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江南开饭馆[综武侠]》 1、楔子 “轰隆。” 都说春雷是万物生机之源,本该是带着美好祝福意味的。可偏偏今日不知怎么的,天一直阴沉,直至酉时,期盼一冬的春雨不曾到来,反倒是低沉密布的阴云压抑不堪,平白惹得人心中烦闷。 “娘亲!”一个五六岁的女孩拿着糖葫芦,蹦蹦跳跳着,头上对称的两个发髻随着跑跳一颠一颠,万分可爱。 年轻貌美的妇人接住飞奔而来的女孩,笑容满满,点点她的鼻头,亲昵地嗔道:“这么大了,怎么还是这么冒失。” “我才不大,”女孩嘟起嘴,掰起手指头不满地反驳,“过了今日我也才六岁呢。” 妇人将怀中的女孩搂得更近:“你爹在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可以在太阳下扎半个时辰马步了。” 听到娘亲提到爹爹,女孩从妇人的怀中探出头:“今日是我的生辰,现在都已经这么晚了,爹爹怎么还不回来呀?” 妇人还没来得及答复,就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穿过门厅向两人走来,只是步履匆匆仿佛有什么人在追赶着。 “夫君!”“爹爹!” 男人只微微露出一个带着安抚意味的笑容,就迅速将女孩从妇人怀中抱起,交给身旁的丫鬟,吩咐道:“春意,带着小姐收拾细软,不需要太多,半柱香后去后门候着。” “是。”春意抱着女孩迅速下去了。 “夫君……”妇人不知为何男人为何突然这样吩咐,不安怀疑一并涌上心头,紧紧抓着男人的衣袖,慌张地看着他。 “夫人,长话短说,今早晋王的兵马已经进城,是为我们而来。”一边遣散下人,男人一边快速解释。 “可我们已经投诚……” “上位者要赶尽杀绝又何来理由?”男人握着妇人的手微微一紧,他自小耳聪目敏,感受着细微的马蹄和轻微震动的地面,叹了口气,下了决心,催促道,“夫人快带着小蝶走吧,后门备好了马车,你们一路出城,南下去岳丈大人那儿避避。” “轰隆——”雷声闪过。 “夫君那你呢……”妇人意识到这已是生离死别,美眸蓄满了泪水。 “来不及了,若是我不在,这事定然无法结束。” 马车刚刚驶出,正门已经被粗壮的树干撞开,一个阴邪的笑声伴着雷声响起:“多年不见,沈大人过得可好啊?” “哼,我过得好不好,无须一个阉人关心。” 听到这话,来人笑容更浓,眼底却投射出狠毒的光:“既如此,那咱家就直入正题了——沈卫联合安王蓄谋造反,如今证据确凿,满门抄斩。沈府一百二十八口人,全部拿下!” “铮——”男人心知无法更改,立刻拔剑欺身向前,试图将人斩于马下。 这边刀剑相交,马车已经趁人不备跑出很远。 “娘亲——”小蝶窝在妇人的怀里,紧紧抓着她的衣襟,对即将发生的事懵懵懂懂,只本能感到害怕。 轰隆的雷声在耳边炸开,妇人的脸上的悲痛已被坚毅取代,低声哄道:“小蝶不是吵着要玩捉迷藏吗,一会儿你去藏,娘去找你好不好,你要好好藏哦。” “娘?” 小蝶更加疑惑,而妇人却下定决心,吩咐道:“春意,前面的岔路口我将你和小姐放下,你俩自行出城南下投奔我父亲,一定要保护好小姐知道吗?” “夫人?”春意本在马车外驾车,听到夫人的话,赶忙撩起帘子,“老爷吩咐我们要一起走的。” 妇人叹了口气:“我们走的时候晋王的人马已经赶到沈府,马车根本比不上骑兵,顺着车辙印不出一炷香便能找到我们。” 见春意还要说什么,妇人换了口吻,不容质疑道:“春意,你的任务是保护好小姐。” 转眼已是岔路口,妇人看着春意怀里一脸懵懂的女儿,将颈间的白玉佛挂到女儿的脖子上,低头吻了一下她的额头,美眸中满含泪水,低声说出的话语仿佛告别:“小蝶,爹娘永远爱你。” 说完,妇人不敢回头,一甩鞭子,驾驶马车飞速转进另一条道路。 “娘……”小蝶隐约预感到有不好的事发生,也不敢哭闹,只是伸着手不住往马车离去的方向挣扎。 “小姐,”春意眼睛里也蓄满了泪,用力搂了搂怀中的女孩,声音带着止不住的哽咽,“我们走吧。” 春意带着小蝶还未走到城门,便看到已经有十几个人在那儿守着,逐个排查出城人员。 心里一咯噔,春意心知这样根本无法出城,便趁着没被发现,脱离了出城的队伍,镇定地不动声色转身回城。 “站住,怀里抱的什么!” 背后声音响起,春意只装作不知说的是自己,更加用力地抱紧小蝶,快步离开。 “站住!说你呢!”春意的脚步更加快。 “给我追!” 春意带着小蝶不停跑,仗着对地形熟悉,见到窄巷便钻,但到底抱着孩子比较吃力,饶是春意有一定武功在身,速度也渐渐慢下来。 感受到身后渐进的追兵,春意低声对怀里的人说道:“小姐,一会儿我把你放下,你就一直往前跑,别回头,好吗?” “轰隆!” 一直强忍着的恐惧同天空中的闷雷一齐爆发,意识到所有人都要把她丢下,小蝶的眼泪再也忍不住,瞬间溢满了整张脸,抽噎喊着:“春意姐姐……” 春意一边奔跑,一边调节气息低声安抚:“我相信小姐这么勇敢,一定可以的是不是?我拦住身后捉我们的人,小姐身形小很好躲藏的,只要不被他们发现,捉迷藏就是我们赢了哟。” 来不及再说,再次路过一个窄巷,春意将小蝶放下:“小姐,一直往前走,别回头。” 注视着小姐跑远,春意用草垛遮住巷口,决然转身,几个大跳迎上追兵。 不知道跑了多久,夜色渐深,小蝶七拐八拐,拐到一处幽暗的巷子。 漆黑烦闷的夜,寂静的深巷,不知在背后多远的歹人,小蝶强行按下恐惧,拖着沉重没有知觉的双腿,想着春意的话,咬牙继续跑。 终于看到一户点着灯笼的人家,纵然在这漆黑的环境里那点暗沉的红显得可怖,但这到底是一路唯一一点光亮,小蝶也不得不往那儿跑去。但刚到门口,便再也撑不住,小蝶眼睛一闭,晕了过去。 “吱呀”一声,年久失修的木门从内里打开,两个小厮抬着一个不知死活的人出来,一个婆子翻着白眼,扇着扇子,操着粗哑的嗓音嘲讽道:“没钱也好意思上老娘的门,半晌儿憋不出一个铜板来。” “还愣着干嘛?”见两个小厮只抬着那人不动,婆子更加不高兴,嘟囔着“新来的就是不会看眼色”,惹得两人连连赔罪。 “轰隆!”“轰隆!” 两阵雷声响过,雨没有到来,空气中却更加闷热。 婆子愈发不耐烦,扇子扇得越发快速:“行了行了,还不快把他丢出去?” 两个小厮赶忙应下,猛地发力将人一丢,那人便被扔到了巷子中间,“噗”得落地,扬起一丝灰尘。 只是那人此时也没有任何挣扎的力气,只躺在地上扭曲蜷缩着,不住低低□□。 “呸,真是晦气。”婆子唾了一口,随意踢了一脚地上的人便往回走,挥着团扇试图赶走空气中的闷热,却越扇越烦,脚步也踏踏作响,不经意间踢到什么软软的物什,婆子吓得一跳,“哎呦——” 门柱上倚着的东西随着这轻轻一脚缓缓倒下,发出闷闷的声响,听起来倒是不重。 婆子唤着那几个小厮取来蜡烛,借着蜡烛的亮光小心翼翼打量着地上倒着的东西。 不看不知道,这一看,婆子眼睛一亮,那点不耐烦瞬间消失:“哎呦,好俊的姑娘。” 小姑娘不过四五岁的年纪,头顶上左右扎着两个对称的发髻,眉心点着一片金箔花钿,不过不晓得是跑得多疯,旁边那些细细的碎发被汗水打湿,紧紧贴在头上,而且她的脸颊上还沾染了些许灰尘,跟汗水一混合,成了只花猫。 但即使女孩一脸倦容,那灰尘下的脸颊也难掩白皙柔嫩。眉如远山,鼻尖小巧挺翘,嘴唇自带胭脂色,细长浓密的睫毛微微颤着,倒是有一番我见犹怜的滋味。这才小小年纪已是如此姝色,不难想象将来长开后,将会是怎样倾国倾城的美人儿。 女孩裙边滚着一圈金线,繁复层叠的衣裙布满了刺绣。婆子摸摸入手柔软又轻便的布料,眼珠子一转,心里便有了数。 将女孩抱起在怀里,婆子惺惺作态:“哎呦,也不知道是哪家走失的姑娘,这父母也太不上心了,瞧这小模样,可怜见的,要是没遇上我这老婆子,不知道被谁拐去了呢。” “怎么还愣着?”见两个小厮低头立着,婆子一边嘟囔“得再挑几个顺手的回来”一边催促道,“还不赶紧关门,万一遇上什么拐子,你们担得起吗?” 说着“真是小可怜”,婆子抱着女孩便往院里走去。 又是“吱呀”一声,木门被关上,门内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哗啦——” 雨终究是落了下来。 2、江南好 作为临安城最热闹的街区,清河坊由横四竖八共十二条街交错而成。从东到西从南到北,蔓延开足足有数十里,任谁脚步再快,腾出一整天的时间走马观花也很难逛完整个清河坊。 若赶上天公作美,甚至能街区东北角火烧云红彤彤一片,街区西南角却飘起细雨,仿佛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而除了大之外,若用另一个词语来形容清河坊,那便是“繁华”。清河坊生动地诠释了什么是临安城最发达的商业区。 街道上是清一色的铺子,从成衣店裁缝铺到各式各样的小吃馆子再到胭脂水粉,不论你需要什么,随意挑一条街走一遍便能置办全。走在街上,除了背着东西走街串巷的小贩,大胡子蓝眼睛的波斯人、随着走动裙袂飞扬的胡旋女、带着口音讲官话买卖的六诏人,清河坊仿佛一个缩小版的地图,各国各色风情都能在这里找见。 明月楼便位于清河坊。 不过作为近几年颇负盛名的酒楼,明月楼倒不贪心,未曾选择最中心最繁华的街道岔路口,而是择了一条东西向道路的尽头,定址于离西湖最近的街边,三层小楼临水而立,倒颇有些诗情画意。 眼下已到正午,恰是饭点儿。 明月楼二三楼的雅间大都预订出去,一楼的大厅也坐满打尖的客人,更有不少慕名前来的人,坐在门口为等待的客官准备的藤椅上,一面摇着蒲扇一面喝着跑堂提供的免费茶水,看着西湖上翻飞的水鸟。 这才初伏不久,正是一年中最闷热潮湿的时候,正午的大太阳一照,任何人都很难在外面的环境中呆住,恨不能立刻钻进阴凉里凉快一下。 固然房檐和楼旁参天的古木配合为食客提供了一丝荫蔽,茶水消得半点暑气,酷暑也实在难熬。但饶是如此,明月楼门口排队等待的食客也只增不减。 司空摘星远远就望见明月楼门口满满当当的食客,咋舌的同时加快脚步,还不住地跟身后的陆小凤和花满楼吐槽:“今儿出门忘记看黄历,看来这么热的天是不宜在外就餐。” 话虽如此,已经走到明月楼门口的司空摘星显然也没有回头的意思。 “阿风!”人还没迈进明月楼的大厅,司空摘星就先吆喝上了,“把我常点的那几样给我上一遍,再跟朱师傅提一下松鼠桂鱼多放点糖!” 言毕,司空摘星对陆小凤花满楼道:“大厅虽然人多,但三楼有沈掌柜自留的一个雅间,今日应当无人,我们便去那里。” “我竟不知你何时结交了明月楼的掌柜,竟能进出人家自留的雅间,”陆小凤摸摸胡子,转对花满楼笑道,“这明月楼便是我这远在京城的人都听过它的大名,今日一看果然名不虚传,只是不知道同花兄家的酒楼比起来如何!” 花满楼摇摇纸扇,耳朵听着大厅中的称赞声,笑道:“定有过人之处。” “明月楼可不仅仅以菜闻名,好菜无酒白费菜,好酒无菜白费酒,”司空摘星引着身后的两人往大厅中间的楼梯走,边走便介绍,“沈掌柜的后院地窖可是藏了不少好酒,据说有些还是先皇所赐呢。” “哦?”陆小凤更来了兴趣,嗤笑道,“现在的那狗皇帝可与先皇不对付,以他继位后火烧先皇寝宫的小肚鸡肠,还能容忍明月楼这么红火?” 摇摇头,司空摘星故作神秘道:“听说沈掌柜是诸葛侯爷的义女,那狗皇帝便是再容不下先皇相关,也得卖神侯府一个面子。” “只怕当今也即将容不下神侯府。”花满楼道。 陆小凤才不关心朝堂纷争,惊讶道:“明月楼的掌柜竟是女子?” “不仅是女子,还是个美人——” 司空摘星的话音未落,一个黑黑瘦瘦的跑堂擦着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喊住他:“司空公子……” “不要着急,我又不会跑,”司空摘星看着阿风提着茶水壶跑过来,微微扶住阿风让他借力平复,笑着调侃他,“几日不见,你怎么又瘦了不少,沈明月克扣你饭食了?” 一听这话,阿风瞬间不满,放开司空摘星的手立时便要维护沈明月:“不要胡说,掌柜的对我很好,从不做这种事……” “好了好了,谁不知道你对沈明月的忠心,不容得别人说她半点不好。”眼见阿风又要开始长篇大论,司空摘星赶忙摆摆手,“你记得跟朱师傅说就成,忙你的去吧,不用招呼我。” 然而阿风却没有离开,而是站到了一行人的面前。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往日里充满了热情和笑意,此刻却带着点不好意思,但话语倒是干脆利落:“掌柜的说了,不结清先前的账便不许你再来明月楼吃饭了。” 司空摘星还没反应,陆小凤先大声嘲笑起来:“哈哈哈哈真有你的啊司空摘星,我还当你何时结交了明月楼的掌柜,原来竟是认了个债主。” 可混江湖,司空摘星最不在意的就是脸皮,此刻听着陆小凤的嘲笑也浑不在意,只将阿风拨到一边,继续道:“这次吃完,下次一定。” “可是……”阿风仍试图阻拦,被司空摘星轻轻巧巧用内力震开,根本无法近身。 “我既说了下次,便下次便一定会付的,这次先让我过去。” 只是司空摘星还没走出去两步,便被面前闪现的算盘拦住去路,随之便是一个清澈的女声响起:“不许下次。” 算盘遮住了女子的脸,却遮不住女子的身形。 算盘后的女子高挑修长,因着酷暑穿着轻薄的葛纱,将身形很好的勾勒,长发乌黑锃亮,为了方便挽成一个结实的发髻高高地挂在脑后,握着算盘的手指纤长细白,露出的手腕处一朵艳丽的梅花烙印。伸出的手臂带起微风将丝丝清冷的香气传到司空摘星一行人的鼻子里,纵然穿着最素的葛纱,也教人好奇算盘后是怎么样的美丽。 见司空摘星将视线移到自己身上,沈明月收回算盘,将它打得劈里啪啦。 算盘后果然是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小巧精致的面庞,微微上扬的眼尾,挺翘的鼻尖,红润的嘴唇,只是开口却同出尘的脸完全不符。 沈明月一边打算盘一边念念有词:“上个月初八廿二两顿共三两八钱,上上个月端午从我的酒窖里顺走了两坛十年桃花醉二十两,上上上个月一旬的朝食每日一钱,上上上上……” “别念了姑奶奶,”司空摘星听得头大,“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沈明月将算盘一收,抱臂不依不饶看着他:“总共三十五两八钱七文,承惠三十五两八钱。以及,你上次来也是这么说的,这句我可是听了无数遍,但至今连半个铜板也没见到。” “哎——沈掌柜果然美丽,今日一见名不虚传,”陆小凤拍拍司空摘星的肩,闪身到他前面跟沈明月调笑,“只是如此美人,总将银钱挂在嘴边岂不是染了铜臭味儿,白白折损了这份艳丽……” “奉承我没用,暗讽惋惜也没用,我是开店的不是做慈善的,既然你是司空摘星的朋友,那么替他付钱也不无不可,”沈明月侧他一眼,手心朝上向陆小凤摊开,下巴微微上扬,“这位公子,承惠三十五两八钱。” 陆小凤刚刚千金散尽,哪里拿的出来这笔钱,只得吃瘪诧异地问:“你不认得我?” 沈明月更加诧异:“我为什么要认识你?” 这下成了司空摘星大声嘲笑陆小凤:“哈哈哈,没想到啊,风流如陆小凤也有在女人身上吃瘪的一天。” 司空摘星仍想赖账,干脆利落脚尖一点,直接便跳到三楼扶梯处从上往下看:“好歹我同沈掌柜也认识这么久了,就再宽限我这一回吧。陆小鸡快来,再磨叽后厨的食材都不够了。” 沈明月只得气鼓鼓地拾级而上,不住地吐槽:“你们这些江湖人就会欺负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陆小凤毫无心理负担地也跳到三楼,剩下花满楼缀在沈明月的身后,闻言倒是略带讶然地扭了扭头,问道:“沈掌柜不会武功吗?” 花满楼一直不曾出声,安静立在一旁围观这场闹剧,沈明月便一时也忘记了他的存在,此时听到这话才想起这行人还剩了一个在后面,但到底是陌生人,到底也记得什么叫“冤有头债有主”,不好将余怒牵扯到旁人身上,于是回复道:“我要是会武功,第一件事就是将司空摘星捉住挂在明月楼门口,旁边放个牌子‘本店概不赊账,违者后果自负’!” 司空摘星的耳力自然不是常人可及,此刻虽已经在雅间坐定,也精准地在一楼嘈杂的人声中捕捉到了这句威胁,开口远远挑衅沈明月,还特意拿内力传送声音以确保她能清楚听到:“那先等沈掌柜学会轻功再说吧!” 4、江南好 是夜,月凉如水,明月楼的三楼迎来了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悄无声息,脚尖点着院中的桂花树,连叶子都不曾碰掉一片就到了三楼。借着月光,司空摘星看到了柜子上的那坛酒。酒坛上还带着微微湿润的新泥,坛封的红色却有了褪色的迹象,一眼便能看出这是埋于土中刚刚挖出不久的老酒。 都说酒香不怕巷子深,还未靠近,司空摘星就嗅到了空气中醇厚的酒香。微微一笑,司空摘星心道自己出马果然天下所有如同探囊取物,迫不及待便要伸手去取。 夜空中传来破风声,司空摘星耳朵一动,迅速收回手的同时脚尖一点,身影立刻消失在原地。只见黑暗中寒光一闪,那柜门上便多了一排整整齐齐的暗器。 人还没露面,一个清冷的声音先传来:“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还是不要动的好,毕竟不问自取可不是君子作风。” 论嘴炮,除了在陆小鸡那儿吃过瘪,司空摘星还没输过:“无声无息暗器伤人就是君子作风了吗。” 话音未落,耳边又是破风声,拳头带着劲气直冲司空摘星的面门,这一拳已是来不仅闪避,若是被结结实实地打上这一拳,便是不死也得躺个十天半月。司空摘星明白对方来者不善,迅速调动内力以掌相对。 但世间少有能在内力上比过铁手的,能对抗过铁手的双手的人更是一只手都数的过来,司空摘星被这一拳逼得后退十数步才堪堪稳住身形。感受着体内被激起的翻涌的内力,司空摘星心道不好,面上却不露声色。 “好!不愧是妙手空空司空摘星。”随着叫好声而来的,是铁手又迅速逼近的拳头。 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司空摘星难得遇上这么狼狈的时候,不仅正面迎上铁手还要时刻提防门口无情会扔来暗器,饶是再好的脾气在这种情形下也不免带恼意。心知正面交锋难以取胜,司空摘星一个闪身跳到房梁上,准备溜之大吉:“双拳难敌四手,小爷我就不奉陪了。” “信不信只要你一动,冷血的剑立刻就会刺穿你的肩膀。” 听到这话,司空摘星一惊,迅速跳到另一根房梁,回头便发现原来的房梁上竟有人抱剑静立,但刚刚自己全部心神都集中在铁手和无情身上,竟然没有察觉!想到这里,司空摘星惊出了一身冷汗。 眼下局势已是再明显不过,想逃是不太可能,于是司空摘星干脆卸掉防御姿态,直接二郎腿坐到房梁上,翘着脚幽幽道:“不过是偷坛酒,竟然会引来四大名捕之三来捉我,真不知道我是幸运呢还是倒霉呢。” 无情爽朗一笑:“我们并无恶意,只是有件事想拜托司空公子,只是不知阁下可愿赏脸。” 司空摘星干脆利落地跳下来,自嘲道:“恐怕我不答应,冷血的剑就该划破我的喉咙了。什么事,说吧。” ****** “你说无情托你照看沈掌柜?”陆小凤的声音里止不住的惊讶。 司空摘星点头,继续说:“当时我也觉得莫名其妙,我很早就到了临安,在这儿听了不少消息,听说很早之前这儿已经荒废很久,虽然西湖边寸土寸金,但主人跟忘了这块地似的,小楼一直破败不堪。” “不错,”花满楼赞同,“虽然我不过问家中产业,早年也听大哥惋惜过。他本想买下这块地,却怎么也打听不到主人。” “而且在我潜入明月楼前特意试探过沈明月,除了七童发现的没有脚步声,剩下的种种表现与常人无异,好像确实不是会武功的样子。”司空摘星补充道。 “这很奇怪。”陆小凤说,“四大名捕可不会白费力保护一个普通人。” 司空摘星道:“是的,所以我问无情了。” ****** “理由?”无情手上转着飞镖,未曾点灯的屋子里只剩下冰冷的铁器闪着寒光,仿佛一个明晃晃的威胁,“不需要理由,只是贼遇上兵而已。” “别,我还真不吃这套。而且你们人这么多,不比请我这个外人靠谱。”司空摘星拽开一旁的椅子坐下,固然一打三落不得好,但他自信只要出了这个门,不受限于狭小的空间,他完全能溜之大吉。毕竟能在轻功上匹敌司空摘星的人不多,至少面前这三人不能。 “我们本就是查案临时在临安停留,身上还要其他要务,没法长久呆在临安。至于理由,具体原因我不能细说,但只要阁下应下这件事,你在六扇门那里留下的罪名一笔勾销,我保证你不会受到官府追捕。” 司空摘星挑眉:“此话当真?” “盛某以性命担保。” ****** “所以你就答应了?”陆小凤问道。 司空摘星瞥了陆小凤一眼,仿佛他在问什么愚蠢的问题:“无情只说照看,又没说怎么照看,这种好事儿不干我是傻子吗?” “沈掌柜身上一定有别的秘密,不然你也不可能照看她三年。”花满楼道。 “不错。”司空摘星赞同。 ****** 再怎么说司空摘星也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怎么可能真的情愿给官府干活,即使那是游走在朝廷和武林之间的神侯府,也不行。但是沈明月本身却勾起了司空摘星的好奇心。 无情相信司空摘星的人品,知道他既然答应了便一定会做到,于是这边事了便立刻启程赶回京城了。 司空摘星在明月楼观察了好几天,发现沈明月的作息规律得很,明月楼开门后去后厨清点食材,招呼食客,晚上关门后算账,之后就寝,第二天往复,实在找不出一点特殊。思来想去,司空摘星干脆又趁着月色,偷偷溜去翻看了临安府的户籍登记册。 沈明月,女,商户,临安人,孤儿,年十五…… 单看户籍信息,似乎没什么疑点,但一个孤儿凭空成了明月楼的掌柜,明月楼也突然名声鹊起,但明月楼的主人却似乎从未露面过…… 司空摘星换个方式,改道去周围打听明月楼相关的事,这么一打听,又叫他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一个小女娃娃咋可能一下子就撑起一个大酒楼呢,”乞丐老头爱不释手抚摸着手里那片闪闪发光的金叶子,喜滋滋的,对司空摘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最开始的时候店里就俩人,忙活的是个老头来着,端茶送水算账,那女娃娃就负责在门口耍剑招揽客人,这样才赚来第一笔钱呢。那个老头精神的很,中气十足,在三楼喊沈掌柜我在门外都能听见。” 司空摘星佯装好奇:“哦?那我怎么从来没见过那个老头啊?” “这我就不晓得了,我就明月楼开张那段时间在这儿讨钱,后来换了个地儿,要不是最近听说明月楼火了人多了我才不回来呢,不过回来后倒是没再见过那个老头了。”老乞丐道。 “那老头和沈掌柜什么关系啊?” “老头?哪有什么老头?”夕阳下,妇人躲在树荫里纳着鞋底。 “我刚听一个乞丐说明月楼以前的掌柜是个老头呢。”司空摘星笑言。 妇人自然地拿针理理头发,笑道:“那个老乞丐说的吧?那个老乞丐不晓得傻了多少年了,非说自己是说书人,成天编故事,戴着个给他丢钱的就要给人讲一段,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专门骗外地人的,想接着听得再给钱呢。” “这样吗?”司空摘星没想过自己会被一个乞丐耍弄,却也打心底怀疑一个小姑娘能不能撑起一个酒楼。 见他不信,妇人继续道:“没有什么老头,掌柜的是个孤儿。唉,也是怪不容易的,自己一个人撑起一个酒楼,刚开始啥活儿都自己干,后来才越来越好的。你要是不信可以去问问别人家,这条巷子的人啊,都在这儿生活了一辈子了,对这片地发生的事门儿清呢。不过说起来,我也还是第一次见到明月楼这么红火呢。” “老头?没有老头,开业那天我还去来着,就沈掌柜自己忙上忙下的。” “没你说的这个人啊,你是不是找错地儿了。” “我没在明月楼见过老爷爷,大哥哥糖人可以给我了吗?” “你亲戚在明月楼帮工?不可能的,明月楼没有长工,都是雇的短工。” …… ****** “所以那老乞丐真的在骗人?”陆小凤问道。 司空摘星也疑惑:“邻里街坊都说没有这个人,我问沈明月也说没有,或许是在骗人吧。” “但是?”花满楼拿起茶壶,将续好茶水的杯子轻轻推到司空摘星面前。 说了这么多确实有些口渴,司空摘星端起茶杯猛灌一大口,笑道:“七童倒是了解我。但是我怀疑,那老乞丐说的才是真相。” 陆小凤挑眉:“此话怎讲?” “做贼的都会撒谎,也最能识得撒谎,那些邻里说着肯定的话,神色却有些不自然,再加上我偶尔听过一次沈明月脱口而出‘师父’……” “菜来啦——”话还没说完便被阿风打断,热气腾腾的菜铺满整个桌面,色香味俱全,勾得人食欲大开。 陆小凤摸摸胡子,笑道:“事情倒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5、江南好 “不说那些有的没的了,吃菜,旁的不说,明月的味道是真的不错,酒也好喝。”司空摘星招呼大家,“朱师傅的西湖醋鱼真的一绝,一定要尝尝。” 几人正吃着,阿风又推门进来了,不过这次木制的托盘上放着一道司空摘星从未见过的菜。 “掌柜的说这是她最近研制的新菜品,让我端来给大家尝尝,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阿风道。 “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沈明月不是嫌弃我说再也不让我点评了吗?”司空摘星一边将筷子伸向盘子,一边调侃道。 只是司空摘星的筷子还没有伸到盘子那儿,阿风就将盘子挪了好大一块位置,推到花满楼的面前,笑眯眯道:“掌柜的还说了,司空公子喝茶只会牛饮,吃菜只会鲸吞,他不懂得品鉴,饿不死就行,给他就是浪费了。不过好在还有懂的人,于是掌柜的特意强调一定要把菜放到懂的人面前。” “嘿,怎么沈明月明里暗里都得嘲讽我一番呢。”司空摘星不满道,“不过都这么说了,来吧,七童尝尝这鱼排味道如何。” 花满楼闻着空气中弥漫的香味,微笑执箸:“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青瓷的盘中分成两部分,左侧白萝卜片成薄片,均匀地铺在碎冰上,搛起来几乎可以透光;右侧鱼排炸至金黄,整整齐齐地占据余下的整个盘子,鱼排外面淋着晶莹剔透的糖醋汁,色香味俱全,看起来分外诱人。 荤素搭配倒是均衡。 而这鱼排一入口,花满楼嘴角的弧度愈发增大。 看着花满楼上扬的嘴角,陆小凤问道:“如何?” 花满楼却不答,只问阿风:“不知这菜可有名字?” “有的,掌柜的说菜名‘浮生暂寄梦中梦’。”阿风清脆答道。 “‘浮生暂寄梦中梦’,”品着这个名字,花满楼赞道,“鱼传尺素,轻薄的萝卜片作为‘尺素’用以抒写浮生,有意思。” “几位先尝着,我先下去忙活了。”将托盘一收,阿风迅速出去了。 “那跟梦有什么关系,”陆小凤不解的同时也往嘴里塞了块鱼排,甫一入口惊讶道,“这鱼排竟然是素的……” 花满楼复又将鱼排放至白萝卜片上,包裹后放入口中,感受着外层的清脆爽口,慢慢咀嚼后脸上笑意更浓:“将土豆蒸熟后捣成泥,胡萝卜和香菇切丝,翻炒后加入其中和成内馅,之后均匀地铺到豆皮上,放入油锅中炸至酥脆,出锅摆盘浇上糖醋汁,辅以冰镇的白萝卜片解暑解腻。萝卜片包裹后外层脆爽清凉内里软糯温热,又是不一样的感觉。以素菜做鱼排,假假真真真真假假,如浮生一梦,‘浮生暂寄梦中梦’,沈掌柜当真是个妙人。” 话至此,司空摘星也尝了几块,赞不绝口的同时对花满楼道:“难怪沈明月要把这菜放到你面前,就单看一尝就能将原料和做法说得头头是道的这本事,就跟沈明月如出一辙。若是她在这儿听了你的这番话定要引你作知音的。” 咽下口中的“鱼排”,司空摘星笑着补充:“沈明月的嘴可刁,不论多细微的味道在她嘴里都能尝出差别,多奇特的外观都能还原最初的材料。再加上她又爱吃,喜欢钻研美食,几乎所有的吃食都能在她手里复刻。” 司空摘星又想起明月楼刚步入正规那段时间,沈明月每天为怎么吸引食客留住食客苦恼,在厨房一呆就是一整天,绞尽脑汁思索区别于其他酒楼的菜谱,每次一有新品就急切地把司空摘星叫来,兴致勃勃地向他介绍新的菜品,炫耀似地讲做法工艺,让司空摘星选出最好吃的一道作为新品推出。在讲起菜品的时候,沈明月的一双眼睛在阳光下亮晶晶的,充满了热爱。 其实外面再怎么是独当一面的明月楼掌柜,那时候本质上也不过是个热爱美食的十五岁的小姑娘罢了。 除此之外,明月楼的菜单还会因为季节改变,食材大都选择时令蔬果,哪怕还没有过季但菜品也会因为食材马上过季口感不好而被替换。得益于沈明月的在美食这条路上的执着与追求,明月楼在清河坊这片繁华街区站稳了脚跟。 听到这儿,陆小凤问道:“哦?那怎么还要花那么久的时间排那家点心,沈掌柜直接自己做就好了呀。” “明月楼还有个规矩,不做早餐,不买糕点,按她自己的话来说,自己赚得钱已经足够开销,不必抢别人的财路。” 司空摘星永远记得当时的场景,又是一次自己给沈明月排队回来,又是自己坐下就开始吐槽,闷热的天气搞得他一身汗,浑身粘腻,于是不满道:“你不是能尝出来配料用量吗,干嘛每次都使唤我去排队,自己做不就完了,而且你自己做了再卖不就多赚一笔。” “那不行,那是人家的东西,我开个酒楼已经赚了不少钱了,没必要再抢这些生意。”边说着沈明月边往嘴里塞了一块糕点,细腻的味道让她舒服地眯起眼,“这些糕点,冷了吃和刚出炉是不一样的味道。” 与司空摘星平常见到的催债时的凶悍完全不同,那日午后细碎的光从繁茂的枝桠中间穿过洒到沈明月的身上,她的发丝绸缎一样闪着光。沈明月低头笑着,眉目柔和,倒是难得的显出一丝温柔来:“我就希望它能红红火火地开下去,让我一直能吃到这个味道。” “沈掌柜倒是有心了。”陆小凤说。 说说笑笑间,一顿饭不知不觉便吃完。陆小凤便不是那种能安稳坐定的性子,欣赏了会儿西湖美景便嚷嚷着要下楼去道谢,他表示可以白吃白喝,但态度一定要到位。 几人沿着楼梯缓步慢行,一楼大厅的格局便渐渐展现。 只是旁人或许会感慨大厅的开阔和座无虚席,陆小凤则不然,他的目光全然被柜台那儿的忙碌的曼妙身姿给吸引,不同于沈明月的大气艳丽,那女子很明显带着江南水乡的温婉,但手底下的算盘却拨得利落迅速,提笔书写账簿也是干脆。陆小凤笑道:“没想到账房也是个美人儿!” 司空摘星才懒得理陆小凤这处处留情的浪子行径,正在大厅中寻觅着沈明月的身影。 而靠近门口的桌椅旁,两个人的争吵淹没在周边热闹的交谈中,但却被花满楼敏锐地捕捉。 “我先坐下的位置,阁下跟我抢为免有失风度吧。”一个穿着打扮做书生样的人道。 “哼,这原是我先将包袱放到了椅子上,未曾想有不长眼的没有看到。”另一个络腮胡的大汉也不甘示弱。 “若是这么说,刚刚还是在下先迈进了大门。”书生摇摇扇子,内力随着扇起的风直冲络腮胡的面门。 花满楼一凛,刚刚便是察觉到内力波动才注意这边,如今见两人有冲突迹象,周围都是普通百姓,明月楼的几个杂役也都不是练家子,于是更加担心。 那两人显然没有顾忌。 从书生出手那一刻起,络腮胡便被彻底激怒,抓起桌上的筷子手掌一翻,那筷子便化作武器如钢铁一般钉向书生。书生以扇格挡,内力包裹下发出“叮”得一声,将筷子震落直直地插进桌面几寸。 好功夫!络腮胡暗叹一声,随之心里也提起警惕,知道对方来者不善。 “我不过是跟阁下打个招呼,没想到阁下不留情面,既如此,我也不必客气!”边说着书生折扇一收,右手化作利爪便伸向络腮胡的脖颈。而络腮胡也不是好惹的,从包袱中掏出一把寒铁匕首后退两步便要迎接。 两个人不过浅对了两招,座下的椅子已然被内力震得倾倒破裂,好在两人还有些克制,未曾因内劲外泄而伤及无辜,但这架势还是吓到了旁边就餐的食客,正要做鸟兽散开。 花满楼正要去劝阻,但见一阵风过,一个身影迅速跑过去试图抓住书生的手臂:“你们不要再打啦!” 待听出那脚步是沈明月后,花满楼更是一惊,没有武功的普通人骤然受到内力侵袭必然会伤及五脏六腑,严重的甚至可能当场丧命。来不及多想,花满楼急忙便要施展轻功,然后便被突然冒出的司空摘星按在了原地。 “不要慌,且看好戏。”司空摘星一点也不担忧,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样子。 花满楼还要说什么,那边沈明月已经冲进人群。只是预想中的伤害并没有发生,沈明月不仅轻轻松松将那书生的胳膊压下,还微一侧头成功躲过了络腮胡的匕首,紧接着两个人便被闪现的阿风踢出了门外。 这下轮到花满楼迟疑了。 看着花满楼的神情,司空摘星回想当年头次遇见这事儿的惊讶,有点恶作剧得逞的意味。他可不是不想出手,只是不知道为何沈明月有些自己都不知道的本能,江湖上一般的喽啰在明月楼根本无法闹事。 沈明月看着一片狼藉的桌椅和碎得不成样子的杯盏,痛心疾首道:“我上好的桌椅和绝佳的青花瓷啊——” 看着门外捂着胸口的两个人,沈明月气不打一处来,冲柜台喊了句“安歌,拿算盘来”,接着就气冲冲地打着算盘向俩人道:“我那红榉木的桌椅一套要二十两,青花瓷一套要十二两,再加上误工费、客人受惊费,一共三十六两纹银,一人十八两。” “还好当初没听你的大厅用金丝楠木……”阿风小声嘟囔。 沈明月一把拍在阿风头上,惹来他“哎呦”一声,复又转身冲两人道:“两位打算怎么付钱,银票北边一里外有钱庄,支持多种面额兑换,纹银现结,概不赊账。” 一番操作行云流水,让一旁的陆小凤看了个目瞪口呆。 司空摘星笑道:“看吧,我就说有好戏。虽然以前我试探过沈明月,日常中的试探和危险她反应不来需要我的看顾,仿佛确实不会武功。但偏偏一旦牵扯到钱财,她一下子跟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可见人的潜力都是无穷无尽的,单看要用什么激发出来。” 6、江南好 两个人灰溜溜地付钱走了。 收到钱后沈明月的心情瞬间好了很多,哼着歌美滋滋地往店里走,却听到司空摘星欠揍的声音响起:“你还真是爱财人设不倒啊。” 尽管司空摘星的声音有些煞风景,但是沈明月才不在意,她将收来的银子放进柜台的钱罐子里,毫不客气地回怼:“我可不像某些人,连吃饭的钱都没有。” 看着柜台上那个不知道摔了多少次导致表面坑坑洼洼的钱罐子,司空摘星不甘示弱:“有那么多钱却连个破钱罐子都舍不得换,你可真抠门。” “你管我!”沈明月抱起钱罐子晃晃,感受着手中沉甸甸的分量,一阵心满意足。明月楼的桌椅杯盘屏风门匾都是花了大价钱买的,一眼望过去便知不菲,可不知道怎么的,对于这个跟精致装修格格不入的破钱罐子,沈明月一直舍不得丢,她总觉得这个钱罐子意义重大,或许是钱罐子由空变满给了她太多满足感吧。 将思绪抛之脑后,沈明月不再理会司空摘星,笑着问花满楼:“公子觉得明月楼的菜怎么样?” “不愧是明月楼,当得起江南第一酒楼的称号!”花满楼称赞道。 沈明月摆摆手:“跟江南花家的酒楼比起来,明月楼还差了不少呢,不过能收到花家的夸赞,我已经知足了。司空摘星对味道无甚研究,但是从刚刚的糕点我就看出公子的五感很灵敏,而五感灵敏对美食品鉴一道也多有裨益。于是明月斗胆,想请公子提些改进的建议?” “那在下就冒犯了。” “公子但说无妨。”沈明月将纸张铺开,拿起一旁的毛笔认真聆听。 花满楼轻轻道:“这道‘浮生暂寄梦中梦’,不论是巧思还是味道自是没得说,只是在下果然没有愧对沈掌柜一句‘五感灵敏’,这道菜的气味上漏了破绽,若是沈掌柜不强求素菜,伪装鱼肉不如放些火腿。” 点点头,沈明月笑道:“公子倒是没说错,素菜很难有肉的香味。” 吹干纸张上的墨痕,沈明月将其递给小茶,嘱咐她告诉朱师傅:“那明日的新品便推出这道鱼排吧。” “那剩下的新品呢,不上吗?”不怪陆小凤好奇,除了那可作主菜的“浮生暂寄梦中梦”,阿风端上来的新菜中还有几道小菜,各个味道独特出众,其中有道腌制果蔬特别对陆小凤胃口,因此听到新品中没有余下的菜,陆小凤问道。 “其他的菜品只是我闲来无事随便做的,费时费力不说还利润微薄,不适合作为新品推出。” 这话说得不错,余下的小菜要么果蔬即将过季,要么就是自己腌制的酸黄瓜,要么就是用料繁复成品却少得可怜,价格太高对不起食客,价格太低又不配时间,索性不上了。 陆小凤万分遗憾:“那也太可惜了,那道腌制的酸黄瓜特别对我的胃口。” 沈明月眨眨眼,笑道:“虽然剩下的菜不上菜单,但厨子可在这儿不会跑,你来的话可以找我,我给你开小灶。” 陆小凤应好:“沈掌柜真是爽快人。” “好了好了,反正除了对我,沈明月的待客之道从没让人失望过。”司空摘星嚷嚷道,“我跟陆小凤还有事儿,七童要在你这等他大哥,你可得招待好他啊。” “放心吧!” 送走了陆小凤和司空摘星,沈明月本想让花满楼继续呆在雅间,不过被他以“坐在大厅里大哥比较好找”为由拒绝了。反正已经过了饭点,大厅的食客也渐渐减少,沈明月喊阿风给他续了茶水便由着他去了。 周围的声音渐渐没有头先那么嘈杂,花满楼自斟自酌,邻桌的对话时不时边窜进他的耳朵里。 “秋闱马上开始,兄台可要下场啊?” “上个月我往岭南跑了一趟,嘿,那边的水果是真的丰富,个大且甜,要不是路上怕坏了我真想多带点回来。” “隔壁贺家又添了个千金,满月酒的礼物我都备好了!” “明儿我得去王屠户家买点猪肉,家里孩子就馋那口红烧肉,马上他就要入学了,可得多买点庆祝庆祝。” …… 花满楼微微一笑,他喜欢这样的烟火气,热闹生动,能感染所有人。 “奶奶,你先吃!”热气腾腾的面刚一端上来,小女孩就努力地伸长身子,把面往对面的老人面前推,同时将筷笼中的筷子一并递过去。 老人接过筷子,却没有吃,她将面替小女孩拌开,又推回孩子的面前:“奶奶不饿,你快吃吧,这可是你心心念念一年的明月楼的刀削面呀。” “奶奶不吃我也不吃!”小女孩撅嘴。 老人慈爱地点点女孩的鼻尖,笑道:“不是你在家听着你娘形容流口水的时候了?快些吃吧,再不吃面就该坨了,这可是明月楼杨师傅的拿手刀削面呢。杨师傅是山西人,做面可是地道得很。” “我不管,反正奶奶不吃我也不吃!” “好好好,奶奶尝一口。”见拗不过小女孩,老人只能作罢。 “要一大口哦!”见老人果然挑起面吸溜进嘴中,女孩心满意足,“等以后我赚了大钱,我和奶奶一人一碗面!不对,是明月楼所有的菜随便点!” 看着不过一碗面也能如此满足的小女孩,老人摸着口袋里的铜板略有心酸,却笑呵呵地对女孩说:“我们小灵是个孝顺孩子,那奶奶等小灵赚大钱!” 小灵刚准备吃,又想起什么犹豫道:“可是娘没来,她没尝到,我可以分出一点给我娘带回去吗?” 听到小女孩的话,老人也犹豫起来:“可是我们没有带碗啊……” “我们可以先借明月楼的碗,等会儿我再小跑送回来!” “这……那我们问问掌柜吧。”老人叹口气,却也明白不同外面铺子几文钱一个黄泥烧制的碗,明月楼一个碗便要全家人半旬的开销。自己穿着破旧,掌柜的怕自己拿着碗跑了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同意将碗借给她们呢?但到底是孙女的一片孝心,老人也不忍心拒绝,于是只好将正在擦桌子的小茶叫来,提出了这个请求。 明月楼开张这么久,来往的大都是口袋中略微有些余钱的人,看着老人干净整洁却打满补丁的衣服,小茶倒也明白老人这是囊中羞涩,不过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请求,她也有些为难,于是道:“这得问问我们掌柜的。” 花满楼坐在大厅,整个过程当然瞒不过他的耳朵,他感念小女孩的孝心,准备同小茶一起找沈明月,打算将祖孙二人的饭钱结了,再送他们两碗面,只是小茶还没走到沈明月跟前,柜台那儿却早就有人在同沈明月讲话了。 饭点已过,结账的人变少了,沈明月便在柜台核对上午的账。 “掌柜的,结账。” 抬头看一眼面前的人,来人沈明月很熟悉,是巷子西头卖杂货的老板,一个月少说也要在明月楼吃五回,是个老主顾了。 沈明月笑道:“李老板吃好了?一共是三钱七文,您给三钱就成。” 李老板却没着急掏钱,而是指指角落里的那对祖孙:“她们要了一碗面,麻烦沈掌柜也记在我的账上吧。” 沈明月好奇:“李老板的亲戚?” 李老板摇摇头:“邻居罢了。那家人老头因为风寒早早的没了,老太太就一个儿子,这不也因为前几年征兵惨死在了塞北匈奴人手里,连尸骨都没找回来。家里最后就剩下她们三个妇人,其中还有一个才八岁的孙女。不过她儿媳倒是个好的,老太太劝她改嫁她也不走,平常给人家缝补衣服赚点钱,艰难地拉扯着八岁的女儿,照顾着老太太,硬是把这个家给撑起来了。她那孙女也是个顶孝顺的,平日里烧火做饭给她娘分担了不少。只是家里没个顶梁柱,这日子到底是难过啊。我刚刚听着今天是她孙女的生辰,想带碗面给她儿媳。都是邻居,我虽然帮不上什么大忙,但一碗面还是出的起的。” “我明白了。”沈明月点点头,“李老板还是付三钱就好,这顿饭我请吧。” 见小茶走近,沈明月吩咐道:“去让杨师傅再做两碗面,再加上几道我们的特色,装到食盒里一并给那祖孙送去吧。” “哎!”一看到她们的心愿能实现,小茶特别高兴地应了声好,就飞奔向后厨了。 花满楼还没说出口的提议就这么咽下去,果然,最忌讳从别人那里听对对方的评价,何况司空摘星还是打趣儿居多,自己竟然真的会先入为主将沈明月同抠门联系在一起,明明爱财和一毛不拔是两码事。花满楼为自己将沈明月往负面形象上想而感到歉疚,反思着自己,暗暗告诫自己万不可随意听信旁人的话。 听着沈明月热情送走李老板后又重新响起的清脆的算盘声,花满楼失笑道:“沈掌柜倒是同我想得不一样。” 9、江南好 只是沈明月撑伞走出去不过二里地,雨又大了起来。 这种说变就变的天气实在让人无语,此刻便是有伞也不太管用,风刮着雨斜斜地泼进伞里,沈明月感觉到自己的裙摆越发沉重。 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看着不见小的雨势和前面不远处熟悉的小楼,沈明月认命地叹口气,直接拐了进去。 借着房檐遮蔽着大雨,沈明月狼狈地甩着伞上和身上的水看着干净整洁的正厅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时,一个穿着短打的小厮便捧着茶盏走来笑道:“姑娘先喝些姜汤驱驱寒吧。” 沈明月接过姜汤一饮而尽,姜的辛辣同糖的甘甜混合,伴着恰好的温度一并滑进肚子,让她整个人都舒服起来。道谢后沈明月赞道:“不愧是花满楼的小楼,我这落汤鸡也能捞出来晾晾。” 听到她的夸赞,小厮脸上的自豪怎么也掩饰不住:“那当然,半炷香前公子就说有人要登门,让我备好姜汤呢。” “陆小凤说最相信的就是花公子的耳朵,现在看来果然名不虚传。”将茶盏还给小厮,沈明月扬声道。 “只是我也不曾预料到,来的人竟然是沈掌柜。”花满楼从屏风后缓步走出,笑着对门口犹豫的人道,“刚刚差人去取了一套女子的衣裙,沈掌柜不介意的话可以先进来等等。准备的东西不足,还请沈掌柜见谅。” “只是我这鞋上还沾着泥,裙子也滴着水,有些不忍心踏进如此干净的前厅。”沈明月解释。 花满楼微笑道:“修建屋檐便是用来避雨的,平整土地便是用来走路的,前厅打扫得干净也只是为了给客人一个舒适的环境罢了。沈掌柜不必介怀,便当作上次那顿饭的回谢吧,这么说来,还是在下占了便宜。” 花满楼如此邀请,沈明月也不好再拒绝,便在拖着滴水的裙摆走进前厅,走到花满楼的身边。 “我能参观一下吗?”换好衣服后,沈明月打量着小楼的装潢,轻声道。 “当然可以。” 鹅黄的衣裙随着沈明月的步伐轻轻摆动,腰间的流苏不见冗余,搭配起来更显灵动娇俏。沈明月很少穿这样活泼的颜色。她本身年纪就小,明月楼开张最初有些客人便仗着年长看轻她,总是不把她放在眼里。她为了开店经商时镇得住场,常常便穿一些暗沉的颜色,显得成熟稳重。后来明月楼步入正轨,沈明月为了干活方便,干脆就是灰色的短打一身,利落又耐脏。 但人人都有爱美之心,明月楼的掌柜也到底只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此时穿上崭新的衣裙,沈明月的心情同脚步一样轻快。 其实刚踏进门的时候,沈明月便对这栋小楼充满好奇。让司空摘星夸赞不已的小楼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永远敞着大门的小楼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其实没有,没有任何特别之处。这栋小楼既不能体现出江南首富的财力,也不能展示武林中人的神秘。它甚至丝毫不起眼,若不是那扇一直敞开的大门,这栋小楼便隐在周边的楼宇中,一眼望去,一点也不会引起注意。 但偏偏就是这样的朴素,透着一股熨帖的安心。门口放置的雨伞,门内备好的姜汤,这栋小楼处处提供着便利,恰也正是因为朴素,才不论来人身份高低,贫穷富有,都能坦然地踏进去寻求帮助。 或许还有一些特别的。沈明月心想,明明这满楼的繁花是最特别的地方啊,即使大雨冲刷那些花儿也没有低下头,如同花满楼这个人一样,淡然的外表下骨子里也藏着骄傲。 大多数花都接受着雨水的洗礼,但也有一些躲在屋檐下,周边干燥得很。其中还有一株尤为特别,粗壮的根茎上只有几片可怜兮兮的小花,花盆中还铺着一层沙,看起来像受了些什么虐待一样。 这花比起周边的灿烂,可以称得上是丑陋,但鬼使神差的,沈明月朝这盆花走去。 察觉到沈明月的脚步,花满楼微笑道:“那盆花是大哥从西域带回来的,他走南闯北经商,见到什么特别的花便会给我带回来。只是不知道这花到底,在这小楼呆了几年,也是今年才开花,还只有几朵,显得有些可怜。” 听着花满楼的解释,沈明月伸手去抚摸这盆花,怔怔地出神。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沈明月见过这种花盛开的样子,一枝根茎上无数朵小花组成一个巨大的花束,无数的根茎在阳光下蔓延开一整片花海,分明比太阳还要耀眼。 沈明月出神地抚摸着这花,直到指尖被花茎上的细刺扎破,一瞬的刺痛唤醒她,她才笑开,眼中多了一丝沈明月自己都不知道的温柔的怀恋,否定道:“不,它只是没有到花期。” 或许别处的花到了江南总要不适应这里的气候,于是只能恹恹地萎靡。但这种花绝对不会,它不气馁,它只是花了许多年去积攒能量。有些花就是这样,纵然再恶劣的环境,只需要一点机会,只要让它抓住那一丝生机,它便不会再放开,会狠狠地扎根,用力地吸收营养,直到绚烂盛开的那天。 “哦?沈掌柜见过这种花吗?”花满楼好奇道。 明明只是一个普通的疑问,沈明月却感觉到心脏漏跳了一拍,接着脑袋便传来一丝刺痛,于是只能含糊道:“似乎是的……” 突如其来的疼痛打断了沈明月的思绪,她只能放轻呼吸,努力调整平复。不过她也想不明白,在自己的记忆中从未到过大漠,又怎么会对这种花这样熟悉呢? 花满楼明白每个人都有秘密,见沈明月不想多言,于是体贴地不再询问,轻轻揭过话题:“我听司空摘星提过,沈掌柜的后院也种着许多的花草,想来在养花一道上颇有心得。若是沈掌柜喜欢,不如便把这花带走吧。总归留在我这里也是恹恹,或许换个环境,它能更恣意些。” 好在疼痛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几个呼吸便不再难受,仿佛刚刚的不适只是错觉。听到花满楼的提议,沈明月赶忙摆手,带着被人戳穿坏事的羞赧道:“不用了,司空摘星固然提过我的后院中有许多花,却绝对没有提过那些花用来做什么了。” 花满楼微笑:“作何用途?” 沈明月眨眨眼,买了个关子:“不知道那天明月楼的菜品可曾让花公子满意啊?” 被她这么一点拨,花满楼回想起那天带着似有若无花香的部分菜品,嘴角的笑意加深:“原来如此,看来那些花香不是错觉。” “我只是个俗人,完全没有闲适赏花的雅致,看到那些花只想到做鲜花饼应该味道不错,这样辣手摧花却白白扼杀了蓬勃的生机。”沈明月坐在连廊的长凳上,像个小女孩般轻快地甩着腿,脚尖时不时点上一些雨花,玩得不亦乐乎。 看着这满楼的繁花,沈明月认真道:“所有的美丽,还是留给懂得欣赏它们的人比较好。” 两人交谈间,小厮也将茶水泡好。 “未尝不是另一种延续。”花满楼接过茶盏,将温热的茶水递到沈明月面前,宽慰她道。不过见她坚持,花满楼到底是没有强求,只回想着那道令他回味的“浮生暂寄梦中梦”,问道:“几日未曾拜访明月楼,不知沈掌柜最近可有研制新的菜品?” 沈明月从他的手中接过茶盏,茶水的温度恰到好处。干脆利落地一饮而尽后,沈明月笑道:“当然,或许养花一道我不如花公子,但论吃,我可很少有热情消退的时候。正如花满楼不会不种花,沈明月也不会不做菜。若真有那么一天,估计得是天塌的时候吧。” 被她夸张的言论逗笑,花满楼说:“那改日我一定登门去品尝。” “明月楼自是随时恭候花公子的大驾,只是我还有一事相托。”沈明月道。 “沈掌柜但说无妨。”花满楼微笑。 “面对危险时陆小凤相信公子的耳朵,而面对美食时我却十分相信公子的味觉和嗅觉。任何事物都要有批评才有改进,所以我有个不情之请,希望以后明月楼每每推出一个新品之前,能提前得到花公子的品鉴,若是能反馈些改进建议,那更是我的荣幸了。”面对美食,沈明月永远都是严谨而认真的。 原来是这样的请求。如同朱停的机关术、司空摘星的易容术、隔壁铁匠铺的打铁技术、江南绣坊的绣活,不论大事小事,花满楼一直都很佩服将事情做到极致的人,于是对这样的相托只觉得是对自己的信任,何况这件事归根是自己占了便宜,反馈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点点头,花满楼正色道:“能提前品尝到江南第一楼之称的明月楼推出的新菜品,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美差。那在下便在这里等着沈掌柜的食盒了。” 50-60 第51章 江南好 李沅木有孕这件事, 让沈府阖府上?下都喜气洋洋的。沈卫更是大手一挥,给府里的每个丫鬟小?厮都多发了一个月的月钱。 严弘晋看着?李沅木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也见识到了师父对待师娘时到底可以?多么?没?有底线。 “我?突然想吃梅子了, 酸酸甜甜的,多开胃啊。”外面哗啦啦下着?大雨, 李沅木倚在沈卫的身上?, 轻轻抚着?肚皮道?。 李沅木的话如同圣旨, 沈卫立刻便如离弦的箭一般,不顾大雨滂沱,撑着?伞出门了。雨天人少, 哪怕总是人满为患的梅子店也不例外, 老板将梅子包好乐呵呵地打趣沈卫, 他却急着?赶回?家送到等待的人的手中。梅子酸得沈卫皱起眉头,他却看着?一脸满足的李沅木傻傻地?笑。 初初有孕的时候因?为胎象不稳,李沅木多是在床上?躺着?, 因?而有些无聊。而她缓解无聊的方法便是考校严弘晋的功课或者看些不费脑的杂书。某日看完一本杂谈后,沈卫正在给她洗脚, 李沅木看着?蹲在地?上?的人的头顶,分享道?:“今天看杂谈,书上?说清晨的露水收集起来煮的茶会更香,而且越是树林茂密的地?方清晨的露水越多越干净, 还挺有意思的。” 毕竟白日里沈卫也有自?己差事要做, 并不能时时陪在她的身边,因?而李沅木只是随口?分享些日常,洗完脚说完话便缩回?了床上?。可说者无意, 听者有心。当天夜里,沈卫哄着?李沅木睡下后, 拿着?个干净罐子便出发了。他一溜烟跑到几十?里外的荒郊去采集露水,忍受着?密林中的蚊虫叮咬呆了几乎整夜,回?来胳膊上?脖子里全?是红肿的包块,还有一颗正好在脑门。罐子里的水甘甜与否严弘晋不知道?,可师父脑门上?那颗耀眼的红包实在令人发笑,可每次他一笑,沈卫便板着?脸假装严肃罚他蹲上?一个时辰的马步,因?此那段时间严弘晋也很是辛苦。 每年换季沈府都会买些新的布匹,做些新衣服。往常这些事都由李沅木操办,今年沈卫本想着?让她歇一歇,可她却闲的不自?在,非要找点事做,于是便动起了自?己做衣服的念头:“我?想给孩子做件衣服,你说是做件冬装还是春装呢?我?是春末有的身孕,若是提前发动了,估计还能赶上?冬天的大雪,但若是足月,那可就该开春了,那再穿冬装就有些热了。要不两种都做一下?可我?现在低头低久了特别容易脖子疼,还是挑一件做吧。那到底做什么?好呢……” 沈卫叹了口?气,拿着?针线布匹去找府中的绣娘拜师学艺去了。于是那双拿剑丢暗器令武林中人为之变色的手头一次捏起了绣花针,从头开始学着?如何缝出细密的针脚,如何裁剪布匹将其拼成一件小?小?的衣服,等到李沅木快临盆的那段时日,沈卫都可以?在荷包上?绣些简单的花样了。 沈府的人员构成很简单,李沅木本是平江府人,爹娘没?有跟着?来京城,沈卫打小?跟着?师父习武,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故而整个沈府没?个至亲的长辈在小?夫妻二人身边,很多事情都要自?己摸索。而随着?李沅木的身子越来越笨重,沈卫更加担惊受怕,生怕一个不慎便会令她受到伤害,于是整日里嘴边总挂着?念叨,念叨得李沅木一脸不耐烦:“大夫说了,孕期也可以?适当运动,便于生产,你别老把我?当什么?易碎品供着?,我?要出去散步!” 沈卫明白是自?己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虽然拗不过李沅木可总还是担心。于是李沅木穿好鞋子即将迈出房门,沈卫也马不停蹄地?收拾好东西跟上?了。京城的街上?确实热闹,李沅木挺着?肚子走走停停,吃些小?零食哄哄自?己的五脏庙,而沈卫则陪着?她到处逛,她饿了便递吃的,渴了递茶饮,累了扎马步当人工板凳,出门时拎的吃食不见?少,还多了些李沅木买的点心和给未出生的宝宝买的小?玩意儿。沈卫亦步亦趋地?跟在李沅木身边,没?了半点做教头时的严厉,若不是那通身的气度,倒像个听话的小?厮。 就这样转眼又一年过去,春天来了,严弘晋八岁了,沈明月也出生了。 新生的小?孩像只猫,严弘晋还是头一次见?这样小?的孩子,不敢去碰她,只趴在床边认真地?看,生怕自?己手心的茧子磨到她娇嫩的皮肤,生怕自?己吓到她。 这就是妹妹吗?严弘晋心想。 沈明月还没?有出生的时候,李沅木曾问过严弘晋,想要个妹妹还是弟弟。严弘晋看着?倚在床边抚摸着?肚子温柔笑着?的师娘,觉得弟弟妹妹都好,反正他一定会担起哥哥的责任来,好好教导弟弟妹妹,好好保护她。 看着?襁褓里眼睛大大的直直盯着?自?己小?孩,严弘晋既期待又紧张。倒是李沅木看着?他的不安笑道?:“你可以?摸摸她,不要紧的。” 许是一直习武,身体素质本就较一般人好些,所?以?李沅木整个孕期也没?有多少不适,能吃能喝能睡,除了定期请脉,药也没?有多喝,因?而沈明月出生的时候白净净胖嘟嘟的,胳膊像是一节一节的嫩藕。严弘晋好奇沈明月的胳膊很久了,此刻得了许可便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缓缓地?靠近她的胳膊。 严弘晋大气也不敢喘,担心吓到妹妹她会哭闹,只希望能让他摸摸,看那节手臂是不是真的像他想象的那么?柔软,可他的手才刚刚伸进小?床里,还没?有碰到沈明月的手臂,突然就被一把抓住了。 虽然是小?孩子,可力气却不小?。食指被沈明月紧紧攥着?,严弘晋更加紧张,只觉得从心底要冒出汗来。然后下一刻,窝在襁褓里的小?女孩摇着?他的手指,咧开嘴冲他粲然一笑。 李沅木莞尔:“我?们小?蝶也认识哥哥呢。” 严弘晋有些不好意思,也跟着?笑起来。当晚,严弘晋难得给远在塞北的父亲写了封信,将这样新奇而又满足的愉悦详细跟他讲了一下,半带着?点炫耀的表示自?己第?一次见?到妹妹就得到了她的笑容,末了又催他,赶紧准备些生辰礼,不要小?气,周岁该好好给妹妹办一下。 严父在得胜间隙打开了难得的家书,摇头失笑,赶忙吩咐属下把塞北的特产带回?去一批,又嘱托他回?府后将珍藏的白玉佛一并送给沈明月。 沈明月的周岁礼办的很是隆重,由于沈卫是皇帝面前的红人,因?此送礼的人几乎要踏平沈府的门槛,礼物堆成了小?山,而沈明月只是懵懵懂懂,看着?大家毫不吝啬地?笑。 因?为夫人有孕,沈卫刚好借此推掉了很多上?门为子女拜师的同僚,而崔家也跟着?将拜师的事儿一拖再拖。待沈明月能走路后,沈卫和李沅木都有了些空闲,崔嘉平也跟着?拜师了。 第52章 江南好 想到崔嘉平, 严弘晋的心里又是一阵抽痛。 北风呼啸而过,绕着小楼转了一圈又一圈,敞开的大门?催着寒风做客, 催得人身上寒意陡生。 空荡的正厅里,无情的那个“是”却仿佛久未消散般萦绕在严弘晋的耳边。一个简单的字带着令他心悸的力?量, 令严弘晋的眼底冒出怒火, 直直冲向无情, 几乎要将?他灼伤。严弘晋盯着无情,努力?压制着愤怒,质问道:“那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你们明知道我找了小蝶多少年!” 多少年?了呢?曾经?他不过十二岁, 从京城赶到平江府又从平江府赶回京城, 十几天的路程,马背上的他不知疲倦一刻也不敢停,因为停下来就会被巨大的悲伤淹没。可等到严弘晋敲开了神侯府的大门?, 得到的却?是抱歉。可没关系,他懂得世态炎凉, 懂得雪中送炭自古少有,他愿意自己去找。神侯府怕皇帝,他可不怕。小小的少年就凭着一股子悲愤倔强地走?了下去,哪怕身边只有十岁的崔嘉平同他一起, 他也不害怕。严弘晋不知道自己走了多少路, 去了多少地方,见了多少个带给他希望又让他失望的人,可只要他没死, 他愿意一直找下去。 严弘晋的搜寻在朝中不是秘密,他将?这件事摆在了明面上, 丝毫不在意这是不是在狠狠打皇帝的脸。严父尸骨未寒,那狗皇帝不敢拿忠臣遗孤作文章,待后来严弘晋渐渐长大,狗皇帝提拔的武将?更是没一个能用的人,害的边塞连割三城,后退百里才?平息战火。而这时?候,狗皇帝不得不捏着鼻子默许了严弘晋的搜寻,委派他继续征战边塞。 从十二岁到二十四岁,一个生肖纪元已过,他也是人,也会心?累啊。 内心?复杂的情绪难以开口讲清,只是如今那些质问显得无用而可笑,严弘晋继续道:“那这些年?,小蝶过得好吗?” 无情还没有开口,严弘晋又缓缓道:“该叫明月是不是?明月是你们给她?取的名字吗?” 看着严弘晋一脸的颓然,无情内心?也涌上苦涩。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当年?的事情太过突然,世叔的做法也只是不得已而为之,无情只得开口先回复了严弘晋的问题:“明月是她?师父给她?取的名字,她?师父沈剑前辈你应该见过的,在明月的周岁宴上。这些年?,明月过得有好有坏,总体来说?,应该是好的居多一些。” 没等严弘晋再次开口,无情将?当年?发生的事一一讲了出来。 当年?沈卫一家被判满门?抄斩前,其?实是有些风声传出来的,也正因此,沈卫才?会早早的辞官还乡,带着李沅木和小蝶一起回了平江府。在离开京城之前,沈卫特意跑到神侯府,言明此次一别,估计难以再见,无需挂念。更有甚者,为了避免招惹是非沾上祸端,干脆便不要联系,免得今上猜疑,白白害得神侯府也被厌弃。 沈卫的话不假,两人志向本就不同,诸葛正我一直走?的是为国为民的路子,而当今很早便开始削弱武林势力?,诸葛正我若是不想被当今猜疑,断了同武林中人的交往是最好的选择。不单是沈卫,早有些其?他武林中人辞官隐退,只不过由于还有些将?士们马上训练结束,沈卫拖了一段时?间而已。坦白讲,沈卫若不是因为跟先皇的感情,是断不会在京城盘桓这么久,还心?甘情愿做将?士们的教头的。故而这次的辞官,一半是为了主动避祸,一半也是想着可以带着李沅木和小蝶到处走?走?,圆一下曾经?的梦。 只是到底是沈卫太过天真,没能领会朝中权力?倾轧下的心?狠手辣,又或许是对自己的实力?过于放心?,总之刚回到李沅木的老家平江府,准备休息一段时?间再去游览天下名山大川的时?候,东厂的人便找上门?来了。 之后沈卫同李沅木便没有逃过惨死的结局,而小蝶也下落不明。 这次的东厂行事隐秘,同时?神侯府刚好遇上一个惊天大案,四大名捕也还没有聚齐,人手不足,人人忙得不可开交,因而在皇帝的有意隐瞒之下,这件事传到诸葛正我那里已经?过了半月。 皇帝的“提点”也借着东厂人的嘴传到了诸葛正我的耳边:“不要忘记你如今效忠的是谁,帮助沈卫便是同皇帝作对。” 诸葛正我本想暗中派人南下去寻沈卫和李沅木的尸体,却?在得知沈明月没有被抓住而是失踪后换了主意。他明面上假装顺从,兢兢业业做起了帝师担起了禁军教头,忙活着处理京城中的大案要案,另一边私下里派无情借口探案去寻沈明月的踪迹。后来沈剑出海归来,这件事便托付给了他,诸葛正我自己则忙起了曾经?闪现在脑海里的一件事。 至于严弘晋那边,诸葛正我最开始觉得无颜面对他,毕竟没有给沈卫收尸是事实,他试图对严弘晋解释,却?没想到这孩子竟然如此执拗,连自己的面都不肯见,见面了也要刺上一刺,丝毫不给自己开口的机会。再加上彼时?沈明月还没有找到,诸葛正我也有些心?虚。 后来严弘晋入朝为官后,最初两人有些政见不合,一个由于年?少自信于自己的兵马能踏平所有敌人的领地,另一个则认为应当为了百姓该适当休养生息,那段时?间边塞战火不少,两人吵得不可开交。后来诸葛正我观察到,这件事恰好遂了皇帝的意,皇帝担心?严弘晋功高震主,也担心?诸葛正我迁就着沈卫的关系同严弘晋联手,因而也有意从中挑拨,诸葛正我便顺水推舟,便是严弘晋不同他吵,他偶尔也要想办法制出些不和的局面给皇帝看。而再后来,沈明月被沈剑找到带走?,诸葛正我更是利用了一下严弘晋,借着他的寻找伪装成?沈明月依旧没有被找到的假象,借此蒙蔽皇帝,给沈明月增加一份安全,好让她?快快乐乐地长大。 因而诸葛正我,或者说?整个神侯府,对严弘晋都是有愧疚的。 听到这儿,严弘晋冷笑一声,他并不觉得自己十二年?的辛苦能被这迟来的解释轻飘飘盖过:“不要以为你们现在这么说?就会得到我的原谅,我师父师娘的尸骨最后是我收殓埋进了我严氏的祖坟,也是我每年?去祭拜,如今一句为了明月就想把这件事揭过,倒不如自己去地下问问师父答不答应。” “何况,”严弘晋继续道,“若不是我自己找上来,你们会蒙我一辈子也说?不定。” “不会的。”无情肯定道,虽然他承认如今坦诚也包含着一点对严弘晋的利用,但世叔谋划的事情即将?成?熟,那个关键人物?也马上抵达临安,无情相信最后他们可以成?为执棋人,也相信他们可以冰释前嫌。毕竟无情同严弘晋也曾经?是关系不错的伙伴,只不过后来疏远。 暌违多年?,严弘晋已经?不记得上次两人这样心?平气和地坐着对谈是什么时?候了。 他跟无情同岁,曾经?也是一起学堂念书的玩伴。最初没有治好经?脉的时?候,严弘晋总觉得无情是个脆弱的公?子哥儿,对他很是谦让。后来知晓他暗器使得不错,还特意去请教了父亲,要来了玄铁给无情磨了一套飞针。那套飞针陪着无情处理了许多案子,成?了不少江湖飞贼为之色变的暗器,不知道多少个中高手也败于这套飞针之下。只是当初那为无情磨制飞针的人却?同他走?散了。 “哼,”严弘晋又一次冷哼,只是这次的态度倒是平和了不少,他随意坐在无情对面,对这个表面清隽冷静的曾经?的好友多少有些熟悉,问道,“这次又想让我做什么?” 严弘晋如此发问一点也不奇怪,当把原因得知后去回看曾经?,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被引着做了不少事,除了朝堂之上假装敌对,还有寻找沈明月的路上偶尔会顺手破的案子抓到的人,都让严弘晋后知后觉,原来自己还帮着做过这些事。 这让严弘晋有些牙根痒痒,而无情接下来的话,却?让严弘晋顾不上反应了。 无情的话轻飘飘的,声音小的几乎逸散在朔风中,严弘晋却?清楚地捕捉到了那几个字,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严弘晋心?里一惊。有一瞬间,他甚至怀疑面前的人不是无情,而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虫,不然怎么说?出了他曾经?无数次想过的事?塞北征战久久等不来粮草的时?候,陪着崔嘉平送别岳丈的时?候,在滂沱大雨中赶往平江府的路上的时?候,一抔一抔将?黄土撒在师父师娘的棺材上的时?候,看着边塞百姓们饱受着战火与?奸佞迫害的时?候……多少个时?刻,这个念头闪过,有多少次被他用理智压下去。可此刻,坐在对面的无情,却?轻描淡写地说?出了那句无数次浮现在严弘晋心?头的话。 “世叔他,想要谋反。” 第53章 江南好 夜色更?深, 崔嘉平点着灯,坐在案前翻看着下?属们送来的信件,耐心等着严弘晋回来。他没说自己要?去哪儿, 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但崔嘉平却习惯性给他点一盏灯。 树叶沙沙, 崔嘉平听到寂静中有熟悉的脚步声响起?, 赶忙合上书本, 还没见到人,她的眉眼已经带上了笑,站在门口等着严弘晋走近。 只是?崔嘉平虽然?眉眼带笑, 严弘晋出门一趟回来后却有些魂不守舍, 站在门口看着她一脸怔忡, 直到崔嘉平戳戳他的手臂,玩笑着问道:“怎么啦,真做了对不起?我的事儿不敢面对我了?” 严弘晋只是?沉默着, 一言不发,深深地注视着崔嘉平。 崔嘉平更?加意外, 玩笑的语气逐渐收敛,继续问道:“发生?什么事儿了?” 而严弘晋依旧没有开口,无?情那?里得知的消息对他的冲击实在太大,哪怕回来的路上他思?索很久, 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把这些事讲给崔嘉平听。于?是?下?一瞬,严弘晋将崔嘉平紧紧拥在怀里,拼命想从崔嘉平这里汲取一点温暖, 试图以此来证明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是?永远坦诚而真实的,没有利用, 没有欺瞒。 崔嘉平虽然?一脸茫然?,却还是?贴心地没有开口,只同样用力地回给严弘晋以拥抱,像哄小孩子一样轻轻拍着他的背,耐心等着他平复情绪。 怀中人的味道让他安心,有些时候不需要?说话,只需要?一个拥抱,一个拥抱就能缓解所有的不安与紧张。这个拥抱持续了很久,而在拥抱的时间中,严弘晋在心中无?数次措辞,思?考着该怎么把过去的那?些事尽力平淡地讲给崔嘉平听。 严弘晋的紧张其实并非无?用,因为相比较沈明月同自己的关系,其实崔嘉平才真正被明月当成了亲姐姐一般对待,而嘉平也当真把明月当作了妹妹。 当年沈明月刚刚会走路后,崔嘉平便?跟着崔父崔母拜访了沈卫。反正都已经有了严弘晋,多来一个也无?妨,因而沈卫看着崔嘉平天赋不错,也便?留下?她跟着严弘晋一起?习武。严家和崔家是?世交,两个小孩打小儿就熟悉,再加上沈卫虽然?严厉却并不死板,李沅木对待孩子们更?是?仔细温柔,故而虽然?崔嘉平来得晚,却丝毫没觉得陌生?,很快就适应了在沈府的生?活。 崔嘉平同严弘晋差了两岁,同沈明月差了六岁,待崔嘉平进?府的时候,沈明月已经可?以跟在她的后头乐呵呵喊姐姐了。 说来也奇怪,严弘晋自认虽然?话少,却不认为自己有多么严肃不可?亲近,偏偏沈明月却在长大的过程中同他越来越生?分了。明明还在襁褓里的时候,每次严弘晋一抱她,她都会乐呵呵地冲自己笑,有时候连师父都会拈酸“我这个爹怎么老被她尿到身上,到你那?儿笑容就跟不要?钱似的随便?给”。可?自打崔嘉平进?府后,沈明月就开始每天冲着崔嘉平傻乐了,跟在她后面?“姐姐”“姐姐”的喊,好像真的是?她的亲姐姐一样。 三四岁的小孩最是?难缠,待沈明月长到这个年纪的时候,连一向最宠爱女儿的沈卫都头疼起?来,而他却不肯自己出面?做坏人,李沅木那?边更?是?免谈,于?是?沈卫便?撺掇着严弘晋唱起?了白脸。巧的是?,这次连师娘都默认了沈卫的操作,两人成了甩手掌柜,在沈明月委屈的时候耐心听她控诉。 于?是?沈明月的启蒙就落了一部分担子到严弘晋身上。严弘晋对此没有什么异议,他只是?看了眼不着调的师父、头次心虚的师娘、等着自己指导的嘉平和一脸懵懂的沈明月,轻叹了口气,深刻感受到支撑一个家庭的不容易。 严弘晋不爱笑,虽然?他从来不会对沈明月发火,但却不代表他会纵容沈明月的偷懒或者其他一些坏习惯。于?是?识字时的不认真被点出、握笔时不对的姿势被纠正、扎马步的半炷香不能有一点折扣,久而久之,沈明月对严弘晋是?又敬又畏。 诚然?严弘晋也会时不时给沈明月买些零嘴儿小吃,出门一趟也记得给她带些她喜欢的玩意儿,可?是?那?亲近只维持到当晚,第二?天一早等严弘晋开始教?导她时,沈明月又会恢复那?个敬畏的状态。 或许每个学生?都天然?怕老师吧。 而每次,崔嘉平只会看着无?奈的严弘晋偷笑。说来也奇怪,严弘晋能理解小孩子怕吃苦会偷懒,但他不理解的是?沈明月的偷懒偏偏能在崔嘉平这里给戒掉。 每当崔嘉平笑眯眯跟沈明月商量:“小蝶,我们今天认认真真写十个大字好不好?” 而沈明月就会郑重地回复:“好。” 之后附带一份拉勾上吊的盖章手势。 严弘晋问崔嘉平,崔嘉平表示自己每次跟明月商量后都会适当地给些小奖励,以鼓励她下?次继续,严弘晋心想我也经常给她带东西呀;严弘晋问沈明月,沈明月的回答更?是?简单“因为姐姐好看!” 或许有的人天生?就是?有亲和力,而恰好崔嘉平也有的是?耐心。严弘晋扶额,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就这样,沈明月成了崔嘉平的小跟屁虫。 崔嘉平在院子里扎马步,沈明月就陪着扎一会儿马步,扎累了就搬着小马扎在一旁坐下?;崔嘉平在院子里练剑,沈明月还拿不动剑,就拿着木棍有模有样地学着崔嘉平的样子比划;崔嘉平坐在树荫下?看书,沈明月就在旁边缠着她,不停地提问“姐姐这个故事讲了什么”“姐姐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姐姐他们是?坏人吗”,崔嘉平便?耐心给她讲每个故事;有时候沈明月等她等得睡着了,若是?日?子晴好,崔嘉平便?陪着她一起?窝在摇椅上睡觉,若天气不好,就轻轻将她抱起?,放到内屋的床上,自己再去做别的事。 每次练功习武,严弘晋听得最多的,不是?鸟叫蝉鸣风吹树摇,而是?沈明月那?一声声的“姐姐”。 跌倒了自己爬起?来然?后去姐姐那?里骄傲地问“姐姐我勇不勇敢”,有好吃的先跑去找姐姐“姐姐这个糖给你吃”,想出去玩就抱住姐姐的腿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疯狂撒娇“姐姐我们一起?出去玩好不好”,姐姐躺在树杈上晒太阳她便?仰着头向往道“姐姐我可?以爬上去跟你一起?吗”。 那?段时间,有崔嘉平在的地方,一定能看到沈明月的影子。 时间慢悠悠地走,沈明月逐渐长大,不变的是?她依旧跟在崔嘉平的后面?,喊着“姐姐姐姐”,而崔嘉平也会亲昵地刮刮她的鼻子,一把揽过她,同她一起?走。 从严弘晋谈及明月楼的掌柜就是?师父的女儿开始,崔嘉平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下?来,等到过往的事全部讲完,崔嘉平的脸上已经满是?泪痕,而严弘晋的衣袖也因为不停给她擦着眼泪而湿透了。 崔嘉平拽着严弘晋的衣袖,不停地问他:“真的吗?沈明月真的就是?小蝶吗?” 严弘晋一遍遍地肯定,一遍遍安抚她的情绪。 “那?你怎么不早些告诉我?”崔嘉平抹着眼泪,哽咽道,“你最近一直往明月楼跑,肯定是?早就发现了,那?为何留我自己在这儿等一个结果。” 严弘晋叹了口气:“我们以前一起?经历太多次失望了,我不想这次也是?失望,提前告诉你害得你空欢喜一场。” 崔嘉平被严弘晋搂在怀里,突然?立起?身子来,直冲冲便?要?往门外去。 “你去哪儿?”严弘晋问道。 “我要?去见小蝶。”崔嘉平回复。 “现在已经丑时了,”严弘晋赶忙追上去,拽住崔嘉平,无?奈道,“这时候明月早该睡了,等明天再去也不迟。” 崔嘉平拍拍自己的脑袋,嘟囔了一句“对,是?我太激动昏了头”,又回到自己的衣柜前,开始挑着衣服,一边选一边问严弘晋:“你觉得这件好看,还是?这件好看?红色会不会有点太显眼?可?是?白色是?不是?太素了点?哎我最后一次见明月穿着什么来着?我怎么都给忘了……” 眼见崔嘉平又要?落下?泪来,严弘晋轻轻搂住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拍拍她的后背,安抚她。 怀中的人强忍着哭泣,哽咽道:“对不起?,我只是?太激动了……” 怀中的人身子轻颤,严弘晋同崔嘉平认识二?十余年,很少见到她这样脆弱的时候,他心疼地将崔嘉平抱得更?紧了些,柔声道:“没什么可?抱歉的,我在明月楼见到明月时也失态过,只不过顾及面?子,回来没跟你讲罢了。” 严弘晋将那?事儿当作玩笑哄崔嘉平,可?崔嘉平却没有破涕为笑,她依旧沉浸在情绪中:“我已经十二?年没有见过明月了,我都以为这辈子不会再见了……可?是?明月却不记得我这个姐姐了……” “没关系的,”严弘晋很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于?是?听着崔嘉平的遗憾,语气中带着些坚定轻声安慰道,“大不了再重新认识一回。” 第54章 江南好 冬至日, 按北方的习俗是该吃饺子的。师父照例是在这日吃饺子,故而虽然已经?在江南呆了?许多年,沈明月也仍旧习惯于在踏入深冬的第一天吃上一盘热腾腾的饺子, 所以明月楼开在临安最繁华的清河坊,却会在冬至当天在菜单上增加多种馅料的饺子。 严弘晋带着崔嘉平登门的时候, 沈明月刚在后厨调好馅料。后厨的杨师傅也是北方?人, 面食自是不在话下, 饺子的包法也很容易上手,后厨几个打下手的帮厨很快就能包出不少,只?不过每个人的口?味不同, 自己调馅终归要更符合自己的口?味, 这也算是沈明月的私心。 崔嘉平一踏进明月楼的大门, 便?看?到了?从后厨走来的沈明月。沈明月习惯用手调馅,通过感受肉馅之间的黏力来确定是否调好了肉馅,因此每次调完馅儿?, 沈明月的手上粘些油,她细心净手, 只?是擦手却没什么耐心,随手便擦在腰间系着的围裙上,往前厅走着。 说不清楚什么样的感受,崔嘉平既开心沈明月能做自己爱做的事?, 却又不免心酸, 毕竟虽然师父师娘不会娇惯孩子,大都要求沈明月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可到底是沈府的小姐, 若是平平安安长大哪里会做这种活呢。待沈明月走近,崔嘉平看?到那个长大后却仍能看出熟悉的眉眼的人, 几乎又要落下泪来。 熟悉的鼻梁痣,笑起来弯弯的眉眼和脸颊一侧的小梨涡,在沈明月失踪的这些年里,崔嘉平曾无数次想象过,妹妹长大后该是什么样子,如今那个回忆里的人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姑娘,俏生生地站在她的面前,崔嘉平想扯出个笑容,可眼睛刚弯起来,本就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迅速顺着脸颊滑下来。 严弘晋也有些近乡情怯,只?紧紧地搂住崔嘉平,两个人紧贴着站在一起,如同这么多年里无数次的相?互依靠。 走近的沈明月先是看?到了?严弘晋,只?是她才刚露出个笑容招呼了?下,等到她接下来要招待严弘晋怀中的人的时候,眼里的笑意在注意到崔嘉平的眼泪时变成了?茫然。 严弘晋开口?解释道:“这是我夫人……” 他的话还没有讲完,崔嘉平就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一个箭步冲上去,紧紧握住沈明月的手,丝毫不在意她的手上还留着没擦干净的水渍。崔嘉平想讲很多事?情,讲讲这些年她身上都发生了?什么,讲讲她对沈明月的思念,可一开口?,哽咽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手心传来的力道仿佛生怕自己跑开,沈明月懵懵地开口?唤道:“夫人……” 跟严弘晋成亲后,喊过自己夫人的人不胜其数,却从没有人像沈明月喊自己夫人更让崔嘉平难过。 “我爹爹说你会跟哥哥成亲,姐姐,什么叫成亲啊?”五岁的沈明月懵懵懂懂,看?着烈日下辛苦练剑的崔嘉平,好奇问道。 虽然早知道父母给自己定了?娃娃亲,虽然崔嘉平也不觉得这种事?有什么不好大方?谈的,但这样的问题从一个小孩子的口?中问出来到底还是让崔嘉平有些不好意思,她的脸颊有些红,带着点羞意,却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耐心解释道:“就像师父和师娘一样,以后要一直在一起,就是成亲了?。” “那我以后还能叫你姐姐吗?”小小的沈明月有些着急,在她的理?解中,若是姐姐成亲后,就再也不是自己的姐姐了?。 崔嘉平有意逗她,玩笑道:“不能了?哦,要叫嫂嫂了?。” 沈明月嘴一瘪,眼里立马便?蓄满了?泪,猛地扑进崔嘉平的怀里,委屈道:“不要,就算将来姐姐成了?亲,也还是我的姐姐,永远是我的姐姐,我不要喊嫂嫂,我要一直喊姐姐。” 见逗得过火了?些,崔嘉平赶忙揽住小小的沈明月,哄道:“好好好,我们明月想喊什么就喊什么,就喊姐姐。” 当年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那个小女孩却不会固执地只?喊自己姐姐了?。 可不管心里再怎么难过,崔嘉平也明白对于此时的沈明月来说,自己只?是个陌生人,于是她只?得强忍着哽咽,道歉道:“对不起,因为沈掌柜长得很像我走散的妹妹,我一时有些恍惚,以为又看?到了?她。” 沈明月恍然大悟,安抚地笑笑,安慰崔嘉平道:“相?信夫人的妹妹会找到的。” 待崔嘉平平复好情绪,沈明月便?将两人送进了?雅间?,继续招呼起了?楼里的客人。 沈明月只?当这是个小插曲,很快便?抛之脑后,却不知道不远处拐角的茶摊子里,有个穿着黑袍的男子盯着他们看?了?许久,然后嘴角一勾,放下茶杯便?向明月楼走来。 “你今天也想起来来明月楼了??”看?着多日不见的花满楼,沈明月笑盈盈地问。 花满楼晃晃手中提着的年糕,微笑道:“今天冬至,我带了?年糕。” 冬至日是个晴天,天空太阳挂在当中,暖洋洋地洒着光芒,晒在人身上舒舒服服的,门外人群来来往往,门内食客们的交谈声?吵吵闹闹,花满楼就穿着月白的长衫,挺拔地站在门口?,举着年糕温和地微笑着,沈明月只?觉得一时间?周围的一切都成了?他的背景,天地都安静下来,眼中只?能倒映着花满楼一个人的身影,耳边也只?能听到他温柔的声?音。 这边两人正要说些什么,门口?却有人毫不留情地打破两人间?的氛围:“请问,我可以进去吗?” 门口?的男子穿着一身黑色的袍子,他身材颀长,如墨长发被绾成发髻,用玉冠束在脑后,他剑眉星目,薄唇含笑,只?是那笑意却不达眼底,眉宇间?带着些郁色,眼底也带着点思虑过多的青黑,他本是英俊的长相?,这些本不该出现在他脸上的痕迹硬生生减损了?些风采,给他增添了?一点阴暗。 沈明月歉意一笑,赶忙将人迎进去,花满楼也识趣道:“我先让阿风带我随便?找个位置坐下。” 花满楼独自走远,沈明月却顾不上他了?,赶忙将穿着黑袍的男子引进来,沈明月为他斟上茶水,一边道歉一边问道:“公子想吃些什么?” 黑袍男子问道:“你们店里有什么特色菜吗?” “公子是第一次来吧?”沈明月莞尔,热情介绍道,“不知道公子的口?味,但是店里的松鼠桂鱼和龙井虾仁一直都被食客们称赞,我的老顾客搬家?了?还要专门回来吃呢。” “你怎么知道我是第一次来?”黑袍男子饮了?一口?茶水,将沈明月提及的菜点上,又加了?道清炒菜心。 唤来阿风将这位黑袍公子点的菜递去后厨,沈明月嫣然一笑:“公子气宇不凡,若是来过的话,我肯定会记得的。” 明明是最普通不过的夸赞,可沈明月的语气却那么真诚,那夸赞像是出自真心,仿佛自己真的有那么令人印象深刻,于是这惹得黑袍男子也笑起来,他这么一笑,倒将眉宇间?的那点郁色驱散开,真的当得起那句“气宇不凡”来。 笑过后,黑袍男子凝视着沈明月,如同聊家?常一般同她聊起来:“沈掌柜是临安人?” “不算是吧,”沈明月微笑,“我祖籍是北方?,只?不过很小便?来这里定居了?。” “哦——”黑袍男子意味深长地回复了?一声?,低头用茶盖撇着茶水,漫不经?心道,“那就是京城人了?。” 陌生人的搭话素来让人警惕,开店经?营这么多年,南来北往的食客见过不少,沈明月知道该怎么交谈时既亲切又不会暴露太多自己的私事?,而是京城人这件事?,便?是店里的回头客们都不知道,连沈明月自己都是前段时间?才确定,北方?是个多么广阔的范围,这个黑袍男子却这样云淡风轻就将她是京城人这件事?盖棺定论,委实有些奇怪,沈明月心里不免提起些警惕。只?是心里如此想着,沈明月面上却依旧带笑:“难道公子还能听出来我的口?音吗?” 而黑袍男子摇摇头,接下来的话却让沈明月更加震惊:“不,只?是我曾经?在京城见过你。” 正待开口?询问,阿风却端着热腾腾的菜过来了?,沈明月心知此刻不是说话的时机,只?得将满腹的疑惑咽下去,装作无事?发生为正襟危坐的男子布菜。 黑袍男子慢条斯理?地夹了?块鱼肉放入口?中缓慢咀嚼,称赞了?菜色后又淡淡道:“沈掌柜一直以为自己是孤儿?是不是?以为自己的沈是跟了?沈剑的姓吗?” 难道自己不是孤儿?吗?沈明月更加诧异,她知道自己遗忘了?很多事?情,上次后院挖出酒坛之后,有些零零散散的记忆片段曾出现在她的脑海,可是她实在难以将过去的所有串起来。眼前这男子这样轻描淡写,仿佛同自己渊源颇深,可是却不像无情他们那般令她发自内心感到安心,沈明月说不上来自己什么感受,她只?是隐隐有些排斥男子,于是她问道:“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男子又搛一块虾仁,不论沈明月怎样焦急,他却一直慢悠悠地吃着菜,仔细品味着清河坊最受称赞的风味,“只?是想提醒下沈掌柜,不要以为自己是孤儿?便?万事?大吉,或许沈剑不想让你给他报仇,可你的爹娘却不一定这么想。” 黑袍男子说完话便?起身,他刚刚还在品尝着桌上的炒菜,如同鉴赏家?一般珍视这样的珍馐美馔,可下一刻却丝毫不在意那只?每样动?了?三筷子仍满满盛在盘子里的美味,将银子丢在桌子上,不管沈明月心中有着怎样的疑惑亟待他解答,也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去。 而走到门口?,那黑袍男子脚步一顿,微微侧首对着追出来的沈明月淡淡道:“今晚亥时四?明山山神庙,我为你解惑。” 第55章 江南好 深夜的四明山很是寂静, 朔风吹着山林,草丛随风摇着,给漆黑的夜增加了一些令人心悸的诡秘。山神庙坐落在半山腰, 恰是上山路的终点,再往上走?, 就没有修好的石子路了, 只能走那些被人踏出的泥土小路。 这?山神庙早已?没落, 四明山比起周围的其他山体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哪怕是春夏也少有人来此踏青,何况朔风凛凛的寒冬, 再加上此刻已?是深夜, 合该是休息的时刻, 故而这?条上山小路上,只有沈明月一人独行—— 那是不?可能的。 沈明月不?傻,那黑袍男子一没说自己是谁, 二没说要求自己单独赴约,三故意卖关子约在深夜荒山, 他都不?敢光明磊落行事,自己更不?会?毫无防备就赶来,毕竟话本里太多主角独自赴约然后遇上什么埋伏的事。何况自己的身世之谜,沈明月心里有数, 是她自己在逃避不想主动去解决, 若是真的想知?道,从莫名就跳出来认自己做干女儿的诸葛侯爷身上入手便可。只是人都到自己跟前,这?样被人算计的感觉实在不?好, 故而沈明月还是打算亲自走一趟。 “你说他这?样遮遮掩掩地寻我是为了什么呢?”沈明月打着灯笼,脚下踢着石子, 四下的寂静让她觉得有些?无聊,于是便说起话来。 若是有人迎面走?来对上沈明月,估计会?被这?个场景吓到——空空荡荡的小路,只有一个打着灯的白衣女子缓慢独行,偏偏还?对着空气?说着话。在这?样漆黑的夜里,怎么想怎么吓人。 可是看?似无人的空气?中却传来回?复:“待见了他捉住他,便知?道了。” 听着冷血如此冷血的回?复,沈明月莞尔:“我只是无聊对他进行一些?推测,又不?是真的好奇。哎你藏哪儿了,我现在学武还?来得及吗?我也想像你们一样会?轻功会?隐匿身形,这?上山的路也太?长了,我都不?想去了。” 看?得出来沈明月确实无聊,一直在止不?住的碎碎念,冷血“嗖”一下出现在她的面前,将早就带来的糕点递给她,又“嗖”一下窜回?树上:“慢慢吃,我会?在你身边最近的一棵树上。” 得到了吃的,沈明月也不?抱怨了,她拈起一块绿豆糕放在嘴里,感受着绵密的豆沙感在口?中化开,开心地?眯起眼睛,边吃边赶路。 山神庙渐渐显露,只是因为荒废已?久没人点灯,饶是沈明月目力不?错,也只能借着皎洁的月光勾勒出那庙的轮廓,看?不?清有没有人。待走?近了,沈明月才注意到那门口?站着白天的男子,他没点灯,仍旧穿着一身黑袍,同身后黑黢黢的山神庙融为一体,山神庙不?大,可往庙门里一瞧却什么也看?不?出来,只觉得那庙似乎张着大口?等?待有人走?进吞噬。 黑暗本就给人不?安全感,破落的山神庙更加增添了恐惧,沈明月不?怕黑,却有些?怵这?种狭小逼仄的黑屋子。本就因为黑袍男子没有点灯而有些?反感的沈明月对黑袍男子“进庙详谈”的提议更加不?满,有些?不?耐烦道:“有什么好进去说的,这?儿本来就没人,赶紧讲完我好回?去休息。” 这?话其实是在试探。 沈明月看?不?出这?黑袍男子会?不?会?武功,冷血没见过他更难以判断。她有些?好奇,若是这?黑袍男子发现了冷血的存在,还?会?不?会?继续讲下去,或者直接出手杀了自己?而若是发现不?了,荒山野岭,月黑风高,最适合杀人越货,他这?般大剌剌地?跟自己私下相约,那沈明月倒真的要称赞一句这?人的胆大了,或者说他对自己的人品过于相信了——尽管她也想嘲笑一下对方的轻敌就是了。 而这?黑袍男子果然没有发现,他只是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满沈明月的不?配合:“你可知?道沈卫?” 沈明月还?没有反应,躲藏在树上的冷血却心里一惊,这?人果然知?道些?什么。冷血猛地?抬眼向?那黑袍男子看?去,可是他的脸被山神庙的屋檐阴影笼罩,看?不?清楚,只能看?见他的身形似乎有些?熟悉。 “沈卫?”沈明月咀嚼着这?个名字,笑道,“没听过,但是跟我师父还?是本家呢。” “这?是你师父第一次见你父亲时说的话。”黑袍男子淡淡道,丝毫不?在意这?句话会?给沈明月带来怎样的震撼。 冷血更加惊讶,这?事儿他听沈剑前辈提过,当时在场的人不?过只有他跟沈明月,沈明月还?离得远远的听不?见他们讲话,如此隐私的小事儿,这?黑袍男子又怎么会?知?道?冷血原以为这?黑袍男子是东厂那边排查到了沈明月的疑点,打算试探一番,如今看?来却不?是如此。眼下沈明月什么都不?记得,若是贸然受到刺激,冷血拿不?准会?对她产生多大的伤害。 不?能让这?黑袍男子再说下去了。 冷血这?么想着,立刻收起了调息功法,跳下树来,脚尖一点便冲着那黑袍男子而去,同时右手已?经握上了剑柄,以防止男子暴起伤人。 可是在靠近看?清那男子的面容后,冷血的提防变成了震惊与怔愣,他惊讶道:“殿下?” 第56章 江南好 冷血的惊讶脱口而出, 因为他走?近后?借着皎洁的月光看清了那黑袍男子的脸,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或许沈明月不认识,或许在临安没有别人认识这黑袍男子, 可他再熟悉不过,毕竟当初是他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护送黑袍男子平安回到京城。距离上次分?别不过月余, 他竟然也来?了临安, 这让冷血感到惊讶。 不过既然这黑袍男子是他, 那?冷血倒是不担心他会对沈明月有任何威胁了,只是心里却仍有些疑惑,不明白他为何会来?此, 且恰好找上了沈明月。 然而没等到冷血再一问究竟, 他便听到背后?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传来:“没想到竟然在这里遇见你们。” 声音带着掌风一起袭来?, 冷血有心想闪开,可面前不远处便是沈明月和黑袍男子二人,他心知肚明这两人都?没法躲开这一掌, 没有内力护住五脏的情况下,不论谁受了这一掌估计都保不住性命。 于是冷血没有躲避。他将身?子往右一侧, 拧出一个拱形,右手拔剑而出,左手抚上剑身?,便将长剑背到身?后?, 恰抵上本冲着他后?心来?的这凶猛一掌。那?掌力不俗, 饶是冷血也难以抵挡,尽管因为提前的侧身?避开了要害,他也被这一掌震得内力翻涌, 喉间涌上一丝腥甜。这一掌之下,他的双脚已经陷入泥土半节手指的深度, 一连滑出去?十数步,恰来?到了沈明月二人跟前。冷血估摸着来?人约有一甲子的功力,不敢轻敌大?意,他压抑着喉间翻涌起来?的不适,对二人道:“你们先?走?。” 黑袍男子心知自己?的武功只能达到些?强身?健体?的效果,留在这儿冷血还要分?神保护自己?,除了拖后?腿一无是处,便拽住沈明月的手腕,当机立断便要开溜。 可来?人却不满,立时便放弃了离他最近的冷血,转而脚下一蹬,直直便奔着两人前去?,口中还喊着:“既然遇见了,就留下一起吧。” 冷血大?惊,立刻又?要提剑而上。而沈明月在注意到那?夜袭人的身?影后?便猛地推开了那?黑袍男子,从刚刚冷血脱口而出的“殿下”称呼中,她便觉得这人的身?份不简单,既然冷血为朝廷命官,更是万万不能让这位“殿下”受伤的。只是将其推开后?,沈明月便成了独自迎上了那?夜袭人的状态。 好在想象中的痛苦没有来?临。 追命的腿直直地冲着那?夜袭人的小臂而来?,在那?一爪即将抓到沈明月的时候将其踢开,接着他便抓住沈明月的衣领,拎着她连退数步,避开危险,而那?夜袭人也在追命这一腿的力道下后?退了两步。 “既然事情败露,你何不乖乖认罪伏法,又?何必垂死挣扎?”追命道。 “哼,”那?夜袭人轻哼一声,仿佛听到什么笑话一般,又?嗤笑道,“区区黄毛小儿,口气倒不小,你们没一个人能伤我,又?谈什么垂死挣扎?只是没想到,你倒底是跟诸葛正我学?了点?东西,追人的本领不小,像个狗皮膏药一样,难缠的紧。” “若你好好做你的关中富绅,又?怎会被我追捕?”见他油盐不进,追命微沉着脸,冷冷道。 这人正是霍休。 自打上次金鹏王朝事情败露,上官飞燕被捕后?,霍休的真实身?份也浮出水面,原本令人艳羡的关中巨富成了朝廷通缉的要犯,而随着排查的深入,诸葛正我发现这霍休竟然还是青衣楼的楼主,于是接着就是无休无止的追捕。上次的事发生在中秋前后?,如今已过了三个月,这期间四大?名捕没有停止对霍休的追捕,可哪怕整个过程中缴获了不少金鹏王朝遗留的财宝,还顺带捣毁了不少青衣楼的隐藏据点?,霍休也迟迟没能被捉拿归案。原因无他,这霍休实在是太滑溜了些?,像条泥鳅一样,只要有个泥坑,他就能藏。 从关中追到京城,从京城追到岭南,又?从岭南到了临安,追命循着霍休的轨迹马不停蹄,每每即将抓到他的时候,总会被他逃脱。离他最近的一次要数两个月前的岭南,可是这霍休也不是吃素的,追命打不过他,更遑论活捉,硬是受了他一掌又?被他给逃掉了,虽然追命怀疑若真的打起来?自己?把命丢在岭南也不是没有可能。难得又?追到了临安,还恰巧遇上了花满楼和冷血,这次若再让霍休逃掉,那?四大?名捕可就要沦为四大?笑柄了。 追命这么想着,花满楼也姗姗来?迟。 花满楼在清河坊的门口恰巧碰上追命在追捕霍休,本打算回小楼的他立刻施展轻功跟上去?帮忙。只是霍休的武功隐隐站在了武林之巅,追命的轻功更是了得,他且辨且追,终于待两人停下追上。 尽管看不到,可花满楼却在冷风送来?的幽香中辨认出沈明月的位置。明月楼后?院中的桂花已经落得差不多了,余下的那?点?被沈明月用来?做米糕,因此最近她身?上总有着桂花香,混着她自己?调的皂粉香气传来?,很难不让花满楼意识到她的存在。 花满楼没想到能在这里遇上沈明月,因而又?有些?惊讶又?有些?担心。他虽然没有同霍休交过手,可到底是听过青衣楼的名头,再看他的轻功明显是个中高手,若不是敌我两方,合该称呼他为前辈的。诚然沈明月学?过武功,可她如今的状态实在不是能将自己?的内力用出来?的样子,故而花满楼只希望她能找个机会跑掉,免得被他们波及。 山上冷风阵阵,吹得霍休满脸不耐,他想不通自己?明明是能够好好享受的巨富,却偏偏被几个没他一半年?纪大?的小辈追得如此狼狈,这让他感到恼怒。霍休看着身?边严阵以待环绕着的三个人和不远处注视着此处的沈明月二人,突然咧嘴笑了:“既然大?家都?受够了这样你追我赶的游戏,不如就今天做个了断吧。” 追命刚刚皱眉,正想催沈明月先?离开,又?听见霍休对着沈明月道:“如果没有认错,这位便是明月楼的掌柜吧?当真是聪慧敏锐,老夫还要好好谢谢你。虽然上官飞燕自大?又?愚蠢,可若不是你,上官飞燕也不会被捉住,我也不会受这几只虱子的瘙痒这么久。今日遇上,也是我们的缘分?,便一起留下吧。不过在此之前,先?让我解决了他们——” 话音未落,霍休立刻便冲向了花满楼,在他看来?,三人中花满楼最弱,是最容易拿下的破绽。而花满楼虽然轻功不敌追命,却也不是吃素的,他双耳一动,在霍休掌风劈来?时便侧身?避开,紧着接灵犀一指立出,直直便要点?上霍休的后?脑处的穴道。这穴道非同小可,紧连着周身?内力的运转,一旦受伤,内力运转滞涩,功夫便要大?打折扣。霍休立刻应对,猛得往下低头,往左侧身?,生生用左臂接住了这一指,接着右掌便带着内力往花满楼的腰腹袭来?。花满楼只觉得手指对上了钢铁一般的壁垒,暗忖这人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强大?,心知这一掌万不是自己?能敌,瞬间便闪身?,跳到了一边。 “灵犀一指练得不错,”霍休深深注视了一眼花满楼,大?笑道,“陆小凤那?个滑头对你倒是不藏私。” 花满楼微笑:“他自是极好的。” “只可惜陆小凤也救不了你!” 霍休声音一转,紧接着身?形一动,继续冲着花满楼而来?。花满楼欺身?上前,而冷血追命也同时发动,一个长剑在手,寒光逼人,一个腿如疾风,直直冲来?。 两面同时夹击,面前还有个花满楼碍事,在旁人看来?或许是死局,只能硬生生地抗住,可在霍休看来?,左右两个名捕却稚嫩得很,招式固然几乎可以说是同时出动,却到底有先?后?。尽管已经到了花甲之年?,霍休的双眼却仍旧明亮有神,闪动着聪敏的光芒,两人的招数像慢动作一样映在他的眼眸中。然后?,霍休便看到追命的腿要快冷血的剑半掌到达自己?身?边,于是,他动了。 右臂弯起,左臂格挡,紧接着左臂化拳捶向追命的腿,左臂再抬,左手成掌向外猛拍,右手以内力包裹成铁爪抓住长剑,冷血的剑就在两力的作用下产生了晃动。 而同时,霍休的腿也没闲着,尽管受到三面围击,他的右腿也死死踩住地面保持中心不动,左腿便抬起一个神奇的角度,明明该是直着踢出去?,可霍休的膝盖骨仿佛可以随意旋转一般,竟神奇地从花满楼的右侧袭来?,他大?笑着对追命说:“今天老夫就教?教?你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免得你真以为自己?的腿法独步天下了。” 一招结束,三个人被霍休浑厚的内力震开,落到地上。 三人同时出招,霍休同时接住不说还丝毫不落下风,这让三人相互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凝重。 霍休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笑容,他摸上腰间的软剑,感受着那?丝不同于冷风的凉意,舔了舔唇角,带着些?嗜血的冲动,微笑道:“老夫很久不杀人了,也很久没有掏出这柄软剑了,能死在它的手里,是你们的荣幸。” 第57章 江南好 三人将霍休包围着, 都不敢大意,也不敢露出一点空隙,让霍休有一点伤害沈明月二人的可能。 四人于风中?对峙, 朔风吹得他们的衣袍猎猎作响。 霍休对当下的静默有些不耐烦,他率先动了:“不如速战速决, 在这里?当什么雕塑!” 说罢, 霍休的?身子骤然回?旋, 软剑随着他的回转自腰间抽出,他旋转的?速度飞快,软剑也锋利无比, 无人可以近他的身。而抽出软剑后, 霍休又一转身, 软剑便蜿蜒前行,正冲着花满楼而去。花满楼准确在捕捉了那一丝破风声,右手倏地抬起, 正好?夹住霍休的?软剑,却也被那力道带得后退十数步, 后背抵上了一旁的?大树。尽管脚下步伐不乱,可手上霍休的软剑却自他的手缝中?前进了一寸,剑气?直逼花满楼的?面门,在他左侧的脸颊上留下几道口子。 同时追命的?腿也紧紧逼来, 霍休余光一扫, 便注意到那横扫过来的?腿,握着软剑的?手未送,可他的?身子却猛地向?下一伏, 已到了追命的?腹下,左臂屈肘便要击打, 追命见势不妙立刻收腿屈膝格挡,被霍休的?内力反震出去。冷血见状,长剑立时一拦去托追命,追命脚尖一点,稳稳落在冷血的?剑上。 借长剑托举的?力而出,追命再次欺身上前,冷血也举剑来刺,花满楼则侧头?松手,借着树干卸了软剑的?力道,另一只手灵犀一指再出,冲着霍休的?心口而去。 三人接连出招,霍休接得得心应手,哪怕在包围下也丝毫不落下风,四个人在山神庙前大打出手,原本开阔平坦的?土地上烟尘翻腾,四人的?身形在其中?时隐时现。 半炷香一过,花满楼等人已感到吃力,身上也或多或少带了伤,霍休的?伤势虽说轻一些,但多少也有些恼怒,他已经不记得上次遇见这么难缠的?人是什么时候了,他成名多年,哪里?有不开眼的?小辈敢来惹他;一炷香一过,四人都有些力竭,花满楼仍然挺拔站立,可明眼人都能瞧出他的?右腿负了伤,此刻使不上力,只有左腿撑着,追命有些气?喘,他本以?腿法闻名天下,上身不着力,被那软剑刺伤了手臂,此刻正滴滴答答地往地上流血,而冷血也没讨到好?,心口硬是受了霍休一掌,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另一边,霍休更加气?恼,他的?衣袍被冷血的?剑刺破,后心受了追命一脚,左臂隐隐发麻,正是花满楼那灵犀一指的?结果。 看着三人勉力站着却仍凝重谨慎地盯着自己,霍休冷笑?几声,甩了甩手腕,淡淡道:“我太久没有活动筋骨,竟不晓得何时三个黄毛小辈也能将我逼到这个份上了。” 霍休突然把软剑丢掉了,那柄他说很久没有饮过血的?剑。 接着,大家便听?到霍休幽幽一叹。那叹息那样轻,轻的?仿佛要消散在夜色中?,可又那样重,重的?便是沈明月距离霍休有些远也听?到了他的?叹息。 “果然不是自己的?东西用起来就是不顺手啊……” 沈明月正思?忖霍休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就听?到他微笑?道:“这柄软剑还是二十多年前从当时号称天下第一的?剑客那儿拿的?,陪了我二十余年,我以?为?自己用顺手了,没想到还是不行。” 冷血手中?的?剑自他能拎得动剑起便陪着他,他挥了无数次剑,受过伤流的?血也沁进了这剑,因此太明白一柄趁手的?剑对一个剑客来说意味着什么,剑在人在,而惯用剑换了主人……或许那主人也不在了。因此听?着霍休大言不惭的?话?,强忍着不适斥道:“什么拿,分明是你夺了人家的?兵器!” 月光照得人身上发寒,霍休却来了兴致,要大家忍受着寒意听?着他追忆往昔。他看着年轻气?盛的?冷血,突然眼睛一亮,赞同道:“说起来,当时那号称天下第一剑客的?人也就三十岁左右,他的?软剑确实好?用,剑法也确实不错,离天下第一却差得远,跟我才交手了四十来招就倒进了黄沙里?,实在不够格称什么天下第一,倒是远不及你的?剑法精妙。” 冷血不想理他,没再说话?。 霍休丝毫不觉得冷场,继续微笑?道:“你的?剑也不错,不如一会儿把你的?剑也留下给我……” “你做梦。”冷血嗤笑?道。 “到底是年轻人啊……”霍休轻轻叹息道。 待叹息停止,原本呼啸的?北风也停了,天地间什么都没有,只余下一片寂静。而当世?界沉寂下来的?时候,众人突然发觉,霍休的?衣袍在无风而动。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原本寂静的?山林,突然响起了雷声。 那声音不是从头?顶低垂的?夜幕中?传来,而分明是从面前人的?衣袖中?传来的?!花满楼耳力异于常人,率先发现了不对劲,喝道:“那雷声是从他的?手上传来的?!” “你虽然是个瞎子,耳朵倒是不错,”霍休笑?道,又抬起衣袖露出双手,那双手泛起丝丝的?黑灰色,竟是内力化形至此,“这双手才是老夫真正引以?为?傲的?东西,不过这么多年能让老夫再使全力的?,倒是少有。你们,很不错。” 说到最?后,那句“不错”已经有了些咬牙切齿的?意味。霍休面上微笑?,脚下却动了,他一动,三人也动起来,四人再次碰撞。 这下远比刚刚吃力,追命甚至觉得刚刚好?像只是在小打小闹。五雷掌带着雷声袭来,电光火石之间,三人的?胸腹上都受了一掌。 霍休好?整以?暇看着捂着胸口弯腰咳嗽的?三人,五雷掌带来的?雷声小了些,笑?道:“若是你们成长起来,或许我还会忌惮些,可眼下,你们还是太稚嫩了。” 说完,他也不管身后的?三人,慢悠悠地便往沈明月二人那儿走?去。 沈明月有些紧张,黑袍男子倒是先站了出来,挡在沈明月面前,诚然他只会些三脚猫功夫,可他对沈明月不甚了解,若真要让一个弱女子死在自己面前,他还是有些不舒服的?。黑袍男子的?腰间挂着佩剑,他会的?剑招不过寥寥,这佩剑可以?算是个装饰,当下的?风气?便是长剑风流,只要是个公子哥儿都要佩把剑,以?展示出自己的?卓越风姿来。黑袍男子握着剑,虽然知道估计今日是个死局,倒也没有多慌,左右不过一掌罢了。 反倒是霍休看出他脚步虚浮,根本不是个练家子,先笑?起来:“你这小子,还不如让掌柜握剑,我看她的?功夫,要比你好?多了。” 不单黑袍男子,霍休的?话?让沈明月也是一愣,她接过黑袍男子的?剑,提着对上霍休。 “我不过随口一说,你还当真了?”霍休哈哈大笑?。 而在霍休走?向?沈明月之时,花满楼三人,则不顾受伤的?身体,又闪身来到霍休跟前。 “真是难缠。”霍休厌烦一句,双手掌法再次起势,又对上三人的?攻势,追命贴地低头?,似游鱼一般要带着沈明月二人离开,而霍休立刻抓住他的?腿,丢向?冷血的?剑,花满楼则直冲着霍休的?后心袭来,霍休反手一击,令他腹部又受一掌。霍休凶残狠毒,五雷掌再不落空,很快便将三人打得口鼻流血,再难起招。 而霍休也在这个过程中?受了冷血一剑,那剑刺向?他的?左胸,被他一躲才避开要害。只是冷血没了拔剑的?力气?,霍休也不管,就这么挂着这把剑,准备转身,去取沈明月二人的?小命。 沈明月则拎着剑,趁着霍休转身之际,狠狠向?他刺来。 可霍休哪里?是沈明月能敌的??他只当这是小孩把戏,不甚在意,待到沈明月的?剑来到跟前,才转身,手掌立时便要拍到她的?太阳穴。 躺在地上无力阻挡的?追命看到霍休的?动作,目眦欲裂,大惊之下,喊道:“不要——” 第58章 江南好 而追命预想?中沈明月受伤的场景并没有发生, 因为在沈明月握上剑、霍休的掌风迎面而来威胁到她的性命的时候,一股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好像曾经也有人用掌对上她的剑, 想?要她的命似的。 于是沈明月抬起了剑。 长剑横在两人之间,在月色下闪着寒光, 只露出沈明月精致的眉眼。霍休在手掌碰上长剑的一霎突然笑开:“没想?到你这小家伙倒是深藏不露。” 然而霍休也只是感慨, 丝毫不把这些小辈放在眼里, 手掌传来的力度告诉他,沈明月空有招式,却不怎么会用内力, 就?好像话本里最令人惋惜的那样, 有着令人艳羡的削铁如泥的宝剑, 却只把?它当作普通的菜刀来用。 长剑在霍休的掌力下寸寸断裂,飞起的长剑碎片令沈明月本能闪躲,饶是如此, 也有极少数的碎片冲进了?沈明月的身体,留下汩汩流血的伤口。 霍休更加惊讶:“你的身法不错, 跟谁学的,我怎么从来没听过你的名?号?” 沈明月没有回答,霍休也不需要她的回答,他素来不需要死人的回复。下一刻, 霍休的掌风又到了?沈明月的面前, 而这次沈明月没了?可以抵挡的武器,好在刚刚她拖延的时间,给?了?花满楼等人恢复的机会。 追命站在原地深吸着气, 平复着翻腾的气血。冷血的手几?乎要握不住剑,强忍着胸口的疼痛, 却仍旧站了?起来,花满楼同他对视一眼,立刻便如离弦的剑一般,冲过去。 “不自量力!”几?番缠斗之下,霍休也受了?伤,因而对他们的垂死挣扎更加烦躁。 霍休出招,招招致命,本就?是强弩之末的三人根本无力抵抗,电光火石之间,三人便又被?打倒在了?地上。 沈明月还?能站立,而那黑袍男子早在一开始便被?霍休的掌风波及,撞到了?一旁的树干上,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看着躺在地上狼狈的三人,沈明月强忍着伤口的疼痛,艰难地站到他们的身边,如今或许只有她还?有一战之力了?。虽然沈明月也不知道?自己当初为了?招揽食客学的耍花剑,在没了?剑后还?能不能有用。 看着挡在三人面前的沈明月,霍休的眼中露出玩味的神色:“你倒是执着,倒让我有点不忍心了?。” 只是话虽如此,霍休下手却毫不留情,他再次出掌,那一掌带着雷声,如同山崩一般像沈明月袭来,在这一掌的压力下,沈明月几?乎喘不过气来。眼看着沈明月就?要硬生生受了?这一掌,原本捂着胸口不住喘息的花满楼不知从哪里来了?力气,他骤然出现在沈明月的面前,将她环抱住,脚下猛地发力,两人便换了?位置,成了?花满楼面对着沈明月背对着霍休站着。 然后,便是手掌打到肉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沈明月瞪大了?双眼,尽管她无法准确描述霍休的武功到底有多么强,却也能从刚刚的压迫中感觉,所以她根本不敢想?象,为了?保护自己硬生生受了?这一掌的花满楼,此刻到底该有多痛。 后心的一掌让花满楼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他忍了?又忍,想?扯开一个笑容安慰沈明月,可自胸腹翻涌上来的鲜血却不允许他这样做,不过是轻启了?下唇,鲜血便从他的口中喷涌而出,铺在沈明月的前襟上。 沈明月抱住花满楼下落的身体,脸上写满了?惊慌无措。 耀眼的白配上刺目的红,令沈明月感到惊慌,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这样渺小,她一直把?自己的脚步束缚在清河坊,甚至是明月楼这方?寸的天地里,虽然结交了?江湖上的朋友,她却一直觉得哪怕不会武功也无妨,从没担心过万一危险降临在自己身上该怎么办——她的朋友都?是顶尖高手,若他们都?不行?,那只能说明对方?太?过强大。可江湖从不是沈明月不主动踏足便可以不被?牵扯其中的。 这一刻,沈明月突然想?,若是自己也会武功呢,是不是就?不会拖累他们,是不是也可以保护大家,是不是花满楼便不会受伤? 看见沈明月眼中掺杂在一起的悔恨与惊慌,花满楼倚在她的怀里,只觉得心疼,他努力从牙缝中挤出了?安慰的话语:“别怕……” “倒是郎情妾意……”霍休嗤笑道?,“那就?黄泉路上再互诉衷肠吧!” 又是一掌,冷血举剑格挡,试图替沈明月对抗这夺命的手,可他自己飞出去几?丈远,沈明月也被?余下的掌风打伤,不知死活。 霍休被?这几?人顽强的生命惹得厌烦,他再次起掌,嘴上叫嚷着:“那便送你们一起上路吧。” 追命知道?逃不过,甚至轻轻闭上了?眼。 但那一掌没有落下。 追命只觉得一阵清风拂过脸颊,本该落到他身上的手掌突然消失了?,所有的感知都?被?屏蔽,只剩下带着凉意的风。风的速度很快,快到来不及感知,可风也很凉,未曾靠近便能感觉到那刻骨的凉意。 而下一瞬间,追命嗅到了?一股血腥味。 刚刚打斗中他已经受了?不少伤,吐出的血也浸满了?胡茬和?衣领,可追命却在这冰凉的风中嗅到了?新鲜的血腥味。很奇怪,于是追命睁开眼。 一只手掌静静躺在地上,这手掌的切面很是整齐,原本该流血的地方?因为寒冰一般的温度被?冻住,已经流不动了?,可那手掌的旁边却仍有鲜血已经汇成了?一小摊。顺着如雨水般洒落的鲜血往上看去,追命惊骇发现,那掉落的地上的手掌竟然是霍休的,而刚刚还?对他们构成威胁的霍休,此刻的心口插着一把?剑,眼睛瞪得大大的,盯着前方?,死不瞑目。 而后便是“噗”的一声,霍休的尸体倒在地上,溅起一些灰尘。 追命有些不敢相信,霍休……他就?,这么死了?? 这里追命还?在怔愣,黑暗中有人缓步而来。来人容貌昳丽,眼眸在月光下呈现出宝石一般的蓝色,他手中的刀在黑夜中闪着寒光,虽然这刀一看便不是凡品,却太?过笨重,同他出尘的容貌有些格格不入。可来人却不在意,他将刀装入身后的刀鞘中,又来到霍休尸体的跟前,皱着眉拔出了?那柄剑。似乎是有些嫌弃这上面的血迹,又似乎是爱极了?这把?剑,来人先是在霍休的衣服上擦干了?血迹,又撕下了?自己衣袍一角,也不在意身上是多么名?贵的料子,就?当作拭剑布,这么随意地擦起来,等到确认那剑没了?任何脏污,才随手将衣袍一角一丢,重新将剑装回了?腰间的剑鞘。 追命这才反应过来,刚刚那阵凉风,竟然是面前这人远距离挥刀所致,而不需要刀到面前便可以硬生生削下霍休的一掌,该是有多么恐怖的内力! 丝毫不在意追命脸上的愕然,这人又走到早已昏迷不醒的沈明月的跟前,将她轻轻抱起,然后转身便要走。 追命不认识他,所以哪怕明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也万不可能随意便让他将沈明月带走,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阻拦,就?听见冷血的声音带着激动响起:“师兄——” 师兄?哪个师兄?是在唤自己吗?追命茫然。 而正准备离开的那人的脚步却停下了?,他没有回头,只是冷冷道?:“我不是你师兄。” “师兄,我……” 冷血还?想?说什?么,那人毫不留情地打断他:“我不是你师兄,既然保护不了?明月,当初便不该在师伯面前许下承诺。” 追命一下子明白这人是谁,冷血拜师沈剑时提过有位师叔,师叔有两个徒弟,看身形年纪,应当就?是那位二师兄萧乘风。追命从未见过他,只听冷血夸赞过二师兄卓绝的天赋和?高强的武艺,如今看来,只怕天下对萧乘风来说都?难有敌手! 萧乘风的话令冷血愧疚,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自己没练好剑被?他骂的时候,冷血低垂着头,感到沮丧。 “那师兄你要带明月去哪儿??”冷血不死心地问道?。 “带她疗伤,总比配你们躺在这儿?强。”冷哼一声,萧乘风的脚步继续前进,却在下一刻被?另一个人拦住了?脚步。 抱着沈明月的手依旧稳稳的,萧乘风右腿一勾,膝盖一顶,他挂在腰上的长剑就?随着转了?个圈,没有离开他的腰带,却恰横在了?面前人的腰腹上。 寒气几?乎自剑鞘散发而来,花满楼只觉得自己的伤口在这样的冰凉下更加刺骨,可他仍旧直直地站在萧乘风的面前,大有萧乘风不说清楚去向不罢休的态度。 一个冷血絮絮叨叨已经足够让萧乘风不耐烦,眼前又站了?一个更是令他无语。萧乘风的腰微一用力,长剑便带了?点力道?击打上了?花满楼的腹部。原本就?是硬撑着站立的花满楼又吐了?一口血,直直倒下去了?。 萧乘风轻蔑地看了?地上狼狈不堪的花满楼一眼,不屑道?:“若不是你们花家,明月根本不会被?卷进这件事来,也就?根本不会受伤,你没有资格拦我。” 说罢,萧乘风抱着沈明月,很快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第59章 江南好 沈明月是在熟悉的床上醒来的, 一睁眼,她便感到五脏六腑一股灼烧的疼痛。忍不住低头咳了几?声,沈明月再抬头, 就对上了李安歌满是红血丝的双眼。 李安歌赶忙端来了水,轻轻将她扶起来, 慢慢喂给?她。 一口水润了润嗓子, 沈明月总算有些?好受了些?, 只?是胸腹的伤痛让她不得不又躺回去,等再对上李安歌的眼的时候,沈明月一愣, 莞尔道:“怎么哭了, 我这不是没事儿吗?” 她不笑还好, 可她因为失血过多而唇色苍白,惹得李安歌哭得更凶了。 李安歌埋怨道:“你这还叫没事儿吗……你不知道你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样子有多吓人?……” 那天夜里,已?经睡下的李安歌是不知道沈明月出?门的, 直到她被敲门声吵醒,先是被黑暗中看不清脸庞的萧乘风吓了一跳, 还以为进了什么贼人?,又在下一刻被他?怀中抱着的满身是血的沈明月搞得大惊失色。 “好了好了,别哭了,”尽管人?还是很虚弱, 沈明月仍艰难地抬手笑着给?李安歌擦去眼泪, 安慰她道,“我现?在醒了,你大可放心了。我睡了多久了?” “半个月, ”李安歌哽咽道,“你再不醒来, 都该错过新年了。” 若不是沈明月迟迟未醒,她也不至于这么担心,尽管萧公子在照顾沈明月时保证过,可李安歌一天见不到沈明月苏醒就一天睡不好。 “萧公子?”沈明月反问道。 “是啊,萧乘风萧公子。”沈明月醒来的时间?刚刚好,桌上放着才熬好的药,还有些?烫意,李安歌一边将药端到沈明月跟前,一边解释道。 药汤还有些?烫,李安歌将碗放到床边的小桌上,给?沈明月讲着她昏迷期间?发生的事。 那日夜里萧乘风抱着沈明月回来后,先是委托李安歌给?沈明月做了些?简单的包扎,自己去医馆买了些?药材,之后便向李安歌要?了一间?客房,在明月楼住下了。 最初的那几?天,因为沈明月身上被带着凛冽内力的长?剑碎片所伤,夜里总是会因为疼痛而喃喃自语,萧乘风整夜整夜没有合眼,守在床边陪着她,李安歌劝他?去休息,换她来守,也被萧乘风拒绝了,只?说?自己守着能随时应对种种情况。 后来伤情稳定的每日的清晨和夜里,萧乘风都会给?沈明月诊脉一次,然后去调整药方的内容,再亲自去抓药,亲自煎煮。要?不是亲眼所见,李安歌根本不敢相信,那个守在药炉前的人?是她见过的萧乘风。 其实李安歌没跟萧乘风交谈过,因而对他?的印象便是一位精致的贵公子。李安歌自认见过不少人?,英俊美丽的人?大有人?在,可从没有人?像萧乘风这样,令李安歌一眼惊艳,她甚至觉得自己曾经听过的所有词语都不够用来形容萧乘风,那双碧蓝的眸子远远投来一瞥,便让人?心悸,只?觉得他?是误入人?间?的仙人?,美得惊心动?魄,可那美丝毫不折损他?身上的男性特征,矛盾又神奇地融合在一起,他?的衣服也总是纤尘不染的,萧乘风穿上后衬得那衣服更加昂贵无价了。 可这样的人?,竟坐在那个矮小的板凳上,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衣袖染上了木柴的灰烬,只?专注地凝视着那个小小的药炉,好像这世间?没有什么比得上这个药炉重要?。 听李安歌讲完,沈明月脸上露出?思索的神色,又突然想到自己昏过去前花满楼替自己挡了一掌,赶忙问道:“那花满楼他?们呢?伤得严重吗?” 李安歌摇摇头:“冷捕头两个没什么大碍,休养了两天便带着霍休的尸体回京复命去了,花公子伤得有些?重,但?是也没有你重,前两日他?还来看你来着,不过……” “不过什么?”沈明月问道。 李安歌支支吾吾的,不知道当讲不当讲,见沈明月脸上催促之色愈浓,心一横,道:“不过我觉得萧公子似乎对花公子有些?敌意,花公子来的时候他?说?你需要?休息,不方便被打扰,就没让花公子进门。” 说?完后李安歌也有些?懊恼,她觉得自己不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毕竟萧公子实打实救了沈明月,可同花满楼认识这么久,她也大概了解了他?是个怎样的人?,实在是想不通像花满楼这样温和有礼的谦谦君子怎么会得罪萧乘风,可萧乘风对花满楼的排斥却做不得假。 李安歌自知失言,不该肆意揣测他?人?,说?完后就有些?后悔。 话说?了这么久,想到自沈明月醒来后还没有告诉萧乘风,李安歌一拍脑门,赶忙道:“我得赶紧把你醒了这件事告诉萧公子去。” “你现?在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萧乘风来得很快,脚步匆匆,他?的手上还沾着些?草药的碎末,散发着淡淡的药香,沈明月便明白他?来不及净手便赶过来了。 沈明月举了举缠成木头的右胳膊,莞尔道:“除了手不能打弯,倒是没什么别的不舒服。” 萧乘风在床边坐下,端起一旁的药碗,有些?歉意:“是我来晚了。” “怎么会,”沈明月讶然后又转为感激,伸出?只?包扎了手腕的左手去接他?手中的碗,摇头笑道,“若不是你救了我们,估计明年这个时候就该委托你给?我们点柱香了。” 她随口玩笑,萧乘风却没有笑,他?抿了抿唇,没有将碗递给?沈明月,而是自己用汤匙轻轻搅动?着药汤,舀起一勺喂到她的唇边,沉默等她张嘴。 屋子里气?压有些?低迷,惹得沈明月有些?不自在,她又伸了一下左手,想接过那个药碗:“我自己来就好。” 萧乘风避开她的手,仍旧固执地举在沈明月面前,大有她不喝就不会放下的架势:“你的手能动?吗?” 试着弯了一下左手的手腕,又试着举右手去接碗,被传来的痛意疼得呲牙咧嘴的沈明月认命地放弃,可转而看到萧乘风举着的汤匙后又失笑道:“我虽然不怕苦,可这样一勺一勺地喝也太折磨人?了吧?” 她的话这样熟悉,令萧乘风有些?恍惚。 曾经也有一个女孩受伤后躺在床上,冲他?说?着类似的话,只?是那个女孩同他?关?系要?亲近的多,熟悉的多,哪怕受了伤不能动?弹也张牙舞爪的:“我不怕苦是一回事,可你一勺一勺喂我故意折磨我是另一回事!” 那时候的萧乘风气?她不小心受伤,气?她自己一个人?便敢偷偷跑出?去抓悬赏榜上的人?,更气?自己没能及时赶到,趁着她不能动?,故意一勺勺喂她,看她被药汁苦得皱起眉头,才满意收手。 “你就不能给?我个痛快!而且这药怎么这么苦,你是不是偷偷给?我加料了!”被迫小口小口喝完一碗奇苦无比的药汤的女孩气?鼓鼓的,因为骨折双手被竹板夹住,便想用脚踢他?,可她忘记了自己的脚骨虽然没有受伤,皮肉还是受了些?伤的,一脚踢出?去,没对萧乘风造成什么伤害,反倒是碰到了自己伤口,疼得她立刻便蜷起了腿,不住地吸着冷气?。 萧乘风赶忙放下碗,一只?手捉住她的脚,防止她乱动?再受到伤害,另一只?手轻轻揉着她小腿上的穴道,帮她缓解着疼痛:“你能不能小心点?” “我错了嘛,”看萧乘风神色缓和,女孩倒是很会见风使舵,立刻便服软,“我下次一定提前给?你说?一下好不好,我再也不偷跑了。” “你还敢有下次?”萧乘风眉毛一竖,瞪她。 “不敢了不敢了。”女孩双手合十在胸前,只?是因为胳膊上夹着竹板让她的动?作怎么看怎么滑稽,倒逗得萧乘风总算没那么严肃,碧蓝的眼睛里也漾起些?笑意。 “你说?你好好的,非得去捉悬赏榜上的人?做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能上漠城悬赏榜的都是些?亡命之徒,哪会管你有什么名头,在这城里大家都捧你做小公主?,可他?们可不会在意。”萧乘风不是话多的人?,可对上女孩却总要?多操一份心,像是长?辈一般絮絮叨叨地说?着,接着又补充道,“师伯也没少你的银钱,师父对你也大方的很,再不然你也可以跟我和师兄要?,你又何必冒这个险” 萧乘风的声音低低的,便是这样仔细叮嘱也不让人?觉得厌烦,倒像是哄人?安睡的摇篮曲,只?觉得如?沐春风。 被萧乘风按着小腿,本就没养好伤的女孩舒服得有些?昏昏欲睡,含糊道:“这不是快到你生辰了吗……我想给?你送份大礼,可是我的小金库不够,这种事总不好找别人?开口,那还算是我送的吗……” 按着小腿的手微微一顿,萧乘风停顿了一个呼吸,才涩然开口:“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怎么会,是你救了我呢……”药里带着的安神成分让女孩更加困顿,她试图提起精神,可到底是扛不过去这股困意,“从来没有人?怪你啊……” 那话仿佛又回响在耳边,让萧乘风一时分不清回忆和现?实。 从来没有人?怪他?吗? 可他?来晚过不止一次啊…… 萧乘风盯着沈明月的脸出?神,这令她脸上思索神色更甚。只?是见萧乘风一言不发,沈明月也不知道该不该打扰他?,便艰难地将脸伸到碗边,自己喝起药来。 感受到手中的碗被触碰,萧乘风骤然回神,赶忙将碗低了一些?,揽过她的肩,配合她的动?作将药喂给?她。 萧乘风揽肩的动?作自然又熟练,仿佛做了无数次,却令沈明月有些?不自在。本能的僵硬后觉得自己实在不该在意这些?细节,内心宽慰着医者不在意男女之分,都是病人?罢了,沈明月又立即调整着身体,尽量放轻松。 感受到怀中人?的肩膀微微一僵,萧乘风的心底有些?黯然。 等碗底见空,萧乘风不知又从哪里摸出?来一块糖,放到沈明月的嘴边。沈明月拗不过他?,只?得吃了,甜滋滋的味道在唇齿间?蔓延开,驱散了那些?苦味,倒是好受了不少。 品味着口中的甜,沈明月垂下眼帘,问出?了那个自刚刚就想问的问题:“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 萧乘风微微一怔,又微笑道:“怎么突然这么问?” “因为从第一次见面时就觉得公子很熟悉。”沈明月细细回想了同萧乘风认识的整个过程,只?觉得除了第一次见面,他?似乎也如?同无情等人?,是突然就接近了自己,然后成为有些?私交的……称不上朋友,但?却莫名觉得可以相托。这个过程有些?熟悉,令沈明月不得不怀疑。 “这重要?吗?”萧乘风避开了沈明月的视线,盯着碗底的锦鲤花纹道。 “重要?,”沈明月已?经不想再逃避,她想知道自己的过去,想搞清楚为什么她这小小的明月楼能吸引这么多武林高手驻留,也想知道,那天山神庙里,那个黑袍男子想说?却没说?完的过去,到底是什么,自己的爹娘到底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会需要?她去报仇?“我不想一直这样蒙在鼓里,所有人?都在保护我,可我却连自己被保护的原因都不知道,也不能去保护别人?。既然我们认识,你可以给?我讲讲我的过去吗?” “可你师父不想让你想起来,自有他?的道理。”萧乘风淡淡道。 “那你呢?”沈明月回想萧乘风的出?神,问道,“你这么费心费力地照顾我,同我关?系匪浅吧?你不想我们恢复到过去吗?我忘了你,你不难过吗?” “便是忘了又如?何,我们可以再重新认识一遍。”萧乘风笑道,他?这次的笑容里带了些?狂傲,有一种傲气?,仿佛万事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可是……” 沈明月还想说?些?什么,就被萧乘风打断:“那药不是永远的,你既然已?经想起来一些?,便该清楚药在失效,你会慢慢全部想起来的。你好好休息,我去调整一下下一次的药方。” ****** “殿下贸然去明月楼,实在是有些?过于冒险了。”京城的神侯府内,诸葛正我缓缓道。 被唤作殿下的人?正是那天的黑袍男子,他?只?受了些?轻伤,早已?恢复得差不多,因为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此刻正坐在神侯府的正厅内,低垂着头,颇有些?可怜。 不论日常里是怎样的胸有成竹、气?定神闲,可面对诸葛正我,这位到底曾经教导过自己和父亲的老师,他?还是像回到了当初,因为没有写好大字而被训斥的时候。 “严弘晋作为我朝唯一能抵御外敌的将军,手握重兵,若是能成为我的助力,那逼皇帝退位的可能性又大了些?,”黑袍男子明白自己的莽撞,却仍觉得若不是霍休此刻他?的计划已?经完成,他?不怪任何人?,只?怪自己没有习武,也大意没有带侍卫上山,“我明白侯爷是为我好,也相信侯爷能帮助我下好这盘大棋,可严小将军没有一丝同侯爷重新交好的意思,我不想坐以待毙,难道要?我一直等下去,等到皇帝驾崩吗?” 诸葛正我叹了口气?:“我明白殿下复仇心切,可明月能起到什么助力呢?” “若是沈明月意图报仇,那严弘晋定然不会放手不管,”黑袍男子站起身来,一边走动?一边兴致勃勃地冲诸葛正我解释着自己的意图,“一旦沈明月站到我的阵营里,那么严弘晋也就能为我所用了。” 诸葛正我的眼睛注视着黑袍男子,眼睛中满是复杂的情绪。 黑袍男子有些?不自在,问道:“侯爷何故这样看着我?” “只?是觉得,殿下长?大了。”诸葛正我笑着摇摇头。 或许人?真的会改变吧。眼前的人?明明不过十四岁,未到弱冠,却已?经生得比诸葛正我还要?高了,举手投足间?也透出?一些?睥睨的气?息,行事风格也不似小的时候那般纯善懵懂,所有人?都可以是他?的棋子,只?要?最终能令他?达成目的。 也让他?觉得陌生了,诸葛正我在心里补充道,不过这样或许能成为一个好的帝王,只?是可惜,竟然再也没有人?能像先帝那样了。 “我不想强求殿下什么,也不想干涉殿下的行事,”诸葛正我脸上露出?些?严肃郑重的神情,又隐隐带着恳求,“但?殿下看在沈卫也曾经教导过你父亲的份上,也看在我的薄面上,就当是还了我对明月的亏欠,在她自己想起来之前,别去打扰她了。” 第60章 江南好 等到沈明月醒来后, 恢复得便快了?很多,没过几天就能下地行走了。 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到底是?有?了?些生气, 比只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样子要令人放心很多。因此尽管深冬风凉,萧乘风也?嘱咐她每天适当活动, 不要总闷在?屋里。 恰好沈明月也是个闲不住的性子, 便裹成了?毛球, 每天背着手在?楼里散步。 因为沈明月的受伤,明月楼歇业了?好?一段时?间,只是眼下已经进了腊月下旬, 快到了?除夕的日子, 于是?沈明月索性大手一挥, 干脆直接停业到年后,故而一直热闹熙攘的明月楼,难得像现?在?这样安静。 沈明月的伤势在?慢慢好?转, 可仍旧不能太过劳累,于是?今年置办年货的人物便全权交给了?阿风和李安歌, 沈明月做起了?甩手掌柜。最近两人总是?忙前忙后地跑,李安歌还?要盯着沈明月穿衣,生怕她刚一好?转又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儿?。 “可是?我穿这么多真?的很笨重啊,”沈明月有?些不满地嘟囔, 又带上些讨好?的笑容, 对李安歌道,“而且这是?在?店里,又不是?在?街上, 少穿点应该也?没什么吧?” “不行,该穿多少就穿多少!”李安歌铁面无?私。不怪她紧张, 当初沈明月染了?风寒,在?床上躺了?半天就说自己没事儿?,又嫌弃穿着长袍行动不方便,换了?短打在?店里忙活了?一天,第二天就发起烧来,额头烫的吓人,让李安歌很是?担惊受怕了?一阵。 深冬已至,路上行人也?少了?很多,便是?再抗冻的人也?换上了?冬装。 许久未见的冷血披着一件玄色大氅,提着年货,敲开了?明月楼的门。 “按照往年的惯例,该带着你回京城过年的,但是?你刚受了?伤,不宜长途跋涉。”那双向来总是?握着一把长剑的手,此刻提着年货,既有?沈明月爱吃的糕点水果,也?有?些爆竹衣服,满满当当坠在?冷血的手上,因为不轻的分量惹得那双手青筋暴起。 “没事儿?,刚巧我还?没在?临安过过年呢,正好?体会下江南的新?年,和京城有?什么不同?。”沈明月笑眯眯的,丝毫不在?意。 “只是?京城品级高?的官员都要赶去参加宫宴,大师兄他们早早便准备起来,我也?不能留在?这儿?陪你。”冷血有?些歉意,“而且京城这几日下了?雪,我晌午一过便要出发,不然来不及在?宫宴前赶回京城。” 沈明月摆摆手:“自然是?宫内的事重要,好?了?,你天天来明月楼看我,你不嫌烦我还?嫌烦呢,一会儿?一起用过饭便快些赶路吧,这种事赶早不赶晚。” “没关系,”沈明月话音未落,自外面而来的花满楼还?没走进便听到二人的交谈,微笑道,“冷捕头可以放心,我在?临安,定会好?好?陪明月过年。” 听到熟悉的声音,沈明月转身,便见花满楼缓步走近,眼中也?映出惊喜的神情。 只是?脸上的笑容还?没落到实处,沈明月因为开门而吸进了?一大口?冷气,只觉得胸肺的疼痛一下子升腾而起,剧烈的咳嗽一声又一声,仿佛要将肺咳出来一样。 花满楼赶忙回身关上门,轻轻拍着沈明月的背,担忧地问道:“还?好?吗?” 接过李安歌递来的茶杯灌进去一杯温水,那股冷冽的痛感才被抚平了?一些,随意摆摆手,沈明月倒是?没怎么在?意:“没事儿?,就是?咳嗽而已。” 沈明月刚站直身体便对上冷血和花满楼关切的眼神,失笑道:“放心,我都养了?这么久的身体了?,真?的没什么事儿?。” 明月楼小楼的前后院门挂上了?厚厚的帘子,隔绝了?冷风和寒气。萧乘风从后院撩开帘子走进来,手上端着润肺的汤药,冷哼一声:“我看倒是?只有?你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儿?。” 沈明月受伤了?多久,萧乘风就在?明月楼住了?多久,本就确信他跟自己曾经相识,朝夕相处之下更是?让沈明月觉得很多细节都让她感到一种熟稔,何况待久了?,她也?发觉萧乘风并不像表面那样高?高?在?上,对着她的时?候有?一种无?奈的纵容,偏偏沈明月还?很享受这种纵容。因而听到萧乘风的话,沈明月也?不恼,只是?笑嘻嘻地将他手中的药碗接过,一股脑灌进去,然后手心朝上,等着他的糖。 “你不是?不怕苦吗?”尽管嘴上这么说着,萧乘风还?是?将早就准备好?的蜜饯放进沈明月的手心。 甜意在?口?中蔓延,她不怕苦,可被人挂心着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沈明月眨眨眼:“有?糖不吃是?傻瓜。” 看着凑上来的人一脸讨好?的笑,萧乘风故作嫌弃地用一根手指抵住沈明月的额头,将她推开,一点也?没有?让她近身的意思,仿佛沈明月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沈明月撅起嘴,装作有?些不高?兴的样子,扭头去跟花满楼说话:“忘记问了?,你恢复得怎么样了??霍休那一掌应该不好?受吧?” 花满楼摇摇头,微笑道:“我早已无?碍,倒是?你……” “不用担心我!”自打自己受伤后,每天听到的询问身体状况的话都快要磨的耳朵起了?茧子,沈明月捂住耳朵拼命摇头,“我没事儿?,真?的!” 被她的动作逗笑,花满楼有?些无?奈:“好?,我不问了?。” 沈明月眼睛亮晶晶的,注视着花满楼:“我好?像一直都没有?好?好?跟你道过谢,你救了?我一命,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正好?大家都在?,今天我做东请大家吃饭,以后有?什么事,只要喊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沈明月一本正经地,拍着胸脯向花满楼保证,逗得他失笑摇头,温和道:“你没事就好?。” 花满楼神态不似作伪,尽管目盲,眼睛却清亮,只倒映出沈明月一人的身影。沈明月只觉得他在?专注地注视着自己,满眼的关切让沈明月有?些羞意。这羞意来得莫名,沈明月只觉得脸上即将升腾起热意,可还?没来及的细想这热意的来源,萧乘风轻轻嗤笑一声,自二人中间走过,打断了?两人的对视,也?打破了?两人中间的氛围。 沈明月奇怪地看了?萧乘风一眼,疯狂摇头把升腾的热意挥散开,小跑到他跟前,问道:“你笑什么?” “我笑有?人想报恩有?人不领情,不行吗?” “我没有?那个意思……”花满楼赶忙解释道。 萧乘风本也?没有?多在?意两人间的纠葛,只对着冷血皱眉:“你怎么来了??” 冷血还?没有?说话,沈明月先有?些不满:“人家是?来看我的,你赶什么客人!” 小时?候也?就罢了?,可即使长大了?冷血对上萧乘风也?带点紧张,远没有?沈明月那份自在?。心里明白萧乘风仍怪自己没有?保护好?沈明月,故而见他走近,冷血本能地站直了?身体,呐呐道:“师兄……” “师兄?” 沈明月微一挑眉,这好?像是?自她醒来后冷血第一次同?萧乘风遇见,所以这也?是?她第一次知道,萧乘风竟然还?是?冷血的师兄,可是?她却从没有?听冷血提起过他有?除了?无?情他们以外的师兄。要么这师兄是?后来认的,要么则是?故意对她进行了?隐瞒…… “冷血跟我认识很久了?,却从没听他说起过你,尽管我以前也?从来没有?见过你,但是?我应该跟你认识很久了?,也?仿佛会些武功……”沈明月摸了?摸下巴,突然有?一个大胆的推测,“你也?是?我的师兄吗?你师父也?是?沈剑?师兄?” 沈明月的猜测不无?道理。沈明月知道自己失去记忆,零零散散的印象告诉她她曾有?个师父,是?这个师父为了?她好?不想让她沉湎于仇恨才用药抹了?她的记忆,也?知道自己在?面对危机时?的一些本能反应很明显学过武功,且武功应当也?不算低,只是?现?在?不知道该怎么把那些招数使出来而已。而且,冷血他们显然认识师父,也?显然知道自己的记忆是?因为药物的作用,而不是?受伤之类的,可他们分明也?不知道自己是?因为药效在?逐渐减弱而想起来,还?以为自己是?受了?桂花树下那个罐子的刺激。诚然有?一部分原因在?,可近几日沈明月确实又想起一些片段,有?些是?在?林中练剑,有?些是?在?大漠中奔走,只是?她谁也?没告诉罢了?。可是?萧乘风却笃定,说到药效在?减弱,她会慢慢想起来的。他既有?一身的好?剑术,也?有?一身医术,同?自己的师父一样的本领,很难不怀疑也?是?师父的徒弟,只是?种种原因才没有?同?自己相认。 “别胡乱猜了?,”萧乘风曲起手指,敲敲沈明月的脑门,制止她的天马行空,“你安静坐下,到了?诊脉的时?间了?。” 看得出他不想多说,沈明月听话地将手伸出来,却仍旧不死?心想挣扎一下:“你真?的不能告诉我吗?你医术这么好?应该也?能用药让我想起来吧?要不你就当故事给我讲讲?” 轻轻放在?手腕上的手指带着微微凉意,手指的主?人有?些无?奈也?有?些不耐烦:“每日都要问一次,你要问到什么时?候,我说过了?,药效在?减弱,等到了?合适的时?机你会想起来的。” “哎——”沈明月指指萧乘风皱起的眉头,嫣然一笑,“你训我的样子也?似曾相识。” 80-90 第81章 鲜衣怒马少年时 教内的几个孩子, 沈明月的生辰在春天,萧瑟则在夏日,萧乘风是萧瑟捡回来的小孩, 问他生辰他也不答,只把萧瑟捡回自己的那天当作自?己的生辰, 想要同过?去告别, 把那日当作新生。故而大寒节气的两天后, 便定做了萧乘风的生辰。 “师兄你想要什么礼物?”一次饭后,沈明月问着萧乘风,“不过?我先说好, 我可没你有?钱, 太贵的东西我可送不起。” “怎么?还没送就先破罐子破摔了, 师伯给你的零花都被你用哪儿去了。”萧乘风点点沈明月的脑门,谴责她?这种把问题抛给自己的行为。 沈明月摸摸鼻子,嘿嘿一笑:“出门的时候买个零嘴儿, 遇到?乞讨的人给一点钱,回来的时候再给大家带些小礼物……我哪里能存得下钱嘛。” “钱不够就心意?来凑, 反正你别想像去年一样糊弄我。”萧乘风瞟她?一眼,又淡淡道。 沈明月更加心虚,每年她?自?己的生辰都会收到?好多好多礼物,不单单是?师父师兄, 教内的其他护法?或者相熟的侍卫也都很喜欢她?, 也都会给她?礼物,冬至那日的耳堵,便是?厨房阿嬷给她?做的, 很是?合她?的心意?。萧乘风就更不必多说,不单单是?外出回来会给她?带东西, 每年生辰,他早早便会开始物色,每一件礼物都是?无价之宝。 至于去年沈明月送给萧乘风的礼物…… 对上萧乘风似笑?非笑?的眼神,沈明月浑身一凛,立刻站直身体,拍拍胸脯保证道:“放心师兄,我今年绝对不像去年那样草率!” 去年那个临时做的手套实在是?太过?敷衍,沈明月不爱女红,一时兴起才去学了一下,做的第一个成品便是?手套。可本就没什么?天赋又没有?投入太多热情的沈明月哪里会做的精致呢,针脚都稀疏得很,偏偏沈明月还蛮横不讲理地让萧乘风好好戴着,说什么?既是?开山之作也是?关门之作,若不珍惜就寒了她?的心。结果萧乘风戴着去打猎的头一天,不过?抓了下缰绳跑了会儿马,那手指套便掉了一个。西疆大漠的冬天,寒风刺骨,萧乘风的九个手指窝在手套里,余下小拇指迎风瑟瑟,回来的时候几乎要冻僵了,惹得左护法?嘲笑?了他好久,问他从哪里捡的破手套,说实在买不起拿棉布裹裹可能也比这个强。 “哼,”想到?去年的经历,萧乘风冷哼一声?,“没有?见到?礼物之前,我才不会信你这个小骗子说的话。” 沈明月立刻站直身子,再次保证道:“师兄放心,今年绝对送你一个很好的生辰礼物!” 萧乘风轻哼一声?,又去忙自?己的事了。 倒是?冷血刚刚在沈剑那儿练习完,拎着剑缓缓走过?来:“那你打算送给师兄什么?呢?” “送块玉佩吧,”见冷血还想追问,沈明月狡黠一笑?,“再详细的我可就不能告诉你了,不然你偷偷告密怎么?办!” 冷血失笑?:“放心,没人会跟师兄说的。” 不过?从这天起,一向活泼跳脱的沈明月倒很少再同几人一起玩闹了,除了日常的练功吃饭,她?整日便是?窝在自?己的小屋里,门关得严严实实的,一旦出门就会给房间上个锁,任谁问起都不说,任谁也不能进她?的房间。连忙得脚不着地的萧瑟都觉察出最近的安静来,不禁向旁人问起那个最热闹的人的身影:“最近怎么?不太能见到?明月?” “不知道她?最近躲在房间里做什么?小动作,”沈剑将盘子端到?饭桌上,摇头道,“放心,到?饭点儿了,一会儿菜上齐了,她?就该出现了。” 沈剑的话同最后一道汤一同落到?饭桌上,接着门口就飞奔而来一个身影,脸上升起跑步后的红晕,一屁股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微微喘着气,端起饭碗期待地等着大家一起开动。 “先去洗手,”沈剑的筷子拍到?沈明月的头上,听见她?肚子咕噜一声?响,看着她?颇有?些不情愿地从饭桌前起身,撅着嘴往水盆边去了,才继而转头对萧瑟无奈道,“看吧,我就说她?会出现的。不知道这丫头最近在忙什么?,连吃饭都要匆匆忙忙地来,着急忙慌地走。” 看着沈明月眼睛里冒出的光芒,好像几天没吃饭只待把饭桌都吞下去一样,萧瑟赶忙给她?添了碗饭:“不用等了,今天就我们仨个,他们都不回来吃。” 沈明月又把视线投向沈剑,眼睛期待地看着他。尽管沈明月一句话也没说,沈剑却从她?的目光中读出了快点开饭的迫切与期待。没好气地白她?一眼,沈剑道:“快吃吧,好像我克扣了你的三餐一样,最近怎么?总饿成这个样子。” 沈剑的嘟囔没有?进到?沈明月的耳朵,她?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面前诱人的饭菜上,一顿饭吃出了风卷残云的气势。 “慢点儿吃,吃太快对胃不好。”虽然是?小孩子长身体的时候,沈明月这般的进食也让人感?到?不对劲,何况整个明教,只有?沈明月爱吃些小零嘴,也只有?她?的屋子里,是?专门放置了个大箱子用来放零嘴的,因此?再怎么?饿,也不应该这个样子。到?底是?个医师,沈剑对沈明月的反常感?到?担忧:“不然一会儿我给你把把脉吧。” 沈明月仍扒着饭,嘴里含糊不清道:“不用师父,我没什么?事儿,就是?最近消耗太大,除了三餐也没吃零嘴,等忙过?这几天就好了!” 沈剑仍有?些不放心,而萧瑟则注意?到?沈明月捧着碗的手上一些细小的伤口,问道:“你手上……这是?划痕?” 原本专注扒饭的沈明月立刻放下碗,将左手背在身后,嗔道:“哎呀,师兄你观察那么?细做什么?,都是?小伤,小伤。” “你到?底最近在忙什么?,我可越来越好奇了。”萧瑟盯着沈明月的脸,玩味一笑?。 “不许猜!”沈明月赶忙制止他思维的发散,谁不知道明教少教主心细如发,总能透过?现象看到?本质,还特别擅长审问,没有?一个犯人在他的手中吐不出消息来。因此?看萧瑟大有?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沈明月赶忙又扒了两口饭,顺着汤咽下去,一边喊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秘密”,一边又急匆匆跑开了。 “哎——好歹把饭好好吃完!”沈剑看着沈明月的背影,摸摸并?不存在的胡子,只觉得自?己为了不省心的孩子操碎了心,都快要不复风流倜傥了。 “我吃好了!要回去赶工了!”沈明月没有?回头,只有?声?音远远传来。 “这孩子……” 沈剑的叹息跟着时间一同飘远,没过?几天,就到?了萧乘风的生辰。 萧乘风小的时候,因为萧铭对他并?不在意?,萧瑟有?时候也分?身乏术,便委托了一位阿嬷照顾他。阿嬷年轻的时候住在教内,后来年纪大了,萧乘风也不需要她?了,她?便搬去了离绿洲更近,环境更适宜的镇子上住,权当作是?养老了。因为感?念阿嬷的教养,年年生辰,萧乘风都要走一趟小镇,给阿嬷带些礼物。 积雪还没有?完全化开,最下面的一层已经结成冰,萧乘风策马在前面走着,身后冷血和?沈明月都各自?骑马跟着,三人的马背上都驼了东西。沈明月骑马学得很晚,并?不能很好地把控方向速度,再加上雪天路滑,更是?小心翼翼,为了照顾她?,萧乘风两个人都放慢了速度。 从早上起来就在等着萧乘风询问生辰礼物,可他忙着打包东西,给马喂草,直到?路途都走了大半,也半点没有?好奇的意?思,反倒是?沈明月跟在他身后抓耳挠腮,有?些忍不住想说,又觉得自?己合该矜持,等着他来问,纠结得汗都快要流下来了。倒是?冷血先同她?对视上,瞬间明白了她?眼中的焦急,轻咳一声?,福至心灵地开口:“忘记讲了,师兄生辰快乐,这是?我给你的礼物。” 萧乘风道了谢,把玩了一会儿冷血送的礼物,便仔细将其收好塞进了袖中,视线不动声?色地扫过?沈明月期待的脸,又装作没看见一般故意?转移视线,正视前面的道路。 “师兄你怎么?不问我啊?”等了好久都没等到?萧乘风的询问,沈明月只得开口,颇有?些憋屈。 萧乘风故作正经,可笑?意?却毫不掩饰地从他的眼中溢出来:“哦,我怕我又得在大冬天戴上缺只手指的手套,那多冷啊。” “我这次不是?手套!”沈明月气鼓鼓地回复,脸上又羞又恼。 “哦——”萧乘风故意?拉长音调,去逗她?,“那要是?半截儿的围脖,也很冷啊。” “不理你了!踏雪,我们走!”沈明月更加生气,双腿一夹马肚,也不管身后的两人,直接跑出去几十米远。 萧乘风本就只打算逗逗她?,顾忌着沈明月马术不好,生怕她?出现意?外,赶忙往前追去。驱策着金鳞跑到?踏雪旁边,萧乘风放慢速度同她?并?排,道歉道:“对不起,我保证这次不论是?什么?礼物,我都会好好带着,哪怕是?缺了……”在收到?沈明月的眼刀后,萧乘风把没说出的话吞下去,哄她?道:“这次肯定特别好,我最相信你的手艺了!” “哼。”沈明月才不理他的花言巧语,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什,装作满不在乎地丢给他,好像丝毫不在意?那东西会不会跌在地上摔坏——因为不论萧乘风再怎么?嘴贫,他哪怕跌下马去也一定会接住的。 萧乘风果然接住了,也没有?摔下马去,他看着手中精致的荷包,在摸到?荷包口出暗绣着的“江南绣房”后不住轻笑?,心想就知道沈明月不会有?那么?好的绣工,可在看到?荷包里的东西后,萧乘风嘴角的笑?意?凝滞住,转成了郑重。 荷包中是?一块玉佩,比起荷包的精致,这块玉佩实在相形见绌,或许唯一值得称赞的便是?那顶尖的玉料,可雕工实在青涩,像是?哪家学徒初初入行练手的玩意?儿。萧乘风身上的东西,从头到?脚无一不精致,大到?衣袍小到?衣扣,几乎全是?顶尖的料子,顶尖的做工,这块玉佩被萧乘风拿在手里,怎么?看都同他格格不入。可几乎玉佩刚一入手,萧乘风便立刻明白了这段时日沈明月的反常——她?为何不让人靠近她?的房间、她?手上斑驳的小刀划痕、成天窝在房间里却日渐憔悴、以?及那日打招呼时,她?藏起的包着纱布的手。 手中的玉佩还带着沈明月的体温,半点不见深冬的寒冷,反而透着温暖。萧乘风闭了闭眼,用心感?受着那上面雕着的花纹,明月当空,下面是?一个男子负手的背影,男子的头发被微风吹拂,站在高处俯瞰着月涌大江,颇有?潇洒自?在的味道,最下面还刻着“乘风”二字,不用想都知道那个男子是?他。萧乘风自?己也爱雕些小玩意?儿,小时候没少给沈明月做东西,自?是?知道要在玉上雕一个这样的场景还不伤害玉的本体,对一个丝毫没有?经验的人来说有?多难。一时间,万般复杂的心绪涌上心头,萧乘风温柔地抚摸着玉佩,久久没说话。 沈明月斜觑一眼萧乘风的神情,知道自?己的雕工有?多差,还以?为他不满意?,找补道:“我知道师兄你的吃穿用度都是?顶尖的,反正这块玉佩也不值钱,师兄你喜欢的话就戴,不喜欢……” 话没说完便被萧乘风打断,他注视着沈明月,万分?郑重道:“喜欢的,这块玉佩,比我所有?的东西都要珍贵,我一定会好好佩戴的。” 他这样郑重,反倒让沈明月不好意?思起来,她?挠挠头:“我有?点班门弄斧,你这样夸我我还有?点不习惯。” 萧乘风莞尔:“不会,你很有?天赋,世?间再没有?人,能雕刻出这块玉佩了。” “是?吧,虽然你们都很厉害,”若是?一次的夸赞还有?些不好意?思,第二次后沈明月便坦然接受,开始得意?回复,“但我就说我也不算差,反正你喜欢不喜欢,都要好好戴!” “我一定会的。”萧乘风再次认真回复。 礼物送出去还收获了喜欢,沈明月心情高昂起来,哼着小曲儿,驾着马慢悠悠地走在路上,只觉得天空都要晴快起来。 冷血在后面目睹了整个过?程,嘴角也不自?觉带上了笑?意?,他有?些不忍去破坏此?刻的安宁,便将原本的话咽进了肚子,想等到?过?几天再开口。 但沈明月却误打误撞碰上了他想说的话:“师兄,等你生辰过?完,就该除夕了,我们四个一起打马吊守岁吧,那日从大护法?那儿看了一会儿,觉得很有?意?思,正好我们也四个人!” “你买完这块玉料,还有?零花吗?”萧乘风轻笑?道,“可别到?时候把刚收到?的压祟钱也都输光了。” “我可是?我们几个中最先学会的,你们还得等我教呢,”沈明月抬了抬下巴,又想起来忘记问冷血,“冷师兄,你会打马吊吗?” “我不会,可是?……” “看吧,到?时候肯定是?我碾压你们!”沈明月拍手叫好,又继续问道,“可是?什么??” 冷血脸上带着些歉疚,缓缓道:“可是?,我要回京城了。” “你要回京城了?”沈明月勒住马,震惊地看着他,“你怎么?从来没有?说过??” 萧乘风虽然不像沈明月那么?震惊,却也显然并?未获得这个消息,同样勒住马,挑了挑眉。 冷血轻叹口气:“昨日世?叔来信,说京城有?大案,牵连颇多,铁手下落不明,追命也重伤卧床,只剩下无情还在游走,现在正缺人手,迫切需要我回去帮忙。” “那你也不能留在这儿过?年了。”沈明月遗憾道。 冷血虽然在教中习武,却仍时不时会消失一段时间,而消失的那段时间,就是?他去处理各种案子的时候,沈明月早就习惯了他的离开,因此?也只是?觉得有?些不舍,并?没有?多么?难过?的情绪,倒是?萧乘风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大家都知道他还是?朝中捕快,官职在身,总要行些公务,若同往常一样,冷血绝不会特意?说明,哪儿会像今天一样,这么?郑重,还带着些告别的意?味:“那你年后不回来了吗?” “是?的,未来我便常驻京城,随时准备接手案子了,”冷血叹了口气,扬起一个笑?容,试图安慰一脸沮丧的沈明月,“师父说我本就有?自?己的剑法?,并?不需要完全按他的路走,他的剑术只能从旁启发,我只需要知道他的剑招都有?什么?,余下能悟到?什么?,便全靠我自?己了,所以?我也算出师了。” “可是?我们才一起呆了一年多……” “可我们还有?许多个一年,将来我们会在京城见到?的,”冷血笑?笑?,眼睛里流露出温和?的情绪,安抚着她?,“你可是?要巡游天下,为名山大川写风物志的人,难道还怕见不到?我吗?” 沈明月脆声?应道:“好!到?时候你去哪儿办案,我就去哪儿游玩,师兄就去哪里行医,明年开春我可就及笄了,到?时候谁也别想拦我往外跑,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一定会的。”萧乘风也微笑?颔首。 几个人一边畅想着未来,一边在道路上缓慢前行。另一边,教内却没有?那么?太平。 “这几个人,应当是?东厂的人。”沈剑检查完地上横七竖八的几个因为咬了齿缝中的毒药而没了气息的人,凝重说道。 萧铭倒是?浑不在意?,随意?踢了几脚地上的尸体:“东厂那群阴人,倒算还有?些本事,竟然能登上光明顶,也是?难得。” 萧铭的轻松并?没有?让沈剑松口气,仍蹲在地上,看着那群人手腕上的刺青,忧虑道:“朱雀一支最擅长跟踪和?传信,能搜到?这里,看来明月的身份要保不住了。” “这有?什么?,”萧铭朗声?笑?道,“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我偌大的明教,还会怕东厂几个喽啰吗?” 沈剑摇摇头:“东厂一贯相互连接,不论走多远都会随时向头目报信,这次朱雀折在这里,雀头势必会察觉,然后派人来一探究竟,我们不知道朱雀到?底传了多少信回去,不得不担忧。” “我看你就是?担心的太多,”萧铭招招手让属下们将尸体搬走,又对他继续道,“这天下之大,除了明教,再没有?第二个地方能如此?隐蔽安全,你既然想给明月自?由安全的童年,便该安心呆着便是?。” “东厂的人最是?恶毒,不晓得有?什么?阴招在后面等着我们,”沈剑叹了一口气,表达着他的担忧,“我相信明教,也相信你能保护我们,可若只有?东厂,那便可归结为武林中的事,我只担心东厂会把这件事告诉皇帝,到?时候我们区区武林中人,能跟朝廷的铁骑铜兵斗吗?” 萧铭仍旧不在意?,继续劝说道:“出兵大漠总该有?个由头,这可不是?那狗皇帝的地盘,西疆大大小小十几个国家,他随意?出兵,不怕百姓将士戳他的脊梁骨,不怕几个国家联手反抗吗?” “你不了解他,自?打即位后,他越来越疯,早就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了。他连逼先帝即位,谋害亲兄弟,坑杀百姓战俘,用将士们的命挡兵的事都能做出来,你还指望他有?良知吗?”沈剑的语气越来越激烈。诚然他不曾入仕,可当年一直游走在权贵圈子,什么?没有?听过?,何况诸葛正我总要叹气,说着自?己的遗憾和?对将来的担忧,怀念着先帝的好,沈剑跟在他身边,不知道听了多少话。 “那你打算如何,带着明月走吗?”萧铭问道。 沈剑又叹了一口气,他也有?些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我只是?,担心连累你,连累明教。” 每次都是?这样,萧铭想不通他为何总是?选择自?己去扛一些事,先跳出漩涡,当年因为教主之争远走京城,眼下竟然又要远走:“当年便是?如此?,你一声?不吭跑去了京城,如今若不是?我问,是?不是?第二天醒来只能看到?你留下的书信,你又带着明月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你永远都是?这样,打着所谓为我好的旗号自?行决断一些事,从不考虑我的想法?。师兄,你什么?时候能考虑一下,让我也来帮你想想解决的办法??我毕竟不是?当年那个偏执的年轻人了!” 然而回答萧铭的只是?沉默。 “打一架怎么?样,”萧铭举起拳头,“谁赢了就听谁的。” 野蛮的方式让沈剑更加无奈:“我们都年过?不惑,何必还用这样原始的方式……” 沈剑的话还没有?说完,萧铭的拳头就已经袭来,不得已之下,沈剑只得认命对打。 两人都没用武器,只用了最基础的拳法?腿法?,只调用内力?调息,好像回到?了二三十年前,两人都还是?孩子的时候——萧铭因为处处被沈剑压一头而咬牙切齿,沈剑则对待这个师弟有?包容有?无可奈何,两个孩子在大漠里饮着风沙对打,一转眼,孩子长成中年人,也各自?有?了像当年的他们那么?大的徒弟,可曾经的嫌隙、在意?、怨怼、无奈……都好像是?昨天一样。 最后还是?沈剑略胜一筹,萧铭久居高位,很久没有?这样的对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 注意?到?萧铭的手抚着胸口,沈剑有?些慌张:“我刚刚伤到?你了吗?” 萧铭摆摆手,沈剑打在他胸口的一拳确实给他造成了伤害,不过?却不是?主要原因:“前几日练功出了些岔子,刚好血脉逆流,凝滞于此?,与你的一拳并?无多大干系。” 沈剑仍提着一口气:“功法?逆行可不是?小事,让我去给你抓点药。” “你怎么?还像小时候一样爱说我,”萧铭失笑?,执拗于刚刚的话题,“那你,还走吗?” “这件事,年后再说吧。”沈剑望了望天。天空阴沉压抑,好像又有?雪要下来了。 北地的冬天总是?漫长,送走了冷血,送走了旧年,一场一场的雪落下,才缓缓等来了草长莺飞的春天。 第82章 鲜衣怒马少年时 固然冬天漫长, 可春的势头却无法?阻挡,随着暖风一阵阵吹过西疆的土地,西疆便悄悄染上了绿意。 道路上马蹄声哒哒, 三匹骏马飞奔而过,带起?轻微的尘土。 “师兄, 你们倒是等等我呀!”眼见着跟前面两个人的距离越拉越大, 沈明月的脸上不免染上了些慌张, 语气中带着些焦急,喊道。 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渐渐变远,萧乘风同身侧的萧瑟对视一笑, 轻轻拽了下缰绳, 将速度放缓, 回首对奔腾而来的沈明月笑道:“谁让你这么慢!” 沈明月将将赶上两个人的速度,不满道:“我才刚学骑马多久,那能跟你们比。” 一边说着, 沈明月不由得将目光投向萧乘风□□雄赳赳气昂昂的金鳞,它昂扬的马头似乎在宣告着自?己狂飙后的意气风发, 又看看自?己坐骑踏雪清澈的双眼,那里?面倒映着她的身影,充满了温和的包容。沈明月叹了口气,爱怜地摸摸踏雪的头, 觉得自?己实在是辜负了这良驹宝马, 明明也是可以一日千里?的能力,偏偏就在自?己这个不成器的主人手上被迫蛰伏。 其实不怪沈明月。 刚来西疆大漠的时候,虽然沈明月已经八岁, 可是因为在凤栖楼做多了杂役活儿,睡觉睡不够不说, 饭菜也常常饥一顿饱一顿,整个人面黄肌瘦,个子也矮矮的,根本不像八岁的年?纪,倒像是四五岁的小姑娘。便是习武都没什?么力气,站在马跟前还摸不到马背,又怎么可能抓着缰绳骑马呢?于是这事便暂时搁置了下来,到沈明月十一岁,缺失的营养补回来了,个子也长高了不少,才开始学骑马。满打满算,也不过才练了两年?,那比得上两个自?小在马背上长大的师兄呢? 萧乘风哪能不理解沈明月突然安静下隐藏的一丝落寞,看着三人的马在道路上并?排而行,他同萧瑟对视一眼,又一起?微笑扬鞭,两人立马窜出去好几大步。 “你们怎么突然加快了速度!” 猝不及防之下,沈明月的落寞变成了慌乱,她也立刻扬鞭跟上,可再怎么跟,她的技术也实在追不上两个师兄,只能咬牙坚持。 萧乘风俯着身子,回头看了一眼远远落后的沈明月,轻轻勒了下马鞭,将速度降低,同她并?排,扬起?笑容,丝毫没有将她丢在后面的愧疚,坦然道:“突然就想?赛马了,所?以就稍微快了一点?。” 因为速度太快,原本的微风也成了狂风,吹得沈明月脸颊两侧的头发糊到她的脸上,遮住了她的视线。可饶是如此?,她也能在模糊的视线中清楚捕捉萧乘风的神?态,明明一样的速度,偏偏他仍能保持住翩翩风度,坐在马上如履平地一般的气定神?闲,脸上的笑容恣意又潇洒,眼中也满是理直气壮。 沈明月更?加气鼓鼓:“不想?带我出来可以直说,干嘛非得用这种方式甩开我!” “哎哎哎,你可别?污蔑我们啊,”萧乘风作求饶状,又指指前面虽然没有回头却同样放慢速度的大师兄,“我们可都等着你呢。” “这还差不多,”沈明月轻轻哼一声,继而问道,“那你们不比了?” “当然要?比了。” 萧乘风眼睛亮亮的,沈明月却觉得那里?面盛满了不怀好意。果然下一刻,萧瑟突然加速拉开几人的距离,而萧乘风则突然伸手一捞,抱住沈明月的腰轻轻一转,便让她坐到了自?己的胸前。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还没等沈明月反应过来惊呼,就听到耳边的声音低低传来:“坐好了,我带你去追大师兄。” “可是踏雪……” 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沈明月后半句被淹没,紧接着就被萧乘风接过:“放心,踏雪可比你认路,没了你跑得也快得很,自?会跟上的。” 听着他话里?的打趣,沈明月用手肘捣了萧乘风一下,力道不重?,惹得萧乘风发笑。 背后的胸口宽阔而让人安心,沈明月坐在他的怀里?,感受着他因发笑而震动的胸膛,听到头上打趣儿的清朗嗓音稳稳传来:“毕竟若是让你自?己跑,等跑到那儿,天就该黑了——” 回应他的是沈明月加大力度往后捣的手肘。 ******* 这场出游还是萧瑟提起?的。他作为大师兄,作为明教的少教主,每天忙得不可开交,难得有了点?闲暇时间,萧瑟想?着已经很久没有三人一起?悠闲散心了,便挑了个温暖晴朗的春日,向萧乘风二人发出了春游邀约。 一听要?出去玩,两人哪有不应,带了些简单的东西就出发了。 三人要?去的地方是离明教不远的一座小山,以前萧乘风出任务的时候经常在这里?打些野物作为出发前的准备,对这座山熟到不能再熟了。他口中的天黑也只是开玩笑罢了,哪怕是走路也能在天黑前抵达,何况是骑马。只是为了照顾沈明月,哪怕说是比赛,萧乘风也放慢了些速度,待两人带着踏雪见?到萧瑟的时候,他已经捡了不少柴准备生火了。 金鳞比踏雪要?高一点?,萧乘风先是翻身下马,然后将手递给沈明月,将她扶了下来。沈明月小跑着到萧瑟的身边,帮他一起?堆着柴火。萧乘风环抱着双臂缓缓走来,颇有些惬意道:“看来我是只等着吃就可以了啊。” 萧瑟头也不抬,随手将适才削好的木叉抛给他:“林中的陷阱我已经布好了,你去捉几条鱼来。” 沈明月捂着嘴偷笑,冲着不服气的萧乘风做个鬼脸,在他要?拿木棍敲到自?己头之前迅速跳开,丢下一句“我去看看陷阱有没有收获”就消失在了林中。 萧乘风只得认命拎着木叉走了。 三人分工明确,萧瑟把火燃起?来,做了个简易的烤架,不一会儿离开的两人都各自?拎着收获回来了。 沈明月左手提着一只山鸡,右手拎着一只灰色的兔子,萧乘风则拎着五条鱼,还拿衣袍拢了不少果子回来。还没等说,萧乘风便自?觉地去一旁处理这些野味的内脏去了,沈明月也自?觉地跟在他身后——大师兄的手艺可是绝佳,只是他有点?洁癖,除非别?人给他处理好备好菜才肯屈尊烹饪一下。以往每次两人馋了,都是把配菜洗净切好,摆在盘子里?去萧瑟院里?求他才能打打牙祭,因此?难得可以吃个爽,自?是不会吝惜力气。 这边沈明月正陪着萧瑟烤着处理好的肉食,那边萧乘风去取了带来的青菜,也在一旁煮起?了青菜汤。 柴火将鸡肉的香气激发出来,弥漫在空气中,勾得人食欲大动,另一边的烤鱼鱼皮微微焦黄,油声滋滋作响,沈明月深深吸了一口气,咽了咽口水。 萧乘风听到明显的口水吞咽声,嘲笑她道:“没出息。” 而萧瑟只是微微一笑,将烤好的鸡腿撕下来,递给她:“尝尝味道怎么样。” 沈明月瞪萧乘风的眼睛还没收回,闻言头都摇成了拨浪鼓:“大师兄先吃,烤这个好辛苦的。” 因为她的谦让而感到心下熨帖,萧瑟笑容又加深了一些:“谁不知道我们明月最会品鉴,我这是想?让你先看看味道,万一有不合适的再调整呢。” 既然萧瑟这么说,沈明月也不再客气,将鸡腿接过,放在嘴里?咬了一大口,感受着浓郁的香味在嘴里?弥漫,鸡腿外?皮恰到好处的焦脆和鸡肉的嫩配合在一起?,含糊不清道:“大师兄的手艺我是最相信的,自?然是顶顶好吃的!” 沈明月的样子将萧乘风逗笑了,他猛地灌了一口酒囊中的酒,丢到萧瑟怀里?,示意他也喝。嗅着水囊散发的酒香,沈明月好奇道:“这是什?么酒,让我也喝一口!” 见?她要?用自?己满是油花的手去摸萧瑟怀中的酒囊,萧乘风赶忙拿过来:“哎,你可不能喝,你还是小孩子呢。” “我不小了,师父说明年?开春就到我的及笄礼了,我就是大人了!”沈明月倔强地回复。 萧瑟将烤好的鱼递给沈明月,笑着摸摸她的头:“但明月现在还是小姑娘呢。” 这下换萧乘风冲她做鬼脸,明明他也是大人了,偏偏就爱逗沈明月。 萧瑟看着沈明月鼓着腮帮子吃烤鱼的样子,摇头无奈笑了笑,接过萧乘风递给他的酒囊,也给自?己灌了一口,赞道:“不愧是师父藏了三十年?的非梦,够劲。” 沈明月被排斥在外?,看着萧乘风幽幽道:“我回去要?向师叔举报你偷酒。”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找他拿的呢?”萧乘风老神?在在。 沈明月将整条烤鱼吃完,擦擦嘴,轻轻道:“是指趁他外?出的时候潜入酒窖取酒还差点?被师叔的机关射伤的‘拿’吗?” “你这丫头!” “师兄,你的青菜汤要?糊了。” 萧乘风手忙脚乱去拯救自?己的青菜汤去了——他就会这一个,可不能出错,萧瑟则起?身,打算去河边洗洗手上的灰,沈明月见?两人都没注意到自?己,偷偷拿过酒囊来,猛灌了一大口。辛辣的味道刺激着味蕾,沈明月吐也不是不吐又难受,最后想?到这酒的珍贵,还是硬咽下去了,再然后—— “师兄你怎么有两个头……” 萧乘风都要?气笑了,他不让沈明月喝酒,一方面是顾及她年?纪小,另一方面则是,她连过节的果酒都能醉,何况这么烈的酒。 然而为时已晚,沈明月早就醉了个糊涂,只是看着两人傻笑了一阵,然后突然直愣愣地倒下去,立刻便睡着了,无论两人怎么叫也叫不醒。 萧乘风更?加无奈,将外?袍披在沈明月的身上,生怕她着凉,又叹息道:“这样回去肯定会被师父骂的。” 萧瑟静静翻着火堆,将里?面残余的火焰熄灭,揶揄道:“没关系,反正不是我带的酒。” 萧乘风听着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语气,干脆一口气将酒囊中剩下的酒全灌进了肚子,抓起?沈明月放在一旁的剑便走到面前的空地上,借着酒意舞起?剑来。 很久没有用剑,萧乘风却半点?滞涩都没有,只在最初的一瞬迟疑了一下,便流畅地挥舞起?来。萧瑟也莞尔,双指一动,身侧的树枝一动,一枚碧绿的树叶便停在了他的指尖。萧瑟将其放在唇边,轻轻吹起?了一曲悠扬的小调。 一曲终,萧乘风利落收剑入鞘,带着薄汗往后一仰,躺倒沈明月的一侧,看看天上悠然飘远的云,又瞥瞥带着笑容睡得安然恬适的沈明月,感慨道:“这样的日子可真好啊,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第83章 硕鼠 头顶的帐纱将沈明月拽回现实, 她揉着发?胀发?痛的太阳穴,缓缓坐起身来,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年。 暮色已至, 黑夜即将吞没最后的一点光亮,窗纸上印出些隐隐约约的枝条阴影, 在随着凛冽的寒风摇晃。沈明月认出, 那是前几天花满楼送来的腊梅的枝条, 被她养在花瓶里,几个花骨朵已经有开放的意?思,屋里也透着淡淡的花香。 那支腊梅还是花满楼前不久带过来的, 他只是想向沈明月分享这深冬里难得的生?机, 却不知道所有的植物中, 沈明月最讨厌梅花,只是大家都因为她手腕上的那个梅花烙印以为她对梅花情有独钟罢了。那时候的讨厌是莫名奇妙的,沈明月只能忍耐着从心底散发?的抵触。而现在, 沈明月摩挲着手腕处的梅花烙印,突然?明白了自己?潜意?识里的那些复杂情绪, 同时不可避免地?又想起了那个万分美丽又命途坎坷的女子——被人打骂、克扣饭食、做各种杂活儿、还有这烙铁烙下的再?也消除不了的印记,小?时候不懂,只以为受了天大的苦,待到如今长成再回看那段时日, 沈明月只觉得自己?何其幸运, 那个善良的女子已经尽力给她撑起了一片天,尽力?护着沈明月,明明她也只是笼中被束缚的鸟儿, 却还在用自己?的羽翼提供遮蔽。 手腕上的梅花印记随着沈明月的成长反而越发?清晰,雪白的腕子衬得那红色的梅花越发?刺目, 也是此刻,沈明月才明白,她抵触的从来不是梅花,也不是那个在她身上留下印记的美丽女子,而是那个吃女人不眨眼的恶臭地?方?,和混迹在里面形形色色的恶心男人。 沈明月攥了攥手,感受着体内充盈的内力?,陌生?又熟悉的力?量给了她感觉久违的安全感。遇到困难时激发?的本能就来自于她体内一直存在的内力?,只是沈明月曾经忘记怎么使用了而已——想起自己?因为心疼被拍坏的桌子而突然?爆发?的力?量,沈明月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而笑着笑着,却落下泪来。 然?后沈明月也确实没有压抑自己?情绪的想法,她任由眼泪肆意?地?流下,流满整个脸颊,一滴一滴地?砸在床上。 萧乘风就站在门外,静静地?听着她哭泣。 哭声渐渐停止,沈明月攥了攥拳,将那些翻涌而起的仇恨压下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着门外透出的隐隐影子,沈明月清了清嗓子,带着不可避免的弄弄鼻音,道:“进来吧。” 萧乘风闻声而动,同样深深吸了一口气,推开门,对?上坐在床边的沈明月的双眼。 “师兄。”沈明月微笑道。 沈明月以为自己?的微笑足够平静,却不知那样一个简单的笑容和称呼在萧乘风的心中掀起了多少惊涛骇浪。暌违多年,萧乘风又听到了那句熟悉的“师兄”,这个很多年只出现在他梦里的称呼。 萧乘风端着水杯的手轻轻一抖,又赶忙控制住递给沈明月,顺势低下了眼睛,遮住了他晦暗不明的神色。 “谢谢师兄!”沈明月接过水杯,笑容更大了,眼睛也弯了起来,只是微肿的双眼显得有些滑稽。 萧乘风轻轻地?“嗯”了一声,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沈明月低头捧着水杯小?口啜饮着里面的温水。 沈明月悄悄松了一口气,她感受到萧乘风平静温和的目光,有些感激他此刻的沉默,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可能出现的提问,也不想去面对?那些问题,哪怕萧乘风是她青梅竹马的师兄,可到底还是有些陌生?了。 然?而在沈明月注意?不到的地?方?,萧乘风的目光却复杂难辨,包含了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看着面前安静的女孩,萧乘风的内心涌上酸涩,好像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他能从沈明月如今姣好的面庞中看出当?初那个十三?岁小?女孩的样子,如今她褪去了青涩稚嫩,变得成熟美丽,好像她只是长大了几岁,她依旧是那个爱跟在他身后说说笑笑的女孩,依旧那么的无?忧无?虑。好像如同那句“师兄”一样,只要萧乘风开口,她就还是明教?最受宠爱的小?师妹,还能回到当?初三?人策马奔腾的自在潇洒。 可不是的,他们都清楚地?知道,那不仅仅是几年的光阴,那中间隔了沈剑萧x的死亡,隔了大师兄因误解而持续的恨和明教?的追杀,甚至萧乘风出现在这里,也不过是领命而来,要杀死沈明月而归。 回不去了,连中间的几年都不敢提起,连句别?来无?恙都不敢讲。 萧乘风这口气还没有完全叹出来,便听到沈明月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此刻静谧得有些压抑的氛围:“师兄给我讲讲这些年发?生?的事吧?从师父带着我离开后,也是五六年过去了。” 一边说着,沈明月起身同样给萧乘风倒了杯水,示意?他坐下聊。 她这样坦然?地?提起,倒是让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的萧乘风松了口气,到底不再?是当?初那个撒娇的小?女孩了,于是萧乘风顺着坐下,将她不了解的那些过往一点点将给她听。 从叛徒出卖到东厂入侵,再?到萧瑟走火入魔,还有多嫡旧事,萧乘风一一讲给沈明月听。 沈明月听完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笑道:“那之前那些来杀我的人……是大师兄派来的吗?大师兄是不是在怪我害死了师叔?” 尽管沈明月在笑,可眼睛中却透露出苦涩与失落。 她一直知道自己?身上藏着不少秘密,因为这四大名捕不会莫名其妙结识一个小?小?酒楼的掌柜,还对?自己?照顾颇多,也知道无?情委托上官摘星对?明月楼多加照看一定?有理由。但她相信无?情,既然?大家都瞒着她,她也不会去深究具体原因,就装作不知道安安静静做明月楼的掌柜。只是虽然?沈明月内力?尽失,可天生?的五感敏锐让她知道那些夜里的不宁静,也就知道一墙之隔上官摘星是如何轻松地?解决掉那些来刺杀自己?的人。 沈明月在黑夜中睁着双眼,静静听着房外近乎悄无?声息的打斗,然?后还是没忍住,悄悄跟了上去。那时候她已经在一些突然?的爆发?中学会了短暂地?使用自己?的本领,于是竟然?跟上了上官摘星的脚步,也知道了那些来自东厂的刺客和另一波黑衣人。尽管沈明月没有靠近,却隐约看到了那波黑衣人脖颈上的刺青。 如今记忆恢复,沈明月怎么会不知道那些人脖颈上的刺青是明教?死士的标志。 萧乘风闷闷地?应了一声:“我劝过他,可是那阵子大师兄练功走火入魔后越发?偏激,如今为师父报仇已经成了他的执念……” “大师兄现在在临安吗?”沈明月问道。 “当?年那事朝廷和东厂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废太孙找到了大师兄,来意?不知,但前太子同师伯有过师徒情谊,或许知道些什么,”萧乘风解释道,“再?加上教?内又揪出几个叛徒,前几日大师兄便回了明教?。” 第84章 硕鼠 沈明月一连卧床好几天, 店内众人虽然?担忧,除了?日常喂饭却也不敢多打扰她?,只指望着萧乘风的医科妙手。其实并没有什么大病, 只是这过往的一切如同大梦一场让沈明月心力交瘁,显得面色苍白, 如今难得正常活动?, 众人没想到她开口便是平地一声?惊雷。 “你要去西疆?”上官摘星先跳出来大声?疑问, 花满楼看起来不动?声?色,可微微捏紧的茶杯到底是出卖了?他心底的不安,李安歌等人虽然?没说?话, 也是包含担忧地向沈明月投来关?切目光。 沈明月安抚地笑笑, 这笑容倒是让她原本苍白的脸上显出几分生动?来, 她?带着歉意向大家解释:“是一些陈年旧事,但不得不亲自走一趟。” “那……”阿风带着犹疑,试探着问, “我们店里要关?门吗?” 不怪阿风有此一问,实在是他一个?孤儿, 若是明月楼歇业不知道这些日子该做些什么,也担心沈明月一直不回来,那他又要恢复乞丐的身份了?。 “我不在的时候,明月楼照常营业, 安歌完全?全?可以?自己做掌柜的了?, ”摸摸阿风的头?,安抚他一下,沈明月又继续道, “我还要指望着明月楼给我养老呢,你们可得好好给我赚钱!” 玩笑话让店里的气?氛轻松了?不少, 唯有花满楼的眉头?微锁,看不出在想什么。 沈明月自然?是注意到花满楼的情绪,轻叹了?一口气?,缓缓向他走来。 花满楼的耳朵何其灵敏,只觉得沈明月的每一步都踏在他的心上,让他既期待又紧张。在沈明月服下那药丸之前,两人才刚刚正式互通心意,可他们之间?短短认识一年有余和?沈明月的过去相比,实在是显得微不足道。何况花满楼敏锐地察觉萧乘风对沈明月不乏男女之情,他有些不敢赌到底会发生什么。 花满楼同样轻叹一口气?,再抬首时眼底那些复杂的情绪都被压了?下去,只剩下温和?的包容与关?切,那样疏朗地对沈明月笑——不论如何,喜欢的心是真的。 他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沈明月也从不是让人失望的人。她?站到花满楼的身边,用力握住了?他的手,尽管指尖微凉,花满楼却从沈明月紧握的手中感到了?坚定的力量,她?牵着他穿过院门,走到连廊,并肩站在风铃下。 冬日的微风吹动?着风铃微微作响,也带起寒冬里唯一的一丝花香。 “闻到了?吗?”沈明月笑着问。 “什么?”若是往日花满楼自回立即回答沈明月的问题,可今日神思?不属的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得反问了?一句。 沈明月深吸了?一口气?,含笑注视着打开的窗户边上的花瓶:“是腊梅,你送我的那几枝腊梅开了?,这个?位置是风口,最容易嗅到。” 两人都何其聪敏,花满楼自是闻弦歌而知雅意,也跟着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空气?中淡雅的香气?。此刻不需要明说?,腊梅的味道已经让他安心,花满楼明白她?的意思?,也知道这是她?的私事,是她?跟萧乘风的他不曾参与的过往,他有心陪她?一起去,却明白自己到底是个?外人,于是千言万语化作一句:“你多多保重……” 早日回来被他咽了?回去,花满楼不想因为自己的私欲而影响沈明月的安排,只同样用力回握着她?的手:“明月楼这里我会好好照看。” “有江南首富家的花七公子帮忙照看生意,等我回来岂不是要成为第二富的沈老板,明月楼也要闻名?天下了??”沈明月的笑容更加灿烂,又看了?看阴沉沉的天空补充道,“临安就是这点不好,一进了?冬天,连日的阴天就是不见?下雪,我都好多年没见?过雪了?,大雪都存在在记忆里,等我看完大漠辽阔的雪原就立马回来,我真的很想看雪呀。” 花满楼轻轻拥住了?沈明月的肩,将她?整个?笼罩在怀抱中,有些闷闷道:“我等你。” 沈明月一笑,神色里又带了?郑重,正色向他保证道:“我会很快回来的,等我将那些事处理完,我把?我的过去讲给你听。” 第85章 硕鼠 明?月楼内, 沈明月正在收拾行李。 说是收拾行李,其实并没有?多少需要带的东西,左右不过?一把藏在床底多年曾经的佩剑、一些干粮、两身换洗的短打罢了。 简单一个包袱安静地呆在桌上, 门却被敲响。 沈明?月打?开门,就见萧乘风笑?容疏朗地逆光站在那里, 这一刻, 他仍旧是那个潇洒恣意的少年师兄, 不曾窥到背后的血与泪。 “我能进去吗?”萧乘风笑?道。 沈明?月莞尔,侧身让开,拎走桌上那个包袱, 一边给他斟了杯茶水, 一边说道:“我收拾得差不多了, 我们随时?可以出发。” “不急,”萧乘风说,“你不用再跟店里的人好好道别一下吗?” “不用呀, 反正?很快就要回来的。”沈明?月浑不在意道。 “你还?真是……”萧乘风扶额道。 “真是什么??”沈明?月侧头看他。 萧乘风本不欲继续说下去,见她认真问, 便将后半句话说完:“真是变了好多。”他还?记得小?时?候每次自己要出门办事,总得要认认真真跟沈明?月说再见才行,在沈明?月眼里,道别是一件顶顶重要的事, 要用力地道别, 认真地再会。 听?他这样讲完,沈明?月“扑哧”一笑?:“可能是我长大了吧。小?时?候的天地就那么?大,就那么?几个人, 自然是要好好地告别,然后期待再会。可我长大了才知?道再会哪有?那么?容易, 告别也没那么?好说出口,不如就活在现在,珍惜相遇的过?程就好。” 开店这些日子,沈明?月迎来送往了许多人,最?开始还?会期待下次见,可说着下次见却没了下次,倒是一些人悄无声息地离开,又悄无声息地再来,也挺好。 “这样啊……”萧乘风沉默了一会儿,又不动声色地试探道,“那花七公子呢?不用同他讲一下吗?” 提到花满楼,沈明?月的笑?容变得灿烂:“我已经跟他讲过?了,不用担心他。” 所以花满楼还?是特?别的吗?萧乘风这样想着,又问:“你跟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沈明?月狐疑地看着他,注意到萧乘风脸上一闪而逝的不自然,又笑?起来:“师兄不会绕了这么?一圈就为了问这个吧?” 沈明?月坐到萧乘风对面,认真道:“他喜欢我,我喜欢他,就这么?简单。” 饶是早有?猜测,可真正?听?到沈明?月亲口承认带来的冲击远比萧乘风想象的要多得多。萧乘风几乎是一瞬间倒吸了一口冷气,接着便是愤怒涌上来:“你喜欢他哪里?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他一个瞎子,又怎么?能配得上你!你小?时?候明?明?说喜欢……” “师兄!”从听?到萧乘风口中的瞎子开始沈明?月就在皱眉,此刻更是立时?出声打?断了他未说完的话,防止这话往更不可控的方向发展,然后紧接着就涌上了无奈,“师兄,我长大了,早就不是以前的那个小?女孩了。” 沈明?月的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在萧乘风的心头,他瞬间冷静下来,声音也恢复了平静:“那你对那花满楼又作何打?算?” “我不知?道,感情复杂多变,我不敢说未来怎样,但至少当下我们彼此心悦,余下的事,便等从西疆回来再说吧。”沈明?月的话语里透着一丝的茫然,也带着豁达,“说起来,我还?有?个不情之请想问师兄,不知?道你能不能医治一下他的眼睛?” 沈明?月侧头看他,继续道:“当年师父说过?你于医术之道颇有?天赋,还?说若不是遇见你晚了,定要收你为徒的。世间医术最?好的便是我师父,之后便是你,若是你也医不好那便真的没有?机会了。” 萧乘风一愣,虽然心里第一反应是拒绝,可抛开所有?,对于花满楼这个人他是有?些惋惜,何况医者仁心,于是尽管口气不怎么?好,他还?是道:“这要看过?他的具体情况才能确定。” “那我们走吧!” 沈明?月刻意忽略那些共同的回忆,拽着萧乘风的袖子立马下了楼,花满楼还?没走,正?独自坐在窗边饮茶,听?到熟悉的脚步声,抬头准确冲着小?跑过?来的沈明?月朗声笑?问:“怎么?了,跑得这样迅速?” 沈明?月催着身旁的萧乘风:“你快看看他的眼睛。” 花满楼一怔,转瞬便明?白过?来,沈明?月提过?她的师兄师从沈剑学医来着。 萧乘风先是问了花满楼几个问题,又掀了掀他的眼皮,然后摊手无奈道:“当时?的毒太过?致命,为了保命将毒全都逼到眼睛处用金针封穴实是非常明?智的方法,但是时?间太久了,确实治不好了。” “真的不能治了吗?”沈明?月的语气有?些沮丧。 萧乘风抱臂摇头:“治不了。” 花满楼虽然有?些期待但也不算太过?失望,毕竟已经瞎了这么?久,他早已习惯了目不视物的生活,只是有?些遗憾不能看看沈明?月的脸。听?到两人的话,花满楼先是向萧乘风道谢,继而反过?来安慰沈明?月,因为他明?显感觉到了沈明?月一下子沮丧下来的语气。 沈明?月看了看萧乘风的神色,低声应好,接着又道:“那你先坐一会儿,我再同我师兄收拾些行李。” 花满楼点点头,“目送”两人离开了。 重回二?楼掩上房门,确定两人的对话不会被任何人听?到后,沈明?月开门见山问道:“师兄为什么?不想治花满楼?” 萧乘风蜷了蜷手指,挑眉笑?道:“明?月何出此言?” 见他仍在打?着哈哈不肯直言,沈明?月叹了口气,靠近他将他蜷缩的手指轻轻抚开,缓缓道:“从小?师兄就爱哄我,说后山藏着猛兽、关内有?着恶人,说师父把我丢给你不要我了、说大师兄才不会喜欢我这样的小?孩子……每次你哄我都会蜷起食指,这么?多年还?是没变。” 萧乘风低头,眼神复杂地凝视着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半晌无言。 “所以师兄现在能告诉我,为什么?了吗?” 轻叹了一口气,萧乘风开口道:“若是治好他需要你舍掉一件对你非常珍贵的东西呢?” 沈明?月追问道:“那件东西是什么??” “师伯留给你的最?后一样东西,”萧乘风一边说着一边扭头看向窗台,“那盆五蕴。” 萧乘风走到窗边轻抚上那盆植株的叶子,在深冬也散发着傲人绿意的植物头上已经顶上了小?小?的花苞,可见主人将其照顾得很好:“世间千万种可入药的植株,唯有?五蕴最?为特?殊。这种植物不开花结果则已,一结果便要整株取下来分?不同的部分?入药,根做药引,茎榨汁饮用,叶、花晒干煎汤,果子做茶,服用下去说一句活死人肉白骨也不为过?,只是这样五蕴便再也没了存活的机会,因为只结一个果子,入了药便没有?延续的机会,因此万分?珍贵。何况五蕴十五年发芽,十年成长,五年开花,两年结果。许多人根本等不到五蕴入药便死去了。这是师伯留你的最?后的东西,我不想用来救一个外人。” 沈明?月怔了怔,同样上前抚摸着叶片,笑?盈盈说道:“难怪我总会下意识照料这个盆栽,原来是要这个时?候派上用场。只是师兄,人总要往前看,逝者已逝,若是师父还?活着,知?道他留给我的五蕴治好了人,想必也是开心的。” 萧乘风拗不过?她,便道:“那就等它结果吧。” ****** 深冬的官道上几乎不见人,马蹄哒哒,唯有?沈明?月同萧乘风并驾赶路。 走出温柔江南,冬日的温和顷刻褪去,迎面凛冽的朔风吹得二?人发丝飞舞,好似要将整个人吹透,将那刺骨的寒意刻进每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的血肉里。 念及沈明?月前不久才消耗了不少心力,还?没完全恢复过?来,萧乘风给了她一块面巾,让她围在脸上。面巾将沈明?月的脸整个包裹,只露出一双明?媚清澈的眼睛,一面怀念一面感叹地望着天地间的景色。 “很久没回过?北方了吧?”萧乘风看着沈明?月眼中的好奇,难掩笑?意。 “是啊,”沈明?月点点头,同样笑?道,“一晃眼都六年了。” 当初跟师父逃亡的时?候,沈明?月只有?十三岁,不说这几年之间发生的变化,便是那时?候一路紧急逃命,根本没有?任何观赏风景的心情。 不同于江南富饶水乡的平坦,塞北山脉连绵不绝,山顶白雪皑皑,只这样望着便觉得豪气自肺腑翻涌,吐纳于天地间,同塞北呼呼作响的朔风融为一体。 “只是可惜这几天都阴沉沉的,若是晴天,金光映照着山峰,又是另一种震撼人心的景色。” 似乎是要应和萧乘风,他的话音未落,原本阴沉沉的天空突然响起了轰隆隆的雷声。白雪常至,冬雷难见,沈明?月下意识地握紧了剑。 萧乘风御马离沈明?月更近了些,开口安慰道:“不用怕,我在你身边呢。” 沈明?月原本还?在疑惑,注意到他微微抬起的手才意识到师兄以为自己在害怕打?雷,想保护她罢了。 萧乘风的行为让沈明?月感到熨帖,不论分?别多少年,他也永远是她的师兄。但她不想沉缅过?去,于是沈明?月举了举手中的剑,开玩笑?道:“还?没恢复记忆的时?候听?见雷声总是觉得烦躁,最?开始的几年老是会去磨刀,把刀磨亮磨锋利后就不那么?烦躁了,也因此后院养的那些鸡总逃不过?雷雨天,毕竟不能白瞎了我磨好的刀不是?偏偏江南多雨,于是每到雨季的时?候,明?月楼的白斩鸡之类的菜一定是最?便宜的。” 两人同行一路已有?月余,虽然会聊起这些年对方未曾参与的经历,但到底都有?所顾忌,生怕触及伤心事。因此难得听?她提起这些趣事儿,萧乘风一脸专注,面上也随着她的形容浮现笑?意。可紧接着,沈明?月的话再次让萧乘风更加切实地意识到他们之间不单单是五年的时?光,不是轻飘飘一句过?眼烟云就可以揭过?的。他们的身上都背负着血海深仇,她早已经不再是那个害怕打?雷,总跟在萧乘风身后,做梦要一同游览山川的小?女孩了。 因为沈明?月顿了顿,深深看了萧乘风一眼又说道:“我已经不怕雷了,师兄。后来恢复记忆后我才知?道,那是因为师父死在一个雷雨天,我磨刀只是想为师父报仇而已。” 第86章 硕鼠 光明顶上, 教主殿内。 “来人,把她给我拿下!” 萧瑟声音一出,他身侧的左右护法立刻冲上前去, 一左一右便要?擒住沈明月。 萧乘风左跨一步,站到沈明月面前, 将其护在身后, 抬头目光灼灼地注视着萧瑟:“师兄, 这是明月,是我们的小师妹啊!” 萧瑟连半丝多?余的情?绪吝啬给予,抬起细长的腕子在空中摆了?摆, 示意左右护法继续, 不要?理会。 气氛霎时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眼看局势就要?僵持住, 左护法看着萧乘风,阴恻恻笑?道:“总护法这是做什么?难道还要?忤逆教主的命令不成?” 萧乘风没有回答,他同样吝啬施舍一个眼神给身旁聒噪的人, 只是抬头看着萧瑟,没有半点退让的意思, 无声同萧瑟对峙,等着他的答复。 见他不理会自己,一直以来受制于萧乘风的左护法愈发愤怒,长久被?他无视的压抑涌上心头, 于是更加不怀好意, 拱火道:“谁人不知总护法武功一人之下,如今阻拦在这里,何曾给我?们机会, 这不是表明了?你的立场。但你护着的可是叛教害死老?教主之人,我?们倒也罢了?, 但你对得起教主和?老?教主吗?” 他的话果然起了?作用,高坐在台子上的人不再?沉默地看着下面几人的对峙,颇有些不耐烦道:“少费口?舌,拿下沈明月。” 话音刚落,周边的几人一拥而?上,直冲着萧乘风而?来。 “大师兄!”原本被?萧乘风护在身后的沈明月迈出一大步,借着身法避开奔袭的教徒,冲高台上的人喊道。 “我?不是你师兄。”萧瑟冷漠瞥了?她?一眼,淡淡开口?。 饶是路上早就被?萧乘风提醒过许多?次关于萧瑟的现状,真正看到萧瑟的那一刹那,沈明月的眼泪几乎抑制不住要?流下来。 “那天我?和?师兄从镇上赶回来得晚了?,回到教中只看到满地的血和?横七竖八的尸体。师父被?上一任左护法偷袭了?全力的一掌,那一掌震碎了?师父的心脉,我?们回来的时候已经无力回天……” “师父自己硬是扛着把东厂那些走狗都清理了?,还铲除了?一些内鬼,强撑到我?们回来后才?倒下的。” “但是还是来不及了?。我?们只见了?师父最后一面。” “师父死的时候说不怪你,让我?们互相照应。” “但是大师兄过不去心里的坎儿,他总觉得是他为你生……外出买礼……买东西才?让东厂有了?可乘之机,害得师父死亡……” “师父死后,大师兄做了?教主,把教内进行了?一次大换血,所有可疑的人都让他杀了?,教内流的血倒是比东厂登顶那天有过之无不及。” “他再?也不信任任何人,后来有次练功出了?岔子,他干脆换了?个更加狠厉的心法修炼,说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也不为过。” “自打师父离世后,大师兄便像疯魔了?一般,待会儿见到他……你不要?太难过。” 台上的人早已不再?是记忆里那个笑?容温暖,喜欢安抚摸摸她?的头发的大师兄。曾经那个爱穿白衣的人不再?,换成如今一身黑袍的冷酷教主,沈明月对上那双透着妖冶的红的眸子,只觉得心痛。她?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想起来,为什么一直在逃避这件事,让本就沉重的过往随着时间的流逝更添了?怨恨,让横亘在二人之间的血泪变得愈发刺眼。 “我?知道师兄恨我?,可我?这次回来便是想把这件事做个了?断,我?想和?你一起解决掉东厂,”沈明月掩住声音中浓厚的悲伤,缓缓道,“为师父师叔报仇……” “你还敢提他们!” 沈明月的话激怒了?萧瑟。原本高坐的人一个闪身便冲到沈明月的面前,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速度快到连萧乘风没能阻拦,接着便看到沈明月的脸顷刻便因?为喘不过气而?涨得通红。 而?沈明月不能反抗,也没有反抗。 武功荒废多?年,饶是沈明月的身法是三人当?中最好的也来不及反应,何况她?知道大师兄心中的恨,作为发泄的出口?,也不该还手。 硬生生受了?左护法一掌,萧乘风冲破几个人的围攻,一个箭步便迈上前去,一把抓住萧瑟的手腕,但顾及到沈明月也不敢用力,只得语气焦急道:“师兄,这是小师妹啊!” 萧瑟丝毫不犹豫地加大力道,冷笑?道:“从师父死了?,她?逃出明教开始,她?就不是了?。” “师兄……我?知道你恨我?……”沈明月艰难从嘴里挤出几个字,“可你……至少让我?先给师父师叔报仇……再?处置我?也不迟……” “呵,你不会真以为自己有多?重要?吧?”仿佛听到什么玩笑?话,萧瑟摇摇头,嗤笑?出声,“师父的仇自有我?去报,有你没你根本无甚关系,现在,我?只想拿你陪葬!” “哦?这可不行。她?的命我?还有用呢。” 三人对峙之间,一个容貌昳丽的人影从殿外走来,摇着手中的折扇懒洋洋地笑?道:“教主可是同我?说好的,怎么突然就忘记了??” ****** 来人的声音带着七分的调笑?和?三分的警告,摇着折扇慢悠悠地向殿内走来。本就是深冬的天气,他的到来更让殿内增加了?寒意。 但萧瑟并没有放手,恰恰相反,他甚至不动声色地增加了?手中的力道,轻蔑地斜睨了?那人一眼,不屑道:“还从来没有人能要?求我?做事。” 因?为窒息,沈明月的脸涨得更红,已经透出发紫的趋势,萧乘风更加焦急,手上也不由得用力,想阻拦萧瑟的行为。 见萧瑟不答,那人更是轻轻地笑?起来:“怎么,昨日还相谈甚欢,今日便要?毁约不成?教主可不是这种人呀。” 见萧瑟不为所动,来人的眼中笑?意不变,仍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样子,仿佛这点小事根本不足挂齿,继续笑?道:“我?倒是没什么,朝堂之上少了?一部分助力无非就是之后成大事艰难些,但到时候可能也无力同东厂对抗了?,只能互相掣肘,井水不犯河水了?。只是不知道,这样的场景可是教主想要?看到的?” “你威胁我??”萧瑟挑了?挑眉,手上的力道微微一松。 “哎,别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嘛,”那人继续莞尔,摇摇头,“哪里有人敢威胁教主呢?我?只是在认真为教主分析利弊,心平气和?同教主商量而?已。” “商量?我?可看不出来你有同我?商量的意思!” 萧瑟冷哼一声,却也知道沈明月是他们所谋大计中一个非常重要?的筹码,饶是再?有不满,也明白此时绝无可能要?她?性命,便将那只钳住她?脖子的手松开,仿佛蹭上了?什么脏东西般一甩衣袖,又重坐于高台之上。 骤然重新得到空气的沈明月捂着脖子,大口?大口?喘着气,长久的缺氧让她?感到头晕目眩,若不是萧乘风扶着,早已跌坐到地上去。现下她?整个人都倚着萧乘风的胳膊,借他的力量支撑,倒像是被?他圈在怀里,透出旁人不能插入的亲密。 这一幕显然刺伤了?萧瑟的眼。 “若是要?你侬我?侬,我?的殿内可不是你们放纵的地方,还不速速滚出去!” “哎——师兄师妹岂非天作之合?”利落的收扇声将萧瑟的怒火限制在一旁,那容貌昳丽的人缓缓道,“我?还没有正式跟沈掌柜的打过招呼,就这么赶出去不是错过了?故人重逢?” 听得他的话,一直止不住咳嗽的沈明月抬起头,不期然对上一张略有些熟悉的脸,惊讶道:“是你……四明山山神庙……的那个人……” “沈掌柜还能记得我?,实?在是在下的荣幸,”那人“哈哈”一笑?,将脸又凑上前去,追问道,“可当?时沈掌柜还没有之前的记忆,不知道如今恢复后,再?看我?这张脸,可有什么别的印象?” 他的一番话让沈明月皱起眉细细思索。既是失忆之前,那便是她?同师父到江南不久的事儿……这张脸她?好像在哪里见过,可是又有些想不起来…… 沈明月盯着这人的五官眉眼,一寸一寸的打量,明明是有些冒犯的直视,那人却不避不躲,连唇角的笑?容都不曾改变,只目光灼灼地注视着沈明月,流露出万分期待。 “怎么样?可曾想起来什么?”那人含笑?问道。 沈明月的眉头皱得更紧,仔仔细细不肯放过任何细节,下巴、薄薄的嘴唇、高挺的鼻梁、多?情?的桃花眼、右眼下的泪痣…… 这颗泪痣!记忆中她?曾在一个人的眼下同样的位置也看过这颗泪痣,那个人也生得一双好看的桃花眼。只是那个人笑?容舒朗,整个人的气质也是大方清爽,不像面前这人,总是给人一种粘腻肉麻的感觉,像是毒蛇蜿蜒,一不注意便会被?他缠住,再?无法挣脱。 那个人好像叫…… “古礼是你什么人?!”在一闪而?逝的记忆里,沈明月抓住了?那一点微光,质问道。 对面的人笑?意微顿,带着些复杂:“他是我?爹,我?名?唤,古承泽。” 第87章 硕鼠 两岁多的沈明月还不太记事, 走路也不太稳,在院子里着?急地追赶着?一溜烟便没影儿的严弘晋,不经意撞进了一个陌生的怀抱。 仰起头, 沈明月便看到一个容貌昳丽的人弯起好看的桃花眼,温和地冲她笑。 小小的沈明月从不畏生, 借着这个陌生的男人稳住自己的身体。沈明月的手仍然扶在他?身上, 好奇问道:“哥哥你是谁呀?” “小蝶, 不得无礼,”跟在一旁的沈卫轻轻呵斥,为沈明月的莽撞道歉, 又继而道, “这是当今太子殿下。” “无碍, 喊什么都可以,”古礼莞尔,继续对沈明月道, “若不是沈教?头总是不肯收我做徒弟,不然倒真的可以担一声你的哥哥。” “殿下……”沈卫颇有些?无奈, 试图解释。 古礼摆摆手:“玩笑而已,教?头不用紧张。我知道我同父皇都没什么习武天赋,没必要强求,用来强身健体就可以了。” 说完, 他?又笑着?看了沈明月一眼:“不过?看来沈教?头有了更好的继承人呢。” “你周岁生辰的时候我不在京城, 只派人送了礼物,也没见你一面。今日来得仓促,也没准备什么东西?。”一边说着?, 古礼一边从腰间解下了一块玉佩,放到沈明月的手里, “这块玉佩给你,过?几日我让小福拟个单子给你,凡是我名下的铺子里的东西?你都可以随便挑。” “殿下,太贵重了,这不合适!”沈卫赶忙阻止。 回答沈卫的是古礼轻飘飘的阻止:“沈教?头,君无戏言。” 这是沈明月同古礼的初次见面,那?个“仓促”的见面礼物因为过?于贵重被李沅木小心翼翼地锁进了柜子里。 “唉,也不知道这么受天家重视,是福还是祸……” ****** “他?们都能一早跑去观礼,我为什么只能坐在这儿吃水果!”看着?那?几个凑在门前探头张望的小孩子,沈明月一脸不满。 “他?们是太子殿下的胞弟胞妹,自是该去添些?喜气。”沈卫拍拍沈明月的手,安抚道,“小蝶也可以观礼,但是要等太子接亲入场才行。这是东宫,不能乱跑。” 沈明月不满地嘟起嘴:“我可是第一次看别人成亲,却不能从头看到尾,多可惜啊。” 李沅木莞尔:“你还小,以后这种事多着?呢,有的是你可以观摩的时候。” 沈明月看看旁边本属于严弘晋的位置,又追问道:“那?为什么弘晋哥哥可以跟着?太子殿下一起去接亲,凭什么他?能跟着?我不能?” “弘晋是当今圣上钦点的太子陪读,今日成亲是太子请他?一同接亲呢,自是不同。”沈卫解释道。 “既然这样……那?嘉平姐姐成亲的时候我能去接亲吗?”沈明月一脸憧憬,却不知道自己的话有多么令人震惊,惹得正在饮茶的沈卫差点便要呛到。 以手掩唇轻咳一声,沈卫压下嘴角那?丝笑意?,问道:“明月为什么这么问?” 沈明月只觉得自己的爹今天笨笨的,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知道,便立刻坐直了身子,摆着?手指头给他?数:“你看,弘晋哥哥跟太子殿下都是男孩,而且他?们两个关系很好,所以太子殿下才会让他?去陪同接亲对不对?” “是的呀,”沈卫含笑看着?沈明月,道,“然后呢?” “你怎么还不明白呀,”沈明月小大人一般叹了口气,只觉得她爹日常的精明都是假象,她都把话说到这个程度了,还要继续解释才能理解,“我和嘉平姐姐都是女孩,我和她关系也很好,那?等她成亲的时候,肯定会邀请我一起去帮忙接亲呀!那?到时候我就也可以参与整场婚礼了。” “哈哈哈——”一旁听完整个过?程的崔父再也忍不住,大笑起来,丝毫不顾崔嘉平脸上飞起的红霞。 沈明月不解地看着?崔父:“伯伯你笑什么呀……” 李沅木将沈明月抱在怀里,制止她发?散的想象力?:“可是明月,接亲是男方的事呢,要把新娘接到新郎那?里成亲,新娘只需要在家里等待就好。” “啊?这是律法规定吗?”愿望落空,沈明月有些?落寞,歪着?头问道。 这句话把李沅木问得哑口无言:“那?倒没有……” “那?不就得了!”沈明月又兴奋起来,“等嘉平姐姐成亲的时候,就去新郎那?里把他?接过?来!我也要骑着?大马陪着?嘉平姐姐接亲!” 大家还没来得及继续为沈明月讲解成亲的流程规矩,就听到门口公公扬声喊道:“新郎新娘到——” 这是沈明月同古礼的第二次见面。 入目是一双喜靴,喜靴的主人小心地牵着?红绸布另一端的新娘,缓缓步入殿内。从娘亲的怀里探身望去,沈明月看到那?双好看的桃花眼今日弯得弧度更大,眼下的那?颗泪痣都褪了惑人的意?味,变得喜气洋洋起来。 那?兴奋也感染了殿内的所有人,众人一同欢呼起来。 ****** 沈明月家中凉亭,沈卫同古礼对坐弈棋。 “近日我父皇的身体愈发?不好了。”缓缓落下一枚黑子,古礼轻叹一口气。 听到他?的话,沈卫也跟着?叹了一口气,跟着?落下一子:“我已经去信联系江湖中的神医,只希望还来得及。只是殿下不宜过?分忧虑,朝堂中的事不宜掉以轻心。” “最近安王异动频繁,同许多大臣亲近,”古礼轻笑一声,那?双桃花眼的眼尾染上冷意?,“我倒是小瞧了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弟弟。” 二人交谈间,白棋已几乎被黑棋杀的片甲不留。 “此时朝中风云多变,往后我恐怕不能再随意?登门,万望沈教?头注意?提防,小心行事。”古礼道,“我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今天的棋局便到这里吧。” 说罢,古礼整理衣袍,便要起身离开。 “殿下。”沈卫开口喊住他?转身的脚步,在棋盘上不起眼的角落落下一枚白子,原本看似白棋必输的局面瞬间盘活,甚至带着?隐隐的攻势向黑子袭来。 古礼眼中泛起涟漪,刚刚强撑的云淡风轻被一枚白子打破,连日的奔波焦虑在沈卫面前显露出来,透出些?孤立无援的难堪。 注视着?面前这个不过?二十?岁的年轻人,沈卫有些?心疼,又明白这是属于他?的担子,只能他?自己扛:“不到最后一刻,到底谁是棋子谁是下棋者皆无定数,看似弱势的一方也可能在未曾察觉的地方逆风翻盘,不可大意?轻敌。殿下有事便去忙吧,只是切记谨慎。” 古礼拱手微弯身体,对沈卫浅浅一拜,爽声笑道:“虽然沈教?头从未正式收我为徒,但今日在此,古礼多谢师父赐教?。” 另一边,沈明月午睡初醒,趿拉着?鞋子便来凉亭找沈卫。 沈明月同古礼的第三次见面,只看到匆匆忙忙离开的一个衣角。 ****** “爹爹怎么穿上了素色的衣服呀?今天不是要上朝吗?怎么不穿官服。”沈明月绕着?沈卫跑了一圈,难掩疑问。 “今日不一样。”沈卫低头看着?才刚刚长过?自己膝盖的女儿,轻轻解释道。 “哪里不一样?今日不是休沐呀?也不是什么特殊的节日。爹爹不是说只有特殊的日子才会穿特殊的衣服吗?”沈明月仰着?小脸,一脸执着?地问道。 李沅木抱起沈明月,看着?一脸懵懂的女儿,缓缓道:“这是当今皇帝驾崩,百官为他?吊唁呢。” “什么是驾崩啊?”沈明月咬了咬手指,更加疑惑。 “驾崩就是死亡,是离开我们去另一个世界了。小蝶以后不可以提这件事知道吗?” “我为什么不能提呢?” 沈卫叹了口气:“因为我们要避讳,新的皇帝不喜欢我们提过?去的事,哪怕为先帝吊唁也不能过?于诚心、过?于难过?。” “为什么?先帝不是太子殿下的爹爹吗?为什么不能过?于难过??” “小蝶!” 沈卫的呵斥将沈明月剩余的疑问吓回了腹中。 李沅木眼神制止沈卫未竟的话语,轻轻拍拍沈明月的背,示意?她不用害怕,安慰道:“这件事情太复杂了,一时半会儿讲不明白。总之小蝶不可以再提起太子殿下,知道了吗?” 沈明月脸上的惊慌还不曾褪去,只懵懵地应好。 看着?懵懂无知的女儿,再想想如今的局势,李沅木心中忧思更甚,却也不好在沈明月面前表现出来。 招招手唤来一直贴身照顾沈明月的丫鬟,李沅木道:“春意?,带小姐去一边玩吧。” “是。”春意?弯腰将沈明月抱起,离开了正厅。 目送沈明月离开,李沅木才转身对沈卫道:“你也是,小蝶才三岁半,你冲她吼什么。” 沈卫眼底染上复杂的情绪:“唉,谁人不知当今皇上同先帝和太……的矛盾,我只是怕祸从口出。” 替沈卫整理衣冠的手微微一顿,李沅木将手放在沈卫的胸口,也跟着?忧愁起来:“不然等丧期一过?,我们辞官回家吧。左右这个教?头也只是虚职,朝堂中的事也不是我们喜欢的,还不如回到江湖,做对自由自在的夫妻。” “我虽然想,只怕新皇不给我们这个机会啊。” 第88章 硕鼠 沈明月注视着古承泽, 心情复杂。 她实?在很难将面前这个容貌昳丽亦正亦邪的男子同当年那个笑?容明亮性格温和的男子联系起来,何?况还是父子。 当年的事?沈明月不清楚,还是如?今恢复记忆后从旁人的嘴里?拼凑出?事?情的经过——先皇病危导致对朝堂把控力衰弱, 太子“勾结武林意图篡位”,朝中大臣蠢蠢欲动。安王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捉拿太子清扫叛贼, 之后先皇病逝太子被斩, 安王新帝登基, 唯有当年尚在襁褓中不满两岁的太孙下落不明。 一晃十几年,古承泽也不过十六岁。 沈明月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这十几年他又是怎样的颠沛流离呢? 眼前的面容逐渐同曾经好看?的桃花眼重合, 透过他的面庞, 沈明月仿佛看?到当年一脸温柔的男子低头对她笑?。 “我?会?助你登基的。” 殿内, 沈明月保证道?。 “哼,”高?台上的萧瑟冷哼一声,看?着台下的沈明月, “无论?最后有没有登基,东厂的命我?都要, 你的命,我?也要。” ****** 萧瑟不乐意见到沈明月,挥挥手让她先离开?了。 长长的走廊上,沈明月同萧乘风并肩而行。 明教位于光明顶, 山上是终日不化的连绵积雪, 山下是铺天盖地的厚重黄沙,头顶是无比夺目的璀璨星河。 “很久没见过这么多星星了吧?”深冬的夜风带着凉意,吹在两?个人的脸上。呵出?一口冷气, 萧乘风问道?。 沈明月莞尔:“不仅是星星,我?也很久没见过这样的大雪了。” 沈明月驻足, 张开?双臂拥抱寂静的冬夜,深吸一口气,回首对萧乘风道?:“江南从未下雪,我?都要忘记雪是什么味道?了。” “等这些事?情忙完,我?们再去堆雪人儿?”抓起一抔雪,萧乘风笑?着说。 “或许可以。”沈明月低下头,长长的睫毛掩住眼中的阴影,带着不容忽视的悲哀。 两?个人都清楚地意识到未来的虚无定数。轻咳一声,萧乘风谈起古承泽:“太子被斩的时候,太子的一些忠心旧部趁乱救走了他。毕竟谋逆之罪定下,影响的不仅仅是太子,那些人的前途也一并毁了。想东山再起,只能奢望太子平反。” 沈明月静静听着,没有开?口。 萧乘风继续道?:“大概在四年前,古承泽在当年那一批人的帮助下,开?始暗地里?接触旧部,渐渐渗透进朝堂。安王即位后将武林人士赶尽杀绝,太子旧部斩的斩、流放的流放,只剩下无关紧要的小官,凡是重要的官职全安上了自?己人。可谁能想到,这几年过去,那些小官也在朝堂上有了一定分量呢?而且安王的手下废物不少,能坐那个位置却坐不长久,慢慢就因为?犯错替换成?古承泽的人了。安王也就最初即位那几年还算精明,自?打稳坐高?台后,他早忘了什么叫约束了。如?今苛政横行民不聊生,倒是个启事?的好时候。” “可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定是我?呢?”沈明月问,“我?只是个普通人,我?不明白为?什么他要找上我?。” “因为?你并不普通。” 萧乘风走到沈明月的身边,替她挡住深夜吹来的冷风,慢慢解释:“是你父亲连接起了朝堂和武林,不论?内外都有他的徒弟。而且他做武林盟主多年,不知道?多少人受过他的恩惠,你还活着的消息若是传出?去,一定有很多武林中人联系你,想要为?你父亲报仇。更何?况……” “何?况什么?”沈明月侧头看?他。 “如?今朝廷积弱,边关战事?不断,谁掌握了军事?,谁就近乎可以把持朝政。这就是为?什么这么多年,哪怕严弘晋对皇帝不敬那么多次,公然抗旨不尊,也毫发无损到现在。皇帝不敢动他,一旦他死了,第二天匈奴的马蹄就能踏平京城。而古承泽经营多年,就缺一个能帮他上阵杀敌的将军。严家和崔家在军中的威望可是比皇帝要高?得多,将士们不听皇帝的命令,只听严弘晋。因此,严弘晋是两?方必争之人。” “明月,你是那个关键。”顿了顿,萧乘风的声音从夜风中传来,“你知道?你父亲对严弘晋的意义,争取到你,就相当于争取到了他,争取到了所有将士们的支持。” “我?明白了,师兄。” “不过古承泽这个人,小小年纪一肚子坏水,你可要小心提防。”萧乘风补充说 当日四明山山神?庙,旁人或许没有注意到,可萧乘风却是一眼便看?出?古承泽习过武,远不是表面看?上去的那般无能虚弱。而且他一路飞奔而来,早已察觉林中的不对劲,那暗处分明藏着一些隐蔽能力极强的侍卫,只是没有命令不敢妄动而已。 当时的萧乘风过于担心沈明月,没有细想那些人到底属于何?方势力,现在看?来,只怕古承泽早已做好万全的打算,便是自?己没有及时赶到,他们一行人也不会?有生命危险,顶多就是影响受伤的严重程度而已。 那次的行动不过是场试探。试探沈明月到底是不是真的前尘忘却,试探朝中其他人同沈明月还有没有联系。估计就是那次的试探,让古承泽更加认识到沈明月的重要性,也因此更加迫不及待想要接触沈明月,还有意引着严弘晋去江南见她。 ——严弘晋并不是突然南下,而是古承泽暗地里?给他送了信,才引得他想一探究竟。 沈明月是何?其聪慧之人,听完萧乘风的解释何?尝不明白之前同古承泽的偶遇都是他有意制造的试探。她不喜欢古承泽的不择手段,却也明白玩权谋就是要对自?己和别人都狠。 到底是同当年那个让人如?沐春风文质彬彬的太子不一样了。沈明月吸吸鼻子,凝望着天上的点点星光,慢慢道?:“只怕今晚过去,我?的身份便瞒不住了。” ****** 飞奔的马蹄溅起黄沙,头顶盘旋的秃鹫也让人倍感压力。太阳还未升起,天色昏暗,将明未明。 一切的种种仿佛同多年前的那个仓皇逃离的夜晚重合,只不过这一次,她不再是只能被保护的那一个,她成?了并肩作战的同伴。 沈明月附身紧紧贴住马身,避开?身后的箭矢,还有心情同一旁的萧乘风说笑?:“我?说的果然没错,古承泽果然不会?放弃利用?好我?的身份,有了我?们牵制东厂的一部分战力,他就能更好地在京城布局了。” 萧乘风沉稳射出?一支箭,身后一个黑衣人应声而倒。他摸着箭筒里?的剑,冷声道?:“他够迫不及待的。” 沈明月笑?眼弯弯,没有否认。 那天商讨结束后,沈明月同萧瑟也达成?共识——待到一切结束,她会?回到光明顶任由处置。之后,沈明月便告别萧瑟,同萧乘风一起踏上了赶赴京城的路。只是从踏出?光明顶的那一刻起,身后的追杀便没停过。 “我?猜我?们还在赶往西疆的路上的时候,古承泽便已经在京城散布我?还活着的消息了。”沈明月推测道?。 “不然东厂的人也不会?来得这么快。”萧乘风挑眉,同意她的话。 “不仅如?此,”沈明月拍拍马身上的鞍袋,笑?道?,“这几日我?收到不少信件,话里?话外都是问我?怎么给我?爹报仇,他们会?助我?一臂之力。” 萧乘风皱眉:“自?从你父亲离世后,由于信物缺失,武林盟主一直无人接任,如?今的武林已经不是当初的武林,这里?面的势力错综复杂,不可尽信。” “那当然,”沈明月嗤笑?道?,“有些人的算盘都要打到我?脸上了,就差没明着问我?帮我?爹报仇后能不能得到他的剑法心得,或者能不能也能入仕当官了。” 看?看?身后紧追不舍如?狗皮膏药一般难缠的东厂公公,又看?看?天空。沈明月指了指头顶盘旋的秃鹫,对萧乘风笑?道?:“这几日有意留下的行踪也差不多够他们联系我?了,这几日的收到的信件已经明显少了很多,也是时候‘失联’一段时间让他们猜测去了。总不能一直让他们掌握我?的踪迹,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听着她的话,萧乘风的手重新搭上箭筒,从中摸出?两?支。利落地转身躺在马背上,双腿反夹着马身防止自?己掉下去,侧目对沈明月笑?道?:“先不管后面的喽啰,要不要比一比,让我?看?看?你的箭术有没有进步?” “好啊。”沈明月爽快应道?。 话音未落。只听“嗖”的一声,两?支箭一同射出?,直奔空中盘旋的秃鹫而去,如?同串串一般将其射落,带着羽毛和血迹跌落。 “师兄你怎么耍赖!”见他如?此,沈明月也不甘示弱,迅速摸出?箭矢,搭弓引箭而去,同样射落两?只秃鹫。 “二比二平了,”萧乘风失笑?,“可惜他们只派了四只秃鹫来记录你的踪迹,不然还能较个高?下。” “哼,你提前射箭我?还没说你什么呢。”沈明月不服。 交谈间,两?人纵马一路飞奔,眼看?便要出?了大漠,走到城镇边缘。 太阳也慢慢升起,天色逐渐亮起来,带着和煦的光芒照着大地。 沈明月拉住缰绳,停马回身,对身侧同她并肩而立的萧乘风道?:“既然没了秃鹫,那就解决一下身后的豺狼?总不能进了城还任他们穷追不舍吧?” “可以。只不过他们可算不上豺狼,充其量不过几只朝廷的走狗而已。” 刀光划破漫长黑夜。 第89章 硕鼠 神?侯府内, 无情的轮椅缓缓而来。 “怎么样了?”不需要抬头,沈明月只听驶来的轮椅声便知道是无?情。即使师父治好了无?情的腿,也不妨碍他坐着轮椅到处穿梭——示敌以弱, 示顿以张,兵法之道, 沈明月也是略懂一些的。 “殿下那边的证据已经搜集差不多了, 再过半旬, 等京城的流言影响扩大,就是时候了。” 饶是很?早就对古承泽的谋划有过认知,沈明月还是咋舌于他的迅速。离开西疆不过短短一个月, 联系过沈明月的江湖人士被她筛选过后交给了诸葛侯爷, 方便同东厂的人打擂台。而古承泽这边, 先是从江南开始买粮雇人,伪装成富商收买人心,又是在京城派人击鼓鸣冤为当年严父崔父通敌叛国一事平反, 逼得当今皇帝不得不重?启当年的卷宗,最近几日又出了先帝是被当今皇帝下毒害死, 废太?子也是被诬陷的“流言”。 “当年先帝真的是被狗皇帝毒死的吗?”沈明月好奇地问。 无?情摇摇头:“其?他种种要么是被当今皇帝顺水推舟,要么是有意陷害,唯有先帝确实是自己?身体?扛不住驾崩的。他早年征战沙场本就落下不少病根,后来?操劳政事, 完全是强撑着身体?在谋划, 后来?百姓安定下来?,身体?便跨了。” “唉。”沈明月叹了一口气。 无?情的轮椅在沈明月的身边停下。挽起袖子,无?情拿起一旁的墨条, 为?正专注于写信的沈明月研磨:“这次是给谁的信?是移花宫还是武当派?” “都不是。” 沈明月指指桌上安静放在一旁的信。同其?他的信件相比,那封信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一样的牛皮纸信封,一样的沈明月亲启,在有些熏了香的信件里甚至显得朴素。硬要说的话,顶多就是封面上被寄信人用心地画了一个月亮。 “是花公子寄来?的吗?”轻轻拿起那个信封,无?情问。 沈明月莞尔:“是的,他告诉我已经在来?京城的路上了,不过等他来?到京城,估计要等到开春了。” 放下手中的毛笔,沈明月推起无?情的轮椅:“低头这么久了,出去逛逛活动活动脖子吧,顺带讲讲后续的安排。” 沈明月推着无?情缓缓沿着神?侯府石子铺成的小路走着,难得带了些闲适的心情。 “如今京城流言四?起,周边小国蠢蠢欲动,边境在短短七天内最近起了三次摩擦,”无?情心安理得地坐在轮椅上,任沈明月推着他散步,“不过弘晋如今‘卧病在床’,也没法替当今征战了。” “如今内忧外患,狗皇帝不知道该有多焦虑呢。他手下全是一群溜须拍马之人,真到用到人,还是容易送命的沙场,一个个都是缩头乌龟,” 沈明月为?无?情拨开小路一旁的光秃秃的枝条,防止划到他,继续道,“不过也不能?太?久。若是太?久引起了百姓的恐慌,那各地豪杰也可能?揭竿而起,自立为?王,到时候殿下就不仅要面对京城中坐于高堂上的那位,还要平定周边的‘反贼’了。” “放心,殿下已经起兵,估摸要不了半个月,这龙椅就该换个人坐了。” ****** 官道上,花满楼正在策马狂奔。 尽管马上开春,可吹到脸上的风还是带着微微的寒意。北方永远是这样,远不及江南温润。 “老板,可否为?我寻些冰块?”驿站门口,花满楼拎着一个罐子想驿站老板示意,“我想包裹住这个罐子,需要多少银钱都无?所谓。” “呵,这么财大气粗,莫不是里面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老板还没有回话,一个坐于案前自酌自饮的白面男子先轻蔑一笑。 男子的话音未落,一旁容貌盛丽浓妆艳抹的女子先拍了桌子:“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白书生你可不要自己?做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就觉得所有人都跟你一样。” 说完,那女子又冲花满楼调笑:“我看你长得就不像坏人,是个翩翩公子呢。不过像你你这样俊美的男人一人出门在外还是要小心,指不定被谁打上主意。不如到我这怀里来?,姐姐保护你……” “美人蝎你可不要欺人太?甚!” 两人剑拔弩张的气势让老板为?难。而花满楼对此?充耳不闻,只拎着那个罐子继续叮嘱:“麻烦老板多寻一些,重?量价钱都不用担心。烦请再去帮我寻床保温效果好的棉被,确保我能?到达下个驿站而不化。” 这两人都不是什么善茬,老板看着面前云淡风轻的花满楼,压低声音悄悄提醒:“要不公子还是先离开吧,他俩都是未达目的不择手段的……” “瞧瞧,根本没人理你,不要以为?自己?真有多好看了,”白书生先是嘲笑了美人蝎的自作多情,又端着酒壶晃晃悠悠地朝花满楼走来?,“这么小心翼翼地掩人耳目,不知道里面是藏了一罐黄金还是……一节断肢呢!” 白书生边说着,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伸手去夺花满楼手中的罐子。 早在他起身的时候,花满楼便皱眉意识到今天这场小摩擦注定要放大了。花满楼侧身避开白书生的手,拎着罐子退到一旁:“我同阁下萍水相逢,又何必生此?事端。” “我这个人不巧最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看到你这鬼鬼祟祟的行为?当然要替天行道,免得放跑了什么江洋大盗。”白书生晃晃脑袋,吊儿郎当地说。 “扑哧——”身后笑声传来?,笑声里也带着魅惑勾人的味道。 “美人蝎!” “难得听到个笑话,你继续你继续。只是我可好心提醒你,这位公子可不会束手就擒,没想到也是个练家子呢。”美人蝎摇摇手中的团扇,轻轻道。在这样冷的天,她的扇子扇起,带起更深的寒意。 “你可别阴沟里翻了船。”美人蝎也缓缓站起来?,一步步朝两人走来?,她穿着清凉的纱裙,身姿曼妙,随着她的脚步,臀上的银质帘子也跟着她的扭动一晃一晃,奏起有节奏的小调。 “什么时候把你那帘子丢了!”她的小调有着扰人心神?的功效,白书生显然吃过这样的亏,听到声音立刻便呵斥美人蝎。 “你把耳朵堵上不就得了?”美人蝎娇娇嗔道。 两人认识多年,白书生自然明白她这架势便不打算袖手旁观,干脆步入正题:“少说废话,你要人,我要钱,合作一波?” “成交。”美人蝎拍拍团扇,带起一阵粉末,突然地吹过去。 白书生立刻便后退,显然是对美人蝎的招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看来?下次要换个方式,你都看破我了。”紧接着,她腰间?帘子的交叠处便抽出了一把短匕,直直地刺向花满楼。 花满楼一手拎着罐子,另一只手捏住那只匕首:“何必如此?。” 而同时,那个白书生也抽出了身侧的长刀向花满楼砍来?。 花满楼身形一侧,避开砍下的长刀,紧紧捏着短匕转向白书生的咽喉。白书生来?不及反应,只得抬手格挡,紧接着被匕首锋利的刃划破衣袖,鲜血顿时涌出。 “美人蝎你看准点!”白书生喝道。 “这人的指法有些古怪,我挣脱不开!”美人蝎急忙忙解释。 花满楼松开匕首,一掌拍向再次袭来?的白书生。白书生吃痛,后退几步大喝一声:“不行,不要主攻他了,打那个罐子,那是他的弱点。” 两个人的攻势一转,直直冲着那个罐子而去。 本如闲庭信步一般悠闲的花满楼皱起眉,拎着罐子的手背在身后,猛地弯腰闪开美人蝎丢来?的暗器。无?需回头,花满楼后抬腿重?重?一踢,正中白书生的后心。白书生踉跄几步,剧烈咳嗽呕出一口血来?。 紧接着花满楼旋身上前,白色的衣摆在空中荡起优美的弧度,带着凛冽的寒意来?到美人蝎身边,一指既出,点向美人蝎的面中。 来?不及反应,美人蝎只感?觉一阵甚至不仔细察觉便不会发现的微风过后,眉心便是一痛,身体?软软倒下去。 驿站恢复了安静,只有花满楼拎着罐子无?奈地站在那里,地上是不住呻吟的白书生和?晕过去的美人蝎。他的呼吸依旧平稳,脸上也没有多余的神?色,仿佛刚刚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早早躲进柜子的驿站老板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确定一切平息后才手脚并用地爬出来?,看着地上没有动静的美人蝎大惊:“她……她……” “她只是昏过去了,”花满楼宽慰道,“只是又要麻烦老板帮忙将两人扭送衙门了。” 花满楼的深藏不露让老板不敢懈怠,赶忙应好,又带着谨慎的试探,脸上换了一副讨好的笑:“公子坐一会儿,我去给公子寻冰块去。” “麻烦您了,不拘多少钱,只要将这个罐子裹好就成。”花满楼冲老板颔首,带着谢意。 “只是我这里离下个驿站还远呢,我也无?法保证冰块不会化。”老板又犹豫着补充。 花满楼微微摇头,示意老板不必担心:“我快些骑马,在冰块化了之前赶到下个驿站就可以了。” 这次的京城之旅只有花满楼独自一人,陪一个用冰块和?棉被紧密包裹的罐子,步履匆匆自江南而来?,奔沈明月而去,带起身后的尘土。 【终章】 第90章 硕鼠 漆黑的夜色里?, 几个黑衣人悄声而来,在某间小屋前停下。 小屋里?黑黢黢的,看不清里?头的光景, 想来房间的主人已经睡下了。 “是她吗?”其中一个人环顾四周,确认没人?察觉这边的动静后, 用气音问着身旁的人?, “睡得这么早, 别是有诈。” 领头的人从怀中掏出一小截迷香点上,周围的人?都屏息起来。窗户纸在微弱的火光的热度下破损,将?那粘腻的香气带进屋子里。这人?点点头, 黑布蒙面下唯有一双眸子透着锐利的光, 嗓音带着些阴柔与凉意:“就是她, 管它有没有诈,我们送她一场梦境不就得了。” 说话间,迷香几近燃尽, 领头那人?颇有些不耐烦:“少废话,动手吧。” 几个?黑衣人?的来的恰是不巧, 沈明月刚吹熄了灯,便?觉察到外面不同寻常的风声,也因此没有轻举妄动,只在迷烟燃起的那一刻掩了掩口鼻。只是不知道是疏忽还是有意, 这迷烟的量哪怕是不懂得运用内力的时候都不会昏迷, 何况完完全全记得如何运功的现在。 “铮——” 兵器碰撞的声音打破了原本的静谧,先进去?的那人?猝不及防下后退几步,后腰抵上桌子, 眼睛里?透出些淡淡的慌乱。 原本闲散倚着床边的沈明月站起身来,漫不经心地点上蜡烛, 又对上几个?黑衣人?的目光。 烛光照亮了房间,清晰地映出沈明月的身影,反倒是对面的几个?黑衣人?隐在光芒外的阴影中,颇有些看不真切。为首的黑衣人?内心嗤笑了一声,觉得派遣任务的时候提的什么小心谨慎实在多余。固然惊讶于沈明月在迷烟下没有昏睡,可是到底年纪小轻敌,竟然这样大大剌剌地将?身形摆出来给敌人?看。这么想着,黑衣人?内心的不屑更甚。 而沈明月只是挑了挑眉,莞尔笑道:“怎么愣住了,不继续吗?” 沈明月的话惊醒了沉浸着的黑衣人?,几人?对视一眼,同时迈出脚步,要么冲着她的面门,要么冲着她的胸口,招招式式,都是要致人?于死地的架势。 左移一步,避开面门的手掌;后撤侧身,躲开胸口的暗器;左手反手横剑于头顶,格挡住劈头砍下的刀光;右脚一勾一踹,化解对方?腿法的同时并将?其?推出包围圈。沈明月轻轻巧巧的几个?动作过后,黑衣人?们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严肃。 “速战速决!”其?中一个?人?喝令道。 几人?的动作带起周围风动,惹得烛火摇晃起来,照得人?影若隐若现。 缠斗中,沈明月隐约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黑衣人?也不由?自主停下,警惕地判断,两方?一时间静默对峙着。 马蹄声渐近,来人?却只有一个?。黑衣人?松了口气,又紧接着欺身上前。来人?御马停在院门。空气中破风声传来,门被?打开,花满楼直直冲着对面的黑衣人?而去?,丝毫不带犹豫。 但是他们对上沈明月都有些力有不逮,何况加入了花满楼。不过半柱香的功夫,那些黑衣人?便?倒在地上,配着迷烟软成了烂泥。 轻踢了黑衣人?几脚,见他们没反应,沈明月一把拽下他们的面罩,仔细端详。几人?均面白无须,喉结也不甚明显,再回想那肉麻粘腻的语调,让沈明月原本八分的猜测变成了十分的笃定。 “是东厂的人?。”花满楼举着蜡烛,确定道。 沈明月内心自然知晓,目光微不可察地在蜡烛上停留一瞬,又迅速移开。可是花满楼仍然注意到了:“我的眼睛还没有恢复,只是我固然是个?瞎子,不需要什么光亮,但你却能看得清楚些。” 忽略脚下的瘫软的东厂刺客,沈明月失笑:“这不重要,只是你怎么突然来了京城?距上次来信才?过了一个?月而已。” 花满楼这才?仿佛突然想起什么,转身走进院子打开院门,将?孤零零呆在门外的良驹牵进院子。爱怜地摸摸宝马温顺的鬃毛,花满楼从?马鞍一侧取下那个?用棉被?紧紧包裹的被?子,小心地一层层剥开,将?里?面的罐子取出来。花满楼这一路赶得急,因此冰还没有化,在冰的掩藏下,是一个?更小的瓷白罐子。 沈明月从?花满楼的手中接过那个?瓷白罐子,有些好奇:“这是什么?” 不怪沈明月有此一问,甫一入手,便?是一股冰凉贴住她的掌心。 眼下已经入春,虽说离真正天气变暖还要有些日子,但也没了朔冬的寒冷。可手中的罐子哪怕被?沈明月手掌的温暖包裹,也清晰地传递着凉意。 花满楼没有回答。 他卖关子惹得让沈明月愈发?好奇,轻轻将?盖子掀开,映入视线的白色冰晶更让她惊讶:“这是……雪?” 捧出一抔,凉意在手心中化开,沈明月明白这的确是雪,只是连京城都没再下雪了,这罐子里?的雪又是哪儿来的? “江南下雪了。” 花满楼缓缓道:“我本想写?信告诉你,又觉得落在纸上实在是遗憾。你来江南的几年从?没见过雪,偏偏江南难得的第一场雪下在了你离开的时候。” “这是……江南的雪?”沈明月迟疑问。 “这也是明月楼屋檐上的雪。” 花满楼的笑容依旧温和,沈明月却在他的眼底看到了疲惫与青黑。 沈明月说不清楚内心是什么样的感受。 从?江南到京城的路程,要一个?半月的马车,便?是骑上世间最好的良驹,也要月余。毕竟马车还可以一边赶路一边休息,骑马却只得奔波,到驿站才?能稍作调整。从?上次来信到今天不过二十日,这一罐雪从?江南运到京城,中间还要不停换冰换马,花满楼可曾有过好好休息的时刻?只是因为她随口的一句“江南从?未下雪”么? 这么想着,沈明月只觉得胸口酸胀起来,湿意似乎自手心往眼眶钻。 抬手抚摸花满楼新?长出的胡茬,沈明月心疼道:“你这一路,可有休息?” 花满楼回握住那只沁着凉意的手:“我只恨我来得不够快。” 这一路都不算什么,花满楼只是可惜路不够平整,马不够迅速,天气也没有那么晴朗。明明体?力还能支撑,却被?迫放慢脚步,害得沈明月独自迎上了东厂的刺客。 他的话让沈明月的眼眶发?烫,泪水也抑制不住顺着她的脸颊流下。 花满楼轻柔地拭去?她的眼泪,语气里?带着期待与紧张,一字一句、慢慢问道:“明年的冬天,我们能一起看雪吗?” ****** 第二天一早,沈明月带着花满楼找到了无情,连带着将?东厂派人?刺杀的事?一并告知了。 “显然龙椅上那位有些坐不住了,”见到花满楼,无情并没有多惊讶,昨晚的事?也早有小厮通报给他,因此他将?手中舆图铺展开来,招呼沈明月,“你来得刚好,我正要同你讲这件事?。” “你就不关心那几个?东厂的人?被?我关到哪儿去?了?”沈明月丝毫不客气,大大咧咧地坐到无情对面,拿起桌上的苹果便?开始啃,一声清脆的声响后,含糊不清地说,“若是那狗皇帝在神侯府的某个?院子里?发?现了他们,我可不担责的啊。” 无情只是笑笑:“我现在知道他们关去?哪儿了,无碍,铁手会负责后续的收尾工作的。我要找你说的是另一件事?。” 舆图上被?无情用靛青标注了一条从?京城到塞北的路线,同时还用朱砂在各地圈了不同大小的的圈。 沈明月俯身看过去?,念出几个?地名:“青州、宁州、蜀州、檀州……这是什么?” 从?轮椅上站起来走到舆图前面,立在沈明月身侧,无情用笔杆点点那条路线,解释说:“弘晋已于前日出发?去?塞北了,他这次可是在皇帝面前立了军令状的,不将?辽人?打成缩头乌龟绝不返朝。” “怎么这会儿不坐轮椅了,”沈明月挑了挑眉,“以及,听你这话他这是找借口不想回来呢?” “久坐不好,总要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无情道,“何况若是不立军令状,皇帝怎么会放心弘晋带着这么多兵力离开京城呢。无非是笃信他还有家人?在此,他不敢反罢了。”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花满楼含笑道,“严将?军此计甚妙。” 沈明月抱臂,等着无情继续说下去?。 “再怎么对皇帝失望,百姓总是无辜的。严将?军心系百姓,怎可妄加揣测?”无情佯装正色道。 “哦,这是他带走朝中几近八成兵力的原因?”无情装模作样的玩笑话语引来沈明月一个?轻飘飘的白眼,舆图上的标注简洁明了地带着严弘晋的兵力抵达辽人?的地盘,沿途经过大大小小五六个?红圈。 “这红圈是如今的起义军?不同大小代?表不同兵力?”沈明月托腮皱眉,“那为何弘晋哥哥要有意绕路经过红圈呢?这么一绕路途远了不说,还同他们正面起冲突,岂不是费人?又费时?” 沈明月的洞悉能力惹来无情的侧目。 “看我做什么?最近我也一直在处理武林上的讯息,对朝中动向还是略知一二的。” 无情莞尔,补充她未知的那部分消息:“你说得也对也不对。弘晋确实是故意绕去?起义军所在的地方?,却不会同他们起冲突。因为,这是殿下的人?。” 沈明月的手微微一顿,抬起眼看着无情。 “总要有些粮草支撑殿下的大事?,弘晋带的行伍里?部分人?会在路上脱离队伍,带着粮草加入这些‘起义军’,指挥后续的事?宜。” “你们是想里?应外合,到时候弘晋哥哥跟着反军一起入城?”沈明月问道,“那严家忠义之军的旗号可要大打折扣了。” “当然不会,忠义军的称号可是要延续下去?的。而且斩辽确实是大事?,也是殿下规划的国事?之一。只是如花公子所言‘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什么时候返朝便?不是皇帝能做主的了,毕竟战事?告急的时候,顾不上通信无法回去?也是常事?。”无情淡淡道,抗旨在他这里?好像根本不是什么大事?。确实对在座的所有人?都不算什么大事?。 “我甚至能想到那狗皇帝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着急的样子了,”沈明月轻笑,“也大概擦到弘晋哥哥会在什么时候回来了。” 从?无情那里?得知最近的大事?后,沈明月想着远道而来的花满楼,邀请他出门逛逛。 “我知道你定是来过京城很多次的,但我的记忆却停留在很小很小的时候了,你就当是陪我一起回顾下过去?好了。”沈明月眉眼弯弯。 “这样很好。”花满楼轻轻说。 “什么?”沈明月不解。 “这样我也可以参与你的过去?。” 京城还是这样热闹,饶是对如今的皇帝怨声载道,可自己的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一朝天子一朝臣,管老百姓什么事?情呢?只要能安居乐业,谁在意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姓赵还是姓钱? 只是如今的皇帝过分暴戾了些。 “我看呐,既然严老将?军是冤案,前太子那件事?也未必就是板上钉钉。以那狗皇帝的心胸和邪恶,诬告后除掉对手有非常大的可能。”小摊旁,一个?人?这样说着。 “王老兄慎言!谁不知道东厂神出鬼没的,要是被?人?听到可就坏了。” “哎,东厂哪里?还有时间管我们这些老百姓的事?,”那人?摇摇头,“从?上个?月皇帝重启旧案为严老将?军家平反,证据确凿下加封追爵后,各地的起义军就如星星之火蔓延开了。这些事?都够那狗皇帝忙的了。况且……” “况且什么,别卖关子,快说呀老兄!”旁边的人?急切催促。 “你还不知道吧,有香客在灵隐寺的佛像后面发?现一条箴言,说是‘国将?不国,更新?交迭’呢!” “啊!” “嘘,小声点,”这次换成了王老兄拽住那人?的袖子,“我猜就是说这狗皇帝的位置,坐不长喽!” “那你还这么悠闲?还不快些收拾细软跑路去?!” “我们可是在京城,在最后一道防线,你现在跑又往哪儿跑,指不定跑过去?刚好打到那儿呢。还是老实呆着吧,多攒点吃的喝的,不行就往山里?跑吧。” 沈明月同花满楼对视一眼,压低声音道:“这箴言是殿下命人?悄悄放的,不光灵隐寺,各地有名的寺庙道观都有殿下的手笔。” “届时殿下将?更加名正言顺。”花满楼点点头。 “武力、财力、民心,缺一不可嘛。”沈明月笑笑。 ****** 不同于周围干硬的土地,新?翻的泥土透着湿润的气息,周边的花草树木也因为新?移栽过来的缘故而格外生机勃勃。 古承泽拾级而上,将?手中的酒恭恭敬敬地放到墓碑前,保证:“父王,我一定会把属于我们的东西都拿回来的,真正为你和母妃报仇。” “陛下,南方?的反贼愈发?猖狂了,”殿内,一个?大臣弯腰拱手,举着笏板语气急切,“还请陛下召回严小将?军,令其?南下除贼啊!” “如今塞北战事?吃紧,哪里?能随意撤兵,若因此延误战机谁来负责?”旁边的武官站出来激烈地反驳,“陛下,撤军万万不可,我朝中不是只有一位武将?,臣请领命,南下除贼。” 龙椅上的皇帝同身旁的公公交换了眼神,在得到其?摇头示意后微微握紧扶手。眼下的情形讨论是否召回严弘晋已经无甚意义,因为自打他出了玉门关后,就失去?了通信,若不是时不时还有战报传来,皇帝都怀疑他是不是背着自己反了。 视线不耐烦地扫过堂下站着的众人?,又在一个?同自己有着五分相似的人?的脸上顿了一瞬,皇帝只觉得头疼。最近那些猖獗的反贼的旗号听得他耳朵都要起茧子——“太子无辜,太孙当立”——偏偏事?件的主角云淡风轻,事?不关己一样的淡然。 转眼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不单是古礼加封王位,古承泽也被?先太子旧部带到皇帝面前言明身份,在皇帝“好在皇兄还留了个?独苗”的感慨中分了个?不大不却没什么实权的官职。那日皇帝假惺惺的关心和惋惜至今都在古承泽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带着附骨的恶心。 古承泽背着手老神在在地听着,好像他只是个?旁观者,也好像……那些旗号不是他授意部下打出去?的一样。 ****** 春的气息催着人?换上薄衫。凉亭里?,古承泽对无情道:“陛下生辰设宴,我准备送他一份大礼。” 无情立刻反应过来:“弘晋要回来了?” 随意丢下一把鱼食,古承泽看着张大嘴巴拼命争抢的鱼儿,淡淡说:“辽人?后退五百里?,他若再不回来,那块地就该成为我们舆图的一部分了。” “那就先祝殿下得偿所愿了。”无情笑道。 ****** 宫宴之上,各怀鬼胎。 祝寿的声音此起彼伏,好像所有人?都沉浸在喜悦的气氛中。 只是龙椅上的人?眉宇间却带着些不安张望着殿外,在期待着什么人?的到来,直到—— “报——严将?军到——” 如果说在这之前皇帝的心里?还有些不安,等到太监通报严弘晋班师回朝后,便?成了不可抑制的欣喜若狂。 “快,快把严小将?军请进来!”皇帝只觉得所有的祝寿声都嘈杂至极,远不如这句通报悦耳。 大殿之上,严弘晋缓缓踏入。待到他站定的那一刻,觥筹交错声霎时噤声,所有人?眼睛不敢眨地盯着严弘晋,和他怀中抱着的那个?染血的盒子。 “这是陛下生辰,将?军这身装扮……是否略有不妥?”坐在殿内下首位置的小官首先反应过来,犹疑着小声提醒道。 严弘晋只是抬了抬眼皮,不冷不淡地朝他投去?一个?眼神。 那个?眼神分明不包含任何感情,小官却觉得一股嗜血的煞气扑面而来,让他剩下的话全都憋回腹中。 “多谢提醒,御前失仪是我之过,”严弘晋冲他微微颔首,又转向高台之上坐着的皇帝致歉,“还请陛下恕罪,弘晋匆忙赶路,想把最宝贵的礼物献给陛下,因此顾不上回去?沐浴更衣。” 尽管说着抱歉的话,严弘晋的语气却没有多少歉意,身子也挺得笔直,因此倒不像是道歉,更像是一种挑衅。 他的话让大殿更加安静,无他,语气中的火药味配合严弘晋的样子实在是太让人?害怕了。 严弘晋立在那里?,身上的痕迹昭示着同敌人?厮杀的艰难。只是若是尘土还能轻飘飘揭过,上面点点的血迹凝结暗沉也勉强可以因为路途劳累匆忙来不及擦拭更换解释,可入殿却不卸甲不丢剑,手上还捧着个?带血的盒子,怎么都不像是祝寿,更像是来掀桌子的。 殿内的人?大气不敢喘,还是古承泽先朗声问道:“不知道严小将?军说的最宝贵的礼物是什么?” 严弘晋双手将?手中的盒子捧到面前,对着一侧的太监道:“还请公公呈给陛下,礼物当然要亲手拆才?有意思。” 太监一脸为难,却不敢将?嫌弃摆在脸上,生怕这位煞神抽出剑来让他血溅当场。离近了太监才?知道那血迹根本不是溅上去?的,而是从?盒子里?渗出来又凝固在盒子表层的,因此透着恶心的腥臭。 “陛下不打开看看吗?”严弘晋目光灼灼注视着龙椅上的皇帝。 “爱卿这是送了什么宝物,这么神秘?”皇帝硬着头皮,手往盒子的方?向伸去?,触碰到了盒子的盖子。 严弘晋笑笑:“辽人?皇帝的项上人?头而已,有些血腥,陛下不会介意吧?” 皇帝的手微微一颤,强撑着笑道:“大将?军辛苦了,只是这份礼物还是等宴席结束了再看吧。来人?,大将?军退敌有功,赐酒!” 旁边的人?赶忙将?酒杯斟满,恭恭敬敬地端给严弘晋。 看着严弘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皇帝内心的慌乱渐渐缓解,刚刚差点见到人?头的不适和指尖上的血腥气似乎也散去?,脸上重新?带上笑意,夸赞道:“不愧是严将?军的儿子,越来越有乃父的样子了!” 本有些漫不经心的严弘晋立刻换上冰冷的眼神,凝视着皇帝,问道:“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陛下真的不知道吗?” 皇帝脸上的痛心疾首满得要溢出来:“当初诬告严将?军的人?均已打入大牢,只待秋后问斩。只是可惜严将?军我朝英才?,就这么被?害死,这些人?真是再死一万次也不为过。” “我以为,看到那颗人?头,说不定陛下会想起家父被?斩首的样子,内心会有些不安呢。”严弘晋轻飘飘的话重重敲在在座的所有官员的耳边,惹来一阵哗然。 “严将?军慎言!”一旁的大臣呵斥道。 皇帝勉强笑笑:“严小将?军是不是醉了,想来这一路奔波也过于辛劳了些,不如就先回去?休息吧。” 说罢,皇帝没等严弘晋回复就喊道:“小远子,送严小将?军回府。” 接着,他又补充道:“朕也有些累了,各位爱卿自便?。” 古承泽冷眼旁观着一切,突然殿外火光四?起,马蹄声如雨点一般打在地上—— “陛下,城门破了——” 皇帝的脚步一顿,转身厉声道:“严将?军,还不去?平定反贼吗?!” 殿内顷刻乱作一团,有人?护着皇帝往殿后走,有人?大声呼喊护卫,殿外厮杀声不绝于耳。 “严将?军,快来保护陛下!”“严将?军,快调兵消灭反贼!”“严将?军!” 在周围人?鸟兽一般慌乱逃散中,严弘晋只是自顾自地坐下,一杯接一杯地饮着酒。 同他一样气定神闲的还有古承泽。 这位太孙殿下缓步走到严弘晋面前,轻笑问道:“还不平定叛乱吗?严家可是忠义之军啊。” 严弘晋仍旧坐在那儿,低着头自顾自地斟酒,淡淡道:“这个?应该由?殿下出面才?是,毕竟你的人?只认你,认我可是件麻烦大事?。” 古承泽哈哈一笑,抄起一旁的长剑,大步迈出去?。 殿内只有严弘晋还坐在席上,身影透着寂寥,仿佛周围的喧嚣都与他无关。他再次将?酒杯斟满,端起白玉做的美?盏冲着天上举了举,然后覆手将?杯中醇香的美?酒洒在地上。 沉默无言。 ****** “殿下,”后花园的小路上,沈明月难得悠闲地走着,正对上迎面而来的古承泽,“哦不,陛下。” 距离古承泽登基已有两旬。这二十天内,前皇帝下了罪己诏说明自己的种种罪行,并禅位古承泽,叛军迅速平息,古承泽成了救国救邦的英雄皇帝。 “不必这么拘谨,我小的时候或许也曾喊过你姐姐。”古承泽带着淡淡笑意。 面前的人?黄袍加身,尽管他比沈明月还小四?岁,可通身的气度已经有了睥睨的意味。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一步步从?平反到站在朝堂再到收获民心再到成为帝王,这位新?帝王的手段能力远超所有人?的想象。 也因此,沈明月有意忽略了他的随和:“陛下说笑了。” 古承泽没有执着于这个?话题,说起接下来的打算:“我有意封你做郡主,以告慰沈教头的在天之灵。” 古承泽眼下还会自称“我”,还会在封赏前提前告知,可未来呢,等到权力在手浸淫帝王之术后,又会怎样? 沈明月注视他,心里?闪过许多念头,最终化成一句叹息,摇摇头万分诚恳:“多谢陛下,只是武林中人?还是不要牵扯朝堂了,我爹的前车之鉴大家都看得明白。” “我只想守着我的明月楼做个?普通人?”。 古承泽盯着沈明月的脸好一会儿,将?“这样你也不必担忧同萧瑟的约定,他不会拿你怎样”的考虑咽下,半晌,才?回了句:“好。” ****** 返程的路上多了许多轻松惬意,沈明月悠悠地坐在船头,注视着奔流不息的水面。 身后脚步声响起,沈明月没有回头,也无须回头:“上次从?京城离开,是师父带着我从?西疆逃避东厂的人?。师父在水中推着船,我牢牢扒着船舷,什么忙也帮不上,恨自己的无能也恨那个?皇帝。没想到再次坐上船,师父的仇我父母的仇得报,我也有了悠闲看景的心情。” “我其?实已经很久没有坐过船了。” 花满楼走到沈明月的身边,俯下身掬起水,又任由?水从?自己的指缝中流走。 “是温热的吗?”沈明月笑语盈盈,“已经是春天了呢。” 沈明月也将?手伸进水里?,自在地拨弄着。有鱼儿在她细长白皙的手指处绕来绕去?,时不时亲吻她一下,带来细微的痒意。 “等会儿船靠岸休整的时候,陪我去?码头逛逛吧?出来这么久,回去?的时候不带些礼物该被?念叨好久了,何况我可是去?了阿风心心念念的京城呢。” 沈明月的话语里?的期待让花满楼的心也柔软起来,那些对未来的担忧化作轻柔的叹息飘散在风中。 最终,花满楼的声音轻轻响起:“好。” 船只停靠在不知名的小镇。 许是因为这里?来往游人?繁多,天南海北不同地域的船只都会在这里?停靠,因此商贩也熙熙攘攘,不同风情的特色物什都在这里?汇集。 沈明月兴致勃勃拽着花满楼下了船。 “这支短剑不错,好适合给阿风拿来练手,省得他总把那把扫帚舞到生风,几天便?掉没枝条成了杆子,害我明月楼每个?月在洒扫工具上的支出都要好大一笔。”沈明月拿起摊子上的短剑,语气欢快。 这边花满楼将?钱付给老板,还没来得及道谢,沈明月便?拿着短剑转身到另一个?摊位去?了,还不忘招呼他:“快来,这里?竟然有个?金镶玉的算盘!” 花满楼冲短剑老板笑笑,快步走到沈明月的身边,在她的牵引下抚上算盘,感受到一阵温润——却不是那算盘,是从?沈明月的指尖传来。 然而旖旎的氛围还没有升起,沈明月笑道:“这个?送给安歌,我明月楼的掌柜,当然要用高档的器具才?能体?现身份。” 沈明月的热情好像消耗不完,拽着花满楼从?路头走到路尾,又从?路尾回到路头,大包小包买了许多东西,给明月楼伙计的,给周边街坊邻居的,还买了一些小物件馈赠给老食客……最后的最后,她在一处卖扇子的铺子前停下了。 “姑娘可有喜欢的?这些团扇不说多么精巧,却也是我一笔一笔绘上去?的,保管独一无二。”扇子摊的老板颇有些自豪。 沈明月摇摇头:“送人?,我想挑把折扇。” 老板的视线在一旁花满楼身上转了一圈,更加殷切:“折扇好啊,这位公子气度不凡,我这儿几把扇子刚好衬公子气质。” 一边说着,那老板一边将?扇子推到沈明月的面前,示意她:“牡丹孔雀高贵、秋景山水雅致、树荫垂钓闲适、沧浪濯足淡然……姑娘看看,这都是我的得意之作。” 老板的画工颇为了得,推荐的扇子能看出其?功力,可沈明月却绕过所有,独独拿起了一旁画着流云繁花的扇子。扇子老板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那是我早年画的,远不及现在细致,姑娘还是……” 沈明月却怔怔摸着扇面上被?云彩半遮的月亮,笑笑:“就这把吧。” 老板不好再劝,接过扇子研墨问道:“姑娘可有想题的字?不怕您笑话,只是这扇子有些单调,配上字会美?观很多。” “我能自己写?吗?”沈明月问。 “当然可以,欢迎之至!自己写?更有价值。”老板哈哈一笑。 写?好字付过钱,沈明月状似不经意地塞进花满楼的手里?:“最后一件礼物,送给你。” 花满楼没想过她还给自己准备了礼物,愣了一下才?问道:“那这把扇子,写?了什么?” “等回去?以后,若是阿风有什么习武上的问题,可能还需要你帮忙指点一下,他性子有些急躁,还得多磨磨才?好放他出去?闯荡;明月楼也拜托你多加照顾,不需要多么红火,至少保证店里?的大家都能有活做,能好好生活下去?;安歌我虽然不怎么担心,但还是希望你多看顾她一下,她不会武功,别让人?欺负了去?,”沈明月絮絮叨叨地说完,最后才?补了句,“至于上面的字,待你的眼睛恢复了,自己去?看吧。” 像是在托孤。 这个?念头一旦在花满楼的脑海里?形成便?挥之不去?。从?踏上返回江南的船开始,沈明月的情绪一直都很高亢,让花满楼原本那些对萧瑟同她之间的恩怨的担心都暂时抛却了,他们的事?他无法插手,他以为至少他可以同沈明月一起回到江南,再去?想该怎么化解萧瑟的追缠,可是眼下。 “你不同我一起回去?了吗?”花满楼的话语里?带着苦涩。 沈明月指指天上盘旋的秃鹫,玩笑道:“不用招手,我都能猜到它脚踝上拴着的纸条的内容,一定是大师兄的语气‘别想逃’。” “可是……” “嘘——”沈明月的手指按住他的嘴唇,在他的唇角落下不带任何意味的、安慰的吻,“归根到底,这件事?因我而起,合该由?我去?解决。” 沈明月注视着花满楼的眼睛,看着那双眸子里?清晰印出自己的倒影,笑道:“这次不能跟你一起回江南了。江南已经是春天了,不知道是多美?的景色呢。有机会的话,我们再一起看吧。” 花满楼站在原地,从?沈明月翻身上马离开的那一刻,他便?在这里?站着,站成了一尊雕塑。 “你和明月,到底是什么关系?”萧乘风的话打断了花满楼的思绪。 “我心悦她。” “你好像对我的出现一点都不惊讶。”任何人?,对突然出现的人?都该惊讶才?对。尤其?是他们这些行走江湖的人?,不然就相当于将?性命置于随时丢失的危险境地。 “或许因为我是个?瞎子,所以其?他感官总会格外敏锐一些。”花满楼道,“在扇子摊前,萧公子来的时候,我便?已经听到了。” “但你没有说。” “或许是我的私心,总希望某一些时间,是独属于我和明月的。至少那一刻,她的心里?是想着我的。” 花满楼从?未像现在这一刻一般咄咄逼人?,他素来是淡然的人?,偏偏在沈明月的事?情上像小孩子一样耀武扬威。明明知道对方?是沈明月的师兄,明明知道他对沈明月的情谊,可花满楼还是这样略带些张狂地冲他宣示着两人?的关系,说明着萧乘风的不可能。 花满楼觉得自己有些不像自己了。 可爱情本就是排他的。 “你倒是有些不一样了,”萧乘风又笑起来,只是笑容里?多了苦涩与无可奈何,“以明月的经历,她能这样待你定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檐下的燕子叽叽喳喳,伴着春风忙碌着筑巢的事?宜。 花满楼笑笑:“如同靠近我们的燕子,当它选择将?巢穴筑在屋檐下的时候,就意味着它们将?性命安全也交到了人?们的手里?,给了人?们伤害它的权力。明月愿意卸下心防,我又怎么敢辜负她。” 萧乘风若有所思,又问道:“不好奇扇子上写?了什么吗?” 花满楼爱惜地抚摸着扇子上的纹路,却小心避开了新?书写?的墨痕:“墨水洇开的地方?会比周围凹下去?一点,我能摸出来是什么字。可是,等明月回来,她会告诉我的。” 萧乘风轻笑一声,从?怀中掏出一瓶药丢给花满楼:“既然明月也说了等你眼睛恢复了自己去?看,那就快些恢复吧。这药一日一粒,服用七日,辅以内力调整,你便?能看见了。” “这是……” “你可莫要辜负明月,不然……” 萧乘风后面的威胁没有言明。他脚尖一点,腾地跳上房顶:“我会将?明月平安带回来的。我保证。” “我同你一起去?——” ****** 换了新?皇帝好像没有任何变化,百姓们只在意今天的太阳有没有照常升起,天气又适不适合播种或者走街串巷地叫卖。 明月楼内。 “这么多天,沈掌柜去?哪儿了,我次次来次次见不到,差点以为明月楼换人?了。”大步迈进明月楼的食客是个?熟面孔,一见到沈明月先寒暄了几句。 沈明月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前段时间去?探望了个?远房亲戚。” “掌柜的不在,都没人?研究新?菜品了,”那食客玩笑道,“掌柜的可要努力,把我的口味再养刁一些。” 沈明月笑着应好,扭头看到一个?女子在门口张望踌躇。嘱咐阿风将?人?迎进去?后,沈明月走到女子的面前,笑容收敛了一些,却变得更加温和而真挚,语气掺杂着复杂的怀念,轻轻道:“嫂嫂。” 崔嘉平看着沈明月,就这么流下泪来。 沈明月心疼地替她拭去?眼泪,眼眶也跟着变红。还是崔嘉平含着泪先笑起来:“小蝶长大了,不再是那个?总跟在我身后喊姐姐的小孩子了。这还是你第一次喊我嫂嫂,可惜今天没带红封,没法给你改口费。” “反正日子还长着呢,”沈明月也哽咽道,“以后有的是我喊你的时候。” “先进去?吧。”一旁的严弘晋轻咳一声。 崔嘉平用手捣了捣严弘晋的胸口,略带埋怨地投去?眼神:“都怪你……也不早点告诉我。” 并肩踏进明月楼,花满楼正帮阿风端着盘子,沈明月赶忙小跑过去?,急切道:“我来!” 看着面前亲昵的二人?,崔嘉平更加感慨:“小蝶是真的长大了。” 避开她伸过来的手,花满楼笑笑:“我的眼睛已经好了,你怎么总还拿我当个?瞎子。” 沈明月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时间太短了,我还不太习惯健康的你。不过等将?来有机会,一定要好好谢谢那位神医,这么卓绝的医术,竟然没收诊金,真的是医者仁心!只是不知道他云游到哪里?去?了……” 崔嘉平觑着高兴懵懂的沈明月,悄悄问着身旁搂着她的严弘晋:“小蝶的记忆……” 严弘晋微微摇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但没人?察觉两人?的交谈。 明月楼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 等到都酒足饭饱,送走严弘晋和崔嘉平,又催促着店里?的伙计去?休息,花满楼走到正在盘账的沈明月面前,掏出一个?册子,示意她打开。 昏黄的烛光给夜色蒙上温暖的轻纱,照在两人?的脸庞上。 “这是什么?”沈明月拿起册子,好奇问道。 “这是我名下的所有产业。我虽然不怎么参与家族的事?务,却还是略有薄产,”花满楼注视着沈明月,那双眼睛在恢复光明后更加深情专注,“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成为明月楼名正言顺的副掌柜?” 沈明月后知后觉领会到他的意思,羞红了脸,手中翻开的册子啪一下合上,像烫手山芋一般丢回花满楼的怀里?,不住将?他往外推:“明月楼打烊了,公子明天再来吧——” 烛火将?沈明月的身影清晰地印在面前紧闭的门上,花满楼站在门外,紧盯了很久后失笑摇头,朗声道:“我明天还会来的!” 待到脚步声渐远,夜晚重新?归于寂静,沈明月噗通跳动的心才?慢慢平静,脸上的燥热才?渐渐褪去?。拍拍脸颊,深吸一口气,沈明月重新?打开门打扫着门前的灰尘,却敏锐地听到身后的一点声响,捕捉到了风中的衣衫摩擦的声音。 沈明月回身便?看到柜台上多了一支簪子。 跑过去?将?那支簪子拿起,入手光滑温润,上面刻着的兔子栩栩如生憨态可掬,沈明月却来不及感慨,赶忙拿着玉兔簪子冲出去?。 留下簪子的那人?还没有走远,沈明月脚步轻点几下,追上他,微微喘息地喊道:“公子——” 年轻男人?穿着华贵,唯有腰间悬着一块雕刻粗糙的玉佩,坏了他通身的优雅。而待到他转过身来,对上那双宝蓝色的眼睛,沈明月的呼吸一滞,喃喃道:“公子……” “怎么了?”萧乘风歪头望着沈明月,又好像透过那双眼睛在探究着什么。 这双眼睛给沈明月一些微妙的熟悉感,只是这种熟悉感却没有缘由?。 沈明月沉默思索一会儿,直到面前的男人?有些微微皱眉,她才?赶忙开口:“说来公子可能不信,我觉得公子很像我的哥哥。” “沈掌柜有亲兄长?”萧乘风问道。 沈明月不好意思地笑道:“没有。” “那表兄堂兄……” “也没有。”沈明月打断他的话。 但不知怎的,沈明月不想同他这样陌生,好像他们本该是亲密熟稔的:“但是我总觉得,若我真的有位兄长,应该就是公子这个?样子。” 萧乘风的眼睛溢出更加复杂的情绪,那双碧蓝的眸子澄澈宁静,好像能看透她的内心。 在这样的目光的注视下,沈明月觉得好像无论什么都可以同面前的人?讲述,不论是困惑还是茫然,好像都可以被?他包容体?谅:“我生了场病,有些记忆不甚清楚了,不知道我们可见过?” “不,我们从?未见过。” “公子,你的簪子——”看着逐渐变小的背影,沈明月举着簪子,远远喊道。 萧乘风没有转身,他只是摆摆手,缓步朝着明月楼相反的方?向走去?。 24、江南好 突然的呼喊一下子吓到小茶,猝不及防下小茶有些怔愣,就这么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那对夫妻直直地向自己冲来,然后立马转头求助地看向沈明月。 在那对夫妻碰到小茶之前,沈明月赶忙将小茶护在身后,如同母鸡护崽儿一样,质问那两人:“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小茶的爹娘……”听到沈明月的质问,夫妻二人硬生生止住了脚步,双手不住搓着衣服,紧张地解释。 沈明月防备的姿态让那对夫妻又是难过又是欣慰,难过于小茶同自己分开这么久,已经不认识自己的爹娘,欣慰于哪怕独自在异乡,小茶也遇上了好心人,没有受到亏待不说,还有人保护。 看着小茶身上干净整洁的衣服,那料子虽算不上多么名贵,却也不是贫穷老百姓能随便穿着的,那对夫妻仔细打量着小茶,试图在她的脸上找回曾经的记忆。 一听这话,本来还躲在沈明月身后的小茶也不觉得害怕了,她从沈明月身后走出来,愤怒让她的脸涨得通红:“你胡说,我根本就没有爹娘!” 小茶的话仿佛拿刀戳了夫妻二人的心窝子,男人脸上满是哀戚之色,女人立刻便流下泪来,哽咽道:“我是你娘啊……我知道你恨娘把你弄丢了,可是你确实是我的孩子啊……你记不记得你有个银制的长命锁,那是你周岁的时候你爹托老家的周叔给你打的……” 听着夫妻二人的话,小茶眼底的愤怒如潮水般褪去,悄悄摸上脖颈间挂了很久的长命锁,双眸中带着震惊和茫然,无助地回望沈明月。 看着小茶惶然的神情,沈明月满是心疼地将小茶搂在怀里,神色复杂地看了眼夫妻二人,轻声道:“进来说吧。” 明月楼三楼,沈明月专门给朋友们预留的雅间,今日迎来了特别的客人。 四个人沿着圆桌坐了一圈,小茶紧紧依偎在沈明月身旁,试图从她身上获得一点安全感;沈明月则一直打量着那对夫妻,越看越觉得似乎与小茶有颇多的相似之处;而那对夫妻则一边怕吓到小茶,一边却又忍不住地往她的脸上看,好像要看出个花来,同时还顾忌着沈明月在旁边,颇有些踟蹰拘谨。 感受到小茶的不安,沈明月叹了口气。 小茶刚到明月楼的时候,也不过七岁。 那时候明月楼才刚刚步入正轨不久,店里还没有张罗起足够的人手,只有后厨雇来隔壁巷子的朱师傅,大堂捡来阿风,三个人硬是将明月楼咬牙撑起来了。 除了朱师傅专注于厨房的活儿,阿风和沈明月都要顶起店里的各种工作,每天忙得不可开交,恨不得把一个人分出好几个影子,这个端菜那个算账另一个擦桌子,再派几个站在门口招呼客人,只是想归想,实现却是不可能,两人只得咬牙硬挺,白日忙完晚上累得倒头就睡,这么循环往复地重复着日子。 小茶就是在这个时候来的明月楼。 不过既不是小茶主动寻来,也不是同阿风一样是个小乞丐被沈明月捡来,小茶是清河坊的捕快带来的。 清河坊商业繁华,各式各样的店铺鳞次栉比,小商小贩走街串巷,自然也有多到数不过来的游人,节日里更是人挤人,少不得有人浑水摸鱼,小偷小摸自是屡见不鲜,因此治安便是清河坊的头等大事。 那日捕快照例巡逻,发现了在清河坊四处晃悠的小茶,只是捕快看她的穿着打扮,虽然朴素却干净,不像是无家可归的人,便仔细询问她的来处,打算送她回家。 可是小茶却不乐意,非说自己没有父母,打算找个地方做杂役,自己养活自己。彼时小茶不过七岁,才将将超过捕快的腰,因此他便以为小茶是说着赌气的话,不过是同父母吵架跑出来的,并没有当回事儿。见小茶不说,捕快便带她回府衙,打算翻翻户籍登记簿,将人送回去,结果上面根本没有小茶的名字。 捕快这才意识到,小茶不是本地人,或许她说的也不是赌气的话。这可让他犯了难,于是便打算带着小茶去官府办的慈善堂,好歹给小姑娘一个住所。可是小茶仍旧不乐意,她表示自己能照顾好自己,以前也做过不少活儿,完全能养活自己。 可小茶再怎么保证,捕快也不会直接信她,毕竟一个七岁的小姑娘,能有多大本事。 那捕快是个心善的,见小茶不愿说自己的过去,也不勉强她,照旧日常巡逻,只不过身后多了个缀着的小尾巴,到处招工失败后垂头丧气地跟着。 于是那段时间,捕快去哪里都有人热情打招呼:“哟,又带着小孩出来溜达啊。” 饶是捕快心善,带着一个小姑娘到底是不方便,日常巡逻还好,若真遇上贼人,还真来不及保护小茶。到底是得给小姑娘找个去处,于是找来找去,捕快便找到了沈明月头上。 明月楼开张之初,引来一些混混见掌柜是个女孩故意欺负,吃饭不付钱,偷偷往店门口扔死老鼠等等,多亏了这捕快一直照顾,才平稳地度过了最初的艰难。逢年过节,沈明月总会给那捕快送些礼物,却总觉得还是不足以表达感激之情,因此难得捕快开口,沈明月自是乐意之至,便做主收留了小茶。 小茶初来乍到之时,像只小豹子一样,除了捕快和沈明月,对其他人都带着些敌意,尤其是阿风,偏偏阿风第一次跟同龄的小姑娘一起玩,总忍不住招惹她,搞得小茶时不时想冲着阿风咬一口。 好在阿风也是个不错的孩子,从不记仇,还照顾小茶是个女孩,尽量帮她分担些活计,后来慢慢的,小茶便接纳了他。 只是小茶一口咬定自己没有父母,沈明月也没有再帮她找家人的意思,便让她安心在明月楼呆了下去,这一呆,便是三年。 在沈明月的心里,小茶早就成了自己妹妹一样的存在,此刻骤然一对陌生夫妻找上门来,口口声声说着自己是小茶的父母,也给了沈明月不小的冲击。 最后还是沈明月先开口打破了这样的安静:“到底怎么回事?” 那对夫妻赶忙将当年发生的事,解释给沈明月听。 原来小茶果然不是临安人。 小茶父母是岭南人,原本也在那边替人经营着茶园,一家人以采茶为生,因此生第一个小孩,便给她取名小茶,因为小茶是从茶园里出生成长的,茶树一季一季出芽采摘,小茶也渐渐长大。 在小茶五岁的时候,小茶的娘亲又有了身孕,次年春天谷雨前后,给小茶生下了一个妹妹,这几年正是茶树产量不错,日子也便蒸蒸日上,一派向好。 可惜天不遂人愿。 起初是一场连续几天的暴雨,将茶树打得倒的倒,死的死,之后又是洪水,带着泥土自山上冲下,许多人的家园都埋进了土里。 不得已之下,小茶的父母只得带着孩子背井离乡,北上投奔亲戚。那亲戚在平江府,也经营着个正经茶庄,那时候小茶才七岁,妹妹也不过一岁出头,正是最需要人照料的时候,一路舟车劳顿,途径临安的时候,一个疏忽,便把小茶搞丢了。 夫妻二人赶忙报官,可这临安何其大,纵使再费力搜寻,在临安盘桓许久,也没能找到小茶的踪影,此时妹妹也因为水土不服而发起高热,不得已之下,只好带着妹妹离开了。 一家三口便在平江府安定下来,日子看似越过越好了,但小茶的丢失始终是盘亘在两人心中的一根刺,于是原本只负责采茶炒茶的夫妻,也主动担了贩茶的活儿,狠心将妹妹留在平江府亲戚那儿,借着贩茶南北四处走走,尤其是临安这边,试图找到小茶。 或许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今日路过明月楼,从外面惊鸿一瞥,看见了虽然长大但是依旧可见过去影子的小茶,于是忙不迭进来认亲。 原来是这样,沈明月了然。 或许自己是孤儿的缘故,沈明月格外希望若是可以每个人都能有个家,不过她也明白这种事只能看自己的选择,于是便把目光投向了小茶,不成想小茶根本不像她想的那样或感动或悲伤,而是一种难以言状的愤怒。 是的,愤怒。 小茶丝毫没有依恋父母的意思,只看着两人冷笑:“别在这儿虚情假意了,明明是你们不要我,还装什么慈母慈父!” 小茶的话一出,惹得沈明月立即起身,怒视着对面的夫妻。 见沈明月生气,那对夫妻也赶忙站起来,上前走两步试图抓小茶的手,嘴里嗫嚅道:“对不起小茶……我知道你怪爹娘,可是当初真的不是故意把你弄丢的……” 再怎么佯装冷酷无情,小茶也只是个十岁的孩子,此刻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嚎啕大哭,断断续续地将那日的事讲给沈明月听,试图在她那里找到一点保护。 25、江南好 在小茶的爹娘看来,这是个走丢孩子的悲伤事,但在小茶看来,这是她蓄谋已久的出逃。 而出逃计划要追溯到一家人还在岭南的时候了。 小茶的家乡,世世代代都以种茶采茶为生,每个孩子出生的时候,便会种一棵茶树,全家人悉心养护,代表着对孩子最美好的祝愿——如茶树一般茁壮成长。每年孩子生辰之日,便会取这棵树上的新茶煮水,做长寿糕,祝福孩子健康长寿。而随着孩子的长大茶树也慢慢长大,逐渐成为一棵老树,成了家乡的象征。 其实最开始岭南暴雨时,家家户户也只是抱怨,抱怨雨下个不停,没法外出耕种,担心茶园里的茶——马上便是春社之时,最早的一批茶叶即将采摘,积累了一冬的营养就等着开春卖个好价钱,哪里顶得住连日暴雨。 诚然岭南多雨,诚然春雨贵如油,但当春日河水漫堤,暴雨依旧不停地时候,岭南的人们感到前所未有的惊慌。 于是家家户户奔走相告,抢救茶树,加固河堤,盼着能用个人的绵薄之力,对抗自然灾害。 然而老天从来不肯怜悯地上辛苦劳作的百姓。 茶树倒的倒,死的死,河水也要冲破河堤,雨仍旧不停,仿佛要将这整年的量都下完。 那几日,小茶的父母鬓角也骤然生出不少白发。若是往年,一年的茶叶收成不好尚且算不了什么,最多节衣缩食一年,等待来年开春。可眼下家里刚刚添丁,哪里允许一点闪失。于是这段时间,小茶在家里听得最多的,便是叹气。 小茶便也跟着提心吊胆,爱玩闹的她也懂得家里的沉闷压抑,只跟在娘亲屁股后头,帮着照看妹妹做些家务活儿。 某日将妹妹哄睡,小茶偷偷听到父亲对母亲说:“隔壁老张家,要把他大女儿卖了。” 小茶认识隔壁的阿花姐姐,自己调皮的时候,爹娘便会拿阿花姐姐对比,说人家不过十一岁,便能帮家里做好多事,乖巧听话,样貌也是出挑的。 那时候她是怎么回的来着?小茶想,她好像是仗着父母的宠爱,不服气地撒娇“我才五岁,等我十一岁的时候也会像阿花姐姐一样的”。那时候父母又是怎么说的呢?那时候妹妹还在母亲的肚子里,母亲扶着腰笑吟吟地点点她的鼻子,父亲则把她举得老高,哈哈一笑说那他就耐心等着那一天。 可是现在呢,阿花姐姐那么好的一个人,便要被卖出去了吗? 母亲也跟着紧张:“怎么这样?阿花多好的一个孩子,听话又能干,平日里帮着采茶,回家还帮着做饭洗衣。” “唉。” 小茶听到父亲叹了口气,很久没有说话,久到小茶以为这个话题已经结束,久到小茶都打算回屋睡觉,才听到父亲的声音又响起:“能有什么办法。老张一个鳏夫,养着四个孩子,今年茶叶又毁在这场暴雨里了……听说那是个大户人家,要不是家里小姐出嫁缺人手,根本不会来我们这儿买丫鬟。” “老张这人也太……”母亲的话没有说完,之后很久没有说话,但小茶却没在这沉默中感到宁静,只觉得恐慌在迅速蔓延,扼住她的喉咙,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小茶一晚上没睡踏实,梦里全是跟着阿花姐姐一起被卖掉的场景。第二天醒来看到爹娘都坐在桌边等她的时候,心里更加紧张,大气不敢喘,磨磨蹭蹭地挪到桌边,沉默地吃饭。 好在那句审判没有下来。但是小茶的心也跟着一直没有落到实处。 直到暴雨依旧没停,突然的洪水淹没了下游的村庄。 隔壁张叔挑了个雨稍微小些的日子带着孩子们离开了,拿着卖掉阿花姐姐的三两银子,踏上了背井离乡的路。走之前还特意来小茶家,语重心长道:“你们也快走吧,这雨继续下,要不了多久我们这儿也会被淹的。你要是真没钱,我看小茶……” 父亲只是皱眉将小茶护在身后:“别说没用的,你们快走吧。” 小茶目送着张叔叔走远,听到父亲看着大雨问母亲:“不然我们也走吧……” 于是一家人收拾行李,父亲安抚母亲:“我叔叔在平江府有个不小的茶庄,我们便投奔他去,反正我们的采茶炒茶手艺还在,到哪儿都饿不死。你只收拾些银钱,带点路上需要的东西,其他就留这儿吧。要是雨停了,我们再回来。” 小茶不愿意走,她总觉得这不是一家人搬家,这是要把她卖掉。于是近来一直听话的小茶头一次叛逆,她抱着门框死活不撒手,哭喊着要留下。 可是要不是不得已,谁又愿意背井离乡呢?连日的暴雨和下游被淹没的村庄已经给小茶父亲的心间蒙上阴翳,难得下定决心做出令他悲伤的决定,又遇上小茶突然哭闹,压抑已久的情绪突然爆发,小茶听到父亲冲自己怒吼:“你不愿意,便同阿花一起卖去城里,也算是留下来了!” 小茶头一次见到父亲铁青的脸,吓得立在原地,连哭泣都忘记了。 母亲也吼了父亲,赶忙抱住她,不住地安抚。 父亲好像有些后悔,又好像没有,将行李一件件沉默地往骡车上放着。 小茶已经不记得最后自己是怎么走出家门,不记得怎么上的骡车了,她的脑海里只一句“卖掉你”一直萦绕。 妹妹的哭闹、母亲的轻哄、父亲的沉默,好像突然都与自己无关,小茶突然觉得自己是这个家的外人,被所有人默契地忽略了。 终于在骡车途径临安,快要到平江府的时候,小茶不想再这样下去,与其等到了被卖掉不知道的地方,不如自己选择。于是某个夜晚,趁着父母熟睡,她在宵禁之前偷偷溜出去,走了很久很久的路,走到了清河坊,在某个小巷的角落窝了一晚。 小茶不知道父母有没有找自己,她也不想知道,离家消耗了她全部的勇气与精力,她只希望能不再依靠别人好好地活。 小茶的脸上止不住的眼泪,沈明月心疼地将她搂在怀里,而对面小茶的父母听她讲完,也是忍不住流泪。 小茶的母亲流着泪埋怨:“都怪你当初说的话,不然也不至于吓得孩子自己偷偷跑掉……要不是小茶幸运……” 父亲也一脸颓然满是后悔,他显然没有想到情绪之下脱口而出的话会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有些语无伦次:“对不起小茶……爹跟你道歉,爹知道你恨我……但那确实不是我的本意,我只是……只是……” 听着小茶他爹说不出个囫囵话,母亲更加着急,生怕晚了小茶就会毫不留情地拒绝他们,赶忙接话,哀求道:“你爹就是说话不过脑子,我们也不指望你原谅我们……但你能给我和你爹个机会吗,让我们好好弥补犯的错,别一直恨我们……你愿意吗……” 跑南跑北让两个人的脸带着历经风霜的皱纹,皮肤被太阳晒得愈加黝黑,同记忆里的人完全不一样。 两个不再年轻的人拘谨地坐在对面,既怕太过往前吓到小茶,又蠢蠢欲动想要离多年未见的女儿近一些。小茶的记忆里父亲一直都是高大而挺拔的,将整个家庭好好的支撑,母亲也一直温柔动人,何曾像现在这样佝偻过。 其实小茶从没忘记父母的长相,除了最初见面的怔愣,之后早就认出来了,只是或许近乡情怯,或许还是带着委屈,并没有相认的意思。 但是最初的冲动褪去,时间将怨恨消磨,在离家的这三年里,小茶也无数次午夜梦回,想象着这个时候爹娘在做什么呢,妹妹长高多少了呢,说不后悔是假的,受了委屈或者招呼客人疲累的时候,小茶真的很想让母亲抱一抱。 想到这儿,小茶的心里也泛起心酸,呐呐道:“我也不知道……” 依靠求助的目光向自己投来,沈明月适时地开口询问小茶的父母:“你们来临安多久了,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听见沈明月松口,小茶的父母赶忙道:“我们五日前才刚到临安进茶,要等后日过完中秋才回去。” 说完小茶的父母又看看小茶的脸,补充道:“多待几日也行,不着急的。” 沈明月冲小茶的父母点点头,又问小茶:“我知道你怨了他们三年,很难一下子消除,但是你想跟他们呆几天吗?只是这几日而已,你若过得不顺心,你不喜欢他们,可以随时回来。” 看着父母期待的眼神,小茶坚定地点点头:“我想跟他们一起呆几天。” “那就去吧,”沈明月带着笑意无限包容道,“好好相处,不要害怕,至少明月楼永远是你的家。” “明日便是中秋了,这大概是第一个没有小茶的中秋吧。”阿风蹲在明月楼门口看着相互挽着手离开的一家人,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沮丧,遗憾道。 尽管沈明月的心里也不免些惆怅,但还是很好地伪装,敲敲他的脑壳:“中秋就该是团圆的日子,干你的活去!” 25、江南好 在小茶的爹娘看来,这是个走丢孩子的悲伤事,但在小茶看来,这是她蓄谋已久的出逃。 而出逃计划要追溯到一家人还在岭南的时候了。 小茶的家乡,世世代代都以种茶采茶为生,每个孩子出生的时候,便会种一棵茶树,全家人悉心养护,代表着对孩子最美好的祝愿——如茶树一般茁壮成长。每年孩子生辰之日,便会取这棵树上的新茶煮水,做长寿糕,祝福孩子健康长寿。而随着孩子的长大茶树也慢慢长大,逐渐成为一棵老树,成了家乡的象征。 其实最开始岭南暴雨时,家家户户也只是抱怨,抱怨雨下个不停,没法外出耕种,担心茶园里的茶——马上便是春社之时,最早的一批茶叶即将采摘,积累了一冬的营养就等着开春卖个好价钱,哪里顶得住连日暴雨。 诚然岭南多雨,诚然春雨贵如油,但当春日河水漫堤,暴雨依旧不停地时候,岭南的人们感到前所未有的惊慌。 于是家家户户奔走相告,抢救茶树,加固河堤,盼着能用个人的绵薄之力,对抗自然灾害。 然而老天从来不肯怜悯地上辛苦劳作的百姓。 茶树倒的倒,死的死,河水也要冲破河堤,雨仍旧不停,仿佛要将这整年的量都下完。 那几日,小茶的父母鬓角也骤然生出不少白发。若是往年,一年的茶叶收成不好尚且算不了什么,最多节衣缩食一年,等待来年开春。可眼下家里刚刚添丁,哪里允许一点闪失。于是这段时间,小茶在家里听得最多的,便是叹气。 小茶便也跟着提心吊胆,爱玩闹的她也懂得家里的沉闷压抑,只跟在娘亲屁股后头,帮着照看妹妹做些家务活儿。 某日将妹妹哄睡,小茶偷偷听到父亲对母亲说:“隔壁老张家,要把他大女儿卖了。” 小茶认识隔壁的阿花姐姐,自己调皮的时候,爹娘便会拿阿花姐姐对比,说人家不过十一岁,便能帮家里做好多事,乖巧听话,样貌也是出挑的。 那时候她是怎么回的来着?小茶想,她好像是仗着父母的宠爱,不服气地撒娇“我才五岁,等我十一岁的时候也会像阿花姐姐一样的”。那时候父母又是怎么说的呢?那时候妹妹还在母亲的肚子里,母亲扶着腰笑吟吟地点点她的鼻子,父亲则把她举得老高,哈哈一笑说那他就耐心等着那一天。 可是现在呢,阿花姐姐那么好的一个人,便要被卖出去了吗? 母亲也跟着紧张:“怎么这样?阿花多好的一个孩子,听话又能干,平日里帮着采茶,回家还帮着做饭洗衣。” “唉。” 小茶听到父亲叹了口气,很久没有说话,久到小茶以为这个话题已经结束,久到小茶都打算回屋睡觉,才听到父亲的声音又响起:“能有什么办法。老张一个鳏夫,养着四个孩子,今年茶叶又毁在这场暴雨里了……听说那是个大户人家,要不是家里小姐出嫁缺人手,根本不会来我们这儿买丫鬟。” “老张这人也太……”母亲的话没有说完,之后很久没有说话,但小茶却没在这沉默中感到宁静,只觉得恐慌在迅速蔓延,扼住她的喉咙,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小茶一晚上没睡踏实,梦里全是跟着阿花姐姐一起被卖掉的场景。第二天醒来看到爹娘都坐在桌边等她的时候,心里更加紧张,大气不敢喘,磨磨蹭蹭地挪到桌边,沉默地吃饭。 好在那句审判没有下来。但是小茶的心也跟着一直没有落到实处。 直到暴雨依旧没停,突然的洪水淹没了下游的村庄。 隔壁张叔挑了个雨稍微小些的日子带着孩子们离开了,拿着卖掉阿花姐姐的三两银子,踏上了背井离乡的路。走之前还特意来小茶家,语重心长道:“你们也快走吧,这雨继续下,要不了多久我们这儿也会被淹的。你要是真没钱,我看小茶……” 父亲只是皱眉将小茶护在身后:“别说没用的,你们快走吧。” 小茶目送着张叔叔走远,听到父亲看着大雨问母亲:“不然我们也走吧……” 于是一家人收拾行李,父亲安抚母亲:“我叔叔在平江府有个不小的茶庄,我们便投奔他去,反正我们的采茶炒茶手艺还在,到哪儿都饿不死。你只收拾些银钱,带点路上需要的东西,其他就留这儿吧。要是雨停了,我们再回来。” 小茶不愿意走,她总觉得这不是一家人搬家,这是要把她卖掉。于是近来一直听话的小茶头一次叛逆,她抱着门框死活不撒手,哭喊着要留下。 可是要不是不得已,谁又愿意背井离乡呢?连日的暴雨和下游被淹没的村庄已经给小茶父亲的心间蒙上阴翳,难得下定决心做出令他悲伤的决定,又遇上小茶突然哭闹,压抑已久的情绪突然爆发,小茶听到父亲冲自己怒吼:“你不愿意,便同阿花一起卖去城里,也算是留下来了!” 小茶头一次见到父亲铁青的脸,吓得立在原地,连哭泣都忘记了。 母亲也吼了父亲,赶忙抱住她,不住地安抚。 父亲好像有些后悔,又好像没有,将行李一件件沉默地往骡车上放着。 小茶已经不记得最后自己是怎么走出家门,不记得怎么上的骡车了,她的脑海里只一句“卖掉你”一直萦绕。 妹妹的哭闹、母亲的轻哄、父亲的沉默,好像突然都与自己无关,小茶突然觉得自己是这个家的外人,被所有人默契地忽略了。 终于在骡车途径临安,快要到平江府的时候,小茶不想再这样下去,与其等到了被卖掉不知道的地方,不如自己选择。于是某个夜晚,趁着父母熟睡,她在宵禁之前偷偷溜出去,走了很久很久的路,走到了清河坊,在某个小巷的角落窝了一晚。 小茶不知道父母有没有找自己,她也不想知道,离家消耗了她全部的勇气与精力,她只希望能不再依靠别人好好地活。 小茶的脸上止不住的眼泪,沈明月心疼地将她搂在怀里,而对面小茶的父母听她讲完,也是忍不住流泪。 小茶的母亲流着泪埋怨:“都怪你当初说的话,不然也不至于吓得孩子自己偷偷跑掉……要不是小茶幸运……” 父亲也一脸颓然满是后悔,他显然没有想到情绪之下脱口而出的话会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有些语无伦次:“对不起小茶……爹跟你道歉,爹知道你恨我……但那确实不是我的本意,我只是……只是……” 听着小茶他爹说不出个囫囵话,母亲更加着急,生怕晚了小茶就会毫不留情地拒绝他们,赶忙接话,哀求道:“你爹就是说话不过脑子,我们也不指望你原谅我们……但你能给我和你爹个机会吗,让我们好好弥补犯的错,别一直恨我们……你愿意吗……” 跑南跑北让两个人的脸带着历经风霜的皱纹,皮肤被太阳晒得愈加黝黑,同记忆里的人完全不一样。 两个不再年轻的人拘谨地坐在对面,既怕太过往前吓到小茶,又蠢蠢欲动想要离多年未见的女儿近一些。小茶的记忆里父亲一直都是高大而挺拔的,将整个家庭好好的支撑,母亲也一直温柔动人,何曾像现在这样佝偻过。 其实小茶从没忘记父母的长相,除了最初见面的怔愣,之后早就认出来了,只是或许近乡情怯,或许还是带着委屈,并没有相认的意思。 但是最初的冲动褪去,时间将怨恨消磨,在离家的这三年里,小茶也无数次午夜梦回,想象着这个时候爹娘在做什么呢,妹妹长高多少了呢,说不后悔是假的,受了委屈或者招呼客人疲累的时候,小茶真的很想让母亲抱一抱。 想到这儿,小茶的心里也泛起心酸,呐呐道:“我也不知道……” 依靠求助的目光向自己投来,沈明月适时地开口询问小茶的父母:“你们来临安多久了,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听见沈明月松口,小茶的父母赶忙道:“我们五日前才刚到临安进茶,要等后日过完中秋才回去。” 说完小茶的父母又看看小茶的脸,补充道:“多待几日也行,不着急的。” 沈明月冲小茶的父母点点头,又问小茶:“我知道你怨了他们三年,很难一下子消除,但是你想跟他们呆几天吗?只是这几日而已,你若过得不顺心,你不喜欢他们,可以随时回来。” 看着父母期待的眼神,小茶坚定地点点头:“我想跟他们一起呆几天。” “那就去吧,”沈明月带着笑意无限包容道,“好好相处,不要害怕,至少明月楼永远是你的家。” “明日便是中秋了,这大概是第一个没有小茶的中秋吧。”阿风蹲在明月楼门口看着相互挽着手离开的一家人,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沮丧,遗憾道。 尽管沈明月的心里也不免些惆怅,但还是很好地伪装,敲敲他的脑壳:“中秋就该是团圆的日子,干你的活去!” 26、江南好 次日便是中秋,节日照旧是明月楼休假的日子。 一到节日,明月楼就仿佛陷入沉睡,清早一般少有人起床,大都睡个懒觉,因此早饭照旧是省了的,也或者便当作午饭一同吃掉。大多数情况下,节日一天的饭都归外面的店铺管,厨房的几位师父都是有家室住在外面的,节日便干脆不来,因此明月楼才不会动火——除非沈明月手痒,想露一手。 等到沈明月洗漱完毕伸着懒腰下楼的时候,李安歌早已买了饭回来,热腾腾的小笼包摆在桌上,勾得人食欲大开。 沈明月抓起小笼包便是一口,感受着肉汁在嘴里散开,舒服得眯起了眼,转头却见阿风无精打采,于是含糊问道:“你怎么不吃啊?” 阿风瞅她一眼,依旧提不起兴趣,见沈明月胃口大开好像一点也没有沮丧的意思,更是无语,半晌才开口: “这是第一个没有小茶的中秋……” 李安歌端着茶杯从后面走来,跟阿风异口同声。 “安歌姐!你怎么学我说话!”阿风撅嘴。 “你从一大早就守着门口嘟囔这句话,便是个哑巴听这么多遍也该会说了!”“砰”得将斟满水的茶杯放到阿风面前,李安歌继续道,“快喝点水润润嗓子吧,一会儿该哑了。” “掌柜的你怎么一点也不伤心啊!”阿风把茶杯拨到一边,看着咬着小笼包看戏的沈明月,不满问道。 沈明月摇摇头,半真半假道:“你不懂,大人的伤心都是藏在最深处的,怎么能让你一个小孩看出来。” “我就比你小四岁!”阿风不服气道,“别总把我当小孩。” “小一天也是小!”吃得太急有些噎住,沈明月端起茶杯猛灌一口,看似毫不在意道,“再说了,小茶又不是吃苦受罪去了,那可是她的亲生父母,何况我们有什么立场阻止他们亲人相认呢?” 见他依旧皱眉,沈明月又往嘴里塞了个小笼包,再次给了阿风一个爆栗:“人生还长着呢,来来去去皆是常事,你还要慢慢学习呀。” “行了,”看阿风还想反驳,李安歌赶忙跳出来打圆场,“你不是好久之前就念叨着想去游湖吗,今天中秋,湖上一定有很多船只,快收拾收拾,我带你去。” “我那是想跟小茶一起玩儿……” 话音未落,阿风就听见门口一个熟悉又活泼的声音响起:“阿风哥哥!” 阿风的脸上瞬间爆发出欣喜,这个声音他可是听了三年,不用猜也知道是谁,于是他立刻回头飞奔向门口:“小茶!” 看到小茶,李安歌也很惊喜,快速上前几步:“小茶怎么回来了?” 倒是沈明月同他们的反应不太一样。她迅速地走上前去,仔细打量小茶,眼睛里带着些审视与严肃,问道:“他们欺负你了?” “没有!”小茶头摇得像拨浪鼓,一双眼弯成了月牙儿,脸上满是激动与喜悦,“爹娘对我很好,昨天离开后先带着我去裁了衣裳,又去吃了好多好吃的,很晚才睡下的。” 店里几人的衣服都是沈明月一手置办,因此每人的柜子里都有什么她清楚得很,此刻小茶身上却是穿着件从未见过的衣裳,用着丝绸制成,绸面带着锯齿的纹路,交织着些许的金银线,一看便价值不菲。 见众人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小茶转了个圈,裙袂翻飞间,泛起些微的亮光。 “小茶真好看!”十四岁的少年,还不懂朦胧的情意,却也知道此刻该大声地称赞对方。 小茶眼睛亮晶晶的:“我跟阿风哥哥约好了中秋一起游湖的,所以今天跟爹娘说了一声,便回来了。” “那你爹娘有没有说什么时候离开临安呢?”沈明月继续问道。 说起这个,小茶便换上一副纠结为难的神情,呐呐地开口:“明日晌午过了我们便要一起回平江府,家里来信说妹妹生病了,爹娘不放心,想早些回去。本来打算让娘亲先回,爹爹再同我相处熟悉熟悉的,我也想见见妹妹,便跟着提前回去。” “行,”一听小茶明日便要离开,沈明月赶忙催促道,“那你们快去游湖吧,早些让小茶回去收拾收拾,免得明日匆忙。” 听到这话,小茶的喜悦也变成了难过,眼里泛起些微的水光,猛地扑进沈明月的怀里,紧紧搂住她,感受着这个无数次给过自己温暖和包容的熟悉的怀抱,不舍道:“我今晚不能回来跟大家一起吃月饼赏中秋月了……” 小茶刚到明月楼的时候才刚过沈明月的腰间,而如今已经长到她的胸口了。沈明月满是温柔地摸摸小茶的头发,看着这个曾经自己看大的孩子,微笑着缓缓道:“中秋佳节正是团圆之时,当然要跟你的爹娘过了。你能回来我已经很开心了,难得跟家人一起过中秋,当然要开心地过。快些随他们游湖吧,你爹娘还等着你回去过节呢。” 尽管因为同伴马上离开而失望,但还能在走之前见一面也给了阿风很大的慰藉。只是听着沈明月话里没有一起的意思,阿风便期待地看着沈明月:“掌柜的跟我们一起去吧。” “算了算了,”沈明月摆摆手,故作深沉道,“你们去吧,我不喜欢你们小孩子的东西。” “姑娘跟着一起去吧,”李安歌也劝说道,“小茶明日就要走了,姑娘便陪小茶一次。” 可无论大家怎么劝说,沈明月仍旧很坚定,将几人推到门外,摆手:“快些去吧,再晚些湖上该没有空船了,今天所有的开销我都包了,你们只要玩得尽兴就好。” 实在拗不过沈明月,李安歌只得带着两个孩子离开了。 目送着三人欢笑着离开,左右今日明月楼歇业,沈明月便打算关门大吉,回厢房美美地睡上一觉。只是门还没来得及关上,一只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便横穿进门里,手指提着一袋牛皮纸的点心,同时一个温润的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 “我可是特意送来了中秋的月饼,沈掌柜不请我进去坐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