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你,朕只剩天下江山了》 2、第二章 两天后,虞昉大致摸清了她如今的身份与处境。 她成了驻守边关的将军,黑炭以及冲着她欣喜若狂的一群人,都是她的部下。 能重活成为将军,虞昉对此很高兴。在古代能做将军,远比深宫后宅的皇后公主要恣意自在。 然而,喜同样伴随着忧。 首先,她不会打仗,也不会练兵。 一将无能累死千军,她这个将军做得不那么踏实。 其次,将军府寒酸得令人心酸。 放眼望去,收拾得一尘不染的屋中,只摆着旧案几椅子,遍寻不着一件值钱的摆设。 虞冯等得力部下,除去粗粝沧桑的面容,新旧交替的伤痕,穿得也破旧。若不清楚底细的人,会以为他们是苦力穷人。 最后,虞冯等人效忠的是以前的虞昉,并非她。 失而复得,他们视她为奇珍。这两日她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跟废人一样躺着继续修养。 白日,虞邵南同老钱交替蹲守在门边,如门神一样,不错眼盯着她。 夜里,铃兰歇在脚踏上,桃娘子则歇在外间的塌几上,寸步不离守着,生怕她再有丁点的闪失。 虞冯白日会来探望几次,黑塔只在门外张望徘徊,未再进屋过。 若是他们发现她并非以前的虞昉,可会将她当做怪物烧死?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背靠门坐着的虞邵南,在暗处的双眸格外幽深闪亮,一瞬不瞬望着掀开被褥准备下炕的虞昉。 虞昉抬眼看去,眼神在他身上略作停顿,迟疑地道:“厨房可有肉?” 虞邵南愣住,很快便道:“桃娘子说将军身子还需养着,不宜食油腻荤腥的食物。” “那就是有肉了。”虞昉点点头,径直道:“晚饭我要吃肉。” 这两日除了吃面糊糊,粥,便是服大碗的苦药。 想起药,虞昉眉头紧皱,不理会虞邵南的怔忪,道:“药别熬了,我身子已经大好了。” 躺久了,虞昉浑身发酸发软,她汲拉上鞋子,随意转动手臂,活动着身子。 衣袖滑落到腕骨,露出消瘦胳膊上浅淡的伤痕。十指纤长,手掌上布满薄茧。 虞昉照过铜镜,虽说脸颊凹陷,病容明显,还是看得出原本的五官。 如今的虞昉,与前世的她名字一样,身高相近,长相也肖似。 高瘦,修眉入鬓,丹凤眼,英气。 虞邵南望着虞昉乱七八糟的动作,目露惊讶,刚想说什么,铃兰提着食盒从门外走了进来。 虞昉看到铃兰手上熟悉的食盒,一转身去了净房。 铃兰见虞昉头也不回快步离去,纳闷地看向虞邵南,问道:“将军怎地了?” 虞邵南沉默了下,将虞昉的吩咐转达了,指着食盒道:“药拿回去......你去请桃娘子来。” 铃兰哦了声,提着食盒里的药便出去了。虞昉从净房出来时,除了桃娘子,虞冯老钱,这两日不露面的黑塔都来了。 众人一起见礼,虞昉眨了下眼,心道都来了,也好。 “这里太挤,出去说话。”虞昉率先朝外走去,铃兰疾步上前,搀扶住了她的胳膊。 “不用了,我走得很稳当。”虞昉轻轻将铃兰推到前面,由着她带路。 桃娘子紧跟着上前,仔细打量着虞昉,见她脸色虽苍白,精神倒好,便殷殷叮嘱道:“将军不可硬撑,要是身子有不适之处,定要告诉我一声。” “好。”虞昉干脆利落回答,习惯地道:“多谢。” 桃娘子脚步微顿,虞冯神色也若有所思起来。几人跟在虞昉身后,互相张望对视,不动声色跟在虞昉身后走出暖阁,来到了正屋。 正屋里摆放着一张坐榻,矮案,几张圈椅案几,宽敞的屋子,空空荡荡,到处都透着穷。 虞昉并不意外,略微沉思,在塌上坐下:“都坐吧。” 大家依次落座,虞昉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斟酌地道:“我死了,又没死......” 虽说已经有了考量,话到这里,虞昉还是变得迟疑,思索着如何开口,能让他们接受。 他们在她醒来时,那股浓烈的悲怆与喜悦,冲得她鼻子都发酸。 他们的忠心,毋庸置疑。 虞昉为难地望向天,大家一并随着她看去,老钱目光炯炯,道:“将军可是去天上走了一遭,又回来了?” “是。”虞昉顺着老钱的话,面不改色应了。 “将军岂不是变成了神仙?”老钱双手撑住椅子扶手,探身出来,兴致勃勃追问。 其余人也一起看向虞昉,神色各异。 虞昉面色沉静,道:“也可以这般认为。” 老钱张大了嘴,其余人的表情,皆复杂得很。 虞昉看在眼里,道:“不过,神仙下凡尘,我就与你们一样,变成了凡夫俗子。世间的事,我也忘却了不少。” 老钱明显失望,虞冯警告地看了他一眼,谨慎地道:“将军还记得多少?” 虞昉看着呆呆的黑塔,道:“还记得他要给我活殉。不过,多谢,你无需这般。” 黑塔的脸黑黢黢,五官长得跟刀一般锋利,身形太壮,足可以当做门神镇宅。 虞昉认为,他给她做护卫很是不错,至于活殉或者其他,太过浪费人才。 “将军不必理会他发癫。”虞邵南迅速道。 黑塔肌肤太黑,看不出可有变脸,只听到他的呼吸粗了几分,恨恨地剜了虞邵南好几眼,手指节捏得咯咯响。 若非是在虞昉面前,他定将虞邵南那张小白脸揍成狗头!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将军不好当,她尽可能不管事,免得出错。 虞昉有些惆怅,对虞冯道:“如今的情形,劳烦你再仔细说一遍。” 虞冯一时很是纠结,虞昉的身子都冰凉了,再睁眼活了过来。他们起初是大喜,等到冷静下来,都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们并肩作战,朝夕相处,彼此再也熟悉不过。 这两日下来,他们都心生疑窦,虞昉再也不是以前的虞昉。 虞冯打仗多年,从死人堆中爬了出来,只相信拳头刀箭,并不信菩萨鬼神。 虞昉称在天上走一遭,忘却尘世之事,虞冯当然不信。 只是,望着眼前肖似虞怀昭的眉眼,虞冯心里难过至极,纠结了下,将雍州府,朝廷的情形,细细说了。 “将军打算如何应对?”末了,虞冯紧盯着虞昉,小心翼翼问。 虞昉总结了下,雍州府以及雍州兵将,如今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 惨,穷。 虞冯说到朝廷与西梁乌孙议和,赐给岁币时,虞昉明显感觉到,屋子里瞬间怨气冲天。 虞昉道:“雍州府不为朝廷缴纳赋税,军政自主,朝廷还要支出刀箭兵器。对朝廷来说,雍州军不但是隐患威胁,只出不进,实在不划算。” 众人脸色一下变得难看起来,虞冯眼里失望闪过,心沉了下去。 虞昉道:“建安城离雍州三千里,京城繁华富裕,有几人曾到过边关,体会过兵将之苦。且江山国土,当寸步不让,如何能以钱财来衡量!” 黑塔激动起来,振臂高呼:“江山国土,寸步不让!” 虞邵南被他喊得耳朵都震了下,不悦瞥了他一眼,脸上难得露出了笑意。 虞冯双眼止不住发热,长长舒了口气。 她终还是虞氏人,虽忘记了许多事,却记得虞氏的祖训。 虞昉道:“朝廷与西梁和议已定,你我都无法改变,生气亦无用。至于要将雍州府军政分开,此事还未定下来,无需过早忧虑,先顾好眼前的事情。” 老钱忙问:“将军是指何事?” 虞昉抬手抚上肚子,道:“吃饭的事,我饿了。” 虞冯脸抽搐了下,忙让铃兰出去备饭,起身见礼告退:“将军身子还弱,先好生歇息,外面的事,属下且去操持,将军放心。” 虞昉颔首,今日算是与他们初次相聚,她很有仪式感道:“留下来一起用饭吧。” 虞冯讪笑着推辞,“再过几日便是中秋,待那时将军的身子也好了些,我们待中秋再聚。” 老钱怪叫起来,讥讽地道:“将军,虞老抠舍不得,他天天盯着账本,厨房的肉丁,切得比鼻屎还小,他还要亲自数一遍,每人不得超过十粒!” 桃娘子附和着道:“只将军的饭菜,虞老抠才不会抠!” 兴许虞冯被骂多了,他神色倒淡定,袖着手不做声。 虞昉道:“大家都辛苦,吃食上不能省。一起用吧,我吃什么,你们也吃什么。” 虞冯便抬手道谢,重新坐了回去。老钱也不再吱声了,喜滋滋等着铃兰拿饭菜来。 没一会,铃兰双手各自提着一个大食盒进屋,面部红气不喘,稳稳放在了案几上。 虞昉目光从铃兰身上扫过,很是佩服她的力气,心道真是捡到了宝。 待看到铃兰端出来的饭食,虞昉就没那么开心了。 虞昉面前的案桌上,摆着一罐子粥,里面加了肉沫,熬得绸了些。 其他人则是馒头,几碟酱菜小菜,飘着油腥的面片汤。 虞昉吃了一碗如老钱所言那般,与鼻屎一样大的肉沫粥,将罐子里剩下的粥推了出去,让大家都尝尝。 众人要推辞,虞昉端起清水漱了口,道:“你们吃。”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虞冯不会克扣她的吃食,也要灶房拿得出来才行。 她的饭菜都如此,可想而知军营兵丁的饭食。 饿着肚子连刀箭都举不起,还打什么仗! 真是穷得令人生气! 虞昉放下茶盏,道:“你们吃完之后,我们来找钱,找粮!” 3、第三章 躺久了,饭毕虞昉打算出屋散步,顺道看看她的将军府。 “我们出去走走,边走大家边动脑子。”虞昉道。 桃娘子神色犹疑了下,见虞昉已经率先走出了门,便将话咽了回去。 黑塔仗着腿长手长,跨步上前撩起了门帘。虞邵南错牙盯着他的背影,手摸到了刀柄上,恨不得一刀将他劈开。 月色昏昏,洒在地面上,清冷幽静。 寒风卷起落叶,扑到脸上像是在被扇巴掌。 虞昉闭上眼,毫不犹豫转身回屋,面不改色道:“就在屋里坐一会吧。” 跟在她身后的众人:“......” 虞昉眉头微蹙,添了一重忧虑。 中秋节都不到,雍州的天气竟已寒冷至此。饥寒交加,百姓的日子更难过了。 众人落座,虞昉道:“我无需多问,雍州府定缺衣少食。如今首要之处,在找到钱粮。” 老钱眼睛一亮,艳羡地道:“明州府广陵府富裕得很,有钱有粮!” 虞冯气道:“将军别听他胡说八道,明州府广陵府离雍州上千里,白给雍州府钱粮,运到雍州府也要明年了。” 老钱嘴角下拉,双臂抱在胸前,不服气往椅背一靠,等着虞冯的好主意。 虞冯脸比黄连都苦,虞昉见他愁眉不展,估计他早就绞尽脑汁踅摸过,能寻到粮食之处。 虞昉道:“先说有多余的钱粮,方便取,以及容易取之处。” 老钱顿时又来了精神,抢着道:“雍州府与陕州甘州相邻,陕州府比甘州府富裕,路也平坦,从雍州城前往陕州府的府城,急行军只要三日。” 桃娘子听不下去了,杏眼一瞪,骂道:“你长着嘴皮子,尽用来说废话!陕州府凭什么给雍州府钱粮?雍州这边打西梁乌孙,将军亲自给陕州驻军张达善写了密信求援,他硬是一兵不出!甘州同样也不是东西,甘州知府赵秉持隔岸观火,将军一颗粮食都没能借来!” 老钱被骂,对着桃娘子笑得一脸灿烂,缩起脖子闭上了嘴。 陕州甘州得了朝廷指令,不动如山再正常不过。如今雍州府还是军州,朝廷未曾下达旨意赈济雍州,陕州甘州肯定不会拿出钱粮给雍州府。 真是愁人。 虞昉双腿伸直搭在案几上,手撑着头惆怅不已。 “西梁与乌孙呢?”虞昉问。 虞冯诧异不已,赶忙道:“将军,如今朝廷虽与西梁议和,武将与外夷来往,仍然是大忌。若被朝廷得知,虞氏少不了一个通敌的大罪!” 虞昉只问道:“西梁乌孙可有钱粮,离得远近,可方便取回?” 黑塔这时瓮声瓮气开了口,道:“西梁的夏州离雍州最近,不过也有五百多里,夏州如今由西梁五皇子梁恂亲自督军,梁恂狡猾难缠,将军要想与他打交道,只怕要小心。乌孙穷得很,全部家当都在马背上,他们只怕还在到处找吃食。” 问西梁乌孙的粮食,虞昉当然是抢,压根不考虑与梁恂打交道。 梁恂身为皇子,夏州定当兵强马壮。既然抢麻烦,且不一定能抢到,虞昉便打消了念头。 虞昉哦了声,双腿变换了个姿势,换成左腿压在右腿上,坐得舒舒服服了,方问道:“雍州城谁家最富有?” “使不得使不得!” 虞冯骇然,挥舞着右手,急道:“将军,虞氏规矩,不得拿百姓的钱财,与民争利。” “不拿,是借。”虞昉道。 “借......”虞冯语滞了下,叹道:“借了也还不起啊!” 虞昉是真借,她不做杀鸡取卵的事,先渡过眼前的难关,以后再慢慢还,干脆地道:“你就只告诉我,雍州城的富绅,究竟有无多余的钱粮吧。” 老钱探出头,道:“有!雍州城的余家,方家都有钱得很,府中下人都有肉吃!” “那也是打仗之前!”虞冯懊恼地瞪了眼老钱,向虞昉解释道:“余家方家在打仗时,没少捐钱捐粮,若将军再强行要向他们征讨,只怕会惹来他们的不悦。何况余氏方氏并非白丁,子孙也有做官之人,要是他们向朝廷参奏一本,雍州的处境将会愈发艰难了。” 虞冯忠厚,只未免迂腐了些。且他们几人,对她还不算完全信任。 虞昉未再多言,收起双腿,道:“我知道了,你们先回去吧。衙门的事情还是劳烦冯叔,明早老钱陪我出去城里逛逛。” 虞冯忧心忡忡,望着虞昉欲言又止。不过他到底咽了回去,抬手见礼告退。 走出门,虞冯回头看去,见东屋窗棂亮起灯火,心想虞昉应当去洗漱歇息了,赶紧上前几步,揪住老钱的手臂。 虞冯就是少了一只手,老钱也不是他的对手,挣扎了下没能挣脱开,翻着白眼骂:“虞老抠你快放手,武夫欺负工匠,算什么英雄好汉!” 虞冯也不答话,手上用力,老钱痛得嘴都歪了,被拖出院门方被放开。 桃娘子他们只当无事发生,施施然跟在了身后。 虞冯右手撑在院墙上,老钱被他圈在身前无处可逃,他低垂着眼,沉声道:“平时你不讲规矩,放浪习惯了,我都不与你计较。若你明朝敢在旁怂恿将军,让虞氏蒙羞____” 他抬起右手,一拳打在老钱的头顶,震得老钱耳朵都嗡嗡响。 “我定会让你亲自体会一二,按照军规处置,究竟是何种滋味!”虞冯声音冰冷道。 老钱气得嘴都歪了,跳脚要骂。虞冯伸手按在他的头顶,他顿时双腿发软,一屁股跌坐在地。 黑塔他们走出院子,站在一旁袖手看热闹。 老钱颜面尽失,气得七窍生烟,借着月色偷瞄着桃娘子,骂道:“虞老抠,你少管我,是将军亲点了我去!有本事,让将军点你随行!” 虞冯冷哼了声,道:“将军是看你沉不住气,没出息,才点了你前去......” 说到这里,虞冯神色微凛,他看向桃娘子他们,一时也分辨不出什么滋味,道:“将军的聪慧,识人看人的眼光,只怕远在你我估计之上。” 桃娘子打量着老钱,颔首道:“聪慧且不提,只沉稳,不动如山这一块,都比你我强。” 老钱还仰着脖子等着虞冯接下来的话,见他抛下自己,莫名其妙说了一句,下意识道:“虞老抠,你什么意思,将军点我,难道是看我傻?” 虞冯深深皱眉,道:“大元帅说过,聪明之人,能做大事,也能做坏事。聪慧必须心正,否则,便会造成大难。” 桃娘子沉默不语,老钱撑着墙站起了身,虞冯看着他摇头叹息,负手离开。 老钱一脸茫然,嘀咕骂着虞冯回去了。 翌日早起洗漱用过饭,铃兰捧来了虞昉的公服。因着不打仗,虞昉平时着文服。 铃兰手巧,将虞昉的头发挽起,戴上黑色皂纱巾帻,紫红盘领窄袖袍,腰系革带,乌皮靴。 “将军瘦了好些,衣袍都太大了。”铃兰理着虞昉的袍脚,很是心疼。 虞昉静静立在脸盆大小的铜镜前,久久没动。 铃兰站起身,看到虞昉的动作,便在一旁等着。过了一阵,见虞昉没动,她有些慌了,小心翼翼问道:“将军怎地了?” 虞昉道:“真帅气啊!” 清瘦且略微苍白的脸,在紫红的公服衬托下,便不那么明显了。头发全部笼罩在皂纱里,显得她的双眸格外沉静,窄袖利落,加上腰间的革带,整个人看上去英姿勃发。 虞昉稍许调整了下表情,让自己看上去更威风了。 铃兰咧开嘴,噗呲笑了起来,忍不住一同望向镜子里的人。 眉眼没变,却又完全不同了。 以前的虞昉是端方深沉,如今的虞昉...... 铃兰眼前浮现起昨夜虞昉见外面天气不好,想都不想回屋的动作,她不拘小节的坐姿,绞尽脑汁苦思,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 说狡黠,铃兰觉着不敬。说灵动,偏生虞昉一举一动,都坦然自在得很,让人觉着如她那般,是寻常不过之事。 虞昉看到纠结的铃兰,并未解释,转身朝外走去。 守在门外的虞邵南如影子般跟了上前,虞昉停下脚步,道:“你在前面带路。” 虞邵南怔了下,忙低头应是,大步走在了前面。 虞昉只随意瞄了眼急匆匆的虞邵南,便淡然收回了视线。 他与黑塔两人私底下互相别苗头,虞昉都看在眼里,对此并不放在心上,边走边打量。 白日微风轻拂,太阳逐渐升起,天气比昨夜暖和了些,天空澄蓝如镜。 宽敞的庭院空荡荡,银杏树上稀稀落落挂着几片金黄的树叶,惟有松柏还苍翠,给灰扑扑的院落带来了几分颜色。 老钱已经等在了门口,上前抬手施礼,虞昉颔首回礼,见虞邵南牵着匹纯黑色骏马过来,她自忖马术还不够好,道:“换车吧,就在城里随意行驶走动。” 虞邵南赶紧去套车,亲自做车夫,老钱坐在他的身边,身后跟着一群护卫,浩浩荡荡出了将军府。 虞昉卷起了车帘,从车窗朝外看去。将军府坐落在雍州府的中轴线上,马车经过笔直宽敞的大街,行驶约莫一里之处就到了正城门。 城墙毁损,垮塌,城门破了洞,打仗的痕迹无处不在。 街头人烟稀少,铺子半开着门,有些伙计无精打采守在门口,偶尔有几个客人,在门口犹豫张望,捏着空瘪的钱袋,琢磨着可要进去。 街头的转角处,衣衫褴褛的乞儿卷缩在那里,也不知死活。 驶出热闹的大街,到了穷人住的街巷,到处破败不堪,死气沉沉。 满目疮痍。 不过,一路行过去,遇到马车的男女老少,都立刻避开,立在一旁恭敬见礼。 这份敬仰,太沉重了。 虞昉心情不大好,吩咐虞邵南:“去余家。” 虞邵南握着缰绳的手一僵,老钱抬起手肘撞过去,提醒道:“你停着作甚,军令如山!” 虞邵南一眼斜了过去,依言调转马头,朝余家方向驶去。 虞昉正了正皂纱帽,这也是乌纱帽,自带威严。 余氏宅邸离将军府只隔着两条街,马车行驶到将军府附近,护卫急匆匆上前回禀了句,虞邵南停下马车,跳下车辕来到了车门边。 虞昉抬眼看去,见虞邵南神色沉沉,眉头微蹙,问道:“出什么事了?” 虞邵南低声道:“将军,建安城来了天使传旨,说是已经到了城门外,虞长史派人来寻将军赶紧回去,迎接天使接旨。” 4、第四章 日头已快升到头顶,虞昉经过车窗,仰起头张望了片刻。 建安城来的天使,可能解决现在雍州城的穷困? 恐怕不能。 “该用午饭了。”虞昉说了句。 虞邵南如今完全摸不清“神仙”将军的想法,呆怔在那里。 “去余家。”虞昉吩咐。 见虞邵南一头雾水站着,虞昉耐心补充了句,“让虞长史去迎接,天使至建安城远道而来,无论好坏,总要招呼他们用饭。另,以后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你无需多想。” 虞邵南忙垂首应是,与护卫交待了几句,跳上车辕拉动缰绳,朝余家驶去。 老钱眨巴着眼睛,回首看了眼,压低声音问道:“天使来了,将军不回去接旨?” “将军说什么就是什么,你我无需多想。”虞邵南用虞昉之言回答了老钱。 老钱眼睛再眨,嘴角缓缓裂开笑,吸了吸鼻子,笑嘻嘻道:“将军真是,哎哟,太硬气了。” 虞邵南面无表情,笑意却从眼角溅开。 建安城在与西梁和议之后,天使亲自来传旨,肯定不安好心。 虞氏宁愿战死疆场,断然不肯看他们的脸色,任由他们宰割! 小半柱香功夫后,车行驶到余家的大门前,闻讯赶来的余老太爷恭候在了门口。 “虞将军,真是稀客,难得,难得!”余老太爷扶着车门,心里七上八下,话语已有些凌乱。 虞昉与虞怀昭一样,关心百姓,清明廉洁,待他们客气归客气,却从不与他们来往。 虞昉突然来访,余老太爷既高兴,又忐忑不安。 “这个时辰前来,不知可有打扰余老太爷用饭?”虞昉下车,对余老太爷颔首还礼,率先朝门内走去。 余老太爷愣住,忙道:“老朽还未曾用饭,将军既然大驾光临,不若一道用个便饭如何?” “好。”虞昉干脆利落应了。 余老太爷再怔了怔,忙拉着身边的管家吩咐了下去,走在前面迎着虞昉到了正厅。 轩敞的三开间屋子,家什皆为花梨木,塌几后立着巧夺天工的山水双面绣锦屏,熏香从仙鹤青铜香炉的鹤嘴中徐徐吐出,满屋馨香。 有钱! 虞昉目露满意,余老太爷恭请她坐上首,正要招呼虞邵南同老钱,虞邵南一言不发走到虞昉身后站定,老钱迟疑了下,跟着立在了一边。 两人似左右护法,立在虞昉身后。余老太爷不敢多言,接过仆从捧来的茶水,亲自奉了上前。 “余老太爷请坐。”虞昉端起茶盏,茶水清香扑鼻,她不紧不慢吃了半盏下肚,捻起栗子糕吃了起来。 “你们也坐吧。”虞昉转头对虞邵南老钱道。 茶水点心都上佳,让他们也打打牙祭。 虞邵南老钱马上领命坐在了下首,余老太爷揣着满肚皮的疑惑,赶忙吩咐仆从再上茶水点心。 再吃了盏茶,虞昉终于放下了杯盏,余老太爷见状欲将开口,只听到虞昉道:“不知午饭可有备好,我们且边吃边谈。” 余老太爷已经毫无头绪,依言前去传了饭。 仆从提着食盒陆续摆上案桌,红焖羊肉香喷喷,菌菇鸡汤鲜美可口,清蒸鱼上缀着洗白葱丝,再加上时令的莲藕等鲜美小菜,一筐热气腾腾的鲜肉包子,摆了满满当当一大案桌。 羊肉与鸡汤,鲜肉包子应当早就备好,乃是余老太爷的午饭,鲜鱼与其他小菜应当是厨房另外赶着做了出来。 余老太爷还要传酒,虞昉拦住了,道:“留着吧,待我身子好些时候再喝。” 余老太爷呆了呆,忙道:“是是是,老朽糊涂了,将军的身子,如今是不宜吃酒。” 他脑子一转,试探道:“老朽这里还有几坛老酒,滋味还算不错。恰中秋快到了,老朽装起来,将军等下带回府庆贺中秋吃。” “多谢。”虞昉毫不客气接受了。 余老太爷微松了口气,旋即又意外至极。 虞氏从不接受任何的礼,无论轻重。这是雍州城人人皆知的规矩,虞昉居然开始破了例! 不过,收礼是好事,余老太爷轻松了许多,恭请虞昉落座,同时对虞邵南老钱热情地道:“你们也坐,粗茶淡饭,不成敬意。” 虞昉吃得很是满意,余家果真是家底丰厚。 吃到七八成包,虞昉见余老太爷始终心事重重,她放下筷子,道:“余老太爷,我来是向你借钱,借粮。还有请余老太爷指点一二,还有哪些人家可以借到钱粮。” 余老太爷愣住,心道原来是为了钱粮,打着太极道:“唉,余家说起来是家大业大,可经过了那么一场大战,如今城里的铺子几乎没客人,买卖难做,铺子都快关门了。地里收成只那点粮食,打仗的时候,余家将仓库用扫帚扫过,将所有粮食捐给了雍州军,如今也实在是没余粮余钱啊!至于别家,老朽估计也与余家差不多情形。” 老钱面前的羊肉早就吃得一干二净,正在细品羊肉的香,闻言嘴角一撇。 余家要是没钱粮,将军府就该是乞丐窝了! 虞邵南神色若有所思盯着案桌上的饭菜,拿勺舀起了鸡汤。勺子碰到瓦罐,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声音虽低,余老太爷还是不由自主看了过去。到底是掌家多年,余老太爷望着满座的饭菜,暗自懊恼不已。 这些饭菜对他来说不算丰盛,但对于普通寻常百姓来说,一年到头都吃不起,何况是战后的雍州城。 他的推诿之词,明显太过虚假! 虞昉面色不变,道:“真是借,会还。雍州城的情形,余老太爷比我清楚,我就不多解释。兵丁百姓真饿狠了,余家也难以独善其身。” 余老太爷脸色变了,虞昉并无虚言,这些年余家能积攒下来家产,得靠虞氏的开明清廉。 虞氏镇守着雍州城,百姓能得以太平,虽经受了战乱,到底城池仍在。 若是兵丁与百姓乱起来,虞昉撒手不管,余家会首当其冲被哄抢。 虞昉道:“我说还就还,余老太爷有什么想法,尽可能提出来。我若能做到,绝不推脱。” 余老太爷思量再三,虞昉既然都已经亲自来了,他就当做送中秋节礼,便斟酌着道:“将军一心为了雍州城,我身为雍州的子民,也责无旁贷。不过将军要见谅,我能拿出来的粮食钱财,的确有数,将军莫要嫌弃。” 虞昉道:“不嫌弃,借得太多,我还担心以后还不起。” 余老太爷听得好受了些,道:“将军爽快!老朽佩服不已。老朽经常教训家中不成器的子孙,要向将军多学,将军身为女流,年纪轻轻,已经能护着一方百姓的安危。可惜他们愚钝,迄今没个出息。不知将军可能将他们带在身边,帮着教导几日?” 虞昉一如既往地干脆利落:“可。” 余老太爷激动起来,雍州城都想攀附虞氏,可惜虞氏如铁筒一样,他们无从靠近。 虞昉肯开口接纳他们,还让他余家赶了第一,这可是用钱粮都求不来的好事! 余老太爷隐隐激动道:“将军放心,他们断不敢耽误将军的正事,只让他们在一旁看着,学到一二,就足以终生致用了。” 虞昉道可,“我先回去了,多谢你的饭菜。等下我会让人来与你联系。其余的人家,就有劳你与他们说一声。你若是有空,多来将军府走动.....快过中秋了,到时候你们来过节。” 余老太爷面庞都高兴得发红,虞昉将找钱粮的事情交给了他,由着他传话,他无形成了雍州乡绅之首! 虞昉起身离开,余老太爷扎着手,赶紧让管家取来酒,还有几大包名贵的药材,一并塞到了马车里。 “客气客气。”虞昉摆着手,朝余老太爷致意道谢,马车驶到了转交,余老太爷方负着手,得意地回屋。 老钱轻轻捅了捅虞邵南,打了个饱嗝,小声道:“我吃得太饱了,你呢?” 虞邵南木着脸不答,其实他也有些撑,他亦许久未曾吃过这般丰盛的饭食。 “还是将军厉害!”老钱举起拇指赞叹,嘀咕道:“虞老抠就是太死板,你看,钱粮这就来了。” 虞邵南这才想起天使,道:“不知虞长史那边如何了。” 这是打仗以来,老钱吃得最好,最满足的一次饭,他哪有心思去管劳什子天使,咂摸着肉的滋味,连牙缝里的都舍不得吐掉,抿着吞了下去。 “理他个逑!”老钱骂天使。 将军府中,虞冯陪着礼部来宣旨的天使,郎中黄宗尚用完饭,坐着吃茶等着虞昉归来。 黄宗尚脸色不大好,午饭几乎没碰,茶水奉上,他干脆连瞧都不瞧。 虞冯心知黄宗尚嫌弃饭食粗糙,不过雍州穷,虞冯打肿脸也充不了胖子。 本想让灶房给黄宗尚做肉包子,虞冯想到肉包子也入不了京城官员的眼,便干脆随着他一道吃了。 虞冯再次解释道:“将军不知天使会来,雍州城经受大战,到处还乱着。将军去忙着安抚,给将士百姓筹措粮食,还得劳烦天使多等一阵。” 黄宗尚年近四十,白面微胖,一看就养尊处优。他唔了声,靠在椅子里,袖着手干脆闭目养神。 虞冯也没再说话,觑着黄宗尚的细皮嫩肉,心道饿上十日估计都不会死。 黄宗尚既然不见虞昉不宣旨,虞冯便干坐陪着等。 所幸等了不到半柱香功夫,虞昉回来了。 虞冯长舒了口气,赶紧大步迎出门,黄宗尚也睁开了眼。 “将军可回来了,是礼部来的郎中黄宗尚宣旨。”虞冯低声介绍道。 虞昉点头示意知道了,她进了屋,黄宗尚起身见礼,“终于等到了将军。” 虞昉品级高,颔首示意道:“黄郎中久等了,旨意在先,宣了我们在好生说话。” 黄宗尚是文官,向来嫌弃武将粗鲁,见虞昉面带病容,举止跟男人一样,不免腹诽鄙夷了一通。 果真是武人,女郎也如男子一样,斯文扫地,亏得虞氏还是百年世家! 黄宗尚片刻不耐烦留在雍州府,只想赶紧办完差事,好些回到京城去。他也不管虞昉的礼数,当即取出圣旨宣了。 一堆溢美之词中,虞昉听明白了旨意。 景元帝愿以江山为聘,立虞昉为后。 虞冯脸色青白,浑身如坠入冰窟般冰冷,牙关紧咬,浑身都咯咯发抖。 虞昉单膝跪地,双手朝上,接过黄宗尚递来的圣旨,顺势起身,笑盈盈道:“好啊好啊,谢主隆恩!” 5、第五章 虞昉客气送黄宗尚出门:“黄郎中一路奔波辛苦了,先去驿站歇一阵,晚上的时候再请到将军府用饭,给你接风洗尘。” 护卫陪同黄宗尚离开,虞冯阴沉着脸,道:“请他吃狗屎!杀了他,朝廷的走狗,鹰犬,杂碎!” “两兵交战不斩来使。”虞昉转身回屋,道。 虞冯愤怒到几乎难以呼吸,理智尽失,盯着虞昉的背影,午间的太阳明亮,他却感到眼前一片黑暗。 太欺负人,太欺负人了! “将军,请随属下来。”虞冯道。 虞昉转身,好奇跟着虞冯朝西北方向走去。穿过甬道,从护卫把守的垂花门进去,便是高大苍翠的松柏林。 松柏林之后,是一座五开间的祠堂,巍峨肃穆矗立在那里,松涛阵阵,却又尤其安宁静谧。 祠堂出来一个瘸腿苍老老翁,虞冯朝他见礼,对虞昉低声道:“这是虞老鹫,将军祖父,骠骑大将军的亲信。” 虞老鹫双眼昏花,定睛看清楚来人,手上的竹杖一扔,跪下匍匐在地,砰砰砰朝着天边连续磕了几个头。 他的动作太快,虞昉眼前一花,她还在台阶下,压根来不及劝阻。 “虞老鹫以为将军不行了,亲眼看到将军还活着,他在给老天,虞氏祖宗磕头谢恩。”虞冯低沉道。 “你起来。”虞冯赶在虞昉前面,快步走上台阶,搀扶起了虞老鹫。 虞老鹫哎哎几声,抬袖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拄着竹杖转身前去开了门。 门内,入目之处乃是密密麻麻,数不清的牌位。 祠堂宽敞高大,日光从屋顶明瓦透进来,屋内还是莫名昏暗。 虞昉立在门口,双腿沉重,呼吸一窒,牌位的字在跳动恍惚,她什么都看不清楚。 “这是虞氏第一任驻守雍州的开国候。”虞冯在最正中的牌位前,长揖下去。 虞昉定了定神,抬腿进屋,在牌位中缓缓走动。 开国候当年与大楚太祖一起打天下,他共有三子,两子在打天下时身亡,只剩下小儿子一人,自开国候之后继续镇守雍州。 牌位按照辈分摆放,虞昉一个个数过去,祠堂里共摆放着一百七十八个牌位。到虞怀昭的同辈,牌位只剩下他一人。 虞昉跪下叩首,虞冯静静陪同,心像是泡在苦水中般难受。 “将军若是做了皇后,虞氏的根,就彻底断了。” 虞昉一丝不苟拜祭完,转身走了出去。虞冯见她不做声,愈发急了,顾不得规矩,伸手扯住了她的衣袖。 “放手!”黑塔如一阵急旋风卷来,怒吼道。 在黑塔的身后,老钱虞邵南桃娘子几人都来了。虞冯看到他们,松开了手。 在祠堂前,黑塔到底顾忌,不敢动拳脚,剜了虞冯几眼以示警告。 虞昉看着他们,颔首道:“既然都来了,好,都坐吧。” 大家都不拘小节,靠着墙栏杆随意坐了。虞昉也靠在廊柱坐下,道:“京城来人传旨,你们可都知道了?” 虞邵南道:“属下已经告诉了他们。” 黑塔一跃而起,黑脸因为激动,黑红交加,愤怒地道:“属下前去将那劳什子狗屎砍了!” 虞邵南难得没鄙夷他,垂着头难过不已,拽着不离身的佩刀,手指关节都泛起了青白。 桃娘子呵呵冷笑,“皇后,说得好听!将军要是进了宫,就跟那砧板上褪了毛的鸡,任人宰割!” “将军,桃娘子说得是,朝廷此举居心不良。将军被封为皇后,听上去尊贵,实则为了解除将军的兵权。虞氏以及将军在雍州府劳苦功高,虞氏一族为了大楚肝脑涂地,朝廷要卸磨杀驴,还要做得冠冕堂皇,便想到让将军做皇后,好堵了悠悠众口。” 虞冯声音哽咽,喉咙被堵住,几乎泣不成声:“将军进了宫,虞氏血脉就彻底断了!” 老钱最喜欢哭,他眼泪先流了出来,呜呜道:“将军,你不要进宫啊,你进了深宫,就真真死定了啊,那宫里吃人,将军是神仙也算不过他们啊!” 虞昉面色不变,只问道:“陛下多大年纪了,长得可好看?” 众人愣住,老钱不解道:“长得好看将军就同意了?” 虞昉道:“美貌难得,做年轻长得好看帝王的皇后,总比做七老八十丑皇帝的皇后强。” 黑塔飞快地道:“陛下丑得跟臭狗屎一样,比起属下差了十万八千里!” “那真是太丑,惨绝人寰啊!”虞昉遗憾地道。 黑塔靠在墙壁上,呆了呆,反应过来虞昉是在说他丑,难受地将头埋在了膝盖里,肩膀塌下去,像是一只可怜兮兮被摧残过的大狼狗。 “陛下弱冠之年,听说生得比京城玉华楼的行首还要美貌,任男儿女郎,被他看上一眼,皆茶不思饭不想,连魂都得丢了。” 老钱说得唾沫横飞,信誓旦旦道:“毕竟是天子,官府衙门严禁非议陛下的相貌。只他生得太好,美藏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滚你娘的!”黑塔气得骂他,“瞧你不学无术,大放厥词,将他吹得天花乱坠。要真有那般好看,不如把他弄到边关来,将西梁乌孙的敌军看死!” 老钱不服输要骂回去,虞昉抬手示意他们别吵,道:“冷静冷静,你们都放轻松些。” “轻松,将军,我们真的无法轻松。” 虞冯失魂落魄,朝祠堂内看去,眼睛又开始濡湿。 “夫人是老夫人的侍女,与大元帅一起长大。后来嫁给大元帅,在生下将军半年后就去世了,大元帅思念夫人,未曾再娶。将军两岁那年,当年的姚皇后,说是体恤虞氏人丁单薄,将军母亲早亡,跟着大元帅在边关吃苦,实在是心疼。姚皇后怂恿先帝下圣旨,她更是亲自将身边的嬷嬷派来,把将军接到了宫里养着。世人都称赞姚皇后心慈,体恤将士。姚皇后就是只豹猫,她心慈个屁!她是拿将军来威胁牵制大元帅。直到将军长到八岁那年,边关局势不稳。大元帅趁机上旨,称思念将军,要把将军接到身边。姚皇后无奈之下,才把将军送回雍州,安抚大元帅的心,好让大元帅能为大楚卖命,迎战西梁。” 虞冯声音凄厉起来,“如今她又来了!又来了!她又要装模作样,要将军的命!” “她?”虞昉沉吟了下,问道:“你是指姚皇后?” 虞冯道是,“如今是圣母太后姚太后了。先帝去世时,陛下尚年幼,姚太后摄政。陛下刚亲政两年,说是亲政,姚太后仍活着,都称太子太傅,宰相严宗乃是奸臣,把持朝政,他顶多与姚太后能打个平手,朝政大事姚太后能做一半的主,后宫陛下的亲事,严宗就插不上手了。陛下弱冠之年尚未立后,定是姚太后早就做好了打算安排,将主意打到了将军头上,拿后位来换雍州兵权。” 虞昉道:“嗯,姚太后会做买卖,后位换兵权,她赚到了。” 不过,虞昉沉吟了下,道:“姚太后既然摄政多年,她肯定是聪明人,倒也没必要拿后位换兵权。将我调到兵部,给个品级高,无实权的差使,晾着就成了。” “虞氏只要有血脉在,便能指挥雍州军,雍州这片土地的百姓,便能认其为主。” 虞冯泪流下来,大哭道:“虞氏族人的血,早已浸入了雍州的每寸土地,雍州世世代代的百姓,谁能忘,谁能忘!” 老钱陪着痛哭,桃娘子铃兰都眼泪汪汪,黑塔捧着心哀伤欲绝,虞邵南将头转过去,不让虞昉看到他的难过。 虞老鹫听到他们哭,拄着竹杖走进祠堂,在长明灯里添加灯油,在骠骑大将军的牌位前长跪不起。 太阳西斜,风越来越大,松涛声仿若悲鸣。 石头廊柱冰冷,虞昉头抵在上面,冰凉缓解了些许的头疼。 待他们哭过一阵,虞昉静静开了口:“大家先冷静一下,我们来具体商议。比如我进宫也不一定会死,毕竟我是神仙。” 虞冯眼皮红肿,瞠目结舌看着虞昉,沙哑着嗓子道:“将军真是神仙?” “不是。”虞昉断然道。 虞昉道:“只我进宫也不一定会死。我可以与姚太后斗,毕竟我小时候在宫里生活过几年,与陛下算是青梅竹马。待陛下非我不可,我成了独宠皇后,生下孩子姓虞,虞氏就传承下去了。” 虞冯嘴角不受控制抽搐了几下,说不出什么心情道:“将军真是......将军,姚太后以前只是先帝身边的大宫女,侍寝之后从低品级的才人,一路做到皇后,摄政太后,在后宫前朝浸淫多年,将军以为能是姚太后的对手?” 强龙斗不过地头蛇,何况姚太后是地头龙,虞昉立刻认输:“不能。” 虞冯还盼着虞昉能有妙计,谁知她一口否认了,让他刚活过来的心,瞬间又变成死寂。 虞昉轻声道:“你们且看,如今立后的旨意已经下来,要么抗旨不尊,要不就遵照旨意进宫。遵照旨意进宫,你们都认为是死路一条。” 她没再说下去,起身走进祠堂,在开国候的牌位前跪下。 虞冯等人跟着走进来,跪在了她的身后。 虞昉双手伏地,恭敬叩首,朗声道:“如今,我要做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你们敢不敢跟从?” 6、第六章 “虞氏祖训的根本,在于对百姓的守护,疆土的守护。” “那么,我们怎能拘泥于一州一府!” “你们追随虞氏的根本,亦在守护。” “你们又岂能拘泥于一州一府!” “虞氏要守护天下百姓,守护天下疆土!” 虞昉问:“你们敢不敢?” 虞氏守护天下啊! 虞冯眼眶再次泛红,这次是激动的泪。 “属下敢!” “属下敢!” 从老钱到虞老鹫,一声接一声,坚定有力。 激昂的声音回荡在牌位间,诡异又热血。 他们都不惧死,只是要死得其所! “属下腿瘸了,但属下还有眼,还有双手!属下的竹杖也能打,牙齿还能撕咬。属下当年在战场上,就是靠着这口牙与西梁狗拼,拼着活了一条命下来!” 虞老鹫脸上的皱纹如花盛开,咧嘴笑着露出一口缺了的牙,双手撑在地上,朝着牌位磕了几个头。 “将军,你当年就忧心,虞氏的儿郎们再好,也难以为继,守不住边关。如今,我们不只守边关了,要守护全天下!” 虞昉道:“能活着,当然要好好活,我们都不要轻易言死。死得再悲壮,也没甚用,不过成了闲人口中的谈资,敌人的助兴。” “最好他们死。”虞昉微笑着补充了句。 “当然是他们死!”老钱兴奋得眉飞色舞,本想手舞足蹈一下,见是祠堂,装模作样庄重了下。 “我可以给他们哭坟。我擅长哭,哭坟天下无双!”老钱认真又得意。 “徐黑塔,你若有异心,我可以给你哭坟。”老钱再看向黑塔,无比真诚。 黑塔本名徐莲安,出身名门徐氏,自幼不喜读书,爱好拳脚功夫。偷偷从家中跑出来从了军,徐氏气得扬言要将他逐出族。 以前黑塔仰慕虞怀昭,后来仰慕虞昉,打过入赘,面首,娶她为妻,冥婚,活殉等主意。 “滚。”黑塔言简意赅骂。 “将军。”黑塔凝望着虞昉,准备说些什么。 待虞昉看来,他马上变得紧张,羞赧垂下头,只感到心砰砰跳,忙抬手捂住胸口,话说不出口,又不敢说。 虞昉死而复生,黑塔犹疑纠结甚至痛苦过。只长久以来的习惯,他还是不敢直视虞昉。 虞邵南默默放下了放在刀柄上的手,黑塔若敢说胡话,他会立即翻脸。 他是虞昉的亲卫,在虞怀昭面前起过誓,定将誓死守护她,任何人都别想打她的主意。 哪怕是景元帝也不行,虞邵南起初难受,愤怒,后来就释怀了。 他会跟着虞昉左右,她若心甘情愿进宫,他便自宫成为阉人守护她左右。 若她不愿意,他便会不顾一切,杀了景元帝。 虞昉习惯了他们互骂吵闹,没有他们,她只能老实听召。 立后的旨意,有好有坏。 逼人太过,不行啊,尤其是对有声望,有兵的将军。 不过,仅仅有热血还不够。雍州府的兵马粮草都不足,得从长计议。 虞昉安排了下去:“老钱,你先去余家拿银子,顺道借些吃食酒水。记得了,立好借据。” 老钱响亮地应了,虞冯这时回归了冷静,迟疑着道:“将军可是从余家借了钱粮?属下恐一时还不起。” “等还得起的时候再还。”虞昉道。 虞冯将何时还得起收了回去,总有还得起的那天,还不起,他们都死了,余家得以虞氏庇佑这么多年,这些就当做是他们的供奉香火。 虞昉安排了几句,“天色不早,快去吧。” 大家起身离开祠堂,各自前去忙碌。 黄宗尚在驿馆里歇了一阵,心中怨气更大了。 驿馆破破烂烂,被褥硬邦邦,茶汤浑浊,真是让人坐立难安。 虞冯亲自上门来请,黄宗尚黑着脸,抱怨道:“虞长史,驿馆乃是一州一府的脸面,雍州府的驿馆破败至此,为何不修缮?” 老钱从余家拿来了酒菜,虞冯去灶房看过,想到那些能供他们吃上一两月的酒肉,今晚要拿来招待黄宗尚,就疼得心抽抽。 虞冯有个秘密,大家皆知晓他是虞怀昭的副将,却不知他真正的来历底细。 他本在山贼窝里长大,被虞怀昭擒住,后来追随其左右,主动提出改姓虞。 望着细皮嫩肉的黄宗尚,虞冯心底翻滚着久违的感觉。 真是好大一头肥羊,烤起来会滋滋冒油,鲜嫩无比! 虞冯很是惆怅,他如今穿着公服,束手束脚啊! 黄宗尚见虞冯一言不发,发散了抱怨也就及时住了嘴。 毕竟是粗鲁的武将,在别人的地盘上,挨揍就颜面尽失了。 到了将军府,酒菜已经摆好,黄宗尚扫了一眼,那股怨气散了七七八八。 比起中午的饭食,这顿接风宴堪称珍馐美馔。 大家落座,虞昉道:“我身子不大好,虞长史你们多陪黄郎中多吃几杯。” 到底是未来的皇后,黄宗尚客气地道:“将军保重身子要紧。” 虞昉举起茶水代酒,道:“黄郎中远道而来,一路着实辛苦。请。” 黄宗尚饮了杯中酒,酒水滋味很是不错,羊肉向来贵,雍州府的羊肉比京城,不腥不膻,他吃得很是满足。 老钱他们不断敬酒,黄宗尚不知不觉就多吃了几杯,白脸上浮起了红晕。 “黄郎中文采飞扬,聪明能干,乃是治世之人才,可惜被那些庸碌之才占了位置,可惜呐!”虞昉道。 黄宗尚心里高兴,脑子却存着几分清明,谦虚道:“不敢不敢,将军谬赞了。” 再几杯酒下去,虞昉道:“京官难做,京城到处都是权贵,黄郎中不屑与污浊为伍,铮铮铁骨两袖清风。可惜了,大楚就缺黄郎中这般的官员啊!” 来雍州府宣旨,听起来是肥差,雍州府是什么地方,刚经历过战乱,又是穷乡僻壤,谁都不肯来。 上峰就是欺负他无背景,欺负他能干老实! 黄宗尚打了个酒嗝,想着苦读的辛苦,考中进士后蹉跎多年,却壮志难酬,愤愤道:“我等清流,如何能与那些溜须拍马之辈争,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 虞昉虽是武将,女流之辈,倒也有些见识,黄宗尚对自己的怀才不遇,顿时遇到了知音,滔滔不绝倒了出来。 “当年读书时,先生无不夸赞。十里八乡,谁见到我不恭敬羡慕!我二十岁中举,三十不到考中二甲。偏生升迁,被朝中的蠢货占了去!” 虞昉看向虞冯,他嘴角抽搐着,十分心疼提壶替黄宗尚的酒盏斟满。 黄宗尚生气地端起杯,仰头将酒吃了,酒从杯中洒出来,再从他嘴角溢出。 虞冯心犹如被扎了几刀,同时又起了将他活剐的念头。 将军真是,她都不知道黄宗尚履历,张嘴就来。如他这般的庸才,哪是揣着才,不过揣了满肚子的油与大粪! 黄宗尚语气愤怒鄙夷,艳羡却掩饰不住:“他们都去巴结严相,送礼的马车,将严相府前的巷子堵得水泄不通,读书人的脸面,被他们丢得一干二净!这次陛下选后,顺道充实了后宫,严相的孙女也被选做了妃。这下更了不得,恨不得严相入了厕,他们亲自舔舐干净!” 虞冯顿时怔楞了下,不由得看向虞昉。 虞昉面色不变,淡淡看了他一眼。 严相权倾朝野,姚太后得卖他个面子,选了他孙女为妃。 虞氏的名声在,既是皇后,又是武将,同严相孙女斗,鹿死谁手还难说。 无论虞昉输赢,对姚太后来说都是赢面。赢了,严相被打压。输了,解除了她的兵权,虞氏威胁不再。 姚太后真是工于心计,待雍州军与西梁大战之后,才下立后的诏书。 两边都损伤巨大,西梁至少十年起不了兵,雍州军也不敢在这时造反,还顺手遏制权臣严相。 可惜,姚太后算不到虞昉换了芯子,她胆大包天,无所顾忌。 虞昉附和着黄宗尚,很是替他不平了好一会。 “黄郎中,看你也是性情中人,值得深交。我有些事,就不好藏着掖着,不然黄郎中这趟差使就办砸了,得寒了黄郎中的心。” 黄郎中脑中还有一丝清明,大着舌头道:“不知将军所指是何事?” 虞昉道:“唉,先前陕州将军张达善说要与我联姻,我回绝了。陕州与雍州两地的兵马加起来,那绝对是势不可挡,我不敢猜测张将军的心思,只虞氏百年忠臣的名声,绝不能沾上任何的脏东西。惹得他恼羞成怒,雍州军苦战西梁,我写信求援,他硬是一兵不发。” 黄宗尚听得酒醒了大半,瞠目结舌盯着虞昉,心里八卦之火熊熊燃烧。 虞冯他们都听得呆住了,一瞬不瞬望着虞昉。 她真是能信口胡来,难道天上的神仙都如她这般吗? 虞昉面不改色,继续道:“还有甘州知府赵秉持,唉,我说起来都不好意思,他称爱慕我,想要与我双宿双飞。唉,我本不想提,只是这些事,我不能瞒着,要是被陛下知晓,就是欺君之罪啊!” 黄宗尚眼珠都快瞪出了眼眶,心道这真是天大的事! 官员竟然与天子争妻! 7、第七章 送走半醉非醉的黄宗尚,老钱见虞冯一脸心疼,咂摸着酒肉的香气,嘲讽道:“虞老抠,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将军这般做,定有将军的道理。” 虞冯已经许久没有吃过酒,他觉着自己醉了,头有些晕,身子飘飘然,难得搭理了老钱。 “我知道将军有自己的道理。不过,拿孩子去套狼,不是歹毒就是大蠢货。老钱你是哪一种?” 老钱难得噎了一下,好奇地打量虞冯。为了省灯烛,在有月亮的夜晚廊檐下都不点灯,虞冯的脸色在月光下有些苍白,看不出所以然。 “那你觉着将军不该请黄宗尚吃酒?”老钱耍赖,要明晃晃陷害虞冯。 虞冯呵呵,同老钱那般咂摸了下嘴,兴奋地道:“黄宗尚就很好吃。” 夜里冷,但老钱早已习惯,这时却感到浑身一激灵,冷飕飕的风往四肢百骸钻。 虞冯已经跟着虞昉进了屋,老钱拢了拢衣襟,含糊嘀咕了句,赶紧跟在身后走了进去。 虞昉进了书房,她第一次到这里来,书房里三面书架,上满摆满了书与卷轴文书,宽案上堆着公文,笔墨纸砚。 走到架子前,虞昉随便抽出一本,见是《春秋》,书是手抄本,空白处工整写着注释。 虞昉随意翻了翻,《春秋》对她来说太晦涩,很快便放了回去。 她还是喜欢《孙子兵法》,后世人有总结释义,很适合她读。 大家分别落座,虞昉在摆弄笔墨,铃兰见状忙上前:“将军可是要磨墨?” 虞昉说是,将墨锭交给了铃兰,看着他们道:“你们在正好,桃娘子,明天我要生病了。” 桃娘子怔了下,很快反应过来,道:“将军可是要装病?” 虞昉道:“是,看上去形容憔悴即可。生病不宜上路奔波,我要尽力拖延,黄宗尚回京有个交代。” 桃娘子笑起来,道:“这个简单,包在我身上,明朝我拿来给将军,用黄栀子水,涂抹到脸上即可。将军放心,不会伤到肌肤,只过上几日方能洗净。” “无妨,无损我的美貌。”虞昉一本正经道。 大家想笑又不敢,憋得很是辛苦。老钱忍不住,抚掌笑道:“将军真是神仙,如黄宗尚这等低品级的官员,也能料事如神,知晓他心底深处的不满。哄得他快把将军当做知己,什么话都交代了。” “来雍州府传旨,这种苦差事落到他头上,明摆着在礼部不受重用了。” 桃娘子撇嘴,斜乜着老钱虞冯他们几人:“黄宗尚考中进士十几年,尚且只是个礼部小郎中。以为自己怀才不遇,苦闷,憋屈,男人大抵如此,绝不承认自己没出息,只会怨天怨地,有何值得惊讶之处?” 老钱臊眉耷眼不敢吱声,虞冯神色讪讪,黑塔没反应过来,虞邵南无动于衷。 虞冯咳了咳,偷瞄到虞昉神色寻常,道:“将军先前称赵秉持张达善曾求过亲,属下以为将军是要报他们见死不救之仇。只暗中一查便能得知将军是在说谎污蔑。若建安城察觉到将军的异心,此事就麻烦了,雍州府尚未恢复,打不起仗啊!” “孙子兵法云,诳也,非诳也,无中生有。” 虞昉神色沉静,道:“建安城信不信无所谓,反正随口说几句闲话而已。他们疑心重,就让他们去折腾,琢磨。事关江山社稷,为了稳妥起见,将他们调走,目的就达成了。” “朝廷调走他们,再派心腹前来,那岂不是更麻烦?”虞冯还是有些担忧,问道。 虞昉道:“赵秉持与张达善对雍州府见死不救,已是板上钉钉之事,他们必须解决掉。换将换知府,严相要是借机安插自己的人,那就最好不过了。” “也是,能巴结严相,就能巴结其他人,贪官昏官比起良臣忠臣要好解决多了。” 想到虞怀昭的皎洁如日月之心,却被猜忌,提防,虞冯语气变得晦涩,长长叹了口气。 天高皇帝远,封建朝廷对地方的掌控向来弱。碍于交通等缘由,建安城要想对雍州府用兵,一来一回也得近一年半载。 在这段时日内,虞昉可以做很多准备。她打算将陕州甘州为自己所用,用不上就搅得天翻地覆! 虞昉抬眼看了虞冯一眼,估计他又想到了虞氏,只道:“姚太后也是用了缓和的手段,不敢逼雍州府太过。朝廷迫不得已要对雍州用兵,西梁三皇子梁恂屯兵夏州,建安城也要掂量掂量,西梁可会趁机反扑。” “谅他们也不敢!”老钱笃定地道。 黑塔道:“陕州兵都是一群孬蛋,这么多年来,他们从未真正上过战场,刀箭估计都生锈了。成日只听到他们剿匪,凶神恶煞催缴赋税,若躲着不交赋税的百姓,他们就动刀箭,比打敌人凶狠百倍。哪来那般多的匪,他们丧心病狂拿百姓冒充罢了。” 老钱抚掌,哈哈笑道:“比起雍州府,朝廷反而会更加谨慎,忌惮将军翻脸,边关乱起来。” 虞冯脸沉了下去,道:“边关绝不能乱,虞氏守在雍州府的一天,就不能让西梁乌孙踏进来!” “行行行,你厉害!”老钱朝天翻着白眼,心虚地回道。 哪有真正料事如神,能算到一半就已了不起。反正姚太后与严相别苗头,比起虞昉能独断,朝廷的反应比不过雍州府,雍州府就多了一分胜算。 铃兰磨好了墨,裁减好纸铺在虞昉面前,她拿起笔蘸足墨开始写字。 老钱伸出头,一幅探究的眼神,问道:“将军可是要写公函,让黄宗尚带回京城?” “是情信。”虞昉头也不抬道。 书房瞬间安静下来,黑塔几乎快哭了,虞邵南垂下了头,老钱则满脸兴奋,嘿嘿直乐。 桃娘子朝他翻了个白眼,老钱忙努力绷住,原本就瘦的脸,看上去十足像是只蚂蚱。 虞冯则是惊讶莫名,他以为虞昉要给张达善赵秉持写信,坐实虞昉所言求亲之事,便道:“将军可是要给陕州甘州去信,这个时候再写信过去,可会迟了些?” “写给景元帝。”虞昉回了句,片刻后补充道:“疑中之疑,比之向内,不自失也。” 虞冯怔住,虞昉已经对找秉持他们使用“无中生有”,如今又多了道兵法中的计谋。 景元帝若有所松动,姚太后与他意见不合,母子起了嫌隙,对雍州府又是一道生机。 虞昉没再说话,低头认真写字。她的毛笔字写得很是一般,只能称认得出来,她写得简单,很快便写完了。 “你看看。”虞昉指着写好的信,对铃兰道。 铃兰忙拿起纸吹了吹,低头看了下去,待看到虞昉的字,先是抿嘴憋笑,很快双眼亮闪闪,脸上浮起阵阵红晕。 “别管字,你可会心动?”虞昉问道。 铃兰将纸捧在心前,重重点头嗯了声,“心很乱,噗通跳很快。” 虞昉再看向一脸好奇的桃娘子:“你也看看。” 桃娘子迫不及待上前,接过铃兰手上的信看了下去。她比铃兰好些,不过脸上绽开的笑,恍若春花盛放。 信纸干了,桃娘子双手捧着在胸口压了压,笑嘻嘻道:“若有人给我写这样的信,我就是不答应,心也会像是铃兰那样乱一乱,会不时去回想。” 老钱扎着手,悄然上前探出脑袋去偷看信。桃娘子察觉到了,柳眉一竖骂道:“滚!你敢写来脏了老娘的眼,老娘废掉你双手!” 老钱可怜兮兮退了一步,桃娘子拿眼角看着他,将信递过去:“你也瞧瞧,都是男人,无论贵贱都一个德性。” 虞昉淡笑不语,老钱想争辩,嘴张了张,还是闭上接过了信。 老钱看完,满脸都是春意盎然的笑:“好直接,好热烈的爱意!哎哟,缠绵得来!能收到这般的信,进了棺椁都会记得,在黄泉路上与孟婆求情,少喝几口汤,莫要忘了这些。” “贱骨头!”桃娘子拿回信交给虞昉,毫不留情骂了句。 老钱一如既往不敢顶嘴,赔笑推到了一旁:“是是是,你教训得是。”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虞昉自不去管,既然他们都喜欢,景元帝就算不喜,也不会动怒。她对虞冯道:“你帮我抄一份,让黄宗尚带回京城转交。” 以前的奏折公文都是由虞冯执笔,恐字迹一样,便让桃娘子抄写了。 虞昉再道:“准备个匣子,去外面拔一把草,挑几根用红绳捆好放进去,这是我的礼。” “抛砖引玉。”虞昉对不解的几人,解释了句。 虞冯不由自主附和道:“类之诱之,击蒙也。” 虞昉:“聘礼江山且放一旁,能引些金银珠宝赏赐来,能拿去换粮食刀箭了。” 听到金银珠宝,虞冯情不自禁高兴起来,道:“属下去准备草与匣子。” 时辰不早,大家说了几句话,便各自下去歇息。 翌日半晌午,黄宗尚来到了将军府辞行,顺道提醒虞昉进京的事宜。 桃娘子给虞昉脸上涂了黄栀子水,她脸色蜡黄,病恹恹靠在那里,道:“我的身子尚未痊愈,还请黄郎中回京时转告一声,待我身子好些,便收拾进京。” 黄宗尚满肚皮都是虞昉所言的两门亲事,觑着她瘦骨伶仃,有气无力的模样,忙道:“将军的身子要紧,要多保重啊!” 毕竟有昨夜的酒席,难得有如虞昉这般的知己,看到他的绝世才情,还替他鸣不平,黄宗尚很是好说话。 虞昉欠身道谢:“我有一封信,一个匣子,有劳黄郎中一并转交给陛下。” 黄宗尚迟疑了下,想到不过举手之劳,一口应了。 虞昉看向虞冯,他跟剜自己的心一般,取了装着五两金的荷包,塞给黄宗尚:“黄郎中辛苦,招待不周,拿去吃几杯薄酒,给黄郎中赔罪了。” 黄宗尚捏着鼓囊囊的荷包,心下对虞昉更加满意,用过午饭后,便启程回京。 将黄宗尚送出城,虞冯回到书房,虞昉正在看大楚舆图,他回了差,后知后觉道:“匣子中放一束草,将军可有深意?” 虞昉淡笑不语,道:“你猜?” 8、第八章 “她.....病得可厉害?”景元帝把玩着用红丝绳系着的草,眉头微蹙。 “回陛下,虞将军形销骨立,面容憔悴,身子着实欠佳。”黄宗尚克制住内心的激动,答道。 以他的品级,只在琼林宴时能远远见到皇帝一眼。因着他给虞昉送信,被景元帝亲自召到了御书房。 人人嫌弃的苦差,却被他办得漂漂亮亮,说不定还能得到陛下赏识,一飞冲天。 “怎地就这般了?”景元帝轻叹了声,声音幽幽,似乎琴筝的余韵绕梁。 黄宗尚听说过景元帝的俊美,可惜他以前未能窥见过天颜。待靠近了,黄宗尚蓦地觉着自己才疏学浅,世间的所有词语,皆难以形容出他的仙人之姿。 御书房暖香宜人,瓷白净瓶中斜插着寒梅,景元帝身着红狐领宽袍,露出一段雪白中衣,与寒梅一样雅致。 此刻他蹙眉,黄宗尚心都跟着揪了下,忙道:“回陛下,虞将军操劳过度,雍州府战后贫穷,须得虞将军操心之事太多,难以好生修养,方身子不适。如今大楚与西梁已和议,虞将军歇上一段时日也就恢复了,陛下莫要担忧。” 景元帝眼帘低垂,沉默着未曾做声。修长的手指,一下下抚摸过干枯的草。手微顿,情不自禁再拿起信来看。 “此刻正值雍州府深夜,窗外有风,与京城不同之处,方八月,风已寒凉,我便总思及京城,思及陛下,风亦变得温柔。” “幼时在京城与陛下共度的日子,在雍州常入梦,醒来时惆怅涕泪。” “思念如蜜糖,甜得哀伤。” 黄宗尚深埋着头,双脚不由自主上前,悄然道:“陛下,虞将军还有件事托臣亲口转达。” 景元帝眼神微荡,期待地道:“你且道来。” 黄宗尚将虞昉所言赵秉持张善达求娶之事,一字不漏回禀了,头埋得更低,下意识不敢去看景元帝的反应。 轰地一声,怒火从景元帝心底升腾,怒道:“找死!朕诛杀他九族!” 黄宗尚吓得后背发寒,紧闭着嘴一言不发,生怕被景元帝迁怒。 半晌后,景元帝总算平缓了心绪,仔细收好信,道:“你再去雍州走一遭。” 黄宗尚吃了一惊,暗自叫苦不迭。 京城雍州来回奔波,小半年就过去了。如今京城已在张罗过冬至。再去雍州府办差,他得在人生地不熟的路途中过冬至,过新年! 景元帝未听到黄宗尚应诺,嫌弃眼皮瞧去,眼里闪过厌恶。 黄宗尚察觉到景元帝的不喜,赶紧应道:“臣遵旨。” 景元帝随意挥了下手,黄宗尚赶紧施礼告退。景元帝交待了内侍史谅几句,“且去准备些赏赐。” 史谅应声退下,景元帝又忍不住拿起了那束草仔细翻看。渐渐,他双眼一亮,笑意渐渐聚集。 “一草一木,皆为思念。”景元帝轻喃。 他是姚太后唯一的骨肉,幼时一起的玩伴只余虞昉。那时她不过稚童,孤身来到宫中,看似懂事乖巧,却被他碰到过她偷偷在角落抹泪。 她惊慌失措望来,那双泪蒙蒙的双眸,景元帝迄今不能忘。 她回到雍州府时,景元帝也难过得大哭了一场,前去恳求姚太后留下她。 谁曾想,向来疼爱他的姚太后盛怒,不仅没答应,还责罚他抄写整一册《春秋》。 所幸他立她为后,能与其再续前缘。 那两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岂能不知晓虞昉曾在宫中,与他青梅竹马,竟敢对她心生不该有的心思。 天子也不能轻易杀官,留着他们一条命,随便找个借口贬谪,罢官便是了。 景元帝忍不住再次取信展读,内侍悄然上前,低声回禀道:“陛下,淑妃娘娘差怜儿前来称,淑妃娘娘得了一幅钱大家的书画,请陛下前去一道欣赏。” 景元帝甚好钱大家的字画,闻言唔了声,道:“朕晚间便去。” 内侍退下前去传话了,守在门外的怜儿听罢,再塞了个荷包给他,笑盈盈道谢回去了。 荷包鼓鼓,内侍一捏便知里面装着银锞子。严淑妃大方,每次打赏至少都是二两银起,内侍宫女都喜欢接到她宫中的差使。 晚间前去,便是要留宿。怜儿喜主子之喜,连着塞了两个荷包给他,内侍眉开眼笑,若严淑妃有身孕,只怕在御前当差的内侍宫女都得发一笔不小的财。 怜儿回到延福宫,严淑妃严琼儿正斜倚在软塌上,百无聊赖打着哈欠。 “娘娘。”怜儿见完礼,忙上前蹲下,将严琼儿身上滑落的锦被拉到腰间,顺道回道:“陛下晚间来与娘娘赏字画。奴婢等下先去备好吃食酒水,娘娘,天气冷,吃香雪海可好?” “香雪海甜滋滋,跟蜜水一般,有甚好吃!” 严琼儿生得娇俏可人,柳眉一扬,显出几分飞扬不屑:“准备玉梨春!” 香雪海在冬日时吃最好不过,加一撮细碎姜丝,蜜饯或饴糖,用银壶煮得微滚,吃上一盏,周身上下都暖和起来。 玉梨春乃是烈酒,景元帝酒量寻常,估计吃上两盏便会上头。 怜儿犹豫了下,正想劝,严琼儿已经看了过来,脸上带着笑,眼神却冷如寒冰:“怎地,祖父将你派到我身边伺候,你就能做我的主了?” “奴婢不敢。”怜儿忙跪下来赔罪,硬着头皮道:“相爷吩咐过奴婢,要伺候好主子,奴婢万万不敢不从。” 怜儿是家生子,父母兄妹都在相府当差,严琼儿进宫时,严相选中她随侍。 这份差使看似富贵,属实不好当。严琼儿娇纵,主意大,想着父母兄妹,她却不能不劝。 “陛下吃醉酒,便歇着了。”怜儿道。 事关同房,怜儿到底未曾成亲,语滞起来,含糊道:“辛昭仪肚皮已经显怀,娘娘当放在心上才是。” 严琼儿抠着指尖上的蔻丹,讥讽地道:“哎呀,真是对不住祖父,让辛昭仪生在了前头。只可惜,她再生,也生不出皇长子,也生不出嫡子。” 景元帝虽未立后,后宫却不缺嫔妃,膝下已有两儿三女。 严琼儿笑起来,道:“你去跟祖父说,居长居嫡,至少得占一样。他若无能为力,便别再管束着我!” 怜儿只感到苦不堪言,后悔不迭多嘴。 严琼儿心气高,身为严相的孙女,早就打着做皇后的心思,谁曾想到只是封了淑妃。 如景元帝般顶顶尊贵风流,严琼儿当然见之欢喜。只她不但想得他的人,他的心,还要得他的权势尊荣! * 雍州府下了好几场雪,太阳照得人睁不开双眼,风一起,冷得脸皮都被刮走一层。 “嘘,羊来了。”有人打了个手势,指着西北方向,兴奋得直搓手,低声对同伴道:“嘿嘿,一大群。果真,榷场废弃没了人,杂草丛生,肯定有野羊来吃草!” 枯草在积雪中露出一截,一群野羊逐草而来,头羊警惕地四望,飞快将草卷进了嘴里。 弓箭悄然搭在弦上,凄厉呼啸而去,羊群先是一惊,很快便四散逃窜,数只中箭倒地。 老钱迫不及待冲了出去,连滚带爬扑向了野羊,几个汉子紧随其后,将羊身上的箭拔出来,擦拭干净放回箭囊中,将野羊拖到了背风扎营之处。 “将军,我的手艺好得很,嘿嘿,烤羊肉天下无双!” 老钱一手的血,也不怕冷,撸起衣袖准备大展拳脚,“将军,黄羊呐!是黄羊!” 黄羊比其他羊要贵,老钱将其吹上了天,听他一路念叨,仿佛只要吃上一口,便能升仙。 虞昉道:“收拾麻烦,烤熟要许久,切小些再烤。只烤两只,其他的留着。记得了,不要用上战场杀过敌的刀。” 老钱忙道:“将军喜洁,陈铁掌带着干净的刀呢,将军放心。” 虞昉颔首,将皮帽裹紧,蹲在火堆边烤着火,朝山坡下看去。 四野荒凉,周围人烟罕至,因着地形天气复杂,周围人烟罕至,曾是大楚与西梁边关的四不管之地,榷场开了之后方热闹了几分。 几间低矮破旧的屋子,孤零零立在一处宽敞的空地处,土院墙早已坍塌了大半。 打仗之前几个月,双方局势紧张,榷场便已搁置,到如今空了差不多两年。 和议之后,榷场会再开,岁赐也会在此交割。西梁与虞昉一样,兴许是穷疯了,第一笔岁赐,连着年节的赏赐,要求大楚在年前支付。 虞昉领着经验丰富的斥候,在周围走了几天,将地形道路探了个大半。 火堆哔啵燃烧,铃兰不时往里面添捡来的干柴,老钱拿着几大串羊肉过来,美滋滋道:“将军,很快就烤熟了。” 虞昉见老钱恨不得生啃了羊肉的谗样,道:“熟了再吃,别惦记着其他几只,拿回去卖掉。等我们发了大财,我允你吃半只羊!” 老钱道放心,“更穷的日子都过过,现今不算穷,属下能管住自己的嘴。嘿嘿,马上要发财了!” 铃兰咬着干草,双眼紧盯着羊肉,一脸向往。 老钱瞥到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迟疑着问道:“将军,你送的那几根草,究竟有何深意?” 虞昉回答就是草,也不管他们能否理解,加重语气一本正经道:“我草!” 9、第九章 乔装打扮的虞昉一行回雍州,路上从荒无人烟,逐渐到热闹。 有消息灵通的商人赶往榷场,争取在榷场开时大赚一笔。路上打尖地方少,天气冷,偶有附近村子的百姓在路边搭上简易草庐,卖些热水粗粮。 寒意凛冽,路尽头出现了一队商队,草庐的摊主夫妻张大郎忙对妻子洪氏道:“又来客人了,你快出去瞧瞧。” 洪氏瘦弱的脸上露出笑,赶紧用布巾抹了下手,急匆匆从土灶后走到门边,撩起打着补丁的粗布帘,看到外面的商队,一下睁大眼,回头兴奋地道:“他爹,好些人,估计得有上百!” 张大郎跟着笑,笑完又泛起了愁,望着草庐中坐得满满当当的客人了:“咱们这地,哪容得下。容得下,也没拿得出手的吃食茶水。” 虞昉端着破口的粗陶碗,不紧不慢就浑浊茶汤吃着杂面馒头,闻言放下碗,道:“我们用完了,将地让给他们。” “客人你们坐,你们坐。”张大郎赶紧道。 走商路的客人手上有钱,出手也大方,茶沫子煮的浑浊茶汤,黑乎乎的杂面馒头,他们也不嫌弃。 张大郎老实本分,外面天气冷,草庐中的炉子烧起来,方才有些热意,话里话外赶客,他很是过意不去。 铃兰已经摸出钱袋,数好了茶汤馒头钱放下。虞昉道:“我们得趁着天亮时赶路,掌柜的你忙,难得有人来,你们好赚些嚼用过个好年。” 张大郎哎哎几声,又是点头又是鞠躬,仔细收起了大钱。洪氏忙帮着收拾,铃兰提起旧布包袱皮,轻松搭在了肩上,虞昉低下头,率先走出草庐。 在草庐外刷骡子的几人,忙着去套车,老钱袖着手,吸了下鼻子,望着逐渐走近的商队,咂舌道:“乖乖,竟然是骆驼商队!” 虞昉跟着数了下,差不多有近二十头骆驼,骆驼驮着箱笼行囊,精壮的汉子前后护卫着缓缓走了过来。 草庐是坐不下,瞧着他们的阵仗,也瞧不上张大郎的茶汤杂粮,草庐顶多帮着煮碗热汤。 “你去,将黄羊卖给他们。”虞昉对老钱说道。 他们还剩下七八只黄羊,收拾后装好了准备带回雍州府。天气冷,冻得硬邦邦,老钱这两天都对着冻羊流口水。 老钱眼珠一转,立刻心领神会,虞昉是让他去借机打探。 这次出来,虞邵南都被虞昉留下了,只带上了他与铃兰,其他人都是从军中挑来的好手。 他们两人脸生,其他人跟着,都知道是虞昉出行了。毕竟她现在还病着,不宜声张,虞冯他们几人再不放心,想着毕竟在雍州府的范围内,只能作罢。 老钱上前,离得尚有近半里远,就被人赶上前拦住了。 “我们也是买卖人,准备进京去。”老钱脸上堆满了笑,连连抬手见礼。 拦着他的汉子警惕看来,见他一脸的笑,其余人在套车准备离开,随口问道:“你有何事?” 老钱道:“我们带了些黄羊准备进京,恐路上坏掉,自己也舍不得吃完,你们可需要?便宜得很,黄羊难得啊!” 汉子立刻摆手,道:“不要不要,你快些让开!” 老钱面露失望,塌肩缩脖,垫着脚尖往后张望。 汉子脸色一沉,道:“你看甚,走开走开!” “这条道人人可走。”老钱嘀咕了句,见汉子要翻脸,忙讪讪让开了。 后面的商队走了上来,一个裹着皮裘,管事模样的中年汉子过来,拿眼角斜了老钱一眼,问道:“何事?” 汉子忙恭敬答道:“他自称是去京城做买卖的商人,要卖黄羊给我们。” 中年管事咦了声,“黄羊?”他朝后看了看,马上奔回去,追着行进的马车说了几句。 很快,他撒着脚丫子朝前跑来,指着老钱道:“你们的黄羊在何处,且拿来我瞧瞧。” 老钱马上换上笑脸,“还是这位爷有眼光,这位爷等着,我这就去!” 中年管事摆着架子,跟着老钱身后来到骡车边,看着他指挥人从骡车上掀开放着黄羊的箩筐。 “都收拾好了,爷你看上去贵不可言,定当吃过不少黄羊肉,放心,假不了。”老钱赔笑恭维,提了一只黄羊腿在他面前晃。 中年管事嫌弃退后两步,矜持地看了几眼,道:“黄羊倒是黄羊,就是不够新鲜。” “这位贵爷,我们要进京城去,路途遥远,这羊跟着到京城,都成一堆骨头了,哪敢拿出手。” 老钱拖着羊腿,毫不掩饰自己的谗样,不舍的眼神在羊腿上流连,“唉,活不下去,只能去京城找找门路。” 中年管事眼神微闪,似乎漫不经心道:“你们做何买卖?在雍州做不下去,在京城就能做下去了?” “我们贩卖皮子,京城的贵人才穿得起好皮。” 老钱狡黠一笑,道:“猫有猫道,鼠有鼠路,京城贵人的门槛再高,咱们也有些门道。” 中年管事瞥了两眼老钱,见后面的驼队已经到了草庐边,道:“行行行,咱不跟你废话,你有多少黄羊,咱都要了。你开个价。” 老钱伸出双手,在中年管事面前晃了晃。 中年管事眨了下眼,道:“一两银子,可。” “爷说笑了,十两一只。”老钱笑道,将黄羊腿放回了筐子里,“一两银子,咱自己也吃得起。” 中年管事脸黑了黑,暗自骂了句老钱,瞧他丑归丑,到底不蠢。 黄羊在市面上,差不多也要卖近十五两一只,卖给他们十两一只,也不算太贵。 中年管事见老钱懂行,反而放心了些,不耐烦道:“都留下吧。” 老钱立刻让人将框子搬下来,道:“还是爷有银子,这么多骆驼,一看就是有钱的人!” 中年管事不接话,亲自去翻框子点数,老钱袖手跟在身后,不停地说个不停。 “不知爷你们是做何买卖,可是去榷场?榷场那边要开了,只可惜咱们东家打定了主意,边关不稳,不想再留下。” 中年管事本不答话,这时抬头朝立在骡车边的虞昉望去,努了努嘴道:“那是你们的东家娘子?” 老钱顺眼看去,道:“是,咱们东家在京城,写信来让东家娘子跟着去。” 中年管事紧盯了虞昉几眼,见她裹着皮袄,瘦削,不施脂粉,跟走南闯北的商人一般,很快便兴趣缺缺收回了视线。点好了黄羊,吩咐跟来的随从去取了银子,数了银锭交给老钱。 十两一只的银锭,老钱每只银锭都咬了一口。中年管事看不下去,鄙夷地道:“雪花银锭岂会有假!” “是是是,是我没见过世面。”老钱收起银子,脸上笑开了花。 驼队已经停下来,中年管事没再理会老钱,吩咐人将黄羊抬走,留下一只抬进草庐。 张大郎洪氏很快被赶了出来,一群护卫拥簇穿着缂丝大氅的男子进了草庐。老钱在旁边上蹿下跳看热闹,护卫横刀在身前,冷脸厉喝:“看甚看,滚!” 老钱瞧着护卫手上的刀,捂着钱袋往后退。虞昉他们也被驱赶,护卫冷着脸喊道:“赶紧走,别在这里碍事!” 虞昉拉着铃兰忙上了骡车,老钱见状也爬上了车辕,一行人很快驶离。直到看不到草庐,老钱跳下车辕,爬进了车厢。 “问出什么了?”虞昉问道。 老钱掏出钱袋交给铃兰,神色难得凝重了几分,道:“他们警惕得很,几乎不接我的话。哪怕我主动透露口风,称将军是去京城的东家娘子,那人也不肯透露半点口风。” 虞昉唔了声,道:“你且仔细说来。” 老钱将他与中年管事的对话,认真回忆着说了:“属下瞧着他们,应当不是商人。从护卫手上的刀柄来看,属下能断定,里面装着陌刀。” 虞昉沉吟着,从铃兰手上接过雪花银端详着,道:“一行人进退有度,且纪律严明。骆驼卧下之后,驼背上的行囊未曾解下,如此看来,里面应当未曾装着重物,无需让骆驼歇息。另外,你说去京城做皮子生意,有自己的门道,那人也没问,他对京城建安城应当不甚了解,不敢多说,怕说多露出马脚。黄羊十两银子一只,他眼都不眨买了,给的是崭新银锭。这是不曾标记的官银。” 老钱道:“是,先前我借着查看真假,每只都咬了一口,银子是真,却未看到有任何的标记。” 除非是绞开的碎银,无论官私,银锭上都有记号。银锭上有雪花,表明银锭刚铸好,不曾使用转手过。避开刻上标记,乃是不透露来历。 虞昉将银锭交给铃兰,道:“能铸银子,还能不刻字,身份非同一般。护卫虽霸道,到底未真正动手。给了你银子,就是不欲节外生枝。” 她将车窗拉开一条缝,探头出去张望,眼前是绵延荒芜的山,山不算太高,山上积着雪。翻过山,便是西梁的地界。 “你让斥候沿山去打探,要小心,我们人少,要快些离开。”虞昉道。 老钱应是,他对周围的地形熟悉,神色微变,压低声音道:“将军可是怀疑,他们不是商队,而是西梁人?” 虞昉道:“是,他们绝不是商队,是五皇子梁恂亲自来了!” 老钱脸色大变,失声道:“梁恂肯定带着精兵,那咱们还如何发财?” 14、第十四章 “好有钱的官老爷啊!” “官老爷行行好,赏我们一口吃食呗,我们天天吃土,饿得受不住了啊!” 衣衫褴褛,浑身脏兮兮看不出年岁,男女的流民围上前,将队伍前后都堵住了。有人挤到了马车边,不断拍打着车壁。 “滚开,快滚!” 仆从大声呵斥,车夫扬起马鞭驱赶。鞭子抽打在破衣衫上,有人大叫起来:“杀人啦,官老爷杀人啦!” “贪官狗官,不顾我们这些穷人的死活,跟他们拼了!” 几人爬上车辕,车夫被掀下地,还没爬起来,就被随后涌上来的人踩得嗷嗷叫。 陈弩高樟连日奔波,一路紧绷着,好不容易平缓了下,都在马车里睡着了,被外面的吵嚷声惊醒,心瞬间又提到了嗓子眼。 如今他们正行驶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河滩边,东边是山,西边是河,细雪纷飞,天色快近黄昏, 在来榷场的路上,陈弩他们也曾遇到过流民。战乱,饥荒,灾害,流民并不鲜见。 以前是携家带口的三五人,顶多十余人。他们一行皆有官差沿途护卫,流民早早就被驱逐了。 现今他们几乎是狼狈逃离雍州府,刚到陕州地界,离最近的驿馆约莫有三四十里的路程,官差远水救不了近火。 听到外面流民乞讨吃食,陈弩只求赶紧平安回京,立刻大声吩咐:“给他们吃食,车里的都给他们!” 高樟也跟着喊,“都给他们,让他们赶紧滚开,别耽误了赶路。” 两人都不敢开门,外面风雪声,吵嚷声,将他们的声音瞬间淹没。 马车门一下被拉开,寒风灌入,两人还没回过神,被拖下车摔倒在地。 “哎哟!”两人细皮嫩肉,被摔得大声惨叫。 陈弩惊恐万分,甫挣扎着起身,眼前瞬间一黑,被破麻袋都头罩住。 高樟与他一样,被按在地上,头上套着破布袋。 “好暖和的衣衫!狗官穿金戴银,我们冻死饿死,跟他们拼了啊!” 身上的织锦缎衣衫被拔掉,发髻上的玉冠被扯走,连脚上的软靴都没放过,周身只余下一件官袍,脚上脏污的罗袜。 一声呼啸,马蹄阵阵,带起一阵寒风,疾驰而去。 “侍郎,侍郎醒醒啊!” 管事哭喊摇晃,陈弩牙齿咯咯打着颤,勉强睁开了眼。 眼前的管事也只穿了件中衣,与他一样被冷得半死不活,脸与嘴唇都青紫。 管事簌簌发抖着哭:“侍郎没事就好......他们,这群歹人,将我们的衣衫行囊,全部抢走了啊!” 那边高樟的随从也在害怕哭喊,陈弩听到他的呻吟,眼前阵阵眩晕,努力撑着道:“走,赶紧找人。” 雪还在下,天已经擦黑,他们一行人都衣不蔽体。四周乱糟糟,只剩下几张小杌子,文书官印随意扔在那里。 若寻不赶紧寻到避寒取暖之地,他们都会被冻死。 陈弩借着管事的手起身,高樟也站了起来,罩住他的破布巾竟然舍不得丢,像是宝贝般裹在身上避寒,他嘴唇发紫,抖抖索索着,一句话都骂不出来了。 一行人互相搀扶倚靠着,拖着沉重的步伐沿着官道朝驿馆走去。深一脚浅一脚,幸好走了约莫三里路,在官道旁出现了个小村子。他们前去找了户人家烤火避寒,借村民的旧衫穿了,管事带着官印,请村中的汉子带着前去驿馆报信。 驿馆的驿卒看到官印,连夜赶来,将他们接到了驿馆。 此时陈弩高樟连惊带吓,又被冻着了,连报官都顾不上,病倒在了驿馆。 县里的李县令接到消息,连忙上报了府衙,赶到驿馆伺疾。 李县令从管事处问到了些事情经过,顿时大骇,头皮直发麻。 京城来的大官在他的地盘被抢,他头顶的乌纱帽是难以保住了。 不过,陈弩与高樟都还病着,他们没发话,李县令对此也只字不提,比伺候亲爹娘都尽心,尝药,端屎端尿,晚上歇在炕前的脚踏上。 陕州府陶知府随即也赶到了驿馆,李县令脱不了干系,他也会被牵连。两人碰面细细商讨了一通,一致都不提此事,一起精心伺候起两人的身子。 这边乱成一团,那边牛凹关剑拔弩张。 扎营之后,梁恂便悠闲等着陈弩高樟给他答复。 若只是面对雍州府,梁恂还不敢那么肯定。有陈弩高樟在,他便毫无顾忌了。 西梁朝臣官员与陈弩高樟一样,擅长勾心斗角争权夺利,出事之后,善于找替死鬼。 他们是大楚派来的使节官员,只要咬定他们,为了自己的前程,不让差使砸在手上,两人肯定比他还要着急。 无论虞昉在或不在,她都是最好的替死鬼。五万贯钱,定要雍州府如数奉还! 谁知,梁恂不但没等到他们的答复,牛凹口还增了兵。 声音洪亮的兵丁,在韩大虎与黑塔的示意下,对着他们万般嘲弄,挑衅,还不时放些空箭。 梁恂见到黑塔,心冷了半截。 黑塔是虞昉的副将,脸黑如锅底,立在那里跟石柱一样,双刀使起来霍霍生风,行经之处如割麦般倒下一大片。 偏生黑塔不但勇谋,还饱读诗书,擅长布兵,对虞昉比狗对主人都忠诚,西梁兵听到他就犯怵。 黑塔只听虞昉的命令,他来,就是得了虞昉的授意。 营帐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小厮西川小心翼翼揭开一角,禀报道:“五皇子,牟先生来了。” 梁恂忙示意请进,西川让开,一道人影从门缝挤进来,从兜住的衣袖中抽出手见礼。 “无需多礼,牟先生快来坐。”梁恂赶紧道。 牟晋善赶路太急,病体本就未愈,靠在软囊上喘着气。梁恂见状亲自提壶倒了盏热茶递过去,道:“牟先生先吃口茶缓缓,不急。” 牟晋善忙欠身接过,捧着吃了两口,声音沙哑道:“人老了,虽不中用,还死不了,东翁无需管我。我听西山说了当时的情形,唉,东翁当时多想了一步,谁曾想,螳螂捕雀,黄蝉在后啊!” 梁恂手不由自主拽紧,恨恨道:“定是雍州兵,只有他们才这般大胆,有这个本事从我手上抢东西走。” “我也这般以为,只雍州兵死不承认,东翁也没证据,有证据,他们定会全然否认。” 牟晋善眉头微皱,道:“东翁只找大楚朝廷的官员,这倒是个好主意。我先前来时,听到西梁兵在外面叫骂,好似不大妙。” “陈弩高樟迄今都没回音,牛凹关关闭着,商人过不来,无从打听消息,不知那边情形究竟如何。只黑塔来了,关口增了兵,看他们的架势,随时准备打仗。” 梁恂气得用力捶了下矮案,脸色难看至极,咬牙切齿道:“虞昉包藏祸心,阴险狡诈,她不怕打仗,只怕不打!” “照眼下的情形看来,只怕是如东翁所预料的这般了。边关不宁,大楚朝廷就不敢轻易召回虞昉。虞氏在雍州府经营上百年,谁来都无法镇住底下的兵将。若大调兵,呵呵,大楚承平多年,其他兵养得膘肥体壮,来就只是送死。大楚建安城的姚太后不笨,严宗也不笨。天下江山不姓严,严宗可以不顾,姚太后哪舍得毁了他宝贝儿子的江山。” 牟晋善抬眼看向梁恂,疑惑道:“我万万想不到,虞氏会这般做,他们竟然如此大胆。武将造反,也要寻求时机,雍州府现在的情形,可造不起反。” 梁恂道:“另还有一条,虞昉再有异心,她也不敢起兵。只要她起兵,就是我们的大好时机。虞氏祖宗族人在雍州府苦心经营这些年,她敢放弃雍州府,便是连祖宗都不要了。虞氏积攒下来的名声,悉数败在了她手上,最后成了叛臣贼子。我怎地都猜不透虞昉的路数,她敢抢岁赐,又不能起兵,景元帝已立她为后,她要如何应对?” 牟晋善捧着茶盏,耷拉着眼皮沉吟许久,最后歉意地道:“东翁恕我愚钝,我也猜不透。不过东翁,虞昉早早离开雍州府,对我们来说才最有利。我们屯兵在此,反倒帮了虞昉,给她上好拖延朝廷的理由。五万贯钱是大数目,接下来大楚还得赔给西梁二十万贯钱。我们屯兵不撤,大楚也有借口不付。丢了五万贯钱,陛下那边骂一骂,也就过去了。大楚拖延着二十万贯钱,都是东翁屯兵之过,陛下定会怪罪东翁。” 梁恂阴沉着脸,道:“阿爹不怪,其他几人怎可能不趁火打劫。呵呵,我会回京在阿爹面前请罪,自认无能。接下来的钱,让他们来收。” 牟晋善道:“此举甚妙!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一遛,让陛下好生瞧瞧,大皇子他们的本事了。” 梁恂冷笑几声,当机立断道:“撤!” 韩大虎蹲在城墙避风的角落,从箭洞中朝外看着西梁兵拔营离开,朝地上淬了口,骂道:“真是孬种,被晾着这些天,祖宗八代都被骂了,我还以为会打呢!” 黑塔抱臂在胸前,笃定地道:“将军说过他们不敢打,他们就不敢打。将军的话,何时错过?” 韩大虎呲牙笑,被寒风吹得牙齿酸,忙闭上了嘴,蹭地起身,道:“黑......徐副将,属下去准备开关口。那些商人被堵在这里,吵得很,让他们赶紧去榷场将货卖了,荷包鼓起来,嘿嘿,回来我们好收关隘钱!” 黑塔木着脸道:“你去吧,别忘了将军的叮嘱。” 韩大虎大声应是,大步朝墙下走去。石阶下了一半,遇到了裹得密不透风的虞昉走在前面,虞邵南紧随其后。 韩大虎赶紧停下抱拳见礼,虞昉露出一双眼,点点头,声音嗡嗡道:“你跟我来,我们一道去看看西梁兵。” 韩大虎忙陪着虞昉上了城墙,黑塔见她过来,眼神一亮,有意无意隔开虞邵南,高兴地道:“将军来了。西梁狗果真害怕,他们逃回老宅去了。” 虞昉说是,不打也无妨,她反正备着下一招。 西梁兵来回忙碌,虞昉看得很仔细,收回视线,再看向旁边立着的黑塔,韩大虎,值守的小兵。 黑塔韩大虎皆穿着铁打的披甲,小兵却大多只有藤条,牛皮等披甲。 “披甲太少了。”虞昉从衣袖中伸出一根手指,按了按黑塔胸前的披甲。 黑塔胸口砰砰跳得飞快,刚想说话,虞昉已经收回手,望着远处的主仗,微微笑起来。 很快,雍州府就有钱了,她再去乌孙骗点马,她要打造全员披精铁甲的精骑兵! 15、第十五章 破旧的驿馆前车马喧嚣,送来珍稀补品,冬日难得的菜蔬,鸡鸭鱼羊等等,驿馆上空十二时辰炊烟袅袅。 养了近十日,陈弩高樟身体好转了大半。陈弩一心养病,高樟却怒不可遏。 “我等奉陛下的旨意而来,却在陕州遭受不测。他们这是在打陛下的脸,是要造反!” “必须将反贼抓住,肃清天下!” 李县令接到消息,便已悄然让差役去查过。天气寒冷,时值傍晚天色已暗,被劫之地偏僻,离得近的村民躲在屋中避寒,对此皆一问三不知。 夜里积了雪,官道上又不时有车马经过,车马痕迹被掩盖破坏,哪还查得清楚? “府尊,这件事你看,唉,实在是棘手啊!” 李县令愁得印堂犯油,抬起的手又放下,胡须已揪掉了大半,再揪下去就没了,面白无须仿若宦官,着实不雅。 陶知府也愁,随着李县令一起唉声叹气:“真是流年不利,眼见就要过年了。” 往年到年关时,衙门都开始变得清闲,官吏开始心无旁骛准准备年礼,过年时的酒水吃食。 幸好今年的年礼备得早,已经差人送了出去。陈弩高樟来时,陶知府已经奉上了孝敬,他已差师爷回府城,再给他们准备了两份厚礼。 陈弩虽不吱声,却也不劝高樟。陶知府心道只怕这份厚礼上,还得添一添。 陶知府心疼了下,很快就释然了。花钱消灾,只要乌纱帽不掉,千金散尽还复来。 “府尊,照着规矩,丢失了何物,衙门得记录在案,方便宜照案查明。”李县令低声道。 陶知府心下了然,李县令查不清楚,他想暗中挑明两人财物来得不正,反将其一军。 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陶知府沉吟良久,陈弩看似两边不靠,高樟却是严相的人,最终不敢冒险。 “你去提?”陶知府轻描淡写回了句,李县令立刻哑了口。 “府尊,在打仗时便有流民前来陕州,这些流民定是从雍州府而来,战事已平,流民陆续归乡。发生抢劫之地,查实之后属雍州府的梁河县,当交由雍州府梁河县处理。” 陶知府愣了下,斟酌着道:“梁河县向和可不好惹。” 李县令眼珠一转,冷笑道:“不好惹正好,向和那厮行伍出身,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这可不是在战场上打仗,不怕他动手,只怕他不动手。” 官场上你来我往,下绊子打机锋,明刀明枪那就是理亏。 陶知府也实在没了法子,暗忖陈弩高樟看在厚礼的份上,默许他们此事推给雍州府。 “驿馆驿卒无需担心,只要交待一句,他们半个字都不敢吐露。只方家村那群人......”陶知府慢吞吞说道。 “府尊放心。”李县令眼里阴森闪过,低低道:“年关时节,非为作歹的匪徒又出来作案。这条官道恰是商人前往榷场的必经之路,抓歹徒,护着商人太平,便是尊着朝廷的旨意,让榷场重归繁荣,是下官理应之责。” 陶知府耷拉着眼皮,片刻后道:“给张将军修书,这份功劳送给他。” 雍州军军功赫赫,临近的陕州军一无所成。张达善年岁渐高,在军中留不了几年,削尖脑袋想捞功劳,调回兵部或枢密院做京官。虽比不过地方军手掌实权,前程却保住了。 “剿匪”他做得驾轻就熟,这份功劳他肯定乐意至极。 李县令眼睛一亮,抬手道:“还是得靠府尊,下官与府尊相比,便是那污泥与美玉。” 陶知府抬手点了点李县令,一脸无奈责备了李县令一句,再谦虚一二,心里却很是受用。 李县令岂能不知陶知府的心思,诚惶诚恐应下,两人再商议了几句,一道前去找陈弩高樟。 陈弩与高樟住在相邻的两间上房,驿馆破旧,虽是上房,高樟还是住得满肚皮的火。外面天气寒冷,他们还未痊愈,不宜折腾,高樟只能忍怒屈居于此。 忍无可忍,高樟来到陈弩的屋子,找他说话诉苦。 “无能昏庸之辈,这般久了,还未将歹人缉拿归案。” 高樟骂完陶知府李县令,见陈弩靠在炕头一声不吭,不禁急了:“陈侍郎,你从头到尾都不吱声,你我同遭大难屈辱,莫非你打算不追究了?” 陈弩掀了掀眼皮,最终唏嘘长叹。 他的确不打算追究,赶紧养好伤回京。可高樟却忍不下这口气,一幅要追查到底的架势。 不管他,任由他去折腾,两人又是一道前来,如何能掰扯得开。 陈弩耐着性子道:“高侍郎,在牛凹关时,你我的那些东西就算过了明路。追究起来,你我要如何解释?” 高樟却不以为意,一甩衣袖,道:“解释,须得向谁解释?百姓?他们也配!同仁,还是上峰?他们何来的脸面,底气追究。真闹大了,我就敢来个鱼死网破!” “你!”陈弩见高樟铁了心,跟着也恼了。 不过,陈弩咬了咬牙,到底将火气按压了下去,道:“陶知府李县令这些时日对我们殷勤备至,损失的那点钱财,他们多少会填补些。事情发生在他们的治下,就交由他们处置,彼此能下台阶就行,无需逼得太过。” 陶知府李县令这些天好吃好喝伺候着他们,连恭桶都亲自送进送出。损失的钱财能填补,高樟脸色缓和了些,勉强应了声。 “老陈,听你提到牛凹关,我总觉着,这件事有些怪异。” 高樟认真琢磨起来,脸色微变,道:“西梁的岁赐被劫走,我们又遇到流民抢劫。梁恂咬定岁赐被劫是雍州兵所为。百姓中流传着一句话,匪就是兵,兵就是匪,雍州兵亦能扮成流民。” 陈弩早就思索过此事,不过,他看向高樟,道:“虞氏被立为皇后,天下皆知。你指责大楚的皇后是劫匪头目,此事滋关国体,休说你我拿不出实证,就算做出天衣无缝的实证,朝廷为了脸面,私下如何处置且不提,断不会明面上承认,你我污蔑皇后,该当何罪?” 高樟暗自鄙夷,陈弩归陈弩,他归他,何来的你我。 他是严相的人,虞昉若是品行不端,严相的孙女便能顺势被立为皇后。 姚太后也乐意见到虞昉被定罪,虞氏的名声受损,轻松收回雍州府的兵权。 此乃一举两得,高樟越想,心头越火热。 这可是天大的功劳,陈弩既然瞻前顾后,那就休怪他不顾一同吃苦受罪的交情了。 高樟打定了主意,随口敷衍了句,脑中转过了无数的念头。 陈弩懒得理会他,靠着继续养神。 高樟从陈弩屋子出来,恰陶知府李县令找了来,他心思微转,将两人叫到了屋中。 陶知府李县令期期艾艾说了流民乃属于雍州府之事,高樟差点没笑出声,心道真是想什么来什么,他的运道,真是太好了! 高樟绷着脸,装作沉吟了下,道:“当时天色已晚,我与陈侍郎疲于赶路,遭逢突变生了病,究竟是在何地遇到劫匪,可能记得有所偏差。你们且去查实,若属是陕州的闪失,当不得推卸。” 陶知府李县令何等的人精,高樟这是松了口,两人对视一眼,心头暗喜,忙不迭保证。 “高侍郎放心,在陕州地界,就算是只敢扰民的蚊蝇,我们都会抓到,保一方安宁。陕州一向太平,高侍郎却给下官提了醒,万万不得掉以轻心,眼下正值年关,更得万分谨慎,前往陕州各地巡逻,让百姓过上安稳,祥和的大年,方不辜负陛下的圣恩。” 高樟睨了眼躬腰的陶知府,赞同了句,“陈侍郎喜静,你们莫要前去打扰。尽快去查明,让陈侍郎能放下心修养,早日启程回京交差。” 陈弩不大搭理他们,由着高樟出面,陶知府李县令以为他亦默许,也就不去触霉头,连连应了。 两人很快写了密信,派心腹快马加鞭送给张达善。过了一日,李县令便回禀高樟查实了,发生劫匪之地,隶属雍州府梁河县。 高樟索要文书证词,陶知府与李县令商议之后,细心编撰了一份交给他。 收好文书,高樟便迫不及待要启程,陈弩身子已无大碍,也想早些回京,便同意了。 陶知府李县令更是跟送瘟神一样,用车马厚礼,将他们送上了回京的官道。 那边,张达善接到信,两日之后领着近百兵丁赶了来,在驿馆同陶知府李县令会过面,令亲信领兵直扑方家村。 雪后出了太阳,明晃晃悬在空中,照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却不见半点暖意。 黄宗尚靠在车壁上,马车颠簸来去,他随着左摇右晃,却还是心急如焚,恨不得催行驶得再快一些。 随从香茗见他嘴唇与脸一样泛白,不禁担忧劝道:“老爷,已经快到雍州府地界,前面是驿馆,可要去歇一晚再走?” “不歇!”黄宗尚板着脸断然回绝。 香茗嘴张了张,心知黄宗尚只恨不得飞到雍州府,早些办完差使早些回京,将劝说的话收了回去。 领了圣意从京城再来雍州府送信送礼,与上次不同,为了赶路,黄宗尚吩咐他一路打听近道,不走平坦的官道,改走颠簸不平的小径。 车马驶过驿馆,沿着官道朝雍州府驶去。到了方家村附近,车速渐渐慢下来。 黄宗尚晃得也慢了,他察觉到不对,睁开眼,不悦地道:“怎地这般慢?” 香茗忙道:“奴下去瞧一瞧。” 马车停了下来,香茗拉开车门跳下车,车夫也从车辕下来,上前道:“前面有兵丁守着。” 香茗踮起脚尖看去,路上站着一排约莫十余人左右的兵丁,他愣了下,赶紧前去如实回禀了。 黄宗尚眉头一皱,道:“我们乃是领了圣旨前去雍州府的天使,只要不是打仗,兵丁在此与我们何干,继续走!” 香茗便吩咐了车夫继续前行,他不放心,得了黄宗尚的许可,上了车辕陪坐在了车夫身边。 马车逐渐驶过去,兵丁中有人走上前,吆喝驱赶道:“来者何人?陕州兵抓捕盗匪,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香茗呆了下,忙报上了名号。说话的兵丁一听,脸色瞬间大变,与身边同伴咬耳嘀咕了几句。 同伴飞快跑开,兵丁似乎拿不定主意,在那里左顾右盼,很是为难。 官道被兵丁拦着的另一边,驶来了几辆骡车。 兵丁同样上前吆喝,坐在车辕前的老钱回道:“来者大名鼎鼎,雍州军钱爷是也!” 老钱站起身打量,哎哟了一声:“来者何人,来者是原来是陕州兵啊,又要拿百姓当匪徒剿了?” 听到老钱的话,兵丁惊慌不已,转身拔腿就跑,下了官道朝村子跑去,大声喊道:“雍州军来了,雍州军来了!” 拦着路的兵丁们见状,追在他身后跑了,跟着大喊不止。 “还是将军料事如神,果真好多只黄羊!” 老钱嘬着牙花子,嘿嘿笑,鞭子一扬,在空中挥了个响亮的鞭花,朝着他们追了去。 16、第十六章(修) 张达善陶知府李县令几人在驿馆接到兵丁来报,顿时大骇,顾不得寒冷,弃车骑马疾奔向方家村。 靠近村通往村子的官道上,黄宗尚的马车停在那里,老钱坐在车门边,一只腿搭在车外,闲闲与车中努力装作平静的黄宗尚说着话。 黄宗尚以前隐约提过一些各路兵将的德性,吃空饷最寻常不过。承平时期,武将要捞军功,除领朝廷的命令,镇压各路民反,杀鸡儆猴催收赋税之外,便是杀“匪徒,江洋大盗。” 而所谓的匪徒江洋大盗,不过是拿民来冒充。 待亲眼目睹陕州兵在方家村的穷凶恶极,黄宗尚依旧被震惊得瞠目结舌,回到车里坐着,许久都没回过神。 万幸的是,陕州兵行凶时被他与老钱撞见,村民只家中被翻得大乱,稍微值钱的东西被收刮殆尽,有反抗的汉子受了些皮肉伤,未曾闹出人命。 天已经蒙蒙黑,寒风从车门边灌入,黄宗尚浑身一激灵,睁眼望着陌生,暗黑的门外,嘴里直发苦。 陕州兵既然敢在青天白日,临近官道边打杀,足以表明他们在陕州一手遮天。 此事甚关重大,一个不察便会惹火烧身。黄宗尚悔恨不迭,懊恼自己当时忙着赶路,若在驿馆歇一晚,便不会被牵扯进来。 瞧他这趟差使,果真是天下第一苦! “老实点!”老钱突然呵斥一声。 被捆在一起不安分陕州兵,立刻变得老老实实了。 黄宗尚被老钱惊得抖了抖,先前他亲眼目睹耀武扬威对村民的陕州兵,被老钱他们连打带吓,很快就节节败退,如鸟兽散四散逃走。 老钱也不追,只让属下抓住了领头的几人,将他们捆在一起扔做一堆,由着其他人前去报信。 老钱拿眼角睨了黄宗尚一眼,见他白胖的脸变成苦瓜,瑟缩一下,又赶紧抬手挺胸,努力撑着体面。 “瞧这怂样,比老子差远了。”老钱暗自鄙夷了句。 不过,老钱皱起了他稀疏的眉毛,黄宗尚再来雍州府,还恰好赶上张达善他们“剿匪”,着实让人意外。 虞昉估计也没料到他会来,老钱直犯愁,不知该拿他如何办。 嘴里嚼着干草,老钱眼珠子乱转,拼命想着主意。 已经有人急行军赶回府城给虞昉报信,既然黄宗尚是见证人,他就不能走。 老钱眼神不断朝黄宗尚身上飘,他的马车熏得香喷喷,烤得暖烘烘,连随从香茗都细皮嫩肉。 也是一只大肥羊! 黄宗尚坐立难安,开始干巴巴东拉西扯,绝口不提陕州兵之事。 “时辰不早了,我还得赶往梁河县,早些到雍州府城传旨送信。钱郎将还要忙公务,不如先留着,我就不奉陪了。” 黄宗尚扯了半晌,忍不住驱赶老钱下车。老钱打定了主意,望着天上已经挂着的明亮星辰,笑嘻嘻道:“黄郎中真是不辞辛劳,披星戴月赶路。” 黄宗尚自知话转得生硬,也豁了出去,承认很是辛苦,“眼见就过年了,万万不能耽搁了陛下的差使。” 说到这里,黄宗尚悲从苦中来,泪湿眼角:“这一年,就尽在赶路,耽搁在建安城雍州府来回的路上了啊!” “黄郎中。”老钱好奇了,他朝车厢里挪了挪,问:“我是武将,粗人,不知你们文官如何当差。平时在礼部衙门,你都做哪些事体啊?” 黄宗尚被问得一愣,下意识想着平时在礼部当差时所做之事。他抬手抵住太阳穴,脑子乱糟糟,越想越乱。 定是赶路太辛苦,又惊吓过度。除去那些繁琐的小事,黄宗尚能答得出来的具体差使,竟惟有来回雍州府传旨! 老钱跳下了马车,没再继续追问,黄宗尚顿时松了口气,随着他看去。 官道那边马蹄阵阵,很快便到了跟前。为首的男子翻身下马,年岁看上去约莫五十岁左右,身高中等。箩筐般粗的腰,膀子也宽如筛,披着黑色皮裘,乍眼一看,还以为是只熊瞎子。 男子将缰绳一扔,紧随其后的兵卒手忙脚乱接住,把马牵到一旁,点上了火把。 “放肆!”男子黑沉着脸,手按在刀柄上,气沉丹田怒喝一声,震得旁边林子的鸟唧唧叫,扑腾着翅膀乱飞。 老钱蹲在他的破骡车边避风,嘴里还是衔着干草,连眼皮都未动,懒洋洋道:“张将军真是威风啊。” “你既知晓本将名头,胆敢如此无礼,放肆!” 张达善不断怒斥放肆,转头吩咐道:“还不赶紧去解开他们的绳索,胆敢杀官兵,这是要造反!” 兵将得了指示,忙涌上前朝被捆着的几人走去。老钱仍未动作,只从骡车上陆续下来数十个衣衫破旧的男子,他们手上拿着从陕州兵手上夺来的刀箭,拉开阵势对准了他们。 随着老钱前来的精兵,在战场上身经百战,不自觉浑身杀意凛然,岂是只知“剿匪”的陕州兵能比。 陕州兵脚步不由自主放慢了,畏畏缩缩不敢上前。张达善看得暗自咬牙,气急败坏道:“对造反的匪徒,你们还犹豫什么,杀无赦!” 陶知府李县令不善骑马,这时方晕头转向赶到。两人抱着马头狼狈滑下地,听到张达善的话,头更疼了。 “张将军!”陶知府费力喊了声。 他久未骑马,大腿根被磨得火辣辣疼,跟螃蟹般蹒跚走上前,眼神在马车门边探出头的黄宗尚身上扫过,心凉了大半截。 休说老钱他们是雍州兵,陕州兵压根不是他们的对手。若就凭着张达善几句话,便被打成匪徒杀了,雍州兵会灭了张达善的阖家全族。 黄宗尚更是京城来的天使,总不能连他一起杀了。 真是蠢货! 陶知府暗骂了句张达善,赶在他再开口前,先朝黄宗尚见礼:“黄郎中远道而来,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黄宗尚下了马车,板着脸还礼,对着张达善道:“张将军好大的口气,听张将军话里的意思,可是要将本天使,一并当做匪徒杀了?” 他指向旁边的马车,袖手在身前,傲然道:“此乃陛下赐给虞将军的礼,张将军可要查一查,里面可是赃物?” 先前张达善听到雍州兵就来了火,未曾注意还有个劳什子的天使黄宗尚。 既被雍州兵遇到,事已败露,张达善打算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全杀了。 人死才不会说话,且朝廷本来就忌惮雍州兵,借此给他们安上个造反的罪名,朝廷还会赏识他,他又立了大功。 黄宗尚抬出景元帝,张达善总不能再明着顶回去,硬生生忍下了怒气,抬了抬手:“原来是黄郎中。” 黄宗尚很是不喜张达善的趾高气扬,暗自骂了几句兀那贼汉。 想到先前虞昉称张达善曾向她求过亲,黄宗尚眼神不断在他身上来回打量。 生得这般丑,都老得可以入土为安了,他自己求娶的话,那脸未免太厚了些。 若是给家中的子侄,就他生得如此模样,子侄也好不了多少,如何能跟仙姿佚貌的景元帝比。 更何况,雍州军战功赫赫,虞昉已被封为皇后,待他都客客气气。两相对比之下,张达善便是那茅坑的屎泥浆。 他居然还敢求亲不成,便恼羞成怒! 黄宗尚很看不起张达善,摆起架子道:“本天使经过此地,遇到张将军在剿匪。本天使不知方家村何来的匪徒?” 张达善指着老钱他们,气势汹汹道:“他们便是匪徒!” 老钱脸上依旧笑嘻嘻,看向黄宗尚道:“黄郎中可要给我作证啊,我竟然成了匪徒,冤枉啊,冤枉啊!” 张达善被老钱拍着大腿,干嚎着喊冤气得破口大骂:“闭嘴!你少装蒜,要喊冤,去牢里喊!” 李县令看不下去了,赶忙插话道:“你们不是匪徒,自称雍州兵,那还真是奇怪了。陕州兵奉命剿匪,你们恰好在此出现,真是巧啊!” 黄宗尚微抬着下巴,道:“本天使可以作证,他们是如假包换的雍州兵,是大楚的皇后,虞氏虞将军麾下的将领!本天使也刚好到此,莫非张将军又要视本天使为匪徒?” 张达善被噎得直瞪眼,真恨不得将黄宗尚当做匪徒杀掉! 李县令佯装惊讶了下,道:“既是雍州兵,为何来到了陕州府地界?” 老钱瞧着脸色黑如锅底的张达善,计上心头,道:“本将乃是来查胆大包天的劫匪。至于劫匪犯了何事,事关紧要,本将无可奉告。本将已经查明,待回禀将军之后,将军自会向朝廷禀报。” “带走!”老钱朝属下那边一挥手,下令道。 张达善听得有些迷糊,老钱好似反将了他一军,给他安了个劫匪的名头? 陶知府李县令深感大祸临头,只他们岂是雍州兵的对手,只能束手无策,浑身冰冷立在那里。 张达善见带来的兵将都不敢动,悔得肠子都快青了。“剿匪”这种事,只心腹亲信才会被带来发财,可惜他们剿方家村不费吹飞之力,对着雍州兵,便成了一群只知吃喝玩乐的脓包! 黄宗尚巴不得赶紧走,冷哼一声回了车厢。 被捆起来的陕州兵被塞到了骡车里,老钱坐在车辕上,朝陶知府他们喊道:“方家村的百姓,要是少了一根毫毛,黄郎中能作证,都是你们下的毒手。” 黄宗尚在马车里唔了声,算是回答。老钱扬鞭,驾着骡车扬长而去。 张达善大怒,朝陕州兵跑去,抬脚就踢,骂道:“无用的东西,养着你们有何用!” 陶知府神色灰败,与李县令对着叹息连连,开口道:“张将军,咱们先走吧,回去再议。” 车马驶离,张达善一行也骑马离开,火把迤逦远去,渐渐看不见了。老钱吸了吸鼻子,裹紧了皮袍子。 虞昉曾对他们说,文官并非无能,能考中科举出仕为官,绝称不上蠢货,只聪明都用在了别处。 陶知府李县令明显比张达善狡猾百倍,只他们心术不正,完全用在了歪门邪道上。 老钱转念一想,顿时得意不已,连清鼻涕都快流到嘴里都未察觉。 幸亏虞昉料事如神,比他们还要邪乎! 回到府城,虞昉一如既往地病着,脸上抹了些黄栀子水见了黄宗尚,接了景元帝送来的礼与信。 虞冯这次大方了些,看在黄宗尚送来礼的份上,招待他吃了些羊肉,还破例请他吃了几盏酒。 送走黄宗尚回驿馆歇息,几人来到书房,虞昉看信,虞冯桃娘子他们翻看景元帝的大礼,老钱回着事。 “这群狗东西,真是丧尽天良。不过我实在猜不透,将方家村人打成劫匪,莫非是受了高樟陈弩的指使?” 虞冯从箱笼中抬起头,沉吟道:“他们想要杀人灭口,将方家村的人都杀了。方家村没了人,可以借口称另有匪徒,杀了方家村的百姓。梁河县离你动手的地方近,陕州这是要将陈弩他们之事,推到梁河县身上。如此一来,劫案发生在梁河县,匪徒还杀了方家村的村民。” 老钱骂道:“真是歹毒,方家村虽小,也有五六户人家,老少近三四十人。他们怎地下得了手,他们怎地敢!” 桃娘子头也不抬,道:“穷人不算人。” 屋内安静了下来,大家神色都不大好看。 虞昉收起信与旨意,道:“高樟陈弩已经先行回京,定已默认了此事。最好的选择,便是将所有的罪行推到雍州府身上。现在他们推不了,应当在商议计策,让人给高樟陈弩送信。我猜陈弩高樟会当成无事发生,吃了这个哑巴亏。” 虞冯道:“我也这般想,毕竟闹起来,陈弩他们的宝贝来历不明,有十张嘴都解释不清楚。” 老钱想到那些金银财宝,眼中星星直冒:“当官的真是有钱啊,穷的只有我们雍州府。不过无妨,我们抢他们的!” 虞昉正色道:“我们是兵,不是匪徒,我们是捡。张达善的亲信在我们手中,等他们沉不住气自己找上门来,那时候就由着我们开价了。陕州府的迁安县有个铁矿,我们去捡来,披甲就能大致解决了。” 她满意地点头,“多亏黄宗尚,还有景元帝,以前我不敢去捡,现在我敢去了。” 虞昉打算拿来买粮食,虞冯听虞昉说过披甲计划,只铁难得,有朝廷盯着,有钱也难买到大量的铁。 听到铁矿,虞冯搓着手,变得兴奋起来,道:“若能将这个铁矿拿到手,人人披甲,雍州兵能以一敌十!那些钱财,全部拿去卖粮食!” 虞昉道:“不买,先去西凉拿些。” 虞冯瞪大眼,期盼地望着虞昉,道:“将军,要如何去拿?” 虞昉道“不急,送走黄宗尚,去找余老太爷他们来,我有买卖交给他们做,就当是还他们的利息钱。” 大家听得兴奋不已,屋子里很是热闹。桃娘子拿礼单对着景元帝的赏赐,嫌弃道:“瞧这金累丝的头面,金细得打个喷嚏都能吹断,真是小气!” 虞冯道:“以前大元帅说过,值钱的乃是手艺,你不懂。” 桃娘子嗤笑一声,道:“将军从不戴金银头面,这簪子做得再精细,还是不如金块值钱。这柄玉如意,倒还值几个银子。” “咦,还有字画,字画更不方便处置。”桃娘子看到卷轴,嘴角都快撇到地上,打开了卷轴。 “美男子!”桃娘子霎时惊呼,声音饱含兴奋。 大家视线齐刷刷朝桃娘子手上的卷轴看了去,画上一个衣袂飘飘的年轻男子,垂眸凝视着眼前的兰花,眉目温润,深情风流,如谪仙般出尘。 半晌后,虞冯道:“这应当便是景元帝,果真是难得一见的美貌。” 黑塔木着脸骂道:“呸,你是手残眼瞎!” 虞冯习惯了黑塔发疯,并不以为意。他见虞昉双眸亮晶晶,也在打量着画,迟疑了下,问道:“将军,陛下给你的来信,可是在催促将军回京?” 虞昉说是,笑盈盈道:“他说亦思念我,盼着与我共白首。铃兰,磨墨,我要再给他回封情信,他送了我这般大的礼,帝王情深,我要回赠他我的真心。” 老钱眨着眼,脱口而出道:“将军,只真心就够了吗?” 黑塔眼神哀怨,幽幽凝望着虞昉。虞邵南捧着刀,低垂头默不作声。 虞昉诧异,道:“真心还不够?世上最难得,最贵重的便是真心。我给他真心,他给我江山聘礼,这边是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老钱本叫老千,他最擅长的是出千,喜欢空手赚大钱,很是同意虞昉的做法,响亮地道:“将军说得对!” 17、第十七章 虞昉写好信,照例让桃娘子铃兰他们读了。 桃娘子看得面若桃花,铃兰憨厚地笑:“将军,我也想要个情郎,每天给他写情信,好生宠爱他。” 虞昉不顾大家呆愣的目光,将信交给桃娘子去抄写,直言道:“可。你看上谁了?” 铃兰挠头,道:“一个都看不上。待看上了,我也不会写。笔墨纸砚好贵咧!” 虞冯无语,沉默了下道:“私下来往的信件,将军无需给我们瞧。” “我并非让你们瞧究竟,而是要看你们可会动心。若你们不喜,就得改,改到你们都喜欢为止。情信很重要,陛下是我们京城唯一的人脉。” 虞昉耐心解释,停顿下,道:“黄宗尚陛下送来的另一份大礼,我们的第二个人脉,必须得好生回敬一二,莫要辜负圣恩。” 黑塔本来郁郁寡欢蹲在角落,这是回过味,偷偷笑了起来。虞邵南斜了他一眼,目露鄙视,嘴角也不由自主上扬。 桃娘子他们也明白过来,虞冯搓着手,道:“将军说得是,要是陛下对将军情根深种,总能替将军说一两句话。大事且不提,便是每次送来赏赐,信,要是都由黄宗尚当飞鸽,黄宗尚可用一用。” 虞昉道:“黄宗尚归心似箭,明朝给他设宴送行。” 虞冯心疼了下,道:“将军放心,这次酒肉管够。送他的银子,多加五两。” 虞昉点头:“行,一点点加,让他次次都有惊喜。” 连续奔波,路上受到惊吓,黄宗尚歇到大中午方起身,勉强恢复了大半精神。眼见就要过年,若是回京,新年就得耽搁在路上。 黄宗尚琢磨了下,还是打算回京城去。 雍州府穷,在路上过年,年礼更丰富。 用过午饭歇息了一阵,黄宗尚看到天色将晚,便来到将军府辞行,明晃晃打着要在将军府吃酒的心思。 虞昉在生病中,黄宗尚被虞冯请到前厅,寒暄了几句,挽留道:“黄郎中来回奔波辛苦,昨日未能好生招待,备上薄酒,与黄郎中提前庆贺新年,还请莫要嫌弃。” 对比着上次,虞冯明显客气了许多,黄宗尚很是受用,一幅却之不恭的模样接受了。 在虞冯面前,黄宗尚那点小心思还是藏不住,回想着虞昉的话,不免对他更柔和了。 果真是景元帝送来的上好人脉啊! 冬日天气寒冷歇得早,尚在黄昏时便开始用晚饭。灶房送来了热腾腾的羊肉锅子,黄宗尚见到还有极为难得的青绿菠菱菜,顿时心情大好。 没一阵,虞昉被铃兰搀扶着到来,黄宗尚揣摩着景元帝的心思,不敢怠慢,忙起身见礼。 “黄郎中快请坐。”虞昉欠身还礼,虚弱地道。 黄宗尚坐了回去,小心翼翼觑着虞昉,见她脸色依旧黄橙橙,与昨日相比未见好转,不禁真诚地道:“陛下很是关心将军的身子,给将军准备了些补品,盼着将军能早些养好,早日回京。将军一定要保重啊!” 虞昉在榻上坐了,喘了口气,道:“有劳黄郎中关心。我也想好生保重,养好身子,只雍州府这般情形,我哪丢得下。算了,不说这些。虞长史,你陪着黄郎中吃几杯。” 虞冯忙举起酒盏,黄宗尚闻到了梨花白的清香,馋虫被勾起,愉快地一饮而尽了。 在京城时冬日吃锅子并不稀奇,比对着上次的粗茶淡饭,黄宗尚吃得格外满足,酒也一盏盏吃下肚,很快就面红耳赤,飘飘然了。 “张达善那厮,真不是东西!” 酒上了头,黄宗尚变得掏心掏肺起来,神神秘秘道:“陛下对张达善很是不满,我回禀他向虞将军求娶之事,陛下变了脸,很是不喜。朝政大事虽要请示太后,陛下毕竟是天子,太后总要听上一二。此次我定要参奏张达善一本,看他还能嚣张到几时!” 虞冯不由得看向虞昉,见她神色寻常静静听着,并不答话,便对黄宗尚道:“黄郎中嫉恶如仇,真是大楚的栋梁之材啊!” 黄宗尚将酒一饮而尽,涨红着脸愤愤道:“可惜人心不古,让溜须拍马之辈身居高位,祸乱朝纲。再此般下去,恐大楚危矣!” 虞冯眼珠微转,道:“先前礼部高侍郎与户部陈侍郎前来榷场,他们已经回京,黄郎中可在途中与之相遇?” 黄宗尚摇头,说了赶路之事,“我顾着办陛下交待的差使,日夜兼程,哪能与他们一样。呵呵,你们在雍州府估计不清楚京城之事,我与你们透露一二。严相对外称次子养在祖宅,极少出来见人,实则是十根指头都数不清的大傻子,严相怕丢人,关在府里不让其出来罢了。高侍郎将嫡幼女嫁给了大傻子为继妻,呵呵,为了掩人耳目,还装模作样将其送到祖宅去拜堂。真是可笑,京城人都背地里当乐子看。姓高的卖女求荣,方升为了侍郎,这次来榷场的肥差,被他得了去。” 虞昉眉头微微皱了皱,京城那边的消息,不能只靠黄宗尚。她这段时日太忙,没能顾上,得赶紧安排好。 “黄郎中有所不知,我身子不好,就是因为榷场那边出了些事情。” 黄宗尚立刻睁大眼望着虞昉,一幅期盼着高樟出错的表情,追问道:“不知榷场发生了何事?” 虞昉见黄宗尚一无所知,对雍州府的掌控力很是满意,消息未曾传出去,陈弩高樟亦没透露此事。 不过消息满不了太久,要是虞昉不告诉黄宗尚,以他的为人,定会心生不满。这只信鸽变成老鸹,在景元帝面前呱呱讲坏话,坏了她的计划。 “西梁丢了岁赐。”虞昉简单说了几句。 黄宗尚大惊,“这也太胆大包天,敢从西梁人手上抢岁赐,那只能是乌孙人了。” “我也这般以为,不过西梁人咬定是雍州军所为。雍州府的情形,黄郎中最清楚不过,五万贯钱对雍州府来说,无异于车水杯薪,还违了朝廷旨意。我不清楚陈侍郎与高侍郎会如何想,如何向朝廷回禀此事,只我觉着,黄郎中是难得一见的聪明,明理,哪能瞒着你。唉,西梁人如此栽赃陷害,朝廷要是信了,我便真成了严相次子一般,十个指头都数不过来。不是大傻子,做不出来如此冒险之事。” 黄宗尚心中暗喜,高樟这次办砸了差使,最好因此被罢免,那他说不定就被升了上去。 虞昉将黄宗尚的反应瞧在眼里,他脸上的窃喜浓得快掉下来。回到建安城之后,黄宗尚要向景元帝回禀差使,待面圣时,定会借此机会参奏其一本。 将朝堂的水搅得更浑,再逼着西梁跳脚,她在雍州府就越稳,多争取些时间做准备。 “黄郎中是好人,还是要谨慎一些,此事关乎大楚与西梁,还是莫要声张。高侍郎乃是严相的亲家,当小心为上。” 黄宗尚霎时一惊,冲上头的喜悦逐渐消退。 严相权势滔天,高樟身为他的亲家,哪能那般容易倒台。 虞昉提醒得是,别弄得偷鸡不成蚀把米。思及此,黄宗尚对虞昉更加亲近了。 以前当她是无依无靠的皇后,此刻将她引为知己,很是推心置腹道:“虞将军,严相孙女严淑妃才貌双绝,最擅长作画,听说陛下与她经常在一起赏字画,严淑妃还给陛下画了好些画像。京城边关大为不同,陛下喜好风雅,虞将军还是学上一二。世家大族多势利,免遭他们背地嘲笑非议。” 虞昉想到那幅画,眉毛微扬,平静道:“我无需学,我的才情亦如雍州府冬日的雪,纷纷扬扬下不完。” 虞冯眼前不禁浮起虞昉蹩脚的字迹,眼角控制不住抽搐了几下。 最让虞冯佩服之处,还是虞昉无论真假,甚至胡说八道,都能面不改色,说得真诚无比。 黄宗尚也弄不清楚虞昉的才情,究竟如如雍州府的雪,还是雍州府的贫瘠。他见虞昉说得从容,倒也相信了七七八八。 毕竟是百年虞氏,虞怀昭文武双全,聪慧无双,她身为虞氏女,又能差到何处去? 虞昉将信交给了黄宗尚,托他转交给景元帝,再另加一根用红绳缠绕的棍子。 黄宗尚一口应了,吃得醉醺醺,接了虞冯递来的银子,满意地回了驿馆。 虞昉叫来其他几人,道:“我们在京城缺人打探消息,实在太过被动。这个人选,要聪明,能打听到真实,有用的消息。不知何人能胜任?” 虞冯道:“以前大元帅在京城放了人,只后来雍州府的人手不足,京城那边也看得紧,渐渐就断了。在京城的人选,的确不好找。” 桃娘子慢吞吞道:“闻十三最合适不过。” 老钱飞快瞄了眼虞昉,道:“可惜闻十三伤了心,游历天下去了。” 虞昉问道:“被我伤了心?” 桃娘子抿嘴笑道:“闻十三是游侠儿,性情放荡不羁,生得也俊俏,颇有几分本事。闻十三很是仰慕将军,愿追随将军,侍奉将军左右。将军断然拒绝,闻十三便黯然离去了。” 游侠儿交游广阔,有本事,仰慕她,还俊俏,的确很是适合。 虞昉问道:“此事有几人知晓?” 桃娘子:“闻十三倒懂规矩,并未张扬,只我们几人知道。” 虞昉当即道:“将他找来,我让他侍奉!” 18、第十八章 闻十三浪荡,行踪不定,不过他祖籍明州,离去时曾称伤心过度,要回明州隐居。 虞冯差人前往明州找寻闻十三,虞昉让老钱亲自前去请余老太爷。 听到老钱上门,正在看账本的余老太爷猛地一愣,急着问道:“可是老七十三他们出事了?” 上次虞昉来借粮,曾答应余老太爷送不成器的子孙去学习,他将最看中的余七,余十三送到了将军府。 两人当然无法近身跟在虞昉身边,离长史虞冯也隔了好几层,起初做些打杂跑腿的活计,待后来熟悉之后,便改为做文笔书吏的活。 余老太爷对此安排并不生气,心里反倒踏实了。余七余十三都不到弱冠之年,读书虽多,在庶务上还需锻炼。 虞氏的军功,是一刀一箭世代拼杀,稳打稳扎而来。要是虞昉一下将两人放在紧要之处,余老太爷反而不放心,以为要让他们故意出错,好将其捧杀了。 虞昉被封为皇后的消息人尽皆知,方老太爷他们来找余老太爷好几次,局势一下变得模糊,大家对此都暗含焦虑。 几家的根都在雍州府,虽说雍州府位于边关,经常战乱,有虞氏守着,倒也无大碍。 其他州府太平归太平,日子却并不那么好过。 每个州府都有自己的世家大族,他们要融进去分一杯羹,伤筋断骨还是轻。赚几个钱,四下打点孝敬,落到手里的所剩无几,在贵人面前还得卑躬屈膝。 雍州府吏治清明,只要规规矩矩做买卖,官府那边走个面子上的过场,赚来的银钱都能安心落袋。 虞昉回到京城做皇后,朝廷将派别的官员来接手雍州。先不提西梁虎视眈眈,就凭着那些官员的腐败贪婪,他们就得脱几层皮,哪还能有今日的安稳日子过? 且他们都不笨,景元帝立虞昉为后,这是要将虞氏的根从雍州府连根拔起。他们说不定被打为虞氏一系,遭到清算。 余老太爷格外担忧,余七余十三在将军府做事,牵连更深,一旦朝廷算账,余氏将首当其冲。 只眼下的节骨眼上,余氏上下数百人,余老太爷到底没让余七余十三辞掉差使。 一来显得太过明显,二来余老太爷尚留记着虞氏对雍州府的大恩,三来余老太爷心底还有些隐约的希冀。 虽未传开,余老太爷却已得知,西梁的岁赐被劫了。他首当其中想到的,便是雍州兵所为。 雍州军与西梁打这么多年,只有雍州军能震慑西梁兵。西梁迄今也未有大动作,那是他们不敢,知道谁可以欺负。 管事回道:“七少爷十少爷无事,小的见钱郎将笑嘻嘻,也不像是出事的模样。” 余老太爷长舒口气,放下账本起身往门外走去,“快请进来。” 管事忙跑到前面去迎接,余老太爷走到回廊中间,老钱已经跟着管事走了过来,他忙抬手见礼:“稀客稀客,钱郎将快请进来坐。” 老钱抬了抬手,道:“老太爷莫客气了,我奉将军命来请老太爷前去一叙,不知老太爷可有空?” 余老太爷怔了下,心道正好可以打听下,心中也有个底,忙道:“有空有空,不知将军何时方便见人?” “现在就可以。”老钱干脆利落答道,转身往外面走,“我们这就去。” 余老太爷被噎了下,忙拉住老钱,“哎哎哎,过年过节的,哪能空手上门。” 老钱脚在半空中停住,很快便理直气壮放下了,袖手望天,摆出一副我不懂,由着你们去的样子。 余老太爷看一眼老钱,吩咐管事道:“我那里还有几坛陈年的好酒......” “将军身子不好,不能吃酒。”老钱继续望天,打断了余老太爷的话。 “瞧我老糊涂了。”余老太爷笑呵呵,作势拍了下自己的脑袋,对候着的管事道:“先前厨房刚买了半只黄羊,庄子你送来了鲜鱼,都带上,鱼羊鲜,正正好。” 管事忙下去准备了,老钱听得裂了咧嘴,余老太爷道:“我们先走一步,别让将军等。” 将军府没几步路,老钱走路前来,余老太爷受不住,准备了马车:“钱郎将请。” 老钱便上了车,余老太爷随后上来,一坐落,老钱便道:“余老太爷,你也甭跟我这儿打听,我的嘴,严实得很,知道不知道,都不会往外吐露半个字。有话,你直接去问将军。” 余老太爷被呛得差点咳嗽起来,无语道:“钱郎将真是......好好好,我不打听。” 到了将军府,余老太爷被老钱领到了书房,落座后铃兰奉了茶,留下两人说话。 虞昉道:“老太爷,你我关系非同一般,所以我先找上你。” 余老太爷既荣幸又忐忑,如何都摸不清虞昉的想法。 “余老太爷这些年经营有方,买卖做得很是不错,我有笔买卖要交给你,只赚不亏。” 除非皇家当官,哪有只赚不亏的买卖。余老太爷听罢,心中更不安了。 “不过,盈利只有一成,一成净利。这一成净利,是付给余老太爷的人手,路线,经验的利。” 余老太爷咽了咽口水,道:“虞氏庇佑雍州府近百年,余家也是得了大元帅,将军拼劲全力杀退西梁,余家上下老小方能安居乐业。将军与老朽提利,老朽的老脸朝何处搁。只不知将军,打算借老朽做何事?” “余老太爷这般说就见外了。在商言商,我这个人也说话算话。以前向余老太爷借钱粮,说过要还,定不会食言。这一成利。算是还给余老太爷的利息。现在,我要借余老太爷的手,还余老太爷的粮食债。” 虞昉被立为皇后,理应回京成亲,但她的举动,并无半点回京之意。 粮食,钱财...... 余老太爷心头惊涛骇浪,极力稳住,神色还是透露了出来,虞昉都瞧在眼里。 “我想借余老太爷的商队,前往夏州买粮食。只要有粮食,无论什么价钱,都答应他们。余老太爷再将夏州粮食价钱,散播到甘州等临近的州府去。” 听到这里,余老太爷已经震惊莫名,呆坐在了那里。 粮食,铁等属于朝廷明令禁止出卖到番国的货物。他是买卖人,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只要有利可图,自然有人铤而走险。足够多的利,哪怕是抄家流放也有人会做。 商人门道尤其多,无论西梁大楚皆如此。 虞昉面色寻常道:“余老太爷若是觉着为难,做不到,无妨,我断不会为难你,再找别人就是。” 余老太爷斟酌再三,终是问道:“将军,老朽斗胆问一句,将军何时进京?” 虞昉靠进椅子里,手把玩着印章,懒洋洋道:“雍州府这一摊子事,我哪走得开。” 走不开,那便是要继续留在雍州府了。 余老太爷心底的希冀大致得到了证实,脑中百转千回,终是心一横,肯定地道:“将军,这笔买卖,老朽接了!” 虞昉眉毛微挑,道:“余老太爷果真是爽快人。过完年就是春,春耕不能缺了粮食,余老太爷得抓紧安排,挑选几个信得过,可靠的人前去夏州。我不擅长做买卖,不过有个建议,余老太爷觉着可行,可以借鉴一二。西梁大皇子梁恪的买卖做得大,榷场那边的买卖,梁恪占了七八成,夏州定也有他门下的商人,去跟梁恪门下的商人买粮食,定不会落空。” 夏州是五皇子梁恂的地盘,虞昉此举,两兄弟势必会反目。 不过余老太爷绝不提买卖之外的事情,道:“将军谦虚了,将军的建议很是中肯,老朽觉着很是可行。将军,老朽有件事不明白,为何将军不直接到甘州陕州,或更远一些的江南等地去买粮食?” 虞昉微笑道:“大楚人不坑大楚人。” 江南路远,粮食运到雍州府的本钱昂贵,且太过显眼。陕州甘州本来贫瘠,要是大量买粮,弄得粮食大涨,苦的还是穷人百姓。 前去夏州买粮,便无需有此顾虑。最好能搅得夏州,西梁大乱。 西梁粮价散播出去,有图利的商人敢运粮食前往西梁赚钱,虞昉对此定有安排。 至于如何安排,余老太爷不敢多问了。 余老太爷一愣,顿时跟着笑了起来,抬手一礼,道:“将军高义,不愧为虞氏人。” 虞昉笑了笑,叫了铃兰去看虞冯可有空,请他前来商议细节。 虞冯没一会便来了,几人商议到傍晚,灶房的鱼羊鲜也做好了。虞昉留了余老太爷用晚饭,将余七余十三一并也叫了来。 虞昉神色温和,仔细问了他们一些当差的事情,指出了些问题,再认真夸赞了他们几句。 余老太爷脸上的笑撕都撕不下去,鱼羊鲜吃得红光满面,被余七余十三搀扶着满意离开。 饭后虞昉回房歇息,铃兰前去准备热水洗漱。她刚拆下发髻,虞邵南进了屋,回禀道:“将军,寻到了闻十三,大概明日下午便会到。” 虞昉诧异了下,“这般快?” 虞邵南道:“他恰好来雍州府寻将军,已到了甘州府。” 虞昉打量着虞邵南,他背着灯光,清瘦的身形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声音低沉,低垂着头,看不清脸上的情绪。 自从她允许闻十三来侍奉,黑塔与虞邵南情绪就不大对劲。 攘外必先安内。 虞昉放下手上的发钗,缓缓朝他走去。 虞邵南看到地上的人影逐渐靠近,惊惶抬起头,她盈盈的笑脸已在眼前,心里霎时兵荒马乱,呼吸都停滞了。 19、第十九章 虞昉凝望着他,声音温软:“阿南,你我关系非同一般,有些话,我不得不与你说。” 虞邵南拽紧背在身后,无助地点头。 虞昉道:“阿南,你是我的亲卫,在我身边已经多年。过去现在虽不同。但是阿南___” 虞邵南呼吸都停滞了,慌乱又期盼,等着虞昉接下来的话。 虞昉道:“其他人都是过客。” 昏黄的灯光下,虞昉的脸隐隐约约,那双眼灿若星辰。 虞邵南心底的喜悦一点点滋生,蔓延。酸涩在心尖散开,在胸口脑海中荡漾。他不知该如何回答,怕一开口,努力掩饰的心思便昭然若揭。 他被虞怀昭细心教导,安排在她身边护卫。 长久跟随,他生了妄念,是以下犯上。 虞昉手指竖在唇上,“嘘。”她眼眸含笑,“去吧,早些歇息。” 心底的喜悦,轰然冲到头顶,虞邵南第一次忘记了礼节,转身拉开门,仓惶离去。 凛冽的寒意扑打在脸上,虞邵南举起刀柄贴在滚烫的脸上,冰冰凉凉。他立在廊檐下,灯笼氤氲,眼前是呼吸的白雾。 漆黑的夜空,星河流转,虞邵南垂下了眼眸,踮起脚尖轻盈奔跑起来。 星辰哪抵得过她眼眸中的光芒。 翌日半晌午,虞昉忙完,独自前往校场。 黑塔已经训完兵,在校场与将士练习骑射拳脚。 寒意凛冽,他们似乎早已习惯,穿着单薄,挥舞着红缨枪,一下下不知疲倦刺出,浑身透出蓬勃的力气,热气在头顶蒸腾。 黑塔最为强壮,他身着贴身的单衣,随着他的动作,衣衫绷紧,露出结实的肌肉。 见到虞昉前来,黑塔手上的动作一停,对麾下交待了几句,收起刀朝虞昉疾步奔来。 “将军怎地来了?”黑塔见礼,肉眼可见的开心。 “我来随便看看。”虞昉答,指着他道:“不冷吗?” “不冷。”黑塔飞快地回答,答完又忙问道:“将军可冷?” “我也不冷。”虞昉裹着厚皮裘,四下环顾,太阳高悬,照在身上并无丝毫暖意。 等她无需再病着,便要赶紧恢复身体,就如他们一样,如鱼适应水,适应雍州府的气候。 黑塔打量着虞昉瘦削的脸,指着旁边的值房道:“外面有风,将军进屋去说话。” 虞昉抬腿朝值房走去,“你也穿件外衫。” 黑塔脸变成红黑交加,响亮地应是。待到了值房,他拖过随意扔在圈椅上的外袍套在身上,飞快收拾凌乱的案几桌椅。 虞昉见屋子乱糟糟,道:“不用收拾了,你忙,我就随便来看看。” 黑塔很不好意思,脸色一下又变成了深紫,慌忙解释道:“平时我不这般,都是他们这群兔崽子随手乱扔。等下我去收拾他们,让他们以后再也不敢了。” 虞昉喜洁,黑塔边说边偷瞄她,生怕她生气。见她神色如常,勉强放了些心。 只心只落了一半,又瞬间提了起来,堵在嗓子眼,闷得慌。 闻十三马上到了,他不要脸得很,浪荡不羁。连见惯风月的老钱都称他嘴上抹了蜜,男人都害怕的桃娘子被她逗得花枝乱颤。 黑塔脸上藏不住心思,虞昉看到他立在墙边,手上拿着刀柄,神色低落。练兵之事她也不懂,便不多问,缓步走上前。 虞昉道:“黑塔,你我关系非同一般,有些话,我不得不与你说。” 黑塔眼睛倏地睁大,难以置信盯着虞昉,手上的刀柄哐当掉地,欣喜若狂颤声道:“将军,将军......” “别说话。”虞昉抬手打断了他。 黑塔赶紧闭上嘴,重重点头嗯了声。 虞昉道:“你是我的副将,你愿意为了我活殉。” “是!”黑塔眼神坚定,俯首凝视着她,毫不犹豫道。 虞昉手指点着他的肩,他贴着墙,不受控制腿弯曲,矮身凝望着她。 “我相信你。”虞昉手撑在墙上,俯身对他道。 黑塔高壮的身躯缩在那里,抬头眼巴巴望着她,眼眸湿漉漉跟小狗一样,仰慕,受宠若惊。 “我不要你活殉,也不要你死,你要你好好活着,带兵杀敌,你可做得到?” 黑塔毫不犹豫地道:“做得到!” 虞昉赞许地道:“很好。” 黑塔脸上绽开笑,像是被刮花的锅底般,浓眉乱飞,浓烈的喜悦霹雳吧啦飞溅开。 “记得了,收敛起你的心思,与同伴友善和睦相处,好生练兵。底下将士的性命,都系在你手上,你们是战场上的同胞,可以将后背交给他们,别因为你的分神,让他们后背受敌。” 黑塔脸上的笑意一收,慎重道:“将军放心,属下绝不会因此耽误了正事。” “很好。”虞昉再次道,缓缓直起身,“我要回去了,你且去忙。” 黑塔跟着站起来,将她送到了校场外,知道虞昉转进甬道看不见了,他加力奔跑,在半空中跃起,跳下,吼道:“都不许躲懒,动起来!” 虞昉听到身后的喊声,笑了下,施施然回了屋。 刚用过午饭,闻十三便风尘仆仆赶到了。 虞邵南领着他进屋,虞昉不经意看去,虞邵南神色倒如常,只是不大敢看她,退出了门外。 闻十三五官普通,长在一起却很是舒适,一双多情深邃眸,怎地都不像是放浪不羁,倒有温润君子的风采。 进屋后,闻十三便甩掉大氅,乌发松松系在脑后,随意散在了肩上。月白广袖宽袍散开,路上奔波,衣袍皱巴巴,半截沾满了泥,他浑不在意,动作十分洒脱。 他几个跨步,急急奔到了她面前,抬手一礼,一瞬不瞬凝视着她:“将军!” 虞昉颔首回礼,示意他坐。离得近了,他的焦急担忧便更加明显。 闻十三抬了抬宽袖,并未坐虞昉示意的凳子,在她坐榻旁的地毡上随意坐了,像是归家一般自在,守在小炉边煮茶。 “我听说将军重病不起,实在是放心不下,便日夜赶了来。将军瘦了许多,可见的确病得极重。瞧着将军的神色尚可,我这即将枯死的心啊,又能活过来了。” “大病一场,差点死了,得了神仙点化,又活了。”虞昉道。 “将军得道升仙了?”闻十三顿时惊奇地道,“神仙长何等模样?可惜我想修仙得道,始终不得法,难见仙颜。” 虞昉:“.......” 果真放荡。 虞昉面不改色答:“就算我得道升仙吧,神仙就长我这等模样。你除去听到我重病,应当还听到我被立为皇后吧。” 闻十三望着虞昉,眉毛微蹙,飞快又松开,疑惑一闪而过,坦白道:“将军与西梁一战,已耗尽心神心血,战后的恢复治理,不比打仗轻松,我岂能弃将军而去,深感自责,忙折返归来。后听闻将军被立为皇后,更为忧心,日夜兼程赶往雍州,惟恐来不及。” 虞昉问:“何事来不及?” 壶里的水咕噜噜响了,闻十三边提壶斟茶,边叹息道:“怕来不及见将军最后一面,将军已成皇后,生死两茫茫。” 虞昉看了眼他奉上的茶,欠身道谢,咦了一声:“成皇后了,怎地就生死两茫茫。” “高墙相隔,永无再见之日,此生就此生离。且那景元帝并非良人,朝廷的心思,我并非官场中人,将军当比我看得更清楚。” 闻十三往后靠在几案上,一只腿曲起,双手搭在身边,嗤笑道:“嫁给他,将军还不如嫁给我,我带将军远走天下,游历四海去。”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虞昉道,话语微顿,“我嫁给你,不如你侍奉我。” “都可。”闻十三对此并不在意,慢吞吞问道:“在甘州我遇到将军来寻我的人,将军找我何事?” 虞昉看着闻十三的放浪收起,越来越警惕,笑了笑,道:“你找我何事,我就找你何事。” 闻十三立刻道:“将军可是答应了我侍奉左右?” 虞昉点头说是,神色沉静下来,“你我关系非同一般,有些话,我不得不与你说。” 闻十三盯着虞昉,半晌后垂下眼帘,伸手去拿茶盏,道:“将军果真是得道成仙之人,与之前大为不同了。” “此事并不重要。重要的便是,我允了你的侍奉。不过,我还有些问题,想问个清楚。” 闻十三抬眼看了过来,虞昉身子往前微倾,问道:“你读过书,为何不考科举出仕入朝为官,反而要去做游侠?” “官场污浊不堪,我不屑与之为伍。做游侠自在,能顺手替天行道。”闻十三道。 虞昉哦了声,“你可知我们的区别在何处?” 闻十三愣了下,摇头道:“你我都是为了大义,盼着天下太平清明,有何区别之处?” 虞昉神色淡然,道:“区别在于,你只救一人两人,我能救一城,救天下苍生。 闻十三端着茶盏的手顿在那里,怔怔望着虞昉。半晌后,他将茶盏放在案几上,放下腿规矩盘坐,道:“将军说得是,我远不如将军,故而愿意侍奉左右。此次赶来,还有另一个缘由,想知晓将军会如何做。” 虞昉唔了声,问道:“那你现在可知晓了?” 闻十三轻轻点头,道:“将军尚在雍州府,且派人前来寻我,再亲自见到将军,听将军说了这些话,应当知晓了七七八八。” 他神色一转,肃然道:“十三一如既往,愿如以前那般,替将军孝犬马之劳,肝脑涂地!” 虞昉道:“你且先别急。你对雍州府与朝廷,西梁之间的事可清楚?” 闻十三沉吟了下,道:“我听说了一些,但不清楚究竟。” 虞冯曾说过,闻十三在与西梁之战中尽心尽力,曾亲自冲在前面杀敌,差点将命都丢在疆场上。 他既然胸怀沟壑,赤诚热血,虞昉便将西梁岁赐被劫,陈弩高樟被劫之事,简要说了。 闻十三听得抚掌大笑,“将军真是厉害,这一手,行得好,妙!” 既然要用他,他又是聪明人,虞昉不承认,也不否认。 “朝廷那边的消息我一无所知,很是被动。我想劳烦你前去建安城,替我看着朝廷的动向,朝廷那边有些事,我也能及时知晓,免得受了冤枉,还一无所知。” 闻十三倒是痛快答应了,他觑着虞昉,欲言又止,“我去了京城,将军可莫要忘了我。” 虞昉含笑道:“我说过,你我关系非同一般。你若不离,我便不弃。” 闻十三呆愣愣望着她,看上去一幅难以置信的样子,脸上却止不住浮起了笑意。 他的笑容越来越浓,干脆仰天哈哈大笑起来,道:“我喜欢这般的将军,痛快!” 虞昉只看着他笑,笑得似乎不痛快,他干脆大喇喇仰躺在地上,月白的衣袍皱成了咸菜,又一个挺身坐起。 “今夜,请将军取好酒好菜招待我,我明朝便启程去京城!” 虞昉答好,唤来铃兰去厨房准备,看着窗棂处透进来的昏黄光线。 张达善他们还没动静,陈弩高樟他们不知可有到京城。西梁不会善罢甘休,朝廷那边又会如何应对。 * 御书房里。 “她要反了!” 姚太后脸色铁青,将折子摔在景元帝面前,厉声道:“她虞氏终于要反了!” 景元帝拾起折子看完,微微愣住,道:“阿娘,高樟陈弩的折子,明明写着劫匪不明,为何变成了虞氏要反?” 姚太后恨铁不成钢道:“能从西梁人之手夺走岁赐,除了雍州兵,还有谁有那般大的胆与本事。你要用心,用脑子看事,别听他们如何说。我平时如何教导你,你竟然一句都听不进去!” 景元帝将折子叠好,慢条斯理道:“反正有阿娘在,我不学也罢。” “你!”姚太后气得咬牙,不过,她到底将到嘴边的斥责收了回去。 景元帝虽喜好风雅,无心朝政,不过因为他并不笨,心性纯良,生得又好,能得朝臣读书人的喜欢。 “阿娘,阿昉也是你自小看着长大,三岁看到老,她的品性如何,阿娘应当最清楚不过。” 景元帝拿起手上的木棍轻轻抚摸,道:“这是阿昉送给我的,雍州城的一草一木,她皆赠予我,她记得幼时我们的相处,称与我的关系非同一般,心中有我。她父母亲人皆亡,以后能仰仗,倚靠的便只有我,阿娘何须与她处处计较。只要她进京,阿娘给她一条生路吧。” 一根普通寻常的破木棍,他竟然当做宝贝! 以前的虞昉便沉稳得不似幼童,就他看不出来,以为她可怜,处处关心她。 要不是忌惮虞怀昭,她哪会放虞昉回雍州府。 思及此,姚太后方才压住的怒气,又一下升腾起来,沉下脸道:“她心里是有你,我看在她心里,你就是根棒槌!” 20、第二十章 景元帝被骂,神色怔忪了片刻,望着姚太后不解地道:“大楚得虞氏镇守边关,防着西梁,护住大楚太平百年。阿娘也说西梁人狼子野心,他们是喂不饱的野狗,不认主。阿娘常念叨为我坐稳天下江山,为何又费尽心思除掉虞氏,不怕大楚江山被西梁人夺了去?” “那是因为你看不清,你记得书本教你的仁义,却未曾真正看过你的天下,你的朝堂。” 姚太后逼近景元帝,眼神凌厉看来,景元帝莫名感到如乌云压顶,气都快透不过来。 景元帝的僵硬躲避,让姚太后说不出的失望。 “大楚上百年,虞氏亦同样上百年。”姚太后缓缓解释。 这些话,她估计景元帝听不大进去,不过,她还是要说。 这是太师太傅的差使,他们还是臣子。龙椅上坐着的天子,无论是谁,他们都可以跪拜。 她是他的母亲,他们血脉相连,可能只有等到她长眠不起的那天,她才能真正放下他。 姚太后转过身,走到椅子身边,撑着椅子扶手坐下。抬手抵住眉心,眉梢的皱纹更深了些,疲态尽显,仿佛瞬间就苍老了。 “楚氏在百年中,不肖子孙一个接一个,江山风雨飘摇。虞氏扎根雍州府,护卫一方安宁,深得百姓敬仰。楚氏享受着荣华富贵,无上权势,虞氏在流血,拼命。” 姚太后讥嘲道:“天下人不是傻子,他们心底自有评判。西梁是番邦,士人百姓总尚存着些气节,哪能甘心外夷当政,会拼死抵抗。西梁始终比不过大楚的富裕,几场大战便能拖垮他们。大楚其他几路驻军,任其再昏庸无能,兵丁数巨大,远胜西梁兵,就算西梁举全国之力,以一敌十也无用。拿出几根骨头扔给西梁人,他们便会如饿疯的狗一样,争着去抢骨头了。” 景元帝低垂着眼眸,一下下把玩着棍子,姚太后那股无力,霎时不受控制冲上了头。 “阿昉的确是我从小看到大,秉性肖似其父虞怀昭。虞怀昭心胸朗阔,心有大义,她亦如此。以前我不能确定阿昉,笃定她会心生反意。岁赐之事一出,我便能十成十确定了,阿昉不再是以前的阿昉!” 景元帝看了眼姚太后,明显不同意她的看法。 虞昉在信中写,她看到了他的画像,可惜,远不及她思念中的他。 画笔只能污了他的颜色,绘不出他万分之一的好。 即便如此,她在夜里,亦伴着画像入眠。 她与他关系非同一般,待她身子稍微好转,便会启程来京,盼着与他早日拜堂成亲,一起看星辰朝阳日落。 若真正无情,如何能写出这般动情的字字句句? 姚太后是他亲生母亲,待他的心,他从不怀疑。 只她总觉着所有人都觊觎他的皇位,她责备他不上进,无心朝政,她却紧抓住权力不放手。 他从头到尾,都是她手中的磨喝乐玩偶。 哪怕虞昉骗他,姚太后又有何区别? 姚太后见景元帝心不在焉,声音不禁沉了几分。 “你听好了,西梁不足为惧,可怕的是虞氏,只有虞氏,是楚氏江山的威胁!” 景元帝终于开口,茫然道:“阿娘,既然如此,你为何又将阿昉选为我的皇后?阿娘明知我未曾忘记阿昉,期盼等候她这些年,如何能忍心从我手上夺走?” “因为你是我儿子!” 姚太后闭了闭眼,呵呵笑了声,“你的那些情爱,与你阿爹一般,一文不值!” 景元帝怔怔坐在那里,薄唇抿着,神色黯淡,看上去很是哀伤。 “张达善赵秉持你休要动他们,这明显是雍州府的奸计。他们听话得很,只这一点就足够,你别忘了亲疏,让朝臣百官寒心。” 姚太后望着景元帝落寞的模样,心到底软了软,未再多言,起身缓步离去。 西梁的麻烦需要解决,严宗等一众朝臣不好对付,一大堆的事情堆在那里,她实在没功夫宽慰他。 政事堂。 严宗坐在圈椅里,面带着随和的笑容,对高樟道:“你的折子已经写清楚,只需再按实向太后娘娘回禀,不得欺君。大过年的,一切以喜庆祥和为重啊。” 高樟眼神微闪,暗自舒了口气,拱手应是:“下官岂敢欺君,定当照着所见所闻回禀太后娘娘。” 姚太后并非君,他称西梁的岁赐不知被何人劫走,并非欺君。他与陈弩遇到劫匪,乃是他们的私事,不欲在大过年的时候提及,引起朝野上下恐慌,也是忠君。至于张达善陶知府几人在方家村的所做作为,他们已经离开,并不知情。 高樟迟疑了下,担忧道:“相爷,不知陈侍郎那边,他可会如实回禀?” 严相脸上的笑容不变,道:“陈侍郎与你一道前去办差,你若看错了,他也有错。太后娘娘是明理的人,总要给出让朝臣信服的证据,方能服众。去吧,别想东想西了。” 高樟放心告退,严相端起茶盏啜饮,老仆严七闪身进屋,道:“相爷,陈侍郎递了帖子,求见相爷。” 严相笑呵呵道:“好好好,我这一天啊,反正尽见人了。见他也无妨。老七,你去,快过年了,高樟喜欢吃酒,你去给他送几坛。顶顶亲的儿女亲家,老二媳妇又有了喜,这是高兴的事,让他多吃些。” 建安城的冬日最难受,尤其是下雨时,冰冷的寒意浸入四肢百骸,无论官员百姓,都喜欢吃几盏驱寒。 稍微多吃了几盏,便醉醺醺,反而落了一身寒,醉倒在外冻死,不小心摔伤之事时有发生。 严老七应是,躬身退了出去。 雍州府。 过年时下了两场雪,太阳出来后,有人出门走亲戚,雪被踩得脏污泥泞不堪。 虞昉低调出门巡视了几圈,她不嫌弃地上的脏污,反而很欣喜。 有人在,就是人间烟火气。 老钱不知从何处捡了根棍子,一会别在身后,一会拿在手上旋转。 “将军,你为何会送陛下棍子?”老钱想起了什么,问道。 “他就是根棒槌。”虞昉答道。 老钱喜欢捡棍子,每次看到时,都忍不住捡起来玩,屋中已经放了许多根。 不仅仅他,黑塔甚至虞冯也喜欢,他以为虞昉送景元帝棍子是投其所好,听她肯定的回答,棍子拿在手上,有些刺手。 虞昉已经转过影壁,老钱忙跟了上前,身后想起熟悉的脚步声,他头也不回道:“虞老抠,你也出门去了?” 平时虞冯不计较老钱他们叫诨号,只过年过节不行,他不信神佛,只莫名认为不喜庆。 虞冯抬脚朝老钱踢去,老钱跟猴一样灵活躲开,手上的棍子,刷地一下点到虞冯额下:“看打!” “找打!”虞冯右手一伸,便将棍子夺了过来,扫了眼笔直光滑的棍子,很是高兴地藏在了身后。 “棒槌!”老钱远不是虞冯的对手,气急败坏地学虞昉那样骂了句。 虞冯不以为意,见虞昉已经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们,忙笑着跑上前,掏出信奉上,低声道:“将军,陕州府那边来信了。” “哦,终于来了。” 伸手接过信,几下拆开,迅速扫了一遍,递给了一脸紧张的虞冯。 老钱也凑了上前,探出头跟虞冯一起看起了信。 “嘿嘿,这群狗东西,算他们识相。就差两天了!” 虞昉起初已经定了日子,要是到初五还没接到陕州府的消息,她便要将在狱中吃白饭的几人砍头,再吹锣打鼓将尸首挂在陕州府城墙上。 老钱亲眼目睹张达善他们的暴行,暗暗期盼着那种场景的到来,打算亲自前去敲锣。 不过,张达善他们识相,雍州军的披甲有望,老钱同样兴奋:“有披甲了!嘿嘿,我到时候要一身最最神气的披甲!” 虞冯斜撇着过去,奚落道:“你想上阵冲锋?” 老钱是工匠,他的小身板哪能上场杀敌,不过他很是不服气,道:“我自己给自己打!凭着我的帅气,难道不该拥有一身披甲?” 虞冯见虞昉面无表情望着天际,忙收起了说笑,紧张问道:“将军,可是里面有诈?” “不。”虞昉摇头,沉吟着道:“我在想朝廷那边的动作。” 虞冯也跟着思索起来,老钱见他们不做声,左顾右盼之后,跟着一道望天。 虞昉道:“朝廷本来就怀疑雍州军,这次也不会例外。方家村的事情败露,张达善他们肯定将消息告诉了高樟陈弩。朝廷那边却未见动作,西梁也没有动静,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虞冯听得不断点头,“朝廷混账归混账,肚子里坏水却不少,尤其是姚太后,她就是千年的老狐狸,江山是她儿子的,她肯定比朝臣着急。” 姚太后如何考虑,虞昉没与她打过交道,她不做胡乱猜测。 “我以为,要不是陈弩高樟瞒着方家村之事,向朝廷称不知谁劫走西梁的岁赐。或者是,西梁毕竟只是要钱,朝廷继续给岁赐,稳定住他们。西梁一旦收钱就变得安分,朝廷会马上对雍州府动手。雍州府这些年积累的名声,朝廷要有足够的理由安抚天下民心,张达善他们便是最好的诱饵。还有一种可能,以朝廷那群官员的德行,应当是给岁赐稳住西梁,向雍州府发难,质询为何没能护住西梁,派天使来雍州府巡查。查我的病,查雍州府可有在做准备谋反。” 虞昉对虞冯道:“你去回信,让他们亲自来梁河县谈,三人少一个都不行,三日为期。张达善必须带上他们来往的密信,让张达善当场画布防图。要是他画不出来,或者画得有出入,直接杀了他们。” 虞冯震惊不已,迟疑了下劝道:“将军,若是杀了,岂不是朝廷那边会更加起疑?春耕还未开始,余老太爷亲自去了夏州,那边还未传出消息,咱们粮食兵器都缺啊!” 虞昉拢了拢风帽,长睫眨了眨,惆怅地道:“钱粮兵器,那我只能从陕州抢了。” 虞冯神色凝重,道:“打陕州不过是手到擒来。只西梁那边,梁恂肯定会趁机动手。” “闪电战。”虞昉道,“要快,迅速,不计一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让他们毫无招架之力。这是最坏的打算,也只是我的猜测。要想证实究竟情形如何,张达善他们的反应是最直接,最准确的结果。” 虞冯感慨地道:“建安城那边没人,我们只能靠猜,好比是睁眼瞎。等闻十三到后,盼着他能及时传些有用的消息来。” 老钱这时道:“将军,张达善他们坏事做尽,要是他们交出布防图,将军可是打算放过他们?” 虞昉淡淡道:“以后再灭他们全族。” 老钱顿时咧嘴笑了,摩拳擦掌道:“到时候让我来,狼心狗肺的东西,不知多少人命死在他手上,他就不配为人,下辈子该沦为蛆虫,狗粪!” 虞昉皱眉,道:“就蛆虫就够了,狗粪能肥地。” “是!”老钱笑得牙不见眼,一跃三丈高。 看到虞冯手上的棍子,手痒起来,想要去夺,很快又收了回去。 他才不要跟景元帝一样,变成根棒槌,让虞老抠先得意一阵,等下再告诉他棒槌之事。 虞冯老钱下去忙碌了,虞昉继续望天沉思。 她绞尽脑汁,收刮编出来送给景元帝的情信,好似没起什么作用。 真是个漂亮的废物! 陕州有了消息,不知余老太爷一行,在夏州可还顺利。 绵延看不到尽头的群山,雪后白茫茫,薄雾缥缈。 四下一片寂静,荒凉得只有雀鸟偶尔懒洋洋飞过。随着太阳的升起,这片白中逐渐出现了黑点,走近了,黑点越来越多,越来越大,一群双峰驼队出现在了山顶。 “老太爷,咱们到大楚了。”随从富贵从骆驼上滑下来,跑到余老太爷面前高兴地道。 余老太爷嘴里喷着白气,望着山底,长长舒了口气,笑道:“就地歇息,咱们煮些热水吃,给骆驼也喂些粮食。上山容易下山难,没它们,咱们这一趟可走不了。” 富贵哎了声,忙去找空地歇息,捡石头架锅煮水喂骆驼。 余老太爷坐在背风处烤火,干柴噼里啪啦烧,火光映着他红黑皲裂的脸,罐子里的水咕噜噜,富贵垫了布巾,抓着罐耳倒了碗递过去:“老太爷身子身子不好,再忍一忍,回到府城便能歇着了。” “老子身子硬朗得很!”余老太爷示意富贵将碗放在他身边,瞥着他不客气骂。 富贵忙赔笑,手上不停,将干得跟石头一样的馒头架在火上烤,道:“是是是,是小的说错了。只这一趟出来,老太太千叮咛万嘱咐,老太爷有丁点的不好,老太太要打小的板子。” “她不懂。你也不懂。”余老太爷端起碗,沿着碗沿喝着水。 走这一趟,是他平生以来最激动,最值得炫耀之事。 就算是死了,他也不悔! 富贵被骂,依然眉开眼笑道:“小的愚钝,老太爷教教小的。” 馒头烤得外面金黄,富贵小心吹了吹灰,递给了余老太爷。 余老太爷掰了一块吃了,笑眯眯道:“这大皇子府上的商人真是阔绰,送给咱们的干粮,都是上好的白面,大方得很。” 富贵不以为意道:“他们赚了大钱,这点干粮算得甚。” “你看你,说你不懂,你真是不懂。”余老太爷嫌弃不已。 “咱们搅得西梁大乱,这时西梁的粮食价钱,只怕翻了天,呵呵,大皇子梁恪,五皇子梁恂两兄弟。肯定打了起来。” 余老太爷咂摸着嘴,想起就忍不住地兴奋:“咱们余家,要变成余氏,余宅的匾额,以后该变成余府。呵呵,史书上,说不定能记下一笔。” 富贵虽听不大明白,不过还是开心不已。余家发达,凭着他的忠心,也能跟着鸡犬升天了! 余老太爷压低声音道:“富贵,你赶快下山,将消息传回去。” 富贵得余老太爷嘱咐了一通,赶忙叫上两个亲信,骑上骆驼先行离开。 这边,驼队带着粮食到了雍州府,夏州府的梁恂气得快发疯。 “东翁,息怒息怒。”牟晋善劝说着,拧眉沉思,“这里面肯定有诈。西川,你将外面的情形再说得仔细些。” 西川忙道:“先前东山粮食行的章掌柜来了,说是察觉到这些时日铺子的买卖很不对劲。来买粮食的百姓多了,哪怕没钱的,借钱也要买上一些。章掌柜就多了个心眼,去谷满仓粮食行暗自打听了下,谷满仓粮食行的陈粮粗粮涨了价,起初,一斤先是涨一个大钱,细粮新粮则不变。毕竟过年过节,买粮食的多了些,涨一个两个,甚至五个大钱都不奇怪。这样一直到年后,谷满仓粮食行的价钱,粗粮陈粮突然翻了两倍,细粮新粮则翻了三倍。尽管如此,拿钱也买不到粮食,谷满仓称粮食卖完了。百姓一下恐慌起来,涌入东山粮食行买粮。章掌柜哪敢卖,赶紧来王府寻找王爷。王爷那时尚在从京城回来的途中,还没到夏州,府里的管事也不敢做主。等王爷回来,夏州粮食价钱已经到了天价,其他州府也跟着涨了价。” 梁恂脸色阴沉,骂道:“粮食价钱大乱,紧跟着百姓会大乱!谷满仓是老大门下走狗的铺子,他以为在夏州,就能打击我,蠢货,他这是要亡了西梁!” 牟晋善也头疼,因五万贯岁赐之事,梁恂被庆文帝责骂。幸亏大楚朝廷已允诺,早些将余下的二十万贯钱交给他们,庆文帝方未再多言。 “东翁,谷满仓不缺粮,他们的粮食,究竟去了何处,这才是关键之处。” 牟晋善分析道:“东翁,此事不一定是大皇子所为。大皇子如何能不明白,粮食价钱大动,会引起天下大乱,这般做,对他并无好处。我以为,背后肯定有人故意挑拨。” 梁恂脑子下意识想到了雍州府,他冷笑一声,道:“老大不会这般做,但他那群狐假虎威的走狗敢!谷满仓是他的铺子,惹出这般大的事,他脱不了干系。等老子腾出手,再来收拾他!现在先不追究粮食去了何处,先开仓放粮,平抑粮价。” 谷满仓的掌柜李石柱,人称李赖皮,他亲娘是梁恪乳母,靠着这层关系,被梁恪放在了夏州的谷满仓做掌柜。 李赖皮贪财,经常以次充好,梁恪却视而不见,梁恂早就想收拾他,只还没来得及腾出手来。 牟晋善愣了下,道:“东翁,常平仓也没多少粮食了,要是放出去,得等到夏收方能有粮。东翁先斩后奏,恐又要被陛下责骂。东翁可要先向朝廷请旨?” 梁恂摇头,坚决地道:“等阿爹的旨意下来,只怕京都都已大乱了。” 牟晋善心道也是,不再多言,上前亲自帮着铺纸磨墨。 梁恂写好手书,交给了西川:“快去,别耽搁。” 西川拿着手书跑了出去,梁恂一拍案几,道:“派人去抄了李赖皮家,将他捉来,我要好生审!” 牟晋善愣了下,道:“也是,谷满仓的李赖皮,他肯定知道怎么回事。” 李赖皮的宅子,离夏州王府约莫两炷香的路程,梁恂的兵将很快将他捆了来。 梁恂负手在后,立在廊檐下,抬着下巴示意:“就扔在这里,别脏了我的屋子。” 李赖皮被重重扔在地上,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撞在冰冷的石头上,痛得嗷嗷叫唤。 梁恂沉声道:“李赖皮,粮食去了何处,你究竟与谁做了交易。要是不说,老子将你,还有你家人,都活剐了,片成肉,煮给那些饿着肚皮的流民吃。” “冤枉啊,五皇子冤枉啊!”李赖皮吓得头皮发麻,想到有他娘,有梁恪,还是强自稳住喊冤。 “五皇子,谷满仓老老实实做买卖,有人买粮食,我就卖,我犯了何罪,五皇子要活剐我,活剐我阿娘。我死了无人在意,我阿娘蒙受不白之冤,有大皇子替她伸冤啊!” 梁恂神色冰冷,一句废话都不说,直接下令道:“刮!” 护卫上前,摁住李赖皮,几下就将他的衣衫剥了下来,冰冷锋利的刀,在他手臂上挥过。 李赖皮冷得缩成一团,手臂剧痛,他几乎快晕死过去,连叫都叫不出来,牙齿咯咯发抖。 “我招,五皇子,我招。” 李赖皮气若游丝告饶,再也没了以前的趾高气扬,一个劲道:“五皇子,我招。” 梁恂挥手让护卫离开,也不管李赖皮光着身子流血不止,听他哆嗦着招了一通。 牟晋善听得眉头紧皱,梁恂亦阴沉着脸。这时,护卫将从李赖皮家中抄来的家财,陆续抬了进来。 两人走上前,护卫忙打开最贵重的匣子,里面装满了黄橙橙金饼。 梁恂拿起金饼仔细打量,金饼成色上好,形状大小不一。 “这金饼子,我总觉着眼熟。” 牟晋善心情很是复杂,放下金饼,道:“东翁可也是想到了雍州府?” “出手阔绰,不计价钱,只要粮食。西梁的豪商,李赖皮如何不清楚,他们也没瞒着,承认是从大楚去的豪商。你看,这个狗东西,卖粮食给大楚,是砍头抄家的大罪,他都敢做。 梁恂怒将金饼子砸回匣子中,狰狞着道:“都得靠这些金子!” 牟晋善清楚梁恂的愤怒,他可能想到了这些金子,本是属于西梁,来自大楚的岁币。 如今这些金子被抢走,再大摇大摆拿出些来,骗走他们金贵的粮食,引得粮食大涨,民众恐慌。 梁恂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道:“好你个虞昉!简直欺人太甚!” 牟晋善沉默了下,道:“东翁有何打算?” 梁恂冷冷道:“她弄得夏州兵荒马乱,我要数倍奉还!” 西梁五皇子梁恂,昭告天下,称其与虞昉惺惺相惜,私底下早已两情相悦。 原本打算待她身子好转后便求亲,却不曾想,被景元帝抢占了先机。 夺妻之恨,如何能忍。 梁恂誓要抢回心上人,敲锣打鼓来到将军府下聘礼,向虞昉求亲。 雍州府哗然。 此事非同小可,这不仅仅是私通,更是通敌! 20-30 第21章 梁恂昭告一出, 最紧张热闹的,当属雍州府。 不要脸的西梁狗贼,这是对虞将军的污蔑!” “虞氏与西梁打了这么多年仗, 虞将军身为虞氏子孙,岂会与仇人为伍。” “梁氏明摆着挑拨离间,朝廷不会相信。” “从大?楚太?祖开始, 虞氏便镇守边关,虞氏子孙从未与皇家联姻。如今的情形,难说喽, 说不定,正好中了朝廷的下怀。” “那是五皇子,以后说不定就是西梁皇帝, 与将军倒也相配。” “听说五皇子梁恂相貌好,才情过人, 生母又是庆文帝最宠爱的明贵妃, 明氏家族在西凉根深叶茂,虞将军毕竟是女子,说不定真与梁恂互相看对了眼?。” “看对你的狗眼?!哪有看对眼?的打得你死我活,莫非雍州兵死守边关, 他们流的那些血都?是假?虞将军拼死护着我们雍州百姓,你嘴里互喷的这些话,就是丧尽天良,猪狗不如!” 雍州府百姓议论纷纷, 质疑的声音,被百姓自发骂得抬不起头。 虽是如此, 八卦人人爱听,各种传闻经久不息。 除此之?外, 雍州府身处边关,百姓还多?了另一重担忧,恐再起战事。 余宅,富贵送上了红枣汤,余老太?爷刚端在手上,方老太?爷几人急匆匆上了门。 “老余,亏你还吃得下。西梁的官媒天天在关口喊话,过往客商连买卖都?不做了,扎在那里看热闹。” 方老太?爷走得急,身上带着寒意,嘴唇被风吹得干巴巴,说得太?快,唾沫堆积在嘴角,看得余老太?爷嫌弃地直翻白?眼?。 “你快吃几口润润喉咙,哎哟,瞧你这,老归老,总不能变得脏臭,那就真成了讨人嫌的脏老头!” 富贵忙着斟茶奉上,方老太?爷喘着粗气,端起茶盏一口气吃了,迫不及待道:“老余,你别神神叨叨,咱们可是亲家,你别只顾着自己。何况,咱们借了钱粮出去,多?多?少少是看在了有你带头,前来劝说的份上!” 余老太?爷戳着红枣汤,慢条斯理道:“你们急甚?这种莫须有的事情,难道你们真相信了?老方,你别忘记了,你是雍州府人,祖祖辈辈都?生在雍州,长在雍州。没有虞氏,你指不定还在等?着转世?投胎!” “方家不比余家家底厚,那点钱粮,拿出来也就算了,我从未后悔过,就因为得靠虞氏的庇护。梁恂求亲的那些话,我们都?清楚那是一派胡言。虞将军哪能与梁氏有牵扯。情情爱爱这等?小事,虞将军是领兵打仗之?人,她不会放在心?上,添些怡情也可,只情情爱爱,这天下的好儿郎多?了去,何须找比海还深的仇人?” 方老太?爷神色愈发慷慨激昂:“要是她那般做,好比是亲手撅了虞氏的祖坟,将祖宗的骸骨拿出来,给他们的情情爱爱当鼓槌敲着助兴!” 余老太?爷神色说不出的奇怪,最终忍不住,噗呲笑了起来。陈老太?爷几人也听得发笑,劝道:“老方,你说正事,别乱胡罄。” “我们如何想,雍州府如何想,皆不要紧。要紧的便是朝廷那边如何想?梁恂是唯恐天下不乱,陛下头上被戴了顶绿油油的帽子,如何能忍?照着规矩,要是普通人家的儿媳,就该被沉塘处死。虞将军身份不同,终究是楚氏未过门的媳妇,如此一来,这亲事是继续,还是要退亲?无论接触还是继续,这皇家的脸呐____” 他抬起手,将自己的脸打得啪啪响,“终究是丢得一干二净。楚氏能不能忍,如何忍,这不是你我这等?人家,互相骂几句就过去了,这关乎着朝堂天下,动辄便是血流成河!” 屋中一下安静下来,余老太?爷也收起了轻松,眼?皮耷拉着,陷入了沉思。 前往西梁运回?了粮食,虞昉痛快照着原来的许诺,付了余老太?爷一成的净利。 精粮粗粮陈粮将用于兵营,以及赈济揭不开锅的穷人,新?粮则准备拿来选为春耕的种子。 虞昉计划缜密,照她的打算来看,她是要先恢复雍州府的生产,再图其他。 余老太?爷扪心?自问,他绝做不到?如虞氏这般大?义。 放眼?天下,上至朝廷下至官府,跟虞氏相比岂止是云泥之?别。 余老太?爷道:“我是这般想,宁愿守在打仗的雍州府,也不愿意搬到?别处去。你们如何以为?” 方老太?爷等?人面面相觑,片刻后,方老太?爷道:“我老了,根在这里,死也要死在雍州府。可后辈儿孙们,唉!” 余老太?爷沉下脸,不客气道:“你这就是欺负虞氏只剩下了虞将军一根独苗!” 方老太?爷神色一僵,赶忙解释道:“你看,我不会说话,我哪是这个意思!” 陈老太?爷见他一时说不明白?,插话相帮道:“老方是心?疼儿孙,谁辛辛苦苦一辈子,不是为了儿孙后代。老余你就别苛责了。” “我倒不是苛责,这些话,咱们不该说。就拿余家来说,当年不过是走街串巷的货郎,靠着赚几个辛苦钱,积攒下了今日的家财。谁不是辛苦在干活?谁靠着辛苦活出了个人样?要在别处,货郎生的儿子,孙子,都?是货郎命!说不定,不到?儿子,孙子,早就饿死冻死,断了香火断了根!” 方老太?爷他们几家,发家与余老太?爷差不多?。雍州府虽然会打仗,所?幸吏治清明,他们祖上方靠着勤劳,累积下了如今的家财。 如他们祖上这般的小人物,放在别的州府,赚得几个小钱,要孝敬官吏地痞,落到?手上的堪堪够嚼用。 要发家,除非攀上关系,官绅勾结。这关系可不好攀,官吏门房挤满了人,他们能拿出的那点孝敬,还入不了贵人的眼?。 “将军府不见动静,你我倒先按耐不住,岂不是给虞将军添乱?西梁人何时是虞氏的对手,朝廷又不是没为难过雍州府,有甚手段,任由他们使出来,怕个逑!” 余老太?爷一拍案几,肃然道:“只要虞将军在雍州府一日,我余家就倾尽全力支持!” 方老太?爷几人神色各异,仔细一想,余老太?爷说得也没错,打仗时,朝廷见死不救,雍州府照样击退了西梁兵。 反正他们眼?下也没了主?意,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等?着将军府做出反应。 几人说起了闲话,余老太?爷稍许透了些春耕的消息,或多?或少安抚了几人。 方老太?爷他们吃了几盏茶离开时,脸色比来时轻松多?了。 余老太?爷将他们送出门,转身回?屋,富贵上前,低声道:“老太?爷,钱罐子那边有消息递来,说是有一队商队,从青州那边来,经过甘州,往边关去了。” 钱罐子本是余家的账房,只他最喜欢胡扯,自称通晓周易,擅长看面相算卦。 富贵得了余老太?爷的意思,将他派了出去散播西梁粮食大?涨的消息。 余老太?爷听罢,忙道:“别声张,让钱罐子别跟着,赶紧回?来。我这就去将军府,你快去,不用跟着我。” 富贵应声前去忙碌,余老太?爷则披上大?氅,想了下,前去厨房取了只新?鲜羊腿,一块五花肉,提留着前去了将军府。 前两日,虞冯领着黑塔赶往了梁河县。偌大?的将军府,桃娘子去了军营,平时也大?搭理他。虞邵南铃兰更是锯嘴葫芦,老钱没人说话,与虞老鹫去骂了一阵,再去外面捣鼓了一气,回?来之?后便蹲在墙脚,冲着西南方向烧符咒。 西梁的夏州,便是老钱所?在的西南方向。 风吹过,卷起纸灰掉在他的狗头帽上,脸上,整个人灰头土脸。他浑然不顾,闭着眼?睛,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 “急急如律令!”老钱跟抽风般一蹦三丈高,摸出把短刀,一个拧身翻腾,朝着空中乱刺乱砍。 “玉皇大?帝,如来菩萨,太?上老君,地藏王菩萨,土地公公” 老钱嘴里请了一长串各路菩萨,拔高声音嚷道:“收了他吧,收了他吧!” 虞昉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铃兰看了几眼?,皱眉嫌弃地道:“将军,老钱在发疯。” “哈哈哈,他在做法,要收了梁恂。”虞昉忍俊不禁道。 铃兰想了下,道:“老钱听到?梁恂要求娶将军,他是真生气了。” “你呢?你可生气?”虞昉好奇问道。 “不生气。”铃兰答得很是干脆,满不在乎道:“将军又不会嫁给他。隔着血海深仇,他甘愿伏低做小做妾做外室,将军都?不会要他。” 虞昉意外了下,道:“你说得很对,老钱这疯乱发了。” “桃娘子说了,老钱是男人,男人的想法与咱们女人不同。他们以为男人稍微长得齐头平整,有地位,有权势,女人都?会对他们趋之?若鹜。老钱是怕将军想不开,会与梁恂眉来眼?去。啧啧。” 铃兰上下打量着老钱,“瞧他丑成那样,他照样敢对桃娘子搔首弄姿。桃娘子说看在老钱秉性不坏的份上,方才没毒死他。” 铃兰说着话,眼?神不经意扫过默默跟在身后的虞邵南。 虞邵南迎着铃兰的打量,神色坦然。 老钱耳朵机灵得很,听到?铃兰的话,手上的短刀指向了她:“收了她吧,收了她吧!” 铃兰:“呸!” 老钱跳起来,奔到?虞昉面前,急赤白?脸道:“将军,铃兰在背后污蔑我” 铃兰不客气道:“我哪有背后,我是当着你的面骂你。你听骰子的耳朵,比细犬都?灵光,我知道你听得见。” “将军,铃兰是在当面污蔑我。我没想过将军能看上梁恂,他一鳏夫,前面的王妃死了,有儿有女,生得还没我好看,将军能看得上他才怪。” 铃兰嘲讽地笑了,“梁恂不是好东西,倒也不至于被这般侮辱。” 老钱不是铃兰的对手,对她的话浑不在意,继续道:“将军,我是气梁恂自不量力,这个节骨眼?上给将军添乱。虞老抠他们去了梁河县,张达善他们应当也得知了。张达善蠢,陶李两人却不蠢,说不定他们会借机给虞老抠黑塔下绊子,向朝廷告密。朝廷本就居心?不良,还不得趁机向将军发难,雍州府现在尚只有寒风冻土,干起仗来,会吃大?亏啊!” 虞昉唔了声,道:“无妨,朝廷反正已看我们不顺眼?,多?添一件而已,债多?不愁虱多?不痒。朝廷敢直接动手,我倒要高看他们一眼?。” 老钱怔了下,虞昉一直都?很冷静,他捉摸不透她的想法。 “外面传得很厉害,将军不许拦着他们议论,我便去听了一些,传闻有好有坏。说将军坏话的虽不多?,我听得还是很生气。将军,我担心?西梁人这一挑拨,民心?不齐。” 虞昉淡然道:“虞氏在雍州府这么多?年,要是民心?因为西梁人几句话就没了,这就不是民心?,而是墙头草。我要这民心?有何用?” “将军说得是。”老钱附和了句,稀疏的眉毛还是皱巴巴,闷闷不乐道:“梁恂的官媒天天在边关喊,兵丁听到?了,心?里肯定不是滋味。” 虞昉宽慰他道:“活下来的兵丁,都?是老兵了,将领都?是咱们自己人,与西梁一刀一箭拼杀活了下来,他们不会被煽动。边关苦寒,就当是有乐子瞧,让他们松快松快。”” 老钱长长舒了口气,又添了另外一层担忧:“不知虞老抠他们如何了。” “没消息就是好消息。”虞昉答道,外面传来脚步声,她抬眼?看去,桃娘子背着药箱,与余老太?爷有说有笑走了进来。 余老太?爷双手都?不得空,欠身下去见礼。老钱看到?桃娘子,脸上立刻堆满了笑,飞快跑了上前。待再看到?余老太?爷手上的羊腿五花肉,笑得更欢快了,热情地接到?了手中。 “老太?爷来了,哎哟,老太?爷真是客气,老太?爷得多?来走动。” 老钱的嘴脸让人眼?疼,桃娘子看不下去,别开头,上前仔细大?量虞昉的神色。 虞昉任由她看,道:“我没事,好得很。” 桃娘子撇了撇嘴,道:“梁恂就是一条汪汪乱叫的疯狗,几棍子下去就老实了。真叫得人头疼,我一把毒药毒死他。我去了军营,好些天不见,我在瞧将军身子可有养好些。” 虞昉笑了起来,让她放心?,招呼余老太?爷道:“请进屋去坐。老钱,你去将羊腿五花肉都?炖了,桃娘子,你取些香料给厨房去腥增香,咱们借花献佛,留余老太?爷用晚饭。” 老钱高兴地跟着桃娘子去拿香料,余老太?爷见到?虞昉他们一如既往的轻松,心?头松快了大?半,乐呵呵道:“我就不与将军客气了,就留在将军这里蹭一顿晚饭。” 进屋后落座,铃兰斟茶奉上,余老太?爷顾不上吃茶,将钱罐子传来的消息赶紧告诉了虞昉:“将军说将西梁粮食大?涨的消息传出去,我估计将军有用,赶紧来告诉将军。” 果?真有足够的利可图,哪怕是死,也有人会冒险一搏。 有人送粮食上门,虞昉若不收,就显得生份,她一向亲民,自会悉数笑纳! 虞昉颔首道谢:“真是太?好了,多?谢老太?爷。老太?爷先稍等?,我出去安排一下。” 余老太?爷脑中闪过无数念头,忙道:“将军且去忙就是,无需管我。” 虞昉走出门,让虞邵南去将老钱叫了来,道:“我写?道手谕,你赶紧快马加鞭赶去找韩大?虎。” “嘿嘿,又送粮食来了!”老钱兴奋得摩拳擦掌,跟在虞昉身后进了书房。 虞昉这些时日经常练字,字从工整变得有棱有角,隐约见风骨。她简明扼要写?了指令,盖上私印,蜡封好交给了老钱。 “留下不宜做种的粮食给韩大?虎,其余的运回?来,用于春耕。” 虞昉交待完,沉声补充了句:“告诉韩大?虎他们,虞氏只要一息尚存,便会站在他们身后,与他们共存亡!” 老钱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慎重抬手见礼:“是,属下领命。” “另外,韩大?虎他们骂人,来来回?回?就是那几句,没劲得很。官媒在那里喊话,你让他们这样回?应。” 老钱立刻来了劲,听虞昉说完,他哈哈大?笑,只恨不得马上变成鸟飞去,与西梁人大?骂三百个回?合。 虞昉朝他摆手,“羊肉猪肉不算事,等?你回?来再给你炖。去吧。” 老钱响亮应是,转身轻快跃了出门。 虞昉收回?了视线,脸上的轻松不见了,凝神思索起来。 余老太?爷身为乡绅之?首,带着礼来到?将军府,其他乡绅没见动静,应当已与他通过气,被安抚住了。 老钱的忧虑有一定的道理,乡绅百姓不能乱,她需要他们的支持。 虞昉身为雍州府之?首,她再难,也决计不能透露。 她乱了,雍州府就真正乱了。 余老太?爷做买卖的本事不错,她手上还有金子,请他出面,去乌孙那里弄些马来。顺道用金子开道,让乌孙人清楚,给谁卖命,才有好处可得。 乌孙部落虽穷,人少,只他们神出鬼没,马精人壮,足够令人头疼。 用乌孙人偷袭西梁,牵制住他们,保证雍州府大?本营的安全。 虞昉盘算了下,粮食已经解决了大?半,虞冯那边若顺利,披甲也不成问题。待乌孙马一到?手,便可打造精骑营。 万事俱备,待到?秋收之?后,她这道东风,便要席卷天下! 虞昉看向角落默默立着的虞邵南,道:“阿南,你亲自跑一趟梁河县,我这里有几句话,要带给虞长史。” 虞邵南不放心?道:“将军,我是你的护卫,不能离开你身边。” 虞昉现在的亲信就他们几人,劝道:“将军府护卫森严,不止你一人。我在府里基本不出去,再说还有铃兰,她的力气可不小,一个人能打两个老钱。没事,你放心?吧。” 虞邵南想了下,躬身应了。虞昉再挥笔写?了一封信,封好交给虞邵南,他接过仔细收好,道:“属下这就出发。” 虞昉道:“辛苦你了。” 虞邵南眼?里露出了欣慰的笑,抬手施礼告退,走到?门边,脚步犹豫了下,停下来转身看向她。 “将军,梁恂闹出来的事,不能就这般轻易算了。” 虞昉心?下了然,她看似无事,虞邵南身为她的贴身护卫,如何能不清楚,梁恂给她带来了大?麻烦,替她不平。 “行?!” 虞昉痛快应了,她从来不是以德报怨之?人:“账我都?记着,我要不但要弄死他,还要狠狠羞辱他。何况,我的聘礼_____” 她嫣然一笑,“都?是江山社稷起步!” 第22章 梁河县。 立春后天气依旧寒冷, 过完了年,走?亲戚的也少了,官道上几?乎难见人影。 路边的草庐顶上冒出阵阵炊烟, 草编帘子门前的罐子里煮着茶水,裹着打补丁衣衫的汉子蹲在门边,盯着管道望眼欲穿, 似乎在等候光顾的客人。 灰蒙蒙的路尽头,逐渐出现几?辆骡车,汉子眼睛一亮, 起身迎上前,脸上堆满了笑,点?头?哈腰热情地道:“爷, 过来坐着歇脚,吃碗热茶再走?呗!” 虞冯听?到熟悉的声音, 拉开车门探头?出去, 定睛一看是梁河县令向和,不由?得乐了。 向和武将出身,都是自己人,也不讲究那些繁文缛节, 笑着抬手一礼,眼珠同时朝车里直瞄,只看到一大坨黑疙瘩冲他咧了咧嘴。 虞冯了然道:“将军没来。不过将军身子已经无碍,你别担心。” 虽说早已得知虞昉不会来, 向和还是失望了下:“太久没能见到将军,要亲眼看到才能真正放心。” 他边说边回头?, 向草庐门口?立着的汉子打了个手势,抓住车门, 轻松上了车。 黑塔虞冯两人挤在一起,向和就势靠着车壁一蹲,道:“总算等着你们了。老钱呢,老钱也没来?上次他去方?家村也不带我,真不仗义。” “老钱去了关口?。”虞冯回了句,问?道:“张达善他们可到了?” “昨日?傍晚到了。”向和答道,旋即皱起了眉:“梁恂与?将军的传闻,前天就传遍了梁河县。张达善他们应当也已经得知。” “我们在路上也听?到了。”说话的同时,虞冯用右手按住了黑塔,“你别冲动!” 黑塔手臂不受控制偾张鼓起,白了虞冯一眼:“我何时冲动了?” 自从梁恂大张旗鼓求娶虞昉,虞冯便像是紧张的老母鸡一样,咯咯在他耳边唠叨不停,要他莫要生气,一切都是梁恂的奸计。 “你我关系非同一般。”虞昉的温声软语在他脑中不断回荡。 真是可笑! 他是独一份,梁恂算个逑! 虞冯放开了黑塔,对向和道:“张达善他们有何不对劲之处?” 向和道:“我与?李王八打交道多,他与?以前一样,见到我歪着鼻子斜着嘴,跟中了风似的。其他两人,陶狗蛋心机深,阴沉歹毒,来之后一句话都没说过。张大恶挑剔住处不好,要我给他上黄羊,我给他上了一碗土,土上插了一炷香。吃吃吃,让他吃断头?饭!” 梁河县与?陕州相邻,经常互骂互斗,李王八陶狗蛋张大恶都是向和给他们取的诨号。 黑塔听?得笑出声,虞冯也被逗乐了:“先别管,等见了再说。” 向和下了骡车,蹲在车辕前面,看上去跟车夫无异,指挥着骡车往西边而去,在巷道中穿梭,从偏僻安静的后巷角门驶了进?去。 虞冯黑塔下车,按照商议分别前去忙碌。向和脱掉了身上的破衣衫,露出里面的半旧公服,随便将乱发往乌纱帽里一塞,脸动了动,负手在后,顿时添了几?分斯文官威。 虞冯早已见怪不怪,跟着向和从穿堂进?到前院。一盏灯笼挂在廊檐下,院落中黑黝黝,张达善不悦的声音传了出来:“天都漆黑了,还不送酒菜来,你们梁河县,就是这般待客的?” 守卫立在门外一声不吭,见到向和他们过来,赶忙见礼,推开了屋门。 门内的叫嚷声一停,陶知府李县令坐着没动,张达善眼皮掀了掀,从鼻孔里喷了口?重气,阴阳怪气道:“原来是虞长史,你们的虞将军呢?莫非是去会西梁情郎了?” 向和从后面钻出头?,淬了他一口?:“张大恶,在老子的地?盘上还敢这般嚣张,你不要命了?” 张达善趾高气扬道:“呵呵,老子敢来你梁河县,就不怕你。你看守住我们有何用,有本事,就把我们都杀了!” 虞冯神色微凛,照张达善他们的态度来看,应当是因为?梁恂生出来的事,他们生了另外的心思。 张达善大马金刀,抖着腿摊在椅子里,抬着下巴趾高气扬看着虞冯:“虞老残,你们跑到我们陕州来抓走?的兵将呢?还不赶紧交出来!” 虞冯不动声色道:“在外面捆着,你们有本事就带走?。” “呵呵,雍州兵跑到陕州来烧杀抢掠,还劫走?了我们的兵将。此事我已经回禀朝廷知晓,我们前来,是要劝你们,最?好识相点?,早些认罪,说不定还能留你们一道全?尸。” 虞冯神色冰冷,在张达善与?陶知府几?人身上扫过,不与?他打口?头?机锋,径直道:“我要的东西带来没有?” 张达善仰天大笑,道:“你要甚?可是朝廷将虞氏抄家灭族的旨意?” 陶知府这时开了口?,委婉道:“虞氏勾结西梁之事已传遍了天下,朝廷震怒,这件事,唉,于公于私,都是死罪。虞长史,我们不欲节外生枝,你们绑走?的兵将交给我们,此事就当没发生过。” 李县令道:“是啊,你们要布防图,要布防图作甚?难道是要造反?” 虞冯脸色沉了下去,冷声道:“到了梁河县,你们还敢耍威风,真是找死!” 张达善轻蔑道:“杀吧,杀了我们,你们也活不了,还有虞氏跟着陪葬。我们有亲朋家人,他们会给我们伸冤,朝廷会给我们报仇。” 虞冯见几?人敢这般嚣张,布防图这些肯定没带在身边。他克制住怒火,一言不发往外走?去。 向和在门外看到他出来,脸色很不好,顿时愣了下,问?道:“可是遇到了麻烦?” 虞冯点?点?头?,向和领着他走?到一处安静的院落,进?屋后,虞冯道:“你去将黑塔叫来。” 向和赶紧去找来黑塔,虞冯将张达善他们的反应大致说了。 “那不如成全?他们,都杀了!”黑塔很是干脆。 向和看向虞冯,神色迟疑,道:“前来时,将军可有吩咐?” 虞冯道:“将军的意思也是如此,若他们敢耍诈,便都杀了。眼下情形不同,张达善他们明?显是以此为?把柄,在威胁我们。他们既然来了梁河县,主要目的还是要接回这几?人。毕竟这几?人都是张达善的亲信,是朝廷的武官,不见了的话,兵部那边他们不好交代?,且这几?人的亲人,不比方?家村的村民,他们能全?部杀了,堵住他们的嘴。” 向和犯愁道:“杀了容易,就是朝廷那边要借机对将军发难,西梁又蠢蠢欲动,难呐!” 虞冯道:“我也是这般以为?。此事棘手,我们要谨慎行事,先给将军送急信,告知其这边的情形,听?将军的意思再行事。” 毕竟布防图重要,几?人都不敢贸然行事,黑塔道:“我骑马疾行回府城去,一天就能来回了。” 虞冯道好,“你且快去快回,我留在这里。” 黑塔用了些干粮,向和给他准备了马,他带着两个亲兵连夜赶去了府城。到半途中,与?虞邵南相遇,忙折返回梁河县。 天刚蒙蒙亮,虞冯几?乎彻夜未眠,早已起了身,听?到虞邵南来了,疾步迎了出去。 虞邵南顾不得歇息,先将虞昉的信交给了他:“将军一切安好,府城也太平。关口?那边又有人送粮食来,老钱已经赶去了。信送到了,我歇一口?气就回去。” 向和唤人来领虞邵南下去洗漱吃些饭食,虞忙拆开信看完,神色顿时一变,恶狠狠道:“弄死他们!” 黑塔斜了眼虞冯,向和则惊了下,忙接过虞冯递来的信看完,跟着大笑不止。 虞昉的指令简单明?了:“不受任何威胁,不谈任何条件,若不从,先杀其威风,再逐一活剐。” “痛快啊!还得是将军!”向和将公服下摆往腰间一塞,信丢进?炭盆烧掉,道:“干他祖宗八代?,雍州兵什么时候受过威胁了!” 虞冯交待了几?句,向和大包大揽了,道:“这些我熟,老子文武双全?!” 张达善几?人被关了整整一晚,虞冯一走?,便无人再理会他们。 直挨到天亮之后,几?人彻夜未眠,又饿又不安,凑在一起压低声音商议起来。 张达善道:“我看情形不对劲,虞冯他们好似铁了心。” 李县令道:“他们肯定要造反!要是我们给了布防,那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陶知府断然道:“要布防图的用意,难道还不清楚?在梁恂闹这一出前,朝廷态度不明?,我们还可以装作不知。眼下形势已经明?朗,我们就是死,也绝不能给!” 几?人再嘀咕了几?句,张达善扯着嗓子喊起来:“人呢?人都死到” 话还没喊完,门哐当开了。一群凶神恶煞的汉子涌上来,将他们拳打脚踢揍了一顿,嘴里塞了臭布,身上的衣衫全?部被脱掉,用打湿的麻绳将三人背靠背捆在了一起。 几?人嘴里呜呜,神色惊恐,屋内的人退了出去,门哐当又关上。 屋外院子起了动静,似乎有人在搭灶架锅生火,还有人在磨刀,听?架势,他们好似要宰年猪。 没一会,门开了,虞冯单手扛着雪亮的长刀立在门边一指:“拖出来!” 三人被拖死猪一样,拖到了烧着火,架起锅的灶边。 “谁先来呢?”虞冯手上的刀尖,在几?人身上点?了点?。 骚臭味从几?人身下蔓延开,虞冯嫌弃地?抬手扇了扇,护卫从锅里舀了水,朝几?人泼去。 三人光着身,被冻得肌肤都青紫,再被烧得滚烫的水一泼,热是热了,只被烫得通红。嘴被塞住,叫也叫不出来,跟蛆一样扭曲。 “这只最?肥嫩。”虞冯端详了一阵,选中了细皮嫩肉的陶知府。 护卫将陶知府身上的绳索砍断,把他按在了条案上。虞冯神色兴奋,手上的刀划过去,一道清晰的血线,绽开在陶知府的后背上。 虞冯啧啧,惋惜不已:“这心肯定不能要了,忒黑,可惜喽!” 陶知府起初还挣扎,很快,头?便耷拉着,吓晕了过去。 李县令张达善惊恐万分望着虞冯,他不似在吓唬他们,他真要跟杀猪一样,活剐陶知府! 向和蹲在那里看热闹,手肘撞了下黑塔,小声道:“黑塔,我看老虞变了一个人。” 黑塔嗯了声,“他以前看黄宗尚时也这般,眼神要吃人。虞老抠就是悍匪,以后我不惹他了。” 向和犹豫了下,道:“可这是将军的吩咐啊,说当着他们的面,选一个活剐,杀鸡儆猴。在不听?,去把他们在陕州的家人都弄来,一个个当着他们杀掉。” 黑塔立刻道:“几?人歹毒得很,坏事做绝,手上沾了不知多少条人命,就是灭他们九族都算轻,祖坟都该撅了。将军最?最?善良,没有下令要撅他们的祖坟。” 向和眼角抽搐了下,讪讪没有做声。 他觉着,虞昉没下令撅他们祖坟,是因为?太远,找他们祖坟麻烦。 虞冯划一刀,便对张达善李县令安抚一句:“你们别急,马上就到你们了。” 陶知府后背开了花,护卫舀了一瓢水倒上去,地?上血红一片。 向和这才起身,抱着双臂踱步到目眦欲裂的两人身边,抬起脚,就近先蹭掉张达善嘴里的臭布。 张达善张口?欲喊,向和动作比他还快,鞋底糊了上去,把他的叫喊全?部堵了回去。 “喊什么喊,你不是不怕死吗?真巧啊,我们也不怕杀。” 向和收回些脚,张达善喉咙呼哧作响,挤出了一句话:“你们要作甚?” “你瞎了狗眼啊,我们在杀人!”向和嗤笑回道。 张达善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不敢去看死活不知的陶知府,喃喃道:“你们果真要造反。” “我们不造反,我们只是在替天行道!朝廷不能威胁我们雍州兵,西梁不能威胁我们雍州兵,要是被你们这群脓包威胁住,那雍州兵在战场上就白厮杀了!” 血水渐渐流开,张达善转动着眼珠,看到蜿蜒的红色,眼珠都快突出来。 向和一脚踢过去,张达善痛得嗷嗷叫,他不禁骂道:“你看你这个脓包,就知道欺负手无寸铁的穷人。张大恶,李王八,就凭你们做的那些事,把你活剐了挂在陕州城墙上,百姓得放爆竹焰火,庆贺十天十夜。真要按照律法来判,抄家流放砍头?一百遍都不够。你敢跟老子叫嚣,活腻了!” 向和脚往李县令脸上移,蹭掉他嘴里的臭布:“李王八,你自诩读书人,不屑老子粗鲁。老子今天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才叫粗鲁!” 李县令喘着粗气,赤红着双目,一迭声求饶:“向爷,饶了我吧,求向爷饶命啊!布防图来往密信我们都交,都交,向爷饶命啊!” 向和拿手指挖了挖耳朵,“你虞爷还没过瘾,招晚了!” 虞冯极为?专注,像是在庖丁解牛一样,刀尖在陶知府背上雕花。 陶知府养尊处优多年,哪受过这等罪,只恨不得一刀干脆了结,远胜过一刀刀的可怖。 张达善与?李县令两人更是吓破了胆,毛骨悚然听?着陶知府不时小声哼一声,每一声,他们都感到像是坠入了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虞冯终于收起了刀,道:“没用的东西!真是脏了老子的刀。” 护卫将几?人弄进?屋,将他们的衣衫扔过去,挑开了绳索。虞冯下刀浅,陶知府只伤了些皮毛,劫后余生,趴在那里嚎啕大哭,张达善李县令哪顾得上他,哆嗦着将衣衫往身上套。 虞冯提刀杵在门口?,问?道:“我要的东西呢?” 这下再也没人敢嘴硬了,张达善颤声道:“在驿馆,在驿馆,那边有人守着,我这就叫人去取。” 李县令跟着回了句,见陶知府还在嚎丧,赶紧戳了下他:“陶知府,虞爷问?你话。” 陶知府哭着点?头?,“去取,去取!” 向和又裹上了破旧衣袍,带着护卫亲自跟着几?人的心腹,前去驿馆取了装着密信与?布防图的匣子。 回到梁河县,仔细检查过来往密信,查看过布防图。 黑塔擅长打仗布防,向和对陕州的地?形熟悉,两人都认为?是真。不过,虞冯仍用刀架在张达善的脖子上,逼着他再画了一次布防图,核对无误后,放他们离开。 虞冯都不稀得与?几?人说话,向和穿着公服,斯斯文文威胁道:“休以为?活着了回去,就能报复了。记住了,要是有点?我们听?着不舒服的消息出来,你们家族亲人的名册,都在我们手上,到时候,我们一个个抓来活剐。” 雍州兵的厉害,几?人都清楚不过。更让他们害怕的是,雍州兵绝不是君子,比他们还要狠戾! 虞冯仔细收好了匣子,很是惆怅跟向和道别回府城。 唉,可惜这几?个软蛋太没骨气,一点?都不尽兴。 不知老钱那边情形如何了,梁悯更细皮嫩肉,把他抓来活剐,那才有意思。 此时,牛凹关关口?,简直比过年村头?唱大戏还要热闹! 第23章 灰暗天际, 几颗稀疏的星辰在拼命泛着微弱的光,枯草上覆盖着一层薄霜,四下万籁俱寂, 惟有寒风呼啸。 一道黑影摸索着来到乱石后,低声道:“钱哥,这条路偏僻得很, 知道的人极少,比梁恂走的那条还要荒芜。都这个时辰了,肥羊可是迷了路, 今夜不会来了?” “狩猎要有耐心。”老钱回了句,将身子挪开了些:“余老太爷说过,西边这条道离关口远, 白日太过打眼,恐惊动驻兵, 他?们肯定会趁夜赶路。只要翻过了馒头山, 进?了西梁地?界,他?们就安稳了。西梁那边肯定有接应之人。将军说放西梁那边一马,我们只要粮食。” 黑影不依不饶,又贴了过来:“钱哥, 这次抓到了肥羊,咱们可能敞开肚皮吃到饱?” “虎子你个饭桶。将军何时亏待过你们了,只实?在太穷,没办法?, 将军吃的与你们也差不多。有了粮食,首先想到的便是你们。” 韩大虎嘿嘿, “我知道,将军待我们兵营的兄弟跟亲儿子一样看?待。” “将军好看?着呢, 可生不出你这么丑的亲儿子。”老钱不挪动了,伸手去?推韩大虎:““滚,你别贴这么近。”” “冷,钱哥。我给?钱哥挡风。”韩大虎任由?老钱推,自巍然不动。 “钱哥,上次抓岁赐肥羊,将军赏了我一两金。钱哥,我思前想后,钱哥手艺好,劳烦钱哥给?我媳妇儿打只金镯子。” 老钱还没说话,韩大虎已经不由?分说将金锞子塞到了他?手里。金锞子带着温热,老钱掂了掂,小心?收了起来。 “虎子,你家里日子也不好过,媳妇儿带着一双儿女,还要伺候你老娘。这金锞子,不如分出一半当做花销,一半我给?你打个空心?的。” 韩大虎道:“钱哥的话有道理,可我这个人不想听道理。我娶我媳妇儿的时候,跟她?许诺过,以后让她?穿金戴银。我在外面打仗,一年到头都难见一次,我阿娘不好相与,我媳妇儿要拉扯小虎小棉,要孝顺我阿娘,她?太不容易了。我对不住她?,欠她?的太多。金镯子我想完完全全属于她?,跟儿女阿娘都无关,只是她?的。” 老钱沉默了下,道:“虎子你丑归丑,没曾想还是个情种。” 韩大虎飞快道:“钱哥,你丑,但你不懂情。” “滚!”老钱怒骂。 韩大虎大手掌捂住了老钱的嘴:“嘘,钱哥,有动静了!” 老钱透不过气?,懊恼得淬了口,韩大虎毫不在意拿下手,将唾沫顺势抹在老钱身上,如夜猫子一样灵活,潜伏着往外去?指挥了。 山道那边,一队火把逶迤而来,老钱数了下,共有二十只火把。在雍州府一带运送重物皆用?骡车或骆驼。一辆车或一匹骆驼上挂一盏,那至少有二十辆车,或二十匹骆驼。 粮食商队从青州而来,顺利过了甘州。青州那边兴许只是个幌子,赵秉持绝对不干净。 “杀千刀的狗东西,真是大胆!”老钱暗自淬了句,同时又裂开嘴笑。 “没有刀箭,没有粮食。自有敌人给?我们送来。”虞昉曾说道。 “果真送来了,将军才是最大的庄家!” 老钱在黑暗里笑得牙不见眼,凭着他?竹竿一样的身子,只掌控大局,不去?给?韩大虎他?们添麻烦了。 火把越来越近,老钱看?到最前面领头的骆驼,已经进?入了雍州兵的埋伏。 韩大虎按兵不动,十余匹骆驼走近时,雍州兵如从地?里冒出的幽灵,弓弦齐刷刷拉开,带着长刀的队伍,包抄到最后,将驼队团团围住。 “不许动!”韩大虎气?沉丹田发令,声音响彻空旷的山谷。 诡异的安静之?后,便是一阵乱动吵嚷。 “有劫匪,打劫了,跟他?们拼了啊!” “我们是商队,你们胆敢动手,我们要报官!” 老钱抠了抠耳朵,骂了句:“蠢货!” 商队的护卫举刀反抗,韩大虎叉腰一声怒喝:“还敢动手,孩儿们,给?他?们松松筋骨!” 箭矢破空,长刀毫不留情砍下,商队护卫哪是雍州兵的对手,很快便哭爹喊娘。商队的东家捂着流血的手臂,哭唧唧喊道:“饶命啊!饶命啊!” 兵丁前去?察看?过骆驼背上拉的麻袋,回来跟韩大虎禀报道:“里面都是粮食,米面都有。” 韩大虎高?兴得搓手,道:“快去?把骆驼看?好,可别弄丢了。早些收拾好,早些回去?吃饱饭!” 兵丁舔了舔唇,忙笑着跑去?忙碌。老钱走了出来,对韩大虎道:“一群混账东西,把领头的捆了,其他?人放他?们回去?报信。” 虞昉吩咐过,抓到领头的,拿去?找找秉持再发一笔财。 韩大虎传了下去?,很快将哭天喊地?的东家捆了,嘴中塞了破布,扔到破板车上,赶着驼队得胜归去?。 回到营地?,老钱与韩大虎忙着一通收拾,分了些前去?灶房给?营地?的兵丁加饭。 忙完已经到了黎明时分,老钱和衣靠在炕稍眯了一会,与韩大虎叽叽咕咕交待了一通。 韩大虎听得乐不可支,“梁恂狗贼,天天喊,喊得老子头疼,这下可要好生收拾他?!” 吃了两大碗汤饼,再吃了两个拳头大的馒头,韩大虎吃了七八分饱,抹了嘴就溜了出去?。 太阳在云中穿梭,逐渐升上了半空。西梁派来的官媒又开始在城墙下喊话。 “虞将军,你与五皇子两情相悦,五皇子对你念念不忘,你可别错过了这段好姻缘啊!” 来往榷场的商队经过,停下来看?着热闹。媒婆轮流喊了好些天,也不见疲惫。 以前雍州兵站在城墙上骂,媒婆不接话,只翻来覆去?喊梁恂与虞昉的浓情蜜意。 跟看?大戏一样,男女那点事,尤为让人感?兴趣,大家听得津津有味。 韩大虎与老钱领着嗓门大的兵丁,蹭蹭蹭登上了城墙。兵丁立在箭跺边,抬起手上的锣,哐当就是一阵敲。 媒婆的话被锣声盖了下去?,大家都一起仰头看?向城墙。 兵丁收起锣,大喊了声:“没卵子的软蛋梁恂,你且听好了!” 媒婆听得神色惊惶,下意识转头,朝身后的人群中望去?。 “梁氏祖宗八代都是软蛋,巴着女人起家,攀附上虞将军,这是西梁穷疯了啊!” 看?热闹的人大多是大楚的商人,虽说勉强通商往来,毕竟两国?交战多年,身为大楚人,不禁痛快得笑出了声。 “梁恂,你阿爹庆文帝也是软蛋,是你外家明氏不够你梁氏祸害了?” 兵丁嗓门大,嘴皮子飞快,媒婆话都插不进?去?。 “老鼠生老鼠,倒也不奇怪,吃软饭是你梁氏家风。” 兵丁叉腰哈哈大笑,“想要攀附上我们将军,倒也可以。你反正没卵子,你阿爹没卵子,你兄弟们没卵子,你祖父死了就算了,不如你与你阿爹,你的兄弟们跟阉人无异,不如都一并来我们将军身边伺候,以后进?了宫,赐你们虞氏姓氏,容你们收养几个干儿子,给?你们养老送终!” “诸位可知,梁氏一族没卵子,梁氏子孙从何而来?” “哈哈哈,梁恂,这个送给?你!你阿爹,你兄弟们都有!” 兵丁说着话,手从布袋中掏出一个袋子朝空中扬去?,飘了两下掉在了地?上。 众人都不由?自主朝空地?上的袋子看?去?,一时没人敢动。 媒婆身后的人群中,有人走了出来,上前捡起了袋子打开,里面装着一根插在鼻屎大小泥丸上的竹签。那人看?得一头雾水,茫然不解走回了人群中。 兵丁再抓了把竹签朝墙下洒:“哈哈哈,这个眼不眼熟?低头看?看?就知道了,这就是你们梁氏的男跟!” 有胆大的人跑去?捡了几根抓在手里,对比着兵丁的话,很快就明白了过来,顿时兴奋地?跑了回去?。 看?热闹的人立刻围上前,问道:“你捡的是甚?” 那人眉飞色舞解释起来,大家听得哄堂大笑。 “真细啊!” “这点子东西是不行?,跟官宦阉人无异!” 媒婆急得脸色都白了,尖声大喊:“胡说,都是胡说,污蔑!” 兵丁道:“是不是污蔑,你回去?让你们的庆文帝,梁恂一众梁氏儿郎,脱掉裤子给?大家瞧一瞧,证实?一下啊!” 媒婆顿时一僵,想到梁氏皇族一并脱裤子,证实?自己雄风的画面,想笑,赶忙捂住了嘴,脸色古怪至极。 人群中有人起哄道:“哈哈哈哈,让你们的五皇子,皇帝都来,脱了裤子让我们看?看?!” 休说梁氏是西梁皇族,不可能这般做。 哪怕真这样做了,顶多添一场热闹,笑话。 “嘘,小声些,西梁人在,说不定有大官混在里面。” “怕个逑,西梁与大楚打了这些年,哪一次打赢过?” “输了还舔着脸要钱,可不就是穷疯了,靠着大楚施舍的叫花子,没脸没皮的滚刀肉,不是吃软饭,是甚?” “梁氏被虞将军打得跟落水狗一样,这是打狠了,变成了贱皮子,浓鼻涕一样糊了上来。” 有人道:“西梁就是喂不饱的恶狗,拿了大楚的岁赐,还要抢虞将军。西梁在虞氏手上从没讨到好,这是要坏了虞将军的名声,毁了虞将军,欲将再次入侵大楚,其心?可诛啊。” “打不过虞将军,就要毁了虞将军。没出息的软蛋,真不要脸!” “梁氏皇族,就是一群脏东西!” 人群中,牟其善按住梁恂,警惕四望,小声焦急地?道:“五皇子息怒,息怒!” 梁恂唇都发紫,狰狞道:“是她?,都是她?的手段!” 牟其善何尝不清楚,看?热闹的人群中,混进?了虞昉派来的人,与雍州兵互相配合,极尽羞辱西梁,羞辱梁氏。 双方一唱一和,商人的嘴比谁都快,三人成虎,传到最后,余下的便是梁氏皇族脱裤子验证过,他?们都是软蛋,形同阉人。 梁恂浑身簌簌发抖,道:“大楚来的粮食商队,也是她?埋伏的后手!” 他?们得了消息,有大楚的商队偷偷运粮食到西梁来卖。夏州现?在的粮食价钱还混乱至极,他?们本来缺粮食,正求之?不得。 昨夜应该到的商队,他?们等到天明,迄今不见人影。 牟其善叹了口气?,道:“粮食应该没了。大楚的商人回应得太快,如今仔细一想,是夏州消息传得太快,是有心?人故意为之?。雍州也缺粮食,他?们挖好坑,一个大钱不花,等着有人送上门。” “太可恶,太恶毒了!” 梁恂身子控制不住发抖,茫然道:“虞氏一向正气?,怎会如此,怎会变得如此下作?” 牟其善也不解,虞氏向来光明磊落,哪怕被梁恂称与其有私情,只会义正言辞驳斥。 谁曾想,虞昉不露面,不解释。 她?直接派人抛出更令人感?兴趣的谣言,让梁氏的祖宗八代,甚至庆文帝都被牵连了进?去?。 到最后,梁氏皇族上下都跑不掉,落得一个无能的名声。 梁恂头疼欲裂,望着议论得唾沫横飞的人群,厉声道:“既然虞昉如此无耻,我们再无反应,就真坐实?了软蛋的名声。传令下去?,即刻整兵!” 同时,京城皇宫御书房。 景元帝苍白着脸,双眸泛红,望着姚太后缓缓摇头:“阿娘,我在阿昉眼里独一无二。天下岂会有选他?人,而不会选我之?人?” 姚太后神色冰冷看?着他?,一言不发。 景元帝按在案几上的手指,用?力得几乎泛白:“阿昉不是这样的人,阿昉如何会瞒着,背叛我,都是污蔑,是西梁在污蔑阿昉。阿娘,我不会下旨,绝不会下旨!” 第24章 姚太后万万没曾想到, 景元帝对此事反应如此大,他喜欢草木,喜欢早春枝头绽放的第一朵花, 喜欢琴棋书画,喜欢与严淑妃作画,喜欢与辛昭仪论诗。 一应美好的事物, 他皆欢喜。 然而,他喜欢太多,如蜻蜓点水, 停过便忘,又如蝴蝶飞过花丛,浅薄又薄情?。 若他是皇子王爷, 或者是官绅世家子弟,他如此这般便无碍, 甚至会留下美名。 可他是帝王! 姚太后按耐住怒意, 道:“我?知道是污蔑!” 景元帝愣了下,见姚太后铁青的脸,哀哀道:“阿娘明知是污蔑,为?何还对一个孤女紧追不舍?” “是真是假又如何, 如今正是除去虞氏的大好时?机!下诏书申斥,亲事作罢,清流士子再写几篇檄文,虞氏的百年名声, 便悉数尽毁。你的脸面,楚氏的脸面, 拿去换江山安宁,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姚太后冷笑连连:“孤女?你口中的孤女, 手握重兵,上能上阵杀敌,下能将?雍州府治得?服服帖帖,在边关兴风作浪!你是我?亲生的骨肉,我?是你亲娘,为?何你不相信我?这个亲娘,反而会相信野心勃勃的虞昉?我?有何处对不住你的地方?,你要?处处与我?作对,反倒去护着一个只在幼时?,玩耍了几年的玩伴?” 景元帝垂下眼眸,半晌后,缓缓道:“因为?她只有我?,我?只有她。阿娘何尝不是亲疏远近不分,宁与杀我?大楚子民的敌人西梁议和?,却要?除掉守护我?大楚的忠臣良将?。阿娘,你可知阿爹为?何不喜欢你?” 姚太后脸上闪过一丝晦涩,倔强地挺直背,道:“你阿爹喜欢与否,我?半点都不放在心上!” 景元帝道:“阿娘其实?清楚。阿娘总是念着江山社稷,要?上进,这样不可,那样不行。阿娘心里只有得?失,阿爹曾对我?说过,阿娘是很好的账房,无论男女情?爱,父母血缘亲情?,兄弟姊妹手足亲情?,皆可放在秤上去称量。我?这个儿子,亦在阿娘的秤上。亲事,喜好,甚至我?这张脸,我?的仁慈,无能,懦弱,皆在阿娘手中拨动,轻了,添一些。重了,便一心强行除去。” 姚太后脸色泛白,胸口闷得?慌,气都喘不过来。 景元帝道:“阿娘总是口口声声为?了我?好,究竟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我?,阿娘恐怕自己都糊涂了。阿娘,我?尊着你,重着你,你要?的权势,我?从不与你争夺。阿娘却也不要?逼迫我?。我?反正不会在诏书上盖印,阿娘若要?一意孤行,就以阿娘自己的名义下懿旨。以后阿娘再也别来问我?,我?这个帝王,只剩下玉玺印章了,我?会以命守护。” 姚太后捂住胸口踉跄后退,嘴唇哆嗦着:“好,好你个逆子!你存心要?气死我?!” 景元帝垂首,不再说话,也不去看姚太后,神?色专注,盯着面前的匣子。 姚太后被贴身嬷嬷搀扶了出?去,御书房一片安静。春日的暖阳,透过雪白的窗纸,洒了满屋。 景元帝怔怔望着窗棂,春日煦暖,他仍觉着周遭一片寒寂。 阿娘说她掌握重权,上阵杀敌,是威胁。 雍州府天气严寒,此时?冰雪应当还未消融。她在那种苦寒之地,还要?拼杀,阿娘如何能理解她的辛苦? 景元帝取出?信,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手指拂过信,轻声道:“阿昉,我?是阿娘争权夺势的物件,你是阿娘握在手上,威胁你阿爹的质子,我?们都一样可怜。阿昉,你别骗我?,你若骗了我?,我?什么都没了,会心碎而亡。” 史谅躬身走上前,小心觑着景元帝的神?色,小声回禀道:“陛下,淑妃娘娘来了,陛下可得?空见她?” 景元帝眉头微蹙,说了句她来作甚,想到她的话,便又改口道:“传到沧浪阁。” 史谅躬身退下,景元帝收起信,起身走出?御书房,低头发现身上的衣袍几处已经起了皱,他回去寝宫,重新梳洗,换了身天青色广袖常服,缓缓前往沧浪阁。 沧浪阁位于皇宫西侧的三层阁楼,凭栏望去,便是绵延的沧浪山。 山上的布谷不时?咕咕鸣叫,杜鹃一丛丛绽放,浓绿翠红,裹着发新芽的嫩绿,春色无垠。 严琼儿俯身凭栏,丝涤披帛垂在半空中,随风飘飞,拂在脸上,她忙抬手压住,一瞬不瞬望着樱花林。 林子尽头,景元帝颀长身影终于出?现。他姿态优雅,每走一步,仿佛脚底都随之生出?一朵花来。 景元帝察觉到严琼儿的打量,抬头朝她看来。这一瞬间,严琼儿觉着他的那双双眸,坠入了日光,她慌忙避开,怕被灼伤。 景元帝收回视线,进了阁楼。楼梯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严琼儿捧了捧微烫的脸颊,笑嘻嘻晃了晃。 “生得?这般貌美,作甚都可以令人原谅呢!” 说罢,严琼儿抓着织金宽幅裙摆,小跑着上前,蹭蹭蹭下了楼梯。 “你下来作甚,上去吧。”景元帝立在楼梯上,对见礼的严琼儿道。 “是。”严琼儿脆生生答,却没有动,侧身靠墙壁盈盈立着。 景元帝继续上前,经过严琼儿身边,鼻翕微动。 “可是熏了香橼?”景元帝问道。 严琼儿道:“陛下说对了,取了香橼皮中的汁水,我?喜欢里面的这股子酸味。春日多困,能提神?醒脑。” 景元帝答道:“倒是有趣。” 严琼儿见景元帝兴趣缺缺,心下了然,并不多言,落后一步跟在他身后,上到了三层。 廊檐下,已摆好几案,小炉茶点。怜儿与宫女守在一旁伺候,景元帝摆摆手,“你们都下去。” 待她们退下,严琼儿拂起衣袖,前去取茶叶放进茶斗中,放在火上翻动,炙烤。 景元帝立在廊檐边,远眺沧浪山,侧影萧瑟落寞。 严琼儿悄然放下茶斗,示意怜儿取了她画画的用具来,摆好纸,提笔画起了景元帝的侧影。 景元帝一动不动立在那里,约莫一盏茶功夫后,他回转头,走到严琼儿面前,看着她笔下的画,道:“继续画完。” 严琼儿应是,眼神?却暗了暗。 景元帝没夸赞她的画,没夸赞,便是他认为?画得?不好。 她对自己的画很有自信,景元帝的神?韵跃然纸上,看到他眉梢的落寞,即便他人就在眼前,观画亦觉着心疼。 画完最后一笔,景元帝再走了过来,打量了片刻,道:“收起来吧。” 严琼儿擦拭着手,待墨干了,收起了画,道:“待我?裱好之后,再送给陛下。” 景元帝唔了声,想到虞昉称他的画,不及她心里万分之一的好,顿觉着意兴阑珊,道:“无需,你收起来吧。” 严琼儿愣了下,试探地道:“陛下可是遇到了烦心事?” 景元帝沉默不语,严琼儿继续炙烤茶叶,道:“我?听说了虞姐姐的传闻,陛下可是为?此事在烦心?” 景元帝蓦地朝她看去,神?色不悦:“你从何处听来,少听那些人嚼舌根的话,阿昉岂是那种人!” 严琼儿忙道:“传闻而已,无论其他人怎么传,虞姐姐在陛下心中,自始终是虞姐姐的模样。” 景元帝的神?色缓和?了下来,道:“在朕心中,阿昉自是始终如一。以后你莫要?再说!” 严琼儿应是,将?炙好的茶放进碾子中,轻轻碾碎,放进银壶中煮。 “陛下与虞姐姐青梅竹马,真是令人羡慕啊。”严琼儿等着茶滚开,托着腮向往地道。 景元帝默然了片刻,道:“你可有青梅竹马?” 严琼儿忙道:“我?自小与家中姐妹一起长大,见过的儿郎,惟有通家之好的叔伯兄长,并未曾与外男单独相处。” 景元帝道:“我?并非指责你。阿昉在军营中,成日见到外男,我?并不因此怪罪于她。你若有青梅竹马,却进了宫,倒是我?棒打鸳鸯,夺人所好了。” 严琼儿想说些什么,最终只勉强笑了下。 银壶的茶滚了,严琼儿加了些清水,点了几点,一手提壶,一手拿着银匙搅动,茶盏上面,逐渐出?现一朵盛开的梅花。 景元帝赞道:“你这手分茶的功夫不错。” 严琼儿将?茶盏奉到景元帝面前,自己再斟了盏,道:“愿陛下早日与虞姐姐相聚。” 景元帝脸上终于浮起了笑,举了举茶盏,抿了一口。 “天气转暖,阿昉身子便会好起来,很快就能进京。” 景元帝捧着茶盏,望着远处的山,神?情?似梦似幻:“以后我?要?带她到这里来,吃茶赏春。” 严琼儿饮着茶,茶水苦涩,她眉头跟着皱成一团。 她听祖父说过一些边关发生之事,如今那边闹得?不可开交,雍州军并不安分。 景元帝好似在做梦呢! 陕州府。 位于哀名山的铁矿,传来阵阵的号子声,骡车常年来往运铁石,在路上留下一道道深深的车辙。 下了一场春雨,山上泥泞,到处湿哒哒,冷得?人骨头都痛。 虞昉裹着她穿了一冬的灰皮袄,冻得?鼻尖通红,蹲在山道上的一处山石后,山石上放着舆图与布防图。 对比着上面的铁矿,陕州军的布防,微笑道:“这不是梦。经陕州,可以直接挥兵南下。最难打的一场仗,在渡江。另外的一场,在收拾西梁。” 虞冯蹲在她旁边,兴奋地道:“铁矿这边很快就能拿下,等有了铁,咱们先弄死西梁!” 虞昉道:“不。等乌孙的马回来,咱们就先去弄死西梁。梁恂又陈兵关口威胁,真是讨厌得?很。我?要?让他骂也骂不过,打也打不过。欺负人的滋味,真是太爽了!” 第25章 过?了两日?, 虞昉一行回到雍州府,闻十三同余老太爷,分别传来了消息。 虞昉先拆开余老太爷递来的信, 看完后递给虞冯:“马来了。” 虞冯神?色一喜,迫不及待看起了信,笑容却僵在了脸上。 乌孙除了要金子, 也提出了联姻的要求。 虞冯犹豫了下?,道:“将军,乌孙的条件, 你可是打算答应了?” 虞昉摇头,道:“不答应。” 虞冯愣住,虞昉道:“太多了, 忙不过?来。” “将军真是”虞冯说不出什么心情,半晌道:“马匹重?要, 乌孙如今提出联姻, 他们应当听到?了梁恂的传闻,故意为之。” “是,乌孙是故意拿捏我们,且毕竟曾经打过?仗, 总要表现出他们的傲慢。” 虞昉沉吟了下?,道:“这一次就卖他们些脸面,毕竟我能屈能伸。冯叔,你来写信给余老太爷, 就说乌孙人常年居无定所,我们可以教他们种地?, 建房子,孩童识字读书等等。等秋收后, 还?给他们粮食。” 虞冯震惊不已,呐呐道:“将军,若这件事传出去,将军又得?落个通敌的罪名。” “我的罪名多得?很,不差这一件。” 虞昉考虑得?很多,道:“我们的金子不多了,买马只是暂时之计。若马匹损失,还?要继续买。乌孙人擅长养马,骡子。马贵,骡子便宜,好养,脚力也足,骑兵营的精壮马匹是一方?面,骡子也很重?要。交易买卖只是一时,签订盟约,只是一张纸而已,毫无约束。我们要的不是乌孙的马,而是他们的人,要让乌孙族,彻底融入我们,以后不分你我。” 虞冯听得?一愣一愣,虞昉以退为进,她是要彻底吞并乌孙,为自?己所用! “将军思虑深远,是我想得?太多,束手束脚了。不过?将军,春耕尚未开始,秋收后的收成若不好,那时候给不出来该如何办?” 虞昉轻描淡写道:“去抢!” 虞冯眼皮跳了跳,他们的粮食金子都是抢了来,再去抢,熟门熟路,手到?擒来。 虞昉再拆开闻十三的信看了,顺手递给虞冯:“京城真是热闹。” 虞冯看着?信,高兴不已,“该!狗东西,高樟坏事做尽,吃醉酒后摔得?半身不遂,以后只能卧病在床,报应,这就是他的报应!” 虞昉犹豫了下?,唤来铃兰道:“你去拿一坛最烈的酒来。” 虞冯不解其意,不过?他并未多问?,继续看了下?去。 “姚太后与陛下?母子关系不和?,连先帝忌日?,都未一道出现。” 虞冯将信纸随手丢尽了炭盆中,分析道:“我估计,陛下?与太后的争执,应当在将军身上。” 虞昉点头,道:“嗯,朝廷那边得?了梁恂的消息,尚未有动作,肯定是他们意见不合。太后是聪明人,她绝不会?放过?这般好的机会?,应当是景元帝不同意。” “陛下?他”虞冯瞄了眼虞昉,道:“将军的情信,还?真是厉害,攻无不胜。” “我也这般以为。不过?____” 虞昉笑了下?,道:“主要靠景元帝的别扭,天真到?愚蠢。次要是跟姚太后对着?干。姚太后与严相共同把?持朝政,景元帝就是个傀儡。他对自?己的处境心知?肚明,与姚太后争不了权,总能在我的问?题上争一争。我是他名义上的皇后,情之一字,多凄美,文人士子争相传颂,他感动得?泪眼汪汪,我都快感动了。” “真当?”虞冯脱口而出问?道。 虞昉淡淡看了惊慌失措的虞冯一眼,他呆了呆,顿时汗颜自?己的担忧。 以她的聪慧,岂会?为无关紧要之事伤神?。 铃兰捧了酒坛进屋,虞昉让虞冯打开,她讲陶碗里的水倒掉,让他倒了些在碗里,端起闻了闻,再尝了一口。 酒入口,寡淡,还?带着?些酸味。 原来武松十八碗都能打虎,这种酒要是肚皮大,喝上一百八十碗都没问?题。 虞昉问?道:“冯叔,你能喝多少酒?” 虞冯挠了挠头,道:“没吃醉过?。太撑了,吃不了那么多,也舍不得?吃太多。” 虞昉道:“如此看来,高樟吃醉酒摔得?半身不遂,只怕是有人背后下?毒手。我猜这个人,应该是严宗所为。” 虞冯吃惊地?道:“高樟是严宗的亲家,是自?己人,他怎么会?下?手?” “亲家而已,姚太后母子不是也闹不和?么。高樟嚣张,自?傲,办砸了差使,差点给严宗带来麻烦,严宗要除掉这个累赘了。” 虞昉手指点着?案几,道:“闻十三在京城,能接触到?消息之处,莫非是青楼楚馆。皇宫那边他进不去,严宗这边倒可以想想办法,严宗有傻儿子,傻儿子不被防备,又得?疼爱,可以用一用。” 虞冯对虞昉佩服不已,望着?她清瘦的脸,不禁叹息劝道:“将军思虑太多,要注意身子啊!” 虞昉开始铺纸,头也不抬道:“待我拿回聘礼,我就不思虑了。冯叔,你将酒拿下?去吃,别舍不得?,一坛酒而已,还?是吃得?起。吃完了,再让老钱去余老太爷府上走一圈。” 老钱去走一圈,便是拿酒拿肉了。他就在纳闷,老钱每次前去余家都理直气壮,原来是得?了虞昉的默许。 虞冯忍俊不禁,抱起酒坛,道:“我去分给老钱一碗,待铁石运回来,他要忙着?打披甲,辛苦他了。” 虞昉笑着?说是,虞冯刚走门,老钱脸上挂着?难以形容的笑,从外面走了进来。 老钱鼻子灵,鼻翕扇动了几下?,眼睛一亮:“虞老抠,你舍得?吃酒了?” 虞冯虚踹了一脚,狐疑地?打量着?他,问?道:“你为何笑得?那般猥琐?” “虞老抠你没见识,我不与你计较。我是动容,动情的笑。” 老钱抢白完,还?不忘对虞冯叮嘱:“虞老抠,酒你别吃完了,也别藏着?,等下?我要来吃一碗。” 虞冯懒得?搭理他,抱着?酒坛回了值房。老钱头刚探进去,虞昉的声音便响起:“进来吧。” 老钱搓着?手,嘿嘿笑着?进了屋,在案桌前的椅子上坐下?,脸上堆满笑,问?道:“将军可忙?” “忙,不过?我能一心二用,你说吧。”虞昉手下?不停,写着?字道。 老钱咳了下?,道:“将军,大虎拖我给他媳妇儿打了个金手镯,就是上次你赏给大虎的金子,他全?部拿来打金手镯了。” “嗯。”虞昉嗯了声,以示听到?。 “大虎家中并不富裕,上有老娘下?有一双儿女,我觉着?大虎这是不会?过?日?子,劝大虎只打一半,被大虎说教了一通。大虎说我不懂情。” 老钱拿出打好的金镯子来回打量,“我思前想后,觉着?大虎说得?对。春天来了,我打算向桃娘子求亲。” 虞昉笔尖一顿,道:“你提及大虎,与你打算之事连起来,我听不出有任何的关系。倒像是春天来了,你开始思春了。” 老钱脸皮厚得?很,不见尴尬,笑嘻嘻道:“我就是羡慕大虎与他媳妇儿,也想要如他那般,能拿出全?部家当,给她打金镯子,命都可以给她的媳妇儿。” 虞昉极为不负责任道:“这还?不简单,你将你全?部家当拿出来,都给桃娘子不就行了?” 老钱一愣,道:“不成亲,那不是白给了?” 虞昉咦了声,“你连钱都舍不得?,还?敢说连命都给她?” 老钱思索了下?,道:“那钱给她,命我自?己留着?。” 虞昉写完了信,等着?墨汁干,顺道收拾笔,敷衍了句,“这样啊,你来找我究竟何事?” 老钱讪笑着?,很没底气道:“将军情信写得?好,我想求将军替我给桃娘子写封情信,我拿去向桃娘子求亲。” “你自?己写。”虞昉断然拒绝。 老钱不敢多求,只能可怜兮兮道好,起身告退。 走了几步,老钱听虞昉在身后说道:“我觉着?,你会?被桃娘子用银针扎死。” 老钱大受打击,回转头奔到?案桌前,问?道:“将军为何会?这般认为?” “如大虎所言那般,你不懂情。” 虞昉指着?老钱油光光的衣袍,“桃娘子喜洁,你太脏了。桃娘子不喜你看她的眼神?,你却经常将眼珠子都巴在她身上。你兴许是由衷深情,对桃娘子来说,却是冒犯。” 老钱脸色变幻不停,耷拉着?肩膀,一幅深受打击的可怜样。 虞昉揉了揉眉心,她身边这群人,真是谁都不省心。 老钱一双手灵巧得?很,是上好的工匠,她还?要靠他管着?披甲之事,不能让他被桃娘子弄死了。 虞昉道:“你照着?我阿爹对阿娘那般,能学到?一两成,桃娘子可能会?对多看一眼。” 虞怀昭洁身自?好,待妻子一心一意,哪怕她去世之后,亦未再娶,守着?只有她一人的承诺。 老钱挠了挠头,道:“我万万不敢与大元帅相比,只是一两成,我恐都做不到?。” 虞昉只哦了声,“那就没法子了。” 老钱神?色若有所思望着?虞昉,问?道:“将军,你看不上他们,可是没遇到?如大元帅那般的人?愿意替你去死还?不算,要能活着?时,能待彼此忠贞不二,携手一辈子才算?” 虞昉道:“你说什么胡话。” 老钱呆了下?,问?道:“那将军是为何?” 人太多,她做不到?啊! 这句话,她就不让老钱知?道了。 虞昉封好了信,靠在椅背里,双手交叠胸前,斜睨着?他:“马上要打仗,匠作营那边的差使你都做好了?” 老钱头皮一紧,不敢再追问?,忙不迭退了下?去。 走出门,老钱想到?酒,心道正?好借酒浇愁,转身向西拐去虞冯的值房。 半道中,老钱与虞冯相遇,只见他神?色严肃,道:“姚太后来懿旨了!” 第26章 正事要紧, 老?钱将他的郁闷委屈,吃酒之事全部抛在了脑后,跟着虞冯去了书房。 虞昉见两人神色凝重, 问道:“梁恂动手了?” 虞冯摇头?,“不是梁恂,是姚太后。向和派人来称黄宗尚已经走到了梁河县, 说是前来传太后的懿旨。” 虞昉哦了声?,满不在乎道:“他来就来吧,黄宗尚也是老?熟人了。无论姚太后的懿旨关乎何?事, 我们只坚定朝想要的方向走,只适当做出调整。” “我早说嘛,将军岂会被一道?懿旨困住。”老?钱瞥了眼?虞冯, 很是嫌弃他的小题大做。 虞冯懒得骂他,皱眉道?:“陛下与姚太后不合, 我猜姚太后懿旨肯定没好事。将军真打算置之不理?” 虞昉淡淡道?:“理啊。当然要理。” 老?钱骂道?:“当年将军被她强行带到京城, 大元帅平时无事,夜里?经常望着京城的方向发呆。我们都清楚,大元帅是在想念将军。那时我们就恨不得打到京城,将将军抢回来。我看?, 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如将军也将姚太后儿子?抢来,让她在京城日夜难安。” 虞冯气得朝老?钱踢去,被他灵活地躲开了。虞冯没好气骂道?:“老?钱你闭嘴, 少胡说八道?!姚太后儿子?是景元帝,你请尊豆腐菩萨来, 天天供着守着,你可是嫌事情还不够多?” 老?钱一脸的不服气, 虞昉摆摆手,“好了好了,你们别吵,头?疼。” 虞冯立刻关心道?:“将军可是身子?不适,我去让桃娘子?回来,给将军看?看?。” “我没事,准备一下,我去牛凹关。”虞昉道?。 “那懿旨的事”虞冯迟疑了下,道?。 “懿旨就是一张废纸!”虞昉声?音沉了几分?,道?:“成?日没完没了,她有本事亲自来雍州府,圣旨懿旨一道?道?下有何?用!” “将黄宗尚打回去!”老?钱挥舞着手臂,愤愤道?:“他每次来都吃吃喝喝,还要拿一些走,真是可恶!” 虞昉看?向虞冯:“你留在这里?,照原来那样客客气气待他。余老?太爷那边的马匹一回来,马上送些到关口。” 虞冯愣了下,虞昉虽看?上去与平时并无不同,她还是生气了。 也是,朝廷步步紧逼,神仙也会动?怒。 “春耕的事要抓紧,现在还有些粮食,以赈代工,疏浚水利河道?,修筑城墙,道?路。” 虞冯忙应是,“将军以前吩咐过,属下都已经安排了下去,将军放心。” 虞昉唔了声?,再吩咐老?钱:“你好生盯着匠作营。” 老?钱赶紧应下,与虞冯一道?告退前去忙碌。虞昉面无表情铺纸磨墨,写了封信蜡封好,交给虞冯,让他拿给黄宗尚交给景元帝,她片刻都没停留,叫上桃娘子?,启程前往关口。 韩大虎得知虞昉前来,赶紧从城墙上下来,准备回到营地迎接。走到一半,与身着戊装的虞昉相遇,他赶紧上前见礼:“将军来了。” 虞昉摆摆手,脚下不停往城墙上走去,问道?:“情形如何?了?” 韩大虎忙跟在身后,回禀道?:“这些时日西梁兵经常偷偷跑过来,想要在偷偷登城墙。我们已经警告他们,只要靠近,便杀无赦。来回榷场做买卖的商人,见状都不敢前去了,都在关口附近观望局势。” “我来的时候,已经听说过了。那些商人不用管,只要一打仗,他们跑得比谁都快,”虞昉道?。 韩大虎闷闷不乐道?:“将军,弟兄们都憋死了,有朝廷和议在,榷场还有税官,我们不敢轻举妄动?,怕给雍州兵惹来麻烦。” 虞昉已经登上了城墙,放眼?房去,西梁兵的营帐林立。正中扎着主帅的营帐,旁边的瞭望台上,兵丁正在值守观望,西梁兵梁字旗,在风中飘来飘去。 在靠近射成?外?的地方,西梁兵的投石机,登墙梯摆在那里?,兵丁在来回忙碌,好似要准备时刻开战。 太阳逐渐西斜,风越来越大。虞昉沉吟了下,问道?;“床弩可射得中他们?” 韩大虎奇怪地看?了眼?虞昉,心道?她如何?会不知道?床弩能?射多远,不过他还是回答了:“能?。只是床弩射得随远,射得却不大准,需要的箭矢多,要近百人拉开,折损大。现在关口只有两架,不轻易用。” “不用担心箭簇,只要有兵器,比起兵器,还是人命为重。” 虞昉看?向愣住的韩大虎:“记住了,以后做排兵布阵时,将人放在首要,至于箭矢,弓弩,次之。这些我会想办法筹备。” 韩大虎眼?睛一热,雍州军穷,都是靠着拼命在与西凉兵厮杀。 虞昉的声?音虽平淡,却像是澎湃的洪水,打得韩大虎的一颗心,跟着滚烫炙热。 “我们下去,商议一下,弄死他们!”虞昉边说着,转身朝城墙下走去。 韩大虎跟在身后,咧开嘴笑,顺道?抹了把脸上的泪水。 在太阳即将坠入天际时,西梁兵营开始照饭,炊烟在空中袅袅升起。 岗哨盯着城墙,如以前一样,城墙上开始换值,人头?攒动?。 连着盯了多日,雍州兵并无不同,岗哨不禁打了个哈欠,同时将衣领拉紧了些。 太阳下山后,天气越来越冷,瞭望台上风大,吹得骨头?缝都发寒。 岗哨百无聊赖看?向伙夫那边,心里?盘算着还有多久换值,好赶紧去用饭。 突然,岗哨好似听到了吱嘎的声?响,他以为是自己脚下的瞭望台晃动?,不禁低头?看?去,咒骂了几句:“这些狗东西,就知道?糊弄五皇子?,瞧这破玩意” 箭矢呼啸着,破空而来,岗哨愣愣抬起头?,瞳孔顿时猛地一缩。 密密麻麻的箭矢,像是夏日雨后池塘边的蚊蝇,一起飞了过来。 岗哨颤抖着拿起旗帜挥舞,吹响了哨。 “雍州兵打来了,雍州兵打来了!” 震天的喊声?,伴着一道?道?的箭矢声?,撕破了傍晚的宁静。 梁恂正在帐篷里?与牟其善说话,听到哨声?神色猛地一变,西川冲进了帐篷,紧张地熬:“五皇子?,雍州兵动?手了!” 惨叫声?接连想起,梁恂脸色一黑,厉声?道?:“整兵,迎战!” 牟其善想劝,梁恂已经冲出了帐篷,他赶忙追上前,同时对西川道?:“快快快,去准备披甲,别伤着了五皇子?。五皇子?,你别跑到前面去。” 西梁兵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人仰马翻。离城墙近的投石机与登墙梯的兵丁,死伤大半,其余的忙转头?朝远处跑。 有些跑不及的,陆续中箭倒下。 梁恂几乎跳着脚嘶喊指挥,西梁兵接连后退,方躲过了床弩的射击。 另一边,骑在马上,全幅披甲的雍州兵,从城门奔出,如一阵疾风冲向雍州兵,长?枪挥扫刺杀,所过之处,西梁兵如割麦般,一茬茬倒下。 “五皇子?,快退,退!”牟其善几乎坠在地上,死死抱住了目眦欲裂的梁恂。 西川跟着拉住了梁恂:“五皇子?,前面危险啊!” 梁恂吼道?:“老?子?怕了她不成?,虞昉那娘们儿玩偷袭,老?子?不怕!” 牟其善道?:“五皇子?,虞昉她是疯了,你别跟着她发疯啊。咱们先?避退一二,她这般的打法,箭矢很快就没了,马匹也不够,兵马粮草都不足,她打不起!” 梁恂血红着眼?,看?到雍州骑兵在西梁兵中横冲直撞,迎上去的西梁兵很快便倒下,或掉头?就跑。 “退兵!” 梁恂抬起头?,太阳坠入了天际,余下一片血红的云,他双目刺痛,闭上眼?,哑着嗓子?下令;“退兵!” 吩咐完,梁恂不甘心怒吼道?:“质问大楚朝廷,为何?出尔反尔,既然他们不顾和议,休怪我们不客气了!” 副将赶紧下令,西梁兵一窝蜂仓惶奔逃,雍州兵追了两里?地,韩大虎鸣鼓收兵,哈哈大笑着回转身,去收战利品,捡回箭矢。 虞昉等在兵营,韩大虎回来,来不及歇口气,忙眉飞色舞向她回禀战况:“将军,那梁恂被我们打得抱头?鼠窜,流着泪跑了!我们没紧追,哈哈哈,将军,西梁连营帐都顾不上了,我瞧着还有兵器,投石机,好多好多的好定西。这一仗,我们还有得赚!” “我们的伤亡多少?”虞昉问道?。 韩大虎脸上的喜悦淡了下,道?:“还未计算好,不过,我瞧着没几个。只马伤了不少。多靠床弩箭矢,先?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再骑兵追杀,这一仗方很快,赢得也痛快!” 虞昉道?:“辛苦你们了。伤亡的将士,一定要妥善安置,送他们归家,将抚恤送到他们亲人手上。” 韩大虎抬手一礼,慎重道?:“属下听令!” 虞昉道?:“先?去歇一歇吧,我去伤兵营瞧瞧。” 这一仗很快就传开了,黄宗尚听虞冯连编带吓,丢下姚太后申斥虞昉,召她即刻进京的懿旨,马不停蹄奔回了京城。 果真边关可怕,一言不合就打起来。 刀箭无眼?,要是西梁兵打到府城,他的命说不定就丢到了雍州府! 京城。 姚太后气得快吐血,阴沉着脸来到乾元殿,景元帝不在御书房,他斜倚在暖阁里?,正在看?信。 “雍州兵跟西梁打了起来,大楚辛苦签订的和议,被她毁于一旦,她要作甚!她要显摆自己,她要穷兵赎武,将大楚都拖入大战中!” 景元帝眼?都没抬,凉凉道?:“雍州兵不是大胜么??” 正因为雍州兵大胜,民间对朝廷骂声?不断。 朝廷要急着筹措给西梁余下的岁赐,库藏那边的金锭再也不能?动?,户部便从地方州府先?行征收。 地方州府向百姓摊派,引得百姓群情激奋,反抗四起。 朝廷与西梁的和议,质疑不断,姚太后也被声?讨,认为她要卖了大楚。 姚太后指着他,手指都在颤抖:“你!混账东西!我看?你是猪油蒙了心,事到如今,你不与我母子?齐心,反倒还与我置气。这是你的江山,我辛辛苦苦,都是为了你!” 景元帝道?:“阿娘,我说过,阿娘若要一意孤行,尽管去做便是。阿娘下了懿旨,我从没拦着阿娘。阿娘再去下懿旨便是。我的江山,都交给了阿娘,任由阿娘处置。阿娘,你还要我如何?做,你才能?满意?” 姚太后神色灰败,说不出的失望,盯着景元帝,心头?千种滋味,终是化作了冰冷。 “既然你这般说,那我也无需管你,由着你发疯去!”说罢,姚太后拂袖而去。 景元帝抚着信,嘴角露出苦涩的笑意:“对不住,阿昉。打仗劳心劳力伤神,你又累病了。我会陪着你,深爱到底。” 将信折起来,信上最后的两行字,在景元帝眼?前出现。 虞昉的字迹秀气工整,在宣纸上写着:“若是爱,请深爱。” 第27章 慈元殿。 殿内雅雀无声?, 严相等一众朝臣皆眼观鼻,鼻观心,端正坐着。 姚太后见自己的人都不说话, 回避她的目光,不禁怒火中烧,手拍在?案几上, 厉声?道:“你们都哑巴了?” 黄枢密使终于叹息了声?,为?难地道:“太后娘娘,臣以为?, 当以退为进。朝廷当夸赞雍州府,若雍州府真造反,如何能服众, 收复一众士子的心?” 王御史中丞跟着道:“太后娘娘,臣也以为?, 不当?对雍州府用兵。” 姚太后看向严宗, 眼神更沉了几分,道:“严相呢,你也这?般以为??身为?政事堂之首,你莫非想要在?此等大事上和稀泥?” 对着姚太后的发难, 神色一如既往,和和气气道:“太后娘娘,臣不懂用兵打仗,这?件事, 当?问黄枢密使。臣还有个担心,要是对雍州府用兵, 当?派谁为?领将?” 姚太后淡淡地道:“陕州兵领将张达善。” 严相微楞了下,呵呵道:“张将军可有这?个本事, 臣不清楚,当?问黄枢密使。” 黄枢密使见严相把问题推给他,心底骂了几句老狐狸,含糊着道:“至于张达善可能领兵,此事还有待商议。” 户部?尚书乞骸骨,陈弩从左侍郎身为?了户部?尚书,他开了口:“若用兵,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户部?眼下钱粮着实吃紧。给西梁余下的岁赐,从地方州府凑了五万贯钱,余下的部?分,尚无着落。” 严相道:“既西梁兵节节败退,有雍州军在?,这?五万贯钱,再给他们,百姓也不答应。” “是,严相说得是,下官也这?般以为?。”陈弩马上附和,看向了姚太后,欠身道:“太后娘娘,臣以为?,如今宜静不宜动。西梁兵不是雍州军的对手,后面的岁赐,便先观望一二。” 礼部?闻尚书道:“太后娘娘,此事陛下意见如何?”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景元帝未曾露面,他们请求景元帝上朝。 对雍州军用兵之事,当?慎重再议, 姚太后望着朝臣,脸色青灰,心像是浸入了寒冰中。 这?群狗东西,他们怕了。 雍州府能有今日的清正廉明,是虞怀昭接手雍州府,对世家大族痛下下杀手,血流成河的结果。 要是雍州军打过来,绝无他们的好日子过。 大楚不缺钱粮,杀几个世家大族,国库就充盈了起来。 他们反对自己,请景元帝上朝主政,一则因为?她只是太后,二则主弱臣强,他们便能欺主,中饱私囊。 姚太后心灰意冷,来到乾元殿,景元帝与?严琼儿一起在?御书房赏画。 听?到禀报,严琼儿忙理好衣冠,肃立在?门?口等候,景元帝只掀了掀眼皮,继续看着画。 姚太后进屋,严琼儿躬身见礼,姚太后冷眼看着她,嘴角浮起讥讽的笑,抬手示意她出去。 严琼儿野心勃勃,她自以为?藏得很?好,姚太后却一眼就能看出来。 她太像当?年的自己。 那又如何呢? 成为?太后,哪怕掌权的太后,也只能是太后。 严琼儿恭敬退下,姚太后走?上前,取走?了景元帝面前的画,拿在?手中,几下撕得粉碎。 景元帝心痛地看着画,难以置信看向姚太后:“阿娘,你这?是作甚,这?副画是孤品!” 姚太后将碎纸扔在?景元帝脸上,道:“这?幅画,就是你的江山你不认为?是你的江山,那便是楚氏的江山。是你们楚氏,我姚九仪,始终是外人,我呕心沥血,熬得油尽灯枯,也始终是外人。” 景元帝心中难以形容的难受,道:“阿娘,你何苦说这?些。我始终记得你是生我的阿娘,从小到大,从未忤逆你过。阿娘,我不想成为?孤,孤家寡人,像阿娘一样?孤寂,阿娘以前经常一坐就是半天,经常失神发呆。外祖母去世得早,阿娘在?继母手上长大,一辈子要强。与?异母弟妹不合,我是阿娘唯一的亲人。” 姚太后无动于衷站在?那里,一瞬不瞬看着景元帝:“我与?你无话可说,你自以为?是到令人可憎。以后,朝政大事都交给你,我再也不管了。我身子不好,能活个两?三年,就是老天格外开恩。我不管了,什么都不管了。我是姚九仪,不姓楚。” 要是她能登基为?帝,她会毫不犹豫弄死他。 可惜,他不明白?,天天与?她说些情情爱爱,什么孤寂,亲人。 她要是能坐拥天下江山,天下人都争抢着做她的亲人,天下人都来她面前跳舞,唱戏,博取她的欢笑! 景元帝愣在?那里,望着姚太后孱弱的步伐,心酸难忍。 “阿娘。”景元帝喊了声?。 姚太后没有回头,脚步不停离去。 甘州府。 夜色逐渐暗沉,赵秉持从府衙坐上马车离开,回到离府衙隔着两?条巷子的宅子。 衙门?皆为?前衙后官员住宅,但住的地方小,又无人愿意修缮,基本上官员都会住在?外面的宅子。 赵秉持与?其他官员一样?,四进富丽堂皇的宅邸,乃是当?地豪绅相赠。待调走?之后,将宅邸再卖给富绅,富绅再转手相赠给下一任官员。 马车驶到侧门?前,门?打开着,车夫不停,继续朝二门?驶去。 这?时,从门?房中冲出来一人,拉住了车夫手上的缰绳。车夫吓了一跳,正要开口训斥,人已?经被?甩下了马车。 赵秉持坐在?马车里,见马车停了下来,发出砰地一声?,车厢晃动了下,他顿时不悦地起身准备下车,呵斥道:“怎地这?般不小心!” 车门?从外拉开了,有人堵着车门?,车里黑暗,赵秉持没看清楚是谁,他以为?是门?房,挥手吆喝:“让开!” 胸前的衣襟被?抓住,人被?摔下了马车。天旋地转间,赵秉持痛得哎哟大叫,眼前是天上的淡月。 “起来。”拽他下来的人,脚尖在?他胸口点了点,不耐烦地道。 赵秉持又怕又怒:“你是何人,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胆子竟如此大哎哟!” 胸口又被?脚尖捻了捻,赵秉持痛得杀猪一样?惨叫,惊恐地撑着起了身,惊恐万分地盯着眼前的布依汉子:“你你是谁?” “我是你祖宗”那人答了句,然后很?快改了口:“我不要当?你祖宗,我的子孙像你这?样?,我宁愿断子绝孙。” 赵秉持喘着气,仓惶四望,车夫倒在?地上晕了过去,被?精壮汉子跟拖死狗般往门?房里拖。 宅子灯笼昏昏,死一般的寂静,以前早就迎上前的仆从美妾也不见踪影。 “走?!”汉子在?身后踹着赵秉持,赶着他连滚带爬进了二门?,绕过影壁,来到了前院。 前院廊檐下挂着两?盏灯笼,廊檐下,一个年轻的娘子坐在?躺椅里,双脚交叠,搭在?面前的矮案上。 矮案旁边,他三岁的幼子赵小郎,坐在?小杌子上,脸上挂着鼻涕泡泡,啃着手上的果子。 赵小郎的生母钱姨娘,缩在?角落簌簌发抖。见他进来,呜咽喊了声?:“老爷,救命啊!他们绑了小郎啊!” 赵秉持已?近五十岁,虽说前面已?经有三儿两?女,最大的孙子都快议亲了,赵小郎依旧是他的心头肉。 赵秉持生怕伤了赵小郎,稳住神,在?廊檐下站定。他盯着神态闲适,从头到尾都神色淡淡的娘子问道:“你们究竟是谁,本官何时得罪了你们?” 娘子双腿换了个姿势交叠,脚步声?在?身后响起,赵秉持转身看去,几个汉子押着三个苍白?憔悴的男子,将他们推搡在?地。 赵秉持定睛一看,认出了几人,乃是拉了粮食前往西梁的几个东家。 他们被?雍州兵劫走?了粮食,辛辛苦苦回到甘州府的护卫伙计回来报信,赵秉持却不敢声?张,毕竟他们偷运粮食卖到西梁,乃是砍头的大罪。 粮食损失了倒是小事,只是这?三个东家,他们的家人成日不依不饶,前来找他要人。 赵秉持知道是雍州军抓走?了人,他以前不理会雍州军的求助,彼此早就结了梁子,现在?落到他们手上,哪还能要得回人? 现在?见到几人,赵秉持跟见鬼一样?,瞳孔一下张大,指着年轻的娘子,失声?道:“你是虞氏虞昉!你怎地在?这?里!” “对,我是虞昉。以前我给你写信,想要问你借些粮食,赵知府没回音,我刚好给你送这?几人回来,顺道来看看赵知府,究竟是何方神圣。” 虞昉伸了个懒腰,道:“赵知府这?里真是舒服,这?小日子,真是过得跟神仙一般啊!看你过得这?么好,我很?不舒服,那些死在?疆场的雍州兵,他们也不同意,所以,我要顺道向你报个仇。” 赵秉持心中一沉,壮着胆子道:“我是朝廷的官员,没朝廷的旨意,我如何敢私自调粮食给你。你闯入我府,直接动手殴打朝廷命官,私自离开雍州府治下,虞将军,我要是向朝廷参奏你一本,你该当?何罪!” 虞昉不理会他,拍了拍赵小郎的脑袋,“别吃了,瞧你胖成这?样?,放眼甘州府,就数你赵家能长成胖子。” 赵小郎娇气,马上张大嘴大哭起来。钱姨娘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不顾一切扑上前,欲将他抢回去。 刚扑了两?步,钱姨娘的后衣领被?铃兰抓住,往旁边一拖一拽,钱姨娘转了个圈,眼前发黑,撑着墙壁才堪堪稳住。 赵秉持看得大怒,厉声?道:“你放开我儿子!” “你儿子。”虞昉皱了皱眉,声?音冰冷:“你们这?一家子,连着多少人家的父母妻儿,被?你们连骨头带肉吃掉了。你,你儿子身上的肉,都是吃人肉,喝人血而长。” “打他!”虞昉不耐烦下令。 几个汉子上前,冲着赵秉持就是一阵拳打脚踢。赵秉持开始还在?叫嚣,最后痛得连哼唧声?都小了。 虞昉问身后立着的虞邵南:“他们收好没有?” 虞邵南马上道:“属下这?就去看。” 没一会,虞邵南回来,道:“都已?经装好车。” 虞昉道:“好,走?。” 虞邵南马上传令下去,虞昉下了台阶走?到摊在?那里跟死猪一样?的赵秉持身边,居高?临下道:“你收刮来的财宝,我先带走?了。” 赵秉持口脸都是血,嘴里含糊着嘀咕了句。 虞昉没听?清,她亦不在?乎,声?音像是从地底下冒出般,带着让人毛骨悚然杀意。 “这?只是让你偿还的利。你们欠雍州兵,欠虞氏的,欠穷人的,你,你们这?些官员,就是诛九族,你们都偿还不起。” 虞昉声?音陡然轻快了起来:“我,以后还会再来。我不怕你参奏我,你参奏我一本,我就杀你一个亲人,先从赵小郎杀起,再是你其他的儿子,孙子,灭你赵氏满门?!” 第28章 姚太后称病避居行苑, 从此不再过问朝政。 景元帝不得不上朝听政,他尚算勤勉,进行了?一系列的举措。从翰林院提拔了清流官员沈甾为中书侍郎, 亲自主持供举。对着西梁的愤怒,选徐凤慜为给事中?,出使西梁。 徐凤慜乃是徐氏有名的才子, 精通音律,诗画,与景元帝颇为投契。 临行前?, 景元帝替起践行,君臣在沧浪阁对月吟诗饮酒,惆怅激情, 化为坛中?酒。 吃得多了?,翌日徐凤慜未能起来, 错过了?钦天监选定的使节启程吉时。 雍州府的春日姗姗来迟, 只晃一下?便?过去了?,很快就入了?夏。 虞昉骑马奔驰在小径上,日光透过树荫,在她身上摇曳而过。跟在身后的虞邵南, 紧随其后,目光一瞬不瞬盯着俯身马背上的神身影,耳朵还要聆听八方,紧抿着唇严肃至极。 突然, 他神色一凛,右手飞快搭在了?刀柄上, 一夹马肚,马疾驰向前?, 挡在了?虞昉前?面。 老钱骑在一头老驴上,双手抱着一竹筐桃,晃悠悠从田埂中?走了?出来。 看到虞昉他们,老钱裂开嘴笑,大喊了?声将军,献宝似的将竹筐举起:“将军来了?,吃桃。” 虞邵南放缓了?马速,让虞昉骑在了?前?面。 虞昉看着竹筐中?的青桃,道?:“你从哪去偷来的,都没熟呢。” “熟了?,我?尝了?两个,又?脆又?甜。”老钱为了?证实,改用一手抱着竹筐,一手拿起只桃喀嚓咬了?口,美滋滋吃了?起来。 “小白脸可要来一只?”老钱见虞昉不感兴趣,转头去问虞邵南。 虞邵南对?他比了?个嘴型,老钱立刻骂回来:“干你祖宗!我?这?是在夸你,长?得好看才是小白脸。” 这?几?个人平时在底下?互相取诨号,骂来骂去,虞昉不理会他们,道?:“我?们先去营地了?,你慢慢来。” 老钱赶紧吞下?桃子,道?:“将军放心,我?没耽搁差使,就是在营地里久了?,耳朵难受,出来走动放松一下?。” 自从铁石运回来之后,老钱一头扎进了?匠作营,没日没夜盯着打造披甲。匠作营天天叮叮当当打铁,只需呆一阵,耳朵都嗡嗡响,什么都听不到。 虞怀昭待匠作营的工匠极好,处处关心。匠作营的工匠对?他忠心耿耿,士为知己者死,再苦再累,从不抱怨。 雍州府现在手头宽裕了?些,虞昉给他们每人都加了?薪俸,让他们举荐信得过的工匠前?来当差,增添人手之后,他们能得以轮换歇息。 为了?方便?取水,匠作营设在僻静的河谷之处,属于极为重要之地,周围驻扎着精兵,禁卫森严。 虞昉来到营地前?,岗哨已经将消息传了?进去。前?来试披甲的黑塔,从屋子里走出来见礼。等虞昉下?马,他伸手去接缰绳,虞邵南已经上前?,将缰绳接了?过去。 黑塔便?收回了?手,虞昉看了?他一眼,问道?:“披甲试得如何??” “打得很不错。”黑塔答道?。 “以前?能有?块牛皮,藤编的帽子就很是不错了?。这?次全部配上精铁,属下?敢称,就是宫里的禁军班值的配备,都没我?们雍州兵强。” 黑塔给虞昉展示他新打的披甲,难得夸赞了?句老钱:“钱老臭的本事还不错。” 钱老臭老钱捧着他的桃子气喘吁吁跑过来,听到黑塔的话,马上回骂:“长?得跟黑疙瘩一样,还搽脂抹粉,丑人多做怪!” 黑塔瞥了?他一眼,没有?回话。 虞昉再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跟老钱走进打铁的作坊,一股热浪迎面扑来。 没一会,虞昉整个人就汗如雨下?,里面的工匠们光着膀子,更是浑身汗水直淌。 起初新来的工匠们还会回避,想着去穿衣衫。虞昉神色寻常,并未因?他们的光膀子有?任何?的表示,他们渐渐也就习惯了?。 老钱吆喝道?:“都歇一歇,来吃桃!” 灶房抬来了?绿豆汤,工匠们放下?手上的活,走到阴凉的屋子歇息,喝加了?盐糖煮的绿豆汤,啃着桃吃,说一些遇到的问题。 老钱认真逐一回答,虞昉看着他,心道?老钱油滑不爱干净,生得还跟未开化一样,桃娘子没弄死他,能成为虞怀昭的亲信,多靠他这?一手的本事。 虞昉对?不懂之事,从不插嘴干涉,只在一旁默默聆听。 歇息一炷香之后,工匠们陆续回去做事,虞昉来到值房,老钱跟黑塔在身后拌嘴。 拌嘴也不准确,是老钱不断招惹黑塔。 “黑疙瘩,你阿爹要来了?。”老钱说道?。 黑塔默然片刻,道?:“他不是我?阿爹。与你何?干?” 老钱自顾自说道?:“你被逐出了?宗族,徐凤慜他照样是你如假包换的亲爹。他还认不认你这?个儿子?你有?几?个兄弟姐妹啊,要是他以后没人养老送终,会不会把你再要回徐氏?” 黑塔骂他:“你阿爹死了?。” 老钱啧啧,不要脸胡扯:“我?压根不知自己的爹娘是谁,不过,后来我?知道?了?,我?就是那菩萨座前?的仙童下?凡。” “滚,你不要侮辱菩萨。”黑塔骂。 “黑疙瘩,你阿爹成了?给事中?,是使节,是狗屎的屎。西梁有?甚好出使的,梁恂被我?们雍州军打得哭着喊爹喊娘,西梁迄今屁都不敢大声放一个。大楚再不济,也该是西梁来朝拜,真是丢脸,狗屎去西凉,也是丢脸!” 黑塔不做声了?,加快了?脚步。他的腿长?,脚步一快,便?快越过闲庭信步的虞昉,他又?急忙停下?来。 虞昉侧过身,道?:“无妨,你走前?面,别听老钱胡说八道?。” 老钱不敢与虞昉顶嘴,笑嘻嘻走在最后,几?人进了?屋。 虞昉坐下?来,虞邵南送了?新鲜洗净的薄荷进屋,老钱要帮忙,手伸出去拿薄荷,被虞邵南嫌脏拍开了?。 老钱缩回手,冲着虞邵南翻白眼。虞邵南连余光都欠奉,拿了?竹夹,将薄荷放进陶罐,加了?放凉的滚水进去冲泡。 虞昉自己倒了?一碗薄荷水,老钱他们也各自倒了?,黑塔捧着薄荷茶,怔怔出神。 “老钱,你们出去一下?。”虞昉喝了?几?口薄荷水,道?。 老钱虞邵南出去了?,留下?虞昉跟黑塔一起说话。 虞昉道?:“我?见你神色不对?劲,可是徐凤慜来到雍州府,你不知如何?面对?他?要是你觉着为难,你可以回避,到时候不见就是。” 黑塔神色迷茫,抬眼看向虞昉,道?:“将军,属下?对?不住你。我?阿他早就将我?逐出宗族,我?不再是徐氏人,他早就扬言不认我?这?个儿子。徐给事中?他多情风流,我?阿娘本是卖花的,被他甜言蜜语骗了?去,有?了?我?之后,进了?徐氏,成了?他的通房。我?阿娘还没生下?我?,就被他忘在了?一边。阿娘在我?三岁那年就没了?。他从未管过我?,他喜欢雅致,嫌弃我?生得不像他。后来我?不喜欢文,喜欢习武,他更是厌恶我?,认为我?有?辱徐氏的门风。后来我?到了?雍州府从了?军,他更是恨我?给徐氏摸黑,将我?逐出了?宗族。” 虞昉从黑塔的长?相,怎么都想不出喜欢风雅的徐凤慜,究竟是何?种模样。 “他喜欢音律,喜欢诗词,平时谈诗论道?,身边跟了?一群酸儒捧着他,他有?个逑的本事,压根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草包!” 虞昉抬了?抬眉,黑塔看来很恨徐凤慜,顺道?将景元帝也一并骂了?进去。 不过,黑塔也骂得没错,景元帝跟徐凤慜堪称卧龙凤雏。 连老钱都知道?,出使西梁,看似维系两国邦交,实则是自降身价。 西梁一直被雍州军按着揍,这?两国的邦交,是该西梁前?来俯首称臣,朝拜才是。 虞氏祖宗还是忠厚了?些,早就在兵马强壮的时候灭了?西梁,划雍州府与西梁为疆土,自己立国做皇帝,再徐徐向建安城推进,一统天下?。 现在雍州军被常年累月拖累下?来,已经不堪重负,闪电袭击梁恂得了?胜利,要再进一步打西梁,就有?些吃力了?。 不然的话,虞昉就先灭了?西凉,先行自立为王了?。 “将军,我?可将徐凤慜揍一顿?”黑塔问道?。 虞昉沉吟了?下?,道?:“这?个等他回京的时候,到了?陕州府的时候,你再去揍他。” 黑塔精神了?起来,笑道?:“好!我?一定要揍他,狗东西,我?阿娘因?他而死,他当这?个劳什子狗屎使节跑去西梁,对?不住我?们雍州兵一众弟兄,丢尽了?大楚人的脸面,我?被老钱他们嘲讽,揍他一顿,还便?宜了?他!” 虞昉笑了?起来,道?:“他还要巡视雍州府,你要不要去作陪,你不想见他的话,我?让老钱去。” 黑塔马上道?:“我?去!我?要去,我?要让他好看!” 逐出宗族,血缘却抹不掉。徐凤慜对?着黑塔给他添堵,他还不能声张。 虞昉只一想就乐,景元帝想要徐凤慜打探她可否有?异心,方法倒不错,就是想与做之间,差了?十万八千里。 徐凤慜一行浩浩荡荡到雍州府这?一日,天气太热,虞昉当然不会去见他。 黑塔骑在黑马上,晒成黑炭的他,身着玄色劲装,不张嘴时,远远看上去像是一团飘动的黑云。 黑云见到徐使节,也不下?马,高坐在马背上,倨傲无比。 他生得高大威猛,在马车里的徐凤慜,看他必须得仰着头。 徐凤慜眯缝着眼睛,神色狐疑打量着马上的黑云,似乎没能认出他。 跟着前?去看热闹的老钱,看一眼跟雪一样白皙,一身雪白广袖宽袍,飘飘欲仙的徐凤慜,再看一眼黑塔。 连续转头看来看去,老钱的脖子都转得酸了?,感触颇深道?:“黑塔,他真是你阿爹?你看上去比他老多了?!一个雪白雪白,一个黑黢黢,你别是黑白无常投胎吧!” 第29章 黑塔顾不上与老钱对骂, 集聚了满腔的情绪,拿来对付徐凤慜。 徐凤慜仔细辨别了好一阵,方勉强认出黑塔。除他之外, 随行还?有?礼部鸿胪寺官员,他们从?后面马车探出头,好奇地打量。 这时, 徐凤慜脸上的风度挂不?住了,沉声道:“你的规矩呢?居然高坐马上,成何体统!” 黑塔板着脸, 抬起下巴骄傲地道:“规矩,体统?何叫规矩体统?我有娘生没爹养,没学过规矩体统, 这就是我家传的规矩体统!” 老钱眉眼乱飞,忍着笑?, 朝黑塔竖起大拇指。 徐凤慜气得仰倒, 白脸紫胀,手指点着黑塔,一阵“你你你” 既然不?论私,徐凤慜便抡起了公:“本官乃是朝廷使节, 你们雍州军如此待客之道?虞氏百年世家,也这般没有?规矩?” 黑塔学着老钱的语调,大惊小怪地道:“哎哟,这位徐使节, 你难道要皇后娘娘来迎接你?” 徐凤慜气晕了头,忘了虞昉还?顶着大楚未来皇后的名号, 被黑塔的话噎了个?半死。 “你个?逆子!”徐凤慜优雅惯了,想了半晌, 方憋着骂了一句。 “徐使节,听你话的意思,你要当我阿爹?” 黑塔瞪大眼睛,满脸遗憾道:“我阿爹早就死了。” “逆子,逆子!” 徐凤慜胸口?都气得疼,连骂几声,刷地一下关上了车门?,倒在椅背上,撑着头直呼胸口?痛。 小厮远山忙着倒茶,又是相劝:“老爷,你消消气,大他同?老爷顶嘴,是想着老爷,心里还?有?老爷,想着重回徐氏。毕竟在雍州府吃苦受罪,都晒得跟锅底灰一样,又苍老,哪有?做老爷的儿子享福。” 徐凤慜心头的气顺了些,怒道:“他休想!我徐氏岂有?那般不?成器的子孙!” 远山忙说?是是是,手不?断摇着扇子给徐凤慜扇风:“老爷,天气热,仔细上了火。” 徐凤慜不?时呻.吟一声,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黑塔见徐凤慜回了马车,他沉默了片刻,调转马头奔驰,将徐凤慜甩在了身后。 老钱打马追上,与他并肩同?行,不?断朝他看去,收起了嬉笑?,难得一句话都没说?。 走了一段路,黑塔道:“你还?是说?话吧。老子不?需要你可怜。” “滚,老子才不?会可怜你。” 老钱翻着白眼骂,“老子没爹没娘,幼时到处讨饭,连过年都没吃过饱饭。你有?阿娘,不?缺吃穿,还?有?书读。可怜你,老子又没疯!” “那你贼眉鼠眼望着老子作甚?”黑塔骂。 “老子在想,你究竟长得像谁。你洗澡的时候,老子偷看过” 黑塔怒目而视,“无耻,下作!” 老钱朝黑塔飞了个?眼神,笑?嘻嘻道:“你我都是大男人,有?甚不?能看之处?看你要独自洗澡,我与虞老抠他们都以为你其实是阉人。” 黑塔气得朝空中虚挥舞一鞭子:“你们都无耻,下作!” 老钱不?以为意,“你身子也黑,不?晒你也是个?黑疙瘩,虽说?你的相貌,比起我的俊美还?是要逼退三舍,五官生得还?算端正。只?你们长得半点都不?像,我要是徐凤慜,也得怀疑你究竟可是我亲生儿子。” 黑塔道:“我生得像我祖母。任谁见到我,都说?我跟我祖母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祖母娘家有?钱,徐氏当年表面光鲜,内里早就败落,入不?敷出。祖父看上了祖母的嫁妆,娶了祖母,徐氏才重新抖起来。徐氏被明里暗里嘲讽,祖父卖身求荣。祖父嫌弃祖母黑,商户女。徐凤慜长得像祖父,性?子也像,刻薄寡恩。” 老钱恍然大悟,道:“竟然真是亲生的。” 黑塔低声道:“景元帝竟然与他交好,也是个?刻薄寡恩的蠢货。要是将军进了京,只?怕早就死了。” “将军是神仙下凡,她才不?会死。”老钱抢白道。 “你也是个?蠢货!”黑塔不?客气骂,“哪有?神仙需得那般辛苦,不?但要应付自己人,还?要抵御外敌。你不?懂,京城就跟个?污泥坑一样,你只?要踏进去,就再难如常行走,人不?像人,不?说?人话,只?做鬼事。将军有?三头六臂,也挡不?住四面八方来的算计。姚太后在宫中朝廷浸淫几十年,她想要做一件事,照样千难万难。将军这样很好,干脆打个?稀烂,再重新立起来。” 老钱眨巴着眼,道:“黑塔,你说?得很有?理。不?过黑塔,我感到了你与以前的不?同?,待将军一片赤诚,就差将心掏出来了,我听得都想哭了,莫非,这就是真正的情爱?” 黑塔竟然羞赧了起来,马鞭在老钱面前一劈,骂:“滚,老子待将军,向来如此,你懂个?逑。” “老子是不?懂逑,不?过黑塔,看在你我的交情上,我委婉提点你一句。”老钱道。 “我们没交情。”黑塔断然回绝,夹了马肚往前跑:“不?听!” 老钱才不?管黑塔听不?听,追上前道:“黑塔,你那个?互相不?承认的阿爹,终究是使节,千里迢迢来到雍州府,将军得出面见一见。等?下在将军面前,你还?是别说?话了,让将军为难。” “将军不?会为难。”黑塔神色笃定,斜睨着老钱:“谁能动雍州府,他们能拿将军如何?” 老钱一想也是,城门?前热闹起来,两人便没再说?话。 有?老钱的插科打诨,黑塔心头那股无名愤怒,不?知不?觉消失无踪。他看了眼满脸油光,脏兮兮的老钱,眼里不?知不?觉浮起了笑?意。 他们平时互相嫌弃,对骂,却?又是胜过亲人的生死伙伴。 雍州府军令严明,守城兵将都认识黑塔老钱,他们照样亮了腰牌。 进了城门?。黑塔叫过守城领将交待了几句,领将一句不?多问,笑?呵呵前去查路引文书了。 天气热,徐风慜的马车被拦下来,清楚是黑塔搞的鬼,方才熄灭的火,又一下腾腾燃烧。 好不?容易查完文书,到了驿馆。徐凤慜前脚一踏进去,立马就退了出去。 从?京城一路而来,当地官员早早就恭候着,打点好了一应食宿,并没觉着赶路的辛苦,这趟差使走得很是惬意。 雍州府的驿馆破旧,前两日刚下过一场雨,一股子霉味直扑而来。 其他随行的官员,当以徐凤慜为重,他退出驿馆,他们便在外面等?着。 远山见黑塔骑在马上,只?冷眼瞧着,不?敢找他,忙去找老钱:“驿馆着实太破旧了,发了霉,如何能住人。你在前面领路,去你们雍州府最气派的客栈。” 老钱刚想翻脸,眼珠一转,乐呵呵地应了,带着他们一行,浩浩荡荡来到了余氏的归云客栈。 归云客栈掌柜与老钱相熟,见他前来,忙迎了上前。老钱朝身后呶呶嘴,道:“多要一倍的钱。” 掌柜怔了下,顿时了然地道:“钱中郎将放心,到时候如数奉上,一个?大钱都不?会少。” 老钱道:“记得了,先?收钱。” 掌柜一口?应了,看到徐凤慜一行的车马,兴奋地迎了上去。 这么多肥羊,发财了! 黑塔回到了将军府,虞昉难得闲暇,搬了摇椅,坐在石榴树下,一下没一下摇晃着手中的蒲扇。 虞冯坐在树下的石头上,单手举着陶罐猛喝,他忙着四处查看地里的庄稼,水渠,晒得与黑塔一样黢黑。 “回来了?”虞冯放下陶罐,问道。 黑塔见虞昉示意他坐,也就没多礼,坐在了虞冯身边,想要去拿他的陶罐,被他抢先?一步拿到了手中。 “脏!”虞冯很是嫌弃。 黑塔小声骂了句,虞昉指着矮几上的茶盏道:“自己倒。人都到了?” 黑塔倒了盏温茶吃了,将接到徐凤慜一行之事,一字不?落仔细回禀了。 虞冯便是为了徐凤慜前来之事赶回了府城,听完之后只?叹息了声,不?知如何说?才好。 虞昉不?置可否,道:“只?要你舒坦了,无妨。” 黑塔立刻高兴笑?起来,虞冯见他露出一口?白牙,看得眼睛疼,干脆转开?了头。 虞昉问道:“老钱呢?” 黑塔道:“他们嫌驿馆脏破,不?肯住,要住最好的客栈,老钱领他们去了归云客栈。” 说?到这里,黑塔恍然大悟道:“钱老臭不?会那般好心,居然答应带他们去。我猜钱老臭肯定会敲诈他们一笔,索要好处。” 虞昉神色淡然,不?以为意道:“打雍州府过,是该留下买路钱。” 这句话深得虞冯的心,徐凤慜他们一路伸手拿孝敬,到了雍州府,自是该给他们孝敬。 虞冯道:“将军,等?下我前去客栈瞧一瞧。” 虞昉点点头:“行。你既然回来了,他们就交给你,劳烦你了。” 虞冯也不?客套,手肘撞了撞黑塔,道:“你别往心里去,不?拿他当爹,我当你爹好了。” “滚!”黑塔骂。 虞冯哈哈笑?,虞昉不?搭理他们,道:“记住了,晚上就在归云客栈给他们摆酒设宴,让他们会账。你们都去喝酒吃肉。吃大户,难得。” 黑塔嘿嘿笑?,道:“雁过拔毛,雍州府新增的规矩不?可忘。我去跟老钱说?,让他先?饿着,到时候多吃一些,” 虞昉戏谑地道:“要不?你们再去练一会拳脚刀枪,到时候吃得更多些。” 黑塔跳起来,大声应了,朝虞昉抬手施礼,转身跑了出去。 虞冯盯着黑塔雀跃的背影,感慨地道:“也是个?可怜的。” 虞昉道:“他不?算,他阿娘才可怜。” 虞冯神色淡了下来,道:“景元帝竟然与他投契,真是瞎了眼。” “不?瞎眼,我们哪有?机会?” 虞昉答了句,对坐在一旁发呆的铃兰道:“你去帮我买把最便宜的伞。” 铃兰起身出去了,虞冯不?解道:“府里有?伞,老钱也会做,将军买伞作甚?” “府里的伞都是老钱亲手所做,手艺好,结实,太贵重了,还?是去买一把便宜的。” 虞昉笑?道:“我要送给景元帝。” 第30章 徐风慜差远山递了帖子到将军府, 欲将前来拜访。 虞昉接过?拜帖,还?未打开,一股香气便直扑面, 放下帖子,指尖蘸满了亮闪闪的金箔。 “雅致,太雅致了。有钱。真是有钱。”虞昉捻着指尖, 感慨万分。 黑塔蹲在?角落,死死盯着某处,双眼似夜里的猛兽。 虞昉对虞邵南道:“去请他来吧。快些?, 他们都还?饿着,等着晚上饮酒吃饭呢。” 虞邵南看了眼黑塔,走出屋, 对等候的远山交代了。 从进将军府,远山双眼便长在?了头顶。 穷酸, 实在?是太穷酸了! 大名鼎鼎的将军府, 还?没?他们徐氏的下人房华丽! 远山鼻子中喷出若有若无的一声,虞邵南想打他,但看在?时辰不早,暂时放过?了他。 回到客栈, 徐凤慜正?一肚皮怨气,坐在?塌上,手撑着膝盖喷粗气。 客栈里没?冰,徐凤慜热得受不住, 汗水直冒。 一股汗味,是他最厌恶的事情。不过?景元帝派下的差使?, 他又不能不去,只能强自忍耐了。 远山进屋回了话, 徐凤慜清洗换了身衣衫,边走边随意问道:“将军府可有冰?” “老爷,将军府穷得连大门油漆都没?了,何来的冰。”远山答道。 徐凤慜更气闷了,硬着头皮上了马车。车内闷热,徐凤慜正?好打开车窗,顺道看雍州府街头的景象。 这也是景元帝派给他的差使?之一,体会民情。 看了几眼,徐凤慜已了然于心,便收回了视线。 天气虽热,街头巷尾的人不算少,穿着各式粗布葛麻衣衫的百姓,或挑着胆子叫卖,或推着堆放麻袋的独轮车经过?。 铺子最高不过?两层楼,陈旧,门前更不见彩棚。 雍州府最繁华的街道,在?京城就是穷人居住的大杂院街巷。 除了地面宽敞洁净。 “穷得连土都被吃得精光,当然洁净了。” 徐凤慜被自己的风趣,逗得笑了起来。马车到了将军府门前,徐凤慜下了马车,特意看了下大门,果然,大门乌黑,门环也乌黑,不见朱红油漆。 虞冯在?门口等着,上前见礼,徐凤慜见他衣着寒酸,左手衣袖晃荡,心里对他倒颇有好感。 终于在?雍州府见到了一个斯文人! 徐凤慜抬手揖礼下去,腰肢柔软,姿态优雅,宽袖随着他的抬起,垂下来,像是手臂上挂了一整匹细绢布。 虞冯一阵心痛,绢可以当钱币用,徐凤慜垂下来的衣袖,在?他看来,就是垂了一道金帘。 “徐使?节请。” 虞冯本来想客气寒暄几句路上辛苦,他这时着实没?心情。 想将徐凤慜身上的衣衫扒下来,又迁怒身上流着徐氏血的黑塔,想把他揍一顿。 一路走进正?厅,徐凤慜只瞄了几眼,就无心再多瞧了。 将军府的屋子修建得格外轩敞宽大,只里面空荡荡,银杏与?参天的松柏,肃杀,冷硬,穷酸。 虞昉坐在?上首,手随意搭在?扶手上,脚下未放脚踏,脚左右交叠放在?了地上。 黑塔蹲在?墙边角落,徐凤慜一时未察,还?以为?是只黑熊,他吓了一跳,定睛看清是黑塔,硬生生忍住了怒意。 徐凤慜目不斜视走上前,抬手揖礼下去,眼神在?虞昉黑色布鞋上停留,暗自想道:“女娘生得这般高大,恐与?陛下一般高了,着实不雅。” “无需多礼,徐使?节请坐。”虞昉道。 徐凤慜听虞昉的声音,他无端想到了院中见到的松柏,风吹过?时的松涛,清冷,肃杀。 直起身,徐凤慜在?下首落座,总算看清了虞昉的脸。 他如玉如琢的陛下! 他的陛下的皇后,怎能似如寒冰铸就的利刃! 虞昉看着徐凤慜,他脸色变幻不停,跟唱戏般精彩纷呈,不由得乐了。 “陛下差我?前来,给虞将军请安。”徐凤慜再次起身见礼,双手举着信,交给一旁的虞冯。 虞冯有些?莫名其妙,不知徐凤慜突然给他信是何意。 接过?信,看到熟悉的字迹,他恍然大悟,这是景元帝让徐凤慜带给虞昉的信。 明明虞昉就在?眼前,徐凤慜却?要托他转交,想必这就是京城的繁文缛节。 虞昉接过?信便打开看了起来,徐凤慜眉毛微皱,道:“虞将军,临行前,陛下曾交待,虞将军若身子好转,便早些?归京。” “哦。”虞昉随口应了句,几眼便扫完了信。 徐凤慜不懂虞昉的意思,再次道:“虞将军,不知你?何时启程?” 虞昉道:“雍州府离不开我?呢。” 正?厅没?有冰鉴,徐凤慜又出了一身汗,拿着帕子不停擦拭。 天气热,心不顺,徐凤慜的斯文儒雅便不及以前,不耐烦地道:“雍州府如此穷困,虞将军留在?此地,也未能治理好,不若回京早些?成?亲,生儿育女,给皇家开枝散叶。” “姓徐的,你?少放狗屁!”黑塔一下跳起来,指着徐凤慜怒骂。 徐凤慜被吓了一跳,脸渐渐涨红,胸口又开始发闷。 千百年来,百善孝为?先?,他不认黑塔这个儿子,黑塔照样要在?他面前尽孝。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他就是打死黑塔,身为?父亲,也没?人会拿他如何! 徐凤慜嘶声力竭骂道:“逆子,逆子,我?生了你?,将你?养大,早知如此,当年还?不如将你?掐死!” 若是其他,黑塔尚可忍一忍,徐凤慜让虞昉给景元帝生儿育女,黑塔恨不得将他剁成?肉酱! “你?生了我?!你?拿什么生,你?难道会怀胎生子。不要脸的老东西,装腔作势扭捏作态,真是令人作呕!” 黑塔逼上前,徐凤慜颤抖着,身子往后仰,努力撑着镇定,声音却?发抖:“你?要作甚,莫非你?还?想弑父。” “呸,父!我?阿娘重病去世的时候,你?在?饮酒作乐。我?阿娘收敛之后,在?屋里放了不到一日,你?称中秋快到,耽误了节庆,晦气,匆忙抬出去埋了。埋的坟地地势低靠近河边,坑挖得浅,当晚一场大雨,薄棺被冲进了河中,水流湍急,最后尸骨无存。我?一直未曾想通,我?阿娘与?你?有何仇,何怨,你?待她如此歹毒?” 徐凤慜脸色红了白,白了红,汗水直冒。他想说些?什么,最后只扯着嗓子翻来覆去骂:“逆子,逆子!” “如今我?懂了,你?就是坏到了骨子里,从你?阿爹,到你?,歹毒到骨头都冒黑水。你?阿爹喝祖母血,吃祖母肉,你?身为?祖母捧在?手心疼的儿子,却?从未对祖母有过?好脸,为?生你?养你?的母亲说过?一句话。” 徐凤慜快晕过?去,眼前真正?发黑,捂着胸口大喘气。 “那是你?的祖父,你?个不孝子,不孝子!” 黑塔握紧拳头,擦着徐凤慜鼻尖挥过?:“如你?这般的无耻小人,却?是大楚的使?节,可想而?知,大楚上下,皆如你?这般恶心。雍州府为?何这般穷,是因着你?要急着去舔的西梁,三天两头派兵来攻打。还?有你?们这群无耻小人,贪婪无耻贪生怕死,只知勾心斗角,玩弄权势,从不顾雍州军,雍州百姓的死活!” 徐凤慜翻着白眼,眼见要被气得吐血而?亡,虞昉吃了口薄荷茶,细声细气劝:“好了好了,别吵了。” 一旁冷眼看着的虞冯走上前,架着黑塔的胳膊:“走走走,出去冷静一下,消消气。” 黑塔听到虞昉发话,被虞冯架着走了出去。 花厅安静下来,徐凤慜呼哧呼哧,虞昉又细声细气劝:“听说自小没?人管,脾气上来了谁也劝不住。见谅,见谅。” 黑塔一出去,徐凤慜的委屈怨气就往外冒:“我?平时忙得很,给他吃给他穿,还?让他读书。谁知他的书都读到了何处去。他阿娘,他阿娘就是个卖花的,识得几个大字,能给我?做妾,都是她高攀。再说,给我?做妾,衣衫头面吃喝,哪一样少了她?她无所事事,难道不该教养好自己的儿子?我?还?有别的嫡子,他一个庶子,也想争宠。” 虞昉很是好脾气,笑吟吟道:“别气别气,不过?啊,我?有句话,也不知当说不当说。听徐使?节话里的意思,只给吃穿钱财,其余的一改不管。其实呢,还?有个方式。既没?人责怪,能留下家财养儿育女。” 徐凤慜呆呆问道:“什么方式?” 虞昉温声道:“丧父。” 徐凤慜又快晕过?去了,上梁不正?下梁歪,雍州府从上到下,都没?规矩! 又是一阵喘息,徐凤慜平缓下来,见虞昉比黑塔斯文,道:“虞将军,你?打算何时启程回京?先?前被那个逆子打断了,我?还?是要继续劝你?一句,朝廷上下,坊间传闻甚嚣尘上,皆言虞将军要造反。陛下现在?还?有耐心等着虞将军,提虞将军开脱。待时日一长,陛下不耐烦了,虞将军被退亲,按照造反论处,那时,谁也救不了虞将军,后悔已晚矣。” 虞昉哦了声,好奇问道:“徐使?节,你?觉着我?会造反吗?” 徐凤慜的嘴角下意识下撇,雍州府这般穷,他们哪有本事造反! 只是,徐凤慜装腔作势道:“人言可畏,我?言尽于此。虞将军,不知雍州府的粮草兵器在?何处,我?奉旨前来查看。” 虞昉痛快应道:“徐使?节何时方便?我?让徐副将领你?前去。” “徐副将?”徐凤慜总觉着不妙,跟着问了句。 “是,徐副将徐莲安,我?们都叫他黑塔。”虞昉道。 徐凤慜瞬间变了脸,道:“他懂甚!” “他是我?的副将,这些?差使?都是他在?负责,很能干呢。”虞昉好脾气道。 徐凤慜气得鼻子都歪了,他这个逆子,的确是雍州军的副将。不过?,徐凤慜这辈子都不想见到他,不再提查看之事,当即道:“虞将军记得陛下召唤回京之事,我?们明日便启程前往西梁,告辞。” 虞昉欠身,双手合十:“徐使?节走好,等下虞长史给你?们接风,顺带给你?们送行。我?就不来了,你?们吃好喝好。” 徐凤慜回了客栈,老钱从客栈算了好处回来,九成?入公账,一成?归他自己。老钱将钱美滋滋放好,屁颠颠跟在?虞冯身后,前去客栈吃“肥羊”了。 黑塔没?去,他闷头吃了一大盆冷淘,五六个馒头,将将半饱。 太阳落山之后就变得凉快起来,虞昉用完饭散步到校场,见兵器架下,蹲着一个捧着碗发呆的黑影。 虞昉走过?去,黑影托着盆起来见礼,她走过?去,咦了声,“你?没?去?” “不去。看到他心里堵得慌,吃了怕会伤肠胃。”黑塔闷声答道。 虞昉哦了声,“随你?高兴。” 黑塔迟疑了下,道:“将军,景元帝又下诏让你?回京了?” 虞昉道:“是,我?算一下,加上这一道,共有五道旨意了。” “景元帝对将军情深深种,莫非为?假?”黑塔挠了挠头,一脸不解。 “黑塔,若不是我?了解你?,我?会以为?你?在?嘲讽我?。” 虞昉一眼斜过?去,黑塔身子马上一矮,小狗似的眼巴巴求她原谅。 “景元帝让徐凤慜来查粮食兵器,虽说有无数种办法敷衍过?去,但表明景元帝已经起疑,会连续下诏让我?回京。” 姚太后撒手不管,不管了,景元帝没?了较劲之人,自己主?政,他那点自我?感动?的情情爱爱,就不够用了。 何况,景元帝后宫佳丽无数,幼年时的同伴,哪抵得过?在?眼前年轻鲜活的嫔妃? 黑塔急道:“将军不能回。姚太后本就想除掉将军,景元帝现在?怀疑将军,离开雍州府都危险,何况是回京。” “回,该回的时候肯定回。”虞昉说,黑塔一下愣住了。 “今年雍州府的粮食收成?不错,精骑营很快便会配备好,我?们拉出去见见血,去西梁,周边打打草谷,广储粮。” 虞昉笑了笑,“到时候打回建安城!” 黑塔嘿嘿笑起来,他偷瞄了眼虞昉,神色纠结,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问道:“将军送给景元帝伞了。伞,可是散?” “有一拍两散的意思。”虞昉答。 她袖手看向天上的星星,突然道:“黑塔,你?不耻徐凤慜,你?祖父,朝堂上下官员所作所为?。我?知你?与?他们不同,但你?也姑且听一听。” 黑塔重重点头,肃立聆听。 “若有五成?的男子,不以为?自己脐下三寸长了那丁点东西,便能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能定邦,安国。该高高在?上,唯我?独尊,其余的皆为?蝼蚁。他们谦卑些?,自省些?,你?祖母阿娘,平民百姓,天下苍生,不至于过?得如此凄惨。” 黑塔明白了一些?,又没?完全明白。 虞昉道:“送伞,更是我?对景元帝的忠告,毕竟多多少少因着他,雍州军能喘口气。另外的一层深意便是:你?若不举,便是晴天。” 30-40 第31章 徐凤慜一行前往西凉, 盛夏疏忽过去,下了两场雨,天气?便逐渐转凉, 秋收到来。 虞眆在州府各县走了一圈,今年风调雨顺,粮食顺利入了仓。天气?凉下来, 虞冯开始忙着修西凉之间的防御城墙。 一月之后,徐风慜一行离开西凉,回京。 黄宗尚并朝廷急旨, 一并送往雍州府,虞昉皆置之不理。 京城一到中秋节前?便格外热闹,赏花赏月游园, 各种宴席不断。 今年景元帝亲自主持宫宴,姚太后仍在行?苑未归, 他?一向孝道, 亲自领了太医前?去给姚太后请安,把平安脉。 行?苑位于京城南郊,南山山势平缓,行?苑沿着地势而建, 飞檐楼阁在葱茏的花木中露出一角,山泉叮咚,伴着鸟儿?的清脆鸣叫,一走近, 便觉着烦恼顿消。 姚太后住在听风堂,从窗棂往外望去, 正?对着的是山下如明镜般的湖泊。 “娘娘,陛下到了山下。”伺候多年的黄嬷嬷, 拿了件薄夹衫披在太后肩上,劝道:“娘娘,外面湿气?重,容老奴关上窗吧。” 昨晚半夜下了雨,到早间方停。淅淅沥沥的雨打在屋顶瓦片上,太后睡眠浅,到雨停后放再小歇了片刻。 雨后山上凉爽,姚太后身子弱,黄嬷嬷担心她着凉,小炉上还熬煮着驱寒的姜汤。 姚太后转身回去榻上坐下,黄嬷嬷上前?拉下了窗棂,回到小炉便坐着,守着罐子里的姜汤。 没一会,外面传来宫女内侍请安的声音,黄嬷嬷忙起身,迎到了门口,扬起笑曲膝见礼,“陛下来了,娘娘在等着陛下呐。”亲自打起了门帘。 黄嬷嬷是姚太后身边的老人,景元帝唔了声,颔首点头算是回了礼,抬腿进屋。 太医紧随其后,与景元帝一道上前?请安。景元帝抬手见礼,仔细打量着姚太后的脸色,关切地道:“阿娘瘦了。” 姚太后抬手,“我身子还好。快过来坐。” 景元帝指着太医道:“我领了太医前?来给阿娘瞧瞧,定要?亲自听着,见着,方能?安心。” 姚太后知道自己的身子,到了行?苑以?后,她身子比以?前?要?轻便,远胜在宫中时。 既是景元帝的一片孝心,有太医在,姚太后便没拒绝,伸出手来,由太医把了脉。 太医道:“回太后娘娘,陛下。太后娘娘还是多年来的老毛病,夜里睡得?不好,看上去便精力不济。入秋以?来,天气?转凉,太后娘娘身子弱,要?多注意,千万别着了凉。” 开了几幅滋补滋润的方子。太医便告退。姚太后将方子交给黄嬷嬷,道:“拿去放着吧。” 景元帝忙走到姚太后身边坐下,道:“太医说阿娘身子弱,既已开了方子,阿娘便须得?服药。阿娘可?不能?再如以?前?那般,一忙起来,就借故不吃了。” 姚太后笑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儿?,怎能?怕吃药。倒是你,过年过节时最忙不过,怎地有空来了?” “再忙,也要?前?来给阿娘请安,怎能?让阿娘在山上,一个人孤零零的过节。” 景元帝四下打量着屋子,半晌后道:“阿娘这里,跟雪洞佛堂般,太过冷清。” “我不喜那些摆设,屋子越宽敞越好,只塌几桌椅便已足够,其余的反而碍眼?,怎地就冷清如佛堂了。” 姚太后皱了皱眉,道:“你朝政繁忙,等下早些用午膳,用完你早些回去。路上慢一些,别着急忙慌赶,稳妥为上。” “阿娘,我才来,你就赶我走。”景元帝抱怨了句,如幼时那般,疲赖地走到她身边坐下,往她肩膀边一倒,作势不起了。 姚太后心到底软了软,拍了拍他?的手,嗔怪地道:“快些坐好,仔细被人看了去,笑话你。” “我在阿娘面前?承欢膝下,谁敢笑话我?” 景元帝说得?义正?言辞,到底坐了起来,神色欲言又止。 “怎地了?”姚太后知道他?有话说,却碍于情面不好开口,便温声询问。 “阿娘,朝政上的事情,你可?都曾听过?”景元帝犹豫了下,问道。 姚太后道:“外面知道的,我都知道了。外面不知道的,我皆没过问。” 景元帝清楚姚太后,她不屑在自己面前?撒谎,说没打听,便定是没打听。 “我提拔了沈甾徐凤慜,阿娘觉着他?们如何??”景元帝忐忑问道。 姚太后不客气?道:“沈甾性情迂腐了些,欠缺圆滑,不过,他?尚有几分真本事。徐凤慜他?自视甚高,自以?为才情过人,风雅,实则是废物,好比那镶了金边的牛粪堆。” 景元帝脸上的笑挂不住了,神色变得?尴尬起来,道:“阿娘真是,我与徐凤慜一向交好,以?前?阿娘没拦着我,如今怎地如此不待见他?了?” “以?前?你与他?只谈诗论道,他?跟在你身边,就是个逗趣的请客,我何?须拦着?如今你提拔他?为给事中,出使西梁,他?就藏不住了。严宗的二儿?子是傻子,傻子在府里不出门便没事,出门的话,严宗有个傻儿?子的事情,便世人皆知。” 姚太后神色平静,不急不缓说着,“你问我,我便如实回答你。大楚是你的江山,你爱如何?便如何?,我不会再干涉。” 景元帝的脸逐渐泛白,难过地垂下了头,道:“阿娘,我真有这般差劲?派使节出使西梁,我也做错了?” 当?时景元帝做出各种措施的时候,姚太后虽避在行?苑,依旧很快便得?知了。 她恨不得?马上回宫,将他?劈头盖脸大骂一气?。最终,她还是忍了下去。 当?政理事没那般简单,他?亲自体?会过,才知晓里面的艰辛,不易。 再说景元帝主政,她在旁边指手画脚,依然还如以?前?那般,一切都依靠着她且不提,他?只贪图享受,还埋怨她只看重权势。 对景元帝失望归失望,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姚太后还是愿意尽心尽力教导他?。 “你的对错与否,还不在于眼?前?一时,而是以?后,接下来的朝局。西梁给他?们钱,是大楚给他?的赏赐,是主子打赏仆从下人。主子亲自到仆从下人住住去,那便是给仆从下人长脸,贵脚踏贱地。你以?为是礼贤下士,实属自降身份。” “可?是阿娘,只有少数几人反对,其余人都同?意了。”景元帝急赤白脸解释。 姚太后呵呵冷笑:“他?们当?然同?意,他?们巴不得?你主政,能?做出一番政绩,好让我彻底插不上手。主弱臣强,你弱了,他?们方有机会。” 被姚太后不留情面的一通批判,景元帝难堪难受到了极点。 他?恍惚知道自己做错了,来找姚太后,却是想要?得?到她的夸赞,安慰。 “你让徐凤慜前?去,许了西梁什么?”姚太后问道。 景元帝含糊了下,道:“也没什么,就是一些关税上的优待,双方既然通好,西梁同?样也该给大楚商人优待。” 姚太后敏锐道:“何?种货物的关税?” 景元帝默然了下,道:“西梁缺盐,大楚有湖盐,井盐,海盐,各种盐足够多。大楚可?向西梁售盐,西梁要?少些征税。” 盐铁茶粮食等,一向不允许对外邦售卖。茶穷人吃不起,利高,后来逐步放开了。 只其余几样,向来管束得?严,景元帝居然答应卖给西梁。 景元帝解释道:“用盐抵消岁赐,如此一来,无需向百姓征收,摊派,动用内藏库的金,户部也能?缓口气?。” 大楚的确不缺盐,用盐抵消岁赐,虽不妥帖,景元帝已经派使节前?往,总要?给西梁一些好处。 “雍州府那边,你要?看紧了。”姚太后道。 雍州府之事,景元帝本想听姚太后的意见,他?却再也不想提,敷衍了句知道了,“我会催阿昉回京。” 姚太后见景元帝脸色不大好,知道他?心里不舒服,还是多说了几句:“雍州府虞昉迟迟不进京,她以?前?借口身子不好,一拖就快一年。年纪轻轻,能?生一年的病,就该传出病丧的消息了。你重情,别人却不屑一顾。” 景元帝听得?愈发不耐烦,垂下眼?睑答了句:“阿昉最重情。” 姜汤熬煮好了,黄嬷嬷盛到碗里,悄然放在了姚太后的左手边。 景元帝不喜姜味,此时心情烦躁,便觉着不可?忍受,抬手捂鼻,不悦道:“拿走拿走,臭不可?闻!” 黄嬷嬷愣了下,立在那里没动。姚太后看向窗棂外,道:“老黄,端下去吧,等会再给我熬一碗。” “是。”黄嬷嬷应声上前?端走了姜汤,景元帝还不依,扬声道:“将窗棂也打开,透透气?!” “陛下!”黄嬷嬷一时情急,刚叫了声,姚太后便打断了她,“老黄,将窗棂打开吧。” 他?来山上请安尽孝,总该体?谅他?一二,让他?这份孝道落了空。 黄嬷嬷把姜汤碗递给宫女,前?打开了窗棂。 凉风吹进一屋的湿润,黄嬷嬷赶紧再去取了薄锦被,上前?搭在了姚太后的膝盖上。 景元帝晕乎乎的脑子,被风一吹,感到清醒了些。他?微闭着眼?睛,长长舒了口气?,道:“花草树木皆有灵,行?苑的花草树木更是吸进了天地灵气?,比之宫中远要?通透。阿娘住在行?苑,也是修行?了。” 姚太后想说什么,终是意兴阑珊,拉了拉锦被,道:“老黄,你去催一催膳房,让他?们快一些,陛下用完饭,还要?赶回宫去。” 黄嬷嬷去了膳房,没一会,领着宫女送来了午膳。景元帝没甚胃口,略微吃了几筷子。饭后,景元帝坐着吃了两口茶,姚太后要?午睡,他?便下山回宫了。 黄嬷嬷将景元帝送了出门,姚太后没送他?,立在窗棂边,望着山下的湖泊。 风吹过,湖面泛起波澜。 水本宁静,是风不停止。 黄嬷嬷折返回来,赶忙关上了窗棂,道:“娘娘且稍等,老奴去端姜汤来。” 姚太后道:“我累得?很,先睡一阵,待起来之后再喝。” 黄嬷嬷觑着姚太后的神色,仿佛又回到了在宫中操劳时的疲惫,她暗自叹息一声,伺候姚太后去歇息了。 景元帝回到宫里,天色已晚,天上飘起了雨。 内侍撑开伞,举在景元帝的头顶。 徐凤慜一路写信,急递进宫。 信中称,虞昉送给了他?一把伞。 景元帝停下脚步,目光发直,盯着内侍手上的乌木伞柄,繁复如花朵盛放开的伞骨,透明的油纸伞面,上面雨珠滚动。 “滚开!”景元帝抬手挥开内侍的手,直冲进了雨中。 伞,散。 她要?与他?一刀两断了! 她也如阿娘那般,背叛了他?。她忘了他?们之间的许诺。 她怎么能?,她怎么敢! 第32章 “十三, 太阳都晒屁股了,你还没起来,羞羞羞!” 闻十三昨夜几乎到天明时放歇下, 听到声音,他闭上眼睛,一动?不动?装死。 “咚咚咚”脚步声很快跑近了, 被褥被一把先开,眼前是一张裂开嘴笑,痴肥的?脸。 “十三, 快起来,陪我去玩耍。” 闻十三见他嘴角的?口水拉出一道长丝线,赶紧翻爬起身, 跳下床,道:“严二, 你来这么早, 瓦子里还不热闹,要等晚间才好玩。” 严二不依道:“晚上阿爹不许出去,外?面有坏人。我们现在去玩,快走。” “哎哎哎, 别拉,裤子都?被你扯下来了。” 闻十三狼狈地抱住裤腿跳脚,严二哈哈笑,“十三, 你还没娶娘子,等娶了娘子, 也要在娘子面前脱裤子。” “你儿?子可要办满月酒?”闻十三看?着痴傻,只?有四五岁稚儿?般的?严二, 心情很是复杂。 严二娶了高樟的?女儿?,生?了个?儿?子。高樟瘫痪在床,听说快不行了。严二妻子高氏生?了孩子,一直郁郁寡欢,卧病在床,对外?称要坐双月子。 “娘子生?病,阿爹阿娘说,我不能去看?她。我儿?子阿娘养着,阿娘不办满月酒,等一周岁抓周。” 严二结结巴巴说着,变得难过?起来:“娘子不喜欢我去,我就不去。成亲的?那晚,娘子哭了很久,她说要死,不想活了。” 嫁给这么个?傻子,闻十三心道换做自己,估计也不想活了。 不过?,严二傻归傻,却单纯,听话。 坏的?是大人,如高樟,严宗他们。 想要靠严二巴结严宗的?人不计其数,却都?拿他当?傻子看?,取乐。 闻十三性情不羁,他对严二像是寻常人。严二兴许感?受到了,与他熟悉之后?,便拿他当?好友,天天来缠着他玩耍。 “你等一会,我去洗漱一下。”闻十三道。 严二便去了院子里等,在花盆里翻石子玩。闻十三洗漱出来,张婶子送上了羊肉汤与炊饼,他一手端汤,一手拿饼,蹲到廊檐下吃,看?着严二玩石头。 严二见闻十三吃得香,扔掉石头,道:“我也要吃。” 伺候他的?随从石锁赶紧道:“二少爷,你已经吃过?了,夫人交代不许多吃,恐积食。” “不行,我要吃,我要吃!”严二不依了,跺脚大嚷。 闻十三让石锁去拿个?碗来,“就几口羊肉汤,哪就积食了。” 石锁没法,去灶房拿了只?空碗来,闻十三倒了几口汤进去,再分了一小块饼。 严二学着闻十三蹲下,喝一口羊肉汤,咬一口饼,吃得津津有味。 吃完之后?,严二意犹未尽,他倒没有再要,像闻十三那样,喝了口清水,咕噜噜漱口,噗呲吐到沟渠里。 “走,出去玩。”严二还没忘记玩的?事,拉着闻十三往外?走。 闻十三被拖着出了门,他住在瓦子旁边,经过?两条街就到了,也没坐车,一起走着前往。 “我们去听书,听说今天象棚开始有新的?书讲。”闻十三道。 严二只?看?热闹,说书先生?在台上讲得声情并茂,底下一众不时附和,热闹得很,他很是喜欢,拍着手叫好。 到了瓦子,闻十三领着严二去了象棚。严相之子光临,门口知客赶紧迎上前,客气恭敬无比,将?他们迎到了雅间。 两人落座,伙计送来了果子酒水,闻十三自己独揽了酒,让严二吃果子。 严二不喜酒的?滋味,他拿了果子吃,等着说书开始。 很快,说书先生?上台了。 “话说,有个?佚名的?将?军,我们姑且称他姓张。张将?军本是乡间地痞,偷鸡摸狗偷看?老汉沐浴,无恶不作?。” “哈哈哈哈,偷看?老汉沐浴!” 听众乐不可支,尤其说书先生?说的?是楚州府乡音,学乡音在京城很是受欢迎,大家不由得更有兴趣了。 石锁他们被吸引住,偷偷溜出雅间去听书了,严二也想出去,被闻十三拉住了:“你别去,你要是出了事,你阿爹阿娘以后?就不许你出来玩了。” 严二闹了几句,也就坐了下来。闻十三吃着酒,凝神听着底下众人的?反应。 “英雄莫问出身,给足够的?银钱,连祖宗八代都?能镀个?金身。这张将?军犯下滔天大罪,不但毫发无伤,拿金银财宝开道,摇身一变,成了大将?军。话说,这天知府来报,城里出现了匪徒,请张将?军前去缉拿。张将?军怒了,呔,大胆毛贼,胆敢在太岁面前动?土!带着一众亲信,大摇大摆去了。” 说书先生?敲着惊堂木,说得活灵活现,底下一众人都?被吸引住了。 严二也听得咯咯笑,道:“阿爹在书房跟人说过?,什么大将?军,都?是土匪。阿爹真是聪明,跟说书先生?说得一样。” 闻十三瞄了眼外?面的?石锁他们,靠近严二,问道:“你阿爹难道就不管?” “管?管什么?”严二不大明白,突然?眼睛一亮,道:“阿爹说有个?将?军是真厉害,要杀掉她。” 闻十三垂下眼睑,仰头大喝一气。 说书先生?夹着各种滑稽,说到了张将?军前去剿匪,遇到的?是几个?手无寸铁的?庄稼汉,便到此停住。 “欲知后?事如何,且明日再来。” 大家听得意犹未尽,清楚说书先生?故意吊着大家的?胃口,骂骂咧咧,赶往下一场热闹去了。 象棚里一连说了七八日,从张将?军剿匪,说到了他如何挣军功,如何与知府来往,如何巴结大官。 极尽夸张,逗得大家笑声不断。 不过?,这场说书,与其他戏,小唱,学乡音一样,大家只?一乐,便过?去了。 接着,小报上有人写文,支支吾吾这个?佚名,姑且姓张的?将?军,乃是陕州府的?张达善。张达善正好是楚州人,从军前乃是楚州有名的?地痞混混。杀人之后?偷偷去从了军,做了武将?之后?,以前的?那些杀人放火之事,便无人敢提了。 这篇文,并未溅起水花。接着,陆续有小报各种八卦,影射大楚官场,从上到下的?无耻。 如此一来,便一发不可收拾,大楚给西梁岁赐之事,再被提及。文人的?笔如刀,辛辣讽刺了大楚的?自知欺人,用“赐”字掩耳盗铃,掩饰自己的?无能。 到了新年,小报上出现了一篇哭“虞怀昭”的?文,文章用词朴实易懂,清楚列举了虞怀昭历经的?战事,在雍州府的?政绩,善举。 “他亡在了自己人之手,天地同悲。” 朝廷上下有了反应,差遣仆从,赶在最先抢一份小报回来。 “虞氏要给自己造势了。”严宗对亲信官员说道。 “相爷,虞氏真要反了?”亲信很是担忧。 “从赐婚的?时候起,只?怕就已经起了反意。”严宗道。 严宗向来和气的?脸,这时沉了下来,脸上的?肉耷拉下去,瞬间老了十余岁。 亲信恼怒地道:“虞氏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敢起兵造反,虞氏就成了反贼,祖上累积的?名声,便化为乌有。她敢造反,也要能坐稳江山社稷。” “所?以,虞氏才开始造势。这个?势头,不能让他们起来。”严宗道。 亲信不说话了,虽说御座上的?天子是谁,他们都?一样跪拜,但跪拜谁,也有讲究。 翌日,严宗亲自前往行苑,拜见姚太后?。 雍州府。 刚在西梁打了几场草谷,雍州军收获颇丰。不年不节时,虞冯也舍得买了只?黄羊吃。 “将?军,羊腿烤好了!”老钱脸被火烤得红彤彤,端着羊腿跑到门前,侧身推开门进屋。 虞昉坐在小炉子边看?报,闻声看?了一眼,道:“你们吃,我吃羊肋排。” 羊肋排只?用清水炖煮,什么都?不加就鲜掉眉毛。老钱虞冯他们喜欢吃口味重的?烤羊,羊排就留给了虞昉桃娘子铃兰她们。 虞冯割了几块羊腿肉吃着,再喝几口清甜的?梨汁,老钱则几口羊肉,腻了再喀嚓啃一口水灵灵的?萝卜。 虞韶南嫌弃老钱吃得惊天动?地,离他远了些。黑塔难得与虞邵南同仇敌忾,骂道:“钱老臭,你上下其口,吃一堆生?萝卜,成日尽放臭屁!” “上下其口用得好。”虞昉一本正经夸赞。 虞冯他们一愣,待反应过?来,一起哈哈大笑。 老钱脸皮厚,跟着一起笑,转身对准黑塔,作?势欲放屁熏他。 虞冯也嫌弃起老钱,挪着小杌子挨着虞昉坐下,道:“闻十三在京城做得还不错。这些小报热闹极了。” “他们开始反驳了,拿了君臣大义驳斥。”虞昉道。 虞冯怒道:“他们有脸提君臣大义,那君就不是东西!” “他们脸皮比我都?厚。”老钱插嘴道。 “脸皮薄,做不了事。”老钱又补充了句,顺道直白夸赞自己。 “我脸皮比我们雍州府新修的?城墙都?厚,一看?就是能做大事之人。我被大元帅按着读书,最终只?千字文读完了。其他的?经史子集,我一概不认识。书中的?那些大道理,于我便是臭不可闻的?屁。我就明白一个?道理,谁对我好,我就跟谁。谁对我不好,我就打谁。要骂架也可以,骂架我不怵,就是别讲道理,跟与自己不对付的?人讲道理,讲不通,不耐烦听。” 虞冯皱起眉头,道:“老钱你别胡说八道,我们在说正事。景元帝生?得美,很得文人士子喜欢。将?军要师出有名,难呐!” 虞昉淡淡道:“师出无名也不怕,就是麻烦些,要多少一些人。毕竟我是以德服人,不宜杀戮过?重。” 老钱理直气壮附和:“我们都?是以德服人!” 骂架既热闹,各种词语,最贴近百姓。 写文章针锋相对,与之辩驳,这是朝臣官员最擅长之事。 毕竟他们成日在朝堂上便是如此,经验丰富。 虞昉道:“不过?,老钱说得对。不与他们讲道理,只?骂,极尽辱骂,撕开他们脸上那层遮羞皮!” 第33章 小报朝报上各种檄文, 文章,骂声?,热闹极了。 朝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小?报:“不要脸,祖祖辈辈都不要脸。齐氏儿孙呢?你们可还在, 你们的江山被偷了!” 前朝大齐,被楚氏夺了江山。 朝廷:“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小?报:“人面兽心的贼汉, 泥腿子洗干净了,狗爬了主桌,便人模狗样了。” 小?报:“农家养一头猪, 粪便能当做农家肥,到过年时能卖掉换钱, 杀了吃肉。养一群脑满肠肥的贵人, 还不如养一头猪。猪听话,有用。贵人要喝你们的血,吃你们的肉,连着?骨头一起嚼碎。连猪狗都不如的畜生, 留着?你们何?用!” 小?报:“杀功臣,废物蠢货也能耀武扬威。亲敌人,仇忠臣,若要论狼心狗肺, 当属建安城!” “建安城乃是藏污纳垢之地,臭不可闻, 无一例外!” “建安城上空飘着?黑气,那是因着?坏得肠子流脓, 五脏六腑冒黑水。” “满口仁义道德,背地里行同狗彘。” “一群不知廉耻的脏东西!” 朝廷被骂傻了,他们在朝廷上也吵架,互相对骂。只骂得斯文多了,顶多几句“田舍翁”“贼汉”“猪狗”。 他们从未经过如此激烈的辱骂,完全不留情面。 骂是一回事?,最关键之处,在于楚氏江山的来历。 大家都心知肚明,朝代兴衰更亡,不过是常事?。 楚氏造反,从齐氏手上得到了江山。楚氏强调的忠君,这个“忠”字,便名不正言不顺。 朝廷强调的那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千百年来君主约束臣民的规矩手段。 而?今,君王的天威不可测,达官贵人的本性,被撕开了一角。 外面闹得厉害,严宗忙得不可开交,疏忽了严二,他睁开眼便往外跑,前去找闻十?三玩。 相府的车马气派,石锁坐在车辕前,袖着?手,神色倨傲。 往常,街上的行人见到相府马车的徽志,便避之不及。 车夫如往常那样,驾车径直向前,遇到来不及躲闪的人,一鞭挥出,厉声?道:“瞎了你的狗眼!” “狗官!”有人帮着?拉过被鞭尾打到的行人,啐了口骂道。 严二在马车内无聊,趴在车窗上看热闹。听到车夫训斥行人,他便跟着?学。那人骂狗官,他也一并学了。 “瞧那傻子!”有人指着?严二,笑嘻嘻的道。 “傻子也是严相府的傻子!瞧人家穿着?那身皮裘,可是上好的银狐里,缂丝的料子,就是你我一辈子不吃不喝,也买不起两身。” “傻子还能穿金戴银,骑在我们脖子上作威作福!” “狗官的儿子,也是狗贼!打死他这个狗贼!” 不知谁开始动手,抓了街边沟渠的臭污泥,朝马车掷去。 石锁大惊,扯着?嗓子耀武扬威道:“大胆!你们可知,这是谁府上的马车?你们可是活腻了!” “是严狗官府上的马车,严狗官卖官鬻爵,贪婪无度,结党营私,给西梁的岁赐,便是他主使,最不是好东西。” “给西梁岁赐,他肯定与?西梁贼有勾结,从中间拿了好处。陛下?都被他欺骗了。” “陛下?被欺骗,那也是因为陛下?傻,跟严二一样是大傻子!傻子都能当皇帝,你我还得继续做牛马。” “陛下?哪会?被欺骗,他们母子精明得很。生怕雍州的虞将军夺他们的江山,要将在边关辛苦打仗的大将军,弄到深宫之中来做皇后,给他们母子下?跪,靠着?他们施舍的一点恩宠,看着?他们的脸色求生。” 街上热闹极了,有人朝马车不断砸污泥,有人说得唾沫横飞。 “听说雍州府的百姓,日?子过得虽然紧巴巴,却不用受欺负。” “虞大元帅当年治下?极严,极严是对官绅,而?非百姓,兵丁。虎父无犬女,虞将军深得虞大元帅真传,雍州府海晏河清。” 闻十?三在人群中,眼观八方,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严二被污泥砸中,他一下?被吓住了,也不知道关上车门,哇哇大哭。 石锁与?车夫也一头一脸的臭污泥,狼狈不堪。眼见有人逐渐逼近,愤怒对着?他们指指点点,恨不得将他们打死。 石锁吓得没了人色,他脑子乱糟糟,一时没了注意,连滚带爬跳下?车辕,拍着?车门喊道:“二少爷,快将车门关好,快关好!” 闻十?三拢了拢衣袖,几步奔向前,打开车门,将只顾张嘴哭的严二拖下?车,厉声?道:“闭嘴!” 严二见是闻十?三,嘴一撇,委屈极了,又将再?哭。 “跟着?我跑,跑快些。”闻十?三飞快地下?令。 严二哦了声?,拔腿便跟着?闻十?三跑。石锁见他们跑了,也慌不择路跟着?跑。 “他们跑了,追啊!”有人指着?他们道。 闻十?三对建安城街巷熟悉至极,他跑得极快,很快便将追他们的人群,远远甩到了后面。 严二比他还要快,很快就跑到了他前面,还不时回头催他:“快点啊!” “闭嘴。”闻十?三看到他那张又哭又笑的大花脸,一时心情很是复杂。 民怨已起,如星星点点之火,即将燎原。 不知他救了严二,要是虞昉得知,可会?责怪他? 姚太后回了宫,正在御书房与?几个重臣,景元帝一起商议最近发生之事?。 严相听到严二的消息,神色一变。姚太后见他神色不对,问道:“可是出事?了?” “是臣的二儿子出了些事?。”严相大致将街上发生之事?说了,“也不只臣的二儿子之事?。” 大殿一下?安静下?来,气氛一下?变得凝重。 礼部黄尚书沉声?道:“他们是针对严相,敢对严相动手。下?一步,就该对陛下?,对着?太后了!” “臣也这般以为,此风不可长。定要严厉惩治几人,以示效尤。” 姚太后道:“你们去吧,这后面,肯定有人致使。抓住领头之人,杀无赦!那些乱七八糟的小?报,给我通通查。出告示,传到各州府,以后只留朝廷的邸报,其余的各种?报,一律不许刊印,违者斩!” 众臣难得一致同意,他们早就恼怒不已,恨不得将那些小?报全都一把?火烧了! 景元帝坐在御案后,如以前那样,他只坐着?,从头到尾都一言未发。 姚太后突然回宫,景元帝松了口气,同时心里却不那么舒服。 初尝九五之尊的真正滋味,有些吃力,辛苦,却妙不可言。 姚太后回宫,她?的心腹之臣自然朝她?而?去。景元帝最为不解,且愤怒之事?,是严相突然变了,居然开始与?姚太后站到了同一阵营。 姚太后本想离开,见景元帝侧身坐在椅子里,右手把?玩着?一枚印章,垂着?眼睑面无表情。她?停下?脚步,在他下?首的椅子里坐下?,问道:“你可是有事??” “没,我没事?。有阿娘在,我什么事?都没有。”景元帝道。 “你这般答,便是有事?。”姚太后哪能听不出景元帝的赌气,直言不讳指了出来。 “阿娘,你为何?突然回宫了?”景元帝思索了下?,还是出言问道。 姚太后神色淡淡:“我再?不回宫,楚氏的江山社稷,就要真正完了。” 景元帝嘴角牵了牵,晦涩地道:“是这样啊,阿娘还是惦记着?楚氏的江山社稷。先前阿娘说得那般决绝,我以为阿娘真的放下?了。” “朝堂上下?都乱成了这样,楚氏祖宗被人指着?鼻子骂是篡位的乱臣贼子,你还惦记着?你那点破事?!” 姚太后怒上心头,额头青筋突起,说得急了,声?音大了些,喉咙一阵发痒,大声?咳嗽起来。 景元帝委屈地道:“阿娘,我看了小?报,知道他们在骂。骂得那般不堪,粗俗,下?作,如泼妇骂街般,斯文人皆会?为之不耻。阿娘何?须理会?,反倒是自降身份了。” 姚太后咳得胸口都牵扯着?痛,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又被景元帝的话气得眼前发黑。 “斯文人为之不耻,人家根本不在意斯文人!斯文人就是他们嘴里连猪狗不如的东西,你我也在内,都是蠹虫,养着?我们,还不如养条猪!” 景元帝怔怔望着?姚太后,脸色泛白,道:“阿娘,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要是得罪了天下?的斯文人,他们如何?能坐稳江山?” “降者不杀,反之,都杀光!”姚太后冷冰冰道。 景元帝惊呆住了,姚太后直视着?他,神情讥讽。 “天底下?是斯文人,不过占三成不到,其余七成,皆为平民穷人。平民穷人,恨极了斯文人。他们骂得是,穷人是贱民,在斯文人眼里,他们命如草芥。是穷人劳作,养活了斯文人。可以杀光斯文人,却不能杀光做牛做马的穷人。否则,以后靠谁种?地,靠谁缴纳钱粮呢?” 姚太后冷静说着?事?实,一字一句,如刀一般,将景元帝的心割得遍体鳞伤。 “这后面指使之人,便是阿昉。你可还觉着?,阿昉待你一心一意,阿昉善良?” 景元帝脸色惨白如纸,殷红的薄唇,全无血色。修眉蹙起,轻轻晃着?头,哀伤而?茫然道:“阿昉为何?会?这样?我不信,我要写信问她?,不,我要召她?进京,亲自问她?,她?为何?会?这样,我有什么地方对不住她?!” 第十?一道诏书,在年关之际,急递到了雍州府。 诏书随便搁置在虞昉的书房案头,落了灰。 雍州府今年的年,在大年二十?三小?年夜时,提早过了。 雍州府的大军,由虞昉坐镇,韩大虎领兵,在过年之际,突袭西梁。 第34章 过?年?时的冬日西梁, 在萧索中难得有几分热闹,夏州驻兵营地也在忙着过年,炊烟袅袅。 突然?, 岗哨鸣笛大作,敌人来袭的哨声,带着慌乱, 凄厉,响彻天际。 马蹄阵阵,踏在地?上, 如同?地?面起?惊雷,震得人心跟着颤动。 “铁骑兵,是铁骑兵!” 从营地?里奔出来的兵将, 看到如黑云卷来的雍州兵,惊慌失措喊了出来。 雍州兵骑在马上, 全身披甲, 马腿马腹上也带着皮质披甲,手持寒光四溢的长刀,逼近西梁前锋兵。 韩大虎抬手,战旗猎猎, 雍州兵手上的长刀,整齐划一挥出,所经之处,血流成河。 西梁兵连天灵盖都发麻, 曾经雍州兵的手下败将,本就对雍州兵忌惮畏惧。 再次遇到比以?前还要厉害, 如同?天兵天将,鬼魅般出现的雍州兵, 西梁兵很快就溃不?成兵,甚至都没抵抗,便四下溃逃,哭喊着投降。 坚守夏州的粱恂过?年?回了京城,值守夏州的领将尚锡安在府中吃酒,接到来报,一时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尚锡安回过?神,大喊着奔出府,还未赶到城门前,城门已经大开,夏州城失守,雍州铁骑踏入夏州城。 “抓住他。”虞眆上了城墙,站在上面四下扫视,指着被一群人?簇拥着的尚锡安下令。 尚锡安与随从护卫匆忙逃窜,被追上来的雍州轻骑兵,轻易擒拿住。 “所有人?都听好了,在屋中不?得乱出!” “雍州兵不?滥杀无辜,夏州已并入雍州,你们将是雍州的子民!” “雍州虞氏爱民如子,将视同?你们己出。让你们居有屋,耕有田,食有粮!” 骑兵在街巷中来回巡逻,大喊。 铁蹄声伴着雍州兵的喊话,很快便传遍了夏州城。 夏州雍州相?邻,夏州百姓对雍州不?算陌生。雍州虞氏待百姓的贤名,夏州人?早已如雷贯耳。 到翌日之后?,夏州城基本就恢复了平静。 虞眆住进了粱恂在夏州的王府,虞邵南与铃兰抱来夏州的户贴,土地?粮食等账目,放在了她面前的案几上。 “将军,大多都在这里了。粱恂不?在,王府长史等跟着进了京,一众官员都缉拿住,关在了一起?。”虞邵南道。 虞眆飞快翻看着总账,不?禁倒吸了口冷气。 夏州府比雍州还要穷,竟然?几乎没有存粮。 “查王府的仓库,还有世家大族的粮仓,库房,官员的宅邸。”虞眆下令。 粮食财宝在谁手上,虞眆最清楚不?过?。 虞邵南应是,问:“将军,若是有归降的世家清流,该如何处置?” 虞眆道:“当然?是让其做善事?,拿出一部?分家产济民,赞扬其贤明?。余下者,杀无赦。早日拿出粮食,开仓振民。另,宣扬下去,让百姓可暗中告密,往日有伤天害理,背地?里不?安分之徒,一经查实,杀无赦。” 闪电占据夏州,虞眆还要继续往西梁京城方向的肃州推进,不?能在此地?久留。 占领容易,雍州兵人?手不?足,无法留下太多兵守城。等他们一离开,夏州说不?定又?会落入西梁之手。 先开仓赈济穷人?,接下来分土地?,实施与雍州府一样的政令,靠着雍州府仁慈爱民的名声,发动夏州百姓替他们守城。 不?听话的世家大族都被她灭了,夏州掀不?起?波澜。 虞邵南出去了,到了近午间方回来。虞眆看他脸上喜悦与怒意交织,心下了然?,闲闲问道;“如何了?” “回将军,查到了很多粮食,数不?清的金银财宝。” 虞邵南说完,愤愤补充了句,“尤其是大皇子梁恪门下的几间铺子,掌柜的都富得流油。” “这样很好,好收回嘛。”虞眆道。 “将军,那个姓尚的一直在叫嚣,要见将军。他是粱恂的亲信下属,将军可要见他?”虞邵南问道。 “姓尚府中富不?富?”虞眆问。 虞邵南愣了下,道:“粮食不?太多,金银珠宝还未核计完,不?计其数。” 虞眆哦了声,轻描淡写道:“杀了吧。拉出去当着百姓的面杀,大过?年?嘛,给百姓助助兴。” 雍州兵砍尚锡安的头,比过?年?唱大戏还要热闹。 百姓欢呼庆祝,爆竹声,接连不?断,足足响了一天一夜。 达官贵人?的血,抚慰了贫穷夏州百姓的心,也震慑了蠢蠢欲动不?安分之人?。 雍州兵并不?像以?前那般,为了安宁稳定,拉拢世家大族,夏州城只留下了清流。 夏州城上空的血腥气,经久不?散,比雍州兵打进来时还要浓厚。 “鹅不?怕抵抗,我更?怕的是换汤不?换药,他们换一个主子,照样作威作福。” “如此一来,虞氏与大楚楚氏,西梁梁氏有何区别?” “你们不?能滥杀无辜,也不?能放过?恶人?。以?血还血,这才是公道公平。” 虞眆调了雍州府有打仗经验的知县来镇守夏州城,临行赶往肃州前,交代了他这些话。 三月,雍州军攻下肃州。 此时大楚京城建安城,春暖花开,正是一年?最好的光景。 建安城陷入了诡异的氛围,赏花游玩的游人?如织,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 雍州军无诏攻打西梁,接到消息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照着朝臣先前的想法,雍州军有反意,应该先打陕州,经陕州南下。 谁曾想,雍州军没有理会陕州,而是先取西梁。 黄枢密使道:“雍州军野心昭然?若揭,先打西梁,免得后?方受敌,接下来,便要攻打大楚了。朝廷断不?能坐视不?理。” 兵部?陈尚书道:“如今坊间把?雍州军视为神军,朝廷给西梁岁赐,始终是被诟病之举。西梁扰我边关多年?,朝廷却善待之,被百姓视为软弱无能。文人?士子多有骂声。现在朝廷要对雍州军用兵,恐民心尽失。” 御书房的其他朝臣,连严相?在内,所有人?都不?做声了。 雍州军打西梁,无需黄枢密使道明?,大家都能看得出来,雍州军的用意何在。 从象棚那场说书开始,雍州府已明?白昭示,他们要反了。 先前朝廷下令封禁小报,到处抓背后?指使之人?,已经让百姓对官府衙门痛恨至极。 甚至百姓会主动藏匿衙门缉拿之人?,到如今,那些小报还是神出鬼没,不?时冒出来。 朝廷不?能,也不?敢对雍州军用兵。本就仇恨官府的百姓,只要背后?一有人?煽风点火,便会冲破衙门,甚至是皇宫。 朝臣官员都不?笨,这时候他们才反应过?来,朝廷一直被雍州军牵着鼻子走。 雍州军并不?是在给自己造势,要名正言顺。 他们是在挑拨百姓,让百姓对官府彻底失望,让民与官彻底对立! “先这样吧,且看看雍州军下一步的动作再议。”姚太后?疲惫至极道。 这些时日,她一下变得老态龙钟,原来发髻间偶尔夹杂的银丝,现在已满头银灰。 朝臣退下,姚太后?看向发呆的景元帝,叹了口气,道:“你得先要稳住,不?然?,让朝臣看了,他们会愈发不?安。” 景元帝僵硬起?抬起?头,看向姚太后?,道:“阿娘,阿眆打西梁,又?不?是打大楚。她顶多打下西梁,自立为王。” 姚太后?怔了怔,景元帝看似像发了癔症,他心底清楚不?过?,却不?肯接受虞眆会背叛他,要从她嘴里,听到安慰肯定。 景元帝此刻脆弱得似一只玉净瓶,姚太后?不?忍说什么,只让他好生歇息,便匆忙离去。 御书房安静下来,景元帝打开匣子,里面装着虞眆给他的情?信,她送他的礼。 干枯的草,直直的木棍,一把?普通寻常的伞。 每一样,皆便宜,甚至一个大钱不?值。 仿若虞眆对他的感情?,嘲讽至极。 景元帝愤怒至极,抬手将匣子扫到地?上,尤为觉着不?够,将御案上的笔墨纸砚,一起?扫得满地?都是。 景元帝喘着粗气,想将御案一并掀翻,使出劲,紫檀木的御案纹丝不?动。 “啊!”景元帝仰天怒吼,痛苦至极。 内侍史谅听到动静,畏头畏脑探进头,瞧见景元帝狰狞的模样,他被吓住了,忙缩回头,招来小黄门道:“快,快去请严淑妃来。” 小黄门忙去了,过?了一会,严琼儿来到了御书房。景元帝已经发泄完怒火,坐在那里喘息发呆。 史谅小心翼翼进屋回禀,景元帝直直看着他,仿佛不?认识他一样。史谅被他的眼神看得头皮发麻,垂下头,一动不?敢动。 过?了片刻,史谅听到景元帝道:“收拾好。” 景元帝起?身走出御书房,严琼儿曲膝请安,眼含关切地?望着他。 他双眸中泛着水光,眼尾一抹红,眉间拢着轻愁,苍白清瘦的面庞,让严琼儿看得心疼不?已。 “陛下。”严琼儿急切唤了声,情?不?自禁上前携住了景元帝的手。 景元帝的双手冰凉,严琼儿将其裹在了怀里,道:“陛下的双手,怎地?这般凉,春捂秋冻,陛下还是要多穿衣。” 严琼儿发髻上的点翠簪在景元帝眼前晃动,她身子温软,极淡的柑橘香,在他鼻尖萦绕。 景元帝立在那里不?动,道:“你是严宗的孙女,你祖母是严宗的原配,生下你阿爹之后?不?就就去世了,现在的林夫人?,是你的继祖母,林夫人?只比你阿爹小一岁。” 严琼儿不?知景元帝话中的意思?,一下愣在了那里。 景元帝道:“你阿爹郁郁不?得志,有人?说林夫人?暗中对原配的儿子不?满,在严相?耳边吹枕边风,对一个傻儿子,都比对你阿爹好。你心气高,想要给你阿爹出口气。” 严琼儿脸色微变,道:“陛下,并非这般。陛下,京城小娘子,无不?对陛下赞不?绝口。我对陛下,一心一意。” 景元帝抽回手,轻抚严琼儿的脸,眼神癫狂。 严琼儿呼吸一窒,景元帝拂过?的脸,僵硬发麻。 景元帝声音极轻,几近呢喃:“你对我一心一意,莫要忘,莫要忘啊。你若是骗了我,背叛了我,我就杀了你,将你五马分尸,挫骨扬灰!” 第35章 严琼儿回到宫中, 倒在软榻上?,浑身还止不住簌簌发抖。 在御书房前?离得有些远,怜儿并不清楚严琼儿与景元帝发生了何事。只见严琼儿高高兴兴去了御书房, 结果与景元帝说了几句话,便脸色苍白,几乎一路小跑着回来。 人多眼杂, 怜儿赶紧斥退了宫女,前?去倒了盏温茶上?前?,低声劝道:“娘娘, 吃盏茶吧。” 严琼儿肩膀不断耸动,嘶哑吼道:“我不吃,拿开, 滚!” 怜儿被迁怒,手抖了下。她不敢惹严琼儿, 生怕又要挨罚, 忙放下了茶盏,缩在旁边连大气都不敢出。 严琼儿捂着胸口?,难过得泪眼婆娑。 这些时日以?来,他有任何的?不高兴, 总找她述说。最?后?,他总会沉醉在她的?聪慧体贴中,与她极尽缠绵。 原来,他那些柔情蜜意, 竟然?都是?假。 他的?神色那般狰狞,扭曲, 仿佛下一瞬,便要将她撕成碎片。 严琼儿清楚他是?因为虞昉, 在她面前?念了千次万次的?虞昉。 景元帝下了无数道诏书,虞昉一直未归,还无视朝廷,出兵西梁。 虞昉刺伤了他,他却?将账算到了自己头上?。 严琼儿并不清楚虞昉究竟有何好,与他为何就那般情深义重了。 虞昉被立为皇后?,只是?朝廷想要解除虞氏兵权而已,这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之事。 严琼儿万万没想到,景元帝竟然?当了真,无视他们之间的?日夜温存,却?对一个有异心?的?将军念念不忘。 “他是?疯了,他真的?疯了!”严琼儿哭着呢喃。 怜儿没听清严琼儿的?话,她迟疑了下,忍着没有做声。 “心?气高有何错?我想要给阿爹出口?气又怎地了?太后?娘娘以?前?不也这般,有了权势之后?,找继母兄妹们报了仇。” 严琼儿抬起?头,看向怜儿,恨恨道:“你说,我为何不能心?气高?他为何要拿我出气,他有本事,为何不敢去找他的?阿昉出气?” 怜儿愣了下,下意识答道:“娘娘,虞氏手上?有兵,无人敢惹。” 严琼儿微张着嘴,哭得泛红的?脸,此?时变得苍白无比。樱唇哆嗦颤抖着,再次扑倒在塌几上?,真正哭得伤心?欲绝了。 他不敢惹虞昉,却?能轻易掌控她! 她不屑严相的?庇护,想要与他争一个高低。 她的?骄傲,心?气,此?时完全变成了绝望。 离开相府的?庇护,他的?宠爱,她与后?宫其他女?子,并无任何不同! * 严相府。 今朝严相下朝之后?,没有见任何等候多时,等着他召见之人,差人将闻十?三从瓦子里叫到了书房,陪着他一起?吃酒。 相府都是?美酒,闻十?三一盏接一盏,不客气痛饮。 “十?三,你随意,多吃几杯。”严相斜倚在软囊上?,手上?握着酒盏,对闻十?三举了举。 闻十?三豪迈地拍着胸脯:“相爷无需多劝,吃酒我从不需要人劝。” 以?前?严相也知道严二结识了闻十?三,并不拦着他们来往。对严二交友看似不过问,早已将闻十?三点底细打听了一遍。 闻十?三出身清白,性情不羁。文人士子大多狂妄,性情孤傲,严相并不以?为奇。 自从闻十?三救了严二,便被严相请进?了府,亲自见了他。 后?来,闻十?三便成了严相府的?座上?宾。心?情不好时,便找他来吃酒,说话。 闻十?三却?不一定有空,不定醉倒在了何处。严相愈发高看,嫉妒他。 不求财,不求名?,只图个痛快畅意。 放眼天下,只有神仙的?日子,能与他媲美了。 严相神色复杂,道:“十?三,你可知雍州军之事?” 闻十?三道:“知道,外面都传遍了。雍州军取了西梁两个城池,听说要打到西梁国都,灭了西梁。” “那倒不至于。”严相失笑摇头,坊间的?传闻,总是?言过其实?。 闻十?三放下了酒盏,认真地道:“相爷,我倒以?为至于。听说雍州军占据的?两座城,百姓对雍州箪食壶浆,感恩戴德。雍州军真正得了民心?。” 停顿了下,闻十?三补充道:“得了民心?,便得了天下。” “呵呵呵呵。”严相笑。 文人士子,天真无知。果然?,都说文人空谈误国。 闻十?三没做过事,真正体会到何为权势,何为民心?,臣心?,圣心?。 民心?最?不值钱,君王不愿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却?不得而为之。 严相道:“百姓拥戴雍州军,没甚用处,雍州军必须得世家大族的?拥戴。” 酒盏空了,闻十?三提壶斟满,“以?前?我阿爹在世时,经常骂我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自己天下第一,谁都比不过,谁都离不得。我很是?不服气,后?来阿爹去世后?,我经常想到阿爹这句话。久而久之,便琢磨出了一些道理。” 严相抬了抬眉,哦了声,等着闻十?三的?“歪理”。 闻十?三心?内激荡,幸好喝多了酒,他癫狂些,严相也不会察觉有异。 “我真没如自己所想那般厉害,重要。我以?为天经地义的?东西,不过尔尔。好比虞将军,她行事并不照着规矩来,打破墨守成规,如今呢,雍州军如何了?” 严相愣住,半晌后?,道:“且看吧,看雍州军所得的?民心?,能支撑他们到何种地步。” 闻十?三瞪大眼,问道:“朝廷不管雍州军了,任由他们去打西梁?” 严相笑了下,叹了口?气,道:“吃酒,吃酒。” 闻十?三没在多问,垂下眼,提壶再去倒酒。 朝廷果真被虞昉逼得不敢有动作,真是?太好了! 雍州军离开肃州,继续朝西梁都城而去。 出了肃州三百多里,在宣化县与西梁匆匆召集来的?大兵相遇。 梁恂亲自领兵,负责粮草的?则是?大皇子梁恪。 一场鏖战,西梁兵在雍州铁骑兵的?攻打下,节节败退,眼前?死伤已近四?成,梁恂忙收兵,后?退到定州城。 四?月的?定州,方冰雪消融,春暖花开。 梁恂坐在营帐中,双手搭在腿上?,不知想着什么。 牟其善从外面进?来,神色不大好。 梁恂抬眼看去,心?中咯噔了下,道:“情形如何了?” 牟其善坐下来,苦涩地道:“大皇子很是?生气,说退兵丢了粮草兵器,他现在也没办法,不知从何处去补齐。” “老大纯属放屁!他压根不懂打仗,要是?不退兵,西梁即将全军覆没!他这个时候了,还在故意刁难,西梁亡了,他有什么好处!” 梁恂忍不住暴怒,破口?大骂,“老大就不是?东西,大皇子府富可敌国,这是?人人皆知之事,他还有脸叫苦叫穷!” 牟其善抹了把脸,无奈劝道:“东翁,大皇子府那边,我们不能去想,除非陛下有旨意。大皇子说得没错,粮草兵器,的?确一时筹措不出来。” 雍州军连下西梁两座城,西梁朝廷大乱,顾不上?过年,到处筹措粮草兵器,赶来迎敌。 西梁久经战事,早已穷困不堪。大楚的?岁赐,景元帝差使节前?来,许诺的?便宜盐,西梁一粒都没见到,皆被雍州军破坏得一干二净。 梁恂神色阴沉,沉默片刻,道:“虞昉抄了不少府邸。” 牟其善吃了一惊,抬眼看向梁恂,道:“东翁,万万不可啊!” 梁恂道:“有何不可?那些世家大族以?往占尽了好处,如今西梁有难,他们总该为西梁做些事了。” “东翁的?壮志,为难,在下都明白。”牟其善道。 “只东翁,虞氏能自己说了算,东翁却?不能啊。陛下都不敢这般做,东翁自发做了决定,事情做成,也就罢了。只东翁,若你被撤掉帅印,被陛下责罚,那就得不偿失,西梁才真正危矣!” 世家大族势大,庆文帝都不敢轻易招惹。要是?梁恂对世家大族动手,庆文帝不一定能保住他。 两人一时都没人说话,陷入了两难中。 春风不知世间疾苦,仍温柔拂面,掀起?营帐帘翩飞。 梁恂望着外面的?明亮太阳,烦躁起?身,朝营帐外大步走去。 “西川,快跟上?。”牟其善追出来,见梁恂已经翻身上?马,赶紧唤来小厮西川,去另外牵马来。 牟其善骑上?马,西川与亲卫一起?跟了上?来,他松了口?气,赶上?梁恂,问道:“东翁要去何处?” “去探探雍州军的?底细,他们的?铁骑兵,定也损伤不小,不敢在城外扎营,就是?虚张声势,怕我们看出来。我要亲自去探一探,雍州军究竟还有多少家底。”梁恂道。 牟其善脸色大变,忙劝道:“东翁,虞氏诡计多端,东翁莫要以?身犯险啊!” “我知道。定州还是?我的?地盘,我只远远看着,不会靠近。” 梁恂心?烦意乱,如何都不甘心?。 以?前?西梁兵虽不敌雍州军,但也不会输得这般惨。 虞昉竟然?打造了铁骑兵,无论兵将与战马皆披甲。肉身凡胎如何能与铁甲相比,雍州兵可横冲直撞,西梁兵完全不敢与之正面对抗。 战马从何处而来,梁恂已经无需多想,除了乌孙,再无别处。 乌孙西梁联手攻打大楚,乌孙损失巨大,好处都被西梁得了,定是?不甘心?。 西梁包括梁恂在内,并未把乌孙当回事。一群蠢货莽夫,不服又能如何? 谁曾想,虞昉却?盯上?了他们。 “无耻小人!”梁恂忍不住骂虞昉,又骂乌孙:“一群野狗,没骨气,蠢货,给根骨头,就不管不顾扑上?去撕咬。虞昉哪会安好心?,连着骨头都要被嚼着吃了!” 雍州军在离定州城约莫二十?里之外扎营,此?地是?一片地势较缓的?山坡,山坡上?草木繁茂,春天来了,地里也钻出了青草。 雍州军的?营帐,散乱,好似找到空地随便搭了营帐般,还有些搭在山上?,根本看不出他们有多少兵马。 山谷草地上?,马儿在悠闲吃草,兵丁三三两两跟着,不像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铁骑兵,而像是?在养马放牧。 梁恂借着小树丛的?掩饰,举目远眺,骂道:“雍州兵太过嚣张,气煞我也!他们不在定州城外扎营,而选在此?地,他们是?为了顺道养马放牧!”” 身后?,弓弦拉开,吱呀作响。 梁恂对这种声音最?熟悉不过,敏锐转回头,看到黑压压的?箭矢,对准了他们。 除去后?面,还有前?方。放牧的?兵丁,飞身骑上?马,举着弓箭,朝他们疾驰而来。 梁恂仓皇四?望,缰绳被他扯在手中,勒得身下的?马四?下打转。 他们已经被雍州军,团团包围住,弓弩大作,他们插翅难逃。 虞昉骑在马上?,对韩大虎笑吟吟道:“我就说,他一定会来。看吧,自己送上?门了!” 第36章 粱恂一行悉数被活捉, 被五花大绑,头上套上麻袋,带到了营地。 “咚”地一声, 梁恂被扔到地上,后背不知砸到了什么,痛得他痛苦地蜷缩起身子, 在地上打了个滚。 有道不高?不低的?声音,在他面前响起:“五皇子,自小长大, 没吃过这样的?苦,遭受过这样的?罪吧?” “老实些!”有人呵斥一声,套在头上的?麻袋被扯开, 嘴里的?破布也拿了下来。 梁恂喘着?粗气,循声看去, 一个年?轻娘子坐在他面?前的?小杌子上, 双手?撑着?膝盖,俯身对着?他,看上去轻松适意,像是与他在话家常。 “是你!”梁恂脑中闪过一个人影, 突然激动地道。 他见过她?! 西梁与大楚的?榷场重开时,有人自称是商人,在路上卖黄羊给他们?,她?与卖黄羊的?人在一起! 虽说当时的?她?与现在模样差别大, 那时的?她?畏畏缩缩,头脸几乎都被蒙住, 且极为消瘦。只那双眼睛,梁恂一下就认了出来。 眼前的?虞昉, 面?容依旧清瘦,五官明朗偏英气,一双黑黝黝沉静的?双眸,令人印象着?实太?过深刻。 “是你!”梁恂激动起来,神色都扭曲狰狞了,几乎后悔得吐血。 当时他竟然没在意,竟然放过了她?! “你与我打仗,你竟然不认识我?”虞昉真正诧异了,“知己知彼你都做不到,你还敢领兵打仗?你那个皇帝阿爹,把你们?两兄弟都派来了,看来,你们?西梁真是没了人用,废物?至此。” 梁恂闭了闭眼,努力平缓着?心里的?恐惧与愤怒,屈辱。 “你故弄玄虚,在这里扎营,是你的?铁骑兵不过尔尔,损伤过重,不敢再?与我西梁的?兵一战,更不敢攻墙。只能耍些?小心机,捉住我又有何用!待我西梁兵打来,看你们?往哪里逃!” 虞昉笑了声,道:“你说得对,也不对。铁骑兵损伤是有一些?,不能多?用。攻墙呢,没那个必要,我雍州兵,与我雍州的?百姓一样,每个命都值钱得很,哪能拿命去攻你那个破城。你看你,说聪明吧,算得聪明,却又不太?够。输给雍州军这么多?次,还没学乖,一点长进都没有,沉不住气,心下不甘,肯定要亲自来看,自动送上门?来。我不费一兵一卒,拿下定州,直下凉州,到你们?西梁的?国都宣化城,不,以后将是我的?国都。” “你想得美!”梁恂声色俱厉道,仰头哈哈大笑,“我五万西梁兵在此,定州城就在那里,有本事你去拿啊!” “哦,我已经让人去通知你大哥了。”虞昉笑笑道。 梁恂一顿,神色大变。 他与牟其善被擒,余下大皇子梁恪,还有几个副将。几个副将没甚本事,梁恂对他这个好大哥最了解不过,他贪婪歹毒,刚愎自用,还胆小怕死,做买卖也是仗着?皇子的?身份欺行霸市,更别说带兵打仗了。 他们?之间?本就不和,要是虞昉让梁恪出卖自己,以他的?愚蠢与恶毒,他肯定毫不犹豫就同意了。 “无耻!你想作甚,你究竟想作甚?”梁恂色厉内荏,狰狞挣扎。 “我总不会请你来,跟你说话聊天吧。”虞昉撑着?膝盖站起来,道:“你别吵了,吵得我烦,我将你一刀刀活剐了。” 轻描淡写的?话,让梁恂不由得浑身冰凉。 她?做得到,她?根本就是个不按照规矩来的?厉鬼! 想到他提出他们?之间?有私情时,她?对他的?百般羞辱,连梁氏祖宗都没放过。 庆文帝得知后大怒,其他兄弟们?对他百般嘲讽,更是趁机污蔑,下黑手?。 要不是有明氏一族撑着?,他早就被庆文帝废了。 想到明氏,梁恂脸色愈发苍白,大喊道:“你有本事就杀了我,杀了我!” 虞昉朝帐外走去,这时停下了脚步,回头惊讶地看着?他:“我当然要杀了你啊,你以为你呢?” “有本事现在就杀,现在就杀!”梁恂嘶声力竭吼道。 虞昉哦了一声,“你以为我要拿你去威胁你阿爹,还是你阿娘,亦或是明氏?” 梁恂呆住,他的?想法?,心思,她?都了若指掌,只他却猜不透她?的?想法?,做法?。 “他们?都会死,你们?一家子,齐齐整整。”虞昉好言好语道。 似乎想到了什么,虞昉又补充了句:“你们?其实千刀万剐都不为过。你与你大哥不和,你认为他笨,贪婪。你们?其实都一样,你那个外家明氏一族,与你大哥的?贪婪比起来,孰高?孰低?” 梁恂脸上的?激动,渐渐退去,变成了一片死寂。 明氏一族根深繁茂,钟鸣鼎食之家,吃穿无不精细,富可敌国。 他骂梁恪筹措不来粮草兵器,大皇子府的?地都铺的?金砖,富得流油。 明氏一族,甚至他的?五皇子府,不遑多?让。 他们?其实,皆为蠹虫。 虞昉离开了,韩大虎走了进来,蹲在他面?前,咧嘴朝他笑,抬手?摸了把梁恂的?脸。 梁恂偏开头,咬牙切齿骂:“混账东西,你要作甚!” 韩大虎嘿嘿,“还真是细皮嫩肉。你个龟孙子,不知我们?将军的?厉害,上次还敢出言不逊,称我们?将军与你有私情。呸,你也不瞧瞧你的?德行,我们?将军记仇,特意给你准备了上路大礼,老子亲自动手?,嘿嘿。” 梁恂不明白韩大虎的?意思,他想说什么,嘴里被韩大虎重新塞上了臭布,拿麻袋套在了头上。 梁恂的?亲卫高?小甲,被丢到了城门?前。城墙上的?兵卒见了,忙告诉了上峰:“那里好像有人被丢了下来。” 上峰也看到有马骑来,从马上扔下什么东西,打转马头就离开了。 “去瞧瞧。”上峰吩咐道。 兵卒马上下了城墙,因着?雍州军到来,定州城门?只有东门?每天开一个时辰,守卫极严,除了运送粮食柴禾等熟悉面?孔,其余陌生人一律不许进出。 高?小甲是梁恂亲卫,城门?卒对他还算眼熟,见他灰头土脸,惊恐万分跑来,不禁惊疑不定问道:“出什么事了,可是雍州兵打来了?” “滚开!” 出了天大的?事,高?小甲哪有心情回答,随手?抢了城门?卒首领栓在一旁的?马,骑上就往梁恪居住的?宅子跑。 城门?卒想拦,又不敢。兵卒跑下来,只看到了高?小甲骑在马上离开的?背影。 “出什么事了?那是谁?”兵卒问道。 城门?卒道:“是五皇子身边的?亲卫,我也不知出了什么事,他一言不发,将我们?头儿的?马骑走就跑了。” 兵卒喃喃道:“五皇子的?亲卫,是与五皇子在一起,莫非五皇子出了事?” 城门?卒道:“五皇子可是西梁兵的?统帅,能出什么事?” 兵卒挠挠头,说了声也是,上去回话了。 高?小甲奔到梁恪住的?宅子前,门?房上前正要拦着?,他将手?上的?腰牌一晃,道:“我要见大皇子!” 五皇子梁恂亲自来,门?房可能还会客气些?。只他的?亲卫而已,门?房双手?袖在身前,昂着?下巴,眼睛像是长在了头顶,傲慢至极道:“大皇子忙着?呢,可要见你,得看大皇子可有空。候着?去吧。” 说罢,门?房转身就回了值房,理都不理高?小甲。 高?小甲又怕又怒,上前揪住门?房的?衣襟就要打。 其他门?房见高?小甲打人,嗷地就冲上来帮忙,三人对一人,勉强占了些?上风。 高?小甲脑子嗡嗡响,手?脚颤抖着?,好半晌,才囫囵说出一句话:“你们?这群狗东西,出大事了,要是你们?再?拦着?,你们?都得死!” 门?房喘着?气,彼此看了眼,最先的?门?房朝同伴使了个眼色,同伴走了出去,撒开脚丫子去传话了。 梁恪住的?宅子,是定州城富绅的?别业,宅子修得精美,正是春暖花开时,梁恪正搂着?两个美娇娘,在水阁里赏花吃酒。 小厮上前躬身道:“大皇子,五皇子的?亲卫来了,说是要见大皇子。” 梁恪白胖满是笑容的?脸,立刻拉了下来,“好不容易吃酒歇息一会,真是晦气!你去回话,告诉老五,没粮草兵器,他有本事,自己去找!” 小厮立刻退下了,前去趾高?气扬朝高?小甲挥手?,“走走走,大皇子忙着?呢,没空见你。” 高?小甲气急,撞开小厮朝水阁跑去,小厮被撞得转了个圈,幞头都歪了,头晕脑胀停下来,回过神,赶紧按住幞头去追:“别跑,站住,你给我站住!” 梁恪听到吵闹,顿时不悦训斥:“大胆,大声吵闹成何体统,拖下去打板子!” 护卫随从立刻上前,拦住了跑到面?前的?高?小甲,架住他的?胳膊就往外拖。 高?小甲挣扎着?大喊:“大皇子,出大事了,出大事了,我有大事禀报!” 梁恪皱眉,道:“带过来,我倒要看看,出了什么大事。” 高?小甲过五关斩六将,总算见到了梁恪,他四下看了眼,道:“大皇子,此事甚是重要,还请大皇子让他们?退下,我只说给大皇子听。” “老五成日装腔作势,他的?走狗也学了去,喜欢故弄玄虚。罢了,”梁恪挥手?,让人都退了下去,端起酒盏品了口,眼皮都不抬,“说吧。” 高?小甲深吸一口气,道:“大皇子,五皇子与牟先生,西川,一众亲卫,都落到了雍州军虞昉手?中。” 梁恪以为自己听错了,失声道:“什么?” 高?小甲将他们?如何落入圈套之事说了,“大皇子,虞昉放了我回来,让我来找大皇子,说是给大皇子两个选择,一是大皇子自己领兵,等着?虞昉攻城。二是大皇子弃城投降,虞昉留大皇子一命。” 梁恪肿泡眼,难得瞪大了,脸色变换不停,整个人都呆在了那里,许久都没说出话来。 第37章 老钱押送兵器披甲, 从雍州城赶了来。韩大虎高兴迎上去,两人跟失散多年异父异母的亲兄弟,搂在一起拍打哈哈大笑, “老钱,都快入夏了,你还没洗过?澡?” “滚你娘的, 老子过年时洗过了。”老钱白了眼,骂了回去。 “快点点好,我要去见将军。”老钱催促。不忘给自己表功:“我亲自盯着, 给你们打造了最好的,刀箭锋利,见血封喉, 披甲轻盈,刀箭不入。” “假若拿你打造的刀箭, 对付你打造的披甲呢?”韩大虎问。 “那就是你在故意挑事, 老子弄死你。”老钱叉腰骂。 韩大虎大笑不止,双眼却不停,盯着底下的人去搬箭矢,披甲。 “老钱, 你听?过?好消息没有?老子立大功了,在将军的指点下,抓住了梁恂,梁恪也马上要落入我们的陷阱, 定?州城将门?户大开,恭迎我们进入。”韩大虎道。 老钱心里?记挂着随军的桃娘子, 本想去瞧她一眼,听?到韩大虎这般说, 努力睁大小眼睛,“我没听?过?,快,说来我听?听?!” 韩大虎便绘声绘色说了起来,“将军说,不出两日,就能?拿下定?州。” 老钱听?得?都傻了,“活该啊!这对兄弟,真是,我都懒得?骂了。主?要是吧,建安城的那些,比他们也强不到何处去。” “聪明着呢,就是聪明得?过?了头。”韩大虎说。 老钱探头朝虞昉的主?帐看去,见桃娘子背着药箱走?了进去,忙道:“大虎你自己清点,我去将军那里?了。” 韩大虎摆摆手,“去吧去吧,我这里?,你放心。” 老钱朝主?帐跑了去,虞邵南远远就看到了他,进去向虞昉禀报后,出来蹲坐在了门?口。 到了主?帐前,老钱朝虞邵南飞了个媚眼,“小白脸,变黑了。” 虞邵南扭开头,当没看到他。老钱咧嘴笑,掀帘进帐,抬手恭敬无比朝虞昉见礼,再朝桃娘子深情凝望。 只深情了一眼,老钱便收回了眼神。 虞昉教训过?他,桃娘子不喜他自作主?张的深情,他要收敛些。 “将军可是受了伤,病了?”老钱见桃娘子在收拾药箱,赶忙收起全部心思,紧张问道。 “我没事,桃娘子刚从伤兵营出来,说些伤兵的事。”虞昉回答,顺手招呼他坐。 铃兰顺手给老钱倒了盏茶,桃娘子收起了药箱,端起茶抿了口,道:“梁恂不吃不喝,身子很虚弱。那个姓牟的,倒是该吃就吃,该睡就睡,跟平常无异。” “正常,他是谋士,无需连命都卖了。”虞昉笑笑道。 老钱插嘴,说了送兵器来的情况,“大虎在清点,将军放心。我先前听?大虎说抓到了梁恂,忙来找将军了。那个梁恂,哈哈哈,他也有今日,哈哈哈!” 提到梁恂,老钱就笑得?合不拢嘴,“要是把他阿爹□□也一并抓住,我这辈子,就死而无憾了!” 桃娘子白了眼老钱,道:“将军,我先出去了。天气热起来,伤兵营离不得?人。” 虞昉经常去伤兵营,想到里?面的伤兵,她神色暗淡了下来,道:“记住了,不计代价医治。无关人等一律不得?进入,保证里?面的干净。” 对救治伤兵,虞昉除安排干净的营帐,他们都舍不得?穿的上好细布,蒸煮过?拿来当做裹伤的布,经常更换,用过?之后便堆在一起焚烧。 对伤兵的饭食,也特别安排,保证他们能?吃得?好。 桃娘子是医者,对伤兵自是打心底关心。比起以?前,他们的伤恢复得?尤其好。 至于战死的兵将,虞氏一直有条死令:“魂归故里?”。 如果方便运送遗骸,便装进棺椁送其回家。若是天气炎热等不方便送,便火化?之后送回。 每个阵亡兵丁的名字,都一人不漏记录下来,名录供奉在虞氏祠堂。 那套厚厚的名录,他们都看过?,每年拜祭。 桃娘子神色说不出的温柔,道:“将军,你瘦了,要多保重?。” 虞昉朝她扬起笑脸,“我得?了几座城池,值了。” 桃娘子不再多说,抿嘴一笑而去。老钱在她们身上来回看,笑得?嘴都裂到了后脑勺。 “嘿嘿,桃娘子真威风,真是好看。” 虞昉淡淡瞥了他一眼,老钱赶忙收起了笑,道:“将军,我出发前,虞老抠在担心,将军接连攻打西梁,可会操之过?急。正是春耕时?节,虞老抠恐耽误了春根,到时?夏州肃州的百姓没粮食,雍州府承担不起。” 这个问题在他们出发前就商议过?,打下来容易,治理恢复难。且雍州兵人数少,靠着铁骑营奇兵袭击,人数相差过?大,与西梁大规模的兵丁作战,就算赢,也是惨胜。 虞昉道:“这几个州府春耕未曾耽误太大,今年的天气好,估计能?收到六七成的粮食。等定?州拿下,我们等秋收之后再动作。” 老钱松了口气,迟疑了下,道:“将军,那梁恪,真会那般傻,会弃定?州城投降?” “会。”虞昉肯定?地道。 老钱摩拳擦掌,道:“嘿嘿,将军,到时?候,把他交给我。” “可。”虞昉道。 老钱兴奋起来,暗自想了无数折腾梁恪的念头,道:“将军,我去韩大虎那边,看他点好了没有。” 虞昉道好,老钱刚走?出帐篷,韩大虎来了,他道:“大虎,都清点完了?” 韩大虎道:“还没呢。我见将军有军情要事。” 虞昉扬声让他进来,韩大虎几步进了帐,抬手见礼:“将军,暗哨来报,梁恪带着一行人,朝西梁都城方向逃走?。埋伏在都城方向的兵丁,已经将其擒住。” “真是快啊。”虞昉叹了声,立刻道:“走?,带上梁恂他们,即刻进定?州!” 韩大虎大声应是,整兵列队,奔赴定?州。 定?州城兵营与守将人心惶惶,因为他们的将军梁恂不见踪影了好几日,大皇子梁恪一行,急匆匆离开了定?州。 “大皇子已投降,弃城而逃啦!” “五皇子梁恂被雍州军抓住了,西梁兵败了,西梁兵败了!” 不知从何而来的消息,很快传散开。 守将心里?不安,兵丁也紧张不已,定?州城空气都变得?焦灼。 突然,一阵地动山摇的马蹄声响起,城墙上所有人都一起看去,黑压压的铁骑兵,已经到了他们的面前。 “快,快,准备迎敌!”守将声音都打颤,扯着嗓子大喊。 “是五皇子,还有大皇子!”有眼尖的兵丁,指着最前面板车上捆着的两个人喊道。 守将定?睛看去,五皇子梁恂垂着头,一时?认不出来。 大皇子梁恪的身形肥硕,他穿着一身金光闪闪的锦衣,嘶声力竭喊:“不许放箭,不许放箭,伤了本皇子,本皇子要灭你们九族!” 守将神色大变,抬起的手,不由自主?垂了下去。 看来消息为真,梁氏兄弟皆已被擒。 大皇子梁恪已经落入敌人之手,倒不怕他的出言威胁。只梁恂是他们的将军,群龙无首。 铁骑兵的厉害,果真名不虚传。只静默立在他们面前,便令人胆寒。 “听?好了,投降不杀!”雍州兵大喊。 “投降不杀!” 喊声震天,西梁兵骚动起来。 守将神色灰败,最终道:“开城门?。” 西梁兵放下刀箭,定?州城城门?大开,雍州兵直驱而入。 大半个月之后,定?州城逐渐恢复了寻常,甚至比之以?前,更显得?生机勃勃。 虞冯派来的人接手定?州,虞昉回雍州城。 从凛冽的寒冬到了炎夏,虞昉回到将军府,略作洗漱,先前去了祠堂。 虞老鹫如以?前那样,不知从何窜了出来,上前便拜:“将军来了。” 虞昉朝他颔首回礼:“老伯快起来。老伯身子可还好?” 虞老鹫打开祠堂门?,边道:“好好,都好。听?说将军在外?打了胜仗,我的身子就愈发强壮了,至少能?活到将军抓到西梁皇帝那一日呢。” 虞昉笑,抬腿进入了祠堂。 祠堂里?阴凉依旧,萦绕着香烛气。 虞昉先恭敬磕头拜祭,再去拿了阵亡名录,亲自磨墨,认真地将阵亡兵丁的名字,添到了上面。 离开祠堂,虞冯他们已经守在了书房门?口。虞昉问道:“都安排好了?” 虞冯道:“都安排好了。” 虞昉脚步不停往外?走?去,道:“好,走?吧。” 雍州城的城门?前,一向是最热闹之处。 雍州兵接连打胜仗的消息,早已传遍了雍州。 不过?,几家欢乐几家愁,家中有儿郎上战场的百姓,心里?始终牵挂着。 阵亡的兵丁,在天气寒冷时?,已经陆续送了回来。 虞昉回城之后,随行带有装火化?骸骨的匣子,表示还有最新阵亡的兵丁。 城门?前,虞冯亲自出面,安排搭了小半人高的芦棚台。 “怎地像是灵堂?”有看热闹的百姓道。 “就是灵堂,你看里?面点了长明灯。” “在这个地方,是要祭奠谁?” 前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守将领着兵丁,好言好语相劝:“都别挤,散开些,别挤,当心挤出事。” 围观的人兵丁吆喝着站好,中间?留出了条通道。 虞昉一身戊装,面容沉静,走?在了最前面,她的手上,抱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几个遒劲的大字:“雍州兵阵亡英魂之碑”。 紧跟在虞昉身后,是肃然的虞冯虞邵南黑塔老钱铃兰,除去仍在定?州治疗伤兵的桃娘子,悉数到来。 在他们身后,是被捆着的梁恂梁恪,以?及谋士牟其善。 虞昉在将木牌放在点了长明灯的台上,抬手长揖拜下去。 虞冯等人跟着叩拜,虞昉起身,肃立在台上,眼神扫过?底下的众人,道:“我是虞昉,是虞氏子孙。虞氏守护雍州近百年,得?了你们的以?命相助。因西梁入侵,阵亡兵将不计其数。血海深仇,无法计算。我们可不与无辜的西梁百姓计较,但是,梁氏皇族子孙,必须以?血还血,方能?告慰我雍州阵亡的英魂!” 梁恂梁恪牟其善被兵丁押了上来,在木牌前按着跪下。 虞昉道:“他们是西梁兵的统帅,五皇子梁恂,军饷粮草调度,大皇子梁恪,梁恂的谋士牟其善,是杀我雍州百姓兵将的主?使。你们且说,他们该如何处置?” “杀了他们,以?血还血!” “杀了西梁狗,血在血偿!” 群情激奋,怒吼声震天。 梁恪吓得?眼睛翻白,晕了过?去。牟其善早就没想过?能?活着,到了临死之前,还是老泪纵横,耷拉着脑袋痛哭不止。 梁恂努力睁着眼睛,看向虞昉。 “女罗煞,女罗煞。”他太过?虚弱,不知有没有说出声,脑中不断回荡着这几个字。 西梁几个城池已经落入她的手。 她为了收买军心,民?心,安抚阵亡兵丁的家人,拿他们来祭天。 虞昉抬手,兵丁手上的长刀,朝几人砍去。 血腥气蔓延,百姓鼓掌相庆:“杀光西梁狗贼!” “杀光西梁梁氏一族!” 不知谁带头,喊了起来:“虞将军威武!” “虞氏佑我雍州,我们将永远效忠虞氏!” “永远效忠虞氏,守卫我雍州!” 原本太阳高悬的天,不知何时?飘来了乌云,狂风起,雨点噼里?啪啦,接着越下越大,打在芦棚上。 “梁氏该死!老天爷显灵了,老天有眼啊!” 大家淋着雨,高兴地举起了手,大声笑,大声痛哭。 夏日的雨,来得?快也去得?快,一阵急雨后,太阳很快重?新钻出云层。 几人的时?候被拖走?,留下的血迹,被冲刷得?一干二净。 长明灯在太阳下,虽看不大清楚,依旧长明,伴着漆黑立着的英魂牌匾。 第38章 “雍州军快打到西梁都城了!” “岂止是西梁都城, 雍州兵抓住了西梁皇子,让他们在雍州阵亡兵丁牌位前下跪,让他们血债血偿了!” “楚氏, 好似也应当下跪啊。” “嘘,你不要命了,怎能把事实?说出来, 仔细衙门那群爪牙又要抓人了。” 京城除了官差,禁卫也满城巡逻。 “不许跑,站住!”几个?官差在巷子里追着两个?年轻人, 不停大声吆喝。 小?巷的一扇门,无声无息开?了。门内,有人伸出手, 低声急促道:“快进来!” 年轻人跑得已经脱了力,忙跌跌撞撞进了门。 “快, 从前面走。”开?门的人塞了一个?水囊在他们手上, 飞快领着他们经过穿堂,左拐进一间偏院。偏院别?有洞天,在院子西侧开?有道小?角门。 两人又累又渴,拿着水囊先后喝了一气?。水囊里装着蜜水, 甜滋滋,不冷不热,喝了一气?,两人恢复了不少?体力。 “多谢恩公。”到了门边, 两人抬手谢恩。 “快走,快!”官差将后门砸得震天响, 那人推着他们出了门,转回头朝后门走去。 “救你们, 也是救自己。”那人笑着念叨,前去打开?了后门。 官差举着刀,将他推到了一边,冲进屋,到处一阵翻找。 “人呢?快把他们交出来,否则,修怪本?官不客气?!”官差遍寻不着,拿刀一阵威胁。 那人不卑不亢道:“你们平白无故闯到我家来抓人,要抓谁,总要说个?清楚明白。” “你算什么东西,我要跟你说个?清楚明白!”官差这段时日威风得很,见有人敢顶撞,顿时恼了。 其他官差跟着一阵嘲笑,齐刷刷拔出了刀。 “头儿,他肯定是同犯,将他一起抓走得了,跟他废话作甚!” 那人临危不惧,道:“本?人乃是鸿山书院的王山长王润,你们污蔑本?人是同犯,打算青天白日之下,将鸿山书院的夫子学?生一并打成同犯?” 鸿山书院在京城北郊,是大楚鼎鼎有名的书院。除去京城的国子监太学?,便属鸿山书院最?为厉害。 官差只?顾着抓人,没想到闯入了王先闰的宅子。领头的官差这段时日,是他一辈子最?为得意的时候,逞尽了威风,无人不怕。 这时,领头的脸上一时挂不住了,强撑着道:“无论是谁,都带走!” 官差一窝蜂上前,将王先闰抓走了。 王先闰无论学?问人品,皆令人敬佩。消息传开?,鸿山书院的学?生夫子们愤怒至极,皆争相奔走,为王先闰鸣不平,四处搭救。 朝廷发现衙门官差抓了王先闰,也吃了一惊,将京兆尹找去批头铺盖骂了一顿。 京兆尹也恼火,朝廷只?管着要他们抓人,他们平白无故惹了一身?骂,最?后那群朝臣却将错处推到了京兆身?上。 京兆尹也是个?横的,硬挺了一段时日才放人。王先闰本?就身?子不好,回到家中养病。 天气?热,大牢里到处挤满了人,臭烘烘。王先闰先被官差打了一顿,在牢里时身?子就已经不大行了。 放出来之后,过了两日,便与?世长辞。 这一下,不止鸿山书院,其他读书人,并百姓一起,都彻底愤怒了。 年轻的学?生们纷纷走出家门,振臂疾呼,要求朝廷赔罪。 “必须赔罪,向受苦受难的百姓赔罪,向阵亡的边关将士,向雍州虞氏赔罪!” “这些年来,大楚给西梁的岁赐,超过了三百万贯钱!这是大楚百姓的血肉,是自己人在吃自己人!” 茶楼里,学?生们义愤填膺呼喊,怒骂。 楼梯上,“咚咚”凌乱的脚步声响起,接着,有官差大声训斥。 “让开?,让开?,谁允许你们在这里胡说八道,散布谣言蛊惑人心了?” 官差冲进雅间,拔出刀亮在身?前,威胁驱赶。 “我们是读书人!”有年轻的士子站了起来,大声疾呼:“我们犯了什么错,你们凭什么抓我们?” 其他同伴跟着站了起来:“你们凭什么抓我们?我们是读书人,犯了什么罪?”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以前官差对这群穿长衫的读书人恭恭敬敬,如今早已不同以前。 王先闰的死闹得虽大,朝廷并未停止抓捕的旨意。 究其根本?,一个?教书匠,一群文弱的书生而已,朝廷向来傲慢自大,压根不将他们放在眼里。 就好比雍州军的做法,不服的世家大族,都被他们杀了。 “凭什么,就凭我手上的刀!”官差哗啦一下拔出了刀,凶神恶煞地对准了读书人们。 “杀人啦,官差杀读书人了!”有胆小?的书生尖叫大喊,退到窗棂边。 底下渐渐聚满了看?热闹的人,抬头看?着楼上的动静,指指点点。 书生白着脸,大喊:“官差杀读书人,官差杀读书人!”,爬上窗棂,纵身?一跃。 众人只?看?到一道人影从天而降,书生坠地,血从他身?下,逐渐蜿蜒开?。 烈日炎炎下,天地间一片静寂。 终于,有胆小?的人尖声大嚷起来:“死人了,官差当众杀人了!” “官差到处抓人,现在审都不审,就直接杀了!” “这般年轻,还是读书人呢!” “读书人算什么,连鸿山书院的山长都被害死了。” “朝廷不拿我们当人看?,与?西梁狗贼何异!” 有人站了出来,神色严肃道:“官差不是要当街杀人。” “不是当街杀人,那是在作甚?我们亲眼看?着,他死在了我们面前。” 那人身?着一身?白衣,白衣皱巴巴,衣襟散开?,露出精壮的胸脯。他身?后背着一把长剑,头戴着斗笠,看?上去浪荡不羁,像是浪荡天下的游侠儿。 “是朝廷要杀人,是朝廷要杀光有脊梁,有风骨的大楚百姓。朝廷害怕了,朝廷害怕他们软弱无能,过河杀人,陷害忠良,争权夺利的本?来面目被揭开?,怕你们支持雍州军。” 他振臂疾呼:“雍州军才是铮铮铁骨,才真正体恤百姓,朝廷显露出吃人的原形,他们派走狗,要杀光我们这些知情者!” 官差冲到窗棂边,打量着下面的动静,立刻大怒,指着白衣游侠儿道:“反贼,抓住他!” 游侠儿一动不动,他拔出了肩后的长剑,朝天一指:“郎朗乾坤,我们不惧任何鬼魅魍魉!” 官差已经跑到了过来,游侠儿将剑横在胸前,浑然不惧迎了上去,大喊:“与?他们拼了!” 人群热血沸腾,大喊着“与?他们拼了!”,一起朝官差涌去。 游侠儿手上的剑,朝官差刺去,哈哈大笑:“我们不怕你们,不怕!” 官差们又怕又怒,想要撤退,只?已经太迟,被人群团团包围住,只?能拿刀乱杀乱砍。 很快,官差们不敌,被人夺走了刀,死伤过半。 巡逻的禁卫,骑马赶了过来,已经杀红眼的人群,朝着禁卫杀了过去。 禁卫慌了,举起长枪便迎战。他们本?是皇城卫,骑在高头大马上,手上的长枪又占了优势,很快,倒下的人群越来越多。 游侠儿一身?白衣,已经被鲜血染红,手上的剑都快握不住。他杀在了最?前面,挡住了身?后跟来的人:“你们回去,让我来!” 他的剑,在空中化了个?剑花,仰天哈哈大笑,“死有何惧,生亦何欢!” “闻十三?”禁卫中有人认出了游侠儿。 “他不是严相府上的座上宾,怎地在这里?” “他在这里,便是奸细,反贼!”领头的禁卫道,同时下令:“杀!” 禁卫不再犹豫,一起奔上前,手上的长枪一起刺了过去。 闻十三举剑挡开?一把长枪,不管其他刺来的枪,心无旁骛举剑朝面前的禁卫刺去。 禁卫中剑从马上倒下,闻十三的身?体,被枪穿透。 长枪抽回,再刺,闻十三倒在了血泊中。他的双眼含笑,努力抬起手,擦拭着脸上的血迹。” 血太多,他没能擦干净。 “真是遗憾呢,她最?喜欢干净了。不过,她应当不会忘了我。” 闻十三的双眼,缓缓闭上了。 “什么?闻十三?”严相听到小?厮回禀,整个?人都震惊不已。 “居然是他啊!”严相跌坐回椅子里,神色晦涩。 “其实?并不奇怪,他的那些言论,见识,我早就该看?了出来。”严相苦笑,自言自语道。 “他自己送死,也不能怪谁。”严相又道,半晌后,问道:“尸首呢?” “尸首被那些反贼抢走了。”小?厮回答道,“那些反贼见闻十三帮他们挡住禁卫,被蛊惑得都不怕死,与?禁卫打了起来。禁卫见人越来越多,他们怕事情闹大,没敢迎战,便退走了。” “人越来越多,不敢迎战啊!”严相喃喃道。 “相爷,外面都在传,相爷与?雍州府有牵连,相爷也是反贼。”小?厮壮起胆子,道。 “我是反贼的话,那朝廷上下,乃至陛下太后娘娘,都是反贼了。无需在意。”严相道。 过了一阵,严相起身?离开?政事堂,前去了御书房。 姚太后最?近都在御书房,景元帝则搬到了沧浪阁,成日只?吃酒吟诗。 严相被请进了御书房,姚太后开?口便道:“外面的事情,我已经知晓了。闻十三与?你相识,乃是因为严二。你也是被蒙蔽。现在他们将闻十三的尸首收敛了,听说那个?浪荡游侠儿留了遗言,称他喜欢花团锦簇,有无数的人送去各式花,堆满了整间屋子,放了把火,将他连着花,一并烧了。” “还真是。”严相不知说什么才好,苦笑了声,“多谢太后娘娘明鉴,未曾听信谗言。” 姚太后未接话,片刻后道:“闻十三这般为她卖命,身?份应当不低。她得知此事之后,我倒要看?看?,被传成神的她,会如何替她的人讨回公道。传令下去,再下旨传召虞昉进京,命陕州军严以待阵,钦州,楚州军调往陕州,准备缉拿反贼!” 第39章 闻十三死讯传到雍州府的时候, 秋雨连绵,倏忽间就到?了深秋。 树上的枣子红了,柿子开始转黄, 向阳枝头的红了尖。 有些地方?缺雨,干旱了些。有些地方雨下得密了,水淹了庄稼。 幸好老天爷开眼?, 这边下几场雨,那边出几天太阳。算上夏州肃州定州几个州府,总体来说, 今年?的粮食收成平平,不?算饥荒。 虞冯去夏州几地走了一遍,回到?将军府, 老钱从外面提着一竹篮红彤彤的枣子,边走边吃走了过来。 “又去余老太爷府上了?”虞冯停下脚步等着老钱, 顺手抓了几颗枣子在手, 问道。 “非也,是我去庄子里采摘的。”老钱答道。 他们没有庄子,庄子里采摘,也是别人的庄子。虞冯哼了声, 皱眉道:“吃人手软,你别总去伸手。” 老钱难得没与虞冯斗嘴,“知道了知道了。”他低头看?着枣子,“将军喜欢吃甜汤, 又不?喜加糖煮的甜汤。桃娘子说这个枣子甜,拿来煮汤, 将军说不?定能吃上一些。” 虞冯一愣,着急地道:“将军怎地了, 身子不?好?” 老钱叹了声,摇摇头,“唉,将军没事。就是闻十三没了,将军得知消息后,虽没说什?么,但她的话比以前还少了,若没正是,她可以一整天不?说话,安静得过了头。” 虞冯惊诧地道:“闻十三没了?” 老钱想到?虞冯刚回雍州,与他一起进?了门,顺便给他简单说了建安城发生?的事。 虞冯沉默听着,半晌后道:“没想到?,闻十三竟然死得那般轰轰烈烈,恣意。” “是啊,真是轰轰烈烈。”老钱也说不?出的情?绪,盯着雨蒙蒙的天,道:“若我死,也要这般,让世人都记住我。” 虞冯瞥了他一眼?,“你死了,我替你敲锣打鼓,让你风光大葬。不?过,你要是死在寒冬,就没有花了。” “我也不?要花,就烧纸钱吧,绫绸罗缎也行,我喜欢值钱的东西。”老钱浑然不?在意,跟虞冯说起了死后的丧事。 “唉,闻十三对将军一心一意,都快比黑塔还痴情?了。黑塔听到?闻十三死讯,说将军肯定忘不?了闻十三,他是心想事成了。” 老钱吐掉了枣核,不?解道:“为何没人对我这样痴情?呢?我也生?得不?错啊。” “老钱,你拿出几个大钱,去买块铜镜照一照吧。你舍不?得买,我屋子里有,借你照一下。瞧你这邋遢模样,谁会看?上你。” 虞冯嫌弃不?已,两人拌着嘴到?了前院,一起脱掉斗笠蓑衣,抖掉雨水,搭在栏杆上,再解下脚上的木屐。 虞邵南守在门边,与他们点头打招呼,老钱抓了把红枣扔到?他身前的衣袍里,与虞冯一起走了进?屋。 虞昉从案前的文书里抬起头,看?到?他们,招呼道:“回来了,坐吧。” “将军,这些红枣又脆又甜,将军可要先?吃一些?”老钱笑呵呵问道。 “行。”虞昉对铃兰道:“你去洗一盘来。” 铃兰忙接过红枣出去了,老钱赶紧交代一句煮红枣汤,虞冯担忧地打量着虞昉,她察觉到?了,抬头看?向他,道:“怎地了?” “我听说闻十三没了,担心将军。”虞冯知道骗不?过虞昉,老老实实道。 虞昉似乎不?经意看?了眼?老钱,他马上缩着脖子东张西望,很是心虚,不?敢面对她。 “我没事。”虞昉道。 闻十三之死,虞昉甫听到?消息时,的确沉默了许久。 打天下江山,哪能从头到?尾都保证,所有人都平平安安。 她护短,自己人牺牲,虽早已预料到?这一点,她照样还是会难过。 不?过,她很快便调整了过来。因为,她要面对更加复杂艰难的局面。 京城那边的消息,已经不?大重要了,重要是在大局上。 乌孙部落已经投靠了她,雍州府的学堂,已经有乌孙的学生?。 杀了梁恂梁恪,西梁庆文帝知道雍州军已经不?听朝廷指令,没了大楚朝廷的庇护,早就被吓破了胆,只恨不?得做缩头乌龟躲着,根本不?敢来招惹雍州军。 大楚朝廷已经控制不?住局势,露出穷凶极恶的本来面目,必定要与雍州军开战。 虞冯略微放了心,说起了前去夏州等地的事情?:“今年?几个州府因为战事,加之缺粮缺种子,待我们发下去种子,他们才开始种地,春耕晚了些。不?过天气还算好,收成与雍州府差不?多,无?需雍州府赈济。除了几个刺头在私底下说酸化之外,其他人都老老实实,反而还帮着将军说话,将军放心。” 虞昉道:“普通寻常百姓只要能活着,他们才不?管谁是皇帝。要是能让他们活得好一些,他们又不?傻,拥戴谁,那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刺头是好处没了,当然要酸一酸。酸无?妨,只要不?带头挑事,闹事就行。” “衙门三天两头将他们叫进?来敲打,他们不?敢。”虞冯忙道。 “这里是朝廷的诏书。”虞昉将诏她归京的旨意递给虞冯,笑了下,道:“这是第十二道诏书,应当是最后一道了。” 虞冯惊讶地接过去,道:“都这般情?形了,他们还没死心,还要下诏书,宣召将军进?京做皇后?” “是,他们要脸面,要做到?仁至义尽,显得很是委屈,朝廷是被逼无?奈,是虞氏有反心。”虞昉道。 老钱忍不?住骂道:“百姓早就心知肚明,都拿到?明面上来骂了,他们却无?动于衷,真是无?耻啊!” 虞冯呵呵冷笑,“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大家都知道,但他们要装作不?知,他们就是这般自欺欺人。反正,最后若是得胜了,孰是孰非,还不?是由他们自己写?。且,从不?缺人替他们歌颂功绩。朝廷再臭不?可闻,总有人替他们吹嘘,表忠心。这个忠字,是真正的忠,还是趁机捞好处,无?需去辨别,反正还挺多。” 争夺江山天下,厚颜无?耻算得什?么。姚太后算是厉害,能稳住朝局,迅速做出决定。 虞昉翻出一封密信,道:“这是尙和?写?来的,朝廷在调兵前往陕州府,打算对雍州府用兵了。” 虞冯与老钱神色一震,两人对视一眼?,虞昉朝他们微微一笑,道:“去将黑塔叫回来,我要准备进?京的事宜了。” 淅淅沥沥的雨一直下了整晚,将军府的灯光,直到?天亮后方?熄灭。 雨后的松柏,苍翠得像是绿宝石。风吹过,松涛阵阵,水珠哗啦啦滚落,传来松枝特有的清香气息。 祠堂的瓦当,被洗得干干净净。在灰蓝的天空下,庄重,无?声矗立。 虞老鹫听到?脚步声,从小门里闪身出来,眯着浑浊的双眼?看?去,立刻裂开嘴笑:“将军来啦?” “老伯,是我。”虞昉笑吟吟,递过右手上拿着的提篮:“天气冷了,这里面是坛米酒,白切羊肉,老伯拿去吃了暖暖身子。” 虞老鹫兴高采烈递接过,连连说好,“老儿就好这一口。”说话间,上前顺手打开了祠堂的大门。 虞昉走进?了祠堂,恭敬磕头叩拜一圈,在虞怀昭的牌位前,盘腿坐了下来。 “我先?前说,要做个违背祖宗的规矩,我已经做了,做得还不?错。你们若要怪我,等我到?地下之后,任由你们处置。不?过,现在拜托你们,还是多多保佑我吧。” 长明灯里豆大的灯火,轻轻晃动。 虞昉闻着灯油味,拿起身边的牌匾,对着虞怀昭的牌位,认真地道:“他是闻十三,明州府闻氏人士,读过书,无?心仕途,背着把剑闯荡天下做游侠儿,生?得很是不?错。” 仿佛有风进?入,长明灯的灯火,倒向一边,快要熄灭时,又猛然挺起来,重新不?紧不?慢燃着。 虞昉抿嘴一笑,道:“闻十三自称心仪我,想要侍奉我。我派他去了京城办差,他死在了那里。他想要看?到?真正的盛世河山,是为了心中的壮志而英勇赴死。但我还是想了却他未尽的夙愿,让他入我虞氏门。他的牌位,我就放在里面啦,以后,你们在地底下多看?顾着他些,毕竟,是虞氏的上门女?婿呢。” 虞昉磕了头,将闻十三的牌位放在了后面。 最后面,是她这一辈的位置,空荡荡,惟有闻十三的牌位。 虞昉站了一会,便转身出了门。虞老鹫听到?动静出来,她在栏杆上坐下,道:“老伯,里面新加了一个牌位,你帮忙看?顾着些。” 虞老鹫道好,迟疑了下,问道:“是上门姑爷的?” 虞昉沉吟了下,“算,也不?算。唔,就是大姑爷吧。” 虞老鹫惊讶了下,很快就恢复了寻常,小声道:“是,大姑爷的。不?过,将军小声些,当心大元帅听到?了。大元帅一辈子就只娶了夫人一个,可没大夫人小夫人,要是大元帅知道,定要恼了将军。” “好,我们小声些。”虞昉也压低了声音,道:“老伯,我要离开雍州府了。老伯多替我费心些,以后,我再回来接老伯去建安城,去花花大城池见世面。” “好好好,我会好好活着,等到?将军来接我。”虞老鹫转过身去,抹了眼?角的眼?泪。 虞昉起身,朝虞老鹫摆摆手,离开了祠堂。 翌日,雍州城城门,在黎明时分,便悄然打开了。一队黑骑冲出城,直奔西郊军营。 雍州大军,闪电袭击陕州府,陕州府张达善不?战而降。 虞昉率领大军,继续南下建安城。 建安城,消息雷动。 “虞氏回京啦,雍州府虞将军回京啦!” “虞将军率领大军,进?京啦!” 第40章 雍州军真正行动后, 支持与?反对两派系,热闹哄哄。 支持的派系,莫过于贫寒清流, 反对者则为酸腐文人,豪绅世族。 两军对垒冲锋,任何的权谋, 兵法,在一次次冲锋,长刀, 坚固的骑兵面前,都?不堪一击。 雍州军在朝建安城节节逼近,只离大江不过六七百里路程。大江是建安城最后的屏障, 过了大江,建安城即将?失守。 朝廷吵嚷声不断, 天?气日渐寒冷, 姚太后咳嗽不止,强撑着调兵遣将?。 黄枢密使同样焦急,劝着姚太后道?:“太后娘娘,还?是先与?陛下乘船南下吧。” 乘船南下, 经海上到番州。番州气候炎热,多蛮瘴之地。只离得远,北地来的雍州军一时难以打来,即便打来, 水土也不会适应。 “太后娘娘,臣以为黄枢密使说得是。番州通海, 海货蔬果繁茂,一年可以产两季稻米。” 严相也出?言相劝, “太后娘娘,事已?至此,坚守无益,还?是南下为妙。” 姚太后努力?克制住喉咙间的痒意,神色冷酷而坚决。 “黄枢密使,楚州,钦州军不堪一击,吃空饷。偷偷倒卖军饷,兵营里都?是些地痞混混,休说与?雍州军一战,听到雍州来了,吓得先哭爹喊娘,丢盔弃甲。这些事实,你何须隐瞒。” 黄枢密使惭愧不已?,忙躬身下去,道?:“是,臣有罪,请太后娘娘责罚。” 严相垂着眼眸一言不发?,黄枢密使本是姚太后的人,各路军腐败由来日久,姚太后早就清楚。只积重难返,姚太后与?黄枢密使都?清楚,却毫无办法。 姚太后估计未能料到的是,各路军竟然腐朽到如此地步。 “陕州,楚州,甘州一众州府,知府知州,率先拖家带口弃城而逃。真是我大楚的好官啊!” 姚太后又看向严相,狠厉而冷酷:“逃到京城的,直接抓起来,其在京城的亲族,全部杀无赦!” 严相楞了下,道?:“太后娘娘,此举恐惹得人心动荡,太后娘娘还?请三思啊。” 姚太后笑?了起来,笑?容在带着病容的脸上,格外可怖:“人心动荡,真是可笑?至极。丢了我大楚大片江山,还?怕人心动荡。若政事堂做不到,我就直接下令禁卫去了。” 严相与?黄枢密使面面相觑,一时没?有做声。 姚太后冷冰冰道?:“我不逃,我姚九仪,就是打碎脊梁骨,从不弯曲。虞氏要杀的,也是我们母子,你们怕甚?大不了,重新跪新帝。” 黄枢密使与?严相都?垂着头,一言不发?。 姚太后看着他们,神情荒凉。 何止是他们,朝臣百官大多如此。 不过,虞昉并不好相与?,他们想举家南下,就是害怕虞昉打进京,会对他们不客气。 可惜,他们不敢独自潜逃。若没?个正经由头,有兵将?护卫,他们一动身,便会被憎恨他们的百姓撕成粉碎。 建安城再不堪,也是他们最后的庇护之地。 姚太后偏不,上下超纲败坏至此,他们可是功臣,他们得要为大楚的江山社稷陪葬! 姚太后缓缓呼出?口气,抬起手?,道?:“你们出?去吧。” 严相与?黄枢密使只能起身告退,两人走出?御书房,一同叹了口气。 “严相,你看,太后娘娘打定了主意,可要去劝劝陛下?”黄枢密使迟疑了下,道?。 严相袖着手?望着前方,此时太阳高悬,照着黄瓦红墙,宫闱深深,一眼望不到尽头。 “我去沧浪阁见陛下。”半晌后,严相道?。 黄枢密使便与?他道?别?:“劳烦严相了。” 以前还?针锋相对的两人,彼此怀着心思,客客气气各自离去。 严相朝沧浪阁走去,一路低头不知思索着什么。刚走出?小径,便听到阁楼上传来男女的嬉笑?声。 男人的声音,当然是景元帝了。至于女人的笑?声,严相也很熟悉,是他的孙女严琼儿。 严相脸色不由得沉了沉,对身边的小厮道?:“快些,前去回禀。” 小厮连忙朝阁楼跑去,严相不方便走近,便立在那里等?候。 阁楼上的笑?声渐渐小了,没?多时,小厮跑了回来,道?:“陛下请相爷前去。” 严相哼了一声,一甩衣袖,大步朝阁楼走去。上了楼,回廊里一片狼藉。地上扔着空酒坛,空酒盏,果子蜜饯。 天?气寒冷,薰笼里的炭火烧得旺盛,香炉里烧着龙涎香,将?回廊上熏得暖香扑鼻。严琼儿只着纱裙,外面罩了件织锦披风,依偎景元帝坐着。 景元帝更是坦露着胸脯,手?上拿着酒坛,摊在一堆雪白狐狸皮中,唇角沾着酒渍,已?经吃得半醉。 严琼儿要起身见礼,景元帝抬手?按住了她,她便顺势坐着了,只言笑?晏晏叫了声祖父。 严相沉住气,朝景元帝见礼:“陛下,臣有些朝堂大事,需要禀报陛下,淑妃娘娘且先避一避。” “琼儿不是外人,哪须得回避。”景元帝指着锦凳,示意严相坐,道?:“有甚大事,你与?阿娘回禀便是,朝政大事,我一向不管,只管吃酒。来来来,严相难得来,我们且吃一杯。” “多谢陛下,臣尚在当差,不宜吃酒。”严相抬手?道?谢,在锦凳上坐下,也不管严琼儿了,径直道?:“陛下,雍州叛军势不可挡,很快便会打到建安城。臣请陛下南下番州,暂时回避一二,且等?建安城太平之后,再回京。” “南下番州,番州在何处?”景元帝神色迷茫,问道?。 严相见景元帝一时想不起来,便出?言告诉了他。 景元帝噗呲笑?了起来,对严琼儿道?:“你看你祖父,真是好骗。我的江山社稷,番州在何处,我如何能不知。” 严琼儿赔笑?,见严相的脸色难看起来,她心中升起莫名的痛快。 虞昉真正打了来,悬着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她半点都?不害怕,反而有种大家一起同归于尽的癫狂。 与?景元帝同归于尽,与?严相同归于尽,与?这座深宫同归于尽! 笑?罢,景元帝摆摆手?,道?:“严相,你怕甚,我与?阿娘都?不怕,死就死,人谁没?有一死呢?都?是冲着我楚氏来,还?轮不到你们呢。” 严相皱眉,景元帝平时与?姚太后母子意见不合,此时倒想到一处去了。 “陛下,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臣还?是恳请陛下多考虑一二。” 说完,见景元帝仰头喝酒,严相只能再看向严琼儿。严琼儿只认真剥着果子,似乎对他们的说话,全然不放在心上。 这个孙女,以前在府里时,她总是低着头,严相也没?多看她几眼。 如今再看,严相感到很是陌生?,清了清嗓子,道?:“事关?天?下,陛下安危,你要多劝陛下几句。” 严琼儿笑?着说是,“只祖父,陛下在这里听着呢,祖父都?劝不了,我也劝不了啊。” 严相碰了个软钉子,暗中恼怒不已?。在景元帝面前,他又不好直接出?言训斥,顿觉着没?趣,眼神沉下去,起身告退。 景元帝没?有留他,“去吧,阁楼上风大,严相上了年岁,别?冻着了。” 严相疑惑了会,听景元帝的话,一时半会弄不清楚,他究竟是醉还?是清醒。 不管他是罪还?是醒,严相都?不顾了。楚氏气数已?尽,严氏决不能跟着一起灭亡。 景元帝望着严相走上小径的背影,笑?着抬起严琼儿的下巴,道?:“你祖父,很怕死呢。你呢,你可怕?” 严琼儿思索了下,认真地道?:“还?是有些怕。不过,真正遇到的时候,也就那么回事吧。陛下说过,要我对陛下一心一意,有陛下作陪,我怕甚呢。” “好,很好。”景元帝满意地放开?了严琼儿,半躺在狐狸皮裘中,道?:“死,我不怕。像那个游侠儿闻十三,死得壮烈,有鲜花作陪。” “陛下不会死,陛下是真龙。”严琼儿干巴巴地道?。 “我当然会死啊,哪有人长生?不老。”景元帝笑?了起来,侧身歪倒在那里,眉眼间闪过痛苦。 “她为何不回京,做皇后有什么不好。她为何甘愿冒天?下大不韪,背上造反的千古骂名,要造反打仗?阿娘这般,她也这般。阿爹以前就说,本来阿娘生?得美貌,只她野心太重,坏了她姣好的面庞。阿爹喜欢温柔小意的女子,不喜欢阿娘。一个女人,若没?男子怜惜疼爱,就如阿娘这般,活着有甚意思?” 严琼儿见景元帝陷入了癫狂,她低下头,继续认真剥果子吃。 这座宫城的人,都?疯了。 严相假惺惺,贪生?怕死,想要继续享受荣华富贵。她太了解这个祖父,估计劝不动景元帝与?姚太后,想要将?最心疼的孙儿悄悄送出?去,给严氏留个后。 真是痴人说梦啊,严氏就是靠着他做了宰相,才鸡犬升天?。没?了宰相的权势,他看重的孙儿们,就是废物。 “闻十三为了她赴死,她那般的人,为何有闻十三为她赴死?以前徐凤慜写信称,他那个被逐出?族的不孝子,也对她言听计从。凭什么,她凭什么?” 景元帝喃喃嘀咕,额头的青筋渐渐突起,双眼赤红:“她是我的皇后,只能依附于我,靠着我的宠爱而活!我要亲手?擒住她,我要问个清楚明白,我有何处对不住她!” 严琼儿听到身边动静,抬头看去,景元帝站起身,摇摇晃晃朝阁楼下走去。 “陛下,你还?赤着双足”严琼儿看得瞠目结舌,慌忙出?声阻拦。 景元帝浑然不顾,已?经跑下了阁楼。他胸口燃烧着熊熊的火焰,只有一个声音在呼啸。 凭什么,她凭什么! 他要御驾亲征,与?她一决死活! 50-58 第51章 既然老钱来了, 难得大家都在,虞昉让人将向和也叫了来,难得聚在一起用?了晚膳。 老钱不喜欢皇宫, 对皇宫的饭菜却吃得很是满意?,吃得多了些,便有些撑, 靠在椅子里偷偷揉肚子。 虞昉假装没看到,招呼他们道:“出去散步消消食。” 老钱很是高兴,偷偷朝向和呲牙, 小声笑道:“以前我们都吃不饱,现在能吃多了,像是余老太爷那样饭后要走一走, 不然会?积食了。” 向和很是掀起,瞥了他一眼, 道:“你何时?没吃饱了, 虽是粗粮,却没挨过饿。” “那倒是,比起真正的穷人,至少不会?饿肚子了。不过, 你看我,长胖了不少。赶路打仗,也没瘦,俊美非凡。” 老钱在向和面前?摇头晃脑, 被一巴掌推开?了,向和骂他:“以?前?你是瘦猴, 现在是猴屁股,黑变红, 肉多了些。” “滚你的!”老钱很不悦骂,坚持认为向和是在嫉妒他。 “谁曾想得到,本就是死局,能有今日的地步。”向和望着前?面与桃娘子说?着话的虞昉,毫不掩饰自己的敬佩。 “我们都这般想。”老钱很快附和了向和的说?法,想起当时?雍州军面临的困境,他们都陷入了绝望。 缺钱,缺粮,却箭矢兵器,兵丁损伤过重。前?有朝廷步步紧逼,后有西梁虎视眈眈。 不仅仅是雍州军保不住,他们也性命难保。底下的兵将还好,顶多被排挤,他们这群旧部,肯定逃脱不了被秋后算账的命运。 自称神仙在世的虞昉,死而复生,领着他们,一步步从绝境中艰难翻身。 先是从粮食入手,再是钱财,用?钱财,再去套粮食,顺道还取了矿山,马。 底下的兵丁,对虞昉的死心塌地,不输给他们任何一人。 虞氏以?前?爱护他们,但始终碍于多年征战,太过穷困,要冲锋陷阵的兵丁,才能勉强吃上油腥多点的饭食。 虞昉不计代价,让他们先能吃饱,吃好,如果没肉,尽力保证有蛋吃。且全员披甲,翻遍史书,都是绝无仅有之事。 “排兵布阵再精妙,在绝对的力量优势面前?,都不堪一击。”虞昉曾说?过。 虞冯他们这些上过战场厮杀的老将,深以?为然。 大楚征召兵丁入军营,按照身高,身形划分等级,身形高大魁梧者?,比寻常的兵丁待遇优厚。 身高已经基本定了,只能在身形上想办法。在吃食上做了改善,再加上勤练兵,本来该长的肉,都变成了硬邦邦的腱子肉。 力气上占据优势,再加上披甲,良马,白起在世亲自领兵,也难抵挡他们的铁骑兵。 老钱忍不住去捏向和的胳膊,羡慕极了,“你着胳膊,真是粗壮结实啊!” “滚,羡慕也不能动手动脚!”向和抽回手臂,骂道。 老钱不以?为意?,见虞昉转头看了来,忙几步上前?。 “后宫还要很多人,我想听听你们的想法。”虞昉朝后宫方向指了指,简单提了见到景元帝的情形。 老钱拧起眉,道:“自私凉薄,只顾着自己,这样的人多得很,他倒不足为奇。只苦了” 兴许想到了自己,老钱道:“也不算苦,他们至少活了下来,穷人家的孩子,活下来的更少。” 虞昉不置可否,看向了向和,“你觉着呢?” 向和认真沉吟,道:“现在不同一路打过来时?,将军要顾虑的更多。这件事的确为难,后宫嫔妃太妃们还好安排,只那几个皇子皇女?要是留着他们,要是蠢了些,被人利用?生事,后患无穷。真要斩草除根,都是些孩童,太过残忍,雍州军从不杀妇孺孩童。” 老钱想了下,道:“留着吧,或送进?庙里,或让他们学一份手艺,做个普通寻常人。不过,皇女?无妨,皇子不能让他们留在自己的母亲身边。” 桃娘子道:“我也认为,留他们一条命。如老钱说?的那般,他们现在的年岁,可能有些记事了。要是以?后长大后想闹事,杀了就是,那是他们自己的造化。” 虞昉听他们说?完,唔了声,没有当场做决断。 翌日,江大学士他们进?了皇城,久闭的政事堂大门,终于打开?了。 下过了雨,政事堂里已经一股霉味,江大学士掏出块抹布,挽起衣袖擦拭起来。 小厮忙上前?帮忙,江大学士摆手,让他去打水:“我要亲自动手,洗净尘埃。” 小厮跟在江大学士身边久了,知道他这句话有深意?,只听不懂,便去茶水房打水。 茶水房里换了宫女?内侍当差,小厮一个都不认识,不过宫女?内侍很是客气,问过了名字,让他在名册上画押,给了他要的热水。 小厮提着热水回到值房,回了在茶水房的事,江大学士笑眯眯听着,道:“如此甚好,宫中的主子少了,无需那般多的人伺候,他们总要有个去处。他们取代那些刁奴小吏,以?后可会?变成同以?前?那般捧高踩低且不提,至少如今井井有条。你且去看着,看一圈再回来。” 小厮领命出去了,政事堂无人敢随便进?来,只有在御书房拜见过虞昉,得了她许可的八人前?后脚到了。 其他的六部并翰林院等,消息灵通的朝臣官员,无事人一般,跟着回了官廨。虽无人阻拦,却也没人派遣差使?。一应的文书,公函,都不知到了何处,官廨里只剩下空荡荡的案几桌椅。 各部的茶水房一样换成了宫女?内侍,有官员前?去要热茶热水,或者?小炉炭,有人空着手出来,有人领到了。 小厮看了一阵,回到政事堂,仔细回给了江大学士。 江大学士坐在案桌背后,捧着茶盏啜饮了口,呵呵笑了。这时?,王御史来了,他搂着个紫砂壶,提着一包茶,将茶递给了小厮,“拿去,茶水房的茶叶,比树叶都苦,还不如吃白水。” “嫌弃差了?”江大学士问道。 “是差,不过无关紧要,我知道朝廷缺钱,恰好有一些茶,喝自己的就是。你这个人,我请你喝,你还故意?说?酸话。”王御史瞪着他道。 “好好好,多谢多谢,是我小人之心了。”江大学士随口赔了不是,说?了小厮在茶水房的见闻。 王御史神色凝重,道:“这次陛下真是下了决心,要精简朝廷各部。” 江大学士压低声音,道:“倒也不全是精简,这些没领到茶水之人,他们的品行,所作所为,实属令人不齿。老王,陛下称对建安城不熟悉,你觉着,这叫不熟悉?” 王御史愣住,江大学士哈哈笑起来,甚是高兴道:“还有好些人装腔作势,拿捏着等陛下向他们服软。以?为武夫,打得了天下,治不了天下。真真是可笑至极,打得了天下的人,岂是寻常武夫。以?前?是先打再治理?,陛下这一路打过来,各州府都被她顺手理?得干干净净,一刻都没耽搁,百姓马上可以?春耕。这是真正的明君,明君呐!” 边笑,江大学士站起了身,朝外?走去。王御史忙起身跟上,追问道:“你去何处?” “去替陛下分忧!”江大学士负手在后,头也不回道。 王御史将心爱的紫砂壶随手朝案桌上一扔,小跑着追了上去,“我也去。” 江大学士侧头看向王御史,问道:“你打算如何替陛下分忧?” “就只你聪明!”王御史白了一眼江大学士,道:“百废待兴,事情多得很。陛下看中民,郊外?田地之事,苏尚书张府尹他们已经办得七七八八。还有些不肯动,尚在死守的,估计会?借机闹事。他们能借何时?机,姚太后死在众目睽睽之前?,好些人都看得落了泪,他们要借的,便是那些左摇右摆,记吃不记打之人的善心!” “你聪明,想得也远。呵呵。”江大学士夸赞了句,笑了声,“不止这一件,这宫中乌泱泱住着那么?多人,陛下也头疼。” 王御史恍然大悟,抚掌道:“哎,我真是老糊涂了,昨晚我还在琢磨,前?朝的娘娘们,皇子皇女?们,楚氏的宗亲,是该做出安排处置了。” “废帝仍在。”江大学士垂眸,补充了句。 “这才是麻烦。”王御史也皱起了眉,“生得美貌若仙,诗画双绝,还不顾危险,御驾亲征。还凄惨无比,亲眼目睹母亲惨死,失了家国。非但能收拢一众士子的心,哪怕是杀父仇敌,也能原谅他。我听老伴说?,好些小娘子偷偷替他哭,那些不知好歹,险恶的少年读书人,都在替他写诗,写撰。” 江大学士也听闻过,他冷笑了声,道:“雍州军驻守在京城,张仲滕又拼命表现,还有张邸先投诚。张邸张放是本家,虽不对付,同样是削尖脑袋钻营之人,建安城何处有个风吹草动,岂能瞒得过两人去。只怕陛下早已得知了,没去管此事,就是要由着他们闹。” 王御史一琢磨,“倒是这样,他们自管闹,正好趁机一并收拾了。” 两人说?着话,来到了中殿,铃兰将他们领了进?去。 殿内,除了虞昉,严琼儿严淑妃,辛贤妃等几个高位嫔妃,都一并在了。 虞昉抬了抬手,道:“我正要让人来找你们,你们坐吧。铃兰,你让人去把政事堂,苏尚书他们都叫来。” 江大学士王御史对视了眼,在空着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铃兰出去后,虞昉又对黑塔道:“你去带楚定安来。” 听到久未露面的景元帝名字,殿内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第52章 严琼儿从走进大殿后, 便如石像一般坐着,盯着眼前的金砖地面,一动不动。 这?段时日发生的事情太多, 在以前,严琼儿?有所预料,真正面临时, 以为自己会不在乎。 她厌倦了深宫,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早就快疯了。谁曾想, 她却感到天崩地裂。 宫闱深深,严琼儿在夜里总是睡不着,她经常能听到哭声, 压抑,凄凉。她拼命堵着耳朵, 还是丝丝缕缕往脑子里钻。 伺候的宫女内侍少了大半, 吃穿用度自然远不能与从前比,连怜儿?都吃不下。 毕竟严府富贵,怜儿?的一应花销用度,寻常官宦人?家的主子都远不能比。怜儿?成?日也魂不守舍。 已经改朝换代, 严宗这?个?宰相做到了头,严府再也不复以前的荣光。树倒猢狲散,怜儿?担心自己,也担心严府的父母兄弟。 怜儿?有时候也偷偷哭, 急得嘴角起了泡,从不在严琼儿?面前提, 也不问?她该如何办。 因为觉着她不仅无用,还有可能被?牵连, 严琼儿?清楚得很。 毕竟严宗恶名在外,她又是景元帝的宠妃,怜儿?还看不上她,认为她除去严府主子的身份,心气高,却没本事?。 严琼儿?起初很生气,她想?惩处怜儿?,只她这?个?主子的身份变得很尴尬,后宫也到处充满着焦虑不安,她已经没办法惩处怜儿?,只能做了罢。 后来在漫长的深夜里?,严琼儿?回想?了自己的这?一生。 不过片刻就?想?完了,主要是没甚可想?,她也没做出什么值得回忆之事?。 反倒是进宫为妃,虞景元帝相处,她才认为自己活了,费尽心思博取他的宠爱,无论情不情愿,这?段时日,她都在努力活着。 当?然,她的努力,与怜儿?都不能比,在虞昉面前,更不值得一提。 听到虞昉传楚定安前来,严琼儿?终于?抬起了头,不过她愣了一下,方反应过来,楚定安便是景元帝。 平时无人?敢叫景元帝的大名,他是陛下,高高在上,其实与她一样,就?是个?出身高贵,好?看的废物。 严琼儿?很是不解,虞昉传召景元帝前来的意思,将她们?都叫来,又所为何事?。 江大学士与王御史?也是一头雾水,不过他们?沉得住气,只管静坐着等。 其他如辛贤妃等就?坐不住了,辛贤妃有儿?子,短短时日,丰腴的她已经瘦了一大圈,在宫中守着儿?子,一步都没出过门。 不多时,政事?堂几人?都来到了大殿,景元帝很快也来了。他身上依旧穿着那身白?袍,站在殿门前,抬头不知看着什么。 “进去!”黑塔在旁边等了片刻,不耐烦地道。 景元帝恍惚回过神,抬腿进了大殿。 曾经再也熟悉不过之地,他惯常坐的上首,如今虞昉慵懒坐在上面。 景元帝的心情很是怪异,难过悲伤已经过去,他本来已经麻木,偶尔会冒出憎恨。 此时他悲愤中夹杂着失落,耻辱,他一时也分辨不清楚。 像是以前朝臣觐见那般,景元帝缓缓走到大殿中央站定。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朝他看了来,大皇子眨着眼睛,笨拙地抱拳下去,叫了声爹爹。 景元帝转动僵硬的头,朝大皇子看去,他的眼睛有些干涩,抬了抬手,话堵在嗓子中,含糊嘟囔了声。 大皇子见完礼,便自己站好?了,被?紧张得快哭出来的辛贤妃拉进了怀里?。 虞昉看着眼前的这?一幕,笑了下,道:“你的后妃多,大殿站着拥挤,就?没全部叫来,你的儿?女们?都在这?里?了,你且说说看,打算如何处置他们?。” 景元帝怔住,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虞昉竟然问?他的意见,她难道心中还有他? 江大学士眼神一亮,转头朝王御史?看去,正巧王御史?也朝他看来,两人?交换了个?眼神,便很快端坐着了。 妙,真是妙! 虞昉不厌其烦,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话。景元帝总算听清楚了,他刚要说话,严琼儿?猛然尖声喊道:“不!” 声音凌厉,尖锐,吓了大家一跳,景元帝皱起了眉。 严琼儿?蹭地站起了身,看到景元帝的模样,她就?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神色狰狞大喊:“不,他凭什么来处置我们?,凭什么!” “大胆!”景元帝顿时恼了,沉声训斥。 他就?算是虎落平阳,始终是楚氏,就?是虞昉也要征询他的意见,哪轮得到仰仗着他鼻息而活的妇人?来指手画脚! 也是,以前严琼儿?就?处处学着姚太后,野心勃勃,可惜画虎不成?反类犬。他曾经警告过她,她竟然死性不改! 景元帝毫不留情,阴森森道:“严氏一族作恶多端,严宗把持朝政,结党营私,贪赃枉法,严氏恃宠而骄,嚣张跋扈,不守规矩孝道,此时身上还穿着绫罗,当?绞!” “不!”严琼儿?此时脑子里?只余下愤怒憎恨,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顾着尖声大喊。 辛贤妃也被?吓住了,以前景元帝对严琼儿?的宠爱,无人?不知。在景元帝御驾亲征前,两人?一直好?得如蜜里?调油,成?日都厮混在一起,也没听过有什么不和。 谁知严琼儿?突然发疯,景元帝更是丝毫不顾念往日的情分,要直接处死她! 她们?虽然给景元帝生儿?育女过,前朝的皇子皇女,这?点情分,就?更不值得提了。 辛贤妃也忍不住呜呜哭起来,“陛”她想?叫陛下,觉着不妥,又想?叫夫君。 夫君也不妥,若景元帝不再是皇帝,她们?就?是妾室,妾室称不了夫君。 一时半会也想?不到更好?的称呼,辛贤妃急得大哭。她一哭,大皇子跟着哭,其他嫔妃害怕得跟着哭起来。 大殿瞬间闹哄哄一团,景元帝脸色难看至极,拔高声音训斥:“闭嘴,都给我闭嘴!” 都生死难料了,谁还顾得上理会他,景元帝喊得嗓子都哑了,他们?还是只顾着哭。 江大学士看向虞昉,她面色寻常,看不出任何的表情。 黑塔手搭在了刀柄上,虞昉未曾有指示,他便使?眼色,让亲卫退了下去。 严琼儿?胸口那团火,熊熊燃烧起来,冲到景元帝面前,眼眶赤红望着他,朝他啐了口。 “呸!我祖父是奸臣,你就?是昏君!你丢了江山社稷” “啪!”景元帝盛怒,抬手挥了严琼儿?一巴掌,打得她惨叫一声,踉跄后退,摔倒在了地上。 景元帝神色凶狠,上前几步,抬脚就?踹,咒骂着:“泼妇,恶妇” 江大学士他们?看得呆住了,景元帝的风度风仪尽失,竟然变得跟坊市的混混地痞一般了。 虞昉皱起了眉,抬了抬手,黑塔立即大步上前,挡住了景元帝,提着他的衣襟,拖到了一边。 严琼儿?趴在地上哭得伤心欲绝,其他人?见景元帝发狂,也流泪不止。 铃兰踏步上前,气沉丹田喊道:“肃静,都肃静!” 浑厚的声音,压过了她们?的哭声,辛贤妃等人?朝虞昉看了眼,她虽依旧神色平淡,殿内的哭声,很快就?停了。 景元帝沉默站着,连严琼儿?都自己爬起来坐了回去,重新变得安静。 虞昉道:“你们?本来是一家,楚定安如何处理自己的家事?,我一个?外人?,自不该插手。不过,我念着稚子妇人?何其无辜,还是得多管一管。我给你们?几个?选择,回娘家去,以后嫁娶由你们?自己定。若没娘家的,可以去皇寺,或立女户,找一份活计养活自己。” 枕边人?要他们?的命,仇家却放了他们?一条生路。 辛贤妃等人?死里?逃生,大舒口气,赶忙起身,感激涕零连连谢恩。 江大学士立刻站起来,忧心忡忡道:“陛下,此事?万万不妥啊!” 虞昉哦了声,“有何不妥?” 江大学士道:“她们?可自行离去,只儿?女不能带走!” 辛贤妃等有儿?女的后妃脸色一下白?了,想?要求情,王御史?他们?接连起身,道:“陛下,江大学士说得及是,陛下心善,不忍母子分离。只陛下一时心软,让有心人?从中作乱,祸害天下黎民苍生。” 虞昉拧着眉,似乎在沉思,片刻后道:“唉,你们?所言极是。小郎们?皮实也就?罢了,只小娘子最离不得母亲,此事?已定,你们?无需再多言。” 江大学士等朝臣齐声应旨,辛贤妃紧紧拽住大皇子的手,心痛如绞,热泪滚滚而下。知道此事?已定,也不敢多说。 毕竟生为前朝的皇子,虞昉已经饶了他们?一命,能活下去,已经是大幸。 铃兰道:“愿意去何处,明朝报到我这?里?来。” 辛贤妃等人?应是退下,严琼儿?恍惚跟着她们?走出大殿,春日太阳明亮照着,照得她眼睛更干涩难受,脚步似有千斤重。 她该何去何从? 景元帝望着虞昉,想?要说话,亲卫已经上前拦住了他:“下去。” 虞昉坐在上首,对江大学士他们?道:“今日初次进宫当?差,感觉如何啊?” 感觉如何? 江大学士王御史?都尤在激荡中,他们?曾经担忧过,虞昉无论如何处置景元帝的后妃皇子皇女,势必引来非议。 只他们?还是想?得太粗浅,万万没想?到的是,虞昉竟然让景元帝自己出面来处置。 这?一手隔岸观火,实在是绝妙之极! 第53章 严琼儿回到宫中, 在榻上一直枯坐到黄昏。 怜儿送了吃食进去,过了一会进去收,见?原封不动摆在那里, 怜儿问都不问,直接收起拿了出去。 暖阁昏暗,怜儿随手点亮了灯盏, 严琼儿眼睛不适应,抬起衣袖挡了挡。 怜儿看了她一眼,将灯芯拨得更亮了些, 拿出张包袱皮,开始收拾放在榻几下的旧衫旧物。 先前出去拿吃食时,怜儿知道了即将放后妃出宫之?事?。她们这些伺候后妃的宫女, 也应当会一道放出去。 一般来?说,高门大户被抄家?, 管家?管事?等首要仆从也逃不脱。严府肯定要倒大霉, 她的家?人?算是?严府比较得力的管事?,这一次凶多吉少。她是?严府来?的婢女,严琼儿都能放出去,她也没事?。 毕竟她们不比雍州府, 妇人?娘子也能身居高位,像是?虞昉那样当上将军。在建安城,出身再高贵,也不过在后宅威风威风, 就是?一件华贵的珠宝头面罢了。 出宫后过日子就难了,破家?值万贯, 怜儿一件都舍不得丢。 严琼儿怔怔看着怜儿系着包袱皮,心紧紧揪成了一团。 她该何去何从? 严氏她不想回去, 也回不去。 自?立女户,靠着自?己的本事?活下去,她要靠着何种本事?为?生? 以前她听过有人?在私底下议论,她的琴棋诗画不过尔尔,不过因为?是?严宗的孙女而?被吹捧。 那时严琼儿很是?不屑,认为?他人?都是?嫉妒。如今仔细回想,那人?说得是?,后宫嫔妃女官宫女,谁不是?才高八斗,再宫中后,她的琴棋诗画就不出挑了,除非在拥有名贵的画上胜过她们一筹。 名贵的画! 严琼儿想了起来?,起身下榻,取了灯盏进去卧房,拿钥匙开了箱笼。 箱笼里装着一卷卷的字画,每一幅都价值不菲。她足足有三箱,还?有好些更为?名贵的,都给了景元帝。 严琼儿想起来?后悔不已,倒不是?心疼。只是?觉着不值得,还?不如拿去一把火烧掉! 灯盏被严琼儿端走,暖阁内昏暗下来?。怜儿只能放下包袱皮,疑惑地跟到了门口。严琼儿的字画平时都是?怜儿管着,她知道这些很是?贵重。 看了一会,怜儿终于忍不住出声问道:“你该不会想着,要把这些都带出去吧?” 严琼儿看了一眼怜儿,道:“我没你想得那么傻。” 怜儿讪笑了下。道:“收拾些不值钱的随身衣衫,一些零碎银钱。带多了,出不去。出去也遭人?惦记眼红。” 虽然?怜儿说话的语气不好,严琼儿倒知道她在善意提醒,嗯了声,“你帮我个忙。” 怜儿顿了下,道:“你想作甚?眼下的节骨眼上,你我的身份都不适宜出头,我劝你还?是?谨慎行事?。” 严琼儿只当没听到,自?顾自?道:“你帮我去福元殿传个话,我要把这些都交出来?。你去走一趟,也算是?露了个脸,一样有功。” 怜儿愣了下,仔细一斟酌,道了声好,“我去走一趟,能不能把话传出去,我就不清楚了。” 严琼儿只点点头,“你去吧。” 怜儿没再多问,很快便转身出去了,出了殿门,值守的内侍拦着了她:“这般晚了,你要去何处?” “娘娘有事?找陛下身前的铃兰姑姑。”怜儿曲了曲膝,客气地道。 内侍上下打量了怜儿几眼,放她出去了。 怜儿微微松了口气,经过了最后一道前后殿的门,被拦着问了许多次,到底一路通畅无阻,到了福元殿大门前。 进了殿门,怜儿被指着在值房里等着,铃兰过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来?了,她大步流星进了屋,怜儿还?来?不及见?礼,她就径直问道:“何事??” 怜儿忙将严琼儿的字画之?事?说了,“明朝要出宫,娘娘恐姑姑忙,先将这些交给姑姑。” 铃兰哦了声,干脆地道:“行,你先去拿来?吧。” 怜儿怔主,铃兰皱眉,道:“可是?拿不动,要我派人?去搬?” “不不不,拿得动,我这就去。”怜儿见?铃兰皱眉,哪敢多说,忙不跌屈膝见?礼告退。 铃兰回头看着走得飞快的怜儿,挠了挠头,嘀咕道:“不需要人?帮忙,难道这么点宝贝?” 回到寝殿,虞昉手拿着以前的奏折在看,铃兰上前回禀了见?到怜儿之?事?,“宝贝很少,瘦瘦弱弱的她们就能搬来?了。” 虞昉听得失笑,放下奏折,耐心地道:“她们搬不动,也不敢劳烦你。怜儿习惯了委婉说话,想不到你那么直接,她准备的与你几个来?回,就派不上用场了,宫中还?有建安城的人?说话办事?,都喜欢先绕几百个弯,你以后多想两层。” 铃兰睁大了眼,道:“这么麻烦?真是?讨厌啊,将军放心,以后我会学着绕一绕。” “你不用绕,但?你要听得出他们在绕,言行举止背后的真正意思。”虞昉道。 “严琼儿让怜儿这个时候来?找你,给字画宝贝是?一重意思,另外一重意思,严琼儿估计有所求。她是?严宗的孙女,担心出去之?后的出路。只要不过分,她的条件,你都答应她。” “唉,我知道了。严琼儿怜儿都是?女人?,只要不过分,我都不会出手打她们。发财了,嘿嘿。将军,我去瞧一瞧,看她们来?了没有。”铃兰很快转忧为?喜,笑眯眯道。 他们真是?穷怕了,连她已经实际坐在了龙椅上,还?是?一听到钱财宝贝,立刻就喜笑颜开。 其实不止铃兰,虞昉看到铃兰搬进来?几大箱笼的字画典籍古书等,她同样也抑制不住的高兴。 户部实在太穷了,一大堆窟窿要填。最缺的便是?粮食。毕竟亩产低,干旱,洪涝灾害,洪涝灾害后的虫灾,接连不断。 虞昉要粮食,要充盈国库,要给百姓减轻负担,每一样都不容易,且每一样都相悖。 铃兰认真登记着每幅字画,骂道:“严宗真不是?东西?,这是?贪腐了多少钱财啊!景元帝姚九仪也不是?东西?,他们不可能不清楚,竟然?纵容严宗贪腐!” 虞昉大致说了些以前是?官制规矩,律法?,“贪腐再多,不杀士大夫的规矩在那里,也顶多抄家?流放。没背景的小官员贪不了那么多,有背景的上面有人?。不过真正因为?贪腐抄家?流放的朝臣官员,是?他所在的派系输了。” 铃兰听得极为?认真,她与以前不同了,除非吃食等东西?,其余琐碎的事?情,虞昉让她交给了别人?,她开始做文书一类的事?情。 “以后你就是?我身边的中书舍人?。”虞昉对铃兰这般说。 中书舍人?! 铃兰听过中书舍人?,看似官职不高,因为?是?天?子近身之?臣,涉及到机密之?事?,世人?皆称“使相”。 “将军,严琼儿请求留在宫中,她说出宫没有去处,她读过书,琴棋诗画都通一些,她可以留在宫中做女官,教授进宫的小宫女读书识字。” 虞昉以后不打算再用内侍,毕竟阉人?这种事?,丧尽天?良。到处去民间选小宫女进宫,同样也丧尽天?良。 穷人?家?吃不饱饭卖儿卖女,这是?朝廷的无能。虞昉不能完全杜绝,但?她会尽力改善,增强朝廷的救助。 “我拒绝了,告诉她以后宫中不会进小宫女小内侍,进宫来?做事?的宫女,必须年满十五,必须识字。且是?雇佣,三年一期,到时就可以出宫。” 铃兰回想着严琼儿的失魂落魄,心中很是?感慨万千,同时也开心得笑弯了眼。 要是?虞昉进了宫,说不定早已没命,严琼儿被晋封为?继后了。 如今,严琼儿连生计都没着落。而?她这个侍女,竟然?成了天?子身边的重臣,九成九的男儿,都不如她! 可惜,人?生没有若是?,自?己的路,都是?自?己走了出来?。 包括桃娘子,虽然?是?女人?,在虞昉身边,本事?都尽情得到了施展。 “我看她快急得哭了,便给她指了条路。以后平民家?读书识字的小娘子肯定多了,她可以当先生,教人?读书识字。严琼儿竟然?哭了,要给我见?礼。我受了她的礼,我觉着严琼儿不算最可怜,比她可怜的多了去。”铃兰说道。 虞昉夸赞道:“你建议得很好,出去的后宫嫔妃,宫女,都识文断字,她们要是?自?己争气,不会愁出路。你倒提醒了我,明天?你跟她们提个建议,可以合伙起来?办个女学,书院,收取女学生,教授她们读书识字,绣花等各种技艺。” 铃兰双眼亮晶晶,兴奋地道:“我明天?肯定记得!她们中虽有些人?很讨厌,九成九都无可奈何。都是?他们父兄亲长的安排,她们哪有别的路可走。既然?不杀她们,让她们能好好活着,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呢!” 虞昉被铃兰的喜悦也逗得笑起来?,道;“时辰不早,你快些登记,明天?我要用。” 铃兰不再说话,低头认真登记造册。 这些字画,虞昉肯定不会留在宫中,她准备让江大学士他们牵头,建造一座书院。 皇宫中藏着的字画,轮流拿去展览,前来?欣赏之?人?,每人?收取钱财。 书画院得到的收益,所得的收益,出去开支维护之?外,其余部分归到户部。 所有的古籍,经史?,算学等书籍,全部放开抄写,同时交予印刷铺子免费印刷。 印刷铺子只必须遵守的一个条件便是?,印一本名家?释义经史?,必须印五百本《千字文》,交由朝廷,免费发放给平民之?家?。 虞昉这一举措,是?要打断世家?文化垄断。王谢堂前燕都飞入了寻常百姓家?,名家?大儒也该走入平民百姓之?家?。 在读书教育上,不敢说百分之?百的公?平,至少不再是?天?差地别。 “严宗。”虞昉手指敲打着案几,脸上浮起了笑。 严相府的宝贝,只会更多! 春天?已真正来?临,该跟严宗算账了! 第54章 天气?晴好, 真正开了春,严宗似乎很怕冷,薰笼里点着炭, 屋内众人都热得冒汗,他?还裹着厚皮裘。 “咳咳咳。”严宗刚开口,就?咳了一阵。 原本白面馒头一样的胖脸, 好像里面?的水被晒干了,变得?蜡黄,皮耷拉下来, 随着他?的咳嗽不断颤动。 咳完之后,严宗吃了口水,呼哧喘着气?, 将茶盏哐当扔回高几上,恶狠狠道:“她虞氏想要我死, 想要我们死。我已经老了, 一只脚踏进了棺材,我不怕死。我严氏还有?儿孙,你们都有?儿孙,他要我们断子绝孙, 你们可甘心!” 曾经高朋满座的严府,门前早已门可罗雀。书房里坐着的几人,都是以前严宗的亲信。 亲信也?没全来,有?人生病, 有?人闭门不出。 局势不明,亲信也?靠不住, 大难临头各自飞。 黄宗尙缩在角落,茫然而无助。他?以前高攀不上严宗, 严府办酒宴喜事,他?只能坐在最远的角落。 严宗身边的小厮来请,黄宗尙惊骇莫名,只是他?混进礼部当差,礼部值房空荡荡,茶水房连水都吃不到一口。 只茶水房并非如此,有?人得?了茶水,有?人如他?一样?没有?得?到。听他?们私底下议论,没得?茶水的官员,差使肯定保不住,说不定还会被抄家流放。 以前黄宗尙领了景元帝的旨意,几次前去雍州府传旨意。当时自以为虞昉是难得?的知?己,在她面?前颇为张狂。 如今回想起来,黄宗尙吓破了胆。 他?竟然得?罪了新帝! 黄宗尙怕死,更怕被抄家灭族,瑟缩着,止不住浑身发寒,如严宗那样?裹紧了外袍。 “相爷。”有?人迟疑着开口,严宗眼?神冰冷看了过去,呵呵打断他?道:“我如今算是什么?相爷,相爷在政事堂里坐着,我们,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那你我如今,能如何呢?”那人没有?争辩,忧心忡忡道。 “你怕不怕死?”严宗盯着他?问?道。 那人一愣,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姚太?后,你可还记得??”严宗问?道。 姚太?后在御街上的惨烈,大家都历历在目。 黄宗尙听得?一头雾水,不知?为何突然提到了姚太?后。 严宗神色阴狠,朝黄宗尙看了过来,他?浑身一震,只听到严宗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黄宗尙从严府角门出来,整个人精神恍惚,摇摇晃晃朝巷子外走去。 小巷幽静,午后太?阳高悬,从嫩绿的树荫中洒下,地上洛满了辛夷花杏花花瓣,春和景明。 黄宗尙眼?里看不到春光,严宗的话?在耳边不断回荡,双腿酸软无力,每走一步都重若千斤。 守在小巷外的车夫见到黄宗尙过来,连忙上前唤他?,他?恍惚上了马车,道:“去桑家瓦子。” 他?现在不想回府,只想大醉一场。 车夫调转马头,朝桑家瓦子驶去。朝堂大变天,正值一年天气?最好时,又经过了一整个气?氛紧张的寒冬,京城百姓争先?恐后走出家门,比往年还要热闹。 马车到瓦子前就?停住了,鳞次栉比的铺子前,小贩来回叫卖,还有?好些人蹲在地上,吆喝着卖传家宝,药到病除起死回生的方症良药。 老钱蹲在一个摊子前,拿着银针盒很是纠结。 “扁鹊留下来的银针,扁鹊,扁鹊!一针下去,起死人肉白骨!这位贵爷,你是识货有?缘人,这扁鹊祖师爷留下来的银针,竟然被你给碰上了!” 老钱觉着摊主是骗子,扁鹊使用过的银针,哪能留到现在。就?算留到现在,也?不会到摊贩手中。 他?瞥了眼?摊主,尖嘴猴腮,油嘴滑舌,一看就?不是好人。 只是,老钱又迟疑了。 只要一两?银子,哪怕只有?头发丝那么?丁点的可能,他?也?不想错过。 桃娘子生辰快到了,老钱绞尽脑汁,想买份得?她心意的生辰礼。桃娘子醉心医术,银针普通,沾上扁鹊就?不普通了。 老钱想到桃娘子,心一横下了决定,道:“二十个大钱!你卖不卖?” 摊主差点没跳起来,生气?道:“二十个大钱,这位贵爷,你并非在讨价还价,你是祖师爷扁鹊不敬!” 老钱放下了银针盒,起身就?要离开,“不卖就?算了。” 他?有?自己的坚持,绝不会用扁鹊用过的银针是假来压价,要是说了,头发丝大笑的可能就?没了,亵渎了他?对桃娘子的深情。 摊主又跳起来,愈发生气?了,“拿去拿去,二十个大钱就?二十个大钱,反正祖师爷扁鹊怪罪下来,也?怪罪不到我头上!” 老钱哼了声?,仔细数了二十个大钱给了摊主,将银针盒宝贝地塞到了怀里,走两?步偷笑一声?,想着桃娘子收到扁鹊用过银针的笑脸。 光顾着乐,老钱一时走了神,与一人迎面?相撞。他?哎哟一声?,退后一步,使出眼?色让跟着他?的护卫退下,拉出架势就?要吵架。 “你”老钱看清楚对面?的人,瞎了眼?几个字还没骂出口,便咦了声?,“原来是老熟人。” 黄宗尙也?看认出了老钱,他?像是傻了般,心中百感交集,愣愣站在了那里。 老钱眼?珠子翻动着,嘿了声?,手在黄宗尙面?前挥了挥,“你怎地了?哟,以前你可是白白胖胖,怎地变成了腌苦瓜?” 黄宗尙嘴唇哆嗦了下,差点没哭出来。他?不顾一切抓住了老钱的手臂,嚎嗓道:“老熟人,你” “闭嘴!”老钱见势不对,抬手捂住了黄宗尙的嘴,飞快四望,将黄宗尙拖到了一条僻静的小巷。 护卫跟了过来,黄宗尙吓得?面?无人色,叽叽歪歪道:“老熟人,你要作甚?” 老钱哭笑不得?,想到黄宗尙初次来雍州府的趾高气?扬,再对比他?如今的失魂落魄,没出息的样?子,很是怀疑他?的进士,也?是路边摊上买了来。 “你爹死了?”老钱挑眉问?道。 “我爹没死,好着呢。要死人了,是我要死了啊!”黄宗尙哭着道。 老钱眉头皱起,低声?训斥道:“你不是还好生生活着,小声?些,不许哭,出了何事,你一五一十道来。” 黄宗尙哦了声?,将到严府之事,颠三倒四说了,“老熟人,你要救我啊,我不想死,我儿孙也?不想死啊!” “你有?孙子了?”老钱惊讶问?道。 “没有?孙子,我有?儿子,以后会有?。”黄宗上答道。 老钱白了黄宗尙一眼?,这件事重要,他?马上得?进宫去向虞昉回禀。不过,他?肯定不会在黄宗尙面?前表露出来,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你还没死,先?回府去,大白天的,你吃什么?酒,真是腐朽,堕落!” 黄宗尙哦了声?,“好,我不吃酒了。这就?回府去。” 老钱哼了声?,挥挥手道:“别人让你去死,你就?去死,真是!回去吧回去吧,别说遇到了我。” 黄宗尙晕晕乎乎走出了小巷,只看到老钱钻进人群,几步就?不见了,他?站在那里片刻,脑子恢复了几分清明,忙朝车夫等候的地方走去,上了马车,催促道:“回府去,快,谁来都说我不在,府里别开门!” 老钱进了宫,刑部于侍郎,吏部左侍郎,府尹张仲滕几人正在见虞昉,他?便坐在廊檐下,边晒太?阳边等。 虞昉面?前的御案上,摆着大堆的卷宗,她随便翻了几本,拿出吏部的官员名录,道:“你们按照上面?圈出来的名字,将各府涉及到的案子分门别类。” 三人应是上前,虞昉嫌弃御案太?窄,干脆让他?们将卷宗搬到了地上,铃兰取来了软垫,几人坐在软垫上挑选,铃兰则在一旁记录。 虞昉累了许久,活动着身子走出御书房,老钱马上迎了过来,跟在她身后,沿着廊檐踱步,低声?回禀了出去买生辰礼,见到黄宗尙之事。 “让他?们去吧,随便来,正好一并处置了。”虞昉道。 老钱见虞昉早就?打算,便放下了心,道:“黄宗尙真是没出息,我看他?吓得?都快尿裤子了。” 想到黄宗尙在雍州府的所作所为,虞昉不由得?笑了下,道:“黄宗尙能考中进士,绝对不算笨。他?做事做官都差强人意,你我都看不上眼?,照着我的意思,他?早该被罢官处置了。只是,大楚如黄宗尙这样?的官员都少见,他?胆子小,在油水不丰厚的衙门,算得?上清官了。” 黄宗尙在雍州府没捞到什么?油水,行经各州府时,却?收了不少孝敬。 虞昉却?称黄宗尙算得?上是清官,老钱可以想象,原来大楚朝堂上下,腐朽到了何种地步。 老钱清楚虞昉最近很是头疼,只他?不喜欢朝政,也?不擅长朝政。他?自由散漫惯了,也?帮不上什么?忙,挠挠头道:“还是虞老抠厉害,抠归抠,能帮将军分忧解难。算着时日,虞老抠再过两?三个月,等春耕完,便能来京城,将军那时也?能歇口气?。” “他?也?不行,积重难返,这不是一天两?天能改变的事情。一是律法?不完善,二是律法?只停留在表面?,只约束平民百姓,对官绅却?无约束。四是官民之间的鸿沟,百姓在官绅面?前低人一等,官绅作威作福,地方州府的官绅,只手遮天。” 虞昉神色冰冷,“他?们求神拜佛,却?毫无信仰约束。读了一肚皮书,却?行着鸡鸣狗盗之事,将礼义廉耻,道德规矩孝道规矩时刻挂在嘴边,自称自己为父母官。真是礼乐崩坏,养着他?们的衣食父母,缴纳赋税粮食之人,是要对他?们下跪,他?们眼?里看不上的贱民穷人。” 老钱去京城几座有?名的寺庙游玩过,功德箱每天收到世家大族供奉的香火银,他?眼?红得?都快出血了。 “杀了他?们这些狗东西!”老钱愤愤道。 虞昉瞥了眼?老钱,道;“不杀人了,我又不是杀神,怎么?能随便杀人。我向来以德服人,以理,以律法?服人。” 老钱听得?目瞪口呆,讪笑着说是是是,“将军向来就?是以德以理以律法?服人不过将军,何为以律法?服人?” “按照律法?,让人死得?心服口服。”虞昉简单明白解释道。 老钱又乐呵呵了,虞昉始终是大仁之君,而非小慈。 那还不是要杀人嘛! 虞昉瞥了眼?老钱,问?道:“你给桃娘子买生辰礼了?” 老钱笑嘻嘻掏出银针盒,显摆道:“扁鹊用过的银针,千古难求,只要一两?银子,摊主见我是有?缘人,二十个大钱就?卖给我了。将军觉着,桃娘子可会喜欢?” 虞昉笑吟吟道:“嗯,扁鹊用过的银针,很好。等下晚上桃娘子要来与我一道用饭,你也?来吧,你到时候送给她,我也?正好瞧瞧,桃娘子如何欢喜。” 老钱响亮地应了,美滋滋盼着晚饭时,到时候送生辰礼给桃娘子,她比桃花还要艳丽的笑容。 第55章 晚上用膳, 虞昉让人把向和也叫来了,吩咐膳房准备了长寿面。像是在雍州府一般,热热闹闹聚在了一起。 饭用到一半, 热腾腾的长寿面送来了,放在桃娘子面前,她?一脸不解, “怎地就我有面吃?” 虞昉没说话,微笑着看向了老钱。 老钱忙吞下嘴里的羊肉,从?怀里掏出银针匣, 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道:“桃娘,送你。” 桃娘子莫名其妙接过银针匣打开, 老钱在一旁振振有词道:“过两日就是你的?生辰了,我一直在绞尽脑汁, 琢磨着送你何种生辰礼。这套银针, 是我走遍了建安城方寻了来,是祖师爷扁鹊用过的?银针,针到病除!” 桃娘子合上匣子,道:“很好, 等下我拿来给你扎针。” 老钱啊了声,“我好生生的?,为何要给我扎针?” “给你治脑疾。”桃娘子似笑非笑道。 虞昉面色寻常,铃兰眨巴着眼睛, 嘴角撇到了地下,黑塔白了老钱一眼, 向和则不客气,哈哈大笑。 “老钱, 你真是厉害,连扁鹊的?银针都能遇得到。老钱,扁鹊的?银针,你花了多少银子,半钱还是一两?” “呸!”老钱一边恶狠狠去威胁向和,一边又委屈去看桃娘子,很是忙碌。 “我好心?好意给你寻生辰礼,你还嫌弃。”老钱嘟囔着道。 桃娘子不理会他,低头吃起了长寿面。 向和道:“我今日进宫得急,没来得及给你备礼,一定会补上。” 桃娘子笑着道好说好说,“我要些药材,具体要何种,到时?候写给你。” 向和一口应了,黑塔与铃兰各自拿了个荷包给桃娘子,荷包中都各自装着五两银。 桃娘子打开荷包看了下,道谢后,笑嘻嘻地收了起来,对铃兰道:“你如今是中书?舍人了,俸禄高,我就不与你客气了。等你生辰的?时?候,我再?给你好的?。” 铃兰回了知道了的?眼神,相视而笑。 虞昉拿出一支镶嵌红宝石的?桃花簪,道:“要开始忙了,到时?候恐没功夫,先提前给你庆贺。” 桃娘子拿着桃花簪爱不释手,当即就插在了发?髻上,笑得比蜜都甜。 欢笑都是他们的?,老钱插不进去,失落得很,想大哭一场。 晚膳后,大家略微坐了一阵便告退,老钱扭扭捏捏留在了最后。虞昉心?知肚明,道:“说吧。” 老钱不客气了,不解道:“为何桃娘看不上我的?礼,是嫌弃太便宜了?” 虞昉道:“是,也不是。我没空与你解释,这样吧,楚定安闲得很,他又曾是全天下拥有最多女人的?人,你去与他闲聊说话,看能不能有所领悟。” 老钱本想嫌弃一下,念在连桃娘子都夸赞其生得漂亮的?份上,便打算纡尊降贵一下,去与他闲聊几?句。 于侍郎几?人,从?早到晚在御书?房忙碌,将旧卷宗按照吏部?的?官员名录分了大半,京城最热闹的?桑家瓦子出事了。 天气越来越暖和,繁花似锦。勾栏瓦舍向来是十二时?辰都人流不息,若是有新戏新人出现,各家棚子更是一座难求。 最近牡丹棚在上演小唱,小唱不稀奇,稀奇的?是新人新面孔,黄鹂一般婉转的?腔调,绕梁三日而不绝,在能容纳千人的?棚子里回荡。 向来爱新奇的?京城闲人百姓,花上几?个大钱,争抢着去听一场,回去之后好向友人陌生人吹嘘。 牡丹棚的?小唱红火,带得买吃食药汤算卦等一并热闹起来,棚前的?空处,摆满了各式的?摊子。 只要不挡住门,掌柜也不驱赶,人气旺,买卖才旺。 牡丹棚分为上下两层,楼上设置雅间,有钱的?世家子弟富绅,多花些大钱要一间雅间,棚子还送茶酒果子蜜饯等吃食。 悠扬的?小唱回荡在棚子里,不断有人叫好。楼上雅间的?贵人舒适地靠在圈椅里听,也有人觉着没劲。走出雅间站在回廊上欣赏。 台上之人唱得正酣,台下众人听得正入迷,突然,砰地一声巨响,一道白影,坠落在了台子上。 众人还没回过神,台上唱小曲的?人先惊声尖叫起来:“有人跳楼了!” 台上渐渐有鲜血溢出,那人还在不断抽搐。底下众人有人害怕,有人伸长脖子去看究竟,一下就乱了。 “不要吵,不许乱跑,谨防混乱!” 各家棚子都有壮汉巡逻守卫,防止有人生事作乱。领头的?倒也镇定,立刻冲到台前,大声吆喝,吩咐护卫拦住他们。 以前瓦舍因为人多出过事,身在天子脚下,府衙尤其重?视,三天两头来找瓦舍敲打。 久而久之,各家棚子就练出了一身本事,尤其是像牡丹棚这种大棚,底下普通的?座位上,隔着几?步就有壮汉守着。 护卫很快就平稳了乱子,领头的?将台上之人翻过身,手摊在他的?鼻下,气息全无,不禁摇了摇头。 待认清他的?脸,顿时?惊叫出声:“黄枢密使!” 枢密使的?地位,曾经等同?于宰相。虽私底下有传闻,新朝将会取消枢密院,但黄枢密使的?大名,休说是京城,估计天下都无人不知。 “黄枢密使?”底下有人听到了,也一样惊讶问道。 “宰相跳楼自尽?哎哟,真是热闹!”有人哄笑道。 人多,牡丹棚又明亮,死?人就不那么?令人害怕了。 何况,死?的?是黄枢密使,简直比听小唱还让人兴奋。 “他身上还写了字,快念一念,他身上写的?什?么??”有人眼尖,看到了他本白布衫上的?字。 “老夫已老,愿以命相抵,恳求虞氏放过老夫的?家人亲族。”领头的?辨别?着已经染上血的?字,念了出来。 “新帝要诛黄氏九族了?”有人问道。 “你没听说,新帝一路打过来,杀了许多世家大族,那是血流成?河,连襁褓中的?婴儿都没放过。” “京城好些世家大族,都闭门不出,有人听到里面哭声不断,好些人都病倒了。” “这刀悬在头上,不知何时?落下来,活人也会被吓死?。” “唉,说起来,可怜喽。以前也是顶多抄家流放,至少妇孺幼童能留下一条命。” “这新君的?手腕,未免太残忍了些。这杀人上了瘾,世家大族杀光了,就该轮到你我这些平民百姓了,谁也跑不掉。” 牡丹棚掌柜听到出了事,感?到晦气不已,听说是黄枢密使时?,顿时?大吃已经,直觉大事不妙。 “去,赶紧去报官,告诉黄枢密使的?家人。退还他们一半的?钱,将人都请出去!”掌柜当机立断,吩咐道。 “各位贵客,实在对不住,等事情处置了,下次再?来,保管给你们便宜些!”伙计守在门口,不断点头哈腰赔笑道。 客人陆陆续续走出牡丹棚,不断议论。很快,黄枢密使自尽的?消息,传遍了京城。 张仲滕在宫中,衙门的?邓推官当值,他本来不管事,无奈之下,只能先让人进宫禀报,自己带着差役,硬着头皮前来牡丹棚。 邓推官一行,到了瓦子口,便被堵住了。 黄枢密使府上的?妇孺老小,披麻戴孝,互相搀扶着,流泪呜呜哭泣。 在他们身后,严宗也穿着本白麻服,府上的?幼童妇人都低头跟在他身后,流泪不止。 除了严宗,还有曾经位高权重?的?三品四品朝臣,楚氏宗亲,京城有头有脸的?世家大族。 严宗杵着拐杖,老泪纵横,嘶声力竭道:“老黄啊,老严来送你一程了。你先走一步,老夫随后就来。你与老夫一样,辛劳一辈子,到头来,上护不住君,下护不住家人亲族,除去一死?,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啊!”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有幼童哭喊起来,稚嫩惊慌失措的?声音,令人听得格外难受。 “嘘,别?哭,阿娘陪着你,阿娘陪着你去死?。”妇人哭着劝,劝着劝着,便痛哭失声。 渐渐地,哭声越来越大,瓦子上空,都被哭声笼罩,闻者伤心?。 “唉,可怜喽。这么?多条人命。”有人于心?不忍,抹着泪道。 “是啊,一家一族,任谁也承受不住,这也太残忍了。” “他们都不是好东西,以前欺压你我的?时?候,你们都忘了?”有人不同?意,反驳道。 “杀人不过头点地,这可是灭族之灾!” 围观的?人争论不休,有好些读书?人士子也在其中,争得面红耳赤。 “衙门来人了!”有人看到了邓推官他们,主?动让开一条道。 “邓推官,你们不是来缉拿他们进大牢,要砍头吧?” 邓推官满脑门的?汗,哪答得出来,只能一言不发?往前走。 “邓推官不回答,肯定是要抓人了。”有人说道。 严宗脸色灰败,朝着邓推官咚咚磕了几?个头,努力撑着直起身,脑门上一团血污。 邓推官看着严宗,他白发?披散,血流在身上,不断呼哧急喘,一时?都傻了。 严宗仰起头,手朝邓推官伸出,喘着气道:“邓推官,老夫甘愿赴死?,恳请邓推官,告诉老夫景元帝的?下落,他可是也被杀了?” 景元帝? 许久没人听到景元帝的?消息,大家不禁又小声说起来。 “景元帝肯定被杀了。” “景元帝那般的?神仙,与世无争,真是可惜了。” 京城的?百姓,虽然恨朝廷,恨姚太后朝臣贪官,景元帝却美名在外,对他颇多赞赏。 尤其是读书?人,很是推崇景元帝的?文采。 听到景元帝可能惨死?,他们起初还能保持镇定,这时?都忍不住了,纷纷振臂高呼。 “景元帝乃仁慈之君,实在不应落得如此下场!” “先太后已经以命相抵,恩怨已了,赶尽杀绝,非明君之举!” “杀戮何时?休?” 邓推官哪答得出来,他岂能看不出来,眼下的?阵仗,是他们故意为之。 前来的?官员豪绅,都是对新君虞昉不满,他们要借机闹出大事。 邓推官不能乱说话,只能支支吾吾,道:“你们让开,有人报官出了命案,本官要去处置。” 严宗眼神已经泛散,他拼尽全力,嘶声力竭道:“陛下啊,老夫来也,求放过老夫家人” 哭喊嘎然而止,严宗倒在地上,白衣染血,双眼圆瞪,死?不瞑目。 众人哗然,将邓推官他们团团围住了。 “得绕人处且饶人,莫要欺人太甚!” “莫要欺人太甚!” 邓推官脸都白了,手搭在腰间的?刀柄上,警惕地喊道:“退下退下,官府办案,你们休得生事。” 差役也紧张不已,几?人背靠在一起,防备着围上来的?众人。 眼见暴乱一触即发?,外面传来了马蹄声,有人骑在马上,高声吼道:““让开,刑部?大理寺府衙,联合一起查案!” 第56章 围着的人群却没有退, 反而激起百姓更大的反感。 “审案,真是可笑啊,朝廷什么时候有律法了?” “律法就是儿?戏, 达官贵人杀人放火,照样逍遥法外?,律法只能欺负平民百姓!” 群情?激奋, 朝着骑马而来的张仲滕等人围了过?去,愤愤不平怒吼。 “你们要杀人,何须摆出冠冕堂皇的理由!” “人都被你们逼死了, 你们还不满意,不如,将我们都杀了!” 张仲滕在马上看到欲哭无泪的邓推官与差役, 也头疼得很。 新朝还未正式成立,百姓对大楚官府的不信任, 被人一煽动?, 便对准了新朝。 丁侍郎毫不犹豫打马上前几步,挡在了最前面。他长着国字脸,浓眉,高鼻, 不苟言笑的脸,看上去很是威严端方?。 “我是刑部丁侍郎,奉陛下旨意,官府按律审查旧案, 并非杀人。”丁侍郎肃然道,声音浑厚, 坚定有力,开口便表明了来意。 “审查旧案?审查何年何月的旧案?”人群中有人不解, 问了出声。 “刑部大理寺,并府衙一起?,审查近年来的命案,涉及到财产争夺,抢夺民女,逼良为娼等等案件。涉案的有关人员,无论?官民,皆要带走审问。” 他手朝披麻戴孝的人群中一指,“他们都涉及到了各种案子?,当年因为各种缘由,最后囫囵结案,造成律法不公,苦主蒙冤。现在陛下要重新审理,还所?有人一个公道。” 丁侍郎神色坦然,逐一回答。左侍郎手上拿出布告展示:“布告会张贴在京城城门,贡院,衙门,各大瓦市前,大家可自行前往查看。此次审理旧案,涉案人员众多,时日长,审理起?来可能非常困难。但是,陛下坚持严审,律法公平公道,官民犯法,一律同罪!” “官民犯法,一律同罪?”有人难以置信,怀疑地道。 “以前还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呢,不过?是嘴上说得好?听而已。”有人撇嘴,明显不相信。 江大学士等人也来了,他们远比张仲滕等人要得百姓信任,大家纷纷问道:“江大学士,真要审旧案,替民伸冤了?” “我先问你们一件事?,城郊的田地,都开始在分了,拿到地的人,已经开始在春耕了吧?”江大学士笑呵呵问道。 城郊的田地,已经分发了大半,庄稼人已经开始在忙着春耕。城内的百姓合计了下,虽然前去领的少,但这件事?无人不知。 围观的百姓中,分到地的人虽寥寥无几,但朝廷做出的这个举措,无人不拍手称赞。 与自己的利益虽没有关系,但分世家大族,富绅豪强的家产,无人不拍手称快。 江大学士继续道:“新朝的革新,你们都是受益者。你们的善意,我很敬佩。但无辜惨死的人,如今已经不能开口伸冤,无人替他们喊冤了。你们这是在欺负死人啊!” 众人不说话了,好?些人回过?神来,羞愧不已。 世家大族位高权重,惨死冤死,受他们欺压的人,谁敢替他们说句公道话? 而这些欺压他们的人,跪在这里哭泣,喊几就可怜,他们就忘了曾经受到的欺负,不公。 “律法是替他们伸冤之口,陛下极力促进律法的修缮,补充,争取尽可能做到公平,有理有据,按照律法判案。刑律,户婚律,民律等,都会有大的变革。律法的书,与千字文一样,会免费张贴,发放,你们读不懂,会有人来教你们懂。以后,律法就是你们的依仗。若官员犯法,你们可以上告。地方?州府的百姓,撤销路引,通关文书等,不再设置关隘,可以凭着户贴,畅行天下。更可以进京告状,登闻鼓院会挪到京城的城门口,方?便各州府前来投递御状的百姓!” 众人哗然,因为路引,村里的人,好?些人一辈子?都没走出过?村子?,走出县城,所?在的州府就更难了。 起?初虞昉提出这点时,江大学士他们也有疑虑,怕有利于犯罪之人逃匿。 “首先,犯罪之人毕竟少,安分守己过?日子?的人还是多。从?偏僻的小道走,不进城不过?官道,罪犯同样可以潜逃。我这样做,是为了货物的流通,减少商人的成本,各地的物产能卖出去,百姓在种地的同时,能卖些土产填补家用,让商贸繁荣起?来。商贸繁荣增加了商税税收,增加的赋税,一部分用于道路的修缮,维护,百姓服徭役,就不再只是做苦力,官府可以补贴给他们粮食,工钱。一部分用于农桑,兵营。要降低犯罪,首先的是百姓能安居乐业,他们犯罪之前要考虑一下值不值当。二是增加震慑力,教化?。” 江大学士想起?虞昉的这番话,心头还犹然激荡着。 雍州军破城已经两?月有余,虞昉从?未提过?登基,封王封侯之事?。 以前改朝换代,新帝登基,便忙着各种宴席,各种封赏。追封自己的祖宗,给自己封帝,封后,封后宫。封自己的子?孙,封自己的亲信。 天下瓜分殆尽,龙椅轮流坐,皇家天子?换个姓氏,权贵新人换旧人,你方?唱罢我登场罢了。 江大学士拔高了声音,激动?起?来:“你们都要相信陛下的决心,同时,若有涉及到旧案之人,官府会随时召唤你们前来衙门问话,你们无需害怕,衙门并非吃人之地。你们若有冤屈,要提出状告,准备好?证词证人证据,到官府投递诉状。朝廷招揽一批会书写的之人,帮助你们写诉状。到时候,衙门会公开审理案件,朗朗乾坤,青天可鉴,让鬼魅魍魉,无所?遁形!” 春日和暖,太阳高悬,天地一片明媚。 围着的人群激动?不已,与以前不同的是,他们变得高兴起?来,以后的日子?,真正有了盼头。 严宗的尸首躺在那?里,除了他的家人儿?女,无人问津。 “我来,我读过?书,我能帮着写诉状!”神色激动?的年轻读书人,当即高声喊道。 其他人不甘落后,马上跟着报名。 “我也会呢。”有个貌美的妇人走了出来,她说完便绷着脸,看得出很是紧张。 “咦,她是赵婉儿?,是赵甫生的姐姐,我以前见过?。赵婉儿?进了宫,听说封了贵人,怎地出来了?”有人疑惑地道。 “后宫的嫔妃都放了出来,有些带着孩子?回了娘家,有些出来自立女户了。”有消息灵通的解释道。 “那?他们所?言的迫害,诛九族,岂不是污蔑?” “当然是污蔑了,你看跪着的那?个小崽子?,他粗布衣衫里面露出了细绢,你我从?小到大,可穿得起?细绢的衣衫?” “陛下咦,哪个陛下?”年轻的读书人,还是不放心,迟疑着问了句。 江大学士答道:"至于陛下,当是虞氏新君。” “以前的陛楚氏呢?”年轻人不敢再称景元帝,改口问道。 江大学士笑眯眯道:“以楚氏的才情?,本事?,本该没入掖庭。只看在他曾是前朝废帝的情?分上,陛下会封他为皇妃。” “封为皇妃啊?”年轻人念叨了句,没有再多问。 能被封为皇妃,在宫中过?锦衣玉食的生活,对楚氏来说,的确不算辱没,而是善待了。 毕竟,虞昉执掌一州军政,比楚定安能干百倍千倍,才被封为皇后而已。 “主事?的,跟着前去衙门问话。其余人,都回府去,没人杀你们!” 混乱已经解决,有张仲腾在,邓推官的底气十足,领着差役吆喝,抓捕,驱赶。 躲在角落的黄宗尙,又哭又笑,看得小厮莫名其妙。 “你不懂,你不懂啊。我不用死了,我儿?他们都不用死了!” 黄宗尙抹去眼泪。急匆匆朝府里走去,小厮忙不迭跟上前,“老爷,你慢一些,仔细被人冲撞了。” “快快快,回去收拾,我要都交出去,都交出去。” 黄宗尙飞快说着,小厮听得一头雾水,不知他要交什么。 “交贪腐得来的钱财!”黄宗尙没好?气道。 小厮吓了一大跳,旁人听到了,也跟着吓了一跳。 黄宗尙懊恼不已,缩起?脖子?赶紧溜了。 虞昉说到做到,黄宗尙早已领教过?,这次大张旗鼓审案,她绝不会是虚张声势,而是要真正肃清律法吏治。 要是被人抓住他,去告他的状。与他自己坦白,交出贪腐的钱财,那?就不一样了。 黄宗尙跑了一阵,见没人追来,方?气喘吁吁放慢了脚步,擦拭着额头上的细汗。 “你先前可听到了,楚氏要被封为皇妃了?”黄宗尙问跟上来的小厮。 小厮喘着气道是,他当时跟着黄宗尙一道前去雍州府传旨,不由得唏嘘咦了声,“皇妃,这个世道,真是让人摸不透。” “皇妃啊!”黄宗尙也很感慨,心中说不出的滋味。 当年,他来回替两?人传信件,信物。帝后之间的你侬我侬,龙凤比翼,他还以为会成为一段凄美的情?话。 谁知最后,天地旋转,倾倒了过?来。 龙变成了笼中金丝雀,凤飞升成龙! 福元殿。 铃兰从?外?面衙门抱着一卷文书进御书房,想到外?面的传闻,纠结了会,问道:“将军,江大学士说,你要封楚氏为皇妃。” 虞昉哦了声,头也不抬道:“是。他长得还不错。” 铃兰跟着点头,“倒也是,很好?看。我没听到将军提起?,以为江大学士在胡说八道。” 虞昉道:“我当时就随口交代了句…你不说,我倒忘记了。到时候别?忘记写份封妃的诏书,顺道告诉他一声,他被封为皇妃了,以后要恪守本分规矩!” 第57章 老钱晃悠到了沧浪阁, 值守的护卫认识他?,问了句来由,便放他?进去了。 正值最美的春日, 太阳从宝塔顶上洒在天井里,花木扶疏,安宁而静谧。 老钱很是不满, 一个废帝,哪配住在这里! 不过虞昉顺顺利利接过了建安城,整座皇宫如以前一样, 毫发?无伤,除了小一些?。到处都金碧辉煌,花团锦簇。 老钱只撇了撇嘴, 再次嫌弃了一遍皇宫的精致。在他?看来,精致就?是小家子气, 他?还是喜欢雍州府的疏朗开阔。 景元帝极少出门, 偶尔在夜里会在天井里走动,白日时,大多在屋内打?坐。 外?面有动静,景元帝也不大关注, 盘腿坐在蒲团上,双手搭着膝盖,像是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宽敞的衣袍,在地上铺开, 老钱差点一脚踩上去。 “怎地在这装神弄鬼!”老钱懊恼抱怨。 景元帝终于?回头看来,只拿余光斜了下老钱, 便很快收回了,眉头蹙气, 拉了下自己的衣袍。 老钱愣住,以他?的聪明,可以确定景元帝对他?的鄙夷。 “你看不起我?” 猜归猜,老钱还是指着自己的鼻子,亲自确定一下。 景元帝并?没问老钱是谁,很是平静地道:“我没有。” 老钱松了口气,心道这就?好。 只听景元帝又道:“我没看你。” 老钱又一下愣住,问道:“为何?” 景元帝拧眉,简明扼要?道:“丑陋,粗鄙,有碍观瞻。” 老钱气得七窍生烟,跳脚骂道:“你才丑!装腔作势扭扭捏捏,小白脸,空有一张皮囊,草包废物!你敢嫌弃老子,你可知道老子是谁?” 景元帝全然不理老钱,继续闭目打?坐。 老钱围着景元帝骂了一通,叉腰喘着粗气走出去了,边走边还骂骂咧咧。 遭受的冷艳嘲讽多了,老钱从不放在心上。景元帝却是令他?最厌恶的那?种,他?看来的那?一眼,好像他?是蝼蚁,是蛆虫,是浮尘。 哪怕他?丢了江山,骨子里依旧高?高?在上,所?有人都要?匍匐跪拜在他?的脚底下,该尊着他?,为他?卖命,让他?养尊处优,时时刻刻保持雅致高?贵。 老钱本是来与景元帝说话,想知道为何桃娘子会不领自己的情,结果落了一肚子的火。 “不拿人当人看,就?是长得好看的畜生!”老钱一路走一路骂,突然,他?停住了。 桃娘子为何对他?始终没有好脸? 肯定不因为他?长得丑,他?也不是畜生。 但是,他?在某一方面,与景元帝有异曲同工之妙。 当时朝廷直接下旨意封虞昉为后,送来了婚书,圣旨。 景元帝送给?虞昉头面,给?她写信。 从未管过虞昉是否同意,是否喜欢。一国之后,在寻常人,甚至世家闺秀看来,都是无上荣耀。 只虞昉不同,她是雍州虞氏,是一州军政。她从不佩戴头面,因为她佩戴的是盔甲。 而他?的这份真心,对桃娘子来说,便宜又多余,自以为好,实则高?高?在上告诉她,我欢喜你,你就?该接受。 桃娘子不接受,他?不敢反对,却也因此心生怨怼。 他?跟景元帝一般令人生厌! 老钱如遭雷击,肩膀塌下去,失魂落魄走着,向和喊了他?好几声?都没有听见。 “老钱!”向和看得莫名其?妙,以为出了事,上前重重拍在老钱的肩膀上,将他?拍得趔趄了下。 “你撞邪了?”向和上下打?量着他?,问道。 老钱回过神,神色恹恹道:“何事?” 居然没跳起来骂他?! 向和紧张了起来,抓住老钱往值房里走,“走走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好生与我说说!” 老钱本没心情,只他?实在难受,便跟着向和去了值房。 “我刚从将军那?里来,没听到有什么大事啊?”向和将老钱按坐在椅子里,倒了盏茶递给?他?,自言自语道。 朝廷衙门正在如火如荼审案,虽说查旧案不易,立新法亦不易,到底称得上顺当。 茶盏的水凉了,老钱吃了半盏,人清醒不少,哭丧着脸道:“老向,我跟楚氏废帝一模一样啊!” 向和听得莫名其?妙,斜了他?一眼,呵呵道:“虽说楚定安已是废帝,你也别这般侮辱人家的相貌。” “呸!”老钱来了精神,怒骂了句。 向和见老钱恢复了几分往常的风采,松了口气,道:“这五通神,总算从你身上下去了。不过,你又因何在发?癫,不若你去找桃娘子,让她再用你送给?她,祖师爷扁鹊的银针扎上几针,你马上就?好了。” 老钱听到银针,又想哭了。 “老向,你不知,唉,就?是那?个银针。将军让我去找废帝,唉”老钱唉声?叹气,将前后的经?过,他?的顿悟,仔仔细细说了。 向和听得既无语,又感慨,斜瞥着老钱,道:“我看你就?是太闲了,桃娘子每天不是扑在药堆中,就?是扎在病人堆里。人家过得充实自在,越来越厉害,提到她,就?是愁仇人都要?敬她三分,哪有功夫想这些?破事。” “破事?怎地就?是破事了?我聪明,差使做得好,闲暇的时候多,你这是嫉妒!” 老钱不满了,拍着椅子扶手,涨红脸争执道:“这是我一辈子的念想,我就?想有个知心人,想着回到家中,有人等着,能一起说说话,相伴到老。” “呵呵,你去买个仆从伺候,不就?得了?”向和嘲讽道。 老钱怒道:“呸,我跟你说不到一处去,哼,老向,我劝你一句,你别只顾着笑话我,要?是你一直这般下去,不懂得疼爱人,我看弟妹迟早得与你生分了。” “我们夫妻的事,就?不劳你关心了。”向和不以为意道。 他?与妻子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像老钱这样要?死要?活,就?是寻常普通的夫妻,彼此相敬如宾。她抚育儿女伺候父母,他?则赚俸禄养家。出来征战后,妻儿父母都在雍州府。 现在他?们没来京城,一是父母上了年岁,儿女还小,舟车劳顿着实辛苦。二是因为他?还未决定自己的去留。 他?打?算回到雍州府,或者去地方州府,先踏实做好地方官再提以后。等确定了去向,家人再随他?前去赴任。 向和见老钱神思?恍惚,受到的打?击太大,便劝道:“既然你已醒悟,那?便改了自己的毛病,争取桃娘子多看你几眼。” “多看几眼哪够,我向娶桃娘子”老钱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了下去。 “我这是在痴人说梦,桃娘子看不上我,她不会嫁给?我。我就?是以前的景元帝,痴心妄想。” 向和不想听老钱的闺怨,笑嘻嘻道:“将军封了废帝做皇妃,以后也让桃娘子纳你当小妾!” “什么?”老钱还不知此事,连向和嘲讽他?做小妾的事都顾不上了,“将军何时封了废帝做皇妃?先前我刚从废帝那?里回来,没听说这件事啊。” “又不是封你,为何要?告诉你?”向和白了老钱一眼。 “再说,将军封废帝做皇妃,是楚氏的荣光,到时候下一道诏书旨意就?行了,还用得特意告诉他??” “也是!”老钱来了精神,抚掌大笑,“当年,废帝封将军做皇后,便是这般做的!嘿嘿,将军封废帝做皇妃,皇妃又不是正室,一顶小轿抬进门就?够了。” “不过老向,皇妃有了,正室呢,将军要?封谁为正室,难道是黑塔?”老钱眨着眼睛,很是八卦地道。 “应该不是黑塔吧?”向和也猜不着,迟疑着道。 “我去打?探一下。”老钱蹭地站起了身,飞快往外?跑去。 向和无语盯着他?飞快消失的背影,本想说些?什么,最后只能作罢。 算了,让黑塔收拾他?一顿也好,省得他?太闲成天胡思?乱想。 端起茶盏吃了口,向和又面露忧色,自从虞邵南阵亡之后,黑塔整个人就?变了,跟在虞昉身后,成了她的一道影子。 他?们两人对虞昉的心思?,向和也知晓得七七八八。虞邵南这一去,黑塔只怕有部分也被他?一道带了去,对虞昉的那?份情再深,也要?挥刀斩断了。 福元殿禁卫林立,黑塔跟以前那?般,抱着刀靠在御书房外?的廊柱上守着。看到老钱走过来,黑塔朝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别靠近、 虞昉应当在御书房召见朝臣,老钱放轻了脚步,抬手比划着找黑塔,还冲他?挤眼笑。 黑塔冷着脸,朝老钱翻了个白眼,将头转向了一边。 “黑塔,你都知道了?”老钱没看懂,干脆走近了,低声?问道。 黑塔没有搭理老钱,连眼皮都没抬。 老钱围着黑塔转圈,也没看出一丝的喜悦。 便垫着脚尖,伸手去拍黑塔的肩膀,试图宽慰他?。 黑塔拨开了老钱的手,骂道:“滚!你没让桃娘子给?你脑子扎针?” 先被向和嘲讽,再被黑塔戳心窝子,老钱立刻变脸,要?狠狠回骂。不过身在御前,他?不敢造次。 无事时嬉笑怒骂,少回击一个字都吃了大亏。真有事时,他?们就?是生死伙伴。 “黑塔,我是为了安慰你,你别多想。”老钱难得真诚关心,只他?也不知该如何宽慰,只能干巴巴说了句。 黑塔嗯了声?,低下头,脚尖一下没一下踢着青石地面,低声?道:“我知道了。” 老钱一时没反应过来,黑塔是知道他?的关心,还是知道虞昉封皇妃之事,愣愣问道:“知道什么?” 黑塔看了他?一眼,解释了句:“将军亲自找我说了。” 毕竟她曾亲口告诉他?,他?们的关系,非同一般。 可惜,昨日种种,都埋葬在了冬日的大江畔。 她喜欢的人,从不是他?。 第58章 盛夏来?临, 京城天天有大戏看,衙门前天天挤满了百姓,欢天喜地看着曾经高高在上的朝臣, 官员被投入大牢,罢官,流放, 甚至砍头。 除了衙门热闹,城门,各家瓦子前张贴布告之处, 每天同样人头攒动。 各种刑律修订,增补,释义陆续公布, 旁边还有刑部大理寺的文书专门答疑。 “以后官绅犯案,再也?无法拿银钱, 官职抵消了!” “达官贵人也?要缴纳赋税, 服兵役徭役了!” 虽只是田产铺子要缴纳赋税,兵役除打?仗时的必须征召入伍,其余时的徭役兵役,皆可拿银钱抵消。 平民百姓听到这项律法, 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文书再三确定,他们方才欢欣鼓舞。 不知是谁开始,庆贺的爆竹声, 足足响了三天三夜。 “只要犯案,最低刑法是罢官, 再无贬谪处罚。” 有人欢喜有人忧,关于释义争执不断。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应当给改过自新?的机会。” “是啊,读了一辈子书,好不容易考中进士出仕为?官,竟直接被罢免,一辈子的前程都断送了。” 驳斥的人道:“只是不能做官而已,又不是要坐牢,砍头,这何尝不是改过自新?的机会。” “九品官的俸禄,各种补贴,寻常百姓一辈子也?赚不到!如此?多的俸禄,都养不好一个官,这官要来?何用!” “贬谪去偏僻之地继续做官,那是在继续危害偏僻之地的百姓!” 僧多粥少,朝廷不缺官,只缺差使。 有人倒下,就有人能补进去,这项举措深得侯官之人的拥护。 铃兰桃娘子陪着虞昉,在瓦市前的茶楼里听了一会,便起身离开。 亲卫架着马车上?前,三人一起上?了车,出了瓦市,沿着金河边驶去。 “将军,那里有卖花的,我?去买!”铃兰看到一个小娘子在脆生生叫卖,高兴地道。 小娘子站在树阴下,身边摆着栀子,荷花,蜀葵,夜合花,萱草,茉莉等花,水灵灵,开得很?是灿烂。 “好,她的花很?新?鲜,都买了吧。”虞昉拿了钱袋给铃兰。 铃兰没?接,拍拍腰间的钱袋:“我?这里有钱,等下回去我?会记在账目上?。” 虞昉道:“拿着吧,这是我?自己买的花,不入公账。” 铃兰顿了下,这才接了钱袋到手中,下车去买花。桃娘子也?下了车前去帮忙,没?一会,亲卫帮着将花搬到了后面的车驾上?。 桃娘子手腕带着一串茉莉花串,铃兰身前别着一束黄桷兰上?了马车。 铃兰将余下的钱还给虞昉,手里还拿了一枝缀着米粒大小花瓣的银桂,递到她的面前,道:“卖花的小娘子见?我?们买得多,额外送了我?我?们一些花串。这枝银桂,听说从最南边辛辛苦苦弄来?,养在暖房里,开得早,很?是金贵。” 虞昉收起钱袋,接过银桂闻了闻,茉莉与黄桷兰的花香都霸道,银桂的花香还是没?输,浓郁的桂花香气扑鼻。 这个时节的桂花难得,虞昉小心?放在了一旁。马车驶入一条安静的巷子,直接进了临河的宅邸。 宅邸新?种着石榴桂花香樟树,半个院子都被树叶遮挡住,走近了,阴凉阵阵。 铃兰与桃娘子让亲卫将花送到后院,便走了出来?,留下虞昉独自立在河岸边。 河岸对面是错落的人家,天气热,人都躲在屋中没?有出来?。河面在太阳下,泛起阵阵波光,安宁静谧。 他们将闻十三与鲜花一并?烧毁,骸骨在此?处撒入了河中。 虞昉让人重新?修缮了烧毁的屋子,屋子刚修好,她带着鲜花来?看他。 闻十三洒脱不羁,像水一样自在,虞昉便将花,撒进河中,伴他一程。 虞昉拿起花朵撒向河中。渐渐地,河面上?铺满了鲜花,顺流飘荡而去。 “你可能到了另外的世界,成了另外的人,重新?活了下来?,这样你就收不到了。不过,这是最好的事?。” 花撒完了,虞昉的手上?,沾满了各种花香。她捻着指尖,望着河流中的话,面上?浮起了微笑。 “既然没?能与你道声别。我?们就不说别离了。以后你的路,生生世世都花团锦簇。” 风大了些,河面的花,随着波浪翻滚。 虞昉静静立在河畔,感受着带着热浪与水意的风,里面仿若还含有淡淡的花香。 在心?中,虞昉还是道了再见?,他喜好游历天下,行侠仗义,不该,也?不该陪她在宫城,一辈子不得离开。 虞昉最终道:“多谢你。” 前院,铃兰与桃娘子坐在树荫下,捧着薄荷水乘凉,凑在一起小声说话。 “好多人都在向我?打?听,将军会选谁为?正室,真是烦得很?。”铃兰烦恼地道。 “将军不会选,因为?已经有正室了,至于其他皇妃,应该会再选。”桃娘子道。 铃兰不解,桃娘子脸上?浮起伤感,轻声道:“阿南阵亡的时候,你不在,我?在。我?让阿南不要死?,等到将军来?。阿南最后没?撑过去,将军来?了,我?从来?没?见?到将军那般失态过。阿南太好了,默默跟在将军身边,就像有针深深扎进去,拔出来?就余下一个血洞。” “嗯,将军那段时日?很?是悲伤,但将军什么都没?说,她是雍州军的统帅,不能表露出来?。还有,黑塔也?难受。”铃兰难过地道。 虞邵南阵亡,一死?两伤。 “我?知道。黑塔心?里过不去,其实吧,黑塔过得去,将军也?不会选他。”桃娘子道。 铃兰没?想明白,“因着黑塔太黑,不好看?” 桃娘子无语,道:“黑塔是伙伴,就像你我?跟黑塔一样。情?易生变,以后反目了,连往日?旧情?都留不住,多可惜。帝王反目,那是要出人命的。” “倒也?是。”铃兰禁不住打?了个冷颤,小声道:“其实我?都有些后怕。说实话,最初的时候,我?不觉着将军有多厉害,将军府的人,连老钱多多少少都会打?仗,谁打?了几场胜仗,杀敌多少,那才叫有本事?。” “后来?领教到了?”桃娘子取笑她道。 “直到最近,看到将军定下的种种策略,措施,我?才真正领悟。唉,我?还是太笨了。”铃兰很?是懊恼地道。 桃娘子深有感触,道:“我?也?如你这般想,将军对军营里受伤兵丁的安排,说是在缺乏药的情?况下,保证整洁干净,就是最好的医治。我?还不以为?意。心?道你又不是大夫,怎地管到如何治疗伤兵了。我?也?想见?识一下,便按照将军的说法去做了,谁知伤口化脓腐烂的伤兵,真的少了下去。将军说是天上?来?的神仙,我?觉着她不全是在说笑。” 铃兰道:“我?也?觉着将军应该不在说笑,她从开始就没?骗过我?们。当时雍州府要真正完了,是将军把雍州府救了过来?,还问鼎了天下。虞长史经常说,打?仗打?的是粮草,是谋略。将军说她不会打?仗,她同意打?仗打?的是粮草,至于谋略,是如何得到更多的粮草,在战场上?的排兵布阵,只能起到一定的作用。黑塔一拳可以打?飞五个小兵,五个小兵在他面前,排出再精妙的阵型都无用。” 桃娘子笑道:“这才叫真正的谋略,谋定天下。” 这时,虞昉走了出来?,两人马上?停止了说话,一起站起身见?礼。 预防摆摆手,道:“我?也?热了,歇一阵再走吧。” 难得挤出些闲暇,虞昉还是第一次走出皇宫,去别处,亲卫要辛苦布防,不如干脆就在这里做一阵,也?算是放松了。 院子里有水井,铃兰与桃娘子前去打?了水来?,虞昉清洗了下。 井水冰凉,洗完再吃口薄荷茶,坐在竹编的椅子里,轻轻摇晃,竹椅吱嘎作响,轻松舒服极了。 桃娘子眯着眼睛,望着天上?的白云,道:“不知虞老抠走到哪里了。” “明后天便会到了吧。”铃兰答道。 “老钱说是要去接他,不知为?何他又没?去。”桃娘子说到老钱,不禁皱起了眉。 “当然是因着你。”铃兰朝桃娘子挤眼,“老钱请了御医,说是胸口闷,病了。御医说诊不出来?,他应当是心?病。” 桃娘子哦了声,“原来?如此?。那他继续病着吧。” 最近桃娘子看上?了一个年轻俊美的大夫,准备收他为?徒。老钱知道后,便病了。 “真只是徒弟?”铃兰很?是八卦地问道。 桃娘子很?是干脆,道:“不一定,也?有其他的可能。” 铃兰瞪大了眼,道:“这你们是师徒啊!” 桃娘子很?是干脆地道:“要是有其他可能,我?将他逐出师门便是。” 铃兰听得骇笑,虞昉也?好奇地道:“为?何你现在不能确定?” 桃娘子道:“我?看他第一眼时,惊为?天人。多看了几次,便觉着稀疏寻常了。我?再多看上?几个月,到时候若还有感觉,我?便与他同睡。” “与他同睡?”铃兰这下彻底震惊了,失声问道。 桃娘子白了铃兰一眼,啧啧道:“你看你,不睡他,难道我?要与他谈论诗词歌赋。谁要听他啰嗦,我?这个年纪,听了太多太多人的说话,病人诉苦,男人吹嘘,只恨不得找个人是哑巴。铃兰,你也?不算年轻了,我?是过来?人,还是大夫,有些事?情?你不懂,等我?空了,我?再仔细与你说。” 铃兰哦了声,见?虞昉神色寻常,张开的嘴巴终于合上?了。想了下,铃兰道:“老钱是要生病很?久了。” “等虞老抠来?了,老钱也?就好了,他病不了那么久。他对我?,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么痴情?。”桃娘子嘲讽地道。 果?然,虞冯带着虞老鹫一行,两日?后进了京。 虞昉给他们接风洗尘,老钱也?来?了,痛快吃了一场酒,在虞冯面前哭了一场,翌日?便恢复得七七八八。带着虞老鹫去建安城见?世面了。 转眼便入了秋,今年算得上?风调雨顺,庄稼丰收。 朝廷各部大致定了下来?,虞冯入主政事?堂,江大学士也?正式成为?了江相。其他六部做了调整,朝廷官员基本稳定。 旧案的审理,将是一场持续的过程,最终审完,估计需要两三年。 天气日?渐转寒,眼见?就到了年底,京城依旧热闹盈天,生机勃勃。 因为?新?朝正式来?临,定国号为?“雍”,女帝虞昉登基。 曾经的景元帝,如今的皇妃楚定安,直到虞昉登基之后,才知晓自己被封为?了皇妃。 大家都忙着庆贺,将他遗忘了。 直到朝堂上?有官员上?折子提及元宵庆典,虞昉可要携后宫之人一同前往,她才吩咐礼部,给楚定安写了道封妃旨意。 沧浪阁。 楚定安望着手上?的诏书,恍惚问道:“谁被封为?了后?” 宣旨的礼部官员委婉答道:“此?事?乃陛下的私事?,任何人不得打?听。” 官员的言下之意,这是天子之事?,以他的身份打?听了,便是僭越。 官员离开了,门在身后关上?。 在四四方方的地方,楚定安已经住了整整一年,不得出去半步。 他再也?无法登楼看风景,只能在狭小的天井里,仰头望着宝塔顶,从塔顶透进来?的一线天。 楚定安手上?拿着诏书,拖着沉重的步伐,来?到门外,仰头望着那一线天,窥着那线天光。 今日?天气阴沉,宝塔顶雾蒙蒙,什么都看不清楚。 楚定安捏紧手上?的诏书,蹲在地上?,撕心?裂肺的痛苦哀嚎,回荡在四方天井中。 无人理会。 元宵节,楚定安终于出了沧浪阁。 过年时下了一场雪,天气冰冷,京城却热闹盈天。御街前早已人头攒动,到处都是照着习俗穿着月白衣衫,三三两两前来?赏焰火,猜灯谜,赏月之人。 天子虞昉也?一同登城楼,与民同庆。 焰火升空,天空好似绽开了花,变幻着各种色彩,绚烂至极。 虞昉立在那里,含笑朝城楼下的百姓官员颔首致意。 立在虞昉身后的楚定安,望着她的笑容,心?头刺痛。 他引以为?傲的东西,被她亲手粉碎,打?破。他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是。 屈辱,绝望,在胸□□织。他感到自己一点点在破碎,像是眼前璀璨的焰火,转瞬即逝。 楚定安仿佛笑了,苍白的脸上?,布满了冰冷的泪。 他奔向前,一跃,也?如一朵火树银花,朝城楼下坠落。 【终章】 第59章 血, 犹如焰火,在地上蔓延开。 月白锦衫宽袍染了红,像是成片怒放的红梅。 那张艳丽若芙蓉的脸, 衬着披散开?的乌发,比雪还要白皙,犹带着诡异的笑。 “死人了, 死人了!” 大家惊声尖叫,惊恐后退。 城墙下的人群一下骚动起来,慌忙往后跑。 焰火继续在空中炸开?, 轰隆争鸣,大家的呼喊声,便像是从坛子里发出来, 瓮声瓮气。 后面的人不知发生了何事,只见到人群涌来, 下意?识跟着跑。 也有人拦住了他们, 问道:“发生了何事?” “有人死了,从城墙跳下来死了!” 城墙? 城墙上天子虞昉在与民同?乐,问话之人不由得抬头?望去,那道高挑的人影依旧立在那里。 “怕甚, 估计是不小心掉了下来,陛下都?还在呢,真是大惊小怪。”他嗤笑道。 京城又不是没死过人,他就曾亲眼目睹姚太?后与黄枢密使死在面前, 那可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贵人! “别跑别乱动,谨防踩踏!”禁卫差役已经筑起了人墙, 将乱跑乱窜之人隔开?。 混乱渐渐平息下来,天上的焰火, 恰到了尾声,在天际留下一道五光十色的影子。影子也很快随着云淡去,月光柔软,洒落倾泻在世间。 “好像是前朝的皇帝楚氏。”慌乱过去,有人认出了地上之人。 “什么前朝皇帝,他已经成了陛下的皇妃。” “咦,还真是他。他为何想?不开?要跳楼?” “败了祖宗基业,丢了天下江山,哪还有脸活着。” “亡国都?一年多了,要死早就死了。瞧他身上穿着上好的锦缎,那张脸光滑细腻,可见没人亏待过他,他有甚想?不通之处。” “陛下真正?心慈,废帝以前的妃子,如今都?过得好好的。连严宗的孙女?,陛下都?不计较,以前的淑妃娘娘,在女?学做先生,靠着自己的本?事活着,他一个大男人,连女?人都?比不过!” 城墙下,比先前放焰火还要热闹,大家议论纷纷。 曾经追随他,仰慕他文采的读书文人,如今不知到了何处,估计都?在埋头?苦读。 律法正?式列入了科举题目,如今的《大雍律》,加上细则条文,内容厚度堪比《春秋》。 且新朝的科举,金秋第一年秋闱,明年三月考春闱。为了考试,贡院在化冻之后便会动工重?修。 刑部大理寺以及官刑名的官员很快前,仔细查过可有异常后,便将其抬走了。 差役用防火的水冲刷过地面,血水流淌开?,浸入地里,血腥气被焰火的烟味冲淡。 “桑家瓦子在放关扑了!”不知谁说道。 “陈家酒楼的灯谜,今晚设了大彩头?,听说最高可得一两银呢!” “走走走,我们快去!” 要是手气好,说不定能赚几个大钱,猜中灯迷得几个彩头?。 谁去管一个已与他们无关废帝的死活! 地上还湿漉漉,泥缝中依稀能看到血迹,却无人再关心,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虞昉一直站在城楼上,灯火在她清冷的脸上明明灭灭,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虞冯上前一步,觑着虞昉的神色,小心翼翼道:“只有两三人崴了脚,其余都?无恙。楚皇妃已经抬走,送往皇寺地藏殿安放。” 虞昉嗯了声,“跟他阿爹葬在一起吧,打开?墓穴合葬。” 虞冯怔了下,脸颊抽搐了下,心道也是,父子俩在一起最好不过。 老钱却很生气,骂道:“要死,一头?撞死,饿死,冷死,无数种死法,偏生要跳楼!瞧这城墙下人挤人,要是引起踩踏,下十八层地狱也赎不清他的罪孽!” “人都?没了,你少说几句。”虞冯皱眉训斥道。 老钱偷瞄了眼虞昉,悻悻闭上了嘴。 十五过去,年就正?式过完,明日有朝会。时辰不早,虞昉转身往城楼下走去。 一直沉默守卫在虞昉身后的黑塔,指挥亲卫哗啦啦上前,簇拥着虞昉回宫。 御撵晃悠,天上的月亮也随着晃悠,珠帘卷起来,虞昉靠在软囊上,望着随着她一路前行的明月。 世上少了一人,天上的星星并不会多一颗。 楚定安会寻死,早在虞昉的预料之中。 她彻底无视,有意?贬低他,封他为皇妃。 如他那般心高气傲,连自己儿女?都?不顾的凉薄之人。丢了江山社稷,他一直在给自己找理由,找借口,麻痹自己,他是天下至尊。 万人跪拜的无上尊荣,在做皇帝时,不过是跟喝水呼吸一样稀松寻常,并不会感到有特别之处。 当一切扭转,幻梦被虞昉毫不留情,一点点戳破时,他亦跟着碎裂了。 她只能靠着他的怜悯,指缝中漏出来的宠爱而活。她如何能站在他的位置,如何能反过来,他必须靠着她的怜悯施舍而活呢? 这纵身一跳,虞昉估计他很得意?,他总算让世人再次看向他,让她心痛后悔。 虞昉很是怅然,唉,可惜了那张好皮囊,跟白骨精一样,揭开?皮,里面是可怖的骷髅。 进了福元殿,亲卫散到了各处,黑塔还寸步不离跟在虞昉身后。她朝后面寝殿走去,他便立在拱门边目送。 虞昉停下了脚步,让随行女?官退下,走到黑塔面前。 黑塔飞快看了眼虞昉,躬身待命。 “黑塔。”虞昉唤了他一声,指着回廊,那里是黑塔经常坐靠之处,“去那里坐一会。” 黑塔不明所以,以为虞昉难过,嗯了声,憋出了句话:“陛下莫要伤心。” 虞昉也嗯了声,走到回廊边,在栏杆上坐了,道:“是啊,失去了他,朕就只剩下天下江山了,该如何是好啊!” 黑塔愣住,不由得咧嘴笑了下,“陛下不只有天下江山,还有我们陪伴在陛下身边呢。” “是,我还有你们。”虞昉道。 她其实很惆怅,毕竟不同?以往,君臣之间,再难回到以前的无拘无束,亲密无间。 不过虞昉也坦然接受,公?归公?,私归私,是该保持一定的距离。 她的身份,绝不允许她公?私不分,按照自己的喜好去行事。要是造成不好的后果,承担的人是天下百姓。 “黑塔,以你打仗的本?事,做我的亲卫头?领,实在是太?浪费了。”虞昉道。 黑塔愣愣看着虞昉,脸逐渐涨红,难过地道:“陛下可是要将属下调走了?” “是。”虞昉不想?拐弯抹角,直言了当回答。 黑塔不做声了,垂下头?,一脸的受伤。 “黑塔,于公?,你该有更好的前程。我不会让你留在兵部,你的长处,不在辎重?粮草兵将这些上。你擅长冲锋,练兵,如何杀敌。我打算重?开?武举,在京郊办武学,你去管武学武举。武举并非每年举办,武学也有其他伤残的兵将在。地方驻军的巡视,你也先兼着。等过上两年,天下喘一口气,你统兵去灭了西梁。” 听到苟延残喘的西梁,黑塔心像是有热浪拂过。 他知道以后打仗的时机少了,毕竟天下太?平才是百姓所期盼。 能上战场再杀一次敌,黑塔只敢偶尔想?一下,没曾想?虞昉会圆他的梦。 从战场上退下,虞昉也替他考虑好了,他很喜欢。 黑塔缓缓抬起了头?,犹豫了下,问道:“于私呢?” “于私,我盼着你能过得好,不以前尘往事所累,天高海阔,自由自在。”虞昉道。 晚间的焰火,依稀眼前闪烁,此时黑塔的脑子里,那些绚烂的光,徐徐绽开?交错,让他晕眩不宁。 以前在徐家时,黑塔看过许多次的焰火。虽不似这次在城楼上,与她一起看时离得近,照样能看得很清楚。且以前朝廷奢靡铺张,焰火比今夜还要盛大。 只惟有今夜的焰火,刻在了黑塔的心中。 因?为她在,因?为前朝的景元帝,终于死了,一个王朝真正?彻底结束。 他也看到了虞昉的革新,新朝泛发的生机。 虞邵南要是看到,定也会为之感到欣慰吧。 要是他继续留下来,看着她宣召后宫,他一辈子也无法自在。 黑塔心像是塞了些什么,满满当当,又有些空洞。他以后再也不能留在虞昉身边了,抬眼便能看到她。 其实,他也不能随便抬眼看,以前是不敢,是羞赧。如今也是不敢,是僭越,是克制。 黑塔最终俯身大礼下去,声音沉沉道:“是,臣遵旨。” 月亮钻入了云层,阴影落在黑塔宽厚的背上,虞昉有刹那间的失神。 这一礼之后,他们以后便只是君臣。 但?愿以后后宫的美男,能抚慰她朝政之余的寂寞。 翌日早朝,方正?式开?衙,除了接下来的春耕,各部衙门都?很闲。 礼部王侍郎站出来,提及了楚定安之死,葬仪规制等问题。 江相眉头?一拧,直接驳斥了回去:“当时你我皆在场,亲眼目睹其的举动。后来刑部大理寺都?查过,他是自己挑了下去。自戕者,本?该扔进乱葬岗,陛下心慈,将其收敛,何来的葬仪规制!” 王侍郎不再说话了,倒是礼部孙尚书站了出来,道:“陛下的后宫,如今空无一人,天下不可一日无君,更不可无储君,臣请陛下早些广开?后宫,为储君做打算。” 虞昉依靠在龙椅里,不由得笑了,戏谑道:“孙尚书,朕都?已经是天子,还免不了被催着生孩子啊!” 孙尚书神色尴尬了下,一时不知该如何说才好。 虞昉并没有为难他,示意?退朝,回了御书房。 没多时,江相并虞冯一道来了,两人落座后,江相朝虞冯使眼色,示意?他先开?口。 两人认识不久,谈不上一见如故,相处得倒也融洽。 先前两人在政事堂已经商议好,虞冯就没再迟疑,道:“陛下,臣前来找陛下,主?要还是后宫之事。虞氏就余下陛下一人了。” 虞昉诧异了下,打量着虞冯,道:“你姓甚?” 虞冯呆住,很快眼就就红了,心头?暖洋洋,鼻子发酸几近哽咽。 “你还年轻,我觉着你可以试试生养。还要虞老伯,他最近好像回了春,红光满面,他也可以生养。”虞昉道。 虞冯哭笑不得,道:“陛下,这不一样,陛下明知道,唉陛下,臣曾起过誓,这辈子以命守护虞氏,不会再成家。虞老鹫昨夜跟臣说过,他想?回雍州府了,觉着还是祠堂自在安宁,他离不开?。” 虞昉不置可否,将目光移向了江相,他马上躬身道:“陛下,臣一向以为,举贤不避亲,臣的几个孙儿,要相貌有相貌,要才情有才情,陛下可要选一选?” 虞冯瞠目结舌看着江相,暗自骂了句好不要脸,先前他可没提到自己的孙儿! 前朝混着后宫,要是有了后代?,外戚势利太?大,绝非好事。 当着江相的面,不便直接劝说虞昉,虞冯不由得懊恼不已,心道虞昉肯定不能答应江相。 果然,虞昉笑着道:“江相的盛情,我心领了。江相别埋没了你孙儿的才华,入了后宫,便得改姓虞,不得参与朝政,后宫宫务。必须得谨言慎行,勤耕不辍修习拳脚功夫,最重?要的一点,除相貌要合乎我的眼缘外,身高不得矮于五尺五。” 江相神色怔怔,半晌都?没做声。 既然想?把他孙儿送给虞昉,便没想?过靠着孙儿提拔家族。 只是虞昉的要求严苛,他孙儿不够五尺五高,读书人一辈子就关在后宫练拳脚,伺候虞昉,着实有些委屈。 如今坐拥天下江山,当然也要美男乖巧醉卧她膝! 她已有埋在心底之人,只需温顺听话,相貌姣好,身形健美,安心呆在后宫,费尽心思讨她欢心的金丝雀。 虞昉并不担心找不到,身为大雍天子,她能选后宫三千,十年不重?样! 【终章】 第59章 血, 犹如焰火,在地上蔓延开。 月白锦衫宽袍染了红,像是成片怒放的红梅。 那张艳丽若芙蓉的脸, 衬着披散开?的乌发,比雪还要白皙,犹带着诡异的笑。 “死人了, 死人了!” 大家惊声尖叫,惊恐后退。 城墙下的人群一下骚动起来,慌忙往后跑。 焰火继续在空中炸开?, 轰隆争鸣,大家的呼喊声,便像是从坛子里发出来, 瓮声瓮气。 后面的人不知发生了何事,只见到人群涌来, 下意?识跟着跑。 也有人拦住了他们, 问道:“发生了何事?” “有人死了,从城墙跳下来死了!” 城墙? 城墙上天子虞昉在与民同?乐,问话之人不由得抬头?望去,那道高挑的人影依旧立在那里。 “怕甚, 估计是不小心掉了下来,陛下都?还在呢,真是大惊小怪。”他嗤笑道。 京城又不是没死过人,他就曾亲眼目睹姚太?后与黄枢密使死在面前, 那可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贵人! “别跑别乱动,谨防踩踏!”禁卫差役已经筑起了人墙, 将乱跑乱窜之人隔开?。 混乱渐渐平息下来,天上的焰火, 恰到了尾声,在天际留下一道五光十色的影子。影子也很快随着云淡去,月光柔软,洒落倾泻在世间。 “好像是前朝的皇帝楚氏。”慌乱过去,有人认出了地上之人。 “什么前朝皇帝,他已经成了陛下的皇妃。” “咦,还真是他。他为何想?不开?要跳楼?” “败了祖宗基业,丢了天下江山,哪还有脸活着。” “亡国都?一年多了,要死早就死了。瞧他身上穿着上好的锦缎,那张脸光滑细腻,可见没人亏待过他,他有甚想?不通之处。” “陛下真正?心慈,废帝以前的妃子,如今都?过得好好的。连严宗的孙女?,陛下都?不计较,以前的淑妃娘娘,在女?学做先生,靠着自己的本?事活着,他一个大男人,连女?人都?比不过!” 城墙下,比先前放焰火还要热闹,大家议论纷纷。 曾经追随他,仰慕他文采的读书文人,如今不知到了何处,估计都?在埋头?苦读。 律法正?式列入了科举题目,如今的《大雍律》,加上细则条文,内容厚度堪比《春秋》。 且新朝的科举,金秋第一年秋闱,明年三月考春闱。为了考试,贡院在化冻之后便会动工重?修。 刑部大理寺以及官刑名的官员很快前,仔细查过可有异常后,便将其抬走了。 差役用防火的水冲刷过地面,血水流淌开?,浸入地里,血腥气被焰火的烟味冲淡。 “桑家瓦子在放关扑了!”不知谁说道。 “陈家酒楼的灯谜,今晚设了大彩头?,听说最高可得一两银呢!” “走走走,我们快去!” 要是手气好,说不定能赚几个大钱,猜中灯迷得几个彩头?。 谁去管一个已与他们无关废帝的死活! 地上还湿漉漉,泥缝中依稀能看到血迹,却无人再关心,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虞昉一直站在城楼上,灯火在她清冷的脸上明明灭灭,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虞冯上前一步,觑着虞昉的神色,小心翼翼道:“只有两三人崴了脚,其余都?无恙。楚皇妃已经抬走,送往皇寺地藏殿安放。” 虞昉嗯了声,“跟他阿爹葬在一起吧,打开?墓穴合葬。” 虞冯怔了下,脸颊抽搐了下,心道也是,父子俩在一起最好不过。 老钱却很生气,骂道:“要死,一头?撞死,饿死,冷死,无数种死法,偏生要跳楼!瞧这城墙下人挤人,要是引起踩踏,下十八层地狱也赎不清他的罪孽!” “人都?没了,你少说几句。”虞冯皱眉训斥道。 老钱偷瞄了眼虞昉,悻悻闭上了嘴。 十五过去,年就正?式过完,明日有朝会。时辰不早,虞昉转身往城楼下走去。 一直沉默守卫在虞昉身后的黑塔,指挥亲卫哗啦啦上前,簇拥着虞昉回宫。 御撵晃悠,天上的月亮也随着晃悠,珠帘卷起来,虞昉靠在软囊上,望着随着她一路前行的明月。 世上少了一人,天上的星星并不会多一颗。 楚定安会寻死,早在虞昉的预料之中。 她彻底无视,有意?贬低他,封他为皇妃。 如他那般心高气傲,连自己儿女?都?不顾的凉薄之人。丢了江山社稷,他一直在给自己找理由,找借口,麻痹自己,他是天下至尊。 万人跪拜的无上尊荣,在做皇帝时,不过是跟喝水呼吸一样稀松寻常,并不会感到有特别之处。 当一切扭转,幻梦被虞昉毫不留情,一点点戳破时,他亦跟着碎裂了。 她只能靠着他的怜悯,指缝中漏出来的宠爱而活。她如何能站在他的位置,如何能反过来,他必须靠着她的怜悯施舍而活呢? 这纵身一跳,虞昉估计他很得意?,他总算让世人再次看向他,让她心痛后悔。 虞昉很是怅然,唉,可惜了那张好皮囊,跟白骨精一样,揭开?皮,里面是可怖的骷髅。 进了福元殿,亲卫散到了各处,黑塔还寸步不离跟在虞昉身后。她朝后面寝殿走去,他便立在拱门边目送。 虞昉停下了脚步,让随行女?官退下,走到黑塔面前。 黑塔飞快看了眼虞昉,躬身待命。 “黑塔。”虞昉唤了他一声,指着回廊,那里是黑塔经常坐靠之处,“去那里坐一会。” 黑塔不明所以,以为虞昉难过,嗯了声,憋出了句话:“陛下莫要伤心。” 虞昉也嗯了声,走到回廊边,在栏杆上坐了,道:“是啊,失去了他,朕就只剩下天下江山了,该如何是好啊!” 黑塔愣住,不由得咧嘴笑了下,“陛下不只有天下江山,还有我们陪伴在陛下身边呢。” “是,我还有你们。”虞昉道。 她其实很惆怅,毕竟不同?以往,君臣之间,再难回到以前的无拘无束,亲密无间。 不过虞昉也坦然接受,公?归公?,私归私,是该保持一定的距离。 她的身份,绝不允许她公?私不分,按照自己的喜好去行事。要是造成不好的后果,承担的人是天下百姓。 “黑塔,以你打仗的本?事,做我的亲卫头?领,实在是太?浪费了。”虞昉道。 黑塔愣愣看着虞昉,脸逐渐涨红,难过地道:“陛下可是要将属下调走了?” “是。”虞昉不想?拐弯抹角,直言了当回答。 黑塔不做声了,垂下头?,一脸的受伤。 “黑塔,于公?,你该有更好的前程。我不会让你留在兵部,你的长处,不在辎重?粮草兵将这些上。你擅长冲锋,练兵,如何杀敌。我打算重?开?武举,在京郊办武学,你去管武学武举。武举并非每年举办,武学也有其他伤残的兵将在。地方驻军的巡视,你也先兼着。等过上两年,天下喘一口气,你统兵去灭了西梁。” 听到苟延残喘的西梁,黑塔心像是有热浪拂过。 他知道以后打仗的时机少了,毕竟天下太?平才是百姓所期盼。 能上战场再杀一次敌,黑塔只敢偶尔想?一下,没曾想?虞昉会圆他的梦。 从战场上退下,虞昉也替他考虑好了,他很喜欢。 黑塔缓缓抬起了头?,犹豫了下,问道:“于私呢?” “于私,我盼着你能过得好,不以前尘往事所累,天高海阔,自由自在。”虞昉道。 晚间的焰火,依稀眼前闪烁,此时黑塔的脑子里,那些绚烂的光,徐徐绽开?交错,让他晕眩不宁。 以前在徐家时,黑塔看过许多次的焰火。虽不似这次在城楼上,与她一起看时离得近,照样能看得很清楚。且以前朝廷奢靡铺张,焰火比今夜还要盛大。 只惟有今夜的焰火,刻在了黑塔的心中。 因?为她在,因?为前朝的景元帝,终于死了,一个王朝真正?彻底结束。 他也看到了虞昉的革新,新朝泛发的生机。 虞邵南要是看到,定也会为之感到欣慰吧。 要是他继续留下来,看着她宣召后宫,他一辈子也无法自在。 黑塔心像是塞了些什么,满满当当,又有些空洞。他以后再也不能留在虞昉身边了,抬眼便能看到她。 其实,他也不能随便抬眼看,以前是不敢,是羞赧。如今也是不敢,是僭越,是克制。 黑塔最终俯身大礼下去,声音沉沉道:“是,臣遵旨。” 月亮钻入了云层,阴影落在黑塔宽厚的背上,虞昉有刹那间的失神。 这一礼之后,他们以后便只是君臣。 但?愿以后后宫的美男,能抚慰她朝政之余的寂寞。 翌日早朝,方正?式开?衙,除了接下来的春耕,各部衙门都?很闲。 礼部王侍郎站出来,提及了楚定安之死,葬仪规制等问题。 江相眉头?一拧,直接驳斥了回去:“当时你我皆在场,亲眼目睹其的举动。后来刑部大理寺都?查过,他是自己挑了下去。自戕者,本?该扔进乱葬岗,陛下心慈,将其收敛,何来的葬仪规制!” 王侍郎不再说话了,倒是礼部孙尚书站了出来,道:“陛下的后宫,如今空无一人,天下不可一日无君,更不可无储君,臣请陛下早些广开?后宫,为储君做打算。” 虞昉依靠在龙椅里,不由得笑了,戏谑道:“孙尚书,朕都?已经是天子,还免不了被催着生孩子啊!” 孙尚书神色尴尬了下,一时不知该如何说才好。 虞昉并没有为难他,示意?退朝,回了御书房。 没多时,江相并虞冯一道来了,两人落座后,江相朝虞冯使眼色,示意?他先开?口。 两人认识不久,谈不上一见如故,相处得倒也融洽。 先前两人在政事堂已经商议好,虞冯就没再迟疑,道:“陛下,臣前来找陛下,主?要还是后宫之事。虞氏就余下陛下一人了。” 虞昉诧异了下,打量着虞冯,道:“你姓甚?” 虞冯呆住,很快眼就就红了,心头?暖洋洋,鼻子发酸几近哽咽。 “你还年轻,我觉着你可以试试生养。还要虞老伯,他最近好像回了春,红光满面,他也可以生养。”虞昉道。 虞冯哭笑不得,道:“陛下,这不一样,陛下明知道,唉陛下,臣曾起过誓,这辈子以命守护虞氏,不会再成家。虞老鹫昨夜跟臣说过,他想?回雍州府了,觉着还是祠堂自在安宁,他离不开?。” 虞昉不置可否,将目光移向了江相,他马上躬身道:“陛下,臣一向以为,举贤不避亲,臣的几个孙儿,要相貌有相貌,要才情有才情,陛下可要选一选?” 虞冯瞠目结舌看着江相,暗自骂了句好不要脸,先前他可没提到自己的孙儿! 前朝混着后宫,要是有了后代?,外戚势利太?大,绝非好事。 当着江相的面,不便直接劝说虞昉,虞冯不由得懊恼不已,心道虞昉肯定不能答应江相。 果然,虞昉笑着道:“江相的盛情,我心领了。江相别埋没了你孙儿的才华,入了后宫,便得改姓虞,不得参与朝政,后宫宫务。必须得谨言慎行,勤耕不辍修习拳脚功夫,最重?要的一点,除相貌要合乎我的眼缘外,身高不得矮于五尺五。” 江相神色怔怔,半晌都?没做声。 既然想?把他孙儿送给虞昉,便没想?过靠着孙儿提拔家族。 只是虞昉的要求严苛,他孙儿不够五尺五高,读书人一辈子就关在后宫练拳脚,伺候虞昉,着实有些委屈。 如今坐拥天下江山,当然也要美男乖巧醉卧她膝! 她已有埋在心底之人,只需温顺听话,相貌姣好,身形健美,安心呆在后宫,费尽心思讨她欢心的金丝雀。 虞昉并不担心找不到,身为大雍天子,她能选后宫三千,十年不重?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