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备胎又在祸害仙门安宁》
1. 心无鉴(1)
高耸入云之绝顶,万仞摩天之山门,此乃三宗之首——摩天宗所在。燎黑大地焦土皲裂,于绝壁之处倒挂垂松,飞瀑横流,不时有云鹰盘旋,啸声凄厉久绝。
山巅深处,漆黑宫阙沉重巍峨,铁壁一般的宫门虚掩一条细缝,薄薄切出一线昏光,漏出半截苍白细瘦手腕,可见绷起的淡淡青筋。
少年半吊在铁壁之上,半截腰身没入水中。一只白貂扒在铁壁对面的平台上,念念有词着。
“宿主材料如下。”
【姓名:明幼镜】
【年龄:十八岁】
【身份:摩天宗低阶修士,摩天宗主宗苍的炉鼎】
【修为:5/10(看在这个天才云集的大宗门面子上,不得不承认你5分的水平。但实话讲,你的真实水平可能只有0.5)】
【美貌:7/10(你作为宗苍的炮灰受之一,不能长得丑是底线。但是其他美受的10分是因为最高值只有10分,所以,嗯,你懂的)】
【备胎指数:10(作为一枚倒贴烧0,奖励你初始的10个指数,剩下的请继续加油)】
【任务:不顾一切地做好一位没有尊严没有自我的顶级备胎】
化作白貂的系统结束了大声而有感情的朗诵:“请问宿主您还有什么问题吗?”
明幼镜倒吸一口冷气。
明幼镜睁开眼。
“再给我讲一遍这世界的主线。”
“好的。”
系统清清嗓子:“这是一本名为《万仞》的总攻买股肉.文。主角攻宗苍是顶级仙门‘摩天宗’的宗主,英伟无双的绝世天才,冷峻威严,睥睨苍生。但谁也不知道,这样一位冷心冷情的宗主,内里却是修炼邪道的离经之人。”
“作为万人迷渣攻,宗苍身边的追求者无数。这位实际上的邪道鬼修对于采阴补阳、通淫修身的事情来者不拒,招揽天下美人供自己修行所用。”
明幼镜恨恨磨着牙:“恶心。”
系统继续道:“而你,我的宿主,是他走上邪路的第一位引领者。”
“你本是他人送上摩天宗作礼的炉鼎修士,因为钦慕宗主到不可自拔,使劲浑身解数走到万仞峰上来,甘愿供给宗苍修为精进。可惜讨好的手段拙劣,竟胆大包天动用邪术给宗主下了媚蛊。”
“使用邪术的你违反了宗门禁令,被关在留方坑下的水牢之中。而又因为体弱心虚,没能撑过审讯,便被邪术反噬,死在了水牢下。”
“换句话说,宿主你现在的任务便是成为主角攻身边有名分的备胎,摆脱惨死炮灰命运……”
话音未落,便见明幼镜咬牙攥拳,苍白的唇瓣紧抿,从齿缝里冷笑出声。
“好啊。这就是142那家伙给我的‘奖励’?奖励我一个普男小炮灰的身份,给总攻当备胎?”
他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我兢兢业业给他干了那么多年,靠着我那张漂亮的脸蛋,帮他摆平了多少麻烦?142这畜生忘恩负义就算了,居然还把我扔到这么个地方来!”
系统战战兢兢,听他肆无忌惮地辱骂主神,不禁在心中苦笑,心想这位妖孽的主儿果真一如既往的难伺候。
须知明幼镜也是主神手底下数一数二的干将了,在无数个世界里当着红颜祸水,净干的是祸国殃民的浪荡事。
日子久了,合作的同事难免颇有微词。尤其是几个不知不觉动了真心的,摇着尾巴舔上去,却被这貌美的妖孽不接受也不拒绝地吊着,过不了几日,身边又换了新人。
上个世界则是阴沟里翻船,一个不小心,渣了主神142的切片。任务虽然完成的漂亮,可142表面说着褒奖,转头就把他塞进了这么个神经世界里。
……养惯了备胎的美貌小渣受领了备胎的身份,真不知道主神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
潮湿的发丝黏在脸颊上,他愤懑又自嘲地低下头,透过水中倒影打量起如今的自己。
水中一个瘦弱苍白的小男生。过肩的长发,压眉的刘海,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睫毛很密,低下眼帘的时候看着总有些委屈。
平心而论,从这张脸上挑不出什么错处,但也完全不惊艳。虽然称得上粉白清秀,可是跟漂亮并不沾边,只是由于年纪小,看起来倒也是楚楚可怜。
和明幼镜自己的长相自然比无可比。
“喂,这家伙……怎么跟我长得还有点像?”
明幼镜左看右看,也说不清是哪儿像。大约是五官各处都逊色那么一点儿,合起来便远远不如。可是恍惚一看时,又总能看到自己本来面貌的影儿。
系统费劲地爬上床沿:“为了你未来的进步空间,参考你的长相,调整了一些原主的相貌参数。喏……只要备胎指数不断增长,就可以兑换你原本的美貌啦!”
明幼镜飞了一眼胖貂掏出的面板:“你的意思是,要我倒贴别人,来拿回我自己的东西?”
系统完全没听出他话里的讽刺,用力点了点头。
明幼镜大为光火,而没等他口中更难听的话溜出来,便听水牢外脚步声起,遥遥传来青年冷肃的呼喝:“明幼镜,水牢三日之期已到,你若再不将媚蛊来历从实招来,摩天宗便再容你不得!”
话音既落,重锁的铁门便被那人从外面大力推开。来人名为谢真,二十出头模样,剑眉星目,冷傲正派,活似柄斩王斩贵的龙头铡刀。
白貂迅速钻入阴影之中,昏暗的内室里只透着薄薄月光。谢真站在铁栏外,伸手一捉铁壁下的锁灵链,长链碰撞铮铮,牵扯着明幼镜不得不抬起头来。
月光之下,少年浸满了水的眸子幼圆湿润,宛如被抛弃的、狼狈而泡了水的幼兽,满是惹人垂怜的泪意。
谢阑的心弦猛地一震,以为自己是看错了。
……这是明幼镜?
眨了眨眼,又看清眼前人的轮廓。薄瘦的身板,削尖的下巴,确是明幼镜无疑。
那一点动人心魂的感觉很快消失得干净,明幼镜在水中勉强站稳,又恢复了谢阑熟悉的模样。他慢吞吞地开口,嗓子里有股矫揉造作的温软:“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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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问我么?”
谢阑最讨厌他这把黏黏腻腻的嗓子。明明相貌平平,就凭这女孩儿似的绵糯软音,让宗主也多看他一眼。这样一比,倒显得他们这些凭本事升上万仞峰的人蠢笨不堪了。
“哼,你也配让宗主亲自审问?”谢阑眼风快快一扫,满心厌恶地从他水下光裸的粉白双足上掠过,“我劝你最好坦白从宽,否则倘使宗主前来,便不只是关在此处这样简单了。”
明幼镜深吸一口气,轻轻摇头道:“没有什么来历,我自己想做,就偷偷翻阅了羊帜峰上的禁书,学习着做了媚蛊。”
“哼,说来轻巧!魔修的邪术岂是这样容易习得?你有这本事,怎么从前看不出来?”
明幼镜本是低着头,闻言倏忽抬眼,嘴角也勾出一点天真笑意。
“谢阑师兄,你大概是没有女孩子追求吧?你知不知道,女孩子如若真心倾慕郎君,一个害羞娇弱的小丫头也是可以上天入地、生死相随的。相比之下,学着下个媚蛊有什么难的?”
谢阑自小苦修,哪里顾得上男女之情,听他这样奚落,耳根登时胀得通红:“一派胡言,不知羞耻!”又觉实在不解气,恶狠狠添上一句,“……哼,怪不得宗主视你若无物,如此痴妇姿态,简直有损我宗门颜面!”
他是世家子弟,向来瞧不上炉鼎这种歪门邪道,更瞧不上这种甘愿充当炉鼎也要谋求显贵的行径。
毕竟摩天宗无人不知,明幼镜所住的地方,桌上堆着的不见道法心诀,案头摆着的唯有胭脂水粉。墙头一溜卷轴,上头画的都是宗主的风姿,做出一副日日憧憬痴恋的做派。
只是他八岁上山来,十年间与宗主素无交集,何来真情之说?不过是心思肤浅,一厢情愿罢了。
谢阑对此人早有耳闻,但任是他也不曾想到,就是这么一个胆小、听话、胸无大志,满心满眼都只想着当上宗主正牌道侣的家伙,居然敢动用媚蛊勾引宗主。幸而宗主修为深厚,方才被下蛊便即刻觉察,一把将那投怀送抱的小炉鼎关入了水牢之中。
如此看来,也没有继续审问的必要。明幼镜没有那个胆子,也没有那个途径去勾结魔修。他的所作所为,就像他自己说的,只是上不得台面的春.心萌动。
他正出神思忖着,却听明幼镜用那低软的嗓子幽幽道:“谢阑师兄,宗主好些了么?”
谢阑一愣,旋即紧蹙眉宇:“你那点低劣的手段,能造成甚么影响?宗主早已无事,用不着你操心。”
“这样呀。”少年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语气竟有几分遗憾,“我还以为,将这媚蛊下在他身上,宗主便能似我时刻思慕他一样思慕我……现在看来,倒是我太天真啦。”
“你……”
谢阑瞠目结舌。他此生从未见过谁人能将“思慕”之语随意挂在嘴边,情之深重,难道不是该迂回婉转,爱口难开吗?这家伙……简直是寡廉鲜耻!
偏在此时,只听水牢外石阶遥响,一个低沉磁厚的声音森森传来。
“天真?我瞧你胆大得很。”
2. 心无鉴(2)
来人的声音宛若磬钟,在幽深的水牢里回荡环绕,透着一股叫人腿软的威严。
明幼镜抬头,看见对面墙上慢慢浮现出小山般的影子,此人高大魁伟远超常人,月光之下,漆黑巍峨,如千峰压境。
明幼镜心里突突地跳起来。
这就是……宗苍吧。
渣攻,总攻,帝王鬼畜攻。
心中只有一统宗门的宏图大志,待人真心仿若草芥,堕入邪道,千夫所指。
直至最后成为暴君,血洗二十八门。
这便是了。
牢中光线不足,并不能看清宗苍的形容。他仿佛同谢阑说了什么,二人的低语从水面上飘来,明幼镜只微弱地听见了“鬼城”“魔修”“公主”等词句。
谢阑领命退下了,水牢之中只剩下宗苍与明幼镜相对。
男人坐在了水池对面的鹰爪椅上,抬袖挥过,拴在明幼镜双臂和脊背上的锁灵链骤然解断。腰下的水也慢慢褪去,明幼镜泡的双腿虚弱无力,登时跪倒在地。
少年衣角淅淅沥沥滴着水,单薄的白衣紧贴在身子上,及腰的长发似黏结的水草一样披满脊背。他的掌心出了汗,抬起头来,软软叫了一声:“宗主。”
年纪小的好处就是哪儿都嫩。稍稍扮相可怜一点,就能跟个狐狸崽子一样,闷闷压着鼻音,黏糊地跪在地上求:“弟子狼狈……让宗主笑话。”
说话之间悄悄抬眼,看见搭着椅背的一只骨节分明大掌。男人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漆黑钢戒,手背青筋虬结,一掌有明幼镜两掌大。
……主角攻。
和以前自己养的狗不一样。这样的帝王主角攻,可不会轻易为他的美色所动。
更何况,现在的他,只是个年幼可怜的小孩儿,毫无美色可言。
明幼镜心中叫苦不迭,只恨142那畜生面不善心也狠,身为主神竟公报私仇。自己此刻不再是颠倒众生的祸水,在这周身挂满光环的主角攻面前,多少也是底气不足。
而见宗苍扶着椅背,沉重浑浊的吐息偶有传来,仿佛是在调理内息。片刻,才用那把浑厚磁性的低音道:“……小女孩儿,慕郎君?”
离得这么近才更加感受到宗苍此人的压迫气势。饶是明幼镜无法无天已久,在这沉哑的男性低音面前,也不得在心里暗骂:既是风流渣攻,照常塑造成个浪荡子也就是了,偏要安个这么……的声音做什么!
他伏下身子,眼角已经溢出几滴薄泪:“都、都是弟子痴心妄想,才害得宗主……”言语之间,便有微弱哽咽之声,“求宗主责罚。”
宗苍沉默片刻,将屏风推开一些。
“怎么罚?给你几鞭子,扔出摩天宗?”
这话说的轻描淡写,尾音里却透着杀气毕露。明幼镜浑身一凛,闷闷道:“能挨下宗主的鞭子,弟子心里……也爽利得很。”
“吱呀”一声,宗苍从鹰爪椅上站了起来。
月光昏暗,只觉一片长及小腿的黑袍擦着明幼镜的额心拂过。袍角冰冷,紧接着捏住他下巴的指腹却滚烫。
宗苍不紧不慢道:“鞭子打在身上,爽得很?”
被迫抬起头来,对上阴影之下男人模糊的脸。明幼镜头皮一阵发麻,颤着指尖去抓宗苍的袍角,向他膝行贴近,“是……求宗主大人责罚……请、请狠狠地……”
他顿了一下,手指碰到宗苍的衣裳了。赶紧握进手心,声音虚浮飘忽:“旁人能做的,弟子都能做。旁人做不了的,弟子也能做。宗主大人有什么火气,向弟子发泄就是了……”
话音未落,便觉手中衣袍被人憎恶般扯去。
明幼镜一时力气不支,只能顺势倒地,匍匐在宗苍面前。
这下他的身形走出了阴影,极其高大魁伟的男人笼着一身漆黑长袍,大半面容都被铁青色的鹰首面具所遮,只露出坚毅的唇瓣和颌线。平心而论,宗苍这相貌分毫不似正派道门中人,反倒更像是邪魔外道的草莽之徒。
此刻他冷漠地俯视着地上纤细白皙的少年,湿漉漉而年幼圆润的一双眼,就算是痴态动情也像是小孩子天真的崇拜。
“在水牢关了三日,看起来也没有关住你的这些心思。”宗苍移开目光,冷声道,“起来。”
明幼镜怔怔的,勉强支起身子,但还是站不起来。
二人僵持不下,却见守卫弟子匆匆来报,口中念着一个名字:司宛境。
宗苍顿了顿:“让他进来罢。”
司宛境这个名字如雷贯耳,明幼镜即刻回忆起原书的种种情节。说那宗苍使尽各种腌臜手段,方才把这冷面善心的美人掌印拉下神坛,藏在宫中肆意凌.辱。直到最后,这傲骨嶙峋的掌印也成为他胯. 下之奴,再无半点尊严可言——
幸而此刻剧情远未进行到此处,只是宗苍与司宛境交情匪浅已是三宗人尽皆知之事,都说二人俱为天才,虽说修习的门路不同,理念也有许多不合,但总归相知相惜,是彼此最尊敬的对手。
叮铃撞玉声动,只见一袭白衣飘然入内。高挑修长身形行而如清风,立而如雪松,泼墨黑发尾端悬一枚金色莲花玉,更显矜贵清冷,不染纤尘。
悬日宗“莲士”司宛境,说的是残莲幽境,宛在水中。此刻亲眼所见,那斜挑莲花目幽幽含雾,两袖盈凤徐徐而摆,衬得那张清冷美人面愈发不可亵渎,果真是天人之姿。
明幼镜这便意识到“10/10”的主角受美貌值是个什么概念。这司宛境便是如此,冷清冷面的白衣仙尊,无论怎么看,都是适合被各种强制爱的绝佳对象。
“你便是明幼镜?”
主角受的声音也是悦耳至极,悠悠宛若纶音。他这话里听不出什么慈悲,仿若一柄削薄冷剑,横亘在明幼镜的脖颈上。
“是……弟子明幼镜,见过司掌印。”
司宛境扫视水牢,好看的眉心紧蹙起来,又转向宗苍道:“天乩,听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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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了他三日。我不知道你们摩天宗的规矩如何,只知道凡是动用邪术的弟子,都应该交与三宗共同处办。”
宗苍撑着额角,淡淡道:“旁的也就罢了,这小子用的可是媚蛊之术。你我自然无妨,可誓月宗那位房宗主……你难道想让房室吟公然下不来台吗?”
房室吟,三宗二十八门知名的荒.淫无耻之徒。虽然尊为宗主,却是靠供养炉鼎、钻研双修起家的。如今媚蛊之术明面虽遭禁止,可私下里依旧畅行,其中追本溯源,少不了房室吟的推波助澜。
司宛境所在的悬日宗情况特殊,宗主常年巡游下界,故而将门中事务全权交与他处理。房室吟见他容貌出众,屡屡对他出言轻薄,二人积怨已久,关系早已在撕破脸皮的边缘上。
明幼镜这才寻思出一些个中意味。只怕司宛境是想借由此事杀鸡儆猴,公然向以房室吟为代表的、倡导邪门双修的誓月宗弟子发难。
而宗苍坐于其间,似乎并不想让两宗矛盾激化。
司宛境听他这番语气,眸中隐约流露失望之色:“天乩,你我共同修行许多年,虽也有志趣不合之处,可我心中始终拿你做手足知己看待。事已至此,你还在顾念你的纵横之理,纵容房室吟为所欲为……如今的你,当真叫我陌生得很。”
宗苍默了片刻,不为所动一般:“益清,我有我的难处。不奢求你理解,只希望你勿要插手此事。”
司宛境道:“那你想如何处置他?”
宗苍垂目,声音听不出起伏:“丢下天阶,放回下界,再不许上摩天宗来。”
明幼镜见他绝情至此,心里瞬间凉透,咬咬唇尖,强逼自己塌下细腰,跪在地上扑簌簌落泪。
耳颈已然飘红一片,他就这么抬头仰望宗苍,动情道:“弟子已然知晓自己犯下大错,罪无可恕,只是宗主体内蛊毒未解,弟子总是放心不下。倘使能消解宗主体内蛊毒,便是将弟子炼化作一具无魂无灵的艳尸,弟子也心甘情愿……”
宗苍的目光在他身上睃巡片刻,见他瘦弱肩膀抖得厉害,竟然微微俯身,大掌落在他的肩头。
“说的倒是轻巧。你那媚蛊之术下得容易,怕是自己也不会解罢。”
明幼镜感受到从他掌心传来的炽热温度:“……嗯。”
“前些日子三宗弟子与魔修在鬼城一战,倒是也获取到不少消息。”宗苍顿了顿,倏忽轻笑,“听那儿的人说,若想解这媚蛊之术,最好的法子,就是将它转移至炉鼎身上。”
明幼镜脊背一阵发寒。
“说是若能使得炉鼎有孕,随着那死胎出体,蛊也自解。可惜不巧,我身边的炉鼎,偏偏只有一个无法生育的男孩儿。”
“你说,怎么办?”
男人忽然贴近几分,低沉的声音一阵阵如盘钟余波,炽热的气息就这样烧灼上来。
明幼镜颤颤巍巍,眼圈已然红了。
半晌,含泣道:“弟子……能生。”
3. 心无鉴(3)
此言一出,饶是宗苍也为之一滞。再度开口之时,倒是有点好笑似的:“哦?”
“弟子听说……那佛月公主通晓阴阳之法,可以扭转雌雄。若宗主需要,弟子……”抿了抿唇瓣,痛下决心道,“弟子愿意以身试法。便是沦为与佛月公主一般的雌雄同体之人,只要能为宗主诞下后代,弟子在所不辞。”
言语间偷偷觑着宗苍的脸色,可惜面具遮得严实,只能看见一双越来越深暗的眼。
明幼镜觉得时机正好,便再度膝行靠近,拉住宗苍的衣角:“宗主,弟子能生。”
宗苍慢慢地站直身体,漠然转身。
“滚出去。”
明幼镜忙开口道:“等等……宗主!”
宗苍负手而立,背对着他:“你还有甚么话可说?”
“我……想同您打个赌。”
“你有什么可赌?”
“我和您打赌,我此次下山,日后定能再次爬上天阶,回到摩天宗……”明幼镜沉吟,少年声音薄得像冰魄,脆生生的,尤有一种不到黄河不死心的韧劲儿,“到时候,您不可以再赶我走。”尾音落定,竟带上微弱哭腔。
司宛境垂袖旁观,一双莲花目下神色晦暗不明。
讵料宗苍微微侧目,笑意冰冷。
“好啊,我和你赌。”
……
谢阑站在留方坑外,见封坑巨石微微一动,两位守卫弟子走上来,手中一根锁灵链,末端牵着那个白衣黑发的瘦弱少年。
他的衣裳和长发叫山风吹干不少,散落的发丝随风而动,松松笼着细白的颈子,活似一张风干的水墨画儿。
“你……怎么出来了?”
明幼镜眨了眨眼,柔声道:“全须全羽完整地出来啦,让谢师兄挂怀。”
此刻他虽还是那般女孩子一样绵密湿软的口音,却平白多了种说不出道不明的腔调,听得让心里都被挠得发痒。
谢阑对着那双水蒙蒙的笑眼,恶狠狠道:“哼,我可不敢挂怀你!”自觉有些失态,稳了稳气息才问那两个守卫,“宗主打算怎么处置这家伙?”
“宗主命他收拾东西下天阶去,永不得再入宗门。”
谢阑闻言,只觉一口恶气自胸口而出,身心简直都快活起来:“宗主深明大义。”
需知摩天宗之所以叫摩天宗,正如其名,高绝云冠。从山门爬上宗门所在地,足足要爬九千级长阶,多少试图求仙问道的凡人累死在半山处,在青石阶上留下血迹斑斑。
摩天宗子弟大多宁愿苦练御风御剑也不愿碰这天阶半步,更有甚者,巴不得一辈子也不出山门。
明幼镜那样的道行,根本不通御剑之术。这一下去,此生不必再想上来了。
此举说白了,就是要把他逐出师门。
可望向明幼镜,少年眼睛澄澈透亮,浑无绝望悲哀之色。谢阑心中疑云大起,而明幼镜像是看透他的所思所想,勾唇道:“谢师兄,你不用担心。我同宗主打了个赌。”
“赌……?”
“是啊。我跟他赌,我会再爬上这天阶来。”
谢阑望向守卫弟子,见二人点点头,满心疑云没有散去半点,反而愈发厚重。
宗苍其人向来不苟言笑,城府极深。他说过的话,必然是一言九鼎,岂有同人打赌收回成命的道理?
又见明幼镜这样轻松模样,忍不住提醒他:“哼,那你也不必得意。九千级天阶,你以为人人都爬得?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待在下界,收一收这些旖旎心思!”
“谢师兄,那你可真是误会我了。宗主修为虽深,可媚蛊也不是那么好压制的,我以血养蛊,下在他身上,短日里不显不明,长久里影响却深。如若我一直待在下界,彼时蛊毒发作,宗主该如何是好?这才是我最放心不下的。”
媚蛊来自鬼城,传闻身中此蛊者,心志稍有不坚便会化为淫兽,脑中只剩云雨之欢。便是心性坚定之人,也会秉性大变、罔顾人伦,变成彻头彻尾的好色之徒。
修士不同于常人,倒不至于被媚蛊所驱使神智。但是那躁动绮思的影响总归还是有的,再加上摩天宗修得是至刚至纯之法,对于欲望倾泻的要求极其激烈,宗苍身中此蛊,只怕是成了那春日之野兽,时刻都在失控边缘。
谢阑见他口气笃定,心里也有些拿不准了:难不成这邪术当真如此厉害,即使是宗主,对着这给自己下蛊的小痴妇,也能下得去手?
明幼镜向前半步,又压低声音羞赧道:“还有啊,师兄,你可知有什么办法,可以叫男子有孕的?”
谢阑大骇,忙退后几步:“你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意思。”
明幼镜轻抿粉唇,愈发痴缠,“宗主说,解蛊需要我有孕生子。”
谢阑手中长剑“啪”得一声掉在地上。一张俊脸骇得煞白,口中碎碎什么恬不知耻,头也不回便逃走了。
明幼镜看青年落荒而逃的背影,心情大畅,仿佛连被丢下山去也不甚要紧了。
守卫弟子一路将他押解至羊帜峰下,便解开锁灵链,命他自己收饬号舍中的物件,离开摩天宗。门神般的二人方才淡出视野,那胖貂系统便从树荫下遛出,一溜烟趴到明幼镜肩上。
“宿主,你瞧着脸色不太好。”
明幼镜看见系统便生气:“还脸色呢。我快把脸丢光了。”
浑身上下似剥了层皮一样,膝盖更是跪得生疼。想到伏在宗苍脚下说的那些话,心里便是倒竖汗毛下一层层叠着鸡皮疙瘩,怎是恶寒可以形容。
只是若不如此说话,恐怕不会让宗苍轻易放过。主角攻心狠手辣又心机深沉,如若真的怀疑他与魔修勾结,那宁可错杀也不放过也是极其正常的。
至于他口中的解蛊之法,明幼镜才不信那狗屁死胎说法,他还能坐在鹰爪椅上居高临下地和司宛境谈笑风生,怎么看也不是有大事的模样。
只是如此便被赶出宗门,实在憋屈。
宗苍想让他永不回来,他偏要回来。他偏要让这不可一世的主角攻瞧一瞧,即使是区区一个备胎小炮灰的皮套,给他明幼镜穿了,便不能任由他弃如敝履!
系统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只兴冲冲道:“宿主方才在水牢的表现实在精彩绝伦,这一下子,足足涨了20个备胎指数呢!”
明幼镜来了兴趣:“面板给我瞧瞧。”
见那备胎指数一栏,果真增长为30。再点开,则看见当前还是灰扑扑一片的兑换商城。
“原来不止有美貌呢。”
商城里的东西实在很多。除了“冷白皮”“桃花眼”“超模长腿”这样常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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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诱人体香”“易红体质”这样不太常规的。当然,继续向下,甚至还有一些不能过审的十八禁商品。
“一摸就出水……”明幼镜念了半截,赶紧打住,“喂,这也太恶俗了。”
系统嘻嘻一笑:“有用就行呗。”
确实,有用就行。明幼镜自诩不是甚么高风亮节之士,学不来那等挺直腰杆洁净己身的作风。长得漂亮也好,会说话也好,左右要看用的人会不会用。拼得一身道德圣贤,结果要做的事一件也没做成,那这道德圣贤除了规训禁锢以外,还算得了什么?
他自己担着妖孽的名声,没必要替圣贤传道。饶是被人说成是睡出来的江山,也总比抱着干干净净的道德一败再败好。
在这个世界里,长得漂亮会很有用,这就行了。
折身钻进寝居的号舍,穿过回廊时总觉得一众弟子扫视着自己的目光有些别的意味,但明幼镜也无心在意,只待他刚才推开房门,就见一银袍修士站在他的床侧,见他进门,不冷不热地往他脚下丢了个木牌。
“你的号牌已经摘了,赶紧收拾东西下山吧。”
他死死攥住的拳头缓缓松开:“我知道了。”
又默默蹲下,捡起刻有自己名字的木牌,当着那修士的面,慢吞吞地收拾起铺盖。
他身材纤细,一副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模样。大概因为没什么钱吃好的,个子也比一般男孩子矮一些,乌黑长发就这么披散下来,盖住大半纤瘦脊背。
那白皙的手指就这么一点点卷着铺盖叠好,双臂费力一抱,整个人又好不狼狈地跌在榻上。
这一趟下来,竟已累的气喘吁吁。
那修士心中不由得想:把这样一个小孩子扔去山下,会不会对他忒残忍了些?
但他也不敢帮忙,只是站在一侧袖手旁观。看见明幼镜死死咬着唇瓣,薄粉的下唇都泛了白,一副强忍眼泪不肯哭出来的模样,眼圈却已经浸出红意。
仿佛是注意到他的目光,明幼镜赶紧背过身去。一边收拾着自己的东西,一边若无其事一样用手背在脸颊上揩了一把,自以为掩饰得当,而那瘦削的肩头已经颤得不成样子。
那修士还是开口:“你动作快些。”
这一下可倒好,明幼镜轻轻嗯了一声,喉中的泣音如何也遮掩不住了。抱着铺盖卷红着眼眶转过身,湿成一片的睫毛耷拉下来,摇摇晃晃地滴下两行清泪。
他一面落泪,一面卷起自己一边袖角,露出蔓延到小臂上的狰狞红色纹路。
那是炉鼎修士会有的咒枷。淡红的花纹贴着白皙的皮肤盘旋生长,只是小臂,便让人想象到咒枷密集所在地的小腹和大腿根,又该是怎样一番香艳光景……
明幼镜浑然不懂似的,看上去只是单纯的伤心:“我已是宗主的炉鼎,宗主若不要我,谁还肯要我呢?”
修士瞥了一眼那裸露的小臂,没来由的也呼吸一紧。
“那也……”
“罢了,我这就走了。”
明幼镜抹一抹眼角,乖顺道,“宗主既不要我,那弟子这炉鼎之身,也只能坐等干枯而死。弟子身死不要紧,可是宗主若有所需,又该去找谁人?”
“哪怕宗主不把弟子当人对待,只作一方泄. 欲的玩物,能让弟子陪伴左右,也足够了……”
4. 心无鉴(4)
那修士也是被这眼泪弄得昏了头,即刻道:“毋要胡言乱语!身……身为正派弟子,怎能随便说出身为玩物这种话?”
明幼镜吸了吸鼻子:“可是我心里总还是惦念着宗主……”
他这嘴上没个把门的,一句话比一句话胆大包天。修士只觉头昏脑涨,嘴中挤出几个字:“随便你!总之,快些下山去,别碍着宗主的眼睛!”
明幼镜扁扁嘴巴,一副又要吧嗒吧嗒掉眼泪的可怜模样。低低哦了一声,费力背上铺盖,好不委屈地推门而去。
那修士总算松了口气。额角依旧突突地跳着,几时见过这样的人?换作旁人,被宗苍这样赶下山去,哪个不是吓得脸色煞白,只求宗主饶命,而这小孩儿却还是宗主长宗主短,哭的梨花带雨的,仿佛自己的命也没有能陪在宗主身边重要。
他陪在宗苍身边这许久,莺莺燕燕实在见了不少,可大多是嘴上说的好听,实际上真被宗苍轻描淡写地收拾过,立马退避三舍,老实得不得了。
只怕这小孩儿也同先前之人无甚差别,只是嘴上说得格外好听。
不过想到那藕段似的小臂上妖冶的花纹,还是要感叹宗主心智实非常人。只是又念起宗主对司宛境那等清冷俊俏之人尚能沉着以对,对一个小孩子,或也没什么把持不住的,也不算奇事。
于是整饬心神,回上万仞峰去也。
……
“宗主,听说你将那小朋友打发了去,是不是真的?”
宗苍正立于一面铁壁之前,其上悬一柄漆黑重刀,玄铁为体,精铜做柄,镌刻飞翅鬼兽花纹。长约四尺,开刃极足,冷冽锋面蜿蜒浓黑花刻,仿佛时刻流淌血浆飞溅。再细望去,刀锋处竟当真滴落暗红血迹,汩汩流淌,汇进铁壁下方特制的凹槽里。
瓦籍在门槛前蹭掉靴上泥污,好不兴奋地踏进宫门,开口就是破锣嗓子:“你若不喜欢那小朋友,不如抓给老瓦当个药童?咱们药石峰可是冷清得很。”
宗苍笑了一声:“好啊。九千级天阶爬下去,把他找上来就是了。”
瓦籍瞪大了眼睛:“宗主,你把他扔到山下去啦?”
宗苍眼睛没抬,不置可否了。
瓦籍啧啧两声:“可惜了。他是炉鼎体质,多么难得!若是在老瓦的药石峰,不知能起多少妙用!”
“你既这样稀罕,不妨上誓月宗,向房室吟要几位炉鼎女修。”
瓦籍连忙摆手,一叠声道:“老瓦这一把老骨头,可没有那些绮念。若是个娇憨的小孩子来解解闷便罢了,房宗主手下那些千娇百媚的姑娘,老瓦可不敢沾惹!”
宗苍嗤笑:“明幼镜未必比那些姑娘好许多。”
瓦籍哪里会信。十八岁,多么可爱的年纪!三宗里都是些老怪物,有几个年轻的,也都是一板一眼,没趣得紧。
“山下可不是好地方。咱们摩天宗不同日月二宗那样福泽仙乡,本是依鬼脉而立,靠纯炽阳魂镇压万鬼。走下这天阶,阳气不盛的,根本撑不了几时!”
瓦籍忧心忡忡:“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呢,老瓦不忍心……”
二人正说着,却听门外来声:“宗主,明幼镜已下山去了。”
瓦籍一拍大腿,跳到那修士面前问:“真走了?可带什么镇邪之物没有?”
年轻修士一愣:“没有。”
瓦籍大叫可惜,被宗苍推了一把,将将住嘴。修士见宗主身形从门后遁出,连忙俯身行礼,被他利落打断:“知道了,你去吧。”
修士称是,瓦籍却偏偏要继续问:“不成,我不能让人说咱们摩天宗是狠心害死小孩子的。他下山之前,就没说什么?”
修士摇摇头:“只是哭了一场,说想继续陪着宗主云云。”
宗苍不以为意,明幼镜的眼泪有什么不寻常?瓦籍的眼泪都比他稀罕点。心里自是毫无波澜,只是不冷不热道:“随他去哭,只莫要在万仞峰上号丧。”
他这话摆明了是叫明幼镜下山便没有再叫他上来的念头,瓦籍可不乐意了:“万一那小毛头真爬上来这九千天阶了呢?你是要还是不要?”
宗苍长袖一挥,漠然转身:“他上不来!”
……他这自信不是没有缘由的。
三宗之下,凹凼平谷,乃一处贫瘠山村所在,名曰泥狐村是也。
此村已繁衍百年,土地贫瘠寸草不生,靠猎狐和买卖狐皮维生。村口来来回回的有几个荷担的村夫经过,还有不少坐在板凳上唠闲天的老妪闲翁。
回望长天,万仞峰高耸入云,宛若天柱。一眼望过去,只有蜿蜿蜒蜒几级青灰石板,笼罩在丛生无章的野草中。
传言也曾有人拾级而上,寻得传闻中的三宗所在,自此得道成仙,也有传闻道那人只是不过叫大虫叼去,罔论甚么成仙。
“所以才说,明家那小子分明就是叫那缺德的两口子卖给了人伢子,也就他们嘴咬了铁板那样硬,说什么把小儿子送去修道了。”
“就是说,我看那小儿子八成若非是给人家当奴仆,便是寻个盗跖像,染上不干净的手脚罢了。”
“说不准早已是黄土一抔,要不然怎的十几年也不回村子一趟?那小孩七八岁才送出去,准记得他们两口子的。”
“我看不假,八成是早就死啦!”
说着将枣果瓜子吐了一地,十分的闲谈欢愉。而等日薄西山之时,正要将屁股底下凳子一收各自回家,却见斜阳底下怯生生站了个少年,背着两包铺盖,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走过来。
“谁死了?”他看上去相当疲惫,却还是用纤细手指点了点自己的下巴,“我吗?”
泥狐村明家送走小儿子的第十年,明幼镜回来了。
穿着一身灰扑扑但料子上好的杏色轻袍,踢着两只磨平了底却绣纹精美的皂靴,背着一只绸缎包袱,回来了。
站在已然被岁月侵蚀出沧桑痕迹的明家院落前,他说了一句谁也没想到的话。
“我居然有家?”
也不知道是谁问了他,还是他在自言自语,总之他摇了摇头,叹道:“不应该呀,按理说,跟我沾上点关系的都该全埋土里了才对。”
这一句话刚落,面前门扉陡然打开。
“谁家的倒霉孩子,在人家门口说这些个背时的话,晦气得很!”
从门后怒冲冲而来的女人三十左右年纪,一身挺花哨的绸缎轻罗,袖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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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已然抽丝卷毛,不知浆洗过千百次。再瞧她面目,也算是徐娘半老,一点姿色被眉粉胭脂盖过大半,瞧着就像是打开盖子以后便风干破碎的胭脂盒,只剩下斑驳二字可言。
女人在瞧见明幼镜时略略一怔,紧接着便向院内高呼:“明钦!你出来看看!”
明钦……
明幼镜对这个名字有印象。
明家过去在泥狐村颇有些声望,也算是一方乡绅。只是近些年家道败落,家中孩子已不配让父老乡亲叫一声少爷。直至明幼镜这一代,更是连两个儿子都要养不起了。
长子明钦在念书上有些天分,早早考中了秀才,当为全家的指望。次子明镜蠢钝天真,除了一张脸生得稚嫩可爱外百无一用,故而理所应当地被父母卖走,给大哥赚上京科考的盘缠。
此刻明幼镜望着斑驳结网的明家旧宅,心道明钦这仕途大抵也不怎么亨通。
明钦打着呵欠出来了,对上妻子的目光时一躲闪,便看见了门口的明幼镜。
明幼镜叫了一声:“哥。”
明钦脸上睡意顿消,浑浊的眼细细打量他一番,试探道:“明镜?”
明幼镜笑:“是我。不过出村后改了名,我现在叫明幼镜了。”
一侧的女人看自家丈夫大震支吾的模样,抢先一步盈盈笑起来:“明钦,我怎么没听过你有个弟弟?当年嫁进你家来,也不曾听公婆说你有弟弟。”说着将吊梢眼觑过去,随口道,“你可得好好瞧瞧,莫让别有用心的家伙混进来!”
明钦搓着袖口挥了挥手,结结巴巴道:“那个……镜弟,你先,你且先进来。阿曼,去,去做点小菜,镜弟,你爱吃什么,就跟嫂子说。”
王玉曼没好气地嗤了一声,折过身子去了,给明幼镜先吃了个大白眼。
弟弟?什么便宜弟弟也知道上门了!瞧瞧那一身打扮,穿得倒是富贵,也不知道是哪个大户人家少爷小姐不要了脱下来的。
村子里这种人还少吗?小丫头被卖去给别家老爷做小,不多几年,要么是肚子不争气连颗蛋也孵不出,要么是受宠的便被大老婆嫉恨,使些手段打发回来。
看这小子削肩柳腰的,一张巴掌脸上嵌着双水灵灵的眼珠,声音也细嫩得仿佛女孩子,分明就是那些个老爷最爱的兔儿爷。怕不是在榻上养了几年,屁股都被攮开了花,又让人嫌弃丢下,这才灰溜溜地跑回村来。
王玉曼在心里骂了千百句脏的,腕上的银镯砰砰撞着铜盆,不满的意思充斥在灶台间。回头去看自家不成器的丈夫,竟还给这小子倒了茶!什么腌臜玩意也配喝他们家的茶了?
明钦一张写满了老实的脸上有点局促不安:“那个……镜弟,你这些年,可还好?”
明幼镜抿唇道:“还好的,多谢哥哥牵挂。”
“哦……镜弟可在读书?在哪儿上学?”
明幼镜眨了眨眼:“哥,我从小不是读书的料,没上过学。”
眼风松松扫过王玉曼,掐着嫩嫩的嗓音,绵绵道,“我在一家姓宗的宅院里做小工,宗老爷对我好,把我当养子呢。”
王玉曼闻言笑了起来:“真的假的,这养子,怕不也要陪着睡觉罢?”
5. 心无鉴(5)
明钦恼火道:“你这婆娘,胡说八道什么?”
王玉曼抬起腕上银镯随意地晃了晃,又是弯唇打趣:“嫂子是这乡里的俗人,喜欢说笑话,弟弟莫放在心上。只是见到弟弟这样年幼可爱,不知是哪家能雇上这么灵秀的小工。”
明幼镜眼珠一转,道:“宗家老爷病得厉害,我这几年都是伴榻侍疾,没什么的。”
王玉曼笑而不语,这一遭便草草掀过了。
明钦为他辟了一间房,此处经年不常住人的地方,窗沿墙角都细细泛着潮湿霉气,又是不见日光的阴面,推开窗来,满面尘灰。
就是这样烟尘满室的一间屋子,却在四面贴上了极其鲜红崭新的狐仙送子图,明幼镜看了一眼便蹙起眉头,脊背密密麻麻泛上冷意。
胖貂从铺盖包袱里爬出来,大尾巴一卷床头,雪白尾尖灰黑了半截,大惊小怪道:“这地方哪儿能住呀。”
明幼镜倒不以为意:“有什么不能住?我……原主小时候不就住在这里?”
原主生来体弱胆怯,又当着父母的面懵懵懂懂地指出自己不喜欢邻家的姐姐妹妹,只喜欢像何家公子那样的男孩。
泥狐村这地方落后荒僻,哪里接受得了自家儿子有这等龙阳怪癖?加之见他在读书上浑噩呆憨,绝无接手家计可能,便更生厌弃之心。
说起何家……二十八门中的“氐土貉”一门,家姓仿佛也是姓何的。
对那何家公子,原主的记忆中已十分模糊了。只依稀记得是个尊贵爽朗的少爷,比他大了五岁,一口一个小镜,十分关怀爱护的。
而“氐土貉”一家却不是甚么正派人士,隶属于誓月宗,最爱的便是那眠花宿柳的风流. 淫事,做的就是投机倒把、鬻子求荣的活计。整日里从下界抓一群有点资质的孩子,随意培养一下便送上各大宗门。说是送去修行,实际上真有那天资的有几个?不过是不要钱的奴隶罢了。
原主天生为阴吸之体,是充作炉鼎的绝妙苗子。何家把他买去,打上咒枷,送给宗苍做了人情,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这样想来,所谓爱护怜幼的何家公子在此事上,或也出了几分力。
如此小住几日,明幼镜在某一天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的任务:“我现在有多少备胎指数了?”
胖貂拨出面板来瞧:“初始的10点,在宗苍面前表现的记了20点,收拾东西下山20点……已经50点啦,要不要换一些东西来试试?”
明幼镜兴趣盎然:“能换什么?”
“我看看……冷白皮和桃花眼都可以换了。”
明幼镜沉思片刻:“那便先换了桃花眼吧!”
眼为心窗,一双飞扬秀媚的眼睛,无疑是摄人心魂的利器。眼睛生得漂亮,这张脸便能变漂亮不少,无论是哭是笑,都要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胖貂说好,爪子按上去,明幼镜只觉眼前一黑,随着视线逐渐澄明,揉了揉眼眶,被浓密的长睫扫得手背麻痒。
他想找镜子看一看自己此刻的模样,却听屋外一阵嚷乱人声,仿佛是有什么人找上门来。
紧接着,明钦便来敲了门。
“镜弟,何公子有请。”
……
何寻逸在冰湖上设宴,八角飞檐的水榭四面垂纱,幔帷之上绣满皎月出云。两面赤红的梨木牌铃随风而动,一书“批风抹月”四字,令一则书“漱石枕流”。如今已近隆冬,苍苍蓬雪抖絮其下,衬着这两抹红色,实在风雅至极。
谢真坐在茶桌一侧,望着展开折扇松松扇雪的何寻逸,抿唇道:“遄闲兄看起来胸有成竹呀。”
何寻逸笑而不语。扇骨一并,碎碎细雪抖落膝头,即刻消逝在衣褶中。
胸有成竹不甚妥当,若只是区区一个小村夫,出去见了十年世面,而今回来了,也只是小村夫而已。可是这小村夫做了这样久的炉鼎,被调养浇灌成如何曼妙滋味,才是让他心驰神往的。
“宗苍油盐不进,百毒不侵,房宗主送上去的娈童媚女,他没一个看得上眼的。这炉鼎却能在他身边留了十年,当中端倪,我可真是好奇得很。”
谢真奇道:“人是遄闲兄你送过去的,是什么秉性,遄闲兄不是最为清楚?”
何寻逸摇一摇扇子:“非也。虽说是我家送去的礼物,可彼时也不过是个瘦弱清秀的童子,实在没什么出挑的。”
谢真沉思:“我看是遄闲兄多虑了。我此前从未听说此人一二,想来即使是在万仞峰,也只是个无名之辈。”
何寻逸唰唰开扇,眼底多了几分异样的暧昧:“未必。许是宗苍金屋藏娇,不许人背后非议也未可知。”
谢阑脸色微变:“然若如此,又怎会丢下山来。”
“房中情趣,小别新婚,贤弟你不通人事,自然是不懂的……”
谢真虽也听着,一阵揪心盖过一阵。他想自己与何寻逸是不同的,他们“角木蛟”谢家是摩天宗嫡系,也是宗苍一手提拔,他兄长谢阑更是摩天宗坐坛弟子,地位比何家是高得多的。
若不是他早年被佛月公主折断双手、再不得修行,只怕也早早拜入三宗,哪需与何寻逸这等下界子弟平起平坐?哪需靠着这一条线,方能和宗主取得一线联系?
而那炉鼎,只不过是运气好,就能得到宗主垂怜……
凭什么?
再看何寻逸,虽说口中随意轻慢,毫不在意似的,可扇骨分明一下一下敲着膝头,有种不自觉流露的焦躁。
谢真知道他的怪癖,喜欢被玩熟了的炉鼎美人,若那美人年纪再小些心智再纯挚些,何寻逸便是发了疯也要弄到手的。
……大雪欲止的时候,他等的小炉鼎到了。
明幼镜换下了摩天宗的绸衫,穿的是明钦的旧衣。粗麻的褐色短衫配着一件略显臃肿的灰棉袄,宽大的笼裤收进两只皂靴中,整个人活似个矮胖的草墩,一步一步挪进水榭。
这打扮也不是他想的。谁知道摩天宗上烈日炎炎,下来到泥狐村却是数九寒冬?他身子弱又怕冷,除了使劲往身上套这些不合体的衣裳,也没有其他法子了。
少年白皙的一张小脸被凌乱的黑发糊满,单是走上水榭的台阶就险些滑了两个大跟头,弄得一众仆从都忍不住窃笑起来。
这分明便是个年幼呆憨的小村夫么!
明幼镜好容易登上水榭,一句“见过何公子”尚未出口,便觉脚下一滑,总归还是栽倒了。原是何寻逸方才飞雪雅兴,弄得水榭地砖上全是一片湿淋淋,当真是防不胜防。
他摔得惨烈,两只眼里瞬时汪起热泪。何寻逸面色不佳,见着这狼狈的小村夫站不起来,一旁谢真等人又都是噙笑模样,脸上顿时挂不住了,伸手使劲一扯,强迫明幼镜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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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幼镜顺势抬头,冬日里的风足够招摇,将他散落的长发尽数吹开,露出被寒意刺出薄红的上翘眼尾。那染了红意的一双桃花眼似有若无地浸透泪雾,只一流转,百媚尽生。
何寻逸一阵结舌,半条胳膊当时就麻成一片。
明幼镜踉跄着站起来,长睫一低,软声道:“何公子。”
小村夫实在年幼,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眉宇鼻尖都是细雪。何寻逸良久才缓过神来,示意他坐下,又斟上温酒。明幼镜两颊泛粉,顺了顺吹乱的长发,捧起酒盏小口地抿起来,瞧着也是相当可爱的。
跟小时候倒是大不一样了。
何寻逸问:“小镜何故回村来?明钦待你还好么?他那婆娘出了名的刁蛮,大抵不好相与。你若受了委屈,不妨上我家来。”
一旁的谢真满心不屑,暗想这是一张口便要掳人了。他自己看这小孩儿看不出什么好来,哪哪都是没长成的模样,浑身上下都一股稚气,也就是那双眼分外不俗了些。
难道宗主喜欢这样年纪小的?他谢真当年断手之时也不过十五,在宗主面前吟吟哭了半夜,还不是被无情地丢下万仞峰。
明幼镜和他当年想必也没有什么不同。
谢真将这少年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通透,越看越觉得不喜,这酒局也无甚意思,他心想何故碍着何寻逸的好事,索性要起身拜别。
耳边却听明幼镜喜滋滋道:“当年多亏了何公子呢!若非得您襄助,我也无法结识宗主。万仞峰上什么都好,宗主待我也好,只可惜修道之事不能与哥哥说,要不然,少不得要讲个三天五夜的。”
三宗规矩,凡是半途断了道缘下山的弟子,再不可向下界人士议论道缘修法之事。何寻逸道:“不妨事,明钦听不得,我是听得的。存真,一道听听看?”
谢真勉强道:“我就不必了。”
何寻逸哈哈大笑,又给面前小少年倒了一盏新酒,揶揄道:“小镜莫怪,存真自小仰慕宗主,知道你在万仞峰上和宗主好了,心里妒忌呢!”
明幼镜的巴掌脸腾得一下红了:“也、也没有好……只是,伺候宗主睡个觉而已……”
谢真胸中愠火炎炎,分明实在听不下去,可又不好拂袖离席。
因为当年鬼城断手一事,他与谢阑已有五年不曾通信,断了兄长这条音路,便只能与何寻逸结好,方才不至于在二十八门中几无立足之地——毕竟,他与谢阑,都只是见不得光的侍妾生下的庶出罢了!
便如此如坐针毡地艰难饮酒,身旁二人却是笑语盈盈,不多时,明幼镜两靥浮粉,趴在桌上半晕非晕的,俨然已是半醉。何寻逸眸光深深,向谢真抛了个眼神,对方低笑一声,拱手道:“小弟且助遄闲兄好事将成。”
何寻逸望着明幼镜,少年喝得尽兴,褪了夹袄,尽显纤细腰肢。他想到那双又纯又媚的眼,耳畔仿若响起少年绵软黏糊的嗓音,当真是人自醉了。
遂满意地向谢真道:“过几日我家里人上万仞峰,你也一道去吧。”
谢真一怔,旋即喜上眉梢:“多谢遄闲兄。”
何寻逸未曾瞧他,一双眼只在明幼镜那湿透的长睫上黏着。一摆手将谢真遣去,在心中好不畅快地想:宗苍调. 教好的人儿,才是天底下第一的尤物!既是不要了,让他捡走,有何不可?
他可是会好好享用的。
6. 血薄天(1)
双耳金缸里盛着一方无根净水。
所谓无根水,便是摩天宗峰顶的雪融之水。摩天宗长夏不衰,不知多少年方有一场雪,降下之时汇入此缸,可凭溯灵之术寻踪觅奇,在水面上窥探到自己想看的东西。
瓦籍趴在缸边啃着一只豆饼,将沾了不少油渣的手往衣摆上揩了揩,指尖撩动水波,口中念念有词。
可惜无根水同其主人一般傲慢至极,迟迟不肯遂了他意,深黑的水面上死寂沉沉,宛若深潭幽邃。
瓦籍反复操动咒诀,纳闷到底是哪里出错,难不成是宗苍半夜不小心在金缸屙尿,弄混了这纯净之水?这念头先把自己弄得嘿嘿笑起来,笑无两声,房门陡然而开。
宗苍面具未卸,站在门口,冷森森道:“老瓦,你在这儿作甚?”
今日悬日宗设宴,司宛境亲自坐台。瓦籍万没想到他此刻便回来,一时再伶俐的嘴也蹦不出油腔滑调,竟是哑口无言了。半晌,索性坦白道:“这个……老瓦想借你房中无根水一用。”
宗苍瞥了一眼双耳金缸:“想看什么?”
事已至此也无再瞒他的必要,瓦籍挠了挠后脑勺:“看看那个被你赶下山的小孩儿如何了。”
宗苍的双目被面具遮掩大半,看不清眸中神色。他默了一会儿,道:“瓦籍,明幼镜并非阿月,你这心思,还是不要白费了。”
瓦籍抹了一把沧桑的老脸,声音也带了罕见的落寞:“如何放得下呢?月月当时只有老瓦胸膛那么高,活蹦乱跳的小狐狸,跟在宗主身后练刀、习道,不知有多么聪明。摩天宗能矗立三宗,他不知废了多少心血!可到头来,却……”
提起阿月,瓦籍便尤为滔滔不绝。宗苍掩上门扉,坐在他身边,闷了一口酒。缸中的无根水清透见人,瓦籍不自在地揉揉眼眶,道:“老瓦一看见他,就想起阿月小时候。宗主,你不想吗?”
宗苍撑着面具一角,淡淡道:“斯人已逝,无甚可想。”
瓦籍长长叹了口气。
“好罢!左右是你的弟弟,又不是老瓦的弟弟。”
他嚼着豆饼,摇头晃脑地起身,拍了一拍宗苍的肩头。
宗主的双肩一如既往的坚实健硕,宛如羽翼强健的苍鹰脊背,比他竹竿一样的脊背有力得多。往日里,他们月月最喜欢趴在大哥的背上睡觉的。
房门再度关上,宗苍只是不住地饮酒。身上被酒意熏暖,他低头看向缸中雨水。
老瓦不学无术,可这溯灵之术十分简易,之所以看不见,是因为无根水上方,覆盖了一层油膜。
螭髓膏制成的油膜,无色无痕,难以破坏,可以遮掩想要遮掩的景色。
宗苍以指点水,一声轻响,刺破了这层油膜。水波荡漾之间,仿佛也随他的心神而动,再度清晰之时,水面上浮现出了奇异的光影。
是堆叠散乱的衣物,烟雾缭绕的床幔,以及攀在床沿上,叫人饶有兴致地抚弄着的一段纤细小臂。铺散开来的长发盖满枕间,隐约可见少年浮红而羞赧的容颜。
那个因为被他打发下山而哭了一场的小炉鼎,此刻正窝在一个青年怀中,眼神迷离地喘息着。
……
何寻逸把明幼镜抱回自家宅院的过程异常顺利。少年还是和年幼时一样依赖他信任他,喝醉了酒时口齿不清地撒着娇,哥哥主人地乱叫一通,那双绝美桃花眼里的浓情蜜意能醉死人一样。
何寻逸搂着他的腰,在马车上低低地咬耳朵:“小镜这是跟谁学的,这么浪?”
明幼镜绵绵地绕上两条手臂:“宗主不要我,寻逸哥哥要不要我?”
何寻逸将他抱至膝头,脱掉恼人的夹袄以后,少年柔软孱弱的身体一弯臂便能圈住,十分的惹人怜爱:“不要能把你带回来?”
明幼镜媚气逼人的桃花眼很浪. 荡地眯了起来:“哼。寻逸哥哥就会说大话。”
“是不是大话,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少年格格娇笑,把脸颊贴紧他的掌心,似小兽一般亲昵暧昧:“宗主都不一定能喂饱我,寻逸哥哥,你行么?”
他那卷翘睫羽纷飞而动,仍带着少年人灵脆青涩的嗓音颇为稚嫩,又因体型纤弱,愈发显得楚楚可怜。明明不是甚么国色天香,可就这邻家弟弟一样温柔单纯的面孔,配上这露骨胆大的调情,愈发叫何寻逸遍体酥麻,浑身灼烫难耐。
他最是喜欢这样青涩又放浪的。少年穿得再朴素不过,就如同村里最寻常却又最不检点的小村夫,有了几分颜色,便故意勾人起来。
何寻逸□□焚身,贴着他的耳朵道:“哥哥行死你。”
二人便如此腻乎着回到何府。何府在禹州城,而泥狐村不过是城外的零星村落,车马驶入城门之时已是华灯初上,一街鱼龙烟柳能叫人看花了眼。明幼镜酒醉未醒,恍惚间觉得车在某处门前停下,隐约听到一叠的嬉笑声,绵软甜腻而又叽喳不绝。
“公子今夜不要人陪么,可真是稀罕得紧!”
“小蛮近日新得了一身衣裳,如关外的暹罗猫儿一样有耳有尾的,公子不想看看吗?”
何寻逸笑声朗朗,将车帘掀开一叶。明幼镜被帘外灯光晃得眼前发晕,良久才缓缓复明,见几个年纪极轻的姣童少年围在马车旁,或提裙敷粉,或金钗摇曳,无一不是雌雄莫辨,美艳绝伦。
而何寻逸只将他的肩头一搂,好不快活地命车夫向前:“今夜不必了!你们好好待着,待到日后十五,还有的是用你们的时候……”
他似乎意识到得意失言,即刻停下不发,只将明幼镜抱下,向府中内室去了。
内室燃着上好的细银炭,将严冬寒风通通烧成春风拂面。四面帷帐花蔓繁复,明幼镜方才躺进去,床幔便被何寻逸拉下,将明亮的烛光遮掩成昏黄的斑驳光晕。
少年不胜酒力,被他解开腰带时也无甚反抗,趴在瓷枕上低低地哼,足尖将床单蹬出花儿来。
何寻逸为他脱靴,动作急躁了些,怀中少年皱着眉头轻声说疼。待把那一层袜子褪下,才发现两只莹润小脚上磨得青红发紫,脚底板上甚至还浮出血泡。
“这是怎么弄得?”
明幼镜攀着他的双肩,委屈道:“九千天阶走下来,把脚都磨破啦。”
“傻瓜,你就不该这样利索地下来。这么抱着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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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求求情,就说愿意好好伺候他,不就照常留下了?”
明幼镜低下目光,掌心覆在柔软小腹上,哼了一声:“没用的……他对我都腻啦,我跟他那么久,他都不顾往日情分的。”
他那一截纤细的小腿就在何寻逸的手中握着,虽不似日日涂抹脂膏香粉的姣童那般滑腻无骨,但胜在年轻鲜嫩,似一小段藕节般惹人怜爱。
何寻逸被那委屈又勾人的眼神弄得神魂颠倒,滚了滚喉结,骂道:“小村夫都下山了,还妄想和宗主有什么情分?”
说着,便将他身上那褪了色的肥大短衫解开,掌心深深探进腰窝:“穿着哥哥的衣服就来给何公子投怀送抱,嗯?你可知这几日,村中都是如何说你的?”
明幼镜仰面躺着,眼底一派纯洁的懵懂。
何寻逸咬着他的耳垂细细吮吻,低声道:“说你是被富贵人家的老爷玩腻了,不得已才回村来的。”说着,已将双手伸入他的腰后,“来,给何公子试试,欺负坏了没有?”
少年身材尚未长成,哪里都是平平坦坦的,只有大腿根蓄了一点软肉。但是何寻逸偏喜欢这种稚嫩,小动物一样能轻而易举地圈进怀里,怎么把玩都是很容易的。
他想到宗苍那般体格,不禁啧啧感叹。拍拍明幼镜的小屁股,将自己腰上犀带也宽解下来,热切万分地分开少年发抖的双膝。
“抖什么?何公子比宗主还可怕?”
明幼镜摇了摇头,羞赧道:“不是……我、太想了……”
何寻逸一怔,旋即齿尖咬唇,碎碎骂了几句,极热的身体便再也忍受不住,骤然压了下来。
明幼镜伏在瓷枕上,很娇地叫了一声寻逸哥哥,桃花眼泛红微挑,伸手拽住了他的领口。
何寻逸乐意凑过去,以为他要接吻,却听少年嘻嘻笑了起来,在他耳边低声道:“好哥哥,你这点本事,还想同宗主比呐?”
何寻逸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身体尚在□□灼烧之中,只见那孱弱温柔少年忽地抓紧身下瓷枕,振臂一挥,便打在了他的后颈上!
剧痛从后脑传来,紧接着又是逐渐衰弱的意识,眼前仿佛罩上一层黑纱,只剩下愈发昏暗的烛光,还有面前少年挑衅般勾起的嘴角。
那笑容阴森森的,柔软手指一下子捏住他的下巴,好不轻蔑道:“凭你这点本事,还想睡老子?省省吧,废物。”
一面嘲笑着,一面不慌不忙地收拾好瓷枕,套上外头精美的枕巾。这东西结实,这样砸下去也没有什么损害,更不至于碎片横飞,弄出血来。
随后又将何寻逸的衣裳脱的脱扔的扔,这一摸索,却摸到了藏在他贴身里衣处的奇异物事。
明幼镜费劲地把那东西掏了出来,放在烛火下一瞧,似乎是面随身的铜镜。镜背为银镶玉,阴刻着两个繁复的古体字,明幼镜分辨了许久,勉强看出其中一个字是“月”。
翻过来,镜面平整光洁,倒映出他的脸。而只是一个晃神,镜中之人面目模糊下去,再看清之时,是一张漆黑的阴森鬼面具。
……宗苍的面具。
仿佛是宗苍在镜之彼端,默默地凝视着他。
7. 血薄天(2)
明幼镜心头一跳,险些要将这镜子摔出去。而等到再看镜中,鬼面具已然消失不见,留下的只有自己骇然惊惶的一张脸。
他直觉此物不平常,默默收至袖中,将自己的衣裳也尽数褪下,拿起一件何寻逸的大氅裹好身体,揉了揉眼眶,挤出一汪泪来,便推门而出了。
何寻逸这寻欢作乐的内室远离外府,寻了许久,才找到几个侍女。少年赤着双足披散长发,大氅下露出两条白皙纤细小腿,神色慌张地踉跄前来,张口就是抽泣声。
“好姐姐们……不好了,何公子、何公子他晕过去了……”
何家仅何寻逸一根独苗,自然金贵得很。几个侍女入内室瞧了一眼,纷纷花容失色,连忙掌起满院红烛,寻医的寻医,灌药的灌药。
不多时何家老爷也来了,先啐骂了一番不成器的儿子,又看见角落里瑟瑟站着的孱弱少年,蹙眉道:“你是甚么人?”
明幼镜支吾着,何老爷何等聪明人士,盯着那如女孩儿般含羞带媚的桃花眼,一摆手道:“滚滚滚,日后再不许到府上来!”
大约也是怕他滚得不够快,还特意拨了辆马车把他送回泥狐村。明幼镜见何府渐远,方才长舒一口气,只叹自己在无数个世界被轻薄时用的这般手段实在高明,一棍子敲上去,少不得让何寻逸晕上一两个时辰。
方适时也,在马车上将衣裳穿好,心想这样回去,他日何寻逸来明家寻仇,自己又怎么逃得过?虽说对明钦与他那婆娘并无亲情可言,可这些日子到底还是得留在明家,惹祸上门总是不好。
正苦思着,那驾马的车夫忽然停下,将车帘撩开,不客气道:“送你到此处了,快滚罢!”
明幼镜一瞧,竟是不知何处的荒郊僻岭,前不当村后不当店,夜里一股子阴阴鬼气。而那车夫显然没有与他多言的念头,马鞭一挥,说调转而去便调转而去了。
不过这一趟也不是全无收获。摸摸袖中,那面镜子尚且还在。
夜风凛凛,吹得他不得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恍惚间好像听见有谁在呼唤着宿主宿主,低头一瞧,那系统化作的白貂又出现在他脚畔。
“你去哪儿了?”
胖貂正经道:“主神的命令,我要一直跟着您的。只是若您不需,我便不在,免得令旁人起疑。”
明幼镜摸着鼻子,碎碎念道:“为何不像过去那般住在我意识里,实体化也忒麻烦了些。”
胖貂用爪子撑着腮帮,嘿嘿一笑:“许是主神怕您孤独吧。”
142可不会有这样好心。明幼镜裹紧身上大氅,费力地透过寒风辨别四面方向:“此间为何处?如此阴寒异常,怕不是也受了宗苍影响。”
此世界原文中有提到过,宗苍为纯炽之体,使得整个摩天宗都受其影响,长夏不衰,几无寒天。然而摩天宗周边城池村落,无不是长冬凛夜,夏日短促。
胖貂道:“这里大概离泥狐村尚远,若是要走回去,只怕不现实。”
明幼镜叫冷风一吹,浑身战战。揣入袖中的手摸到了那块铜镜,将这镜子交给胖貂瞧:“我原本想着在何府找一些防身之物,但到头来也只顺回来这个。你认识这个吗?”
“看着只是面寻常镜子……原文剧情里有涉及到镜子的吗……”胖貂冥思苦想,“啊!有了,对镜play……”
话音未落便被明幼镜丢了出去。
指望不了这系统什么。不过对于镜子,他自己其实有一点点印象。似乎在开篇一笔带过的地方,提过宗苍有一个年幼早逝的弟弟,彼时二人两处征战,通讯之时,靠的便是一面铜镜。
会是自己手中拿的这个吗?
不过总攻肉. 文里不能期待伏笔都能收回来,挖坑不填太常见了。
正沉吟着,忽听远处辘辘车声,似穿越寒风而来。明幼镜顺着来声望去,看见一面墨绿底金色绣纹的车旗,隐隐浮出一个“谢”字。
马车在他身前停下。来人两袖当风,眉眼清冽,袖中双手缠满惨白绷带,面容瞧着有些熟悉。
“谢阑师兄?”明幼镜一怔,“不对,你不是谢阑师兄。”
谢阑倨傲凌厉,面前这人却疏离淡然。仔细看时,面容也不甚相同——仿佛更温润,也更清亮俊秀,年纪似乎比谢阑小一些,和明幼镜差不多。
啊……那日在水榭之上见过的,何寻逸的好友,应该是谢阑的同胞兄弟谢真了。
“明师弟。”谢真举止端雅知礼,看起来像个漂漂亮亮的小公子,“谢某有请。”
……
谢家距摩天宗是很近的,其府宅便在山脚之下,透过窗椀,可见山门后蜿蜒而上的青石天阶。
明幼镜抿着热茶,时不时瞄上几眼谢真。原文里不记得这个人出场的情景了,大概跟他一样,不够格当主角受,只是个小炮灰。
但是炮灰也是分三六九等的,正好比备胎也分不同价位。谢真显然就是高档一些的备胎,雪袍浪襟,银冠玉带,眼角眉梢都是清新雅致,比明幼镜这个没名没户的野物上台面得多。
他实在不会摆弄这复杂的茶活儿,索性将杯子一举,咕咚咕咚地喝起来。
谢真一怔,周遭围坐的几个少爷公子也齐齐笑起来。那笑声实在称不上友好,只听一人嘁了一声:“饮牛呢?”
明幼镜面上微红,小心翼翼地缩起手脚。谢真又为他斟满新茶,道:“昨夜委屈你了。遄闲兄一贯风流,对你也难免轻薄一些。”
“遄闲……?”
一公子抖开扇子,好不轻蔑道:“你连何公子的字都不知道?”
明幼镜小声“啊”了一下,更是臊得无地自容:“我、我知道的。只是……一时没想起来。”
“哼。明师弟,你好歹也在摩天宗当了那么久的弟子,不会连书都没读过吧?”
明幼镜绞着袖口狡辩:“我读过啊……就是,我不太擅长读书。”
那公子拍拍谢真的肩膀:“小真,听见没有?”
谢真略略蹙起黑秀眉宇,推了他一把,却听对方满不在乎道,“我们小真六岁便能笔写锦绣,剑舞华锋。十岁上摩天宗时,是多少世家子弟里的佼佼者,十二岁时便得宗主亲自赠剑,更是绝无仅有的殊荣!”
言毕,斜睨向明幼镜,弯起的眼角尽是讥笑:“却是不知,明师弟是靠甚么留在万仞峰上的?”
此言一出,一室的青年都窸窸窣窣地笑起来。这还不是明知故问?谁不知道明幼镜大字不识又手无缚鸡之力,论相貌谈不上顶尖,性格也更是胆小懦弱。也就是吸阴体质万里挑一,除了床上那点效用以外,还有什么可取之处?
此刻再瞧瞧他这寒酸样,攀上何府也被赶出来,带他喝两口茶便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简直不要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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掉价儿了。
茶水清澈,照着谢真灵秀的眉眼,他从自己的眼里看到了平静的优越。是了,他不需要表现出来,他在这里一坐,就比这个哪里都不要的倒贴货值钱得多。
庶出又如何?双手残废又如何?
难道他还能比明幼镜更差劲?
优越感就是无尽的山阶,只有把矮的那一级切实踩在脚下,才能拔高看到骛远的景色。
“好了,都不要说了。明师弟好不容易来一趟,你们还要说到什么时候?”
优越感还在逐级攀升。随意把明幼镜讥嘲得无地自容的人,却因为他的一句话,而恭恭敬敬地噤声不语。
而那百无一用的蠢货还巴巴地抬起头来,像看救世主一样望着他。
这就是留在宗主身边的炉鼎?似一枚软柿子一样任揉任搓,连大声说话也不敢,怪不得宗主用腻了便把他像扔一块抹布一样丢下来。
他浅浅微笑,规整而熟稔地翻着茶饼,叹口气道:“明师弟,你不要怪他们。他们也是听说你误拿了我的那把剑,替我着急,说话才会难听一些。”
明幼镜眨眨羽睫:“什么剑?
谢真那缠满绷带的手微微颤抖,平复了一下气息道:“便是宗主赠我的生痕剑。三年前我双手为佛月公主所伤,再也不能握剑,因不忍神兵蒙尘,便将此物暂交何兄保管。”顿了顿,“何兄虽不以为意,可那剑于我……到底是不同的,我珍惜得很。还请明师弟毋要在意何兄轻薄之过,将生痕剑归还,在下感激不已。”
明幼镜懵懵懂懂的,从袖中掏出那柄铜镜:“我不知道你说的生痕剑,但是何公子在马车上送给了我这个。”
旁边那公子哥大呼小叫道:“小真,果真是他拿的!你瞧,这不就是生痕剑的镜匣?”
明幼镜慌忙摇头:“这只是个普通的镜子呀,哪里装得下剑?”
“蠢货!”另一个青年狠狠啐了一口,“生痕剑软如丝绸,可折作女儿掌心大小,本就是能装在这铜镜夹层的!事己至此,你还想狡辩甚么!”
他一把将明幼镜手中铜镜夺走,硬生生推开夹层,里面却是空空如也。
谢真面色苍白,依旧这样定定地望着他,似是在问:明师弟,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明幼镜慌了神,连忙解开外衫给他瞧:“真的没有!我都被赶出摩天宗啦,拿走那镜子还是剑,对我有什么好处?”
轻衫被露水湿的通透,勾出一截细软小腰,两胁之下空空荡荡,确实什么也没有。
谢真死死盯着他,方才那种端雅一点点褪去,漆黑的眸子里似有几分深沉的冷。
“宗主所赐的剑,你就不想拿着吗?”
明幼镜奇道:“那剑是能吃,还是能穿?”
谢真缓缓道:“便是只在手中抚摸……也足够慰藉了。”
明幼镜不解:“只摸摸剑,有什么慰藉的?”低下眼帘,小声低语着,“不如摸摸宗主的……夹在腿里睡觉,那才舒坦呢——”
话音未落,便觉喉头被人狠厉掐住,一瞬间天昏地暗,竟是被谢真按进了茶桌下,满案热茶顷刻倾翻,滚烫茶水悉数泼在二人的衣衫上。
明幼镜几近窒息,泪眼朦胧地抬头,看见谢真不复温和的一张扭曲面孔。
“……你胡说!”
“宗主怎会瞧得上你这种人!”
8. 血薄天(3)
明幼镜剧烈咳嗽,拼命挣扎,却无法撼动对方分毫。谢真手上力道更是收紧,眼见着少年面上染上乌青之意,房门后连忙跳出几个人来:“小真,算了罢!闹出人命来,就不好了。”
谢真的目光依旧死死钉在他身上,铁钳般的双手迟缓松开之时,明幼镜的脖颈上已经烙下了几道红紫指痕,留下凹陷的深深印记,像是被谁用力钻进一块肉去。
几人忙上前查看他那缠满绷带的手,小声议论道:“小真,犯不着为了这种人肝火。”
“是啊,若是叫你这双手再出个三长两短,该怎么向老爷交代?”
明幼镜伏在地上咳喘不止,眉眼却还是带笑的。平息良久,方才虚弱抬眸。
“真的没有拿那把剑……谢公子,你不要凭空污人清白。”他眼眶一热,便要落下泪来,“我是喜欢宗主,又不是喜欢他的剑。能和宗主在一起就可以了,干嘛非拿着他送的剑不放呢?”
谢真松手后已冷静了些许,自知失态,一时有些进退维谷。又在这个关头上听见他这样说,敏锐地意识到这话里的讽刺,当场再度失控:“你什么意思?”
明幼镜抹抹眼泪:“我没有别的意思……不过,如果是宗主送给我的东西,我就算用不了了,也不会给旁人的。”他抬起双眸,很干净动人的一双眸子,因为过于清澈,仿佛两面照见人心的明镜,“你为什么要给何公子呢?”
谢真死咬下唇。目光似要钉进明幼镜那双恶心的眸子里,可是钻得越深,那镜子里越是坦荡得空无一物,直到笑意上泛,如笑如讥,似喜似嗔。
“是你想给何寻逸,还是你必须得给何寻逸?”
明幼镜在笑他。
他在嘲笑他。
这个被他随便踩在脚下的东西在嘲笑他!
谢真已是满腹恼火,经他这一挑衅,更是理智全无。袖风一震,竟是两道灵符齐上,将明幼镜的灵脉悉数封锁。
“你有什么资格……!你——”
眼见那灵符就要烧起来,众人这才慌了神:“小真,不好吧?如若他真的死了……”
谢真通红着双眼,嘶吼道:“死了便死了!一个浪荡乖张的废物,死了有甚么可惜?”
众人到底比他多几分冷静,七手八脚将灵符揭下,又上前纷纷安抚着:“好了,小真,好了!一个爹不疼娘不爱的蠢货,与他较这个真做什么?他既然这样不识好歹,索性赶出去就是了!”
谢真被团团围起,又叫几个青年捧着手心缠好绷带,好歹镇静些许。待起伏的胸膛平复下来,不甘心地看向明幼镜,便又觉一股冰凉蛇意窜上脊背。
明幼镜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脖颈上指印未消,裸露的肌肤上布满茶水留下的燎泡。而那镜儿一样的双眸里仍然是不惊不惧的澄明,半点不似方才局促蠢笨模样。
谢真的指尖颤抖起来。
一瞬间他似乎想了很多种阴毒的手段,许久,才嗫嚅开口。
“你说得对。”
“既然你对宗主一片痴心,怎么甘心就留在这天阶之下?”
谢真眯起双眸,向身侧青年使了个眼色。
“倒不如把你送到天阶下,让宗主看看你的决心,如何?”
……
阿齐赞第三次从那棵云松上盘旋飞下,绵密的细雪沾湿了它锋利的尾羽,使得那刀锋一般的翅尖削减了几分锐色。
乌云密布的山下,它黄金般的瞳孔里闪烁着太阳的光辉,刀凿般的弯喙好似出鞘的匕首,宛如一尊镇山的神,森严地站在那根粗壮的枝杈上。
这是第几场雪了?阿齐赞数不清。山下的冬天漫长得让它习惯,上一场雪前有孩提在它眼下被父母卖走,再上一场雪有怀孕六甲的妇女在它的叫声中惨遭奸. 淫。
这并不重要,新雪会覆盖过往的痕迹,日出雪融,一切都会消逝,一切都是新的开始。
……没有人会在一场雪后再度归来。
阿齐赞觉得倦怠,它想要飞回峰上,可是雪水打湿了羽毛,太沉重了。
它听见了人声,熙熙攘攘,翻卷沸腾。山下很久没有这样热闹了。阿齐赞睁开眼,一线的瞳孔里,倒映出一个单薄的人影儿。
那是一个孱弱瘦削的少年,十七八岁的模样,被剥去了身上御寒的大氅,叫人一脚踢进雪堆里。
踢人者毫不心虚似的,三三两两聚作一堆,趾高气昂地大笑:“瞧瞧,寒碜死了!身上那件大氅,还是靠和何寻逸睡觉偷来的罢?浑身上下一股寒酸气,不好好给你哥哥嫂嫂端茶洗衣做个门僮,倒是敢对我们小真出言不逊了!”
那少年费尽力气方才从雪里爬出来,浑身上下冻得通红,一身薄薄单衣也叫打湿了。再站起来自是不必肖想,摇摇晃晃才支起身子,又叫人毫不留情踩着腰强迫跪下去。
阿齐赞的翅尖一抖,扑簌簌扇落一枝飞雪。
一人抱袖,见那少年瑟瑟发抖,浑然一副不禁折辱的模样,不耐烦道:“他妈的,你就这点能耐?好歹在宗苍身边跟过几年,连点皮毛也不曾学得?”
另一人挑眉而笑,仿佛觉得此情此景再热闹不过:“听说他在山上,时刻效法司掌印举止穿着,因自己肌肤不够白皙,便日日搽粉打扮,见司掌印白衣若仙,也时时着素效颦。殊不知萤火岂可与明月争辉?活生生一身披麻戴孝,简直笑煞人也。”
阿齐赞沉默地听着,看见那少年冻红的一张凄惨面皮,倏忽想起了雪前之事。
……当日仿佛也见他踏阶下山,白衣若素,单薄无依,小小一人遁入山下大雪之中,无声无息,不言不语。
漫长的冬天让阿齐赞习惯,只是它从未见过雪后之人仍会归来。
天阶后脚步纷沓,几名山上弟子御风而来。摩天宗的鸦青黑衣翩然肃杀,衬得几人面上均一股森严冷意,好在年纪尚轻削减了不少,变作一股油然而生的傲慢。
“什么人在山门前闹事?”
此话一出,便听那少年咳喘不止,又见几个衣着富贵的青年一脸不怀好意,当下心里便不能再敞亮。
为首的弟子持剑上前,看清雪中少年模样,眉心拧出深沟:“明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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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你怎么还在这里?宗主不是早已把你赶出去了?”
虽然对这缘故再清楚不过,但嘴上还是免不了七嘴八舌地呵斥。其后一弟子道:“宋师兄,你看这番情形,要不要报与甘师叔去……”
为首那弟子将手一摆:“一点芝麻小事,何须惊动宗主?”
另一弟子小声嘀咕:“只是听说宗主近日蛊毒异动,或许和此人有关……”
“区区蛊毒岂能奈何宗主?莫要听信流闻!”
几弟子纷纷称是,便一齐不再言语,潇洒收剑去也。
阿齐赞高立松枝,几间鸟雀纷纷,又隐约鼠狗流窜。
它张开双翅将杂鸟驱散,那少年陡然抬头,一双桃花眼映着雪色,有几分孤零零的艳丽。
阿齐赞沉默不语,翅膀却不由自主地扇翕起来。须臾一声戾叫贯破长空,仿若刀钻铁花,横山断川,只叫人耳颈一阵麻痛,浑身上下的筋骨都要劈散一般。
众青年抬目望去,那黑褐的庞然苍鹰高踞云松,睥睨之下,宛若无声警斥。
“这东西……好生邪性。”
“要、要不然,且散了罢!再留此处,恐招人耳目……”
阿齐赞扇翅扬喙,羽翼铮铮,大有飞扑啄人之相。众青年毛骨悚然,慌忙撂挑子逃去,留下那衣衫不整的少年仆倒雪泥之中,冻得唇瓣乌紫,仿佛再无气力起身。
天阶之上仍在陆陆续续的有弟子下山,男男女女,少年意气,好不热闹。或有暂时驻足停留者,就算目露怜悯之色,却也没有过多动作,只轻轻叹气摇头一番便离去了。
三宗弟子熙来攘往,大多都对这山门前跪地发抖的少年视而不见。
不因别的,只因瞧见他轻薄单衣之下若隐若现炉鼎的咒枷,而今谁人不知宗苍的炉鼎被逐出山门,是动用过媚蛊那样低劣之术的人。
如此心术不正的家伙,谁还会施舍无用的好心去触这个霉头?看他被如此欺侮羞辱,心里想的也不过是自作自受。
……夕阳西沉之时,阿齐赞被雪水浸湿的羽已经干透了。
那小少年膝行爬至最末的天阶处,费劲地支撑着自己的身子,颤颤巍巍地踩了上去。
阿齐赞昂首叫了一声,少年顺势抬头,如血的残阳极其凉薄地从他的鼻尖分割开来,透镜一样的眼里恍若盛着明晃晃的两杯碎金。
一只白貂不知从何处窜出,跳进了少年的怀里。
阿齐赞与他对视,松风阵阵,白雪纷飞。
它在这一刻想到了很多很多,不知多少场大雪之前,也有一个这样年幼而眼神明亮的孩子跪在雪中,宛若夕阳艳霞的血从他的身躯内流涌而出,而他就这样跪在天阶上,沉默着听完阿齐赞最后的哀鸣——直到他死去。
没有人会在一场雪后再度归来。
眼前这个少年站在最末一级的天阶上,他的身体弱不禁风,他的肌肤冻疮斑驳,他每抬起腿来走上一步,都比最纤细的枝头上那堆细雪还要摇摇欲坠。
他最后回望阿齐赞一眼,喃喃道:“我要爬上天阶去。”
9. 血薄天(4)
炉中浓浓烧着一碗蟾香酒。
瓦籍馋死了,一双皱巴大手把酒杯擦了一回又一回,可惜宗主未动,他不好开口要。宗苍膝头摊着一卷泛黄古籍,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屏风外跪伏在地的谢小公子哭诉,眼神却是一分没多给的。
谢真两行清泪掉得无声无息,哭起来也规矩得很,满身上下都是端正礼数,反倒衬得整个人愈发惹人怜惜。
“宗主,弟子只是想要明师弟认个错,哪里成想那几个不像话的同僚会那般欺侮他……”
宗苍哗啦啦翻过几页去,随口嗯了一声:“他本身也口无遮拦,不怪你。”
谢真心头一喜,面上却仍是愧疚自责之色:“弟子愿意下山去向他亲口道歉。”
“本也不是你做的,你去作甚?”宗苍低低一笑,“我可担不起玷污谢家小公子清誉的名声。”
瓦籍早看谢真不顺眼了。二十八门那些望族出来的世家子弟都假模假样的,这谢真更是假人里的假人,还不如他哥有几分孩子气。甚么下山道歉?当时人被扒了衣服羞辱的时候不去找,现在巴巴地到宗主面前说知错了,诓谁呢?
于是老手一横,不耐烦地敲了敲屏风:“算啦!谢公子,你还是回去吧!宗主都说不怪你了,其他的事,何必做呢?”
谢真抹了抹眼尾:“弟子心里过不去,明师弟即便是拿了弟子的东西,也不该被如此羞辱。”
这一说,泪珠又咕嘟到了眼眶里,“如若早知他那样喜欢弟子那把剑,直接赠他也无妨……左右弟子这双手已然废去再不能用剑,那剑给谁也是一样的……”
瓦籍心里更是一口恶气。这些日子里他肆意传播,如今峰上谁不知道谢真丢了那把生痕剑?门中盛传的都是明幼镜私藏此剑,谢真现在又把这事拿出来做作地一讲,不就是想把这谣言坐实了?
他刚想给宗主递个眼色,让他把这小子赶出去,却见宗苍将屏风推开,伸出一只手去。
“手伸过来,我瞧瞧。”
谢真一怔,望着宗主那只极其修长有力的大掌,脸颊不由自主地红了。
宗主常年佩戴面具,从未以真实面目示人,但只是那伟岸挺拔身姿,还有那钟鼓般沉重森然的男性低音,便足以倾倒众生。这双手更是极其好看,比常人坚实有力得多,掌心铺着厚茧,碾碎一切的力量感令人着迷。
谢真好不羞赧地把自己缠满绷带的手放入宗苍的掌心。
好热……
宗主的手心,怎么这样烫……
宗苍粗糙的指腹摩挲过他的无名指处,碰到了那里残留的戒指压痕。
“你这手是被佛月公主折断过一次吧。”
谢真垂下的眼里波光粼粼:“是。三年前弟子前去鬼城伏魔,被佛月抓住,断了一双手。此后只能以绷带固定,想要持剑,是再也不能了。”
长睫低低地一扫,声音更添落寞:“实在辜负了宗主赠剑的美意。”
宗苍的声音听不出起伏:“这有什么。万仞宫里多的是神兵利刃,既然使不了剑了,改日再送你别的趁手之物去用便是。”
延毕,又松开他的手:“再者,此次明幼镜只是被人说了几句难听话,你何必一味自责。”
谢真仿佛还想说什么:“宗主,那明师弟……”
宗苍重新展开古籍,沉声道:“我让他下去,就没想着让他再上来。在哪里、做什么又能如何?左右也不会再上山来了。”
瓦籍听不下去,酒也不想喝了,索性站起身来:“宗主,老瓦回药石峰去啦!”
宗苍也不拦着,任他去。
不过须臾,刚出去的瓦籍骤然又爬了回来,脚上靴子掉了一只,满脸震惊骇然。
“宗宗宗宗主,明幼镜……那个小孩……他爬上来了!”
……
瓦籍把明幼镜抱回药石峰的时候,满室大大小小十几个人都骇得三魂没了气魄。
这抱着的哪是个人,分明是个破烂不堪的血葫芦。
明幼镜长发凌乱,满脸脏污,裸露在外的膝盖和手肘血迹斑斑,不知磕了多少次,剐蹭得血肉模糊。瓦籍掀开一小片衣角,那薄薄的一小块血肉黏着衣裳就带了下来,看得人浑身发冷。
这还算好的,两只脚已然没法再看。从天阶旁边捡他回来的时候,明幼镜的两条腿就搭在下一级的台阶上,膝盖以下的地方尽数裸露在外,两只靴子鞋底磨得几乎要看不见,暗红的血脚印斑斑点点烙在脚下。
他已累得说不清话,瓦籍问的几句话都是答不出来的。把他抱起来的时候,发觉小孩子似纸一样轻,轻轻一晃,露出大片青紫而布满冻疮的肌肤。
这可把瓦籍吓坏了,连忙抱到药石峰上,把一身脏衣解下来换掉,幸而这才发觉身上并无其他外伤,只是上天阶时磕磕碰碰太多,显得格外骇人些。
但是两只脚是实打实地不成样子,甲盖外翻,足趾变形,大串血泡覆盖在脚底脚背上,不住地往外流脓。瓦籍刚给他简单清洗一下上了点药,明幼镜就咬着枕头,大片眼泪将床褥都浸湿了。
“哎哟,怎么弄成这样……下面又是风又是雪的,给冻坏了吧?”
明幼镜并不言语,只是把自己缩在貂衾里,似盖上多少床棉褥也暖不回来似的。
瓦籍十分心疼,长气叹了一口又一口,无论怎说,好歹是给上好了药,裹上纱布好生安置起来。
……明幼镜在药寮里整整歇了三日,睡得昏天黑地,再度醒来的时候,看见衣襟大敞的瓦籍正倚在榻边堆成小山的药箱前打盹,口水顺着稀疏的胡须滴在袖口上。
他慢吞吞爬到床头,看这老伯睡得香甜,就没有叫醒他。自己往矮榻底下招了招手,胖貂从黒翳里滚出来,跳到他掌心里。
“这是什么地方?”
“摩天宗三峰之一的药石峰。那个老头叫瓦籍,和宗苍是八拜之交。”
明幼镜难以置信,声音听起来还有些中气不足:“真的假的……他看起来有五十岁了。”
“驻颜之术没那么容易学的!而且瓦籍实际上四十岁习得驻颜,只是长得老成一些……”
话音未落,瓦籍的胳膊没撑住桌角,半个身子失去平衡,就要倒在地上。
明幼镜眼疾手快地扶起他,瓦籍老眼一抹,怔怔望着他:“小狐狸……”
明幼镜一笑,露出细米般的贝齿:“瓦伯伯。”
瓦籍可是高了兴了,翻过身来拍拍他的脸蛋,又细细检查一番他裹在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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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下的两只脚丫:“老瓦果真是神医之手,药到病除。瞧瞧,短短三天,已好了这么多!”
明幼镜尝试挪了一下双腿:“只是还有些酸胀疼痛。”
瓦籍拍拍他的大腿根,唏嘘道:“哪儿那么容易就大好?九千级天阶,你就这么生生爬上来,本来身子就不怎么好,这一下哪儿受得了?快实话跟老瓦讲,在山下都做了什么,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明幼镜倚着瓷枕,心想这可怎样说?告诉他自己遇见了年幼时倾慕的富家公子,险些被他扒了裤子采阴补阳,好不容易逃将出来,又被谢真遣人羞辱轻薄,丢尽半生颜面?前半段是万万说不得的,就把回泥狐村的事挑挑拣拣说了几样,好容易敷衍过这一头。
瓦籍按着他薄瘦腕骨下淡青的脉搏,沉吟道:“倒确实是寒气入体,五脏蕴阴。再晚一些上山来,怕是不好处置了。”
明幼镜半个身子都缩在被子里,一双水琉璃似的桃花眼忽闪忽闪,笑起来的时候睫羽弯成了柔软折扇,潋滟扇出摄人心魂的水波:“我没事,谢谢你,瓦伯伯。”
瓦籍被这绮艳生辉的眼睛狠狠一震,这孩子怎的瞧着不甚瞩目,却生了双这样的藏祸眼?只怕是这样弯起眼尾朝谁顾盼生辉地一笑,半边身子都要酥软得不成样子。
瓦籍缓了好一会儿才道:“山下人心难测,老瓦早说让宗主不要这样绝情地赶你走,可惜宗主……哎,他到底是冷酷惯了。”
明幼镜乖巧道:“不怪宗主,是我自己不懂事,让他失望了。只是听说他体内蛊毒异动,我……实在内疚得很,无论如何也要上来看看。”
瓦籍大为动容,俯身摸一摸他柔软的黑发,而明幼镜已再度阖目,祸事深藏眼底,榻上只剩个苍白瘦弱的小小少年。
瓦籍叮嘱他几样不可不可的琐事,叫他好好休息,紧接着便被传话的小弟子叫去了。
明幼镜听他脚步渐远,方才迟迟抬眸,让被窝深处的胖貂爬出来:“他走啦。”
胖貂的尾巴尖轻拂在他的卷翘睫毛上,望着小宿主眼底粼粼秋波,真心实意地感叹:“这双眼睛也太漂亮了。”
“50个指数换的,自然漂亮。”明幼镜抬着下巴哼了一声,“虽然本就是我自己的眼睛……对了,我这拼了老命爬上来的天阶,给了我多少备胎指数呀?”
胖貂哦哦两声,打开面板一查:“……20。”
明幼镜目光微滞:“多少?”
“20……”
“20?!”
明幼镜一口气梗在胸口,差点没噎死过去。平日里随随便便也有十几个指数,如今搭上半条命爬的九千级天阶,却只值区区二十个!
胖貂忙抱头解释:“这个,许是判定系统觉得宿主你爬天阶没有明显的倒贴指向性,呃,总之,继续加油……?”
明幼镜欲哭无泪,将身子一翻,趴在瓷枕上躺尸,活似一段烧尽的灰。腿上的胀痛感一阵漫过一阵,那真是说不出的委屈无助,恨不得将那纱布全撕个粉碎,摔到142的脸上怒骂一通:老子不干了!
眼里漫上的泪水深深浅浅地晃着,还没掉下来,忽听帘外传来个磐石般沉重喑哑的声音。
“不是说睡了,他还在哭甚么?”
10. 血薄天(5)
竹帘影影绰绰,将帘外人的身形一道编织成浮动的光影。隐约可见宗苍今日披了件鸦青色大氅,宽襟阔袖原本极遮掩身材,却因他的身形过于魁伟健硕,生生穿出了天神般英武之姿。
明幼镜飞快瞟了一眼,很不乐意地承认,此人的确有做总攻的资本。
这样一想,心头又是一阵委屈酸涩翻涌。在舒适圈里待久了,以为谁都要为他倾倒,殊不知人外有人,真碰上这唯我独尊的,他除了拼出半条命要那二十个备胎指数以外,什么也做不了……
只能在心里默默诅咒,希望宗苍面具下的那张脸长疮流脓,让他的后宫一睹真颜后无不花容失色,分分窜逃是也。
而那长疮流脓之人已经掀开竹帘,身形一晃,遮去大半门外日光。明幼镜把脑袋缩在被褥间,假装听不见宗苍的脚步,却控制不住肩颈微微发抖。果不其然,听见那震颤人心的低音从头顶传来:“哭够了吗?”
明幼镜攥着床单,指尖一绕一绕收紧。
“你挺厉害,说上来就上来,满身是血的从我万仞宫前爬过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对你使了什么阴毒酷刑。”
明幼镜觉得自己现在应该说点什么,但二十个指数伤他太深,此刻实在不想努力倒贴了,只想老实躺平,爱咋咋地吧。
后颈却忽然被人不轻不重地一掐:“说话。哑巴了?”
瓦籍的破锣嗓子挺不满地响起来:“宗主,小狐狸还在养伤呢!”
宗苍收了手,看见那一小段细嫩的脖颈上浮起了淡淡的红。不留痕迹地皱了一下眉头,道:“不是说哭老子不来看他吗?现在来了,却被人叼了舌头,不会说话了。”
明幼镜心下大震,哭什么不来看他?他明明是哭那少得可怜的二十个指数!
宗苍见他迟迟不应,也没了耐心,低声道:“爬个天阶把舌头爬丢了。”
背后传来隐隐约约的啜泣声,宗苍脚步一顿,回过头去,只见趴在瓷枕前的小少年慢慢睁开双眼,又浓又密的乌黑睫毛湿了个通透,上翘的勾人眼尾湿润泛红,雾蒙蒙的瞳孔里一阵又一阵地泛起水汽,俨然已是洪波滔天。
原是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可是让明幼镜彻底破了防。什么叫爬个天阶?对你是不算什么,我可是险些就没命了!这样一想,愈发泪如泉涌,薄粉的鼻尖都是水光潋滟。
宗苍微微一愣,一时竟忘记自己方才想说什么,良久才缓缓开口:“能说话了?”
明幼镜闷闷的声音含糊不清地传来:“嗯。”
宗苍沉默着扫视了一下他被子底下遮掩的两条腿。看不见情况如何,也不好直接动手掀开被子查看,于是问道:“伤好了吗?”
明幼镜摇摇头:“疼。”
瓦籍啧啧:“小狐狸怎么回事,见了宗主,说话和羊粪蛋儿一样一粒一粒的。”被宗主斜睨了一眼,赶紧眼观鼻鼻观心地闭嘴了。
宗苍实在不擅长和这种心智不齐的小孩子说闲话,以往明幼镜见了他,都是两颊羞红着身子软成一滩水,除了软绵绵地叫宗主什么都不会。他和房室吟不同,不把炉鼎视作房中娇妾,只作寻常弟子看待,只是像明幼镜这样年纪小又心思多的弟子,从来没有过。
宗苍的心里有些说不出的烦躁,到底还是没办法应对这种小孩别扭,索性向瓦籍抛个眼色示意解围。瓦籍会心,嘻嘻笑着走过来:“小狐狸,辛苦你上来一趟,我们宗主言而有信,你往后就还是留下吧,啊。”
明幼镜黑白分明的眼珠慢吞吞转过来,冷不防对上宗苍投下来的目光,心口一时凝涩。明知不该,却不自主地想起书中许多次提到“那暗金色的眸子只要看上一眼,便让人什么志气骨气都全忘了”,而这胡思乱想刚刚冒了头,就被他自己生生掐断干净。
咬咬唇道:“我……还是算了吧。”
瓦籍不解:“怎么算了?虽说你从前不懂事些,但那也是小孩子心性,我们宗主不会放在心上的。往后照旧挂上名牌,拜我们宗主为师,学点本事,有什么不好?”
明幼镜在被子里弯着膝盖拱了拱,竟有几分忸怩之态。宗苍忽然弯下腰来,低沉嗓音就这么从他耳畔刮过去:“你不想留在山上了?”
明幼镜的腰不自主地软了半截,闹不懂面前男人到底什么意思,红着耳尖避开目光:“没有不想!就是……就是……”闷闷道,“我在山下太丢脸了,怕其他师兄弟笑话我。”
宗苍一拂袖,坐在了他的榻边。见瓦籍煎药去了,他闭上眼睛,平静道:“你若是我的徒弟,做错了事,赶下山去,断没有再让你上来的道理。只是先前与你打了那个不成样子的赌,少不得愿赌服输,不能再将你扔下天阶。”
顿了顿,嗅着这满屋甘草川芎之气,捏了捏紧皱的眉心,“你自己选罢。”
药寮内静悄悄的,宗苍仍未睁眼。等了许久也不见回应,耳旁似乎回荡着双耳金缸内无根水的滴答声,何寻逸……是这个名字罢?一张手臂,就把这毫无防备的小家伙抱了满怀。
真的是一点警惕心也没有,还是这些年把他保护得太好了。
心中思绪浮动,却觉怀中轻轻一沉,有什么软绵乖巧的小东西窝进了自己的臂弯间。
宗苍睁开双眼,看见白皙纤瘦的少年贴上自己的手臂,他柔顺乌黑的长发铺在宗苍的膝头,像一只可怜的、乞求荫蔽的小兽,蜷缩进他的怀里。
宗苍稍微动了一下手臂,明幼镜便又闭着眼睛轻轻哼唧着贴了上来。
“想好了?”
少年脖颈泛红,微不可辨地点了点头。
宗苍把他从怀里放下来,面具下的暗金眼睛里神色有点复杂。末了,也没说几句更多的,站起身来撩开竹帘,走出药寮去。
瓦籍正守着红泥药炉,持着一柄黄铜小铲挑灰,拨出来的灰烬很缺德地拍在路过的斑蝥上。听见背后传来笃沉脚步声,忙把小铲撂下:“怎么就出来啦?小狐狸留下来没有?”
宗苍在对面的矮凳坐下,他身高腿长,坐着不甚舒坦,但还是幽幽道:“他都费尽千辛万苦爬上来了,还能再赶下去不成?”
瓦籍嘿嘿一笑,沧桑的一张脸被火光映红:“我觉得他挺可爱的呀!看着一捏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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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结果却有这样心志,以前老瓦怎么没瞧出来?”
宗苍沉默不语,定定望着从灰烬下挣脱爬出的斑蝥。夏虫不可语冰,可在这隆冬之日里,摩天三峰上却生满夏虫春草。
而天阶之下却已然是积雪绵绵了。
瓦籍仿佛看穿他心思,重重叹道:“宗主,今时不同往日啦!山上这些孩子,哪个不是乖乖听你的话,练出一副所谓正派子弟做派?可咱们与日月二宗生来是不同的,咱们的根基,一直都在下面!照此下去,有谁能真正接你的班?”
他一双凹陷的烟目不转睛地随着那只斑蝥在青石砖上爬行,稀碎的灰烬扯成一条草蛇般的细线,直到末处再不见踪迹。半晌,又道:“真心地讲,老瓦对这孩子是很佩服的。胆大,忠心,心志坚定,就是被那样羞辱也未存死志,反而想方设法回山上来,比那些假模假样的二十八门子弟强多了!”
宗苍没有反驳。他只是望着泥炉上鼎沸的瓦罐,淡淡道:“药煎好了。”
瓦籍哎哟一声,忙换来药童倒药。手忙脚乱之间,听见宗主沉声道:“无论如何,愿赌服输。从前是我轻看他,往后,不会了。”
瓦籍原本被烧沸的药罐盖子烫得一叠声叫苦,听见这话,连烫疼都不知道了。
“那你要收他入门不?”
宗苍起身:“再论。”
再论显然不是现在要论的,瓦籍正想问问再是几时论,而宗主已经转身离去。高大身影遁入缭绕烟云中,仿佛苍鹰入霄,眨眼已是凌云。
……宗苍回到万仞峰,隔得挺远,便看见铁门前跪下的身影。
谢真将生痕剑半举过头顶,宛如一棵易折青竹,正在烈阳之下□□跪着。午时才过,山上正是日头毒辣之时,小公子细瓷一样的脸颊上滚着汗珠,一滴滴砸在满是尘土的膝头上。
宗苍心下烦躁,径直从他身旁走过,只听“啪嗒”一声剑落,紧接着袍角便被拉住了。
谢真嗓音沙哑,大约是跪了这么久滴水未进:“宗主,我……”
宗苍驻步:“起来。”
谢真摇了摇头:“弟子知错,求宗主责罚。”
“你有什么错?”
谢真两眼发湿,低低道:“弟子已寻回生痕剑,原是自己误会了明师弟,害他身处险境,险些酿成大祸。”
宗苍负手,冷郁的目光宛如压顶阴云,让人平白有种从皮至骨都被看透的感觉。谢真脊背渗出冷汗,惴惴不安地听见不冷不热一句:“那就跪着吧。”
谢真的眼泪即刻涌了出来:“宗主,宗主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
宗苍斜睨他一眼,不知怎的,从心般说出一句:”你这眼泪掉的实在难看。”
谢真仿佛遭一记重锤,从小到大,他从未从他人口中听到过“难看”二字。一时昏头,扯着哭嗓抽泣着道:“宗主眼中,自然只有司掌印是好看的……”
宗苍眉峰一压,声音立刻冷了几度:“劝你少揣测我的心思。”
顿了顿,又转身往万仞宫去,“比你眼泪掉的好看的,大有人在。”
11. 狐汔济(1)
药石峰上安宁祥和,与万仞峰和羊帜峰大不相同。满院的药草药花芃芃而生,间歇可见不少稀奇古怪的鸟雀鱼虫,仿佛盛夏永不停歇。
明幼镜抱着枕头坐在竹帘后,神情有些恍惚。山下大雪如席的天凝地闭之景仿若一场幻梦,高处不胜寒之语用在摩天宗并不妥帖。
瓦籍在指挥童子割药草,一面割,一面揪出地里的野鼠,拽着尾巴打量一会儿,也扔进药篓里。见明幼镜醒了,一双懵懵懂懂的漂亮眼珠直盯着他瞧,起了逗逗他的心思:“小狐狸,看什么?再看把你也装药篓里!”
明幼镜格格笑起来:“瓦伯伯,我腿好了。”
瓦籍半信不信的:“走两步让老瓦看看?”
明幼镜听话地掀开被子跳到地上,一跳不打紧,险些扭到脚踝,哎哟一声,又老实坐回去,嘴硬道:“反正已经能走了!”
“是能走啦,瘸腿狐狸一走三拐,早晚被老鹰叼了去。”瓦籍嘴上从不把门,挥着药锄得意忘形的,“可别乱跑了,我们宗主就爱吃你这样肉质鲜嫩的……”
明幼镜不明白:“您不是想让我留下么?”
“嘿嘿,老瓦想让你留在药石峰当小童子。”颠了颠背上的药篓,“瞧瞧,老鼠管够!”
明幼镜呲了呲尖尖的小牙:“你才是狐狸呢!”
瓦籍是真心觉得他可爱,挖墙脚这事他不敢做,但是倘使小狐狸走不了呢,那自然也没有挖墙脚一说。于是变着花样地不让他走,结果就在第二日清晨起床浇水时,看见竹帘后的矮榻空了。
……明幼镜在夜里偷偷起来,披上自个儿的衣裳,趁瓦籍鼾声连天之时,溜回了万仞峰。
他这一路走得挺艰难,但比起天阶而言,实在算不得什么。双腿其实已经不疼了,只是绷带还没全拆,走路时总得注意着,因此一路下来,心里已过了好几番抱怨的碎碎念:我都投怀送抱了,宗苍居然也不直接把我抱回万仞宫,还要我这样费尽力气贴上来……难道是投怀送抱的方式不对……?不,他当时也没拒绝……
这样胡思乱想着,走到铁门前时,日光已然熹微了。
而万仞宫前,跪着一位熟人。
谢真已跪了一夜,眼眶底下泛着两弯乌青,端正的琉璃冠也歪斜散落。他看起来已要支持不住,哪里还有半分谢小公子的端雅矜贵。
明幼镜想了想,决定挺直腰杆,假装两条腿已大好了,就这么从他身边走过去。谢真听见脚步赶忙惊喜抬头,看见是明幼镜,脸色瞬时黑了。
明幼镜拾起他掉落在地的生痕剑,挑眉道:“负荆请罪?”
谢真正欲破口大骂,可惜膝盖跪久了属实酸软发疼,一时身体不支,又要跌倒在地。明幼镜忙朝后退了一步:“三跪九叩我可受不起。”
他喃喃念了句苦肉计,又听谢真在背后讥笑道:“论苦肉计可比不上明师弟,九千天阶都爬的上来。”
“既然知道比不过,还效什么颦?”明幼镜风轻云淡地一笑,再不复山下时那呆痴懦弱神色。弯唇一笑,竟有些飞扬的意味在里头,“同一出伎俩用两次可未必好使了。”
“难道明师弟觉得自己这一出就好使了?上得来算什么本事,能留下去才是本事!”
谢真似乎还想多说几句,奈何他是身娇肉贵的小公子,苦肉计分明是伤敌八百自损三千,眼前一阵金星浮动,已在晕厥边缘。
明幼镜站在他身前,指腹轻轻抚过那柄生痕剑。此剑轻盈趁手,薄如丝绸,挥舞时仿佛水波漫漫,当真是极美。
可也只是美而已。剑锋不利,灵气不足,败絮其内罢了。
谢真红了眼,怒道:“你这双贱手……也配抚摸宗主赠剑?”
“旁的我不知道,只是何寻逸不是蠢人,不会干买椟还珠的事情。你只将镜匣奉上,却将此剑私藏,他能够不知晓吗?”
“你……想说什么?”
明幼镜将生痕剑掷还回去,声音里也多了几分怜悯:“怕只怕这剑无甚要紧,要紧的却是那面镜子。只可惜某人有眼无珠,捡了芝麻丢了西瓜,把真正的好东西拱手送人了。”
谢真全身大震,颤声否认。
怎么可能?那只是一面随地可见的破镜子,是生痕剑的剑鞘而已。
昔日他双手尚好之时,多么的风光无限。在鬼城伏魔,没有哪个弟子比他更惹人瞩目,痛击佛月手下尸军之后,宗主特别赠与他这把剑。
他见此剑无鞘,还特意问过宗苍。宗苍道:“此物轻薄若丝,寻常剑鞘不适用,你大可以折好之后随身带着。”
谢真又问可放在何处,宗苍沉吟道:“从前人……似乎放在镜匣里。”
他当时恃宠而骄,觉得宗主的剑也要用宗主的镜匣来配,于是潜入宗主住处,取来此物,之后便一直拿着,直到断手后离开摩天宗。
这镜子难道比生痕剑还重要……?可是,这只是一面毫无灵力毫不起眼的玩意儿而已……!
明幼镜见他这般心如死灰模样,只觉实在好笑:他是为了备胎指数,这谢真是为了什么?难道跟宗苍睡一觉就这么重要,把自己家门的脸都不要了?
倘使他知道自己心中的天神不过是跟谁都能睡的渣攻,今日这万仞宫门,怕不是白跪了。
思虑间已至门前,铁门似有感应一般从内而开。明幼镜抬头,冷不防地,对上一张俊挺骄野面孔。
青年浑身束甲黑衣,勾勒出宽肩窄腰和健硕的胸肌线条,仿佛一头矫健的黑豹,浑身散发着冷傲而野性的气息。黑而狭长的眸子极轻狂地一扫,野兽般的竖瞳如刀片锋利,让明幼镜都忍不住脊背一凛。
甘武。
原书主角受之一,宗苍的护法影修,是他从小栽培教养长大的大徒弟。资质极佳,心高气傲,不愿一生沦为宗苍之影,甚至还起过弑师之念。结果道行不够被宗苍察觉,好生惩戒一番,拴在身边作伴榻之用。
明幼镜对甘武的印象很深,前期的叛逆狷狂和后期的下贱卑微几乎判若两人,与宗苍交手的情节也几乎到了极致张力。
……虽然此刻从甘武脸上半点看不出会自甘下贱的模样就是了。
这嚣张倨傲的帅哥瞄了他一眼就要把门关上,明幼镜连忙伸手拦住:“我要见宗主的!”
甘武冷冷道:“宗主在打坐调息,不见人。”
“没关系,我可以等。能先让我进去吗?”
甘武这才正儿八经地瞧了瞧面前的小少年。个子不高,乌发及腰,身材单薄瘦削。算不上什么绝色美人儿,也就是一般清秀的邻家弟弟长相,孩子气很重。
只是那双上挑柔媚的桃花眼十分不俗,水波叠起的望过来,称得上摄人心魂了。
他心底不知怎的涌起几分恶念,蹙眉嫌恶道:“你就这样急不可耐,非得要在这时候见宗主?”
明幼镜觉得莫名其妙,什么急不可耐?哪日里见不都一样么。
岂知他这样懵懂莫名的模样反倒叫甘武愈发烦躁,野性未泯的目光笼罩下来,语气几乎说得上饱含敌意:“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本事通天,能爬上这天阶来,便让宗主也多看你一眼?”
他指了指外头跪着的谢真:“从前那小子有多得宠,你知不知道?如今还不是跪了一夜,眼泪都流干了。你觉得自己比他更好吗?还是说……你只是比他更不要脸?”
明幼镜姑且认为这是主角受天然的恶意,但听到这么直白的辱骂,还是不禁咬紧唇瓣,琉璃美目愤懑流转,颤声道:“你……给我住口!”
甘武神色晦暗不明,像是思忖几刻,眉峰拧成一团,还是把门打开了:“算了,随便你。往里走穿过壁后三条回廊,左手一箭处的第一间便是。”
明幼镜一言不发,从他那深黑的眸子底下走过去了。腿脚的伤尚未全好,可现在也没了办法,只能扶着穿廊房柱,走得格外小心翼翼一些。
行至甘武所说的房间门前,隔得挺远,便觉一股叫人焦躁的热浪浮涌而来。明幼镜无法形容这是怎样的热,好像整个身体都被嵌入炙热的胸膛,从肌肤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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筋骨都被炭烤,身处其中者意识和躯体都不知不觉融化殆尽。
……这情景,似乎有些不妙。
书中对这种情节有过描述。说宗苍具有异于常人的体温,平日尚不明显,而在情动难抑之时,会出现这种波及他人的热浪。
几个主角受都是受此影响,被浑身炙热的宗苍拥入怀中之时,无不是眼饧腿软,什么反抗也不知晓了。
明幼镜仿佛懂了甘武那番恶语的缘故,心里暗叫不好。倘若此时前去,那不是肉包子打狗么?不可不可。
肉包子连忙猫腰要逃,偏听房内低沉一声轻喝:“跑什么?”
那声音当真是沙哑滚烫,紧接着又听房门吱呀打开:“进来。”
明幼镜咬唇,实在不愿冒这样的风险。天阶之事在他心中的阴影太深,鬼知道此次就算再搭进半条命,又会赢得多少可怜的指数?赔本买卖做一回就得了,再做一次他哪里还有命在。
不过话又说回来……
宗苍也未必看得上他吧?
来摩天宗也有许多年了,主角攻连他的手都没牵过,在那么多貌美主角受的满汉全席衬托之下,他这个小村夫也就是桌边下酒的花生豆。
花生豆求放过啊……
纠结之下,还是硬着头皮推开了那扇门。
那股叫人融化腿软的热意即刻染透全身,脊背都浸出了薄薄汗意。明幼镜艰难抿着下唇,感觉呼吸都有些困难,眼前也看不太清东西了。
偏偏在这种时候,听觉与嗅觉都格外敏锐。他听见角落里水声滴答,偏头看去,见一口雕花繁复的金质双耳缸正摆在木架上,缸沿不断涌出水流。
明明也没有新水注入,缸中之水却浑然不见少似的。而流出的水便汇入地缝中的暗红凹槽,将整个房间的地板浇出血红的狰狞花纹。
鬼使神差的,他想去看看那口缸中到底是什么情形,于是悄悄踱步过去。可惜房中太暗,尚未看清水面景色,手腕便被拉住了。
一阵天旋地转,又是屏风开合。视线再度清明之时,他已被宗苍揽入怀中。
明幼镜大叫不好,只觉贴紧他脊背的胸膛烫得吓人,低头看去,箍在他腰肢上的臂膀青筋虬结,骇人的疤痕上滚落汗珠点点。
宗苍斥了一声:“别动。”
明幼镜心跳加速,小声道:“宗主,我跑不了。”
宗苍不语,沉而浑浊的呼吸时有传来。不多时,将手臂放松一些,明幼镜如临大赦,连忙退出他怀中,规矩地跪伏到一旁。
“您……还好吗?”
宗苍低笑一声:“托你的福,媚蛊异动,难捱得很。”
房中一时寂静下来。烛火未燃,昏暗不可视物。明幼镜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感受到灼热的吐息拂在肩颈处,像是猛兽进食前的嗅闻,在思索着从哪块肉脊下手更方便一些。
他实在和宗苍贴得太近,更觉这男人魁伟过人,双臂仿佛囚笼,将他密不透风地箍在怀中。
明幼镜乖乖认错:“宗主,我错了。”
他声音软软甜甜的,认错倒也不惹人生厌。宗苍正打算问一问他还要怎么个认错法,便听他又低声道:“宗主先前说的解蛊之法,真的不试试吗?我腿已经好了,可以的……”
“哦,你爬回山上来,就是为了给我解蛊的?”
明幼镜眼一闭心一横:“嗯……敢作敢当。”
宗苍嗤笑一声:“好一个敢作敢当。”他袍袖一挥,只听点烛声动,四下灯台尽数明亮,明幼镜的眼前也清晰了。
这一清晰不要紧,只觉全身血脉倒流。
魁梧挺拔的男人面具遮颜,素白的单衣笼在古铜色的肌肉上,露出刀削般的锁骨与大片坚实胸膛。暗金色的瞳孔反射着金属一样的暗光,情. 热下的薄汗将单衣浸透,健壮有力的大腿就这样亘在明幼镜身前。
明幼镜只是与他视线相对便耳根红透,话都不知道该怎样说了。
洪水猛兽,天生恶物。
名不虚传。
12. 狐汔济(2)
明幼镜飞快地移开了目光。
这是认真的吗?这就是总攻的身材?会死人的吧?
不由得在心里悄悄敬佩了一把书中的主角受……太不容易了。
他正胡思乱想着,宗苍微微挪动了一下身子,看他纤瘦腰线紧绷,从耳朵尖红到了指甲盖。心想这孩子真是古怪,平日里说话那样大胆,怎么现在反倒害羞起来?
他一向不爱强人所难,明幼镜虽说是他的炉鼎,可是年纪太小,他没有欺负的兴致。不过……仿佛如今也有些不同了,见这小少年满脸透红又蜷缩成一团的模样,心里也有点说不出的波荡之感。
于是伸出手去,攥住了少年清瘦的手腕:“怎么?那日不是想好了?”
明幼镜瞳孔水波荡漾,眨了一眨,想起来了:“我、我那时不是这个意思!”
“哦,那你是想怎样?”
“我……”
明幼镜斟酌着说辞,努力鼓起勇气,抬高了一点声音道:“……我从前以为,如果用了媚蛊,你就会多看我一眼,但现在我想明白了,不是的!我没有那么漂亮,但是,我可以像谢阑师兄那样,和你学本事!等我的修为也变得厉害了,再做你的炉鼎,才能帮到你……”
他这一席话说得多少有点底气不足,胸膛下的一颗心也敲小鼓一样扑通扑通的。
一口气说完,悄悄骨碌着眼珠觑着宗苍的神情,可惜他大半张脸都被面具所遮,只能看见坚毅唇瓣微扬,带一点意味不明的笑意。
宗苍道:“学本事有什么好?羊帜峰上那些弟子,吃穿用度,和万仞峰无法比的,每日堂前点卯,黄昏鸣锣,时刻有师父盯着。倘使考核不良,桑榆湖里一泡就是三个时辰,算什么好去处?”
明幼镜蹙起秀丽眉宇,偏要道:“我不怕!天阶我都爬的上来,修行又有何难?”
他到底是年纪小,说这话也不显得不知天高地厚,反而有种说不出的任性可爱。仿佛腿伤好了以后便浑然换了个人似的,从前那些造作痴缠也荡然无存了。
只是望着他的眼睛里仍是那样的憧憬崇拜,能把真心剖出来奉上一般。
宗苍觉得十分有趣,随手从枕边取了一段未雕墨玉,塞进他掌心:“或者你只留在这里做我的炉鼎,就像房宗主峰上那些女孩子一样,把这墨玉雕一朵花儿挂在身上,漂漂亮亮的,每天山珍海味绫罗绸缎,怎么样?”
三宗旧俗,宗主房中炉鼎佩墨玉牡丹,以示其身份之特殊。明幼镜接过那小臂般粗细的漆黑墨玉,摇了摇头:“不要!在山下的时候,他们都说我又笨又弱,长得也普通,所以你才不喜欢我。我不想再一直这样了……总之……我要留在你身边,堂堂正正的!”
宗苍收敛了笑意,烛火之下深深望着面前少年,似是在分辨他这一席话到底几分真心假意。明幼镜感觉自己仿佛被那深邃眼瞳的暗金色罩了进去,便是短促的呼吸也无处遁形,心跳不由自主地喧嚣起来。
半晌,宗苍忽然又笑出声来:“明幼镜,就像房宗主不缺女孩子一样,我不缺弟子。”
明幼镜心里咯噔一声,他这意思,难不成就是缺……
见他颌下薄汗滚滚,大臂肌肉紧绷偾张,呼吸都是沉重浑浊的,俨然是打定主意要用自己这年轻的身体纾解躁欲了。
明幼镜闭上眼睛,深深吐息,把手放到了自己的腰带上:“既如此,宗主的意愿,就是弟子的意愿……”
腰间细细一根素白束带,指尖一抽,便如水一样滑落下去了。薄薄短衫敞开,纯白的底裤也被汗濡湿了一些,贴紧腰下窄紧臀线,透出一点粉白肌肤。
他这样子显得格外单薄孱弱,宛如稚嫩未长成的枝桠,经不起半点用力摧折似的。
大约一撞就要散架的纤弱。
宗苍心下沉沉,忽然开口:“你自己说敢作敢当,我记下了。可惜你现在还当不起,给我下的蛊,你也解不了。”
他把身侧屏风推开,氤氲于明幼镜周身的热浪散去大半,又微微抬起下巴,示意道:“你走罢。”
明幼镜赶忙下地,又不确定地回眸道:“宗主,那您……怎么办?”
宗苍阖目不言,看样子并没有向他解释的念头。
明幼镜在心底长舒一口气,不敢再逗留片刻,控制着脚步蹑手蹑脚地爬下榻去,逃出房中,将门死死掩了起来。
……有种大难不死的庆幸。
无论怎说,屁股算是保住了。幸好宗苍没有到饥不择食的地步,好歹是放过了他。明幼镜在心底连呼几声幸哉幸哉,待抬起手背揩一揩额前汗珠,才发觉掌心静静握着那一段古朴而光华流转的墨玉。
走时太匆忙,竟将这墨玉也一道带走了。
明幼镜觉得这东西的意味不是太好,还是还回去比较合适……要不然改天,等宗苍清醒了再还?
正犹豫着,却听一阵清脆缥缈的碎玉撞珠之音,他回头一瞧,看见庭院另一道回廊间匆匆闪过一袭纯白身影,墨发如瀑,广袖飘莲,不是司宛境是谁?
惊鸿一瞥的工夫,那清隽冷冽的美人掌印已经被层层竹影所遮,正是进了宗苍所在的房间去。
司宛境为何在此时前来……
明幼镜的心弦仿佛疾雨乱撞,也不知怎的心下一阵恼火,头也不回地转身跑了。
胸口里灼灼烈焰暴动,将宗苍翻来覆去啐了一万遍:色胚,变态,暴徒!看不上他便找别人泄火,怎的不把那孽物一刀割了省时省力?
可那媚蛊是他自己下的,到这地步,难不成也要怪自己?
不,他才没错!倘使有错也是错在原主……若是他本尊到场,定要将宗苍那孽物踩在脚下好生蹂躏践踏一番,以解心头之恨!
“你乱跑什么?”
忽然撞上来人冷硬的胸甲,明幼镜一个踉跄,不小心牵动腿伤,当下身形大乱,眼看就要往一侧的花丛中跌去。
甘武顺势出手将他扶稳,看这少年两颊涨红,气喘吁吁,手里还紧握着一段墨玉,眼神不由得复杂了些。当下将他松开,脸色不善道:“要见宗主也见了,还不快走,赖在这里还想讨什么好处?”
明幼镜气不打一处来,心想他讨到什么好处啦?宗苍那家伙自己叫他进去,进去了又把他赶出来,他走了之后还招来司宛境……嘴里没一句明白话,他还觉得自己白上万仞峰一趟呢!
他身量尚小,头顶也不过将将超过甘武的肩头,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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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从下方恼火地瞪过来,不仅全无半点杀伤力,反而有种娇嗔的稚气。
甘武心头一颤,竟起了逗弄他的心思:“怎么,宗主没有好好宠爱你一番?”
“胡说八道什么?”
宗苍就算了,甘武可不是主角攻,明幼镜才不在他面前装模作样,不满地撅起粉唇骂了回去:“你给我放尊重点!”
甘武瞥了一眼他手里的墨玉:“还说不是?都把墨玉给你了。”
说着,又凑近半步,弯下腰来,深深地在明幼镜颈侧一嗅,“嗯……不错,今儿倒是没搽粉,学聪明了,知道自己浓妆艳抹只会叫人笑话,所以学着清水出芙蓉了?”
明幼镜大骇,慌忙后退几步:“闻什么闻……你是狗吗?”
甘武双手抱胸,抬起下巴,好不傲慢地直戳心窝:“你省省吧。司掌印与宗主是金兰之交,过命的交情,早就心意相通了,哪里轮得到旁人插足?”
明幼镜扁了扁嘴巴,分明心道:可得了吧!甚么不许旁人插足?原书里的宗苍可是出了名的荤素不忌,连你也不放过……也就是我来了之后剧情线变动,宗苍现在才显得安分些,你不对我感激涕零,还说这种话,真是没心肝的白眼狼!
于是很不满地哼了一声,甩手就要离去。
甘武却来了兴致,跟在他身后,挑衅一般道:“你去哪儿?”
“回羊帜峰啊,还能去哪儿?”
甘武笑起来:“不用去了!你还不知道吧?便是你下山的月余,誓月宗那里转来一位年轻弟子,名叫佘荫叶的,就在你原先的号舍里住着。”
明幼镜脚步一顿,再扭过头来,好像波澜不惊似的:“那又怎样。每间号舍两张床,从前我一个人住,现在两个人了也没什么。又不是没地方睡。”
见甘武好大一个青年还在不屈不挠地跟着,紧紧拧起眉峰,呸了一声:“不许跟着我!滚开呀!”
凶巴巴地撂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跑出了万仞宫。
直到峰回路转僻静之处,方才坐在沾了露水的山石上,烦闷不已地把地上的石子往对面的灌木丛里乱丢。扔了几个,听见“哎呦”一声,胖貂从花叶里一溜烟窜了出来,脑门显然是叫石子砸中,倒霉地鼓起个包。
明幼镜心虚地把手边剩下的石子扔到身后:“正好你来了,帮我看看,现在有多少个指数了?”
胖貂哼唧着拿出面板:“山下砸晕何寻逸、刺激谢真总共记了40个,爬天阶记了20个,上山以后投怀送抱20个,刚刚去宗苍屋里记了20个……已经100个了。”
明幼镜心里终于舒坦了一些,打开商城,仔仔细细地挑选起自己的战利品。
“正好,这个冷白皮只要30点,剩下70点,还可以换一个贵的……”
只见“身材”大类中,有个名为“萌萌白兔”的商品十分惹眼。点进去一看,饶是明幼镜也不由得面皮通红。
是……胸。
小巧玲珑,粉嫩漂亮的可爱鸽乳。后面还有三个小字“成长型”。
明幼镜倏地想到了甘武那胸甲也遮掩不住的健硕胸肌。
嗯……
他深吸一口气:“就这两个吧。”
13. 狐汔济(3)
佘荫叶端端正正地坐在窗下,膝头平铺一本泛黄卷毛的古籍,长盛不衰的日光透过窗缝斜斜映下,为每一粒墨黑小字镀上金箔。
掌事弟子敲一敲窗沿,道:“佘师弟,等下……那人就来了。宗主的意思,大概还是要他住在这里。”
佘荫叶温和浅笑:“无妨的。宗主肯收我入门,我已经……很感激了。”
“哎,你这样刻苦勤勉之人,大约与明幼镜那样的草包合不来。”掌事弟子言语透着惋惜,“也罢,少不得忍上些时候,待到星坛分野之后,你定可上万仞峰出类拔萃的。”
佘荫叶低声应着,关窗送别掌事弟子,将案头的瓷碗拿来,从壶中倒上滚沸的开水,将里头状若菜粥之类的东西搅上一搅,就着两块焦干的面饼啃起来。
乌黑的一双眼平静地望着隔间的景象。另一张床已清了,柜子里、案头上的东西也早早撤了出去。
在他搬来的第一日还不是这个样子,彼时那柜子里挂满了绸缎轻罗所织就的雪白衣衫,案头堆满胭脂水粉,还有数不清的首饰环佩。
他自己在誓月宗待过,知道得宠的炉鼎女修便好比下界妃嫔,金块珠砾之景比比皆是。而宗苍的炉鼎只有明幼镜一个,虽然不甚宠爱,但日子也比寻常弟子滋润得多。
明幼镜甫一被赶出山门,那些细软财物便叫有声望的大弟子瓜分了去。佘荫叶分毫未动,冷眼旁观那些人卷走财物还要嘲讽叱骂的行径。少不了有人也要劝他来拿一些,佘荫叶只抱歉一笑,摆摆手推脱了。
“嗨,小师弟不必过意不去!明幼镜此人平日最是怠惰轻慢,只爱投机取巧,觉得咱们这些正儿八经修习的弟子都是蠢货。如今他报应不爽,咱们何必再抱持着那死板仁义?”
诸如此类的话说了又说,直到隔间几近搬空,这间号舍才总算安静下来。
而就在佘荫叶面见宗苍、领下授师印佩的前一日,山门外传来了明幼镜登上天阶的消息。
……而后,便是今日。
瓷碗空了,面饼也已啃尽。佘荫叶将那一本《玄阳秘法》展开,阖目默读,脉络四通。稍许只觉纯炽之气自胸及腹,通化五感,将那股阴蕴之气顷刻扫荡而空,实乃天下第一的奇诀妙法,与昔日誓月宗那小打小闹不可相提并论。
正潜心钻研着,忽听门外风摇铃响,有谁沙沙地嘟囔了一声:“哎呀,我的东西都扔啦?那我用什么,睡什么?”
那声音当真是清脆绵绵,十分的孩子气。佘荫叶将竹帘撩开,正好对上那人抬眼望过来。如雪的肌肤在黄昏的日光下白得可以发光,经乌黑的长发一衬,黑发雪肤,惹眼得要命。
那白嫩可爱的少年包着半人高的包袱,踮起脚来,朝他挥了挥手:“嘿,小师弟,帮帮忙?这门怎么打不开……”
佘荫叶咬了咬舌尖,翻身下榻,把门后的黄铜搭扣解开。少年“呼”得一声便要仆倒过来,显然是那大包袱过于沉重,弄得身形不稳,难以支持。好在佘荫叶助他托住包袱一角,连拉带拖,好歹是平安地带进了屋里。
少年伏在门口气喘吁吁,见案头摆着盛水的小壶,也不见外,就问:“小师弟,水借我喝口?”
见佘荫叶点头,便拿起茶杯倒上,仰着头飞快灌下去。
他的年纪看起来比佘荫叶还小一些。这样背对着他,水缎一样的长发从左肩滑落下去,薄透的白衫收进细腰,被汗浸出漂亮的蝴蝶骨线。那一身冰肌玉骨竟比雪白的衫子还要白嫩几分,佘荫叶想起浸过水的蚌珠亦或是第一场新雪,原来只是白色也足够生艳。
少年缓了过来,坐到自己的榻上,忽闪着那双极漂亮的桃花眼望向他:“你就是佘师弟罢?我是明幼镜,从前住在这里的。”
佘荫叶也坐下:“我知道,常听山上人提起你。”
“哦,当真?不过想来,不是甚么好话。”明幼镜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那双灵动的眸子在佘荫叶身上很稀奇地打量了片刻,“我听说,你是誓月宗来的?”
“……是。”
“听说誓月宗美人如云,是不是真的?”
佘荫叶仿若叹了口气:“是。不过,寻常弟子也见不得。”
明幼镜嘿嘿笑了两声,一双眼睛亮晶晶的:“那自然嘛!铜雀春深,华清台冷……我还是知道一些的。”
他的话实在是很多,佘荫叶自小乖巧勤勉,从未见过这样活泼跳脱之人。一张床还没铺好,又随意将鞋袜一脱,倚着包袱就打开窗子吹风,活生生一股野气,十分灵动可爱的。
东拉西扯地问了佘荫叶半天,最后才托着两腮道:“你见过宗主了没有?”
佘荫叶垂眸道:“那日本是要见……只是宗主听说你爬上了天阶,便叫我改日再去领授师印佩。”
明幼镜小小地哦了一声:“对不起啦。”
佘荫叶摇一摇头,将《玄阳秘法》合上:“不早了。你要睡么?”
“你先睡罢,我这些东西,还得好生收拾一会儿。”
佘荫叶说好,自己拾掇了铜盆与汗巾,要前去洗漱冲澡了。
待他走后许久,明幼镜脸上那股天真活泼的气息才渐渐褪去。环顾四周,佘荫叶那张榻上只有薄薄一床打着补丁的凉被,案头笔墨纸砚都已是简陋古旧,墙上挂的那把剑业已被薄锈侵吞。如此光景,说是一贫如洗也不为过。
这就是病. 娇主角受的起点啊……
他懒懒地打着蒲扇,脑中一段一段地过起原文剧情。
佘荫叶乃是天煞孤星,甫一出生,全家人都叫山匪杀得干净,幸而他被过路老道救下,捡回去一条命。不过几年,那老道也叫佛月公主手下暴尸吸干了血髓,年仅八岁的佘荫叶逃到三宗山下,磕了一路的长头,才被誓月宗的丹峥坛主收入门下。
可惜丹峥也是个凉薄势利的,见佘荫叶不肯修炼本门的合欢之道,也不肯讨好房宗主,便对他日益厌弃。好在佘荫叶天赋过人,上一次鬼城一役大放异彩,让宗苍另眼相看,自此过入摩天宗。
他也是由着这个缘故,对宗苍感恩敬崇,凡所要令,无不颔首听从。原书主角受之中,佘荫叶对宗苍最为忠心,打一开始便是从身到心皆是完全臣服。
可宗苍秉性倨傲不羁,对情之一字看得极轻。即便是在榻上对佘荫叶温言几句,衣裳穿好便同对他人那般无甚分别。
时间长了,佘荫叶的心理竟愈发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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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阴暗,直到最后,不许任何人接近宗苍,否则便要以死相逼。
明幼镜想到后期的佘荫叶只因旁人对宗苍笑了一笑,便面不改色地手刃砍头的模样,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好在他此刻尚且不似病娇疯魔样子,尚且还是个俊秀清俊、宛若白鹤一般的青年。虽不及司宛境那般出尘禁欲,可已隐隐显出不少惊艳英俊气度,只是过去生活太过清贫,此时不甚显眼罢了。
思忖之间,佘荫叶已澡雪归来。长发散落沾湿,拔节后的身材苍苍如竹,漆黑的眉眼垂落之时,透出一点令人胆寒的冷。主角受的姿色不容小觑,佘荫叶走过来的时候,明幼镜嗅到了他身上极清新的竹叶气息。
俊美的主角受坐在他的对面,汗巾搭在肩头,抬眼开口。
“你现在……先不要去洗了。”
明幼镜疑惑道:“为什么?”
佘荫叶沉默片刻,耳根微微泛红:“人很多。我怕你……被欺负。”
羊帜峰里住着的大多是低阶修士与入门弟子,洗浴的汤池里十分热闹。女弟子们尚且还好,男弟子击水打闹、嬉笑吵嚷的,免不了相互比较打趣。
原主身材单薄孱弱,自然是被欺负的那一列,可他又觉得自己和宗主有那么一层不同常人的关系在,故而不喜欢与那些男弟子同卧共浴,久而久之,更叫人疏远排斥。
明幼镜在心中斟酌,自己可不能似原主那般孤家寡人,怎么样也得交上三两好友。再者,他自己在宗苍面前许下宏图壮志,要还端着从前那个架子,实在说不过去。
于是起身道:“没事啦,都是大男人,有什么欺负不欺负的?”
佘荫叶欲言又止,而明幼镜已经收拾好衣物,往汤池去了。
山峰之背,日落流水,坐落着有三峰冰魄之称的桑榆湖。大湖经沼草分隔,星罗棋布几处天然汤池,供诸弟子沐浴之用。
或有血气方刚的少年神色暧昧着偷引一方铜镜,架设巧妙之时,可以偷窥到远处女池内的莺燕佳境。
“靠边儿,挡着我了,知不知道?”
“哎哟,分明是你这猪猡生的肥头大耳,还怪旁人挡去?”
正瞧得尽兴,一青年忽然横出掌风,将那好容易架设起来的镜架打翻了。两弟子愤怒起身,待看清后又瞬间哑火: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坐坛师兄谢阑!
谢阑啐道:“下流东西!拿好你们这堆玩意儿,跟我去见宗主!”
两弟子忙软了膝盖,辩解道:“谢师兄冤枉!这个,这个,有误会……此镜实非……实非……”
谢阑好不鄙夷:“我摩天宗秘法溯灵,竟是要你们做这些勾当!便是尔等不顾师尊清誉,至少也要顾及诸位师姐妹的清白!此举简直……简直是无耻荒诞,可耻至极!”
说着便将那镜子猛地一翻,心想物证俱在,这两只色中饿鬼自然无可抵赖。
然而待那镜上光景云消雾散,竟渐渐出现一个少年纤薄雪腻背影,谢阑指尖一动,那少年似有所感一般,倏忽回眸。
鬓边湿发一缕缕滑落,微翘的鼻尖与流畅的颌线润着水雾,当真是极幼嫩的一朵出水芙蓉。
正是明幼镜。
14. 狐汔济(4)
明幼镜施施然从水中走出。发梢潮湿滴水,眼角眉梢都是温润的雾气。他松松抱着一叠衣物,泡过水的雪腻肌肤漂浮着粉色,活似水洗的蜜桃,粉艳又清透。
“怎么了,谢阑师兄?”
他回山之后,谢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水牢中孱弱瘦小的小弟子俨然已经换了副模样,此刻就是那身最朴素不过的白衫也被穿出了娇艳之感。
谢阑胸中烦乱,喝令道:“让这俩家伙自己跟你说。”
二人七嘴八舌,先是一句“我兄弟明明是将这镜中景色调整巧妙,为的是看苏师姑手下的几位姐姐,怎的平白无故会照出你这家伙的影儿”,又一句“你这小兔儿爷莫非又用了甚么魅惑邪术,才叫我二人在师兄面前颜面尽失,这笔账你今儿是别想跑了,快给我细细算来”,弄得明幼镜愈发雾水,分明是无妄之灾。
“你们偷看我洗澡?”他很恍然地揉了揉潮湿的头发,“谢阑师兄,是这样的吗?”
谢阑唇线紧绷:“……裴令、裴申二人擅用溯灵之法,想要偷窥门中师姐师妹。只是道行浅薄,溯到你身上了。”
明幼镜眨眨眼:“真的吗?万一……他们本来就是想看我呢?”
谢阑忍了又忍,却还是不敢与那双天真水润的桃花眼相对,只把身子站成一根竹竿,冷声道:“你有什么可看的。”
明幼镜一躬身,十分委屈地扇动羽睫,软软道:“原来其他师姐师妹的清白就是清白,弟子的清白便不算清白了。”
谢阑哽住:“你……!”
他身上的白衫本就披得松松垮垮,如此躬身垂眸,漂亮的细颈与锁骨便一览无余。谢阑自知不必再说,无论有没有可看的,自己现在想必都是看得两眼发直了。
申、令二人俱是一凛,未料到这看起来年幼可爱的少年竟有如此心机,七嘴八舌一顿辩解,却见谢阑倏地举起剑来,斥道:“你二人不学无术,发去留方坑水牢领罚两个时辰,不可误了明日点卯,快去!”
这边清扫干净,把那石刻水镜丢给一旁的造物司弟子:“这两个玩意儿不知从何处偷了无根水做了这面秽镜,你去查查库账簿录,看看是谁私行偷窃,中饱私囊。”
明幼镜始终在亭下站着,等到几人纷纷散尽,才莞尔一笑道:“多谢师兄,师兄果然是龙头铡刀,不偏不倚。”
谢阑面色复杂,半天才走下背风亭:“没别的事了,你还不走?”
明幼镜露出两颗漂亮虎牙:“就是不知道面对自己的弟弟,谢师兄会不会也这么不偏不倚。”
提到弟弟,谢阑不动声色地沉了沉目光,口气却依旧凛然:“他与姓何的勾结,私自上山求见宗主,我也是昨日才得知。我是星坛四主之一,不会偏袒谁人,就算他是我的胞弟也一样。他在山下遣人做的那些事……实在有违谢家之风。如若他执迷不悟,我自会秉正家法,惩处不怠。你还有别的问题吗?”
明幼镜摇摇头,目送他离去了。
谢阑走时,看了一眼他旧伤未愈的小腿,什么也没说。
……好一个刚正不阿的正派修士呀。
明幼镜心想,对着他的时候,寡廉鲜耻的形容张口就来。对上谢真那等行径,却只是轻飘飘的一个有违谢家之风。
你们名门正派的家风可真是便宜的很。
悄悄抖开袖子,里面是那块刻了“月”字的铜镜——原是彼时谢真发疯,他趁乱从茶桌上将铜镜摸了回来,一直就藏进衣襟下。
事实上,直到方才沐浴之时,明幼镜才想起来自己把这不祥之物拿了回来。
他这个澡洗得不太平。泡进水里便觉得凉飕飕的,好像被什么人窥视着。
这感觉先前也有过一回,还是在禹州城。何寻逸搂着他要急色地脱衣服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感觉,绵密阴冷,仿佛被监视的目光笼罩着。
这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
明幼镜不得其解,只能先将铜镜藏好,往羊帜峰回去了。
……
那枚石刻水镜作为赃物交到了宗苍手上。
谢阑到万仞峰的时候,宗主手持重刀而立,于瀑布之侧抽刀断水。那柄坚若磐石的重刀在他手中宛若轻鸿一片,旋击飞水,急雨水幕倾泻而下,又被刀背瞬间遮挡,竟无一滴落在他的衣衫长发上。
刀锋落处,水流沸腾,直至最后出刀,将瀑布拦腰劈断。
轰然巨响,惊起一山飞雀。
谢阑默然无声,而他胸中的激荡已不是言语可表。是了,这就是三宗之巅,摩天之主!
那足有一人高的重刀落地,他的脚下都觉大震,而宗苍只是胸膛微微起伏,道:“此事我看你处理的不错,蕴之果真是名师出高徒。”
谢阑忙道:“师尊一向教导弟子向宗主看齐,光明磊落,英雄一世。”
宗苍将刀落下,净手一笑:“你比你弟弟懂事。”
谢阑神色黯然:“小真此次险些酿成大错,弟子心中十分羞愧。”
宗苍颔首,也并不否认。瞥一眼桌上的石刻水镜,道:“你和蕴之一样刚正不阿,是好事。只是摩天宗草根出身,不算什么名门正派,很多规矩,不用看那么重,也没办法看那么重。”
谢阑微怔:“宗主是说,要放过那两人?可……他们或许偷盗无根水……”
宗苍凝眸望他片刻,收刀入鞘:“你回去吧,此事我有定夺。”
谢阑只得称是离去。
宗苍坐在石凳上饮了两壶茶水,耳畔嗡嗡的还是瓦籍那句“三宗弟子无趣得很”。谁说不是?他是鬼城草莽,囚徒恶犬,“英雄一世”之言实在是笑话。
可惜人在其位,见不得光的野心也成了宏图伟志,偏生还有一大票小辈趋之若鹜。
拎着那石刻水镜瞧一瞧,做得还挺精美。用手指一拨,上面的光景活灵活现,相当生动。
见那白嫩纤瘦的小少年披着厚厚裹巾,做贼似的弯着腰爬到池沿,先绷紧足尖伸到池子里试了试,仿佛是确认了这池水冷热适中,才放心地把裹巾卷到大腿以上,两条稚嫩修长的腿泡进了池子里。
腿上还贴着不少膏药,大概是旧伤未愈,显得有一点可怜兮兮。
他就这样似下锅的鱼一样把自己下进了池子,滴溜溜一双桃花眼分明也算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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盼生辉,此刻却警惕地瞄着四周弟子,大腿根牢牢并紧,一副绝不给旁人瞧了去的架势。
等到肩膀也没入池水,只有薄粉泛红的鼻尖和眼珠露在外面,长发似水藻一样飘荡着,双臂还紧紧抱着膝头,活似要在池中生根发芽的架势。
宗苍忍不住也觉得有点好笑:小屁孩子一个,谁会多余看你,有甚么可看的?
这便罢了,由于他不敢动,大约也是闲得无聊,竟还在水中吐起了泡泡。
宗苍看了一会儿,心想大约溯灵也溯到头了。正要将几面镜子放到一旁,却见镜中光景一变,明幼镜从水中站了起来。
没有全站,只有腰上的地方出水而已。
明幼镜飞快地扯来裹巾把自己包住,但只就这么一刹那,宗苍也是看见了。
少年润过水的雪白胸膛,宛如掐尖初熟的两颗水蜜桃,圆润微鼓,耸动摇晃。出水的一瞬间,在风中敏感地颤了一下,那一颗水珠就这么滚下来,将娇艳的红色浸得更加诱人。
娇小可爱,漂亮异常。
宗苍口中的茶水一下子噎在喉中,捏着杯沿的手无意识地用力,那脆弱的瓷杯瞬间碎成了齑粉。
瓦籍恰在此时前来,怀里抱着两个药篓,塞满新摘的铁苋甘草一类。看见地上碎裂的瓷片,大呼小叫着这汝窑的细瓷好值钱呢,浑然没注意到宗苍眼疾手快地将一旁的石刻水镜翻面盖在了桌上。
“老瓦,什么事?”
“鬼城讨伐的弟子陆续回峰,我那几个小童子,已经连轴转了多日,眼下两弯青黑,每天睁眼闭眼就是炼丹做药,忙得日夜都颠倒了!”
宗苍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日月二宗闲旷的弟子不少,你自去要来襄助便是。”
瓦籍张口结舌半晌,可惜宗主执意装傻,分明没有放人之意。
只能捋着羊须细细琢磨,换了备用的计策:“老瓦听说贺真人自打知道天阶之事后,十分的感动涕零,他几个幺孙儿都古板忙碌,正愁无人解他的空巢之忧。不知老瓦如果告诉他羊帜峰上还有个年幼可爱的小弟子没有授师印佩……”
宗苍淡淡抬眸:“你二人不妨一齐竖一个盼孙石,每日只在石旁翘首以盼,没准儿经年累月顽石通灵,给你们蹦出个白白胖胖的小孙儿来。”
瓦籍这可不乐意了,自己比宗苍也没有大上几岁,只是这家伙驻颜之术修的太早,留下了三十出头的样子而已,被同样的老妖怪打趣,他可接受不了!
“好好好,知道你不放人了!这时候知道看得紧了,也不想想从前……晚啦!”
宗苍挑眉:“你很有自信?”
瓦籍当然很有自信。明幼镜那一身的伤,在山下又那样遭人羞辱,听说回峰后性情大变,胭脂水粉一概丢了,每日里同佘荫叶钻习道法,相当勤勉。
昔日如此深情款款却不被人重视,如今自然是封心锁爱,要一雪前耻了。
于是从兜里摸出两块玉饰,摆到宗苍面前:“不信,老瓦同你打赌。”
宗苍嗤笑一声,却也将自己腰上的一枚玉刀解了下来:“赌便赌。五日之内,他必上万仞峰来。”
15. 狐汔济(5)
摩天宗主一向算无遗策,他敢赌五日内,自然是五日内必然如此的。
瓦籍刚把东西交出去就后悔了。心想这么多年来打赌几时赢过?这一次也真是昏了头,居然敢和宗主打赌了。
复又思忖,觉得也未必没有几分赢面,毕竟小狐狸自己偷跑去万仞峰,又被宗主遣回来也是真的。遣回来便罢了,宗主还将司掌印叫去,这样明摆着的嫌弃,换谁受得了。
但心里仍然是惴惴,于是偷偷嘱咐小童子,多观察着些小狐狸的动向。
第一日童子来报:明师弟今日同佘师弟一同修行,练的是梅花桩与飞身剑,明师弟从桩子上掉下来五回,被人笑说是鸭子跳水,佘师弟便上来教了他几招,下午倒是能在桩子上站稳了。
二人同起共卧感情要好,膳时明师弟仗着自己可爱多要了几个饼子,全给佘师弟吃了,还摸他的腹肌,说自己以后也会有的。
第二日童子来报:明师弟今日同别的弟子演习身法,那弟子足有他两倍重,明师弟的剑戳上去连条白印也未留下,叫人好生揍了一顿。
他气得午饭也没吃,顶着日头练剑,把苏真人的花给打翻了,幸而谢阑路过被苏真人抓包,顶上了这个冤名。佘师弟说以后不可如此,明师弟嗯嗯应着,显然没往心里去。
第三日童子来报:峰上终于有不少弟子敢和明师弟说话了。当然大多还是女弟子,问他怎么都晒不黑的,一身肌肤像剥了壳的荔枝又白又嫩,到底晚上用甚么水洗澡,早上用甚么皂角洗脸。
几个师兄弟十分吃味,给明师弟编排了几首小娘子狐媚子之类的歌儿,讵料明师弟半点不在意甚至口齿伶俐地骂回去,反倒是佘师弟涨红面皮害臊的不行。
第四日童子来报:今日三峰会剑,诸堂论武。佘师弟力排众人夺得头筹,明师弟也光荣地拿了末座。
好在论罚的是苏真人,鼓励明师弟知错能改笨鸟先飞云云,可惜好像并没有起到什么安慰作用。明师弟自己坐在悲风亭下叹气,倏有白貂路过,被他攥在手心好一阵蹂躏。
第五日童子来报……第五日童子用不着来了。
瓦籍万万没想到居然真的撑到了第五日,眼看还有半个时辰太阳落山,他就真能把宗主的玉刀赢走了。
宗苍练刀归来,面具下的唇线紧绷着。
瓦籍摸着那柄漆黑冰凉的玉刀,憋着笑意喃喃:“好玉啊,好玉……”
宗苍坐下:“这太阳还没落山。”
松间只能瞧见一个太阳屁股了,瓦籍心说你就嘴硬吧:“也是。那就再等等。”
安分地等是不可能的,已经摸出了一枚锦囊准备装赢来的赌钱了。峰下云雾缭绕,瓦籍偏要嘴贱:“宗主你说,会不会是这山上风大路滑,小狐狸把脚给崴了。”
宗苍不应。
“或是这个水月堂今日晚放,小狐狸还在上课呢?”
宗苍还是不应。
“嗯……既然都不是,那他大概就是不想来了。”
被宗苍忍无可忍地拿刀鞘戳出去了。
日沉西山,石桌上的好玉都被瓦籍乐不滋滋地搜刮一空。宗苍胸口有点发闷,倏忽持刀起身,竟想往山下走。
走到阶前生生止住,心想:老子这是干什么?难不成还想下山去找他?
他拧起眉峰,正要回身,却听一旁草丛里窸窣一点怪动静,一只白貂咻得一声窜没了影儿,宗苍伸手拨开荣荣花木,看见半蜷缩在夜露中酣睡的少年。
明幼镜躺在几丛青蓝的龙胆花中,也不知是睡了多久,睫毛与鬓发都叫露水沾湿。仿佛是睡时肚饿,口中还嚼着那龙胆花瓣,模糊不清地梦呓着。
雪肤蓝花,交相辉映,生机动人。
宗苍的心口有种异样之感,定定望着他,竟忘了自己想要说什么。而明幼镜却被花上掉下的水珠一冰,湿润的羽睫一下子睁开,湿漉漉的桃花眼就这么望过来。
“宗、宗主。”
宗苍移开目光:“你在这儿做什么?”
明幼镜连忙爬起来,不好意思道:“我本来是想来找你的,但是看见你和瓦伯伯说话,我就没过去。在这儿等了一会儿,就……睡着了。”
宗苍点点头,心里却苦笑,你可真是来晚了。
“有事么?”
明幼镜踌躇着,很羞涩似的:“没、没有。”
宗苍见他耳颈泛起薄红,心想这孩子面皮可真薄:“以后要过来先知会甘武一声,我晚上不一定在峰上,省得你跑空。”
明幼镜眼睛一亮,拉住了他的袖口,见宗苍没甩开,便大着胆子,跟随他往万仞宫去。
侍者三三两两端上一些鲜果,明幼镜吃不太下,很苦恼道:“宗主,我先前在你面前说了大话,我现在老实了。”
“后悔了?”
明幼镜使劲摇头:“不是!我只是发现太难了。我是阴吸体质,可摩天宗的术法都是至刚至阳之法。两力相较,好似在我腹中打架,十分不听使唤!”
说着把自己的外衫掀起来,好像要证明自己肚子里真有谁人打架似的。
宗苍一把给他扯下来,无奈道:“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刚阳体质?期初都是这样的。苏真人应该教了你调息运气之法,时常吞吐平衡,时日久了,自然得以运用。”
“苏真人教的是很好啦!不过……”明幼镜悄悄地拿小拇指勾了勾宗苍的袖角,抿着红唇道:“宗主,我想和你学。”
宗苍动一动眼珠:“好啊,和我学天阳六道,过不了几日真气流窜,从你腹中爆发出来。”
明幼镜才不信呢!
不满意地跳下桌子,没一会儿又跑到角落铜架上的那把刀前,踮起脚比了比,发现自己竟比那刀高不了许多,一时不由得有些丧气。
又环臂圈住此刀一抱,费劲上提,依旧纹丝不动,顿时受挫地垂下了微乱发丝,俯下身来从刀面上看自己的倒影儿。
刀擦得顶亮,银晃晃照见他忽闪水润的桃花眼,刚要搭手上去,又见刀影中出现了一块挺大的黑翳,一回头,刀已经被宗苍从刀架上拔了起来。
“一百二十八斤,砸到你可不是说笑话。”
明幼镜倒吸一口凉气:“它叫什么名字?”
宗苍面具下的眸子里藏了几分笑意:“你觉着它叫什么好?”
明幼镜暗笑,他还能不知道吗?原书里多少次提及这把名为“无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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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玄铁重刀,说此刀为昔日宗苍流亡之时取龙骨炼化,其上淬过万鬼之血,反所点化之处,无不焦黑皲裂,宛如烈焰烧灼。
可他现在还是要装出一副一无所知模样,期待似的问名字。宗苍道:“……此刀名为无极,是那条幽山巨龙的名讳,我剔骨锻刀后,继承了下来。”
“龙……一定很可怕吧?”
宗苍平淡道:“倒是没想过这个。彼时心高气盛,见蛟捉蛟,遇龙杀龙罢了。”
……就算是主角攻也太狂傲了吧?
看他一副钦羡崇拜模样,宗苍心头一软:“机会难得,你想试试吗?”
“试试……无极吗?”
宗苍点头:“你来握着刀柄,带你走一式。”
明幼镜咽了咽口水。
“害怕?”
“不!”
明幼镜大声否认,小兽般跳到无极之前,将自己的双手覆盖在刀柄上。
宗苍搭手上来,他便被此人禁锢于臂弯之间,耳际与颈侧都被对方吐出的热雾所灼烧。
年长的男人野蛮凶悍、城府深不可测,但在某些事情上却粗莽迟钝,一无察觉般在少年耳畔低声道:“用你最大的力气就好,剩下的交给我。”
金玉击石般磁厚的声音在耳畔滑过,明幼镜的肩颈都麻了。他发觉宗苍握住他的手,放到了无极的刀柄上。
他单手持着刀柄,那柄重铁巨刀微微一晃,脚下的土地都震颤起来。有了他的帮助,明幼镜便能抬起这柄重刀,但也仅是片刻,便觉手腕酸痛难忍,难以维持。
“三宗道法以剑为本,大多不善用刀,你从前学习的身法,应该与此不同。”
宗苍臂膀发力,明幼镜便感觉到一种不容推拒的力量自刀柄传至虎口,又蔓延至筋骨每一处。
自上至下,由缓及迅。刀口劈下一瞬间,巨山般的重量几乎要将明幼镜的胳臂震碎。好在有昨宗苍持住,刀锋稳稳落在膝前半尺,似预算好一般精准无误。
“不过,凡所催动真气、强化力量之法,却是相同的。”
宗苍曲臂,引导着他将重刀收回腰际,而后回旋刀锋,迅速刺出!
脚下野花飞扬四落,刀锋贴紧草根拔起,所过之处,断草纷纷。
无极在二人身前破开一道急转折线,巨大的牵力使得明幼镜以为这刀几乎就要脱手而出。然而宗苍并拢的指节如此坚实,帮助他稳住刀身,忽贴紧他耳旁道:“那里的花,你想要哪一朵?”
他所指的地方是院内一大丛密布的龙胆花。花未全开,相叠的茎叶密密麻麻地挤作一处,便是用少女纤细的手指去采,也未必分得清哪朵是哪朵。
只有一朵上落了一只米粒大小的飞虫。明幼镜看到了:“飞虫!”
宗苍笑起来:“好!”
一声轰然巨响,大地龟裂出几道深深裂痕。烟尘散尽,定睛看去,那一朵初绽的龙胆花,被整齐地切下了花茎,正落在无极的刀锋上。
而那柔嫩的蓝色花瓣中间,纤小的飞虫仿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惊吓,直到明幼镜携起花来,才飘飘悠悠地展翅离去……
至于回望花丛处,其他花朵完好如初,鲜艳如常。
16. 留方坑(1)
明幼镜迟迟未归,佘荫叶便也一直不曾入眠。
他去了万仞峰,去之前,没有和自己说。佘荫叶是问了万仞峰的弟子才知道的。他托人去叫明幼镜回来,得到的消息却是宗苍和他共进晚膳,大概今晚都不回来了。
佘荫叶还没有上万仞峰的权限,只能这样等。也不知是到了子时丑时,门外竹帘风动,明幼镜终于回到号舍来。
他的目光有些凝滞,小小一个少年神思恍惚地解衣脱靴,坐在自己的榻上,慢慢取下衣襟上那朵鲜嫩美丽的龙胆花。
佘荫叶坐起身来:“你去哪儿了?”
明幼镜陡然回神,将龙胆花放进一侧的书页中:“去和宗主见了一面。”
“只是见面么?”
明幼镜合上了那本书:“嗯。只是见面。”
屋里的油灯灭了,窗户也关起来了。削薄的月光透过窗花映在佘荫叶的鼻尖,他的唇瓣微动,半晌才道:“幼镜,明日是我的授师礼,你会来吗?”
明幼镜也躺下,闷闷道:“你的大事,我当然要去了。就是听说授师礼在花镜堂举办,不知道让不让我进去,如果不让,我就在竹林里等你。”
正说着,忽然想起什么,又翻身爬起来,拿出一个纸扎包,塞到佘荫叶怀里。
“宗主那里有些很好吃的点心,他不爱吃甜的,我就给你带回来了一些。明日你的授师礼,要起那样早,还不知道能不能用早膳……多少垫垫肚子。”
佘荫叶定定望着纸扎包,片刻,伸手接过:“幼镜,谢谢你。”
明幼镜展眉而笑:“没事啦。”他闭上眼睛,翻身打了个呵欠,声音也渐渐染上倦色,“等你进入星坛,往后,就不必担心银子了。到时候,我天天找你蹭吃蹭喝……”
他的声音愈来愈低软,直到最后,简直就是梦呓了。佘荫叶听见那微弱的鼾声渐起,慢慢地撑肘支起身体,那一线惨白的月光流过他的眉角鼻峰,透出明幼镜看不见的冷意。
他并指召符,在纸扎包上一点而过。“腾”的一声轻响,整个纸包瞬间燃成灰烬。
佘荫叶翻开明幼镜案头的那本书,那枚娇艳的龙胆花还挂着夜露,就这么落进他的掌心,很快碾成花泥。
紧接着,那一团已经分辨不出形状的残花被他当手一扬,扔出了窗外。
他坐在窗边,面无表情地望着榻上沉睡的少年,夜风徐徐,吹散心声万千。
……
三宗弟子划分,有守山,入门,坐坛,问鼎四阶。守山弟子佩木牌,不习心诀内法,只有练气修身的课业,与下界人士常有交接。入门弟子得佩铜牌,入堂修习,参与会武,登簿在册,是诸弟子中最多的一群。其中尤为优异者,经授师印佩后可以进入星坛,分二十八门专攻术业,将来继承星名,各为宗师。
普通弟子能走到坐坛这一步已是光荣无限,至若问鼎弟子,几乎是不必肖想。缘由也十分简单,仅有三宗宗主的直系弟子才有问鼎资格,将来得以继承宗主之位。
所谓直系弟子,除了宗主亲自收下教习的徒弟,便只有宗主的儿女孙辈可称直系。
为了减少宗门弟子冲突,三宗宗主几乎从不收徒。唯有宗苍膝下无子,才会收几名徒弟。
明幼镜来到这个世界的节点,除了甘武之外,宗苍还没有收其他徒弟。
……而在原书中,佘荫叶在授师印佩之后,很快就被宗苍带出山下历练,回来的时候,二人已是浓情蜜意。宗苍喜欢他忠心聪颖,索性收入门中,白日教习指导,晚上鱼水交欢,竟连司宛境都冷落下来。
想到昨夜佘荫叶那番冷淡排斥情状,明幼镜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病娇受之心机城府深不可测,即便是他,也委实不敢与之过多纠缠。如今只盼望他早早进入星坛,切莫趁某日自己熟睡,一剑割开他的喉管才好。
可是话又说回来,倘使一味避让佘荫叶,他又怎么混到“有名有份的备胎”这一位置?佘荫叶会允许吗?
明幼镜怀中抱着白貂,一步步往花镜堂走,三步一叹气,愁的小脸都皱了起来。
“宿主,叹气会折福报的。”
“福报?不被报复就不错了。”
胖貂跟随他多年,从未见过此妖孽如此为难情状:“难道你害怕佘荫叶?”
明幼镜沉默不语。须知他天不怕地不怕,独独与那些心理扭曲的变态八字不合。这种人行事毫无逻辑,只顾自己舒心,一时醋意翻涌,断手断脚也是有的。而他又浪荡惯了,如若不小心招惹上,少不得掉一层皮。
但在系统面前岂能承认自己害怕,便只是含混应付过去。
少顷已至花镜堂,不少等待授师印佩的弟子正在堂前等候,周围也有不少团聚旁观的弟子,明幼镜命白貂藏入花坛中,自己也没入人群里。
宗苍已至,黑袍猎猎当风,正站在垂落的星图下沉吟着。他身量奇伟,足足比旁人高出两个头去,鹰首面具卡在高峻的鼻梁上,无论是刀凿的颌线还是挺拔的眉骨,都透着叫人脸红心跳的英武之气。一人独立之下,竟将背后漫天星斗的气势都压得严严实实。
“传闻宗主从不以真面目示人,鬼城一役中,那□□的佛月公主强行取下他的面具,竟是即刻眼饧腿软,迫不及待要委身宗主了。”
“胡说八道,宗主明明是粗莽凶恶的门神武夫相,山巅一站,大刀一立,能吓退千万魔修的,哪是你说的那种轻薄样貌……”
“说的这样信誓旦旦,难道你见过?”
见过自然是谁也没见过,争执一番,不了了之了。
佘荫叶同其他几名弟子一起站在星图前,一抬头看见了明幼镜。可惜明幼镜正在听旁人议论八卦,好像没有注意到他,也不知是谁说了什么笑话,少年笑得眉眼弯弯,当真是肤白貌美,好看得紧。
佘荫叶眸光略暗,上前一步,向宗苍道:“弟子佘荫叶,拜见宗主。”
宗苍对他有印象:“先前鬼城中以一人之力连斩佛月三位护法的,应当就是你吧。”
佘荫叶颔首道:“是,没想到能得宗主青眼,弟子……感激得很。”
“你那招‘竹间雨晚’是自创的罢?苏真人同我说起,听闻你只有十九岁,倒是叫我大大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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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惊。”
苏文婵正在一旁,手持柳枝为堂下弟子“点尘”,闻言笑道:“我同你说起过多少有才学的孩子,可你这家伙随耳即忘,能叫你记在心上的,十个里也没有一个了!”
众人都知道苏真人同司掌印一般,和宗苍是自小长大,情同手足,故而这旁人毕恭毕敬的天乩宗主,也只有她敢放声打趣。
这边点尘已毕,佘荫叶抬眸,柳枝水从他的额心滑落,衬得那一张脸愈发俊秀灵润,好似水洗白鹤,又如雨过嫩竹。
苏文婵很可惜道:“这么漂亮又聪慧的孩子,又叫天乩抢去了!”
一旁也不知是哪堂宗师笑道:“何来‘又’字?小武当年授师,不是真人你自己不要的么!”
苏文婵连忙摆手:“我说的哪里是他?小武我可招架不来,我说的自然是……”
她骤然噤声,仿佛也想起了绝不可说的禁事。那一块长在宗苍心口的逆鳞,说不得,动不得,是多年来压在摩天宗的沉沉黑云。
宗苍淡淡揭过这一遭,道:“把他的佩印拿来罢。”
升入坐坛弟子,已可身佩青玉。皎净通透的玉牌上尚无一物,是完好的一块完璧玉胚。宗苍握进手心,只听数声清脆裂响,竟有刚劲灵气在他指尖萦绕,催动之间,在那玉胚上逐渐雕出图案来。
众人屏息去瞧,不多时,已经看得出来:是佘师弟的小像!
是了,那锋锐的灵气宛若一柄刻刀,在玉胚上雕出了佘荫叶的形貌,栩栩如生,宛如真人。背后则是凤泊鸾漂三个古体字,正是佘荫叶的姓名。
宗苍将刻好的玉牌递出:“拿着吧。”
佘荫叶一阵发怔,直到苏文婵拍一拍他的肩头,才后知后觉地接下。
“弟子……谢过宗主。”
最是爱看热闹的贺誉贺真人在一旁捋着曳地的长须,赞叹道:“天乩这手艺是拔萃得很的,当初无极龙骨都被他铸出神兵来,凡所收入门下的弟子,都有这小像玉牌,其他门宗的弟子,就只有钦羡眼红的份喽。”
他这边念叨着,忽然注意到身旁站着的白嫩纤瘦少年。那侧颜精致水秀,乍一看,仿佛故人归来。
贺誉好生晃神,又见那少年死死盯着佘荫叶手中的玉牌,眸中情绪说不出是羡慕,还是落寞。
贺誉想安慰他几句,而少年已经将身一转,从人群中遁去了。
授师之礼就此落幕,苏文婵领着佘荫叶等人前去星坛观礼,此举也是存了为二十八门选立新秀的意思。宗苍傍晚还要同几位堂主商议鬼城后事,便留在了万仞峰中。
他这边还在询问佛月残兵的去向,那边倏忽看到角落里飘过的一袭白衣,肌肤雪白的少年在哪里都相当显眼。
宗苍就喊了一声:“明幼镜。”
少年倏地止步,回过头来,好像瞪了他一眼,而后又撒丫子跑了。
宗苍向身边人道:“我稍后便来。”大步向花镜堂外走去,森森低音很有威严,“还跑?”
明幼镜跑不掉,在他胸膛前被拦住了。
宗苍垂目望着他:“我很吓人么,见了我就跑?”
17. 留方坑(2)
宗苍实在太高,明幼镜少年身材,此番也才将将到他胸膛处。被这样居高临下地俯视过来,说不吓人,自己都不信了。
宗苍见他贝齿咬着红唇,一副要闹别扭的模样,真是很有意思:“鬼鬼祟祟的,来偷老鼠吃?”
他怎么说话跟瓦籍一样!
明幼镜红着耳尖,大声道:“我没有!我只是来看一看佘师弟拜了个怎样的师父……”卷翘的睫毛有点恶毒地忽闪起来,“早知道是你,我便不来看了。”
“看起来对我这个师父不怎么满意。”宗苍笑道,“不知在下是哪里不遂你的意了?”
“我哪会对你不满意呀,你修为又高,人也厉害,还会给徒弟雕小像,没有比你再好的师父了!”
他倒豆儿似的一股脑儿地说完,鼓着雪腮怒气冲冲地望着宗苍,夸人也像骂人似的。
宗苍哈哈大笑,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头顶:“原来是看上那块牌子了。就这么喜欢?”
明幼镜被他看穿心事,气焰一下子矮了许多:“哼。谁叫我没有嘛。”
“不是给了你一段墨玉?拿去也叫人给你雕个,那么一大块,可以把腿都雕出来了。”
明幼镜哎呀一声,忘记把那墨玉还给他了,口中还要嘴硬道:“那东西黑黑的,雕出来也不会多么好看,雕个你还差不多,我可不行!”
宗苍屈指弹了一下他的额心:“好了!顽笑也开够了。你若当真喜欢,自己的课业多勤勉着,什么时候学有所成,我也给你刻一个。”
明幼镜悄悄觑着他面具下的神色,不很相信似的:“真的?你肯收我做徒弟?”
“收徒?顶多把你带回家里,消一消鼠灾罢了!”
明幼镜气死了,而始作俑者只是用粗粝的指腹掐了一下他白嫩的脸蛋,心情愉悦地转身离去了。贺誉同几位堂主围过来问东问西,而宗苍俨然已经恢复不苟言笑模样,黑袍一拂道:“没甚么,同小孩子说几句闲话而已。”
明幼镜看得挺透,觉得此人和自己想象的有点不太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倒也形容不出来,只是等自己遁过层层竹影,还是忍不住抚膺心悸:在他面前伪装,总有种要被一眼看穿的感觉!
白貂仍旧是从黑翳中钻出,钦佩道:“宿主,你好厉害。授师礼这样的逆风局,还能拿到15个指数!”
“那自然。”明幼镜是十分得意的,“只要我稍稍用一些小手段,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可惜得意不过片刻,待回到号舍里,便转瞬即逝了。
佘荫叶倚在门栏处,已经换上了坐坛弟子的苍青色束身绸衣,腰间悬着那枚温光流转的玉牌,在檐下斑驳的碎影里定定地凝望着他。
那漆黑的瞳孔被光斑映出毒蛇一样的竖瞳,很快又恢复平静,仍是平静温和的一双眼。
“你不是说在竹林等我么?”
明幼镜的承诺那是张口就来,能不能兑现,却要看心情。只能局促地摸摸鼻尖,辩解道:“苏真人不是带你去星坛么?我以为……你要很晚才回来。”
佘荫叶身上那股诡异的压迫感并未消弭多少:“星坛无甚可看,我早早回来了。”
言外之意,星坛尚且如此,你是碰见了什么稀世奇绝,才耽搁至此?
明幼镜在腹中编织着开脱的措辞,而佘荫叶并不给他这个机会:“我看见你和宗主在一起。”
又上前逼近一步,修长的手指蹭了一下明幼镜雪白泛粉的脸颊:“他碰你了。”
坏了。
病娇受吃醋了。
明幼镜心中警铃大作,暗想这还远不到后期剧情,佘荫叶难道现在就开始黑化?
他平生最厌烦旁人窥伺跟踪自己,更讨厌这种争风吃醋的活计,恨不得揪着佘荫叶的领子教训他:你一个修真奇才,放着大好前途不顾,似封建大婆一样管东管西,烦不烦人?
于是没好气地推开他:“跟小师弟你没关系吧。”
“怎么没关系?”
佘荫叶骤然攥住他的手腕,挺拔如竹的体型很容易地便将明幼镜禁锢在角落里,眉眼也染上薄薄的愠色:“宗苍那样的人,你处心积虑地接近他,以为能谋求到什么好处么?”
“我哪里有处心积虑。”明幼镜被攥得腕骨发疼,没想到他手劲儿这样大,“……再说,我本就是他的炉鼎。”
素白的广袖滑落一截,小臂上蜿蜒的浅红色咒枷细细地刺在肌肤上,像是某种贞洁的烙印。
据说炉鼎承. 欢的次数越多,这咒枷便会愈发妖艳深红。
他现在……或还为处子之身。
被自己握紧的手腕处已经泛起一圈红意,佘荫叶凝眸,缓缓松开他:“对不起,幼镜。我只是担心你。”
明幼镜并不相信病娇受有这样好心,但还是小小哦了一声:“没关系。”撩开竹帘走进屋内,“你什么时候去万仞峰?”
“不去了。”
明幼镜很诧异地回眸,佘荫叶也走进来,解释道:“星坛二十八门中,我没有喜欢的去处,所以向苏真人请愿,打算在羊帜峰继续深修,待到顺利结丹之后,再论他事。”
这可不好。他在这里多留一日,明幼镜便觉得脖子凉飕飕的:“那真是很可惜。我本来还想告诉你,宗主已同意我每晚鸣锣后找他问疑,如若你在万仞峰上,说不定我们还可以一同修习。”
仿佛是错觉,好像又看见佘荫叶眸中竖瞳一闪而过:“……每晚都去?”
明幼镜已经坐到了自己的榻上,一面脱靴,一面漫不经心地添油加醋:“是啊。说不定就在那里睡了,也不一定回来……小师弟怎么这副表情?难不成是晚上自己一人睡觉害怕?”
好了,病娇弃犬受,都这样在你面前贴脸开大了,总不至于无动于衷吧?
让我看看你破防是什么模样——
“好。”
佘荫叶竟然只是弯唇一笑:“宗主肯教你,当然是很好的。”
这下轮到明幼镜摸不着头脑了。
当晚睡在那里,也觉得相当不安稳。不敢背对着佘荫叶,害怕今早起来之后手脚就没了,或者被他掏个肾去。只能蜷缩在薄衾内,被角遮住小半张脸,妄图用那小小一方床褥把自己保护起来。
……可又实在是很累,神经未能绷紧多久,便在暖融融的薄衾里困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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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涌。故而保持着那蜷缩警觉的姿势,埋在枕间绵绵睡去了。
佘荫叶坐起来,幽绿的碧色竖瞳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中莹莹闪烁着。
他慢吞吞地向明幼镜的床榻走去,身体一点一点压下来,用双臂将纤瘦的少年囚禁在狭窄的方寸间。
薄薄的锦衾轻而易举地便能扯下来,那粉嫩的红唇无意识地张开一点,露出一小段水润的软舌。
佘荫叶喉结滚动。
暗紫狰狞的蛇信缓慢翻卷吐出,顶开毫无防备的唇珠,凶狠地侵入进去。
夜色冷寂。唯有关严的窗户后,激烈席卷的吮吸声如此炽热,好似要燃烧起来。
……
水月堂内一切如常。苏文婵对佘荫叶这样刻苦踏实的学生十分喜爱,甚至于不愿他早早结丹,免得上了万仞峰便瞧不着了。可惜天不遂人愿,佘荫叶得了宗苍传授《天阳六道》后,其进步之神速,可以称得上一日千里。
明幼镜坐到水座前,瞧着有些闷闷不乐。
苏文婵看见他殷红发肿的唇瓣,吓了一跳:“幼镜,你的嘴巴这是怎么了?”
“别提了!”明幼镜委屈道,“也不知是上火还是怎的,近日里嘴唇总是红肿,舌头也火辣辣的,好似叫谁啃咬过,难受极了!”
苏文婵取来一些冰泉水与他消肿,明幼镜甜甜说一句谢谢真人,又问:“佘师弟是不是快结丹了?”
“我看着是很快了。不过,这种时候最是要紧,还是得要天乩来把把关。当然了,他那样绝佳的资质,我看是没什么问题的。”
明幼镜扁扁嘴巴:“佘师弟真厉害啊,怪不得宗主喜欢他。”
苏真人见他漂亮的手指在水座前的水槽里打圈儿,忍不住笑起来:“资质虽然重要,可大多数修士还是勤能补拙。再说,荫叶也非前无古人的资质,你努努力,还是能赶上的……”
“前无古人,那该是怎样的?像宗主那般么?”
“天乩那是自然的,莫说前无古人,便是寰宇万古也未必有一。不过除他之外,还有一人,也是后无来者的绝顶天才……”话及此处,苏文婵闪烁的目光却一寸寸消暗下去,她揉一揉明幼镜的黑发,笑道,“改日再同你讲。这故事可长得很。”
明幼镜点点头,心中却不太在意。
管他天才不天才,都没有他的指数要紧。
这样想着,继续黏上宗苍刷业绩的一颗心便更加蠢蠢欲动。当日水月堂鸣锣后,便揣着那段从宗苍那里顺来的墨玉,噔噔噔攀上了万仞峰。
敲开宫门的时候已是气喘吁吁,骂了百遍难走的山路,心道等下一定要向宗苍好生抱怨一番。
甘武开了门,眸光在看到他手中墨玉时变得晦暗莫测:“今晚你先回去吧。”
“嗯……?”
甘武亮了亮犬齿,很嚣张地笑:“你那俊美的小师弟此刻正在与宗主修习。”
明幼镜蹙眉:“那怎么了?”
“宗主说了不许外人打扰。或许是很要紧的修习吧。”
看着少年微变的脸色,甘武欺负人的心情更加强烈,恶劣勾唇道,“比如双修……什么的。”
18. 留方坑(3)
明幼镜呆呆的,极灵动美丽的桃花眼蒙上一层薄雾,摇头道:“你别胡说。”
甘武屈肘撑着门栏,懒洋洋道:“骗你作甚?我亲耳听见的,你那小师弟说自己倾慕宗主,又有感知遇之恩,可惜家世贫寒无以为报,唯有侍奉左右云云……”
他其实并未听得很清楚,是倾慕还是仰慕,是侍奉左右还是随行左右,甘武记不得了,但也不在乎。
他只是单纯喜欢看明幼镜那受伤又难过的模样而已,一想到能弄得那双招人的桃花眼再也没办法弯弯笑着勾引别人,只能蓄满泪水沾湿羽睫,他就觉得不能再愉快了。
可惜这一次的效果不佳,明幼镜站在暮风之中,眼底平静而空泛。浓雾笼罩着他的瞳孔,甘武只听见他轻声道:“那我就回去了。”
他说回去便回去,脚底生风,片刻不带迟疑的。甘武没能如愿以偿,狠狠遗憾了一把,将万仞宫门掩起之后,便听宗苍低沉厚重的声音传来:“谁来了?”
甘武有点心虚,清嗓道:“没有谁,山上的野物,傻乎乎地撞上门来而已。”
宗苍也没多问,转向墨砚池旁。佘荫叶正在运气化丹,灵气自经脉五脏流转而蕴结于腹,自七窍旁溢通达,充沛的灵力使得周遭含苞的龙胆花悉数绽放到极致。
宗苍在一旁牵动结界,将池旁满溢的灵气集聚,他抬起手来,掌心抵住佘荫叶的颈下穴脉。顷刻之间,炽热的纯阳之气陡然灌注,佘荫叶的小臂与颈侧都呈出血脉偾张之相。
甘武见佘荫叶化丹之时吐息平和,便屏退一旁,不再掺手。
……无人注意到某处檐上,层层青瓦之后,慢慢探出的一张莹白巴掌脸。
明幼镜爬到了墙头上,伏在挑起的屋檐后偷看。
看见佘荫叶额角滑落的一滴汗珠,没入微敞的领口。宗苍那骨节分明的大掌搭在他的肩侧,低声道:“替你脱了。”
佘荫叶阖目点头:“谢……师尊。”
苍青色的绸衫如流水滑落,堆在宗苍的膝前。俊美的主角受于水间打坐结丹,漆黑长发从肩头垂落,衣袂袍角染上湿意,与主角攻深黑的大氅绕作一处。龙胆花影摇曳,从此处看去,只能看见二人衣衫相叠,对坐低语,当真是暧昧到了极致。
结界之外,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有宗苍那磁厚的低音分外招耳,像是满意低笑,又像是宠爱温语。
明幼镜眼底的雾气愈发浓郁。
一声闷响,似是池水躁动,掀起满天水雨。密密的水帘倾泻而下,将水座上的二人衣发尽数打湿。
沸腾的热意也陡然冲破结界,拂在明幼镜的脸颊旁,烫得生疼。
他看见佘荫叶先行站起身来,湿透的中衣勾勒出他颀长优雅的腰身,出众的眉眼微微泛红:“师尊的修为……实在深不可测。弟子此次有您襄助,真是三生有幸。”
宗苍这才缓缓起身:“无妨。”说着解下沾水的黑色大氅,正欲往一旁抛去,却被佘荫叶接下:“师尊,这件衣裳……可以先借与我么?夜寒露重,回去的路上可做御寒之用……”
宗苍的目光在他透湿的中衣与水座前轻薄的外衫上掠过,点头道:“你拿走罢,不必还了。”
佘荫叶躬身谢过,环臂紧紧拥着那件大氅,花影重重,红飘两靥,目光闪烁间竟有些含羞之意。
宗苍负手,声音在夜风中传来:“你方才结丹,诸事要小心一些。回去照旧是用玄阳秘法化纳灵气,不要操之过急。”
“那……倘使弟子有何不懂之处,可以向您求教么?”
“你是我的徒弟,有何不可?什么时候需要求问,到万仞宫来就是。”
说着,向甘武道:“把门禁令给他一枚罢。”
佘荫叶再三拜谢,待到拥衣而去之时,冷凉孤月依然悬上枝头。
怀中大氅犹自带着宗苍身上热意,贴近肌肤之时,有一种让人恶心的蛮横霸道。
他施施然抬起头来,方才的檐角上已经空了,那一片洁白的衣裳不知去了何处,好像积雪徒然吹落,连余温也叫人心寒。
……
白貂在山路旁等候着,夜风习习,吹得它满身绒毛都纷飞起来。
面板上的备胎指数还在增长,从15一路蹦到了30,好似还没有停下的征兆。它心想宿主今夜一定是捷报连连,自己在主神面前想必也是很有升职的脸面,果然跟着妖孽处摩托变路虎……
结果一夜暴富的春秋大梦才刚做了个开头,明幼镜便脸色不善地回来了,将手中墨玉“砰”得一掷,冷冷道:“这后宫争宠的活儿我干不了,叫142另寻高明吧。”
白貂赶忙将那骨碌碌滚下山阶的墨玉叼了回来,很谄媚地伏在他的脚边讨好:“不要放弃嘛宿主,你看咱们现在不是挺顺利的么,备胎指数也在增长哇……”
明幼镜的拳头捏得紧紧的,他没指望系统这玩意能理解他。他身为主导者习惯了,哪里受得了有朝一日把自己摆在货架上供人挑选?向来只有他玩弄人心的份儿,怎会允许旁人待他忽冷忽热,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在宗苍面前演戏博好感倒是不妨,可如若这主角攻本就是无心无爱、不可专情的家伙,只要他从一而终、凄凄然博求宠幸,还要他跪伏其下,眼睁睁看主角攻受恩爱交欢而作酸涩大度状,这当的到底是备胎,还是大婆?
满腹怨怼无处发泄,循幽径山路蜿蜒而下,夜幕下的树影婆娑仿佛垂幔飘飞。
远远地望见悲风亭,陡然想起自己待过的“水牢”,仿佛也在这附近地方。此夜无月无星,桑榆湖上一片漆黑静谧,幽深得仿佛能吞没万象一般。
“幼镜,你在这里做什么?”
正是因这暗湖悲风而脊背发凉的时候,偏偏又听见佘荫叶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明幼镜回眸,俊美温和的小师弟披着那件宽大华贵的黑色大氅,眼尾垂落下去,很无辜似的。
明幼镜一时有些哽住:“没甚么,只是走走。”
佘荫叶向前一步,嘴角竟带了几分笑意:“你不是说晚上去找宗主求问吗?怎么没有去?”
明幼镜只当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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耀武扬威来的,一口浊气堵在了胸间:“宗主今日不是帮你结丹吗?我还去打扰做什么。”
佘荫叶鬓侧的碎发还带着微弱的潮湿,望向他的眸子里满是温柔的喜色:“幼镜,你去的话,怎么会是打扰?你那晚说得对,我想清楚了,以后我也在万仞峰上,与宗主在一起。这样你每日上山,我也能见到你,这么做,你高兴吗?”
明幼镜怎么可能高兴得起来,万万没想到病娇受也学会贴脸了:“我高兴什么?看你和宗苍在水座前解衣共浴?我可没有这样的癖好!”
谁知佘荫叶笑意更浓,竟然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模模糊糊的,仿佛那幽黑的眸底又闪烁起森冷绿色,翕张的竖瞳宛如贪婪的口,要将面前少年连皮带骨的吞噬进去。
喉咙深处干渴得仿佛火烧一样,催动着蛇信就要蜿蜒探出:“幼镜……听你这样说,我真开心。”
明幼镜只觉他贴紧自己的掌心冰凉滑腻,好似某种蛇类身上粗糙的鳞片,叫人毛骨悚然。
他尝试挣脱无果,一步步被逼进悲风亭中,浓稠的夜色下,只能看见佘荫叶滚动的喉结。
像是进食前的某种征兆。
不对劲。
病娇受十分不对劲。
“你要干什么……佘师弟……佘荫叶!你放开我!”
他的气力根本不足以与结丹后的修士相抗衡,一时也不由得慌了神,黑暗中的一切都不可分辨,而只是在挣扎之间,忽得感觉有甚么黏腻的玩意顺着自己的耳根舔了上来。
舌尖挑逗,细密吮吸。
明幼镜瞬间寒毛倒竖,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勇气,竭尽全力附身咬下。仿佛是咬到了对方的虎口处,佘荫叶闷哼一声,攥着他手腕的力道松了。
明幼镜慌忙窜逃,也不管能逃去何处,只顺着脚下延伸的路奋力狂奔。一路枝杈横生,刮的肌肤上血痕不断,衣角都撕破不少,而就在某个转弯处,叫斗折的山路一绊,整个人都跌跌撞撞地乱了脚步。
仿佛无意间撞开什么巨石门扉,轰然一声,就这样掉进看不见的坑洞。
“呃……!”
那坑洞相当之深,直直下坠许久,方才整个人落入坑下水潭。好在明幼镜水性不错,挣扎几次顺势浮起,好歹把头露出水面来。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奋力游至岸边,攀在岸沿呕出胸中积水。一身衣裳悉数湿透,挂在身上好似千钧之重,拖着后腿迟迟难以上岸。忍不住在心中暗暗地骂:哪儿来的水草勾着我的腿,怎么挣脱不开!
大力扑腾几次,挂在腿上的东西却未见解落。明幼镜终于意识到不对,慌忙潜水而下——
而这一看,却是心凉了半截。
一段泡发肿胀的残臂,连带着一具面目骇人的尸体,正牢牢地扒在他的两条腿上。
那人衣着打扮也甚是熟悉,与那日拿水镜偷窥他的令、申二弟子全然一致。
明幼镜大惊失色,而下半身已叫那尸体猛然一扯,好容易浮出水面的身体,也只能被这异常奇伟之力拖拽入水……
19. 留方坑(4)
谢阑站在留方坑前,握剑的掌心微微渗出薄汗,剑尖同额角纷飞的发丝一起颤抖着。
他不敢去看岩上矗立的宗主现在是甚么脸色,只知道却才那轰天震地的一刀已将千年不可撼动的封坑巨石劈作齑粉,此刻只等下坑的弟子将明幼镜带上来。
然而下坑的弟子又面露难色地归来,只在谢阑面前微微摇头。
“不见了。底下已经找遍了,都没有。”
“听号舍那边说,裴令裴申也确实是消失了……”
谢阑努力压着自己的声音:“他二人自水牢放出后,这几日的点卯,都是谁登簿的?”
“是镜花堂的宋夕宋师兄。”
“好端端两个人,明明都已经上来了,平日也不见短缺,怎么会有一个还在留方坑下的水牢里?”
留方坑是个极其特殊的地方。作为摩天宗水牢,平日里常作违纪弟子思过之所。其下百丈深渊冷潭,设有洞窟千百,坑上镇压一方千年巨石,开石闭石都需专门弟子持令施法,如若令、申二人已出水牢,绝不可能有擅自进去的机会。
更何况他二人自出水牢后并未落下课业,每日照常应卯,怎会平白无故出现一人成了水下尸体?
可此时此刻,确实是在坑下探出了属于二人的灵脉迹象。而号舍之内,二人也确实是消失了。
“这不难做到。”
一直沉默不语的宗苍忽然开口,“令、申二人一母同胞,是孪生兄弟,其相貌几乎无二,只是身形略有差分。如若从未同时出现在旁人视野中,便是一人分饰二角,也未必会叫人发觉。至于灵脉本就与血脉相通,他们血缘如此之近,灵脉相似,也实属寻常。”
早已因酿下大错而抖如筛糠的宋夕一拍脑袋,恍然大悟一般:“怪不得!我说他二人这几日点卯怎么不是哥哥早到,便是弟弟晚到。原是为了一人分饰二角,不可同时出现。”
谢阑沉吟:“他们二人同处一间号舍,如若当真只剩一人,也不会有旁人察觉差异。”这样想来,忍不住遍体生寒,“所以……早就有其中之一死在了这留方坑下?”
一人惨死,一人浑然无事在摩天宗内那样久,如今明幼镜出事,便通通人间蒸发。谢阑拜师以来,还是头一回碰上这等吊诡之事。
他即刻在宗苍身前跪下:“宗主,都是弟子的错,明师弟此次逢祸,与弟子脱不了干系。”
宗苍没有看他:“与你无关。若说有错,彼日是我说轻罚那兄弟二人,错也在我。”
“不。宗主那样说,是为了……”
谢阑心里相当雪亮。宗苍不能重罚二人,是因为彼时还有个犯了大错的家伙,正是他的好弟弟谢真。
谢真构陷羞辱同门,却只是落得个轻飘飘打发下山的处罚,这是宗苍看在谢家的颜面上所作出的选择。
如若前脚轻放谢真,后脚重罚裴令、裴申,师门上下,焉能服众?
心中的忐忑愧怍无以言表,而在那一袭背风而立的黑衣面前,实在不敢牵绊口舌。好在这要紧关头之上,只听坑下有人惊喜道:“谢师兄,下面的人找到明师弟了!”
……苏文婵是和佘荫叶一同上来的,他的背上正是苍白昏厥的明幼镜。
二人浑身都是泥水,苏文婵还稍好些,气喘吁吁道:“荫叶凫水入坑,在下水的隧洞中发现他的。这孩子也当真聪明,知道那隧洞距离活水最近,灵脉气息能泄露出去,咱们才能找着他。只是底下洞窟太多,若无荫叶帮忙,绝计要找上三天五日的。”
佘荫叶将明幼镜放在柔软的草坪上,三三两两的弟子都凑过来瞧。
少年的衣裳残破褴褛,裸露的小腿上布满骇人的青紫指印,发间缠着水草枯枝,活生生打捞上来的小水鬼。印堂与唇瓣皆是一片乌紫,有眼尖的弟子道:“坏了,他这是阴气入体,被鬼尸注了阴灵了!”
“注阴灵”三字仿佛一石激起千层浪,方才还在围观的诸弟子顿时脸色大变,纷纷退让。
别无他故,只因鬼城魔修最邪性的地方便在于这“阴灵”。传言他们会炼化怨气厉鬼作“阴灵”,若将这阴灵注入活人体内,可使人如鬼尸,丧失心智,只能供其役使。
“这下糟了,他不是阴吸体质吗?这体质最是适合蕴积阴气,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宋夕两股战战,也哆嗦道:“赶、赶紧将他处理掉吧,如若被阴灵操控,害了旁人……”
话音未落,见那黑袍宗主凛然而下,喝道:“人已经救上来,岂有旁观不管之理?”
他身形高大,气度森严,一语似有千钧之重,震得众弟子耳背发麻。
宗苍道:“我带他回万仞峰。文婵,叫危晴过来,交与她领‘危月燕’一门全权查办此事。”
说着,向前一步,打横抱起那昏厥不醒的少年。
佘荫叶嗓音微哑:“宗主,我想陪着幼镜。”
宗苍匆匆而去,只有冷沉声音传来:“他此刻境况危险,你不要插手了。”
佘荫叶咬紧薄唇,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里,袖下的双手缓缓攥紧。
……
仿佛溺于深海之中。
身体都冷硬得仿若僵木,唇齿间漫延寒气不断,每一次呼吸都要冻出冰碴。便是栽入雪堆、被积雪灌入贴身里衣的时候,也不曾如此寒冷。胸口的悸动愈发鲜明,宛若催命的鼓,又像是胸腔里住了一口亡命丧钟。
明幼镜感觉自己没力气从这海里浮出,只是沉溺其中就已经筋疲力尽。他能感受到自己越来越接近死亡,连意识也被搅动得混乱不堪。
……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想到142。【主神】、【父亲】、【恩主】,空间里的人都这么叫他,偏偏明幼镜不愿意。尽管他的一切都是142教的,他的手段、心机、聪明灵巧,都是142一手练就,但是他不觉得自己是下位者,至少不甘心只做下位者。
“不是你教我的吗?真心情贱,唯有手段无往不利。为什么落到你身上,就不行了?”
142没有解释过他自己的切片为什么会出现在上一个世界中,他抹去了那个世界的所有痕迹,包括明幼镜的记忆。他对此避而不谈,将明幼镜分派到这个世界中,之后再也没有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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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通讯。
混蛋。明幼镜心想,双标狗。对于上一个世界他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出来以后142在神座上捏紧他的下巴,声音是压抑而又沙哑的愠怒。
“镜镜,你居然敢背弃我。”
明幼镜是真的全忘了。但是就这一句话,他猜测,应该是自己渣了142。而不论他怎样质问,对方已经不再回应,只有把他发放到这个世界之前,142搂着他,用冰冷的低音温柔道:“没关系,镜镜。我还是要奖励你。我们镜镜本事最大了,对不对?”
……对个锤子对。
分不清是体寒还是心寒,连带着这点混乱的回忆也在被逐渐冰封。明幼镜拼了命地想要抓紧一点暖意,可眼前仿佛只有142冰冷的背影,和那双寒冰般的眼瞳。
我命休矣……
偏在这将要溺死的当头上,一股汹涌的热潮将他包裹了起来。炽热的温度瞬间覆盖肢体,将要命的寒冷顷刻驱散。
明幼镜仿佛窒息的人终于得到一口空气,连忙不要命地往那热浪扑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冻结的睫羽也得以抖动睁开,慢慢透过朦胧水雾,视线也逐渐清晰起来。
漆黑冷硬的鹰首面具下,一双银灰色的眼瞳目光沉静肃然。
宗苍。
宗苍?!
宗苍把他抱在怀里,衣襟解开大半,古铜色的健硕胸膛正与他紧紧相贴。
“醒了?”
明幼镜的手脚仍旧麻软无力,一开口也是嗓音绵绵:“宗主。”简直像撒娇了。
潜意识觉得快逃,可惜身体不是很听使唤,宗苍身上太暖和了,他岂止不想放开,恨不得锅贴一样黏上去。
好在宗苍似也没有要推开他的念头,反而把他往自己怀中深深一搂:“阴气尚未祛除,你自己也运气试试看。”
明幼镜试了一下,遗憾败北:“有东西在吸我的灵气。”撅着唇瓣委屈道,“宗主,我好难受。”
“有人混入摩天宗来,以阴灵操控了裴申。你昨日误入留方坑中,被他的尸体所制,残留在他尸首上的阴灵便寄生到了你的体内。”宗苍缓慢解释着,“我以纯阳之力暂时压制了此阴灵,令其阴气无法贯穿于你的灵脉中。但你为阴吸之体,是此物绝佳的养生之地,如今处境仍旧不容乐观。”
明幼镜眨眨眼睛,软绵绵地窝在他的臂弯间:“阴灵是什么?”
“你可以理解为炼化的厉鬼魂魄。”顿了顿,“此刻你体内这只,是一个刚满六个月便被药流的婴灵。”
明幼镜的小脸瞬间白了:“它现在在我肚子里?”
宗苍的掌心捂在他的小腹上,认可道:“嗯。”
明幼镜慌忙握住他的手:“那你快把它打掉吧!”
宗苍忍俊不禁地狠狠揉了一把他的脑袋:“让老子打胎?你当老子是干什么的?”
“我不管。反、反正我不养着它……不打掉的话,会出什么事?”
宗苍沉吟片刻:“大概是越长越大,然后生出来。”
明幼镜吓傻了。
生出来??
20. 留方坑(5)
怀中少年的脸色时青时白,一双漂亮眼珠睁得大大的,简直是一出极有意思的大戏了。宗苍看得心旷神怡,偏捡他不爱听的说:“怎么?先前不是还说能生能生的,现在真有了,反倒不愿意生了?”
明幼镜羞愤欲死,若不是此刻体虚无力,恨不得在他的肩头狠狠咬下去:“那怎么能一样!”将头一扭,很别扭道,“反正我不要它。我难受得很,你把它拿出去。”
很莫名的,宗苍想起誓月宗上一些遇人不淑的女弟子,年纪轻轻叫一些坏心眼的青年骗去,自己还甚么都不懂,便在腹中揣上了小孩子。如今自己怀中的少年也似她们一样害羞懵懂,可怜兮兮地伏在自己的臂弯间,让宗苍的心里泛起异样的垂怜。
于是难得安慰道:“好了,别怕。区区阴灵而已,很快便给你弄出去。”
明幼镜什么也没说,只是仰起头来看着他,不很相信似的。
“还没问你,那夜怎么就跑到了留方坑旁边?”
明幼镜有点心虚,他不知道怎样说。说自己偷窥他与佘荫叶修行,而后又被佘荫叶逼入悲风亭中,莫名其妙地舔了耳根?
“随便逛一逛,不小心就……”
宗苍打断道:“那晚是不是到万仞宫来过。”
明幼镜被看穿,耳尖泛起红意:“嗯。”
“先前没有同甘武说清楚,让他把你拦出去了。”宗苍略移动了一下臂膀,让他在自己怀里躺得更舒服一些,“往后不会了。”
低沉喑哑宛如沉钟晚磬,是能让人筋骨俱软的声音。
明幼镜的脑中一片混乱,不知不觉就交代了出来:“佘师弟来找我,我很害怕,就逃走了。山路太黑,什么也看不清,不小心掉进留方坑里。裴申那具尸体宛如活物,我爬到隧洞中,借着活水之力将他冲走,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宗苍正要问一问佘荫叶有何可怕,却听门外高昂粗声乍起,分明是瓦籍来了:“哎呦,听苏丫头说小狐狸叫阴灵给暗算了,快叫老瓦瞧瞧!”
说着大手一挥,拨弄两下明幼镜仍旧没什么血色的小脸,“不成不成,看起来真的有点不妙。快起来,到老瓦的药石峰去,给你煮点药吃……”
宗苍一下子看透他的意图,斥道:“滚蛋,到老子跟前挖墙脚来了!”
明幼镜恢复了几分气力,从他的怀抱中缓缓坐起身来,瓦籍不管不顾地拉着他的手把脉,咂摸着嘴道:“宗主,这阴灵有来头啊,我感觉着,是禹州那一脉的。他们那伙人,最擅长的就是炼这个婴灵。”
“禹州魔修一贯猖獗,如若真是他们所为,其魔手显然已经深入三宗。”
瓦籍摸着胡须道:“禹州一带的分野似乎是‘氐土貉’何家与‘角木蛟’谢家。不知他们两家有何发现?”
禹州城,熟悉的地方。何家和谢家,也算熟人。明幼镜偷偷觑着宗苍的神色,果然在他的眸中看见了几分阴沉。
“解铃还需系铃人,既然被人种下了阴灵,若想求解,也得找那作孽的魔修才行。”宗苍道,“镜镜,你可愿同我一起下山,去一趟禹州城?”
冷不防被他贴着耳畔叫这一声“镜镜”,明幼镜登时从耳根红到了指尖。凭什么叫他镜镜?142那家伙就算了他奈何不了的,宗苍凭什么?
宗苍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回应,只有一头雪白的小狐狸眼睁睁要羞成红狐狸了。明幼镜伏在他膝头,半天才慢吞吞道:“要去。”
瓦籍急道:“不成不成,山下凶险。”
宗苍抬了一下眼皮:“有我在。”
瓦籍没词儿了。
宗苍又将明幼镜放回榻上,自己笼来大氅穿好,口中道:“我去见一趟危晴,商议共赴禹州之事。此行如果顺利……”纯黑大氅在坚实有力的肩头落下,冰冷声音森严无情,“禹州魔修,可尽诛之。”
明幼镜怔怔地望着那高大身影离去竹帘之后,和暖夏风拂面而来,腹中那异物之感方才清晰上泛。他小心撩开里衣,只见光洁小腹微微凸起,覆掌上去,热意透过肌肤传来。
太离谱了。这里面,是一个……小孩?
无论如何难以接受。将薄衾一蒙,掐一掐自己的脸蛋,恨不得是梦快些醒来。
没记错的话,原书中也提到过宗苍的禹州一行,只是原文剧情里并无裴令、裴申二兄弟出场,宗苍下山的缘由,是司宛境被禹州魔修掳去了。
不止如此,丧心病狂的魔修还将炼化的婴灵渡入司宛境体内,令他饱受孕育之苦。
然后……作为一本无下限的总攻肉. 文,宗苍用了很丧心病狂的方式,引出了司宛境体内婴灵。
想起原文中的那些描述,翻云覆雨、被翻红浪,明幼镜觉得自己要不然还是现在老老实实抹了脖子比较合适。
他正在榻上心如死灰,欢天喜地跳上榻来的胖貂却已经乐得嘴都合不拢了:“宿主,你到底用了什么高明手段?一夜之间竟疯长了50个指数,现在已有80了!”
明幼镜仰面躺尸,指了指自己的小腹:“揣了个崽。”
胖貂竟从善如流地接受了:“不愧是宿主,这个进度就是快。没有什么比怀崽更倒贴的了。”
明幼镜苦笑,心道这崽又不是宗苍的,也不知道这狗屁备胎指数到底是如何算来。恹恹之间,决定先且将这指数花掉,暂且抚慰自己的愁肠:“算了,让我看看能换什么了。”
便宜的商品已经没有了,剩下的都挺贵。明幼镜不得不审慎思考起性价比,浏览一通后,锁定在了“诱人体香”上。
商品介绍:糜浓甜媚的体香,嗅之并不俗媚,反倒叫人心驰神往,顿生倾倒迷恋之情。可令磐石铁心化作怀情春心,可叫情志不坚者疯痴着迷。
指数正好需要80点,明幼镜随手点了上去:“便换这个罢。”
换是换了,他自己闻一闻,没闻出什么来。让胖貂来闻,也闻不出什么。心道他们俩或许都不是这香气引诱的对象,需得找旁人来方能试出效果。可这个旁人也不能兀自找来,一时也没了法子,只能大眼瞪小眼地干坐着。
瓦籍的声音从帘外传来:“小狐狸,你小师弟来看你啦!”
……佘荫叶仍是那一身苍青色的干练装束,平静垂眸,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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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出挑。
他静静地望着榻上盘坐的少年,小美人的墨黑长发倾泻膝头,娇白的巴掌脸上嵌着那一对勾魂夺魄的秀媚桃花眼,浑然似山中精魅,单纯无辜,年幼可爱。
佘荫叶绷紧唇线微启,刚想说点甚么,却嗅见了一股异样气息。
甜腻醉人的花香,搅得人神智昏昏,鼻腔内都充盈醉人甜气。佘荫叶瞬间四肢僵劲,眼中木木好似呆滞,直到明幼镜开口叫他:“佘师弟,谢谢你救了我。”拍一拍身边,“要来坐吗?”
佘荫叶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凑近之后,那股萦萦环绕的芳香愈发诱人。
他想起自己在誓月宗中忍饥挨饿的过往,晚课结束后师姐从包袱中拿出的水晶花糕,就是这样美味的香气。
侧过头去,看见明幼镜微敞的领口,那一截粉嫩漂亮的细颈,分明就是一块可口的小点心。
明幼镜并未察觉,下巴抵在膝头上,很天真无邪的:“我很快要和宗主一起下山了。佘师弟,这一阵子不能给你带好吃的了。
佘荫叶摇摇头:“你要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我能……一起去吗?”
“此行凶险,你便留在山上吧,等我回来。”明幼镜转过头来,向他眨眨眼,“不管怎么样,我最放心不下你了。”
胸腔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上泛,波涛汹涌,震耳欲聋。佘荫叶的喉咙又发干了,那种饥饿的感觉,那天舔在他耳尖上香甜美妙的滋味:“幼镜。”
明幼镜握住他的手:“我那天在悲风亭中咬了你,对不起。”
“……你还记得。”
“当然啦。只是掉一回水,脑子还是没有坏的。”明幼镜缓缓把他的手举起来,凑到自己的面颊旁,桃花眼中柔情款款,“荫叶,我来补偿你罢!”
粉润唇瓣微张,轻轻将他虎口处的咬伤含住。潮湿温热的唇细密地贴着佘荫叶的肌肤亲吻,隐约可见那一小段殷红灵巧的软舌,寻觅着伤痕缓慢地□□,薄薄的津液很快将虎口沾湿,流下浅浅水痕。
佘荫叶的呼吸愈发粗重,而明幼镜却在此时张口,红得发艳的舌尖上,摇晃着一线透明的水丝。
他弯起水眸,含混笑道:“荫叶师弟,幼镜最喜欢你啦!”
佘荫叶的颈侧青筋绷起,眼看着就要翻身将他按在榻上,而明幼镜却如一尾灵巧的鱼儿,轻轻从他怀中挣开,赤着雪白的双足下床去了。
他那素白的衣裳叫山风吹出鸟翼的形状,铃儿一样的嗓音又甜又脆,就这么逐渐远去了:“瓦伯伯,我来帮你摘药!”
唯有佘荫叶留在空荡荡的床边,手中攥着一方从明幼镜腰间扯下来的方巾。
轻薄绢布犹自带着那股缱绻芳香,佘荫叶紧紧握着,而后又放在鼻下,深深一吸。
幼镜的味道。
……好香。
……
三宗星历二月十五日,摩天宗主宗苍,同其弟子明幼镜、甘武,并及“危月燕”一门门主危晴,经泥狐村过,共赴禹州城。
时值山下第一场春雪初融,守山的苍鹰阿齐赞抖落尾羽积雪,扑棱棱飞入苍穹。
21. 伤其类(1)
一只芦花母鸡正在笼中咯咯叫着。一双布满粗茧的大掌按住它的脖子,利索开笼,将它拎了出来。身上的绒羽飘飘浮浮,盘旋着掉进泥地,掉到那个佝偻的长衫男人脚边。
将它拎出来的老头咳了一口痰:“……明老爷,稀客哇。”
长衫男人吞吞吐吐的,好像老头那一口痰没有吐在地上,是吐在了他的喉咙里:“内子调理身体,要煲些鸡汤来。听说你家的芦花鸡不错……”
“这自然!”老头很得意地拍了拍它的屁股,“杂粮草籽精细喂的,紧贴翅,活络眼!这鸡您便放开了炖罢,长生殿上的小皇帝做药膳,杀的便是咱家的鸡!”
长衫男人曲着脖颈缓慢道:“哦,哦……”说着,用沾着一股油墨味道的手摸了摸它的翅膀,似乎点点头,而后伸手到袖中,好生掏了一会儿,摸出一串铜板。
老头笑眯眯接过,把五花大绑的它递到男人手中。
“说起来,明老爷,你成婚也有几年了,几时同夫人要个娃娃?明老爷这样的文曲星,想必生个娃娃也是个聪明机巧的。”
长衫男人搓着掌心:“这个……也一直有准备着。”
老头仿佛觉察到什么,压低声音道:“明老爷,你的心事,老夫相当明白!依我看,你不妨也去明隐庵求一求……毕竟也是咱们村里奉了百年的送子仙姑,包灵验的!”
它并不知道明隐庵是什么来头。泥狐村很小,但对它而言,比起圈养它的樊笼,这小村庄已是天地之宽。它不能知晓每一块土地的名头,但它却是实打实地听说过这位送子仙姑。别无他物,只因为仙姑是一头狐狸。而狐狸,是要吃鸡的。
鸡圈里流传着这样的传闻:仙姑一口能吞下七只鸡去;她每晚的宵夜,要额外炖掉一只母鸡和七只小鸡崽;她最爱吃的是鲜鲜嫩嫩的鸡胸脯;在她的座下放上二十八只拔毛的活鸡,她就会送给信徒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孩子。
……好在长衫男人只买了它一只鸡。送给仙姑,是不够格的。
它不懂男人的话。它想他买它回去,或许不是为了煲汤,而只是养着它下蛋。
长衫男人拎着它走在集市上。路过的铁箱里装着一个小小的人,黑瘦,干枯,双眼明亮,头发剃得净光,看不出男女。
卖人的人也同样干枯,扯着男人的袖口求:买了吧,老爷,买了吧。能干活的,牧牛种地,都能的。
周遭有人嘻嘻笑起来。长衫男人很不悦地皱了一下眉头,挣开自己褪色而格外干净的袍袖。他刚走不远,兴高采烈的议论声便开锅一样沸腾了起来。
“你卖给他?他自己都把弟弟卖了。小时候卖一回还不够,弟弟长大可怜巴巴地回村来,又卖了一次。”
“当真么?何家公子那事……是真的了?”
“保真哇!不然,你说他哪儿来的银子买鸡吃?以为谁不知道呢,明老爷方才进了朝堂便得罪了长生殿上的小皇帝,一道敕令下来,几年的官帽白戴啦!他如今哪儿还有钱呢?还不是卖弟弟卖的。”
“要不然说他家婆娘娶了那样多年,怎么连颗蛋也孵不出?原是报应,报应哇。”
长衫男人不发一语,可它能感觉到,握紧自己双脚的手正在不断收紧、颤抖。这只手提着它经过布满烂菜叶与猪狗便溺的大街,腾空的另一只手则提着长衫一裾,小心翼翼维持着整洁体面。
走出集市,走出街巷,深入村庄。落满尘泥的旧宅院外,男人倏地停下脚步,张大嘴巴,沙哑道:“你、你怎的……”
它混混沌沌地望过去,只见一个画儿里走出来似的少年正亭亭站在宅院的门檐下。那少年叫它想起天晴的云,新生的雪,又或是罐子里最绵绵甜蜜的白砂糖。
“哥哥!”少年活泼地笑起来,“多日不见,你还好么?”
长衫男人的喉咙又被哽住了,宅院内适时响起女人尖细的嗓音:“明钦!还愣着作甚么,还不快进来!”
长衫男人烦躁不堪,回道:“你且等着!”转向那少年,“你,你怎么回来了?”
少年眉眼弯弯的:“何公子不喜欢我,让我走了。我无处可去,便再度投奔了宗老爷。好在宗老爷人好,不顾前嫌地收留我,这几日老爷打算上明隐庵,找仙姑求子,我多年不在村中,对仙姑的事不了解,便打算问问哥哥。”
长衫男人松的那一口气还没咽下去,便再度紧绷了起来,嗫嚅道:“我不信那个。你去问旁人罢。”
“哦?当真么?”少年叹了口气,“我家老爷原说,若是哥哥能帮上忙,金银细软之类的,都紧着哥哥所需呢。”
那女人出来了,鬓发散乱,钗裙褶皱,疲倦的眸中却闪烁几分喜色,撑持着高音道:“明钦你个不识相的,还不快带着你弟弟,快些进屋来!”
长衫男人重重叹息一声,拎着它的双足,走进宅院之中。
它想过很多种自己的下场,或留在男人家里下蛋,或被起锅焖烧以解饥肠,无论如何,比送给那狐狸仙姑生吞活剥要好上许多。它心想自己是幸运的,毕竟它亲眼见过自己的同族被一双双大掌捉去,贴上赠与仙姑的红绸,最终惨死狐口——那实在是最不幸的鸡了。
它觉得自己不是这样,因为它一向吃最好的粮,从不啄人,从不争抢,因此它体壮肉美,人们想必舍不得把它送给一头狐狸。
它轻飘飘地想,都是同族自作孽的结果。如若都像它一样听话,必然不会如此。
——直到男人推开柴门,把它扔进了那口木笼。
笼里面,挤满了密密麻麻的,它的同族。
如果它会数数,此刻便能清楚地数出来,里面正正好好,有二十七只鸡。而它是第二十八只。
角落里堆着一叠血一样的红绸。
它瘫坐在地,呜咽般咯咯了两声。
……
“弟弟有所不知,福喜仙姑是咱们村里土生土长的大仙。”王玉曼满沏上一杯热茶,热切道,“来历倒也不太明了,只知道明隐庵便是为她建的,听说生前是位善心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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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逢仙缘,坐地成仙的。”
明幼镜点一点头:“听起来是位善仙了。”
“这是当然的!咱们泥狐村地气不足,妇人普遍不善生养。幸有福喜仙姑襄助,凡是虔心供奉的,都能得到她老人家垂怜。”
“这样厉害?那我家老爷必能得偿所愿了。”明幼镜摸着下巴,又问,“嫂嫂,这求子之举,可以求男或求女吗?”
“仙姑出手,男女算甚么?便是已经怀上八个月成形的女胎,经福喜仙姑神力,也能化作男儿。无论是求男求女,只要心诚,仙姑无所不应的。”
明幼镜托腮沉思片刻:“来时路上听人说,向仙姑求子,只消供上二十八只活鸡便够了。当真如此简单么?”
王玉曼连连摆手:“二十八只鸡只是门槛!最重要的是心诚……据说仙姑会考验,只有夫妇虔心求子,才能灵验的。”
“心诚”倒真是个难办的条件,他们过村捉妖,心想必是很难诚的。
明幼镜在心中暗笑,说话间环顾四周,果见炕头柜前贴满了大红的福子抱鲤,白胖的娃娃长着一对对黢黑的眼,劣质油彩撞色分明,有种似人非人的诡异之感。
王玉曼端上一锅酸汤,翻滚的鱼头死不瞑目一般搭在碗沿,引起明幼镜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王玉曼握住他的手:“弟弟,可否同你家老爷说说,帮帮嫂子?仙姑要心诚,嫂子一定是诚心诚意的,就是……你哥哥这儿实在拿不出更多诚意来。”说着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嫂子想要个男孩子,庵里的姑子说,要奉上更多香火才行!”
这就是要钱了。
明幼镜忍着呕吐之意,从袖中摸出一块极剔透的赤红石符,塞入王玉曼手中:“这是鸽血玛瑙,从前宗老爷送我玩儿的。如今也不常戴了,嫂嫂拿着给那些姑子吧。”
王玉曼喜出望外,连声叫着好弟弟,定要留他在府上睡一晚。
明钦倒是一直垂头不语,一副心事重重模样,听自己婆娘要留明幼镜住下,才变一变脸色,喝道:“镜弟自然要回去见他老爷的……我们强留他作甚?”
明幼镜却道:“无碍,夜间露重,宗……老爷不会怪罪的。既是嫂嫂盛情,弟弟便恬颜留下吧。”
明钦无奈,只得应允。
明幼镜好容易艰难吃了这顿饭,略加洗漱之后,便回到为自己腾出的客房。推开门便是赫然一惊,原来便是此处也堆满了红枣花生桂子之类,四壁红火火挂画俱为吉祥百子图,猩红张扬,招眼刺目,比上一次来到此地更甚。
不知怎的,他只觉胃间翻腾更深,竟要扶着桌沿干呕起来。
胸口一阵酸痛,碰也碰不得,鼓满了沉甸甸的胀意。
明幼镜缓缓掩门,外袍泻至腰间,露出已经鼓胀出明显弧度的小腹。
王玉曼百求不得,他却无端揣上这孽根祸胎,实在天下第一滑稽事。
……就是不知这孩子的父亲到底是个什么身份,这才揣上短短不到半月,便已经显怀了。
22. 伤其类(2)(修了一点)
胸口似有若无的泛起酸胀感。
明幼镜站在铜镜前,有些局促地审视着自己的身体。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仿佛自从被婴灵入. 体以后,原本平坦单薄的胸膛好像逐渐变得奇怪了。
穿不了稍微粗糙一些的布料,要不然随便走动几步,胸口便会时不时地传来红肿的刺痛感。
更要命的是……会晃。
镜中的少年纤瘦秀美,因为年纪很轻,五官都还带着稚气,黑发轻柔笼起,有一种雌雄莫辨的恍惚。
这样轻轻地俯身压在铜镜前,外衫堆叠在臂弯处,圆润的肩头与秀丽的颈子都是一只手可以轻松拢住的纤细。
而就在这样的纤细下,小腹与胸前的弧度才显得更加惹人注目。
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正经人家的孩子。
更不用提那些英武而潇洒的修士了,分明半点也不沾边。
明幼镜摸着镜面,仿佛在思忖着什么。却听屋外“吱呀”一声,仿佛是明钦那屋的门被推开了。
明幼镜耳畔响起细细的铃音:只有他一个。王曼玉还在屋里,不曾出门。
……明钦动作极快,幸而明幼镜睡前在他门边布置了铃引丝,赶紧跳下床来跟上铃音指引,看一看这家伙要往何处去。
明钦佝偻着腰,鬼鬼祟祟地穿梭在村落小巷中。深夜里家家灯火尽熄,明幼镜又不如他识路,如此跟着也颇费一番功夫,忍不住暗暗地想:幸好我早有准备。今日在他家门前的地上便看到了狐狸爪印,怕不是早跟那老狐大仙或者手下的狐狸姑子有联络了。
这还是宗苍嘱咐他的。来之前扔给他厚厚一卷异物志,上头说这乡野的土地邪物都是如此,食人之前都要上人家门,留下一点痕迹。夜里那家主人便循着痕迹,神不知鬼不觉地被引诱进邪物老巢,第二日家人来瞧,或也只剩下一具残尸。
明钦此刻深入大雾之中,已辨别不出是村中何处。也不知随着铃音漫步多久,前方若隐若现一处古怪的庙庵,隔得很远便看见朱红的灯笼悬挂棋柱,紧接着,脚边便传来哒哒的轻响。
几行属于狐狸的爪印,就这样湿漉漉地浮现在泥地上。
“真奇妙,真奇妙!”
咯咯的少女声音,掐着花蕊似的嗓子一样娇笑。明幼镜警觉起来,而身处大雾之中,一切都被雾气笼罩着。
那一盏红灯笼不知何时分裂成无数红光,仿佛千百双猩红的眼睛,正在饶有兴致地注视着他。
娇笑声愈发朗朗,听起来,简直是一首歌儿了:“山边儿的野草,河岸里找,被子里的柳絮飘呀飘。对门儿的新娘上花轿,绣花的鞋儿真灵巧,不知新娘岁几何?大肚里面揣棉袄,鞋板沾水印大脚,红鸾帐里睡鸳鸯,一双男儿怎得了!”
明幼镜听出来了,这群狐狸姑子在嘲笑自己是个肚子里揣了货的男孩。面前大雾愈发浓稠,那一盏红灯笼宛若残弱的烛火,愈发离自己远去了。
明钦的身影也消逝于浓雾之中,铃音如此稀薄,几乎全然被狐狸姑子的笑声盖过去。
此处阴气过盛,对他的阴吸体质无益。明幼镜决定暂行离去,偏偏脚下被狐狸爪印团团包围,几乎寸步不可行动。
陡然一团毛绒绒东西扑至怀中,尚未看清何物,只听娇笑声音在耳畔吹拂起来:“为狐?为人?为生?为死?前车不鉴,后事之师,阴阳颠倒,可笑可笑!”
明幼镜低头,只见怀中分明是一位人脸狐身的精怪,双目弯出极度渗人的笑眼弧度,娇艳的红唇内却生了走兽一样的獠牙。沾着水渍的狐尾扫过他的颈侧,触感却似血一般粘稠。
四下笑声愈发诡谲阴寒,分不清东南西北,只见那风雨飘摇一般的庙庵被白纱雾气层层包裹,乍眼瞧去,仿佛狐狸身上的绒毛,而那大敞的门扉,鲜红如血盆狐口。
阴气入体,连空符也画不出来。明幼镜一时束手无策,而颈边的狐尾却越缠越紧……
“轰”!
一声巨响,但见横绝寰宇的一道金光降世,生生断开大雾,只在顷刻间便夷平四方。
怀中狐狸姑子尖细惨叫,“噗”得化为袅袅青烟,只留下两缕狐狸绒毛,飘悠悠掉在明幼镜的衣襟前。
来人收刀而立,雾霭沉沉散去,只在他面具之上留下缭绕白烟:“还好么?”
明幼镜尚未回神,闻言才惊喜道:“宗主!”
宗苍抬指拈起他胸口的狐毛,蹙眉道:“你也忒大胆。这地仙都是各乡的地头蛇,不做好万全打算,切不可贸然闯入。”
……他二人自出山门,与甘武、危晴兵分两路,一路深入禹州城做内应,一路打通禹州魔修在泥狐村的根基。
用宗苍的话说,泥狐村闭塞积邪、易于化煞,又有邪物地仙作祟多年,较之繁华的禹州城,更适合作为魔修的作煞之地。所谓击敌七寸,便要先从这根基之处直捣黄龙。
“只是一群土狐狸,能掀起多大风浪?再说,我那哥哥警惕得很,我如不把握这次机会,往后可就难了!”
宗苍嗤笑,敲了一下他的额心:“土狐狸?凡所镇地邪物,都与这一方地气血脉相承。乡人有所贪求,邪物便不息生,便是大罗金仙也奈何不得。若非我及时赶到,你便要被这群人面狐剥去面皮了。”
说着,抬手挥去残雾。微弱的曦光之下,但见焦黑的劈刀痕迹裂开大地,眼前一片平整无物的黄土。
甚么庙庵、灯笼、狐狸,都仿佛大梦一场,俨然已不见踪形。
明幼镜诧然:“那明隐庵呢?”
“只怕方才只是狐妖幻境,狐狸老巢,并不在此处。”宗苍沉声道,“看来这福喜仙姑,果然狡猾得很呐。”
明幼镜被他圈在臂弯下,嘻嘻笑道:“这有什么难的?你就似方才那样,一刀劈开整座村子,管他多少洞窟,不都清晰明白了?”
“好啊,到时候老子因为滥杀无辜被二十八门的老东西们钉在獬豸柱上,你可开心了?”
明幼镜忙说不敢不敢。宗苍垂目,见他身上单薄,只穿了件贴身里衣与轻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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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衫,连件袄子也没有套着,心想这孩子大概是半夜没睡,就等着跟上他哥找那口邪性的庙庵。一时有更多的斥责之语也不好出口,揽住他的肩头,往自己的大氅底下护了护。
明幼镜贴近他炽热胸膛,脸颊不自觉又红了。心底告诉自己他对谁人都是这样的,对司宛境、佘荫叶都是如此,切莫胡思乱想!
说着不要胡思乱想,还是胡思乱想了一路。宗苍佩刀不御剑,而只是捏风诀行走天地,待到二人暂居的别院处,拍一拍他的脊背道:“去歇着吧。明早起来,还要继续打探那狐狸老巢的下落。”
明幼镜问:“那宗主你呢?”
“小孩子睡觉,大人当然是干活了。”
明幼镜内心可不是这样想的。好不容易单独相处,此时不刷指数更待何时?
只见宗苍收刀入鞘,抖一抖漆黑袍角,微卷的黑发垂在肩头,面具下露出刚毅颌线,一副意欲布阵的架势。
他犹豫片刻,捏着袖口跟上去:“宗主,我要跟你学布阵,我不睡了。”
宗苍回头,看见堂前风口处站着的单薄少年,墨黑长发笼着一张温柔年幼脸蛋,透亮的眼珠里满是希冀恳求。活似一簇新生艳雪,那么单纯天真,一尘不染的。
原本一腔怜爱之情,偏生目光向下,很难不注意到少年胸口鼓起的俏丽弧度,以及小腹隆起的一点圆润曲线。他的胸腔狠狠一震,脑中极缓慢地飘过一个念头:镜镜是个男孩子罢?
心绪不由得有些复杂,忍着上前把人抱走的冲动,从袖中掷出一本薄薄石经:“你体内阴灵未除,不要轻举妄动了。这本《昌脉心决》你先拿去研读,可平衡你的阴吸体质。”
明幼镜称是,眸中浮起落寞,腾出一只手去扯他的袖口:“你真的不带我去吗?”
“日后有的是机会教你,不急于一时。”
少年睫毛抖动,不甘心地抬起手来,大着胆子抚摸了一下宗苍的面具:“你戴着这玩意在村里走动,多么惹眼呀!干脆还是摘了吧!”
宗苍心道:那还是带着你这个鼓着肚皮的小家伙走在人前更惹眼一点!这一句到底还是生生忍住,扼住他不安分的手腕,压低声音道:“好了,听话。”
明幼镜不服气地望着他。
宗苍在他那个水汪汪的眼神底下实在说不出重话,索性取下自己指上钢戒,塞入少年手心:“你且在此处,待我布阵归来,少不了要你这头小狐狸带我去找狐狸窝。”
明幼镜抬起手来晃一晃,那枚套在宗苍无名指上的戒指尺寸宽大,可到了自个儿的无名指上,又变成极妥帖的尺寸,想必也是个稀罕奇物了。
“这个送我了?”
“给你就是你的。”
明幼镜点一点头,听话地站在原地,含羞道:“那我等你回来。”
宗苍轻笑,心中的念头却愈发复杂古怪——仿佛不是领了个小徒儿,而是白捡了个小妻子!自然这念头不可深思,因而只是转瞬即逝,便被他离去的步伐匆匆丢在身后了。
23. 伤其类(3)
为了不引人耳目,他二人暂住在泥狐村西的一间经久无人的宅府之中。宅子的主人早早迁居禹州城,唯有偶尔消暑会来此处小住,宗苍出面给了些银子,又让明幼镜小试牛刀给那家主人算了算官运,乐得对方一叠声应允,干脆把这院子卖给了他二人。
毕竟是大户人家别院,不时有人洒扫,倒也窗明几净。明幼镜坐在花窗之下,默默修习那一本心诀,可惜腹中异动烦躁,时常打断,安不下心去。
心思一乱,念头便也愈飘愈远。只怪宗苍道心之坚,他都那样恳求引诱,对方仍旧不肯咬钩。
……早春料峭他特意穿得这样单薄,却连一个解袍搭衣也没有捞到,简直不要再亏。
明幼镜百无聊赖地伏在床头,蓦地有甚么东西硌到胸口,叫他浑身敏感一凛。
这才想到一直放在胸前的那只铜镜,赶紧取出来,放到烛光下慢慢研究起来。
虽说觉着是不祥之物,但也几次三番不曾丢下,反倒一直带在身上,也是奇怪。
镜中倒映着他此刻的容颜,虽然仍旧比不上原身风华绝代,可也算是灵秀可爱,楚楚动人。
难道是宗苍不喜欢这样年纪小的?
仔细想来,原文中的主角受,似乎大多都是成熟风韵。像自己这样天真可爱的,一个也没有。
……没长在主角攻xp上啊。
明幼镜烦躁片刻,复又心想,管他喜欢什么样的,他不喜欢我,不才更适合刷备胎指数吗?
好歹是说服了自己,把头埋在枕间,不知不觉,倦上心头,昏昏欲睡。
这梦里却尤其不安稳,时而是留方坑下泡得肿胀骇人的尸体,时而是摆尾邪笑的狐狸姑子,时而又是绵延云冠的天阶。
最后变作一方狭窄的床榻,他满身湿汗地躺在上面,小腹高高隆起。不知是佘荫叶还是宗苍的手搭在上面,一面爱怜抚摸,一面又用低哑的嗓音在他耳畔说着什么。
“是个死胎。”
“镜镜,怕不怕?痛不痛?”
“别担心,很快便好了……”
倏然又化作谢真,持着那一柄银光凛凛的生痕剑,剑尖抵住他的肚腹,阴森笑道:“我倒要看看你怀的是谁的野种。”
剑锋寸寸逼近,明幼镜喉中却如砂石壅塞,竟不可发出半点声响。
惶然中,只见宗苍垂手而立,面具下的银灰瞳孔冷漠无匹,好似浑然与己无关。
“唔——”
一声惊叫,却不是从他自己的喉咙里发出来的。明幼镜猛地睁开双目,脊背已叫冷汗打湿。模模糊糊从打湿的发丝下抬眸,对上一个陌生男孩惊慌失措的眼。
男孩怀中抱着一大堆东西,见他醒来,撒腿就跑。明幼镜眼疾手快,一把薅住他的领子:“小贼,想跑?”
“小夫人……小夫人饶命!”
倒是个没甚么贼胆的小子,被逮到现行,当场扑通下跪。明幼镜梦中惊魂未定,鬓发领口皆是薄汗,看他怀中包袱散落一地,里面净是自己带下山来的杂物:装着符箓的锦囊,盛满辟邪石符的箱箧……还有那枚铜镜。
忍不住撑着额角,虚弱道:“你这小贼是要把我家底偷光。”
男孩骨瘦如柴,活像只黢黑的猴儿。明幼镜受惊梦所扰,腹中一阵坠坠疼痛,此刻也不想与他多费口舌:“东西留下,自己出去。”
男孩口中谢恩,哆哆嗦嗦的,却悄无声息地伸出手来,摸到那枚铜镜。
可惜,榻上看着柔柔弱弱的小美人儿却比他想的聪明,用娇滴滴的嗓子厉害地喝道:“没听见吗?我让你把东西留下!”
男孩见被抓包,当下愤慨地把铜镜往他怀里一砸:“还你!”
明幼镜也是一肚子窝火,分明是自己家中遭贼,怎么这贼还蹬鼻子上脸了?若非此刻身体不适,他定要给这小子点颜色瞧瞧。
那小贼原本拔腿欲走,可一扭头瞧见榻上苍白美人儿,瞧着比他大不了几岁的模样,柳腰桃腮、肤白赛雪,喘气儿都是虚的,一时不由得也胆大起来:我怕甚么?此人瞧着根本没半分气力。
是了,他早已在这宅院周边埋伏多时。他知道这别院是做什么的,禹州城里的老爷偷娶三房四房,叫自家婆娘知道前,都要现在这院子里藏一藏。
他打小就在这儿偷那些姨娘的钗环,现在又新来了一个年纪更轻、身子更弱的,岂有放过之理?
于是勾唇一笑,一改方才的瑟缩神色:“小夫人,你省省吧。我看你这模样,身边也没个仆从,真动起手来,不一定谁吃亏。这样,你给我几两银子,我老实放过你,怎样?”
明幼镜腹中绞痛,细白脖颈上一水儿的冷汗:“……滚。”
“嗬哟,小夫人骂人真好听。”男孩竟大胆地在他榻沿坐了下来,“不给也行,你叫我香一个,就当抵银子了。”
见小美人儿未发一言,男孩竟然真的俯下身来,在他的颊侧响亮地嘬了一口。满齿甜香环绕,直叫人有些神智昏昏:“抹得甚么香粉,怎么甜成这样……”
话因未落,只听倏地一声,不知从何处射出两道黑光,宛如两柄无形之箭,将男孩的衣衫直直钉穿。
他整个人也仿佛钉在架上的鸭子,被这奇大的力道冲飞,重重摔在墙头。
明幼镜的无名指上传来烫意,低头一瞧,宗苍送给他的那枚钢戒黑雾缭绕,蜷曲盘在指尖,宛若一条细细的腾蛇。
男孩惊魂未定,这下是真的打哆嗦了:“这,这是甚么?”
未等明幼镜发话,他自己又自言自语道:“是了,定是你家老爷给你防身的宝贝!”
明幼镜腹中绞痛略微平息下来,见他还牢牢钉死在墙上,心中终于快意几分。
男孩打量着他容色稍缓,大着胆子道:“好姐姐,放我下来罢!我再不敢了。”
明幼镜已经没力气同他生气了:“……我是男生。”
男孩大震,坚决否认。
“不可能!你、你说你是男人,你有什么证据!”
明幼镜轻描淡写地瞥了他一眼:“把裤子脱了,给你看看?”
男孩浑身倏然绷紧,脸红得看不清本来色彩了。
……
黑猴儿似的男孩名叫阿塞,是泥狐村人,父亲早逝,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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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母亲相依为命。然而早些年母亲也不幸感染时疫殒命,此后他没人照顾,只靠着明隐庵的一位小尼姑施几口粥,方才勉强活下来。
明幼镜静静地听他讲完,又问:“那你偷鸡摸狗,那小尼姑知不知道?”
阿塞面色发红,活似腌制的酱猪肝:“她当然不知道,我就是想报答她的恩情。再说,我从不偷穷人的东西,我只从那些肥猪官老爷身上捞油水……”
见明幼镜漂亮的桃花眼睨了过来,心虚道:“你一个小姨娘,你的东西不也是肥猪官老爷给的嘛!我说的有什么错?”
明幼镜心想,不知宗苍知不知道自己在这小子口中被编排成这样?
“那你那个小恩人什么时候过来,把你领走?”
阿塞那股嚣张意气倏地疲软下去,好半天方才道:“……她不会来领我了。”他抽了两下鼻子,想掩饰泪意,可惜一开口就是哽咽哭腔,“她被困在明隐庵里,那儿的老尼对她不好,觉得她没法招来香客,总是虐打她……”
明幼镜一愣:“香客……怎么成招来的了?”
阿塞翁翁道:“那些人到明隐庵求子,都是要由庵里的姑子引去的。那里的尼姑有福喜仙姑赐福,据说有通仙问吉之能,本事越大,能为庵里招来的香火越多。”
顿了顿,又哽咽道,“妙姑她不受香客喜欢,所以老尼也对她没有好脸色,虐待苛责,手段恶毒得要命。”
明幼镜低头,是寥寥听着,并不十分动容,待到阿塞将这三言五语陈情完毕,才淡淡道:“既然她接不了你,那你便自己走罢。”
他生得一副慈悲心肠的春风相貌,偏偏开口便似数九寒冬。阿塞跪在地上瞠目结舌,而这漂亮娇弱的小夫人却似看穿他心中所想,勾唇笑着:“我知道你偷我东西是想帮你恩人了。小兄弟,真可怜,什么时候饿了到我家来,我留口闲饭给你?”
阿塞跳起来:“我说这话不是让你可怜我!谁他妈稀罕吃你家脏饭,你以为我是狗么?!”
明幼镜托着雪腮,好整以暇道:“我养狗可是为了看家护院,不是倒打一耙的。只是小兄弟,你让我帮你,未免太看得上我,我没这个本事,也不想给自己招惹是非。”
“谁用你帮……”
阿塞嘴硬得很,其实方才陈情之时,也是抱了一点不切实际的希冀的。
他眼睛尖,看得出这小夫人虽然瞧着形单影只,但案头的安神香、屋里的雪银炭都是顶好的,想来这家老爷一定很宠他。此等娇妻美妾玉口一开,救妙姑何难?
只是未曾想这小美人儿如此精明,并不是看起来那般柔弱可欺的善茬。
正抓耳挠腮无地自容着,又听对方抿唇轻笑:“要我平白帮你呢,我不愿。但若说积德,倒也未必不可。只是……”
他装模作样地用袖角揩了揩眼尾:“哎,我是泥菩萨过河,自己都岌岌可危了。你若能帮帮我,叫我如愿以偿诞下麟儿,或许,能在我家老爷面前博得几分说话的机会。小兄弟,你愿意么?”
阿塞僵在原地,梗着喉咙许久,干涩道:“……怎么帮?你、你难道要借种不成?”
24. 伤其类(4)
明幼镜失语,慢吞吞地揭开自己小腹上盖着的貂衾。
窗缝漏出晨光微薄,极轻柔地洒在他的衣襟下,勾勒出微微凸起的浑圆小腹,在柔软衣衫下鼓起惹人怜爱的形状。阿塞登时口干舌燥,诸多词句堵在嘴边,耳边都是嗡鸣作响。
明幼镜笑道:“借种?你一个小屁孩,有什么种可借。明隐庵的尼姑不是能送子吗?我去当你那小恩人的香客,她给我送个男孩,不就行了?”
阿塞浑身一震,半天才咧开一口白牙:“那……一言为定。我帮你……那个,找妙姑,你记得帮帮她。”
明幼镜说好。他体虚未缓,靠在榻边运气纾解,额角一颗冷汗滑入领口,卷翘长睫潮湿颤晃。
阿塞有点后悔自己方才对他大喊大叫,他看起来多么脆弱呢!也不知是被那个油头粉面的老头玷污,还不能搬入正室,只能在此处别院躲藏……
阿塞低头道:“那我走了,有什么消息,再来告诉你。”
“等等。”明幼镜从袖中摸出一方石符,塞进他的手心,“拿上这个。切记不可离身。”
阿塞看不懂上方符箓,只知道这石符很好看,握在手里沉甸甸的。他哦了一声离开宅院,拐出好远,才抖着指尖,凑近石符深深地嗅起残留在上方的浓香。
小夫人好香好香啊。
明知不该,可还是忍不住蹲在拐角处,攥着石符痴痴揉搓许久,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头顶上方投下一片阴翳,极低沉磁厚的声音幽幽传来:“这石符是谁给你的?”
阿塞从未想过有人的声音能这样好听,想必皇宫里的祭祀圣钟也不过如此吧?懵懵懂懂抬起头来,却对上骇人冰冷的一方漆黑面具,来人身材极其高大魁伟,便是庙里的关二爷、捉鬼的钟天师也要逊色几分,在这里一站,竟活似个将门星了。
他忍不住两股战战,瑟缩地指了一下别院的方向。
男人仿佛蹙了下眉头,没有说什么,只是转身往别院的方向走去了。
一时间阿塞想了几百种可能,大多只是一闪而过,大浪淘沙淘到最后,只剩下一个念头迟迟落地。
……奸夫?
……
宗苍进门的时候,明幼镜正伏在床头,看起来很不舒服的样子。粉嫩唇瓣泛着白雾,乌黑眉宇紧蹙两股,强撑着打起精神,一页页翻着他留下的《昌脉心诀》,口中吟念背诵不断。
听见他进门的脚步声,一双雾蒙蒙的眼里便闪出星星,绵绵道:“宗主!”
宗苍把他面前的心诀抽走,手指点上他的额心。果不其然,阴气沸盛,冲灵撞脉,他这阴吸之体的身子便活似养蛊的器皿,根本就是阴煞生长的温床。
再看少年神态,明明已经虚弱至极,却还要振作起来,颤着指尖为他拂去肩头风尘:“宗主,您布阵还顺利吗?我有乖乖学习您给我的心诀,您……”
“好了。”宗苍大力揉了揉他的长发,握着他的手,强硬地按在榻上,“外袍脱了,我先为你驱散体内阴气。”
明幼镜的两颊蓦地红了,还是很不好意思,刚听他的话脱下来,便觉脊骨一震,原是宗苍并指运气,疏通自己的三经六脉。他亦心有所感,忙运起《昌脉心诀》,以跟随宗苍那磅礴汹涌的阳烈之气。
只觉阴阳而力在体内游走相冲,好似千万节洪流竞相争爆,直叫四肢百骸都震颤不已。明幼镜脑中一片纷飞焰火,分不清天南地北,也不知该怎样处理这些气息。
“治气若理丝,其源为本,势如水,态若混沌。你若想克服此关,关键在于寻觅这千万丝线与洪流之中,你所依靠的那一条。”宗苍的两指搭在了他的颈侧,“镜镜,放轻松。不要想着壅塞疏导这条水流,试着跟随它。”
他的声音莫名有一种安神之效,使得明幼镜那颗躁动的心也随之□□,仿若乱撞的跳珠稳稳落入磐钟,四壁都是叫人安心的力量。
也不知在他口中的乱流之中浮沉多久,仿佛有一道无凭无依、无形无状的气息将明幼镜缓缓托起。仿佛大江之中的一苇一叶,飘然载着他的形体,如此恰到好处,紧密服帖。
宗苍轻轻捏了一下他的耳垂:“找着了?”
明幼镜猛然睁眼,拉着他的衣角,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宗主你……好厉害!”
宗苍为他笼上外袍,瞧着少年粉扑扑的脸蛋,也莫名起了好兴致:“帮你作了一次弊,以后可不会了。你渡过这阴阳化气一关,筑基期便再无大碍,只待结丹了。”
明幼镜一听这话,额角的软毛又耷拉了下去,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宗主,我是不是挺笨的?佘师弟那么轻松就结丹了,听苏真人说他走到元婴期也指日可待。相比之下,我真不够看的。”
宗苍倒是第一次切实思考这个问题:“这倒是没想过。天才是很多的,相比之下,佘荫叶那个天才,也不过如此。”
说着,睨了他一眼,带上一点逗弄意味:“不过……如果是他的话,可能确实不会被区区阴灵搞成这幅狼狈样子。”
明幼镜委屈地垂下长睫,小声腻乎道:“你嫌我狼狈,那就别带着我啊。反正我是个笨蛋,死了也不足为惜,又不像佘师弟……”
宗苍沉一沉脸色,冲着他的屁股来了一巴掌。
明幼镜吃痛叫了一声,浑身绒毛炸起,却又畏于他眸中的阴沉神色,只能蜷缩在枕边瑟瑟发抖,不吭气了。
宗苍捏住他的下巴,炽热的吐息拂在明幼镜的鼻尖:“对,不只是你,这三宗二十八门所有人,在我眼里,都只是蠢材。”
他的指腹极有力,骨节抵着少年的颌骨,仿佛铁钳囚住了一朵龙胆花,“所以,同别人比较,毫无用处。你只需看着我,超过我。”
如此威慑意味十足的一番话,偏偏到了尾音落定,又化作不易察觉的柔情。宗苍松开他的下颌,起身离榻:“明白了吗?”
二人一站一坐,宗苍那魁梧体型愈发显得高大森然,紧抿的坚毅薄唇无论是笑是嗔,都透着运筹帷幄的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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控风范。
明幼镜脊背一抖,颤悠悠说知道了,下颌被捏得酸痛,屁股也火辣辣地疼,心里却不服气地想,我有哪句话说错?我本不是天才,你就不能顺着我的话安慰我两句么!
宗苍对他的小心思一无所知,顿一顿,又问:“方才看一个小孩儿拿着摩天宗的石符,你给他的?”
“是呀。咱们外地人去探查明隐庵,行事上诸多不便。我想着他认识里面的姑子,怎样能探出更多内情。”明幼镜的声音慢慢低软下去,“更何况我此刻身体不行,也需要有人帮帮我。”
宗苍嗤道:“他一个小孩儿还没只泥猴子大,能帮你什么?”
明幼镜没抬头,貂衾下伸出两条雪白小腿,化气之时渗出的薄汗尚未干透,银珠儿似的顺着细瘦的脚踝滴答流淌。
他就这么悬空着两条腿晃一晃,黏糊道:“我也是小孩子呀。”
宗苍的心尖一瞬间被甚么滚烫的枪尖点破,融融地涌出满溢炽热的怜爱之情。
他听见自己用发干的嗓音道:“……我已在村中布阵,引那狐精老祟出洞。此刻只差一枚敲门砖,助你我潜入其藏身老巢中。镜镜,倘若那小鬼能搞来那枚敲门砖,功劳算在你头上,如何?”
明幼镜弯着眸子,眨了眨长睫:“真的么?宗主,我很笨的,你不要骗我。”
宗苍陡然笑出声:“我几时骗你过?好了,知道你最聪明了!笨不笨这话,再也不说了。”
明幼镜这才又开心起来,一笑,化气畅通的经脉错了格,哎呀呀叫着疏通了半天,方才缓过气来。
宗苍见他眼中神色有些古怪,似是期许,又似是在等待着什么,他分辨不出,以为是在盯着自己的面具:“……面具现在不能摘。”
明幼镜本意不在此处,但听他这样说了,也就顺坡下驴:“为什么呀?”
宗苍扶了一下鼻梁上的面具拱线:“这张脸被鬼城的家伙下过咒,如不为面具所遮隐,会引来一些麻烦事。”
明幼镜暗忖,你便胡诌吧!原文里写得清清楚楚,主角攻生得一副“冷峻英伟,器宇轩昂”的好相貌,过个大街都要掷果盈车的,为了扫清狂蜂浪蝶才戴上这只面具。此刻听他这样讲,也只是点点头:“知道了,宗主是为我好,怕给我下咒。”
粉软舌尖细细地润了一下唇珠,发出似含着水而嘀咕一般的声音:“……不对,说不准,你早就给我下过了。”
饶是宗苍也品味出这一句话的异样,而明幼镜却浑似不知,坐在床头,按照却才他所教授之法,细细地驱使其体内阴阳二气。
此次可与以往大不相同,只觉身心俱为一畅,腹中疼痛消弭大半,连带着修习道法的阻障都被层层冲破,岂止是扁舟以航,简直称得上千里江陵一日还了!
倒是宗苍驻留原地,那股异样催动之情在胸口愈演愈烈,见明幼镜还晃着一只雪白流汗的脚肆意招摇,眉心深深一拧,握着他的脚踝,一口气塞进貂衾的最深处了。
25. 伤其类(5)
对于这大名鼎鼎的明隐庵,阿塞也是相当熟悉的。
自他记事起,这古庵的香火便一向鼎盛。村中信奉地仙,几乎户户的床头墙柜上都要挂几幅福喜仙姑卷轴,以求镇宅驱邪之用。
他倒是没有多信这个,但是母亲十分感念仙姑神通。据说他的诞生便是福喜仙姑“送来的”,母亲怀他的时候原本被郎中敲定是女孩儿,可是自打在庵里求过,生下来就是阿塞。
……他脖子上这枚铜狐狸吊坠,似乎就是仙姑所赐。
明隐庵的姑子年纪都很小,十四五岁的很多,最年长的也不过二十出头,粉面细齿,笑起来不甚慈悲,反倒有种怪异之感。
阿塞对这些姑子的印象一贯不是很好,平日里也少往此地来。唯独母亲下葬以后,他在饥寒交迫之际误打误闯入庵中,被妙姑救下,从此将她视作恩人与最好的朋友。
“咚——”
一声撞钟,迟迟的磬音震得头顶枯叶四落。
阿塞抬起头来,看见一个乱钗布裙的妇人正满眼血丝地跑进来,唇瓣苍白干裂,抓住一个小姑子的袖口,嗫嚅道:“妙姑,你可见着我男人了?这么高,这么瘦……穿件蓝布长衫,前天夜里到庵里来的。”
妙姑低眉顺眼道:“见了的,姐姐。咱们仙姑送子都是要这样的,得要你男人经历一番考验,以表诚心。你不必挂念,回去安心等着就是。”
妇人却不依不挠,嘶声道:“不对!你们骗我……他一定是出事了,你叫我见见,叫我见见他!”
她力气奇大,将妙姑的胳膊都掐出两道紫印。阿塞看不下去,上前推开这妇人,喝道:“佛祖面前还这样放肆?快松开她。”
这边僵持不下,那边又有几个尼姑森森看了过来。冰冷苍白的面孔上竟无半点表情,手中端着木鱼呆滞地敲着,连续不断,像是某种警示。
那妇人脸色愈发不好,终究还是悻悻松开手,从老槐树下一绊一绊地离去了。
阿塞松了口气:“这女人真奇怪。”见她露出的一截小腕上满是冻疮疤痕,心酸道,“妙姐姐,你的伤……”
妙姑勉强笑了笑,把腕子藏了起来:“没什么,已经不疼了。”
她问起来意,阿塞把明幼镜的事简单告诉了她:“……他二人看起来很是富贵,若是你能帮帮他们,也许能拿到一笔不小的善款,日子也能好过许多!”
妙姑一怔,眼底下的两颗泪窝儿顿时蓄上浅浅的水洼,勉强揩去泪水,含笑道:“多谢你……小兄弟。”
身后有老尼在不耐烦地呼唤她,少女打了个寒战,瑟缩着向阿塞摆一摆手,“小兄弟,你家老爷和夫人来的时候,你也一起吧……”
阿塞连忙答应下来,望着她的背影逐渐远去,等回过神儿来的时候,胸前的吊坠已经在手心攥出了印子。
他摇摇头,从老槐树底下跑掉,往明幼镜所在的宅院去了。
……
院落里空荡荡的,阿塞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脚跟叫围墙后隐约传来的声音给绊住了。
“你整日在外面忙你的事情,从来都不带上我,我看,我还是回去算了,不当你的累赘!”
那男人很无奈又有点斥责似的:“好啊,你先把你肚子里这个生出来,我便时刻带上你。”
房中寂静半晌,片刻,又低低传来呜咽声。
“哭什么?”
哭得更厉害了。一阵接着一阵的啜泣,咕嘟不停的小泉眼儿似的。
那男人先是沉默不语,最后长叹一声,败下阵来:“……好了!一个男孩子,哭成这样像话吗?把眼泪擦干净。”
“你说你再也不提的!”
“行,不提了。别哭了,过来。”
似乎是好言哄了几句,哭声逐渐淡了下去。阿塞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儿,心想,这可是让他撞着了!那小夫人怀着孩子和奸夫偷.情,这是他可以听的吗?
有些害怕再蹲墙角会听到甚么不得了的事情,赶紧偷偷转身想要遁去,却听那男人低声一喝:“什么人?”
……这下不必遁了,只能老老实实走进宅院,站到二人面前。
明幼镜看见是他,惊讶地“啊”了一声:“宗……老爷,这就是我之前跟你提过的阿塞。”
阿塞下巴掉在地上,话没过脑子就从嘴巴里溜了出来:“老爷?他不是你的奸夫吗?”
宗苍倒是依旧淡定,倒是明幼镜一口气没绷住,嘻嘻哈哈地笑起来。被宗苍捏了一下小臂,方才艰难忍下笑意,故意板着巴掌小脸道:“你、你放肆!还不给……给我们老爷道歉。”
“你还好意思说旁人,我看最放肆的就是你。”宗苍轻轻掐住他粉软的脸颊肉,“还笑?”
明幼镜被捏痛了,不敢再造次,绷紧唇线不作声了。
阿塞怎么也没想到这小姨娘的夫君居然这样威武英气,虽说戴着一块古怪的面具,可是这通身的气派,和寻常油头粉面的官老爷是半点不沾边的。
不知怎的竟有一些隐隐约约的妒忌之意,生得这般英武便算了,有财有势都尚且不提,偏偏还有这么一个年轻貌美的娇妻在怀。人生如此,还有什么不满?美妻腹中子嗣是男是女,又有甚么要紧?
明幼镜问他:“让你去打听的事情,有结果了吗?”
阿塞回神,把自己听到的与他一五一十都说了。
宗苍沉吟:“既如此,你我大抵还得共去一趟明隐庵。”又望向阿塞,“你此去,除了那个妙姑,没有见到旁人吗?”
阿塞回忆片刻,想起了那个妇人,便把这一遭也同他说了。
“听你这描述……倒像极了我那个嫂嫂。”明幼镜思索着,“真奇怪,明钦不是去见仙姑吗,她为何担心成那样?”
宗苍向阿塞道:“辛苦你了,先在这里住下吧。听镜镜说那位妙姑是你的恩人,也是明隐庵的尼姑?”
阿塞点点头。
“庙庵里日子清苦,如若她愿意还俗,我二人此去,便将她从老尼手下救出来罢。”
阿塞瞬时觉得这人也没有看起来那样不可一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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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自己面皮子薄,一句道谢的话磕巴了半天,才断断续续地从嘴里吐出来。
明幼镜见他出门,迫不及待向宗苍道:“宗主,咱们真的要去明隐庵?我便算了,你这一身精纯修为,只怕刚到门口,就把狐狸大仙吓跑了。”
“无妨,我自有隐匿道行的办法。”宗苍顿了顿,“不过你那个哥哥,倒是有几分古怪。”
“是不是因为那晚我们打草惊蛇,福喜仙姑把明钦给扣下了?要不然王玉曼何必火烧屁股一样,想必是觉察到了什么。”明幼镜若有所思似的,“不过我倒是没想到,我这个嫂嫂还挺在意她男人的。”
他似没骨头一样靠着宗苍,柔软的黑发铺了他满怀。微微侧头,便嗅见那股幽幽甜香萦绕,并不强烈,但相当勾人。
宗苍把他推了一推,明幼镜便又似根黏杆一样黏过来。
他浑身都香甜白嫩,眨巴着湿漉漉的桃花眼,无论是噙笑还是娇嗔都是天真俏丽的模样。勾着他的衣角,疑惑又委屈地抱住他的胳膊:“宗主,你推我做什么?”
“炭烧的旺,热。”宗苍像赶蚊子一样挥挥手,“去那边坐着去。”
明幼镜看他指的是八丈远之外的角落,瞬间不乐意了:“我才不要。”把两条腿一盘,窝进他的怀里,“咱们现在可不是师徒,你是官老爷,我是你的小夫人。哪有相公和妻子坐的那么远的?”
宗苍不为所动:“既不是师徒,那你便把我方才交给你的心经还来,我给你扯两身绸缎裙子,叫你穿着?”
明幼镜不吭声了,心经好不容易才要到的,绝计不能交出,可是……
他又是那晚那样期冀的眼神,目光流转里总有种急切的期许,好似巴望着宗苍能懂,可又不好意思说出口。
宗苍这才觉出几分不对劲,山下已经没那么冷了,可他身上依旧穿得很厚,膝头还铺着貂裘,他陡然回过味来:“你想让我抱着你?”
明幼镜抠着衣服上的流苏,红着耳尖小小嗯了一声。
宗苍心头倏地软下去,俯首笑一笑,把人捞进怀中,深深搂紧。
明幼镜重获温暖,只觉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舒坦。宗苍身上像只熔炉,贴紧的时候热意滚滚,烧得寒意荡然无存。他体内阴灵作祟,比平常更为畏寒,可是穿再厚的衣裳,也不如贴着这火炉来得舒服。
“宗主,你怀里好暖和,我都不想走了。”他满足地喟叹着,似只八爪鱼一样搂住宗苍的腰,“我也学着运气昌脉,驱散体内阴气,只是都不如这么抱着你效果好。”
宗苍笑起来:“我这纯炽阳魂流转全身,对于阴煞之气的祛除是天生的。”
明幼镜很孩子气地仰起头来:“真的吗?那你分我一点好不好呀?”
他是说者无心,而宗苍的脊背却登时发紧。怀中小美人与他双腿交叠,微鼓的孕肚与胸口的弧线都是圆润而娇小的,此刻紧贴着他的胸膛,触感温软,缠绵撒娇。
……传渡阳气的法子也是有的,只是,这身娇体弱的小炉鼎不一定受得了。
26. 弁而钗(1)
“所以真的有法子?”
宗苍没有看他,倒是拿起了案头刚刚送给明幼镜的那本心经:“有是有。不过你现在年纪还太小,学了没用。”
“我马上就十九岁了,哪里小?”
宗苍很好笑似的,上下扫视他那削薄的肩头,水柳似的腰肢。颔首道:“是,是我年纪大。”
明幼镜对他的年纪没有实感,摩天宗已经存在几百年了,宗苍少说也得有几百岁。修士虽说修的是长生道,但真正能长寿至此的也没有几人。想必在宗苍眼中,大多数人都似孩提一般幼稚吧。
他便乖巧地躺下来,阖目打了个哈欠:“那就等我长大一点再学。”
宗苍手持书卷一角,敲了敲他的膝盖:“这么想要的心经,到手了就不看了?”
明幼镜嘀咕着:“困了……”
说睡就睡,很不客气地枕着他的臂弯,小小一个人缩进貂裘里。他身量轻,抱着跟一团柔软棉絮一样,宗苍便索性一直揽着,直到少年细弱的鼾声逐渐均匀,方才伸手抚弄起他洁白额前垂落的发丝。
他倥偬半生,实无甚么闲心想着护谁周全,也一向不喜欢脆弱易折的物什,故而用刀不用剑,也鲜少与满怀情意的男男女女纠葛。凡所承受不住他的刚烈秉性的,用坏之后丢弃便是,毕竟凡夫俗子都只是消耗品。
而今这心思却属实不寻常。见他落泪、撒娇、蛮不讲理,想到的竟不是一手推去,而是如何说辞才能不惹他生气。以至于如今见他心满意足睡去,竟有一种极强的安心感,胸口徘徊的念头竟是:倘若镜镜永远这样乖巧地待在我怀里,那就好了!
这念头一时无法遏制,彼日在万仞宫时的那种异动再次鼓胀起来。宗苍想起司宛境的嘱托:“这媚蛊深扎于你的骨血之中,我宗法术也只是暂时压制。若想解蛊,要么去找佛月,要么就只能……剔骨。”
当日宗苍并不在意,媚蛊以情为引,因欲而动。如若无情无欲,这东西自然也奈何他不得。
但是除去蛊毒发作,他想不出自己缘何会对明幼镜产生这等诡异心思。甚至于这心思曲折幽深,正逐渐在脑中长成盘踞的毒瘤根系,怜爱与凌虐的欲望都如此显著,恨不得直截了当地告诉明幼镜,想要祛除你这腹中鬼胎,只需与我双修。
耳畔响起细微的铃声,宗苍骤然回神,一名身着深青色夜行衣的修士从窗外跃入,撑着剑落在地上:“宗主。”
他身上伤痕累累,腰间挂着一枚银色的燕子章,是“危月燕”一门的弟子。宗苍问:“禹州城出事了?”
“回禀宗主,原本甘师兄与危门主一切顺利,已在禹州城内找到了魔修的据点。那地方名为灵犀阁,在外包装成一处烟花柳巷所在,甘师兄与危门主由此切入,发觉灵犀阁内竟有多名年轻的炉鼎修士,而在从前常来此处寻欢作乐的人物里面,发现了何寻逸。”
宗苍并不意外,毕竟“氐土貉”一门这些年所为的勾当,三宗也算是具有耳闻了。
那修士胸口淤伤,喉中黑血不断,顺着嘴角滴滴掉落在地:“……何家这些年贩卖人口的行迹愈发猖獗,除去从下界山村买走孩童送上各宗门,还会将各宗门赶出的弟子诓骗进入灵犀阁。魔海那群……魔修便以灵犀阁为据点,与何家里应外合,将正派修士充作仙奴、囚入魔海,极尽凌辱之能事。”
不知是想起如何可怖景色,他的身体开始剧烈发抖:“他们用以奴役修士的手段,便是‘阴灵’。”
宗苍凝望着他,这位年轻修士的颈侧已经浮现出浓郁的黑色痕迹,正是阴气入体的表现,面不改色道:“你命悬一线,却仍来向我告知此事。如非危晴与甘武双双遇险,想必也无需到如此地步。”
那修士跪在地上,捂紧胸口,用尽余力点一点头。
“他二人……身处险境。请宗主万事小心……如今的下界……凶险……万分……”
牙齿咬着舌尖,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了。案上横亘的无极只在一瞬间出鞘,漆黑的火焰在触碰到肌肤时便磅礴燃烧起来,宛如一炬灼目的火树银花,将修士的身体舔舐殆尽。
那修士的喃喃低语也被吞没在火舌中:“多谢……”
仍旧地上只徒余几行血痕,连片衣角也不曾留下。
宗苍收起无极,掌心里捏着的手腕微微一动。他垂目望去,明幼镜的额角落了一滴汗,眼睛虽然还是闭着的,唇瓣却抿紧不发。
他觉得好笑,晃一晃少年的肩头:“还装睡。”
明幼镜被识破,恍然睁开双眼,半天才说:“你杀人了。”
“老子杀的人多了。”宗苍随意道,“他被人下了阴灵,阴气入骨,活不成了。倒不如早早了结,免得受苦。”
明幼镜一时不知该说甚么,宗苍的身上依旧炽热,却平白叫他脊背发寒:“甘武师兄和危门主还好吧?”
宗苍平静道:“甘武那小子成事不足,可到底随我这么多年,还是有几分真本事。危晴常年接触下界,做事很有分寸。如若他二人合力都无法脱离险境,那你我此刻前去,恐怕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明幼镜十分诧异:“可甘武是你的徒弟,危晴……也是你的下属。”
“看起来镜镜是很舍不得了。”宗苍低笑,把他放在貂裘外的纤瘦手腕塞了回去,“操心什么?接着睡吧,有我在。”
他站起身来,提起无极,将大氅随意地往肩头一披。
明幼镜雾蒙蒙的桃花眼像是浸了水的美琉璃,柔软的声音在他踏出门槛的前一刻飘了过来。
“宗主,我也被下了阴灵。要是我也活不成了,你会不会也像刚才一样,一把火烧了我?”
宗苍脚步一顿,面具之下,看不清他的眼神。半晌,男人噙笑,大氅猎猎当风。
“小孩子别瞎想,你怎么会像他一样。”
明幼镜默默地把脸埋在枕间,不知怎的,心里一阵寒意翻涌,慢慢淹没四肢百骸。
……
阿塞来到明幼镜的宅院已有三日,虽说心中着急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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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妙姑,可也不好在嘴上催促。
毕竟宗老爷瞧着神煞冷峻,待人倒是温和尊重,是日还给他塞了一包银子,道:“劳烦你去镇上买几套成衣回来。女孩子穿的,要花哨喜庆一点。”
阿塞觉得自己知道缘故。前日明幼镜又被宗老爷气哭了,两人之间零零碎碎地吵着“凭什么要我扮成女子,我明明是男人”“你若不扮,恐瞒不过福喜仙姑的狐狸眼睛”“那你怎么不扮”“镜镜,你自己听听这话有没有道理?哪里有我这样魁梧的娘子”,最后也不出意外的以明幼镜的妥协收场,心如死灰地听着宗苍嘱咐阿塞,自己躺在榻上装尸体。
阿塞从镇上去而复返,抱着几件桃花红杏花粉的成衣,活似村口大娘敷在脸上的胭脂。
明幼镜一张小脸气得撅绿,被宗苍连哄带骗地穿上,再没脸见人。
捂着脸凶狠地威胁宗苍:“不许告诉瓦伯伯,不许告诉佘师弟,也不许告诉苏真人。”
宗苍一口答应下来,明幼镜这才提着裙角,慢腾腾地从屏风后面走出来。
肌肤赛雪的小少年长发低垂及腰,轻盈的水袖笼着两条雪藕似的胳膊,柔软裙裾在微微并拢的腿缝间流水般倾泻而下,随着步伐摇摆轻晃。
他的身材尚显单薄,肩颈处显得松松垮垮,稍稍低头之时,胸口的空隙宛如甜蜜的欲壑,半露一双柔软盖雪丘峰。
宗苍清一清嗓子,扯来洁白的狐裘搭在他的肩上。
明幼镜耳颈通红,睫毛也抖得厉害。他本就生的粉嫩可爱,穿上这身桃粉色的裙装,更是亭亭灵秀,眉眼生艳,连身中阴灵以来多日的孱弱气息都遮掩了大半。
此刻捏着狐裘一角,试探一样仰起头问:“好看吗?”
“好看。”宗苍为他系好狐裘,压低声音道,“镜镜,你穿鲜艳一点的颜色合适。”
明幼镜得意地哼了一声:“我穿什么颜色都合适啦。”
阿塞在一旁看着,真的有些恍惚了。而等宗老爷从墙上取下那把铡刀一样的大刀时,心头更是狠狠一震。见他握这大刀就像捉着一根轻飘飘的竹节,又见他一双大掌放在明幼镜肩头,生怕他稍稍用力,就把明幼镜的双肩给折了。
明幼镜还是盯着他的面具不放。宗苍假装不明白他在想什么,清清嗓子唤来阿塞:“来扶……嗯,小夫人上马车吧。”
“什么来福来福,不知道的以为你在喊狗呢。”明幼镜从他的臂弯下挣出来,“我自己就能上马车了,用不着旁人扶。”
阿塞还是去搀了他一把。掌心摸到他背后披着的华美狐裘,一节细瓷一样的颈子半没在狐裘的毛领间,好似与狐毛融为一体。
明幼镜小心翼翼地护着小腹,柔软掌心贴着裙装绸缎,活似一只护崽的小狐狸。
他对这个孩子似乎很苦恼,阿塞猜测这个小孩可能是不小心怀上的。
不过……就算生下来,能喂得活吗?
阿塞飞快地从他紧裹的胸口瞟过。
……这么平。
27. 弁而钗(2)
越临近明隐庵,身体内的阴气异动便越发严重。宗苍事先有提醒过他,他体内的阴灵咒来源很可能与这庵里的狐狸姑子有关,故而越接近源头,影响会更加明显。
“魔修与我们不同。他们修行不以练气筑基为本,而是需要吞噬旁人的修为。”
“正派修士、各地的地仙,都可以作为他们的修行食粮。更有甚者,会与被吞噬的对象融为一体,以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明幼镜问:“所以说,那位福喜仙姑,也可能是被魔修……吞噬了?”
“不错。吞噬的方法之一,就是阴灵咒。福喜仙姑这送子的法子,应该使用的是‘婴灵’,也就是禹州魔修一派擅长的阴灵咒。”宗苍笑睨他一眼,“就是你肚子里这个。”
好歹毒的术法。明幼镜心想,那若是哪个厉害修士落到这些人手里,岂不是百年功力都给旁人做了嫁衣?
明隐庵已在眼前,老槐树下熙来攘往,人潮不断。看起来到此地求子的不知是泥狐村中人,这狐狸窝的名气可能早已穿进城池无数。
阿塞先从马背上跳下来,果在老槐树下看见了妙姑,少女翘首以盼,见他到来,漆黑的杏眼倏地亮了几分。
“你真的来了。”
阿塞拍拍胸脯:“那自然,我说到做到的。”转身指了指马车的方向,“我家老爷和夫人在后面,你给引个路?”
妙姑一口答应下来,提着直裰上前,见了明幼镜便温温柔柔地叫夫人。明幼镜给她塞了点碎银,只是身体不适,恹恹的不爱说话。
“二位施主请先在庵前上香……小夫人小心脚下。”
妙姑低头说着,又见马车一动,成熟低哑的男音含笑而出:“给你娇气成这样。”
那男人极其高大,穿着一身上好的玄色藏金绸缎,一举一动尽是威严风范,只是戴着一只青黑面具,更显拒人千里之外的森严气度。
妙姑两颊倏地红了,指尖将袖口绞得紧紧的,半天才松开,怯怯道:“小夫人……”
宗苍道:“他是个小哑巴,不会说话。”
说话自然是不能的,要不然就被人瞧出来男儿身了。明幼镜很漂亮地剜了他一眼,跟着妙姑走进去,不想搭理他。
庵里求子的过程相当复杂,将燃香奉入炉中后,妙姑牵着明幼镜的手,走到那尊金漆泥胚的狐仙座下。
“小夫人,您在这里叩拜三回,把愿望在心里念给仙姑听就好。”
明幼镜不太情愿,求助一样望向宗苍,宗苍还了他一个“忍忍”的眼神。没有法子,只能弯下膝盖跪在了蒲团上。
草草磕了几个头,等妙姑一走,便站起身来。
却不想只是这侍弄燃香的功夫,殿上便再瞧不见宗苍等人的身影。
明幼镜在大殿内逛了一圈,没有找到人,便拐过老槐树下,往人少的后院走去。
这一走不要紧,在后院的禅房后,看见了一个神色憔悴的尼姑正跪在地上,被一个男人扼着颈子啐到脸上。
“你什么意思?什么叫这个是女孩儿?”
“我花了那么多银子,不是要你给我一个女孩的!”
这声音熟悉得很。
正是他那个好哥哥,明钦。
他今日两颊凹陷,活似一具行尸走肉,哪里还有昔日的体面形容。明幼镜听他口气,似乎是在怪罪那个尼姑没有送来男孩,可是——那尼姑只是个普通凡人,这种事要怪,难道不该怪福喜仙姑么?怪她有甚么用处?
而且,明钦为什么会出现在尼姑们居住的禅房里……
明幼镜隐约意识到,自己许是撞见了一桩不得了的秘辛。
他正要更靠近些听一听,一抬头,却猛然对上明钦那双血丝密布的眼。
……糟了,被他发现了!
明钦浑身一震,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老槐树下,又在明幼镜身前生生顿住。
“……明幼镜?”
明幼镜不敢回应,唇线绷紧,不发一语。
明钦看上去神智不清,上下将他扫视一番,碎碎呢喃道:“不对,你不是他……呵,他最是阴险,虚荣,不要脸的货色……穷酸东西,不过是生得有点姿色,腿一张傍上老爷,就以为能坐到我头上去……”
虽说很清楚自己在这个哥哥心中是什么形象,但是被这样直白地当面羞辱,明幼镜还是觉得脸上密密麻麻地一阵刺痛。
明钦好像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他呆呆地望着天,喃喃细语起来。
“我自小挑灯夜读,寒窗十载换了个功名,却只因官宦子弟的一句栽赃便灰飞烟灭。我含辛茹苦,做着明家的脊梁柱,而他呢?”
明钦轻笑起来,“他到了天上……寻仙问道,长生不死去了!他以为我不知道?哼……说到底,他难道不该感谢我?若非是我,他哪有今天?”
原来他是这样想的。
把亲生弟弟打上咒枷,作为炉鼎供给修士使用,哪怕最后油尽灯枯、惨死山头,也该感谢他这个做哥哥的。
“他可以甚么都不考虑了,可我不行。我得给明家留后啊……”
说到此处,明钦怒气更盛,抓过一旁尼姑的发尾,喝道,“没用的东西!为什么偏偏生不出儿子?他妈的……你知道村里的人都怎么说我的吗?报应,哈哈!我倒要看看,等我有了儿子,谁还敢说甚么报应!”
他们说他体面了一辈子还是穷体面,事事不肯居于人下,却又事事闹出笑话。弄得家底掏空,亲友疏远,靠着卖弟弟维持体面,报应到自己老婆身上,活该三十了还子嗣无出。
报应?
去他妈的报应!
他什么也没做错,哪儿来的狗屁报应?!
那尼姑面色苍白,脖颈上两道青紫印子,被掐得说不出话来。
明钦状若疯魔,扼着她的脖子,又看向明幼镜。
看见他微凸的小腹,忽然扯出一个极难看的笑容。
“小姑娘,你也有孩子。”
“是男孩儿么?”
“我……我给你,我给你银子,你给我生个儿子……”
明幼镜怔在原地,被他这番荒唐的说辞搞得不知所措。
明钦却抖着手凑了上来,袖子一抖,掉出稀稀拉拉几块铜板,落在明幼镜脚边。
“给你……都给你……”
他贪婪地舔舐了一下干涩的唇,颤着枯枝一样的指尖,便要往明幼镜的小腹探去。
“砰!”
身着黑衣的男人赫然出现,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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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钳住了明钦的领口。就这么曲臂一提,一个大男人便似小鸡仔一样离地而起,被他轻轻抛出十丈远,陡然掀起闷声巨响,扔在了尘土飞扬的院落中。
阿塞也跟着跑过来,此刻惊魂未定,想到方才宗老爷面具之下冰冷的暗金瞳孔,一时全身寒战不已。须知宗苍平日里虽说不怒自威,实际上却出奇的纵容,几乎从未见他动气,更遑论动手。
这样一个气度森严而举止端重的官老爷,居然也会动武……
宗苍望着明幼镜,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怎么都不知道反抗一下?”
又看向明钦,“这腌臜玩意儿。早知如此,便该让他死在那夜的狐精幻境。”
……
约一炷香前,明隐庵偏殿。
妙姑捧着一桶红头竹签,递给宗苍道:“老爷,要不要抽一枚吉签?”
宗苍正遥遥望着明幼镜跪在狐仙像前的身影,闻言道:“我不信这个,多谢。”
见少女目光殷切,又叹一口气,从中摇了一根签子出来。
妙姑拿在手中细细瞧着,却不说话了。
那签上写的是:“今奚为奚据?奚避奚处?奚就奚去?①”
既非吉言,也非谶语,仿佛喟叹询问,真是前所未有的怪事。
她也没有多说什么,将竹签收好,说等下再交给师姐解签。
宗苍也没有拦着,他目光沉沉,穿过纷纭的香客与袅袅的供烟,落在明幼镜身上。他在狐仙面前叩拜完毕,看起来虚弱疲惫,大概已经被体内的阴气折磨得倦怠不堪。
尤其那一身裙装禁锢了动作,只能像千金小姐一样规矩板正,一身天真气息都被收敛下来,活似谁家深宅大院里锁惯了的小小铜雀。此时坐在香火沸盛的佛堂庙宇间撑肘拨着香灰,长长发丝顺着脖颈滑落,公主也没有他娇贵。
不知是谁从他身前经过,明幼镜捏着膝头绸缎,将裙摆提起了一些。两条笔直的小腿微微交叠,裙子顺势被夹进腿缝中,露出雪白的、纤细的脚踝。
宗苍心中一瞬间闪过念头:老子一只手便能把这对脚踝牢牢按在榻上,叫他逃也逃不脱。
他意识到这念头不对,逼着自己移开目光,暗暗观察起四周情状。
庙中暂未觉察到魔修的气息,好似这满院的妖邪气息都被镇在什么东西底下,无法显露分毫。
真是古怪到了极致。
不多时,妙姑走了过来,见宗苍神色有些复杂,不知该怎么将解签交过去。好在宗苍看见了她,伸手道:“已经解签了?辛苦你。”
妙姑把解签的纸条放到他的手心,宗苍没有看,因为只这稍稍分神的功夫,明幼镜便不见了。
他不由得觉得头疼:那孩子真不叫人省心。
再头疼也得去找他,不能叫他自己行走在明隐庵中。好在先前送给他的戒指有追踪之效,没费什么功夫,便在后方禅房处探到了他的气息。
结果便发现他一动不动地站在树下,任由明钦羞辱,乃至对他动手。
宗苍很清楚,修士不得对下界凡人动武,这是三宗共识的底线。
只可惜,天乩宗主从来不是个有底线的人。
宗苍望向明幼镜:“还愣着作甚,不杀了他么?”
28. 弁而钗(3)
要杀么?
明幼镜望着地上枯槁的男人,说实话,他没有什么情绪起伏。
他没在意过这个哥哥,自然也无所谓对方说什么。
只觉得明钦这辈子一直活在旁人的眼光之中,十分可悲。
体面、尊严、荣耀……不过就是挂在额前的胡萝卜,叫他一辈子为之辛苦拉磨罢了。
明幼镜不会想杀死一头自己把自己逼上绝境的驴。
于是摇摇头:“不要。”
“为何?”
少年轻轻地在宗苍耳边道:“我怕你滥杀无辜,被钉在獬豸柱上呀!”
院中走上几个老尼,明幼镜连忙噤声。身着灰蓝直裰的老尼对他二人拜了一拜,她们布满褶皱的脸上好像被漆蜡封点,干涩枯裂,轻轻牵动一下嘴角,便引得大片颜色斑驳脱落。
她们拉过面如死灰的明钦与那位瑟瑟发抖的尼姑,一言不发地把他二人带回了禅房深处。
好似这一桩风波从未发生过一般。
明幼镜一言不发,指缝里却微微渗出薄汗,日头之下,脊背却涌上一阵寒意。
……几个老尼拖走那名尼姑时,他注意到了一件事。
那尼姑小腹凸起,仿佛是有孕了。
腹中一阵翻江倒海,说不清是恐惧还是单纯的不适。宗苍注意到他面色有异,问道:“还能行吗?不行的话我们回府,改日再来。”
明幼镜攥着衣角,低垂羽睫,闷闷道:“能行。”
……
奉香过后,宗苍与明幼镜被安排到了明隐庵为香客准备的禅房之中,妙姑称今夜便会有福喜仙姑的侍者前来,验过二人诚心之后,便会安排送子事宜。
只是奇怪的是,宗苍和明幼镜不能住在同处,而是被分到了两间屋子。好在阿塞表示自己会守候着明幼镜,不会让他出什么意外的。
宗苍看起来倒是没什么不放心:“那我就把镜镜就交给你了。”
阿塞拍着胸脯打好包票,明幼镜却心想,这小子混得很,见面第一天就对他又亲又咬,宗苍放得下心来,他可放不下心。
于是将阿塞关在了门外,也不顾对方如何委屈发誓,淡淡道:“我怕我身上的香味儿熏着你。”
阿塞忙说不熏不熏,他喜欢还来不及,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掉进了明幼镜的圈套,再怎么扒拉门,小美人儿也像听不见一样,不再搭理他半个字。
明幼镜难得清静,倚在床头懒懒地打呵欠:“你看他像不像被关外面的狗?”
胖貂从榻下窜出,听着阿塞挠门的动静儿,倒真有点像小狗。近距离望向宿主,他围着狐裘靠在瓷枕上,裙子紧贴腰身,浑圆鼓起的小腹愈发惹眼。
胖貂总觉得他同从前有些不一样了,刚刚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宿主浑身上下都是张扬勃发的生机反骨,而现在却变得温柔乖巧,像一朵含苞带水的小白花。
娇气,柔软,满身水雾,不管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像个天真的小动物,带着一身化不开的稚气。
明幼镜用足尖点着它的脑袋:“指数应该又累积不少了吧,我要换点新的东西。”
这下山历练的朝夕相处简直是刷指数的绝妙时机,胖貂都记不过来有多少次的增长机会了,看完面板,给了他一个惊人的数字:“现在有200个。”
“这么多?”明幼镜心下快慰不少,总算不枉费他这些天又是撒娇痴缠,又是投怀送抱,“那我要换点狠的。”
先选了一件保守点的,“纤纤玉腿”。胖貂觉得很不理解:“你这腿天天遮着,谁也看不见啊。感觉性价比不高。”
“你懂什么?”明幼镜眉眼间浮现几分暧昧神色,“有人爱看啊。”
在庙前,有人盯着他的脚踝,直勾勾地看了半天呢。
另一件正在挑选着,又看见了面板后面的隐藏商品。
[内媚体质]:**肉. 文主角受必备***水**催*
这怎么全被和谐了。
虽然被和谐,但是后面还是贴心地备注了一行小字:一摸就出水,百试不爽,包掏空总攻身子的。
明幼镜着实想象不出来宗苍那体格被掏空的模样,不过既然要换点狠的,这个确实够狠了。
“就这个吧。”
阿塞咚咚咚敲了三下门,明幼镜下榻,伏在门口,也回敲了三下。
这是二人实现约好的暗语,明幼镜担心隔墙有耳,要将哑巴小姐一扮到底,因此不能开口。阿塞有什么话想对他说的时候,就像现在这样敲门。
“小夫人,你知不知道福喜仙姑的故事?”
明幼镜屈指敲一下门框:什么故事?
“你和宗老爷去后院的时候,妙姊姊告诉我的。我听完以后,心里毛毛的,想讲给你听听看。”
阿塞开始讲了。说的是泥狐村中有一位哑女,肤白体丰,身材娇小,脸儿和眼珠都圆圆的,是个极有福态又极稚气的长相。
可这样一个姑娘,却是生来痴傻,心智不过十岁孩童。她家中人都不喜爱她,嫌她是个累赘,哑女便只能自己在乡里巷间找小孩玩耍。
她小的时候,尚且还好。可是长到十八九岁后,巷子里和她玩的便没有孩子了。孩子们家中的大人都警告他们不要和哑女走得太近,说她“身上脏”。
孩子们远离她,可是男人们却喜欢接近她。哑巴姑娘痴傻呆滞,被男人挟持了也不反抗,连声音也不能发出,就那样乖乖和他们回家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哑女的肚子也一天天大了起来。她的阿父从村里的老庙寻来草木灰,兑着毒水,要她喝下去。可惜哑女肚子里的孩子十分命硬,庙里的人都说这孩子不吉祥,是阎王派来讨债的。
她阿父也不知是害怕还是耻辱,此后就在村里逢人便说,他女儿不知好歹,和狐狸媾和,肚子里是个妖怪,因此顺理成章地把哑女赶出了家门。
此后的事情便无人得知了。只知道几个月后村中人在山岗后找到了哑女,她怀中抱着一窝狐狸,脖子被指甲生生挠破,露出鲜红的喉管来。
再往后,福喜仙姑的名声便在村中流传开来了。
明幼镜听完,半天都没有反应。阿塞很急切的:“小夫人,你要不然还是别装哑巴了。感觉……太不吉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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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明幼镜沉默一会儿,敲了四下门:不用担心。
阿塞抓耳挠腮,正欲开口,却见一群红衣男人从院外走来。这群人面上都戴着一个青黑色的狐狸面具,脖子上也挂着沉甸甸的佛珠。
……这就是妙姑所说的,福喜仙姑的侍者了吧?
他忙将房门打开,这七八位侍者鱼贯而入,灯笼则挂在了房檐下,将地面映照出红光大片。
门又这样关上了,阿塞费劲地扒开一条小缝,想看一看里面的光景。
离得挺远,其实并不能看见什么。只能看见那七八个人高马大的侍者围在窄窄的一方矮榻边,将明幼镜的身影遮得严严实实。偶有人影晃动,可以透过缝隙看见明幼镜的背影。
他的长发垂落,洁白的狐裘搭在腰间,露出雪白纤细的后颈。似乎是抬起头来看着周围的侍者们,足心抵着床榻,弯着膝盖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
像是群山中的一朵花儿,有点试探又有些恐惧地面对陌生人。
侍者们的声音低沉而模糊,阿塞委实听不清楚。只觉得这群人很古怪,甚至……有些不太像人。
他们从站着,到半弯下腰,再到跪在榻边。动作僵硬怪异,喉中不断地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就这么围坐在明幼镜身旁,森然的面具遮掩了神情,只有干燥的嘴唇露在外面,时不时地用舌尖舔舐一下。
阿塞脑中很乱,不自主地联想到了很不好的事情。
从前,他在山里见过一种山狼。这种山狼雄多雌少,放在别的种群,都会为了争夺配偶而争抢的头破血流。
但是那种山狼不会。在它们的族群中,雌狼是受害者。
它们会逼迫雌狼和每一只求偶的雄狼交合,直到雌狼力竭而死。
哪怕族群无法延续也无所谓……这种低劣卑贱的野物,就算违背存续的法则,也要欺凌可怜的雌性。
阿塞见过它们所谓求偶的场景……不知怎的,竟觉得与现在的景象如出一辙。
片刻过后,只见明幼镜身形一动,像是被什么东西骇住,猛然抖动着往后抖退缩了几分。
狐仙侍者们将掌心搭在自己的腰间,几声脆响之后,阿塞看见一条条毛茸茸的、蜷曲的兽尾,争先恐后地甩了出来。
明幼镜的手腕不知被谁抢先一步扼住,哑巴美人低低地哼了一声,尝试把手腕抽出来,未果。双手都被束缚着,他便无法挣扎,也无法继续后退,只能抿紧粉唇,颤颤巍巍地被围困在这一方窄小的床榻上。
狐仙侍者……难道也是狐狸?
不对……
阿塞心头渐渐涌上不祥的预感。
事情不太妙……
他想起宗苍的嘱托:有任何异样,务必前来告知于我。
结果才刚刚回头,便对上一群同样大眼瞪小眼的村夫。
“奇怪,我们还没进去,灯笼怎么挂上了?”
阿塞心里咯噔一声:“你们是谁?”
“还能有谁,福喜仙姑座下侍者啊!妙姑没跟你说我们要来?”
他们……他们才是侍者?
那……屋里的那些,是什么东西?
29. 弁而钗(4)
此刻进到房间里的人是一群怪物。
阿塞隔得远,只看到了它们露出的尾巴。
明幼镜却能看见更多。
红衣从它们的身上流泻而下,挂在臂弯间,堆成粘稠的、血一样的东西。面具下的下颌与脖颈上隐约可见粗糙的绒毛,一路爬满裸.露的胸膛,像是某种走兽的皮肤。
兽类和人类的不同就在于羞耻心,人类会想要用衣裳遮蔽自己,兽类不会。
若非用一枚面具遮隐了样貌,明幼镜甚至觉得,自己能清晰地看见那一只只狐狸的脸。
衣不蔽体的家伙,却戴着面具。
禽兽也会想到戴上面具么?
还是说它们不是不想以真面目示人,而是无法以真面目示人。
想到那夜狐仙幻境看见的人面狐。据说这种狐狸没有脸,它们会从人身上剥下自己喜欢的面孔戴上,如果找不到合适的,或许就会选择面具这种方式。
为什么只有脸呢?剥皮怎么不剥得彻底一点,干脆穿上完整的人皮,不是更保险么?
当这群家伙脱下身上的红衣以后,明幼镜明白了。
它们跪在榻边,那样高大的身形跪在地上,喉中沙哑而兴奋地重复着两个音节。
“妈妈。”
妈妈?
毛骨悚然。
明幼镜很难不想到阿塞讲起的那个故事:被凌辱的哑女,她死前抱着的狐狸,还有被撕裂的喉咙。
那些狐狸也会把她当作妈妈么?
这样想起来,他们身上那层红色的东西,倒是像极了……
胎衣。
明幼镜薄粉指尖将床单深深掐出褶皱,垂在胸口的长发不住颤抖。
他尽力克制着胸腔内的恐惧,可是当那个怪物扼住他的手腕,往自己的方向带去的时候,明幼镜的脊背还是瞬间僵硬了。
不知是谁将烛光吹灭,四下陷入浓稠的黑暗之中。
明幼镜的指尖颤得厉害,他感觉自己碰到了绒绒的毛发,像是狐狸的皮毛。这群怪物的身上居然是温热的,强硬地攥着他的手腕,似是祈求着他的爱抚。
……不对。
双手都被禁锢住了,明幼镜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还有这群怪物兴奋的呼吸声。
绒毛从指缝中溢出,他想挣脱都无能为力。
腥臊的气味,属于野兽的气味……浓郁地包裹着他。这群没有开化的狐精,匍匐在他身边,索取着属于“母亲”的爱抚。
可对于明幼镜来说,他清晰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这才不是母亲和孩子其乐融融的戏码。
这群恶心的东西在求偶。
它们好像并不知道“妈妈”是什么意思。热烘烘地凑上来,抓着明幼镜的手腕、脚踝,在他的身上留下自己的气味。
明幼镜却不能说话,不能发出声音。
他必须扮演好“哑女”的角色,否则,很难想象后果是什么。
大腿被狐尾缠绕、收紧,腿根处一阵刺痒发麻,空荡的裤角被捋起来,缓缓推上去。
狐尾探进了他的裤管之中。
“妈妈,妈妈。”
明幼镜感觉口鼻被那潮热湿黏的狐爪捂住了,浓到化不开的气息萦绕在他的鼻腔中,叫人分不清身在何处,是禅房,还是狐狸窝,还是其他什么地方?
他看不清,但是狐精们却能看得清清楚楚。
半张低矮的床榻,一位纤瘦而年轻的小美人。香甜的气息在空气中四散弥荡,漆黑的长发凌乱散落。
他有一双极其媚气的眼睛,镶嵌在略显幼态的白嫩脸蛋上,又娇气,又惹人心怜。
而此刻,那一双雾蒙蒙的桃花眼里藏进浓浓的黑色,瞳孔失焦,眼眶里蓄着泪意,好像是强行压抑着,才不至于掉下泪珠。
可怜的小母亲。
狐狸们的嗅觉极其灵敏,它们无数次地闻见过这样美妙的味道。这座庙庵里时常弥漫着这种气息,但是没有哪个人像这个小美人一样,如此甜美,如此诱人。
可是,明明是那么可怜可爱的一个小母亲……
为什么腹中却已经有了别的孩子?
妈妈是它们的,只能是它们的。
必须要清除掉妈妈身体里的阻碍才行。
丝嗬的声音回荡在耳畔,狐精的说话方式很难理解,但是出乎意料的,明幼镜听懂了。
—妈妈的孩子是谁的?
明幼镜不能说话,只能打手势。
—你的夫君的?他时常欺侮你么?
……怎么这种事也要问。
明幼镜顿了顿:没有。
—妈妈知道我们问的不是这个欺负。
明幼镜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明白。
—他比你年龄大很多吧,你是他的童养媳?
明幼镜摇头:不是。
—那你看上他什么,有钱有势?”
明幼镜低垂睫羽:不是。我是真心喜欢他。
—喜欢到巴不得给他生儿子?
明幼镜耳根都红透了:……对。
狐狸们面面相觑,咧出几个叫人脊背发麻的笑。
—妈妈,你撒谎了。
—这个孩子是一只鬼。妈妈,不要他好不好?
—有我们就够了。
狐尾慢慢地滑落出来,稍稍一甩,水珠顺着蜷曲的尾巴尖一滴滴掉在榻上。
“刺啦”一声,小哑巴美人低低呜咽着,双手被反剪,身上披着的狐裘也惨遭扯碎。
瓷白的足尖抵着深棕软榻,微鼓的小腹失了保护,被一双双大掌贪婪地抚摸上来。
从下至上,大力揉捏。
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狐精们低低的絮语,评判着他的小腹,他的身体,他的一切。
鬼胎好像也在不安地异动,凄寒阴气在灵脉中大肆流窜,全身都如坠冰窟一般。唯有狐精发烫的掌心仿佛烧红的烙铁,隔着裙子的布料,在他的小腹上用力按压摩挲。
好、好疼……
强烈的下坠感传来,一阵一阵的抽痛使明幼镜面色苍白,肩头战栗不已。
哑巴美人的粉白指尖雨幕似的抖个不停:不可以,不要。放开我。
推拒之间,已然扑簌簌落泪,将胸口衣襟打湿。
怎么办……
该怎么逃出去……
明幼镜紧闭双眼,捏到了手指上的钢戒。
原本坚硬冰冷的戒指,此刻正在微微发烫着。
而只是这一瞬间,倏忽有甚么东西咬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尖锐的,流着涎水的犬齿,循着他那细嫩颈子,贪婪地咬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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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宗苍垂目打坐,暗金色的纯炽阳魂在他的周身流转,将整间禅房的寒气悉数屏退。
妙姑端着茶案,一步步送到宗苍手边:“宗老爷,您的茶。”
宗苍道声多谢,阳魂收敛起来,便又是一番与普通下界中人别无二致的神色。
他轻轻揉搓茶盏,暗金色的瞳孔里氤氲着薄薄烫意,忽道:“白日里明钦身边的那个尼姑,叫什么名字?”
妙姑回答:“她的法号是离默。”
“她似乎比你们年纪大一些。”
“是的,离默姐姐比我们都有经验。”
宗苍环视四周,又问:“在庵里听你同阿塞讲的那个哑女的故事,很有意思。”
“原来宗老爷听见了。”妙姑神色不改,“不知您听完后,有何感受?”
“……我实无悲天悯人之心,亦无所谓感受之谈。”顿了顿,“只觉得那位父亲,当真是十分之愚昧。”
毕竟自己的亲生女儿,腹中子嗣究竟属于何人,有什么要紧?他既不能护好自家女儿,又觉得她受人凌辱可耻,实乃天下第一懦弱之人。
妙姑轻声道:“倘使宗老爷是那位父亲……必然不会如此待自己的女儿。”
宗苍低笑一声:“我早已举目无亲,就是嘴上如何正义凛然,也只是口头说说罢了。”
禅房内悄然寂静下来。
妙姑不发一语,宗苍将茶盏落在案头,茶水轻晃,显出少女一双漆黑如点墨的眼。
他怎么会举目无亲。
他带来的那位哑巴夫人,还有那夫人腹中的孩子,不都是他的亲人么?
男人低沉如钟磬的声音平静传来:“小姑娘,你们这座庙庵建得很好,福喜仙姑很有本事。只可惜你们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眼睛盯到摩天宗上。”
不该把阴灵咒下在明幼镜身上。
他站起身来,眼风笼罩着案头这位年轻的小尼姑。
她或许也是谁家的女儿罢。
……但那又如何。
他虽不似凡人愚昧,但同样的,也没有凡人的慈悲。
……
阿塞一口气跑遍了整座后院。院中不知何时起了大雾,夜幕笼罩下,禅房好似一孔孔的狐狸窝,火红的灯笼都点了起来,斑驳如血,溅在每一间房门前。一片模糊之间,分不清天南地北,只看得见地上潮湿的狐狸爪印。
看见不远处窜过的几道身影,蓬松尾巴,尖尖耳朵,风声呼啸间,像是掐着嗓子的娇笑,又像是孩童低低的夜哭。
没人知道宗苍在哪里,他只能强忍恐惧,挨个房间寻找。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骤然在一扇门前停下了。
他闻见了血的味道。
那扇门前,汩汩地流淌出粘稠而暗红的鲜血。阿塞头皮发麻,控制不住自己推门的手,“吱呀”一声,将虚掩的房门缓缓推开一条缝隙。
血红的灯笼光晕下,妙姑淌在血泊之中,身上满是火焰烧焦的痕迹。
她的脖颈从中间折断,像是一根烧断了的绳结,承受不住头颅的重量,骨碌碌地滚了下来。
阿塞缓缓抬头,宗苍将榻上的黑色大氅提起披上,扶了一下鼻梁上的面具。
他回过头来,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嗯?是你。”
30. 弁而钗(5)
阿塞全身仿佛遭雷击中,嗓音颤得不成样子:“你、你杀了妙姊姊……”
宗苍指尖一动,地上的女尸瞬间化为飞灰:“你口中的妙姊姊,是一具以自己肉身豢养狐精阴灵的行尸走肉。”
“什、什么?”
“阴灵无实体,如若想要行动,必须依附在实体生灵身上,其中尤以死人最佳,甚至可使死人‘死而复生’。”
阿塞嗫嚅着唇瓣:“什么意思……”
“意思是妙姑已经死去,只是凭借阴灵附体,获得了与活人一般无二的音容笑貌。”
妙姊姊已经死了?怎么可能……
不对,宗老爷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再度抬起头来,面前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经将长刀拔出刀鞘。刀尖燃着青黑色的火焰,掠过地上积血,引起血洼瞬间沸腾。
阿塞大惊失色:“您、您是神仙?”
宗苍没有回答,反问他:“你来找我,是镜镜那里出事了?”
阿塞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慌忙点了点头。
宗苍握着刀柄的指节猛地攥紧:“去找他。”
他运气化符,走出爪印造出的鬼打墙,面前的景色终于清晰不少,阿塞一眼便看见了那棵盘根错节的老槐树。
“咚——”
不知是谁人重重敲了一声锣,四下长长地吹起尖锐嘶哑的唢呐。
只见无数面无表情的尼姑鱼贯而出,每个人的臂弯里都是一只襁褓,手腕上挂着血红的佛珠,长到垂及膝头,在风中喀拉作响。
宗苍立刀,冷声道:“把镜镜交出来,否则便烧了你们这狐狸窝。”
尼姑们齐齐咧开嘴笑了起来,一笑,脖颈处不断颤抖,好像头颅要被风吹掉一般。
“我们早就死了。”
“我们从未活过。”
“你能拿我们怎么办?”
宗苍不与她们废话,无极重重劈下,黑色的火光顷刻间将众人淹没殆尽。
老槐树下浓雾翻卷,簇拥着一座古老小巧的轿子缓缓抬入。八只颜色各异的狐狸抬着一座空轿子,踏过黑火燎原,欢喜又得色地摇着脑袋走了过来,似是要引他二人到其他地方去。
宗苍持刀跟随而上,阿塞不敢自己待在庵里,赶忙也一同跟了上去。
一路张灯结彩,狐狸唱歌,锣鼓喧天。定睛一瞧,好大一座古庵,竟活似间妓.院娼.馆!
原先不苟言笑的尼姑们三三两两结伴出门,轻飘飘的直裰裹着酮体,佛珠也似珠络一样装饰着细颈,袈裟好似舞裙一样随风飘扬,笑声一串串结作银铃。
“天啊……这里,是被那些狐狸施过法术么?怎么变成这番模样……”
宗苍意味不明地低笑一声:“原本就是这番模样。”
“不对,从前我来这里的时候,都是正常的啊!”
“那我问你,福喜仙姑送的小孩,都是从哪里来的?”
阿塞愣了愣:“当然是她动用神通变出来的。”
“倘若真有凭空造人之法,修道之人何必追求起死回生,皇帝将领何愁没有征兵劳役?此间万物轮回大道,不可凭空捏造生灵。”宗苍顿了顿,“所有送出去的小孩儿,自然是有人生出来的。”
阿塞很茫然的:“谁啊?”全身陡然大震,“……您是说,这些尼姑?”
他虽然年纪尚小,但在世俗里摸爬滚打这样之久,也明白这猜想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明隐庵的尼姑与娼.妓无异。香客求子,便是要接引到这些尼姑的禅房中……直到尼姑有孕,再由某种邪术,施加给求子的妇人身上。
但是,有的妇人原本腹中就有孩子,想要生下男孩……
那她们原先的腹中女胎去了哪里?都死了么?
抬轿的狐狸忽然止住步伐,在一扇小小的红漆门前停下,拽着金铜色的门栓,把红漆门拉开了。
房间内只点了一盏房间内只点了一盏薄灯,房门刚刚推开一条缝隙,香甜诱人的香气扑面而来。
垂纱后浅浅探入一只雪白的裸足,足尖粉润漂亮。淡青色的薄纱直裰松松笼着两条笔直纤美小腿,其下空无一物,衣角随着摇晃的足尖上下摇摆。
那青纱直裰宛如蛇蜕,轻飘飘地覆在身上,在微微凹陷的腰窝处堆叠起来,露出少年两截白嫩堆雪的大腿。他的长发像是洒了一身的浓墨,铺在宗苍的手背上,绸缎一样柔软。
明幼镜好像没有意识,也不说话,就在灯下用一双水润的眸子望着他。
他的胸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串菩提珠,垂落下来,像是佛祖凝固的泪。
宗苍呼吸微紧,上前握住他的手:“镜镜?”
明幼镜不声不响,抿紧粉唇,将手抽了出来。
他抽出手的一刹那,整个人就像春水一样融化了。长发和雪肤融为一体,像是烧尽的白蜡,榻上只余一件轻飘飘的薄纱。
狭窄的房间陡然变成幽深的长廊。无数个黑洞洞的窟穴之中,变幻着离奇莫测的光影。大多都模糊不清,唯独一位黑发白衣的纤细少年分外惹眼。
“咚——”
锣鼓骤起,面前的少年消失了。四周重新归于平静,从眼前黝黑的隧洞之中,慢慢走出一个人。
她身着村中最为常见的花袄红裤,丰满的身体将衣服撑得几无余量,再往上的脖颈处,却是鲜血淋漓的豁口。
一只狐狸脑袋挂在断裂的脖子上,凭借半根脊椎骨藕断丝连着。她似乎笑了起来,声音却是从豁开的喉管中嘶嘶发出的。
宗苍眯起眸子:“福喜仙姑。”
“仙长,你现在应该什么都明白了吧。我是谁,明隐庵是什么地方,想必从一开始,就没瞒过你的眼睛。”
宗苍平静道:“你是几百年前死在泥狐村的哑女,生前遭人凌. 辱,被生身父亲抛弃。村中有人家盯上了你腹中的孩子,于是在你生下儿子以后夺走了他,塞给你一窝野狐狸,骗你那就是你生的孩子。”
福喜仙姑点点头:“是啊!我无依无靠,又是个傻子,狐狸崽子和我的孩子,我根本分不清的。那狐狸饿极了,可我没有奶喂给它们……它们便咬开了我的喉管,喝了我的血,长大了。”
宗苍继续道:“你怨气不平,死后凝聚为阴灵,在某些魔修的帮助下,吞噬了山中狐精,坐化为邪仙。那些人给你建了明隐庵,你驱使狐狸为自己打探,将穷人腹中的男胎练作婴灵,注入求子的富贵香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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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内。久而久之,仙姑送子的传闻也开始兴起,你食香受俸,愈发成长起来。”
顿了顿,又道:“可是你名气越大,求子之人越多。你不知从何处寻找足够男胎婴灵,而在别人的提示下,你想到了一个法子。”
福喜仙姑赞许道:“是的。我想到了,我打掉那些香客肚子里原本的女婴,给这些死去的女婴注入阴灵,让她们做我庙里的尼姑。等到有求子的香客再度上门,我就让她们和香客媾和……如若怀上的是男胎,便送将出去。如若是女胎,便留下来,继续做尼姑……千秋万代,永垂不朽!”
她欢快拍起手来,倒真像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仙长,你和这位漂亮的小兄弟猜的一模一样,他真是你的好徒弟!只可惜……你心里对徒弟的想法,却不怎么见得人吧!”
她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怜悯:“青直裰,菩提珠。你将我庙里的尼姑视作娼.妓,可在你的意念里,你的徒儿偏偏是一副小尼姑的打扮……好仙长,你的徒儿也如娼.妓一般么?”
宗苍瞳孔里的暗金色骤然深了几分,振刀而出,面前妖邪瞬间化作一缕青烟。
几只狐狸哒哒而过,奔向的地方,一抹明亮的桃红色像是坠入泥潭的一瓣桃花,此刻正糜艳地绽放着。
明幼镜身着那件曳地的裙装,撕裂的狐裘难以遮盖胸口,露出大片雪白胸膛。
他身边则是数个戴着狐脸面具的狐精,满身土黄绒毛,面具下的嘴巴咧到了耳根处。
少年脖颈上一圈密密麻麻的暗红齿印,不止是涎水还是什么东西,正淋漓地从他的颈子上蜿蜒滑落。
他就这么仰起头来,柔软的呼吸声缠绵缱绻。
隐约察觉到了失控的氛围。那件残破狐裘慢慢解落,雪白的小腹失去遮挡,露出浑圆鼓胀的弧线。
几个狐精的掌心抵在上面,他们像是揉捏着软白的桃儿,用力按压,贪婪抚摸,直到粉白的肌肤上留下一道道紫红的指痕。
而明幼镜却似浑不在意一般,嘴角挂着宠爱的笑意,上翘的眼尾浓浓地藏进柔情。
他在宠溺地包容着这些狐精的行为。
宗苍即刻意识到:他被这群狐狸蛊惑了。
他持刀上前,俯下身来,低声道:“镜镜,醒醒,该走了。”
明幼镜睁着一双水汽朦胧的桃花眼,像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你和这些狐狸没有关系,你不是它们的母亲。”
宗苍一字一句道,“你是摩天宗的小弟子,明幼镜,我的徒弟。想起来了么?别被它们骗了。”
明幼镜的瞳孔清澈至极,宛如两片透亮的冰鉴。
他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摇了摇头。
宗苍眉心深蹙,刀锋依然立起。
既如此,只能先将这些妖精杀了——
明幼镜忽然抬起手,按住了他的刀柄。
他悄无声息地坐起身来,握着宗苍持刀的手,抿起唇瓣,恳求般望向他。
宗苍怒极反笑。
“镜镜,你在求我不要杀了这些东西么?”
这些赤身裸. 体,在他的身上留下印子和涎水的,恶心的妖精。
镜镜在求他不要杀了它们么?
31. 临江仙(1)
无极的刀锋上腾起青黑色的暗火。
刀尖在明幼镜的胸膛前停住,因他在前,无极无法靠近那群狐精一分一毫。
宗苍掐住少年雪白的下巴,俯下身来,沉声道:“镜镜,让开。”
他从未用这般命令的口气呵斥过明幼镜,如若少年清醒,定会意识到这语气有多恐怖。
明幼镜静静地望着他,掌心慢慢向上,贴近宗苍的手背。
他的掌心柔软而发冷,微微渗出一些薄汗,比宗苍的手纤薄了太多,需要合掌紧握,才能勉强覆盖男人的手背。
宗苍竟有一刹那的出神:镜镜还是那么年轻的孩子,哪里都是还未长开的模样。
纤细的手指轻轻绕过他的指缝,落在了刀柄上。
明幼镜将无极握住了。
镜镜这是要夺他的刀么?
他一时竟然不知道该不该说这孩子不自量力,他想要从他的手中夺刀么?
明幼镜忽然直起身子,扬起脖颈,唇瓣在他的面具边缘蜻蜓点水地蹭了一下。
像是小动物亲昵而试探性的贴近,莫说是亲吻,连撒娇都算不上。
而宗苍的胸口却似被重杵狠狠夯动,金钟磬响,余波绕梁。连紧攥着刀柄的虎口,也在这一瞬间松动了。
无极落到了明幼镜的掌心。
一百四十余斤的重刀,压着他那截细瓷般的手腕,却出乎意料的,没有把这段薄瓷压碎。
刀锋随着他扭转刀柄的动作而转动,顷刻之间,已经对准身后的狐精!
青黑色的火焰瞬间腾起,顺着狐精的皮毛燃烧起来。
众狐精嘴角的笑意瞬间冻成了冰,然而此刻逃走已经太晚了。无极在半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掠过之处,狐毛宛如飞絮纷纷。
浓稠的血液喷洒而出,眼看就要溅到明幼镜身上,却在半处被一截袍袖挡下。
血迹全部溅在宗苍的袖口上,没有沾染少年干净的眉眼半分。
明幼镜惊魂未定,方才抬起眼来,便见那件漆黑大氅兜头罩下。
他呆呆地攥着衣襟,愣了一会儿,连忙把无极拿好,恭恭敬敬还回去:“宗主。”
宗苍的眼神有些复杂:“你是清醒的?”
“啊……是!”
明幼镜不好意思地咬了咬唇瓣,“我差一点就被它们迷惑啦,不过您给我的戒指在保护我,所以还清醒着。”
他以为宗苍会夸奖他,谁知对方将长刀一收,语气不能再冷:“清醒着还让它们碰你?”
宗苍捏住了他的脖颈:“你自己瞧瞧,它们往你身上弄了什么!”
明幼镜茫然道:“不就是一些口水么……”
“……不就是?”
宗苍用力揩了一把他的肌肤,“你还是个男孩子,连这个也不懂?”
他这一下略失方寸,明幼镜吃痛地低哼一声。宗苍却似听不见似的,收手道:“自己找地方弄干净。”
明幼镜委屈极了:“你怎么能对我这样,我把那些狐狸都杀了!你教我的刀法,我用的不好么?”
宗苍背对着他:“我叫你去弄干净,不明白?”
妈的,这老男人喜怒无常,真难伺候!
明幼镜胸口蕴着火气,一下站起身来,把肩头大氅一脱,狠狠掷在了地上。
宗苍语气更恶了几分:“干什么?非在这种时候闹?”
“我闹什么?我身上不干净,怕脏了您的衣裳!”
他双眼通红地瞪着宗苍,上翘的薄红眼尾噙出几滴泪,又用手背狠狠抹去,头也不回地冲出了这座狭窄的禅房。
宗苍也是一肚子窝火,想到他颈子上的那些牙印,还有那些肮脏斑驳的痕迹,就觉得额角一阵一阵抽痛。
他根本一点都不知道爱护自己。他还眼睛亮亮地冲他笑,他怎么笑得出来?
他倒宁愿镜镜害怕,伤心,掉着眼泪扑进他的怀里求他安慰爱哄。
现在倒好,人家根本不需要。
还炸着满身绒毛,丢了他的衣裳,逃出了他的掌心。
这个小混蛋……
宗苍的手背上青筋盘动,似乎极力压制着怒火,却忽听老槐树的方向传来一阵异响。
糟了。
镜镜方才是不是往那边去了?
……
阿塞被倒吊在树枝上,脖子上的铜狐狸吊坠落下来,在半空中像摆钟一样颤晃着。
原本该死去的妙姑缓缓从阴翳中走出,她勾着手指扯住阿塞的吊坠,忽然笑出了声。
阿塞嘶声道:“放开我!你是谁?怎么扮成妙姊姊的模样?”
“小兄弟,我就是妙姑啊。”妙姑放下手来,“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明明我该死了,可现在又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她像是很畅快一样,长舒了一口气:“——我早就死了!是被你的好母亲亲手杀死的。”
阿塞本来在奋力挣扎,听到这句话,全身都僵住了:“什么……意思。”
妙姑坐在老槐树下的石头上,笑眯眯的。印象中,妙姊姊是个温柔、胆怯,又十分辛苦悲伤的女子,阿塞从没见过她笑得这样开怀:“我从小在庙里,作为一个尼姑长大。我没有父母,没有亲人,唯一知道的就是,等我长大后,要去接待香客,为他们怀上男孩儿。”
这些事,宗苍已经和阿塞说过,但是听见妙姑亲口所说,还是叫人遍体生寒。
“从前,我一直都在想,等我攒够钱,我就从庵里离开,哪怕是给人当牛做马,也要看一看外面的风景……离默姐姐也是这么想的,她节衣缩食,忍饥受冻,终于在一个深夜里,带着一包积攒的细软翻墙逃了出去……”
妙姑抬起头来:“然后我就看见,在她踏进阳光的一刹那,头发和牙齿开始剥落,身上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尸斑……我用尽全力把她拉回来,我们两个就这么沉默地对坐了一晚上,什么也没说。”
“在那以后,我才知道,原来我们这些人早就已经死了!我们是被扼杀腹中的女胎,靠着仙姑的神通才能装成活人模样……一辈子行尸走肉。”
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走到阿塞面前。
“你知道么?你的母亲,其实,是我的母亲呀。”
“她怀上我,六个月,诊出来是个女胎。于是她来到了明隐庵,想要把肚子里的赔钱货换成男孩儿。”
“仙姑的侍者变给了她一副灵药,把我生生地杀死了。再后来,她如愿被仙姑赐下一个儿子,成了别人的母亲。”
铜狐狸吊坠猛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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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颤,阿塞齿尖发抖。
“你……你是我母亲的……”
“是啊!我才是你母亲的亲生女儿!”
“你来明隐庵的第一天,我就看见了这枚吊坠,知道了你的身份。多可笑……他们想着要一个儿子养老送终,可却赶在你前面双双暴毙,怎么说不是一种报应呢?”
阿塞虽处于天大的震撼之中,听见这句话,还是奋力反驳道:“你胡说!我父母都是好人!”
妙姑的眼睑像是压着阴云,“是吗?”
那个女人来到明隐庵的时候,妙姑心里还藏着一丝妄想,哪怕自己的亲生母亲有一点点愧疚,一点点自责……她也觉得,活着没有那样苦了。
但是那女人握着她的手,感念开口。
多谢仙姑大恩大德,帮我驱走了那个孽根祸胎。如今天赐麟儿,全家上下总算是有指望了。
而她的生身父亲就在其后,阿塞就是他和离默姐姐所生。这男子显然已经对明隐庵的内情深知如故,在妻子远去后,上前抚着妙姑的肩膀,深笑道:“我还想要第二个儿子,仙姑,帮帮忙?”
……她是他的女儿啊。
她是他的亲生女儿!
她是死的,是会动的尸体,是可悲的躯壳。她什么也做不了,连逃出明隐庵的围墙都做不到!
有时候她也会想,倘使自己是真的行尸走肉就好了,倘若无法意识到这些痛苦就好了……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一对夫妇为他们年幼的小儿子买来饴糖,百般宠爱地哄着他吃下去。那颗糖她也有吃到,在他们来到明隐庵的夜里,父亲搂着她的腰,笑眯眯地送进她的口中。
再也不必想了……
“阿塞,如若你知道你所有的幸福,都是用我的死换来的,你还会这样心安理得地站在我面前,说自己的父母是好人吗?”
妙姑抬起手,隔空握紧。阿塞瞬间被窒息感所笼罩,脸颊浮起青黑乌紫一片。
模模糊糊的,仿佛又回到了初见第一日。他饿得前胸贴后背,恍恍惚惚,看见年轻的姊姊提着灯笼前来,摸摸他的头,给他喂了热粥。
妙姊姊过得好苦啊!她衣角的补丁,卷毛的布鞋,伶仃地站在香火缭绕中间,拿着签筒为香客卜吉。许多次阿塞来看她,她都跪在地上擦着大殿的地板,膝盖磨得血紫见骨。
她说,自己没办法招待香客,只能干这些脏活累活。
阿塞当时居然还说,没关系,我会为你找来香客的!
所以这一切其实是因为他吗?
如果没有他的话,妙姊姊是不是也就不用过这种日子了……
窒息感愈发强烈,阿塞眼前一阵阵发黑。在意识即将被窒息的潮水吞没前,只听一声符箓破响,电光火石间,勒在他脖颈上的力道倏地断了。
倒吊在脚踝上的绳索也松了,阿塞摔到地上,袖中的石符也骨碌碌滚了出来。
明幼镜手持火符,默念咒诀,施法缚住了妙姑的身体。
妙姑阴阴笑起来:“天阳符?有意思,小小庙庵,竟然惊动了摩天宗弟子大驾。”
明幼镜也笑:“大驾称不上,只是碰巧路过,捉两只狐妖罢了。”
火符抵着妙姑脖颈,一字一顿,“你说是吧?福喜仙姑。”
32.临江仙(2)
妙姑笑而不语,头发和肌肤则开始逐渐脱落下来。她的脖颈从中断裂,断头扭转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却仍是属于妙姑的那张脸。只是无论是身上的红袄还是丰满的身材,分明都是那位福喜仙姑了。
血淋淋的喉管里咯咯笑起来:“小仙长,你师父把你教得很好!若非这一枚天阳符,阿塞早就没命了。可叹我们这些妖煞神佛不惧,却对天乩宗主的东西半点奈何不得……”
明幼镜神色不变:“你吞噬了妙姑?”
“呵……是那孩子活得太苦了,甘愿把自己交给我……她说,只要不再那样痛苦,哪怕是变成妖怪,她也愿意呀。”
明幼镜只觉得不可理喻。把意识和肉身都交付妖邪,这种事岂不荒唐?行尸走肉于世间,倒不如一死了之。
她就这样恨阿塞吗?
福喜仙姑笑得畅快:“小仙长,恨,是天底下最毒的毒药,也是唯一的长生之法。只要有恨,就可以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明幼镜不愿同她废话:“我腹中这婴灵是你弄出来的吧?你为什么要利用裴申做这种事?”
福喜仙姑似乎微弱地叹了口气。“啪”得一声,身上的缚妖索断裂了。浓雾席卷缠绕,原本矮小的身材只在须臾间膨胀如山,身上直竖起坚硬毛发无数,巨大的狐尾重重落地,震开大地裂缝万千。
福喜仙姑的本体!
锣鼓喧天,漂浮的红灯笼围绕成环,将明幼镜束缚在老槐树下的方寸间。
无数人面狐自浓雾中蹿出,嘶嘶尖啸着就要向他扑来。
明幼镜连忙运气破煞,将将躲下福喜仙姑落下的恶爪。正想再从袖中窜出镇灵符箓,不想骨髓血脉中一股阴寒翻涌,腹中婴灵异动作祟起来。
……怎么偏偏在这种时候!
一时不察,狐精的巨尾便扫荡下来,明幼镜结印阻挡却不敌巨力,脊背“砰”得撞上了老槐树。阿塞穿过浓雾,将他扶起来:“你还好么……!”
明幼镜咳出一口淤血,脸色苍白,眉心紧皱。卷起自己的袖子,薄薄肌肤下的血管浮现出青黑色,阿塞也惊叫起来:“你的脖子上……这是怎么了?”
糟了,这福喜仙姑怕不是催动了他体内的阴灵。
明幼镜意识愈发混沌,脑中刺痛不断,眼前好像只剩下跳跃嬉笑的人面狐。
对了……之前宗苍说过,这些狐狸会把别人的脸剥下来给自己用……
能别剥他的脸吗?
好多个指数换的呢……
“退后!”
一道黑金刀光从天而降,风刃将明幼镜逼退丈余。阿塞连忙扶住身下苍白脆弱的美人,明幼镜恍惚间抬起头来,却觉得有什么东西覆盖到了自己脸上。
……是宗苍那只青黑色的鹰首面具。
听见了刀锋顿入肺腑的声音,旋刀一拔,血肠遍地。明幼镜在面具上揩了一把,湿漉粘稠,全是暗红的血。
浓雾纠缠的地方,只能看见宗苍的背影。那一刀从福喜仙姑的头顶直接劈到了尾巴,山一样的邪煞像是一块水豆腐,就这样四分五裂了。
断头的人面狐掉在明幼镜脚边,好似砍头的死鱼,不住地扑腾着。
宗苍伏妖的手段堪称残暴,只见狂焰自无极刀身的刻纹上燃起,在半空中腾跃炸开,瞬间点燃了纷飞的血雨。
福喜仙姑被烈焰所包裹,却依旧是带着笑意,那笑声被烟熏得沙哑,在半空中飘飘渺渺地回荡着,直到与灰烬一同散尽消逝。
“轰”!
震天撼地的巨响过后,整座明隐庵夷为平地,连带着明幼镜身后的老槐树都被卷入大火之中。
大雾被疾风哗然吹散,男人自半空缓缓落地,双袖被风鼓动,仿佛鹰翅翻飞。
明幼镜口中像是被什么东西堵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面具太大又太重,他需要扶着边缘才不至于从鼻梁上滑落,他的心怦怦直跳,几乎能听见自己乱糟糟的呼吸声。
狂燃的火光宛如冰冷而华贵的鎏金,从宗苍高挺的鼻峰、压低的眉宇,以及那双暗金色的深邃瞳孔深处滚烫地倾泻下来。
他凝望着福喜仙姑的残骸,如同遥望寰宇的、威严冷峻的猛兽。
宗苍摘面具了。
就这么……随意地摘了下来。
他居然长这个模样……
好、好……
明幼镜从眼眶的孔洞中偷偷抬眸,偏偏宗苍也正巧垂下目光,深邃锋利的暗金双眸带着轻描淡写的揶揄:“偷看老子?”
“你……”明幼镜方寸大乱,若非有面具遮隐,一张雪白小脸都要红得滴血,“我没偷看。是你、你自己摘面具让人看的。”
宗苍嗤了一声,接过他手里的无极刀。见周围烟尘四散,持着面具边缘,给他取了下来。五指熟稔地一扣,又把它戴回了自己的脸上:“谁说让人看?”
明幼镜很是失望,而宗苍却忽然低头,在他耳边沉声道:“……可只让你看了,镜镜。”
明幼镜的双腿陡然软得不成样子,面皮也烧得厉害,在心中胡乱地想:这是什么手段?三言两语,竟叫人站也站不稳了。莫非真如他所说,看了他的脸,便是被他下了咒……
宗苍好笑道:“看来是我长得太过老丑,把你吓坏了。”
明幼镜瞪着他,半晌,哼了一声:“明明阿塞也看见了!”
阿塞这才悻悻把眼睛睁开,诚然他被那妖邪四分五裂的模样恶心得够呛,早就捂着眼睛不断干呕起来。宗苍的真面目是一点也没瞧见,懵道:“什么?”
明幼镜恨铁不成钢:“没什么!”
阿塞哦了一声,又大惊小怪起来:“哎,方才那些尼姑去了何处?”
“这些尼姑的躯壳要靠福喜仙姑的邪力来维系,她既然伏诛,这些早已死去的行尸走肉自然也只能消散。”
也就是说,这偌大的明隐庵,此刻算是真正灰飞烟灭了。
阿塞半天才开口:“妙姑的尸体……也烧掉了?”
宗苍:“无极所过之处,万物尽焚。”
明幼镜:“……这未免也有些残忍。毕竟,妙姑也算是受害者,也很可怜啊。”
“可怜甚么?天行有道,万物自有命数。靠着阴灵之法苟延十余年,又甘愿以肉身供养邪仙,致使邪煞滋生不断,为的却是一点虚无缥缈的恨意,要杀一个一无所知的无辜之人……”宗苍的声音听不出半点起伏,“如此执念,只是叫人软弱的笑话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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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塞默默地听着,却无法接受自己是无辜的。甚或方才的一瞬间,他也觉得,妙姑对他的恨,仿佛理所应当。
明幼镜却听出几分不对味:“妙姑若想杀他,大可早早动手,何必等到今日?”
宗苍走到那棵快要烧尽的老槐树下,隔空一推,整棵焦枯的老树轰然倒地。
树干化作灰烬纷扬而去,只余一段焦黑的,足有二人高的嶙峋骸骨。
明幼镜凝望片刻,觉得很熟悉,再看宗苍手中无极,登时了然:这仿佛也是一段龙的脊骨!
“泥狐村的地脉就是被这东西所扰动的。”宗苍平静道,“这是一条邪蛟化龙时断裂的一段脊柱。此龙困于地底,被自己的脊柱所镇,是拔骨自戕之举,经年累月,怨气不平,邪煞滋生。庵中狐精,乃至禹州魔修,都汲取它的灵肉滋长,同样的,也把炼化的阴灵供给于它。”
明幼镜想起他的不归之夜。难不成那些夜晚,他就是在找这个东西?
阿塞瞠目道:“那……可得好好把这脊柱钉牢,莫要叫它跑出来了。”
宗苍却勾唇一笑,径直上前,握住那尖锐的脊骨末端。
“何必?”
他臂膀发力,手腕一旋,大地倏地震颤起来。皲裂的裂纹盘旋交错,那柄深入地下的脊骨也被缓缓拔出,尖端淋漓滴下一串浓黑的血。
只在拔出的刹那,龙骨顿时化为齑粉,随着满院的灰烬,飘飘荡荡地飞入半空。
“既然有人想借机引我破开此龙封印,倒不如遂了他的愿。”
他这一席话说的豪气干云,再一低头,却见明幼镜呆呆地站着,小脸上沾了些许飞灰烟尘。
少年摊开掌心,那股青黑色流转的阴煞之气已然扫荡一空。再看小腹平坦如昔,那磨人的婴灵也消失不见。
他有点落寞似的:“鬼胎……没有了哎。”
“福喜仙姑都没有了,这由她邪力滋养的阴灵自然也没有了。”
宗苍说完,见他还是愣愣地捂着小腹,不解道,“你很可惜那东西么?”
明幼镜咬着唇珠不说话。
宗苍无奈:“镜镜,你不开口,我怎样明白?”他走近一步,想为他拂去脸上灰尘,却又觉得这举止太过亲昵,只能生硬地负手道,“你还在生气?”
明幼镜绞着袖口,迟迟抬眸,小声哼唧着嘀咕了句什么,没等宗苍听清,又被冷风吹透,结实地打了个喷嚏。
宗苍自是不能明白他那拐弯抹角的小心思,只能叹了口气,解开衣襟,将大氅一脱,抖开罩在了少年肩头。
穿在他身上将将及膝的大氅,落在明幼镜身上,却长及脚踝,眼看就要拖地了。洁白的下巴尖藏进宽大领口,手指也被袖角全然盖住,连薄粉指甲都露不出半截。
宗苍用力裹了裹纤细的小美人,揽着他的脖颈道:“这回还丢么?”
不等明幼镜回答,又阴阴威胁,“再敢丢地上,把你这一身都扒了。”
……阿塞心想,这神仙原来也会顽笑,真是稀奇。
却见明幼镜露在发丝外的一截白嫩耳垂悄悄覆粉,不知不觉,已烧红一片。
他就这么拥着身上大氅,低低地,乖巧地哦了一声。
……嗯?
33.临江仙(3)
宗苍的衣裳有一股极其沉郁的,属于兽类的腥气,掺杂着隐隐约约的铁锈味。
明幼镜坐在水池旁,抱着他的衣服,脑子有些晕晕的。
这是他们留在别院的最后一晚,明日便要启程渡江,前去禹州城与甘武和危晴汇合。宗苍本想他体内阴灵咒既除,不如先一步回摩天宗去,而明幼镜执拗得很,非要同他一起去禹州城。
如此,只能先遂了他的意愿,多带个挂件在身上。
“想什么呢?”
宗苍卸了衣物,从池边缓缓走来。
明幼镜仰头看了他一眼,瞬间就不好意思了。平日里穿着宽袍大氅不甚明显,此时脱下后,叫雾气蒸湿的布料紧贴肌肉纹理,结实的腹肌与宽阔的背肌像是堆叠的山块,透着叫人腿软的力量感。
总攻的身材名副其实啊……
宗苍将面具摘下放好:“你已经洗好了?”
明幼镜点点头:“嗯嗯。”
他在宗苍到来之前就已经泡了蛮久的池子,把身上的狐骚味儿洗得干干净净。
此刻乖乖把手举高,将洁白的两段藕臂凑到宗苍面前:“你闻,一点味道都没有了。”
绵绵的芳香与属于少年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的确叫人心旷神怡。宗苍捉住他的手腕,细细看了一回,忽道:“日后回摩天宗,给你把这个弄了去。”
他指的是明幼镜身上的炉鼎咒枷。
明幼镜茫然道:“你不要我做炉鼎了吗?”
宗苍额角一阵发麻:“镜镜,你到底知不知道炉鼎是要干什么的?”
明幼镜当然知道,但是嘴上仍说:“……帮你修炼?”
宗苍默了片刻,无奈长叹一声,随手敲了下他的额心。
“干什么打我呀!”明幼镜委屈道,“我不懂,你教我不就好了?”
宗苍咬牙切齿:“你连这个都不懂,从前还说那些胆大包天的话?还敢动用媚蛊?”
作出一副浪. 荡痴心模样,结果掰开一瞧,却是颗纯白又软嫩的山竹。
明幼镜的长发散开,垂满膝头,在他的指尖绕来绕去:“我只知道媚蛊能让你注意到我呀!”扯着他的袖子,很可怜地求道,“宗主,你多教教我好不好?怎么样才能做你的炉鼎啊?”
宗苍喉中一哽,扶着额角,阖目道:“……日后再说。”
为了避免明幼镜再说出甚么离奇之语,蛮横地打断了这个话头,“看见你身上还有印子,再去洗一回。”
明幼镜讶然:“哪里有?哪里呀?”
他站起身来,身上披着的、属于宗苍的那件大氅被风吹起两角,露出两段修长洁白的小腿。
宗苍心口陡然一颤:镜镜里面什么也没穿。
他眼睁睁看着大氅在明幼镜雪白的肩头半挂不挂地耷拉着,浑似春宵初起,叫人拿衣服一裹便送出来。只是少年眉眼间并无多余媚态,只有清白的一片天真澄澈。
……那样清澈如镜的眼睛,倒映着他此刻复杂的脸色,显得他的任何念头都浑浊不堪了。
宗苍蹙眉,烦乱道:“跟你说有了,去洗!”
明幼镜虽有不服,到底还是听了他的话,衣裳一解,踏进水雾之中,慢慢下入池内。
他就这样飘飘荡荡地哼起了一首歌,好像是泥狐村传唱的童谣,白词滥调的,全靠那一口清亮的嗓子,唱出几分鸟雀儿般的无邪。
宗苍沉浸在池畔雾气间,捏紧鼻梁,小腹慢慢涌上不好的预感。
他不是明幼镜,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此刻在想什么。
镜镜没有引诱,没有媚态勾人。
是媚蛊的作用么?
还是他就这样可耻地,在这没有任何挑逗意味的歌声下,邪念毕露了。
宗苍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离开池畔。
不,想必是欲望久而不泻,才会在此时邪念滋生。
既是如此,疏解掉便好了。
……
福喜仙姑既除,龙骨钉业已拔出,泥狐村此行也该落幕了。
明隐庵就这样被捣毁,村中之人无不怨声载道,只说庵里这么多年给村民带来了多少福祉,那仙姑本身是狐狸还是神佛又有甚么要紧?倒是自己的香火钱白白捐出去,连个响儿也没听见,其中的苦又找谁去诉?
民怨难平,水壅必泄,不多时便有耳听六路者打探到了一条:那位多管闲事伏妖的仙长不日便要乘船渡江,此日正携了他的小徒儿在榴花渡口吃团茶。
于是拖家带口地前去讨说法,远远地却见一黑衣男人正襟危坐在茶摊前,鸦黑的华锦映着日光,波光粼粼仿佛黑浪织金。
那男人面覆黑铜,一把威武骇人的大刀占了半面茶桌,手持茶盏,沉默不语地望着熙攘人群后的大江。就这样一坐,却似一尊镇庙的尊神,说不出的英武森严。
既不是摸骨算命而脸上长个大痦子的瞎老道,也不是满口文绉绉的正派小白脸修士。其威严气度,就这么远远一瞧,便不自觉地短了气焰,连上前对峙的神气也没有了。
众人正犹豫着,却见那位许久不见的明老爷一瘸一拐地穿过人潮,颤巍巍走到了男人面前。
隔得甚远,听不清二人在议论什么,只听明老爷声音嘶哑:“呵……他,他就是我弟弟又如何?我家待他已是仁至义尽……!若非是我们家,他早就……”
男人轻抿团茶,背风道:“十九年来风雪,天阶鹰松落月。我说错没有?”
明老爷的脊背狠狠一震:“你、你怎会知……”
男人从怀中掏出了甚么物什,掷到他怀中:“你自己瞧。”
大江上商船泊入,不知是谁家小童失足落水,正好栽进满载鲜鱼的罗网中。但见一少年利索凫水潜下,好似一尾灵活的玉白锦鲤,不多时便将小童高高抱起,露出一张清新动人的面庞。
两岸喝彩不断,将众人的目光引去好些,一时竟无人注目明老爷此处风波。
宗苍撑肘,望着商船处鼎沸喧嚣,向明钦道:“令尊令堂是在我摩天宗的天阶下捡到的镜镜,彼日他身上有两件物什,一为丝绸软剑,一为金箔纸笺。笺上写的,正是那十二字。”
顿了顿,续道,“那剑已经烧断,状如废铁,不知被你家人丢去了何处。纸笺刺金,便被令尊令堂拿着到城中典当,好巧不巧,碰见了何家中人。”
言及此处,宗苍低笑道:“何家人花重金买下那枚金笺,只叫尔等好生养着镜镜,待到七八年后,他自会来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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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老爷,我说的可对?”
岂止是对……根本活似亲临其境,简直分毫不差。
连带着那柄早不知被他父母丢到哪处山洼的残废软剑,此刻也被丢到他面前。剑身似乎被人想办法修缮过,可惜已是无力回天,只余呆板残缺的一段废铁。
明钦不知还能再说什么,握着那段残剑,该认的都认了。
宗苍淡淡道:“你与明隐庵的死尸姑子媾和,阴气入体,已无几日活头了。去找你妻子寻个安稳地方,僻处好坟茔,把自己安葬了罢。”
明钦双膝一软,面如死灰地下跪:“宗主……救命!”
茶盏已经空了,宗苍起身持刀,将那柄残剑收起,只留给他一个高大而森冷的背影。
……江岸之处,阿塞手中提着一只鱼篓,正蹲在水边紧张兮兮地等着。江面上春波横叠,他不由得在心中暗暗地想:大江的鳜鱼,都是深深埋在底下的,徒手想要抓来,想必难办得很!
正要起身来看一看,却见江面上粼粼一动,硕大的一尾肥鳜便被人抛将出来。阿塞连忙探篓去接,正好接到,可惜鱼肥力大,小半个身子压上去,方能勉强合篓。
那捕鱼少年一甩脑袋,简直像只灵活的水漂,就这么三下五除二地游上岸头来。
他双足赤裸,身上也湿淋淋,海藻长发顺在肩头,水珠便顺着微翘的鼻尖一颗颗流下来。
阿塞还没习惯他这个样子:“小夫人,你胆子真大!”
“还叫什么小夫人?”明幼镜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叫哥哥!”
他二人自出泥狐村以来,仗着宗苍的财势,在榴花渡口好生撒野了几日。此刻明幼镜顺着怀中白貂的尾巴毛,和鱼篓里的鳜鱼大眼瞪小眼,颐指气使地命令阿塞去找人把鱼给他烧盘菜。
还没得意半晌,便听一道低沉喑哑声音从背后传来。
“整日撒泼,一点正形没有!”
明幼镜一下子跳起来:“宗主!”
他两条腿还赤.裸裸地荡在外面,此刻扑到他怀中,水珠和泥巴蹭在宗苍的衣角上,把上好的布料搞得一团脏污。少年眼睛亮亮的,粉白的脚丫踩着他的靴子,满脸都是笑意。
宗苍推开他:“把衣服换了去。”说完,便提溜着他的领口,把他塞进船中。
一阵撒泼打滚的埋怨迭起,又把宗苍弄得满身是水,这才将将罢休。
阿塞见宗苍走出来,问道:“宗主,你们明日就走?”
宗苍漫不经心地答了句:“就走。”眼睛却还是钉在船上,看见明幼镜撩开帘子,露出莹白的巴掌脸,嘴角也不自觉地勾起来,“真是个祸害。”
阿塞抱着鱼篓,心里慢慢腾起个念头:他二人终究是要到山上,做那一对神仙眷侣去的。只是此后种种情状,想必都与自己无关了。
“你日后当如何?”
阿塞猛然回神:“打算就在禹州城内过活……手脚勤快些,怎样也饿不死。”
宗苍点点头:“妙姑的事,不要太放在心上了。”
阿塞没想到这样一个冷心冷情的人居然能看透自己所想,一时不由得十分惊诧。
而宗苍也没有说更多,远远望着船头换了新衣的少年,轻声道:“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