡淡的血痕,别无他色,证明并非是其他能染色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的液体,也就是说,诸如茶水、汤水此类有色的绝无可能。” “是不是近日雪大,邓老翁头发落了雪,进屋化了之后便湿了发根?”罗浮春沉思片刻道。 裴佑闻言若有所思:“或许,但特别的是,那日雪大之时邓老翁并未出过门,午时有人见他出门,但那时雪已经停了,而且,落雪多是沾在头发上层,邓老翁沾水的地方却在最里头……” “不过今日这遭,收获已经不小。”裴佑瞧了一眼窗外,暖阳初露,街上已不再是先前的寂寥景象了。“想来县廨里的人快要上衙了,这里应该会有人守着,不会出事,昨日我答应了今儿要去邓老翁常去的酒肆瞧瞧,趁现在,你陪我去吧。”说着,二人将邓老翁安置妥当,并肩出了门。 跨过门槛,裴佑却撞见昨日徐让那真正的小厮听竹手里抱着厚厚一摞册子,正从公廨后头吏户礼三房方向跌跌撞撞而来。见到裴佑二人,那小厮明显愣了一下:“小的见过二位使君……” 裴佑冷不丁看见这张脸还有点想撕了面皮的冲动,她左右瞧了瞧,见四下无人,问道:“眼下就到中和节了,断没有将案子拖到节下的道理啊,怎的今日未见你家郎君?” 听竹闻言大方一笑,只当裴佑好心关心他家少卿,便乖巧答道:“我家郎君昨日回府时不不知怎的,肚子莫名绞痛起不来身。”像是怕裴佑不信,还特意掂了掂手里的“高楼”,似有骄傲道:“这不,正命小的将前些年流民的户口簿子和灾荒赈济的记录都搬回去,说是这几日强上一些便要验看呢。” 罗浮春在一旁瞧这小厮好玩,就听裴佑颇为惋惜之意叹道:“是吗,那可让你家郎君好好养病,这几日千万静心凝神,圣上若是问起节前的小案子,这里自有我呢,莫累着了你家郎君。” 小厮连央不敢,道着谢离开了。 待人走远了,罗浮春才指着裴佑哈哈笑起来,方才憋了许久:“你从哪里学来的这做派,活像个操碎心的老妈子。”裴佑任她笑了半晌,又听她道:“我若是徐让,半夜都能杀到你家去,你那话任谁都能听出来不是好音儿,顺路就拨了案子过来。偏你还爱趁他病落井下石,可怜他里子都没了,面子上还得倒过来谢你,这妮子实在可恨。” “可恨的在这儿呢!”裴佑杏眼微眯,右眉一挑,手里捏出来个纸包。 罗浮春打开一看,细细的粉末颜色不均,还混着些水生的草香和涩感,奇道:“这是什么?” “茭白粉,里头还混了些柿子粉,昨儿你没来时,我悄悄下了些在他吃的茶里,茭白与柿子皆是寒物,他大约是胃寒才肚子疼的。”裴佑的声音清浅散在风里,随风而逝了。 “你呀你。”罗浮春闻言无奈笑笑,也没再管那个倒霉蛋,二人往酒肆走去了。 待到酒肆门前,正值冬日清晨,隔壁胡婶家茶棚里喝茶的人也不多,趁着人少,媳妇李娘子赶紧哄着孩子喂些稠稠的米粥,轻柔地唱着吴地的歌谣。不知怎的,见这场景,裴佑似乎看了进去,腿不自觉地定在那里,迈不出去。 “轰——” 但在此时,一声惊天巨响,将裴佑和罗浮春的视线拉回了不远处的那间酒肆。 7. 竹筒壁 还未待裴佑看清原委,李娘子的娃娃似乎被突如其来的响动吓了一跳,咧嘴呜呜大哭起来,直哭得好似地动山摇还未罢休。 原是酒肆侧墙边立着的招牌旗子年头太长,支撑不住断了。好在是在清晨,又是冬季,街上行人不多,没有砸到人。 但这娃娃好不容易被李娘子连哄带吓勉强吃了几口清粥,这一哭可好,稠稠的米汤混着各色小菜自娃娃嘴角乌拉拉吐到了衣襟上,直接将当胸的衣料弄脏了一大片。 李娘子见此愁得眉毛鼻子都皱到了一起,手里紧忙拽了帕子过来擦,但也不想埋怨小女儿,只好嘴里“哎呀、哎呀”地直咕叨。 不巧的是,胡婶听见响动抢着步子出来瞧,结果看见了自家浑脏的小孙女,又是顿吵闹。 裴佑见此鸡飞狗跳,便也歇了打招呼的心思,与罗浮春进了酒肆去。 这酒肆不大,裴佑抬目望去便可瞧见全貌,里头并无旁人,只柜台前站着一个面生的年轻跑堂,屋内光线昏暗,柜台上头立了一盏豆大的烛灯,纸糊的窗子白日里能引进些天光。店家只安了两三套桌椅,伴着地面与架子上满满的酒缸,更显得逼仄局促了。 裴佑就近寻了一张椅子坐下,本想随手将过长的横刀放上桌面,却见桌边腻腻地起了一层油泥,已被客人来回盘得反了亮光,她又默默将刀又挎在了腰间。 罗浮春见她动作,笑道:“方才动死人都没见你这般嫌弃,怎么一层油泥就受不了了?” 裴佑闻言朝她昵了一眼,不屑道:“验尸哪有不脏的,都是寻常事,不过这家酒肆环境如此糟糕,我可不想我的连山刀受委屈,况且,刀还是不要离手才好。” 罗浮春撇撇嘴,将目光转向了酒肆唯一的跑堂身上,招招手唤他过来。 她自小便绢绸绫罗不离身,玛瑙玉石不离颈,此时一身珠光宝气坐在小酒肆里,此番倒像方枘身居圆凿之中,格格不入。 跑堂的刚来几日,第一次见这般富贵的客人,只觉得对方身上着的那绫罗上绣的鸟儿像个活的,只待哪日就飞走了。 一旁带着刀气质上有些威势的裴佑他不敢上前,但忽悠忽悠这锦衣华服的冤大头还是有数的,毕竟这小酒肆平日里多是平头百姓光顾,无甚油水,今日若是能在罗浮春身上好宰一通,不愁这月没有银钱了。 于是,裴佑二人眼瞧着跑堂小子眼睛骨碌碌转了几圈,一脸谄媚地小跑几步过来:“您二位可来着了,我们这儿可是西市里年头最长的酒肆,什么好酒都有,像剑南烧春、虾蟆陵的郎官清、连波斯的三勒浆都有呢……二位想喝点什么” 跑堂摆杯的手忙活不停,眼神殷切地瞧着富贵的罗浮春。 罗浮春闻言眸光微凝,面上略有喜色,对着裴佑奇道:“没想到你这酒旗杆子都断了的小店竟然品目繁多,我们今儿可算赶巧。”裴佑抿嘴一笑,罗浮春又转头对着跑堂的一指柜上的好酒:“既然这样那便给我……”跑堂的眼神焕出神采。 “拿最便宜的酒吧。”跑堂眼神灰暗了。完了,额外的月钱真随着绫罗上的鸟儿飞走了。 罗浮春沉吟一会儿,补充道:“是要带走的,拿你家制的酒葫芦或者酒袋子装吧,钱我另付。” 跑堂应了一声,将杯子撤了下来,转身打酒去了。 裴佑知她故意逗那跑堂的,便也没理,给了罗浮春一个眼神,只身往酒缸前头转悠去了。 跑堂的正拿酒葫芦装酒,本想趁着两位小娘子瞧不见,掺些水进去,刚一竹筒下去,转头便见裴佑往这边逛来,他怕裴佑看见掺水,又着急忙慌地从旁舀了满满一竹筒的酒灌进酒葫芦。 此时已近午前,店里来人逐渐多了起来 裴佑盯了一会,见跑堂的将酒葫芦装满,给了几个铜板,方才开腔:“郎君来这多时了?看你干活勤勉,年岁却不大,家里人竟也舍得让你出来。” 跑堂的闻言抬头苦笑道:“又能怎么办呢?说句不好听的,圣上才登基几年,先皇将世道祸乱得不行,当时为了生计卖儿鬻女的,为了糊口被逼改良为娼的,何事不有?” 说着,他又叹了口气,眼睛略带艳羡地看了看裴佑与桌边的罗浮春:“像您这种富贵人家自是不用愁,可背朝黄土面朝天的老百姓,挨上打仗,银钱银钱挣不了,小儿小儿养不住,饿肚子吃死人是常有的事,近几年日子好过点了,但也是吃了上顿丢下顿的,我上头还有个兄长,家里嫌我一小子吃得多,实在养不起了,正巧几日前人牙子说这间酒肆招人,爷娘就送我过来当学徒了,算是给家里减省一碗饭钱。” 裴佑闻言,心中不免酸涩,纳罕道:“那你这东家待你如何?在这里要是有个支撑能站住脚跟也是个出路。” 跑堂的停住笔,愣愣地哀叹道:“我自来了,就只见过一次东家,人牙子带我来时,便见着柜台前有个佝偻的身影,他交代我平日里只需要打酒记账,其余的不用管,我小时蹲在村头私塾墙外旁听过,也识得几个字,所以记账的事也做得来。这年头,还说什么过得好不好的,只要第二日睁眼还活着没饿死,便是好日子了。” 裴佑还未接话,那跑堂的像是憋久了总算找到出口了一般,自顾自地说下去:“这酒肆小,引不来达官贵人,也赚不到多少钱,只有几个老主顾过来,每日打了便宜的酒,算是一笔生意,昨儿死了的邓老翁便是其中一个,喏,就您手里那种酒,老头子麻烦得很,还非要单独一个竹筒盛酒,旁人用过的他还不要,偏掌柜的还允了,这老丈昨日午时还过来打过酒,谁能想到晚间人就没了。不过人呐,总归要死的,早晚罢了,像我们这样的平头百姓活好今朝哪来得及想明日呢?” 裴佑洒脱一笑,附和道:“你倒想得通透……”话未说完,后头罗浮春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似等久了,催促道:“打完没有,倒还聊上了!” 跑堂的被这一催才回过神,自觉说多了些,赶紧装酒。 可巧酒塞子没了,他让裴佑稍等,进里屋拿酒塞子去,不一会儿将装好的酒递给裴佑,二人便缓步离开了酒肆。 从酒肆出来,裴佑只觉阳光刺眼,抬头一看天,日光大盛,竟已近午时。一个上午滴水未尽,二人脾胃不免饿得难受,罗浮春捂着肚子,不由埋怨道:“出个公差连饭也吃不上,这破案子何时是个头?” 裴佑见几步外正有个胡饼摊子,欲拉着罗浮春过去,边走边说道:“快了,圣上之前许我一月时间,查明陇右那边的案子,如今半月过去,又添一案,不过,今日那跑堂的给了我些线索,我觉得不出七日,两案皆会水落石出。” “此话怎讲?” “一会坐下细说。” 路过茶棚,李娘子正给孩子用水烫着碗筷,见裴佑过来,笑吟吟地招呼道:“不忙啦?” “嗯,一上午连水也未进,胃里烧得慌,吃些胡饼去。”裴佑回道。她乔装成绣娘时,胡婶家没少给她帮衬,多带一口吃食、多给一件衣裳是常有的事,邻里间也和谐,虽是她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官差,人家也未见生分,街坊邻居间情分难得,她心里也因此多了几分烟火气的慰藉。 待到了胡饼摊子坐下,裴佑要了两张胡饼和两碗羊肉汤,那胡饼沾着油亮亮的胡麻,上头铺着层层切好的羊肉,夹着豆豉,一口下去,唇齿留香。满足了口腹之欲后,裴佑方启唇:“我方才不是趁着打酒去酒坛子前逛了一圈?跑堂的说邓老翁昨日午时来打过酒,都是单独一个竹筒给他装的,我在他回屋的时候悄悄藏了那个竹筒……” 罗浮春未待她说完,便急切地抢白道:“你的意思是,怕那竹筒有毒?” 裴佑点点头,撇撇羊汤里头浮着的葱花:“对,无色的液体除了雪水,还有酒,但酒容易挥发,不会留存那般久,而且既然跑堂的敢将同样的酒卖给客人,那问题便不出在酒本身,我在想,若是后脑那处并非致命伤,而是被下毒了呢?而邓老翁每日雷打不动地来酒肆打酒,每日都会接触一个不变的东西——” “打酒的竹筒!”二人异口同声道。 裴佑挑挑眉,喝了一口奶白的羊汤,混着胡椒的香味,只觉浑身舒爽,接着道:“对,我拿避毒针试了,里头果然有毒。” 裴佑从怀里掏出那支竹筒,只见那竹筒内壁发乌,并非寻常竹筒的颜色。 “平日里打酒,入喉肠的酒水都会经过这个竹筒,长久下去,毒素必然会混入酒中,神不知鬼不觉。” 裴佑顿了顿,迟疑道:“只是,无论是鼠莽草、金石药还是药铺里常见的砒霜,凡服毒之人,面色与唇色多青紫,甚至指甲之处也会有青黑之色,或有血出,但邓老翁身上并没有这些迹象……” 8. 两重冰 “若是毒性不深、剂量不大,那么症状不是就清浅许多了吗?”裴佑思忖之时,却见旁侧的条凳一声轻响,竟是徐让带着听竹摇摇晃晃地落了座。 “你走路没声音啊!突然冒出来吓死个人,你不是病了吗,怎么还有空过来偷听我们说话!”正沉浸在思绪中的裴佑没怎样,倒把认真喝汤吃饼的罗浮春吓了一跳,她生怕方才分析的线索被这个听墙角的偷去,此刻心中惶惶,罗浮春凤眸圆瞪,略带气闷地质问徐让道。 徐让双眼微眯,目光低垂扫过桌面上那支墨绿的竹筒,漫不经心道:“罗娘子何必担心线索,说到底这桩案子的主审官是我才对,鄙人有责任过来查案,只不过路过这胡饼摊子,被胡麻香气沁了心脾,想命听竹买下一个尝尝,恰好瞧见罗娘子与裴副使,过来打个招呼罢了。” 说完,徐让有象征性地“啪”一声合了折扇,抱手作揖道:“若有冒犯,还望二位娘子见谅。” 裴佑眸若点漆,眸光暗闪,安抚性地在桌下拍拍罗浮春的手,转而问询道:“方才徐少卿之言是何意?” 徐让弯起一抹浅笑,反问道:“之前裴副使也说过,眼下还邓老翁一个清白要紧,将我们恩怨放在一旁,怎么裴副使先不信我了呢?” “呵。” 恶人先告状啊! 裴佑闻言一声嗤笑:“你倒是先来兴师问罪了,既然如此,徐少卿,那为何你昨夜还要在春娘的茶楼中,飞针行刺!你敢说你没有动手!” “为何裴副使就相信那一定就是我呢?”徐让剑眉微挑,疑问道。 “至于昨夜,我自申时二刻离席之后,便一直在刑房验尸,直到三更,孙县尉与听竹均可证明,绝无分身伤你的时机,还是说……” 裴佑默然不语。 徐让见裴佑态度有所松动,步步紧逼道:“还是说,裴副使自始自终,从未信任过我?” 听得此言,裴佑的心里仿若有一根弦“嘣”地断了,似乎自从那场大火所焚掉的灰烬又在这一刻,随着手里的热量与对方的话音猛然燃烧起来,兀自带着迸出的灼灼火星,被风吹着迂回盘旋,透过隐隐的火光,她又看见了那晚似圆似缺、白蒙蒙的月亮。 信任?多荒谬的词啊。就像是在半梦半醒之间,有人随意说出的呓语,那是一个无知的旅人试图在黄沙中寻找着汩汩清泉,荒唐而奢侈。 外头此前还天青如水,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花,大地与飘落的薄雪那般和谐,染得天地一白,苍然壮阔。裴佑碗里乳白色的羊汤滚着腾腾的热气,如同一条沸腾的生命在呼喊咆哮,裴佑只觉灵台浑浑噩噩,正迷惘不知何处可依时,听得那罪魁祸首又发出了音:“维舟,我虽自小是那顽皮贼骨,但也知忠君为民的道理,你因身份立场对我有芥蒂,不全然信我,这我也知。我虽是左仆射一党,你若以此为芥蒂,我话也挑明,到底是圣人亲命我执掌此案,无论于国于民,我作为大理寺少卿,终究还是为朝廷做事,冤案在前,我断不可能有冷眼旁观的道理。在邓老翁一案上,你大可信我。” “维舟,维舟醉卧垂杨下,输与江湖自在人。刘平国的诗,师傅走后,已经很久没人叫我的表字了……”裴佑眼神飘忽,似看穿悠远之处。 “好。” 裴佑听见自己说。 这一声下去,徐让如蒙大赦。又接着原来的话题说道:“我昨日用针探过邓老翁喉腔,他虽有中毒迹象,但药量微弱,凶手应该是想长久累积下去,积少成多,待得来日药量足够,一击致命,神不知鬼不觉。但谁能想到,邓老翁提早死亡呢?酒肆老板不出意外,应该与邓老翁是同乡,我查了长安近几年所有的户籍与商铺册子,酒肆的老板也是四年前一同从陇右进入长安,盘下了这家小店,至此,邓老翁便经常出入这家酒肆。” 但现在,酒肆老板不知所踪,线索又断。 裴佑也随之沉浸案中,不知怎的,她突然想到了今晨李娘子给娃娃喂粥的情景,李娘子指尖持汤匙,柔柔地将汤粥转了一圈又一圈,而裴佑此时,就仿佛碗中的粥粒,就像暗中有一只大手,将她的脑子搅得昏昏沉沉。 “若是反过来,直接看凶器呢?不再推作案动机,不再管与其他党派官员的联系。岔路走了这么长时间,我们再回到原点试试呢?我们现在唯一的线索,便是邓老翁脑后的那片伤口,这样,一会儿吃完,我们去邓老翁家里看看。”裴佑灵光乍现,眼里划过一丝幽暗,干脆道。 既然所有的路都走不通,那便转头再走。 条条大路,总有通向真相那条。 三人吃过午饭,结了账,便踩着已经厚实的皑皑白雪走向了那条小巷。 门口的那棵槐树仍枯枝败叶地残活着,上头遮了一层晶莹的冰晶,迷蒙着生与死的边界,绿树新芽与枯藤死枝之间,隔了一整个春天。树后,便是邓老翁的家。在这间如同尘埃的破败小屋里,存着一个老者的一生。 “吱嘎——” 裴佑推开这扇古旧的木门,死者的世界也被打开,歪梁斜柱、烂墙破瓦。屋顶破了一个口子,正顺着老旧的房梁往屋里飘着雪花,潮湿呕人的酒气已经散了,只留下一股荒凉的霉味。炕桌上散着七零八落的酒杯,罗浮春站在冰凉的炕边,拿起了一只细细赏玩,那是一只上了年头的陶杯,里面剩了一杯底的酒,顶部豁了个口子,上头还残留少许着暗红的血迹,罗浮春举起那个杯子,对其他二人道:“这杯子顶部的血应该不出三日,邓老翁嘴角有一伤口,怕就是它造成的吧。” “邓老翁喝酒自来慢条斯理,万事以酒为先,酒不喝完绝不动弹。若是能让他连酒都没喝完,还不小心伤了自己的……”众人听得裴佑的话,自是明白。 不是凶手来访,又是谁呢? 此间事了,罗浮春又发现了一个新奇东西:“你们说,这邓老翁是不是傻?这么冷的天,屋子里还漏雪,他竟然不修不补,而且水盆里的水也留着,这不是干等着结冰吗?”

'');(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水盆里的水?”裴佑与徐让闻言对视一瞬,走到水盆旁边。 因为邓老翁后脑伤口潮湿的缘故,她对“水”一字格外敏感。若是幸运,这便有可能与邓老翁致死的凶器有关! 裴佑弯下腰,身体微微颤抖着朝向结冰的水盆。 半晌,落针可闻的屋内响起了裴佑的一声惊呼:“我知道了!” 徐让听闻赶紧放下手中的邓老翁的旧衣,朝裴佑走去。就见裴佑双手小幅度抖动,因太激动了差点打翻水盆,又一声“我知道了。” 她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徐让及时地接住她的话尾,笑问道:“怎么了?” 裴佑将徐让一把拽住,拉到近前,指着水盆问道:“盆里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还未待徐让回答,罗浮春提着裙子迈过来,理所当然:“结冰啊,有什么问题吗?在这无人烧炕取暖的冬日里若是水盆里的水没有及时倒出,就是会结冰的啊。” 裴佑颔首:“没错,水盆里的水无人照管在寒冷的冬日里绝对会结冰,但水盆里结的冰通常只有一层,而这盆子里的冰,是两层。” “这,怎么看,都是一块冰啊。”罗浮春闻言疑惑。 此时,一直在一旁观察的徐让似乎看出了些端倪,指着盆子中央道:“其实你看,这盆子上头的冰有些微红,而透过去的下层,却是普通的冰的颜色。” “没错,上头微红的冰块很有可能是血水化了之后,融在盆子里,因天气寒冷结的冰,而下头应该早就有结好的冰,导致血水不能很好地掺在水中。因与下头纯水结成的冰并不相同,所以细看其实会有以颜色区分的两层冰。”裴佑清亮的声音回荡在这间小屋,像是凛泉。 她接着道:“而水盆中有血水,一是凶手杀完人想要将手上的血洗净,二,便是与凶器有关联。但水盆里本来就有冰,凶手应该不会用冰来洗手,那便是二……”裴佑捋完这些,只觉脑海中所有缠成一团的丝线都成了一股,清晰明了,她缓缓神,在徐让与罗浮春截然不同的复杂目光下,坚定地道:“凶器,我想我已经知道了。” “是什么?”罗浮春只觉这不到一个时辰的光景,裴佑的脑子好像滚了不知道多少圈,至少她望尘莫及。 裴佑指了指屋外那白茫茫一片的雪景,笑道:“就在那里。” 罗浮春顺着裴佑手指的方向,只看见了倒立在屋檐下那一根根尖利窄长的冰棱。这是每到雪季,屋檐下都会积攒起来的东西,待春暖花开之时,便会滴滴答答融化,融进春晖照耀下的土地里。 “冰棱?” “对,冰棱。” 徐让似乎明白了什么,眼底浮出一线意想不到的惊诧。 裴佑抬眼,对着徐让缓缓道:“我们之所以找不到凶器,就是因为凶器自己便会消失,我想,这个案子已经破了,徐少卿,可以去拿人了。” “拿谁?” “胡婶茶棚,李娘子。” 9. 露真凶 “终于还是来了啊。” 孙县尉听命带着官差前去抓人时,李娘子没有丝毫惊愕,只是长舒了一口气,泰然地将怀中的孩子递给一旁忙活的胡婶。 她眼中蕴着光辉,轻轻地拍了拍娃娃的背,将微凉的脸颊与女儿胖乎乎的脸颊相贴,感受着小小的身体的温度。 此时的雪已经小了些。李娘子走出能够避雪的茶棚,在胡婶略带担忧的眼神下,转身跟着县尉离开了。 “走吧。” 最后的最后,她只留下了这句话。这句话轻飘飘,随风搅碎在了六年前的长安。 李娘子被押着迈入县廨公堂时,只见徐让身着绯红的官袍端坐明堂。而裴佑已换了天机楼特设的从三品紫色襕袍,腰间束着金銙蹀躞带,玉石生辉,气势摄人。 按理裴佑官大一阶,但因圣人特授徐让主审之权,她屈居下首,横刀而立。 待李娘子站定,裴佑率先开腔问道:“李娘子可知,今日为何而来?” “知道,杀人偿命,该得的。”此话一出,裴佑正觉欣慰,李娘子却画风一转,咄咄问道:“但奴有一问,裴娘子是缘何怀疑到奴身上的呢?” 裴佑嘴唇微抿,对着堂上众人沉郁道:“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想先给大家讲个故事。 七年前,圣人率兵打入京畿,此时经过了几年的战乱,各地饿殍遍野。但乱世也最易出英雄,陇右军中便出了一位。 他青年丧妻、中年丧女,自己只身在军中屡立战功,斩敌方头颅不下千人,作战有方,最后虽已过天命之年,仍在第二年论功行赏之时被当今圣上封为节度使,掌陇右道。 而这位新封的节度使,还未风光过一年,便在建德元年的春日,被贬去官职,回了陇右,不知缘由,陇右节度使由他原来的下属担任。 又在一年后,建德二年,陇右突发山洪山崩,大量难民涌入京畿,圣上宽厚,先下罪己诏,后因刚登基国库空虚,只赐了十万两白银赈灾,但作为补偿,圣人不再计较灾民的过所,许他们定居长安。 其中一人因受灾潦倒而来的,便是那位被罢了官的前陇右节度使。” 罗浮春听到此,大惑不解,问道:“这与此案有何关系?” 裴佑倏然:“这里被罢官的陇右节度使,应该就是邓老翁了。”她转向罗浮春,解释道:“昨夜我们从茶楼分开之后,左右我睡不着,更疑心为何这无官无职的邓老翁会归到大理寺少卿手下亲查,恰逢天机楼多存前代诏书,我便在其中找到了六年前三月初二陇右人士邓通的任职诏令,而邓通不是旁人,正是此案的死者——邓老翁。” “但接下来的故事,或许就要李娘子来补充了。” 李娘子闻言变了脸色,嘴角噙了一点弧度,呵呵冷笑两声,全然不复平日里温柔的邻家姊姊模样,眼神玩味道:“裴副使所言不错,不过……” 李娘子突然猛地举起手,指向在场每一位官员,厉声质问道:“你们这些当官的,又是什么好东西!” 门外的雪越来越大,外头的杨树枝驮着雪快被压到地上,冷风呼呼地顺着门缝挤进来,叫嚣着寒风的凛冽,吹得地上的火盆中的红焰焰的光烤在每个人的脸上。 “放肆!李氏,搞清楚你的处境,你现在是嫌犯,堂中岂容你大呼小叫!”久立一旁的县尉早就看李娘子不顺,此时更是想在各位中枢上官心中留下个好印象,便瞬间狗腿道。 不料却得了个反效果,徐让斜睨他一眼,沉声斥道:“你闭嘴。” “这——”县尉没得到好,努努嘴,躬身一旁静立去了。 李娘子声音含怒,眼中略带悲凉,大笑道:“那又如何?我自知已犯下死罪,既是将死之人,我管你什么劳什子规矩纪律!你愿意耍你的官威,朝那些富商豪绅耍去,光吓唬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做什么?” 盆中的火炭噼啪作响,低缓的声音也落珠般回荡在屋内:“六年前,也就是建德元年三月初,陇右节度使邓通首次入京述职,从皇宫回来的路上,他骑着高头大马,好不威风。 那一日正是上巳节,西市街上人头涌动,而这位新上任的边疆大员,却不顾朝廷律法,喝醉了酒闹市纵马,遭殃的,当然是当日的百姓。我当时正怀着孩子,没有办法去茶棚帮忙,胡郎想趁着人多能多挣些银钱糊口,便在茶棚守着。却不想,节度使已醉得不省人事,指挥手下见铺子就掀,到我家茶棚时,胡郎去拦,那邓通便恼羞成怒,纵马踩死了我家郎君。 待我与家姑听见异响出门时,我家郎君已有进气无出气了。 我当即告到县衙,接连几日,这个狗县尉竟然闭门不见,我求告无门,欲敲登闻鼓,却总是在半路被人打回去,打得满身是血也无人愿管。 我与家姑无法,只得先安葬了胡郎,我顾及肚子里未生的孩子,与家姑努力经营茶棚糊口。” 李娘子仿若恨急,眼睛逐渐充血发红,咬牙切齿道:“而那杀人凶手,却逍遥法外。 后来,新来了位京兆尹,听得此事也过来搜集过证据,跟我说会彻查此事,那位府尹也为此事殚精竭虑,但半月后却无故失踪。 半年后在郊外的护城河边的树下,发现了他的尸体。之后,这件事也不了了之。我和家姑也渐渐歇了想要讨回公道的心思,专心过自己的日子……” 裴佑缓缓踱到李娘子身前,眼睛只盯着李娘子的眼睛,接话道:“但巧合的是,几年后,陇右突发山崩,被贬为民的邓通也因天灾流入长安,而你,也偶然看见了每日必去隔壁打酒的邓通,这番境遇让你欣喜,自觉报仇有望,但却因孩子太小不得施展。 今年冬日,你发现邓通在战场上留下的腿疾愈发严重,甚至影响到了正常行走,便觉机会已来。用房檐上结的冰棱刺死了他,随即便将带了血的冰棱扔在他家的水盆里,待其融化,神鬼不知。” “但你却忽略了邓通后脑伤口上残留的水渍,因伤口在头发内,所以并不易干。而你高明之处,便在于偷换了邓老翁死时身上的衣服,在午时当着众人的面进了那家酒肆。 以此让大家以为,邓老翁死于午时之后,你正有完美的不在场时机。不巧的是,邓老翁死时手掌大张,只可能死于辰、戌、丑或未这四个时辰。 而在午时之前的,只有辰时与丑时,对门的邻居跟我说,丑时邓老翁还在屋内喝酒,所以,邓通死时,约莫是辰时,那时我在西市卖布,你,恰好不在茶棚。” 裴佑说到此,伸手用手指轻抚了抚李娘子白皙的脸颊,缓缓道:“你很聪明,因我之前多在你邻家绣房做事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你知道我与你素日交好,对你并不设防,还会让你帮我参考花样,便在此时偷了我绣样子上的一根针,意图嫁祸于我,好置身事外。 但你忘了,我与你交好,我便也能看见你的贴身之物。从前的帕子,是兰花纹样,却在昨日,你给女儿擦脏污时,漏出来了一角并不属于你的布料,那是邓老翁身上的旧衣裁下来的。 所以,你在辰时杀死邓通之后,于午时换了他的衣服前往酒肆掩人耳目,之后回了自己铺子,暗自将衣服换下来收好,你作为寡妇,私藏外男的衣物被看见总归有悖伦常,便想在当夜无人之时将其焚烧。 但太阳落山之后,便有金吾卫巡街,你私自焚烧衣物或会被发现,只要有人问询,你便有可能暴露。第二日宵禁解后,你又发现郊外河边你可以销毁证据的地方已被官府派人重兵把守。 于是,百般无奈之下,你深知灯下黑的道理,便冒险将旧衣裁成小片,制成抹布,供茶棚使用。有茶棚茶水与食物沾染,自然看不清本来面目。 这本来一切顺利。也并没有人查到你一个寡妇的头上。” 李娘子此时脸色已大变,手指在不断地纠缠上衣的衣摆。裴佑在众人或惊或喜的眼神中,接着道:“但就在昨日清晨,我与罗娘子临时起意,去了酒肆,半路我想同你打招呼,被你觉察,便暗中掐了你女儿一把,令这个几岁大的女娃哇哇大哭,将我的视线转向明面上导致你孩子哭泣的元凶——酒肆的酒旗杆。 但也确实在这个时机,你情急之下用抹布擦娃娃胸口的脏污时,让我看见了上面的一块丁点儿大的血迹,那是邓通嘴上被陶杯划破的,那伤口的血迹向外倾斜,定是邓通受伤后用手中的衣物擦拭所致的痕迹,但在我验尸时,却并未看见这块该有的血迹。 而这块本该在尸体身上残留的,大小与方向皆为一致的血迹,却在你的帕子上发现了。 而那旗杆,酒肆老板已多日不见踪影,里面只有一个半大的孩子主持营生,你便趁此,命胡婶将那老旧的旗杆暗中割了一半,支在一旁的树上,到时查到你头上时,你只需让胡婶轻轻一推,那酒旗便倒了,我的注意力也会随之转移,给你喘息的机会,对也不对?” 裴佑扬眉,微笑地看着对方,只见李娘子眸中似有疑惑,秀眉微拧,问道:“你怎知那酒旗是我所为?” 裴佑答道:“平日里你家茶棚做生意时,胡婶定会在棚子里招呼,她与老客相熟,人也大方,不会独留你一人在棚中,而那日,不光不在,甚至还是那酒旗杆子倒了之后,小孙女都惊哭半晌,胡婶才转而从屋中出来,不是她又是谁呢?况且,我的眼力,倒也不虚,在胡婶从树后回来时,鄙人不幸看了个模糊的影子。” 裴佑摆摆手,状似无意道:“不过,最明显,并且让我认定真凶的,还是在当初孙县尉污蔑我时,胡婶说的那句‘穿的就是这身衣裳’,若非急于证明什么或为了混淆主审者的视线,又何必撒谎,说邓老翁身上与午时所见你时的衣物一致呢?” 李娘子闻言不顾其他,将头仰起,指着明堂之上主案的徐让嘲道:“主案的是你,破案的却是阿佑,你又有什么脸面坐于高堂!这些罪行我都认,不过——他邓通就是该死!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显然已一副癫狂模样。 10. 无名骨 “长安县永平坊李氏,涉嫌谋杀前陇右人士邓通,现已对其所行之事供认不讳,经判所犯六杀之罪,按谋杀罪,当于十月问斩,现押入大牢!” 待此案事了,已是三日后了。 此时天气已逐渐转暖,裴佑身上的担子却还未卸下。正逢微风和煦、天朗气清的日子,罗浮春决定将裴佑从案宗辞海中拽出来,短暂歇息一日,便强拉了裴佑去自家茶楼喝茶。 待罗浮春拿着鱼符踏入天机楼正堂时,却未见裴佑,堂中只留几位年轻男女,或立或坐,埋于成堆的案牍之后。 见来了人,其中一个圆脸的年轻少女“腾”地站起了身,扯了扯一旁正埋头苦写的脸色淡漠的郎君衣袖,从案牍小山中走出来,脸上渐渐泛起红晕,笑问道:“姊姊是来找裴副使的吗?” “她人呢?之前不是跟我说这几日要待在天机楼查案吗,怎么不见她?”罗浮春今日特意收拾得丰姿冶丽,就待遇裴佑出门逛逛散心,却不想今日扑了个空,正难过之时,听得对面小丫头道:“您是罗娘子吧,副使在里头呢,说是有个卷宗信息毁坏的有点严重,她要仔细瞧瞧,交代让您来了直接去里头找她。” 圆脸的少女又起身沏了一盏蒙顶石花递给罗浮春,笑道:“听副使说罗娘子喜欢喝蒙顶茶,这是去岁剑南雨水时节采制的第一批的蒙顶石花,姊姊尝尝。”罗浮春难得寻了一张空闲的椅子坐下,接了茶盏,笑道:“你倒有心……” 还未说完,就见裴佑拿了一册长卷从里间走出,见罗浮春来了,环顾一圈屋中正忙碌的几个身影,轻声吩咐道“大家这几日辛苦了,趁着王指挥使不在,大家暂且放一天假吧,就当歇一歇。” 话音刚落,就见方才端茶的李瑶光头一个欢呼起来:“还有这等好事!多谢副使!副使真是大善人!”随即与众人道过别,一溜烟跑了。等屋内众人散后,二人才将天机楼落了锁,未骑马,一同朝着茶楼逛去。 走了两步,罗浮春嘴里似乎还残存着方才蒙顶石花的醇厚滋味,如有回甘,便问道:“方才堂中那个圆脸的丫头是谁,竟也知我喜欢喝蒙顶石花,说话也是干脆爽利,是个好苗子,就是不知功夫怎样,不过能过你们王指挥使考校,应该也不能差吧!” 裴佑闻言笑道:“她叫李逢昭,不知道老头子从谁家拐来的,前几日刚从淮南来,功夫不错,和那个叫江回的闭口郎君一道,分在我下头了。”说到这里,裴佑摊摊手,无奈道:“这不,圣人让我查的案子还没破,老头子趁我手里有事情做,美其名曰找人给我使唤,将这俩包袱甩给了我,他自己却不知躲到哪里逍遥去了。” “唉……” 正巧路过那条通向邓老翁家的小巷,前几日下的厚雪已然融化,地面因雪水与泥水混合变得有些泥泞,一脚下去深浅不一,裴佑突然起了心思,想去邓老翁家看看。 她总觉得有事情没有想到。 按理说,邓通案凶手已经抓到,身份也已经查明,更没有什么冤屈了,她却总放心不下。今日正好过去看看,或许能从同为陇右人士的邓通身上揭开陇右节度使贪墨案的谜底。 邓通家的小屋因无人居住,短短几日便现出了荒凉破败的光景。 “嘎吱——” 裴佑又一次推开了这扇老旧的木门。这扇木门仿佛是一切恶事的开端,邓老翁纵马入长安是、李娘子行凶报仇也是,如今,轮到裴佑了。 她拉着罗浮春进门,屋内的一应摆设丝毫未变,裴佑边走边低声缓缓道:“春娘,我心中近几日总觉还有事未了,邓老翁这里应该还有我们没挖掘出来的秘密,之前死了的陇右节度府账房与邓通有往来,不光在账房那里,在邓通这里应该也有残件。” “我们找找看。” 罗浮春听她一番言论,早已惊了,失色道:“不是吧,裴大指挥使,你手底下的人都放假了,你竟然要加班?你加班就算了,竟然还拖我过来加班,我说你今日怎么这么有闲心,答应和我出来逛街,没想到在这里等着我呢!” 裴佑眼神不自在地一瞟,颇为不好意思地嘿嘿两声:“好歹我们相识了这么多年,也不差帮我这一回忙了,更何况,陇右节度使的案子圣人是让你我一起合作破案,只不过主力在我,你作为副手与伙伴,总要在行动与精神上支持我吧!” “那我只在精神上支持你好了……” 话虽这么说,罗浮春还是认命地与裴佑一起翻箱倒柜翻找起来。 “对不住了邓老翁,今日也是迫不得已为了另一桩案子,你若在天有灵,最好保佑我们找出证据,不然……”罗浮春边翻找邓老翁腐朽可怜的衣箱,一边不住念叨。 裴佑听了只觉好笑,手上不停,嘱咐道:“既然邓老翁曾经任过节度使,当今圣人也改制,命官员不必将手中的鱼符交还上去,而邓老翁的鱼符又并没有装在身上,那他的鱼符或许会存在家中,但不排除因几年前那场天灾中因局势混乱不堪丢了的可能。” 话音刚落,一旁身着锦绣华服的罗浮春却差点跌到衣裳箱子里头去。 “咚” 终究是撞了头,这一撞可好,又一声响动,竟是一个手掌大小的包袱跌到了地上。 外头是由棉布包着的,直包了有足足七八层,活像个布包馒头。罗浮春弯身将其捡起,她拆得手都酸了,却仍旧不见里头的东西,她不觉烦躁道:“怎么回事,拆了这么多层也不见好,你来吧!我可不拆了,拆得指头疼!”说罢就将半包的小包袱一甩,甩到了裴佑手里。 裴佑接过来一看,那小包袱最外头一层的棉布上头染了许多污渍,已然陈旧发黄,明显是多年前的东西。她越拆越惊,待到最后一层时,却发现里头赫然是被一层小羊糕皮包着的吐蕃金印! 那是吐蕃王族御赐的,能得此物者,或王族之人,或肱骨之臣。而邓老翁这枚,看制式,明显是赐给心腹大臣的。裴佑心中大震,沉声道: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这是吐蕃赐给亲近之臣的金印,也就是说,圣人曾经深深信赖的边疆大员,竟与吐蕃王族关系匪浅,或者说,他本身就是吐蕃之人!” “而邓通曾与陇右节度使账房有书信往来,我本以为,书信上的红印不一定就是邓通,今日,才算是做实了。邓通、陇右节度使、账房、吐蕃这一串信息终于连了起来。邓通与现陇右节度使,很有可能就是吐蕃趁前几年我朝内乱,渗透进来的卧底!”裴佑心有戚戚然,她不知这两任军事高官到底在这几年泄露了多少信息,如果陇右节度使不涉及贪墨被查,如果邓老翁不是恰好在这个时机死亡,这条线不知何时才会被挑到明处,而十年之后,朝廷还能安然否? 她不知道。 如今之计,只能将现在所找到的线索报与圣人。 外头天色晴好,麻雀立在槐树枝上,听得屋内的动静,呼啦啦飞走了。在漫天灰羽纷飞之时,却见一只黄狗漫步轻巧而来,用鼻尖拱了拱树下潮湿的泥土,因是冬日里,虽雪化了,泥土湿润许多,但仍因结冰的缘故,很是坚硬。那黄狗拱了几下,没拱动,急得直转圈。 裴佑见了,鬼使神差地迈步出门,捡了一根树枝,蹲下身帮着黄狗刨土,一人一狗画面倒是和谐。 刨了半晌,下头仍不见东西,那狗更急得冲着土里“汪汪”两声,裴佑伸手摸摸黄狗蓬松的毛,安慰道:“不急,你是不是在这儿藏了骨头?我一会儿便帮你挖出来。”又是一刻钟,里头泥坑越刨越深,裴佑在院子里寻了一把破锹,接着深挖。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看见了黄狗藏着的骨头,裴佑将骨头拿锹掀出来,摆在地上,那黄狗兴高采烈地叼了去,摇着尾巴转圈。 罗浮春不禁失笑:“没想到平日里威风八面的裴副使青天白日里竟给狗刨骨头,让你那些同僚,甚至让徐少卿看见了,平日里不择手段杀人如麻的裴副使,形象可就毁了呀。” 裴佑闻言,嘴角弯了弯,没有搭话。 因为她好像看见了更重要的东西。 “一截儿骨头。” “不就是骨头吗,或许还是那黄狗藏的猪骨呢。” “不一样,这是人骨。” 裴佑顿了顿,接着道:“而且,有年头了,怕是比那黄狗的岁数还大。” 半日后。 罗浮春见裴佑恍惚的样子,提议道:“这样,你先去我茶楼里歇歇,你我二人细细将此案捋一捋。” 进了茶楼,二人常进的隔间房门已开,门口立了一个面孔陌生的小童侍候。 裴佑刚一绕过锦屏,鼻尖便萦绕了一股沁人心脾的果香,却与几日前的味道截然不同,使人闻之心悦。裴佑今日不知怎的,心中总是惶惶不定,陪罗浮春喝了几盏茶后,感觉尤甚,本来她好好喝着茶,却突然心悸,仿佛有利刃意图割开胸口,她试图喊不远处满心满眼都是账目线索的罗浮春,却发现自己已发不出动静。 怎么回事! 11. 夹竹桃 裴佑心知自己或许中了毒,将茶盏里的茶水一口气喝了个精光,却还不得缓解。 裴佑几次张嘴想要唤背对她的罗浮春,却发现几次张嘴只是徒劳。而随着嘴巴开合,她用尽力气往里吸气,却感觉喉管处像被果核堵住,一点可供她呼吸的气也进不去。 如同一只不幸被渔民打捞上岸的鱼,拼命挣扎,却只是困兽之斗。 窒息的感觉逐渐清晰,裴佑眼前甚至有些发黑,渐渐看不清屋内的陈设。她直觉不好!这样下去她会死的! 情急之下,裴佑随手抄起一边的茶盏,拼尽全力朝地上一掷。 “当啷” 瓷盏俱碎。 罗浮春听得响动回头时,裴佑已然趴在桌上晕了过去,不省人事。 “哎呦我的祖宗,你这又怎么了!”罗浮春见状将手里的东西扔下,赶紧三步并两步上前晃了晃裴佑的肩膀,却不见她有任何转醒的迹象,罗浮春不由朝着门外急切地唤道:“来人!来人!” 但门外没有丝毫反应,她却忘了,茶楼为避免惹麻烦,用的都是聋哑孩子。 罗浮春陡然回神,直起身踉踉跄跄朝着关闭的房门一路撞去,手刚碰上门,只听门外几声响动,紧接着房门被推开,外面的阳光洒在来人的背上,罗浮春看不清面目,赶紧挡在裴佑身前。 裴佑素来树敌众多,难保没有人趁机伤她,欲除了相党心腹大患。 不待怎样,一柄未出鞘的剑便横在她颈前。罗浮春见状抬头,却听见对方开口询问道: “维舟怎么了?” 一向悠闲随意的人难得多了几分焦急。来人竟是徐让!他问完之后,更是要上前亲自查看状况。 不行,让裴佑落入徐让的手里,那不等同于羊入虎口、老黑驴入阿胶房吗! 她得救她。 于是罗浮春沉声道:“今日不管你什么目的,绝不可能在我眼前带走她。” 徐让闻言冷冷一笑,眼中似有杀意闪过,“噌”地一声,将剑鞘向前一送,露出闪着银光的剑身,切在对方颈侧,不由低语:“罗娘子,平日里我顾着维舟与你的交情,不曾对你下过手,不过今日,你若是执意拦我,耽误了救她的时机,那你这条命,连带着在长安置的所有的产业,也就别想要了。” “再说一遍,我绝不会害她。但你,我不确定。” 罗浮春见状,犹疑地向旁撤了一步,让出了昏过去的裴佑。却仍旧像个母鸡护崽般,紧盯着徐让的动作。 徐让收回了手里的长剑,将裴佑轻轻放到一旁的小榻上,他方才观裴佑面色,应是中毒所致,但她在师门之时,师傅钟山早带他们二人识过毒草,认过金石,而裴佑因常年身带解毒丹,只要吃下,一般入身入胃的毒素于她早已无关紧要。 毕竟是从小拿解毒丹当糖丸吃的主,为了这,师傅也没少打她。是药三分毒,更何况可解万毒的丹药呢? 所以,或许并不是因入口之物中毒,而是外物。 “罗娘子,维舟今日还去了哪些地方?何时中毒昏迷的?”徐让一边将随身带着的由金石榄、扣纽子与九牛胆所磨成的药粉,混了茶水捏着下巴让裴佑喝下,虽有缓解之意,但终究还不及根本。 罗浮春见他真的救治裴佑,便回道:“方才我与她好好的在屋内闲聊,不过半刻钟,我突然听见茶盏碎裂的声音,再一回头,阿佑已捂着心口倒下了。我们今日也就去了天机楼与邓通家里、再就我这茶楼。若说中毒,天机楼是她自己的地盘,她一手遮天,倒也不敢有人在她那里撒野,而邓通家里似乎也没有什么中毒的途径,难不成,是在我这里?” 似乎是在应召她说的话,话音刚落,罗浮春也觉呼吸微促,心中大震。一抬头,竟与徐让如针的眸光相对。 心神混乱时,她听见徐让说道:“出门,莫要再在这间房里逗留,怕是香气有异!” 二人带着昏睡的裴佑去了隔壁的房间,后头跟着不明所以的管事。 甫一进屋,徐让便将裴佑搁在榻上,掏出怀中的银针,单手捏了一根,施在手少阳与心脉火经之穴,捻转半晌。 见裴佑神情似有缓解,又唤来管事,捏了一锭银子。 “劳烦买些马钱子与青蒿,和水煎了,麻烦快些。剩下的银子,就当谢管事跑一趟了,之后更有谢礼。”徐让蹲在裴佑身前,一边施针,一边吩咐道。 管事的应声而去。 见裴佑迟迟没有反应,徐让持针的双臂不由绷紧,掌心也慢慢渗出了潮汗。 而那厢罗浮春喝了几口茶水之后,顿觉眩晕感缓解了不少,她见徐让施针有条不紊,便问道:“徐少卿可知,阿佑此状是何毒所致?” “夹竹桃。” 徐让见罗浮春似有不解,接着道:“维舟捂着心口倒下,恐是心悸,而食用之毒于她无用,所以,只可能是外物。那么,阁下茶楼中所燃之香便有大问题,应是有心之人将毒物混入香粉之中,趁着燃香的功夫,一同借气味下毒。” “而我,也是在方才偶然闻见屋中果香之下夹杂的甜味,带有淡淡奶香,才知是夹竹桃之香。此物剧毒,不过你二人尚未入口,所以毒性较浅,喝几碗汤药便好了。”徐让将手中的针捻过几遭之后,裴佑紧锁的眉头渐渐松开。徐让见了,唇边渐渐浮上笑意。 “只是,看这情形,维舟这毒除了今日所中,怕是还有之前所累积的,若是如此,只怕不是小事啊。”徐让话含到嘴边,本想咽下,但念及裴佑,又将话说了出来。 一刻过去,管事的捧了一大碗绿油油黑乎乎的汤药进来,仔细闻还有些青蒿的香气。旁边还放了一个精致的雕花小碗。 徐让将这碗汤药舀一小碗给了罗浮春,示意她喝下去。 但裴佑这边人还昏着,却不好再喝。 徐让将针一个个提了出来,收回针包。又在裴佑脑下垫了个枕头,让其平躺。拍拍袍角,站起身对着喝药的罗浮春道:“罗娘子,还望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你莫要说出今日我来的消息,只需说是你所为就好,不然,她总要心中不愿,到底还是记恨我。” “不出半个时辰,她便醒了,到时让她将这碗药喝下,便会无臾。”说完,施施然走了。 见管事的立在一旁,罗浮春问道:“他今日怎么来的?” 管事的有些惶恐,回禀道:“回东家,徐少卿本来无事的,恰逢今日休沐,是礼部的谢侍郎约他一同去慈恩寺看戏场,正巧路过咱们这,徐少卿见隔壁的窗户开着,料想裴副使在这,想上来打个招呼,却不想让他撞见了这场面。” 罗浮春听了,心中若有所思,喝尽了碗中最后一点汤药,哑声回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罗浮春将空碗放在一旁的托盘上,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榻上昏睡的裴佑片刻,起身走到窗前。 她极目远眺,却只能望见徐让打马而去的背影,出了城门,渐渐成了一个白原上的黑点。 “该动手了……” 半个时辰后,裴佑果然转醒,睁眼便见一旁守着的罗浮春,她大为感动,不过心下对中毒之事尚存疑虑,思来想去,觉得与其自己一人胡思乱想,倒不如同罗浮春说了,二人还能有个商量。 她刚要将事情捋个开头,就听罗浮春嗓音略哑,带着散不去的担忧,轻声细语地关切道:“你总算醒了,这一个时辰你知道我怎么过的吗,可吓死我了,方才我一回身,你突然就倒了下去不省人事。我差人找了大夫来瞧,说是你不知在哪里中了夹竹桃的毒,好歹一气忙活,才治好的。” “那银钱呢?给了没有?”裴佑闻言问道。 “那是个道医,只认缘分的,开了药便走了,没收银子。要不说你这种半个江湖人还得江湖郎中来治。”罗浮春玩笑道。 裴佑心中暗恨,今日竟无故挨了这么一遭,待来日查清罪魁祸首之时,定要将其碎尸万段! 但裴佑心中却还有另一件事搁置不下,接了罗浮春递过来的凉好了的汤药,一气儿喝下去后,咂巴着嘴里浓厚的苦涩,说道:“今儿我还有一件事要同你商量,便是邓老翁门口槐树下埋的东西。” “怎么?说来听听。”罗浮春拿过裴佑喝完药的空碗,接道。 “那里头,是一具人骨。当时我说怕比那黄狗岁数还大,是因为人死后尸体会逐渐腐烂,而只有死了三四年之后,才会逐渐只剩下白骨。那白骨不足为奇,稀奇的是,一旁竟然有一个金制的随身鱼符!”裴佑不自觉地摩挲着左手的袖扣,说道。 “三品之上大员才可佩金制鱼符,看样子,里头埋的竟是个大官!”罗浮春不禁讶然。 裴佑只觉心中有个真相呼之欲出,令她心中似有一团乱线缠绕。而今日,她定要将那乱糟糟的线头找出来! 裴佑接过罗浮春之言,试探道:“在这桩案子里,我们都认定了邓老翁就是死者,如果邓老翁不是邓老翁呢?这桩案子又做何解?” “邓老翁不是邓老翁?” 12. 鱼符金 在与罗浮春说完这个猜测的时候,裴佑好似突然理清了心中的乱麻。 真正的邓通并非如今案中那具冰凉的尸体,而是槐树下腐烂的血肉白骨。 那么死去的这位,身份便呼之欲出。 裴佑手指有序地敲着右手边的几案,发出“笃笃”的轻响,喃喃道:“如今想来,或许陇右节度使、那位死去的账房与这位老丈之间的来往,根本就不是通敌卖国。” “有没有可能,他,就是彻头彻尾的吐蕃人。”裴佑心中正澎湃着,嘴里就被塞了一枚精致的糖渍梅子。 她拿牙尖一咬,里头顿时迸发出一股酸甜的劲儿,方才萦绕在舌尖的苦味被压下去了许多。 正咀嚼着,就听罗浮春语气哀怨地抱怨道:“你这怎么,刚醒过来就操心那些死人案子,人死了又不会跑,你这么急着琢磨这东西做什么,你的身体怎样还不知道,脑子转得倒勤快,快歇歇吧。” 罗浮春坐过来伸指头点了点裴佑的额角,咬牙切齿道:“那江湖大夫莫不是诓我,你的毒怕是还没解利索,我一会儿就请个郎中过来好好治治你,你就老实了。” “可别费那功夫了,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裴佑伸手挡了挡罗浮春的手指,无奈道。 明明梅子是甜的,但是裴佑却品出了一丝苦味儿,脑子里的事情太多,现下又刚被下过毒,这些东西就像是从山上崩下来的石头,一块块压在她心头。 她仍然觉得那里不对劲。 沉郁间,她见罗浮春良久没有动静,便住了嘴,只抬眼朝她那里去看。 裴佑的目光扫到了不远处架子上的小香炉,里头正燃着香,阵阵香气顺着香炉的顶端飘散出来,升起缥缈的白烟,模糊着屋内与屋外的界限。 这个香还挺好闻的。 屋子里幽香阵阵,香气淡然悠远,还杂了些雨后打湿的青草味道,甚是好闻。裴佑觉得鼻子都通畅了许多。 她正想借机朝罗浮春问问今日的熏香,心中却忽闪一灵机: 香气? 似乎有异,她记得前几日都是甜腻的花果香,进门时她甚至还觉得有些呛鼻,因为是罗浮春的场子,她也就没问。 但若是,有人在香上动了手脚呢? 她虽然对这些香片香丸的不太了解,但心思也没有多粗,如今权势大的那几个人没有不知道她立场的,而罗浮春明显跟她一条线,她二人背后都有皇帝做保,若是罗浮春这里都被动了手脚,焉知背后是何等人物。 于是她先按下纷乱的心神,问道:“春娘,你这里的熏香是什么?这等好闻,改日我也照例弄一份点着,焚香抚琴,一大雅事嘛,省得圣人总说我们天机楼整日只会打打杀杀,没什么底蕴,这回我们也高雅一回。” 罗浮春抬起茶盏浅酌一口茶,闻言头也没抬,不经意道:“我也不知,这些香都是总管事差人上外头工坊里制的,整日换来换去的,配方什么的只有他知晓。” 她拿帕子按了按嘴角的浮沫,接着道:“你是知道我这个人的,平日里懒得要死,外头圣人一月让办的差就海了去,朝廷里头的破事也一堆,整日里搞得我焦头烂额,哪里还有功夫管这些事情,这茶楼我不过就是当初定了个架子,剩下的少了多了的,都是胡管事往里头填补的。” “你若喜欢,我今儿问问他,改日给你送一包过去,在我这里的东西,哪里用得到你拿银钱去买?”罗浮春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 裴佑闻言,也不再提这茬儿,只是说:“这倒不用,我只是闲着闻见了打听打听。”揭了过去。 问题恐怕就出在熏香上。 只是,她暂时还顾及不到自己,眼看她只需要将邓通家院子槐树下的尸体与鱼符上报朝廷,更何况还有双方来往通信的印信,陇右节度使难逃罪责。 若要将此案了结,或许,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找到证明这个吐蕃人身份的证据。 也就是说,要找到盖在信件最后的那枚印着吐蕃文的印章。 但,后头的落款虽是吐蕃文,却实实在在是个“通”字。 “春娘,我想到一件事。”裴佑摩挲着手里的袖扣,低声道。 “什么事,你说。” “信件的最后,为何是个我们都能认出来的通字?如果他们与吐蕃有勾结,那为何要用吐蕃文写通字落款,这不是明摆着告诉我们,邓通与吐蕃有勾结吗?”裴佑眼神飘出了窗外。 她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脑海中混乱纠缠的麻线的一个线头。 接着,还未待对面有反应,她猛地一拍手边的几案。 “彭” 震得上面的碗碟都在响动。 裴佑被自己心里的想法惊住了,她强按下心思,镇定道:“有没有可能,我以为的这些进展,都只是有人故意为之?” 换句话说,现在所谓的线索与身份,都是幕后之人摆在她面前的,愿意让她看的“真相”。 而她,像个木偶一样,被牵着鼻子在台前舞蹈。 “是谁?” “你想想,如果这一切是真的,我真的莽撞地将所有的证据呈给圣人。表面上有贪墨案顶着,而圣人也会因为陇右的出身多加顾忌,并不会将这桩案子浮于表面。” “但最后无论陇右节度使是不是真的通敌,在圣人那里,他就是一个已经通敌的国贼。凭圣人的性子,真的会留住他吗?就算圣人一时开恩,觉得他为国立下汗马功劳,觉得此案有疑点,不追究前尘,那他也无法再在任上。” “无论是圣人出于自己的压力,还是出于国家的稳定,都不会让一个矛盾之人立于朝堂,担纲重任。” 裴佑挑眉,眼神锐利,仿若寒冬的湖水,问道:“那么,皇党的边防大将落马,得利的是谁呢?” 罗浮春似乎还有疑惑,试探道:“相党?” 裴佑点头,喝了一口已凉了的茶水,肯定道:“没错,而且到时相党将会不惜一切代价,将他们的人扶上此位。外头的吐蕃虽虎视眈眈,但到底也曾派了人来埋伏我朝,自知理亏,并不会轻举妄动。近年来自从圣人上位,两国虽暗流涌动,但面上过得去,没有理由莽撞地就过来攻打大承,如今的形势,却难保不会趁着朝纲内乱之时,攻打过来。”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罗浮春似有所悟,接话道:“也就是说,最后无论陇右这一行人是不是与吐蕃有关联,最后的赢家一定就是相党?” 裴佑沉重地点了一下头,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事到如今,那枚印章已经不再重要,那个被草草掩埋的鱼符也不再重要,那只是一段被揭过去,但又被利用的往事。 这三人,到底是真的通敌?还是被对方做了局?裴佑不得而知。 她现在就像在大雾中艰难摸索的行人,对方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两件事:一是吐蕃的势力已经渗透进大承;二则是相党的权势越来越大,她作为皇党的处境也越来越危险。 裴佑起身,向罗浮春浅浅道别,拖着心中翻滚的思绪,在街上满无目的地行走着。 她不知要去哪,只是任由身体在向前行进。 良久,好像有一片雪花落在了她的脸上,悄悄融化了。 裴佑抬头,眼前竟是邓通门前那棵高大的槐树。 下头邓通原本的尸骨还漏在外面,裴佑又捡起了之前的那把锹,将土埋了回去。 看着这棵新芽逢春的槐树,裴佑的心中突然涌起了一股巨大的悲怆,对于圣人与左仆射这些久居上位的人来说,邓老翁究竟是谁,真的重要吗? 鱼符可以被埋葬,平定吐蕃镇守边关的功绩可以被埋葬,罄竹难书的罪行可以被埋葬,甚至这个人,都可以在史官的笔墨当中被埋葬。 邓老翁本人,于他们就是一个随时可冲锋陷阵的木偶。当他们需要他以血肉铸城的时候,他可以恣意纵马扬鞭,一切教条规矩皆是泡影,他踢死人他们也不在乎。邓老翁的来日是一条望不尽的康庄大道、是一片走不完的光明坦途,上位者告诉他:你邓通,是功臣,是名将,是社稷黎明的奠基人! 但在他真正扬鞭之时,他的来日,又变成了来生。当称孤道寡者被冒犯,位尊势重者被唐突,那么王朝的黎明便需要用他的生命来血祭,上位者的笔墨也不会去书写一个反叛者的异绩殊勋,他们就又会翻出他曾经被纵容惹出的事端,暗地里将他彻底抹杀。 裴佑在这个月凉如水的夜里,第一次清醒地认识到,对于那些上位者来说: 下层人,只是一个可随意挪动的棋子。 极端政治地位下的官与民无异,他们,都是上一层人的卒子,是组成棋局的一个部件。 而棋局之下的血肉与灵魂,只是祭台上,一个可有可无的祭品。与年礼上的猪牛羊并没有什么差别。 此时,她突然回想起,在最一开始邓老翁死时,鼻尖闻见了的一股异香。 那并非其他,而是一个完整的人被风云裹挟,对着权力焚烧献礼的味道。 甚至连灰烬,都是权威的花肥。 思及此,裴佑心中不免有些兔死狐悲之感,她觉得脸上落的雪花有些过于多了,抬手想抹下去。 却发现,这时节哪里来的雪,那是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留下的泪。 而在她的身后,一个黑影闪入了来往的人群之中。 只剩下那枚鱼符,露了一角,在阳光下闪着金光。 13. 牡丹谈 “你是说,这金印与鱼符皆是从邓通家中搜出来的?” 声音从殿中散开,更显浑厚。裴佑躬身立在阶下,阳光从三交六椀菱花的轩窗里喷薄而入,被割成了稀碎的窗影,映在地上。 裴佑不敢看阶上端坐龙椅之人的面容,只低垂着眼睛,睫毛在眼下扫了一片阴影。她听见自己说:“臣前几日曾潜入节度使府中,探得阴阳账目与通敌信件,巡着信件上的红章,找到了邓通家中,而邓通身死,他家的树下却埋着已经多年的白骨,一旁还有圣人曾经赐下的鱼符。 这枚吐蕃的金印,便是从邓通家中搜来的。” 裴佑拱手行礼道:“臣以为,陇右节度使通敌叛国,不可轻饶。” 上头之人闻言只是静默,像是意料之中。片刻,裴佑听得他沉声问道:“裴卿可知,如今朝中人才济济,寡人却为何偏偏选了你去查那贪墨案?” 裴佑心道果然。 皇帝让她去破此案,正是早已看出相党所行之事,想让她暗中遮挡一番。 于是她道:“古来自有直臣与权臣,能直言谏诤者为直臣,位高权重者为权臣,谋权者人人皆是,权不清则争,如今朝中争端再起。圣人神武,自然知晓起争议者断不可留的道理。” “裴卿言下之意,你今日便做一回直臣?”皇帝好像愤怒了,他的脸藏在阴影里,阳光照不见的地方。 裴佑闻言,双膝一沉,自知自从明白被相党摆了一道后,她已被逼近了死路,不由坚定道。 “臣不敢,臣自追随圣人以来,圣人待臣恩礼有加,臣知君恩似海,圣人也必不是党锢之流,才斗胆进言,望圣人海涵。” 如果她想保住自己的官运亨通,顺着皇帝的想法按下此案,就算此时皇帝为了自己的名声保了陇右节度使,但皇帝眼里容不下沙子,这一粒磨眼睛的沙子,他终究留不得。 有贪墨之名的陇右节度使是,今日阶下直言的裴佑也是。 裴佑明白,皇帝愤怒的,并不是贪墨或通敌之罪,而是陇右节度使背后、相党背后对他暗含的挑衅之意。 若今日陇右节度使不除,那节度使的今日,便是裴佑的明日。 她动了手,刀刃割的便是自己的脖子。 她知道的秘密太多了。 但又何止这些。 她能等得起陇右节度使死的那天。 来日的大承却等不起。 如果说,当初她想做的是一人之下权势滔天的权臣,当她从树下挖到邓通白骨之时,她心中就有一个的角落,好像悄然发生了变化。 裴佑大可遵循圣人心思做权臣。 “但圣人,臣在做臣子之前,先是民。是大承的民。”裴佑言辞恳切,心中激荡,今日若是过不了皇帝这关,明日死的,便是她裴佑! “朝中党派之争虽激烈,但终究是我大承家事,大可关起门来自家说话。可若陇右节度使真与吐蕃勾结,那国土之争,又有何人来背呢?” 裴佑只觉沉重,将头磕了一个响。氛围更加沉闷。 殿中除了皇帝与她二人,便只有内侍。 裴佑却觉得自己宛如身处滚烫的油锅之中,浑身上下都被炸了个通透,上头的每一段沉默不语,都是新添的一道热油。 上面又是一阵沉默。 不知不觉,日头已经西斜。透进来的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倚在了朱红的柱子上。 裴佑心中寒凉。恍惚间,只听得阶上之人仿佛咽下一口气。 “党派之争是家事,国土之争是国事,但若是连家都理不清,更何况于国!”皇帝一拍桌案,喝道。 “裴卿,糊涂啊。” 裴佑直起腰背,但眼睛依旧直直盯着地面,回道:“恕臣多嘴,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若国之不存,身又于何处!身不在,家安在?” 又是一阵沉默。 须臾,在裴佑以为今日就要这般跪下去的时候,阶上终于有了声音。 “身不在,家安在?” “寡人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又是一声叹息。 裴佑谢过恩典,兀自抚着惊骇的胸膛,躬身退了出去。 随着她离去的,还有身后笔墨落地的声响。 踏出殿外的那一刻,裴佑终于抬起头,睁眼看了看西斜的红日。她觉得眼前的阳光有些刺眼,便抬手遮了遮。 她是直臣?还是权臣? 她确实糊涂了。 裴佑自身居高位以来,便晓得万事要以皇帝为尊。忠君之事,天经地义,保住皇帝,便是保住她自己。她一直追求着无上的权利,也渴望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快意。 于是,她一直将手中的刀与生死利益捆绑,对她来说,官员的死亡与百姓的死亡并无不同。 因为他们,都该死。 她习惯了在阴影里走路,习惯了刀尖舔血的生活,习惯了无人识得她面目的日子,她像一只蝙蝠,一只能在房梁里穿行的蝙蝠。 但邓通一案,将她推向了一个能被光照进来的角落,让她觉得, 自己,是不是也能做一个直臣? 今日的皇帝,他在漠视。 在漠视一切屈居人下的活着的活生生的人,漠视一切在他权利覆盖住的每一片土地。 他的眼里,只有那把椅子。 今日的对话似乎在裴佑的心中撕开了一点口子,她在怀疑。 自己坚守多年的忠君之志,真的是对的吗? 裴佑正混乱着。 “这不是,裴指挥使吗?找我父皇有事?”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来人着了藤黄的直领对襟短袄,里头穿着垂领衫,下着一席橘黄与绿沉相间的破裙。行走之间,身上环佩玎珰,风姿绰约、仪态万方。 眉宇间自有一股英气。 正是当朝镇国仁乐公主。 裴佑闻言躬身行礼,笑道:“臣见过仁乐公主,今日本有事要回圣人,竟不想有幸遇见公主,公主一向可好?” 一旁的假山水下有一小塘,塘中林林总总十几条短尾金鱼,裴佑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其空游其上。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你我之间,哪来这些虚礼,劳裴指挥使挂念,这几日御前不见你,倒是想你想得紧,近来听说裴指挥使忙得席不暇暖,今儿倒让我碰上了。”仁乐公主虚扶起裴佑,嘴角勾起,正要说些什么,却忽然瞧见裴佑身旁山石下头藏着的几尾小鱼,鱼身黑白相错,更杂有红纹,游动见似一幅云霞绿绕的泼墨山水。 仁乐公主见了,不觉惊奇,拉着裴佑在山石后头的廊里坐下,欣喜道:“我多见了那花儿叶儿的静物,如今,到底是这活物有意思多了,我昨儿新得了一只鹦鹉,极是有趣,改日我约了你来瞧瞧。” 裴佑眼里观着游动的鱼儿,还未待回话,就听对方接着道:“只是,这鹦鹉易得,送鹦鹉的人却难得知晓我的心思,不过我府里的巧匠虽早早地让那牡丹花打了满园的骨朵。” 恍惚间,公主又道:“只是,待那花苞绽放,这花开得便过早了些……” 裴佑闻言,心道,这哪里是在说牡丹花,是在说她自己呢。 自宣王起兵以来,大承未改国姓,但到底前朝遗老众多,朝中老臣关系盘根错节。 如今皇帝也不是没起过清洗朝臣的念头,只不过顾忌其多是宣王起兵时的重臣,有从龙之功,且如今的左仆射,又历经三朝,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愿鲁莽。 所以,才变成了这般局面。 只是,仁乐公主自幼便是个有主见的,跟着父亲在政治场上沉浮多年,又正巧逢上了这主弱臣强的朝廷,难保不生出些别的心思。 “都说公主府的牡丹颜色倾城,那便较寻常牡丹早开一日又如何?早开有早开的道理,到时自有人去赏,本就生在皇家岂有与寻常园子里的牡丹争斗的道理?” 裴佑闻言轻扯嘴角,微微倾身,在公主耳畔叹道:“只是公主,莫要急了些,无论这花开得早晚,都不打紧,花开的日子才最是要紧的。” 仁乐公主闻声,盯着裴佑的眸中漾开明媚的光华,指着裴佑笑道:“正是这个道理,我竟没想到,多谢裴指挥使,待来日牡丹花开,我定要请你一观!” 待得话落,裴佑起身一躬,亦是粲然一笑,回道:“恭敬不如从命,裴某等这一天!” 待裴佑抬头,她看见了仁乐公主眸子里的怡然,那是踽踽独行间逢得同路之人的欣喜,也是在盲风晦雨之间,撑伞前行的坚定。 二人看进对方的眼底,相视一笑。 裴佑知道,这一日,将是一只鹏鸟,在树间的巢中,破壳而出的日子。 而她,也该思考,自己是否能在这棵树上,安稳地活下去。 得到孙县尉死的消息,已是戌时二刻了。 而当时,裴佑正在天机楼的院子的秋千上,坐着思考自己的来日。 夜色如水,莹白的月光散落一地,碎在了石缝里。 裴佑当时只听得李逢昭尖利的喊声:“裴副使,不好了!” “怎么了?” “方才有个面目白净的郎君过来找你,说是——” “长安县的孙县尉死了。” “该。” 14. 京兆尹 “他又死了?” 不得不说,这确实是裴佑听闻此事的第一个想法。 毕竟拿县尉之死做借口骗到她头上也不是第一次了。 “珠玉”在前,难保她这个受骗者不生出些怀疑的心思。虽然孙县尉的死正中她下怀,但不知为何,她心中仍有挥不开的阴云。 其实在今日之前,裴佑是知道自己所行终将去往何方的,她清楚地知晓自己的欲望与未来。就像一只山中的鹰,终日在空中盘旋,只要盯住了自己的猎物,便只需狠厉地俯冲下去,如箭在弦。 她就是一只为了饱腹,为了自己的基本欲望,来麻木弑杀的鹰隼。 杀死一只兔子、或者一个人,对于她来说,无甚区别。 她不用思考,也不必思考,她是圣人手中最尖利的刀。几年来,圣人给了她地位、荣誉、金钱,给了她无上的信任,也给了她无尽的黑暗。 但往日挥刀捅破的心脏、刺破的胸膛喷薄而出的血液似乎现在仍然糊在她的脸上,擦不掉、也洗不去。裴佑有些茫然,一向执行任务清楚明晰的她此时脑中似乎空洞了许多,甚至产生了一个荒谬的想法: 圣人所说的,就一定是对的吗? 在踏出大殿的那一刻,裴佑听见的,并不是笔墨落地的声音,而是多年前她跟随宣王攻破长安后,面对摇曳的军旗,身后将士们震天的嘶吼。 彼时的裴佑在想什么,她已经记不得了…… 她是影子,一个圣人面朝阳光时,身后投射下的影子。 影子也会动,孙县尉死了,这次她并不打算去管…… 一来天机楼只听皇帝之命行事,但此事皇帝似乎也没有要启用天机楼的意思。二来,孙县尉的死,背后的水颇深。 一个朝廷官员,就这么无缘无故地死去,还是在这个时机,明摆着背后之人来者不善,她又何必傻乎乎地去趟这趟浑水? 嫌中的毒还不够多吗? 于是裴佑打定主意,并不动弹,只坐在那里悠闲地品茶。 她吹了吹杯中沉浮的茶叶,久久凝望…… 李逢昭见她并没有要动的意思,有些疑惑道:“指挥使,外头的小郎君都等了好一会儿了,这次可是孙县尉死了呀!这人虽然官不大,但好歹也是个官呀!” 裴佑闻言,甚至颇有兴致地晃了晃坐着的秋千,瞥了一眼她道:“上头下旨了吗?” “还没有。” “那你着什么急?什么时候天机楼破案要旁的人来管了,找到咱们头上的事情还少吗,若是一桩桩一件件的都要管,那要管到何日去?”裴佑呷了口茶水,继续道:“咱天机楼的规矩第一条是什么?” 近日刚背了规矩的李逢昭脱口而出:“一切以圣上旨意为准。” “这便是。你且回了那郎君,就说天机楼唯圣上马首是瞻,如今圣人未下旨,天机楼上下不敢轻举妄动。”裴佑饮牛似的将杯里的茶水一喝了个精光,对着立在一旁的李逢昭摆摆手:“你也不必在这傻站着了,昨儿不是给你放假了嘛,收拾收拾回家继续歇着吧,这儿出了什么事情有我坐镇呢。” 李逢昭转身,迟疑地走向门外回话去了,只听见背后裴佑在背后喃喃自语。 “过了这两日啊,我这指挥使还在不在还不一定呢……” 转身离开了。 裴佑心里明白,今日大殿里她数次出言无状、驳斥圣人,对于对方来说,无异于养鹰千日的人,反过来被鹰啄了手。 手上的疼痛无伤大雅,但饲养者的权威却遭到了挑战。 当鹰反过来啄他时,那条平日里隐藏的红线也被踩到了底。 鹰可以养很多,但饲鹰者, 却只能是他一个。 裴佑也懒得再管这些,自己中毒的事情还没有了结,倒也不想去掺和这些烂摊子了。任县廨里那帮人折腾去吧,再不济,孙县尉大小也算个官儿,自有朝廷的人去收拾,届时什么徐让、王让也与她无关了。 天机楼也设有她的房间,只留着平日里彻夜处理公务时才用。长安她只有邓老翁邻家的那一处宅子,如今也并不想再回那里去。 忙了一月有余,她也算好好歇歇。 只是再醒来时,裴佑已经套上衣裳,站在死去的孙县尉跟前了。 皇帝竟然派人升了她的官,“裴指挥使”变成真的裴正指挥使了。 好巧不巧的,颁旨的是徐让。 当她看见徐让带着一队人马风风火火地闯进天机楼时,她还以为自己出了幻觉。 不过徐让的面色也不太好,脸上愁云惨淡,眼底的乌青昭示着昨夜一夜未睡的事实,绯红的官袍都让他穿出了几分颓气,全然不复当初的意气风发。 见到老对手这般萎靡,裴佑不禁心中窃喜。 怎么说,对手的颓唐就是她最大的胜利。 “今日早朝散后,圣人命我过来传旨,顺便让你我二人合力侦破孙县尉一案,限期五日。”徐让颁完旨意,也并未说那些恭喜裴佑的场面话,反而于堂中一立,理了理他的官袍,平静道。 “五日?按律接到报案七日后判决不就可以吗,甚至这等出了人命的案子,判决都要等十天往上,结果,五日!”裴佑一脸不敢置信,她总算明白为何徐让一脸恍惚。 怪不得昨日未见什么处罚,按圣人的脾性,早将她贬黜官职,另待他用了。结果,在这里等着她呢。 徐让换下官袍,二人行至县廨,里头倒也热闹。 原是昨日案子发生后,京兆尹少尹谢云履职过来查案,现如今正站在房中盯着仵作验尸。 “见过在青兄。” “谢府尹早。” 徐让和裴佑行过礼,朝正忙活的谢云打了个招呼。 “慎微兄早,只是这位是……”谢云有些困惑,但面上还维持着得体的微笑,迟疑道。 徐让了然,侧身介绍道:“这位是天机楼裴指挥使,裴佑裴维舟。” 裴佑点一点头,以示礼貌。 “这位是京兆尹少尹谢云,字在青。” 谢云虽未见过裴佑,但也知天机楼的存在,便笑道:“什么风竟能将堂堂指挥使和大理寺少卿吹到这小小的县廨,二位,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也是为孙县尉的案子来的吧。” 徐让颔首肯定,又道:“圣人命我与裴指挥使五日内破案,届时少不得还要谢少尹相帮啊。” 谢云闻言,抬手拍了拍徐让胳膊,笑道:“这是自然。” 一旁的仵作是个陌生面孔,正专心验看着孙县尉的尸体,颇为认真。 裴佑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他。 一旁侍立的县丞一脸菜色,因为突如其来的命案,他昨夜一夜未睡,身旁还站着几位官职比他命还大的长官,此时他面上的脸皮都皱在了一起,仿佛一个薄皮的包子。 只见这包子捏了捏自己的褶儿,见裴佑瞧这仵作,心知她看出这仵作换了人,便对着裴佑有些谄媚道:“上个仵作丁忧回家了,怕是要三年才能回来,上头便指了他过来,这小子平日里也是个勤恳的,虽比不得老仵作经验多,但也堪使得。” 裴佑略一颔首,趁着他二人寒暄的功夫,暗自观察着房内的景象。 一旁的县丞又赶过来禀告道:“这是县衙的西厅,这孙县尉啊,主要是负责一些长安县的司法庶务,平日里案子的审理与判决的案综,都是他来整理。” 顿了顿,他又道:“这不是最近邓通的案子判出来了吗,他昨夜想趁着空闲将相关的卷宗整理好,结果,就出了这等事。” 裴佑眼睛还在巡视着四周,随口问道:“你们县令呢?最近我来的这几次都没见到他。” 那县丞愣了一瞬,生硬地扯出一个笑来:“我们县令最近病了,在家里养病呢,县衙里要紧的官员其实也就这几个。您也知道,人手不太够的。” “不过最近听上头说今年要再开恩科,届时人手应该就能多些了。” 裴佑点点头,不再说话。 屋内的光线有些昏暗,但好在外头天气不错,衬得屋里头也亮堂了些。 桌案上散乱地摆着卷宗,都堆成了高高的一摞,甚至孙县尉的手里头,还有半截。 孙县尉坐在案前,趴在桌案上,看不清面目,身侧是一个高高的木制书架,一共六层,最上面拦着一截拇指宽窄的挡板,架子上堆满了书。 裴佑顿了顿,走进了瞧,因为仵作在验伤,她便踱步走到架子跟前。 因为书架每层为了放下大的卷宗,层高都比寻常书架高,以至于整个书架的高度也高出了寻常书架许多,以裴佑的身高,一眼却瞧不到书架上头。 在她试图向上张望的时候,身后传来了徐让略带疑惑的询问声。 “维舟,怎么了?” 裴佑回头,见二人眼中皆有不解,便唤了徐让道:“徐慎微,你比我高许多,你过来瞧瞧,这书架上头有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终于用上我了,裴指挥使。”徐让言语中略带些得意,摇摇摆摆地上了前去。 他站在裴佑跟前,稍稍抬眼,便能看得清书架的最上头。 徐让眼神一扫,却见上头赫然摆放着一截烛芯半黑的蜡烛,凝固的烛泪堆在了书架上。 还有两根长短不一的麻绳。 麻绳两端已然有些焦黑了。 15. 砚与板 不知怎的,这冷凝的烛泪莫名让裴佑想起了那晚茶楼里燃烧的红烛。 莫不是两者间有什么关联? “孙县尉死了。” “孙县尉死了……” 那晚假冒的小厮的声音与仵作的声音在此刻奇迹般地重叠,在蜡烛燃尽的光影里交错,涌入了裴佑的脑海。 但未及深想,仵作微微颤抖的声音便又传进了她的耳间: “孙县尉后脑处有一鸡蛋大小的伤口,周围已凹了进去,应是硬物砸伤……” 裴佑侧身,默默地朝孙县尉的尸体走了过去。 她低垂着眉眼,目光穿透正喋喋不休的仵作,直直地刺向孙县尉的周围,意图找出些细微的证据。 但孙县尉也确实如仵作所言,后脑有明显的凹陷,伤到了骨头。头发也在被砸伤的部分脱落了一角,露出来青紫的头皮。 里头已经瘀血了。 在裴佑此番动作之时,县丞闻仵作所言,也欲上前一步,好听得仔细些,却不料脚下一绊。 “嘭”地一声。 摔了个马趴。 如今这县衙内,县令病休、县尉身死,就剩这县丞苦苦支撑,他万一再摔出个好歹,这长安县衙内管事的可就没人了。 衙里的侍从赶忙一窝蜂过去搀扶。 这一绊一扶之间,本就逼仄的小屋更显拥挤。县丞眼见自己在三位达官贵要面前出了大丑,尤自讪讪,正待鞠躬赔罪,却见谢少尹先行倾身,指着方才县丞摔倒的地方,吩咐道:“什么东西,拿来我看看。” 县丞仍旧忸忸不安,听见这话,忙不迭转过身,讪笑着蹲下去捡起这东西快走了几步,双手递了过去。 这东西远看只是一个黑乎乎的轮廓,在这昏暗的屋子里不甚显眼,这才导致县丞没有看清,被它绊了一跤。 拿到近前,众人才发现,这是个巴掌大小的石砚。 裴佑顺着谢少尹的手看过去,这方小砚石质温润、观之墨色中蕴着朱紫,正是块好砚台。 “这是端砚。”耳畔传来徐让细小的低语。 徐让自小便是博文多识,更遑论文人笔墨。 “端砚石质细腻,用端砚研磨出来出来的墨汁书写不滞,自前朝伊始便是文人佳砚,只是因工人采石不易,朝廷才削减了贡量……”徐让语气微凝,缓缓解释道。 谢少尹亦端详着这方朱紫砚台半晌,才悠悠道:“这砚纹路细腻,雕刻精巧,并非寻常端砚可比,难得孙县尉有这方好砚了。” 他顿了顿,似是思虑半晌,才玩笑道:“自圣人登基以来,依据大承律,官员根据品级自有用度规格。端砚之前虽也是文人雅士房中常客,但自前朝也成了御赐之物,从八品的县尉用此物,不太合规吧!” 裴佑见谢少尹脸面虽有笑意,但言语间已有微怒,面上不显,心下却暗笑: 这县廨,不合规的又岂止这一方小砚。 或者说,大承,又何时有过规矩? 多少事情,民不举,官不究,也就得过且过了。 被马踏死的李娘子之夫,又有谁来主持公道?狱中的李娘子,是有罪,还是无罪呢? 这都说不清。 旁侧还躬着身子,生怕自己再出一点差错的县丞,此时见谢少尹微怒,猛然跪倒在地,俯身请罪。 汗水已湿了满背。 在场的人心知这是谢少尹借此事有心发作,长安县廨不做实事已有年头,正是这抱病的县令手下带出来的好苗子。 裴佑站在一旁,见谢在青此举,心下清楚: 长安县衙糊涂行事已久,那管辖其的京兆府也定受其害颇深。 平日里县尉乱判错案,大多是昨日张家翁偷了王家几个鸡蛋,后日王家婆砸了张家鸡架这等小事,到底没涉及人命。上头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只有一点,此前邓通一案已明晃晃地惊动了圣人,但却越过了最该管此事的京兆府,反指了徐让这个大理寺卿前来查案,明摆着是在给他京兆府脸色看。 上头的府尹整日对着圣人也肯定愁得连日阴云,连带着少尹也没什么好日子过。 如今,正好借着此事,好好敲打敲打这一帮糊涂孙子。 思绪翻滚间,那头谢在青已叫着让人将县衙里的主事的抬出去,各打几板子了。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县丞哪里想到查着案子还能遭此无妄之灾,嘴里也高呼“冤枉”。 场面一度混乱不堪,徐让这个老好人也没有半分想拦的意思,裴佑也只当看不见。 “少尹,这不关下官的事啊!” “冤枉啊,少尹!” 连叫着几声谢在青无果,县丞又转向了一旁的裴佑和徐让。 “裴指挥使,徐少卿,下官真是冤枉的,您二人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吧。” “裴指挥使!”裴佑充耳不闻,自顾自地查探着线索,今日她管了,难保明日朝堂上,御史会以何名义弹劾她,谁的手笔,自然晓得。 说白了,这是京兆府的事情,与她何干,搅得撒火的不痛快,改日那把火就烧到她身上了。 她又何必多管闲事。 只是,她脑子清楚,心中却戚戚然,似有钝痛。 一向冷静的裴副使不会这样。 廊下的县丞一次不成,又将眉头拧到了一起,向着徐让不断张口央求道:“徐少卿,您一向慈善,求求您,我这把岁数,二十板子下去,人就没了啊……” 而慈善的徐少卿,也只是低头细细地观摩了一会儿刚递上来的,在水中沉浮的茶叶,浅酌了一口。 也没有理的意思。 县丞也逐渐识趣,哀求声渐渐小了下去,只专心扛着砸向皮肉的木板。 一板又一板…… 四下门大敞着,县丞挨打的痛呼也不觉于耳。 此时,东厅里只剩下仵作和裴佑等人了。 裴佑细细端详了回完话便静立一旁的仵作,见他面目平静,似乎名没有因此事波动的样子,有些奇道:“你不害怕?” “回指挥使,小的不怕。”还是这番木然的样子。 好玩。 又是这般万事惊扰但他岿然不动的模样。 只是她暂时无心探究这个面生的仵作,孙县尉的死还没有结果,圣人对她其实是明升暗降,借着升官的机会敲打她。 圣人对她,已经不复全然的信任,天机楼众人的刀,何时横在她脖子上,全看当下孙县尉一案解得漂不漂亮了。 16. 荷花烛 裴佑闻言,略略颔首,缓步移到了县尉的尸体后头。 她面朝县尉的背面,后方便是那一人多高的木架,断了的麻绳还剩了一截荡在外头,被开门迎进来的风吹得微微晃动,恰好轻轻扫在裴佑的发顶。裴佑伸手将这截作乱的绳子一把薅下来,她左手抓着绳头向外抻了抻。 绳子没有丝毫下来的痕迹,另一端应该是打了个死结拴在书架上。 眼瞧着绳头有段焦黑,裴佑用手指捻了捻,捻下了一抹稀碎的黑灰。 火烧的。 她伸手,将手掌上沾的黑灰摊给一旁的徐让看。 她下巴微抬,头也不回地对着徐让道:“这绳子有门道,我摸着不同于市面上一般的麻绳,这一截格外有韧劲儿,你见多识广,瞧瞧它有什么古怪。” 谢在青在一边看着,心道:徐慎微那般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物,哪里会听凭裴佑的随口安排,怕不是失心疯了。 可下一刻,谢在青觉得,徐让真的失心疯了。 徐慎微不仅没有反驳,反而认真地研究起了那节黑乎乎的麻绳,那双平日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焕发的全是光彩。 特别是嘴角噙起的弧度,将压不压的,彻底暴露了他的心思。 哪有一点方才见到县丞受罚的冷淡样子! 吃错什么药了?冬天太冷,这头倔驴冻得改性了? 年轻的谢少尹不太理解。 趁着徐让研究麻绳的时候,裴佑让仵作又细细地报了一遍县尉的尸情,便将他挥退了下去。 回过神来,裴佑轻轻拨开县尉后脑的头发,见伤口处一片青紫,又因为距案发时间过长,颜色已经发黑,经破损的头皮渗出血迹。有的还糊住了头发,将其粘在了一起。 县尉的脑后也被砸出了一个大坑,颅骨也已经骨折。 见此惨状,谢在青不禁感叹:“多大仇多大怨啊……” 裴佑微微抬眼,意味不明地瞧了他一眼,又继续查探着县尉的尸体,轻声道: “县尉脑后的伤口应该是钝物砸伤,既然方位在后脑,那么便是凶手趁他不备,从身后一击致命,而县尉也并没有挣扎的动作,维持着在案前工作的状态。 能在西厅这种办公地点长久逗留不被防备的,只能是……”裴佑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 但在场的几人也都不是傻子,自然听出裴佑话中的意思。 杀死县尉的,只能是朝廷的人。 而且是同县尉关系不错的熟人,平日里并没有利益冲突,至少在县尉并没有想到这个人,会杀他。 所以县尉对此才毫无防备。 空了一会儿,裴佑眼睛瞄着县尉惨兮兮的后脑勺,疑问道:“这□□品的小官,平日里只是破个邻里乡亲偷鸡丢蛋的小案子,哪里能值得有人特意来杀他呢?” 不为权不为势的。而且这等小官,也没有资格或者说没有途径去参与到这些斗争中去。 但杀人总有缘由,背后的动机究竟是什么呢? 裴佑暂时没有思绪。 就听安静了片刻的徐让开腔道:“这绳子,确实是集市那种普通的麻绳。” “但至于为什么格外有韧劲……” 眼见着裴佑心中有些焦急,那对杏眼一错不错地盯着他,徐让心中有些难以言喻的满足,但他特意将话头抻了抻,想吊吊裴佑的胃口。 不料这厢裴佑没什么反应,倒是看热闹半晌的谢在青着了急,伸手拍拍徐让的胳膊,催道:“你倒是快说啊,这绳子究竟是为何?” “这绳子,被油浸过。”徐让肯定地答道。 “被油浸过?”另外二人异口同声。 “没错,这半根麻绳相较普通麻绳更加柔软,且有韧劲,颜色也更深些,上过油的麻绳一般会更加结实耐磨,而且不易受潮。” “那又是用在何处的?”谢在青不理解。 徐让闻言,一个眼神撇过去,似有轻蔑。 盯得谢在青直发毛。 徐让无言伸手,将书架上的烛台掰了下来,抛给裴佑。 烛台是个银质的莲花烛台,半掌大小,银子已有些发黑,应该使用的有些年头了。 下面荷叶层层叠叠,簇拥着最上的一盏绽开的荷花,蕊中立了一支蜡烛,已经燃了一半。 烛泪一滴一滴滚在荷叶上,倒像是夏日里雨后初晴的水珠。 颇为精致。 裴佑接了过来,伸手将烛台来回翻倒几下,看看垂下来的麻绳,又看看手中烛泪干涸的蜡烛,灵光一闪。 抬头对着徐让道:“我明白了!” 谢在青满头不解,眼神在恍然大悟的裴佑和暗自欣慰的徐让当中来回徘徊。 不是,三个人。 怎么就你俩明白了,你俩明白啥了!<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你俩有什么交流是他谢少尹没掺和进去的吗?不就是徐让沉默着把书架上的烛台掰下来扔给裴佑,然后裴佑沉默着接了过来,端详了半晌,就突然“我明白了”。 他错过了什么,一句话没说,就明白了?这俩人靠什么交流的! 太离谱了。 还没等谢少尹反应过来,裴佑问道:“这是用来延时的?” “没错。” 谢在青似有所感,问道:“听你们的意思,这个荷花烛台同那节麻绳,都是作案的工具?而之所以要用到这个烛台,就是凶手为了拖延时间,洗清嫌疑的?” 裴佑点头,将烛台的荷花朝上,另一只手指了指蜡烛顶端一个银质的半圆壳子,解释道:“这个就是这个烛台控制燃烧时间的重要装置。” 谢在青顺着裴佑的指尖望去,只见蜡烛顶端环绕着一圈薄薄的银片,一侧连接了拇指形状的圆片,盖在烛芯上头,连接处一横一竖地交叉着。 只见裴佑将小圆片拨开,又把环住蜡烛的地方向下移了移。 盖住蜡烛的圆片竟然立了起来。 但裴佑将环住蜡烛的地方向上移,那个圆片又再一次盖住了蜡烛。 “当凶手将其放在蜡烛中段任意一个位置,这时顶端的小圆片因为被蜡烛撑着,还和下边环绕的银片一致,贴在蜡烛的侧边。 但当蜡烛随着时间的流逝燃烧到那个位置时,蜡烛的烛体比环住它的银片矮了一部分,顶端的小圆片失去了蜡烛的支撑,一下子就会盖在燃烧的蜡烛上头,蜡烛也就灭了。” 谢在青也明白了这个装置的妙用,奇道:“那这个烛台,要烧的,是不是就是慎微手中的麻绳?也就是说,这个绳子,栓的就是凶器,因为绳子被油浸过,更结实也更好燃烧,凶手用它将凶器绑住,悬在县尉的头顶。只待凶手设置的时辰一到,烛火将绳子烧断,凶器便从半空中掉下来,砸中孙县尉!” 徐让闻此问题,嘴角微翘,俊眉微挑,眼神中颇有些“孩子长大了”的欣慰。 “正是如此。”徐让沉思片刻,偏头对裴佑说:“所以,孙县尉死的时候,屋子里不一定会有人。不过临近节关,县廨的把守也会很严,外人一般进不来。能出入西厅将此物安装好的,也肯定是县廨里的人。” “不过,凶器是什么呢?”徐让问道。 “那个砚台。”裴佑笃定的声音在屋内回荡。 17. 山火盛 “砚台?”其余的二人下意识异口同声地重复道。 裴佑点点头,踱步到案前,将安稳放在桌面的砚台捧起来。这是方才谢在青处置县丞时顺手搁置在上头的。 她将砚台翻过来,这方端砚触手生温,当中似有水珠莹润,侧边的弧度圆滑。 谢在青见之仍不禁感慨:“真是一方好砚呐。” “可惜了,没用在正地方上。”裴佑勾唇轻蔑一笑,心中不由得有寒气涌出,冷声道:“好东西又何止这一方砚?天物与否,在于用者,若是未被善用,那脂玉也是石头。” 徐让见此,眸中似有日光暖意,接话道:“怎么说?” 裴佑胸膛之中激荡之意似未平息,她自觉失态,今日在他二位面前,不宜说出这许多来,心中暗自懊悔,摇摇头道:“没什么。”只低头摆弄手中的砚台去了。 徐让见此,也并未多说,只又“唰”地一声,不知从哪里抽出了一柄纸扇,在这个并不热的屋子里呼扇呼扇地摇。 裴佑听见声响抬头,冷不丁瞧见徐让将手中的宣纸洒金的折扇挥舞得虎虎生风,甚至将三人的发梢都带了起来,不免惊讶。 她到底还没从皇帝的态度中走出来,心中难免有些愤懑,再加上方才一时失了分寸,正恼怒着自己,口中便没了遮拦。裴佑下意识对着一旁自在的徐让惊呼:“你是癔症了吗,大冬天的,闲着没事耍什么扇子!” 徐让见她目光转向自己,摇得更起劲儿了,哈哈笑了两声,又道:“这扇子,我用它,它是一把上好的洒金纸扇,我不用它,就算搁在壁橱里,它还是一把上好的洒金纸扇。”说到这里,徐让顿了顿。 裴佑本打算漫不经心地瞧着徐让发疯,毕竟徐让大冬天摇扇子也不是头一回了,当年在虚凭山学艺的时候,徐让就经常在怀里揣着一把折扇,打架之后也要抽空拿出来扇一扇。 裴佑曾经实在看不下去,也问过他:“你为什么在冬天也要扇扇子?也不热啊。” 而年少的徐让听见这个疑问,更轻狂地摇了摇他华丽的扇子,反问道:“你不觉得,这样很潇洒吗?” 裴佑当时怎么回答他的来着? “或许吧。” 但从此,裴佑再也没有问过徐让冬天扇扇子的原因,她觉得,和一只时时爱美的孔雀没什么好聊的。 尽管后来她不长眼睛,和这只孔雀谈过一段。 不过那都是过去了,旧日的场景今又重现,裴佑只觉颇为熟悉,还没待她从回忆中抽离,就听身侧的徐让接着道:“这把纸扇,就算我不识货,也总会有千万个识货的人,总不至于明珠蒙尘,羊脂玉到哪里都是羊脂玉。” 裴佑闻言倒是愣住了。 总不至于明珠蒙尘。 羊脂玉到哪里都是羊脂玉。 对啊,所以皇帝老子又有什么要紧!她总归是为大承办事,说实在的,只要国还是那个国,皇帝不长眼睛,那便换一个。就算大承留不住她,总有能留住她的地方,又何必整日里夹在皇党相党之间不做人。 她裴佑,就是一枚上好的玉!谁认不清她,是那个人眼睛瞎! 裴佑到今日今时才恍然,她生来就是一只自由的海东青,有人给了她链子,有人给了她笼子,她活成了一只笼子里的雀儿。 从皇帝登基以来,她未有一日为自己活过。全然听从皇帝的安排与指令,她就是一条皇帝豢养的听话的狗,一只被骨头砸了也不会生气的狗。 这不是裴佑。 这样的裴佑她不认识。 当初是为何追随昔日的宣王的? 她只记得,大火烧了虚凭山那天夜里,火光照亮了整片天,梢头的月倒挂在竹影的间隙,月光顺着流云洒向地面。她背着昏过去的师傅,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坑坑洼洼的山路,月光也洒在她和师傅的身上,裴佑刚刚拼死从前来屠山的仇人包围中突破出来,在那场大战中死去的师兄弟的尸体犹在眼前,她看着昔日的伙伴亲人一个个倒下,身上插满了对方的剑,透过胸膛,穿过大腿,她眼睁睁看着挡在她前面的人一个个倒下,背后杀声震天。 但她不能死,师傅重伤,师弟未归,她若死了,虚凭山才是真的绝了根骨。 那天,整个虚凭山的石质长阶上,都染了虚凭山门派众人的血,赤红一片。 如今她的背后,也是赤红,是冲天的火光映着鲜血的颜色,是偌大的虚凭山上下仅余三人,是她十几年功夫毁于一旦。门派掌门人昏迷不醒,首徒重伤未愈,余一人不知所踪。 那晚的裴佑,背着神志不清的师傅踉跄着步伐逃命的时候,只剩着一股子意气:“她不能倒下!” 拖着麻木的、被鲜血染透的身躯摸索逃命的时候,她心里想着的,是不知何处的徐让。 那个比她大,但是入门时间晚了两天的师弟。 在被杀上山的歹徒用剑刺中胳膊的时候,她还在期盼徐慎微会像天降的流火,突然出现,带着师傅离开。但在几个时辰的恶战之后,山门迟迟没有等来他的身影,裴佑的心也悬了起来,不知所踪才好,这样至少虚凭山一脉还有人在,就算她死了,也总有人替她活着。 失踪才好,回不来才好,这样至少不用裴佑亲眼看见虚凭山最后的一个人,死在敌人的剑下,或者,死在那场大火当中。 就这么浑浑噩噩地逃着,这么浑浑噩噩地想着,她裴佑,终于在天亮之前带着师傅下了山,躲在了一个破庙里。 之前听师傅说,山下的这座破庙,之前其实是个有名的大寺,香火鼎盛、信徒颇多,甚至一度成为皇家的御寺,不过是因为战乱,百姓逃的逃、死的死,也就没了人来。 打进来的时候,里头的和尚还为了家国情怀抄起棍棒殊死抵抗过,但住持身死,辈分大一些的和年轻力壮的也死在了那帮兵将的刀下。只剩了些懵懂的小和尚没了人管,渐渐地,这座盛极一时的皇寺也就荒了下去。 如今穿过角门,前朝这座曾经的皇寺砖瓦仍在,但物是人非。北辰早已换了新天,荒草也长满庭院,东风吹过时,哪里还有昔日的盛况,只有门庭上的腐朽的匾额,提醒着众人,它曾经的样子。 裴佑满怀感慨地背着师傅进了大殿,里头金丝楠的蟠龙柱早就被洗劫一空,以致大殿整个塌了一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半下去。裴佑将手中的伤员轻轻放在面容慈悲的佛像下头,便松了松紧绷的弦,靠在一旁的石座旁。 她不敢睡,山上还着着火,那帮子人是奔着屠了虚凭山满门的念头来的,必不会善罢甘休。 但后来,火怎么灭的,她和师傅到底怎样了,裴佑也因时日太久,记不清了。 ………… 徐让是在安慰她,这些她能听出来。 她投给徐让一个感激的眼神,又将话题扯回到案子身上,这几日有点太过矫情了,她什么时候是那种伤春悲秋之人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不了一死,她就当裴佑,早就随着那场大火,和虚凭山一同毁了。 再没活过。 于是她将砚台的一侧靠到孙县尉后脑凹陷的地方,轻声道:“砚台侧边的圆弧,正好与死者后脑的凹陷形状吻合。而砚台是钝器,并没有尖利的地方,所以孙县尉的后脑才没被造成穿透的伤。” 谢在青眼神迸发出一股亮光,接过裴佑手中的砚台和荷花烛,三步并两步凑到徐让身侧,捋过拴在上头的麻绳,语气激昂地道:“所以,麻绳栓的就是这个砚台,因为砚台重,所以麻绳才要更结实,烛火一旦烧断了绳子,砚台带着自身的重量便会砸向死者的后脑,但因为不是利器,所以造成的是脑内淤血和骨折!” 兴奋之余,谢少尹满怀期待地看向身旁的二人,徐慎微还神色如常,嘴角还带着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 但裴指挥使,您怎么一脸看儿子的慈祥面容啊! “凶器捋出来了,凶手应该也不远了。” 从哪里开始呢? 裴佑顺着大开的门望向西厅外的院子,县丞仍蔫了吧唧地倒在长凳上,没谢少尹的吩咐也不敢起身,嘴上倒是长了记性没再求饶。 其实掌刑的心里明镜儿,哪里能真下死手像对犯人那般对待县丞呢?谢少尹不过是找个由头敲打敲打长安县衙里的众人,县丞倒霉,今日恰好撞到他手上了,谢少尹有刀不用才是傻子,杀鸡儆猴,做给底下人看的,也算是对京兆府尹一个交代。 我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还能怎么办? 谢少尹顺着裴佑的目光向外看去,也瞧见了这个不长眼睛没脑子的县丞,今日拿他做筏子其实也不地道。谢在青不自在地摸摸鼻子,缓声道:“维舟、慎微,二位今日辛苦了,说到底,这桩案子出在长安县,与我脱不了干系,你二人反倒过来奔忙许久,我已是过意不去,平日里你们就公务繁忙,人哪是铁打的,今日就先到这里吧。” 裴佑没有做声,只看了看徐让。 徐让思考片刻,赞同道:“对,案子又不会长脚跑了,那今日就先到这,明日再说。” 穿过那条长廊时,裴佑的耳边又传来那绿毛鹦鹉的叫唤声。 “托福!托福!” 谢在青见了,也是欢喜,对着二人道:“这长安县衙也是有不少好东西,这鹦鹉的品相可是极好的。” 徐让没有回答,只听见裴佑轻轻地回了一句:“是啊。” 声音轻得仿佛飘散在风里。 难以捕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