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
1. 菜粉蝶
八月上旬,立秋。
电视机里正在播报上星期南方的灾情,暴雨引发山洪,山洪又引发泥石流灾害。
目前遇难人数十一人,搜救工作仍在进行中......
午间新闻结束,进入广告时间。
九岁的林昱橦右侧手臂打着石膏,用绷带吊在脖子上。
侧脸的淤青已经消褪,留下青黄色的痕迹,眼角旁的一道伤结了褐色血痂。
林昱橦垂着头,麻木地跟在鲁教授身旁。
路过一户带院子的人家,院子里的人不动声色地把报纸扣放在花架上面,起身,隔着爬满藤蔓植物的篱笆和鲁教授说话。
“老鲁,回来了。”
鲁教授风尘仆仆,提着行李袋,神色疲惫地回应着:“欸,回来了。”
篱笆墙里的老人和鲁教授年龄相仿,连穿着气质都是相似的——
白衬衫,深色的针织马甲,腰间挂一串钥匙。
花白头,戴近视眼镜或者老花眼镜。
那位老人神色复杂地看了林昱橦一眼,声音里隐含着轻声的叹息:“这就是那个孩子?”
鲁教授也轻轻一叹,摸了摸林昱橦的发顶:“林昱橦,这是简爷爷。”
林昱橦沉默地站在那里,既没有动,也没有开口叫人。
两位老教授对视一眼。
鲁教授意欲张嘴说些什么,简教授却摇了摇头。
而林昱橦明白的,他们在可怜他。
因为他失去双亲,刚变成了孤儿。
简教授推开院子门,走出来:“家属楼这几天在维修,告示板上贴了通知文件。昨天停电,今天停水。你刚回来,没做好准备,吃喝都不方便,这两天就住我家。”
鲁教授说:“怎么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
简教授说:“麻烦什么,儿子和儿媳最近都在外地跟项目,家里只有我和孙女。听我的,我这边好歹有阿姨帮忙做做饭,平时你自己糊弄糊弄就算了,现在有孩子在呢,不能缺营养。”
鲁教授这趟回来,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十几岁,恍惚地看看身旁沉默的小孩,才点头。
简教授蹲下身:“你叫橦橦么?”
林昱橦依然闷不吭声。
他生了一副耐看的孩子相。
恰到好处的小扇形双眼皮,鼻梁挺直,唇形和下颌都很像他妈妈。
只不过,他肤色本就偏冷,现在精神身体受到双重打击,脸色惨白,像风一吹就会倒下。
简教授继续说:“住在简爷爷家里好不好?我孙女小名也叫曈曈,她比你小几岁,让曈曈妹妹陪你玩。”
阿姨接过鲁教授的行李袋,笑容友善地迎一老一小两位客人进门。
简教授家的院子不算大,三十多平米的样子,养花养草,布置得很温馨。
爬满爬山虎的篱笆上贴着彩色气球;
空气里弥漫着家常菜的烟火气;
几个包装精美的礼盒系着缎带蝴蝶结,搁在椅子旁边......
应该是有谁刚过完生日。
林昱橦端着打了石膏的手臂坐在院子里,像没有灵魂的木头人,不动,也不说话。
客厅门敞着,电视在播牙膏的广告。
不远处,鲁教授借电视音量的掩饰,一筹莫展地对着老伙伴表示:
从见到林昱橦起,这孩子就是这副样子。
简教授拍拍鲁教授的背,安慰说,这件事对林昱橦来说,是致命的打击。他还是个小孩子,总要有个接受过程......
鲁教授眼睛里都是红血丝,压着哭腔:“是啊,唉,是啊。”
简教授拍着鲁教授的肩膀:“先不说这个,坐了一路火车,还没吃饭吧?我让阿姨给你们煮些冻饺子吃。”
鲁教授应着,再担忧地看向林昱橦时,才恍然发觉院子里的彩色气球和礼盒,搓着手:“你家小孙女过生日?”
简教授说:“小孩子不过生日,只是借个由头哄她乐呵乐呵。”
鲁教授说:“你看我......我也不知道小朋友过生日的事情,没准备礼物。”
“老鲁,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意这些啊。”
“那......你家孙女呢?总要和孩子说声生日快乐的。”
“睡觉呢。”
简教授说,曈曈昨晚在院子里看蛐蛐,贪玩,吹夜风着凉了,中午生日蛋糕都没吃完,刚吹完蜡烛人就蔫了。
鲁教授问:“严不严重?”
简教授说:“还好,睡前还惦记着去小公园玩。她啊,没生病的时候,就别想见到她有安静的样子......”
鲁教授说:“我记得,她爸爸小时候就是个皮猴子。”
简教授浅笑着:“是,又爬树又下水的。”
两位老人压下惨剧带来的悲痛和无奈,尽可能聊了几句轻松的话。
但失去双亲的林昱橦,完全不受感染,刚刚出锅的、热气腾腾的饺子也不动筷子。
“橦橦,吃一个。听话,吃了饭才能吃药。”
好说歹说,林昱橦才吃了一个饺子,象征性地嚼两下,又机械地噎下去。
鲁教授自己也没食欲,拿他没办法,只能倒了水给林昱橦,又从斜挎包里拿出骨折的对症药。
年纪大了,记性不好,眼神也不好。
鲁教授对着说明书上米粒大的小字,看了老半天:“这药......吃几片来着?”
两位老人刚才苦口婆心劝人吃饭的声音,随风遛入小卧室窗口。
家里六岁的小姑娘从里面走出来,马尾辫在睡觉时给压歪了,脸颊粉扑扑的。
她笑嘻嘻地站在阳光下:“爷爷,您叫我吗?”
“曈曈,身体好点了吗?”
“好啦,鲁爷爷好。”
“你看,鲁爷爷带来了小哥哥,他也叫橦橦。”
那天下午,睡醒的小姑娘亮着一双眼睛,看不出半点着凉生病的样子,跑到林昱橦身旁,好奇地打量他。
她关心他打着石膏的手臂和淤青的脸侧,也尝试着和他交朋友,问他疼不疼。
曈曈喜欢礼盒上缎带系的蝴蝶结,一直舍不得把它们拆开。
为了结交这位沉默寡言的新朋友,她只能忍痛割爱,把礼物都拆了,还答应要把其中一本书送给林昱橦。
她问:“《昆虫记》你喜欢吗?”
她不在乎他是否会回答她,坐在他身旁,念念有词,自问自答:“应该会喜欢吧。鲁爷爷可是研究虫子的呢。”
有她在,院子里热闹起来。
盛开的月见草引来几只蝶,很常见的白色菜粉蝶围着花朵翩翩地飞。
鲁教授压低声音和简教授说着未来的计划,老人说,过几天办完退休手续,就会带着林昱橦回南方老家去。
老人边说着,边从铝箔板里按出胶囊和药片。药落在掌心里,递给林昱橦,看着他喝水把药吞下去。
林昱橦吃药时,曈曈在简教授“慢点跑”“可别摔着”的叮嘱声中跑开了。
没过多久,她端着一次性餐盘回来。
餐盘里盛着很大一块奶油蛋糕,蛋糕胚的夹层里裹着水果酱。
形状切得不太好,大概是她自己动手的,裱花都糊了。
她对林昱橦说:“药片很难吃吧?我请你吃生日蛋糕,很甜的。”
奶油和果酱的味道甜丝丝地在空气里蔓延开,她脸颊粉粉的,眼睑也呈现出桃粉色,说话慢条斯理,笑容灿烂。
电视里,广告结束,开始重播新闻。
主持人端庄地面对观众,播报:上星期南方部分地区遭遇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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侵袭,引发洪涝、泥石流灾害......
两位老人不安地看向电视机。
家里的阿姨也知晓其中缘由,拿起遥控器,换到正在播放金庸武侠剧的某个频道。
在一众刀剑叮叮当当碰撞的声音里,曈曈把蛋糕放在林昱橦面前的桌上,试图把手里的塑料叉子放进他没打石膏的左手。
她不知道林昱橦身上发生过多么可怕的事情,只觉得蛋糕好吃的要命,一定要分给这位看起来不太开心的新朋友尝尝。
她笑盈盈地可惜着,说他如果早点来,就能和她一起吹蜡烛,唱生日歌。
林昱橦不需要《昆虫记》,不需要蛋糕,不需要吹蜡烛、唱生日歌,也不需要别人的同情和怜悯。
他只想要他的妈妈爸爸。
他想要他们像之前说好的那样,跟完这个研究项目就带他回家。
妈妈爸爸以前说过,大自然是美的、纯粹的,变化莫测却又令人着迷。
可是自然灾害带走了他们。
晃神间,手里被塞了一把塑料叉子。
在医院里被记者们介绍为“幸存者”的愤怒,卷土重来。
林昱橦把塑料叉子狠狠地掷在地上,在小姑娘错愕的目光中,猛然出手,推开了她。
林昱橦已经几天没有好好吃过饭、睡过觉了,他手脚冰凉,也没什么力气。
可是,手掌触碰到曈曈的肩时,却像推到一个刚从炉子里拿出来的烤红薯,烫,轻而易举就推倒了她。
林昱橦愣了一瞬。
被他推到的曈曈,倒下之后再也没有起来。
三位大人慌慌张张围过来。
阿姨抱起曈曈,惊呼:“天呐,怎么这么烫!”
当天下午,曈曈因高烧被送进附近的医科大学附属医院诊治。
夜里,林昱橦独自坐在院子里,没有等到简教授祖孙俩回来的身影。
夜风吹动篱笆旁花架上的旧报纸,报纸哗啦啦翻开,掉落在地上。
借着月光,也能看清那一页内容。
无非是在报导泥石流灾害的形成原因、受灾区域和灾害情况。
遇难人数的“11”好刺眼。
这个“11”里,有林昱橦刚刚结束研究项目、借住在山边村子里整理资料的妈妈爸爸。
九岁的林昱橦蹲下来,捡起报纸,用力把报纸揉成一团,死死压在怀里。
鲁教授听到哭声,眼镜都没顾上戴,从房间里冲出来,一把抱住蹲在地上低吼着呜咽的小孩。
安慰着,安慰着,想到自己已经去世的一对得意门生,老人也跟着哭了。
两天后,鲁教授办理完退休,简教授家的小孙女也出院了。
曈曈回到简教授家小院子里,一眼看见抿着苍白嘴唇、僵坐在桌边的林昱橦。
她只看了他这么一眼,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
不一会儿,曈曈握着一支可以按出好几种颜色的彩色圆珠笔出来了。
退烧之后,她的脸颊和眼睑不再泛着粉色,白净的脸庞上露出一抹熟悉的灿烂笑容。
像是忘记了林昱橦推倒她的事情,曈曈自然又大方地坐到他身边,拿出一张她自己的照片,翻到背面,趴在桌面画画。
在林昱橦人生最灰暗、最麻木的时候,他遇见一个小姑娘。
她在照片背面,把他在吃的三种药画出来:
一颗一半涂红胶囊,两颗白色圆形药片,一颗黄色椭圆形药片。
院子里盛开的花又引来一只菜粉蝶,警惕地挥动翅膀,飞在他们身边。
曈曈把照片递到林昱橦面前:“听说你明天就走了,这个送给你。”
她的眼睛很亮,有些得意:“这是我和医院的护士阿姨们学到的,这样子画好,以后你就不会忘记每种药要吃几颗了。”
2. 碧凤蝶
五月。
早晨七点,简昕汲汲忙忙往门外跑。
路过玄关,她拖起行李箱,又拎起双肩包,头也不回地说:“妈,爸,我走啦!”
话音未落,迈出家门的脚碰倒了爸爸刚从早市买回来的一盆茉莉......
晴天,阳光很好,院子里养的各类花花草草欣欣向荣。
简昕对着等在院子外面的学长咧了咧嘴,蹲下去,把装在育苗杯里的茉莉扶起来,重新安置在墙边。
身后是妈妈追来的温声责备:“曈曈,你慢点!二十一岁的大姑娘了,还这么冒失......”
简昕拖着行李箱往外面走,边和学长成沐打了个简单的招呼,边按开车子后备箱。
她深深吸气,打算蓄力抬起行李箱,放进后备箱里。
成沐瞧见,先笑起来:“还是我来吧。”
简昕说:“很重的。”
成沐拎起箱子:“嚯,还真是挺重,带什么了?”
“各种参考资料。”
简昕妈妈已经追到院子里,把装在食品袋里的早餐递给她——
涂了黄油、果酱的蔓越莓贝果和两瓶豆浆。
都是她喜欢的。
简昕接过来,把双肩包和早餐放进车里,回头对着妈妈左右手连续做了好几个飞吻动作。
妈妈摆摆手:“山里路不好走,到时候慢点开。”
成沐开门坐进副驾驶位置:“放心吧阿姨,到山路地段我来开。”
简昕妈妈笑道:“那好,有小成在,我也能放心些。”
临出发前,简昕把车窗落下来:“妈,您回头帮我劝劝爸爸。”
“你爸爸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了解?没事,去吧,到了报平安。”
简昕趴在车窗边沿,往屋里瞥:“那他不肯接我电话怎么办?”
简昕妈妈小声给她透露消息:“贝果上的黄油和果酱,都是你爸爸涂的,豆浆也是你爸爸早晨起来弄的。”
简昕眨眨眼,马上露出一脸了然的笑容,对着屋里喊:“爸爸,我走啦!可别太想我啊!”
客厅里,嘴硬心软的那位老父亲冷哼道:“谁想你,快走快走。”
车子驶出小区,成沐才犹豫着问简昕:“叔叔还在为这件事生气?”
简昕说:“多少有点吧。”
简昕大学学的是新闻与传播专业,自己有点小才华:
中学时,她就能给某文学杂志投短篇稿子赚取稿费;
读大学之后,她旁听过中文系的课、参加过喜马拉雅山脉珍稀植物的科考旅行团、自学摄影和绘画......
凭着这些本领,她去年找到不错的实习单位——
地方文旅集团。
简昕爸爸看着她在文旅集团干得津津有味,偶尔加个小班也一腔热血、任劳任怨,就觉得,这样的工作挺适合她。
简昕爸爸还觉得,文旅集团是不好进的,实在不能转正,以后她踏踏实实考个公也不错,最好离家近点。
谁知道临近毕业,简昕突然在餐桌上宣布,自己接到一个好差事:
给在出版社做编辑的学长当劳动力。
还要去深山老林里。
简昕爸爸当然不乐意。
她上学时那些兴趣爱好、社团活动,多参与参与是没问题的。
现在要毕业,要找工作,哪还能由着性子胡闹?
但简昕觉得,学长成沐这次做的图书策划,是非常有意义的。
成沐联系到一位研究昆虫学的退休老教授。
前些年,老教授在自媒体平台上分享过一些关于昆虫的知识。
内容通俗易懂,还带着些博学的老人特有的小幽默。
成沐想根据其中蝴蝶的部分,把这些内容制作成带插图的科普型儿童读物。
老教授答应了。
只不过老教授身体状态不好,已经抱病卧床一年多,没有精力完成文本整理,只能做做内容上的把关工作。
成沐忙不过来,急需一位有文字功底、能给些插图建议、不怕虫的人做助手,当即就想起简昕来。
刚读研时,成沐就常听学弟提起,学生会有一位新传专业的小学妹。
小学妹胆子大得很,以前学生会组织春游野餐,餐布上爬来一只大青虫,像神奇宝贝,足足有手指那么粗。
就她敢用叶片托起它来,说它以后能变蝴蝶。
成沐这项目一忙估计就是大半年,助手能拿到的酬劳撑死也才仨瓜俩枣。
而且这位老教授住在深山老林里,没什么网络信号。除了毕业时想要简历更精彩些的学生,根本没人愿意去。
成沐是记错了简昕的学年,以为她要到明年才毕业,所以找她帮忙。
一见面,听简昕说在准备毕业论文,实习单位又好,成沐瞬间有点懵,只能说老教授身体实在不好,如果不能把他的学识经验留存下来带给后辈孩子,是很大的遗憾。
没想到这句话点燃了简昕的热血,毕业在即,她也一口答应。
简昕还把成沐这句忽悠人的话,也拿出来说给家里人听。
自己添油加醋,说做人不能太市侩,总想着钱钱钱,要做有意义的事情......
结果她爸爸说:“没钱你喝西北风啊。”
简昕家里持反对态度的事,成沐也知道。
眼见着她爸爸还在生气,他心里不安:“那这次的事情......”
简昕拍拍中控区置物架上的早餐:“放心吧,我爸爸嘴硬心软,要是他真不同意,就不会给你也准备早餐了,没看见贝果和豆浆都是两份么?”
成沐开玩笑:“我以为你就这饭量呢。”
简昕“嘁”了一声。
言归正传,成沐挺不好意思地对简昕拱手:“这次,是学长对不起你。”
简昕说:“学长,你要是真觉得对不起我,先把早餐吃了吧,吃完待会儿换你开车。”
成沐以为简昕是要休息,结果她人刚换到副驾驶座位坐下,安全带一扣,立马从双肩包里抱出一本比砖头还厚的书,开始翻。
“这么用功?”
简昕咬一口贝果:“我肚子里那点关于蝴蝶的知识,太贫瘠,怕露怯。”
这次简昕爸爸同意简昕去,是因为遗憾已经发生。
老教授在上个月过世了。
简昕跟着成沐去参加葬礼,在门口遇见了同样去参加葬礼的妈妈爸爸。
据说这位去世的鲁姓老教授,生前是简昕爷爷的旧友,和简老爷子做过一年多的邻居。
那天简昕爸爸送上帛金,对简昕说,在她小时候,暑假期间去爷爷家住,应该也是见过鲁老教授的。
老人家的离世,令简昕爸爸有所触动,之后她再在餐桌上提起去山里这件事,也没听见之前那样强烈反对的言词。
老教授离世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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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童图书的内容把关工作留给了老教授的学生林昱橦。
简昕在葬礼上见过林昱橦。
匆匆一面。
他穿着黑衣黑裤,领口别一枚金色蝴蝶胸针,面无表情地穿过前来吊唁的拥挤人群,去和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交涉火化后的问题。
很多人在哭、在怀念,他的冷静显得格外漠然。
听说林昱橦性格孤僻,简昕并不想被这样的人抓住工作上的漏洞,这几天都在恶补蝴蝶的相关知识。
看得太多,昨晚抱着厚厚的书籍睡着,连梦里都是蝴蝶。
车子里半天没人说话。
过了两个街口,成沐才忽然说了句:“我刚才......听阿姨叫你曈曈?”
“嗯,是我爷爷给我起的小名。”
其实原本是“童”加“羽”的那个字,寓意,飞翔的样子。
连大名也想叫这个字的。
一来,这个字并不常用;二来,简昕小时候学字早,写起来太费劲。
改名字的事,家里商量好久......
简昕叼着贝果扭头:“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成沐又安静了片刻,叹气:“随便聊聊,我有点紧张。”
其实合作对象变成林昱橦这件事,令成沐压力非常大。
这个林昱橦......
且不说他看起来傲慢这件事,他虽然一直跟着老教授,也是其他教授力荐的,资历足够。
但比起享有极高名望的已故老教授,当然还是差些份量的。
成沐的领导们,对林昱橦接手合作还是有些质疑的。
成沐自己也怕搞砸。
简昕没太多想,还当学长是因为林昱橦看着不好相处而紧张。
她安慰学长说,反正不管林昱橦为人怎么样,只要他能用心做这件事,别辜负了老教授的心血和学识,就足够了。
其他的都可以不计较。
成沐心不在焉:“嗯。到时候你和他接触多,要委屈你了。”
简昕笑着:“他能给我什么委屈啊,真要是说什么难听的,大不了我不理他呗。”
他们在路过的镇上随便吃了点午餐,下午进山之后,路面开始颠簸。
简昕晕车,眼看着导航显示再有不到一个小时抵达目的地,她靠着椅背眯了一会儿。
再睁眼,是被巨大晃动给惊醒的。
车子前轮陷进路边的凹槽里,动不了了,成沐正一脸抱歉加慌张的复杂表情,转头看着简昕。
眼下问题挺难办的。
手机已经没信号了,这地方荒无人烟的,连人影都没有,拖车救援怎么叫?
没有车,他们怎么去找林昱橦?
成沐打开车门,把手机伸出去换了好几个角度,依然找不到信号:“学妹,别着急,我去看看有没有其他车经过。”
简昕晕车严重,被大太阳一晒更难受了。
她下车,走远些,吐了一趟。
用矿泉水漱口时,她看见成沐在路边拦了一辆黑色的越野车。
这地方还真有人路过啊......
越野车降下车窗。
阳光刺眼,车主和成沐一样戴了墨镜,黑色上衣领口别着金色蝴蝶胸针。胸针随着他的动作,在强光下静静一闪。
简昕脑子里那点关于蝴蝶的知识没白学,第一反应是:
那枚胸针,应该是碧凤蝶的形状。
3. 雅灰蝶
金色的碧翠蝶轮廓在明媚日光下闪呀闪的,就来到了成沐的眼前。
“在路边拦下的大救星是林昱橦”这件事,令成沐脸上庆幸、想要求助的笑容有瞬间凝固,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成沐说:“是林老师啊,真是太巧了......”
林昱橦一脸平静,微微点头,摘下墨镜看了看前轮陷进路边茂盛野草丛里的白色小汽车。
小汽车车门敞开,方向盘上抱着一个巴掌大小的毛绒西高地玩偶,空调口的香薰是开着小粉花的植物造型。
这一看就是女生的车子。
在林昱橦慢悠悠地转头冲她看过来的时候,简昕捏着矿泉水的塑料瓶子,敏感地和他对视,睁大眼睛——
看什么,车又不是我开的。
“我开的,是我开的。”
成沐举着手,清了清嗓子,和林昱橦商量:“林老师,您看,我们的车可不可以先停在这里,您先带我们两个回去......”
成沐知道,他们约见的地方有卫星电话,可以打给镇里的汽车维修店,叫他们派人过来拖走、修理。
林昱橦的回答就俩字:“可以。”
成沐帮着简昕把她的行李箱挪到林昱橦的越野车上,又帮她拉开后排车门,扶她上车,然后自己跑去副驾驶座陪林昱橦。
简昕晕车的不适还在,一阵阵犯恶心。
幸好路况比之前稍好些,车速也不快,晃动不严重。
敞开的车窗吹进清新的风,胃里的翻江倒海总算得到些缓解。
简昕状态不佳,一直没说话。
林昱橦也是一言不发地开车。
林昱橦的车上没放音乐,也没有广播。这种和几乎陌生的人相处的安静,可把成沐给紧张坏了。
从上车起,成沐就开始找话题——
“林老师,她叫简昕,负责把鲁教授授权的那些内容整理成文字......”
介绍完简昕,成沐又说起事故经过:
不知道是什么小动物,突然从草丛里跑到路上来了。
成沐害怕撞到它,紧急躲闪,没把握好度,把车给闪到路下面去了,还吓出一身冷汗。
要是遇见健谈的人,准会在成沐说完这些话后接茬聊起来的。
林昱橦无动于衷。
成沐又说:“本来约的是三点钟到您那边,没想到我们还提前见到面了,哈哈,哈哈......”
气氛尴尬。
简昕感觉自己都出现幻听了,好像有一排乌鸦嘎嘎嘎叫着从车内飞过。
她拿出手机,找到学长的对话框,憋着笑打了整整一排“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想打趣成沐。
打完才想起来,手机没信号,根本发不出去。
在后面看着成沐几乎要擦冷汗的样子,简昕偷偷抿嘴,笑人家。
越野车驶入小路,又开始摇摇晃晃。
他们行驶过一段被山体遮挡住阳光的路,转弯后光线乍现,骄阳似火,林昱橦衣领上那枚胸针又在闪。
简昕被光线吸引注意力,下意识地往后视镜里多看了两眼。
胸针精致、小巧,和秋冬款大衣上的纽扣差不多大小。
盯着胸针瞧,思维还停留在偷笑学长尴尬吃瘪上,她眼睛弯弯,唇角也抿着笑,却猝不及防,和林昱橦在后视镜里目光相撞。
越野车颠了一下。
他也只是淡淡一眼,又移开目光去看前路。
从这个小颠簸开始,路况又糟糕起来。成沐也不再有精力没话找话,默默按着太阳穴缓解头疼。
在骨头被颠散架之前,他们终于抵达目的地。
过去有很长一段时间,鲁老教授就在这个地方生活。
搞了几十年研究的人,已经习惯了吃苦,不讲究吃穿住行,一切从简。
成沐说这边条件差,简昕早有心理准备。
她还以为是多破旧衰败的房屋,没想到扶着车门跳下车,先看见一栋三层小楼背靠层叠的山峦远景,立在郁郁葱葱植物里。
楼门旁的墙上挂着两个铜牌:“某某大学实践教学基地”“某资源研究基地”。
小楼旁边盖了一栋玻璃房,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研究的,远远看去,像迷你型号的植物园,很可爱。
成沐也晕车了,下车后蹲在草丛里吐得昏天暗地。
简昕一边心不在焉地给学长拍背、递矿泉水和纸巾,一边眼睛发亮地四处看。
她挺喜欢这地方的,尤其喜欢玻璃房。
手掌再拍下去,她听见成沐痛苦的挣扎声:“学妹,再拍我要把胃吐出来了......”
他们住在一层,里面装修风格像老中学里中规中矩、寡淡无味的宿舍,但离玻璃房很近,从窗户能看见里面的植物。
而且旁边就是鲁教授生前的书房和卧室,她过去整理资料也方便。
床上用品要重新铺,汽车维修也要拨电话联系,简昕把自己安顿完毕,已是日暮。
这地方没有她想象中那样漫天蝴蝶飞舞,天黑前只见过几只灰蝶科的小型蝴蝶,敏捷地从草丛里飞来飞去,像蓝色的小精灵。
她恶补的知识太多,一时间消化不完。
同科的蝴蝶种类繁杂,她也要拿出科普书籍翻上半天,才能确定自己见到的是雅灰蝶。
翻完书,简昕发现自己的行李箱里多了几样东西,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衣服下面被塞了坚果仁和压缩饼干。
还有几包妈妈爸爸总说没营养的方便面。
隔壁隐约还能听到干呕的声音,简昕等声音消停些,拿着两包方便面出门,找成沐带着她去寻卫星电话的位置。
她打电话回家,接电话的是妈妈,问她行程是否顺利。
简昕说:“您怎么知道是我呢,万一是陌生人打来的怎么办?”
简昕妈妈笑着:“母女连心,一听电话铃就知道是你。”
“光是我们两个连心吗,爸爸不在家?”
“你猜猜,你爸爸在哪里?”
简昕明知道爸爸肯定在旁边听着,故意说起自己的车子陷在路边的事情。
还要说得特别具体,原因,经过,连汽车维修店的收费情况都说了。
果然有人坐不住了,插声进来:“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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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多少都没关系,你们两个有没有伤到?”
简昕乐呵呵地说:“当然没有啦,我和学长还烧了热水,准备煮您给我买的方便面呢。”
被女儿拆穿,简昕爸爸嫌没面子,不肯再和简昕聊了。
妈妈倒是又叮嘱几句,一会儿说山里温差大,让她多穿衣服;一会儿又说他们虽然给她带了方便面,但能吃到正经饭菜的时候,千万不能糊弄自己......
卫星电话可以和座机分开,简昕听着妈妈的叮嘱,举着它走到窗边。
到底是山区,窗外景象和城市里很不相同。
远处没有任何灯光,山体轮廓在日落后越来越模糊,渐渐融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只余些许虫鸣。
毕竟不是在自己家。
在这里,卫星电话是唯一与外界沟通的渠道,且只有一台。
为了防止林昱橦他们错过其他重要消息,简昕不能总占着电话和妈妈说太久,于是说:“我这边一切都......”
余光里,窗边慢悠悠走过一个高高的人影,吓得简昕一个激灵。
定神看清楚刚刚过去的人是林昱橦,她又忍不住在结束语后面加上一句,争分夺秒地和妈妈吐槽:“一切都好,就是新的合作伙伴不太好。”
简昕爸爸的声音传过来:“怎么了,曈曈,是有人欺负你了吗?”
......爸爸怎么还在听呢。
简昕妈妈在电话里笑:“看你担心的,怎么,你还打算要过去看看?”
隐约听见爸爸说:“都说了让她别去。”
简昕好不容易出来,可真怕她爸爸反悔、死活叫她回家找工作。
她赶紧说:“没有没有,没人欺负我,就是合作伙伴性格太......怎么说,不太好沟通吧。”
其实不仅仅是不好沟通那么简单。
总感觉......
林昱橦好像非常不喜欢他们两个,也不欢迎他们来。
成沐学长都已经那么友善了,一口一个“林老师”地叫着,林昱橦还是不乐意理人。
看年龄,他都不一定有成沐大呢。
就算他长得小,年长成沐一两岁,也不该这样傲慢。
刚才分房间的时候,成沐不过是客套两句,说上次来时,鲁教授带着在这里转过几圈,哪里能做饭,哪里能洗衣服......这些都大概知道了。
简昕想,成沐应该是紧张,一紧张就想没话找话随便说说。
结果林昱橦听完,点点头,惜字如金,就肯多补充那么十几个字,告诉他们每星期二镇上有集市可以开车出去采购食材。
说完,人就走了。
只给他们留了个后脑勺。
荒山野岭的新环境,他这个做主人的连顿饭也不安排,一切都请他们自便。
简昕妈妈为人和善,把简昕爸爸推走,在电话里劝解:“不管别人怎么样,既然已经去了,你要把之前想要做的事情认真做完、做好。”
简昕嘴上答应着“好,我知道了”,心里却有点犯琢磨。
林昱橦对他们有成见?
为什么?
4. 朱蛱蝶
这个问题不止简昕多心在犯琢磨,站在厨房里面对一锅沸水的成沐也是愁眉紧蹙,百思不得其解。
简昕打完电话找过去,就看见成沐拿着方便面袋子,维持着要撕不撕的动作在愣神。
“学长。”
“......欸。”
她冲着燃气灶的方向抬抬下颌:“想什么呢,水都开了,该下方便面了。”
成沐终于回神,撕开方便面的包装袋,把面饼放进沸水。
拆调料包时,成沐闷声说:“学妹,你有没有发现,那个林昱橦对我的态度......”
转头对上简昕的眼睛,成沐突然收住后面要说的话。
欲言又止,但还是没把话说完。
简昕大大方方承认:“发现了。”
她不但发现林昱橦态度有问题,还看见一只粗壮的蜈蚣钻进木制橱柜的缝隙里......
林昱橦的态度,明显让成沐十分在意,又有些丧气。
只是......
要留下来和林昱橦有更多接触的人是简昕,面对她,成沐一时间不好多说什么,只能柔和地笑笑,拿起红烧牛肉面的酱料包,换了话题。
成沐说:“我们两个都晕车吐过,胃肠脆弱,面饼是油炸过的,这个料包也比较油,只放一包吧,免得吃完不容易消化,夜里又要受罪。”
简昕没意见。
她把余下的那包酱料拿起来,放进外套口袋里。
成沐有些疑惑:“你拿它干什么?”
她很随意地说:“泡面又不能总吃,后面买挂面回来,可以用酱料包煮,好歹不至于太难吃。”
“学妹......“
成沐一脸惊讶,去看往蒸汽腾腾的锅里探头的简昕。
舟车劳顿,她已经折腾了一整天,还是精气神十足的样子,半句抱怨和退堂鼓都没有过,只盯着开始散发香气的方便面看:“要是有卤蛋就完美了。”
成沐的惊讶变成感动和不忍:“明天我们去镇上吧,先去陪你买些吃的用的,我再回去。”
简昕说:“好啊。”
这里的厨房装修风格老派,一看就是老人过去会喜欢的样子。
器具清洗得挺干净的,煮面的锅是传统铁锅,橱柜里的碗筷样式各异。
这地方不只是老教授的住所,还是他退休返聘时经常带学生的地方。
现在也和大学里的一些相关专业有合作,临时住着几个在山里检测观察的研究生。
简昕他们初来乍到,不知道这些碗筷是否各有主人,不方便随便用,只能去饮水机里拿了一次性纸杯。
他们把煮好的方便面盛在杯里,打算吃完再续。
没餐桌也没椅子,简昕干脆端着纸杯走到厨房外面,往雨篷下面的台阶上坐。
成沐见状赶紧放下纸杯,拦着她,又从兜里掏出纸巾,展开扑在台阶上:“好歹垫一垫啊。”
简昕叼着一双一次性筷子:“谢谢学长。”
“谢什么。对了,修车费用我出,还有以后的加油费用,你也记得开要发票,我找出版社给你报销。”
“好。”
成沐很内疚:“要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来这种地方受罪。”
简昕咬断面条,认真说:“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我们都想做一些有价值、有意义的事情,一拍即合,才会来这里。”
成沐勉强笑笑,举起纸杯:“那......祝我们一切顺利。”
简昕也举起纸杯:“一切顺利。”
两个工作开局不顺、差点风餐露宿的人,在一盏被夜虫不断撞击的灯盏下,用装着煮方便面的纸杯碰了杯。
隔天刚好是星期二,一大早,成沐来敲简昕的房门。
说是借到了一台车,要带她去镇上采购。
简昕很早就起床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她在室外跑了一圈,还拍了几张朝霞。
成沐来敲门时,电脑里下载好的蝴蝶记录片她都已经快看完了,随手拿了件外套,跟着成沐往外面走。
外面草地上停了几辆车,应该是暂住这边的那几个研究生开过来的。
简昕和学长开玩笑:“昨天你才刚出过事故,谁这么大胆子,还敢把车放心借给你?”
成沐带简昕走到越野车旁,憋出个名字:“林昱橦。”
“林昱橦?”
简昕往天上瞧,“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怎么突然变友善了?”
成沐说,本来没打算和林昱橦借的,但早起出门遇见他,他直接把车钥匙丢过来了。
简昕说:“哦,那他还算有点人情味。”
成沐毕竟是出版社的工作人员,还是个负责全流程的编辑,一堆选题和方案会议要开,不可能一直留在这边。
陪着简昕去最近的镇上逛完、买完东西,成沐就没再回来,直接从镇上出发,坐火车赶回去进行其他工作。
简昕自己开着林昱橦的车回到小楼,没见到林昱橦的人影。
她把车钥匙往林昱橦的房间门上一挂,避免和他做任何没用的交流,准备投入工作。
那天她第一次进入到鲁教授的书房。
书房里打扫得一尘不染,墙上挂着老教授生前的奖状、锦旗、照片......
老教授不太会拍照,每张照片都是严肃地绷着面孔。
照片上那张相同的容颜皱纹越来越多,头发越来越白,还是坐在学生中间,腰背挺直。
简昕看着照片里的老人。
爸爸说,她小时候应该是见过这位老教授的,可她怎么想也没印象。
或许是年龄太小。
也或许是爷爷身边老人太多,她没能记住鲁教授。
简昕把照片看了一遍,来之前要帮成沐把儿童科普类图书做好的决心,现在在各个年龄段的鲁教授的注视下,变得更加坚定。
在这种热血的动力下,她把电脑搬进书房,一头扎进工作里。
老教授的所有资料都被分门别类贴好标签,整齐地摆放在书架里。
仅仅这次要用到的、蝴蝶相关的知识内容,数量都十分惊人。
视频、录音、文章、随笔......什么形式都有。
她的整理工作也很繁重。
在这个没有网络和信号的地方,简昕的智能手机彻底沦为手电筒和照相机,笔记本电脑也只能用来播放提前下载的纪录片、整理文稿。
生活倒是变得很规律——
每天早起就冲进书房里翻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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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对着电脑敲敲敲......
晚上用卫星电话打电话给家里人报平安、偶尔给成沐打电话汇报工作进度。
唯一不规律的事情就是吃饭,忙起来总是忘记时间,经常是早起吃过一顿饭,到天都快黑了才想起来饿。
这事简昕不敢和爸妈说,怕挨训。
之前去镇上,成沐给简昕买了些水果,让她补充维生素。
那天她从镇上回来,和刚从山上下来的几个研究生遇到,他们拎着红外相机和户外发电机。
他们很友好地和她打招呼,见她一个人提东西吃力,还好心过来帮她提。
研究生们好奇:“你怎么总一个人行动啊,在研究什么课题?”
简昕和他们简单聊过几句,把水果给他们分掉一大半。
剩下的水果被她放在厨房里,她满脑子都是工作问题,根本想不起来吃。
几天之后,她看各类蝴蝶的图片看得眼花缭乱,受资料里一幅叫《石窗台上的三个桃子与一只优红蛱蝶》的十七世纪荷兰画作启发,总算想起去厨房找水果吃,结果发现,好几个橙子已经悄悄烂掉了。
至于密封在同一个袋子里的几个幸存橙子,吃掉对身体有害处,丢掉她还有点舍不得......
简昕想了个办法,把那些橙子处理成切片,找了没用的纸盒装着,放进树林里的草丛。
两个小时后,她再去树林里看,果然吸引来十几只蝴蝶。
就是颜值不太高,锯齿状的外翅边沿看起来破破烂烂。
如果她没记错,它们应该是朱蛱蝶。
观察这些蝴蝶的时候,简昕看见了林昱橦。
这些天看来,林昱橦好像不是每天都会留在这里的。
那辆黑色的越野车经常不见踪影,他本人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上次看见林昱橦还是两天前,简昕亲眼看着他拿钥匙开门,进了那栋玻璃房。
玻璃房是田园风格的红砖墙围、白色框架、拱形穹顶,玻璃板明亮透明。
简昕听那些研究生说,只有林昱橦自己有钥匙。
这次再见林昱橦,他还是去玻璃房。
她垂涎那里已久,但又觉得这个林昱橦都不愿意给他们好脸色看,她这几天整理资料也是尽可能自力更生,不去求助。
这种借钥匙的小事,她更是懒得去上赶着去吃瘪了。
可是玻璃房真的诱人啊,里面有好看的蝴蝶,比来吃烂橙子的朱蛱蝶好看多了。
眼见着林昱橦又进去了,简昕叹了口气,准备继续回去和那些蝴蝶资料作斗争。
有什么了不起,漂亮蝴蝶看不到,图片她可有的是。
想看什么蝴蝶图片上能没有?
下午的阳光很好,立夏之后山里的气温也算舒适宜人。
简昕路过玻璃房,还是忍不住往里面看一眼。
林昱橦还是穿一身黑色,身影在苍翠欲滴的环境里格外明显。
林昱橦坐在一丛她叫不出名字的茂密植物旁,戴着黑色口罩,用注射器往一只死掉的蝴蝶腹部注射着什么。
简昕驻足。
她看见他用镊子夹着蝴蝶,把一根细细的昆虫针刺进蝴蝶的中胸,指腹缓缓推动针头,把它钉在展翅板上。
5. 木兰青凤蝶
林昱橦应该是在做蝴蝶标本,垂着眸子,动作娴熟,精准利落。
简昕看着他把蝴蝶翅膀展开。
距离稍微有些远,又隔着各类种植在玻璃房里的植物,只能勉强把蝴蝶翅膀上的颜色、花纹看个大概。
是木兰青凤蝶?
还是黎氏青凤蝶?
简昕就这么站在玻璃房外,没有察觉到,自己竟然就这样跟着看完了林昱橦做标本的全过程。
直到他收起工具,开始用消毒湿巾擦拭手指,才猛然回神。
简昕皱了下眉,转身往回走。
玻璃房里的人慢悠悠抬眼,看着简昕刚才站过的方向,起身时,把擦过手的湿纸巾丢进垃圾桶。
后面几天,简昕依然非常忙碌,和成沐通电话时得到消息:
这周末成沐也要加班,领导让成沐利用休息时间去联系目前正在对接的某位作者。
分身乏术,不能来了。
成沐大概是感到抱歉,电话里传来的声音都充斥着中气不足的内疚感:“学妹,你那边一切都好吧?”
安装卫星电话的房间里有一张棕红色的老式办公桌,有种中学校长办公室的气质。
简昕靠在桌边,偶然瞄见窗台上有一只死掉的蛾子,她看着那只和蝴蝶同为鳞翅目的小昆虫,安慰学长:“放心放心,我这边都好。你怎么不问问我工作进展顺不顺利?”
“......工作有什么问题吗?”
简昕笑起来:“当然没有。”
成沐说:“那这两天......林昱橦态度怎么样,没有为难你吧?”
这句话,每次打电话成沐都会问。
简昕来这边一个星期,和林昱橦碰面的次数寥寥无几。
话都没说过,何谈为难。
而且林昱橦可能只是性格有些问题。
虽然明着不待见他们,却也没有在暗里使什么绊子。
老教授授权给他们的资料,完备整齐地码放在书柜里面,不见任何缺少。
简昕估摸着进度,大概再有四、五天的时间,她就能结束第一部分内容的整理工作。
成沐也说了,下个周末一定能腾出时间赶过来和她配合。
也就是说......
等他们把第一部分内容整理好,就该去找林昱橦了。
林昱橦毕竟是把关内容的人。
哪怕他再不情愿,再讨厌他们,他也必须要把自己的本职工作做好。
“那就下周末见。”
挂断电话,简昕走到窗台前。
走近观察才发现,触角形状不像是蛾,倒很像她之前在资料上看过的某种弄蝶。
因为一时想不起,她暗自吐槽自己学业不精,托起那只小小的、微凉的蝴蝶尸体,回去查资料去了。
工作上的热情和忙碌,以及对蝴蝶的兴趣,令简昕忽略掉很多问题。
比如,成沐对这个项目渐消的积极性;
比如,她放在镇上汽车维修店的车子。
等她想起那辆被她遗忘的小汽车,已经错过约定的取车时间好几天了。
去山里观测的几个研究生已经离开,林昱橦的黑色越野车也不在。
简昕不能亲自取车,只好打电话给维修店的修理师,请对方帮忙,把她的车子开过来。
“那就麻烦您了,钱我会另付的。”
简昕想了想,又问:“能不能拜托你们帮我代购一些食材?我可以再支付一部分代购费用。”
修理师很好说话,还和简昕开玩笑,说她留下的号码一直打不通,他们险些以为这辆小汽车有什么不正当的来头。
修理师说:“我走不开,晚饭时间让我徒弟给你开过去。”
这件事情处理完,简昕又回到房间,去对着电脑敲敲敲......
忙起来时间过得飞快。
音频里,老教授带着些方言的声音,正在讲述着“亚种”“生殖隔离”等概念。
她反复重听,还是觉得这部分她理解起来都有些困难,作为儿童科普类的图书内容来说,过于复杂。
简昕把电脑界面切到备忘录,隐隐听见窗外的汽车声。
她手上动作没停下,一边敲出“19分04秒内容需改进再保留或者删除”的字样,一边扭头往窗外看。
果然是她的车。
但车上下来的人不是修理师的徒弟,而是学长成沐。
成沐正对着简昕的窗口方向微笑。
简昕已经与世隔绝地忙了十多天,乍一看见学长从车里迈出来,简直是见到亲人,放下工作就往外面跑。
简昕很惊喜:“你怎么突然来了!”
成沐笑着:“不是说好周末我会过来么?”
“今天是星期六?”
“嗯,忙糊涂了,星期几都不知道了?”
简昕还真是把时间给忙忘了,以为今天是星期五呢。
成沐是坐火车赶过来的,先到镇里,找车过来时路过汽车维修店,刚好简昕的车在,他交完修车费用,直接把车给开回来了。
简昕打开车门,往车里看:“我拜托他们买的东西呢?”
成沐纳闷:“什么东西?我没听他们说过啊。”
列出来的美食都没了,简昕人往车里钻,成功在车门储物盒里找到以前放进去的饮料。
她抠开易拉罐:“这里冰箱快空了,我也快要喝西北风了......”
成沐说:“这样,你把单子给我,我明天再开车去趟镇里。”
他们这边正聊着,又听见汽车声。
简昕和成沐几乎是同时转头看去——
绯色晚霞铺满西方天际,朦胧的山峦轮廓绵延不绝。
像电影宣传海报。
林昱橦那辆黑色的越野车,打破画面的宁静,在崎岖的路面上颠簸行驶。
亮着的车灯和披着霞光的锃亮车体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他们身旁几米远的地方。
林昱橦下车,成沐主动和林昱橦打了招呼:“林老师,您回来了。”
林昱橦和之前一样,略点头,并不和他们多说什么,单手托着快递纸箱往玻璃房方向走。
林昱橦走后,成沐和简昕面面相觑,然后成沐突然惊呼:“学妹,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简昕喝着饮料,自己没怎么察觉:“没有吧。”
成沐很夸张:“什么没有,你这......看起来至少瘦了三、四斤,这段时间你到底有没有好好吃东西啊?”
简昕把车锁好:“有啊,不过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馋涂了黄油和果酱的贝果......”
不远处的林昱橦把钥匙插进门锁里,转过头,看了两眼:
夕阳把他们两个人的脸色映得酡红。
简昕微仰着下颌喝饮料,满脸成就感,没拿饮料罐的那只手推着成沐的背,高高兴兴地往楼门口走,说要带他看看她的最新劳动成果。
简昕和成沐进了楼门。
林昱橦也收回视线,走进玻璃房。
隔天一早,简昕刷牙时听到敲门声,叼着牙刷跑去开门。
成沐穿戴整齐,手臂上搭着一件黑色外套,说自己已经和林昱橦说好了,蹭他的车一起去镇里。
薄荷牙膏太辣,简昕的话没说出口,皱着脸做了个“等一下”的手势,掉头跑回卫生间。
吐掉泡沫,又漱了两次口,她才拿毛巾擦着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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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门口,问成沐:“蹭林昱橦的车?你什么时候和他这么熟了?”
成沐说:“也不是熟,凑巧而已,我去给他送老教授的照片,遇见他刚好要去镇上办事。”
简昕没听说过,问:“什么照片?”
“老教授去参观我们出版社时,在接待室里面照的。对了,给你这个,玻璃房的钥匙。”
简昕眼睛一亮,对成沐竖起大拇指:“厉害啊学长,这都能借来?”
“知道你感兴趣。”
“那我随时都能进去看吗?”
“随时。”
林昱橦愿意借车、借钥匙。
这样算起来,他对他们的成见应该也没有多大?
也许他和她爸爸差不多,都是那种嘴硬心软、面冷心热的性格。
又或者,林昱橦傲娇、慢热,半个月才终于有点习惯和他们之间的合作关系?
要真是这样的情况,还算挺不错。
毕竟昨晚,简昕给成沐看过了第一部分的整理内容。
有几个特别专业的地方,他们两个都是有点摸不准老教授要表达的意思,确实需要去找林昱橦沟通、解惑。
早晨简昕还这样琢磨着,临近中午,成沐他们回来,她才发现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当时她正在玻璃房里看那些植物和蝴蝶。
原来玻璃房里有一间单独的观察小屋,安顿着一些不同的悬蛹和缢蛹。
她还看到一枚快要羽化的蛹——
蛹壳接近透明,能看清翅膀花纹。
本来想多逛逛,再转头,发现林昱橦的车已经停在外面。
简昕担心成沐买了太多物品,暂时停下来,打算去帮忙,结果一出去,她就察觉到他们的气氛不对劲。
林昱橦就不用说了。
这个人还是老样子,黑衣、黑裤、金色的蝴蝶胸针,在大太阳底下戴着墨镜,唇形放松。
从来就没见过他能有什么情绪。
简昕察觉到的不对劲,主要体现在成沐身上——
成沐的脸色非常不好看。
造成这种气氛的原因,简昕尝试着问过,成沐却闭口不谈。
下午整理文稿,成沐还是沉默不语,像锯掉嘴的葫芦,工作效率也低到离谱。
晚饭还是泡面,吃过饭,成沐和简昕说他是晕车不舒服,先回房间去了。
简昕虽然担心,但没办法。
朋友也有界限,总不能勉强对方开口去谈不想说的事情。
成沐的状态令简昕也惴惴不安。
她怀疑是合作的事情出了问题,毕竟最初的合作是鲁教授本人答应的,也许林昱橦根本不想接手这件事。
结束工作后,简昕睡不着,拿着钥匙去了趟玻璃房。
她在观察室里找到那枚快要羽化的蛹,小心翼翼取下来,放进观察箱里,想要熬夜等着看蝶蛹羽化。
夜里十二点多,林昱橦在楼上看见了玻璃房里亮着的灯光。
他披了件外套过去,一进门就看见简昕趴在桌子上,枕着手臂,睡得很熟,另一只手还紧紧握着桌面上的手机。
桌旁有一棵柠檬树,几只蝴蝶落在叶片上陪她睡着。
透明观察箱映出简昕熟睡的面容,鼻尖不知道是压的还是着凉,有一点点粉色。
安置着蝶蛹的观察室里有恒温恒湿设备,室温25℃,湿度80。
但简昕在观察室外面。
山里才几度?
玻璃房又不保温,她竟然穿着短袖就这么大咧咧地睡着了。
小时候高烧晕倒的教训都忘了?
林昱橦看着简昕的侧脸。
他想:嗯,的确是瘦了。
6. 白弄蝶
晨曦透过稀薄的山间雾气,轻柔地落进植物蓊郁玻璃房里。
简昕被阳光晃到,眼睛只舍得睁开一条缝。
桌上布着柠檬树枝叶的轮廓,灰色,影影绰绰,椭圆形叶片被光线拉得更长。
意识渐渐清醒。
简昕视线刚聚焦,就瞧见一只肥嘟嘟的青虫在离她最近的树枝上缓慢爬行。
鲁老教授留下的资料里,一字一句都显示出对昆虫的爱。
老人打心底里认为,大自然是神秘的造物主,而昆虫则是习性各异的、可爱的孩子们。
老教授的某篇观察日记里这样写:
昨天新羽化的小柑橘凤蝶,不如老大和老二稳重。
它一惊一乍,饭量也不如它们大,竟然喜欢展开翅膀在地上睡觉......
如果给它起名字,该叫它“笨笨”吧。
这些言论,专业性的讲解或者非专业性的感叹,都影响着简昕,让她对这些虫虫蛹蛹蝶蝶的热情程度创了历史新高。
以前她只是不太害怕各类昆虫,偶有好奇。
是来这里之后,她才开始对它们产生更多的感情。
简昕趴在桌上,甚至和那只青虫打了个招呼:“早啊,柑橘凤蝶的小幼虫,要平平安安长大啊。”
玻璃房的清晨很能令人感觉到自然的生机,哪怕只是面前的一棵柠檬树——
柠檬树枝头垂着黄色的柠檬果,不止有表皮柔软的末龄幼虫、闭合翅膀在树上停歇的柑橘凤蝶成虫,还有绿色的蝶蛹......
等等,蝶蛹?
简昕想起昨晚来玻璃房的目的,马上坐直,去看观察箱。
蛹已经羽化了。
羽化后的蝴蝶也已经完成展翅,正安静地抓着空空如也的蛹壳休息。
简昕一阵懊悔。
最近是有点累,她昨晚只用手机录到了蝶蛹里微小的动静,才十几分钟,没等到羽化,就握着手机睡着了。
简昕四肢僵硬,起身时,发现自己身上披着一件男士外套。
......黑色的?
简昕自觉和林昱橦之间没有什么交集,总不会是他。
应该是成沐。
昨天成沐去镇上,不是也带着一件黑色外套么?
多亏了这件外套。
她这一觉睡到六点钟,倒也没有着凉,只是有点腰酸、背痛、腿抽筋,扶着桌子缓了好一会儿,走路还一瘸一拐。
山里的空气带着一丝清爽的甜味,天空很蓝、很高,鸟啼和虫鸣很热闹。
简昕抻着懒腰路过厨房,随意地往窗户里面偏了下视线,意外地看见成沐。
成沐在煮早饭,看起来比昨天状态好很多,心情还算可以的样子。
简昕拄着窗台和成沐打招呼:“早啊学长,我还打算晚点去找你的,在煮什么?”
“早,我想着煮些小米粥喝......”
她笑着:“有我的份吗?”
成沐也笑了:“还用问么,管够。”
简昕站在厨房窗外沐浴阳光:“学长,昨天林昱橦欺负你了?”
成沐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样子,笑容和煦:“别乱说,人家能欺负我什么。”
简昕说:“那你昨天怎么魂不守舍的,整整一个下午啊,四十分钟的视频文稿都没整理完。”
成沐有些支吾:“我和林昱橦就是聊了聊合作的问题,沟通不太顺利,再加上我昨天也确实是晕车,不舒服......”
怕什么来什么。
简昕有点发愁:“是不是林昱橦反悔了?”
他们都努力这么久了。
而且鲁老教授留下的资料都那么宝贵,为什么林昱橦不能和他们一起齐心协力,用心把它们制作成书籍?
简昕琢磨着:“要不,我去找他说说......”
成沐不知道在想什么,用汤勺搅动着粥锅:“还是算了,你别去了。”
成沐说,沟通是他身为编辑应做的工作,他要是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好,就更对不起简昕叫的学长了。
这个问题成沐不欲再谈,关掉燃气开关:“粥煮好了,进来吃饭吧。”
“我先回去洗漱,给我留一碗粥。”
“嗯,去吧。”
简昕往自己房间跑,跑到楼门入口,在墙根发现一只死掉的蝴蝶。
是白弄蝶,和之前在窗台上捡到的一样。
她小心地放进掌心里起来,又想起什么,对着厨房方向说:“你的外套还在玻璃房里,刚才忘记给你拿了。”
成沐没听清,从厨房探头出来,只看见简昕跑进房间的一瞬背影。
吃过早饭,简昕还是决定去找林昱橦。
可能以为她是去找林昱橦挑事的,成沐把头摇成拨浪鼓,相当不赞成。
简昕绷着脸逗成沐。
她说,不行,这个场子他们必须得找回来,怎么能任由林昱橦随便拿捏,她要去找林昱橦大吵一架,吵不赢就动手。
成沐没想到学妹这么暴力,目瞪口呆:“......吵架?动手?打架你就能赢了吗?”
简昕捧着粥碗,破功,“噗嗤”笑出来:“我当然打不赢啊。”
林昱橦比成沐还要高,看起来有185cm以上。
她怎么能打得过?
成沐把碗筷收进洗碗池:“那你刚才......”
“开玩笑的,我是去找林昱橦谈正事。昨天我们讨论完,不是发现很多摸不准的问题么,你忘了?”
不知道林昱橦到底说过什么,让成沐一提到他就有种投鼠忌器的束手束脚感。
成沐居然有些心虚:“但是你现在去找他......”
简昕不开玩笑了,举三根手指:“我真不会惹事的,就只谈工作。”
林昱橦的房间在小白楼的最顶层。
抱着笔记本电脑和资料上楼梯时,简昕还预想过,待会儿就算林昱橦态度过分,她也不能激动。
成沐这份工作不能丢。
起码不能因为她而丢。
三楼,长长的走廊里好多扇门,都长一个样。
简昕也不知道林昱橦到底在哪,犹豫着要不要都去敲敲看。
一扇门被从里侧推开。
走廊里多了一束明亮光线,林昱橦见到简昕并不惊讶,停下来,看着她。
简昕和林昱橦不熟。
她用和成沐相似的礼貌语气开口:“林老师,我是简昕。最近整理文稿时遇到些问题,想麻烦您帮忙看看......”
她看了眼他手里的车钥匙,察觉他要出门,“您什么时间方便呢?”
林昱橦默了一瞬,转身进屋,没关门:“现在,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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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昱橦的房间挺大,应该和楼下鲁教授的书房是相同的朝向和面积,风格也一样很老派。
物品多到有些拥挤,资料和书塞满矮柜,连墙体上都是满的。
简昕走进去,视觉上的震撼令她一时间移不开眼睛。
左手边的整面墙壁挂满蝴蝶标本相框。
大大小小的各类蝴蝶,至少有两千只,像博物馆里的标本墙。
但林昱橦的蝴蝶标本并不完美。
那些蝴蝶,很大一部分都是翅膀破损的。
简昕想到这几天保存起来的两只白弄蝶尸体,脱口而出:“您这些也是用捡到的蝴蝶做的吗?”
说完就后悔了。
她想,我和他搭话干什么,我又不想套近乎,要是他像在车上那样不说话,我多尴尬啊......
林昱橦居然回答了:“是。坐吧,你想喝水还是喝茶?”
“......喝水吧,谢谢。”
和所有可以会客的老办公室一样,房间里有一张黑色的皮质沙发。
简昕坐到沙发上,趁着林昱橦背对自己倒水的时候,去打量另一面墙。
墙上也有蝴蝶标本,更多的是各种照片,里面有很多她不认识的老人合影。
林昱橦端着装满水的黑色陶瓷杯,把它放到简昕面前的茶几上。
简昕也顺势收回视线,打开电脑,把自己每天埋头苦干、用心整理的文稿给他看。
她希望林昱橦看过文稿后,能接收到他们合作的诚意。
这也是简昕执意要来找林昱橦的原因之一。
昨天成沐那个样子,让简昕有点后悔,觉得自己不够周到。
她知道,自己整理和润色后的文稿还是拿得出手的。
要是之前的半个月里,她能分出一点点时间来接触林昱橦,也许他就不会为难成沐了。
林昱橦没有坐下,单手托着笔记本电脑站在沙发旁边看。
房间里非常安静,能听到挂钟秒针走动的细微声音。
足足过了十几分钟,林昱橦才开口:“做得很用心。”
简昕心里一喜。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林昱橦紧接着抛出来的问句。
他问:“这么用心,你学长知道么?”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林昱橦对成沐成见这么大的?他是觉得成沐不够用心?
成沐是简昕并肩作战的同伴,林昱橦只是难搞的合作对象。
简昕当然是帮着成沐的:“我是成沐的助手,我做的他是知道的,你是觉得文稿哪些内容有问题吗?”
林昱橦摇头:“倒也没有。”
“那你是什么意思?”
“又不说‘您’了?”
简昕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火药味,语气还有一点点冲:“抱歉,如果林老师有需要,我会一直以‘您’称呼的。”
林昱橦波澜不惊:“没这个需要。”
简昕总觉得林昱橦在阴阳怪气什么,而且带着些她不明白究竟从何而来的情绪。
求人办事可真难啊。
就算她听出来不对,也还是得应着头皮请教他。
简昕问:“林老师,如果文稿还行,我可以问您几个问题吗?”
林昱橦抱臂靠在桌边,点头:“你问。”
7. 柑橘凤蝶
“你问”这两个字,浇灭了简昕心里的不满。
还是那句话:
只要林昱橦能用心做这件事,别辜负了老教授的心血和学识,就足够了。
其他的都可以不计较。
既然他没有轰她离开的意思,她也就翻开电脑里的备忘录,把自己描述不清晰的几个概念,一一找出来。
“林老师,这里,鲁教授提到过,‘有些蝴蝶聚产的卵分布方式很特别’,但没有举例......”
林昱橦反应很快,她话都没说完,他已经了然地给了答案:“耙蛱蝶。”
简昕一愣。
她想在备忘录后面打下这个名字,指尖搭在键盘上,动作稍有停顿,打出“蛱蝶”。
她不知道前面的“ba”究竟是哪个字。
林昱橦走过来,俯身,挪了下电脑,直接在键盘上敲出她在犹豫的字。
简昕说:“谢谢。”
林昱橦不理简昕这套人情世故的客气:“说下一个问题。”
简昕没有再挪动电脑,自己往电脑这边挪了挪坐姿,熟练地翻到文稿的某页数:“这里,我以为和迁粉蝶名字相似的蝴蝶,是梨花迁粉蝶。但它的后翅并没有黄色斑......”
林昱橦应该跟了鲁教授很久,显然十分了解鲁教授的思维方式和语言习惯。
看完、听完,他抬眼,问她,这部分文案是不是根据录音整理的。
“是。”
“鲁教授说的不是迁粉蝶,是绢粉蝶,和它名字相似的是小檗迁粉蝶。”
果然术业有专攻。
林昱橦凭借掌握的专业知识,很轻而易举就能解决简昕想不通的地方。
问题讨论起来你来我往,气氛也算融洽。
除去那些小的知识点和概念,第一部分文稿里现存的最大问题有两个:
“亚科”概念怎么表述清楚;
同为鳞翅目,蝴蝶和蛾的区分方面,内容太过简略。
简昕之前一直认为,关于“亚科”这个概念,鲁教授讲得比较专业。
她想要把鲁教授的表述描写得通俗些,趣味性强一些,却不知道怎么办。
正讨论着,余光里有一道小小的影子,从桌面上的柑橘类盆栽方向翩翩而来。
简昕一时间没能反应,只感觉它落在她身后的什么地方,下意识询问:“是蝴蝶吗?”
“柑橘凤蝶。”
“玻璃房观察箱里的那只?”
“嗯。”
林昱橦并没有因为这件小插曲就停下正事,只说了声“别动”,然后伸手把那只凤蝶接到食指指背上。
柑橘凤蝶很美,在他手上乖乖地扇动翅膀。
他一边说着给她的问题建议,一边站起身,把凤蝶送回盆栽那边。
他们已经花费了好几个小时讨论这些,简昕昨晚没睡好,一直探着身子去看电脑屏幕,肩颈又开始泛酸。
她侧头去看林昱橦。
他重新坐下来,操纵着鼠标,下滑着:“稍等,我看一下这部分内容。”
林昱橦的态度不像设想中那样傲慢。
他先花时间看了“亚科”部分的文稿,然后看了老教授的原视频,堪称认真。
她有些思维发散地想:
如果他并不排斥认真做好鲁教授的书籍,为什么表现得如此矛盾?
林昱橦敲了敲茶几桌面:“走神了。”
简昕一惊:“不好意思。”
“需要醒醒神再继续么?”
“不用......”
简昕端起陶瓷杯喝了两口水,“您真的有点像老师。”
“做过助教。”
“哦......但,您方便把刚才我错过的内容再重复一下么?”
林昱橦把适合做“亚种”的蝴蝶列出来,甚至起身去拿了一些资料和书籍,连同之前说过的耙蛱蝶的蝶卵照片带给她看。
“这些亚种和地域的图片列出来,有对比才能有记忆点。”
林昱橦讲解的语速很适合做笔记。
他说着,她就跟着不停地敲击着键盘,记得特别认真。
沟通过这个问题,已经是下午一点。
还剩下最后一个“蝶和蛾的区分问题”,但时间太晚,简昕实在不好意思再拉着人继续。
她看了眼放在办公桌上的越野车钥匙,问:“林老师,您下午还有空么?”
“有。”
“但我看您是准备出去的样子......”
林昱橦不答,反问:“午休一个小时够吗?”
简昕点头。
文稿里遇到的问题即将解决完毕,她正处于亢奋状态,其实根本不需要午休。
林昱橦说:“那我出去一趟,一个小时回来,回来再继续?”
避开林昱橦的性格问题和莫名其妙的阴阳怪气不谈,其实简昕挺喜欢和林昱橦这类人合作的。
足够聪明,足够专业,也足够有效率。
简昕问:“林老师,您这些资料......可以借我看看么?我想把我们刚才说的问题再细化一下。”
“现在?”
“现在。”
意思是,不打算吃午饭了?
林昱橦拿起车钥匙,转头看简昕——
她昨晚大概没睡好,这几个小时里总有去按肩颈的小动作。
和鲁老头他们一样,也是忙起来不要命的人。
她根本没在惦记午休的事情,只是眼睛发亮地盯着桌上那些资料,看起来像在打如意算盘,预估她自己一个小时能不能把它们看完。
前天晚上,林昱橦路过接待室,看见简昕用肩膀和脸侧夹着卫星电话,把窗户推开。
她嘴上和人说着“想啊,想吃我爸爸给涂好黄油和果酱的贝果”,手里拿着树枝,状似波澜不惊地把一只大腹便便的肥蜘蛛从窗户里送到外面。
抖落蜘蛛时,肩膀还是轻微地缩了缩。
大蜘蛛落地,一溜烟跑了。
她关上窗户,搓着手臂的身影落在草地上。
隔着老式楼房不隔音的单层玻璃窗,林昱橦听见简昕不知道在忽悠谁。
她说:“环境很好啊,舒适宜人空气好,是花钱都住不到的好地方。”
还幽默地补充,“要是喜欢蜘蛛蜈蚣,那就更好了,这里简直是天堂。”
林昱橦说:“书柜里没上锁的资料都可以看。”
“......谢谢林老师!”
简昕贪图对方无偿的资料共享,把成沐堆满笑脸的客气学了个八成像,一路恭恭敬敬送林昱橦到走廊。
本来想着送他下楼的,被林昱橦给拒绝了。
这个人特别不识好人心,说再这样“您”来“您”去的资料就不借了。
说完,人就干脆利落地下楼去了。
简昕撇撇嘴,在林昱橦的房间里埋头苦干,整理刚才的问题。
紧锣密鼓地忙活完,简昕和林昱橦房间的柑橘凤蝶告别,准备下楼觅食。
刚行走进厨房,已经耳尖地听见汽车声。
简昕匆匆打开冰箱,里面竟然有黄油、草莓果酱和面包片。
还得是学长啊。
她昨天刚和成沐嘀咕过,成沐就从镇上给她买回来了,简直是“及时雨”。
简昕涂好面包片叼着出门,遇见成沐都没停下脚步,一阵风似的。
成沐在身后问简昕,这么急急忙忙,是要干什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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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昕嘴里咬着面包,往上指了指楼梯上林昱橦的背影,然后跑着追上去。
简昕追到一楼半,转身对成沐挥了挥手里被咬掉一口的面包。
她用口型说,谢谢学长!
林昱橦听见脚步声,停下来,看一眼她手里的面包片:“上午的问题整理完了?”
简昕当人家是怀疑,还挺得意,比了个OK的手势:“全部。”
等几秒,没回应。
她收敛笑容,默默吃着面包片,心想,怎么就忘了自己和他不太熟了。
走到三层,进房间之前,林昱橦才说:“为什么想要做这本书。”
为什么呢?
最初成沐找到简昕那会儿,带简昕去了母校附近的常菜饭馆。
成沐给简昕倒一杯免费茶,说,有个不赚钱但有意义的工作,问她是否感兴趣。
后来,成沐也问过她为什么会爽快答应。
简昕那时候说,她小时候对昆虫感兴趣,喜欢蹲在院子里看蚂蚁搬家、蛐蛐打架;也观察各种蜜蜂、蜻蜓、蝴蝶......
她很想知道它们都是怎么生活的,知道的越多越好。
可惜的是,那时候手边没有几本能引起她进一步兴趣的书籍,再后来,那些兴趣,也就不了了之了。
而下一个像她一样感兴趣的孩子,也许就能在书店里找到这本书。
简昕当时和成沐是这样说的,现在也和林昱橦也是这样说。
她也想趁机打消林昱橦对他们的成见,借着气氛和谐,多说了两句。
“这个项目是成沐学长主动找到我的,他想把这本书做好的决心不比我少,你知道成沐的手机屏保是什么吗?”
林昱橦像没听见,开门进房间。
房间茶几上还摊着笔记本电脑和一大堆资料、照片,简昕拿着她的面包跟着进去。
她还是坚持告诉他:
成沐的手机屏保,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某文学杂志最年轻的编辑的一句话。
那位编辑把作者比喻为宝石,而“抹去宝石上的灰尘,这就是编辑的意义”。
成沐想成为那样的编辑。
简昕说:“你也想让鲁教授留下的这些,变得有更多人看到、更有价值吧?”
这个问题简昕没得到答案,也不知道林昱橦有没有听进去。
因为他只说:“吃完我们再开始。”
简昕撇撇嘴,把面包吃完,然后重新投入到工作里。
他们花了一个多小时,探讨最后的内容。结束后,简昕问林昱橦:“林老师,请问,这些照片是鲁教授拍的吗?”
“有一部分是。其他的,是我和其他教授拍的。”
简昕问:“如果我们想用在书里,你这边会考虑把照片授权给我们吗?”
简昕那些把书做好的言论,并不是忽悠人的漂亮话。
林昱橦能看出来,她的确十分努力。
每天早晨六点钟,林昱橦拉开窗帘,用不了几分钟,就能看见一个梳马尾辫的身影从楼道里跑出去,在绿茵茵的草地上伸胳膊伸腿、绕着小白楼跑步。
运动醒神时,手里也不忘拿一卷A4纸瞧两眼。
偶尔林昱橦夜里晚归,也能看见简昕的窗口亮着灯。
她瘦瘦的影子坐在桌边,对着电脑埋头用功。
见林昱橦不回答,简昕又试探着争取:“我们会出正规授权文件的。”
而林昱橦在想:
鲁教授留下的那些资料交给简昕,她也许真的能做好。
但......
简昕现在开口闭口都是“我们”。
林昱橦本不欲多说,还是提醒:“授权可以,让成沐找我谈。”
8. 青凤蝶
在简昕争取的照片里——
各类蝶卵被高清放大,清晰地展现出肉眼难以看清的特征。
蝶卵有的带特别花纹,有的玲珑剔透,白色、黄色、粉色、梅子青、湖水蓝......如同各色各样的稀有宝石。
做相关文稿的展示例图最合适不过。
来这里前,简昕听成沐说过,他们也正在积极寻找合适的摄影师和插画师做配图。
挺麻烦、挺需要时间的一件事,目前她也还没听过有什么进展。
林昱橦让成沐找他谈也无可厚非。
毕竟她只是助手。
现在合适的照片近在眼前,成沐自然也会愿意来商谈。
只不过,简昕总感觉林昱橦这句话里有微妙的其他含义,像提点,像敲打,令人难以琢磨。
简昕想了想,说:“没问题,回头我让成沐来找你正式详谈。”
后面继续沟通文稿的问题时,林昱橦又恢复严谨认真的样子。
不知道是不是跟鲁教授久了,也或者是他做助教时留下的习惯。
他们明明是同辈的人,林昱橦为简昕答疑解惑时却总是带着一些关照、启发的态度,特别像她爷爷。
只不过,离开房间前,林昱橦问了简昕一个奇怪的问题:
合作这么长时间,她和成沐之间,难道就没有过任何意见相左的争执?
简昕抱起电脑和资料,纳罕道:“没有过,成沐学长待人待事很温和,他不会和我起争执,而且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也没什么可吵的吧。”
这句话,简昕答得很笃定。
没想到只是走下三层楼的几十节楼梯,再遇见成沐的时候,她就开始打脸了。
简昕去敲成沐的房间门,想把整天和林昱橦讨论出来的进展汇报给学长。
她想着:她这边在忙着修改第一部分文稿,成沐肯定是在马不停蹄地整理第二部分的。
谁知道成沐不在房间,找来找去才在接待室的卫星电话旁边找到成沐。
成沐在讲电话,捂住话筒,远远对简昕做稍等的手势。
外面阳光正好,简昕指了指玻璃房,示意自己会去那边等。
她不愿意浪费时间,坐在玻璃房里看蝴蝶,也没忘记按照林昱橦给的建议去修改文稿内容。
直到两小时后,太阳西沉,她把修改好的文稿反复保存,也没等到成沐的影子。
奇了怪了。
学长这是把她给忘了?
简昕放下电脑往出走,在门口遇上行色匆匆的成沐。
“你怎么才来?”
成沐神情复杂:“学妹,我刚才接到电话,出版社那边有些急事要我回去处理,我......我联系了镇上的车来接我,我必须马上去火车站......”
简昕有些茫然,还是尽可能在出租车没来之前化繁为简地沟通:“学长,第一部分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我先把文稿拷给你,回去看?”
成沐没多大惊喜,摸摸裤子口袋:“那你拷我U盘上吧。”
“还有个事情,你之前不是在找能拍配图的摄影师么,林昱橦那边有高清照片,内容很合适,像为我们的书量身定做的,你要不要趁现在去找他看看,他说授权可以谈。”
“......下次吧,下次。”
成沐走得突然且仓促。
回去后,简昕打开电脑查阅第二部分文稿,发现进度滚芥投针,只多出来不足五百字......
也就是说,成沐这次来,只是给她买了面包等吃的,竟然对工作进展毫无贡献可言。
隔天,星期一。
简昕搬了一把矮椅子,坐在树荫下,生着闷气思考最新遇到的问题。
文稿整理到第二部分,才发现没有鲁教授参与的大纲,逻辑混乱。
成沐做给领导看的选题PPT里,对这本书的规划倒是清晰。但实践起来真是难,总觉得有种什么都想要又什么都不够精的矛盾感。
简昕早起给成沐打过电话,建议删减一些,把剩下的内容做精。
成沐的态度有些含糊不清,说要再考虑几天才能回复她。
那这几天呢?停工吗?
她都有点着急:“学长,抓紧时间,我下星期要回学校拍毕业照的。”
话都说成这样,就差明着说成沐效率差、消极怠工了。
成沐还是支支吾吾,像打太极。
气得简昕做深呼吸,把电话给挂了。
这是相识多年以来,简昕第一次和成沐起冲突。
她脑子乱乱的,不理成沐,想自己推动进度,又抓不到要领。
干脆也不坐椅子了,直接盘腿坐在草地里冥想。
虫鸣,鸟叫,风穿过树梢、轻柔地拂过发丝和脸颊。
简昕睁开眼,一道影子斜在面前郁郁葱葱的野草里。
鸭拓草的蓝色花、蒲公英的黄色花、马齿笕扁扁的叶片,随微风轻轻晃动。
那倒影子朝着越野车的方向,也在草木间移动。
简昕偏头,看见准备出门的林昱橦。
昨天才和人请教过问题,虽然是他合作中的职责所在,也算是打过交道,熟视无睹总归是不太礼貌。
简昕举起手对林昱橦挥挥指头:“林老师,要出门吗?”
林昱橦转头:“和你那学长吵架了?”
“......你偷听我讲电话?!”
林昱橦抬手,指指他自己的脸:“你脸上都写着呢。”
昨天在林昱橦的房间里,简昕刚言之凿凿地发表过言论。
她说她和成沐都是好性子,目标又统一,根本没得吵。而且当时说成沐待人温和,也是有点为刚来时的待遇鸣不平,专门阴阳怪气林昱橦的。
没想到二十四小时都没到呢,就被林昱橦抓了个现形......
简昕嘴硬:“没吵,我表情不好看只是在思考问题。”
“什么问题。”
“说了你也不懂。”
林昱橦靠在车门上:“你确定?”
简昕还真不确定。
她百思不得其解的这些问题,林昱橦确实是个行家,这山里恐怕没有人比他更权威。
“......你现在有时间?”
“几分钟。”
简昕忍不住小声“嘁”林昱橦,但还是起身,拍拍裤子上的植物碎屑,跑回房间拿电脑出来。
两个人一起想办法,总比一个人绞尽脑汁要灵光多了。
更何况对方是林昱橦。
林昱橦拿着笔记本电脑扫几眼:“在整理各类青凤蝶的区分?”
简昕点头。
“就没感觉这部分内容晦涩难懂?”
简昕想说,感觉到了啊。
可是图书大纲是这样排列的,她能怎么办?
林昱橦很严肃:“这书做出来到底给谁看?”
这书是做给没受过专业知识教学的普通孩子们看的,意在培养兴趣。
孩子们可能连蜘蛛不属于昆虫都不知道,更不知道国内有近百种凤蝶,这部分不讲大类,竟然要细讲凤蝶科下面的青凤蝶属。
还是世界范围内青凤蝶属、亚属。
蝶名复杂,choredon、batjanensis什么的,简昕都不知道该怎么翻译。
林昱橦说:“你整理的这部分文稿,原视频是鲁教授面对资深鳞翅目爱好者的交流分享会,做儿童图书可能没必要放进去。”
林昱橦的想法,竟然和简昕早晨发愁的理由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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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多少有些不谋而合的意味。
她问:“如果必须做这部分内容呢,你有没有办法化繁为简?”
“把国外的种类删掉,或者,直接放对比图片。”
简昕眼睛一亮:“谢谢!”
“我该走了。”
“林老师慢走,林老师注意安全,林老师一路顺风!一路平安!”
林昱橦给简昕提供了十分可行的思路,他离开之后,她一直在按这个思路整理,和成沐意见相左的不悦都减轻不少。
黄昏,林昱橦的越野车从外面回来,简昕正抱着电脑、叼着涂了黄油和果酱的面包,在桌前忙着工作。
看见林昱橦下车,简昕挥挥手。
林昱橦站在一片醉人的暖色调光线里,问:“整理工作还顺利么?”
简昕咽下面包片:“非常顺利。”
林昱橦点头,要走。
简昕露出小狐狸般的笑容:“但你回来得正好,刚好遇见个头疼的问题。”
落日余晖散落越过窗口,在房间内的墙壁上留下橘色菱形。
规则的形状被叠在一起的一双身影破坏掉。
林昱橦隔着窗台看简昕的文稿,听她不解地问:“青凤蝶后翅应该没有尾突啊,鲁教授算是口误吗......”
之前说过,这部分视频是资深鳞翅目爱好者的交流分享活动。
听众都是研究蝴蝶几年至十几年的“大玩家”。
这里鲁教授在讲的其实不是青凤蝶,是宽带青凤蝶。
不是口误,只是因为大家都太懂了,而且他们当时是对着一些摄影资料的,鲁教授才省略了“宽带”两个字。
林昱橦给简昕说明的时候,简昕已经留意到他放在窗台上的硫酸纸。
里面是死掉的蝴蝶。
待他讲完,准备离开这里,她问:“你是要去做标本吗?”
林昱橦的食指、中指间夹着折痕整齐的硫酸纸纸包,向下压动两下。
像点头的动作。
算是对简昕这个问题的肯定回答。
简昕这阵子捡到不少蝴蝶,一直想着做成标本保存。
但她没有网络。
鲁教授留下来的、繁多复杂的资料里,也没有讲过怎样制作蝴蝶标本。
她倒是挺想问他的。
但这毕竟不是公事,不能像之前那样理所当然地提问。
简昕都准备继续坐回桌边啃她的面包片了,林昱橦忽然往玻璃房的方向歪了歪头:“来么?”
简昕瞬间答应:“来!”
林昱橦不等人,只丢下一句:“吃完去找我,带一杯热水。”
简昕狼吞虎咽吃掉面包片,被噎到,捶胸顿足地喝完半杯水,才从抽屉里翻出她精心保存的几只蝴蝶,兴冲冲往玻璃房跑。
林昱橦动作很快,她进去找他时,他已经在做标本的收尾工作——
他轻轻按着蝴蝶翅膀上的硫酸纸,有条不紊地用昆虫针固定位置。
桌面的冷光台灯对抗着落日的夕曛的拓黄,林昱橦垂着眉眼认真做事的样子,挺有学究范儿。
简昕大方地坐到林昱橦旁边,把装着热水的一次性纸杯递给他,又把自己那几只翅膀残破的白弄蝶摊在桌面上。
“我想把它们做成标本,该怎么操作?”
林昱橦从旁边的抽屉里拿出一个黑色口罩:“戴上。”
简昕戴好,又忽然把口罩褪到下颌:“你刚才没戴口罩吧。”
“我这只蝴蝶还没僵硬,展翅容易,你这些需要还软。”
林昱橦侧过身,盯着简昕看,然后伸手,捏起堆叠在简昕下颌的无纺布一褶,轻轻提起。
他用口罩遮住她的口鼻:“除非,你喜欢腐烂内脏的味道。”
9.齿翅娆灰蝶
谁会喜欢啊?!
但林昱橦说得没错,确实需要口罩。
简昕尝试用注射器把适温热水推入蝴蝶胸腔,水滴从僵硬的腹部流出来时,确实飘散出一丝腐烂的味道。
玻璃房的工作台上器具齐全:
热水被倒入烧杯,在恒温加热设备上涓涓冒着水汽;
各种型号的昆虫针收纳在六孔松木台中;
镊子、剪刀、注射器、胶水、硫酸纸......整齐地归类摆放。
第一次动手做标本,简昕生怕失误,按照林昱橦讲给她的步骤慢慢尝试。
他只有指导时才会说话,在她操作过程中,哪怕她不得要领、动作笨拙,用时长得她自己都眼睛发酸,身边也是安静的。
他不说话,但能感觉到是,他在看她。
金乌西沉,云霞渐渐失去色彩,天空越来越暗。
第一只标本的展翅工作接近尾声。
简昕抿着唇调整蝴蝶翅膀姿态,总觉得该找个话题打破安静。
她轻按着硫酸纸,问:“我之前,看到过你做标本,好像也是青凤蝶属。是木兰青凤蝶,还是黎氏青凤蝶?”
“木兰。”
“哦,感觉都很像,分不清。”
林昱橦说:“没见过实物?”
简昕确实没见过,只在资料中见过文字描述和照片。
林昱橦说,实物不算难分辨,翅展大小和颜色都不一样。
简昕听得走神。
她想要做好一件事,就会很钻,脑子里哪怕千回百转,还是会绕到钻研的事情上去。
受林昱橦这话的启发,她马上想起:
书里如果能在照片或者图片上,标注出蝴蝶翅展的数据,或者,放个常见的物品做蝴蝶们体型大小的参照,小读者们对蝴蝶的认知会更清晰......
越想越觉得,刚好用来简化青凤蝶属这部分内容的理解难度。
简昕把这个想法和林昱橦说了。
林昱橦就说了一句话,“是个可行的办法”,玻璃房里又陷入安静。
外面已经变成蓝调灰色。
蝴蝶们早已经各自找到合适的位置,合起翅膀进入梦乡。
简昕没有继续多谈工作。
她现在对成沐的态度感到不满。
成沐作为这本书内容节奏的主要把控者,连她都看出来的问题,成沐注意不到吗?
也许出版社的工作流程里,有很多成沐无法随心所欲的不得已。
选题报告时间紧张、内容大纲做得仓促......
这些都可以理解。
但他们已经开工这么久了,当时来不及思考或者细化的地方,在这段时间里多用心些,总能更上一层楼。
继续谈工作问题,就一定会牵出对成沐的一些抱怨。
简昕不想在外人面前说自己人的不是。
在硫酸纸和展翅板上刺入最后一根昆虫针,简昕绷紧的肩颈才渐渐松下来。
做中型蝶的标本还好。
轮到翅展才42mm的白弄蝶时,简昕几乎屏息静气。
它们太小了。
触碰时怕刮掉鳞粉,也怕碰碎它脆弱的身体。
林昱橦给她换了针头更细的注射器。
把0.45mm的针头戳进白弄蝶身体时,简昕紧张得手抖,然后一个不慎,把人家脆脆的小脑袋给给碰掉了。
简昕惊慌,下意识扭头看林昱橦。
林昱橦竟然这样评价:“刽子手。”
简昕:“......”
她坚持给没脑袋的小可怜做了还软,也坚持展开它的翅膀。
本来想对着孤零零的脑袋安慰几句,夸夸它仍然是漂亮的小天使,没脑袋也最漂亮。
但林昱橦在,有点不方便说出来。
展翅过程不顺利,难操作,额前还有几根头发总垂在眼睛前碍事。
还没插针固定好,简昕不能松手,尝试着小幅度晃了晃头,头发还是落回眼前。
“林老师,您能帮我按一下硫酸纸么?”
白弄蝶的翅膀摊开只有那么丁点大小,林昱橦干净修长的手伸过来,指尖挨着她的手落下,隔着玻璃纸按住蝴蝶翅膀。
简昕整理完头发,再去接手,手腕内侧无意间擦过林昱橦的手背。
很轻很轻的一下。
像蝴蝶飞过。
她自己没察觉到:“你刚刚带回来的青凤蝶,怎么我在附近没看到过?”
林昱橦告诉简昕,山里有一条小溪,溪边有几棵樟科植物,青凤蝶很多。
简昕终于把小小的蝴蝶翅膀固定好,放下镊子和昆虫针,长舒一口气。
她笑盈盈回眸,向往地说:“那......等我们忙完这阵子,如果有机会,可不可以麻烦林老师给带带路。”
她想去看看那条总有青凤蝶出没的小溪。
林昱橦说:“可以。”
简昕大概掌握了给蝴蝶展翅的技巧,林昱橦也就没再继续留在这里,离开玻璃房,回自己房间去了。
简昕做标本到深夜,出来时,外面已经黑得可以配个惊悚音乐拍恐怖电影了。
星星是亮的,月亮也是亮的。
同样亮着的,还有楼上林昱橦房间的灯光,方方正正,被窗棂影子切割成更多块的四边形。
她手机开着手电筒功能,顺着漆黑草地上那些四边形抬头,往光源处看。
这么晚了,林昱橦竟然还没睡觉?
别人睡不睡,和简昕关系不大。
她自己是真真切切地失眠了的。
全神贯注做标本,也只能在当时把工作上的事情搁下。
躺在床上,她还是翻来覆去。
和简昕同样翻来覆去折腾的,还有各路夜虫。
她睡不着,起床,去洗手间,遇见一只拇指大的甲壳虫趴在她的毛巾上。
简昕有点起鸡皮疙瘩,强做镇定出手,拎着毛巾和黑亮的甲壳虫往室外走。
嘴上说,“别怕,房间里开了蚊香,我给你换个好地方”。
然后......
她把毛巾放在离自己房门最近的走廊窗台上,火速回房关门。
隔天上午,整理完自己规划的进度,简昕决定去一趟镇上。
她需要找个有WIFI的地方,把适合放在书里的照片拍照发给成沐看。
顺便,找地方买条新毛巾。
一路艳阳高照,路边草丛里总能看见紫蓝色的小蝴蝶。
是齿翅娆灰蝶,绝对配得上名字里的“娆”字,一闪一闪亮晶晶,特别漂亮。
好不容易出山,简昕心情还不错,心里面还在估计:
漂亮是漂亮的,但这种大小的蝶,真捡到,做标本得累死人吧?
手机难得有信号,成沐的电话却打不通,总是在关机。
简昕分别和家里、同学都通过十几分钟电话,又去买了各种物资,还是没等到成沐的回电。
她还要在天黑前回去,免得走没有灯光照明的山间夜路。
时间紧张,没有办法,只能拨成沐出版社的座机电话。
成沐的办公室有三个人,简昕答应这个项目时去参观过,和其他两位同事一起吃过午饭,也算是认识的。
成沐的同事也记得简昕,听她自报家门,就笑着说:“嗐,是学妹啊。”
“打扰了,我打学长电话打不通,才打到办公室的......”
“这个时间,成沐应该还在飞机上,电话关机也正常,我瞧瞧啊,哦,应该快落地了。”
“学长出差了?”
“可不,为了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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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作者,这星期已经折腾两趟北京了。”
简昕觉得成沐事情多、劳累,想到昨天心里的抱怨,还升起一些内疚:“好辛苦啊。”
“辛苦什么,成沐那小子,这趟出去估计心里都乐开花了。”
简昕还在跟着欣慰:“遇见好事了吗?”
“成沐嘴这么严,还没告诉你呢?他谈的新项目成了!”
人类可能真的有某种预感。
尽管成沐的同事语气愉快喜庆,简昕听完,心里还是咯噔一下。
是什么新项目?
为什么成沐只字未提?
开车回山里的时候,简昕脑子里乱得像一锅煮过火的粥。
成沐的同事告诉简昕:
自鲁教授去世后,领导们一直建议成沐换个项目做。
成沐自己也知道,这个项目耗时耗力,做出来成绩还不一定会好,是高付出低回报的......
所以呢?
她在山里废寝忘食整理文稿时,她的伙伴已经打算放弃了吗?
她为文稿遇到瓶颈发愁时,成沐愁的可能只是网红老师愿不愿意答应?
她为找到合适插图高兴时,成沐高兴的可能是在高兴对方可能有合作意向?
车即将驶出镇子,路边还有几个专门摆给过路人的水果小摊。
带着枝叶的新鲜脆李子、铺在叶片上的桑葚和莓果、葡萄像绿宝石......
路上有人停下来买水果,简昕刹车,等人过完马路,才继续开。
开过这片水果摊位,手机终于响起铃声。
成沐的航班已经落地,在电话里关心:“自己开车去镇上了?”
“嗯,出来买点东西。”
简昕紧紧攥着方向盘:“本来想给你发些合适做插图的照片,现在看来,你应该不需要了吧。”
成沐那边有机场的广播和人群的嘈杂,沉默好几秒才问:“你说什么呢?”
简昕说:“我给你办公室打过电话。”
电话里,对于放弃这个图书项目的事情,成沐说了很多不得已,也说了很多苦衷。
成沐说:“学妹,我也不是故意瞒你。”
成沐只是都放不下。
新接触的项目没有给成沐准确回复,成沐是在上次来山里时,不死心,又给人家打电话沟通了很久,才终于听到对方松口。
一边是要顶着领导施加的压力、合作对象处处针对、费力不讨好的旧项目;
一边是迟迟没有确定合作的新项目。
可是......
“你打算放弃,为什么不告诉我?”
成沐自认为自己也算殚精竭虑:“学妹,我只是在什么都没确定下来的时候不想说,本来打算今天再告诉你的。”
山间公路两侧依然生满郁郁葱葱的植被,指示牌显示,再往前开十公里,有当地的旧桥。
简昕知道,过了那架桥,很快就会到半个月前成沐把车陷进路边的地方。
手机也很快就会失去信号和网络。
挂断电话前,简昕说:“学长,你这样做不对。”
-
林昱橦回到小白楼时,天色已暗。
白楼和玻璃房都没有灯光,简昕的白色小汽车也不在。
他的房间门上,被贴了一张吐司图案的便利贴。
上面写着几行娟秀整齐的字——
林老师,我开车去镇上,预计五点钟前回来。
如果你有需要代买的东西,可以打电话给我。
电话号码:136xxxxxxxx。
(100元以内我请客,感谢你教我做标本。)
林昱橦看一眼走廊窗外黑漆漆的夜空,再看看手表。
七点五十一分。
不是说五点钟前回来么?
10.橙黄豆粉蝶
简昕挂断电话后,成沐又打来过两、三次,手机在支架上响个不停,她没接。
汽车在颠簸的山路上行驶,开到过旧桥。
旧桥旁停着两辆大型运输车,材料装卸机正在指挥卸货大块石料。
尘土飞扬,道路不通。
有个戴安全帽的人,对着简昕做“停”的手势。
片刻后,装卸机的钢臂终于抓着石料移开,那人又对着简昕挥挥手,在“哐当”“哐当”的施工声音里,示意她可以继续前行。
路面凹凸不平,简昕的小汽车摇摇晃晃、缓慢地路过施工队。
隐约听见给她打手势的人对着对讲机说:“这边马上要卸完了,卸完就去帮你。会不会开车的哦,老司机还能把车轮陷到路下去?”
车轮陷进路下面?
她心不在焉地想:那大概是和成沐上次一样的问题吧。
将近半小时后,郁郁寡欢的简昕把车子停在了上次成沐出小事故的地方。
夕阳已经滑落至远山身后,像羞怯的女孩,只露出一截暖橘色的额头。
她找了个缓坡,把车停进路边草丛里。
手机还剩百分之三十三的电量,信号和网络全部中断。
彻底失联前,她收到过学长的几条信息——
“学妹,对不起。”
“这次项目的成功与否,对我来说特别重要。”
“我承认,之前是我太过于理想化了,我们几个全流程编辑间的工作是有竞争性的,项目后续不赚钱的话,对我影响很大。”
简昕知道,她听成沐的同事说了。
新项目是网红插画师的画册出版,比鲁老教授的内容好做很多。
不需要费心费力整理文稿;
不需要查阅资料把控内容;
也不需要住进深山老林的简陋小屋里,忍受着时常有蚊虫出没、世事隔绝的环境。
她大学时候接触过一些宣发方面的事宜,讽刺地想:
插画师自带流量,连后续宣传都省了不少力气,果然是好差事。
可是当初,成沐找到简昕的时候,根本不是这样说的。
那天在母校附近的家常饭馆里,成沐把鲁教授的部分视频拿出来,给简昕分享。
年迈的老教授在视频里说:
每个人的一生,都有无数次与蝴蝶擦肩而过的机会。
人们赞叹它的美丽,却没有想过去真正了解它。
成沐当时喜滋滋地举着一杯茶水:“这世界上总该有些比赚钱更重要、更有意义的事情!”
现在呢?
成沐的话变成这样,“学妹,你还没有真正工作过,你不懂,工作很难的,很多机会一旦错过就再也没有了”。
她不懂吗?
她没有为了这个项目,放弃机会吗?
下午到镇上时,手机恢复信号和网络,一时间响个不停。
宿舍群里分享各种日常琐事的聊天记录;
家庭群里的聚餐合影;
还有朋友圈里多姿多彩的动态。
简昕等着给新毛巾扫码付款时,粗粗看过,也会对那些热闹有些许的向往和羡慕。
她放弃了和室友们的毕业旅行,放弃了找工作的机会,也放弃了吃喝玩乐样样俱全的大城市生活......
她还以为自己遇见了志同道合的同伴,可以一起挥剑斩市侩,热血沸腾且义无反顾。
简昕记得刚到山里那天,她和成沐都晕车,吐得面露菜色,连碗都没有,用一次性纸杯盛方便面吃。
他们坐在厨房外面的台阶上,用方便面碰杯,自己祝自己一切顺利。
太阳终于完整地躲进山峦之后,简昕坐在车上想最近发生的这些事情,想着想着,忍不住委屈地哭了。
-
八点十分。
窗口一阵阵凉风侵袭,星光璀璨,但楼下没有丝毫动静。
林昱橦关上窗,拎了件外套下楼。
八点十五分。
林昱橦用接待室的卫星电话拨了一串数字,回应是,“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他放下电话,去玻璃房记录蝴蝶数据。
八点二十七分。
林昱橦放下数据,拿着车钥匙出门,发动越野车往小镇方向开去。
前路有灯光,看起来是交通救援车。
林昱橦停下,降下车窗叫住相熟的救援人员,询问情况。
救援人员正准备下班回家:“没事了,运输桥梁施工材料的车车轮陷到路边,已经解决完了,林博士,你这是......去镇上吗?”
“博士没毕业。”
“噢,那......天黑了不好开车,千万慢着点啊。”
“谢谢。”
林昱橦的越野车离开后,救援人员纳罕地坐进救援车里:“脸色那么难看。”
还没嘀咕完,听见车子猛加油门的声音......
简昕停在草丛深处的车上没有任何光亮,要不是她的车是白色,差点就错过了。
林昱橦下车,走到她的车边。
车窗里漆黑一片,根本看不清里面的情况,他伸手敲敲车窗,没有回应。
简昕哭了很久,车门被从外面打开时,她吓了一跳。
一个很高的身影说着“是我”,然后伸手按亮了车顶的照明灯。
简昕听出来是林昱橦了,在突如其来的光亮里闭上眼睛。
她听见车门关闭,又听见右侧副驾驶的车门被打开,适应了光线,再睁眼睛,看见沉默坐进她车里的林昱橦。
今天那枚金色的蝴蝶胸针换地方了,别在外套的袖口。
简昕擦着眼泪:“你怎么来了?”
林昱橦从外套里拿出便利贴,展开贴在车上,食指蜷着,指关节叩了下上面“五点钟前回来”的字样。
简昕说:“我总想哭,流眼泪看不清路,太危险了。”
“停这儿就不危险了?”
“又没停路上......”
简昕停住言语,捂着口鼻,“林老师,手套箱里有抽纸,能麻烦你帮我拿一下么?”
林昱橦把抽纸盒拿出来,递给简昕,然后偏开视线。
简昕擤完鼻涕,又找消毒湿巾擦手,边擦边继续说:“这地方没什么车,而且我看过的,停的地方已经离路面很远了,不会被撞的。”
简昕车上什么都有。
纸巾是印着小草莓和小蛋糕图案的,湿纸巾盖子是云朵形状,还有一包画着卡通图像的纸质垃圾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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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昕眼睛红红的,鼻尖也红红的,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问什么,她还都特别有理由。
问她为什么不开灯。
她说灯光会引来很多虫,刚才有特别大的蛾子往玻璃上撞,手掌那么大,翅膀还有点像蛇。
就特别像不愿意在不熟的人面前暴露真实情绪的那种逞强。
林昱橦说:“山里有熊。”
简昕捏着纸袋,猛然抬头:“......活着的熊吗?”
“不然呢。”
“很危险吗?”
林昱橦语气平静:“看运气,没尝过人肉的熊还好。”
简昕本来在吸鼻子的,被他说得动作都顿了一下。
她又去拿抽纸:“......还吃人吗,怎么没见新闻报道过,最近一次是什么时候?”
“几十年前吧。”
简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都哭成这样了,你还吓唬我?”
如果林昱橦只是吓唬人,那也还好。
偏偏他突然问:“为什么哭?”
简昕一瞬间想起成沐的所作所为。
她心里发酸,闷不做声地低下头,吧嗒吧嗒往下掉眼泪。
林昱橦也没想到能把人又问哭了,安静地看着简昕哽咽。
她可能是想忍住情绪,肩膀发抖,抖了一会儿还是开口:“我们合作的事情,遇到一些问题,对不起。”
林昱橦说:“道歉的不该是你。”
简昕摇头,却越哭越凶,抽出来的纸巾擦湿了一张又一张。
刚才被林昱橦贴在车上那张吐司造型便利贴,二次使用,背胶粘性已经没那么好了,掉下来,落在简昕脚边。
林昱橦上一次见到这种便利贴,是在白楼前的草地上。
那天简昕大概是在草地停留过,落了一本迷你笔记本在草丛里,红色封面。
有只橙黄豆粉蝶以为那是花朵,扑着翅膀在旁边飞。
清风徐来,吹动附近白车轴草薄薄的叶片,也翻动了那本饱和到合不拢的笔记本。
笔记本里用动物造型的曲别针夹着很多关于蝴蝶的图片,英文标注,大概是从国外的自然杂志上剪裁下来的。
也贴着吐司造型的便利贴,密密麻麻记满笔记。
山里没有杂志可买,也没有网络。
那是简昕来这里前做的准备工作。
他捡起鼓鼓囊囊的笔记本,放在她房间外面的窗台上。
那只橙黄豆粉蝶并不死心,跟过去继续往红色的封面上扑。
林昱橦见过简昕的用心和努力。
所以,他没觉得她此刻的情绪是夸张。
简昕哭起来有点止不住,但还是忍着,没有说成沐的半句不是。
车里的灯光把林昱橦的面容映在车窗上,她看见他蹙眉了。
简昕擦着眼泪,看一眼车窗玻璃,偏开眼睛,然后又看一眼。
她哽咽着:“我只是......觉得这里比较安静,抱歉林老师,你那么忙,我一定是打扰到你了吧......先回去吧,不用管我,我哭完再走。”
林昱橦转头,看见车窗上自己的表情。
他眉心蹙得更紧:“我皱眉不是你以为的那个意思。”
11.金斑蝶
“我皱眉不是你以为的那个意思。”
今夜是多云天气,见不到星星和月亮,
山路未安置路灯,除却车子里的光源,四周伸手不见五指。
风吹草动格外明显,一丛丛肆意横行的野草沙沙晃动,的确像会有熊出没的样子。
简昕揉眼睛时,模糊视线里能看到林昱橦的金色蝴蝶胸针。
她听见他继续说:“也没感到被打扰。”
半夜三更在荒山野岭里滞留还是危险,林昱橦不可能一个人走。
他问简昕:“带你回去?”
简昕抱着她的抽纸盒、湿纸巾、纸质垃圾袋,跟着林昱橦去了他车上。
越野车缓缓向小白楼方向行驶,简昕却没有再说话,也没再哭。
她只是望着墨黑的夜色静静出神,怎么也想不通成沐的所作所为。
简昕本来不想给别人添麻烦的,到小白楼后,她想着回自己房间去。
林昱橦却冷不防开口,竟然是问她借方便面。
之前不知道成沐要放弃这项目,还以为会在深山老林里再奋斗几个月,房间里也确实留了几包方便面解馋。
简昕问:“你还没吃晚饭么?”
问完,人家林昱橦还没回答,她自己的肚子先跟着叫了一声。
真的丢脸。
怎么失望、难过成这样还会有饥饿感啊?
林昱橦说:“没吃,在等你百元以内的感谢餐。”
留便利贴的时候,简昕还没被击倒,打算的也周到:
如果接到林昱橦的电话,无论他需要代买什么物品,百元以内的部分,她都请客;
如果没接到林昱橦的电话,她会在出镇前,买些当地产的新鲜水果送给他。
出镇前简昕没接到林昱橦的电话,可是接到了成沐的,心烦意乱的,直接把要买水果的事情给忘记了。
她都留了便利贴说感谢,总不能把新买的毛巾送给他。
方便面就方便面吧。
是有些拿不出手,但林昱橦想吃,也聊胜于无。
简昕回房间把剩下的所有方便面都拿给林昱橦,林昱橦接过去:“一起吧。”
项目不必进行了,文稿也不用整理了,无所事事的失落夜晚,和别人一起吃顿方便面也是好的。
简昕跟着林昱橦去了他的房间。
他在三楼有自己的小厨房,没过多久就端来两碗加了煎蛋的方便面。
在令人失望透顶的凉夜里,这样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格外暖人心肺,简昕说了声“谢谢”,慢慢吃光方便面。
林昱橦不知道从哪里捡到新的蝴蝶,又在做蝴蝶标本。
简昕想找个事情缓解心情,主动提出帮忙。
“能做好?”
“我不是学会了么!”
林昱橦的房间里有淡淡的红茶香,简昕坐在沙发里摆弄那些蝴蝶,不知不觉睡着,再醒来已经是清晨。
办公桌前没有人。
三只展翅成功的蝴蝶标本,被昆虫针固定在展翅板上。
金黑配色的琉璃音响还在工作,从昨晚一直轻声播放着歌曲,都是儿时记忆里才依稀听过的粤语老歌。
简昕靠在沙发里,身上盖着一件外套。
黑色的。
原本这种同色系的男款外套,简昕是分不清款式的。
但这件外套的袖口纽扣样式她见过,和她在玻璃房睡着的那天晚上,披在她身上的外套纽扣一模一样。
她怔忪地把外套拿起来,发现袖口还别着那枚金色的蝴蝶胸针。
已经不需要再去思考这件外套的主人是谁。
答案昭然若揭。
可这个答案,也是她过去从来没想过的。
简昕拉开窗帘,清透的光线落满房间。
那些挂在墙上的蝴蝶标本和老照片们沐浴在晨光里。
她敲了敲隔壁几间可能是卧室的房门,没得到回应,只好把外套挂在墙上的,离开林昱橦的房间。
昨夜或者凌晨下过雨,走廊里弥漫着潮湿的冷空气。
简昕回房间简单洗漱,把笔记本电脑和手机充电器装进双肩包,又装好其他行李,然后去外面等林昱橦回来。
他的越野车还在,她猜他不会走远。
绕着小白楼和玻璃房走了整整一圈,也没见到林昱橦的身影。
天气有些冷。
等人时,简昕在灌木丛枝叶下方的土壤里看见一抹金黄色。
那是一只刚刚从蛹里羽化出来的蝶,可能它从蛹壳里出来后,没有抓住蛹壳,还没来得及展开翅膀,就不小心掉在潮湿的土壤里。
可怜的小蝴蝶无望地挣扎着,翅膀像被揉皱的纸团那样扭曲在一起。
它已经错过了最佳展翅的时机,翅膀上的鳞粉被湿润的土壤砂粒蹭掉不少。
简昕用纸巾把它托起来,把它带回房间。
她心酸地想:为什么总要有这些老天不遂愿的时候?
如果外面没有下雨,小蝴蝶一定会羽化成非常漂亮的样子。
颜色鲜亮,像会飞的小郁金香。
如果成沐没有变,她现在也可以继续坐在电脑前面,揪着头发整理文稿,却因为一点点小进展兴高采烈......
等到林昱橦出现,已经是八点半。
他这个人不寻常,没有敲她的房门,而是敲了敲她的窗户。
她当时正在想办法救助那只羽化失败的蝶,被敲窗声吓了一跳,举着抽纸盒拉开窗子,把撕开顶端的盒子往林昱橦面前递。
“来得正好,你专业知识丰富,快来看看怎么才能帮它。”
阴天,光线不足,房间里开了照明灯。
简昕站在灯光里,两只手捧着的抽纸盒底部铺着柔软纸巾,一只翅膀皱巴巴的蝴蝶安静地趴在里面。
林昱橦看简昕一眼。
她脸上已经看不出昨晚的失魂落魄,只是带着急切神色,关心着那只蝴蝶。
但门边立着收好的行李箱和双肩包。
林昱橦收回视线,问:“在哪里捡到的?”
简昕描述了捡到蝴蝶的经过,又听林昱橦给她科普:
那一片植物是萝藦科马利筋,这只小蝴蝶是金斑蝶。
蝴蝶展翅失败后没办法补救,也不能再飞了。
“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它会死吗?”
“可以继续养在盒子里,明天开始喂蜂蜜水,能活几天。”
“这样啊......”
好像昨天的事情都没发生过,和林昱橦相处的时候,简昕甚至比之前话多些,还聊了很像蛾子的几种弄蝶。
说着说着,她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
白色小汽车停在草地里。
简昕很惊讶:“你把我的车开回来了?”
“嗯。”
“你是怎么过去的?”
“打电话叫车。”
“哦......麻烦你了,谢谢。”
林昱橦沉默片刻:“回来路过接待室,卫星电话响,成沐打来的,要去回电话么?”
简昕摇摇头。
不需要再和成沐说什么了,但......该来的还是会来的。
这个项目是成沐的项目,她只是帮忙整理文稿的兼职小助手。
现在项目被放弃了,她也没有理由继续留在这里了。
有些事情,简昕想要问清楚。
她记得成沐说过,鲁教授去世前,曾口头答应了授权出书的事情。
后来老人病得越来越重,一直没有机会签正式合同。
这次他们来山里前,成沐说联系过林昱橦。
所以简昕一直以为,成沐是已经和林昱橦签署过相关合同的。
可是成沐敢如此轻而易举地毁约......
简昕问:“林老师,成沐一直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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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给你签过合作合同吧?”
“嗯。”
“我想知道,那天成沐搭你的车去镇上,你说了什么让他那么魂不守舍。”
那天去镇子的路上——
成沐在车里吞吞吐吐,撒谎说自己又忘记带合同过来,下次一定会带。
林昱橦当然没必要和成沐揣着明白装糊涂。
他看都没看成沐,直接说:“不用演,你在接触其他作者的事情,我知道。”
成沐脸色瞬间变得非常难看:“你怎么知道的。”
“鲁教授的葬礼。”
成沐面对林昱橦的紧张,不仅仅因为林昱橦看起来傲慢、不好接触。
在鲁教授的葬礼开始前,成沐接到同事的电话。
同事说,他们终于要到了那位最近很火的画手老师的电话号码。
但画手老师不喜欢接电话,只愿意给成沐他们十分钟的时间。
成沐避开人群,在洗手间里拨打了这通电话。
而在成沐口若悬河地引用各种话术、试图说动对方时,一个穿着黑衣黑裤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走进洗手间。
那人洗手后,用纸巾擦干手上的水珠,临走前,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镜子里的成沐。
成沐举着手机,和那位同龄人在镜中对视,莫名其妙地目送他背影离开洗手间。
成沐回到人群之后,才发现,原来刚才听到电话内容的同龄人,就是鲁教授去世前推荐的新合作伙伴,林昱橦。
也许是因为林昱橦一直没提,成沐始终抱有一丝侥幸心理。
觉得林昱橦那天见过许多人、听过许多话,毕竟是葬礼,不一定会有心情去留意陌生人的通话内容。
所以在林昱橦毫不客气地拆穿成沐之后,成沐才会害怕。
害怕新旧两个项目都难以合作。
成沐的压力从来都不是做不好这本书;
那些电话里对简昕的关心,也不是怕她被林昱橦为难,而是想知道林昱橦到底有没有听到那通电话。
难怪林昱橦对他们并不欢迎。
难怪林昱橦对成沐总有明显的成见。
合同都没有。
林昱橦根本没有责任照顾他们在这边的生活,没有责任帮简昕答疑解惑,甚至不需要为他们提供那些文件。
简昕问:“可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林昱橦反问:“你认识成沐多久?”
四年。
成沐是简昕认识四年的学长、同伴、自己人。
而林昱橦没有义务去干涉别人的事情,暗含讽刺的提醒,已经仁至义尽。
简昕后退一步,对林昱橦鞠躬:“林老师,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实在是给你添了很多麻烦,项目不能继续我非常遗憾,对不起。”
林昱橦依然是昨晚那句话:“道歉的不该是你。”
简昕有些哽咽:“整理的文稿我会试着再投其他出版社的。”
这次林昱橦拒绝了:“不需要。”
简昕也拒绝了林昱橦的帮忙,坚持自己把行李箱抬进汽车后备箱,又把双肩包也放进去。
最后装进车里的,是翅膀残疾的金斑蝶。
阳光驱散了雨后的冷空气,简昕脱掉外套,坐进驾驶座里。
她关好车门,降下车窗:“林老师,我要走了。”
林昱橦点头:“回去以后有什么打算?”
“还没想好。”
“一路顺风。”
“谢谢,祝林老师一切顺利,不要再遇见我们这样不靠谱的合作伙伴。”
简昕扣好安全带,发动车子。
倒车镜里的小白楼和玻璃房越来越小,林昱橦一身黑的身影站在绿野中。
阳光像来时那天一样明媚,他大概又戴了胸针,衣服上有很明显的金色光点。
简昕把手伸出车窗挥了挥。
林昱橦也转身往楼里走去。
12.绢粉蝶
回程路途遥远,简昕只在某高速服务区停过一次车。
喝几口矿泉水,再吃几块曲奇饼干充饥,临行前给汽车加满油,轰一脚油门,继续赶路。
她的车速不快,属于谨慎型司机。
终于抵达城市,已经是九个多小时之后的夜晚。
下高速再开一段路程,就是繁华市区。
简昕总觉得,那些茂密青翠的植被和不停歇的虫鸣声还在停留在身后。
她向后视镜里看去,却再也没有记忆里那栋老式的小白楼,也没有被雨水冲刷得晶莹剔透的玻璃房。
只有满街华灯。
只有高耸的楼和各式广告牌。
只有红灯路口的斑马线上,步履匆匆的行人。
熟悉的街道景象令简昕恍如隔世。
几分钟后,手机铃响起。
一看来电显示是“成沐学长”,简昕连一秒钟的犹豫都没有,直接果断挂掉。
手机铃锲而不舍,隔几分钟又响起来。
她开着车,看都没看,手指往屏幕上一划,又是挂掉电话。
等手机铃声第三次响起,她不耐烦地看过去,才发现来电已经换了号码。
这次是简昕妈妈打过来的,询问简昕怎么不接电话、是否已经进了市区、还有多久到家。
这地段是中学时常走的路,她很熟,说还有十几分钟到家。
简昕妈妈说:“好,你慢点开,我现在就去把红烧肉开大火收汁。”
简昕的车驶入小区大门,老远就看见妈妈爸爸在站在院外面,翘首企盼。
半个多月前她离开家时,早晚天气还有些微微凉意,要穿外套。
现在已经暖了。
妈妈穿了件咖色连衣裙,爸爸也穿着运动的短袖短裤,他们在和她挥手。
下午手机有信号后,简昕和家里通过电话。
许多和外人不方便过多提起的委屈和难过,跟妈妈爸爸总是能讲的。
成沐做的事情,简昕家里已经大概知道。
简昕刚一下车,就被妈妈搂进了怀里,简昕爸爸又把她们母女一起抱住。
“曈曈开这么久车,累了吧?”
简昕眼睛一热,往下掉眼泪:“妈妈、爸爸我回来了。”
简昕妈妈说:“回家是高兴事,曈曈不哭,走,先进屋,妈妈怕锅里的红烧肉糊掉。”
“我行李箱还没......”
简昕妈妈拉着简昕往院子里走:“让你爸拿。老简,把曈曈的行李箱拿进来!”
简昕也跟着喊:“老简,副驾驶座上的纸盒轻点拿,里面是一只不太健康的金斑蝶。”
家里弥漫着炖肉的香气。
当爹妈的一眼就看出自家宝贝闺女瘦了,推着她去称体重。
简昕上秤,瘦了四斤。
少几斤肉差点把她妈妈爸爸给心疼死,餐桌上不停往她碗里夹肉、夹虾、夹鱼......
简昕嘴里含着鱼腩,捂着自己的饭碗:“够了够了,再多吃不完。”
简昕爸爸给简昕倒一杯果汁,忍不住:“你说那个成沐,他怎么回事,带着人出去还......”
话没说完,被简昕妈妈看一眼。
简昕爸爸说:“没事啊曈曈,咱们虽然吃了一些苦,但也涨见识了,你刚才说,你带回来的叫什么蝴蝶?”
简昕说:“金斑蝶。”
简昕爸爸马上说:“有悟性,早知道曈曈对这些感兴趣,当年就该让她多在她爷爷家住一住。”
简昕妈妈说:“那现在就不是吵着要去山里,而是要读昆虫学的研和博了,以后当昆虫学家。”
简昕知道妈妈爸爸这样故意活跃气氛,是在安慰她,希望她开心。
但她有点没听明白:“爸,为什么多在爷爷家住一住,就能成为昆虫学家?爷爷不是工程学院的吗?”
简昕的爷爷已经过世很多年了。
简昕还是第一次,听到妈妈爸爸聊起这些往事。
他们说,爷爷家以前住的那间带院子的房子,是学校给分的家属楼。
分房时,爷爷刚好在西南那边的大学做讲座。等老爷子回来,工程学院那几栋楼已经分完了,于是被安排在生物学院的楼里。
邻居很多都是研究植物、动物、昆虫或者微生物的。
简昕爸爸说:“当年和你爷爷走得最近的两位教授爷爷,都是研究昆虫的。”
简昕妈妈也说:“你小时候的第一本拼音版《昆虫记》,还是他们送的呢。”
简昕问:“这两位教授爷爷里,有鲁教授吗?”
“有啊,你喊人家鲁爷爷,鲁教授还抱过你呢。”
在简昕的儿时记忆里,爷爷身边总有各种姓氏的爷爷奶奶们。
那时候她太小了,哪怕见过鲁教授的照片,也没想起他们说的这些。
他们又聊到简昕在山里的生活,简昕还想提一提关于林昱橦的事情。
不过林昱橦这个人......
从鲁教授葬礼回来那天,简昕好像听爸爸说过一句“不爱理人”。
那时候简昕在车里和成沐发信息商量怎么说服家里人去山里,也没空去细听。
现在想来,可能她家里人对林昱橦印象不算好。
成沐的事情已经让妈妈爸爸很担心了,简昕也就没提最初那些波折。
她为林昱橦正名一句,“鲁教授的学生人还行”。
随后换了个话题,聊过几天回学校照毕业照的事情。
晚上简昕回到自己房间。
房间里每个角落都干燥整洁,床香香软软,不会随便遇见蜈蚣、蜘蛛、甲壳虫,也不会担心忘记开蚊香会被蚊子们吸成木乃伊,确实比山里生活要舒服一万倍。
但还是睡不着。
回家两、三天后,简昕依然是失眠。
有时候睡着,梦里会重新陷入整理文稿的忙碌里去。
也梦见过林昱橦纠正她文稿内容的那天。
林昱橦用鼠标选中一段,说:“这里,名称应该是绢粉蝶。”
梦醒时分,简昕睁眼看见自己卧室天花板的小吊灯。
神情恍惚,有一瞬间的不适应。
梦境里的绢粉蝶不见了,只有带回来的金斑蝶在盒子里努力拍着皱巴巴的翅膀。
对于放弃鲁教授的项目,简昕总是心有不甘。
就像金斑蝶对于不能飞的不甘。
不甘啊。
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简昕的妈妈爸爸看出她状态不好,在她回来之后给她做各种好吃的,甚至夸张到,早起就在厨房里用鲜牛肉馅给她煎牛肉饼、做芝士牛肉的汉堡吃。
还带她去看电影。
在电影院里手机静音,看完电影,简昕看到两个成沐的未接来电,没回。
隔天傍晚,简昕家的电视机里放着某部金庸经典武侠剧。
简昕妈妈吐槽:“看多少遍了,还不腻。”
简昕爸爸端来一盘炸肉丸放在餐桌:“这版拍得很经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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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昕忍不住去捏肉丸吃:“以前爷爷不也总看?”
一家人正准备吃晚饭,院子外的门铃被按响。
可视门铃里站着成沐。
简昕爸爸很不高兴:“他来干什么?”
简昕放下筷子:“我去看看。”
穿鞋时,简昕听见爸爸不悦的声音,“无论什么原因,都不是欺骗曈曈的理由,他合同都没签就敢把曈曈一个人放在山里,如果有什么意外,他担得起吗?”
也听见妈妈打劝说,“你就别出去了,孩子的事情让她自己解决吧。”
简昕没出院子,隔着院门看成沐。
在鲁教授的葬礼上,第一次遇见林昱橦,那天简昕心里想,这个人怎么看起来一点也不悲伤?会不会太薄情了些?
而成沐总是一副温和的样子。
今天也一样。
成沐先开口:“学妹,前些天打你手机打通了,你没接......我猜你回来了。”
简昕没说话。
成沐继续说:“我本来想去接你的,给山里打过电话,那边说你离开了。”
简昕依然没说话。
这么多天了,她见到成沐,还是有种强烈的、被背叛的感觉。
电视剧里的主角们在打架,刀剑叮叮当当的碰撞碰撞声传到院子里
简昕想,就好像她奉命去前线杀敌、镇守城门。
厮杀得正激烈呢,身后的城门关闭,里面的同伴们说,守不住的,识时务者为俊杰,逃去别城才是上上策......
成沐的话把简昕的注意力拉回来:“学妹,你是本地人,家人都在本地,我得靠自己。”
“但你在利用我。”
成沐再想解释他的苦衷,被简昕打断了。
她说:“学长,这件事你有你的不容易,我也有我的不理解,不用再说了,你回去吧,我家里人还等着我吃饭。”
她说完,转身往回走。
“学妹!”
简昕回头。
成沐从门外递进来一个红包:“学妹,这个你拿着吧。这段时间......项目没成,出版社那边不同意报销你的经费,这算是我自己给你的补偿。”
简昕摇头:“我答应你时,期待的并不是这个。”
成沐的出现,让简昕难免有些低落,饭也没吃进去几口。
心里还为林昱橦鸣过不平。
人心真是复杂,表面看来林昱橦那么不近人情,知道实情竟然没把他们给赶出去......
饭后,简昕爸爸去院子里摆弄那些花草,又叫简昕:“曈曈,来一下。”
以为爸爸又叫她去看那些茉莉花,简昕不情不愿地蹬掉拖鞋,跪上沙发。
她趴在沙发背上,把头往沙发后的窗户外面探。
简昕问:“早起去市场又买新品种了么......”
简昕爸爸把一个纸箱放在窗台上:“刚才快递小哥送来的,收件人是你,买什么了?”
简昕最近哪有心情网购,也没听说哪个朋友说过要给她寄东西。
她纳闷地拿起来晃一晃,好像也不算很重。
简昕妈妈帮忙拿了剪刀:“不是你买的么?”
“不是......我没买过啊......”
简昕拿着纸箱坐回沙发里,边坐边看上面粘贴的信息。
寄件人:林昱橦。
屁股刚碰到沙发,简昕抱起纸箱,一骨碌跳到地上。
林昱橦寄了什么东西?
13.蓝带鸭蛱蝶
剪刀划开封口胶带。
纸箱里是被层层防撞泡沫包裹着的几个相框,简昕已经有预感,一个个拆开,果然是在林昱橦指导下完成的那几个蝴蝶标本。
离开小白楼的时候,简昕心灰意冷,无暇顾及她展翅的那几个标本。
没想到林昱橦会帮忙寄过来。
简昕的妈妈和爸爸都在,凑过来跟着看,听说是她自己做的,边看边夸,好像她做了什么了不起的重大发明。
严格来说,标本她只完成了一半,还软、展翅整姿、定型,后面拆昆虫针和装裱的环节,都和她无关。
应该是林昱橦帮忙弄的吧。
简昕爸爸问:“这几个长得一样的小不点,不是蛾子吗?”
简昕继续拆泡沫上的胶带:“不是的爸爸,它是白弄蝶。”
简昕妈妈也问:“那这个呢,这个不一样,还挺漂亮的呢,是什么蝴蝶?”
简昕放下剪刀:“是柑橘凤蝶。”
拆出最后一个白弄蝶标本的相框,简昕不死心地往空纸箱里摸了摸。
一摸到底,空空如也。
再看那些防撞泡沫,上面也没有留下任何字样。
不敢置信,林昱橦竟然连只言片语都没给她写?
突然寄过来也不说说是什么意思!
简昕和手里的白弄蝶标本面面相觑,通过蝴蝶翅膀上的残缺位置,认出这是被她不小心给弄断头的那只。
现在它有头了。
林昱橦已经帮忙把白弄蝶修复完整,他手艺很不错,看不出任何胶水的痕迹。
回到房间,简昕拨打了山里的卫星电话号码。
忙音良久,无人接听。
林昱橦是在玻璃房里做标本吗?
还是在三楼的房间里对着电脑统计数据?
简昕举着手机瞄墙上的时钟。
八点多钟,通常这个时间林昱橦在做什么来着?
其实她也不算了解他,毕竟前期有误会在,他们根本没有交集。
只是在最后的几天里,才算有过一些对话,大多时候也是谈文稿合作的问题。
再拨,电话还是无人接听的状态。
可能在吃饭?
煮一碗热腾腾的面配上煎蛋,或许会因为灯光明亮,引来绿色草蛉扑打玻璃......
不像简昕的窗前,只看得到一片错落排列的居民楼。
居民楼千篇一律的窗,又亮着千篇一律的光。
无趣啊!
简昕没有联系到林昱橦本人,这份突如其来的快递,仍然令她久久不能平静。
深山里的各类植物气息,经常能见到的新鲜蝴蝶身影;
还有小白楼、玻璃房、林昱橦......
原本在简昕回到城市后,这些都已经和她渐行渐远,可能永远再无交集。
直到林昱橦寄来的这些标本,让简昕脑海里关于深山老林的记忆清晰地浮现。
没在家的半个月时间里,书桌被妈妈和爸爸打理得十分整洁。
物品还在老位置,没变。
简昕和室友们关系很好,出发前,室友们听说她要去整理关于蝴蝶方面的文稿,送了她很多小东西表示支持:
蝴蝶书籍、绣蝴蝶图案的发带、标本相框......
室友到底是花了钱的,标本里的蝶比简昕自己捡到的白弄蝶好看很多,翅膀完整,大面积的绿色特别像抹茶大福。
简昕把自己的那些标本相框放在桌上,和室友送的摆放在一起,拍照,分享到朋友圈。
简昕是“失踪人口回归”,动态刚一出现,炸出好几个对话框。
宿舍的群也热闹起来,室友们纷纷跳出来,质问她:
怎么回事,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
大家和成沐是校友,多少有些交集。
简昕还没想好要怎么讲述这段经历,群里已经发起视频通话。
简昕大学期间是四人宿舍。
除她以外的三位室友们:一个准备继续读研;一个已经找好了对口专业的工作;还有一个拍完毕业照就要回老家上考公课的。
视频接通。
在室友们的追问下,简昕还是决定尽可能不带私人情绪地如实汇报,告诉她的亲亲姐妹们,成沐已经把鲁教授的项目给放弃了。
室友们情绪起伏比简昕更大,特别义愤填膺,可是生气归生气,有些问题不能不理智去考虑,骂完还是问简昕——
“你之前......因为这件事都没去面试呢。”
“现在回来了,打算怎么办?”
“不然明天我们聚一聚,给简昕想想办法?”
简昕点头:“要的要的,要聚的。”
她说自己从山里回来那天没带脑子,没准备什么特产。
恳请各位姐妹,明天务必让她请客,大摆宴席,请军师们给出谋划策。
军师们根本等不到明天聚会,已经上岗,纷纷献计:
“我之前看到几个公司不错,回头把招聘信息发给你,你投简历试试?”
“还是说你也和二姐一样,打算读研?”
“考研的话,我那些资料都给你,笔试、面试的都有。”
简昕对着摄像头挨个飞吻:“把招聘信息发给我吧,考研资料我也看看。”
室友们给简昕总结,毕业大概也就这么两条路:
工作。
继续深造。
简昕却说:“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没有做完,打算先把它做好。”
室友们十分敏感:“什么事?!不会又是给成沐白打工吧?”
也算是白打工吧......
简昕怕挨骂,赶紧说:“明天见面再告诉你们!”
之前定好的目标突然就没有了,计划全部打乱。
这趟回来,简昕的确是迷茫的。
她也有想过:
至少先行动起来,把简历投出去,再去研究生信息网上看看情况。
收到林昱橦的快递之后,简昕改变主意了。
视频通话半小时才挂断,还是没有接到林昱橦的回电。
她把手机铃声音量调大,放在桌面上。
这几天,简昕一直没去收拾双肩背包和行李箱里的东西,这会儿她蹲在行李箱旁边,把之前带过去的一本本书籍拿出来。
书最重,偏偏大半个行李箱里都是书,腿都蹲酸了才拿完。
还有打印出来的纸质版大纲和文稿。
简昕看了看成沐做的内容大纲,撕掉,统统丢进垃圾桶。
文稿里成沐负责的部分很少,她大概看一看,还是决定重新再来,打开电脑,开始写新的图书策划文案。
简昕要把鲁教授的资料推荐给其他出版社,哪怕她自己不能再参与,也还是希望鲁教授的心血有更多人看到。
整理文稿过程中,简昕得到很多灵感。
别人不肯认真做,她是肯的。
她要从新开始。
第一部分内容不再从“蝴蝶分类”和“亚科”讲起,直接变成“蛹”。
鲁教授有很多关于蛹的观察记录,一定要利用起来。
简昕中学时投过稿,还赚过稿费,她知道编辑喜欢主题明晰的内容,势必要把鲁教授的资料在大众科普图书这方面搞出点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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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正冥思苦想,手机铃声乍然响起,把专心琢磨事情的简昕吓得一个激灵。
她给备注的是:卫星电话。
是林昱橦。
他们没通话过,简昕接起电话,突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林昱橦也只说,他之前人没在小白楼,回来看见她的来电记录,才回拨,问她什么事。
简昕还是先礼节性地道谢,说,谢谢林老师寄来的标本。
想起什么,又谢了第二次,感谢林老师帮她的小白弄蝶整理仪容仪表(安好了它的头)。
谢完,对面没什么反应。
和林昱橦搞这些客套话果然没用。
过了最初接起电话的不适应,听到林昱橦的说话声音,还是熟悉的。
简昕也不再拘束自己。
她问他:“林老师,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家庭住址的?”
林昱橦说:“鲁教授生前手里有一份拟订的合作文件,里面有你们的联系方式。”
简昕想,那可能项目最初还挺正规的吧。
她没把在准备投稿的事情告诉他,想着八字还没一撇呢,还是不要乱给人希望了,等到事情真正有进展,再说也不迟。
其实这通电话表示过感谢,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但林昱橦没挂断,问简昕:“这段时间的报酬拿到了么?”
简昕说:“成沐给我送来了,不知道是多少,我没收。”
林昱橦倒是没评价。
简昕手边放着一本国内的蝴蝶图鉴书籍,下意识翻着,说自己本来也不是为了报酬。
通话两分钟,已经翻完了蛱蝶部分,不经意间发出疑惑的声音。
林昱橦问:“怎么了?”
“我室友送给我一个蝴蝶标本,很漂亮的,说是什么蛱蝶,怎么我在图鉴里没找到名字?”
林昱橦说:“描述一下蝴蝶的样子。”
简昕对着桌面上一盏梨子造型的灯,仔细看那只蝴蝶。
细看才发现,这只蝴蝶标本很特别,是腹部朝上展示的。
林昱橦说:“是会这样,做标本时会选蝴蝶最有特点的一面展示,枯叶蛱蝶经常展示的就是像叶子的翅腹面。”
林昱橦那边没网络,全靠简昕用语言描述,她尽可能讲得清晰些——
棕红色口器;
翅腹面颜色鲜艳,是像抹茶的绿色;
前翅中域有天蓝色斑带,靠近外缘下侧呈现渐变的黑褐色;
后翅有三道棕色条纹,不对,细纹......像......
越说越词穷了。
林昱橦说:“嗯,描述得不错。”
“......谁让你评价了?”
简昕好像听见林昱橦的轻笑声:“大概率是蓝带鸭蛱蝶。”
用了索引目录,图鉴里依然没找到。
林昱橦说:“你用的是国内图鉴?蓝带鸭蛱蝶生活在亚马逊河流域。”
简昕把厚厚的图鉴合起来:“难怪。”
好奇完蝴蝶,她忽然对他的生活升起一丝好奇:“林老师,你在做什么?”
“看一枚金色的蛹。”
简昕之前整理文稿,看里面写过:
有的蛹像金属做的,泛着光泽。其实是为了模拟水滴的样子,以免被天敌发现。
很神奇,也很智慧。
简昕来了些兴致:“是什么蝴蝶的蛹?”
林昱橦没回答,反而问:“想亲自看羽化么?”
怎么看?
她这边没有蛹,也没有玻璃房。
林昱橦却说:“过些天,我会去你那边的农业大学里办事,带给你?”
14.麝凤蝶
简昕抚摸着图鉴的动作停下来,无意识地屏住呼吸。
她声音很轻:“你什么时候来?”
林昱橦是要代替导师去农业大学的,行程时间还没具体确定下来。
他也只能猜测个大概,说十天左右。
十天啊。
简昕担心的是:“等你来的时候,会不会那些金色蝶蛹已经羽化过了?”
林昱橦说:“不会。”
蝶蛹是在玻璃房里养殖的,这批羽化了,还有下一批。
总有能带给她的。
林昱橦会来的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挂断电话后,简昕盯着蝴蝶标本们愣了一会儿,又埋头开始琢磨投稿的事情。
接下来几天,简昕比在住在山里的半个月更加忙碌。
每天天还没亮就起床,三更半夜才睡下。
倒是出去过一天,见室友们。
吃过饭逛了半天书店,和捧着漫画书的孩子们挤着蹲在同一排书架前,拿着红色小本本记录。
还贿赂过一个小孩。
简昕和对方家长打过招呼,拿着山楂棒棒糖问那个孩子:“小朋友,你帮姐姐选一选,这两本书我该买哪一本?”
室友们逛完街回书店找简昕,听见对话,调侃她说:“什么姐姐?你比人家妈妈也小不了两岁,该叫你阿姨。”
简昕拿着选好的图书:“我就是姐姐!”
投稿这件事,简昕也有压力。
她怕自己辜负鲁教授的资料内容,自己拿不准主意,也约见过做过编辑学姐帮忙,讨论她自己构想的方案可行性。
学姐已经离职两年多了,说:“我那时候只是实习,时间不久。成沐在出版社工作,应该比我了解这些问题。”
简昕摇头。
她只是说,成沐学长最近有新项目要忙,抽不开身帮忙的。
“对了,学姐,你觉得我......可以进出版社做编辑吗?”
学姐笑笑:“要考研才行。”
除了见室友和学姐,其他时间,简昕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简昕的妈妈经常在下午一点半左右敲响简昕的房门。
推开门,动作轻柔地迈过那些堆在地毯上的书和打印纸,把一盘水果放在正在埋头敲电脑的简昕书桌边。
那些摊开的书或纸上,都是“翅膀”“昆虫纲”“触角”这类词语。
也有些蝴蝶或者其他昆虫的图片、照片在上面。
简昕每天在忙什么,也就不难猜到。
可是简昕妈妈只说:“妈妈要去上班了,别总坐在桌前,久坐对身体不好,也要起来活动活动才行。”
不只是妈妈不闻不问,连爸爸也没催促过简昕找工作的事情。
还是简昕自己忍不住,在餐桌上提起:“爸爸,你怎么不问我在忙什么?”
简昕爸爸说:“还用问吗?”
也是。
简昕网购了一堆儿童百科类和科普类的读物,每天都要读个三本五本,主要看内容做哪方面,又怎么引起读者兴趣。
那些书,快递小哥每次都在晚饭后送来。
刚好是她爸爸在院子里喝茶、摆弄茉莉花的时间段。
整天替她签收儿童图书,还被熟识的快递小哥问是不是生了二胎......
想不知道简昕在做什么都难。
之前爸爸强烈反对她去山里,妈妈当然也没有多支持她。
这次不一样,他们明明知道她在忙什么,也没阻止。
简昕问妈妈爸爸:“妈,爸,你们是不是担心我心情不好,才忍着不说的?可以说我的,别生闷气,会生病的。”
简昕爸爸“哼”一声:“你哪像心情不好?”
简昕妈妈笑着:“曈曈心情好你不高兴?昨天晚上不是还和我夸闺女有活力么?”
简昕这几天忙着做投稿计划,忙是忙,精气神确实很足。
她放下筷子,问她妈妈爸爸,会不会觉得她特别傻。
简昕在招聘网站上联系过一些出版社或者出版公司。
她的本科学校相当不错,但想去好的出版行业里发展、想当编辑,本科学历根本不够看。
现在的她,没办法成为正式编辑。
也就是说,她根本没有资格去策划、出版一本可以面世的实体书籍。
所以......
哪怕最终鲁教授的资料投稿成功,项目也只会是新出版方的编辑和林昱橦的合作,和简昕完全无关。
但她还是要把投稿这件事情做好。
她和成沐是糟糕的合作伙伴,对不起鲁教授生前的认可。
她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弥补一些遗憾。
简昕以为他们会说“是傻了点”“又给人白打工”这类的评价。
可她爸爸说:“曈曈,我给你讲讲你奶奶吧。”
简昕奶奶在简昕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简昕对奶奶没什么记忆。
只知道爷爷在世时,每年除夕都会提到奶奶,也都会掉眼泪。
简昕爸爸告诉简昕——
早些年简老爷子还没去大学的工程学院里做教授时,有过其他机会,去国外发展。
那时候家里特别穷。
简昕爷爷考虑过移民的事,无奈之举,为了赚钱而已。
简昕奶奶说,饭可以少吃,钱可以少赚。能保持初衷的人已经太少,还是希望简昕爷爷做事可以有始有终。
简昕爸爸说:“有始有终不见得是件傻事,但你如果做事不用心,就很傻了。”
简昕重重点头:“我很用心的!”
有了家人的支持,简昕更有干劲。
她把吃饭、睡觉以外的所有时间都用在整理投稿文案的事情上。
这样几乎不眠不休地忙了几天,进度喜人。
简昕在餐桌上宣布,她已经写好投稿文稿,终于可以正式开始给出版方投稿了。
简昕妈妈说:“曈曈,投稿的事情不要急,吃完饭再去做,别总是看手机。”
简昕“哦”一声,放下手机。
其实没在投稿,她只是忽然想起来,快要到林昱橦来的时间了。
简昕想网购一些羽化蝶蛹需要用到的工具。
她养着的小金斑蝶就是羽化失败的案例,所以她更小心些,想要尽能想到的所有可能性,给即将到来的金色蝶蛹一份足够舒适的羽化环境。
这方面的问题,简昕不够专业。
选购时总碰壁,一直没搜到适合给蝴蝶蛹使用的恒温恒湿设备。
放下的手机响着购物软件对话框的提示音,她拿起来看。
好几个对话框都给了回复——
“抱歉哦亲亲,我们卖的是蛋类孵化箱哦。”
“您好,爬行类动物箱温度可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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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是实木材质,不建议维持五十度以上的湿度,容易滋生细菌、霉变呢。”
“在的。”
“仓鼠箱是亚克力材质,不可以加热,收藏加购有优惠。”
这几家都不行。
简昕拿起手机往下翻,她看中的细菌培养箱好像也不合适养蝶蛹。
用来给妈妈生黄豆芽倒是还行......
可是下星期是连续雷雨天,大降温,室内还不得冷死?
蝶蛹能羽化吗?
简昕实在选不明白,有些头疼,饭后掐着时间给她认识的最大“行家”打了个咨询电话。
林昱橦很快接起来,开门见山,直接问简昕是什么事。
简昕把正在纠结的问题和林昱橦说了:“我看中几款箱子,好像都不能很好的恒温恒湿。”
林昱橦那边沉吟片刻,最后说,给她送蝶蛹过去时,可以带一套玻璃房里那种恒温恒湿的小型观察箱给她。
玻璃房里的设备都不便宜。
简昕说:“那这样,观察箱算我借的,用完我再寄还给你!”
林昱橦说:“可以。”
“还有一件事......”
简昕的电脑开着,显示屏的文档里存着一堆她自己从图书、杂志、网络平台和编辑账号里,整理出来的儿童读物投稿网站和邮箱。
现在到投稿环境了,她遇见一个比较为难的问题——
林昱橦很难联系到。
不知道林昱橦有没有手机,就算有,在深山老林里也无法接电话。
只能靠卫星电话。
可是卫星电话放在一楼的接待室,一旦林昱橦离开小白楼,哪怕只是去玻璃房里,都可能因听不到铃声而错过来电。
简昕想:
像今天这种一打过去很快就被接起的情况,实属不易。
失联才是常态。
她可以等他回电,反正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
编辑们可是都很忙的。
尤其是一些有名的出版公司,投稿多到编辑都看不过来。
万一对方有一点点合作意愿,打电话却联系不到人,可能这合作也就做罢了。
很多投稿都用邮箱联系。
简昕要过林昱橦的邮箱地址,试探着发了个小问题。
问他,鲁教授的观察记录里,写过一种身体配色和“死侍”差不多的蝴蝶,是哪种?
发完,等了足足一个星期。
林昱橦回复简昕:麝凤蝶。
邮箱肯定是行不通了的,还不如卫星电话呢。
简昕带着些套话的目的:“林老师,你那边真的没有其他联系方式了么?只有打卫星电话才能联系到你?”
林昱橦问:“卫星电话怎么了?”
“没怎么......”
简昕的手机放在桌面的手机支架里,开扬声器模式。
她已经在收件地址里写了某收稿邮箱的地址,之前编辑过的投稿文案也粘贴过来,只差补充联系人最末端的信息。
联系人:林昱橦(鲁教授的学生)
电话号:_
简昕把卫星电话的号码输上去,不死心地问林昱橦:“可是打卫星电话,如果你人没在小白楼怎么办,没有备用的联系方式么?”
林昱橦那边是这样理解的:“你的意思是,需要一个随时随地能联系到我的方式?”
15.电蛱蝶
随时随地联系林昱橦.....
简昕确实是这个意思,没多想,心里甚至腾起一丝惊喜:“你有这种联系方式?”
不愧是林昱橦,竟然说:“没有。”
简昕一筹莫展。
不过,林昱橦报了一串数字给简昕,是他的手机号码,说如果他人没在小白楼这边,可以试着打他的手机联系。
林昱橦居然还有手机?
之前都没见过。
简昕赶紧把号码记下来,不放心,又追问:“林老师,就是说,卫星电话接不到时,打手机号码确定能联系到你吧?”
林昱橦还是说:“不确定,随机事件。”
简昕听完,一口气憋在胸口。
合着这号码要来也没什么用!
金斑蝶在桌面的盒子里扑闪翅膀,简昕在盒子里放了些马利筋叶片,它把自己藏到叶片后面的背光地方,估计是准备睡了。
挂断电话后,简昕修改了投稿文案后面的联系人内容。
分别留下林昱橦的邮箱地址、卫星电话、手机号码。
并且在下面用括号标注了几行字:
因本人常年在的山区进行昆虫研究,没有信号和网络,收信息的时间可能会有延迟,收到后会尽快回复您。
这样写完,简昕才放心些,开始按照自己整理的投稿渠道进行投稿。
第一家回复很快。
编辑竟然凌晨还没有休息,直接联系了简昕的邮箱地址,回复邮件里写着:
“作者您好,我们不做科普类儿童图书。您可以试试改投其他家,祝您顺利。”
简昕躺在床上看完了这份回复,忍着睡意从床上爬起来。
她打开电脑,重新改投其他出版公司。
再战!
再睡醒,邮箱里躺着一封自动回复的邮件:
“您好,您的投稿已收到。
初稿未过审稿件将不予回复,如一星期内未收到回复,视为退稿,可以另投。”
之后几天,简昕没再收到邮件。
一边忐忑,一边抱有一些希望:
鲁教授的内容那么好,讲红黑配色的蝴蝶都会比喻说像“死侍”,幽默风趣,总会有人看到这些资料的价值。
也许编辑已经按照邮件里写的联系方式,去找林昱橦了。
简昕日日守着手机,却也一直没有接到林昱橦的电话。
无论是顺路送金色的蝶蛹,还是被出版社联系出版事宜,都没有任何消息。
天气果然如天气预报里说的那样,连续几天都是阴雨状态。
这种天气里,毕业照也通知要延期拍摄。
阴雨绵绵地过了一个星期后,简昕依然没有收到邮件回复,也没有接到林昱橦的电话。
简昕只好认清被拒绝的现实,抱着电脑坐在斜风细雨的窗前,又试着投了新的出版渠道。
在这个下着雨的早晨,家里那只翅膀残疾的金斑蝶死了。
九点钟的时候,简昕和平时一样,拿了稀释过的蜂蜜水去喂它,却发现它一动不动地躺在柔软的纸巾上。
当天下午,天气终于放晴。
简昕的妈妈爸爸带着简昕,在霞光万里的傍晚时分,把和晚霞一样颜色耀眼的小小金斑蝶葬在院子里。
他们把它埋在简昕网购回来的萝藦科马利筋植物下,旁边是一片开花的茉莉。
简昕爸爸说,这是虎头茉莉,开花最漂亮。
天晴之后,很多事情开始按部就班进行。
大学群里,班长通知了新的毕业照时间,就在后天。
毕业后很多好友要各奔东西,简昕为了有机会和同学们再聚一聚,回宿舍住了两天。
拍毕业照的当天,早晨。
简昕正闭着眼睛,等室友帮她涂眼影,听到自己的手机铃声在响。
她说:“可能是我妈妈爸爸到了。”
另一个室友帮她从包里拿出手机:“好像不是阿姨打来的,‘卫星电话’是什么意思,是你存的备注么?”
是林昱橦!
简昕瞬间睁开眼睛。
简昕被室友打了一下,室友举着蘸了眼影粉的化妆刷,没好气地说:“幸好我眼疾手快,刷子差点戳到你眼睛......”
可是,林昱橦主动打电话来,只可能是为了两件事:
送蝶蛹。
出版社那边有消息。
简昕转头:“我先接个电话再继续......”
室友看见简昕,忍俊不禁,最终笑出声来。
其他两位室友也跟着笑。
特别夸张,递手机那位室友笑得手都抖了。
简昕面前的桌上就摆着化妆镜。
她伸手接手机,瞄一眼化妆镜,果然看见自己的“惨状”,倒是也顾不上说什么,拿到手机就赶紧把电话接起来。
简昕说:“林老师,你找我?”
简昕的声音里是真带着喜气的。
一方面,简昕预感到林昱橦会带来的好消息;另一方面,她的眉毛被被室友画得有些重,睁眼一看特别别扭。
也许是带着笑意的声音令林昱橦略感意外,他那边顿了顿才说:“在做什么?”
简昕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没有,是我们今天拍毕业照,室友帮我画眉,颜色深了,看起来挺奇怪的。”
她怕他不明白自己的意思,还想了个比喻解释。
电蛱蝶的末龄幼虫,头部有一对羊角样子的、弯弯的凸起。
她说,她现在就是那样的。
简昕是自谦。
其实只是眉的颜色重了些,也没有不好看,顶多有点不自然。
室友飞速用手机搜了“电蛱蝶”,把幼虫照片发群里共享。
负责化妆的那位室友,为了给自己的手艺挽尊,趁着简昕接电话,用眉刷扫了扫她的眉。
室友捧着简昕的脑袋,和其他人说:“不是我画不好,刚画完形状,还没修呢,你们看,这样晕染一下就自然了......”
简昕没再和室友们玩笑,避开热闹,去走廊听电话。
关上门的时候,还听见室友说“不不不,我可不用你给我化妆”。
她靠在门板上,等着听林昱橦带来的好消息。
再不济,也会是送蝶蛹的事吧?
却没想到都猜错了。
林昱橦说,他的博导这几天身体不太好,他也有些事走不开。
原定去农业大学的事情,要暂且放一放。蝶蛹和观察箱,他会发快递寄过来。
其实亲自送来和寄来都是一样的。
简昕等了两秒,没等到任何有关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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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消息,只好说:“蝶蛹不着急,你先忙。发快递还要去镇上,等你什么时候有时间再说吧。”
林昱橦说:“也好。”
走廊里的宿舍门都关着,通话环境还算安静,手机贴在耳侧,简昕听见林昱橦在咳嗽。
他大概挪开了话筒,声音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很轻。
简昕问:“你生病了?”
林昱橦说:“没有。”
不知道他那边发生了什么事,声音有些疲惫。
挂断前,林昱橦对简昕说了“毕业快乐”。
简昕也回一句“谢谢”,谢完,收起手机回宿舍。
刚一推门进去,就被室友给擒住了。
室友闹着:“好啊,坏我化妆圣手的美名?说什么,我画眉像虫子?看我怎么收拾你!”
简昕偷换概念:“电蛱蝶很美的。”
室友马上就说:“少糊弄我,变蝴蝶和虫子时能一样吗?”
简昕边躲边笑:“亲姐姐我错了,我错了,饶我一命吧。”
和室友们打打闹闹半天,接到妈妈电话,她们才急急忙忙整理身上的黑色袍装,拿上学位帽,匆匆忙忙往楼下跑。
简昕妈妈爸爸特地请假出来,带了相机,趁毕业照正式开拍前,给几个姑娘拍照。
简昕以为自己并不失望,合影时却还是有些走神了,被妈妈提醒。
妈妈说:“曈曈,多笑一笑。”
室友小声说:“是不是出版的事情不顺利?”
简昕点点头,是不顺利。
但她自己也说不清楚,胸腔里淤堵着的这点小小失望,是否仅仅因为这件事。
天气好热。
毕业生们穿着黑色学位袍折腾出一身汗,才终于在合影架上站好。
简昕收到的花束、背包和手机都在她妈妈爸爸那边。
她站在同学中间,扬起笑脸。
正经的照片拍过几张,院长起身做了个“开始吧”的表情。
他们听摄影老师安排,三二一,把手里的学位帽抛向空中,告别四年的大学时光。
拍过照片,简昕跑去树荫底下找妈妈和爸爸,带他们在校园里随便逛逛,边走边聊,还说起这次投稿的事情,大概率又没通过。
简昕妈妈说:“还有其他渠道,再投投看。”
简昕听着妈妈的安慰,把自己的背包接过来,她想拿出纸巾递给爸爸,让他擦汗,无意间触碰到手机。
屏幕亮起,有一封新邮件。
简昕的邮箱经常收到各种提示,广告、每日阅读推送、信用卡电子账单......
她之前也总抱着希望,折腾多了,也练出波澜不惊的心态。
这次她是没有奢望的,却看见这样的邮件——
“您好,我们对您投稿的内容非常感兴趣。
尝试过联系您留下的座机和手机号码,没有人接听,如果您看到邮件,请和我们联系......”
简昕静了几秒,忽然跳起来。
她先去抱妈妈,又抱爸爸,惊喜得无以复加,在校园里穿着粉领黑袍又蹦又跳,像一只有黑色的蝴蝶。
简昕说:“妈,爸,我不去和你们吃午饭了。”
她要回家收拾东西,去山里。
她要亲自把这个消息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