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不敢造次》
1. 第 1 章
“你个混账兔崽子!还敢回来!还知道回来!”
云清晓抱着新鲜出炉的画卷,高高兴兴一踏进靖安侯府,就迎来了祖母老当益壮的吼声,与之同时响起的还有长鞭破空的声音。
“以前你招猫逗狗吃喝赌石也就罢,如今居然连嫖都沾上了,当真是我靖安侯府的好公子哥!吃喝嫖赌全不落!今天不打死你,我就不是你祖母!”
然而嘴上话放得再狠,手里的鞭子也只是劈过虚空,没落到云清晓身上来。
一是因为挥鞭子的祖母她老人家没真想打死这个体弱多病的不肖子孙,二是云清晓正在其他仆从的掩护下闪躲。
“祖母!我什么时候嫖了!”云清晓躲在贴身小厮身后,探出一个脑袋,冤枉地嚷嚷,“不带这么泼脏水的!谁跟您胡说八道了!”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云家祖母——襄宜郡主,因着年纪大了也被称为老太君——气急败坏地重复,手上摔了一下长鞭,围在她周边的嬷嬷、管家等一干仆从连忙闪躲。
边躲边劝:“老太君,听二少爷这意思,怕是有误会啊!”
“您别动怒,先听二少爷解释解释吧!”
长鞭甩到了屋檐下的柱子上,老太君又指向云清晓:“你说,你是不是连着三天没回家,是不是刚从那什么逸客居回来!”
云清晓满头雾水:“是啊……等等等等!祖母!我三天前不是让剑霜回来报备过了吗,我又不是一声不吭就夜不归宿,再说那逸客居是戏楼又不是青楼!我怎么就寻花问柳了!”
管家在剑拔弩张中连忙说:“二少爷,外面在传,说您要了逸客居戏班里正当红的两个戏子,还要了个房间,单独留了他们俩三天没出门,期间有别的看客想要那两个戏子上台唱戏,让您身边的小厮剑刃给挤兑走了……这不就有了靖安侯府二少爷在逸客居享乐,还同人争风吃醋的传言吗!您快跟老太君解释解释……”
云清晓哑然,无奈地问他祖母:“您真信啊?”
老太君慢慢放下了鞭子,除冷哼之外没应声。
“祖母,您问问这几天都陪着我的剑刃,我这几天到底在干嘛?还有三天前我打发剑霜回来禀报的时候,不是让她跟家里说了吗,我在戏楼画画呢!您看,我这画如何?”
云清晓说着从小厮剑刃背后走出来,打开了拿在手里的画卷。
纸面之上,是两个穿着繁复戏服的人,正是传言里和云清晓“厮混”了三日的那两个戏子。
“我整日闲着无聊,看他们唱戏觉得有趣,就想画下来,便高价请了他俩站着不动让我画,我画画当然要单独的房间,不然难不成叫人围观吗!也没有三日不让人家出门,就算不管他们,我自己不还要吃饭休息吗,关他们三天干什么……”
云清晓冤枉地嘟囔,然后一边卷回画轴,一边又说:“再且说了,我这跑两步喘三下的身子,能寻欢作乐三日?祖母您也太瞧得上我了。”
气堵得不上不下的老太君闻言又扬起了鞭子:“混账东西,你说的是什么不知羞耻的话!整日不务正业,还好意思嫌无聊,我看你就是……”
云清晓想了想,直接闭上眼睛往后一倒。
“唉哟!”
“二少爷!”
“少爷晕过去了!”
老太君的教训戛然而止,云清晓被就在身后的小厮剑刃接住,其他仆从也都围过来,又在管家的提醒下散开了些、免得闷着“晕厥”的二少爷,还有仆从轻车熟路地去唤府医了。
老太君拿着鞭子又指了指闭着眼睛的云清晓,然后长叹了声:“你这么玩物丧志可怎么得了啊!本来就老生病,还一有事就装病,生怕不够折腾的……德诚,让齐大夫给他好好看看!我是管不了了,回头你哥回来让他管你!”
“德诚”是老管家的名字,老太君说完后就拿着鞭子甩袖走了,老管家赔着笑说:“老太君慢走。”
祖母离开了,云清晓也还是没睁眼。
演戏演全套,表面功夫做一做,别太明目张胆地落老太君面子嘛。
而且,云清晓正好懒得自己走了,这几天在逸客居“废寝忘食”地画画,他累得慌,现在“晕倒”着被抬回自己的院子,云清晓觉得省了力气,还挺乐在其中。
回到了其雱院,府医齐大夫过来给探了个脉。
然后云清晓在齐大夫打算开药的时候悠悠转“醒”,表示:“是药三分毒,这次就不吃药了,我觉得我能挺住,齐大夫觉得呢?”
齐大夫就揣着手走了。
云清晓近身的丫鬟小厮各有一个,丫鬟剑霜,小厮剑刃,这会儿围在云清晓身边。
剑刃愁眉不展:“少爷,我怀疑您明儿个就要被老太君捆着押回国子监了。”
剑霜拿了云清晓带回来的画展开看,惊叹道:“若是科举能考画技,咱们少爷一定能拿状元!”
云清晓靠在高床软枕上,喝着剑刃刚给他倒的清茶,闻言乐道:“可不是吗,我也觉得咱大宛欠我一个状元。”
然后又有些困惑地问剑刃:“就算少爷我要被押去国子监,剑刃你这么愁做什么?怕没人带你们出府玩啊?”
闻言,剑刃更愁了。
剑霜咯咯笑道:“少爷您失忆了,不记得啦,您在国子监的课业都是我和剑刃给您代笔的!每回轮到剑刃的时候,他就抓耳挠腮的,可不想做了。”
听到“失忆”,云清晓轻咳了声,把心虚藏在喝茶的动作间。
——一个月前,云清晓睁开眼,就发现自己穿越到了千年前这个架空朝代,成了大宛靖安侯府的二少爷。
这二少爷正如方才老太君所说,是个招猫逗狗的纨绔子弟,日常最爱和几个不上不下的公子哥纠集在一起,狐朋狗友胡吃海喝,还嗜好赌。
但寻常赌坊上不得台面,几个娇生惯养讲究排场的金贵少爷一合计,决定搞赌石——也就是赌玉。
虽然都是赌,但“玉”听起来可就高雅多了。
和云二少爷凑堆的其他纨绔子弟,都是出身家世风光清正但本人不求上进的,不过虽然只知享乐,但又没烂到毫无底线,确确实实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颓唐得家里人已经放弃让这个子孙成才,但又没堕落到家里人怕他给家族蒙羞、所以不得不野蛮管束的地步。
可谓纨绔的程度拿捏得正正好。
虽吃喝赌石,但云二少爷凑堆的公子哥们也没惹出其他事来,便是赌石也堪称“进退有度”,虽浪费但不算奢靡,在各公子哥们的家人眼里一直都算可以忍受、随他去吧,反正比起其他家那些个没人样的败家子好出太多。
——直到一个多月前,云二少爷和狐朋狗友们赌石,开出了一块水头极好的大翡翠,难得没走眼的云二少爷一高兴,就不小心一脑门磕翡翠上了。
霎时“花红柳绿”一片,本来就体弱多病的云二少爷当即进气少出气多,抬回家小半个月都没醒。
直到一个月前某天深夜,云清晓睁开了眼,记忆中自己刚在二十一世纪咽了气。
坐起来看着月亮琢磨了一会儿,云清晓接受了自己穿越了的现实。
但问题是,他没有“原主”的记忆,脑子里对这个时代空空一片。
好在经过试探,云清晓发现自己和从前的云二少爷相似之处颇多。
一样的病秧子,从胎里带的体弱多病。最关键的是,连相貌带名姓都一模一样。
云清晓提笔写过字,虽有些手生,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原主的肌肉记忆,总之字迹方面也没有破绽。而且原主也有兴致来了提笔画几下的喜好,笔触竟也与云清晓别无二致。
此外,吃穿住用的偏好和忌讳也都差不多,性格上都一样的没心没肺——说真的,他这个穿越的想要崩人设还真挺难。
云清晓都怀疑这个时空的云二少爷是不是平行时空的自己,这边云二少爷磕到脑袋咽了气,那边云清晓在现代也出了事,于是正好有什么没法解释的玄学把他搞穿越重生了。
总而言之,大大方方暴露了自己是“失忆”之后,云清晓这一个月以来过得十分如鱼得水。
虽然刚开始因为养伤养病,被拘在了这靖安侯府里大半个月,但正好云清晓是看什么都新鲜的时候,又体弱、精力有限,所以那大半个月慢悠悠把整个府里逛完,又了解了自己如今的身份和所处的大环境,并不无聊。
十天前正式解禁,云清晓装聋作哑,把老太君叮嘱他回国子监上学的事抛诸脑后,在这大宛国都长陵城里四处看新鲜。
据剑霜和剑刃说,老太君以前也偶尔会拿鞭子“教训”他,但云清晓穿越过来一个月了,今天还是第一次领教。
为了赶紧收场,云清晓选择了装晕,但听老太君那反应、看周围人的态度,以前的云二少爷似乎也是这样干的老手了……
这么多相似之处,让云清晓有点犯嘀咕。
不过他凡事不往心里去,嘀咕也嘀咕不出结果来,于是嘀咕了会儿就自行转移了注意力,高高兴兴点起晚膳要吃什么来了。
……
翌日上午。
“二少爷,不是老奴拦着不让您出门,实在是老太君今日一早发下话来,说您若是出门,便只能去国子监,若不去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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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监上课,便不许出门、只能待在家里温书。一月后国子监小考,您若是能考上丙等,老太君说就让您出门玩……您看?”
云清晓睡到自然醒,起床吃了早膳,就一如往常带着剑霜和剑刃要出门去,却被老管家带着人连忙拦了下来。
闻言,云清晓挑了下眉,毫无心理压力地扯道:“行吧,那我就去国子监,让我出去吧。”
老管家赔笑:“好嘞,那二少爷稍等,老太君吩咐下来,说为着二少爷安全着想,得由府里护卫送您到国子监门口,待下午放了课,正好接您回来,老奴这便吩咐人去备车。”
云清晓:“……祖母是怕我逃学吧,这也太不信任我了。”
老管家还是笑。
还真就是这么想的云清晓啧了声:“算了,先别备车了,祖母她老人家在家吗?”
老管家:“老太君去华安寺礼佛了,说一个月后二少爷您的小考成绩放榜了,她再回来。二少爷,您可别难为我们这些个奴才啊……”
云清晓:“……”
云清晓煞有其事叹了声气,转身回其雱院了:“剑霜,剑刃,走!”
剑刃紧步跟上,小声问:“少爷,您真不出去了?”
云清晓睨他一眼:“谁说不出去了!去,给少爷我找梯子来!”
剑霜笑道:“少爷您失忆了都没忘用梯子翻墙,倒和从前没什么差别。”
云清晓长眉一扬。
来到临巷口的府院墙角下,剑刃轻车熟路搬出梯子放好。
云清晓一撩衣摆,踩着梯子来到墙头,然后墙外底下两个护卫对他一拱手:“二少爷!”
云清晓低着头沉默几息,又沉默地退回了墙内地上。
“罢了,今日不出去了,明日再说!”云清晓放弃挣扎。
反正上学是不可能上学的,他刚高考完就穿来了这里,现在最不想做的事就是上学。
何况他如今“失忆”了,去国子监又不能带仆从入内,到了里面两眼一抹黑连人都认不得,多麻烦。而且他又不了解课业情况,从前的云二少爷本来就不学无术,如今更是堪称胸无点墨,去了不是招笑吗!
偏偏云清晓又铁了心得过且过,半点不想为了颜面就上进,相比之下他更乐意和祖母“斗智斗勇”。
然而祖母今日不在,连墙角下都留了护卫,云清晓虽然嫌家里无聊,但也并不是非出去不可。
较真地闹得府里其他人为难,云清晓也干不出这事,索性就先老实待着了。
然而第二天,和前一天一样,还是出不了门。
云清晓在府里转了一圈,回其雱院睡觉。
第三天,云清晓画了会儿风景,继续睡觉。
第四天,云清晓觉得自己骨头都睡酥了,于是无可奈何地决定上进一点——去国子监还是算了,他不想干坐着听之乎者也,还是把目标直接放到一个月后的小考吧!
好在剑霜和剑刃比原来的云二少爷都更了解国子监的课业,虽然没有帮忙小考过——毕竟进不去国子监——但不止一次陪过云二少爷经历小考。
“小考并不难,少爷以前也考过一回丙等!”剑刃说。
云清晓并没有被安慰到。
剑霜靠谱一点,跟云清晓细细说了起来。
云清晓听完后总结了下,大概就是小考成绩最终分为甲乙丙丁四等,虽然云二少爷本人是丁等的钉子户,但由于国子监里混吃等死的高门子弟并不少,所以云二少爷往往能在这最后一等中拿一个偏上的成绩,老太君要求的丙等并不算是苛刻。
而小考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想拿到甲等的话很难,毕竟国子监也不是纯废物生产处,甲等又名额有限,总还是有那么些个拔尖的。
但乙等往下就容易不少了,丙丁更是轻松,甚至轻松得离谱,谁让大宛式微,文不成武不就,从上到下都乱得慌,国子监里形式大于实际。
比如说,以云清晓已经在国子监就读五年的“资历”,想在小考中拿到丙等偏下的成绩的话,把四书五经里挑一本背下来就行了——只用背,甚至不用理解。
原因是近年来国子监小考始终有一道亘古不变的题目,即是四书五经里各选一个篇目放在考卷上,考生自行选择其中一篇目默写,只要字迹尚可、默写无误,便可稳操胜券。
也算是国子监和不那么想垫底所以尚且有点“上进心”的学生互惠互利,毕竟若是一水的惨卷丁等,国子监脸上也不好看。
“好!”云清晓听剑霜说完,十分奋发向上地说,“不就是背书吗,一个月,足够了!”
2. 第 2 章
首先,要从四书五经里选一本出来作为目标。
这一点倒不难,大概是托刚高考完的福,云清晓还不至于连四书五经具体是指哪几本书都不知道。
云清晓想了想,没太纠结就做出了决定:“就《论语》吧,比较熟!剑霜,给少爷拿本《论语》来!剑刃,给少爷拿糕点果盘茶饮来!”
择日不如撞日,云清晓决定从现在开始用功!
然而……糕点什么的倒不是问题,问题是:“少爷,您书房里没有《论语》……”
云清晓难以置信:“连《论语》都没有,那还能有什么书?我从前竟连这表面功夫都不做吗?”
他震惊得太理所当然,剑霜和剑刃都忍俊不禁,又叹起气来。
剑霜说:“少爷,以前是有的,还是大少爷亲笔抄写了名家批注本送给您做入学礼的。大少爷的字声名远扬难求得很,四书五经这样的小把戏本不必大材小用,但大少爷疼爱您这个弟弟,说是也想时时激励您,为此才费时费力特意抄写了整套。”
剑刃接上:“您本也十分爱惜,但在国子监炫耀时让人知道了那是大少爷的字,便有人打起了您手里整套四书五经的主意,您……就不慎给输出去了。”
“……”云清晓瞪大了眼睛,“输出去了?”
“是的。”剑霜说,“大少爷知道后有些生气,但又不好因为几本书这么点小事大动干戈,所以……大少爷说,不许您买书,要您自己手抄一套。而您……”
自然是没有抄的。
云清晓轻咳了声,心虚地问:“既然让我抄,那府里应该是有范本的?”
剑刃:“大少爷当时发话,是叫您去他的书房抄写,但这事儿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如今大少爷又不在府中,只怕直接去大少爷的书房不大合适。还是小的现在出府去给您买吧?”
云清晓只能点点头。
剑刃出了其雱院,没多久又两手空空地回来,说管家也不许他出去,至于二少爷要的书,管家差人出去买了。
出师不利,再而衰,云清晓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说自己现在其实不太急着要书了,因为没那一鼓作气奋发向上的劲儿了……
不过么,书反正迟早是要背的,现在就赶趟地买回来,倒也不算平白添麻烦。
《论语》很快被买了回来,捎带其他各种常见典籍一起。
剑霜和剑刃把《论语》之外的其他书先放回了书房,然后捧着《论语》眼巴巴地递给云清晓。
云清晓轻咳了声,探头看了眼窗外的天空,然后煞有其事地叹气:“日光晃眼,不宜用眼,明日再看吧!”
剑霜和剑刃:“……”
虽然没辙,但合情合理。
接着,到了第二日,剑霜和剑刃再次提醒少爷看书。
云清晓在院子里逛了一圈,然后说:“今日阴天,适宜休息,不能浪费好时光。”
剑霜问:“少爷不是说睡得骨头都酥了,要活动活动吗?”
“酥骨头不能活动,容易掉渣。”云清晓振振有词,躺回软榻上人事不省了。
第三日,雨天。
云清晓还未起床,剑霜和剑刃就在屋外廊下打赌。
“今日少爷大抵会说,雨天日光差,看书伤眼,他又不喜油灯,所以背书之事明日再说!”
“阴雨绵绵,更适合睡觉了。”
云清晓醒了,吃过早膳,看了眼天色,一本正经:“这雨声嘈杂,吵得慌,看书要静,今日还是算了,天公不作美啊。”
剑霜和剑刃:“……”
天公被冤枉得憋屈,于是第四日给金尊玉贵的云二少爷来了个顶顶好的天气——晴天,但风和日暄,云清晓挑刺都不好意思挑了。
于是只能坐到桌案前,把《论语》摆到了面前。
翻开书之前,云清晓想:“我已经懒了三天,一共三十天已经被我浪费了十分之一,今天既然都坐到这里了,就不要再偷懒了。”
翻开书之后,云清晓看了两行字,开始神思飘飘,一会儿怀念现代的印刷简体字,一会儿觉得桌案上挂着的毛笔似乎毛不够齐整,再看镇纸也觉得新鲜,不过镇纸和桌案的颜色似乎不太搭,显得死气沉沉的……
天马行空想了会儿,云清晓突然回过了神,努力让自己的注意力落到书页上。
又过了会儿,云清晓想:“距离小考倒计时还有二十七天,这是个不够整齐的数字,而且背书这种事应该有计划,所以不如我这两天根据《论语》篇目和页数做一个学习规划,然后从倒计时二十五天开始认真读背内容!”
于是云二少爷开始十分认真地规划为期二十五天的学习表。
《论语》不长,共二十篇,云清晓迅速做出决定——前二十天每天读背一篇,然后剩下五天复习通背整本,时间绰绰有余了。
花了一盏茶时间搞定学习表后,云清晓理直气壮又懒了两天,顺利来到了倒计时第二十五天。
可这天老百姓们在城郊踏青放纸鸢,云清晓坐在靖安侯府里隔老远都能看到天上飞的纸鸢,兴之所至,便伙同了剑霜、剑刃和其雱院其他的丫鬟小厮,一块儿做起了纸鸢。
如此玩闹了三天,时间就剩下二十二天了。
又成了个不齐整的数字,于是云清晓堕落地又玩了两天,让倒计时变成了二十天。
这天早晨起床,云清晓痛定思痛,心想幸好《论语》每篇都不长,时间仍然绰绰有余,毕竟他又不是智障,只是不想背但不是背不下来,好歹是个高考理科状元呢。何况小初高十二年里教科书上也学过一些《论语》,不是全然陌生的……这样说起来,似乎再玩几天也不要紧。
正好他后知后觉有点后悔,想要把前几天丫鬟小厮们放纸鸢的情景画下来。
这一画就是五天,谁让云二少爷身娇体弱,画一会儿就要歇歇。
距离国子监小考还剩半个月,云清晓在剑霜和剑刃无奈的目光中终于感到了发自内心的惭愧。
他决定每天背两篇,十天背完整本,剩下五天按原计划通读通背,迅速掌握全本《论语》!
然而天气骤变,狂风暴雨一夜过去,夜里没盖好被子着了凉,虚弱的云清晓这回当真病了一场,晕晕乎乎睡了几天,痊愈清醒时距离小考就剩十天了。
云清晓回顾过去二十天的虚度光阴:“……”
人不应当颓废成如此模样!
果然由俭入奢易,才来不过一两个月,他就这么如鱼得水地变成了正儿八经的纨绔,一想到要凝神专注做正事竟先胸闷气短起来,实在不好意思。
这天天气当真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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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雷闪电还暴雨倾盆,云清晓早上起来还以为自己病得又不知不觉睡过了一个白天,还是问过剑霜和剑刃才确认的确是早晨。
书房里点了灯,云清晓洗心革面、重振旗鼓,没再找天气的茬,正儿八经地在书案前坐下来,翻开书封。
他严肃地想:“对于一个懒惰入骨的人来说,一切计划都赶不上变化,所以学习计划表还是滚一边去吧。”
“今日不能再懒惰,我要看完整本《论语》!”云清晓悔悟地振聋发聩。
这书房里矜贵公子哥的慷慨陈词,穿过屋外晦暗的风雨,落到了深宫里九五至尊的耳中——
今日早朝事多人烦,此时朝议的殿内仍然闹哄哄的,文臣武将你一言我一语,拉帮结派干得比政事漂亮。
朝堂如同菜市,龙椅之上却只冕旒微晃,当今陛下没个正型地歪靠在金灿灿的扶手上,却也没闲着似的,手里拿着吵架的大臣刚当庭呈上来的奏折,两耳不闻殿内事地看着,也不管底下吵到了什么进程。
大臣们本也只拿这刚登基不足两月的新帝应津亭当摆件,乐得彼此走过场达成“君臣有度”的表象。
此时议事递个奏折到应津亭手里便算是全了礼节,实际上此番大抵和前一个多月以来一样,意见相左的大臣们彼此吵吵,最后由摄政王“代传陛下旨意”敲定章程。
应津亭对此流程没提出过异议,是个十分和气的傀儡皇帝,奏折给他他就看,不给他也不要,朝会上从来都是用功自己的,旁的一概不掺和,被耽搁在龙椅上退不了朝也不生气,像是被过去十五年异国为质的经历彻底磨没了锐气。
今天本也该一如既往。
然而,应津亭正心里饶有兴致地挑着奏折上措辞的刺,突然听到了那道有些板滞、不似人言的声音,与此同时他拇指上的玉扳指微微发烫起来。
【宿主您好,好久不见,今日日程已更新,本系统将监督宿主按计划完成目标,如检测到宿主行动积极性低,系统将采取强制措施,请知悉。】
听到声音,应津亭不动声色地垂了下眼。
这个不知所谓的“系统”是在他登基前夕落到他脑子里的,说话时会以玉扳指发热的形式稍作提醒,据说是怕突然出声吓着身为古人的宿主本人——虽说用处不大,毕竟系统本身的存在就挺突兀。
说是附身夺舍又不像,系统在此之前也说不清自己来意似的,总之除了最开始自我介绍之外,这系统一直沉默至今。
未曾想今天突然又冒了出来,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
应津亭想,他自己怎么都不知道自己今日有需要特意强调的正事要做?
系统周道地把日程事宜“投”到应津亭脑海中:【根据宿主自身规划,今日必完成事宜目前共计一条,具体内容如下:看完整本《论语》。】
应津亭:“……”
这什么东西?
他今年三岁吗,要看这种东西?
系统沉默了会儿,再度开口:【检测到宿主行动积极性低下,系统即将根据计划目标强制执行。鉴于宿主拟定目标时没有定下具体时刻,故系统默认为当即执行,避免意外状况妨碍今日目标的完成。】
应津亭满头雾水,只听明白了系统说要强迫他行动。
这简直比土匪还山贼。
3. 第 3 章
【稍等……】应津亭虽然没弄明白这系统的来龙去脉,但之前被系统告知过,沟通的话可以不必出声,在心里“说”便可。
他真心实意地发问:【我什么时候定过看《论语》这么无趣的目标?】
系统:【出于周全考虑,以免宿主出尔反尔,本系统有留存宿主拟定目标时的影像证据,请问是否需要查询?】
闻言,应津亭感觉有点新奇,他自然地调整了下坐姿,看上去更闲散了,像是坐久了无聊得不耐烦、但又不能走,朝堂下大臣们只能看到新帝大半张脸都被奏折挡住了。
应津亭问:【你要怎么把证据给我看?】
系统公事公办地回答:【已投放,请宿主查看确认。】
下一瞬,应津亭脑海中就多出了一段画面——感官上有些奇异,他能明确感知到这段画面来自外界,和自己回忆事情、从脑子里翻出已知的过往不一样。
应津亭把注意力放到系统给他的这段所谓的证据上。
画面里大概是一间书房,目之所及书架颇多,桌案上笔墨纸砚也都齐全,只是整齐得有些过分了,不像是常在用的。
瞧着屋内点灯和窗外风雨的情况,倒的确和今日的天气一致。
屋内书案一侧立着两个丫鬟和小厮打扮的人,瞧着都有些懒散。
而最懒散的,毋庸置疑是坐在书案前的骄矜公子哥。
十六七岁的年纪,模样生得极好,晦暗的日光和橘黄摇曳的灯烛也遮掩不住似白玉明珠的光彩,那眉眼间没什么正色,但不乏鲜活,即便从有些苍白的肤色和唇色来看挺像个风吹就跑的病秧子。
病秧子一身白衣广袖,打扮瞧着甚至挺仙风道骨,然而姿态懒散得像是招摇撞骗为生的江湖骗子。
这病秧子起先坐没坐相,放在桌面上的双手间拿着一本书,然后叹了声气,接着他突然正色起来,那双野猫晒太阳似的懒洋洋的眼睛里多了点摇摇欲坠的“坚定”,腰背也打直了。
应津亭就“看着”这个非堆金积玉养不出来的公子哥开了口,斩钉截铁地说:“今日不能再懒惰,我要看完整本《论语》!”
声音倒是好听,可惜说的是糟心话。
系统给的画面也就到此为止了,大概是觉得证据充足了。
应津亭沉默无言,然后问:【你瞎吗?】
这画面里的病公子和他应津亭,除了都长得比较出尘之外,哪里像了?
而且这“系统”既然能如此神通广大,怎么会犯如此低等的错误?
系统还是公事公办的冷冰冰语气:【核对宿主身份……核对完成,确认绑定无误,请宿主不要无理取闹。再次警告,鉴于宿主行动积极性低下,本系统即将采取强制执行,本次强制执行将在一百个数之后开始,倒计时启动,九十九,九十八,九十七……】
这“天外来客”十分不讲道理,应津亭虽然满心不快,但拿不准情况,便也没打算犟着赌一把对方是否真有强制执行的能耐。
系统仍在倒计时,应津亭从手上摆设似的奏折间抬眼,底下的朝臣们仍然在吵,这个说南边水患更急,那个说北边干旱更急,再来一个说军费吃紧得先顾着军饷,接着户部哭穷,再有人来指责户部无用导致国库空虚,户部自然大喊委屈,就差直言都怪前面平德皇帝奢靡无度。
这些车轱辘话,应津亭这些天听了不下百遍,不新鲜,也没兴趣掺和。当然,底下那些人,也没谁愿意让他掺和。
可今天应津亭非得先插话打断一下不可,毕竟他不清楚系统的强制执行究竟是如何执行,他自己先说一声然后离开朝堂,总比待会儿万一系统强制他直接一言不发离开朝堂、或者直接在朝堂上突兀要来一本《论语》开始看,要来得好……吧。
“听诸卿辩了两个时辰,朕实在乏了,尔等继续,朕换个地方坐。”
应津亭突然开口,也没给朝臣们静下来的时间,于是几乎是他快说完了,底下的朝臣才反应过来他说了话、勉强闭嘴听一听。
而应津亭说完就起身,随手把刚才拿着的奏折丢到了旁边,然后他从龙椅后面的屏风绕过去,离开了。
“这……陛下方才说了什么?”
“似是乏了?”
“到底是没经教养的,毫无礼度可言,若非秦王殿下器重扶持……到底是秦王殿下气量大啊。”
秦王站在百官之首的位置,年近耳顺,鬓发苍苍,但目光如鹰、精神矍铄,已在摄政王这位置兢兢业业了快四十年。
对于朝臣间有人见缝插针的劣质恭维,秦王反应平平,抬眼看向方才应津亭离开的屏风之后,若有所思。
应津亭走出宫殿之后没多远,就被迫违心地开口吩咐跟着的太监:“何处有《论语》?”
而与此同时,靖安侯府二少爷的其雱院里,云清晓正头疼。
——是真的头疼。
他翻开书,打起精神认真看了一会儿。
不去旁征博引想弄出什么真知灼见,单纯记忆背诵下来,其实真的不难,云清晓毕竟是参加过高考且独占鳌头的,之前懒归懒,但也的确是有些没太把背这么点东西当成需要如临大敌的事。
可这会儿专注起来,云清晓发现自己没看多少,就眼前晕眩,再强行看下去,居然脑子里跟有针刺似的发疼,给他扎了个密密麻麻。
云清晓闭上眼,捂住脑袋,轻嘶了声:“不行,眼晕头疼,帮我去叫齐大夫过来看看。”
闻言,剑霜和剑刃面面相觑。
这俩丫鬟小厮虽然随主子一样有些随性懒散,但云清晓若是吩咐什么,他们向来也是不含糊的,可这次却没有立马去办。
“少爷……您是真头疼吗?”剑霜小心翼翼地问了个云清晓觉得奇怪的问题。
不是真头疼,难道他还为了不背书装头疼?
他要是想偷懒,不找借口都行,何至于此。
剑刃连忙又说:“少爷,我和剑霜不敢偷懒,只是……您失忆了所以不记得了,您从小到大这样的事发生过好些次,近几年才消停了,就是……您总是一做正事便喊头晕目眩、胸闷头疼,但连太医都来看过,一概没看出什么问题来,而且每每等大夫过来的路上,您就好了,大夫到了之后您就不怎么难受了……”
闻言,云清晓眉头蹙得更厉害了。
这听上去怎么真跟装病似的。
剑霜正好接着说:“所以……这次数多了,旁人难免就觉得您是装的,您后来也不肯再因为这点小毛病叫大夫,不过自打您在国子监里交了其他名门少爷为友,日常玩乐起来,不纠结于读书这事儿后,这毛病也几乎就没再犯了。少爷,您要是还觉得头疼,我这便去请齐大夫过来。”
闻言,云清晓沉默了会儿。
然后他略有点尴尬地发现……好像就这么会儿功夫,他还当真不再觉得目眩头疼了……
这过程中他甚至还在听剑霜和剑刃絮叨,按理来说应该是更让人头疼才是。
“……不用了。”云清晓费解地放下按揉脑袋的手,也犯嘀咕,“还真不疼了……我这算是什么毛病?纨绔专业户综合症?”
剑霜和剑刃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云清晓想了想,再次看向面前的《论语》,尝试着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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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看。
皇宫之中,皇家藏书用的御书房内,应津亭冷着脸正拿着一本《论语》。
他本来想分神想想这莫名其妙的强制任务,但他一分心,系统就提醒他要专注,并且不停地重复提醒,十分聒噪,直到应津亭不再走神。
应津亭看着手里这本十五年前他就倒背如流的启蒙书籍,实在不知道要如何才算专注。
靖安侯府中,云清晓又开始头疼了。
这会儿刚有针扎的感觉,他就连忙合上了书,然后揉了揉太阳穴,接着打了个斯斯文文的哈欠,放弃挣扎道:“狂风暴雨天,适合做个野性的梦,我困了,快把床给铺好吧!”
回到寝卧,云清晓陷在柔软的被子里,风雨声透过关好的门窗温和地打进来,便是偶尔有惊雷声也显得远远的,只是在为云二少爷的安眠做马前卒。
云清晓这边倒头就睡,应津亭那边无语地践行着看完整本《论语》的“豪言壮语”。
虽然倒背如流,但为了让系统闭嘴以及恢复行动自由,应津亭只能强迫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最后给自己看得格外平和,除了想杀人之外一切都好。
完成任务,合上书,应津亭语气很好地问系统:【我能看看那个口出狂言都不会出点有志气的病秧子是怎么执行目标的吗?】
系统理解了下,然后有点短路:【抱歉,请宿主重新输入指令,指令务必清晰。】
应津亭:【……那个说今天要看完整本《论语》的病秧子,我要看看他怎么做的。】
系统:【宿主想要回放自己完成日程计划的过程吗?好的,这部分留有存档,调取回放中,宿主需要倍速吗?】
应津亭不太确定“倍速”的具体意思,于是没吭声,脑子里接收着系统给的信息。
果不其然,系统给他看的是那个病秧子公子哥的画面。
虽然仍然不清楚系统的来历和成因,但应津亭揣测着这中间怕是出了什么纰漏,让这系统把他和病秧子公子哥绑到了一起,那公子哥说的话,却要他这边来执行。
也不知道那病秧子自己有没有被强制执行……
——没有。
应津亭看了会儿系统给的画面,然后神情冷肃地得出结论。
系统应该是以他这边完成任务的时间段,给到的病秧子公子哥那边刚才经历过的画面。
那公子哥没看一会儿书就开始喊头疼,听丫鬟小厮的对话还有公子哥的反应,大概是装的。装头疼被拆穿后,病秧子公子哥又看了没一会儿,就彻底不装了——竟是直接睡觉去了!
那大放厥词的公子哥松快得倒头就睡,反倒他这个遭受了莫名牵连的无辜人捏着鼻子履行誓言。
应津亭木然地回忆着从画面里搜罗出来的关键——
幼年时便请得动太医,几年前入学国子监,有狐朋狗友的自诩纨绔,体弱,近段时间还失忆过,卧房的屏风上有题字,落款是温玉居士。
靖安侯府云家人丁单薄,祖辈还剩下一个祖母,是承宁皇帝在位时亲封的襄宜郡主。襄宜郡主早年丧夫,继而独子与儿媳也以身殉国,唯留下两个孙子,长孙云清寒承袭了靖安侯的爵位、如今戍守在外,虽是武官但据说才识过人,有温玉居士之美誉,一字千金。
“次子云清晓,才疏学浅,膏梁纨袴。”应津亭低声自言自语,指腹轻轻敲着手边的《论语》。
此前应津亭让人探查过应国上下的紧要人物,靖安侯府自然在其列,不过二少爷云清晓本人不算多重要,便只有寥寥几言。
那寥寥几言最后总结为:“云清晓此人,不足为虑。”
4. 第 4 章
直到散了早朝,外面的风雨仍然未歇。
作为摄政王,秦王在宫墙内靠近前朝的地方有一处揽明殿,这里既是秦王处理政事的地方,也是秦王日常直接就寝的地方——于礼制不合,但秦王本身的存在就挺不合理的,揽明殿的存在反倒不值一提了。
这日一如既往,离开朝堂后,秦王回到了揽明殿。
估摸着过了一刻钟,一个太监低眉搭眼地轻步走进来,禀报说:“王爷,陛下他方才离了紫霄殿后,问何处有《论语》这本书,接着便去了御书房,似是极为仔细地看了好一会儿《论语》,整本书从头到尾都翻遍了。放下《论语》后,陛下并未马上离开御书房,奴才方才过来时,陛下正在里边看其他书。”
秦王微微挑眉:“看《论语》?”
太监道:“是。御书房里放了不止一本这书,陛下当时似乎是随手拿的其中一本,但奴才斗胆揣测,瞧着陛下那般仔细的程度,不似只是看随便一本书,奴才分辨不出其中玄机,便擅作主张,将陛下方才看的那本书给拿了过来,王爷您可需过目?”
秦王让身边的近侍从太监手里拿过了书,然后大致翻了翻,又撕了几页试了试火烤和沾水,都没发现哪里不对劲。
似乎当真只是寻常一本《论语》。
“看来陛下是当真觉得无聊了。”秦王放下书,若有所思地说,“既然如此,就让朝中各位大人去叨扰叨扰咱们陛下吧。”
傍晚时分,风雨停了下来。
翌日一早,天清气朗。
云清晓出了卧房,看了看书房房门方向,然后痛定思痛:“我觉得我努力的方向错了。”
剑霜和剑刃很配合地追问。
“少爷是说小考吗?”
“少爷有新想法了吗?”
云清晓抬头望天,高深莫测地说:“小考不是分为文试和武试吗,咱们靖安侯府好歹也是武将出身……”
剑霜和剑刃:“……”
少爷,看看您自己的身子骨,咱要不还是继续背书吧……
大宛如今虽然整体颓丧、文不成武不就,但治国方针上还兢兢业业地继承着开国太祖那重文轻武的遗志。
国子监里又基本都是文臣家的子弟,虽说君子六艺里有射御,但正儿八经按着这个标准培养的人家也不会把子孙送到早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国子监里耽误时间。
总而言之,国子监小考虽然有文试和武试,但武试形同虚设,除非哪个说得上话的世家子弟非要试一试武考,不然连考场都懒得提前安排好。
云清晓是靖安侯府的二少爷,他要考武试,国子监里负责这方面的助教自然会统筹配合着玩,这倒不是问题。
但问题在于,武将之家出身的云二少爷压根不会骑射,上不得马也拉不开弓,怎么考武试?
助教和教官想开闸放水让他过关,至少也得看人骑着马走两步、箭头能擦着靶子的边吧!
“我以前就一点都没学过?”云清晓不放弃地追问,“咱们家这出身,我连上马拉弓都不会,家里不嫌我丢人吗?”
剑霜和剑刃没比云清晓大两岁,是云清晓八岁之后独自住在了其雱院才来到他身边伺候的,所以再往前的事他们也说不太清楚。
只知道云二少爷出生时时局不好,正逢起了战事,靖安侯和侯夫人都在沙场前线,殉国之前唯剩的私心就是把两个年幼的儿子提前送回了国都。
所以云二少爷是祖母襄宜郡主和长兄云清寒带大的,他自幼体弱多病,又刚出生没多久就没了爹娘,侯府上下只盼他能好好长大,没那么多成才的要求。
这不,入了国子监五年连四书五经都没怎么碰过,家里不也没拿他怎么样吗,更不用说是为难他身子骨的骑射了。
膏梁纨袴云清晓深思熟虑,然后十分遗憾:“难怪祖母这回悄悄吩咐完了就离府去寺里了。”
要是在家,老太君嘴硬心软,对这幼孙宠溺惯了,怕是经不住云清晓卖乖哭惨。
都把老太太逼得直接礼佛去了,云清晓又反思了下,觉得自己这不肖子孙还是该上进一点。
“不管了,看书头疼,文试只能听天由命,少爷我还是冲着武试努力一下吧。武试考骑射……骑马就算了,速成不了,再给我摔断腿就真不用出门了,但是射箭还可以练一练嘛!到时候文试和武试成绩加一加,擦个丙等的边兴许能成!”云清晓盘算着。
虽然许久没人用过了,但靖安侯府里就有个小靶场。
兴致勃勃的云清晓在剑霜和剑刃的陪同下来到靶场,老管家听人说了二少爷要练射箭后也过来了,帮着一起找出了弓箭。
云清晓拎了拎看起来最轻的那把弓,又拿箭比划了下,然后放下,镇定自若地让剑霜和剑刃之外其他人都离开靶场——虽然没少丢脸了,但能不当众出糗就还是不出吧。
“少爷,府上现在没请武功师傅,不过文叔他平日里负责保养库里这些刀枪弓箭,骑射也会一些,要不留他在这里教教您吧?”老管家说。
然而云清晓一拿弓箭,就知道自己今天学不了什么了,能先把弓稳在手里拿着摆姿势了再说吧,没这臂力,再好的教习师傅在这里也只是耽误人家时间。
云清晓婉拒了老管家的提议。
老管家也并不坚持,反正二少爷只是想玩玩,都随他吧。
其他人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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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光后,云清晓摸着下巴看向地上的弓箭。
“少爷?”剑霜眨巴了下眼睛。
剑刃也歪了下头:“您……练吗?”
云清晓放下手,拍了拍自己的胳膊,一脸游刃有余似的说:“得先热身,把臂力锻炼起来了再拿弓箭。”
剑霜和剑刃觉得少爷说得有道理,便问:“您想怎么热身?”
“是扎马步吗?”
云清晓轻啧了声:“扎马步怎么锻炼臂力?我想想……来做俯卧撑吧!全身都能锻炼到,一举多得还不用手舞足蹈蹦蹦跳跳,比较靠谱。”
剑霜有些困惑:“俯卧撑?”
剑刃想到:“少爷是不是想说虎卧?卧虎功那种?”
云清晓唔了声:“应该差不多吧,反正试试就知道了!有没有比较大的垫子,或者干净一点的地方?”
靶场边上有木垫,不软和,但也能用,云清晓干劲十足来到木垫旁边,先把华美但碍事的外袍脱了,然后摩拳擦掌撑到了木垫上——或者说是,趴。
半撑半趴到了木垫上,云清晓也不在乎自己的形象,还是兴冲冲的模样,说:“锻炼一下,这样就算小考成绩不行,回头翻墙也更轻松,好了,少爷要开始发力了——”
剑霜和剑刃站在木垫外面,聚精会神地看着云清晓抬起了腰、慢慢撑直了胳膊……然后一下子软榻了回去,还不止,云清晓接着就侧身一翻坐了起来——这动作还挺灵活。
云清晓轻咳了声,抬头看向剑霜和剑刃:“你们这样盯着我,我压力很大,这手臂都卧不下去。这样吧,你们也走?”
剑霜和剑刃:“……”
他们担心云清晓在靶场落单会出事,毕竟云清晓身体不好、现在又说自己要锻炼,所以商量了下,两人退到了离得远一些的位置,还在靶场内,但存在感没那么强了。
清空了周边空气后,云清晓缓缓深呼吸了下,重新摆出俯卧撑的架势。
虽然手臂在撑起来的那个瞬间就想找两根棒槌来打退堂鼓,但云清晓咬牙坚持了下,低头看着木垫上的纹路,自言自语:“今日不能再懒惰,我要做一千个俯卧撑锻炼身体!”
包括今天在内,距离国子监小考只剩下九天了!
成绩垫底真的会很丢人!
一千个俯卧撑当然是夸张手法,但云清晓意志坚定地想,今天的确不能再懒惰!
而与此同时,御书房内,应津亭沉默无言。
刚才已经同步提醒过今日新增计划、还贴心地给到了“俯卧撑标准动作详解”的系统催促道:【检测到宿主完成任务积极性低下,准备强制执行,倒计时开始,九十九,九十八……】
5. 第 5 章
应津亭怀疑自己上辈子欠了那云家二少爷的债。
【一千个?他对自己可太自信了,这病秧子刚喝完药吗?】应津亭冷笑。
系统并不受他影响,也不理他,公事公办地倒计时着。
应津亭只能磨牙吮血,打断了面前正在议事的朝廷重臣们——
托前面的皇帝奢靡荒淫无度的福,自打十年前起,大宛的早朝就从每天都要上变成了五日一次。
昨天刚上了朝,今天本来该无事找他,应津亭又寻思着昨日在御书房挺自在的,便干脆一早又来了御书房,没想到本该去找摄政王表忠心的几个大臣突然跑到求见。
应津亭这皇帝一直当得既来之则安之,有人求见他就见,问他意见他就不知道,来的几个大臣本也就是奉摄政王之命来试探下皇帝的态度、没真把人放在眼里,于是说着说着便又互相攀扯起来,又把应津亭给晾在面前了。
“诸卿。”应津亭用手边的书卷起来敲了敲,“朕有事先行一步,你们若是还想在此议事,自便。”
和前一天在早朝的紫霄殿里一样,大臣们刚闭上嘴、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应津亭就已经堪称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御书房。
系统倒计时已经念到了七十。
应津亭步履匆匆,面上表情只是有些冷肃,实则心下正恶声恶气地讨伐着素未谋面的云二少爷。
勉强“庆幸”一下皇帝的寝殿离这御书房倒不远,他快些走还来得及回去再做那什么俯卧撑,比直接在御书房或是其他莫名其妙的地方就开始要来得好。
刚踏入寝殿的院子,应津亭就对靠近的宫人们一挥手:“都退下!”
宫人们一愣,忙不迭让开了。
上位一个多月以来,应津亭这皇帝当得其实没什么脾气,虽然比较冷淡,但这段时间下来宫人们发觉新陛下并不爱发火,也不像前面的皇帝那样规矩多难伺候,新陛下甚至似乎不太喜欢伺候的人太多,比如这寝殿殿内一般是不让留人的,宫人们都候在殿外院中。
难得看到新陛下这么冷肃匆忙的模样,宫人们都有些纳闷。
应津亭在宫人们遮遮掩掩好奇打量的目光中,吩咐守在门外的几个宫人把殿门关上,而他自己则继续快步绕到了内室。
系统的倒计时归零,不给应津亭半息休息时间,就接管了应津亭的肢体开始强制他做俯卧撑。
只觉颜面全失的应津亭:“……”
他现在十分惦记那个不知该算间接还是直接害他落到如此境地的云二少爷。
应津亭问了系统云清晓那边的情况、表示要看,系统理解为宿主要看自己完成任务的过程直播:【好的,已投放,祝愿宿主在自我检阅中提高执行积极性。】
应津亭:【……】
应津亭看到,云清晓正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再对比一下自己现在被迫十分标准化地、不停歇地做着俯卧撑,应津亭的心理万分不平衡。
——云清晓刚做完两个俯卧撑。
其实第一个俯卧撑做下去,还没起来,云清晓就已经打了百八十遍退堂鼓,怀疑起自己“做俯卧撑锻炼”这个计划的可行性了。
但是连一个都没做完整,实在是太没用了,云清晓寻思着剑霜和剑刃还在看着呢,他这点脸还是想要的,于是逼着自己撑直了手臂。
一整个完整的俯卧撑做完了,云清晓又哄了哄自己,坚持做了第二个。
然后他就无比丝滑地原地趴下了,感觉自己的胳膊在刚才的两个俯卧撑中受到了莫大的试炼——并且由此得出了试炼结果,武试什么的还是算了,他体弱多病搞搞文试差不多了。
“剑霜,剑刃!”
云清晓想明白了,一下又有劲了,翻身坐起来,原地喊道:“找点吃的喝的来,咱们就在这里‘野炊’!”
剑霜和剑刃跟着这想一出是一出、敢于放弃的少爷主子习惯了,闻言也不惊讶,乐呵呵按吩咐去厨房了。
于是,应津亭只能咬牙切齿地看着云清晓和丫鬟小厮一块儿悠闲自在、晒着暖阳吹着轻风,而他却在系统的强制执行下连水都喝不到一口地俯卧起撑,仿佛先前那“一千个俯卧撑”是他灵魂出窍闹了鬼说的。
一千个俯卧撑,对于云清晓这体弱多病的公子哥来说有些难如登天,但其实对应津亭而言尚且还在承受范围之内,虽然有汗珠沿着他深邃的脸颊往下低落到地上,但身体上的劳累远比心理上的憋屈好接受。
应津亭之所以满心愤懑,主要是因为他被迫陷入了这样一个境地,甚至因此会暂时失去对自己的控制,既奇耻大辱,又让他觉得后患无穷。
再看一无所知、优哉游哉的云清晓本人,应津亭便更不爽了。
他一边做俯卧撑,一边再次问昨天《论语》之事后已经问过一次的问题:【这种所谓的日程任务,到底按什么章程来算的?】
系统还是公事公办不近人情地回答:【抱歉,为了防止宿主刻意规避,此问题的答案不便告知。】
应津亭目光泛冷,心想若是这云二少爷死了,或许就不用考虑这个问题了……
若能如此,想必也是皆大欢喜,反正他看云清晓也不像是对活着很感兴趣的模样。
一千个违心的俯卧撑做完之后,系统强制执行结束,应津亭重拾了对身体的掌控,脑子里云清晓那边的画面也没了。
应津亭最后听到云清晓身边的小厮说:“少爷您刚才是不是才做了一个俯卧撑啊?”
云清晓这厮居然理直气壮地否认:“胡说!我分明做了两个!”
应津亭被气得也不顾体统,直接就地坐了下来,缓缓休息、调匀呼吸。
片刻之后,应津亭突然对着空荡荡的屋内开口:“对云清晓的细查,进展如何了?”
影子似的一道身形悄无声息地从房梁下来,落到应津亭面前不远处跪下:“禀主子,昨日出宫去查探的阿九尚未回来,不过应该快了……您还好吗?”
几个藏身暗处的影卫看着应津亭突然开始不停地俯卧,也是十分惊疑不定,甚至僭越地揣测着主子莫不是被鬼上身了……
应津亭冷笑:“好得很。”
影卫心想,看来挺不好的。
……
“陛下匆匆回了寝殿?”
揽明殿里,秦王若有所思。
“是。只是陛下不让人在殿内侍候,您先前也说不用非盯不可,所以尚且还不知陛下是缘何那般匆忙。”前来禀报应津亭动向的太监道。
秦王摆了摆手,让这太监下去了。
然后他饶有兴致地跟身边的近侍议论起来:“你说,咱们这位陛下这是在做什么?”
秦王这摄政王当了多少年,身边这位近侍就跟了他多少年,年纪也不小了,多少有些主仆情谊,说话便不像旁人那么战战兢兢。
“不知,但左右不过两种可能,要么是示弱,要么是示威罢了。”近侍说。
秦王颔首:“说下去。”
近侍:“陛下登基就快两个月了,此前虽然风平浪静,但面对的是皇位权势,怎么可能全然不心浮气躁。昨日突然离开朝堂,去御书房看什么《论语》,今日朝臣们到他跟前议事,他也骤然离席……大概是对前面一个多月的虚与委蛇不耐烦了,想有点改变。”
“兴许陛下他是在委婉地对您说,他胸无大志、对朝政不感兴趣、没有和您争权的意思,以后只想看点派不上用场的书、在寝殿里安安稳稳虚度时日,也不想再扮做吉祥物掺和政事,嫌累,希望您借此找个理由,直接别让他再上朝了。这便是示弱。”
“但若是陛下并不似表面这般‘和气’,兴许就是示威了,暗示他毕竟坐在皇帝的位置上,若是他不愿意,也可以不配合与您和朝中大臣们维系这君臣和睦的体面。”
秦王笑了起来:“唉呀,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心思太多,你说本王这都快六十了,大半个人都进棺材了,哪还玩得起这么深的阴谋诡计啊!”
近侍低眉顺眼地听着,刚才还长篇大论的人现在安静如木头。
过了会儿,秦王再次幽幽开口:“人老了就不爱把人想得太心怀叵测,所以姑且就当咱们这位陛下只是不想上朝了吧。既然如此,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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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把年纪也不好和年轻人计较,便遂了他的愿——传令下去,记得也知会陛下一声,陛下神思劳顿、不宜操持,往后早朝暂且就不上了。”
近侍领命:“是。”
……
靖安侯府内。
在靶场偷了懒,回到其雱院后,云清晓先是换了身衣裳——上午穿的一身白衣在木垫上蹭了灰和木屑。
然后屋外有人通传,说是他祖母老太君身边的老嬷嬷回来了,帮礼佛的老太君拿点东西,顺道来给云清晓说个事。
“嬷嬷好。”云清晓一脸规矩。
老嬷嬷笑得慈爱:“二少爷瞧着气色也好,这些天没用功念书吧?”
云清晓:“……”
老嬷嬷又说:“老太君惦记着您呢,便差我以拿东西的借口回来看看,还让我同您说,若是您实在不乐意念书便算了,您也在国子监里蹉跎五年了,没蹉跎出什么模样来,不如别再浪费日子……”
云清晓打起了精神,目光一亮。
老嬷嬷:“老太君说,若是这回小考您还是丁等,那索性就不再去国子监了,反正去不去的也都是吃喝玩乐、没个正形,不如家里给您安排个差事做。老太君还说,让您放心,虽然咱们靖安侯府门庭冷清,但不至于连您这二少爷都庇护不了,回头有个差事在身,老太君再好好给您相看门亲事,也能有和和美美的日子过……”
“等等!嬷嬷,相看亲事?”本来听得津津有味的云清晓一下子就惊恐了,“这从何说起啊!我上月才满十八呢!”
老嬷嬷奇道:“二少爷,您虽然还未及冠,但十八可不小了!也就是咱们侯府松泛,不然早该相看,您这年纪成亲生子都使得了!”
云清晓:“……使不得使不得!”
虽然古人使得,但云清晓觉得很使不得,而且也不光是年纪的事,关键是他压根就没想过什么成亲啊!
眼下拿年纪来说事行不通,云清晓只好道:“兄长为先,大哥不都还没成亲吗,祖母怎么一下就想到我身上来了,不好不好,嬷嬷劝劝祖母,让她老人家收回成命吧!”
老嬷嬷被云清晓如临大敌的模样逗笑了:“二少爷,老太君也猜您要拿大少爷做挡箭牌,她叫我同您说,咱们侯府人少排场也少,不讲究那些虚的。大少爷靠谱,他自己的事便由他自己做主,二少爷您呢,老太君放心不下,就难免要操心些。”
云清晓叫苦不迭:“可我不想成亲!祖母也知道我不靠谱啊,不靠谱的人怎么能成亲呢,那不是害人吗!”
“二少爷不必妄自菲薄。”老嬷嬷连忙道,“您虽是跳脱了些,但品性不坏,前些日子那与人因戏子争风吃醋的事传得不广、老太君后来也让人澄清过了,不碍您名声……”
云清晓木然:“就算没那事,我这靖安侯府二少爷的名声也漂亮不到哪儿去吧,嬷嬷?”
“哪有!”老嬷嬷不赞成道,“咱们家好歹有个靖安侯府的门槛,老太君身为襄宜郡主还有实实在在的食邑呢,咱们府上又人丁少没那些七绕八拐的宅事,您虽然爱玩闹但性子豁达不计较,身体弱了点但不也平平安安长大成人了吗,何况二少爷您院子里干净,不像有的公子哥还没成亲就满后院糊涂账,咱们侯府家规写着不许纳妾呢!还有啊,您长得多好啊!满大宛都找不出比您还好看的俊俏公子了,这些都是长处!”
“老太君说了,给您相看亲事的时候,咱们别把眼睛放得太高,家世差些的、模样普通些都不打紧,性情好就成,便是和您一般性情也行,总归不能再让您整日里再把自己当孩子玩闹下去,这成了亲……”
“够了够了,嬷嬷!”这么细致的盘算,云清晓听得连忙抬手发誓,“我明儿就回国子监!我好好念书!嬷嬷您告诉我祖母一声,我这回小考一定至少丙等,绝不有辱侯府门楣,她老人家可千万别惦记给我相看亲事了!”
老嬷嬷失笑:“二少爷,这成亲没什么不好的呀,您怎么像是遇着妖魔鬼怪似的避之不及呢?”
云清晓匆匆起身:“我这便要去温书了,明儿一早就回国子监上课去,嬷嬷慢走!”
6. 第 6 章
在“不学习就要结婚”的震慑下,云清晓……还是没看得进去书。
因为真的会头疼。
不过他让剑霜和剑刃帮忙收拾了书袋,正儿八经决定回国子监上课。
在家里反正是文也看不进去、武也没有进益,到国子监好歹有个氛围嘛——哪怕是学渣成群的氛围,那好歹也是课堂,听几耳朵说不定小考的时候正好就用上了呢。
而且,回国子监上课主要是表达一个态度,万一之后老太君真要给他相亲,他也有点由头可说。
在侯府里闷了二十多天了,反正现在只要能出门,国子监也去得的。
云清晓拟定好了明天的出行计划,便打算早点睡。
然而有时候越是计划早睡越是睡不着,云清晓本来挺擅长睡觉的,这天晚上硬是怎么都没睡着。
睡在外间守夜的剑刃听到里面翻来覆去的窸窣声响,迷迷糊糊地爬起来问:“少爷,您怎么啦?”
云清晓盯着帐顶一声长叹:“上学果然是一件折磨人的事,我这都还没去国子监呢,已经被折磨得睡不着觉了。”
闻言,剑刃很务实地宽慰:“没关系的,少爷,我和剑霜会把您的课业做好的。”
云清晓:“……辛苦了,去睡吧。”
剑刃迷迷糊糊折回去睡了。
云清晓又干躺了会儿,不知不觉隐隐约约听到了远处传来的打更声——四更天,丑时了。
凌晨一点了!
云清晓拉上被子蒙住脑袋,嘀嘀咕咕:“不行不行,真的要睡了……要不再往后推一天,明天再回国子监?正好明天回去距离小考倒计时七天,一周时间也是个齐整的数,我今晚上没睡好,早上起床去了国子监也是打瞌睡,没有意义……”
就在云清晓快要“说服”自己再偷一天懒时,他又意志坚定地想到:“不行!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总惦记着从所谓的‘整数’开始,就没法开始了,不行不行……今日真的不能再懒惰,我要按时去国子监上课!”
发完誓,云清晓心平气和地闭上眼睛,这回真睡了。
而皇宫里,本来就睡不着的应津亭这下更睡不着了。
【他有病吗?】应津亭面无表情地瞪着床顶,无语之后又想到,哦,那病秧子的确有病在身。
但是,深更半夜发什么魔怔?
白天睡多了晚上睡不着了是吧!
【我还得谢谢他,这回说的是‘按时’去上课,若是又不指明时间,我是不是要被强制现在马上出宫去国子监门口蹲守?】应津亭又给云清晓记了笔账。
系统没太理解他的话,但识别认为这段话里没有对系统的指令或是提问,于是也就没搭理应津亭。
去查探云清晓底细的影卫早在白天回来了,应津亭此时回想着有关云清晓的信息,实在想不通怎么能有人长到十八岁还这么天真无邪。
想一出是一出,一转身一个想法,总是说了不做还自得其乐,对来日全然没有丝毫居安思危之念。
——云清晓眉眼流光溢彩得夺目,又总是一副只知风花雪月的散漫样,让应津亭初时在系统给的画面里乍见了他,还以为是个不过十六七的少年……虽然刚满十八岁,和十六七倒也大差不差,但本来就年纪轻轻,神采飞扬间瞧上去竟能让人觉得年纪还要小些,的确是锦绣堆里才纵得出如此。
不像是吃过苦头的。
应津亭面无表情地想,就该让这云二少爷吃点苦头。
他这边还没来得及找机会去会会这公子哥,公子哥本人已经不消停了三回,还是连着三天,这当皇帝的日子竟比异国为质时都捉摸不定。
……
“少爷?少爷,该起身了,今儿不是要去国子监吗?”
“您还要洗漱更衣用早膳,时间有些紧张了,少爷。”
云清晓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嘟囔说:“不吃早膳了……”
剑霜唉呀一声:“那怎么行呢!少爷您身子骨本来就弱,不吃饭更不好啊!”
剑刃想了想,说:“少爷,您得一鼓作气啊!不然回头老太君要给您相看亲事了……”
云清晓:“……起起起!”
云清晓昏昏欲睡地起床,昏昏欲睡地洗漱更新,又昏昏欲睡地吃完了早膳,然后丧失意识地爬上前往国子监的马车,倒头又睡了一路,直到被剑霜喊醒。
“少爷!国子监到了!”
云清晓掩面打了个哈欠,扯过书袋就要下车。
坐在马车门口的剑刃先跳下了车,然后侧身转回来把车帘给云清晓撩起来,云清晓还是那副周公欠了他三年觉的没精打采样,扶着门框只觉得头眼昏花。
还在车内的剑霜小心地照看着云清晓的情况,生怕少爷直接往后一仰接着睡了。
正当时,另一辆马车缓缓靠近了过来。
那马车的规格比靖安侯府这边的要高些,同时带着点故意为之的低调感。
马车里的人下车的动作也比云清晓这边痛快,云清晓还扶着门框仿佛在纠结先迈哪条腿时,后来的这辆马车里的人已经轻快地从马车里出来落了地。
本来五感半失的云清晓看到了对方的脸,一下就来了精神——好看,想画!
虽然对方的表情冷冰冰的,但云清晓觉得很适合放纸上!
心情不爽所以冷若冰霜的应津亭:“……”
他没想到这老是自说自话又出尔反尔的病秧子公子哥这次居然说话算话、真准时来了国子监,而且两人正巧在门口碰上了。
更没想到云清晓会用小孩看糖葫芦的表情看他——他甚至不是卖糖葫芦的那个人,而就是被当成了糖葫芦本尊,简直莫名其妙。
应津亭面沉如水地直接转身走进国子监。
云清晓眨了眨眼。
刚才跟对方对视了一眼,他本来还想打声招呼的,没想到对方似乎不怎么待见他嘛,像是有旧仇。
云清晓便没急着下马车,就在门边坐下来,自己抬手顶着车帘,问剑霜和剑刃:“刚才那冰雕是我哪位同窗啊?”
剑霜和剑刃面面相觑,他们俩虽然总跟在云清晓身边,但因为国子监里不让仆从跟着进去,所以云清晓的同窗们,剑霜和剑刃也只认识和云清晓在国子监外还会有交集的几个。
“你们也没见过?”云清晓寻思着,“那说明他不待见我的方式是压根不和我有交集,这可有点难办了,我的画……”
剑刃疑惑:“少爷,刚才就打个照面的功夫,您就能确定那个公子不待见您啊?”
剑霜点头:“少爷性情好,很少有人会不待见您的,刚才那个公子说不定是他自己待谁都不热络。”
云清晓轻啧了声:“不一样,他刚才那眼神就是针对我的,我瞧得分明。我倒也不用他待见我,能别动弹让我画就行……等我打听打听他是谁了再说,走了!”
有了点“动力”,云清晓下了马车,清醒地走进了国子监的大门。
说是要“按时上课”,云清晓就当真是擦着准点来的,而这个时间点的国子监大门人流并不多——打算上课的学子,鲜少会踩着点到,其他的要么不打算上课,要么迟到也无所谓,反正不会特意赶这个时间。
周围人少,云清晓这个此前撞破了脑袋还失忆了的云二少爷回归,没有引起什么波澜。
虽然对国子监内部构造毫无印象,但托剑霜和剑刃的福,云清晓知道自己要去的学阁叫什么院名,向门口守卫问了路就走了过去。
没走多远,云清晓又看到了应津亭——被一群糟老头子“众星捧月”着围在最前面的应津亭。
国子监里穿得人模人样的糟老头子,最低也是授课的博士了。
见状,并不清楚是什么情况的云清晓不禁有些好奇,站在原地大大方方打望。
应津亭心情本来就一言难尽,一放眼又看到了云清晓,对方还是无事一身轻的模样,就看得他更加郁结。
“朕闲着无事四处逛逛,你们都忙去吧,不必陪着。”应津亭对周遭的人说。
管他如何上位、上位多久、是不是实权在握,他也都是个皇帝,方才国子监里稍稍提前一点接到了御驾要亲临的消息,便赶忙活动起来。
祭酒带上司业、监丞和几个授课的博士,正要出门去等着迎接,应津亭正好就自己走进来了,于是众人又陪着走了一程。
现在应津亭说不用人陪,祭酒他们也没敢当真,恭维套话几个来回,好说歹说留下了祭酒本人继续给应津亭带路。
云清晓看人群散了,也没看出什么意思来,便打算继续走他自己的。
不过刚走了几步,他突然就被人勾住了脖子。
“好家伙!真是你回来了!居然都不提前跟兄弟们通个气,太不够意思了,云二少爷!”勾住云清晓脖颈的人十分熟稔道。
云清晓站稳了,才看清面前还有其他三个人。
他跟四人面面相觑。
然后勾他脖子的这人才迟疑地松手:“不是,你真失忆啦?我,蔺采樊,记得吗?”
闻言,云清晓松了口气,笑道:“废话,失忆还有假的不成?不过剑霜和剑刃跟我提过一些名字,就是还对不上脸。”
云二少爷一块儿吃喝赌石的公子哥共有四人。
礼部尚书家最小的儿子蔺采樊,安国公家的次子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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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大理寺卿家排行老三的种惟,然后还有个存在感非常低的宗室子、恭老王爷家的应敏行。
正是这会儿站在云清晓面前的四位狐朋狗友。
先前几个人一块儿赌石,云清晓一脑袋撞上翡翠、被送回靖安侯府人事不省,他的四个狐朋狗友们回了家也没好过——以前玩归玩,总归没闹出什么乱子,没想到一出事就差点闹出人命,各家连忙上阵教训,然后带着糟心儿子上靖安侯府探望和致歉。
“致歉”主要在于一个心意,倒不是真谁家儿子更有错、对不起云清晓,只是几个公子哥一起在外面玩,其中一个出了事,出于情谊自然会有些歉意。
探望和致歉完了,蔺采樊他们四个继续被各自家中严加看管,连门都不许出。
直到后来靖安侯府来告知,说云清晓醒了,就是不大记得从前的人和事了,四家人又遣了人上侯府探望,但碍于不打扰云清晓养病,当时云清晓并没见着人。
不过确定云清晓人没事之后,蔺采樊他们四个就陆续被家里解了禁,能出门了——但只能到国子监,每天老老实实被监管着,课上完了就得被“押送”回家,没法溜。
这会儿总算在国子监里五人齐聚,蔺采樊他们一边跟“失忆”了的云清晓再次自我介绍,一边各自抱怨这段日子有多难过。
蔺采樊说:“我长这么大,就小时候刚启蒙那两年被家里这么严肃管教过,这回是第二回,可真是憋死我了,我想单独溜开一会儿去瞧瞧你都不成!不过我看你也没什么事,瞧着挺好的,失忆什么的都是小事,反正你那脑袋原本也记不住多少事。”
谢藏叹气:“我更惨,我爹娘现在见天地盯着我念书写文章,我一回家就得被关进书房,相较之下竟是这国子监里白日更轻松!“
种惟比较实在:“那咱们以后是不是没机会继续吃喝玩乐了?我们上回买的那么多石头都还没开完呢……”
这三人一看就是“能说会道”的,而最后一个应敏行却在小团体中显得有些突兀,似乎人如其名是个敏于行却讷于言的,说话慢吞吞:“你……回来……就好……我……是……”
“哎呀他是应敏行,你既然听你那丫鬟小厮说过我们,应该也知道他结巴的事。好了,不耽误时间了,快看看祭酒他们到底在干嘛啊?”蔺采樊说。
被家里派侍卫或仆从“押送”着,蔺采樊四人近期每每到国子监时都很早,于是便很无聊,今日难得听闻有新鲜事,据说是有什么厉害人物驾临国子监,祭酒都要亲自陪,还把准备给他们授课的博士叫走了一下……于是逃课惯犯小团体就又逃课了,闻着风声往这边来,没想到在瞧见祭酒那群人之前,先瞧见了失散多日的好兄弟。
他们来了倒是正好,云清晓指了指已经反方向走出老远、但还能看见一个背影的应津亭,问:“祭酒接待的厉害人物,那个人吗?有谁认得吗?”
蔺采樊、谢藏和种惟扫了眼,没什么印象。
应敏行用力盯着仔细看,然后有些不确定地说:“好、好像、像……”
他本来就结巴,这会儿又紧张,而且不太确定自己认没认错,于是“像”了好几回都没像出结果来。
蔺采樊没耐心道:“别像了,咱们去看看不就成了!”
谢藏迟疑:“万一真是什么要紧人物,我们会不会显得有些冒犯?”
云清晓怀揣着对“美术模特”人选的热切,跟上已经往前走的蔺采樊,说:“没事儿,祭酒不是在吗,咱们身为国子监学子,遇到祭酒当然要见礼了!”
种惟点头:“没错!就是打个招呼的事,咱们又不乱来。”
应敏行自然要跟上他们四个,但又着急,结结巴巴的话好不容易才说完,但“好像是陛下”这话的声音被溶解在了风里,反正兴致冲冲的云清晓没有听见。
蔺采樊熟稔地问云清晓:“你突然打听人干什么,又手痒想画画了?看来那人长得还挺好?”
云清晓有些惊奇于这份陌生的熟络,笑着实话实说:“对啊,我今天非要认识认识这个‘厉害人物’不可!”
【宿主您好,今日日程已更新……】
系统的声音突然响起时,应津亭的脸色都快黑了。
然后他听到系统接着说:【根据宿主自身规划,今日必完成事宜目前共计一条,具体内容如下:认识应津亭。】
接到任务的应津亭本人:【……】
系统似乎也察觉到了问题,通知结束后停顿了下,然后告知:【经确认,本项任务目标已完成,今日必完成事宜清单目前已清空,请宿主再接再厉,保持良好规划习惯。】
应津亭觉得自己被玩弄了。
7. 第 7 章
方才应津亭说想在国子监里四处逛逛,祭酒便正在同他说国子监里的大致构造,边说边慢慢走着。
天颜不可随意窥探,祭酒没有盯着应津亭的脸色看,也就没发现应津亭的脸色难看过,只是继续当他的导游。
直到几道堪称活泼的声音传过来,祭酒的牙酸了一下。
“方祭酒!”
“祭酒大人——”
“好巧啊,学生给您问好了!”
“祭酒这是在做什么啊?”
方祭酒看过去,见只是国子监里还算“温和”的这个五人小团体,居然松了口气——国子监里类似的狐朋狗友纨绔小团体颇多,所以方才被叫住了,方祭酒都没能马上反应过来到底是哪几个人。
“云清晓也回来了?”方祭酒说,“身体没大碍了吧?”
云清晓笑眯眯地作揖:“都好了,谢谢祭酒关心。”
放下手的时候,云清晓顺便抬眸看向了站在方祭酒侧前一些的应津亭,目光坦然。
应津亭接到他纯粹好奇的目光,对视了一眼,然后突然敛了冷意,很轻微地笑了下。
见状,云清晓眨了眨眼,有点困惑了——刚才在国子监门口,这人不是对上他的目光就不待见的模样么,怎么现在又不了?
“没事了就好,往后行事需更小心仔细,别再磕着碰着。”方祭酒走过场地为人师表了下。
云清晓也走过场地尊师重道了下:“是,学生记着了,有劳祭酒关心。”
这期间,反应迟钝的应敏行总算一个激灵确定了应津亭的身份——虽然应敏行所在的恭王府存在感很低,但毕竟是宗室,虽然应津亭这个皇帝没什么实权,但毕竟是皇帝,先前应敏行还是随父亲恭王进过宫、和其他宗室子弟一块儿见过新帝的。
这会儿认出了应津亭,应敏行很是无措,不知道是该直接行礼,还是该先小动作提醒提醒同行的云清晓四人,又或者陛下不想暴露身份?
“清、清晓……”
应敏行想了想,还是决定先装作没认出应津亭。反正先前宗室里乌泱泱一群人一起面圣,陛下不一定每个人都记得,就算陛下记得他,他也可以说自己当时不敢窥视圣颜所以如今才没认出来……总之现在先跟云清晓打个手势,提醒提醒他。
但这会儿大家都站着,当众叫了名字打手势什么的,实在不是能隐蔽的事,云清晓闻声看向了应敏行,应敏行却尴尬地“卡”在了原地。
蔺采樊比较直接,干脆道:“方祭酒,您边上这位是谁啊,也给咱们介绍介绍呗?是马上要入学的同窗,还是要给同窗们讲课的助教啊?”
方祭酒果然如临大敌,连忙呵斥着说出了对方的身份:“休得如此无礼!这位是当今圣上,不要放肆!”
应津亭没有阻拦方祭酒说出自己的身份,反而带了点兴致好奇云清晓的反应。
然后应津亭发现,云清晓似乎还挺……失望?
这失望来得简直莫名其妙!
——云清晓的确挺失望的,毕竟皇帝不太可能给他当画模,显然是画不了了。
不过他又不是傻子,不可能当众把这失望表现得多明显,若不是应津亭有意盯着他看,倒也不至于这么容易发现。
“啊?”
蔺采樊几人诧异不已,没想到凑热闹来看看“厉害人物”居然凑的是皇帝的热闹。
反应过来后,连带着云清晓一起,都赶忙作揖道:“参见陛下。”
应敏行结巴,其他四个人都说完了,他才姗姗跟上:“……陛、陛下……”
“平身。”应津亭语气寻常道,“不用紧张,朕今日只是四处走走,方才还在同祭酒说想找处课堂体悟一番学子在国子监上课的感觉,既然你们几个来得巧,那就去你们上课的地方看看吧。”
云清晓五人:“……”
虽然都知道国子监里风气不好,课堂上博士讲他的、学子玩自己的是常态,但若是有要紧人物来旁听,大家肯定难免要装装样子的——这下好了,他们几个来凑热闹,给带回去个麻烦。
怕是要被授课的博士和同院的同窗们打死。
“走吧。”应津亭道。
祭酒自然只能作陪——就算这皇帝没什么实权,受制于摄政王,但那也不是他一个国子监祭酒得罪得起的。再说了,没事得罪人做什么。
云清晓五人齐刷刷的满脸沉重,脚步发虚。
余光扫到那总是神采飞扬的公子哥现在蔫下来了的模样,应津亭眼里略带了笑意。
不是想认识他吗?还因为他是皇帝而失望?
那现在不用失望了,他陪他多玩会儿。
……
云清晓所在学阁叫濯清院,里面都是来了国子监四年以上的“老学子”。
濯清院学子们资历在身,起码三分之一的都直接不来上课了,就等着耗到满六年了混个结业,剩下来上课的,还至少大半都有逃课的习惯。再剩下的,能在课桌前坐住了,已经算是“人中龙凤”,打打闹闹不听讲都是小事,反正想听课的少数那么几个会自己往前坐,授课博士们已经习惯了。
真龙天子的驾临也没能改变濯清院一如既往的真挚风气,祭酒领着路到门外时,先听到的不是博士授课的声音,而是学子们叽哩哇啦的热闹。
方祭酒略显尴尬:“陛下,是臣管教不严之过,学子们风气散漫,臣……”
应津亭抬手打断:“无妨,朕稍坐便走。”
要不是为了完成来国子监“上课”的任务,他也不想走这个过场,平白还生些麻烦,比方说这祭酒这会儿心里指不定怎么胡乱揣测犯嘀咕。
云清晓几人也犯嘀咕,想不通这皇帝不搁宫里待着、来国子监旁听是要做什么,但当着人面不好议论,只能安安静静的。
好在应津亭没有公开身份走进课堂的意思,只是让本来应该在里面上课的云清晓五人,还有执意作陪的祭酒一起,从靠整间课堂后面的殿门进入,找了虽然不知道有没有归属但反正当下没其他学子落座的位子坐下来。
不过七个人走进来,其中还有好久没来的云清晓,国子监里官位最高的祭酒还亲自陪着个生面孔进来,就算没有暴露应津亭皇帝的身份,也动静小不了。
祭酒的到来并没能让课堂安静几分,反倒有学子更加兴奋了,直接对祭酒开口:“祭酒大人这是押送我们磕坏脑袋的云二少爷回来上课吗!”
“哎,云清晓,听说你在逸客居跟孙莫学那孙子抢戏子啊?出息啊!”
这种事可不能不吭声,云清晓瞪回去:“孙莫学是不是在国子监里败坏我名声了!分明是他不受待见还想强抢,我见义勇为好吗!”
先前云清晓在逸客居花钱雇了两个戏子给他当模特画画,期间同窗的丞相之子孙莫学正好也去了那里,非要点其中一个戏子去唱。
这是人家的行当,云清晓倒也没有真要管着人家三天不肯放人,但那戏子自己并不愿意去,说是孙莫学以前来听戏总是污言秽语不止,还借着打赏的名头总往台上丢东西砸得人头破血流。
云清晓帮不了一世,但都遇着了,也不能连一时都不帮吧,便让当时陪着他的剑刃把孙莫学的小厮轰出了他画画的房间。孙莫学知道云清晓也在戏楼里,就自己又去掰扯了一顿,最后没扯赢、落了个没脸,扭头就跟别人说云清晓和他抢戏子。
还害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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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晓被家里祖母拿着鞭子恐吓了一顿。
这会儿调侃云清晓的这位同窗学子正要接着说,就被方祭酒训斥道:“先生在上面讲学,你们却在下面交头接耳,像什么话!规矩点!”
“唉哟,祭酒您可别吓唬我,我胆子小不禁吓的。祭酒,这位生面孔是哪位大人啊,不是来顶替您位子的吧!”这学子说完,周围人都起哄笑起来。
托国子监越来越腐坏的福,国子监祭酒这差事不算什么美差,方祭酒本人也谈不上家世雄厚,所以日子久了这来得久的、家世又过得去的学子对方祭酒也没什么敬畏之心。
当着应津亭的面被学子落了脸面,方祭酒局促得脖子红到脸,但是方才进来之前应津亭又说了不要暴露他身份,所以此时方祭酒也不便那应津亭皇帝的身份来狐假虎威,只能佯装镇定地“慈爱”训斥:“没大没小!”
看着周遭,应津亭心想,云清晓搁里面居然都算是清流公子哥了。
这位清流公子正在从书袋里面往外拿东西,书、笔墨纸砚,放到桌上,瞧着倒是规规矩矩。
蔺采樊、谢藏、种惟和应敏行他们四个虽然很想凑成团说说小话,但身为课堂里为数几个知道应津亭身份的,此时倒也没那么敢目中无人,只得老实坐着。
就这么煎熬到了一堂课结束,彻底完成了这项任务的应津亭也松了口气,起身往外走。
祭酒连忙跟上。
云清晓他们五个也站起了身,一副没打算挪步子的恭送模样。
应津亭挑了下眉,站在原地不走了:“云清晓?”
突然被点了名,云清晓眨了下眼:“是?”
应津亭翻找着借口:“你……见义勇为过?”
蔺采樊他们几个都纳闷地小心对视。
他们还在课堂里,周围也有其他注意到的学子,好奇地张望打量着。
云清晓对皇帝这位子的人没什么敬畏心,但也不至于不识时务到和人呛声,所以虽然觉得应津亭莫名其妙,但还是耐心地回答:“……学生方才说得夸张了些,其实只是和同窗吵了几句嘴,学生体弱多病,那同窗怕被学生讹上,所以没吵几句就作了罢而已,倒也不算见义勇为。”
云清晓回答完了,应津亭若有所思、还没来得及开口,先前那嘴上没大没小的学子又哟呵一声开了口:“云二少爷你磕到脑袋后这么会说话了啊!还文绉绉的!”
云清晓面带微笑看过去,语重心长地说:“是啊,听说这越不好使的脑袋磕得越重越有效果,我今天回家前帮你脑袋也磕……”
应津亭现在对云清晓口中的“我今天要做什么”都有些阴影了,闻言想也不想地打断:“云清晓——”
想到这皇帝还在跟前呢,云清晓勉强收敛了,一派规矩地再次回应:“是,陛下您吩咐……”
说完了,云清晓愣了下,心想哦豁,不好意思,把陛下您身份暴露了。
不过看看刚刚还在刺他的同窗和周围人如遭雷劈的表情,还是很有意思的。
应津亭对此也没说什么,只继续说:“既然你才思敏捷又急公好义,那别在国子监里埋没了,今日便入宫给朕做御前侍卫,走吧。”
云清晓:“……”
由于系统的存在,云清晓现在在应津亭眼里就是个祸害,但这祸害一时半会儿拿捏不准怎么处置才好,放在宫外万一再出点事他难免鞭长莫及,不如带在身边,实在不行还能在云清晓要开口说话时捂住他的嘴。
而云清晓合理怀疑,他们大宛这陛下病得比他厉害,做事不着边际得很,没头没尾。
那么作为被任命的人,他是不接旨呢,还是不接旨呢,或者不接旨呢?
8. 第 8 章
不想接旨的云清晓很有诚意地想了一下借口,比如摆明的他体弱多病、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最擅长的就是晕倒给你看之类的。
但他刚开口:“陛下……”
应津亭已经走出了课堂,压根没给他发挥余地,不容商量地说:“走。”
云清晓:“……”
不是,谁家病秧子去当打手啊!
见状,应敏行似乎比云清晓自己还急:“清、清晓,你不、不行……啊……”
云清晓一脸生无可恋:“废话,谁不知道我不行啊。”
蔺采樊他们还想说什么,但方祭酒催促云清晓:“陛下都走出去了,你还在后面耽误,要不得!不管怎么样,快跟上去!”
云清晓确实得抓紧跟上去,好歹把拒命的话说一说。
“陛下……”云清晓出了课堂,快步跟上应津亭。
就这么跑了十来步的距离,云清晓已经喘起来了,他索性就边喘气边说:“学生谢陛下恩典,但是陛下您瞧,学生体弱,上马拉弓全不会,连剑都不会使,摆在御前只能碍眼,时不时生个病还给您添麻烦,所以这御前侍卫的差事,学生实在担待不起,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应津亭故意等云清晓说完了冠冕堂皇的场面话,才悠悠道:“没想到你还这般谦逊,如此朕更加看重你了,你不必再自贬,武艺也不重要,朕身边安全得很,本也不缺侍卫,只是瞧你顺眼罢了。”
云清晓:“……”
先前在国子监门口初次偶遇时,应津亭看他那眼神,云清晓还没忘呢,没交集的时候就不待见,这短短交集还能顺眼,蒙傻子呢。
“陛下,学生实在是……”云清晓还想推拒。
应津亭却沉了脸色:“怎么,朕身边是阿鼻地狱,你这靖安侯府的二少爷来不得?”
云清晓:“……”
不讲道理的混蛋就等着天打五雷轰吧!
他咬出一个笑容来:“陛下说得学生惶恐了。”
应津亭:“那以表圣慰,朕陪着你现在就回靖安侯府收拾行囊,然后随朕入宫吧,有你这么知情识趣的常伴在侧,朕想想就欣慰。”
云清晓无言以对,又觉得听着有点怪,皇帝陪着回家收拾包袱再跟皇帝进宫……不像是当侍卫的,比较像是进后宫的。
幸好以他的性别来说,不用担心皇帝对他别有所图。
“那就麻烦陛下了。”云清晓只好说。
应津亭自己有马车,靖安侯府的马车也在附近等着接云清晓下课、顺便盯着这位从来不自觉的少爷免得他逃课,所以出了国子监大门,他俩马车各坐各的。
“二少爷,您这么早就回府吗?”靖安侯府这边赶车的护卫惊讶道,心想这上完一堂课了吗?
云清晓唔了声:“陛下亲临国子监,看我顺眼,让我马上收拾包袱进宫当御前侍卫,厉害吧?”
剑霜和剑刃大惊失色。
回靖安侯府的路上,他们俩你一句我一句。
“少爷,真是御前侍卫,侍卫啊?”
“要佩剑的那种吗?”
“早上在外面碰到那个人就是陛下?我的天啦。”
“可是少爷,您身体不太好,这个差事……是不是该问过老太君或者大少爷了再定夺啊?”
“少爷已经应了吗?已经应了的话肯定不好改口了,毕竟那是皇上,可是……少爷,那我们俩还能跟着您伺候吗?”
云清晓既来之则安之,抬抬手压下他俩的声音,说:“我进宫当差又不是当娘娘的,哪来的份额带丫鬟小厮伺候?”
剑霜和剑刃:“……”
话糙理不糙。
云清晓接着无奈道:“不应也不行啊,我倒是一开始就拒绝了,但人家毕竟是皇帝,一顶靖安侯府不敬圣上的帽子扣下来,我可担待不起。”
“现在家里祖母和大哥都不在,陛下可不会给时间等着咱们家里能做主的人回来。再说了,祖母和大哥都不在,那不就轮到我做主了嘛!”
“反正我身体不好、不会武艺的事跟陛下说过了,他非要为难我的话我就病给他看,把忠烈之臣的后人弄进宫里却隔三岔五生病,他就算是皇帝也面上过不去。”
“何况不是说咱们这陛下是刚登基不久的嘛,皇位的事都还没搞清楚呢,盯上我要么是真无聊,要么就是冲着咱们靖安侯府来的,反正应该不至于把我这个人怎么着,放宽心!”
听到云清晓堂而皇之议论皇帝,剑霜和剑刃又忍不住叹气。
“少爷在宫里可不能这么随便说话了。”
“我们不跟着伺候,那少爷在宫里可怎么过日子……御前侍卫不换值吗,要十二个时辰都在宫里?”
云清晓耸了下肩:“我也不知道,但陛下反正没有让我随便离宫的意思。你们也不用把我进宫想得那么可怕,我寻思了下,这事儿还是挺有意思的。”
剑霜和剑刃看着云清晓。
云清晓弯了弯眉眼:“那好歹是皇帝和皇宫啊!我还没见过呢,看个新鲜嘛!而且……说不定咱们这陛下面冷心热,回头我真能找到机会让他答应被我画一画……”
“唉哟我的少爷哎,您还惦记这个呢!”剑刃惊恐。
云清晓轻咳了声:“还有啊,我这进宫了,过几日国子监的小考不就顺理成章不考了吗,祖母也挑不出我的毛病来,都怪陛下胡乱给我安排差事,妨碍我学业!对了,我书袋都落在濯清院了没拿回来,都怪陛下!”
剑霜:“……可您进了宫怎么出来啊?”
云清晓不慌不忙:“船到桥头自然直,会有办法的!”
回到了靖安侯府,老管家看到二少爷这么快就从国子监逃课回来了,正想唉声叹气感慨一番,就得知了云清晓马上要进宫当御前侍卫的事,连忙哀愁一收、魂飞胆颤。
应津亭和他的马车只等在靖安侯府外,倒没有跟着进来,所以老管家有机会直言:“二少爷,可不能去啊!”
云清晓愣了下:“这……难道咱们这陛下身边真是阿鼻地狱?”
老管家叹气:“唉!二少爷,您不了解朝廷里的事,怕是想得太简单了。”
据老管家所说,现在的皇帝应津亭是平德皇帝的九皇子,五岁时被送往南颖为质,一待就是十五年。
去年年底平德皇帝病危,应津亭这个在外的质子想借机回国,奈何南颖那边不放人,递了折子回大宛,大宛这边也没说得上话的人在意这个九皇子,所以直到平德皇帝驾崩,应津亭这个九皇子都没能从南颖回来。
平德皇帝驾崩后,他的五皇子应淇青在今年年初登基,登基后干的第一批事里就有向南颖要人、让应津亭名正言顺回了大宛。
而怀帝应淇青只在龙椅上坐了两个月就暴毙而亡,接着三月初三——正好是云清晓磕到了脑袋人事不省,醒来后却失忆了那天——刚回国不久的应津亭就在摄政王秦椒的扶持下登基了。
“这样说起来,他的确不像是个简单人物。”云清晓兴致勃勃地跟老管家讨论,“能让摄政王选择扶持他,那要么他性格好拿捏,要么他足够聪明想办法让摄政王选择了他。”
“如果咱们如今这位陛下是个蠢的,那他运气一定很不错,凭运气熬过了为质的十五年,然后凭虚无缥缈的亲缘和运气回了大宛,再正巧碰上怀帝没了,他们的爹平德皇帝就剩下怀帝和当今圣上两个皇子,怀帝虽然留有子嗣但还是婴儿实在太小,话语权更大的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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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王就选择了推当今圣上登基……”
老管家叹气:“若当今圣上是个靠运气的,今日又怎么会无端端出现在国子监,还点了二少爷您去君侧?哪有那么多‘正巧’啊!可二少爷您是昨日才决定今日要去国子监,不到今日您自己都说不准到底会不会去,若说陛下今日去国子监就是奔着靖安侯府的二少爷您来的,似乎也不太说得通,兴许是本来另有人选,但正巧二少爷您在那儿,陛下觉得您更合适,便改了主意?”
云清晓闻言想叹气:“我难得想上进一回,没这么倒霉吧!”
“不论如何,还是不去为好,老太君和大少爷都说过,咱们侯府本就人丁单薄,莫要再掺和朝中麻烦。当今陛下本身就是个说不准的谜团,秦王摄政近四十年……说句大不敬的,秦王这些年才是大宛的真皇帝,您进了宫,怕纠缠进了中间不好脱身啊。”老管家道。
可事到如今,应津亭人就在侯府外面等着,就算他目前还是个没实权的皇帝,也不说将来如何吧,那反正他现在至少也是个皇帝,不便得罪得太直接。
可若是不得罪应津亭,领了差事进了宫,回头摄政王那边觉得是靖安侯府站到了皇帝的阵营,把如今实权在握的地头蛇得罪了,也麻烦。
老管家想让云清晓装突然生了病,虽然技巧有些拙劣,但幸好云二少爷体弱多病是出了名的,这理由没那么说不过去,好歹算是个不太蹩脚的台阶,不至于把陛下得罪太狠。
云清晓想了想,说:“陛下都跟到了家门口,怕是铁了心要办成这件事、带我进宫……我跟着去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也无妨。”
老管家:“二少爷……”
“十天后就是端午了,届时祖母在家,我大哥不是来信也说端午前定会回来吗,就算陛下一直不放我出宫,我到时候回来团聚也顺理成章。”云清晓盘算着。
“我可以提前开始在宫里就生病,吹一场凉风的事。回家后直接病倒得起不来,然后让祖母或者我大哥跟宫里说话免了我这御前侍卫的差事,应该问题不大……若是那时候陛下还强留我,那如今我装病不进宫也一样行不通。而且事情许是没有我们担忧的这般糟糕。”
事到如今,似乎也只能这样了。
老管家叹了声气,又感慨:“二少爷您虽然平日里玩闹像个孩子,如今遇事却沉着冷静,老太君和大少爷知道了定要放心不少。”
云清晓愉快地收下了这声夸奖:“那当然!”
去宫里当差又不是游玩,行囊不能收拾太多琐碎,所以拾掇起来没花多少时间,不过云清晓和老管家说话费了会儿功夫,耽误了会儿。
他带着行囊从靖安侯府出来时,等得有些不耐烦的应津亭撩起马车车帘,懒洋洋扫了眼他的东西,然后说:“这么长时间只收拾了这么点东西?朕还当云二少爷是要把嫁妆都清点了带进宫。”
云清晓:“……”
这皇帝从国子监出来时不还说看他顺眼吗,这会儿又忘啦!烦人。
云清晓指使着剑霜和剑刃帮他放行囊,自己也凑过去帮忙,顺道小小声嘀咕了句:“你等着,把靖安侯府的二少爷养病了你也得担责,今天进宫第一晚我就要生个万两黄金的小病,看吓不吓死你!”
剑霜和剑刃连忙小声劝道:“少爷!慎言!”
“少爷,忍到端午回家就好了!”
云清晓不爽地哼哼两声。
马车里的应津亭此时也很不爽……
虽然他没听到云清晓在马车外的嘀咕声,但系统听到了,并且告诉他,他今天又多了一项要执行的任务——生一场要花万两黄金医治的“小病”。
云清晓有病吧?!
万两黄金怕是不够医脑子。
9. 第 9 章
云清晓本来打算坐自己靖安侯府的马车、跟在应津亭的后面进宫,然而等他这边行囊都放好了,老管家和丫鬟小厮们都摆出了恭送的姿态后,应津亭才悠悠地让他那边赶车的侍卫过来说话。
“云少爷,宫禁森严,等闲不让寻常马车出入,宗室王爵乃至文武百官入了宫门也都得下了车驾自己走,陛下让属下告知您一声,若是不想待会儿在宫门口停下马车、众目睽睽之下搬动行囊,您这会儿就可以差人把行囊放到陛下的马车后边了。”侍卫一板一眼地说,“陛下还说,体恤云少爷身子虚,您可上车与陛下同乘。”
云清晓:“……”
虽然听上去的确挺体贴,但陛下您敢不敢早一点说?
于是刚收拾好的行囊又重新搬动换地方。
云清晓来到了应津亭这边的马车跟前,踩着上车用的梯凳撩开了车帘,然后迎着应津亭的目光钻进车内,在坐下的同时他悲伤地发现自己还是挺想画这个脾气有些莫名其妙的皇帝。
可怎么才能让皇帝答应让他画呢?又不是给点金子就能办成的事。
云清晓若有所思。
应津亭看着他自在得很的模样,假咳了一声,然后面无表情地提醒:“你坐下之前是不是该行个礼?”
云清晓回过神,眨了眨眼:“……学生、不是,臣散漫惯了,规矩没学好,陛下恕罪。”
然后他老老实实站起身,幸好这马车内部足够宽敞,够他俯身作个揖:“参见陛下,谢陛下恩典允许臣同乘一车。”
说话人模狗样的,也能屈能伸,好像刚才那个因为一句揶揄就闹性子,说“要生个万两黄金的小病吓唬皇帝”的人不是他云二少爷。
应津亭扯了扯嘴角:“坐吧。”
云清晓又坐回去了,心想这皇帝怎么又难伺候又好伺候的。
马车一路不慌不忙地驶进了宫城,停在皇帝的寝殿琅玕殿宫门外了,马上就有太监宫女一应宫人过来迎。
应津亭今日出宫去国子监,只带了一个侍卫,倒没这么声势浩大。
云清晓头回来皇宫,就跟旅游看到了景点似的,新鲜感作祟,虽然知道自己在其他宫人眼里大概也是个“景点”,毕竟是皇帝出宫一趟带回来个生人,但也没妨碍云清晓自己目光逡巡着打量四周。
一边打量,一边跟着应津亭进了主殿,然后云清晓后知后觉地发现,刚才还积极热情的宫人们都安分地停在了殿外,没有人跟进来,殿内本来也没人,于是显得格外空旷寂静。
云清晓有点困惑,就直接问了:“陛下,我……臣是不是也不该跟进来,该像其他宫人侍卫那样守在外面?”
应津亭脚步微顿,说:“不,你跟着,就待在朕身边。”
云清晓不知道这皇帝是怎么想的,但比起站在外面肯定还是更乐意待在殿内,于是也不再吭声。
他打量着殿内的布局,然后发现这里似乎不像是处理政事的那种需要严肃一点的地方……不是办公室,那难道是卧室……寝殿?
果然是被摄政王控制的傀儡皇帝,大白天都不用工作的。
云清晓漫无目的地胡思乱想,然后突然被应津亭丢了本书过来,他余光瞥到就下意识一接,拿到手里后才发现是本《论语》。
云清晓不解地抬眸:“陛下?”
应津亭坐在桌案后面,幽幽道:“朕近日无聊,盘算看看书打发时间,但这四书五经启蒙时便看烦了,有些入不了眼,正好你来了,便从《论语》开始给朕念来听听吧。”
云清晓:“……”
不是,他这是和四书五经尤其是《论语》过不去了吗!他要是一开始就能看下去《论语》,也就不会有去国子监的事了!
而且应津亭的话让云清晓还想吐槽——启蒙不都是用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什么的吗,用四书五经启蒙,就你早慧!
既然四书五经入不了眼,那为什么非得看它们,换其他书不成吗?云清晓想给应津亭推荐一点话本,那才是看书缓解无聊的正确打开方式!
他在家的时候试过了,看那种打发时间玩的话本,大概是他不怎么专注、话本本身故事也不费脑子需要记忆,就不会像想要专心看正经书籍时那样容易头疼难受。
云清晓想要拒绝这个差事:“陛下,臣不学无术……”
应津亭从容道:“不学无术到大字不识?那正好,朕替靖安侯府教导你一番,也算不枉你入宫之行。念吧,有字不认识就问。”
云清晓:“……”
想弑君。
但提不起剑,只能翻开了书。
入宫之前在靖安侯府门外嘀咕说要生个小病吓唬吓唬皇帝,本来只是自娱自乐的玩笑话,但现在么,云清晓寻思着怕是要成真,毕竟他稍微离书海近点就要被书香熏得哪哪都难受,坚持不了半盏茶。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云清晓不慌不忙地念起来。
前两天才被强迫看了这本《论语》的应津亭此时心情愉快了,甚至越听越觉得云清晓声音挺好听。
然而,《学而篇》都还没念完,云清晓的声音就已经飘忽起来,因为体弱而本来就偏苍白的唇色更加惨白,眉间也微微蹙起。
应津亭看着他这神态,寻思着这娇贵的公子哥是又要开始装病了?为了不读书对皇帝装病,也不知道是纯粹胆子大,还是只是不怎么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云清晓头疼得更加厉害了,他在胸闷气短中坚持念完了《学而篇》,然后书一合,看向应津亭,声音发颤:“陛下,臣可能要晕一会儿了。”
闻言,应津亭皱起了眉,然后就见云清晓说到做到地缓缓蹲下身,接着整个人倒在了地上,被他拿在手里的书也跟着掉落在地,云清晓合上眼睛人事不省了。
应津亭:“……”
虽然云二少爷晕得挺似模似样,但晕倒之前还能放低身体避免摔得太厉害,这么娴熟,应津亭还是觉得他在装晕。
于是应津亭平静地起身,走到云清晓身边半蹲下来。
看着云清晓即便“晕”了也还是微蹙的眉头,应津亭想了想,伸出手掐住了云清晓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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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了点力道。
然而云清晓白皙的脸颊都被掐出两道红印子来了,人也没醒。
应津亭微微一顿,松开手,换成两根手指贴到了云清晓脖颈间的脉搏上,最后得出结论——好像是真晕了。
这么弱?
念书都能念晕过去,难怪不学无术只能当纨绔了。
应津亭先前被系统强制看《论语》那次还以为云清晓就是装头疼,现在看来居然是真的。
刚才云清晓也不是在装难受,相反他应该还克制了一会儿,强压了难受的那些症状,直到实在压不下去了,再真切地晕给非要他念书的皇帝看。
可惜皇帝本人的良心没那么容易受到谴责,胆量也没那么容易被惊吓到。
应津亭又戳了戳云清晓的脸颊,然后就把人扔地上不管,不叫宫人也不传唤太医,他自己坐回了桌案后面,在满殿寂静中看着无知无觉的云清晓。
云清晓出口的言语如同谶语,总是以应津亭无法抗拒的方式报应过来,应津亭也拿捏不准这个满口散漫的公子哥接下来会说什么、说的那句话又会变成系统强加他身的“任务”……
所以应津亭想试试,眼下他无意间害云清晓晕厥却不管不顾,系统会不会给他什么强制的惩处。
不过当然,靖安侯府的二少爷若是真在他琅玕殿出了事,应付起来也麻烦,所以如果云清晓真这么突兀地有性命之危,应津亭不可能束手看着。但应津亭觉得云清晓大概晕一会儿就会自己醒,这公子哥久病成医,不至于为了跟他置气就伤及自身安危。
应津亭看着时辰,果不其然,云清晓晕了估摸半个时辰,就悠悠转醒过来——醒过来时状态居然挺好,不像是晕了一场,倒像是睡了个好觉似的,从地上坐起来的时候迷迷糊糊的,还反应慢吞吞地掩嘴打了个哈欠。
就是地砖太硬,这娇生惯养的公子哥显然睡得并不习惯,还自己给自己捶了捶胳膊腿。
“云侍卫睡得可好啊?”应津亭语气凉凉的。
云清晓刚睡醒时总是有些懵,反应便慢,听到应津亭的声音才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进了宫、反应过来“睡”过去之前发生了什么。
而他现在是从地板上起来的,也就意味着——这脏心肝的皇帝看着他晕倒,什么都没管!不叫太医,那哪怕叫太监把他抬出去呢!就这么看着他倒在地上,都不嫌碍眼的吗……
云清晓实在领略不到应津亭这个皇帝的行事逻辑,只能一边起身、整理衣服拍拍灰,一边在心里扎应津亭的小人。
然后他又捡起地上的《论语》,恭恭敬敬放回桌案上:“陛下,臣看书久了便头晕目眩甚至会昏厥,您方才也见着了,臣当真没有欺君。敢问陛下,臣晕了多久?”
应津亭扯了下唇角:“不久,正好到了可以用午膳的时间了而已。”
闻言,云清晓从善如流:“是吗,那臣这便去外面让宫人传膳吧!”
应津亭可有可无点了下头。
云清晓转身往外走,本分老实的脸色一拉,仗着离得远了就开始习惯性嘟囔。
10. 第 10 章
“莫名其妙……睡得我浑身不舒服,待会儿的午膳必须得有八十八道菜作为补偿!不知道宫里饭菜味道怎么样……”云清晓嘀嘀咕咕走出殿门。
虽然耳聪目明听到了云清晓在嘀咕但压根没来得及阻止,并且在云清晓话音落下就被系统同步了新通知的应津亭:“……”
为什么“午膳必须得有八十八道菜”都能正儿八经作为一项必须要完成的日程计划?
应津亭感到疲惫,这云二少爷的嘴真是一刻也闲不下来。
“这位公公怎么称呼?”云清晓先跟守在殿外的太监打了个招呼。
太监忙道:“不敢,奴才是琅玕殿的大太监书喜,云侍卫有什么吩咐?”
云清晓是应津亭带回来的新御前侍卫,这事儿方才书喜他们帮着拿云清晓的行囊时就知道了。
云清晓:“没什么,就是到午膳时间了,我奉陛下之命……”
“传膳玉英房,今日午膳要八十八道菜。”应津亭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已经来到了门口,冷冷清清地插话进来。
玉英房相当于是皇帝的私人厨房,平时没有宫宴的时候,皇帝的吃喝大多都是玉英房负责。
云清晓和正在听令的书喜都是一愣。
八十八道菜……?
这还是书喜第一次听到新陛下提要求,没想到会是寻常一顿午膳突然要八十八道菜……
不过有前面在位三十七年的平德皇帝和在位不足两月的怀帝作为骄奢淫逸的典型,所以书喜倒没少见多怪,只是默默感慨了下没想到新帝和前面两位皇帝陛下是一样的,本身都喜好奢靡。
新帝之前一直不提要求,大概是刚登基还比较小心翼翼吧,现在也和前面的皇帝一样放任了。
应津亭也没解释为什么要八十八道菜,吩咐完了就转身回殿内。
云清晓眨了眨眼,跟过去,实在好奇就问了:“陛下,为什么要那么多道菜?”
主要是有点巧了,他刚才正好嘟囔着胡扯了个“八十八道菜”,接着应津亭就这样吩咐了,难道是应津亭听到了?可隔这么远呢,听力没那么好吧,而且就算应津亭听到了,正常人也不会把他那话当真吧?不冷嘲热讽一顿都算客气了,怎么可能真的照做……
然而出乎云清晓意料,应津亭回头看了他一眼,还真解释说:“不是你方才在那嘀咕吗,朕爱民如子,遂了你的愿,你又不高兴了?”
云清晓:“……”
表情空白了几息,然后云清晓干巴巴地笑了下:“陛下……听力真好。”
应津亭:“呵。”
“既然陛下只是玩笑,那是否要把书喜公公叫回来重新吩咐呢?”云清晓又问。
应津亭挑了下眉:“谁说朕是在玩笑?”
云清晓:“……陛下应当不至于把臣稚气之言当回事吧,臣只是刚从晕厥中醒过来尚未完全清醒,胡言乱语了几句,让陛下烦心了是臣之过……”
“稚气之言?朕若是没记错,你虽未及冠,但已满十八,稚气二字与你何干?”应津亭不近人情道。
云清晓:“……”
应津亭:“而且朕听着云侍卫谈吐,倒挺知进退的,未见稚气,不必妄自菲薄。”
云清晓:“……谢陛下。”
他也不知道在谢什么,反正皇帝说完话谢恩就是了。
至于那八十八道菜,皇帝坚持,他也没办法,而且……云清晓怀疑应津亭是本身另有什么盘算,借题发挥而已。
应津亭吩咐要八十八道菜时已经是午时一刻,虽然玉英房为了应对陛下随时要用膳有些准备,但突然要这么多还是足够玉英房上下吃一惊然后忙得不可开交。
这期间应津亭坐在琅玕殿内,而云清晓作为侍卫自然只能站着。
虽然应津亭没让他念书了,少了件头疼的差事,但他娇生惯养成性、体弱多病成习,站久了根本受不了,而且刚才已经晕睡过一回,云清晓实在不想再折腾自己一顿了。
于是腿脚开始发酸时,云清晓就可怜巴巴但直接地开了口:“陛下,臣能坐下吗?”
应津亭今天已经被他这张嘴折腾了好几次,实在是怕了他了,皱着眉说:“想坐就坐,不要说话。”
云清晓松了口气,收敛了故作可怜的表情,瞧了瞧四周,发现只有一方矮榻能坐,便也没客气地坐了过去。
八十八道菜太耽误时间,云清晓干坐了半个时辰都还没听到午膳的新动向,矮榻又实在适合睡觉,于是……应津亭再抬眸看过去时,就发现云二少爷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阖上眼,再度睡着了。
“……睡仙转世么,这么能睡。”应津亭低声非议。
将要未时的时候,这顿八十八道菜的长宴才算摆好了,琅玕殿主殿内自然不方便摆放,书喜站在门槛外边朝里禀报,说午膳已经在偏殿摆好了。
书喜的声音惊醒了云清晓。
他唔了声:“吃饭了?”
应津亭看他这么自在,就又想让他不自在了。
“朕要用膳了,至于云侍卫你……没其他侍卫和你轮值,那你往后就和宫人们一个时间用膳,具体什么时间你自去问书喜。不过这会儿马上要未时了,今日的午膳该是已经过了,你饿一顿吧。”应津亭道。
云清晓:“……”
要说的话,御前侍卫确实是没资格和皇帝一块儿吃饭,但先前应津亭的态度让云清晓默认了这午膳有他的一份……没有就没有吧,这皇帝一副看人笑话的神态是什么意思,闲着无聊么?
不过,就刚入宫到琅玕殿的这几个时辰来看,应津亭这皇帝的确挺闲的。
“是,那臣待会儿去问问书喜公公。”云清晓既来之则安之。
他对皇帝没什么敬畏心,但明着呛声这么不识时务的事也不会干,反正应津亭爱怎么安排他就怎么安排他,不涉及安危和底线的都顺着人家来,谁让人家是皇帝呢!
过几天趁端午节告病回家就没事了。
云清晓寻思着,正好他睡得太多,也不怎么饿,待会儿找书喜看能不能要来点零嘴糕点填填肚子,一顿饭不吃也问题不大。
应津亭见他像团棉花似的游刃有余,哑然之余又对自己无语了几分,觉得自己在云清晓这件事上不够稳重了。
“罢了,来吃吧。”应津亭转身朝殿外走,心想云清晓最好多吃点,把嘴堵住,少说话!
云清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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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又犯嘀咕,觉得应津亭反复无常真的很奇怪,不过能吃到饭、尝尝宫里的手艺,云清晓也没必要委屈自己的胃。
“谢陛下恩典。”云清晓顺嘴谢恩,跟了上去。
八十八道菜摆在一起还是挺震撼的,不过云清晓尝了面前几道菜,感觉味道也没什么特别的,御厨大概是宁可寻常也不敢标新立异怕犯错,菜肴味道都中规中矩,可口但并不让初尝的人感到惊艳。
云清晓坐在离应津亭有点远的下方位置,规规矩矩吃完了这顿午膳,琢磨着下午有没有可能出琅玕殿逛逛,不然整日待在屋子里犯困也太没意思了……
没想到正巧,应津亭似乎习惯还挺好,吃完午膳起身,就说:“在宫里四处转转,散步消消食。”
云清晓从善如流:“是!”
然而,应津亭说的散步消食,和云清晓理解的轻松愉快好像不是一回事——应津亭在宫里漫无目的地走,云清晓跟着他走了足足三刻钟,他都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云清晓实在是腿软走不动了:“陛、陛下——”
这皇帝脑子病得不轻吧!
“臣再走就又要晕过去了……”
应津亭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眼,唇角隐约带了点笑意。
之前不是还挺行吗,还大放厥词做一千个俯卧撑?不是想锻炼身体吗,散步都坚持不下去?
应津亭突然觉得自己对云清晓也算是不薄了,毕竟云清晓之前又是要看《论语》求上进又是要做俯卧撑练身体的,在靖安侯府里都没坚持下去,进了宫他这个皇帝纡尊降贵亲自督导,云二少爷实在是福泽深厚。
“接着走,晕倒了朕会等你醒。”应津亭不干人事道。
云清晓:“……”
他有点想要直接问问应津亭,他一个整日招猫逗狗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到底什么时候在哪里得罪过过去十五年人都不在大宛的陛下您了?
摄政王人呢!土皇帝不管管这应津亭吗!
云清晓心态有点崩,少爷脾气也有点忍不住往外冒:“陛下,臣觉得……”
“津亭!娘的津亭在这儿吗……你别跟娘捉迷藏啊,娘找不到你了……津亭!”
一道如泣如诉的凄婉女声远远地传过来,正好打断了云清晓本来打算为了休息时间据理力争的话。
云清晓听着那声音话里的意思,愣了下,然后瞅了瞅应津亭。
应津亭神色平静,听着那女声由远及近,一身珠翠华服的妇人也在束手束脚的宫人们的簇拥下,正巧朝他们这边靠近过来。
“太妃娘娘!咱们回宫吧,陛下不在这边……”
“太妃娘娘,不可直呼陛下名讳啊……”
“太妃,晚些时候陛下就去看您了,您可不能这么在宫里吵闹啊……”
“太妃娘娘!”
被簇拥着的宋太妃却不理宫人们的苦口婆心,自顾自喊着,然后本就高昂的声音突然又拔高了几个调子,对已经能看到人的应津亭这边喊道:“津亭我儿!娘可算找到你了——”
宋太妃舐犊情深,不顾礼仪地跑了起来。
云清晓却注意到,应津亭面上虽平静,脚步却下意识往后退了退。
11. 第 11 章
应津亭并没有配合宋太妃上演一出母慈子孝,反而在人尚未靠近时,就已经吩咐附近的宫人把宋太妃拦下来。
“太妃精神不济,带回风露宫,好生照料。”应津亭道。
原本值守在附近和风露宫跟着宋太妃出来的宫人们喏喏应是,连忙控制住神志不清的宋太妃,一边对应津亭告饶一边哄着宋太妃要离开。
宋太妃伸长了涂染蔻丹的手,凄楚地唤着:“津亭——津亭,你还怪娘是不是?津亭,娘不是故意的,娘也不想你走……娘给你做你最喜欢吃的栗子酥好不好……”
应津亭的脸色始终平淡,看着宋太妃被强行带远了,然后他看向云清晓:“继续走。”
云清晓:“……”
他不想掺和皇家这些是非,只想关心自己的腿。
“陛下,臣真走不动了……”云清晓自暴自弃道,“臣到底哪里不慎开罪过您,您能直说吗?臣改,一定好好改!”
云清晓问得这么直白,倒是让应津亭的确有些意外。
人站得高了,似乎说话拐弯抹角、力求让人猜了又猜才是理所当然,快人快语成了另类,这样的人要么是站得高到无所顾忌、不必去理会“祸从口出”,要么是太过蠢笨、胸无城府。
而云清晓……应津亭自认尚且与他不熟,不过却觉得云清晓还不属于这二类中任何一类。
应津亭隐约记得,即便是他还未被送往南颖为质、尚在大宛皇宫里算个还得宠的年幼皇子时,也没有这般直出直入地同旁人说过话,即便是与他的父皇母妃交流。
“开罪皇帝是要被罚的,云侍卫说话小心着点,哪有主动往自己身上揽罪的?”应津亭悠悠道。
闻言,云清晓估摸了下,觉得这皇帝好像也没有那么难应付——虽然应津亭嘴上没什么顺耳的话,但实际好像并不会真拿“大不敬”这样的罪罚他什么。
当然,他如果真把自己熬晕了,这皇帝也是真不会管他。
于是云清晓衡量过后,原地摆烂耍赖:“既然臣无罪,那臣想告假休息一会儿。”
应津亭打量着他:“……你当这里是靖安侯府,你这个御前侍卫在宫里和在靖安侯府里做你的二少爷是一样的?别拿侯府少爷撒娇使性那一套来应付朕。”
闻言,云清晓的眼睛微微瞪大了点——使性子就算了,撒娇这个词用得是不是过分了!
“回琅玕殿。”应津亭接着说,转身又走。
这就是不继续散步的意思了,云清晓松了口气,也不嘀咕应津亭刚才的用词了,愉快地跟上去。
回到琅玕殿,这次云清晓没再问过应津亭,自然而然就在矮榻上坐了下来,然后很不客气地昏昏欲睡了。
应津亭随手翻了翻午前被云清晓置之不理的《论语》,又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地敲了敲手指。
云清晓一直睡到晚膳时间才醒。
关于晚膳,书喜扬声禀报得了许可之后,小心翼翼步入主殿来到应津亭面前,问是否仍然按午膳八十八道菜的规格,应津亭说了不用,如无特别下令,膳食和这之前一样即可。
而应津亭话音刚落,一道老当益壮的声音就爽快地笑着插入进来:“陛下若是喜欢,顿顿八十八道菜又如何,咱们大宛的陛下当得起,国库也供得起。”
坐在桌案后的应津亭抬眼看去。
本来还在矮榻上半睡半醒的云清晓愣了下,见那大太监书喜更加恭顺了的模样,想了想也站了起来,老实往矮榻旁边的柱子边一站,打算当个人柱子降低存在感。
来人是摄政王秦王。
琅玕殿作为皇帝寝殿,已经到了后宫的范围内,位于与前朝边界处,虽然应津亭这皇帝的后宫空置,但毕竟还有从前平德皇帝的妃子、应津亭的生母宋太妃在,即便连宋太妃也没住在宫里,这秦王来得也终归不合礼制。
何况他还未经通传就直接进了主殿,一派比主人还东道主的作派。
说完了,他才“后知后觉”地对应津亭这皇帝行了个礼,笑说:“臣关怀陛下心切,又见琅玕殿的大太监没在外面,便情急没经通传擅入了琅玕殿,望陛下恕罪。”
应津亭笑了下:“秦王说笑了。不过朕挺好的,不知道秦王是因何事,竟担忧到这般情急程度?”
书喜老老实实轻着脚步退出了主殿。
秦王也笑得和蔼:“陛下不是稚子了,本不用臣这般越俎代庖地担忧,只是听闻陛下今日一早突然出宫去了国子监,还从国子监带回了那靖安侯府体弱多病的二少爷做御前侍卫……这便是云家的清晓了吧,瞧着的确有几分文弱。”
秦王说着看向了一直没吭声的云清晓那边。
云清晓斯斯文文唇角微弯,一副老实样,作揖道:“参见秦王。”
秦王摆了摆手:“不必多礼。”
云清晓就又站回了刚才的模样,垂着眼不闻殿内事的模样。
秦王接着对应津亭说:“清晓与陛下年纪相仿倒是正好,陛下身边确实少个能说得上话的年轻人,此前是臣失职,没能及时体察,幸好陛下自己已选好了人。只是臣听闻云家次子体弱,连其祖母襄宜郡主和其兄长靖安侯都格外怜惜,臣担心御前侍卫这差事难为了他,也让陛下失望。”
“又闻说陛下今日午膳一反常态,要了八十八道菜。方才还得知您又见着了宋太妃娘娘……诸事合到了一起,臣难免担心陛下是否心情不佳……”
应津亭懒洋洋地“哦”了声:“秦王对朕身边之事如此巨细无遗,劳秦王挂心了。”
没跟秦王翻脸,但也没有进一步解释自己近日所作所为具体为何的意思。
秦王看了看应津亭,沉思了会儿,然后道:“既然陛下心里有数,臣也不便再横加干涉越俎代庖,只是有一点,宋太妃毕竟是您母妃,您待她太过冷淡,若是传了出去,难免落人口实、指摘您的孝心,尤其是人尽皆知宋太妃因为陛下您早年被送往南颖为质、被迫骨肉分离之事而时有疯癫之症……”
“晚膳时分了,秦王可要留下来尝尝玉英房御厨的手艺?”应津亭打断了他。
秦王笑笑:“老臣也是多嘴了,既然陛下不爱听,老臣往后定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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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慎行,晚膳就不在此叨扰陛下了,老臣告退。”
秦王气势汹汹地来了又似乎无功而返地走了,云清晓旁观着,实在看不出来秦王来这一遭是为了什么,就为了找应津亭口头上的一点不痛快?
不过秦王如今牢牢握着大权,本来也的确除了示威警醒应津亭这个傀儡新帝不要有妄念之外,也没必要做其他事了……大概来一趟给应津亭一点不痛快,秦王就达到目的了吧。
云清晓有一搭没一搭地揣测着,然后突然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他抬眸打量了下应津亭此刻的神色,觉得他似乎没有沉浸在负面的情绪里,便大胆地出声问了:“陛下,臣的晚膳是去找书喜公公他们吗?”
还是吃喝玩乐比较重要,眼下晚膳摆在第一位,云清晓可不想待会儿应津亭都开始吃饭了,他才知道自己的晚膳到底得找谁。
应津亭看着这凡事不往心里去的公子哥,有些哑然:“……方才秦王那些话,没让你想到什么吗?”
云清晓眨了眨眼:“什么?”
能不能先告诉他晚膳怎么安排,然后再说别的!
“如今的靖安侯是你兄长云清寒,他承袭了你们父亲留下的爵位。你们爹娘双双殉国于平德二十一年,也就是十六年前,同年大宛承认了颖国的建立,并送朕前往南颖为质。你爹娘之死、朕为质之耻,皆与平德十九年大宛内乱有关,正好是你出生那年。”
“彼时在位的是朕的父皇平德帝,当时的皇后姓陈,平德帝不甘受制于秦王摄政,联合陈皇后娘家起事,然而不仅没能拉秦王下马,还让秦王借题发挥收回了此前碍于百官请命、不得不归还于平德帝的部分权柄。”
“再傀儡也是皇帝,哪有皇帝造反一说,秦王并未因那次内乱让平德帝驾崩,但共同行事的陈皇后娘家人势必九族难逃。陈家人自己也知道事败的下场,背着平德帝提前备下后路,与南姜里外勾结,拥兵自重,趁内乱未休反攻大宛,后占据大宛陵江以南十数城自立为皇、建立颖国。”
应津亭不紧不慢地说着算不上秘辛、只是寻常人不敢明面上拿出来谈论的旧事,最后道:“方才秦王是想提醒你,别忘了你们靖安侯府缘何会走到如今的光景。”
“若是你愚笨,被朕带得拉靖安侯府下水,与朕一起学了当年陈家人与平德帝,小心重蹈覆辙,偷鸡不成蚀把米。便是你没有那般念头,也是借旧事提醒,你爹娘是因着大宛皇室犯蠢才牺牲的,靖安侯府再忠君也得掂量掂量,就像朕也得掂量着靖安侯府是否因旧事对皇家有怨、并没有那么忠心。”
“秦王还反复提了你体弱多病,不是真关心你是否能胜任御前侍卫,而是和其他事一起提醒你,若是没有当年内乱波及前线、碍你母亲生产,你兴许不会生来便体弱多病。便是会,你母亲身为名医,若没有殉国,自会悉心医治你,总之必然比如今好。”
“懂了吗,云二少爷?”
云清晓:“……”
秦王方才有说这么多吗?
现在再问一回晚膳如何安置,是不是不太合适?
12.第 12 章
晚膳,云清晓是和应津亭一块儿吃的,反正他这个御前侍卫职位来路不正,本来也没什么规矩可言。
看着云清晓没心没肺胃口好的模样,应津亭悠悠道:“听了那么些旧事,还以为你会吃不下饭,看来失忆也有好处。”
云清晓从容道:“失忆醒来,家里人也有把旧事与臣讲一讲,本也不是头回听了。而且如果秦王意图正如陛下所言,那臣就更不必受影响,本也不是奔着叫臣不痛快来的。”
“是奔着叫朕不痛快来的,是吧?”应津亭轻呵了声。
云清晓眨了眨眼,没接话。
应津亭:“这个时候又机灵了。”
云清晓埋头苦吃。
晚膳过后,云清晓觉得殿内待着无聊,就跟应津亭“告假”去了院子里晒月亮。
晒着晒着,犯起困来——这时候云清晓也觉得自己今天太能睡了,白日里已经睡了那么多,这会儿刚吃完晚膳不到半个时辰居然又困了。
但是哈欠忍不住,云清晓只好起身去问书喜:“书喜公公,不知道我晚上睡在哪屋啊?”
书喜闻言也有点犯愁:“云侍卫今日带入宫的行囊,因着陛下没有吩咐,奴才便擅作主张先放到了偏殿。云侍卫的身份自是不可能与奴才们同住,只是这偏殿您能不能住,奴才也做不得主,怕是还得劳您亲自问过陛下……”
正好,云清晓要“下班”了,总得跟直属上司知会一声。
于是他进了主殿,来到正闲着无聊在看书的应津亭面前,一脸乖巧地说:“陛下,臣体虚,得早些睡,您看臣睡偏殿合适吗?”
应津亭眼睛都没抬一下:“戌时尚未过半,你这睡得也太早了,且朕难道没有跟你说过吗,御前侍卫要值夜的,哪由得你来挑时辰和地方睡觉?”
云清晓微微瞪大了眼睛。
应津亭有理有据:“不然你以为朕白日里为何对你如此宽容,任你随意安睡?自是考虑到夜里你还要守夜,又无人与你轮值,便不想苛待于你罢了。”
云清晓:“……”
陛下,咱俩关于“苛待”这个词的理解似乎略有不同……
其实根据应津亭的“宽待”程度来看,云清晓晚上值夜时若是直接睡了过去,应津亭就算半夜自己醒了发现了,大概也不会拿他怎么样。
但问题是,值夜的情况下睡觉,顶多也就一方矮榻可躺,而且还不能完全吹了灯,这矮榻短憩时将就将就也就罢了,真睡上面一晚上……云清晓担心自己要挑剔成豌豆姑娘。
要是就这么一回两回,坚持坚持倒也就过去了,但应津亭也没跟他客套,已经直言了不会有人和他轮班。
云清晓寻思着,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顺利活到端午回家。
“陛下……”云清晓眨巴眨巴眼睛,“您就放过我吧……”
应津亭表示这话他就不爱听了,放下书问:“朕待你还不够宽厚吗?”
云清晓不想吭声了,事实上他现在越来越困了,眼皮子都在打架,心里都没工夫扎应津亭的小人了。
应津亭指了指云清晓白日里坐过的矮榻:“先待着去吧,晚些朕要睡下的时候,再看怎么安置你。”
云清晓就从善如流点点头,飘似的走到矮榻边,几乎是刚靠下就阖上了眼,没一会儿就陷入了沉睡。
应津亭静默地看了片刻,然后站起了身,走到矮榻边上,俯身掐了掐云清晓的脸。
晚膳入座前,应津亭故意从云清晓那位子边上走过,随手往云清晓会用的茶杯里撒了点沾水即化的迷魂散。
担心撒多了来不及化完就被接着入座的云清晓发现,也怕味道太明显,所以他撒得不多,没想到直到用完膳又过了小半个时辰,这药效才发作。
而从药效发作开始,到刚才云清晓彻底昏睡过去,系统都没有出声。
白日里无意间害云清晓晕厥,晚膳时故意往云清晓饮水里下药,都没被把他和云清晓从某种程度上绑在了一起的系统处罚,连一声言语上的警告都没有。
这是不是意味着……杀了云清晓,也不会被系统怎么样?
他只需要考虑如何把自己从靖安侯府二少爷之死中摘出来,或许可以设局陷害到秦王身上,一石二鸟……
都说祸从口出,放在他和云清晓身上真是再合适不过——云清晓口出狂言,从之而来的祸患落到了他应津亭身上。
虽然目前为止尚未有过危及性命的情况,但谁知道这公子哥会不会某日突然来一句“我今天一定要去死”呢?要知道他今天可还说过“生个万两黄金的小病”这种也被系统认可为了要强制执行的任务的话。
应津亭今晚还有个任务没完成,就是这个。
方才天色将要暗时,应津亭问过系统关于这项任务会在什么时候开始强制执行,系统表示鉴于宿主拟定目标时定的是“今晚”这个时间,所以会从戌时过半开始检测,如果宿主执行积极性低下,便会一如既往采取强制措施。
至于生病、还要控制到既要花出去万两黄金又要只是小病的精准程度,这要怎么做到,系统还没有明明白白告诉应津亭,被问了也只说稍后就知道了,当下还没到强制执行的时间所以不能告诉宿主、避免宿主故意偷懒。
故而,应津亭在等系统的强制执行,想看看它要如何达成这么“有趣”的目标。
如果执行方式足够玄妙,那云清晓这张嘴倒也不会只出祸端,他应津亭也能少造一份杀孽。
片刻之后,戌时过半。
系统那不类人的声音准时在应津亭脑海中响起:【再次提醒,宿主您今日尚有一项任务未完成:生一场要花万两黄金医治的“小病”。当前检测到宿主行动积极性低下,即将采取强制执行,倒计时开始,九十九,九十八……】
应津亭回到桌案后面四平八稳地坐下来,准备迎接看看系统如何强制执行。
倒计时归零后,应津亭几乎是瞬间感觉到身体状态有了变化——看《论语》那次是被强制开口,做俯卧撑那次是被控制肢体,今早前往国子监和午膳要八十八道菜是知道反正会被强制执行,所以赶在系统控制他之前,虽然心里憋着气但还是自己主动去做了算了。
应津亭厌恶、抗拒言行被控制,但眼下身体状态的变化却和之前被系统控制时不太一样。
系统没有强制他去说什么或做什么,只是似乎直接调整了他的身体情况,让他产生了呼吸不畅和四肢乏力等等不适之处,全身上下好像哪哪都不太舒服,但又的确挑不出特别痛苦的地方。
这样的“小病”,尚在忍耐范畴之内,应津亭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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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自身的健康状态,先抓紧机会向系统询问这是属于什么方式的强制执行。
系统回答道:【为了保证宿主在强制执行下能高效精准完成目标任务,类似于本次“生一场要花万两黄金医治的‘小病’”这样人为可控的任务,系统会采取直接调整宿主身体内部脏器各项指标数值的方式辅助完成。】
【根据宿主当前身体状态检测结果,确认本项目标任务已完成,今日必完成事宜清单目前已清空,请宿主继续在自律的道路上不畏艰难、勇敢前行。】
应津亭:“……”
系统闭声了,应津亭带着周身的不适勉强站起身,跌跌撞撞走到矮榻边上,估计着那么点迷魂散的药效应该已经过了,顺手推了云清晓一把。
云清晓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睡眼朦胧间隐约看到面前一张烧红了的脸,他下意识咕哝说:“剑霜还是剑刃啊……生病了就叫齐大夫看看,休息去吧……”
应津亭冷笑了声:“云清晓。”
云清晓顿了顿,多醒了点。
他默默放下想要揉眼睛的手,规规矩矩看向应津亭,这回看清楚了,应津亭的确一副高烧不退的模样,看起来竟有些凄惨……
云清晓忍不住有点懵,心想他难道是睡了个昏天黑地不分昼夜吗,感觉也没睡多久啊,脑子都还没睡清醒呢,可他睡着之前应津亭不是还好好的吗,现在怎么突然烧得这么厉害?
“传太医。”应津亭说。
云清晓后知后觉“哦”了声,起身赶忙把矮榻让给了好像要半身不遂的应津亭,然后匆匆走向主殿大门,对还守在外面的书喜说:“陛下身体不适,快传太医!”
书喜一惊,连忙走到院子里吩咐跑腿的小太监,小太监没再往下吩咐人,拔腿就往外快步走了。
云清晓折回主殿内,对要不要靠近应津亭这件事有些犹豫。
不靠近吧,人家毕竟是皇帝,虽然好像脾气没那么暴君,但嫌弃得太过明显也不合适。
但靠近吧……云清晓其实还真不是嫌弃什么,只是他身体素质当真弱,本来没事就隔三岔五病一场,若是周边再有谁感冒发烧的,他但凡靠近了,要不了多久自己也得被传染跟着病起来,甚至病得还更严重。
云清晓不太清楚应津亭怎么突然就病了,但这病情来势汹汹一看就传染性很强,云清晓真不想明知自己受不了还主动往前凑。
他在这边纠结不定。
应津亭靠在矮榻上懒洋洋打量了他一会儿,本来是好奇云清晓怎么回到殿内但走了一段后就停下了脚步,好奇着好奇着突然领会过来了这娇生惯养体弱多病的公子哥到底在顾虑什么。
于是应津亭强撑着精神,十分体贴地主动说:“云侍卫体弱,离朕远些吧,免得过了病气。”
闻言,云清晓有点意外,毕竟应津亭今天细细碎碎地折腾他,折腾得还挺坦然的,现在居然这么善良?!
云清晓站在原地仔细体会了下,觉得应津亭这话里没有阴阳怪气的味道,应当是出自真心的。
于是他没客气:“臣谢陛下恩典。陛下放心,太医很快就会到了!”
然后他就真的继续站在原地没动。
应津亭:“……”
果然不能指望一个四体不勤的公子哥会心生惭愧。
13.第 13 章
新帝登基以来第一次急召太医,太医院匆忙来人。
望闻问切一番后,太医松了口气:“陛下这应当是灰寒之症,大多是在冬日体虚时突然发作的富贵病,症状瞧着厉害,不过并不难医治,只是所需药材非寻常人家吃得起,药引更是罕见,不过这于宫中自不是什么要紧事,对症药材太医院皆有,陛下吃上两日应当便无大碍。”
应津亭抬了抬手,让太医下去熬药了。
“万两黄金的‘小病’”,花费主要就在这药材上了。
云清晓听闻应津亭这病没什么大碍,也不由得松了口气,毕竟他现在得在皇帝跟前站岗,皇帝要是不好,他也难办。
而一放松下来,迷魂散药效其实还没彻底散去,云清晓又泛起了困意。
应津亭见他站着也昏昏欲睡的模样,总算良心发现地回想起自己晚膳时刚给人下了药,于是他从矮榻上起身,把这地方“还”给了云清晓,自己四肢发软地往内殿的寝室走去。
“待会儿药熬好了,你给朕端进来。”应津亭说。
云清晓反应有点慢:“哦……臣知道了。”
见应津亭绕到屏风后走了,云二少爷又放松地坐回了矮榻上。
应津亭这灰寒之症的药金贵不好伺候,熬好了端上来时已经是子时二刻,云清晓困倦地动脑子换算了下时间,也就是深夜十一点半,真该睡觉了。
太医院的药童把药端过来,书喜接过又递给了云清晓,云清晓端上慢吞吞走进内殿,看到应津亭正靠在床榻上,原本因为发烧而有些泛红的脸色这会儿也不知道是不是烧过头了,显出几分苍白来。
这画面看得云清晓手痒,就像先前在逸客居看到戏子登台、在其雱院看到仆从们放纸鸢一样,云清晓又动了把眼前场景用笔留在画上的念头……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画画算是愉悦身心的玩乐,而且他总是画一会儿就自去休息分神一会儿,反正画画这件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算是唯一不会让云清晓做得胸闷气短和头疼的“正经事”,好歹也是琴棋书画之一的雅事嘛。
漫不经心地想着事情,云清晓把药放到了应津亭坐靠的床头边上:“陛下,药好了。”
应津亭有些疲倦地睁开眼睛,先看了一眼云清晓。
云清晓脸上有一道红印子,大概是之前睡得挺香,但矮榻毕竟不够舒服,脸压在榻边被压出了红印,这会儿在寂静的殿内被烛火一晃,竟显得有些旖旎起来。
“放着吧,朕稍后喝,你回外面守着去,今晚别想睡好觉了。”应津亭又阖上了眼,慢悠悠道。
云清晓被他最后这句话噎得无语,心想这皇帝开口怎么跟开盲盒似的,不到最后都不知道他到底是要口吐什么样的莲花。
“那臣退下了。”
云清晓心平气和地离开内殿,很有礼貌地把门也给应津亭带上了,至于如果应津亭有事唤人能不能被听到,那就随缘吧。
绕过内殿外面的屏风,云清晓一边继续走向他的矮榻,一边哼哼:“咒我今晚睡不好觉?就算环境不好,少爷我今晚也能一觉十二时辰不醒!”
内殿之中——
【宿主您好,今日日程已更新……】
今天之内已经是第四次听到这个开头,但应津亭第一次感到了期待,还有点意料之内,毕竟云二少爷看起来的确不禁激将。
不过,系统接下来的话,还是让本以为稳操胜券的应津亭一个沉默——
【根据宿主自身规划,今日必完成事宜目前共计一条,具体内容如下:今晚入睡一觉十二个时辰不醒。】
应津亭:“……”
是他忘了云清晓那说大话的德性了……可谁能想到这小少爷连睡多久都要往这么夸张地说!
子时四刻即为午夜,过了就是新的一天,所以这会儿距离“今晚”过去只剩下不足两刻钟,系统通知完后检测了下应津亭这会儿的睡眠意愿和完成目标任务的可能性,然后不由分说开始倒计时准备强制执行。
应津亭赶在倒计时结束之前,把治灰寒之症的药喝了,然后吩咐了轮值在房梁上的影卫接下来十二个时辰不必担心他人事不省,接着就被系统强制昏睡了过去。
云清晓却还没睡着。
先前睡得太多,这会儿正儿八经想要睡觉了,云二少爷就忍不住挑剔起矮榻来,地方小、垫子不舒服还没有被子,殿内也不能吹灯、亮堂堂的,主殿的大门也不方便关,虽然站在大门外看不见里面矮榻这边,但总觉得在露天席地地躺着……反正哪哪都不适合睡觉。
云清晓在矮榻上躺了会儿,又坐起来,纠结了下还是没再去找应津亭,打算自己先斩后奏。
他走出主殿,对还守在外面没到轮换时辰的书喜说:“书喜公公,不知我的行囊是放在偏殿哪间?我过去睡了。”
听他说得自然,书喜便以为这是应津亭已经首肯了,于是带路过去,又拨了两个太监过来听吩咐,帮云清晓铺床打水什么的——御前侍卫在宫里被人伺候是不合规制啦,但云清晓这御前侍卫本也不合规制嘛。
云清晓总算舒舒服服躺下睡觉了。
这一觉睡到了翌日辰时都快要结束的时候,醒来一身轻松。
洗漱了一番,云清晓走出偏殿,才想起来:“按一般人的作息来说,我起得是不是有点晚了,居然没人叫我,应津亭也没管?”
来到主殿外面,云清晓才知道,原来应津亭也还没起。
应津亭刚登基之时就吩咐过未经传唤不许擅自入殿内,今日又没有早朝、即便有也已经不需要他这傀儡皇帝出席,加上昨夜才传唤过太医,病了多休息会儿是正常的,所以即便应津亭从未像今日这样迟迟不起过,宫人们也没有擅自去龙床跟前叫醒皇帝的打算。
而云清晓那边,琅玕殿的宫人们其实拿不准这靖安侯府的二少爷到底是被陛下带进宫干什么的,反正不太像是严肃的御前侍卫,所以既然陛下本人都没醒没安排,宫人们也就没擅自叫醒云清晓。
这会儿云清晓自己起了,在值的宫人询问他早膳怎么安排、要不要叫陛下起身。
云清晓心想,我这是进宫当御前太监来了,还管陛下起不起床的吗?
不过昨晚那碗药的确是他端进去的,应津亭可别吃出什么毛病来。
“我进去看看。”云清晓说。
进了主殿,来到内殿门前,云清晓抬手叩了叩门:“陛下,臣可以进来吗?”
里面没有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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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云清晓又唤了两回“陛下”,还是没有回音,他就直接推开门进去了。
殿内的蜡烛大多都已经烧到了底,屋内便没什么光,龙床的幔帐垂放,云清晓看不见床上的情况,不过床头边上的药碗倒是空的。
云清晓放轻了脚步走过去:“陛下?”
一点动静都没有,哪怕被吵得翻个身呢……睡得这么沉,不是刚吃完大剂量安眠药还没过效,就可能是……不能死了吧?
云清晓壮起胆子撩开幔帐,看了一眼尚在沉睡的应津亭,昏暗光线下也没看出结论来,于是他伸出手指放到应津亭鼻下试了试呼吸。
然后放心了——还活着。
房梁上的影卫就这一幕沉默无声地对视了眼,心想这云二少爷可真大胆。
云清晓又推了推应津亭,毕竟光出声叫不醒嘛。
然而推了还是没用,应津亭跟入了土一样安详。
云清晓顿了顿,然后收回手、放下幔帐,转身出了内殿,跑到外面:“快传太医!”
不是吧,他刚到皇帝身边,皇帝就出事,现在还人事不省了,回头这克皇帝的名头按到他脑袋上了怎么办!
太医来了,一看应津亭这情况,也是汗流浃背:“这……下官学艺不精,只能看出陛下的灰寒之症已大有缓解,眼下虽始终难以唤醒,但竟与沉睡之状无甚差别……下官学识浅薄,只怕还得请太医院内其他太医一同来为陛下诊治……”
于是连着太医院院首,很快整个太医院能腾出手的都过来了,还惊动了秦王。
但太医们对应津亭当下的情况束手无策,有太医大着胆子给应津亭扎了几针也没用,其他太医便更不敢下手了,毕竟陛下这会儿除了不醒之外体征一切都好,万一谁下手之后反倒把情况搞糟了,那谁来负责?
秦王还关怀地问了问琅玕殿的宫人们,还有云清晓这个似乎很得陛下“青睐”的御前侍卫有关应津亭这两日的事,也一无所获。
云清晓旁听了会儿,得出结论,最终秦王拍板决定采取了太医们“保守治疗”的建议,灰寒之症的药一天一碗接着灌,免得连这确定了的病都没治好,其他的就先按兵不动,继续观察应津亭的情况,若有变化再对症下药。
秦王和满腹猜测的太医们离开后,云清晓坐在已经换好了新蜡烛、重新亮堂起来的内殿里,看着龙床上睡得深沉的应津亭,突然阴谋论起来——
应津亭现在这样,别是那摄政王给他下毒了吧!
应津亭昨天的言行显得不那么像乖顺的傀儡了,而秦王当了这么多年名亡实存的土皇帝,肯定不乐意人到老年被年轻人夺了权,但应津亭已经是今年第二个登基的皇帝了,再驾崩了换人也麻烦,索性给他下毒、让他当个躺着不能动弹的真傀儡……
太医里肯定有秦王的人,即便不是忠心秦王的,也不会为了应津亭这么个新帝和秦王对着干,就算发现了什么不对劲,也不会当众和其他同僚持相反口径。
说不定昨晚来给应津亭看那什么“灰寒之症”的太医,就是秦王安排的!
宫墙深深全是阴谋,这次他没被牵连着一起昏睡不醒真是大幸……云清晓在心里给菩萨拜了一拜,想了想,又帮可怜弱小的新帝烧了柱香。
14.第 14 章
然而可怜弱小的新帝当天深夜就醒了,精神饱满得很,还特意自己下床出门来到偏殿,把正在熟睡的云清晓给叫醒了,看上去一点被秦王迫害的无助都没有。
云清晓睡眼惺忪:“……陛下?”
应津亭心情挺好:“听说你今天挺担心朕的,朕醒了,人没事,来知会你一声。”
云清晓微微一顿,点了下头:“陛下安康就好……”
看来是他阴谋论了,秦王没给应津亭下毒。
“那,臣要起来吗?”云清晓又问。
应津亭很善良地说:“不用,你接着睡吧。”
云清晓:“……谢陛下。”
所以应津亭醒了之后,特意过来把他叫醒,没质问他怎么不值夜、自作主张占了偏殿睡觉,只是把他自己醒了这件事告诉他,然后让他继续睡?
云清晓闭上眼睛,懒得去思考了。
应津亭看着云清晓短时间内再度入睡,挑了下眉,转身离开了偏殿。
回到主殿这边的内殿寝室,应津亭在床边坐下来,喝了刚熬好端上来的治灰寒之症的药,然后精力充沛地梳理当前情况。
——虽然一觉睡十二个时辰的确是过于久了点,要是连着来的话和直接入土盖棺也没有差别,但就目前而言,应津亭这一觉睡得神情舒爽,毕竟他已经以十年计没有好好睡过一整个觉了。
南姜擅各种稀奇古怪的医毒之术,而姜颖两国明面交好、通商互往,应津亭在南颖为质时“不慎”中了本来是南姜特产、但近些年在南姜都已经失传的一种名为“不成眠”的毒药。
毒如其名,每到子夜时分就会让应津亭心脏绞痛、无法成眠,绞痛往往要持续一个时辰之久,之后几乎整夜都在遗留之症中煎熬,即便应津亭后来与这毒共处得“和睦”了不少,也还是经常整夜只能睡着一两个时辰。
可这回从昨夜睡到今夜醒来,期间度过了一次不成眠会发作的子夜时分,应津亭在这过程中却丝毫没有被心绞痛惊扰,沉睡期间没有噩梦,醒来之后一身轻松,那不成眠的不适也并没有延迟造访。
仿佛应津亭并没有身患奇毒。
所以应津亭对被迫和云清晓绑定了这件事改观了。
就这次的经历来说,可以确定类似于生病、睡眠这样与身体状态有关的,系统仍然可以像控制他的发声和肢体一样,通过对脏器各项指标数值的调整进行改变——“脏器指标数值”的说法虽然从前未曾听闻过,不过并不难以理解。
也就是说,只要能控制好云清晓说话的分寸,他或许不用再想办法寻不成眠的解药。
除此之外,说不准这神通,来日还能用在别处……
应津亭正寻思着,突然熟悉的绞痛感从心口蔓延开来,他脸色顿时惨白了几分。
不过毕竟熟悉了,和不成眠这毒也算是“老朋友”了,应津亭虽然脸色不好看、眉头也皱了起来,但并没有太多痛楚从面上流露出来。
他靠在床头,匀缓呼吸,在疼痛感中继续思索。
云清晓那张嘴会是一把利剑,握在别人手中——这“别人”当然也包括云清晓本人——易成为指向他应津亭的凶器,但若是掌控在自己手里,引导得当便会成为潜力值得钻研的武器。
这件事自然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包括云清晓。
云清晓看起来虽然没坏心,但公子哥脾性,不太着调,又出身复杂,总之不好控制。
若是让他得知自己一张嘴便有办法把当今皇帝控制得像是提线木偶,想让当今皇帝成为傀儡比摄政多年的秦王都方便……届时云清晓这靖安侯府二少爷还能不能仍然是如今这幅心思单纯的模样,应津亭觉得还是不要冒险试探人心比较合适。
好在根据目前的情形来看,云清晓本人也不知道有系统的存在,所以应津亭自己别暴露了就行。
方才应津亭去偏殿,本来是想趁热打铁再激将云清晓几句,让他再嘟囔点和安枕无忧有关的话出来。
但走进偏殿,借着应津亭自己拿进去的一盏烛火,看着云清晓安恬的睡颜,他有些躁动的心突然就宁静下来,思绪也稳妥了点,想起来这公子哥虽然看着吊儿郎当,但不是真的没有脑子,而且纨绔惯了,怕是越偏门的越容易联想到。
昨天应津亭生了场药材昂贵的小病,不过云清晓不知道药材的价钱,应当不至于那么容易回想起自己嘀咕过要生个万两黄金的小病。
但除此之外,还有昨日午膳八十八道菜、晚上一睡十二个时辰的“巧合”,若是今晚云清晓稀里糊涂再说点什么夸张的,然后一觉醒来发现又应验到了他这皇帝身上,那只怕云清晓会意识到这里面的问题。
应津亭不想让云清晓察觉两人之间诡异达成的“言出必行”,所以方才在偏殿最终只是把人叫醒,随便扯了两句。
——皇帝醒了,特意跟你这御前侍卫说一声,好让你放心,这算是贴心之举吧!
云清晓一看就吃软不吃硬,所以为了避免这小少爷发脾气然后“祸从口出”,应津亭觉得能屈能伸,自此对云清晓温和善良一些,不妨碍大局的事都顺着他也无妨……
应津亭按了按疼痛难忍的心口,突然露出个无可奈何的笑容,意识到自己刚才在偏殿好像干了件蠢事。
他是怎么会觉得,自己刚才那算贴心之举的!
云清晓这“御前侍卫”早早地已经睡下了,压根就没因为皇帝整天没醒这事有什么不放心的,结果他自作多情去把人叫醒,估摸着云清晓心里无语得很,只是太困了所以才没嘀咕什么。
——就算嘀咕了,只要说出的话里没有被系统认为应当加入日程目标清单的,那系统就不会告诉应津亭,应津亭也无从得知云清晓一个人时另外说了什么。
想到这里,应津亭尝试了下叫系统,问它能不能让他一天十二个时辰都看着身为宿主的“自己”所在的画面。
然而系统表示出于隐私保护,除了宿主拟定任务和完成任务过程中的画面之外,其他画面系统不会存档、也就无法投放给宿主回看,即便是宿主本人需要,系统也无法执行本项指令,毕竟除了隐私考量之外,还有就是它并不是个直播系统……
应津亭:“……呵。”
这时候倒是保护隐私了。
不过,即便能整日看到云清晓身边的情况,他也不可能老一心二用地去盯着,脑海中一直另有个画面也只怕影响心绪。
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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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下还不如让云清晓顺点心,别动不动脾气上来就口出狂言。
然而应津亭的确不擅长“贴心”这种事,一时愁得都顾不上管心绞痛了。
……
翌日起床后,云清晓就发现了,应津亭似乎心情挺好,待他十分和善——真和善,不是阴阳怪气指桑骂槐那种作派。
殿内本来只有一方矮榻能让他坐一坐,应津亭突然让人另搬了一套舒坦些的桌椅来,矮榻也换成了更舒适的软榻,问应津亭为什么,人家就回:“免得云侍卫体弱多病倒在朕这琅玕殿,回头传出去说是朕苛待靖安侯府家眷。”
用膳也是默认云清晓一块儿吃了,没再故意刁难几句。
下午应津亭带着云清晓逛皇宫,云清晓还以为这人又要来一走几刻钟甚至几个时辰不停,但没想到应津亭还真就是带他逛着玩,走一会儿遇到亭子就进去歇一会儿,除了宋太妃居住的风露宫附近之外,连后宫都让云清晓逛了逛。
皇宫真成景点了!
因为应津亭给云清晓留下的印象是本来就挺莫名其妙反复无常的,所以这天应津亭突然这么友好,云清晓虽然难免纳闷,但也还算接受良好。
然而接下来几天,应津亭都一直这么友好!
除了老是在云清晓自言自语时叫他闭嘴、喊他吃东西喝茶之外,堪称神仙上司……不过当差时自言自语的确也不太好啦,虽然他一般都是转过身离远了觉得应津亭注意不到了才自言自语,但云清晓觉得自己也是个礼尚往来的好下属,控制着收敛了犯嘀咕的本性。
因为云清晓体弱,每天也不能走太久了,所以偌大的皇宫他们花了几天才逛完,逛完后就有些没其他事可干,看书的话那是磋磨云清晓的脑子,于是应津亭直接问了这富贵少爷有什么想玩的。
少爷胆子大,也带着点试探的心思,就说:“臣喜好作画,初见陛下就想画一幅您的人像,您看成吗?”
应津亭眉头微蹙纠结了下,竟然允了!
云清晓就胆战心惊地画了——画得还是不错的,他对自己的手艺很满意。
应津亭看了下画像,心想这少爷秧子可算有一个除了长得好之外的优点了,画画还是不错的,将来实在没饭吃了或许能上街卖点画。
给应津亭的人像画完这天,秦王又来了琅玕殿,迟来地慰问了下应津亭的身体可好,又问云清晓在宫里适不适应,然后说:“陛下和清晓整日在琅玕殿,许是还不知道,前几日靖安侯便递回了奏折,折子上说大抵明日便能回到长陵,届时该是要来拜见陛下的,清晓也许久未见靖安侯了吧?”
云清晓双目一亮——大哥!快来把你弟弟捞出宫!
进宫之前,云清晓以为自己是因为靖安侯府二少爷这个身份才被应津亭盯上的,但进宫这七八天下来,云清晓合理怀疑应津亭这个皇帝是个断袖!
应津亭把他以御前侍卫的名义带进宫其实就是看上他的国色天香了!不然根本没法解释这些天应津亭对他的态度!
其实云清晓不光怀疑应津亭是个断袖,还怀疑应津亭是不是在搞什么白月光替身之类的文学,不然为什么喜欢在他犯嘀咕自言自语时打断,一副“你说话就不像他了”的作派!
15.第 15 章
和上回一样,秦王并没有在琅玕殿久留,说完了想说的话就走了。
他走了之后,应津亭看了看坐没坐相、已经趴到另一张桌案上的云清晓,说了句:“你都这岁数了,还离不得家?”
方才秦王一说起云清寒,云清晓那眼睛跟镶上了夜明珠似的发亮,想注意不到都不行。
云清晓眨了下眼,抬起脑袋,心想他怎么就“都这岁数了”?
“陛下,臣童心未泯,的确离不得家。”云清晓干脆理直气壮。
应津亭微微挑眉:“你不是失忆了吗,对靖安侯府感情还这么深?”
云清晓轻咳了下:“……总归是不一样的。而且臣重伤醒过来之后,只听说臣有个离家在外戍守三年的兄长,却还没见过,本也好奇……陛下,明日臣的兄长若是入宫拜见您,到时候臣能不能随兄长回家,待两日后的端午过了再回宫来?臣也许久未见祖母了。”
这请求是人之常情,按着应津亭这几日对云清晓的纵容来看,应该是会答应的。
可应津亭担心云清晓那张嘴,所以做出沉思的模样,想了想才说:“不行,你既是御前侍卫,便应当长伴君侧,与其想那些悲欢离合,不如性子沉稳些,也让你家里人放心。你忙着办差回不去,朕相信襄宜郡主和靖安侯会理解的。”
闻言,云清晓心想完了完了,这皇帝什么都答应他,甚至能配合几次、几个时辰地干坐着让他画,但是就是不让他出宫,这不是断袖盯上他了是什么!
云清晓脸上的“悲戚”太晃眼,应津亭微一挑眉:“你这是什么表情?”
云清晓沉重地摇了摇头:“没什么,陛下,臣想出去走走。”
应津亭颔首:“去吧,别再背后嘀咕朕。”
当面嘀咕这种事云清晓从来都不干,每回都是憋到转身走出常人耳力范围了才“不吐不快”。眼下听到应津亭这话,又想起前面这几天老被应津亭打断他的自言自语,于是云清晓忍不住纳闷。
“陛下,臣嘀咕的时候您真听得到吗?”云清晓问。
应津亭微微一顿,然后理所当然地说:“自然,不然为何总能在你瞎嘀咕时及时打断?云侍卫,朕的耳力比你以为的要好。”
云清晓回忆了下:“可有时候臣才刚开口,甚至话都没说出来……”
“看你转身之前的表情,还有离去的脚步,就知道你会不会抓紧时间背后说朕了。”应津亭道,心想不管你打算说什么,当然都得赶在你完整说出来之前打断掉。
不然万一被系统记录了怎么办。
云清晓想了想,索性接着一气问完:“陛下,您为什么非要阻止臣背后嘀咕呢?”
应津亭挑眉:“你身为臣子,当着面转个身就非议朕的言行,朕没治你不敬之罪已经是很宽厚,你居然好意思问朕为什么要阻止?”
闻言,云清晓轻咳了下:“臣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您老惦记着这事,不觉得很琐碎、很麻烦吗?”
所以云清晓真的忍不住往“你那样说话就不像他了”那种恶俗桥段去想……
应津亭没想到他想那么歪,从容地回答:“不麻烦,朕心眼小,见不得旁人暗里非议朕,像朕见不得人似的,故而你若是以后有什么话,好的坏的都当面说最好。”
云清晓眨了眨眼,又觉得应津亭这话也说得通。
毕竟应津亭在异国他乡为质十五年之久,日常只怕是出入总得小心翼翼,也被人当面指着当谈资惯了,不喜欢类似那样的作派也很合理。
但还是无法解释这几天应津亭为什么待他那么友善,乃至纵容!
“那臣出去散散步了。”云清晓重提。
应津亭微微点头,看着云清晓悠闲着步子走出去。
——应津亭在试验过后发现了,云清晓虽然是个享乐好懒的小少爷,但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云清晓遇事遇人想要吐槽那就几乎是一时半刻都等不了,腹诽的形式也满足不了他的倾诉欲,非得自言自语嘀咕出来不可。但若是吐槽情绪正好时被掐断了势头、嘀咕没能顺利说完,这凡事不往心里搁的小少爷那股气没了也就作了罢,不会再惦记着。
某种程度上说,还挺好伺候——
好伺候的云二少爷这回记住了应津亭的话,控制了表情和走路的步子慢悠悠出了琅玕殿,然后轻哼了声。
“耳力好?还能千里耳不成,现在我整个人都离开了你的视线,看你还能不能发现我在念叨。”
云清晓正好从花丛边上走过,顺手就揪了朵花拿在手里转着花杆把玩,哼哼完了又忍不住唉声叹气:“完蛋了,我到底还能不能出宫了?都怪我这张乌鸦嘴,进宫之前说什么‘又不是来当娘娘的’……可天生丽质也不是我的错啊!而且为什么我天生丽质吸引来的是男人?”
又过了会儿,云清晓把惨遭蹂躏的花一丢:“算了,等家里捞我,现在想想等会儿晚膳吃什么……不如来道酱肘子吧,我要把整盘菜都塞进应津亭这个可恶的断袖嘴里,噎得他今天晚上睡不着觉!”
云清晓自娱自乐地“打击报复”,不能真这么干也不妨碍他口嗨得起劲,然而他鼓唇摇舌得欢快,琅玕殿内的应津亭还没吃上酱肘子就已经被噎得要死了。
系统刚才通知他,今日新的任务是晚膳时把整盘酱肘子塞进应津亭的嘴里……还要让他因此今晚睡不着觉!
睡不着觉倒是小事,但是整盘酱肘子……
应津亭感到头疼,就这么会儿没看住云二少爷,就又给自己添了一桩麻烦事了。
然而应津亭也忍不住纳闷,好奇云清晓是怎么嘀咕到要他吃酱肘子上的,于是便让系统回放了“宿主拟定计划”的画面证据记录。
系统刚才通知时是没说“断袖”这词的,毕竟对系统而言不是有效信息。
于是看到云清晓振振有词地说他是“可恶的断袖”,应津亭再次被重重噎住了:“……”
这混账公子哥在胡说八道什么!
应津亭赶在混账公子哥回来之前,先状若随意地来到殿门前,吩咐了守在外面宫人稍后晚膳不能少了酱肘子——但是酱肘子越小越好、同盘里也别乱加别的配菜,然后让人把在琅玕殿前后园子里乱溜达的云清晓叫回来。
“朕许久没有单独用过膳,今日晚膳想独自用,你也独自在住的偏殿用膳吧,朕方才吩咐过让人直接把你的晚膳送到偏殿去。”应津亭对云清晓说道。
还是和之前一样的顾忌,毕竟云清晓刚在外面嘀咕过酱肘子,他这边晚膳就真吃上酱肘子了,难免惹人遐想——说到遐想,应津亭更加无奈。
他没想到云清晓居然还挺臭美,就因为这几天对云清晓好了点,这小少爷就把他当断袖看待,真是叫人觉得匪夷所思。
偏偏云清晓没当着他面嘀咕这话,他也不方便用“朕有暗卫盯着你”这种借口——不然既暴露了自己这傀儡皇帝并没有那么孑然一身,又显得他好像特别在意云清晓的一举一动、反倒更解释不清了——所以应津亭只能在心里憋闷,连当面对云清晓咬牙切齿一句“朕不是断袖,更没有觊觎你”都不行。
但心里越想越憋屈,于是应津亭在云清晓离开主殿、准备去偏殿用晚膳时,对他耳提面命了句:“云侍卫,说话之前要好好想清楚,不要妄言。”
“嗯?”云清晓愣了下,回头看向应津亭。
因着应津亭说这话时正好是云清晓转身要离开的时间点,所以云清晓顿了顿之后,根据之前的经验来看,觉得应津亭这是又在提醒他不要背地里说他这皇帝的坏话。
于是云清晓莞尔一笑,一无所知地真诚回答:“陛下放心,臣不敢造次!”
应津亭:“……”
应津亭头一次觉得他真是惹不起一个人。
玉英房送来琅玕殿的晚膳,给云清晓那边的那份自然没有他“点”过的酱肘子,应津亭这边则端上来了一份御厨们能呈上来的最小的酱肘子。
看着这盘硬菜,应津亭面无表情地想到“不成体统”和“斯文扫地”……真是托云清晓的福了,他居然要吃完这么一盘菜。
再过几天,等云清晓那装满吃喝玩乐的脑子清空得差不多了、不大可能一下想到他自己今天提过酱肘子的话之后,应津亭寻思着一定要再让玉英房弄这道菜上来,换成酱猪脑也行,给云二少爷补补,也噎得他睡不着觉才好。
应津亭被酱肘子腻得脑仁都疼,灌了不少茶水,最后整顿晚膳其他的什么都没动,全给撤下去了。
虽然应津亭不贪口腹之欲,但这么一顿饭还是吃得实在糟心。
再想到云清晓,应津亭没看到他也能猜到他肯定没心没肺吃得正高兴,光是想想这心里就更憋屈得慌。
又喝了两杯清茶,应津亭起身回到内殿,叫正轮值梁上君子的两个影卫下来,问他们:“孤这几日待云清晓很亲近?”
应津亭身边的影卫是他在南颖时养起来的,过去便是自称“孤”,如今回了大宛成了皇帝,当着影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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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面却懒得改自称。
听到应津亭这有点奇怪的问题,两个影卫异口同声地回答:“回主子,是。”
应津亭想了想,重新问:“很亲热?”
这下两个影卫都迟疑起来,其中一个胆子大一些地小心翼翼反问:“主子您是指……哪方面的亲热?”
应津亭波澜不惊地说:“会让人误会成断袖那样的?”
两个影卫:“……”
主子,和喜欢男人的断袖……?
两个影卫不约而同想要打寒颤,然后赶忙开口回答:“属下没觉得!”
闻言,应津亭微微颔首,心想果然不是他越了分寸,是云清晓自己想太多。
而云清晓之所以这么轻易想到断袖之癖,还胆大包天怀疑他应津亭对他有觊觎之心……
必是因为这小少爷自己是个断袖,所以以己度人。
应津亭挥了挥手,两个影卫悄无声息又回梁上去了。
……
云清晓吃过晚膳,又出了偏殿在院子里瞎溜达,散步消食,走了会儿有点累了就坐下来晒月亮。没做什么正经事,但云清晓自得其乐。
不过宫里看来看去都一个样,新鲜感过去了,待久了到底无聊,又没有剑霜和剑刃那样能陪着他随便说话的人,出了门也没有琳琅满目的大街可逛……云清晓越想越期待明天他大哥回来了,能把他捞出宫带回家去,那才是真自由自在。
距离上次见祖母也有一个月了,幸好国子监小考已经结束,他靠御前侍卫的就职经历能理直气壮糊弄过去,届时再跟祖母卖卖乖说些好听的话,之前那考不上丙等就准备相亲的事应当也提不上来。
云清晓看着天上的月亮和零星的星子,又寻思着毕竟他没有记忆,不知道云大少爷是个什么样的大哥、会不会发现他这失忆的弟弟其实是“假冒”的……
云清晓在院子里看夜空,应津亭从内殿出来,站在琅玕殿主殿的门边看着云清晓精致瓷白的脸。
金玉堆里养起来的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少爷,本来就长了张似彩云易散琉璃脆的漂亮面貌,既昳丽养眼又因病弱叫人担心脆弱易折,这会儿还被轻纱般的月光一笼,长而微卷的睫羽颤动间,就仿佛要随仙人乘风而去了。
——应津亭欣赏了会儿院子里的美景,不得不承认,云清晓安安静静不说话的时候,的确挺有资格怀疑一个突然待他很亲近的男人是个觊觎他美色的断袖。
“云侍卫。”应津亭出声,搅碎了院中静谧。
云清晓下意识回头看了眼,才慢吞吞站起身,朝主殿走近了,行礼说:“陛下有什么吩咐吗?”
站在门口说话,院里其他垂首静立的宫人们难免听见,所以应津亭没马上回答,只是转身朝殿内走。
云清晓自然抬脚跟上,然后发现应津亭不仅是往殿内走,还绕过屏风,往他寝居的内殿去了。
除了刚入宫时应津亭身体不适那一两日之外,此后云清晓就没再进过应津亭的寝居,这会儿应津亭一声不吭地带路,云清晓虽然纳闷,但也只好先跟进去。
“把门关上。”应津亭说。
云清晓微微一顿,“这皇帝是个断袖而且多半盯上我了”的念头再度浮出,霎时他觉得危机四伏……不过,应当不至于吧?
沉默了下,云清晓在应津亭不慌不忙的目光中,把内殿的门关上了,不过只是合过去,没插上门闩。
应津亭转身继续走的同时笑了一下,也不知道是不是意识到他的小动作了。
寝居的内殿除了龙床和更衣的壁橱之外,再往里走还有道门,这是云清晓之前也没深入进来过的,这回跟着应津亭进去,才发现里面是挺大的浴池,还是活水的。
“这琅玕殿是历代皇帝寝宫,托前面两位先帝奢靡无度的福,朕如今也捎带沾光有所享受。据说当初这浴池建造费了平德皇帝不少功夫,今年年初怀帝登基后还特意修缮一新了,不过可惜怀帝登基不足两月便英年早逝,没能用上……”
应津亭似是对云清晓变得僵滞的脚步毫无察觉,说着走到浴池边上更衣的屏风前解开外袍:“朕要沐浴,云侍卫在旁伺候吧。”
不是看他像断袖吗?这下且发怵忐忑去吧!
云清晓的确挺懵的:“……”
虽然他觉得应津亭是断袖,但根据这几日应津亭的作派来看,他本来以为应津亭是个走含蓄高雅、循序渐进风范的断袖,可这人怎么突然宽衣解带起来了!
救命——!
16.第 16 章
应津亭自诩坦荡,所以宽衣解带得心无杂念,也没觉得当着云清晓的面有什么不合适似的,深邃眉弓下那双眼睛还故意盯着云清晓。
云清晓感觉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老实过,低眉顺眼地瞥着被浴池水雾沾染的地砖,乖觉道:“陛下,要不臣给您念《礼记》吧?”
应津亭霎时忍俊不禁,不过面上端倪不显,只轻轻一挑眉:“哦?不用了,怕你念着书又晕过去,朕不是那么不近情理的人。”
云清晓:“……”
如果待会儿应津亭真想对他“强取豪夺”,那他顺手把人淹死在浴池里算正当防卫吗?摄政王他老人家应该会很赏识地帮他善后的吧?
……开个玩笑。
云清晓不觉得自己这个病秧子打得过应津亭。
应津亭脱完了衣袍,踩着浴池的石阶下了水,然后他靠在池壁上,隔着温热的水雾看向准备把自己站成石雕的云清晓,揶揄地笑道:“云侍卫,你会伺候人沐浴吗?”
云清晓眨了眨眼。
他方才在心里又盘算了番,觉得从理性角度考量,应津亭这可恶的断袖皇帝对他强取豪夺的可能性不太大。
毕竟他身上还有靖安侯府二少爷这身份,很疼爱他这弟弟的大哥靖安侯云清寒明天就要回来了,而应津亭只是个傀儡皇帝,平日里表现得再淡定无所谓也是被摄政王压着的,这些天相处下来云清晓觉得应津亭不像个蠢人,不至于色迷心窍得直接激怒靖安侯府、给自己在朝中再树一方敌,要知道靖安侯府可是朝中难得没向秦王投诚的臣子之一,手里还有兵权……
当然也有可能应津亭本人脑回路诡谲,另有规划,正好就是想触怒靖安侯府。
不过相比之下,可能性更大的还是应津亭可能就是觉得靖安侯马上要回来了,趁着这有实权的侯爷回来之前从心所欲地占占云二少爷的便宜,不然之后怕就没机会了。
这占便宜的尺度大概率就在口头调戏,以及借着浴池边容易打湿衣裳摸摸碰碰手的范围内,属于只要应津亭自己不承认有断袖之癖,那就可以说是云清晓自己想太多了的程度,被质问了也能有说辞糊弄可堪糊弄。
应该不会再过火了……但也已经很龌龊无耻了!
云清晓越想越憋闷——如果他没想到应津亭是个断袖,那就算应津亭让他在浴池边上伺候,他多半也只会觉得是应津亭对他体贴友善了这么多天,然后又突然开始折腾他了,按他既来之则安之的习惯……然后就方便应津亭占便宜了!
不过想到这里,云清晓又微微一顿,突然另一个念头升起来,就是……有没有可能,真是他想太多了……
其实应津亭压根就不是个断袖?!
虽然云清晓不学无术不通史学,但他隐约记得好像是听说过一些古代君臣逸事,有的皇帝对待臣子就是特别肉麻,认为这是表达亲近器重,有的臣子能更肉麻,从而表达对皇帝的忠诚敬重……
云清晓有些犹豫了。
“云侍卫?”应津亭又悠悠地喊了他一声。
虽然云清晓低着脑袋,但现在应津亭坐在浴池里,倒也能把云清晓纠结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
也不知道具体在纠结哪方面,但云二少爷眉头一蹙,这模样瞧着当真有趣。
云清晓回神,看向应津亭。
他本来是想,管他皇帝不皇帝的,反正应津亭这皇帝现在没底气对靖安侯府子弟用强,应津亭现在泡在水里也不可能跑得比他快,他扯个理由敷衍然后赶紧离开这浴池就是了,应津亭还能追出来强拉他不成?
但好奇心害死猫。
这只猫现在是云二少爷。
云清晓好奇死了,很想知道应津亭到底是不是断袖。
于是他决定以身入局!
试探一下!
这么一想,云清晓也坦然了,纨绔公子哥招猫逗狗的本性一展露,他甚至还有点跃跃欲试起来。
坦然地看向应津亭之后,云清晓心下轻啧了声,然后又不着边际地想,也不知道在大宛画春|宫|图会不会被抓去蹲大牢……不过应津亭也不太可能泡着让他画。
“陛下,臣四体不勤、好吃懒做,不会伺候人,坐这陪您倒是行,不过您别洗太久,这里面水雾多,臣待久了呼吸不畅快,怕晕过去给陛下添麻烦。”云清晓理直气壮地说完,然后就原地坐下了,也不嫌地砖不适。
应津亭:“……你是越来越放肆了。”
云清晓坐在距离应津亭一臂的浴池边上——这距离还是应津亭刚才下水后自己走过来,故意拉近的,本是故意想逗得云清晓局促不安,但反正现在是看不出云清晓哪里不自在了——他一本正经地回答应津亭:“陛下这样说,臣好惶恐。”
应津亭:“……”
得了,逗过头了,小少爷破罐子破摔了。
他还发现云清晓一脸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表情,也不知道是下了什么决心,难不成是打算弑君?
“过来,帮朕擦背——你不会四体不勤到连手巾都不会用吧?”应津亭对云清晓招招手。
云清晓便挪近了点,诚恳地对着应津亭的后背说:“手巾沾水自然是会的,但给人擦背真不会,陛下担待着点。”
应津亭可有可无地点了下头。
云清晓就捞起了自己宽大的袖子,拿起应津亭旁边岸上木盘里的手巾,往浴池里一过水,然后往应津亭背上招呼——这流程其实没太大问题,顶多显得没那么小心仔细而已,但应津亭莫名感觉云清晓是把他的后背当一块木头了。
不过云清晓给他擦背的力道太轻,就不像是招呼木头的了。
“云侍卫,朕没让玉英房给你吃饱饭吗?”应津亭不好伺候道。
云清晓懒得使劲,就叹气:“陛下,您这是龙皮,又不是猪皮,龙皮金贵,当然得轻着点。”
应津亭:“……你在骂朕。”
云清晓一副应津亭不可理喻的语气:“夸您是真龙天子呢。”
云清晓用滴水的手巾给应津亭后背的肩颈部分囫囵滚了一遍,然后功成身退地放下手巾,满意道:“陛下,擦完了。”
应津亭服了他的理直气壮:“朕的背原来这么短吗?”
哪怕擦得潦草,但这手巾是不是至少该把背部敷衍完?
云清晓往边上挪了挪,从应津亭背部的正后方挪开,又扫了眼说:“陛下,您这么坐在浴池里,露出来的背的确比较短,臣坐在浴池边上很不方便,总不能趴下来帮您擦吧,御前失仪有失体统。”
闻言,应津亭一脸做作的惊讶:“你还知道‘御前失仪’这罪名呢?”
云清晓眨了眨眼睛。
应津亭敛了表情,扯扯嘴角:“行了,不要你伺候了,你出去吧。”
闻言,云清晓松了口气,一边慢吞吞站起身一边琢磨着,刚才应津亭也没趁他给他擦背的时候故意占他便宜,口头上更没说似是而非的暧昧话,这么一想,看来之前还真是他想太多了。
不过还好,反正只是他自娱自乐地想想,也没跟旁人念叨过。
应津亭仍然坐在浴池边没动,似是有人在旁他不自在,所以打算等云清晓离开之后再接着自己洗似的。
云清晓朝门边方向走过去,方才进来浴池这殿内时他就没朝里面走多远,所以这会儿也不过几步就要走离浴池边缘的范围,然后才隐约听到身后传来一点水声。
他以为应津亭是要接着沐浴了,然而没看到应津亭挑起了一抹水花,指间一弹就打在了云清晓的小腿处。那水花打的方向使了巧劲儿,云清晓猝不及防就往浴池里一滑。
水花散得快,加上浴池边上地砖本就湿濡,以至于云清晓掉到浴池里被温热的水裹住时,还以为是自己不慎脚滑了……小腿上好像是轻微地有过痛感,但说是脚滑影响的也说得过去,猝然须臾间云清晓也记不清是先脚滑还是先有痛感了。
这也不是当务之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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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池不浅,靠池壁的水下有一圈专门砌出来的一层宽平石阶可以坐,应津亭坐在石阶上面整个上半身只能露出三分之一,过了石阶到离池壁更远的地方,浴池池深可以到他腰间还往上一点。
云清晓比应津亭只矮大半个头,若是有准备地下水,即便在浴池中间深的地方也不至于站不稳,但偏偏他是摔下去的,毫无准备。
他又不会水。
于是云清晓落在水里,下意识挣扎起来,越是想要站起来越是手脚不听使唤,想要出声却被往嘴里涌的水堵住口鼻。
抱着看戏心态的应津亭神色一变,起身蹬了下石阶就往云清晓那边游过去,在水里还是游比走来得及时。
应津亭抓住了云清晓的手臂,在他下意识挣扎乱按前强行把他扶立了起来,云清晓的脚总算踩到了浴池的底,也能呼吸到空气了,一时不禁呛咳得更厉害。
云清晓身上穿着的春日衣衫湿透了,如墨色绸缎的长发也滴着水,额前鬓边的发丝贴在了虽然人在温热池水中但被折腾得更加苍白的脸颊上,像好好长在阳光底下却无端被过路的野狗啃了一口叶子的娇花。
本来打算沐浴的应津亭现在身上是实打实的“一贫如洗”什么也没穿,确认云清晓安全后,终于在今晚第一次因为没穿衣服而有点不自在,下意识想要收回手然后离云清晓远一点,却在松手的下一瞬就被云清晓用力抓住了。
看到云清晓劫后余生又惊魂未定的小可怜模样,应津亭那被狗吃得所剩无几的良心略感惭愧。
而云清晓在下意识抓住他、继续借力支撑后,睫毛轻颤,上面的小水珠随着他抬眸的动作滴落下来,从脸颊滑过,仿佛正好哭了一般,语气也轻轻的:“谢谢。”
意识到云清晓这是在谢他这个始作俑者及时的“救命之恩”,应津亭看着这小少爷干净的目光,一时竟忍不住偏头躲闪开了。
他揣着黑得发疼的心肝,一脸和气地把云清晓扶到了岸边石阶坐下来,本来想说让云清晓赶紧回他的偏殿去擦擦身上的水、沐浴后换身清爽的衣裳,但话到嘴边又想到偏殿没有浴池,叫宫人抬热水得多少费点时间,这身娇体弱的小少爷万一在这期间着凉生了病就不太好了。
于是应津亭道:“反正都湿透了,你就在这里沐浴吧……”
云清晓刚经历了一场溺水的开头,此时将将回神,就听到本来已经让他放下心来的“救命恩人”如此一说,霎时收回了还抓着应津亭的手:“谢陛下,但是不用了……”
应津亭顿了顿。
哦,小少爷还当他是图谋不轨的断袖呢。
“朕的意思是,”应津亭此时还良心作痛,所以难得没有觉得咬牙切齿,好声好气地抢话解释,“为了避免你一身水回偏殿耽搁了着凉生病,你就在这里沐浴更衣,收拾好了再出去吹凉风。朕没有与人同浴的喜好,便先出去了,正好吩咐人给你拿要换的干净衣裳来……明日靖安侯就要回到长陵,届时他入宫面圣,你病怏怏地在侧,场面瞧着不好看,所以不要生病。朕说明白了吗?”
原来是这个意思……云清晓也不想折腾自己的身子骨,便点了点头,这回诚恳多了:“谢陛下关怀。”
应津亭轻咳了声,心想你可别谢了,我良心不够用,谢多了容易恼羞成怒。
“你自己坐好。”应津亭说着松开了搀扶云清晓的手,这回云清晓没再下意识抓回来,坐在池壁边颇有几分乖巧。
应津亭起身沿着石阶走上岸。
云清晓的目光下意识跟着他,跟了几步就意识到不太合适,毕竟应津亭这会儿什么也没穿,刚才在水里还因为池深和水雾有些天然的遮挡,现在往岸上多走几步露出来的可就不止胸腹和手臂上遒劲的肌肉了……
默默收回视线,云清晓又想,应津亭在南颖当了十五年的质子,居然还有功夫练这么一身肌肉,相比之下自己真是太颓废了。
不过人各有命,云二少爷天生纨绔命!
17.第 17 章
应津亭重新穿上衣袍,出去之前叮嘱了云清晓一声:“把湿衣裳换下来,干净衣裳朕会吩咐书喜给你送进来,朕就不回来盯着你了。你自己出入浴池时小心滑倒,在浴池里也警醒些别晕了……据说平德皇帝当年酒后独自沐浴,差点淹死在池子里面,朕不想待会儿进来捞你的尸首,知道了吗?”
因为方才才脚滑过,应津亭也的确刚捞过他,所以云清晓这会儿只觉得应津亭的唠叨十分细心,甚至有点感动,没纠结突然又体贴起来的应津亭有多反复无常,他点点头道:“臣知道了。”
应津亭出去之后,云清晓才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上岸,把身上水淋淋的衣裳脱下来,然后冷得发了下抖,又一步一个脚印小心地回到了浴池里。
身上没了布料做累赘,这下泡在水里就舒服多了。
而琅玕殿主殿外,书喜和其他宫人听到应津亭的吩咐,不论表情淡定还是讶异,心里都忍不住犯嘀咕……
这靖安侯府二少爷云侍卫,陛下在白日里总和人家待在殿内,虽说主殿大门一般都是敞开着、挺坦荡的模样,但陛下在这之前不是不许宫人和宫中其他侍卫们靠近吗,再说了这云二少爷也不像是正经侍卫啊。
现在云二少爷还在陛下的浴池里沐浴、陛下还特意亲自出来要他的衣物,就……据说平德皇帝的亲爹永安帝就好男风,这捕风捉影的事还被摄政王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反正是借着宫宴“醉酒”的机会宣扬过呢。
可若说当今陛下和云二少爷之间……他俩进去也没多久啊,这么快的吗?还是还没开始?
或者陛下和云二少爷之间清清白白?
反正天潢贵胄们的事,宫人们自认心里悄摸着嘀咕也就差不多了,私下里都不敢和彼此交谈太过、怕留了话柄,当着皇帝本人的面更是不露声色,毕竟没人想死。
书喜接下吩咐,亲自去偏殿云清晓住的房间给他拿了干净衣物,再送到了主殿浴池边上,眼神不敢乱飘半分,又小心翼翼退了出来。
云清晓本来还想跟书喜打个招呼,毕竟都在琅玕殿当差,抬头不见低头见,现在人家还帮自己送衣服进来,但看到书喜的神态举止,云清晓愣了下,然后意识到了大问题——他堂堂御前侍卫为什么会在皇帝的寝殿浴池里沐浴!
往阴谋论了想吧,可以怀疑一下应津亭是故意的,败坏他名声!而且琅玕殿多半有秦王的眼线,这消息传到秦王耳中,他或许会对喜欢男人的当今皇帝放松一点警惕……
但云清晓还惦记着应津亭方才的相救和体贴叮嘱,所以决定还是不要那么恩将仇报,毕竟应津亭让他在这里沐浴的时候他自己也没拒绝,大概应津亭和他一样都没想那么多。
而且,就算不在皇帝的浴池沐浴,他方才浑身湿透走出去,本来也挺惹人遐想,差别不算多大。
算了,既来之则安之,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明天他哥就回来了,他回家去!眼不见为净!
云清晓沐浴更衣完,拿了干净手巾擦拭湿发,倒给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金贵少爷累得不行,想念短发和吹风机。
都收拾妥帖了,云清晓出了寝居,来到外殿,应津亭正在这里看书。走近了点,云清晓发现应津亭正在看的居然是《礼记》。
果然是对四书五经情有独钟。
“陛下,臣回偏殿去了。”云清晓知会了声。
应津亭这才抬眼看了看他,然后微微颔首。
应津亭方才在浴池里受到叩问的良心经过时间冷却后又黑了点,他看着云清晓走出主殿,有点不爽起来——
云清晓回去肯定是睡得香甜了,而他本来就在不成眠这毒的影响下睡不了一两个时辰,这一两个时辰里还有一部分时长是靠子夜毒发之前赶着时间睡会儿,但托云清晓的福,他今晚不仅吃了个酱肘子还得睡不着觉。
“等等。”于是心里不平衡的应津亭就阴暗地开口了,他叫住了正准备踏出门的云清晓,毫不冠冕堂皇地说,“朕看你头发都还是湿的,别出去吹风了,正好朕还没打算睡觉,你就在这里待会儿吧。”
云清晓脚步顿住:“……”
感觉“救命恩人”的滤镜摇摇欲坠了,应津亭这话和体贴没什么关系吧?他刚才溺水哎!现在就该躺床上休息!
然而先前应津亭对云清晓的分析某种程度上有部分的确很准确,云清晓吃软不吃硬,没踩着底线都记恩不记仇。
方才滑进浴池溺水,虽然从利益角度考量也知道应津亭绝不可能放任他溺死,但云清晓记得应津亭救他救得很及时、之后也没嘲讽他这么大个人走路还脚滑之类的。
看在这个份上,这会儿应津亭改口要他留下,云清晓意外之后,倒也没太多心不甘情不愿。
“是。”云清晓走到软榻边坐下来。
张牙舞爪惯了的野猫突然收了爪子,看得应津亭的良心重新痛了,又想让人赶紧回去休息了……但现在再度改口,就更像是耍人玩了,还是再等一会儿。
一刻钟后,假模假样看书的应津亭开了口,说自己要重新沐浴然后休息,云清晓可以回他的偏殿去了。
已经开始昏昏欲睡的云清晓就告辞,脚步跟飘似的回偏殿去了。
虽然云清晓落到浴池里之后已经尽量没有着凉了,但这天夜里体弱的他还是发起了烧。
半梦半醒间烧得脑袋疼,云清晓想要喊剑刃去叫齐大夫来给他看病,但两片薄唇跟黏在了一起似的张不开。
隐约间又觉得自己好像被扶起来了一点,一只冰冰凉凉很舒服的手摸了他的额头,然后有水喂到了唇边……不对,很苦,是药。
神志不清的云清晓皱着眉头,给他喂药的应津亭本来担心这娇贵的小少爷闹脾气不肯喝药,那现在这状态就有点麻烦了。
但没想到云清晓虽然满脸不高兴,却跟习惯了似的把一碗药都配合地喝完了。
应津亭把空的药碗递给宫人,让人下去。
夜深的偏殿之中,便只剩下了刚喝完药、被应津亭掖回被子里、还发着烧的云清晓,和心绞痛发作得最厉害的阶段刚过去、不成眠的余韵还折磨着肉|体的应津亭。
应津亭垂眸看着云清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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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清晓烧得脸颊有些红了,方才神志不清的人在喝完药后似是咂摸出了委屈,瞧着可怜兮兮的。
应津亭听到云清晓在喃喃自语,他耳力好,但云清晓声音低又病得含糊,勉强才分辨出来,云清晓是在嘟囔要他大哥捞他出宫。
“捞”这字眼,说得跟囚犯等着人劫狱似的。
一时好笑,又没由来地想要叹气。
应津亭知道,其实云清晓没做错过什么,系统的事他甚至都不知道,他只是自言自语时说了些本不会影响旁人的话而已。
是他应津亭又忌惮又垂涎地把人搅进了宫里——当然,绝不是云清晓怀疑的那样属于断袖的垂涎——总之,云清晓没故意害过、哪怕是轻微地故意折磨过他,反倒是他先动过杀心,现在云清晓病得可怜,也是他应津亭害的。
若不是他起了戏弄的心思,故意让云清晓落到浴池里,何至于此。
“倒也是我对不住你。”应津亭忍着心口的不适,伸手轻轻掐了下云清晓的脸颊。
人在发烧,脸也显烫。
“只是既然都对不住过了,自然不能半途而废。”应津亭又轻声低语道,“舌者,兵也……我实在不能放你回家,你不如说点别的想要的?”
云清晓脸埋在被子里,继续难受地嘟哝他自己的,断断续续地说着:“……回家了……一天说一千句话……看他姓应的……怎么不让我……说话……”
应津亭:“……所以我说不能让你回家。”
听听这嘴吧,都烧得发烫了还能说出这么六月寒的话。
好在这话没被系统记录为必须要执行的任务,大概是因为没有具体到“今天”?
“我今天就要说……”应津亭一口气还没松完,就听到云清晓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地接着开了口。
应津亭想也不想地马上捂住了云清晓的嘴。
云清晓大概是被堵了嘴,更委屈了,睫毛轻轻颤抖着,像是努力想要睁开眼睛,看看是谁这么欺压他云二少爷。
应津亭的掌心感受着云清晓软烫的唇,看着云清晓迷迷糊糊的模样,不知怎么的,这手就松开离远了点。
云清晓生病了也本性不移,逮着机会把刚才的话“喊”完了:“就要说!不等回家……今天就要说……说一千句话……”
应津亭听到系统通知的时候已经非常心如止水了。
他想,一千句话倒也不多,正好云清晓现在不舒服睡不着,他当哄云清晓睡觉便是,算作赔礼吧,反正他这会儿本也不困……暗地里害了人,暗地里赔礼,倒是都叫他包圆了。
可应津亭知道自己,别看他现在似乎挺多愁善感甚至自我反思,真让他对云清晓说出实情再道个歉,他宁愿选择杀了云清晓永保秘密、回头想得起来就再抒发一下愧疚——他就是这么个脏心烂肺的伪君子。
应津亭又给云清晓掖了掖被子,然后靠在床头,也不管云清晓听不听得到,开口道:“你今日提了《礼记》,那背礼记给你听,你不听困也能听晕过去,挺好。”
“《曲礼》曰:‘毋不敬……’”
18.第 18 章
云清晓是在丑时被发现病了的,清醒过来已经是午后未时要结束,早膳和午膳时间都错过去了。
睁开眼时,云清晓还是有些头晕,以至于被人扶起靠床头坐好了,他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床边有人。
云清晓本来以为是应津亭——发烧得头疼时睡不着,隐隐约约记得应津亭给他喂药,还一直在他耳边叫魂似的说话来着。
但抬眸一看,云清晓发现眼前是张陌生但温润如玉的脸。
云清晓眨了眨眼,接过了对方端过来的水:“多谢,你……”
“祖母家书中说你撞坏了脑子,人和事都记不得了,眼下亲自确认过了,方知的确是真的。”对方轻叹,“清晓,我是你哥。”
云清晓端着白瓷杯:“……”
稍微有点尴尬。
喝了一口水压下尴尬,云清晓对面前的云清寒卖乖地笑:“哥,你回来啦。”
话音落下,云清晓自己先微微一顿——说来奇怪,他本来以为见到云清寒会不自在,但这声“哥”出口得比他预期要顺嘴,而且简短一句话打完招呼,竟觉得陌生感都消散得差不多了。
“嗯。”云清寒侧身坐在床榻边,伸手摸了摸云清晓的额头,“倒是不烧了……我今日一早回到长陵城,先回了一趟家,才知道你被带进了宫,这之前我在行军回来的路上,祖母便没特意传信与我说这事。之后入宫面圣,陛下说你病了,我特请了来瞧瞧你。”
闻言,云清晓一脸期待:“那哥你有跟陛下说要带我回家吗?”
云清晓睡了太久,头发有些乱,云清寒摸完额头又顺手帮他理了理头发,闻言他一笑:“想回家?那怎么我听秦王说,你在宫里跟陛下挺乐不思蜀的?”
云清晓感到诡异:“……哥,你是不是武官当太久,学识全丢了,怎么用词这么奇怪……”
“没有眼下琅玕殿的谣言奇怪。”云清寒放下手,好整以暇地说,“我对宫里不熟,不确定是琅玕殿的人嘴不严传得阖宫都知道了,还是单是秦王在这里安插了眼线告诉他的,总之我进宫面圣的路上,秦王特意半路拦我,说……”
微微停顿,云清寒轻叹道:“说你自入宫后与陛下形影不离,昨夜更是与陛下在寝卧独处许久,沐浴更衣都未出来,夜里突然高热不退,竟是不知为何偏要在子夜过后到你房间的陛下发现的,之后喂药都未假手于人。”
云清晓越听越瞠目结舌:“不是……等等,是我想歪了,还是哥你说的‘谣言’就是那个意思?”
云清寒眉目间带着点似有若无的无奈,温和地回看他。
云清晓登时放下白瓷杯,整个人都要从床上跳起来了:“我只是不小心脚滑!摔到那个浴池里面去了!陛下怕我着凉生病才让我就在他那边沐浴的!我沐浴的时候,陛下人在外殿呢!我那本就岌岌可危的名声……”
云清寒忍俊不禁,按住云清晓的肩膀把他压回床头靠着:“好了,别这么激动。我猜测着,大概也就是秦王的眼线把琅玕殿的事告诉了他,他故意意有所指地来跟我说说罢了,传不开。”
云清晓这才好受了点。
“你放才说,不小心脚滑摔进了浴池?”云清寒又和声问。
云清晓点了点头。
云清寒:“你怎么跟到陛下浴池边上去了?”
云清晓一顿。
“你啊,这么久了,还是这般天真烂漫。”云清寒轻叹,“新帝登基两月,今日是我第一次面圣,便觉得他不似能甘愿做个傀儡、等着秦王老死的……”
云清晓没想到云清寒说话这么“坦率”,一时震惊。
看到他的表情,云清寒笑了笑,接着说:“琅玕殿有秦王的人,这里发生的事会传到秦王耳中,陛下未必会想不到,甚至许是事先就故意设计的,想拿你当障眼法糊弄秦王,方便他自己谋划些别的。秦王特意在我入宫面圣前把此事告诉我,兴许是想我提前对陛下心生抵触,顺便让我想办法把你带出宫,不再让陛下有继续和靖安侯府接触的机会……”
云清晓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哥!你照顾一下我这个病人吧,本来就晕,你说得我更迷糊了……反正我回家就行了吧?”
云清寒屈指往他额头上敲了下:“所以祖母发愁呢,说你不求上进,再过两年就要及冠了还像个孩子,这也不管那也不顾……明天晚上端午宫宴,陛下答应了宫宴之后你随我回家,御前侍卫这差事我已经替你请辞,之后便不用回宫了。”
云清晓捂了捂额头被敲的地方,放心了:“那反正我就这德性了。为什么是明晚回去呢,陛下说的?”
“嗯,我本想借着你生病了、家里府医为你看诊多年的由头,今日出宫时便带上你。但陛下说你还没醒,而且在宫里病的那就至少等病好了再离开,还说若是宫里太医不如侯府府医,那把府医送进宫来也行。我不便争执太过,且你的确需要静养,最终便定了明日宫宴结束后。”云清寒道。
云清晓点点头:“那你和祖母在家里给我留个粽子,我明晚回去当夜宵!”
云清寒失笑:“就你这肠胃,吃不了两口便要喊腻,浪费,不给你留。”
云清晓哼哼两声:“……说到粽子,我这会儿还真饿了。”
玉英房送来了清淡的饭菜,云清寒陪云清晓用了膳,又坐了会儿,等云清晓再度睡下歇息了,云清寒才起身离开偏殿。
应津亭这皇帝在主殿坐着,云清寒离开之前依礼去参见。
都怀疑应津亭是因为靖安侯府的出身盯上了云清晓,但靖安侯本人云清寒与皇帝打了照面后,却发现应津亭似乎对靖安侯府不感兴趣——但凡有丁点兴趣,以应津亭对云清晓的“热络”,没必要再在靖安侯本人面前装模作样,云清寒也没从中感觉到丝毫假装的意思。
而这反倒让云清寒有些不安起来。见到应津亭之前,云清寒本以为秦王说的那些话是故意添油加醋、引人误会,但见到应津亭之后,云清寒不禁怀疑难道秦王说的是真的?
比起应津亭觊觎云清晓,云清寒倒宁可这新帝觊觎靖安侯府的兵权。
好在云清晓一无所觉,也没受到实际伤害,没心没肺只惦记着回家自由自在。云清寒觉得,还是就让云清晓以为应津亭只是纯粹为了权势谋划接近他比较好。
“谢陛下恩典,容臣在宫中久滞见了舍弟。舍弟已退了烧热,瞧着精气神很好,想来明晚宫宴后回了家,家中祖母见了不会再为他担忧。外臣不便久留此处,臣便告退了。”云清寒行礼道。
应津亭也没话想跟这靖安侯说,挥了挥手让他走了。
片刻后,应津亭回了内殿,问方才指使去偷听的影卫:“云清晓他们俩说什么了?”
影卫面露惭愧:“禀主子,那靖安侯武艺高强,属下没找着机会去爬房梁,窗外偷听也不敢离得太近,故而没听着什么……”
应津亭无所谓地点点头:“总归不会是孤的好话。”
“不过属下在偏殿外的树上蹲守时,瞧见了另一件事。”影卫又说,“素琴又悄悄往外传信了,接密信的还是平日里会给玉英房送菜的人。”
应津亭这琅玕殿,除了一个额外的人影他都不想看见的主殿之外,其余的说是漏成筛子都算是拉低了筛子的水准。
琅玕殿上下宫人,不仅有摄政王秦王的眼线——比如大太监书喜等等。
还有上一个登基不足两月就英年早逝,暴毙而亡的怀帝他遗孀们想方设法安插进来的眼线——比如影卫刚提到的宫女素琴等等。
甚至还能往前,毕竟应津亭和怀帝他们兄弟俩的爹平德皇帝也才驾崩几个月,平德皇帝留下来的妃嫔们自然也有想要多得些信息自保、或者尚不甘心朝局的……
平德皇帝曾经的后妃们,还有怀帝在世时的后妃们以及年幼的皇子公主,都在应津亭登基前被安排离宫移居了宫外的皇家别苑景华宫,为了伸手到新帝这里,又怕打草惊蛇了摄政王,也是费了不少功夫,应津亭都不好意思拆穿琅玕殿里哪个宫人是谁谁谁的眼线。
“明日端午宫宴,景华宫那边的人好不容易有机会回宫一次,是该抓住机会。”应津亭道。
影卫想了想,说:“主子,素琴会不会像书喜那样,信里说些臆测您和云二少爷关系的话?”
应津亭微微一顿。
虽然事初并非他故意设计,但昨晚他让书喜去拿云清晓的衣物时,的确想到了这么一个可能的后续,不过也没在意罢了。
“随他们胡思乱想去吧。”应津亭道。
胡思乱想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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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多,付诸的行动也就越多,应津亭想把水搅浑一些而已,越乱越好,反正这皇位他本也没打算坐到底,等到够乱了,就是他“功成身退”的时候了。
应津亭想了想,又起身来到偏殿。
云清晓刚睡下不久,这会儿被子盖得严严实实,只有半张退烧后重回苍白的脸露在外面。
应津亭垂眸看着,无端又回想起了昨晚浴池里,有水珠从云清晓睫羽间滴落又滑下脸颊、仿佛是他哭了的模样……要说这金尊玉贵的小少爷虽然没个正型,但属实也真没有多脆弱,都没哭过。
方才云清寒在这里,肯定跟云清晓说过明晚宫宴后带他回靖安侯府的事了。
应津亭弯了下唇,心想届时这少爷的预期落了空,也不知道会不会被郁闷哭。
……
云清晓再度醒来时天色已黑,他起身洗漱,在偏殿里用了书喜送过来的晚膳,然后去主殿找了下应津亭。
明天晚上就要走了,云清晓现在看宫里什么都格外顺眼,何况是他眼里的“救命恩人”以及昨晚及时发现了他生病的应津亭。
于是应津亭收获到了堪称云清晓入宫以来最真诚的行礼和笑容:“参见陛下。”
“免礼。”应津亭忍俊不禁,“生病了还这么高兴?”
“这不是病好得差不多了吗。”云清晓一身轻松道,又想起来个问题,“陛下,听说臣夜里发烧是您发现的,不知您那时候为什么会突然去臣房间?”
云清晓问得这么坦荡,倒叫应津亭觉得自己见不得光起来。
他轻咳了声,说:“朕睡不着,寻思着或许你也没睡,你不是喜欢晚膳后在院子里看月亮吗,本是想叫你一块儿看月亮的。”
云清晓:“……”
记承天寺夜游,怀民亦未寝是吧。
这其实还是应津亭“美化”过后的说法,其实当时就是他自己难受,明知道以云清晓那睡神的能耐肯定早就睡了,还是故意去他房间,想把人薅起来陪他不能睡。
没想到云清晓发了烧,又一次锤问了应津亭岌岌可危的良心。
云清晓这会儿没想那么多,也懒得去纠结应津亭话里有几分真假,哑然了一瞬间后马上兴致勃□□来:“那陛下现在还想看月亮吗?”
于是片刻后,应津亭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总之就是和云清晓一起出了琅玕殿,来到了宫内最高的摘星楼,坐在屋顶上——看月亮,和星星。
屋顶是个宽阔的平台,四周有木栏杆围拢,倒不危险。
云清晓白天睡够了,现在时辰也不晚,他精神奕奕,但应津亭其实没什么“生机”——他昨晚一整夜没睡,白日里虽然没朝堂上的正事要做,但不成眠这毒药霸道过分,白天有再多闲暇时间也仍是难以入睡。
现在应津亭明面上瞧不出疲惫感,已经是因为过往多年和不成眠共生出来的熟稔了,让他再像云清晓这样眼睛亮得跟正在默数的星星似的,他做不到。
应津亭仔细打量了云清晓的脸,发现其实细看还是能看出病尚未完全痊愈的恹感,只是那点憔悴被云清晓眉目间流转的神采毫不客气地压了下去,显得他越发活泛。
“你今天晚上还能睡着吗?”应津亭突然悠悠开口,“都睡了一整天了。”
闻言,云清晓莞尔:“当然,陛下可别小看臣。”
应津亭不置可否。
小半个时辰后,两人下了摘星楼。
快回到琅玕殿时,应津亭又一次提到:“你今晚若是睡不着,可以来找朕下棋,你会下棋吗?”
云清晓:“……”
会下五子棋。
琴棋书画只无师自通个“画”的云清晓坚定道:“谢陛下挂心,但臣觉得应当不用叨扰陛下,臣待会儿回偏殿就睡了,一定能一夜好梦到明天日上三竿!”
云清晓话音落下,应津亭即刻收到了系统通知,霎时心情愉快许多。
“那朕明早也晚些起,等你一起用早膳。”应津亭说。
云清晓眨了眨眼,看向应津亭,欲言又止。
他好不容易放下了去好奇应津亭到底是不是断袖、有没有觊觎他的美色,可现在应津亭又说这话……
并不知道自己被悄悄当了安眠药的云清晓默默叹气。
19.第 19 章
翌日,五月初五,端午佳节,驱邪避灾。
一早起身后,云清晓就发现今天天气热了点,出门吹到小阵微风,相比前面几天都多了夏日的感觉。
他体弱,比常人畏寒,如今他都感觉有点热了,那的确是夏天到了。
端午虽然是个节庆,但往年宫里鲜少特意在这一日大办宫宴,今年则较有不同,毕竟是新帝登基之初,遇到节庆热闹一番以显重视。
管他是不是实权皇帝,反正坐在龙椅上就足够特殊了,面子还是要有的。
正好戍守在外三年的靖安侯也回来了,宫宴上犒劳犒劳也顺势。
宫宴安排在紫薇殿,分为了内外两处席位。
外殿席位由近及远按着官阶品级由高及低依次落座,文臣武将左右分明,高台中间自是帝王之座,皇帝的座位往下一阶、仍是在殿内高台上的左侧设有一方稍低调些的桌案,那是给摄政王秦王准备的位置。
因着当今陛下应津亭后宫空无一人,所以依制本可出席宫宴场合、不用避讳百官外臣的皇后与皇贵妃这两个在皇帝之位两侧的桌案是空着的。
——不过应津亭特意让大太监书喜来吩咐了,让就在龙椅旁边增设一张小桌,说是方便毕竟是靖安侯亲弟的御前侍卫云清晓也能一起用膳,没有哥哥在下面吃、弟弟在上面干站着的道理。
而这安排不合礼制,说法也很没有道理,毕竟完全可以直接在靖安侯身侧加一张桌子,人家兄弟俩坐在一块儿不比龙椅旁边多张桌子看着规矩多了?
但秦王听闻了也只是笑笑,说随陛下的意。
既然如此,那就在龙椅边上加了桌椅。高台之上格外瞩目,到时间入宫来到紫薇殿的百官们就没有注意不到的,也不知道这是在做什么……难道是他们消息不够灵便,还不知道陛下后宫有人了?看着排座,想来是不便给高位分但又实在宠爱……
只有云清寒入座时微微蹙了眉,心想那台上皇帝边上的桌椅,不会是专门给他那傻弟弟的吧?这皇帝到底想做什么,秦王都不管吗!
外殿这边文武百官入席,紫薇殿相隔不远的内殿那边,自景华宫而来的先帝妃嫔和子女们也在落座。
平德皇帝在位三十七年,沉湎酒色,他驾崩时留下的妃嫔们数量着实不少,都迁居了景华宫,今日也没有全来,只有其中几个地位较为突出的太妃来了,还有怀帝的生母钱太后。
而怀帝驾崩时还年轻,当时后宫只有皇后章氏、妃嫔三人,留下了一子二女,年纪最长的皇子由皇后所出、但也不过才三岁,剩下都只有两岁的公主则由另外的妃嫔所出。今日她们都回了宫,本也有想就待在景华宫不掺和的,但迫于秦王遣人去请,说是新帝继任怀帝之位不久,怀帝家眷当彰显亲近尊重。
宫宴开始前,已经升为“太后”的章氏抱着自己已经不是皇子、只能称为宗室子的三岁儿子应棠棣,面色深沉如水地坐在席间。
应棠棣的亲祖母、怀帝的生母、平德皇帝在世时的继后,当今宫廷禁军首领钱都指挥使家的姑祖——钱太后突然开口,似是回忆往昔。
“哀家从前听宫中老人说过,先帝——平德皇帝他登基之初,也不过才三岁,父皇永安皇帝忧心国祚不稳,便将幼年的平德皇帝托付给了秦王……三岁的平德皇帝啊,阿棠如今与他皇祖父倒是正巧一个年纪。”
三岁的幼子听不懂皇祖母的意思,只是听到了自己的小名,咯咯笑起来,殿内另外两个也被各自生母抱着的两岁小女孩儿听到笑声,也跟着乐起来。
见状,另一位全然不知内情、只觉当下压抑的太妃忙笑道:“太后娘娘您瞧,您这几个龙子凤孙多伶俐啊,这笑声听得人心里软和。”
钱太后笑了笑。
章氏没有言语,轻轻拍了拍怀里的儿子,又抬眼看向内殿前方的墙壁。
一墙之隔,那边是外殿。
那边有龙椅。
……
应津亭这皇帝是最后才出场的,云清晓和他一起。
对于被围观这件事,云清晓没什么心理障碍。
他也不知道原来皇帝两边空着的位子是给高位娘娘坐的,在应津亭旁边低矮偏小的席位坐下来时还心里嘀咕,心说反正都让他坐到皇帝旁边了,那有现成的、更舒服的位子干嘛不给他坐,非要另加一张,瞧着格局布置得不太对称。
不过,单就“坐在皇帝旁边”这件事,云清晓隐约猜到应该不太合规矩,毕竟君臣有别嘛。
但应津亭自己提的,秦王好像也没意见、不然这增设的桌案摆不出来,于是云清晓也没吭声反对——他挺好奇龙椅的视角的,这回不坐上来,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满足好奇心。
看到云清晓在应津亭身侧坐下,秦王抬手饮了一杯酒,挡了挡唇角意味深长的笑。
而云清寒一看云清晓的反应就知道他压根没多想,简直把没心没肺四个字腌入味了,头疼不已。
至于其他文武百官,看到云清晓就那么行云流水地坐下了,神色各异,忍不住打量皇帝和摄政王。细碎耳语的交谈间,原本不知道云清晓身份的也很快知道了他靖安侯府二少爷的出身,于是更为惊讶,隐晦的目光不少又落到了席间靖安侯的身上。
人到齐了,秦王当着众人的面使唤皇帝身边的大太监书喜,让他喊开宴。
筵席开始,云清晓尝着这之前没见过的菜色,颇有点心无旁骛只等解散了跟他哥回家。
不过毕竟是在宫宴之上,云清晓还不至于真把眼耳关了,别的大臣说话他也听上一耳朵,秦王主张群臣起身敬酒他也跟着站起来敬酒,主打入乡随俗。
筵席之初,场面倒也其乐融融,直到歌舞入场,有人在奏乐声中突然提到:“靖安侯在南边鹤城戍守三年,实在辛苦,南边隔着陵江有姜颖两国虎视眈眈,又闻鹤城驻军之地荒僻清困,靖安侯年纪轻轻便熬了三年心血在鹤城,不愧是老靖安侯后人。”
云清寒抬眼看去:“靖安侯府忠君爱国、保境安民乃是本分,何况姜颖宵小未有妄动,本侯在鹤城三年并无功绩,当不起李尚书如此谬赞。”
李尚书哈哈一笑:“侯爷谦逊了。不过说起来,这鹤城险要,如今靖安侯回了长陵,那边换防的将领却仍是迟迟未定,怕是不宜啊。靖安侯了解鹤城风土人情,不知可否有举荐人选?”
对方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周遭其他人隔岸观火。
上面坐着的傀儡皇帝应津亭在低声问云清晓会不会喝酒。
云清晓表示自己失忆不记得了,不过听身边丫鬟小厮说过他这个吃喝玩乐的病秧子纨绔一般喝的都是果饮茶水和汤药,只看玩伴们喝酒。
云清晓说话的时候眼睛盯着下面,有些担心他哥被设套……虽然他听不懂吧,但反正感觉问他哥的李尚书不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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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
摄政王秦王也没开口,身侧的近侍低眉顺眼地帮他一杯接一杯斟酒。
云清寒跟高台上的云清晓对视了眼,复看回李尚书,不接话茬:“本侯虽与鹤城相熟三载,却与朝中同僚不甚相熟,换防戍守之事朝中自有章程,本侯不擅此道便不添乱了。”
李尚书问到了什么,云清寒回应也只提及什么,半点不多说,也不顺势问问怎么朝中动作这么慢、按理来说应该是他启程回长陵之前,和他换防的新鹤城驻地将领就该到了才对,怎么如今还没定下来。
——虽然大宛重文轻武,平德十九年内乱变成外患后更是对兵权讳莫如深,对武将的忌惮与辖制已经到了鹤城那样与南颖和南姜隔江相对的关卡要塞驻防都三年一大换的程度,生怕哪个驻军久了的武将把鹤城控制住了。
但鹤城驻地将领仍然是个值得一抢的肥差。
别听李尚书把鹤城驻军说得凄苦,实际鹤城临江十分繁华,只是驻军不便离城中百姓太近,安札在了出门便是滚滚江水的人烟稀少之处而已,也更便于日常练兵巡防。
大宛东西南北四大驻军之地中,鹤城条件最好,如今没有战事,鹤城算是大宛武将最好的熬资历去处。
三年前,若非云清寒有靖安侯爵位在身,鹤城换防又正好换到了由老靖安侯调|教出来的靖节军,靖节军私下里对云清寒承袭了爵位却始终不被朝廷安排回去统领靖节军之事颇有微词,这么个好差事还落不到云清寒身上。
这三年戍守,中间其实还有个插曲——两年前靖安侯府的老太君襄宜郡主突发重病,太医前去都一度说怕是要准备后事,云清寒特请旨回了长陵侍疾,要不是老太君绝处逢生及时好转,估摸着靖安侯府这到手的鹤城差事又得还给朝堂。
眼下宫宴之上,几个朝臣又纠缠起之前就没纠缠出结果的鹤城驻防将领人选之事来,待到殿中歌舞换了又两轮,秦王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好了,今日端午,宫宴上都消停些。”
然而没消停一会儿,又有人旧事重提了南边水患,说北边的干旱和四方军饷告急以及所谓的国库空虚都是瞎扯,南边水患却是实打实的,这赈灾之事已经拖了许久,再拖下去怕寒了人心。
长吁短叹完了,那官员又问云清寒回来路上看到灾情如何没有。
云清晓正要听他哥怎么回答,目光却突然被殿中群舞的变换吸引了去——
只见身着彩衣的舞女们步步生莲华间环绕如含苞待放的花,齐齐往外一仰舞,便有打扮更为华丽夺目的一个舞女自花芯而出,不知如何做到的,竟是平地升空一般轻盈地踩到了周遭其他舞女手中所持的软扇上。
舞女们随之变换阵型,自然成列地展开来,离云清晓他们所在的高台越发近了,而凌空主舞的舞女沿着软扇款款行来,眉眼间笑意如画。
来到离高台不过一丈之地时,舞女手腕轻动,所持软扇骤然间银光一闪、轻纱落下现出软剑的行迹来,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她踩着最后一个同伴撑起的扇面落到了高台上。
方才柔软的举止变得凌厉,她持剑目标明确地朝龙椅上的应津亭而来。
与此同时,众目睽睽之下,一个蒙面黑衣人自高台上方的横梁跳下,拿着更短的匕首,亦是凶意明确——匕首寒光直指应津亭身侧的云清晓。
电光石火间,云清晓寻思着他今天还想回家吃粽子呢!
40-43
第41章 第 41 章
除了饥饿、脑子里东西太多有点乱之外, 云清晓这一觉睡醒倒也没旁的不舒服的地方。
据昨夜宫中太医和回到靖安侯府后叫了齐大夫来诊脉的说法,都表示云清晓稍微有点惊惧之症,加上血腥太重的确易让人产生不适, 所以才晕厥了过去。
云清晓觉得这和说他是被吓晕的没什么区别。
对此他一边用膳填饱肚子一边为自己辩解:“我的确没见过昨晚那种场面,但我又不是胆小如鼠, 这样说显得我特别没用!还不如说我是晕血呢……”
因为还有包括靖节军在内的事需要善后, 加上应津亭摆明了不把自己这个皇帝当回事、甩手什么都不管,所以云清寒不得不从昨晚忙到云清晓醒了都还没闲下来,这会儿也就只有应津亭在陪着云清晓用膳。
听到云清晓发自内心的辩解, 应津亭笑了笑, 有些正经地说:“昨夜罗浮池边那场面的确有些震荡人心, 你又身子弱容易受外界影响, 而且在室外天冷, 你还没吃上饭,刀剑消停后一放松下来,一时不支晕了过去并不奇怪, 没事儿。”
云清晓眨了眨眼,狐疑地瞅他:“你怎么突然嘴这么甜?”
应津亭感到冤枉:“我自打和你坦诚了心意, 何时嘴不甜过?不过你若非要说……可能是因为我这会儿惦记着我们的赌约,想把你哄高兴了,让你履行你输了的承诺吧。”
云清晓想起这事:“……”
他埋头吃饭, 吃饱喝足后还是不提赌约的事, 只问既然一切尘埃落定了,涉事各方的处置是个什么章程, 他有些好奇。
应津亭便道:“秦王已伏诛, 随秦王谋逆的万杉军依律处置。禁军护驾无能,也有所罚, 钱家的禁军统领之职自然是干不下去了。”
“钱太后、章太后众人回了景华宫,她们昨夜本也没参与什么,逮不着把柄,往后既没了应棠棣这个大旗,也没了爪牙,就此作罢。我母妃既然在大受‘刺激’下恢复了‘神智’,那就封为太后,往后也移居景华宫。昨夜枉死秦王刀下的宗亲丧仪由国库出钱负责。”
“此外,靖节军潜伏宫中虽然于律礼不合,但事先有皇帝同意,无可追究,反是靖安侯携靖节军勤王有功,自然要厚赏。靖安侯胞弟云二少爷为制服秦王出谋划策,亦当有封赏……”
云清晓挑了下眉:“还有我的事呢?”
应津亭笑道:“自然有你的事。不过这些赏罚我也弄不清楚具体章程,懒得去管,吩咐下去由你哥这靖安侯主理、各部司协同收尾了。”
云清晓啧了声:“发散联想一番,这似乎有点像我哥要接任摄政王的意思,其他大臣们肯定犯嘀咕呢。”
“旁人如何想我倒无所谓。”应津亭目光温和地看着云清晓,“只要清晓你知道,我当真无心皇位、还已经做好了从那上面下来的谋划,不会和你哥斗起来让你为难,你能安心,对我而言就够了。”
云清晓觉得应津亭的眼神有点烫人。
他轻咳了声,端出在讲正事的作派,继续和应津亭聊道:“其实,你要是有心当个好皇帝,我哥也不会和你斗……”
“不,我不可能是个好皇帝,也没那份心。”应津亭并不犹豫,“清晓,我并非因为你才做出的这个决定,你不用有负担。我早前便说过,我从一开始便是唯恐天下不乱地登上皇位、准备搅浑水后就撒手不管了。而确定对你的心意后,我更庆幸我们之间不存在这方面的矛盾,你顾忌帝王身份,正好我不要那身份……我们果然是天作之合,无比投契。”
云清晓:“……”
他感觉,他在很努力地说正事,应津亭在很努力地谈情说爱。
“你……你说你已经做好了谋划从皇位上下来?”云清晓找着话题,说着也是真好奇,“什么谋划?”
应津亭逗他:“你猜猜?”
云清晓还真猜:“难道……昨夜秦王不是想逼迫你母妃指控你并非皇室正统血脉吗,你想顺势引起朝中猜忌,从而退位表示自证清白的决心?不对,这不太可行,说真的,眼下这局势,除非我哥挑头质疑你的血脉,不然朝中其他缩头乌龟肯定只想息事宁人天下太平,别说没影的事,就是你的出身真有疑点,那些人也能当没瞧见……”
闻言,应津亭顿了顿,接着说了实话:“其实……昨夜我母妃会出现在罗浮池边,倒也不是秦王安排的,她唱那一出,是我安排的。”
云清晓眨了眨眼,正想问应津亭好端端安排这戏码做什么,随即他突然想起来:“……你别说你是为了确保秦王一定会在昨晚动手,好赢和我之间的赌约吧……”
应津亭笑而不语。
云清晓无言以对。
片刻后,云清晓轻啧了声。
应津亭开了口:“正好说到这里,那我接着把我最大的秘密告诉你吧,想听吗?”
云清晓挑了下眉:“最大的秘密?”
应津亭说:“你之前不是有问过我,怎么确保怀帝当初会把我从南颖要回来吗……因为当初我让影卫给他送了封信,当然,不是以我的名义,而是以莫须有的‘知情人’的名义,信中写了个秦王的把柄,这把柄与我的身世有关。”
“怀帝为了有机会拿捏反抗秦王,不惜冒着刚登基就被秦王忌惮的风险,主动提出并且坚持发国书把我这个昔日的九皇帝要了回来。南颖那边以祈福之名扣了我十五年,我都及冠了、大宛也要人了,还不让我回来就有点想要开战的意思了,但南颖皇帝年迈,当下并不想打仗,我便顺势被放了回来。”
“而我那能当秦王把柄的身世……说出来有些磕碜。”
四十年前,永安皇帝驾崩,秦王扶持三岁的平德皇帝登基,表示为了更好的辅政,于是入主了前朝与后宫交界的揽明殿。
二十二年前,当时的宋太妃宋茹是平德皇帝后宫里圣宠渐衰的妃嫔。平德皇帝的妃嫔太多,宋茹是宫女出身没有家世底气,因着貌美被临幸宠爱了些时日,眼看平德皇帝来得越来越少,还没有子嗣的宋茹便着了急。
某日宋茹在后宫荷花池边偶遇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那男人瞧着不像宫中侍卫,言谈间很是风流浪荡,宋茹本应该喊人捉拿,但她发现那男人眉眼间……竟是与平德皇帝有些相似。
因为子嗣问题急糊涂了的宋茹顺水推舟和那莫名出现在后宫的男人有了来往,直到被秦王发现了,宋茹才惊骇地得知那个男人居然是永安皇帝——本应该已经死了十八年的永安皇帝!
永安皇帝自年轻时起便荤素不忌、格外风流,无心政事却醉心享乐,后宫不够,他还十分喜欢出宫微服着寻花问柳,也是因此结识了秦王,还破例把秦王带回了宫。
嫖客与男妓、风流的帝王和男宠之一……永安皇帝和秦椒年轻时却倒也当真有过彼此动心的真情,为此永安皇帝为了让秦椒放心,不惜配合了秦椒提出的离谱假死、托付江山的戏码,而秦椒在事成后竟也没有杀了永安皇帝以绝后患,而是把人豢养在了揽明殿了。
然而好景不长本性难移,永安皇帝很快就后悔起来,想念从前自由的花花世界了。秦椒因此震怒,将永安皇帝锁在了揽明殿。
直到多年后永安皇帝意外找到了漏洞,趁秦椒不在溜出了揽明殿,轻车熟路来到了后宫——已经是他儿子平德皇帝的后宫了,但永安皇帝若是那么讲究的人,也做不出过去那些离谱至极的事。
永安皇帝溜出去的第一回便遇到了宋茹,觉得这偷偷摸摸私会实在是有意思,后来又溜出去几回,终于被秦王发现。
这回秦王没有留情,他杀了永安皇帝,让史书上本已死在了十八年前的永安皇帝真的去死了。然而就在他准备杀了和永安皇帝私会的宋茹时,宋茹有了怀孕症状。
秦王此人,心狠手辣,唯独因着过去在南风馆见多了隔壁青楼的妓子怀孕后的惨烈下场——虽然他男子身怀不上,但见多了却也物伤其类——故而对有孕之人多两分手软。
而且当时石没羽也在秦王身边,念及石没羽的出身和能耐,诸多思绪影响下,秦王不仅没有杀了宋茹,还帮她掩盖了与人私会的痕迹。
后来宋茹转投钱家的禁军统领、再后来装疯卖傻多年,不仅是在后宫举步维艰的缘故,也是担忧秦王反悔、哪天就对她下了杀手。
如今对云清晓坦诚自己的出身,应津亭笑着摇了摇头:“我这身世,蔑伦悖理,名份上的父皇其实是我兄弟……自己想着有时都觉恶寒。所以早前你问我那回,我没同你说。”
云清晓听得五味杂陈,轻声问:“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的身世的?”
应津亭无所谓地回忆:“四岁那年除夕宫宴,秦王来抱着我逗了会儿,我母妃吓得在宫宴结束后哀求秦王给她个痛快,本没有带我同去,我自己无聊待不住,宫人又看得不牢,我溜出去正好撞见偷听到的。”
不想让云清晓为难,所以应津亭转而接着说:“不过我这身世就算大白天下,也正如你说的,朝中不会有人愿意闹大,何况说起来我也的确是皇室血脉。所以,我没打算用这事来谋划,只是出于坦诚,说与你听听罢了。”
“实不相瞒,清晓,我打算送你哥靖安侯一个攻打姜颖两国的好理由。”
云清晓一愣。
南颖整个国土都是从前大宛的疆域,而且当年陈家为了行事,利用他们的爹云振庸对陈家故友的信任给他下过药。而南姜当年勾结陈家攻打大宛,最后也瓜分走了几座大宛的城池。云清寒和云清晓的爹娘最后死于和姜颖两军的对战——所以,云清寒自然是想要攻打南颖和南姜的。
但没有理由。
大宛自己承认了颖国的建立,姜国瓜分的城池是和颖国合作分走的,这么多年过去,连“拿回国土”的理由都不能用。
但开战需要一个正当理由,除非云清寒带着靖节军以私人而非大宛的名义去打,但若是那样,和叛国无异,也和当年的陈家没什么差别了,云清寒不会在没有正当理由的情况下行事。
应津亭对云清晓笑道:“届时我没有了皇帝的身份威胁,还能帮你哥实现名正言顺向姜颖宣战的夙愿,你哥总不会再那么瞧不惯我了吧,你也就不用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了,你说好不好?”
云清晓轻咳了声。
不过他还未说话,正好走进来、听到了最后这席话的云清寒先自门外已经开了口:“陛下此话何意?”
应津亭没再兜圈子,他说:“当年大宛送平德皇帝的九皇子前往南颖为质时,九皇子不过五岁,连个熟悉的宫人都没能被颖国允许带进去。”
“十五年过去,回来的九皇子早已大变样,若是有消息自颖国和姜国传出,说送回来的这九皇子其实并非真的大宛皇子,真的九皇子早已被害死在南颖,送回来的这个人——也就是我——其实是姜颖两国合谋设局假冒的,就为了谋夺大宛的天下……这理由,可足以名正言顺宣战了?”
云清晓错愕:“你……这也太豁得出去了。”
云清寒也沉默片刻,然后开口:“理由足够,但届时陛下要如何应付局面呢?”
“我不必留下应付,待我的影卫按着这些年的筹谋,在姜颖两境和长陵城内挑起了流言蜚语后,我直接消失、坐实了心虚潜逃便足够了。有清晓在,靖安侯不至于将错就错拿我祭旗吧?”
应津亭看着云清晓,莞尔道:“清晓,届时我一无所有,就这么个人能算资本了,来给你做男宠换口饭吃可好?”
“……”云清晓被呛了一下。
云清寒一时也很是无言以对。
然后听到云清晓一本正经地计划道:“男宠姑且不提,来做个侍卫倒是可以,正好你陪我去百花村吧。”
应津亭尚未确定“百花村”具体在哪儿、云清晓又是为何要去,不过下意识先答应下来:“好啊。”
云清寒却骤然变了神色:“清晓……”
云清晓笑了笑:“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夜罗浮池边感官受到的冲击太大,总之……我恢复记忆,想起来以前的事了。”
第42章 第 42 章
云清晓想起来了, 他的确就是从前的云二少爷,失忆之前就已经玩闹了十八年,难怪先前那么轻松就融入了纨绔公子哥的状态。
他是胎穿的, 甫一睁眼便以新生儿的视野瞧见了这个世界,但接收信息的能力和记忆力又还是穿越过来之前十八岁的状态, 所以很多婴儿本不应该记得的事, 他都知道。
比如说,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如何被桑榆晚带回大宛,成为云家二少爷的……他并非桑榆晚和云振庸亲生的孩子。
他的双亲来自南姜深山一个避世不出、近似于桃花源记所载的地方, 那地方名叫百花村。
平德十九年, 为了给身中剧毒的云振庸找解毒的药材, 怀胎九月的桑榆晚冒险独身前往南姜深山, 一路疾行奔波, 在深山老林里找到药材的同时,放松下来的她终于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然后她被一个即将临盆、名叫丹溪的女子救了。
丹溪自称出身百花村,曾是百花村的圣女——
百花村避世上百年, 早已不知外界朝代,推崇信奉百花神, 每二十年就会挑选一位五岁的圣女进入神祠接受教养、侍奉百花神左右,直到这位圣女年满二十五岁,新的圣女被挑选出来, 上一任圣女便可在村中择一位满意的夫婿、卸任圣女之职。
当时桑榆晚听到这里, 还以为是村里信奉的百花神有异,才让丹溪临盆之际都要逃出来。
但丹溪摇了摇头:“不, 我们信奉的百花神只是一尊神像, 她静静地、慈悲地守护着村子,并非有私心的邪神。”
“所谓圣女接受教养, 其实只是被选中的圣女在神祠中自学祖上传下的书稿,那些是当年百花村先人们从外界携带保存下来的,书稿不多,先人祖训也说只有心志坚定的人才能够研学,后来便有了唯有圣女能够研学后向族人传授的规矩。”
“圣女的确会失去二十年的自由,但在神祠供奉百花神期间与余生皆受村中照顾、无需自己耕种桑织,还能研学先人们留下的书稿,村中以此为殊荣,并不苛待圣女。”
桑榆晚问下去:“那你为何……”
“因为圣女之职在我这一代开始出现了问题。”丹溪说,“圣女需要担负起护佑村中风调雨顺的职责,但从我成为圣女的第十年起,村中开始出现怪事……”
“新生的孩子们有的四肢不健全,有的眼耳口鼻不正常,体弱多病的孩子也多了起来。到我卸任的时候,十个新生孩子中已经起码有一半都是如此。”
“村中对我这个圣女本就有不满,而就在一个月前,才上任一年的新一代圣女竟是心口绞痛猝亡。族人们更加觉得是我这个圣女没有侍奉好百花神,招致神灵降罪数年,所以他们将我关在了神祠,不给饭水,想要让百花神决定我的下场……”
“我的丈夫因为偷偷给我送饭,被抓住后失足摔死了。至此,我已经彻底成了不祥之人。可我的孩子即将出生,我只能冒险逃跑,朝着村子边缘一直走一直走,我走出了村子,又走了好远,然后看到了晕倒的你。”
桑榆晚当时听了,敏锐地意识到百花村里的问题——避世百年,村中人互相结亲,亲缘关系越来越近,而近亲结合下畸形新生儿增多,并不奇怪。
丹溪听到桑榆晚轻易便想到了缘由,一时悲伤又欣喜若狂:“那么,只要不再避世、不再村内通婚生子,就不会再有新生的悲剧了是吗?我要回去,我得带族人们出去……”
但丹溪没能回到她的村子,因为她腹中发动了。桑榆晚为她接生,途中发现丹溪在逃离百花村期间因为饥饿曾误食过有毒的野果,毒素在丹溪生产、体质脆弱之际彻底爆发,丹溪勉强生下孩子,只来得及听到孩子极其微弱的哭声,留下一句哀求,便撒手人寰了。
丹溪说:“求求你,如果可以的话,延着我的来时路,找到百花村,将真相告诉我的族人们……”
桑榆晚答应了她,埋葬她后延着林间足迹,辗转半日找到了百花村。
但百花村排外,若不是桑榆晚身怀六甲还抱着个半死不活刚出生的婴儿,瞧着没有半分威胁的样子,百花村民甚至不会容许她靠近。
桑榆晚那时还惦记着云振庸中的毒,加之奔波下来自己身体也虚弱,所以并未和百花村民周旋,直接丢下近年村里畸形儿越来越多可能的原因、建议他们要么出世要么就别再村内通婚,然后带着丹溪的孩子转身离去。
回程路上,桑榆晚自己的肚子也发动了,她独自生下了九月早产的幼子。但幼子先天不足,出生前随母大悲大痛辗转奔波,出生后的当下又无环境呵护,竟是刚出生没几个时辰便没了气息。
桑榆晚带着满身悲痛,只能将幼子就地埋葬,然后虚弱地携丹溪的孩子继续往回赶。
回到大宛靖节军中后,桑榆晚本想有朝一日分得出心神了,就再回百花村去瞧瞧,但直到死的那天,都没能闲下来,自己的身子都没空养好。
桑榆晚惦记百花村的事,却又分身乏术还面临死劫,只能在遣人送云清寒和云清晓回长陵之时,将丹溪和百花村之事与所绘山中路图封于信中,交给年长一些的云清寒保管,让他待将来云清晓至少年满十六了,再交给他看、由他自己定夺。
虽然对外宣称云清晓是她和云振庸的幼子,但对内,桑榆晚并没有瞒着包括云清晓自己在内的家人的意思,她坚持坦诚才是与至亲相处之道,欢喜与苦痛都当同享。
只是孩子年幼时毕竟心智不成熟,所以当年桑榆晚本是想等云清晓大一点了再亲自与他说,但她没那个时间了,以一封信的形式也是实在没办法。
除了给云清晓留的信之外,桑榆晚也给云清寒留信说了实情,本是叮嘱他过些年再打开,但云清寒当时慌乱于双亲的悲势,偷偷提前打开了信,得知了弟弟的身世,以及母亲嘱咐他将来回百花村看一看。
——这便是云清晓口中“百花村”的由来了。
云清晓是胎穿来的,早就知道这件事,等到了十岁、按理来说他已经是个“大孩子”了之后,他见他哥实在没有跟他说身世的意思,便自己故意去云清寒屋子里“意外”翻出了桑榆晚留下的信。
此时云清晓坐在炭火边取暖,对云清寒说:“以前不是说,祖母在时不远游,而且我没点自保能力,出门你不放心,所以要等你安排时间陪我去吗……哥,祖母现在回了玉章山、不会因为我们发愁了,应津亭陪我一起去百花村,路上你也不用担心我的安全问题,所以你就别劝我了吧?”
云清寒沉默片刻,却还是忍不住说:“即便要去,也不急于一时。按方才陛下所言,这天下很快又要乱起来了,此般情形下,即便百花村里的人还是固守在里面,你也不便劝他们出世,不如将来天下太平了你再去。虽然你身上还有‘明日散’的毒要解,但那毒这么多年了,不急于一时……”
听到这里,应津亭眉头皱起,插话道:“毒?”
“这个我待会儿跟你说,不是什么大事。”云清晓安抚了应津亭,又跟云清寒讨价还价,“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是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但凡是要出门的事我都想到了就忍不住马上去做,而且百花村这事这么多年了,再耽误下去我心里也不是滋味。”
“这‘天下太平’总没个具体期限,不若我先去百花村瞧瞧状况,好歹心里有个数,若是村民们早已自行出世,那我们也少再惦记一件事。”
“至于‘明日散’,虽说是不多影响身体,但毕竟算毒,能解了自然是早解了好嘛,你说是不是?”
云清寒不语。
应津亭尚未理清状况,但不妨碍他帮着云清晓达成目的,所以他思索了下,开口道:“我有个影卫擅长易容伪装,我可以让她假扮成我待在宫里直到事发,反正我本来就是个没人熟悉的皇帝,不容易被察觉有异。”
“哪怕她伪装出点纰漏也不打紧,只要‘假皇子’事发前她没被人逮住真身,事发后此前的纰漏倒也正好坐实‘假皇子’之事。”
“而我闲了下来,随时可以陪清晓前往那百花村,正好赶在事发、天下大乱前出门,路上也太平。我陪着清晓出了门,靖安侯不用分心照顾家里的幼弟,趁着这段时间正好准备应付事发,皆大欢喜。清晓觉得呢?”
云清晓觉得应津亭十分贴心!
就是云清寒的脸色不太好看:“陛下什么都不知道,倒是很热衷掺和臣子家事……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后面这话自然是问云清晓的。
云清晓想了想:“这都十二月了,月底过了年走吧。”
云清寒操心道:“不若开春后再说,到时候天气暖和,免得你在路上生病。”
“天气暖和那还得等几个月呢,到时候都该准备打起来了,出门反倒没那么太平。应津亭方才说的有道理,趁事发乱起来之前出门,路上轻松些,而且我反正是窝在马车里面,冻不着!”云清晓琢磨着。
云清寒拿他这很有主意的样子没辙,而且若是云清晓打定了主意要去百花村,的确宜早不宜迟,话说得也对。
“罢了,那你便年后出发吧,此去至少能把‘明日散’的毒解了,往后说不准还能有个正形。”云清寒道,“届时还望陛下在路上多多照顾他。”
应津亭:“应该的。”
说完了这事,云清寒又关心了云清晓的身体,云清晓表示他这会儿消化完了过往记忆,又吃饱了饭,状态好着呢。
云清寒还有正事要办,本就是听人传话说云清晓醒了,所以特意过来看看,确定了云清晓没事,他便带着对这糟心弟弟的满腹愁绪离开了其雱院。
云清晓不好意思地瞧着他哥的背影:“我哥这跟养儿子似的,因为我老是有操不完的心……”
不过云二少爷心大,也就多愁善感了这么一小会儿,然后就看向应津亭:“呐,你方才大方和我分享了你的身世,我也礼尚往来,跟你说说我的吧!”
应津亭闻言有些意外,因为按理来说云清晓这靖安侯府二少爷的身世很清楚明白,不似能有什么隐情的。
而云清晓愿意告诉他隐情,其中意味让应津亭倍感期待,他正要捧场地请云清晓说吧,又听云清晓不慌不忙地用很云淡风轻的语气说:“说起来,等我解了‘明日散’的毒,莫名其妙错绑到了你身上的系统也就能解了,到时候你也能轻松了。”
“……”应津亭这下不仅是意外了。
他错愕地看着云清晓,片刻后才敢迟疑地轻声开口:“清晓,我……觉得你似乎……没有怪我在这件事上骗了你?”
应津亭既不急着问“明日散”,也不急着问他怎么知道“系统”的存在,更没问明日散和系统解绑的关系,反倒先在意他有没有因为此前的隐瞒而生气,云清晓看着应津亭当下的模样,就算有气估摸着也撒不出来了。
何况云清晓的确没生气。
“你也不算骗了我吧,只是没有明说系统二字,借了巫蛊之术的名头而已,重要信息都没落下,所以我才能一恢复记忆就意识到系统是到你身上了。也说明你本意不是瞒我,只是系统的存在的确匪夷所思,你想省点事罢了,我以前也没跟家里说过这事儿。”云清晓很想得开。
应津亭想了想,多辩解了一句:“我没有明说系统的存在,也是怕你接受不了,反倒觉得是我在胡诌,我不想让你以为我在故弄玄虚戏耍你……真没生气啊?”
云清晓挑了下眉:“陛下您都愿意给臣当男宠了,臣哪还好意思生气啊。”
闻言,应津亭忍俊不禁,顺势提到:“说起来,我们之间还有个赌约……”
“我方才是不是说要跟你分享我的身世来着,你还听不听了?”云清晓很不欲盖弥彰地打断。
应津亭从善如流颔首:“当然,洗耳恭听。”
云清晓便把百花村的事同应津亭说了。
至于“明日散”这毒——当年他生母丹溪逃离百花村,途中误食毒果,毒素影响了腹中胎儿,云清晓一出生便中了毒,虽然时间不长但幼儿体弱,桑榆晚没能救下中毒已深的丹溪,但就地取材勉强保住了云清晓的命。
那就地取的“材”便是一种名为明日散的草。
这草既可以入药也可以做毒,有麻痹知觉乃至涣散神智的作用,剂量合适可以短期替代麻药用在成人身上,但对于刚出生的孩子来说,再小的剂量也实在有些重了。当时实在没办法,桑榆晚只能用明日散吊着云清晓的命,回到靖节军中后再深入医治。
云清晓一岁多时,桑榆晚发现了明日散在他身上的副作用——他集中精力时会承受不了乃至晕厥。
虽然桑榆晚也不知道才一岁多的云清晓为什么那么专注地想要去拿笔。
总之,明日散在云清晓身上没能代谢干净,反倒有点浸入了骨髓的症状,成了毒。
桑榆晚把这件事也写在了留给两个孩子的遗信中,说她原本是打算等云清晓年纪大一点了再瞧瞧症状,若是“明日散”仍然影响云清晓,她便带云清晓重回南姜深山长有这野草的地方——明日散这毒性影响不大,宿主不高度集中注意力的话就不会调动出毒素影响心神,也不难解,用明日散的草根药浴至呕出毒血,大抵也就几日功夫的事。
唯独难在明日散并不轻易可见,她过去那么多年也只在书上和那山里见过,唯有南姜山中气候适合其生长,旁的地方都种不活。而且明日散草根不似草叶那么□□,根茎若是出土要不了三日便会腐坏,所以若要用草根药浴,非得病人亲自前往不可。
当年一是云清晓年纪太小不能承受进一步医治,二是桑榆晚也的确分身乏术,所以她最后只能一股脑都写在了留下的信件中,将医书上有关明日散的图文载录也都附上,留给云清晓和云清寒将来想办法。
因为“明日散”这毒的确除了不能太集中注意力之外,其他时候没什么存在感,云清晓习惯了之后更是自在,过去也没那去南姜山里解毒的好时机,所以云清晓和云清寒本是打算将来把去百花村和解“明日散”的毒两件事一起干了。
听云清晓这么一解释,应津亭想起来了初识时云清晓因为念书而晕过去了的事。
应津亭不由得懊恼:“我之前还笑话你……”
“哦,对,那我得多记一件仇。”云清晓轻松道。
应津亭轻咳了声:“那,这毒和系统的关系?”
云清晓知无不言地解释:“这个系统其实从我出生后吃下明日散的草汁起就绑定上我了。”
当时系统自称“flag绝对不倒”系统,表示根据宿主穿越前的性格和穿越后的体征状况,宿主往后flag倒塌的可能性十分之高,所以系统来帮助他了!
云清晓当时挺无语的。
更无语的是,系统绑定完之后出现了一个问题——虽然穿越之前云清晓已经满了十八岁,但穿越过后他还只是个婴儿,系统不能强制未成年宿主,只能在宿主年满十八岁及之后重新绑定进入使用。
云清晓就仗着自己未成年,肆无忌惮地跟系统套话,最后真让他套出来了——
就算他成年之后,系统能够强制他了,但只要他自己别瞎立flag,系统就没有权限强制他执行什么,而系统在确定宿主没有“无法专心做事”的身体症状、意即解了“明日散”的毒后,系统继续绑定宿主的前提条件就不再存在,也就可以解绑了。
所以,云清晓原本是打算钻空子,等到自己十八岁了就试试利用系统帮他解毒。
因为系统说可以控制他的体征数据嘛,那说不定不用泡草根药浴也能帮他把明日散毒素逼出体内。而明日散毒素没了之后,系统也就解绑、不能再约束他了。
真是一举两得!
云清晓本来拿系统当金手指来着,没想到临近十八岁前撞了脑袋,在十八岁的第二天醒过来,错过了系统换绑,失忆了也想不起来自己有过系统,更没想到这系统还能绑定出错!
“说起来……你也挺倒霉的。”云清晓唏嘘地打量应津亭。
应津亭失笑:“最开始我也觉得,但后来反倒是我靠系统解了身上的毒,而且要不是这系统,我们或许都没机会结识。只是可惜,如果系统还在你身上,你这‘明日散’的毒也就不那么麻烦了。”
“本来也不麻烦,到时候泡几天药浴就行了。”这一点上云清晓想得开。
不过他琢磨着有点犯嘀咕:“我都怀疑是不是系统故意的了,毕竟如果它不绑错的话,被我钻了空子就完全影响不到我了……哎,你现在能跟它对话吧,问问它!”
应津亭依言问了,但是系统不承认,还让宿主不要无理取闹。
云清晓听了应津亭的转述:“……到底谁在无理取闹啊!这个系统这样子工作不会被销毁的吗!”
应津亭轻笑。
过了会儿,应津亭再度不慌不忙地重提:“清晓,这些事也说完了,那我们的赌约……”
云清晓把脸往手心里一埋:“小赌怡情大赌伤身,我现在才回过神来,我被你算计了!你特意安排了你母妃去挑衅秦王,就是为了确保秦王昨夜一定会有行动!”
应津亭诚恳地点头:“是的。所以……”
“愿赌服输,来吧来吧。”云清晓脸抬起来,眼睛一闭,“亲吧。”
应津亭看着云清晓颤动的睫羽、微微抿紧的嘴唇,俯身靠近过来,然后一个轻飘飘如羽毛挠过手心的吻就落到了云清晓额头上。
云清晓微微一怔,睁开眼睛抬眸看向已经撤开的应津亭。
应津亭悠悠道:“放心,清晓,我这人很知进退的。当男宠的,最怕惹了少爷恼羞成怒了……”
云清晓哑然,又忍不住笑:“你真是……过来。”
云清晓对应津亭勾了勾手指,应津亭心头重重一跳,下意识重新凑近了。
然后他的脖颈被云清晓抬手圈住,云清晓有些青涩又带着点破釜沉舟意味地仰脸,往应津亭唇上亲了一下。
比应津亭方才那个落在额头上的吻也没重多少,亲完了之后云清晓一边撤手一边强装镇定:“连亲人都不会,要你这个男宠有什么用……”
应津亭握住云清晓的手,重新吻了下来。
第43章 第 43 章
这年除夕, 宫里没有设宴,老实得跟鹌鹑似的群臣们各过各的,应津亭是直接在靖安侯府过的。
虽然云清晓叮嘱应津亭当着他哥的面时收敛着点, 但云清寒一看到他俩就嫌腻歪,突然觉得这俩早点出远门也挺好。
然而真到了正月初六, 云清晓要走的时候, 云清寒又忍不住一反常态地啰嗦,把先前叮嘱过的话又说了一遍。
“娘留下的信拿好没有?里面的舆图和明日散的图解要收好。”
“你确定记得要怎么解毒对吧?”
“此去把毒解了就行,百花村里不论眼下是何情况, 你都别冒然干涉。”
“左右还是那句话, 姜国境内很快也会不太平, 百花村民此时出世未必是好事, 继续避世好歹当前的人能够平安。而且当年娘已经把新生的孩子畸形越来越多的缘由告诉过村民, 若他们这些年仍然死守,便意味着他们本就不愿出世,你若去劝说, 既无意义,还只怕会招惹祸端。”
“以自己的安危为上。”
“若是没找到百花村, 也不要在外耽误时间,及时回家来。”
云清晓难得听云清寒这么念叨,老老实实点头:“好, 哥, 我都知道了,你放心吧。”
此番出行, 只有云清晓和应津亭两人, 外加一辆马车。剑霜和剑刃想要跟随,云清晓让他们俩留在家里跟着他哥, 说不准趁乱世风云起还能建功立业。
虽然没带人,但他们出门带足了金银,一路都在路过的城池里新聘请车夫帮忙赶马车,钱货两讫也免得多个人同行、后面不好安置。
宫里有影卫阿七假扮应津亭坐在皇位上,云清晓这靖安侯府二少爷也没那么受人关注,所以云清晓和应津亭低低调调地离开长陵,没引起旁人注意。后来应敏行和蔺采樊他们几个到府上找云清晓出门玩,才得知云清晓自己又带着侍卫南下玩去了,说是南边暖和。
虽然理由是靖安侯府瞎编应付人的,但越往南走,的确也没长陵那么冰天雪地的冷了。
云清晓和应津亭一月中旬的时候抵达了鹤城,他们的马车也就放置在了这里,转而换船渡江,用做好的假身份先到了南颖。
重新买了马车准备去南姜时,天下风波已经四起了,云清晓和应津亭在客栈中都听到有人议论。
说是前些日子姜国国都、颖国国都和大宛国都三城同时在一夜之间被撒了漫天诉冤状,状子上说曾经被大宛送去颖国当了十五年质子的大宛当今陛下其实并非当年的大宛九皇子,姜颖两国合谋狸猫换太子,想要不费一兵一卒谋夺大宛江山!
随着漫天诉冤状一起的,还有流言四起下消失的大宛皇帝——这个时候消失了?!那不是心虚是什么!
虽然姜颖两国拒不承认,但大宛靖安侯主事,携大宛宗亲世家与朝臣们诘问姜颖,要求他们交出已经逃跑的假皇帝和他们大宛可怜的九皇子的尸身。
沙场硝烟即将燃起。
云清晓和应津亭就在山雨欲来风满楼中,按着当年桑榆晚留下的路线,进入了南姜的某一座深山。
马车在山里行进不便,越往里走越是骑马也不行了,云清晓就被应津亭带着用轻功赶路,外界的阴谋诡计被甩在了山林之外。
他们先是途经了当年桑榆晚亲手埋葬了自己亲生幼子的地方。那地方长了大片的野草,已经找不到近十九年前被填平的坟茔了。
进山之前,云清晓特意和应津亭一起去买了上香用的东西,现在对着野草地烧了纸上了香。
确定火苗都熄灭后,云清晓放下了一个拨浪鼓,然后继续往里走,他们看到了云清晓的生母丹溪的葬身之地。
桑榆晚留下的信中说她把她埋在了一棵长得似菩萨低眉的百年老树下,来之前云清晓本来以为可能不太好找,毕竟这形容有些过于虚浮了,但到了地方他才知道形容得极为贴切,一目了然。
当年桑榆晚在丹溪的遗体边洒下了就地取材的花种,既防有野兽出没侮辱遗体,也是为了后来更好找到地方。那些花种开出了火红的花,年年败了又生,此时与低眉老树一起相映成辉。
云清晓和应津亭照样上香烧纸,磕了个头。
接着他们在附近找到了明日散这种草。
云清晓说:“我小时候最开始觉得,明日散的‘明日’是说我会‘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所以很有些不服,赌气似的故意折腾,想试试多大程度会难受得晕过去。”
应津亭拔着草,确认草根被挖出来:“后来呢?”
“后来我就想开了,我觉得‘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的‘明日’也挺好,是目光短浅了点,但我高兴就行呗。”云清晓愉快道。
应津亭轻笑。
拔了些草根后,他们继续往里走,然后在一个多时辰后从豁然开朗的林间小道钻出,看到了百花村——一个僻静得仿佛没有人烟的百花村。
云清晓和应津亭本来是想,借给云清晓解毒、向百花村借宿几天,正好观察一下百花村当前的状况,他们又要如何应对。
但没想到走进了村子,好一会儿才在靠近挂有“百花神祠”木匾的屋子外看到几个年迈的老人。
老人们瞧见生面孔,也有些惊讶,眯着眼睛半是戒备半是辨认:“你们是?”
其中一个老人指着云清晓,突然大惊失色:“这孩子长得像……”
云清晓的容貌和他未曾说过话的母亲丹溪有些神似的地方,老人们因此放下了戒备,反倒变得有几分拘谨起来,仿佛他们才是外来客。
据老人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解释,云清晓和应津亭得知,村子里的人这些年并没有固守原地等待着百花神拯救,除了这些不愿意离开的老人之外,其他人早在十年前便陆续出去了。
十九年前丹溪逃出神祠,之后一个身怀六甲还抱着一个孩子的女人来告诉了村民们真相,起初村民们都不愿意接受、更不愿意离开百花村。
但丹溪的上一代圣女站了出来,她先是带了几个人出去试探,之后花了近十年时间总算说服了村子里其他大多数人,百花村因此冷寂败落,但不再互相通婚的村民们也没再生下畸形的孩子。
出去的村民们惦记着留守不肯离开的老人们,每年会分批回来看看他们、也送回生活需要的物资,加上老人们自己在村子里继续耕种的一些,生活倒也无虞。
得知云清晓需要地方药浴治病,一位老婆婆领着他前往村中一间屋子,说:“这是当年丹溪圣女卸任后,和她丈夫住的屋子……我们对不起丹溪一家,当年愚昧无知,把村子里的异象都怪到了她身上……可丹溪已经不在了,我们只能把她的牌位放到神祠百花神身边祭拜赎罪……”
……
明日散这草的草根泡了水后味道十分奇怪,像是新鲜草药混合了一挑子的糖块。
云清晓本来觉得泡一泡而已、压根没有难处,然而闻到这样一桶水后实在觉得敬谢不敏,不敢脱衣服……
“清晓?”应津亭催促。
云清晓面露苦色:“泡完了以后我不会这辈子都带着这味道吧?那我还不如不解毒了……”
应津亭非常感同身受地提议:“那要不我陪你泡?和你共进退。”
云清晓很感动,但是拒绝:“谁知道这东西没中毒的人泡了以后会怎么样,你别闹。”
闻言,应津亭失笑:“我还以为你是因为不好意思和我共浴,所以才拒绝我。”
云清晓:“……”
这人脑子里没个正经事!
最后云清晓还是泡了明日散的草根水,虽然很抗拒,但他觉得要是副作用明显的话,他娘留下的书信里应该会提一提吧……
云清晓宽衣解带的时候,应津亭也不知道非礼勿视,就毫不避嫌地同屋看着。
云清晓:“……你出去!”
应津亭一本正经地提醒他:“我看过你身子了,还摸过……说起来你也看过我,我们这和洞房过了也没太大差别了,什么时候成亲呢?”
云清晓叹服应津亭的逻辑,匆忙脱了衣服泡到明日散草根水里去了。
开始药浴之后,云清晓就分不出神和应津亭插科打诨了,毕竟是解毒,对身体还是有不轻的影响,云清晓靠在木桶里昏昏欲睡,草根水也在过程中颜色渐深,应津亭陪着过一会儿就换换水。
第一天泡了八个时辰,云清晓都没工夫担心自己会不会被泡皱了,最后被应津亭从浴桶里抱出来,他也没精力纠结风花雪月那点不好意思,整个人都倒在应津亭身上。
如此又泡了三天,期间应津亭重新去拔过明日散的草根回来。
第四天泡得快要结束,云清晓一想到明天还要继续就莫名悲愤,浑身也难受得要命……好在临出浴前,云清晓突然喉间腥苦,呕出了至关重要的毒血。
下一瞬,应津亭和云清晓都听到了系统公事公办毫不拖延的通知:【宿主您好,经检测,您当前体征已不符合绑定本系统、接受本系统辅助的前置条件,故本系统即将与您进行解绑。在此祝愿您前程似锦。解绑倒计时,九十九,九十八……】
这也佐证了云清晓身上“明日散”的毒确实解了,应津亭也不用再受系统约束了。
“没事了,清晓。”应津亭怜惜地擦拭云清晓唇边沾染的污血。
云清晓抓着应津亭的衣襟借力,说出憋了许久的“大话”:“我跟你说,我这之后打算开始学习医术,我一定能成为一代名医!”
【全文完结】
第44章
云清晓打算学医术这件事,是他正经下的决定,虽然“一代名医”什么的的确还是云二少爷放大话的习惯,但他确实想要朝这方面努力一下。
学武的话,他年纪大了不行了,也吃不了那份苦。
当然也不是说学医就不苦,但苦的方式不太一样,云清晓有点心理准备,而且即将十九岁才开始学医又不晚,他还有家学渊源这条捷径!
“明日散”毒解了之后,云清晓又昏睡了两日。应津亭从前在地宫时虽然没有专攻学过医术,但多少耳濡目染几分,又有桑榆晚留下的关于“明日散”的详解,所以对此倒是不慌。
第三日,云清晓醒过来,先吃了点东西充饥,然后拿出此行特意带出门的一本《论语》,顺顺畅畅地念完了一整本后,他把书当柴火顺手送进了熬药的炉子里,接着跟应津亭仔细说了自己的盘算。
他不打算回去找他哥了,他哥忙着行军打仗,他去了帮不上忙还要让他哥担心。而乱世之中,他这娇生惯养的少爷其实哪儿也不方便去……
“我们去玉章山地宫好不好?”云清晓说,“祖母之前说过可以去,我就准备厚着脸皮去打扰她和封前辈了,地宫里有封前辈这个医毒圣手和祖传典籍,还有不被外界干扰的良好学习环境。到时候我们俩都乖巧些,免得被扫地出门……”
应津亭轻笑:“好,只要你带着我,去哪儿都行,我本也打算四海为家。”
于是云清晓给云清寒写信报平安、说去处,应津亭也给影卫们各自发了信,表示他搅弄风雨的谋划已执行完了,他往后也不打算再掺和,所以从此山高水远、影卫们自由了。
云清寒接到信后,沉默许久,最终给云清晓回了个“好”字,也不知道是在说同意了,还是在气云清晓离家前分明就想好了、却没有当时告诉他。
封雁秋和任纤宜这对分别了大半辈子的师姐妹,重逢后的确不尴不尬了一段日子,但云清晓和应津亭到地宫时,她们早已恢复亲密了。
看到两个年轻人,任纤宜倒是心情不错,封雁秋啧了声。
自此时起,云清晓和应津亭在玉章山地宫待了六年。
第一年,云清晓刚接触医书,虽然不会再专注一下就头疼难受了,但心理上还适应不过来,着实调整了好几个月学习状态。
某日,云清晓发现同一页书,应津亭背得比他快就算了,还快了足足一倍的时间!云二少爷要面子的劲儿上来,竟是一下子进入了学习状态。
应津亭时不时会陪着云清晓出地宫,也不走远,就在山里溜达,或是低调地入城里一趟,让云清晓能亲眼瞧瞧各种草药。虽然地宫里存有一些草药,但那些多是炮制过后的了,而且多为罕见药材,常见的反倒不多。
云清晓学着医术,偶尔给云清寒那边去一封信,表示还没忘记他这大哥。云清寒忙着打仗,回信时间不固定。
第二年,云清晓开始大胆接触针灸——认穴位对他而言不难,他擅长画人像,边画边记穴位,倒是很轻易就融会贯通了。
但针灸要下针,云清晓先是要练手腕的力,然后还要练胆量,先在专门的木人身上练,然后活人方面……应津亭就成了他的练胆“工具”,云清晓起初学针灸的针全扎应津亭身上了。
某日应津亭宽衣解带,看着云清晓手里的银针在他腰下游走,本来就心浮气躁,结果云清晓下针还不慎出了岔子,扎到了对刺激雄风不振颇有奇效的穴位。
应津亭:“……”
云清晓本来没意识到自己扎错了,直到眼前应津亭的身体发生了有些失礼的变化。
云清晓:“……”
他默默把银针取下来,去翻典籍:“我记错了吗……”
应津亭取走了他手里的银针,丢开了他攥紧的典籍,幽幽诱哄:“云大夫,你对我这个病人是不是有某方面的误会,怎么往哪儿治了?我觉得这种事情我们还是要分辨个清楚,你得还我清白。”
云清晓以失去自身清白的方式,还了应津亭当真不需要针灸刺激某穴位的清白。
第三年,在应津亭的陪伴下,云清晓出地宫的回数越来越多,常在玉城中摆摊治病,虽然他刚学没多久,但寻常小病尚且得心应手,而且学医本就不能闭门造车。
某日收拾了摊子准备回地宫,路过一成衣铺子,应津亭瞧着里面,突然说:“我还未见过清晓你穿红衣呢,想来一定格外好看。”
这年他们在任纤宜和封雁秋两位长辈的见证下成了亲,地宫里人少事少地走了个婚礼的流程。
云清晓着红衣果然格外好看。
他觉得应津亭也是。
第四年,八十四岁的封雁秋五感日渐衰退,秋日一个清晨,任纤宜发现她在睡梦中离开了人世。
为封前辈办了身后事之后,云清晓和应津亭想着办法哄任纤宜打起精神,却还是没能留住已经同样老迈的祖母。
第五年初,任纤宜溘然长逝。
云清寒在此前接到了云清晓说祖母身体衰微的信,想方设法抽出了时间,奔袭前往玉章山地宫,恰好陪了任纤宜最后一天,以至于云清寒竟有些后悔,觉得祖母或许是再见到他、了了心事,便不再留恋人世了。
此后云清寒回到沙场前线,云清晓和应津亭又在地宫待了一年多,在即将待满六年的时候,他们封存了地宫,开始了真正的“四海为家”。
又过了几年,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天下局势再次平息稳定下来,原大宛靖安侯云清寒携日渐壮大的靖节军降服姜颖两国,三国版图合一。
当年昭明帝应津亭无故“失踪”,三国交战,大宛国不可一日无君,所以最后稀里糊涂把没掺和罗浮池宫变、尚存的应姓宗亲中的恭王世子应敏行推上了皇位——虽然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这皇帝当得还不如秦王在世时的傀儡皇帝,人选并不重要,但即便如此,皇帝是个结巴本身于国体而言也有些草率了。
可若是不推举一个有明显缺憾、随时退位让贤也很合理的皇帝,将来怎么能和和气气把靖安侯推上皇位呢?朝臣和宗亲们都不想罗浮池宫变当夜的事再发生一回了。
这不,三国版图合一,靖安侯回长陵当日,皇帝应敏行便主动退位让贤,朝中人也是纷纷附和。
三辞三让之后,大宛改弦易张,靖安侯云清寒登基,改国号为靖,延续国都长陵,册封大宛末帝应敏行为敏王,君臣相宜。
此后,云清寒大刀阔斧整肃朝堂,同时发信催他那不知道怎么脚程那么慢的弟弟回长陵。
三个月后,云清晓回到长陵,快要而立之年的人了,也在江湖里走了这般久,却还是一副赤忱烂漫的模样。
他笑眯眯地说:“哥,你册封我当了王爷,别忘了把我的王妃也记上玉牒啊。”
云清寒看着站在云清晓身侧比他高出一个头、肩也宽些的“王妃”应津亭,只觉得眼睛疼。
“罢了,糟糠不可弃,你们相伴这么多年,给他个名分也应该。”云清寒说。
“糟糠”这词给云清晓逗得笑个不停。
应津亭见云清晓心情轻松,便也忍不住笑了笑。
云清寒让云清晓选一个喜欢的地方建他的王府。
云清晓摆摆手:“用不着,靖安侯府还在就行,我和我的糟糠就回来看看哥你,待不久,过段时间我们就走了,外边自由自在的,我们习惯了。”
“糟糠”应津亭无奈地揉了云清晓的脑袋一把,云清晓抓着他的手晃了晃。
云清寒装没看到他俩之间的小动作:“还要走?”
云清晓点头:“嗯,将来我懒得走了,应津亭也背不动我的时候,我们就回来养老,这之前我还要当一代名医呢!”
云清晓和应津亭回靖安侯府住了大半个月,这期间在长陵见了见从前相熟的人。
剑霜和剑刃这些年跟着云清寒征战,没攒出大功绩——他们没有接受过专门的军中训练,只能跟在将士们身边做点后勤,上不了前线自然干不出大事,云清寒也怕他俩万一出点事,将来没法把人还给云清晓——但小功劳还是有的。
云清晓当年就没带他俩远游,如今更是不会让人回到自己身边做寻常的丫鬟和小厮,所以剑霜留在了宫里做负责宫城事宜的女官,剑刃捞了个军中小统领职位。
云清晓还见到了已经是敏王的应敏行。
应敏行当过皇帝,又退位让贤,经历了大起大落,却不见愤慨不平,只是相比当年稳重许多。他还是对云清晓打手势比划,叙了旧,又说托了是云清晓故友的福,当今陛下才对他这般宽仁,不然新帝登基,还活着的旧帝着实尴尬、不死至少也得禁锢自由,哪像他还能在长陵城里溜达。
云清晓觉得应敏行这安稳的性格也挺至关重要。
除了应敏行,当年云清晓在长陵还有蔺采樊、种惟和谢藏三个狐朋狗友,但此番回来都没见着了,不过应敏行说他们仨都还活着,只是改朝换代、新帝变革,他们的爹官职有变,三个这么多年也没多支棱的公子哥随家里四散赴任了。
不过总归在靖国国土上,有缘自会再见,尤其是云清晓反正要继续和应津亭四处游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碰上了故友。
离开长陵那日,应津亭悠悠打趣:“王爷就这么随我这糟糠离开长陵这锦绣窝了啊?”
云清晓笑盈盈地亲了他一下:“可不吗,我俩继续悬壶济世、行侠仗义去!”
天下之大,无拘无束,俱是云清晓和应津亭所愿往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