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服恶犬后她去父留子(重生)》
1. 前怨
戌时晏京,雪虐风饕。
漆黑雾翳巍然屹立在晏京,连绵不断雪势携着一阵紧似一阵的寒气,严节卷走昔日百姓那颗安宁之心。贞元三十八年,自十月下旬起,城中开始全面实施宵禁,戒备森严,元帝已然病入膏肓消息,也慢慢传入民间。
蓠下院一中片洁净白茫茫大雪中,跪着个身子模糊人影,尤为突兀。
万籁俱寂乃暴风雨前奏,阴沉诡异氛围传遍阮南王府各处。院中主卧灯火映明,待朔风曳过,柔软光霓藏不住的狠谲杀意。此刻恐惧惊叹皆揉造碾碎咽下,准备即将步入高潮。
众仆不可置信,暗自嘀咕寄希望于此人少言,以免冲撞贵人。否则歼灭疏影独枝,下场是他们所不敢设想。
“够了!”
为首的江管家压低声音呵斥府里这群看热闹的奴仆,随后他脱下披风,冒着满天霜絮提步上前。管家年轻曾就职于阮南王麾下,自然不愿看到这等师姐弟相残,他心存善意,气味这羯族及时遏制冒犯世子的胡话。
“管家当心那羯奴!”
有人呐呐出声,可下一秒猛然缩起的瞳孔映出茫茫白雪,被困住双手突然暴起的羯族少年,如野兽般,撕咬唔咽。
獇玄身上只留一件被鞭子抽得破败不堪的单薄里衣,稍微扯动便火燎摧肉,身子早已没有一块好肉。而刺骨寒冷迫使他双臂环抱住自己,可麻绳结结实实地将双手反绑背后。太阳穴里血液正逆向奔腾叫嚣,仿佛无数毒蝎叮咬着神经,啃食意识。
他抬起头,棕色的碎发湿答答黏在额头,蜿蜒而下的水珠浸红了面庞,显得阴鸷而疯狂。
“别碰我!”獇玄猛地用左肩撞开手持披风前来之人,怒吼道。
随后颤颤巍巍站起身,筋疲力尽地望向主卧里素未谋面的世子,求生之欲不住沸腾。少年狼狈疾步直撞朝主卧奔去,江管家好歹是上过战场的人,拦下一个困住双手的年轻人简直易如反掌。
江管家端详着獇玄异于中原人的脸,叹道:“你这孩子又是何苦?”
“你问何苦?”獇玄不客气反问,咳出血丝,嗓音沙哑。
他徒然抬眸,一张十分稚嫩满是错愕的脸庞映入其眼帘,眼窝深邃,浓密眼睫下是双极为罕见的琥珀瞳。
江管家倒吸一口气,无比诧异,倒不是因为这等容貌有多清奇,而是细看可窥得这羯奴竟携几分中原血统,双琥珀瞳于他更是无比扎眼,想必他生母是边境被掳去的中原女子,那下场定必然惨绝人寰,相传羯人性歹戎狄之暴,内无粮则以人充食,后称两脚羊之,血性食,以为粮。
“你居然问我何苦?是啊,难道不应是问我与世子无冤无仇,她此番逼我至此究竟何苦吗?”獇玄自嘲似勾了勾唇,深邃犀利,目光灼灼地直视着江管家,如一只盘旋天际,紧盯猎物的毕鹰。
他铿锵有力说:“我不过刚抵阮南王府还未下马,府里的奴仆不分由头地冲出来将我拽下,丢入刑房好一顿毒打!如今又视我若那家畜般拖至院内,从晌午罚跪到现在。”
“此贱命原不过就是阮南王救下的,王爷仁慈,不仅收留我为其弟子,授我武艺,不计我身上流着一半羯族人血,还愿我日后可替他职。”獇玄语风一转,满腔感激化为悲愤,继续道,“可如今世子嫉我妒我,还要来索我的命!”
主卧门骤然打开,一袭蓝影可惊星移,从屋中疾奔出。
江管家慌忙将獇玄按下,跪好后毫不犹豫将把他挡在身后妄图阻拦,苦口婆心道:“世子……”
“好啊。”
“我的小师弟说的真好。”
她缓缓走过来,精致饱满的朱唇对管家笑骂道:“滚一边去。”
管家不敢不听,但也不敢让世子一错再错,大着胆子:“世子不可,这羯奴无论如何也是王爷亲收的弟子,您即使怨恨也不该寻错仇,何况是您前几日亲自传信给王爷,称局势不稳,指名要他上京为您分忧,如今又要他的命,老奴只是担心府中人多口杂,若传出去绝不好听。”
阮黛色只是垂眸:“您年纪大糊涂了,为一个也许会成为日后燕洲解忧军统帅的人,上赶着送恩情。”
漆黑一滴墨落在她左颧,晕出一颗狡黠痣记,美艳坚毅。
令人记起三年前面临冰期之变,围困姜州香城数月的枕戈铁甲,流血浮丘中一步步带领将士杀出重围的铁血新鹰,巾帼将领。即使如今她只是卷起得锋利剑鞘,烁烁锐利,依然锋光。
本朝第一位女世子。
“圣上病危,方才传话要我丑时前入宫,江管家若再是冥顽不灵,耽搁圣上旨意,即便你是府中老人也担不起这个责。与其自作主张帮一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不如仔细琢磨,你究竟为何被赶来守府,免得再犯错事。”
江管家见她这副模样,便知晓是当真动怒了,卑陬失色,十分羞愧,欠了欠身退后几步。
方才耳边响起一阵急促风声,獇玄便镇定下心神,集中注意。望着世子那抹蓝色模糊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步声,獇玄屏住呼吸,他向来不善于周旋,却已摸清七八分眼前的局势。
世子要他死。
夜风露凉,如目所见是一片织金熨斗目蓝织曳撒摆下,是一双云袜松垮包裹着踩在木屐上的玉足,此刻正不紧不慢地离他越来越近,好似闲庭漫步。
可那木屐所发出的“嗒嗒”声极重,周围的空气凝滞一般。
独来独往银粟地,一行一步玉杀生。巨大的压迫感使人清晰听见心跳,怨粉愁香绕砌多,难得此香并不熏却浓郁,宛若至北鬼川天寒地冻下开出一株徘徊花般。扰得獇玄思绪全乱,这种香气他从未在草原任何花枝中闻过,那气味带着几乎致命的吸引力。獇玄额上涔涔冷汗,眉头紧皱,他忘却自己正身处险境,仅是贪婪痴迷寻嗅那阵阵熏香,满脑子只渴求香丘施舍想:近一点,再近一点。
至少,至少终于不再是血腥。
“小师弟,你我有缘。”
她柔声说:“看着我。”
阮黛色微微伏身,眉间舒展,看起来甚是愉悦,透出一丝难以掩饰的得意,阴毒的眸子牢牢锁住獇玄,唇角也勾出终于不明的假笑。
待到这个羯奴茫然抬起头的那一刻,抑藏于心低难以泯灭的滔天愤怒,酿泼烛火,仇恨情绪如开闸洪水,再不受控,崩裂倾泻。刹那间美貌变得狰狞,扭曲恐怖,当着府里众奴仆的面使出全身力气,恶狠地甩他一个掌掴。
“啪一一”
这一掌,毒辣尽显,千钧之重。
天旋地转后,獇玄一头栽入雪地里,凉酥酥的液体从额头缓缓淌下,他能感受到这力道远超常人。剧烈地肢体动作牵扯到五脏六腑皆发灼烧,午时痂再度裂开,鲜血淋淋,被狠狠拖入红莲地狱的感觉再次回归,他迷茫地双腿蜷缩在一起,试图减轻这种疼痛。
此时身型瘦长的美人正攒笑观他,她眉间一点朱砂,无比娇艳。
银色蟾光将她衬的格外冷白,笼罩眉宇中的乖戾,让视线慢慢清明的獇玄意识到一点。
此非香丘,而是波旬。
踩过浊污积雪,一步一步的直到他脑袋前,她毫无笑意的用木屐,拨弄着侵满霜絮鲜血的半张脸脸,嫌弃至极,略带质问讥讽嘲道:“替我父亲的职,你也配?”
“你算个什么东西啊,獇玄。”她横眉冷眼。
一一
“啊一一”她怒吼道。
阮黛色痛苦跌跪在地,绷带松垮露出布满过往疤痕的双手狂捶淖泥,沸腾多年高燃不歇的热血在目睹无数亲信尽数歼灭的那一刻,双目赤目,她再也忍不下去了,凭耳边不断暴响雷声,任大雨倾淋遍全身。
大喜过望,愚蠢的以为自己终于逃出去,不多时便可见到父亲时,同她刚发出那绝望地咆哮声一样,彻底撕碎。
痛苦换来了阵阵耳鸣,将人拖入更加不见底地孤寂深渊中。
她确实见到了父亲,那是父亲头颅,一颗还淌着鲜血的头颅,徒然间人生若裂绢。
怒意驱使手中力道一并加重,缓缓握紧常年佩戴镶金马头白玉匕首,名照殿红,是阮黛色第一次同父王出征,他送给她的礼物,多年来为数不多从未离开身边的珍宝,而如今,她也只剩下它了。
通红眼早已失去理智,她抽出匕首。
“我要杀了你。”
她痛苦的闷苦地嘶吼,发出撕心裂肺的声音:“我要杀了你!”
“獇玄一一”
她摇摇晃晃站起,像一条疯狗横冲直撞,一刀接一刀的手刃敌人。是苦海里难渡的恶鬼,是地狱里不收的魔,迈过鲜活的尸体,照殿红所到之处皆是一片赤色,喷洒地鲜血溅在了她雪白的面容,似疫者求生,将不甘挥洒为身上仅存地动力。
支撑阮黛色的信念便是杀出重围,即便她根本不可能赢。哪怕活不成,她也要砍下这个狗东西的头啃咬并嚼下其肉,黄泉路上拉上昔日情人,她的师弟,不死不休。
她以阮南世子之名挂帅奉天子令,剿灭西羯残余势力,囚于晏京整整六年,终于回归应处在的位置,踏上后战场的她宛若涅槃重生,势如破竹,忘却多少英雄士,难出此煞挽山河。
所到羯贼皆白骨。
不出两月,凯旋而归,随着金珂勒草原外群山一带重纳回大贤朝版图,自开国以来边境百年大患,食人羯西北二部均覆。沉沙埋葬下累累英魂白骨,饱受苦难分裂烽火屠戮土地,得以解脱。背后意义不言而喻,天大之喜,可阮黛色作为主将立此汗马勋功,却迟迟未获封赏。
后才知晏京意外间翻出一桩成年旧事,阮南王本是贱籍子弟,其母为金陵一倡女,生父乃是一名地痞无赖。他十四岁时弑父杀亲,四个妹妹皆丧命于他手,最后活下来的幺妹靠着多年卖唱苟延残喘几十年,最终流浪到兰阳一带向素与阮南王不合的薛师弟揭发此事。
传遍晏京引一片哗然,天子震怒。
想不到自己器重多年的肱骨之臣,竟隐瞒户籍,还曾干出等事连猪狗都不如的畜生,积怨已久的四方柱国更是用以弹劾讨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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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氏。以太原王氏为首的众士族施压下,罗列出阮南王与世子再被构陷为私通外敌,杀良冒功等根本不存在的罪行。
她百口莫辩,最终剿灭东羯功臣,照亮金珂勒不休长夜的新一代将星被扔入天牢,不日问斩。
天牢里的日子是冰冷僵硬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惦记远在百里外呆在封地燕洲的父亲。
燕洲解忧军是否会弃旧主跟从朝廷旨意,他们究竟会如何待父亲,成为焦灼的噩梦,直到当逃出晏京即将到达燕洲营帐时,她才收到父亲人头后,得知师弟叛变投敌,多年如梦似幻的往时历历在目,岁月飞逝不过是大梦一场空。
说来荒唐,阮南王本是一介边境贱籍,隐瞒为草根由兰阳薛老家主一手栽培出的天骄良将,是自大贤开国以来第一位庶民封王先例,戎马半生,赴汤蹈火,却被一同长大的亲师弟揭发毁去所有。
是罪有应得,或内有隐情,事到如今谁又在乎呢?
“经微尘劫相食相杀、互相伤害,互为轮转没有休息。”
高大雄壮的男人举起手,示意莫要动她。喃念出楞严经的正是杀死阮南王的叛将,他即将鸠占鹊巢,继承十六万解忧军与阮南王的燕洲封地一一獇玄。
阮黛色迷失在杀戮的快感当中,直至全身划过数道血痕,腥液从伤口汩汩淌下,却丝毫不知痛,她狂笑怒骂:“反掖之寇,你以为自己谤上了我那位师叔,便可高枕无忧,替代我父王?”
“你的下场绝不会好过半分!”
“别的师弟一无所知,但阮南王能有今天,靠的正是兰阳薛氏,至于我到底会不会走师傅的老路,那时的世子早已在九泉之下,观我身居高位了。”獇玄不客气得呛她。
银光劈开天色,滚烫热浆染红了她的世界,此出青山峥嵘破,恰似从未拥及,当手背摸到薛家私兵的马驹,她剑锋若电在对方恐慌神情中补抓住破绽,僵冷的手只一刀,便了其命。
满地残迹,风禾尽起,她翻身上马肆意大笑:“无论老天爷,否定我千千万万次!”
“无论怎么否定我,无论一一”
阮黛色猝然目瞪口僵,嘴唇艰难地蠕动着,剧烈地疼痛并未给予迟疑片刻的时间,她缓缓低下头,风驰电掣间利箭已经刺穿胸膛,此时深陷入皮,从后背穿透。
苦熬身躯再不听使唤,周身猛颤,岁月风干枯木,月坠花折,再无徘徊。
厄运从不放过任何一个折磨她的机会,阮黛色正想着死在马背上何尝不是一种痛快,即保留尊严,亦不算特别狼狈。显然老天爷不这么想,马从惊吓中回过神便拼命反抗一跃而起,于是她连最后一丝尊严都保不住,向后坠下,头还磕到不知从哪儿冒出的顽石。
薛家私兵并未像预期那般再次扑上来,他们反倒让开道路,一身玄黑重甲的高大主帅褪去方才的不敬缓步走来,高鼻深目,充斥野性,刀疤自眉峰蔓延眼下,尤为狰狞刺目。琥珀浅瞳透出柔软,那是他复杂神情中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凝聚后化作昔日灿烂,转瞬即逝至。
獇玄单膝跪地俯视她,卑躬屈膝,满腹虔诚,虚情假意得哄她:“命运无常,得到几次,失去几次不过是一场空幻,就在此刻长眠不醒吧。”
她不屑得发出一声冷哼,断断续续,“我待你......莫非不好?”
“......”他沉默半晌。
“你待我?是物件的待,还是对待爱人的待?”
阮黛色霎时哑然,也许都有,也许都没有。
“我没有永远做家奴的打算。”
骨节分明的指节并拢,遮盖住阮黛色的双眸。她呆呆地注视一团视线越缩越小,直到黯黑,悲鸣不甘,一滴泫然突兀地泪珠夺眶而出,木然换来长长漠寂,惶恐不安,涌上心头。登时从头寒到脚,麻木四肢无力延伸至枯惧。
不要!
求求你不要!
冰冷的锐器横在她纤细玉脖前,心中再止不住的怦怦乱跳,玉阁寺赏梅满天碎纸,臈纈羊木屏风后摇晃不定的烛影,聚为一个虚假美好的梦,而今往事不堪回首,徒留苍凉,她胸口闷痛再次止不住呕血,呼吸急促伴随害怕,思绪崩溃。
那一刻,她连呼吸都是痛的。
“世子放心,待你“自裁”后圣上会念及您十岁上登战场,十七岁京中就职,二十四剿灭西羯,如此兢兢业业的份上,赐予您无限恩典宽容,仁慈并厚葬您,不仅如此,圣上赋予我来抒写您的墓志,评你身平。”
我不要!
他一字一句念道:“浮世寒蝉,阎罗提刀,骨碎玉断,玄机空坠,碎花葬垢,本是辜身,奈何前孽。”
“反贼知罪,落尽无恨。”
“不要!”她用尽全身力气喊出。
手起刀落,玉哽一凉,寒光见血,三魂已断。
她被父亲的叛将,亲收的徒弟,一剑斩下了头颅。酐徒红腥,风平浪静,徘徊花终会遍地开花在孤独无人缝隙处。
自大梦苏醒,
世间再无女世子。
2. 恶犬
“圣上前月册封我为世子,便是承认了我阮南王的继承人的身份,无论我是男儿身亦或是女儿身,都是父亲唯一所出,阮南十六万铁骑未来名正言顺的统帅。”
阮黛色眉宇间难以掩盖的乖戾,“因而轮不到个外族与我夺位。”
话音刚落她又朝身后瞟了一眼战战兢兢的江管家,特地加重夺位二字,随后在将目光聚回獇玄。双眼似能射出利剑,死死得盯住脚下狼狈的贼子。倘若此刻无任何奴仆在场,她定会放声大笑,狠狠往他身上捅三窟六个洞。
踏过露霜石板,映着镰月绻光,血溅脏了她的木屐。一番拨弄发之下与记忆中对应的脸,存留几分细微差异。
这时的獇玄还留有几分稚嫩,仅是名年仅十六的少年,身型远超同龄,佻眉入鬓,浓密且长的黑睫下一双发光的三白琥珀瞳,藏着狂妄。五官虽未长开但轮廓分明,少有言语可赞这等容貌,揉杂了野性俊美。如同一只熟知世间繁杂的恶犬,知晓法则,以扑食猎物震慑他人地方式存活。
獇玄看起来正是满腔热血少年,而非上一世那个冷血罗刹。
“呵。”她轻蔑嘲道。
阮黛色不由想起上一世她初见獇玄的场景。
受困晏京的第三年,又一轮冰期之变,寒温度骤降,闹了天灾的西羯在禹州大肆劫掠,燕州乃是阮南王的封地,禹州紧靠燕洲,因而不得不再次发兵。阮南王弟子奉命携解忧军两千精锐镇守荆门关,大败西羯凯旋而归,入京受封挂职。当日她挚友亡故,寒夜色打碎了一盏翠蓝琉璃盛的千日酌,月映半潋艳杂濉光翻开一篇惊鸿章,京外私居枫林小筑,她披着一件白绸缎薄纱独自醉倒于尘土霜絮之上,晶莹碎琼叠覆红火枫,步伐倦风,簌簌作响。
美人醉趴在玉沙枫叶中,昏昏欲睡,晚栖洒下白光,海涛蓝甘作添色演一出精彩绝艳忽而有人闯入画卷,来人步子却不紧不慢,稳稳当当地将阮黛色,从雪垢净泥中一把抱起。
恐慌之色在醉酒后中暴露无疑,半梦半醒间,近乎咫尺。
囹圄一眼,意乱情迷。
她诚惶忙拍他道,“放我下来。”
“嘘,世子莫怕。”
那个年纪的獇玄阴鸷难掩,身躯凛凛,铁甲踏黄沙,常年奔战的生活趋势他毫无少年气,眉峰沿至眼下有道狰狞刺目刀疤,是守荆门关与昔日同族厮杀时,所留荣誉。也许对多数人来说丑陋可怖,但阮黛色不是那多数人,因而极喜爱那道疤,甚至觉地好看得射人心魄。
不曾想她花数年精心呵护情人关系,下场竟是粉身碎骨,人头落地。
阮黛色细细打量着,不解自己当年为何会被这等恶犬,迷惑心智,只心中暗暗想道:前尘往事,不堪回首。
怔怔片刻,院里一片寂静,她神情嫌恶地挪开脏了的木屐,俯下身子,不禁察觉这个姿势似曾相识,居高临下,如看猪猡。猛地上前掐住獇玄的脖子,压低声音到独彼此二人可听见,语气戏虐说,“我的小师弟啊。”
“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
厄达乃西羯部首领,獇玄既是他的马奴,也是他的儿子,或者说草原上无父无母的孤儿皆可被唤做“厄达儿子”。
她姿态傲慢睥睨道:“萨骨里切,记住,你什么也配不上。”
话音刚落院外奴仆便正好疾跑前来通报,“世子,马车报君知皆已备好,可要现在前去面圣?”
蔌风轻乱,袅袅不绝,袭上了微卷披散的长节乌发,绯丽朱唇不悦一撇,不满连带剑挑眉蹙。她痛恨冬日风声波涛。
令人想起一望无际渺茫的幽幽鬼川。
苦难淹没漆黑鸦羽,旒冕冠主受景仰尊,呜咽不该静默。如今得以重生,遥岑寸碧于眼中将化为红莲,亦如波旬般活着,直到不甘仇恨桩桩件件被讨回,松弛神经才可回归她如梦般渴望的燕州金勒草原。
阮黛色掸了掸挂在衣袖上的雪絮,心里想:这羯奴事可以先放放,还有正事没做。
她微转过身漫不经心,“等一下,我先嘱咐江管家,把这狼子野心的羯贼扔回柴房去,明日晨起送到专贩异族奴的西市商人那里,卖几个钱无所谓,重要的是天一亮我不想再见一一”
一股强劲从后扯住曳撒下摆,力气很大。
恶犬咧开笑,目光炙热毫无避讳,眼底清晰可窥正暗自叫的兴奋,神采奕奕,憧憬暗肆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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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不要卖我,我会成为您最忠诚的奴仆。”獇玄语气恭敬打断了她的话。
“我听说,狗是由狼驯化来的。”
荆棘撑起徘徊花歀,刺激藏不住,乌云遮月天地一片漆墨,院里晕黄灯光下只见她嘴角扬起浅浅弧度,转盼流光,出言即是羁傲。
虎视眈眈的凶兽突然收起了利爪,变得谦卑恭顺,可真有趣,突然有更好的点子来报仇。
贼子,
我便赐你一个沤珠槿艳。
一一
缠满绷带的手掀开了轿辇帘账,挂在后处的报君恩铃脆响声渐渐默去,扶侧走下。
百米长道,层层笼灯,鸿图华砌出千古壮观,太和殿巍峨立在终点,纵使黑夜也无法磨灭那等盛世极观。
阮黛色踏上象征王权无上的第一块青石板,心想:华屋秋墟,真金白银堆出来的假象。
金玉其表,败絮其中。
此言并不假,大贤朝在立朝之初便有之称,与多数无情帝王家相同,无情二字贯穿始终,太祖时期便出过生裂冠毁冕,拔本塞源之事。正所谓四方柱国,与帝分天下,后有异族作乱,内忧外患,爆发不过时间问题。当今圣上青年时尚存凌云志,可如今他已是垂垂老矣,无革律之心,无削士之意。
阮南王最了不起的,并非门阀之乱中保下大贤百年基业,迎南逃天子归京,而是他凭一介草根,成为薛老家主唯一亲收弟子,逆天改命,得封异姓王,占据边境的解忧山燕州,连带她的第一位世子位也不过跟着沾光。
草根不比寒门,寒门好歹还是败落后的士族,草根则是再普通不过的庶民。大贤朝人如飘茵落溷,什么籍便是什么命,本不能有逆天改命。何德何能,可令兰阳薛氏青睐培养成一名猛将,前无古人,这是对世家寒门无情挑衅,更是为万千庶民造梦。可笑的是她父亲并不是草根,是最下一等的贱籍。
太和殿门豁然打开,洋洋洒下金壁辉煌,细闻尽是腐朽,苦药藏于熏香隐约嗅到闷臭。
伴随内侍尖锐一声:“宣,阮南世子进殿一一”
芥子须弥。
踏入大殿前她早已决定一条路走到黑。
3. 弑君
内殿冷清异常,空无一人,平日内侍不见踪影,只有元帝孤独一人躺在龙床。
大贤历代帝王中最芒寒色正,满腔抱负的一任君主,如今不过是风残剩烛,瘦如干枯。脸上布满皱褶斑痕,沧桑令他双眼染上黯淡,缅邈岁月,风霜一生。
元帝嗓音撕哑道:“可是阮南世子?”
阮黛色半阖起眼眸,屈膝跪地,恭敬地行稽首之礼。殿内石板映出她的影子,带着浅浅灰尘,想来无论殿内发生多大的动静,再不会有一个人来操心元帝龙体康健。
起身后,余光轻瞥答:“圣上,正是微臣。”
“朕前些月久病未愈,沉眠不醒,一直是慈王代朕处理国事,望卿体谅世子册封仪式上朕的缺席,君臣之间,互予宽容,方可共享太平。”他声音苍老,“你的父王是一个奇迹,肱骨之臣,爱卿身居御史台之职,亦是下一个簪星曳月。”
元帝的话看似带着期许,实际话里要她墨守成规,维持表面的装饰,簪星曳月是海浪卷起时浮现得一层斑光。
阮黛色裒如塞耳,面色僵硬,心想:赏一个无权闲职,竟也编的出这般鬼话。
御史台前朝乃要职,用以弹劾官员、肃正纲纪。贤朝建立后,先有四方柱国,后世家大族迅速崛起坐拥私兵,对天子不满便揭竿而起的造反例子层出不穷,架空朝政更是常有之事。御史无长官,皆是低阶的天子耳目,几番变故,无人敢担这得罪世族的职,待到元帝设立宗室把控的推事院后,御史台早已荒废到仅用于风闻奏事,无任何实权。
如今她入京,天子眼下,当初那野贯了性子需改,笑里藏刀要会,时时刻刻提防世家弹劾,连百姓们逆袭之梦也压在她身上。帝王却无耻的觉得一点小恩小惠便可收买她,让她感激涕零,鞠躬尽瘁,做一条忠心耿耿的好狗。
阮黛色简直快被气笑了。
不过轻飘飘一句话,便可夺猎鹰自由,与其性命。这种喘不过气的滋味,让阮黛色美艳的面容闪过一丝恨意。
元帝好歹是近四载的帝王,历经门阀之乱,王都失守,周旋老奸巨猾世族半生,轻而易举捕抓她呼之欲出的不悦,皮里阳秋,怎么会不明白。况且她压根没有掩饰的意思,便点道:“爱卿可是不满?”
“自然。”
那声音慵懒磁性,沉媚清亮,听起来像叹息难过,又像抱怨,无比适合官场上尔虞我诈。”
阮黛色对昭显隆恩尽是蔑视,她直勾勾的目光凝若寒霜,与声音听起来毫不相干,她撇嘴言不由终道:“微臣好不容易练出来的身手,无处施展,从小习武的人突然要与一群儒生共事,难为我满腹精忠报国,皇上却不赐我机会。”
“你这丫头当真直率啊。”元帝合上眼,回道。
病体令元帝直挺挺躺在龙榻,面色青灰,嘴角卖力翕动试图挤出一个笑,可脸部陷得厉害,僵硬紧绷。
她哼道:“微臣在战场上野贯了,不似父王,已养成这般性情,不会撒谎。”
“姜洲香城一战前,便闻爱卿与阮南王性情大相径庭,原还半信不信,后来爱卿围困城门三月杀出重围,击退西羯首领厄达喇,歼敌两万,俘虏八千羯奴,便觉实为大贤之幸。阮南王严于律己,竟生出爱卿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儿。”
元帝语重心长继续说,“爱卿定要好好呆在京中,机缘总有,待消磨周身锐气重新站回战场,想必又是新一场滋味。”
阮黛色听完沉默良久,将藏在左袖中一朵火红山茶缓缓拿出,笑意愈发明显。
烟气袅袅,龙塌不远处圣山炉燃尽最后一缕香,涎熏淡去。
元帝见她一言不发只是笑,倍感疑惑,妖诡模样刺地背后一寒,正欲再开口却突然一口血涌上,莫名狂咳不止,声音宛若撕裂般涩哑,胸膛起伏不定,想抬手却怎么也抬不起来。血腥浓苦霎时弥漫开,衣襟染红,青筋分明凸起:“咳咳香...咳..点香......”
“微臣劝陛下还是歇歇吧。”阮黛色深吸一气,收回恭顺冷漠注视着,缓缓起身。
她不紧不慢地抽出一朵火红红山茶,神情专注细细拨弄一番,拔出藏在花心的细针,针身因为烛光照射,发出寒光。
阮黛色端详这根细针,无比满意,回想到当年在姜州炼狱般的场景,饥寒无粮,冻骨油汤。
香城一战是她最闻名于世的一战,也是她每一个夜晚都感到惧怕的噩梦。缔造出一切的真凶近在眼前,不过是杀阮南王唯一子嗣,却足足饿死一千九百三十六名士兵与无数百姓,他们皆因元帝而亡。前世她到死都没有忘记,如今决心一条路走到黑,她向来睚眦必报,自是知晓清算当从源头。
她若有所思,漆黑瞳孔凝如寒霜,自顾自地嗤笑道:“原来圣上还记得姜州那一战啊。”
“微臣以为您早忘记了。”
绷带包裹独留指尖的玉手,正拈着针,上面闪烁的光芒仿佛是冤魂呐喊。
阮黛色扶着精凿细雕榻栏,眉尾垂下却露出诡异狞笑,显得无比渗人,令元帝感到不寒而栗,她目光沉甸甸道:“圣上可曾记得姜州粮食紧缺,臣不停请命,遣兵赶往后方,日日夜夜期盼着君恩显灵,约莫三月,无人理睬。”
“那一年姜州香城里四千三十名老幼妇孺,阮南军四千解忧精锐,生死攸关,朝廷视若无睹,粮草延迟了一日复一日,久拖不发,整整九十个日日夜夜,臣与将士百姓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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皆深陷这水深火热之中,饿死的骸骨堆积成山,圣上不愧是圣人中的圣人,让微臣初次知晓青肤蛆绕是何等滋味。这恩情,微臣可是从十六岁记到如今,不多不少正好三年。”
元帝瞪大双眼,呼吸大乱。
她又近了些,“今日臣便要回报圣上,视我命如草菅的大恩大德!”
“那年通姜洲的粮道......”
“那粮道是柱国之一荥阳郑氏派人堵住的不假!可是我经常辗转难眠,夜夜忆想,难道真的有那么大的本事?胆敢危难存亡之际拦截朝廷亲自派来运粮食的王师?再者姜禹两洲乃薛氏地界,地界失守,为何薛氏也不闻不问?”
阮黛色眸光一寒,可怖骇人:“后来我想通了,也是这自始至终就是四方柱国同圣上,给微臣演的一出好戏!”
“放肆!”
闻言元帝骇然颤道:“雷霆雨露....均是君恩,你这是大逆不道。”
“......莫要忘了你父王是如何从一介庶民逆天改命,得以封王,打破数百年的规矩,是朕赐他的机会。”
他想说:没有朕,你和你父王也不过草芥。
榻上的元帝面色呈现濒临崩裂的红涨,撕开君臣所谓的遮羞布,令他怒不可遏。堂堂帝王岂有被威胁挑衅的时候,焚薮而田,意气用事的贼子胆大包天,区区一根针也胆敢用来恐吓他,简直不知薡蕫,只恨自己当时为虺弗摧,妇人之仁。
只下一秒,冷水倾盖。
“陛下,臣有弑君的许可,慈王殿下赐臣的机会,他要求臣务必做到干干净净。”
杀气在体内涌动,面上虽克制住了,可她眼神中的睥睨却是怎么野藏不住,“圣上为君三十八年,青年时勇于推翻世家,大力改革,提拔我父王,可您如今沦落孤家寡人,敌人似野草般烧不尽,唯一剩下的子嗣慈王对您恨之入骨,不惜与您新娶的王后暗渡陈仓。”
“我如草菅,却也想观摩观摩这天子血是何等模样。”
她的声音细微极轻,浑噩的气声一字一顿,无比清晰,刻意压住声音,轻声细语:
“你和四方柱国,一个也跑不了。”
话音刚落,阮黛色将针对准元帝脖子上的迷走神经,顺着微翘的指尖凝出一道冷砺,狠狠刺入,寒光撕裂开一根细如雨丝的青线。
裂官毁冕,拔本塞源。
一切结束在了元帝充斥恐惧的目光中,针塞入喉,不出三日便积血暴毙。云程发轫,仅仅是开始,红莲地狱爬出来的魔鬼,不会止步于此。
所谓度了苦厄,便成佛。
阮黛色则是静静睥睨着他,无声嘲笑,嗔恚无忍,本是波旬,又要成什么佛。
4. 慈王
阮黛色目光痴迷,炙热灼热,她极力遏制自己抚摸龙椅的痴心,本应恪守臣子本分,但她刚刚杀了万人叩拜的天子。
绕到前殿忆起元帝频死时,黄目爬满血丝,神情骇怕,朱唇勾出心里藏不住的愉悦,那是她自离开战场后再没品尝过的快感。此刻填满胸腔,只听“噗”的一声,她居然被自己方才弑君之举逗笑了。
“圣上,你活该。”
久留内殿里说出最后一句话,她知晓元帝尚存意识,正是激怒不君不仁帝王的最佳时机,反正他开不了口,不出意外,他日后也都开不了口,然而她并没有继续刺激这个老家伙。
天子觉得留她不死是开恩,她觉得不彻底将人诛心亦是开恩,多和谐的一对君臣。
阮黛色站在离龙椅不过三尺距离,喃喃道:“剑花馀血惊鸿雁,梨花枯木已成烟,恨天地之茫然。”
阮黛色曾捡到过一只兔子。
稚毛未脱,羽翼未丰,性情孤高自许,目下无尘。寒冬腊月里一只被捕兽夹包围住去路的可怜虫,满身冰渣,胆若象斗。它因为偷食老者藏于家中之嫩草,却抓到关在后院,意外跑出又遇附近用以捕猎的铁锈渍夹,层层困住去路,所幸同样在林子里迷路的阮黛色救下了它。
兔子总在原地打转,视洁乃质本,污水恶臭,只要它觉得脏就绝不迈出一步。
阮黛色步伐犹豫,畅想即使能碰一碰也也好,龙椅上有净土使她挪不开眼,移不动脚,上面浮照出灿灿金光,甚是有趣,想这天不怕地不怕的老毛病又犯了,暗自骂自己一句。
“你在做什么!”
她眉毛一挑,心中蓦地想起今日真正的主角总算驾到,敛去痴态。笑盈盈转过身从龙椅前台阶最上阶,一步一步下到最小阶,共有九步,而后恭恭敬敬朝眼前身着红色大氅的青年,行了个大礼。
“微臣参见慈王殿下。”
当今圣上唯一存活血脉,皇家三子里的老幺,郁姓名则是“素节”二字。古话道最是无情帝王家,可慈王却向来重情重义,他自母妃段干氏逝世后由大皇子成王抚养长大,两兄弟恍若双生胎从不离对方。成王落水亡而后,他惊吓得大病一场,永久落下眼疾,自此生性多疑。
狭垂微挑的双眼,略微三白,得天独有的冷漠淡然使凡见过慈王面容的人,都可揣度他性情一二。
似病郎,却也是天潢贵胄,纵使眉垂,又总是笼罩一股忧愁,出尘中也带有一分雍容。
多情善感,忧愁重情,阮黛色却恰好看中这一点。慈王并未抚她起身,对刚才的越矩行为耿耿于怀,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题,语气颇为不善道:“你方才想要做甚?”
阮黛色稽首:“兄弟阋墙,挚亲反目,微臣想起大贤历代先祖,历代宗亲,为了这一把椅子杀来杀去,就想摸一摸是纯金还是镀金。”
这是拙劣的谎话,纯金物品不可能造成椅子,她不过又是在胡说八道,可慈王却听出背后别有一番深意。
他问:“纯金如何?镀金又如何?”
华贵金光洒在美人脸上,那一抹格格不入蓝笑盈盈道:“若龙椅是镀金,那微臣会嘲笑为这椅子厮杀之人,若是纯金,那微臣则建议殿下熔去龙椅,将熔好金子切成碎子,分发给黎明百姓。”
此话一出,可谓惊世骇俗,龙椅无论何物所造皆是皇权稳固象征,眼下国库虽不丰,却也好过天灾频发的时段,何至于靠熔去龙椅来接济苍生,退一万步,国库里悉数珍宝也足矣与黄金对等。慈王虽从未有一日受过太保教诲,他并不愚昧,听得出阮黛色话外之音。
他忙将她扶起,目光一片渐渐软去,诚心说道:“世子不必试探本王,本王同你是一条心的,眼下你的差事办妥不宜在宫中久留,若沾上闲言,史官定会计卿一笔。”
阮黛色在心中写下评语。
慈王不愧是封号带慈一字,他仁慈亦关爱每一位为自己真心行事,付出之人,可慈往往也不一定能助他成为一代明君。上一世,下场惨烈,重生后她立即决定下一场泼天好赌。
闻不再藏锋之语,她抽神想起曾救过的那一只兔。掩去失望,潋眼莞尔一笑客套地说:“殿下说的是哪里话,微臣替您分忧本就是分内之事,臣先恭贺殿下荣登高位。”
后殿骤然传来陈阵闷咳声,慈王自然注意到,神情微微一顿,半晌冷眼望去,甚至覆了一层不易察觉的轻蔑之色,眉头紧蹙。
元帝尚存求生意志,奈何他早已唤不醒仅存的父子之情,天家只有君臣,无父无子,逼的众叛亲离,到底是老皇帝造孽过多,种因得过。
慈王曾倾慕过一位赵郡李氏月中聚雪的绝代佳人,早年二人一同赏花賦诗,待到摽梅之年,即将出阁之时她另却嫁于元帝。
好一出筑台纳媳,自此佳话成笑话,佳人成嫡母。
花开结果。
李皇后在元帝病重时有孕,阮黛色才不在乎孩子是谁的,她不过是顺道卖慈王一个人情,好报当年姜州之仇,平自梦魇。
上一世,元帝亦是此时身染重疾,想来应当真是紫薇星护体,太医院连道回天乏术时,天佑吾皇,他竟然奇迹般康复。不料却得知小自己的美娇娘朱胎暗结后大发雷霆,堂堂大贤皇后竟与慈王苟且,所谓帝王一怒,伏尸百万。
可怜的李皇后与未出世的胎儿共赴黄泉,一杯毒酒了却此生。好事不出门,丑闻传千里。元帝盘算自己既然将儿子养废去,如此不顾廉耻,大不了就养好孙子吧。于是接过慈王府杨侧妃诞下的小皇孙,慈王也像他成王皇兄一般被迫落水而亡,真真干净。
她不贪心,弑君报仇后仅求某日可重回沙金勒草原,平安顺遂,然而在此之间必须先剿灭前世这群大族虫蛀,否则她和父王时时刻刻饱受监视之苦,对十六万阮南军虎视眈眈,好比不允雄鹰展翅,黑鹫高飞。
“殿下若没有什么事,微臣便先行告辞。”
阮黛色也不等主子发话,不矜不盈地越过慈王,从华雕金琢前门大门方向缓缓走去,没走几步,一股力拽狠狠住她臂弯处,不允离行。
转身横眼瞧去,果然对上双眼神复杂的眸子。她轻叹一声,似早已料到般,当儿子的终究不忍心。慈王下意识避开她目光,颤声道:“父......圣上何时死,途中可会痛苦?”
“圣上啊?”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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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故作思考,漆黑瞳孔飘忽遥远,往前迈了一步,“不出意外的话最多三日,然而微臣不能保证会不会提前到明日,殿下无需担忧,圣上在此途中并不会有一丝一毫的痛苦,只是无发再动弹,如中风之人一般无二。”
百盏琉璃长信灯照耀,堆砌出一层金,铺满太和殿每一处角落。金光朦胧下慈王眉头紧锁,在确认不会痛苦后缓缓松懈。慈王终究为人子,黎明百姓和爱人腹中孩子相比,纵容世家猖獗,阉人乱政,强夺所爱,无情无义的父皇。
谁重谁轻一目了然。
可与嫡母媾/和又何曾洁,莫非抛花入流水,他宁可不愿地闭眼,喃喃道:“本王要为天下苍生,不仁不慈的君父,他当死。”
虽然不知慈王演得哪出,阮黛色眼下也没有讽刺人的喜好,彼此皆是凶手,狼狈为奸。
她对天家仍存最后一丝希望,愿意配合他演一出,便叉手安抚道:“慈王殿下说的是,殿下所做天下苍生,臣先替姜州那年丧命的四千三十名老幼妇孺,饿死的一千九百三十六名具亡灵,他们的英魂,终于可在地底安息。”
尾末她重复了那一句:“不仁不慈的君父,他当死。”
“世子安慰本王,本王都明白,你无需如此,只待你我共同的敌人被剿灭后,我定允你重回阮南王身边。”慈王睁眼挤出一个有些苍凉的笑容,他是认认真真审视阮黛色此人城府极深,分明是个笑面虎。
元帝犯过无数次错,唯有认定阮南王世子实乃威胁这一项,是少有正确。
倘若是错怪世子又该如何,她肯为死去将士弑君,亦是位重情重义之人。忧思下,他再入死胡同。
慈王无奈吩咐她:“罢了,世子回去吧,晚点雪势大了冷。”
“殿下,可是念父?”她问。
“香城一战,同臣作战的的一千九百三十六名为将士解忧军,也同样乃是活生生的人,他们不少也为人父,为人子,臣知晓此举将背千古骂名,但每日深夜我记起他们活活饿死时的面孔都会难以入眠,害死他们的是当今天子,是千万百姓的君父,可他视所有人命如草菅。”
她一字一句说出口时,轻飘飘恍若寻常事,可只有设身处地代入才知晓,分明是一种莫大的绝望,而后来人们只将姜州香城一战,视其为又一代将星诞生。
多月药味,熏得金壁辉煌太和殿一股恶臭,腐朽烂木头味,污水泡酸了般,刺鼻醒目。千百公里外姜州不知比这恶劣多少,满堂金玉,京中琵琶江南舞,肆意交杯美酒,却凑不出几箱军粮皇草。
慈王没有接话,左眼早已落下一滴晶莹泪珠。
阮黛色点到为止,只是告退,她的目的达到,大仇得报,破解初时的恨天地之茫然,朱唇一勾。
今日,她撒了一个谎。
元帝不会死的轻松,未来三日里他会痛苦到疯魔,清晰感知自己全身无法动弹,静脉在最后一日堵塞爆裂,他将双目充血,眼睁睁见证自己从此间堕入无间,一切遥远漫长,生不如死。
幸好无人目睹她诡异一抹微笑是多么可怖,短暂到大殿门敞就立即阖起。
袖中山茶替她红。
5. 过往
呼啸凛冬,风雪始终未停,獇玄已换上仆役穿的黑棉麻,世子府里的人并没有苛待自己,这件衣服并不合身,好歹保暖。
途中他领略到府中大小院落,明白诗书描绘的何为琼楼玉宇,天上宫阙,不少峻宇雕墙,白花花银子堆出的上等雅致。然一切看起来,窥不出任何武将风格,反倒像心思细腻文人手笔。
江官家见他正惑,不紧不慢解释这王府赏给阮南王之前曾是废太子故居:“好看吧,这府邸过去是皇亲住的,想来也有些年份了。”
废太子乃元帝亲兄长,喜好风雅,善谈诗篇,广搜罗世间奇珍异宝,自他逝去后这座府邸原封不动赏赐给阮南王,王爷常年驻守边疆,直到世子被召入京,府邸才终于迎来新主子。有趣是世子生母曾是废太子府上舞姬,她同阮南王露水一夜有了世子,于是王爷认下这笔风流债,却也害得阮黛色始终落有“倡优之后”的污名。
“那舞姬在诞下世子,没半柱香时间就辞世了,后来王爷始终未娶妻,独有她这么一位媵,膝下也只有她生的唯一一个女儿。”江管家跨越石雕门槛回忆着匆匆过往,光阴好似短短几日,晃眼已经整整十八年,他抬手,感慨地拍拍獇玄宽广肩膀。
靴子踏过门枕,踩到厚厚的冷飞白,宽广院落旁盖着一捆捆干草。洁石镂空阁出一片专供马儿歇息的透风间,管家顺起气手拿起挂在旁侧的檀木小梳,养马不易,何况还是这一匹性子最烈的。
江管家怕他不知薡董,想先教会他如何梳鬃毛,唠叨半天无人应答便转去身看。
哪里知道獇玄早一动不动地愣在原地,目光灼灼地紧盯前方,宛若琥珀脂的瞳孔微微颤栗,周围的空气凝滞,不多时便裂开一张狞笑。
他有几分痴迷赞美道:“是匹好马。”
雪色繁笼中立着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皮毛泛光,马身雄壮高大,青筋若隐若现藏于它皮下,肌肉如此匀称,鬃毛卷而极长,细打量下它身上竟无一丝杂毛,优雅矫健,真可为是马中无可挑剔的上上之品。
羯人自小长在群山草原,马是珍贵与财富,后来去了阮南王的解忧军营也担得起一句阅马无数,然而当他今日亲眼见过这匹,忽然觉得过往那些,不过尔尔。当初他在营帐里背过几本书里写到此马非凡马,房星本是星,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
正当他沉浸在赏马喜悦里,忽略了身侧江管家慌张不止的干咳嗽声,耳边响起一道沁人心脾空灵渺茫女声于身后响起。
“好看吗?”阮黛色问。
仍旧那般似鬼魅,幽幽中带着怨念,獇玄想。东羯王帐最低等除去食羊,则是俘虏,好在他身份比较前二者特殊,乃第三种一一杂种。
东羯王玩征战四方,品过胡姬泼辣舞姿,尝过乌孙娘的热情,唯独没试过中原女子的娇柔,便从万千俘虏中挑出那么一个中原食羊。这名中原的食羊生了一只小杂种,再往后,獇玄便一无所知,也许生母在产下他这一只羯羊混血的杂种后,已经成为银盘上鲜嫩多汁的烤羊肉,徒留白花花骨头,宣告一名苦命女子的香消玉殒。
某日他终于等到阮南王将他接入营帐,也是第一次体验做人的滋味,闻中原食羊皆被称为女人,不是羊,而是人,无比期待。
于是入京前他不仅畅想一日看尽王都花,也想云霞明灭睹姝颜,然而等到的却是一通鞭打狂抽。
獇玄不想再当杂种,当即下跪,笑道:“回禀世子,我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马匹。”
她只对他言语视而不见,如齿帘一步接一步彻屐声,指尖顺着革带触摸到马匹节约。
江管家看出世子要骑马,又是老嬷嬷附体,唠叨:“不可啊,世子您好歹换双靴子,您脚踩木屐如何骑马。”
“那你去给我拿靴子好了。”她回答,转身去死死盯着江管家,眼神透着不容拒绝的怒意,然而他只是直挺挺僵在原地,迟迟不为所动,又是语气不善地嘲讽道,“怎么管家不愿意,莫非你怕我弄死这位小师弟?”
圆滑世故半生的老管家,浑身战栗,脸色过去血色吓的像纸般煞白。
见他这副模样,阮黛色不禁开口笑出了声。
吮痈舐痔,痴人说梦。
她还没死就已有人视獇玄为未来阮南统帅,这位子何时轮得到瘈狗噬人的东西。阮黛色唇齿间笑意轻慢,瞟了一眼獇玄卑躬屈膝模子后,鲜少好心地对他说:“你放心,我若真想弄死一个人,刚才就立刻打死,何必拖到现在。”
这一幕,似曾相识。
江管家嘴唇蠕动,怜悯似地望向獇玄,她一眼便知这老东西眼下应当又一张嘴吐不尽地肺腑之言。然而老管家只是觉得这好歹都是师出一门,不知二位何仇何怨。
“是真好奇。”她松开节约,不悦道,“莫非我师弟与你是什么血肉骨亲?”
“世子莫要污蔑小的啊。”
见他一把年纪还自称小的,阮黛色只觉一股恶心之感席卷全身,彻底恼了,怒斥他:“还不赶紧去拿我的靴子!”
江管家连连道是,麻利地一边赔着脸一边告退,说到底他终究都只是资历更深的家奴,不值钱的贱命还是先保自己要紧。
四四方方的院子里仅剩下他们二人,阮黛色沉下心来,睫下笼出一层鸦羽,显得脸色混淆不清,复杂中有具来自上位者的势焰,她用余光蔑视獇玄,腰上别金戈,高啸渴血,好似将随时寄出一刀斩下头颅
乖戾爬上眉梢,她倨傲叫出獇玄身为羯人时的名字:“萨骨里切。”
少年骨节分明的左手,在跪的过程中因为撑地,冻的赤红,当他听到久违的名字后,阴鸷地歪了歪头,而后狠狠地用手抓紧覆在石地上的一把雪。
脉络中血液仿佛干涸。
他应声抬头,映入眼帘是一张璀璨炫酷的笑颜,呼吸渐深,不自觉想起军营里风雨飘摇,局势不定,身边一些军营里的新兵蛋子会整日念佛法心经,阿弥陀佛,无量功德,无奈他当杂种日子好似溺水翻腾,烈油滚亨,悟不出佛法奥秘,解不出普渡众生,他只记一句。
波旬,讹也,成就恶法、怀恶意故。
于是獇玄拙劣地模仿起她,眯了眯眼睛勾起嘴角,病态癫狂笑着说,“世子的事可办妥当,会有大人物死?”
他心知她正是波旬。
“对了世子。”他继续补充道,“吾名獇玄,阮南王更改我名了。”
阮黛色刮他一眼,丹唇纵笑开,反问:“有区别吗?”
玉指拨弄黑马海藻鬃毛,柔软而蓬松,阮黛色当裒如塞耳,恝然附和,根本听不入耳的又说:“萨骨里切,不是说要成为我最忠诚的奴仆?既然是奴仆,我爱如何称呼又何区别,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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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一个意思。”
萨骨里切,羯语里的黑色。
臈纈羊木屏风,烛火忽明忽暗,她倚靠在獇玄宽广胸膛,情人之间藏不住爱意,她娇嗔告诉他可以叫自己字一一慈姬。
前世那人则是佯装深情,满眼是她,也哄人般要对她吐露一个秘密,贴过耳,她感觉獇玄粗糙散发有些刺挠晕扎得她定心大乱,耳尖暖痒。那夜也是一个如今日般严冷的冬日,他亲哼一声,吞吐出滚滚气,低沉嗓音富有磁性,性感而撩人心弦,他说:“慈姬,你可以叫我的羯名一一”
萨骨里切。
满地晶莹银粟雪纷纷,白茫茫庭院,去岁前年无不同,人心多诈,不可单单视其表。
那一句叫我的羯名,即使经历求生无路的下场后,她依然觉得回味无穷,人易在脆弱时迷失在一句句求爱之言。
“萨骨里切。”阮黛色叫道。
熨斗蓝绸缎袖中伸出一只层层绷带的手,獇玄听那具有致命吸引力的声音,目光死死锁在她身上,喉咙干涩。
一只手绷带匿下累累伤疤,缠至腕肢处,榴汁漆染,甲尖渐绯,泪水潋滟泛起波纹。分明只是露出半掌,却显得格外露骨,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冷酷心肠,满怀恶意地想出了绝妙的点子。空气流转间,慢慢地,笑着朝獇玄勾了勾手。
双唇一张一翕地说:“过来,萨,骨,里,切。”
獇玄嗅见瑰香在一晃间逝去,他倍感折磨,不想浅尝辄止,戏虐意味唤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情感,强烈到重新点燃心底,只是听言语,他的饱胀之欲就永远无法满足,他知道他被蛊惑了。
贪婪的他被牵引着站起身,与几个时辰不同,一步一步行皆自在,目光不再仰视而是平视波旬。
芙蓉白面,尽是带玉的骷髅。
他顿在距离她不过咫尺之处,宛若隔了千山万水,獇玄心中了然,自己终不是人只是杂种。少年太过稚嫩,眼中仍旧藏不住情绪,琥珀瞳里闪烁着狩猎的热情,哪怕他语气足够虔诚道:“世子,有何吩咐?”
她目光似水地顷刻间软下,眯眼微笑,褪却锋芒,等到问獇玄,“手可冷?”
“世子问我?”
“这世界上难道有第二个萨骨里切,不如你指出给我看。”阮黛色叉腰松懈,以默认的慵懒语气反唇问道。
一抹虚伪假笑蛊惑人心的海妖,张开白森森的牙齿,准备嗜下他这个杂种,然而她实在太美,美到摄人心魄,想必她的生母舞姬也是一位风姿绰约的绝代佳人。獇玄是能够感知得到,那一句无比奢侈的关心的背后也许蕴着阴谋,仍旧令其呼吸急促。
獇玄镇定道:“不是的,世子没错,世间只有一个萨骨里切。”
“是的,你要记住你的名字。”末尾她顿了顿,咬牙切齿地,凤眸折射射出一道锐利寒光,令人不安,“并没有什么大人物,有的只是草菅人的无耻恶徒,世间本无公平,但做人不可无情无义,欠命者偿命,欠恩者偿恩,我事已办妥,现在要解决另外一桩了。”
“我的小师弟啊。”
眉梢高高扬起,冷漠看入他中眼里琥珀,想了想后抿嘴,阴森道,“师姐我眼下需要跑马,正缺一个脚踏,这种事情自然需要我最忠诚的奴仆来做。”
她好心附上:“跪下吧。”
“萨骨里切。”
6. 跑马
佛说因果轮回,波旬却不在因果之中,阮南王也偶尔会感慨两句有时无论身处多高,神算若周文王,亦或是卑躬屈膝,都终不敌那群满怀恶意,根本讲道理之人。
如今他总算明白话中所指。
獇玄曾经做过脚踏,他当杂种时一直是他的“阿塔”羯王的脚踏,每次当西羯王厄达上马,熙熙攘攘异族人群都会推搡还未长开的他到马前,密密麻麻的脏手按下杂种头颅。
然后他要等待一只重如泰山的靴子踏在自己脆弱脊梁骨上,骨肉血亲不过薄薄一张纸,杂种在所谓“父亲”眼中也仅是杂种。
那是他永远不想回头看的耻辱,刻意掩藏之下,理应无人知晓。
他悠悠地笑了:“世子,如何得知的。”
“得知什么呢?”
美人阖去的眼眸霎时睁开,浓眉微蹙,摆出一副百思不得其意的样子,眼中藏不住的笑意暴露她分明是故意。
她在装傻,獇玄如是想。然而他不能说一句不愿的话,此刻他不过一皆家奴,又经历鞭打发卖一系列事迹直到方才世子终于离开后,管家便带他下去签字画押,他有些自嘲笑地觉得自己是不是生来不配为人,兜兜转转,竟又成奴隶,永生永世挣扎不脱自血缘诅咒。
“你知晓我当过脚踏。”
少年总是学不会收敛,只一味逞口舌之快,他垂眼喃喃,“世子好生奇怪,为何总针对我一人,军营里多人曾赞世子性情豁达,心思纯良,偏偏我遇到的世子绝非他们话中所言。”
阮黛色并不回答,她目光漆黑幽沉若涅石静静的只是平视獇玄,朱唇分明勾起却无笑色。
那人上前且近在咫尺,依然毫无波动。可獇玄却看的真切,那是蔑视,如看猪猡般到极点的眼神,譬如猎鹰巡鼠。
他在太多人身上看过一模一样的眼神,麻木到连身为奴隶的他,会对这个许久未见的眼神产生几分亲切意味,终是由爱故生怖。只能将账算在那股香上,都怪那股令他魂牵梦萦的香,无时无刻不惦念着近一步,再近一步。
世子颧骨的一颗盈盈小痣缀在雪肤上,丹唇同眉间朱砂好似糅杂出的同一种颜色,獇玄看的入迷,目光直白。他的脑子不停地的念那是波旬,是将他拉入无间的波旬,喉咙滚咽,抽出思绪又用来想为何如此英气美人却自带绯艳,为何?究竟是为何?
他忘却自己不过一介奴隶,行为根本是猪突豨用,逆风执火炬,不要命的作死。优越的高大身姿使双眸可以轻而易举扫过她黑臻臻青丝卷乌发,见犹如佛尊眉间一点绛红,观高山雪松乌黑眉藤,
好美的一张脸。
“嘭一一”
一阵雪穗勾乱祸风,他已栽倒在玉沙地中,脸上除去一瞬热辣,立刻感受冰冷敷面,冰火两重天中头发还上沾了不少霜屑,当真无比狼狈。没过几个时辰没出息地结结实实地又挨了世子的一巴掌,他不怕死地起身,此时一只木屐就沉沉的踩在毛茸茸后脑,仿佛要踏烈地的,他忍不住发出闷声。
换来的,是更加变本加厉,越挣扎脑后的木屐便踩的越用力,女人的声音懒懒地,突出的却是切实的警告:“你的眼神太露骨了。”
“萨骨里切。”
阮黛色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够没良心,她可以在无比伤痛的第二天充满干劲。正如重生的第二日还来不及伤春悲秋,就寄信把远在千里之外的亲爹阮南王臭骂一顿,譬如你是菩萨下凡尘,心慈脑浑,什么东西都敢检?
言词激烈,慷慨激昂,看者拍绝,闻者赞孝。
骂到天南地北,分不清究竟谁是爹,谁是女儿,最后更是怒斥他何不以溺自照面,赶紧把獇玄这个狗杂种给自己送到晏京来。
獇玄不知前路有险迫不及待的自投罗网,正中她下怀,立刻将他好一顿鞭笞,仍觉不够,许是对昔日情人的了解,真正可以击溃他的唯独权利二字。
出色低微的杂种,在羯营里为奴为婢,在早有内定继位者的情况下高步云衢,借机缘一刻不懈的往上爬,一步又一步同恩人仇家结盟,随即变更立场,如此栉风沐雨连她都有些佩服。
当年欣赏情人生如蝼蚁,拥有鸿鹄之志,多么有志气,结果来日也招灾落己身,他为了权力如此奋斗往前本没有错处,可偏偏惹到回过味的阮黛色身上,她成了话本子里相信薄情郎的傻人,到头来被骗财骗色还骗命。
这口火,她是无论如何都咽不下去的。
阮黛色挪开木屐又一次放过了他,淡淡道:“记住一件事,你如今是本世子府上的家奴,别再用令人作呕的眼神看我,所谓忌惮你夺我执掌军权的位置不过让外人浮想联翩的幌子,你如果留在军营兴许有这个机会,可惜你落到我手中,便听话一点吧,莫要胡思乱想,惹恼我对你毫无益处。”
“听话一点。”她垂下眼帘,眼神似管教不听话恶犬时,主人柔哄犬的语气。
獇玄不是不愿意做一辈子的家奴吗?那她就偏偏要对着干,永远要他记住自己只能做家奴。怜爱中暗含虚情假意,倒不像让犬听话,反倒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抽耳光前的一颗甜蜜枣,是警告才对。
晶莹剔透的白雪被侵一点红,少年满身霜屑胳膊弯曲杵地,解力爬起来,途中断断续续呕出腹腔里的淤血,不久刚上完药的伤在又一记猛摔中裂开,换做常人早就倒地请大夫,在地上疼地哀狠。
可他始终不吭一声,这点疼不算什么,强者拥有处决弱者的无上权利,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世道生存之法,千年规矩化为滔天洪水,蜉蝣一声声痛呼只会被淹没。
他从不为此感到委屈,上位者自古口含天宪,朱口白齿,唇舌一摆一搅就能定生死。
磨磨蹭蹭半天终于跪好,姿势摆低。另一旁见主人迟迟不上鞍,黑棕骏马不悦地踏起脚,马蹄发出铁哒声,獇玄则是忍伤想尽快待世子离去后,重新回去找管家上药,怕脏了自己新得的棉装。
就事论事,王府豪气,下人冬日里竟配着棉衣,回忆自己当年在羯部衣不蔽体拔草啃,他着实生出难以言说的几分艳羡。獇玄身形微颤却定力极强,声音铿锵到:“请世子上马!”
“本世子的马踏叫什么?”
她的声音带着懒寐。
血肉掺白骨糅杂出人,红粉沾白髓,疼痛蔓延身体各处筋脉,寸寸蚕食,火辣辣地搅弄皮肉。天寒地冻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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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痛感总是分外明显,他粗喘着目色赤红,低头打量酥雪越来越多滴血,污垢似的。
他挣扎一番,将在阮南王那里学成不久尊严顷刻抛下,没脸没皮地咯咯作笑,“萨骨里切,世子的马踏名为萨骨里切,您最忠诚的奴隶。”
尊严?奴隶何来尊严,他犯什么贱去学人家父亲的刚正烈性,冥顽不灵对谁都无好。
他继续道:“吾现年十六,萨骨里切名意味漆黑之色,羯族畜口,父亲是羯王厄达单于,生母两脚羊,阮南王从边境捡回教导,心存感激,不远千里赶来晏京做世子的奴隶,不识您善,多有得罪,还请您上马,赎我这一一”
忽然感受到两块坚硬横齿,正不轻不重地搭在他弓着的后背上,受力有度,欲盖弥彰,那位置受过鞭笞,皮肉因挥鞭者力道过重,裂开口子露出里面白花花的骨头,但凡稍作用力便会传来噬骨之痛,可等来等去,却迟迟未迎那道降下的力度。不知为何,搭在背上的木屐宛若踩过碳火,分明没有痛感却倍感滚烫,尤其是心脏。
他愣了愣颇有些意外,又下流地回味起敷在木屐上松松垮垮的白袜,熨斗蓝令人灼目,喉咙愈发干涩,合上眼细细想着过往道:“赎我这下贱的一身血,受人厌恶卑劣,自私污骨,天生不知好歹的牲畜本性。”
“继续说。”阮黛色不知晓自己究竟在干什么,她的目光落在他宽广结实的后背,自始自终不曾用力。
脑子里头想的是鼻腔内洗不净的腥污,因为嗅到元帝周身血腥腐臭和那张虚弱老脸,浮现出不可置信,即使死前他都不明白,姜州饥荒因私心而草菅人命的罪,杀人可是要偿命的。即使那群百姓渺小泯然众人矣,来日亦会有幸存之人前来寻仇。
譬如她,正好信奉以战止战,以杀止杀。
她敛眼游神,目光染上几分酸,正在愁容惑住时底下跪着的獇玄色正喊:“世子,[1]肉食者鄙,无可远谋,而我过去空腹无志,无可谋远。”
刹那雪凝固于四周。
热气呼出,阮黛色静静沉默了半响对这段话嗤之以鼻,倍感可笑道:“巧言令色。”
她不再言语,取下一枚指金尖戒指朝獇玄丢去,挪开木屐后用力一跃踏上马镫,跨坐鞍上,抬起手轻轻拍拍骏马咽喉革下的脸颊,抚慰她脾气大的千金良驹:“黑珍珠,你准备好了吗?”
阮黛色喜欢以珍宝取名,曾经也喜欢珍宝。
黑珍珠为回应主人发出嘶鸣声,马嘶热烈兴奋,回荡往日驰骋沙场的肆意张狂,铁蹄安耐不住兴奋原地踩踏。
阮黛色见坐骑比她自己还兴奋,含着欣慰地哄它莫要急,心里想她的大小姐估计是在晏京呆太久,太久没办法像当初在草原那样肆意奔跑。
“送你了。”
她蓄力一拽缰绳,大声呵走,黑露珠如一支蓄力射出出的弓箭,星奔川骛般骤然奔腾。
徒留他一人在院中摩挲金戒指,中间镶嵌一颗红宝石,獇玄如获至宝般对着哈了哈气,反复擦拭。心在有些疑惑,那人竟没居高临下的说赐他,而是送他。
他久久沉默着,不发一言。
晏京未亮起的黑夜,响彻铁蹄踏金镶。
7. 阿娘
朱雀大街乃晏京秩序象征,宽广街区直达城门口,连同各区,白茫茫一片飞檐鸱尾,红柱白墙。黑马踏破长街,阵阵风雪,独它奔腾地热奋高涨,形成对比则是马背上面无表情的主人。
没有如往日微微俯身,没有时时刻刻戒备,没有以便更安全的驾驭烈马,只因她此行目的正是坠马。
元帝得等三日后才能升天,说不上是为洗清嫌疑,或是提前规避风雨,她想在这段时日里先敛去锋芒,不触朝廷。
世家和四方柱国是一头盘旋头上的恶鹰,等待随时将她这只猎物抓走蚕食,可往往猎物也会以捕食者出现。要先麻痹他们,装出离开太和殿对圣上交谈得知困她于晏京之事感到悲痛不已,思溃绪败,于是暴露出缺点,藏不住心计地纵马长街来发泄情绪。
让世家都知晓阮南世子是个蠢货。
“吁,改道这一边!”
棕红色的缰绳,宛若一根鞭子在她手中,只是一拉,黑露珠立马掉头朝一条较为明亮却空无一人的小道,飞驰而去。
河倾月落,她早就想明白要一条路走到黑。
阮南王是靠四方柱国之一的兰阳薛氏一步登天的,但其中亦有他过人天赋,先帝南逃,他挽救破碎贤王朝于水火,三年殚精竭虑地收复失地,将羯族人赶出晏京,背后多少苦楚心酸尽无人知晓。
她自遭遇香城一战每当午夜梦回,非人般的痛苦饥荒,使得一张张面孔消逝在世间,再无痕迹,她终是无法忍受的崩溃大哭。
正在此时,长相仍旧年轻英俊的父亲会步入帐中,将她抱在怀里,有节律地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宛若哄啼哭不止孩童,不去指责,不去安慰,只脉脉无言的任由她脆弱无助。
倘若抛去身份一谈,他必然是个极好极好的人,严于律己,刚正不啊,同时不缺乏温情,值得人人赞颂的真君子。
哪怕并非父女仅为一名麾下士兵,她也由衷认为他会是世间最令人钦佩的统帅。
唯一污点则是年少好美人,收下废太子府里的舞姬招致重视名节的簪缨大族与之决裂,兰阳薛氏此后同他疏远,师兄弟反目成仇造成前世不可逆恶意诬陷。而多年前,她也曾埋怨父王即便从未爱过娘,至少在其亡故后给一个名分,何苦折辱,多年迟迟都不将她扶正,尤其是尸骨还另赠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穷书生。
凡了解过阮南王的人都知晓,成熟稳重,吐露出言语都是一味简白亦明,直击痛点,他不加任何修饰地直白道出:“慈姬,世上有许多情义是你不解的,人偶尔年轻都会犯下不可磨灭的错误,我同你娘亦然。她心中夫君另有他人,正如我妻位置也另有他人,我们二人行驶人生道路为逃避而结伴的旅人,达地而散,我尊重鼓励她正示自身,自由自在奔赴她真正期待的,如果将她扶正,她会怨恨我背弃誓言,不允她同所爱相守。”
她当年被父王过于开明的姻缘观惊到哑然,根本听不进去,震惊转化为愤怒,恼火吼道:“所以呢?我是你和我娘年轻时,乱搞犯下不可磨灭的错,你们俩奔赴所爱路上的一块绊脚石!”
父女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自然阮黛色也不会料到,来日自己同獇玄关系只比爹娘更复杂。
她曾深深为獇玄雄壮不失美感的身体深深着迷,虎背窄腰,青筋蓄势待发般露于皮下,她更爱獇玄在某处的天赋异禀,异于常人的□□尺寸。初次借愉,夜深人静时似梦似幻,斑驳白玉瓷遗韵未消,她愣了愣神不假思索赞叹他
一一实在厉害。
如今她早已释怀,亡故之人已成为过去,不会再死而复生,眼前正活着的人才是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恶趣味使得她好奇远在千里之外的父王,被亲女儿寄出的信臭骂一顿是怎样副神态。
以阮黛色的的了解,父王也许只会不怒不喜的随手朝烛火倾去,直接烧掉。她偶尔都心中生疑,父王这个性子如何生出她这般的女儿。
“不妙。”
风雪漫漫,回神发觉跑过道,这条路多居皇亲国戚,非原定计划的那条,阮黛色神情无限冷漠,想来这事也发生不止一次,她没有责备的令人听不出意味的埋怨道:“我的黑珍珠,黑夜赋予你一身美丽,血源赠送你其他骏马遥不可及的速度,但为什么你总喜欢追那没有意义的一轮月?”
一轮没有意义的月亮。
正亢奋激昂的黑色骏马,疾如风快如电,踢乱雪屑沸腾沾满了下摆,它野疯了,哪里顾及地了她嘴里说了啥。
“你坏了我的事。”环顾四周后漫不经心道。
马蹄始终不停,她仰起头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黑夜洒下鹅毛大雪,不尽的片片霜流落尘中,不知住于天上溟有没有机会赏这片景。正当阮黛色途径院落外墙,听见低沉磁性地歌声断断续续,预感不妙打量四周。似梦似幻,若隐若现,雪势纷乱中描绘出一个模糊人影,高坐于墙瓦。
晚蓝泼洒其身,映照月光珊珊星墨,散乱青丝下是雪白狐裘,说不上一阵熟悉的似曾相识。
遥遥枝头瑰花果,松眼醒时草枯烂,随马蹄一步步靠近,人影渐渐现出一女子,合眼如此唱道。
她的嗓音很低,换做任何一个人拥有这种嗓音都有气势蓬勃的沉淀,可她却像披着人类躯壳的恶鬼,引人联想,生人勿视,周遭雪好似下的更密了。
阮黛色被这不听话的倔千金拉到这处,她屏气敛息,意外瞥见个独特的人,并不想惹麻烦,小声训斥黑珍珠几句。
恰逢此时听见动静的女子,缓缓睁开一直紧阖的双眼,恍若木魅睒睗,山间精灵。善良的她特地在一人一马不足十尺远的距离,幽幽自得地从狐裘里取出一把弓弩,高高举起凶器,微微弯起的眼睛似笑非笑,眸子里是威严阴鸷,深不见底。
前世坠马头颅被斩下的场景,令她记忆犹新,深深烙印在阮黛色心间,多年行军打仗的她感到一股不详之感涌上心头,她厉声道:“不好!黑珍珠赶紧掉头一一”
“嘣。”那女子虚张声势道。
霎那间骏马受惊,主人的叫喊更使它慌乱,彻底放开野性好一顿乱踢。
阮黛色最初的坐骑并非黑珍珠,而是它娘,那也是一匹上好的黑鬃宝马,但与它任性的女儿不同,那匹宝马稳重可靠,纵使受惊也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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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骑马之人的安全,毫无疑问那是她最为优秀出色的伙伴,但它早已饿死在香城战场。于是,她特地选了宝马之女,像约定一般,以便照料,然而她以为陽和启蛰,日后更好,结果却是不要命的主人配不听话的野马。
她骂道:“黑珍珠,你妈的!”
这头蠢马。
女子手中高举的弓弩根本不曾扣动过,机械厚重的嗓音拟出的悬刀扣动,机关开闸,倒真像那么回事。
然而一切尽收眼底,她睥那女子表情多了几分洋洋得意,觉得此人不过恶趣味作祟。眼下更加忧心地反倒是仅仅一个普通虚张声势,竟能将黑珍珠吓成这幅样,不禁后悔,自己是否真将它宠坏了,她的千金大小姐脾气挺大,胆子却小。
“吁,静下来!够了我说静下来!”
她身体被接连猛震,眨眼间,骤然冒出一个念头,马匹受惊害得她被迫养伤,不正是她想要的吗?眼下可是个失不再来的好时机,又碰上个不知是敌是友的路人,这场戏倒也算完整。
横眼看起,瞧这女子仍旧满脸看戏的神情,也不再顾虑,便赌一把。
只听“噗通”一声,从黑珍珠上重重摔下,接连数个翻滚,满脸冰渣,沾满全身。
骏马似是倍感不妙,无情无义地先撤了,几秒功夫,再难寻它身影。
你个畜生。她无奈心中瞋道。
霧遮明月,阮黛色呆呆的望向远在天片的一轮月,幼时她觉得月亮死缠烂打,总追自己,后来才知晓是自己在追月亮。霜敷满面,雪地银素裹蓝装,冰片溜入玉颈终是再不惧寒都止不住冷颤,思量自己模样做的像不像,她到底在心里留了一份警惕,假使此人心有不轨要加害于自己,那黑皮革带上别着的马头照殿红,免不得要见点血。
久久月色静默地让人快躺的丧失知觉,直到被一道张扬笑声打破。
“哈哈哈一一”
那女子忽然爆发出一阵狂笑,脆闷低磁的音色,笑声中却透著嚣张狂妄,甚至有几分残忍。阴鸷难掩,傲然屹立于世间,将卑劣聚为一体,宛若一条毒蛇般危险可怖。
阮黛色思想放空,听这疯癫笑声意外想起了獇玄,只当老情人对自己影响可真不小,垂眼骂了句:“真可怕。”
“我吗?”那女子颇有些意外,从墙上一跃而下笑吟吟驳道:“不过逗逗你罢了,何必生气,我怎知你们是犟人配蠢马,一个死命往前冲,一个胆小不如鼠,况且人就不该和马倔,幸亏今日是我娘忌日,得做点好事给她老人家积德,否则我今日就要把你冻死在这了。”
一张地母之相映入阮黛色视野中,挡住胶白无瑕的圆月,俯视倒地正像条死狗的自己微微发笑。
那女子一双水弯垂眉,鬼魅疏离,质艳如霜,尤其眼皮薄薄如纸,妩媚姿态淡淡溢出太像妖了。她有些难以想象,女子口中的娘又是怎般模样,邻牙俐齿,满嘴都是搪塞之话。
阮黛色觉得她似曾相识。
“你记一下吾名曰霍香,小字兰茵婢。”女子笑盈盈说,将朝廷独有的赤字金印令牌举至她眼前,上面赫然是着竖一一推事院中丞。
8. 兰因
兰因婢,兰因絮果。阮黛色懒洋洋地躺着,准备一装到底,细细品味这独特且无比不祥的字,心里念叨着究竟是多么不负责任的爹娘,会给自己的掌上明珠取这样的字。
“我无爹娘,这是我自己取得字。”霍香一眼看穿她心中所惑,爽快地解释。
话音一落她解开盖在身上的雪白狐裘,娴熟地盖在阮黛色身上,反复确认她盖好后,小心翼翼地将她慢慢拉起,阮黛色冷冷看她也不在意,纤细手指弹落她鼻上的寒霜。手指在脸上触及便离,略过耳边中金饰圈环,不吝啬地赞美一句好看。
“谢谢。”阮黛色答道。
忽然她注意到霍香左手背上,有一颗棕黑色的小痣。
阮黛色微微恍神,并无话言,冰天雪窖里的某一刻蓦然感受到一丝温暖,可于她而言却有些麻木。
除了父王,她早已不相信世间任何情感。情人拿她做踏板,元帝视她如草菅,美人灯风吹就折的慈王,满脸忧愁,对她猜忌大过信任,世家虎视眈眈,如此美好的桃源,金镶玉嵌无一处可歇脚。她没有多余的情绪来接受这份善意,只令人倍感刺痛,依然时刻警惕。
而后阮黛色注意到她奇怪的发髻,肖似当今晏京流行的堕马髻,可相较于发全盘梳于脑后不同,泼墨乌丝披散直流下,金梳插入额堕发中显得既庄严又不失年轻女子的妩媚。
说不上是疑心或是好奇:“兰因是个很好地字?”
幽兰似妖的美人,似是想起什么有趣之物,振奋之色徘徊眸中,“自然。”
她眸光一亮,意外瞥见阮黛色腰带挂着的的玄鸟佩环,只强调而后继续说道,“主掌推事院的御史中丞。”
霍御史的生世更像一桩密闻,坊间更流传出些五花八门诸如太监养女之类的。碍于分不清此人是敌是友,身份又是圣上密臣,从未露面,她便也互不打扰。
“很不可思议吗?”霍香笑眯眯问。
她只摆摆手,无奈答:“非也,霍大人你一会儿说今日是你娘忌日,一会儿又道没爹娘,实在是打了在下一个措手不及。”
不出意料地,言完又是一阵意料之中沉默,半响二人心有默契地各自消声。
娘一字由阮黛色来诠释大概就是一场禁忌,凡碰上准要触霉头,打从记事起,她就是个没爹没娘野丫头,整日居住在竹林深山里,只有个天天爱啰嗦念叨着是她爷爷的老人,一直抚养她长到总角之年。在此期间,阮黛色对于住深山的怨念已经到了口吐莲花,满嘴污言秽语的程度,终于在她即将落草为寇准备当上山间一霸,那个对女儿不负责任,处于寻无此人的父王这时才来接回她。
避免她步入前途未卜的光明大道。
后来她才知晓,幼年时总和自己拌嘴的师爷,其实是兰阳薛氏的老家主,因为娘,害得父王无颜面对昔日恩师,不过那又是一段后话了。
“我娘教我做人不要和蠢马较劲,还有大冷天的别坐冰天雪地里,易冻出痛风,每年冬季能痛的你乱叫,世子还是快快起来。”霍香眼神飘飘然,应在回忆她口中的娘,话尾还欣欣灿笑。
阮黛色一身熨斗蓝曳撒,卷发披散,眉间点红,浑身除头以外全以绷带覆盖,常年佩以金饰耳圈环。如此有类外族的打扮,除了阮南世子不会再有第二人,所以她对霍香猜中自己身份的事并不感到意外,甚至说是意料之中。
两人面容靠的极近,近得令阮黛色感到一丝诡异,善意来的太没原由并非益事,阮黛色面上依然泰然自若,她没起身,“霍大人,下官的腿受了伤,对于你一腔肺腑之言下官甚是感恩,可惜一时间无法动弹,御史中丞不若好人做到底,想来贵府应当有马车,可否送在下回府可好?”
算起来,御史中丞身为密臣,等级同御史台算起来也是同僚,不过因为她是一女子便从不显身,官场里多友少敌的道理,阮黛色还没糊涂到不知其中意。
前世她总畅想着人可以身在其中,又不在其中,但大厦倾覆时却无人一人敢言。
眼前人太过熟悉一时如同那次满地枫雪夜,睁眼时,见到一双手将抱起自己的獇玄一样,口蜜腹剑,毫不掩藏叵测居心,轻慢狡黠。仿佛要化眼神为一把利爪,一点点剥开粉红血肉,挖出她的心脏一样。而最后她也确实化为他人盘中佳肴被一口口蚕食殆尽。
“霍大人。”阮黛色压声唤道。
蓝月为霍香增添一份可怖,尤其是炙热目光,这般一动不动凝视自己。
一声嗤笑,打破平静。她如骷髅戏木偶戏般地歪歪头,显得极为木纳又诡异:“若我没猜错应当是世子有求与我。”
阮黛色淡淡回应:“是在下有求于大人。”
“哎呀。”霍香眯眼仔细,露出了副便宜还卖乖的模样,听不出可话里意味地说:“只可惜了世子,我这人从最爱煽风点火,隔岸观火,自出生起就从来不好行善事,尤其是看风雨中无处飘摇的人,恐怕您还需等到天明看看有没有人可救你。”
这话说得弯弯绕绕,宛若一条吐信正晃晃悠悠爬上身的毒谁,话里没个准信,勾上猎物后还要好好折磨玩弄一番。
阮黛色倒也不恼,眼神中染了一层灰,达官显贵的恶趣味罢了,她懒地同此人虚与委蛇:“如此,大人若不愿,便将披风先拿走吧,免得下官打破您不行善事的习惯。”
耳畔风雪摧人,玉洒长街。女人低下头月光扫出一层黯淡鸦羽,势在必得神情带着阴鸷发出“咯咯”笑声,低沉嗓音听起来如此浑厚有力,尤其尾音,万千铁练出的一把重刃。
“不可以哦,骗子。”
霍香漆黑眸子一动不动直勾勾的盯着她,闪烁神采,兴致昂扬。
闻骗子二字,她本能蹙起眉头疑惑藏不住地出现在脸上,看到那张病态可怖的姣好容颜,挑挑眉并不多言。
似乎对霍香她奇迹般的没有显露出多少对天家皇族的鄙夷与恶意,这个人太过特殊,除獇玄以外自己识得的人都不同,此人豪不掩藏的疯戾使得她不由生出几分知己的意味,阮黛色假作听不懂歪歪头:“大人是在同我打哑谜吗?谅下官才疏学浅没读过多少书。”
狐裘下粗糙卷发埋入玉颈,刺挠地引人发痒,一言一行皆尽收入霍香眼底。
“世家最喜欢看到你这样子,巴不得你在他们面前也是这副装孙子的模样。”霍香眼尾薄淡淡红,眯眼笑着讥讽道。
阮黛色伸出缠满绷带的手,搭在她肩上反唇相讥:“慈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
“不。”
她凤眸微垂,道:“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刺啦一声,绷带被渐染石榴色红指甲扯下,锋利敏捷地使人来不及反应,数道狰狞疤痕暴露在空气中,难以想象一个女子玉白小臂上能有那么多道裂口般疤痕,恍若徘徊花荆棘,亦或是一条条弯弯绕绕寄生毒蛇缠在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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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小臂上,吐出毒烈信子,烫出一道道丑陋狰狞红痕,这些在阮黛色身上多到数不清的疤痕相比,不过凤毛麟角。
要说宫廷将相里的舞台讲的是人情世故,那对于一名武将来说讲的就是真刀实枪,留下这些再正常不过,予她而言,这些反倒是过往风沙留下的种种荣誉。
阮黛色深感冒犯,变乱几乎下意识地缩了缩手却意外被霍香攥得更紧,见那人对这些伤疤比自己还在乎,她冷笑一声,斜眼扫量霍大人这逐渐病态的神情,扯嘴说:“看够了没?”
“征战沙场自由翱翔的老鹰,忽然被笼子桎梏,铁链拴住利爪的滋味一定非常不好受,不仅要与每个试图抹杀捆住你的人面前装无事发生,还得遵照他们的规矩,不可发怒,不能爆发,未来沉默的日子里你每时每刻都在想办法挣脱,可这座为你构造的牢笼实在太过繁琐复杂,看不到头,你是不是恨不得砍下他们的脑袋,是不是筹划着复仇大记。”
阮黛色冷冷地再扯出一个笑容,眼神骇人,极快平复完评价:“是很有趣的猜想。”
熨斗蓝袍下,藏着的另一只手条件反射握紧马头照殿红,只等霍香再说出一句引人恼怒的话,就能露出独属于匕首的锐利寒光。玉翠粉勾勒出极尽诡谲,风声含刀烈,严霜顿地恰到好处。
明亮月光被云雾缭绕,朦胧不清。
眨眼间,一把通体黑色长鞭横在阮黛色眼前,霍香慢条斯理地用鞭柄挑起她的下巴,在此期间手上没有卸力,抓的极紧。她冷眸微眯,含不尽的淡淡笑意,端详着眼前大名鼎鼎阮南世子,目光尤为烫人,泛着恨不得将她看穿一般。
“别装了。”
阮黛色斜过头,不紧不慢地回看她好奇问:“大人好雅兴,总是打趣这种无聊的事物吗?”
“世子心里清楚。”她眼尾弯起像一道月牙。
霍香抬起她的下巴,端量着不放过每一寸有趣的细节,嘴里机械般念:“世子十三岁上战场,三年前姜州整整三月围城之战里,形式不利情况下以少对胜多之人,誉为天赐肆月雪,到晏京反倒被一头蠢马害的摔伤腿脚,坏了筋骨?世子可是欺兰因年少。”
“我可是个快意恩仇的主,最恨人欺我。”
仰头时,撇见满面春风的妖孽露齿白森森牙齿,在她身后是一轮耀眼的月,牵动来自心底兴奋神经,忽明忽暗向打量,她发出一声轻笑。
缓缓用下巴轻抵于阮黛色眉间朱砂,仿若在穷途末路的狂徒妄图融入一尊菩萨像,满腹虔诚掩诡谲。或是融入母体的孩子,换做常人只当此人定是癫症发作,阮黛色不愧是行军打仗多年之人,定力堪比铜浇铁铸,依旧未曾勃然大怒赏癫子几分颜色。
纤细五指插入乱发之中,今日初见之人过分的亲昵,阮黛色眉头一拧,冷眼细扫她过分亲昵的作态,语气轻蔑道:“谁知道呢?凡是都有意外,我也本无意来此。”
“那太可惜,你就是来了,不过世子放心我是来帮你的,藏拙避锋我多少知道些,世子切莫做出任何伤害自己,亦或是使自己痛苦之事了。”
阮黛色打趣道:“不行善事的霍大人会如此好心?”
“非也。”
“因为让你痛苦是我该来做的事。”
“而非你。”
话音刚落,夜色中传来一声凄苦叫喊声,寒蝉凄切,惊退的雀鸟纷纷肆乱横飞,遮住拿那轮锃光瓦亮的明月。
9. 肉羹
灶台上正熬煮着沸腾的热羹,糜烂的肉碎在一次次翻滚中与软粥融为一体,极佳交汇。酷烈的光线照在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掌,他提着一只长长铁汤勺,均匀摇散锅里的羹汤。
膳房里其他厨子仆人们慢悠悠地干着自己手底上的活,几个无事可干的还聊着闲话。这座府邸里只有一位主子,而她又不习惯人伺候,百名仆从,即使有心劳碌也只能若无其事,行若无事。除了这个刚到就被世子厌弃的羯奴,百般讨好那位主子。
滚烫热羹冒起模糊视线的朦胧白烟,猐玄抬手拂散去,而后转身去翻找瓷碗。
一旁在膳房干活多年,入了年纪的厨娘有些疑惑得问道:“玄儿哥,你能笃定世子愿意赏你个脸,品尝你的肉羹吗?可莫要让白花花的铜钱打了水漂啊。”
蹲在柜前翻找的少年,雷凌风行地从柜中找出一精美白釉,细细琢磨半响就定下它,端起便连忙起身朝厨娘露出一个得体恰当的微笑,虽然看起来有几分假却也令人沁人心肺,他一边将熬好成色不错的肉羹倒入白釉,一边对厨娘慢悠悠道:“没关系的,倘若世子不愿品尝,我便将这当作午膳吃掉不会浪费的。”
“你这孩子就是被欺负惯了,世子也真是的,女儿家家的擐甲执兵,打打杀杀,也就倒也罢了!”厨娘面露嫌弃之色,不悦地继续埋怨道,“怎么对个未过弱冠的孩子下还那般重的手。”
猐玄神色淡淡细量自己的肉羹,成色不错,往上面淋上些零碎的葱花做装饰。
世子对底下人下过规矩,除了掌管膳房的领厨,任何人不允许触碰平日服用的食材。那领厨恰好同猐玄这个羯人不对付,早年和江管家一样,在阮南王手底下当过兵讨伐过羯胡,但二人对其态度判然不同。
近乎不共戴天的程度,自猐玄入府第二天起他就没给过好脸,也不在意他阮南王弟子的身份。毕竟予他而言这羯奴不是安分之辈。
整日琢磨讨世子欢心,不过藤蔓好爬高处,这并非什么该指指点点的地方。
小小一碗肉羹,花费他半月工钱,还专程从外面购置了肉米,翻遍食谱,天天缠着几个看因瞧他生的俊美,而动了恻隐之心的厨娘姐姐们教导。猐玄在讨女子喜欢方面,鲜少败过,即使他完全不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情愫。
猐玄不冷不淡道:“世子本就喜好自由,半年前那次罚我心里也不好受,意外在雪中策马摔断了腿,养病那么久,心情低落苦闷,需要找人发泄。”
“如果刁难我可以让世子舒心,我也愿意。”
年逾三十的厨娘只看了他一眼,垂下头叹了口气,不禁哀叹命运呐,何不怜惜这个命苦的少年郎。出生贫苦的人,更能体会出生带来的痛,譬如猐玄这张异于中原人的脸,立体骨骼轮廓与过于高大的身材。
殊不知,他的话处处矛盾,不提一句当日狂言,白白将错处尽推到世子身上,好似是娇蛮仍性的主子,故意非他不可,专刁难他。
“您不用那般,我很乐意受苦,一切都是我应得的,不赖世子。”
他谨慎小心地双手捧好装有肉羹的白釉碗,冒出阵阵热雾,好在掌中厚茧挡住温度,高温炙烤不得自己,恍恍惚惚间想起那位高高在上的世子,半年前训完隔日被人用担架抬回府邸。随后也不再罗嗦,动身要离开膳房:“我去寻世子了,辛苦厨娘姐姐这段时间帮我。”
一番话好似言犹在耳,厨娘摇了摇头地叹气。
青涩稚嫩的少年最讨人喜欢,长辈见了只觉孩子可爱,心智未开,有的只是满腔热血与孤勇,并不知人生险恶的大道理。然而她也不略微思索,论人心之术与险恶,谁能同一位活过尸山血海,成为阮南王亲自认下的混血徒弟,一争高下。
猐玄也绝非一丁点善意便能付出所有的那一类人,他有的太少,独条贱命,哪里乐意整日对一尊大佛做小伏低。
一一
艳阳高悬,热炙人间。
热烈的天气烤得肌肤泛起微微浅粉,结出汗珠,遍布的荆棘疤痕,仿佛滑蛇缠绕在一只细长纤细的小臂,她靠着枕垫单手支颐,另一只手端起一杯泡好茶水。
默默思索关于德州多出来的田产,应该让当地人干些什么营生。阮黛色本想将田产全交予父亲保管,又深知父王是个志洁行芳的老顽固,从不藏财,拿一文钱,都恨不得倒贴三文的性子。既然他如此奉行君子之道,那她何必去坏他的道。
苦一苦父王,小人贪财的骂名便让她自己来背吧。
前世晚几年间,积压多年旱灾疫病好似一团火烧口岩浆,齐齐崩发,迸溅出毁天灭地的灾厄,踏遍人间每一处角落。
千里鸟绝迹,万古悲同鸣,讨伐东羯时灾厄最肆意横虐,英明贤主高坐庙堂观苍生痛不欲生,她又过上了初战不顺那种生不如死的生活,亦如姜洲时那般忍冻挨饿,苟延残喘。
眼下天气还没开始骤降,物富民丰,正是最适宜为多年后屯粮做打算的时机。阮黛色一边翻看账本,努力熟悉着现今的粮价,盘算种些什么好,时不时抬起手抹去额上沥沥汗珠。心里暗骂那群虫豸世家们,害她一个只晓兵法的沙场女流,还得多学一门管账看家的本事。
正当骂地尽兴时,一道低沉沙哑的嗓音打搅了她的兴致,愉悦情绪即可消散。
“世子,马房猐玄求见。”
阮黛色隔着雾绸肉色纱帐,视线望向敞开门户外那位无比熟悉身影,刹那间,连笑都挂不住地冷冷道:“进来吧。”
木制地板传来靴根砸出地踢踏声,他挺直胸膛进入世子卧房内,映入眼帘的是贵妃榻上若隐若现地侧卧身影,曲线有致,直到一只布满狰狞疤痕的纤纤玉手,撩开一侧帐纱,把乘茶的杯碗款款放落于木阶,动作婉转流畅毫不拖泥带水。
好一幅美人卷,可惜猐玄不敢多看,语气谨慎:“世子,这是厨房备好的膳食。”
“拿上来。”
猐玄默然,狰狞入眼,平日里世子无论作甚,她的胸膛与双臂处皆会裹好绷带,鲜少露出红粉皮肉。
结实有力的双手,端端正正地将肉羹捧到帘前,目光深深,不知是不是自己耳尖竟听见一声不悦的啧。
阮黛色心下郁烦勾了勾手,本想借那道旭日霞光查阅账本,眼前骤然一阵黯沉,自然是猐玄过于高大身躯遮住光,语气不善:“近些。”
迷濛纱帐恍惚间窥见窄袍下摆隙连处,雪白大腿胆大妄为地肆意显露在外,周身泛着淡淡香气,玉颈修长,榻上的女子动身要起。她一只手挑开帘纱,另一只支撑着上半身,稳住身形。紧紧裹住云袜的一只玉足落在檀木床阶上,直至完完全全落坐榻边,塌落熨斗蓝的裙摆,掩住足迹。
她眼皮也不抬一下,淡淡道:“萨骨里切当真聪慧,来王府半年了还不懂怎么为主子用膳。”
沙哑冷清的嗓音在耳边率先响起,宛若脆裂地晶石碎裂,敲打地面。
他不恼不怒得克制地俯下身去,用瓷白的勺子舀起糜烂如泥的肉汤,抬起头以平视目光,直白露骨地看向她眉间赤色,微微一笑。松垮衣襟开到腰间,摇摇欲坠,视线极好的猐玄瞥见裹胸处那山峰沟壑,注意力集中在宛若上好白瓷的肌肤,雾霭凝结出晶莹剔透的汗珠,滑落入隙。
空气弥漫出粘腻燥热。
姿态分明如此恭敬,却又掩藏不了豺狼本色。
阮戴色反倒一脸无所谓,满不在乎,不久前狂言叫骂的阴鸷少年,彼时挺起脊背跪在她脚下。
交领开地松垮直至胯部好似无物,细腰如蜂,军营没有寻常女子所用的肚兜,于是从幼年起便以缠布裹胸,久而久之便习惯了。刀光剑影中存活下来时落下众多掩盖不住的疤痕,她索性不去在乎。
“是,世子。”
胸膛里有雷鼓声声作响,直到将热勺缓缓向恍若尊像,高不可攀的女世子朱唇靠近,小心翼翼,平静稳重,在即将碰到饱满唇肉前一刻,急促骤变,被抬手打落。
顷刻间,摔落勺子借力重重摔落在地上,碎若璃石脆玉盘,裂成数片,浅粉肉羹散贴地面。
微风拂过,他静如止水的眺眼望去,只见一双黢黑如曜石的眸子泛着锐利寒光,满是戒备。
猐玄抿了抿唇,心中讽笑,条件反射地认为又是一场新的刁难。他本性自傲且极端冷漠,大部分怀有波动的情绪皆是精心伪装,淡淡道:“世子,即使厌我,也不该浪费粮食。”
阮黛色只觉心头一阵作呕,尤其是那碗肉羹,光是嗅到气味便止不住战栗,脑海飞速翻涌叫嚣,青筋跳动,足足半响才平复下心情。
万事皆将飘然地逝去,恍过神来,她扫过猐玄几眼,莫名地笑了一下:“你多虑了,你还没那个能耐,只不过我不喝肉羹罢了。”
“不过你说的对,我浪费粮食,确实错了,但以后不要再让我看到肉羹。”
语气是不容质疑地寒冷,宛若出鞘刀刃发号施令,并以绝对的无情处置不服之人,潜藏生动滔天暴烈的浪涛。皮肉牵动出的僵硬造就异样的诡异,阮黛色不愿多浪费在那碗令人作呕的肉羹上,光阴宝贵,裹住云袜的脚轻佻地抬起。
悬空的脚慢悠悠地勾了勾猐玄的下巴,白绸缎丝滑的布料摩擦着刚刚长出的青须,近乎暧昧。
“时间过去真快,短短半年,我的好师弟连身形高大了不少。”世事无常,搭上霍香那条贼船以后,彻底利用关系查清楚猐玄的身世,真真浪费,原来曾是她手下败将之子。
确认到如此宝贵的把柄近在身侧,她默默寄去一封斥爹信给远在千里的父王,建议不要命可以早日让贤。对待贼子,她的态度虽未曾转变,他平日除却养马同时担任贴身侍从,目的自然是时时刻刻亲自监督他的一举一动。
猐玄自然领的是两份工钱,她毕竟不是黑心世家,干不出扣底下人钱财的腌臜事。
如今的朝廷,依然维持着百年前畸形的政治结构,权力由世家门阀全全把控,起初先帝因为推行科举,打破四方柱国与帝分天下的平衡,引发门阀之乱,西羯乱京,天子南逃。后来天下平定,先帝封击溃西羯夺回京城,立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的阮长赢为异姓王,赐燕州为封地,他的军队以燕州解忧山为名。
不过一年阮南王也是深藏功与名,离开王都晏京,充耳不闻朝廷事。久而久之,重新把控朝政的世家大族以王谢两家未首,纷纷前来投诚。
日子久了,任何风吹草动,皆逃不过两家之眼。
兰阳薛氏因门阀之乱子嗣凋零,旁支纷纷陨落,犹如万千落樱花瓣匆匆一去不复还,膝下唯一现存的嫡系血脉只剩个体弱多病,不再涉武的败军之将,正是阮黛色那个黑心肝师叔。
幸运的是阮南军大部分已被换血,薛家私兵势力尽盘踞在另一边境的高梁河。
阮黛色不敢说自己善御人之术高超,从一开始便不会将信任交托于他,倘若留猐玄一命,能来日带来更可观的利益,那么忍耐也绝非难事。况且她非善类亦会在途中加倍奉还,命令心怀不轨的家奴屈膝跪伏,匍匐在脚边无论是否乐意。
与虎谋皮,不过饮鸩止渴,迟早某日某刻旧事重演,但她知晓此人虽脾性乖戾嚣张,却已是手边为数不多的上上棋,好牌太远,看来拉拢人心还需得从长计议。
相较于宛若一条疯狗的霍香,虎视眈眈的世家权贵,才是共同敌人。骨子里她憎恶猐玄这把时时刻刻悬挂颈侧的利刃,可本性对潜藏的未知危险的挑战性,令人向往,她想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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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能在眼皮子底下耍什么花招,同时又要在他最志得意满时,给予他致命一击。
体会她前生之苦。
正深思骨节分明的手掌一把抓住她纤细的脚腕,隔着曾松垮薄薄的雪色云袜,有力指节压出皱凸料子。
不满发酵成一股幽幽怨气,阮黛色居高临下地睨他,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并不言语。钳住纤细脚裸的力道缓慢悠悠,仿佛对待一件绝顶宝贵的易碎之物,就这么轻轻抚,隔着一层薄纱人与人之间发生着腐朽儒生最为摒弃的肢体接触,隐下云袜指隙滑浮于檀木屐,卡如偏洞。
视线慢慢上移瞥见世子肆无忌惮露出的一截小臂,纵然纤细,上面却是实实在在覆着一层薄肌肉,遍布昔日旧征沙场累累战果,别有一番风韵。
他扬起头,朝她露出意味不明的微笑,纯真得像个讨赏的稚气孩童,炫耀这几月训练许久的成果,而后径直拎起她的一只脚。
阮黛色垂下眼神色淡淡,想了想,不留情面地数落道:“你笑的可真难看。”
猐玄视若无睹,没有接话,只默默如往常那般伺候她穿木屐。自入春后,他正式担任起世子的贴身侍从,负责管理世子日常起居梳洗,远远逊于他一开始来晏京畅享的副官一职,然而遭完那一番毒打,又转于马房里蛰伏许久,对目前局势他虽说不上满足,却已是万分幸运。
柴房到底没偏房暖这事,世子既然不喜欢他赤裸裸的野心,那他便装出一副家奴样便罢。
他骨子里惧怕卑微,害怕任人宰割却无法反抗,但空有一颗鸿鹄之心。
世道如此不公平,为何越反抗反而将失去更多,微微阖眼。怨恨曾轻如蝼蚁的日子,不似眼前世子宛若高高升起的太阳一样耀眼,在她面前,自己只能双膝跪地仰望她。
没关系,他想。
他的眼睛看到太阳会刺痛,所以总有一日,太阳会为自己坠落,变得黯淡无光。猐玄裂开一个畸形扭曲的狰笑,圈养困兽的法则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只要自身足够强大,强大到远远超越其他竞争者,便没有什么是触不可及的,他如此想道,一点点加深那扭曲的思想。
恰逢此时,鼻间飘过一阵沁人心脾的香气,他贪恋细嗅。
“我的副官下个月要从高粱河调来,且我腿伤刚愈,她到来前出行的事暂,可有异议?”阮黛色倒是痛快得拿他当狗使唤,既然他那位渴望往上爬,那就勤快干脆些,多做些事。
幸运的是阮南军大部分已被换血,真正薛家私兵盘踞在另一边境的高梁河。
薛师叔天生患有隐疾无法人道,兰阳薛氏前途渺茫,老家主认下过俩位徒弟,继承未来薛家在姜禹二州的私兵家业。
其中一人,便是黛色关系一般的亲爹阮南王,出生一介草根,年少成名,战功赫赫。戍守茫凉解忧山近二十年,倒不是他自己生长在此,而是封地在燕州。若不是因娶废太子府上舞姬作媵一事,引得兰阳薛氏与之疏远,必然是薛家兵权与家业的继任者。
奈何他早已壮大自己的势力,兰阳薛氏也无法通过其他手段,操纵他的一举一动。
另一位,刚刚驻扎高粱河不久的二弟子,年纪尚轻,整日在黄沙漫天的泥沙地里瞧骆驼,一位女子,也是阮黛色的一位知己。
她打趣道:“不想问是谁吗?那可是一开始你心心念念的位置。”
“世子愿意说吗?”
阮黛色并不回答,只是看着他。
他回:“不敢有异。”
恍神的美人神情冷浸,而后勾起唇瓣硬生生扯出一个弧度,面上和煦,却未达眼底。
她细详起少年俊逸却不似中原人的脸,似乎琢磨出了什么。随后抬起脚朝其左肩轻轻一踹。调笑似开口道:“倘若不会笑就别装,看着渗人。”
屐齿一碰,少年身形纹丝不动,脸庞闪过一丝诧异,屈膝而跪使得实现十分有限,再抬眸,只见起身扭动的一抹熨斗蓝裙摆。
他的五官神情皆十分标准,面上肌肉牵动得恰到好处,如若不是昔日受这张脸皮蛊惑,遭到不可磨灭的一场劫难,想必她依旧将浸于他精心编织的谎言幻梦里。
论起做戏与城府,阮黛色毫不犹豫地举荐猐玄,虚与委蛇无人可与猐玄争锋,客观来说真真正正的戏子都无法到达他那般出神入化。独有愤怒野心,其余寻常人轻而易举的真情流露,从未曾显现于此人。
譬如可以在屠杀完政敌满门后,泰然自若地擦拭干满身血迹,与她共醉入梦,翻涌谄媚。
一幕幕恰似水中望月。
好以价值衡量生命,自私自利。似乎天然不具备属于人的情感,缺乏对于苦难灾害的怜悯与同情。
与其说人,不如说兽。
阮黛色随意将散乱的长卷发撩过一侧,亮出后坠领的大片雪白玉鹅颈,肌肤暴露于浮尘的浓雾渗出淡淡香汗,徒留稍短的一绺腻于羊脂白玉,在金环别耳,发出脆亮的金属声摆声。
她阖眸仔细斟酌一番:“萨骨里切,把你煮的那碗劳什子羹收拾好,待会儿陪我出府。”
屋内一阵哑默,迟迟无回音。天地潇潇,静地可怖,晖光明晃晃照耀在二人身上,斑斑恍光绘出一副静谧花卷。满身劲黑的家奴屈膝跪地,人如其名,阳光落罩于背后,前身隐在阴影之中前方渺茫。
美人则迎光而伫,松弛有度而又懒洋洋地叉起腰,下三白令她看起来似乎对一切都不在乎,左颚小痣宛若撒在脸上宛若一滴血渍。
半响,猐玄应了一声:“是。”
她扭了扭头,松动身上歇近半年的筋骨,该去会会那个疯丫头了。
烈阳临身不为所动。
杀不死她的,迟早有一天会被她吞下。
10. 身世
水仙楼外马车一辆辆而滞停,下来清一色穿月渐纱的大族子弟,戴冠宽袍,一派不问世事只叹今朝,个个面上敷粉描眉,丹唇涂胭。
艳阳悬空,人间酒绿。
清澈湖水中映照出奢靡倒影,建于水旁,即可赏景,也可吃酒。青蓝瓦下红木白筑,金镂雕琢需陪衬,烁大牌匾上刻着水仙楼二字,灿烂夺目又是无比刺眼。那滋味真是令人不舒服,从不远处眺望那金子堆出来的浮靡处。
夜晚上演一出出声色犬马,全供衣冠禽兽们享受,如狼牧羊。
朝中大族门生不知偷偷贪了多少军银,害她当年出征得一边耕地,一边带军营家眷织衣。怎料京里人还喜欢更为铺张浪费的清贵,效仿名士风流。
阮黛色心中讥讽道,她侧过身,只见身旁的羯贼这厮竟连眼睛都看直了去,浅色琥珀瞳中正燃着窥不到的火。
她鼻间自然而然地哼出笑意。
她读懂了这个眼神。那是一种与晏京人无关的神情,其中饱含艳羡与惊愕,又具有侵入骨髓的不甘和嫉妒索饶交织。再转眼,见口三五成群的公子哥便迅速明白来龙去脉,匆匆下车的大族子弟与结伴友人寒暄后,眼神碰巧撞上这异族面貌,轻蔑作呕的神情显露于厚厚浮粉下,戏虐微微眯起的吊眼尾赤裸裸嘲笑他的出生。
再瞧猐玄虽然神情冷峻,将自己埋入伪装当中,然而想起上一世素有“人屠”之名的情人,嚣张跋扈,分明乃狾,当真是风水轮流转。
阮黛色无视他的怨念,正欲开口讥讽却不仅顿住,想起一些往事,有些松动毕竟投胎这项本事,她同样不算擅长,只话锋一转道,抬起手:“哎呀呀。”
“眼神可杀不死人啊。”
她拍了拍他的脸,垂眼冷道:“这世间只有刀子能杀死人,怒火可烧不死人,光是愤怒可没用。”
话音落下,阮黛色意味不明地收回手,目光直白,以手喻刀朝纤细玉颈一划,蓝袖曳落臂弯她的,动作干净利落,饱满朱唇伴着浅笑,戏虐道:“像这样,明白了吗?”
猐玄闻言,面色依旧。
他会错了意,误以为是世子善意安慰,绷紧锋利的下颚微微松动。
“世子......”猐玄低声喃喃。
风窣擦身,阮黛色径直朝水仙楼大门迈去,不再理会他,徒留木屐“踢踏”巧声。
猐玄转头望去呼吸渐沉,眸光微震,瞥见纡素领楞在原地,熨斗蓝越来越远。直到骤然听见前方腰细如束的身影,发出熟悉泠泠女声。
她唤道:“萨骨里切,还不快跟上。”
波旬。
似月色在旁,心中撼然,脑海中的弦无声崩断。
一一
仙楼湖畔波光粼粼,颤摇红帘绸缎倒影如仙舞动,风吹朱窗,斑斓多色的艺花之灯缀饰各处。何其奢侈,天未降暗就燃起数百盏灯,燃着沁人心脾的酒,令人沉醉。
世家大族,一个个效仿所谓名士之风,喜好清贵,擦脂抹粉,又贪婪人间温柔乡。
舍不得金闺红尘暖玉,放不下酒肆人间糜院。
木屐踏上狭窄蜿蜒黄花台阶,雕琢繁花,一时间光线忽明忽暗。一个身影极为高大不输猐玄的男主赫然出现在眼帘前,素纱禅衣,黑直裾袍,持环首剑,头戴红缨通天冠。
佩玉沉坠,锵锵作响。
阮黛色欲近而视之却还未窥到其貌,身长玉立的男子便同她插肩而过,只瞧见坠子下龙凤漩涡璧,白玉勾琥,似宗亲世族之物。某非这也是哪个世家公子,可无论上一世亦或是这一世,皆不记得哪位世家贵族会扮作贤朝初立的衣冠模样,当真万分怪异。
她伫立红木扶手旁,再转过头那男子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想了半响,亦记不起索性便懒地再想。
“真是奇了。”阮黛色眸子半阖,鼻间哼笑。
猐玄随在她身后,面色阴郁,好不精彩。
踏上台阶一步接一步,驻足蒲桃阁前,看样子此处乃最上等厢房了。整个三层,独此一间,想必那男子也是从此处出来的,莫非霍香不止祸害自己一个人,亦或是朝中盟友。
用兵之人,最忌生变。阮黛色前世逝于二十四岁,历尽风云诡谲朝野算计,目睹世家引发出大大小小数场变动。年少将才赐予她不可一世骄傲,自以为能置身世外,身在其中又不在其中,却不知不觉陷入深渊,直到生命垂危才惊觉自己已犯下数条兵家大忌。
“啊一一”
正回忆着,思绪骤然被一阵凄厉叫喊打破,将她从游神中强行抽离。
闻声音应当是从蒲桃阁传来,阮黛色反倒神色淡淡,不紧不慢地靠近,遍布疤痕的手搭在红木扶门上,心中一狡。
她倒想看看霍香演得哪场戏。
轻轻推开,只见一身形女子瘦削高挑,正揪着一男子抵在厢房凭栏处,他上半个身子悬于空空中满脸惊恐,显然已被吓破胆。只肖轻轻一推,那男子便即刻从三楼厢房高高坠下,摔成一滩烂肉,想来是纵是不死也得残废。
此时低磁沉闷的女声悠悠响起,清冷凌厉,霍香道:“你要花百金买我饮一杯。”
“好啊。”
她从腰中拔出一把匕首,冰冷锋尖拂在男子鼠目獐头的丑脸,轻轻一滑,红线溢出汨汨鲜血。
涂抹过厚的脂粉衬托下尤为明显,男子吓地战栗不止,瞳孔紧缩,缓缓张口却始终吐露不出话语,舌头打结般地噎住,生怕惹恼眼前女子。
“小酌一杯自然是可,奈何我也要买一物,钱财非兴趣所向。”霍香笑盈盈端详他,她紧紧拽着男子衣领,手间匕首来回徘徊于那张满是恐惧的鼠脸上,男子如陷深渊无序,眼前人仿佛妖孽引得他从心底里升起一股寒意。
男子面色煞白,噤若寒蝉:“你究竟想作甚?”
雪粉揉香的指腹攀上男子眉心处,霍香贴上他耳畔嘀咕几句细语,男子不可置信喃喃出声,瞳孔映出她迷醉可怖的姣好面容,只重复地一遍一遍,咬牙切齿呢喃道:“疯了,你疯了。”
霍香却只是眼角攒笑,她侧过头,朝一旁正看得滋滋有兴的阮黛色使了个眼色,指了指黄花梨木桌上孤零零摆放的白玉羽觞。
阮黛色扫了一眼白玉羽觞,挑挑眉。
怪人。
白玉羽觞乃是百年前早已过时的老酒器,似一叶扁舟,如今上流权贵们更喜好用青瓷花杯,难以想象今宵竟还有人用这老物件,可转念一想,又觉得她除了是个怪人,亦是妙人。
追捧效仿名士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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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时代,又有几人能坚持初始习惯与物,随心所欲。
阮黛色缓缓拾起白玉羽觞,撇见觞中盛满的青酒,微微凑近,猛然嗅到一股浓烈醇香。
她略过男子,略带玩味打趣道:“兰因婢,酒量不错。”
俩人在性子上皆有一股不羁,渐渐熟络,短短半年,就从原来官腔一路叫成各自的字。不过促成这段友情最重要的缘故,还得是靠德州多出来的田产。天降横财,没有不收的道理,若不是霍香,她不知将被整日闹穷的朝廷蒙在鼓里多久。
朝廷吐不出金子,原来是不少都流到皇亲国戚的口袋里了。
“自然。”
一旁持刀的霍香没有看她,露出一副洋洋得意的表情,像是展示一件杰作自顾答道:“我阿娘千杯不醉,为人子女,怎能落后。”
阮黛色沉默片刻不再言语,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只饶有兴致地笑笑,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把羽觞递给她。霍香总是这样一刻不停地提起生母。
半年前纵马穿街,霍香起初还说自己无爹无娘,又总句句不离生母,舐犊情深。
阮黛色思索几番,惊觉才是那个真正没娘的。
这场孽缘,还需从阮南王受封大将军时娓娓道来,某日正值风华正茂的父亲参加废太子寿宴,本来这场宴会邀了一众名流,奈何世家大族嫌弃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太过晦气,避之不及。毕竟废太子最引人注目的非太子,而废一字。当宴邀一众名流却只来了个沉默寡言的兵痞子,不惑之年的废太子那叫一个感激涕零。
尝尽冷暖与白眼的废太子,瞧他生的颇有姿色,当即送了阮南王一个姿容艳丽的舞姬,与之相配,名曰莘姬,还其认作义女。当今世道,草根和倡优不可谓不天长地久,宴散当夜二人径直走到偏房,一个莺声呖呖,一个燕语喃喃。
好似君瑞遇莺娘,犹若宋玉偷神女。(1)
本来一夜后也就无事,鲜少有人将露水情缘存放心头,哪知晓她爹如此天赋异禀,一发中魂。
乱搞男女终遭报应,阮南王提议的若她哪日身故将抬其为妻,奈何莘姬却回绝了他,也不顾腹中正怀着黛色。原因无他,她早恋慕上一个状元郎君,可惜不久佳人难产而亡,天人永隔。留下一个被戴了绿帽独自拉扯孩子长大的鰥夫,也是活该。
父亲心有所属,母亲也心所属,两个人能搞出人命,真是令人啧啧称奇。至今人们聊起阮南王仅有的一段情缘,无不是揶揄取笑,成为晏京一桩不可避免的饭后谈资,无论高低贵贱,皆能笑上几声。
唯一尴尬的恐怕只有阮黛色,幸好她生来脸皮比别人厚些。
听久了,便也不去在乎。
阮黛色掩下心中所想,她回过头,瞥了一眼身后静静侯在一旁的羯族少年。
耳畔传来金饰摇晃的声音,来自于她的耳饰,沉重的金环间镂空出一枚薄薄的圆坠,每一次转头都会摇曳出脆声作响,这一次,也不例外。
她意味深长的默念娘这个字的含义,一时间竟觉得十分有趣。
那不明目光落在獇玄琥珀色的眸中,显得倒像是冷厉刀光浅浅钻入他肉里,轻轻一剜。
正暗暗揣测之际。
一声夹杂恐惧怒吼打断了这一切。
11. 羯人
“醒醒吧!”
鼠目獐头的丑脸霎时间变得狰狞扭曲,他似是孤注一掷地有声道:“羯大王cao过的烂婊子生的,你还当现在是娘们只手遮天的时代一一”
他顾不得所谓体统,接连高声:“要你喝杯酒,别给脸不要脸!”
男子双眼赤红,血丝清晰缭绕眼目,心脏如军鼓敲击般震震作响。无论如何他惹到不该惹的人,活命不能,唯有死前化言语为利器,只能借一腔酒意冲口而出。空气里似乎因他过激,漂浮出渺渺尘粉,皆从男子脸上脱落。
蒲桃阁骤然间变得鸦雀无声,静地仿佛连一根针掉落地面也清晰可聆。
直到这份寂寥传起磁性闷淀的哼笑。
是霍香。
须臾片刻,紧贴脖颈的匕首被持刀人缓缓挪开,霍香乜斜地睥睨起眼前敷粉郎,慢慢松开了他,细细扫视一番,肌肉牵动的皮肉不寻常地抽搐,她扭过头去。
男子一愣以为她是色厉内荏,正欲开口,哪料朱唇肆无忌惮地不屑大笑。
像是嘲笑,却令人生畏,每一声若击玉敲金刺痛他脆弱自尊。
他盱衡厉色,喝道:“你牝鸡司......”
只听嘭的一声,抵在凭栏处的男子溘然从高空朝后方迅速倒去,宛若失翼雀鸟悬空不过一秒,直坠而下。
随着男子奄忽跌落,惊恐万分的畏怖状貌定格在霍香冷漠寒怖的瞳孔,像从无间爬出来讨命的恶鬼,冷冰冰观赏自己的猎物如何一步步埋入身亡命殒,死前挣扎。
“不送。”她有些戏虐地俯,瞰看蝼蚁。
周身散发异于常人的诡异,厚重的玄色裾衣压她诡谲神秘,传颂古老歌里谣身披薜荔腰束的女萝,飘似山林间攀卧灵女。阮黛色很久以前便察觉霍香有一副极为特别的嗓音,无论从她口中吐露出什么话语,皆显得那般居高临下,引人生畏。
楼下响起几声惊叫,霍香只眸聚肃冷这一切,唇瓣染上轻视弧度,她终究学不会那个人的悲悯众生。
再回过头霍香已重饰一番云淡风轻,全然不见方才狠戾毒辣,好似从未发生争执般。眼眸对上一双上挑的瑞凤眼,瞳孔漆黑如墨深不见底,一袭熨斗蓝袍裹身的她,不知何时手中提起一壶绿釉首环茶壶。
霍香轻掀眼皮,饶有兴致吹了吹上匕首上艳红的血珠,笑盈盈:“慈姬,迟也。”
几个楼里的看客凑上前,围看高处坠楼的昏迷男子,多嘴饶舌地互相交耳畔谈。恰在此刻,一簇热腾腾的茶水,突如其来浇到无法动弹的男子脸上,滋喇肉绽皮裂声,吓得众人连连后退。
许是死了,男子毫无动静。
当人们再仰头望去时,只见一只缠满绷带的手,轻轻松开,茶壶霎时也随风砸落。
人群吓出阵阵惊叫,而闹剧的始作俑者已抽回手,深藏功与名。
霍香目光正好瞧见侧脸眉间一点朱砂,兀自发了会儿怔,回过神后,若有所思地慢条斯理将匕首插回别在锦卷腰带鞘内。
阮黛色对方才杰作颇为得意,心情不甚愉悦,朱唇染上淡淡笑意,转过身,方才注意到霍香的那把匕首有些眼熟,白玉马头缺了颗红宝石,没多做细想,调侃道:“兰因婢莫要胡诌,我分明来的刚刚好,不曾迟也。”
霍香笑了笑,侧过身时清香徒然拂过鼻尖,她屏息凝神,嗅到一股沁人心脾的冷泠,感到似曾相识,目光蒙上一层薄薄黯淡,若有所思:“很香。”
阮黛色读懂了这个眼神,礼貌回:“谢谢。”
赤舄履勾起裾衣裙摆,恍若水泼伴步伐一流一动,踩在清凉毯席径直落座木几前,纤纤玉手轻飘飘搭在漆案,肌若无骨,玉白左手背却嵌了一颗小痣。她视线游离于久站厢房门口,静静不语的猐玄。眼波流转间溢出淡淡碎光,幽幽问:“没瞧见居然多出了一位看戏的友人。”
‘‘可是你信里提到的那位羯人师弟?’’霍香问的直白了当。
猐玄闻言,紧绷思绪微微松动,原来世子还曾与友人提起过自己。
木屐也迈开了步子,阮黛色瞬间好心情扫了一大半,自顾自的朝自己的位子行去,嗒嗒声响,她随意应了一声:“是他。”
“居然是羯人。”
她阖眸,嘴间反反复复嚼了几遍,眉毛低垂,眉目舒展地摇头晃脑道,“一个令人熟悉的族类。”
随后,她用异族语言问向猐玄。
她的语速极快卷舌颇多,阮黛色听着不觉陌生,知晓那应当是羯语,可惜她只识得前几句,无外乎姓名生辰八字这一类的,不过霍香脱口的下一句边愈发晦涩难懂。
羯族少年倒是答得行云流水面无异象,谈话间,他感受到世子正观察自己,别开眼目,只笑容可掬得用中原话,和煦答:“吾名讳萨骨里切,意为黑色,中原名猐玄,阮南王所赐。”
“真巧!”
霍香眼神乍然间闪亮,出乎意料地兴奋道, “我阿娘名字也意为黑色!”
“......是很巧。”他回道。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倒像是旧相识。
晾在一旁之人从起初猐玄换为阮黛色,她也不去打搅二位。
转念一想,霍香此人嘴巴里向来皆是常常十句五真。
她浅浅拾起羽觞饮下一杯,未等咽下,便闻霍香唤自己,“慈姬,你的这位师弟与我当真有缘。”
阮黛色忙擦了一口唇边水渍,冁然而笑:“你若是喜欢,送你就好。”
猐玄闻言,顿时脸色煞白,他咬紧唇关,巨大的恐惧袭遍全身,指节蜷缩得发颤抖,不一会儿又渐渐松开。
阮黛色根本不去看他说:“兰因婢比我更懂怎么用人。”
半年前,正是霍香替养腿伤的阮黛色查清猐玄身世的来龙去脉,阮黛色偶尔想如此至关重要的把柄落在手里,若她哪天一个忍不住失手杀了他,该当如何?虽绝不会干出这等蠢事,但倘若一块不能食的肉整天在眼前晃悠一样,只得咽下满腔仇恨,何必自苦。
对于次次让猐玄近身,都恨不得多跨一次火盆,由霍香看管何尝不失为更好的选择。
霍香语气却极为决然:“那就不必了。”
玄裾美人端起白玉羽觞,详觞中淌游的好酒。她对面的阮黛色脸上挂上稍稍憾色,明面失望,不多时厢房又是一阵宁静,猐玄重新乖乖跪坐她身旁,蜷缩手指渐渐松开。
他心中平定不久安稳,再次打得方寸大乱,表面上却依旧从容,仿佛没有听见世子又一次想将自己拱手让于他人的事。
各怀鬼胎的人齐聚一间厢房,仄仄地燥热捏紧彼此悬空跳动的心脏,言语爬上唇边又觉不妥,反反复复几下再咽回重涌。
香酒在唇齿间糅杂留恋,正品余味,忽然嘴边被猝不及防地塞了一口退下皮的葡萄。她有些愕然看去,只见长鼻深目透着英武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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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少年,弓着格外高大的身子认认真真的捻起一颗紫皮珠果,动作笨拙地为其退皮。
讨好一幕被她收入眼底。
阮黛色目光黯黯,缄默费力的嚼烂那去了皮的葡萄,入口没有以往的酸涩,许是因为缺那层薄皮,意料之外的蜜汁在齿间迸发。
微微垂眼的少年敏锐感受到一股视线,可惜猐玄不敢轻举妄动,费尽一切心思,试图讨世子欢心。他虽然动作笨拙却剥地极快,捻在残留甜液的手没几秒便迅速收获一颗无皮葡萄,他将起拈如珍珠瑰宝搬,准备递到世子嘴巴。
“拿开。”
她忽然开口,少年动作僵住。
阮黛色神色冰冷,道:“你自己吃吧,乖乖去在厢房外候着。”
他抬起头一阵错愕,直到手腕穿来温热粗糙度触感,粗燥是绷带,而温热来自世子的手,一如既往的暖和。
风声擦耳,仿佛能听见空气的躁动。不知怎么甭紧的唇角渐渐松动,一股莫大的喜悦悸动,夹杂病态,贯彻充盈住死水般的五脏六腑,颤动唇角渐渐演变到无法克制。
猐玄一时间胸腔震动,如碧水青池般清澈的琥珀瞳,荡漾斑斑光色,扬起肆意痞气的微笑。
他行云流水地迅速起身,高大身姿遮住她身前照亮屋内的盈盈烛光,她正欲发怒,眨眼看猐玄头也不回出了厢房,将门关好。
晶莹剔透的葡萄肉紧紧拈在两指间,猐玄站在隔门外,笑容霎时荡然无存。他收回了无意义的笑容,那是人生中第一次不受控做出表情,到底为什么,愉悦消失后便是恐惧。
他念及此,忽而注意到手边葡萄,不假思索地塞入口中。这是生平从未吃过的贵物,羯帐没有,解忧军营没有,刚含住甘甜便如泉水涌入舌间,他不舍得含了一会儿,才克制不住得开始咀嚼,咬烂那颗来之不易的葡萄。
很甜蜜。
书里说甜蜜就是幸福的感觉。
无知无觉舔舐唇周由葡萄晕出的甜液,直到只能回味不再的甜蜜。
他幸福离开了,猐玄如此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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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门内却是一番卸下伪装景象,当啷耳饰敲出脆声,如寺间尊像似一点朱砂,眉眼妖治英气的美人,挑挑眉,率先打破僵局开口:“兰因婢,既然也算相识,我们是不是该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鸦默雀静催出幽寂阴森,燃烧烛光,摇曳着似有似无。
倏忽之间,厢房内响彻丹唇携刻出的咯咯笑,癫狂可怖之色与方才无异,她一边笑,一边拂了拂玄裾上方才敷粉郎面皮弹落的点点粉末,摆摆手姿态洒脱不羁,毫不芥蒂:“想问什么便问吧。”
霍香眉眼弯弯却无目空一切,总是那样的倨傲,语气似发号施令般凌厉,分明自己才是被问者,听起来反倒似她在审问黛色。
阮黛色一早便注意到霍香嗓音的独特,低沉磁性,言语引人瞩目间坠着几分威严,性情无常,活脱脱像个翻版的猐玄,尤其笑起来更是一般无二的渗人彻骨。
只借着酒意发酵成一股微醺,也不再藏着掖着,葱似的指尖在半月羽觞边缘处来回打转,双眼沉回想初次遇见霍香时的一点一滴,风雪月里坐于墙上身披白绒的美人,无数个念头涌上心头,越是如此,她反倒越是冷静清醒。
阮黛色渊默半响后,单刀直入问道:
“你......”
“究竟是何人?”
12. 观南
霍香神色一滞,似听见什么极为可笑之事。
“我是谁?”
讥讽可笑之色缓缓攀上眉梢,光影交错,她重复与阮黛色雪夜初识时,曾说过的话,几乎一字不差,从容不迫地说道:“我是主掌推事院的御史中丞......”
她打断道:“我不是问你这个。”
阮黛色的嗓音清冷沁沁,冷漠听不出一丝情感顺著遍布狰狞伤疤的指尖,轻轻叩了叩桌案,“你和鲁郡段干氏是什么关系?”
霍香一时讷住,不知是否阮黛色错觉,玄裾美人面上春色淡去几分。而她暴露出的神色也好若沉石,已经告知黛色答案,二者确有干系,且关系并不一般。
鲁郡段干氏,乃当今天下除四方柱国,最富盛名的世家大族。寻根溯源,先祖皆曾是千百年前周天子姬姓后人,硬要争辩亦勉强算沾亲带故。
令人叹息的是在这礼崩乐坏的时代,兰阳薛氏因门阀之乱,将帅凋零,无可奈何踏上败末之路。鲁郡段干氏却早早趁薛氏萎靡前便悄悄崛起,逆风翻盘。
借外戚作引点,偷偷在数年间偷天换日,一举取代兰阳薛氏谢氏等武门。同前世一般无二,除阮南王和薛家养子,薛家二弟子,其余武将尽数出自鲁郡段干氏与陈郡谢氏。
怕是连当今最为显赫的太原王氏,也须得赏鲁郡段干氏几分薄面。原因简单,天子是段干氏家主的亲外甥,慈王即位,迅速为鲁郡段干氏的权势地位添砖加瓦,先是赐予舅舅官任太尉的,后又提拔二舅为九卿之一卫尉卿。
“咦?”霍香故作诧异的眨了眨眼,给自己沽了一盛酒,自问自答道:“我居然没提起过这段吗?好像还真的忘了说,慈姬倒是提醒了我。”
寒光一闪,她迅速抽出刀子直挺挺扎入漆案,蹑影追风,而后裂嘴一笑。
语出即是惊人。
“我是段干宓的情人。”
话音刚落,阮黛色哈哈大笑,声声脆极,满意道:“正是这样!我们就是要这样敞开天窗说亮话!”
养伤期间,她没费多少劲知晓那日偶遇霍香所坐围墙,府邸主人,实为鲁郡段干氏现任家主,家族长公子一一段干宓。
段干宓字念卿,他已过不惑,发妻乃先帝之妹安乐公主,彼此膝下并不子嗣。
阮黛色倒未露任何差异之色,显得有些平淡和不在意,继续说:“兰因婢,现在可以好好说说,你这次叫我来的目的,究竟要托我做甚?”
如羊脂润白的笋手,宛若游动素蛇不紧不慢绕住马头玉刀柄,堕马髻微微遮住她的前额,光影交错,不清不明,探不出她如今何种意思。
劲道加重,只噔一声,刀刃在风驰电掣间即可拔出,霍香再抬头已是一张可怖的狞笑。
双目闪烁不正常的兴奋之色,她把玩起那把美刀,语气有些亢奋道:“原以为慈姬定然会惊讶万分,怎会有公主的女儿,朝廷密臣,做另一个命官无名无分的外室,世人一般会说这是不知羞耻。”
蔻花漆染过细尖精致的指甲,弹指间敲了下匕首,寒器顿时发出响亮的冷声。
“有何甚耻?”阮黛色潋眼莞尔一笑,犹豫片刻,云淡风清,反驳道,“我娘亦是妾室,叫好听点是随媵,可外面那些高高在上的王公贵族,哪个不是称呼我倡优之后?”
“人生于天地间,如浮萍般飘零,身不由己,从来都不是什么值得耻辱。”
阮黛色不是那种荒唐几夜就羞愤难当的烈女,毕竟生性如她,能干出就绝不认为值得耻辱。在她心底绝不受道德约束,同样从不受□□影响,灵与肉是分离隔开,因为有父王这般为老不尊者在前,与她而言,同情人翻云覆雨不等于生死相依,榻上意乱情迷,下榻素没相识。
一颗真心,如此宝贵,为何要白白献于的牲口,自轻自贱?难道男子不曾参与其中?
可对坐之人,到底算不上熟识,关系没好到那般亲密无间,因而无需多言。
“哈哈哈哈瞧把你能耐的,我跟你随便说两句,你开始搬弄这些大道理?”樱桃丹唇续了一抹邪肆,艳若桃李,匕首顷刻间胡乱倒落至在地。霍香上半身瘫软在漆案,浑身耸动。
她笑得张扬放纵:“你这点倒真像我娘,她也经常因为我随心一句无关轻重的话,和你一样搬出一堆大道理!”
阮黛色:“......”
就不该和一个疯子废话。
茱萸金绣腰带挂着如鸣佩环,因霍香的剧烈的动作弧度,敲出清清脆响,仿佛随其主一同嘲笑阮黛色一样。
阮黛色松弛有度地懒懒饮酒,只当是被路过的癫子嗾几声,并不在意。一旁笑得人仰前翻的霍香,倒是鬓发散乱,笑够了便见好就收,鼻音不知何时哼出重泣音来,她磨磨唧唧地直挺腰起,强调:“慈姬莫要见怪,虽是刻意嘲笑,不过还是感激你,能让我重温阿娘还在身侧的感觉。”
放心,我肯定会见怪的。阮黛色心想道。
这疯子对阿娘究竟的何等病态迷恋啊?
霍香端正坐姿,摇摇头:“好了好了,不谈这些无用的了。”
“此次邀你前来,主要是为办两事情。”
阮黛色正要开口问哪两件,霍香却不急不慢潋眼岔开话题,她总是这样,好学春秋战国那帮诸子百家的聊天话术,正经道:“慈姬可还记得初次领兵挂帅,在姜洲对战羯部首领厄达喇,短短三月,大获全胜之事?”
那可是阮黛色永恒的牢笼与噩梦,两世里未遗忘过半分,光提起便令她心底一悸,脸色顿时煞白起来。
她当即回道:“......自然记得。”
霍香捻起一颗小碟里的葡萄,细细察看,迟迟不曾下口,而是说道:“恰好那一年二月,世族名士们举办了一场月旦评,邀请那位据说活了三百年不死的老怪物。”
月旦评是名士每月举办一次,对当今豪杰名人进行评价与评估,由察举制衍生出挑选才干之人的方式,亦是世人对名士趋之若鹜,阿谀奉承,其中一个原因。
三百年不死的老怪物,阮黛色剑眉一挑,左思右想,偏偏记不起曾有过这么号人物。再者月旦评每月一次,且需亲自当场旁听,任是再好的记忆也不一定对次次评语记于心,更何况她还从未去过,不记得也稀松平常。
见阮黛色毫无头绪的样子,霍香扶额无奈叹了口气,干脆也不卖官子了,提醒道:“观南。”
“观南?”阮黛色心底喃喃这个名字。她思付着,模模糊糊得从洪涌记忆中,依稀寻出这么个不太熟悉的名字,她反问道:“竟有这么一号人物?”
霍香白她一眼,准备好的说辞,骤然间遭某人糊涂打乱大半,也无耐心协她回忆,直白道:“总而言之,他当时给你作了一句评语。”
她沉甸甸脱念道:“难得此煞挽山河。”
一句评语,倒是勾起阮黛色无线回忆,她挑起自己一缕黝黑倦发,缠绕于指间把玩,目色沉沉,不明所以倒:“评语罢了,有何不对?”
不问不要紧,这么一问,霍香的眼神骤然间像淬了毒。
倏尔间,阮黛色感受她突如其来的转变,似乎感受到她心底潜藏生动的凶恶,一股不容侵犯的压迫。无疑是危险逼近的信号,令自己颇为不适,但这是他人主场,只得不急不慢地听下去。
霍香咬牙切齿回道:“有。”
“这句评语,曾经是用来形容另一个人的。”
“不会是你娘吧?”阮黛色半阖着眼,有些玩味得反讽道。
霍香答非所问,她换一种更明了的说法,解释道:“这句话,曾经属于另一个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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姿飒爽的女将军,难得此煞挽山河,前面还有一句诸君列侯皆惜叹。”
诸君列侯。
阮黛色顿时明白这说的是何人。
她条件反射得轻蔑笑道:“他要害我?”
霍香不答话,用沉默回应她的猜想,只冷冷笑了一声,沉浸在自身空梦得摇摇头。
大贤立朝之前,周王室分裂合出不下百个各个诸侯国,千年来纷争不断,群雄割据。历史银河诞生出一个前无古人,日后定也后无来者之人。开天地,定诸侯,扫异邦,此人非太祖,而是太祖之妹,本朝第一妖女一一璇玑女。
贤朝宗室兄弟间裂冠毁冕,拔本塞源的缔造者。她杀兄杀夫,生性□□,却能挥鞭扫诸国,致使那时颂谣,即将成为璇玑女铁骑下亡魂的不甘无奈。
诸君列侯皆惜叹,敌国煞星将一个个存在于地图上窥得的版图,一点点蚕食吞下,可偏偏本国没有出这样一位人物。贪婪又名不正。本是野种得兄长庇佑长大,嫁给年龄相当的羯大王后,却杀夫杀兄,篡位称帝,致使收获第一妖女的称号,而后在高宗发动一次讨伐时意外坠马而亡,贬大无褒。
一场天家闹剧。
阮黛色心中一搐,有关璇玑女的文字狱在三百年来,多达不下千件。
她可不想仅仅因一句评语,像上一世一样弹劾下狱,白白丧命。朝政里的波谲云诡,风云变幻,早已练得她知晓时时刻刻对朝堂,时局的明锐嗅觉,毕竟仅仅一件小事,也是可以致其身死命陨的。
她若有所思:“兰因婢,此行约我来莫非只为提醒我这样一件小事。”
“非也。”
霍香道:“不过此事较为重要,我的探子来报说他游历至兰阳时,意外结识了薛梦......”
“我师叔?”阮黛色嗤笑一声。
兰阳薛氏现任家主,名曰梦参,字菩提。她脑海顿时浮现出一个雌雄莫辩的美人,清冷美人似玉沙山雾,垂眉绮目,绝尘骨媚,若不是总袭一身素装,与那不羁妖媚的容貌格格不入,难以想象他是个寡言少语,惜字如金的主。
阮黛色七岁在山上第一次见到师叔,她天生对姿容艳丽的人异常好感,钟爱美色,也不知来者何人,拽着薛老家主的手开始激动,嚷嚷道:“老头子你快看!来了个美人姐姐!”
闻言,薛老家主脸色瞬间难看至极。
也许自那时起,阮黛色便触到薛梦参不可言说的逆鳞。
他乃天阉之人,无法人道,此刻再唤他姐姐,岂不是往人伤口上撒盐。皆要怪她年龄太小直来直往,口无遮拦,随着年纪渐长,她本想亲自登门道歉,师叔却不愿为她打开那扇门。
“阮南王与薛家主决裂已不是密闻,阅慈姬往日回信,便察你叔侄二人似乎同上一辈一致,恩怨未消。下月薛梦参与观南将结伴从兰阳返京,预恐他二人对你不利,提前知会你小心些。”霍香朝门高大健硕的背影瞥了一眼,嘴角挂上意味不明的悦色。
那可不是一般的不太融洽。她想道。
阮黛色不约而同随她看去,此时门外猐玄对此一无所知,回过头,见彼此如此默契,霍香顽劣又俏皮笑了笑,意有所指,用唇语说: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
“你倒是好心。”
墨滴落在阮黛色左颧骨处,晕出一颗风情薄色的小痣,阮黛色却不是个薄情人,她话风一转,引话道另一边:“师叔厌我,着实无话可说,他同我父王闹出过许多恩恩怨怨。但这老不死的和尚同我无冤无仇,何故坑害我,真真有趣。”
霍香笑盈盈地耸了耸肩。
她抿咽一口觞中青酒,伴着烈烈醇香,不买关子,开门见山道:“慈姬既能查到我与段干氏之间关系,想必你久居王府内不算消息闭塞,可有听闻新君要废后另立?”
13. 废后
倒是和预料的差不多。阮黛色想道。
天子要废后另立,无论放到何时都绝非小事。一时间物议如沸,搅得朝堂多日不得不宁,这段期间她自然对此有所耳闻。自方才得知霍香同段干氏之间关系,便心底更加确定,霍香寻自己来这水仙楼的目的。
可慈王此人,难堪帝才。
他多愁机敏,善感易燥,聪颖早慧,政务上众多老练沉稳官员皆多不及他,奈何败在大是大非上意气用事,恐难当大任。
阮黛色前世曾做出如此判断,因而未近慈王,元帝时日无瘫躺在太和内殿的龙榻,本是子代庸父的紧要关头,危急存亡之秋,他却犹犹豫豫,迫在眉睫的打起退堂鼓,非要豪赌一场父子亲情,到头来与李皇后丑事败露,南柯一梦。
然而,她还是想赌一回,倘若慈王真是明主,平定乱世,愿救万民于水火,使得百姓安居乐业,不再落草为寇,边境战士无需为粮食发愁,阮黛色自当忠心辅佐。
慈王要削弱世家门阀权利,愿与之纷争对抗,怎评不拥有鸿鹄之志?
时间会证明她的选择,是对或错。
而这一回可算作皇帝与四方柱国,世家大族,逐鹿权势的初次交锋。他如今根基尚且不稳,匆匆要废早年先帝替他迎娶的发妻谢氏,明眼人可都是能窥得一二,圣上哪里是要废后,分明是想收权。谢皇后乃世家名门陈郡谢氏的嫡出女郎,正值芳华,只因膝下暂无子而被废,实在不妥。
平心而论,阮黛色倒是难得对他向世家宣战的这份勇气可佳,刮目相看了一回。
古往今来,正室永远是正室,与妾室外室等玩物身份不同,正室象征两个家族结为连理,充斥利益纠葛。纵然嫡母哪怕无所出,日后也能过继一位子嗣到名下,安稳此生。
不顾以往例子而执意废后,皇帝这一巴掌可是结结实实打在陈郡谢氏脸上。
以至于此事从提出,至今已三月有余,迟迟不见进展,除依附外戚段干氏等一干官员倒是表明立场支持圣上,其余官员皆不置可否。成山成堆谏言折子一个接一个地撂落于帝王案台,没消停过,恼得皇帝一气之下告了病,接连几日不再踏上朝堂。
王谢老家的臣子便后退一步询问皇帝,倘若真要废后,继后人选又是何人?
哪知晓帝王一言,又是数道惊雷,霹得朝臣闭口无言,满朝哗然。
这位帝王与朝臣针锋相对多日的心仪继后,竟是昔日慈王府内唯一妊子的杨良娣。杨良娣生于名门弘农扬氏,和鲁郡段干氏同为五姓之一,却是旁支庶女又恰逢家道中落,曾任过成王侍婢,对顽固世家来说犯了大忌。
言简意赅,杨良娣算皇帝兄长的女人。
阮黛色并不意外地晃了晃羽觞,心里感叹几句天家就是口味不一样,道:“自然知晓,你既为段干氏门中人,必然站圣上那边支持废后新立。”
自古及今,权势更送,王朝来来去去也总四股势力作镇一一世家,宗室,外戚,宦官。
鲁郡段干氏恰好身兼外戚这一支,通常新君登基皆由外戚辅佐在侧,对于尚无势力的帝王来说,如果想大刀阔斧改革收权,外戚无疑是最称职好使的利刃。随时随地恭自己排忧解难,然而一旦皇位坐稳多年以后,往往又是该翻脸不认的时刻。
假使皇后诞下皇子,届时,陈郡谢氏必然是将来新一任外戚,毕竟孩子总是跟娘亲。
“自然。”
霍香收无奈摆摆手,嗤笑道:“皆要赖段干宓那个蠢货。”
满腹怨言像裹了层糖霜,字字恶毒,字字含甜。
世家大族虽总标榜自己是道德楷模。
她唇角扬起弧度,不知几分喜悦,几分嘲讽,“他就是意气用事,刚愎自用,真真一个样。”
阮黛色置若罔闻:“啧啧啧......废后新立可不太好办,中宫虽多年无出却享尽贤惠美名,端庄自持,她背靠太原王氏与陈郡谢氏。而我不过一小小御史台,半年未曾上任,搞不好御史台如今早易主架空,我何德何能同王谢两家唱反调?”
这可不是空口无凭,前世阮黛色自友人逝去悲痛欲绝,酒后乱性,又大病半月。哪知一回御史台,便觉不知何时来了位替她职的御史台丞,仅仅半月,她的亲信被换去大半。
毫无疑问此乃王谢两家的手笔。
脏,真是够脏。
“这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吗?”霍香显得有些疑惑,狡黠饮下一杯,酒水穿肠,吐得可句句是真言:“再好的女子,污蔑她最好方式不就一个字的事。”
阮黛色眸子微颤,顿时明悟,举起羽觞的手停了停,她自然知晓,那个字,污名埋葬无数女子。
二人异口同声道:
“淫。”
说起此字,霍香视线顿时揉出一层化不开的迷雾,飘渺漂泊,仿佛在眺望着什么。她语气严肃,难得正常:“春秋齐国曾有一公主,名唤宣姜。本是许给年轻英俊的卫国公子伋,哪知她因生的貌美遭公公卫宣公惦记上,强纳为妃。宣公薨逝后,宣姜之子惠公登基,可是惠公因根基不稳,转又将生母宣姜嫁予自己的兄长卫昭伯。”
“后母嫁子,分明是命苦之人,后世传颂的诗歌却大多控诉她□□多情。”霍香在说一件极为可笑的事,讥讽道,“一个事事身不由己的女人,要被肆意操控她命运的男人批评□□,何其可笑。”
阮黛色没同她一起发笑,皮里藏秋,只转而道:“兰因婢,自古及今,后宫与朝政皆为一体,谢皇后尚且不提,太原王氏和陈郡谢氏,可是不容小觑的两座大山。”
她撇撇嘴道:“不太好挪啊。”
“有何不容易?”霍香反问得理所当然,又理了一番衣冠,正襟危坐,骤然间仿佛真真正正纵横朝局多年的老辣官吏,叹息般,摇摇头说道:“慈姬今年十八岁,我年满十八时,早已将大大个个想分权的政敌一一击溃。”
霍香眉宇间难掩蔑视道:“无论大山小山都无差别,若扳倒的只要是座山,不过易如反掌,需得先向他卑躬屈膝......”
“此等小事,自然晓得。”细长蜷曲指节散开缠绕的乌丝,兴致不知不觉悄悄攀上心间,泌出愉悦,阮黛色像是在说笑一样,皓齿鲜露:“先要麻痹敌人,方便在其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背后捅刀嘛。”
背后捅刀虽不高明,更不道德,却极易给予敌一击致命。
她上一世,可就是栽倒于此。
霍香意味深长斜了一眼阮黛色,眼皮不掀,淡淡道:“孺子可教。”
俄顷,她语锋一转:“但霍某以为应当能更上一层楼,踵事增华,精益求精,倒不是说慈姬的不够伶俐,而是少了些更为缺德的法子,不过涉政不深,还止步青涩。无碍,挺可爱的。”
说着这话,似在夸耀,实则脱口而出言语底埋的皆是嘲讽与奚落,黑沉沉眸子里尽是倨傲,绵延低磁的嗓音渗出冷冷寒意。阮黛色不禁羡慕起她这副天生具有巨大压迫的声线,从她咽喉里滚出来的哪怕笑话,听起来也是扇惑人心。
阮黛色有些无动于衷,她早已摸透霍香一向的说话风格,也不恼怒,恬不为意得随意答道:“谢兰因婢夸赞。”
“不,我可没有夸奖你的意思。”
霍香蓦地反驳道,面对杂事她一贯处事闲散放肆但对待起朝政,她挂起官大人的严峻矜持,正色厉声道:“可爱一词,乃世间最无用之词,尤其面对朝堂那群豺狼虎豹。”
随后一如既往刻薄且坦诚:“这向来是霍某骂人所用到最狠毒的诅咒。”
毕竟谁不希望自己的敌人可爱天真?
话语一落,玄裾美人以无名指腹,动作优雅缓慢擦拭起隐隐有融迹的口胭。
阮黛色丝毫不恼,她说的对。自己涉政不深,还止步青涩,古往今来多少将领主帅,丧命于文官团体的勾心斗角里中,莫非他们不熟知兵法?非也,是他们根本不了解文官间斗争,不明这些弄虚作假的头戴乌纱冠的“君子”平平安安居于四方屋檐下,有美人,有酒肉,有命活,为何还非得为了点利益斗得你死我活。
甚至烧到千千万万人身上,满口仁义道德却从不去体察瘠地民苦,甚至时不时贪起朝廷救济流民的官银官粮,而军民常常难以饱腹
于是后来,武将慢慢对文官衍生出各式各样鄙夷与傲慢,视他们为一群欺世盗名之徒,恰好傲慢正是害死将士们的罪魁祸首。
阮黛色前世就曾礼貌称呼自己的同僚们,是搬弄是非的歪嘴和尚,她慎重其事,认真问:“还请赐教。”
霍香不吝啬得,传授起自己过往政治经验,冷漠道:“大道至简,朝堂就像是在下一盘棋,落地无悔,稍有不慎就将落入万丈深渊。每个位置自有自己的用处,譬如你要捅一位对世家忠心耿耿的下属,那你就祸水冬引,挑拨离间,比如阁下竟然拥有如此赤诚的一颗心,不愧是世家举荐的人才,万里挑一的忠义之士。”
“即使与世家来往亲密,常常抵足而眠,言语相护,但我当然不会质疑阁下赤忱一片忠君之心不是吗?”她故作小人姿态,无辜戏虐,眼波流转,阴阳怪气暗示,语气绵延浅浅笑意。
阮黛色沉默专注听她谆谆教诲,霍香继续道:“又或者,除挑拨离间外,你也可试试暗示他人事务失职。”
她连忙追问:“比如?”
霍香嗤笑一声,目光黯黯,妖声怪气道:“掌马官员太仆大人,对养马一窍不通。哎呀呀,这自然不会是太仆问题!也许是太仆本身就无需了解当如何养马吧?”
沉吟半响,阮黛色明白她话里有话,敛下眼,自饮一杯。浓烈酒意催她哼出阵阵讥笑,自知晓这笑话背后是确确实实发生上演的荒唐事,何其可笑。
霍香字字珠玑,绝非空言虚语,点到为止:“其余事务,慈姬无需再知再学。”
阮黛色意犹未尽,心下却已了然,
当下便知她所担任的御史台乃品级之外,无任何实权,早已荒废到仅用于风闻奏事。随世家大族门生们遍布朝廷,生齿日繁般多后将外朝牢牢把控,没尚书令准许,莫说弹劾,连送去给圣上的卷宗都看不到。
只不过,是元帝赏狗般扔给她骨头渣子。
阮黛色假作自嘲道:“也是,除非圣上特传,否则以我的官职属实爱莫能助。”
仿鬼森媚人扭出阴阳怪气的夸张音调,微微蹙眉,姣好英气面庞显着苦楚委屈。
她冷眸微眯,一眼看穿黛色心中所想,霍香感觉是时候用以价目来收买眼前人了,丹唇露出白森森牙齿,谈判道:“御史台负责明面弹劾准备物证,若需审讯罪犯,推事院有大把大把的法子让哑巴开口,若你弹劾的奏报无法交予圣上,我会亲自替你去。”
阮黛色心中衡一下这个价格,还算满意,笑着回道:“兰因婢说的对,需要扳倒和击溃的山,无论大小。”
“另外兰因婢,对待发问之人,无需直白告知,只转答自己所思所想即刻。”
她道:“合作愉快,我也是一直这样想的。”
闻言霍香愕然一秒,惑意流转在她眸中,转而开始认认真真段端详起她。
付出索取,权力共叠。
叠出更美好高耸天梯,瞧更遥远巍峨景色。权力攀缠不清,利益真真切切,这是为官往上爬的唯一正道。
当合谋之人选择亮出底牌后,再装下去便引人乏味,前面每句诱导霍香吐出的嘲弄,讥讽,挖苦,此刻浮出水面是真真正正慈姬,她并非自己方才话中那般无助无措,不知何为,而是久等霍香好为人事后,脱口而出筹码。
她的立场从来没变,王氏谢氏,压弯世人脊梁的世家大族,四方柱国,五大姓皆是她要一一移除的高山。
权力本是索取或付出,假使一开始便开门见山向霍香表明身处何方,坚定立场,成为有求一方,霍香必反过来向她索取讨要,倒不如率先示弱,犹犹豫豫,待霍香掷先出一支夹杂拉拢好处的橄榄枝。
一招循循善诱,玩得属实高。
连霍香都不得不重新审视起阮黛色,回味倨傲如何一步步落入下风,忽然间,丹唇纵笑,笑得惊心动魄,瞳孔溢出淡淡赏色之色,她评价道:“你不像我想象中的那么可爱。”
阮黛色莞尔一笑,直截了当:“那是好事,谢兰因婢夸奖。”
“兰因婢的话,真可谓醍醐灌顶。”
屋内陷入恬谧安静,各自无言。
猩红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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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本应映出温柔乡,却似阴森黑夜里一抹黯风,她轻轻趴在朱色桌案,罩着一层影,残留下阵阵阴森矇昧,似一条无骨无力的蛇。
怔怔片刻,眼眸流转,玉白如藕的皙手滑入衣襟中细细摩挲一番,抽出把云母贝骨作的折扇。
扇骨云母,灿揉青紫的淡淡光色。
霍香缓缓端正坐好,举起那把折扇要递给她,上下间来回摇动,示意阮黛色上前来拿,早已换回一如既往鬼寐含香,清微淡远,徐徐说:“慈姬要办的两件事,其一是废后新立,另一事则是接一位遭世家敌忾同仇,名动金陵的绝色花魁。”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天下文枢,夜幕降临时,无数达官显会到此享人间极乐,闻糜烂淫曲,声色犬马间,妓子俱笑怒骂,暗厢回荡歌吟,酒香飘扬至整座不夜城。
“世家要买她的命。”
她喃喃:“不好办啊,不好办。”
一如方才那般。深黑色广袖渐渐滑落,露出一截碧色若羊脂玉的无暇小臂,上面挂着黑色怪异弯曲手镯。霍香举起折扇的手不曾有一丝松动,她歪了歪头,稚气未脱,提醒道:“慈姬可别太过贪心,有道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临头螂扑蝉。”
阮黛色眼底一黯,笑着回答:“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她站起身,熨斗蓝袍裙顺势蘸地,摆随步伐拽动,木屐踩踏敲出踢踏走沙声。阮黛色只扬起一抹绯笑,慵懒道:“一码归一码,我替你搅动朝堂里潭臭不可闻的浑水,算公事,推事院既要躲背后偷偷看戏,将御史台推到前头当靶子与世家周旋,多做些事,理所应当。”
阮黛色直言厉害,抽丝剥茧地撬开眼前之人掩藏的全部心思。朱唇微翘,漫不经心道:“替你救花魁入京这事,我全然不装,明明白白告诉兰因婢这不好办,风险太大。”
“与兰因婢初见时,曾侃我是被铁链拴住利爪自由翱翔的鹰。此言不假,我确实是笼中池鱼,可如今新帝即位,局势却不曾有丝毫变动,经城门郎,监门将军,这群守城门的各个不是省油灯。连我尚不能自由出入晏京,何况接遭世家愤恨的花魁入晏京......”
她拽长尾音,强调道:“噢对,还是一位名动金陵的绝色花魁。”
虽然说的滔滔不绝,然霍香再不拿她示弱说辞当一回事。
开口即是泼天豪气:“此事若成,永州拨出五千户皆交予慈姬。”
木屐一顿,高挑身姿正好驻立在霍香身前,近在咫尺不超过三步之遥。
她心中霎时间翻起浪涛云涌,阮黛色脑海里只回荡着三个字一一真有钱!
她面上依旧神色不改,剑眉高挑,目光透露出玩味,极力平息内心的狂喜,淡漠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好推托,阮南王府共有二十间客房,若花魁娘子无安顿之处,可暂住王府内,我会派人好好伺候,保她平安。”
什么是花魁,分送财童子。
言声戛然,阮黛色细腰一弯,低下身来伸手轻轻搭在扇面。绷带之下覆了一层薄肌,昔日锻炼出的,骨节修长匀称地攀缠反握扇子,渐渐收力,几次要扯过来。
霍香却不依她,也不知她哪里来的劲,力道居然与多年习武的阮黛色不相上下。
就在此时,传来滋滋叫声,诡异手镯鳞甲反射出寒光,可怖渗人,她这才察觉到那并非什么手镯,而是一条活生生正在驱动的蛇!
一条黑色小蛇动着身子,盘绕在霍香玉藕般的手腕处,饶了眠的它,醒来后缓缓弯弯扭扭,滑动到她手背那一颗小痣处,吐出黑漆漆细舌。
阮黛色觉得有趣,调侃道:“兰因婢再不松手,你的小家伙可就要爬到我身上了。”
“那你可得当心,她最爱咬贪心鬼。”
霍香紧紧握住折扇,眼神晦暗不明,似笑非笑:“慈姬不是无法自由出晏京,何况接人入晏京?怎么此时此刻,又有不同。”
“兰因婢此言差异,大千世界,瞬息万变,总有道存在只为荷包而敞开的。”
听她这话,霍香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像是觅得一知己,眼露赞许,她松懈力道任由阮黛色顺势夺过。
阮黛色也丝毫没客气,仔细抚抹开扇面,里面赫然是一副工笔江南美人图,长眉连娟,皎若秋月,在一旁提字写道:
一一猝风疾尘击玉霙,拂动琼英催枝折。
阮黛色瞳孔骤然一縮,漆黑如墨在白仁中震动,紧握的折扇不由颤抖,唯一可控,只有始终克制不张的朱唇,霎时间内心一阵惊诧:怎会是她!怎么可能会是她!
前世同她共患难的部下与挚友,如今怎会是名动金陵的花魁。
她迅速将合上那把折扇,动作迅捷极快得别于腰间蹀躞带,揶揄道:“我还有事,先走了,不扰兰因婢饮酒。”
霍香追了一句:“还有听说你身边下个月有一位副官到来,是薛氏安排到你身边任职,一个女人?”
“她虽是薛氏之人,你却能全权放心。”
“我自然全权放心”
阮黛色看着她,没再多言转身就朝推门行去,这是她一种本能的习惯,当想不清楚事务时,便会试图逃离到僻静处。指尖刚刚碰拉门,耳边沉闷低磁的嗓音幽幽响起,霍香警告道:“虽说慈姬不是个蠢人,不过劳烦时刻谨记
一一不准动他。”
她知道,是在指猐玄。
阮黛色侧过身,金饰晃动,她横眼看去,第一次瞧见霍香面露阴鸷,眉宇间似慘了冰,连看她眼神都像是粹了毒,仿佛只要对猐玄做了什么,便立即将被黛色千刀万剐一般。
她缄默不言,心里暗笑。
那般挂念别人家的奴隶,送她又不肯收,真不懂脑子里面在想些什么?
阮黛色想到隔门之外猐玄若是听见这番话,想必会马不停蹄地向霍香投诚,正思索着,耳畔传来不容拒绝的胁迫声,威迫道:“你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明白了。”她敷衍答。
那么受人喜爱的人质,直接一刀斩杀多可惜。
阮黛色目光深远,瞥到门外高大的身影,毫无察觉里面发生甚,她不禁心里想道:萨骨里切,你可真值钱。
14. 公子
车辙行驰声滚滚不停,悬佩摇荡。
粗糙的指腹摩擦着牵引马匹的绳索,目光略过蹄子驰行熙熙攘攘长道,少年心不在焉,回忆着世子自从踏出厢房后面色阴沉,整个人忧心忡忡。
豆大的汗珠打湿额头,风吹穗动,猐玄回过头望向马车帘,他思绪涌动,翻动竹帘将近在咫尺的他们隔开,可隔开他们的不止是薄薄竹帘,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一道朦胧天堑。
四四方方的辇内部似一张巨大的蒸笼,将阮黛色牢牢困在其中,热潮弥漫出粘腻的燥热,渗出汗珠,令人乏于思考,然窥见扇中人相貌那一刻,目光闪过一丝迷惘。
她的思绪彻底乱了套,脸色惨白。
纤细似葱般的指节,轻轻抚上画中女子的眉眼,双目微酸,始终未曾泛起那一枉春水。
画中人曾是她的挚友一一玉霙。
前世自二人决裂的第四个年头,玉霙丧命于营中一场意外大火,骨头遭熊熊烈火焚烧殆尽,昔日清丽姿艳不知去向,化作一滩漆黑焦土。阮黛色恰逢在晏京郁郁不得志,得知此事后她流露出久违放纵,独自骑马京外私居枫林小筑,酩酊大醉。
隔日清醒,她同猐玄行完周公之礼。
许是天生缺心少肺,那夜半梦半醒,浸在玉霙离世悲痛期间,曾心无旁骛夸赞过他。阮黛色有些忘记后来如何面对这一切,只记得自己再没勾起过任何关于挚友亡故的轸念。
即使重生半年间,也从没给玉霙稍去过一信。只是眼下,再度回想起来,阮黛色却感受一股钻心之痛。
亡故之人已成为过去,再多的牵肠割肚亦是毫无意义,追忆无法使人死而复生,所以她会克制住自己,像一个局外人一样漠不关心,像这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而那颗心脏在短暂升起的萦怀悲伤,宛若花火,转瞬即逝,自此以后再不为其落下一滴泪水。
忧虑凝作心间震动,原因无他。
玉霙如今可是个活人,不像前世那样在阮南军帐内担任督粮官,转而成了名动金陵柳巷的花魁。她到底经历了甚?为何今世同前世不同?
阮黛色对此一无所知,喉间滚动甘涩,嗓子生疼。
“咚一一”
只听一声巨响,厢内旁骤然遭到猛烈急促撞击震得人周身摇晃,她忙倚力按紧两侧窗棂,以稳住身型,慌乱间,耳畔彻起少年们嘲笑之意,她内心知晓那个不是猐玄的笑声。
猀,踏木声。
马车重重一沉,猐玄粗喘着气火急火燎地掀开车帘,他心乱如麻,蹙起眉头,担忧道:“世子,您没事吧?”
帘子撩开,清心荡漾。
神佛尊相中醒目的一点朱砂,镶嵌眉间,恍若普渡众生的菩萨,不过那双冷厉倨傲的眸中总透露出疏离淡漠,隐隐倔强。瀑布海藻似缭乱倦发,鹰隼般蓄势待发的凤目,散发着锐利,压眉将艳与英气两种复杂,糅杂在她那一张略带婴儿肥的鹅蛋脸。
缠满绷带的凸凸的手搭在两侧,慵懒而闲散地靠着椅背。
他看呆了神,久不发言。
阮黛色面无表情,慵懒余光瞥向窗纱间的缝隙,高挺鼻子似水滴般流畅,唇瓣勾起无情冷然的弧度,再回眸,目光恰好与他视线交错,妩媚挑起眼角染上玩味细细弯起。
她冷笑一声,正欲开口,猐玄回过神便急不可耐抢先一步,气息不稳,急切道:“世子,是刚才那群穿白衣的公子们,撞了我们的马车。”
闻言,她只沉吟,双目一斜。
她当然知晓是有人故意相撞,猐玄此人极通马性,任何不服管教的烈马,都会在他驯服下变得柔顺无比。连黑珍珠这匹白眼狼都叫他看管得驯良和善,好歹是知根知底的情人,对待彼此也算得上了解一二。
此次马匹受惊,绝非他所为,并且在晏京.....她也不是第一次体会这种意外。
花瓣饱满绯丽的殷唇,润染一层粼粼水光,似张似合,轻蔑道:“急什么?”
她横了他一眼:“我又不是事非不分。”
“滚开。”
目光冷峻直白凝视他,一点点扫过少年无处藏匿的忐忑,逼仄狭窄的车厢,燥热空气,吼间滚动着不安,勾起起他心底熊熊燃烧的□□。
他反反复复欲言又止,她就这么瞧着这一切,而后哼笑一声志得意满,潇洒地拂袖走出车厢,略过他。
琼琚相撞,金饰摇摆,木屐踏地步声提醒着他,那人已经下车。
“慈姬......”
他浑身不正常颤抖,唇齿碰咬似含着滚烫炭火,脱口而出时几近打结,只发出一声极轻呢喃,可惜心中波旬,始终未曾听见。
步屐轻慢绕到马车另一侧,目光中笑意渐渐淡去,转而换上一副冷若冰霜神情,使人望而却步。
“呦,走近些看竟还是个大美人。”
“红粉骷髅,白骨皮肉,生的确实貌美,可惜太过英气且身段高挑,诸兄莫要嫌我多嘴,眉目刚烈的女人面相阳气重容易克夫,我阿娘可是说找娘子得阴阳调和,矮一点的温香软玉才宜室宜家。”
一众身着月渐纱的世家公子们,个个面上敷粉描眉,丹唇涂胭,却你一句,我一句地对阮黛色评头论足起来。
不过是群夸夸其谈,自觉风雅的纨绔子弟。她于心间嘲笑,穿脂抹粉的瘦哥们确实应当找位美娇娘,阮黛色有些嗤笑地想,毕竟他们这副脆弱身子骨,怕是磕碰两下就碎成几段。
他们竟高高在上,对她评头论足起来,仿佛她真的会嫁给这群瘦皮猴为妻,似乎无论某些男子多么平凡无用,只要他站在一位女子面前,都将恍惚产生一种自己是神的错觉。
刹那间,阮黛色反骨涌上心头。
一群公子哥唇舌相争,喋喋不休正激烈时,阮黛色如看猪锣,阖上眼,摇了摇头。
“可笑。”
沙哑的嗓音沁人心脾,波动每一声,似安抚,宁静动耳,却又尖锐带刺。
令人无法忽视,将一众公子哥们思绪拉回现实,也许是受人敬仰惯了,以往皆是女子崇仰膜拜他们的风雅评语,从未有女子打断甚至是反驳。
在他们瞠目结舌的怔愣中,闪过一丝惊诧恼怒,朝她剜去。
阮黛色慢慢睁开眼,语气冷淡道:“诸君,大可不必对本世子评头论足,本世子不会嫁给任何一位公子为妻。”
“本世子所慕之郎君当是位身躯凛凛,善骑射杀的铁血男儿。”她有些不怀好意扫了他们一圈,眉头紧柠,目光溢出鄙夷,仿佛在嘲讽他们那细弱身板。
“女子无仪!”
其中一位戴花公子破口大骂,碍于他们打扮几乎一般无二,阮黛色认不在谁是谁,只耐心听他历声道:“汝分明只是阮南王之女,却窃世子封号,身为女子,当守三从四德,尔却混迹军营官场,实在有辱妇道!”
女世子。
女子怎配任世子?世子可是历代异姓王的继承人,一介女流,即便先帝亲封,征战沙场立下累累战功,于这帮古板腐朽世家而言,女世子的名号,不过是窃、是盗、是偷。
她啧了一声,没接话。
忽而传来衣衫长靴的窸窣声,循声望后,只见猐玄默默走至在她身后,烈夏热旭倾洒在高大挺拔的少年身上,覆了一层金灿灿阳光,格外刺眼,高大身姿挡照射在她身上,闪烁夺目恰如骄阳。
阮黛色神色冰冷,呼吸一沉,发怒前的征兆。少年却毫无察觉地低下头恬不为意,整理起杂乱发丝上沾黏的杂草,全然没意识到有人已悄悄将视线汇聚在他身上。
猐玄专心弹落掉衣衫灰尘,抬眸恰巧她四目相对,黢黑的眸子尽是恶意,令他感到不明所以,茫然地张口欲询。
正此间,戴花敷粉的公子斜了眼猐玄,鼻子瞬间哼劲出嗤声,带着一股浓浓不屑。
面面相觑的公子们也察觉到反常,目光纷纷随其寻去,只一眼,睹见阮黛色身后的异族少年高鼻深目,便怔愣半响,心底不屑于轻蔑纷至沓来,无不飘飘然地睨了猐玄一眼,随后各自交头接耳,雀喧鸠聚。
见如此反应,那戴花公子瞬间涨了无数威风,面上浮现出笑意,霎时间,夺回男子高堂堂的主场,当即认为此女可鄙。
他抬起瘦弱苍白的小臂,态度无比侮慢地直指猐玄,高声讥讽:“竟不知廉耻,将这等杂奴带入晏京。”
羯族人相较于与其他外族,最大区别便是天生肌肤极白,骨骼立体,浓眉深目,身躯也格外高大,能被轻易认出来应当算不得什么难事,然而他的皮相肖似中原人,误错认成杂胡,毕竟纵使是胡人也得分纯杂。
“还阮南世子,倡优之后,可知半点廉耻?”
“像你这种女人,纵使贵为所谓世子我也绝不娶你过门!”戴花公子扫视一圈,见其他人不出所料纷纷露出轻蔑之色,无比满意,当即不屑一顾对她吼道,“谁不知你们女人在军营里是干什么勾当的,别以为我不知晓,写作军营,读作妓院!”
闻言猐玄不怒不恼,半阖着眼,眼色阴森而复杂,他静默片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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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表情的俊面遽然绽开一个诡异笑容,阴冷而古波不经:“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羯奴,你甚么意思!”戴花公子面目狰狞破口大骂。
他只闭口不言。
一声声高骂并不会激起恚怒,前世她也品尝过这种滋味,世家大族的子弟从不视她为保家卫国,驰骋疆场的英雄,更不会为战天斗地的女将歌功颂德。只因他们是男子,他们躲在女子坚固的庇佑下,从出生那一刻起,便理所当然截取她们的养分,转而再疑起她的汗马功绩。
似乎只要是女子混迹于军营,不是军/妓,便是娼妇,至少他们是这样想。每一句话重如山岳,每一句千钧重负,扼杀昔日无数女子成就。
对这群穿花抹粉的公子们来说,他们甚至为自己去真存伪的说辞,深感骄傲,因为自以为光明正大,敢言敢说。
他们高高在上的做派,阮黛色早已麻木,然事与愿违,或是玉霙成为花魁引得年少羁傲不驯犹如一道烈火,重燃汇聚心底。
她眼底拢着笑意,手却不知不觉攀上蹀躞带,抚摸那冰冷彻骨的玉鞘。寒峭出鞘,锐光一闪,撕裂划破凝滞而出,动作迅捷,趁他只一晃神的功夫,已别在可窥青丝脖间,从未被人以匕首挟持的公子,原以为她不过是玩笑,并不惊恐,反倒又是张口要骂。
他挑衅问:“怎么你还......啊啊啊啊啊!”
时锋利刚一贴,红痕霎现。
戴花公子一阵惊愕,夕惕若厉,目光里映照出掌握生杀大权的女子,战栗道:“你......你...要做甚?”
“光天化日,你胆敢当街行凶!”人群里,其中一公子指责起她。
“闭嘴。”
他张慌失措驳斥,浑身一动也不敢动,戴花公子竭尽安抚,身体却哆嗦不停,眼神圆睁,分明怕了,难为做小伏低:“阁下有话好好说哈哈哈哈......”
而蓝袍美人敛下眼眸,骨感握刃的手背青筋暴起,似是冥思,颧骨那颗痣不知曾被谁吻过,像晕开的香墨,恰好点在那一处。她勾出一抹略带诡异的微笑,就这般咯咯滚落出声。
对于那些人而言不过稀松平常,尽管尽是唇舌翻张后毫无证据的空口污蔑。
她想起,曾经很多人如此说过她,当然也不止她。前世云尤雨殢相怜护时,耳旁响起沉沉喘息,仰起头,意识模糊地望着天棚反复的木构,有些扫兴地问猐玄是否对那些污言秽语有所耳闻。
那人只是亲昵地吻住她的红唇,分开时,拉出一道银透水淋淋的丝线,言语真挚,他柔声道:慈姬。
如果有人那么说,就杀了他们吧。
你是乱世之英雄,舞刀跃马,纵横四海,那群畏缩京中的长舌鼠辈,不过是是因得不到你而造起毫无意义的恶谣。
你不要去听,不要去想。
他们享受你的庇护却搬弄是非,矫言伪行,幸老天将我置在你身边,你可安心,刀锋会直指忘恩负义的鼠辈,割去他们胡言乱语的舌头,匕首会斩落下一颗颗肮脏头颅.......
她慌乱地伸出手,捂住他薄薄的唇瓣,泪水不知不觉簌簌汩下,无声说,我信。
阮黛色缱绻迂回:“阁下应称本官为御史台大人,或者世子大人。”
思及于此,再睁开眼,刃因剧烈呼吸而战栗,感受滚动的脉搏跳动,她像是审视一只猎物般,语气戏谑:“我是倡优之后,也是女子,除我之外,燕洲解忧军十六万中共有三万女子。”
“可知为何?”
戴花公子感官无限放大,冰冷寒刀刃触感使他心惊肉跳,根本听不进,他弱弱问:“为...为何?”
阮黛色正言厉色:“因为她们为人母,为人妇,为人女,也为自己,为了子孙后代,为了家人愿意随我自愿出征!她们渴望自己的奋斗和牺牲有意义,在这个时代守护一方,安定庶民,你却一边龟缩京中享受着她们的付出与鲜血,转而朝她们泼起脏水,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啊,堂堂君子,这是你该做的吗?”
“我不曾要求过她们干这些?她们不过是为自己的子孙,而且身为女子,理应......”
“够了,段干禹。”
一道沉稳低闷的嗓音,似诗文里泓峥萧瑟远而静,打断二人。
那戴花公子一听见这道声音,顿时眉泛喜色,喜笑颜开,心道救兵可算到此,再也无需听着女疯子胡言乱语,喋喋不休的说教。
视线里,不知何时多出一人。
15. 太尉
“够了,段干禹。”
话音若磐石坠地般声振屋瓦,令在场众人一片凝寂无声。
段干禹闻见其声,犹如拨云雾见青天,满脸克制僵硬的止不住地激荡,瞬间松动,那颗时刻紧悬的心终于哆嗦落下,气昂昂地高声惨叫:“念华长兄,快救我!”
阮黛色留意到他神色之变,稍稍蹙眉,瞧他又是刚才那副逞威风的丑恶样,心里嘲讽纵使天王老子驾到也无济于事,直到窥清来者的容貌那一刻,眸子倏然一缩,目光怒色顿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则是之情。
她愣神片刻,默而不言,悄无声息地收回马头照殿红。
公子们踉跄着转身,纷纷向他鞠躬行礼,尊称一声:
“太尉大人。”
一位身长玉立恍若劲松的男子,逐渐映现在视线中,但看相貌,约莫二十五六的样子,手持环首剑,头顶红缨通天冠,正是阮黛色楼梯间巡声回看,插肩而过的男子。
就这般,迈着轻盈步伐,朝着阮黛色款款走来
那一袭素纱禅衣皎华若瀑,月光倾洒在黑色裾袍上,朦胧轻盈,似淹没了他。
神清骨秀,气度凛然,眉眼间俊美无俦,沉稳似画,他的身上不知为何,散发与悲苦命运与不屈,隐隐透出痛苦绚烂。
而未经修饰的粗粝浓眉,茂密而旺盛,散发盎然野性,他天生轮廓立体分明,流畅舒展,英气逼人。俊美男子骨骼面相虽不及猐玄深邃异域,明显硬朗,然二人眉毛却是极为相似,几乎一般无二得雄姿英发,但他更具和柔之色。
阮黛色自然识得他,对视半响,潋容向他恭敬深拜,淡淡道:“下官御史台阮慈姬,参见太尉大人。”
难以想象,此人正是官拜三公的太尉大人,鲁郡段干氏嫡长子,现任段干氏家主一母同胞的长兄——段干宓,字念华。
一个俊美漂亮的男子,已过而立近不惑。
“段干禹。”他开口。
那是一种同在场其他人截然不同的气质,源自于饱受岁月蹉跎过的漠然,单从初见便仿佛触摸到他曾历过的嶙峋旧日。
“我们段干家,何时出了位山高悬玉的公子。”
段干宓眸子折着光,盈盈荡漾水光,他只斜视鄙睨连身子都不愿一转,语气淡淡,诉说道:“段干氏府邸外的一副门当,驻地千百年,段干氏家的男儿代代从武,原来在你眼中关乎将士生死都地方,同妓院无异。
“念华兄长!我只不过单指那群女子,其他皆是无意脱口而出,并非我本意!”
他侧过身子,无量浮动的素纱仿佛浪流,分明轻飘飘,却能叫人不堪重负,美得似银华裹挟,水中沉浮。
段干宓神色恹恹,眼里却溢出淡淡嘲讽,冷漠道:“有时候,无意间脱口的才是心里话。”
“本官新任三公九卿中太尉一职,执掌天下军事要务,叹息鲁郡段干氏的家主,本官一母同胞的亲弟念卿,此刻正外出徐州平叛,家门却不知何时竟冒出这样一位小辈,于公,有损家风,于私,不敬家主。”
“待念卿归京,我自会请他除去段干禹鲁郡段干氏的名字,自此之后,家谱里也不再有他的名姓。”
末尾,他却突然将话锋对上不发一言的阮黛色,淡淡问道:“不知世子可满意这份处置。”
阮黛色思拧片刻,有些诧异,眸光一顿,不晓他这是做甚,倒不是因世家大族的高门向来鄙薄她的出生,而是不知自己何时有如此大的脸使太尉大人赏脸,堂堂三公,位极人臣又身兼外戚,纵使与她同属当今圣上帐下谋事,也不至于在朝政之外萍水襄助吧。
不过段干宓此人不循礼法,行事全凭喜恶,与满腹经纶的腐儒大臣,确有不同。
段干宓神情默然,漆黑明亮的眼眸视线太过古怪,似在等她回话,又似在透过她扫量另一个人的痕迹。
只要自己依旧是池鱼笼鸟,便注定在锦绣地狱无处容身,搅不起半点风浪。
于是她不愿多事,只阖眼,谦下身来浅浅一拜,纵笑而答,架起官腔:“太尉大人说笑了,此乃大人家事,慈姬不过一介浮萍,全凭大人做主。”
“如此便定了吧。”他不接她腔,言罢便拂袖而去。
行云流水,干干净净,潇洒地远离这是非之地,朝停滞不远处的红木马车而行,独留龙凤漩涡璧的坠子与白玉勾琥敲出阵阵定声,素纱蝉衣宛若是朦胧一层云霧包裹住他,浮动划流。
段干禹怔愣在侧,他面上满是茫愕,骤然惊厥这是要将自己赶出段干氏,双眼霎时间猩红震缩,浑身不可遏制的颤抖,与他而言,相较于除名倒不如一死。他本就是流落在外的旁系外室所生,好不容易在前几月重新认祖归宗,断不可再历昨日之苦,喉结在细长脖颈反复起伏,几乎嘶吼:“不!念华哥哥!”
稀簌声响渐渐退却,不远处马车恰好荡起窗纱,露出一截白玉柔荑正绵绵无力地倚在车窗处,只细瞧,便见一条影影绰绰的小黑蛇,顽劣萦纡盘旋白玉簌手间,皆似无骨之物。
冷眸微眯,阮黛色隐约窥见车窗露出那截玉手,柔白玉肤,烙有一颗乌黑的小痣,一时呐住。
段干禹锲而不舍追着,道:“不,我错了!我错了!”
覆粉矜贵公子们面露异色,目睹谈雅论经的称兄道弟的段干禹,在太尉面前卑微怯懦,仓皇不定,深感丢人,纷纷散去。
阮黛色沉默地将一切尽收眼底,满腹疑团此刻便都迎刃而解。
那颗痣......
看来又欠了她一恩。
她柔和神情向伫立一旁羯奴,哼笑两声,饶有兴致道:“是一场好戏。”
随后头也不回,“走吧。”
异族少年却神情郁郁,面色肉眼可见阴沉,他回首森森猎视世子头背影,口齿漏出一声嗤笑,恶狠狠嘲讽自己,酸涩崩流灌入五脏六腑,难受要命。
可惜那个人却对此全然无觉,满不在乎。
隐入马车的蓝影,深深灼烧了他,心底暗处滋生出的霉菌早已腐蚀掉饲主。
一一
段干禹撩开车帘子,只见一美人未着寸缕,赤条条的活色生香。
她抬眸,风情万种地瞟了他一眼。
湿濡乌漆秀亮鬃坠在身前,碎乱散覆在白皙透亮的皮肉,从凹陷有致的锁骨一路沿至纤裸腰,遮蔽身体裾袍逶迤落地。她唇艳色魅,三白妖异狠厉呼之欲出,似猎鹰般直勾勾迸发锐利寒光,酷热皎如月的丘壑凝出点点水珠。玉体晕出淡淡粉色,水光淋淋,□□悄无声息流淌于咫尺之间。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段干宓眉欢眼笑,燃起火势仿佛燎过他的周身,酥酥麻麻,越焚越旺,激荡思绪萦绕于心间,只沿着沉沉呼吸传递情深不能自已的□□。
他从不自诩恪守礼正,因此风度矜持此刻化为乌有,温软香玉的绘卷簌簌展开,支撑理智的箭矢反反复复拨弄中。
炙热痴迷扑如霍香怀中,俊美面庞泛起不寻常潮红,依恋嗔道:“我君。”
“我君。”
他像一个讨蜜饯的稚童,遍遍呢喃,“我君......我君...”
耳边响起低缓磁性嗓音,张口即不允有异,唇瓣微微张开,绽出其中红蕊,齿贝壳出掷地有声的二字:“如何。”
并非质问,而是陈述,身为上位者她不容许出乎自身意料之外的事宜。
风吹入帘,转瞬即逝缓解内室热暑,纤纤柔荑揉进男人发丝缝隙间,慢悠悠,轻缓缓,哐当一声,发冠滚落。世家向来极重仪表,俩人却视若无睹,连奢侈余光都不曾施舍。
他眼尾薄红更甚,示为等闲:“一个段干禹旁系子孙,不足为意,待念华归来交于他即可。”
“不错。”她赞道。
弄意正浓,蓦地想起什么,“对了。”
“你鼻子向来灵敏过人,跟条狗似的,嗅见那女世子身上的香气没,像不像我们用过的那一种?”美人余波睨着身处下方的段干宓,极具挑逗性勾起他的下巴,碾过一汪春水,窥其思绪的波动流转,他是俯首称臣之人,刨开皮肉,沉浮赤骨。
陷入深渊徘徊于不渡口。
他唇噙笑,含情脉脉,温润答:“正是,先帝用心良苦,此香价比黄金有过之而无不及,中原与草原暂无人培育种植,独产自波斯大秦等相去万里之地。”
霍香目空慌神,梳理起来龙去脉,不咸不淡评价:“如出一辙的血脉。”
“倒是有意思了。”
骨节分明的手悄无声息环住她,段干宓动作小心克制,生怕引得一丝一毫不悦,面庞徐徐贴在霍香下腹处,问道:“我君,又是为何呢?”
她反问:“我?”
“又是送地,又是赠财,待她细致入微,命念卿亲自下车替她解围,她究竟何方神圣,能得我君如此青睐?”
阖上眼,笔挺精巧的鼻间,哼出一抹不屑的轻蔑,脑海里浮现出女世子轻狂弄嘴滑舌姿态,嘲意缓缓攀上嘴角,霍香故作恬不为意,笑盈盈驳斥他道:“为她?你多虑了,不过为另一个素未谋面的熟人至亲。”
段干禹水眸一动不动侧瞧飘动账帘,织金石榴莲房纹折出莹莹光灿,只觉醉人,细如发丝的色线,契出多么美好的含韵。他意有所指:“莫非是为他?我君这么多年寻寻觅觅,年深日久,容貌,声量,记忆,皆已不同,当真笃定他正是那人,此前你们可从未有过一面之识。”
他察觉到自己话语染上恼意,并不妥当,倏忽找补道:“不过如此重要之人,何不领他入段干府,一言一语,皆行动于眼下。”
美人微微垂眸,目光难得柔软,真情流露呐呐道:“.为人.....我暂且不知如何面对他。”
段干宓顿时色变息厉,却又回归一潭死水,他寓情于景,似有似无埋怨道:“那你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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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如何面对我们的女儿。”
一句话打破这诡异不寻常的平静,充斥她面庞的柔软神情转瞬即逝,遥远飘渺目光如今回到咫尺间,她瞳孔骤缩,注视下方覆在自己膝间脑袋,忽感腰间轻微刺痛,香丘缝隙处擦过软肉黑蛇纠缠如迷宫弯弯绕绕发丝,纠缠其中,点点末入。
她看着,笑了两声。
对牲畜。
对蝼蚁。
一阵力度极大拽扯,匕首摔落,顾不得方才蜂迷爹醉那股劲,不废功夫便将堂堂太尉擒住,迫使久跪在地的他不得不挺直腰板仰视自己,兴致缺缺拉过他的脑袋,戏谑道:“你如今越来越像整日愁哀的怨妇了。”
“蠢货,你这是在做甚?演绝望心寒的弃妇,用匕首同我了结过往恩怨吗?”
“卿卿别忘了。”
她重道:“你和我,不死不休。”
彼此关系早已烂到深入骨髓,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维系他们的不过是权欲,彻头彻尾各取所需。
黑蛇滑出缝隙渐渐向下摸索,俊美青年阖上眸,全程无半点反抗,任由摆弄,仿佛注定在这场谈话中落入下风,可身为亲密无间的情人,他何尝不解她的喜怒哀乐,她的逆鳞。抽丝剥茧方才一幕幕,段干宓眼睫克制不住颤动,想起来了什么,突兀说:“我君,是否察觉他看向那个女世子眼神与众不同,很不一样。”
“不可能。”
“有可能。”
她语气覆上冷,告诫道:“我说够了。”
“自是可能的。”他对视若无睹,漂亮眉眼笑地灿烂,讥讽眼前人,自顾自一字一句称述:“那个眼神念卿再熟悉不过,是注视爱慕者时的神采飞扬,溺于太阳常伴周身,无可比拟的跃然眉梢的喜悦——”
她目驮毒恶,怒不可遏骤然双手转而掐住他的脖子,忿火中烧:“够了!”
吼间力道渐渐加紧,紧迫的他几乎喘不过气,显然这并不是第一次经历这一切,同她在一起的每时每刻皆如,巍巍高山淹没败鳞残甲的残识,曾经对待暴行,他甘之如饴,孜孜不倦,如今他用惹恼来回应,满脸通红,气息不稳颤涩憋出了一句:“她很像她,那个人......”
霍香懵了半晌,松开青筋暴起涨红的脖颈,红唇半纵,倏然发出渗人皮肉的冷笑,誓将人皮肉一寸存刮尽,沉沉闷闷。
她不知可否地白了段干宓一眼,眉毛蹙起,有些无奈冷眼嘲他:“老眼昏花。”
“不是每一个会打仗的女人就是她。”霍香侧过脸细细评鉴账上金织,伸手触摸枨景生情,昔日拂煦美好如流光匆匆经过蜷曲指间,脑海中依稀勾勒出一个女人模样,绮丽美影,眉正英气,漫不经心道:“不过眉眼有几分相似,可单凭性情,截然相反。”
霍香微微一顿,万般柔情,洪水卸闸搬涌入心间,目光明亮,骄傲道:“亚父说她年少时性情刚烈,桀骜不驯,爱跳舞,有一双神采飞扬,永远坚信能得偿所愿的眼眸。”
却在下一刻黯淡,她道:“断不会忍受久居人下,遭人羞辱,我的存在是唯一例外。”
“二人无半点相似,你听懂了吗?”
段干宓干笑两声,不再开口,当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那个曾经他麻木崇拜之人,原也会在这种小事上犯糊涂。
原来人不是爱有多深,只是自甘沉沦。
鬓角传来微微热意,那份真情流露总令人感到惊悚刺耳,肠肚灌满的尽是阴谋算计,使得没见她柔情显露,倍感作呕,身后更是冷汗浸透,再抬头,眸中映出女子嫣然笑貌。
撩开垂裙一隅露出风光,簌簌游动黑蛇浑身折射粼粼水光,鳞片亮丽极为刺眼,暗示不为人知阴事。
窄白细腰,搓团粉晕,皮肉薄地近乎透明,她也像一条蜿蜒的水蛇歪了歪身姿,换了个舒适坐姿,凸显曲线,绵绵无骨,丹唇纵开吐露出割人心脾的杏子,语气悠然:“你想必还不知那畜生方才钻到何处。”
而后将他的头抵在某一水处,她舒服地仰头延长玉颈,感受一阵没一阵热气呼出的鼻息,流光溢转密半阖长睫下。
男人痛苦闷哼一声,栽倒其中。
她柔情似水,双眼未熏,不可言说醉人寂寥弥漫二人之间,他的唇冰冰凉,像历过风吹雨打浸满早晨露水的鲜花,轻轻地落在炙热酮体。
车内狭窄逼仄宛若一个控制秩序世间,令兰□□中烧的兰因婢摇摇欲坠,秩序坍塌前来回伏望向车内头顶红木板,泪眼积水,将这无上欢乐借喘息抒发呼出。恨不得融入红粉皮肉,亲密至此,分毫必争,累地她心跳失衡,惬意延着椎尾狠狠一激。
她咯咯笑起来,双手像藤蔓一样慢慢向上生长,死死按住男子宽大结实的肩膀。
“只可浅尝甜头了。”
“卿卿。”
霍香有些兴致缺缺,并不舒服,“啧”了一声后歹毒骂道:“好了,停下吧,贱人。”
16. 上任
翌日阮黛色去到御史台任缺席近半年的职,养伤期间,了解到世家趁她不在,局势变动,特地安排一位侍御史之首替她操劳。
她的脚踏入门槛,无一人上前理会,任职九位台院御史皆风风火火忙赶手里的事,对到访者视若无睹,自顾自地忙着处理手头事物。
阮黛色不动声色收入眼底,心想:好个下马威,果然同上一世如出一辙。
于是她沉默地走向正中,一步一步踩过花纹毯迈上阶梯,登至高处。灯光明亮主台渐渐被一团不断扩大的阴影覆盖,此刻端坐高台的中年男人方才从主桌起身,嘴上恭敬,眼神中却闪过一丝轻蔑,行礼道:“世子。”
“侍御。”她细细瞧着贾恩,微微一笑。
又是前世的老熟人。前世阮黛色不曾断腿养病,贾恩这位王氏门生,仗着自己有太原王氏做为靠山依仗,恰巧她不善儒家经典,难缠至极,肆意挪用罪名压一头。其余殿中御史亦是世家大族安排进的人,根本无法使唤,最后众人联名参过她一回,害得她惨遭搁置过,罚俸半年。
阮黛色回过头扫了一眼大殿,将台下几位隐隐克制不住的好奇一览无余,心里想诸位心也不齐,自顾自道:“看来我不在的这段日子里,您将御史台管理的极好。”
贾恩理了理自己锦绣绸缎的袍子,回道:“那是自然,世子久居战场,不善文墨,王丞相心细如发,特举荐在下扶持您。”
仅仅不过初见,便搬出太原王氏的王丞相来压她。阮黛色心中略过,明面上不曾透出半点不满,纵使“不通文墨”根本与她毫不相干,搬出一副喜笑盈腮,说:“王丞相有心了,挑选贾大人这样一位矜矜业业的人才来担任领侍御史,真真合适。”
贾恩被这左一言,右一语,大人二字夸得不仅有些飘飘然谢道:“世子谬赞。”
他上下端详她一番,打心底里瞧不起打燕州来的女世子,这几日,不乏听闻女世子品性愚笨鲁莽,前有跑马坠落伤及手足,后有胆敢当街持刀行凶,左思右想,无法同那位传闻中的战场将星相提并论,何况一个女人领兵打仗,听起来多么虚幻无实。
阮黛色落座主桌,缠满绷带的手拾起贾恩精心批阅,拟呈尚书令审阅的奏折,默然在心中细细推敲一遍,纷乱的灰眸中闪过一丝惊诧,故作惊诧问道:“我于半年前跑马时伤及手足,闭门养病至今,未闻大事,贾大人何为我详述来龙去脉。”
“世子有所不知,眼下废后一事搅得朝局动荡不安,群臣无不骇然。这是天家私事,也事关天下。谢皇后温良恭俭,虽未为圣上诞下子嗣,却无失德之举,且她出身高贵,乃四方柱国中谢尚书仆射大人的亲侄女。圣上宠爱杨妃,以慈王府内唯一妊子有所出的名义为由,欲废谢立杨,改后位于杨妃。”
烛影摇欢半晌,燃至尾末,贾恩道:“圣上要御史台检察百官态度,举荐立场不定,有利于废后的朝臣,可这事实为亏行,四方柱国那边王谢家态度坚决,皆反对立后,尤其王丞相为官表率更是不敢苟同,因此下官决定暂按下不表。”
橙黄的灼心悠悠时瘦时烈,阮黛色不看火,无视了它轻飘飘吐出一镂飘渺白烟。
她对贾恩此人的聊熟于心,虽然尽职尽责,无奈身为太原王氏一手提拔起来的门生,迈不开自身局限,过去动不动边张口闭口拿王丞相压她。当今朝局风起云涌,各怀鬼胎,过去自御史大夫一职脱离出御史台后,沦为丞相副手,御史台仅为小小监察机构,由御史中丞经手管理。
既然贾恩对身为太原王氏掌中之璋,乐在其中,怡然自得,那她便再添一把火,试试淬炼如何。
“原来如此。”阮黛色懒洋洋地放下奏折,两眼半睁半闭,迤逦的面庞染上几分倦怠,目光玩味道:“既然贾侍御已有想法,便按你的意思来吧,我相信您。”
贾恩面露惊诧,疑惑反问:“相信我?”
他原料女世子是位一等一难缠的主,尤其听说近期传闻,毕竟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1],何况她身份不比寻常,再不济也该是趁几句无用口舌。
“自然。”阮黛色挑眼注视他,一双上扬艳丽的凤眼,携带不容拒绝的笃定,一字一句,她的嗓音不高却足够让大殿所有人听得一清二楚:“贾侍使替本世子将这御史台治理地井井有条,耳听八方,洞彻事理,您寒门出生,苦读多年,已经证明您对御史台风向与才华远在我之上,理应我向你指教。”
贾恩一怔,反应过来后,忙要慌张行礼,受宠若惊谦虚道:“世子言重了!下官当不起您这番赞美之词。”
阮黛色抬手示意,勿要行礼,仍是夸耀道:“侍史可千万莫说这样的话。”
“我心中感激你四处为我周旋,且诸事安妥。然这几日病虽稍稍痊愈,可身子尚决不适,圣上嘱托的废后之事只能由你全权代劳。且我再过十日,需入宫面圣一趟,若是让病气传给圣上,便是天大的过失。”
她故作憔悴咳了两声,哂笑称颂道:“我虽不通儒家经典,却熟读兵书,明白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道理,你若不是大才,王丞相必不可能举荐你管理御史台大小事务。”
密密麻麻缠满绷带的手伸入袖中,从里面掏出一一卷枯黄的字画,清风拂面,耳饰摇响振振清脆,阮黛色作势要递给他,红唇噙笑:“一点心意,是我从府邸仓库寻来的名家字画,只可惜不识何人所做,想起侍史学识渊博,特赠予尔。”
贾恩佯装难为情推脱一番,到底心里痒,见她态度坚定,便接过字画,一打开大喜若狂,激动道:“世子!这可是前朝名家周本如的字画,他自创的飞雁体潇洒飘逸,若断还连,此物实在贵重,恕下官实在不敢收!”
他虽嘴上说着不敢,骇异欢喜的模样到底藏不住。
阮黛色凤眸微垂,剑眉轻挑,双手抱肩道:“正是因为贵重,才送予你,这满殿之内除贾侍史,何人配得上这这名家字画。”
闻言,贾恩感激涕零谨慎收好,附身连连拜谢,心里却骂这女世子当真不识货。
她看着他,心中无声笑了笑。
一一
“那个贾恩要不是背后有王家做靠山,哪能当上侍御史之首,瞧他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可不是?那个女世子也是个不识货的,居然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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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的字画赠送予他!当真是可惜了名家之字,倘若他泉下有知自己的字画赠予这等无能小人,不得生生气活过来!”
“平日里欺压咱们倒也罢了,可草拟文书,查办案子,乃至于传达命令哪个不是咱们干的!偏生功劳尽全教他这个庸碌之辈拦去!大家都是寒门子弟出生,若不是他有幸当了王氏门生,我看他最多当个地方县官,哪能踏入御史台的门槛?”
零零散散一行人来往御史台廊道处,你一言,我一语的讥讽戏谑,嫉恨大于愤慨,毫无顾忌宣泄他们对于侍御之首的不屑。
他们早已苦这群世家大族,四方柱国的门下犬已久,对于贾恩更是不满。
绿意盎然,艳阳高照。只待一行人离去许久后,淹没于廊道另一侧阴影,绿漆竖窗外缓缓出现一个人影,一双明亮略带讥嘲的灰眸,正紧紧盯住他们离开的方向。
名家字画确实是珍贵之物,阮南王府过去曾是废太子府,据说是花万字内寻来的,可她不在乎,一切奇珍异宝只要不能当饭吃,对她来说就是空无一用的废品。
伫立于咫尺镂空的直棂窗,花容纵开一个万事如预料般进行,志得意满的粲笑,唇艳红地似血。
风声灌耳,那一抹蓝色倩影徐徐消散。
一一
她无所顾忌地走出御史台,又一回准备向朝廷告假修养,心中知晓只要里头的钉子还未拔出,便还不是大展拳脚的时候。
时机未到,便还需耐心等待,只是好在已经不会太久了。
阮黛色十分玩味嬉笑道:“哟,还没被吐沫星子淹死?”
御史台外院停辆着其中一辆马车,等待许久的异族少年敛眼游神,直到耳畔传来熟悉的嗓音,呼吸一滞,他方才连忙回过头,面有所动,静静看着不远处那一抹熨斗蓝。
她今日无似往日放肆无序,整日散发,而是乖乖梳了马尾,鬓角两侧,还是不由得落下几缕长长乌色倦发,随风飘荡。
直至阮黛色走进,他便谙熟地立刻蹲下身,当好马踏。
“起来。”阮黛色倨傲道。
“萨骨里切,回答我方才的问题。”
羯贼这厮不如前世善花言巧语,反装起沉默寡言的性子,怕言多必失,默不作声,她偏偏不给他这个机会。
话音刚落,猐玄便慢慢起身,瞩她得意,心情甚好,猜到第一日上任应当万事大吉,回答:“托世子的福,还未。”
京中自过去那一场门阀之乱后,权贵圈养异族奴隶的风俗越来越多,可大多是圈养昆仑奴,新罗婢,杂胡亦或是羯奴嫌少见得。猐玄虽生的俊美高大,每一回出门到底要因这一身肤色和深邃眉眼,遭人白眼。
她话里粹了毒:“那看来晏京不乏心善之人。”
“世子亦是心善。”
闻言阮黛色哼笑两声,刮他一眼,嘴上不留情道:“不错啊,学会回嘴了。”
“世子......”
“跪下吧。”
俄而,重新跪下的少年脊背一沉,等候马车内的主人发号施令,驾马打道回府。
他似乎真的不满足于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