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饮春风》 前言 首先,二月份就开书一直没更,是因为我买封面儿的美工大大们都是专门有字素群,群里字都是共享的,然后就有不是接我单子的美工拿我书名做一些封面模板,上次有一本书就是这样,我还没发书,书名已经被加了几个字用了(就在有其他美工用我书名做书封模板之后),最近发现了好几个这个情况,重灾区就是约封面多的这本《鹤饮春风》,其次灾区出现在另外两本约封面比较多的书上,比如《画有五千秋》……所以这个开了基本上暂时不更新! 其次,说一下更新情况,目前上架之前日更1k。 然后,这个是长篇,无cp,也肯定是群像,虽然有两个相对主角,但是其实铺开的话,好几条线,江湖、朝廷、玄学都会有一点,所以虽然它现在放在古代言情热血江湖,实际上也算东方玄幻,也算武侠仙侠,甚至会有现代部分……还有一些细节的人物关系主要还得靠大家看,不然就没意思了。 书里会提到的斫琴这一部分,我有在学,但如果没有道长修的话,估计最后是个没声儿没型儿的东西。而且一转眼就快两年了,还没做完…… 最重要的一点是章节名,章节名最前面的【xx·xx】是年月,按照六十甲子纪年纪月,参考的纪年和纪月是从599年末属于戊午年开始算的,而历史环境背景也基本上按照599年开始这段时间展开(这里参考的主要是文化、经济、官制等,不包括战争和重大历史事件),文章的叙事并没有按照时间顺序来,开头跳的会比较勤,后面故事展开了,就基本上按照时间顺序走了。 有很多点如果点破,人物的性格就没有故事了,所以暂且不提。 慈莲笙 癸卯年丙寅月癸卯日(四七二零年腊月三十)除夕 甲辰年己巳月丁丑日(四七二一年四月初六)修改 于京 首先,二月份就开书一直没更,是因为我买封面儿的美工大大们都是专门有字素群,群里字都是共享的,然后就有不是接我单子的美工拿我书名做一些封面模板,上次有一本书就是这样,我还没发书,书名已经被加了几个字用了(就在有其他美工用我书名做书封模板之后),最近发现了好几个这个情况,重灾区就是约封面多的这本《鹤饮春风》,其次灾区出现在另外两本约封面比较多的书上,比如《画有五千秋》……所以这个开了基本上暂时不更新! 其次,说一下更新情况,目前上架之前日更1k。 然后,这个是长篇,无cp,也肯定是群像,虽然有两个相对主角,但是其实铺开的话,好几条线,江湖、朝廷、玄学都会有一点,所以虽然它现在放在古代言情热血江湖,实际上也算东方玄幻,也算武侠仙侠,甚至会有现代部分……还有一些细节的人物关系主要还得靠大家看,不然就没意思了。 书里会提到的斫琴这一部分,我有在学,但如果没有道长修的话,估计最后是个没声儿没型儿的东西。而且一转眼就快两年了,还没做完…… 最重要的一点是章节名,章节名最前面的【xx·xx】是年月,按照六十甲子纪年纪月,参考的纪年和纪月是从599年末属于戊午年开始算的,而历史环境背景也基本上按照599年开始这段时间展开(这里参考的主要是文化、经济、官制等,不包括战争和重大历史事件),文章的叙事并没有按照时间顺序来,开头跳的会比较勤,后面故事展开了,就基本上按照时间顺序走了。 有很多点如果点破,人物的性格就没有故事了,所以暂且不提。 慈莲笙 癸卯年丙寅月癸卯日(四七二零年腊月三十)除夕 甲辰年己巳月丁丑日(四七二一年四月初六)修改 于京 第001章 【甲戌·甲戌】鹤唳长空魂归去 荆棘千里寻前路 “吁!”立马长嘶,只因有一乞丐模样之人阻住去路。囚车随之晃了三晃,其上由碗口粗木桩做成的牢笼,却连枯皮都不曾因风一动。 照理说这等囚车当中的定然是要犯,可当中人却未受重枷,白衣素面,更连半点刑伤也不见。头上又插着不知从何处捡来的树枝,削磨好充做素簪,尤泠然自若。 押运犯人的狱卒眼中划过片刻的惊疑,继而连嫌恶的眼神也不愿给一个,抬脚就要将迎面而来这乞丐踹进一旁的河沟里去:“官爷我没心思同你计较,饶你……” 大话已经放出去,狱卒却见这乞丐纹丝不动,倒将自己的脚震得发麻——囚车上押送的人,前几天还是朝中的天上仙,这乞丐若真是来劫狱的,想必不是表面这般简单。 袖不掩臂,面拘如方才受风害了太阳病。唇齿含泥,长舌似信,现下正四肢伏于地上,猛一抬头,更是有蛤蟆之像。 狱卒难得施舍个眼神过去,却见了来人这般一面,当下便抽出腰间的剑,挡在身前,警惕着来人的下一步动作。 “将死之躯,你又何必?夺人躯壳,终非正道。”囚车里坐着那人并未睁眼,也不知是睡熟了,还是沉浸到了自己世界。 只是如此落魄时,说什么好像也没有份量,来人照旧不语,忽得从地上窜起三尺高。狱卒见了,不愿再多生事端,只驱马疾奔。 正逢来人扑将过来,竟是阴差阳错触到囚车中人。奈何囚车疾行,来人复又被直直弹回来处,滚落河道,不知死活。 眼看着便要误了时辰,狱卒扬鞭踏尘,心中尚且在叹这囚车中的国师,可曾算到这秋后问斩的吉时,竟是给自己准备的? 正因为分神思索,众狱卒无人注意到已然悄然变化了面相的国师,竟然有几分像适才冲上来那乞丐的模样了…… 泥水挂了满身,对于乞丐来说早已习惯,哪里会有什么不适?可今日忽然觉得粘腻恶心得紧。想要从河沟里爬起来,脑子里却又混沌得很,张口难言。 不知何方响起的铮铮泠泠回荡在脑海,这乞丐只觉得头昏脑胀。风过簌肃,秋日的霜寒终究带来几分清明,渊唳云站起身来,脑子里回荡着另一个名字——当朝国师,晏亭鹤。 踉跄了两步,渊唳云狠狠得甩着脑袋,几乎要将头颅摔下去才罢休。方才停下来片刻,抬起右手下意识掐出来的手诀,只叫渊唳云伸出左手狠狠去掰。 “晏亭鹤你给我出去!” “我不是你,我是我,我是……我是谁,我是……”低头看向一直系在颈间的墨玉,渊唳云眯着眼摇晃,拌蒜般的步子,又溅起一串泥水。 口中呢喃着,方才要从河沟走出去的人不知何时又重重砸了回去。琴音依旧在回荡,似是有着摄人心魄的神力,泥地里辨不出人形的渊唳云朝着远处的黛青山滚去。 只因琴音所引,这一曲渊唳云冥冥之间觉得熟悉,可无论如何也叫不上名来。 再看那黛青山上,一女子牡丹花裳,金丝锦绣,刚才收了琴,适才一曲《黄泉引》为亡人而奏,此时曲罢,负琴归途。 这女子想必并没有注意到山下还有这样“一摊烂泥”,甚至连自己到底是何人也分辨不清…… 第002章 【甲戌·甲戌】曝尸隔山难收殓 云长离谷化飞烟 未闻泣诉,琴音中悲悯先起。裴鸣月再归松下,并无因由:兴起之时,往来而已。 于天地之间孑然一身,昨夜至今,惟明月清溪相照,松影作陪,偶有来客,无非归岫长云…… 世人常言:爱琴人心性多清雅。裴鸣月的穿着则似不拘泥于此。桃花面上柳叶青,芙蓉衫上金银绣。再折一支应季的金桂簪于发际,好一似九天玄女降人间。 琴音不知何时又断,裴鸣月眸里闪过片刻的黯淡,指搭丝弦,却没有施力,只望着平整而没有半分断纹的朱漆琴身,其上白玉的十三徽与裴鸣月用来固定发髻的白绫发带映相——云雾朦胧下,犹是刺眼。 抱琴再起,便见得这琴的妙处:如剑出匣缠双鹤,缠鹤有心踏长空。雅极,也妙极。 裴鸣月回首,将目光投向连绵无尽的远山。那一处山上,未必能有云游的师父,但却隔开了裴鸣月与京城,将十数年的怨与愁都变成了刑场外的流言。 “又何苦让这一辈子变成愁愁怨怨?”十几年的故事,裴鸣月还是放不下的。更何况琴额上那块玉佩,还是数月前自己第一次在生辰里见到礼物? 从丝绸商路上来的软玉,据说又称得上是‘暖玉’,最能养人。 收到这块玉的时候,裴鸣月很想好好算一算,这个家以后是不是就真的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卦象乃是大吉。 若说是裴鸣月算得不准,可从小就被师父找上门带到道观里亲传道法,五术对于她而言不过是基础的裴鸣月怎么可能会算不准? 只是千算万算,也没有算过这近乎位极人臣的大家族会一朝倾颓,而大吉背后,是往日门庭若市的裴府唯独剩下自己一个人…… 怕自己的琴音会乱,裴鸣月不敢再去弹那些招魂引路的曲子,唯恐平白扰乱了这片山林。 指尖微凉,心中丝丝密密的乱麻搅在了一起,裴鸣月似是感召到了什么一般,俯瞰山麓,隐约有一股熟悉的感觉泛上心头。 裴鸣月不知道自己的熟悉感从何处而来,只知道朝廷这一番动荡,若非自己是裴家人,日子该是怎样的混沌,依旧会是怎样的得过且过。 左右平民百姓的生活不过是那样的柴米油盐,不逢天灾,不遇人祸,倒勉强总可以温饱——裴鸣月见的也不多,有着外祖家传下来的斫琴手艺,加上裴家没有短缺过银两,裴鸣月完全可以不食人间烟火。 坐下再抚一曲《岐黄吟》,裴鸣月是弹给自己听的。若是山上有什么山精野怪、流云落花、孤魂野鬼能由此受了益,裴鸣月倒也乐得如此。 草木半凋,松竹长青,裴鸣月这一曲似乎没有终了之时,在山谷间往复震荡,原本悦己的琴音惊起小溪对岸枝头上的鸟雀,兜起遮山的烟云,往天上厚得发灰的云间去凑。 鸟归烟云破,水色稠稠,化作轻雨砸落在裴鸣月的琴上…… 山下,泥水里摸爬滚打的人也感觉到了这突如其来的雨,求生的欲望让他站起身来,不想在感受被泥水冲进口鼻的不适。 “你是谁,我本应在……” “这是谁?”泥水还挂在嘴边,轻声的呢喃像在念咒一样怪异。 “什么声音?” “好听!” “他在这里,我又在哪里?” 渊唳云不由自主的随着琴音向山上跌跌撞撞的奔去,口中呢喃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随着琴音一起消弭。 第003章 【甲戌·甲戌】书卷替我拾故梦 此间应是旧相逢 “这人怕不是死了?”正值晌午,秋日里的农耕依旧不得闲,暂歇的村人看到了这混进泥地里的人,不由得大骇,生怕这人真的死在自己地里,官府来查恐难解释得清楚。 身旁同行的老汉显然更多几分经验,伸手探了探地上这人的鼻息:“活着。” 活着,可在自家田里平白躺了这么个人,放在谁身上,也免不了担忧。 “搭把手,与我一起抬到老义仓去。” 老汉说话,先前那中年便毫无疑义的伸手去抬泥地里的渊唳云。只是这人死沉死沉,两个人抬起来也实在勉强。 所幸这老义仓离着并不远,这一阵折腾也没没把渊唳云折腾醒,老汉和那中年人干脆连拖带拽的把人拖到了老义仓里的木板上。 “走罢。” “不看看这人?” “走罢……” “恐怕也是逃难的,南边发水,听说拨下去的赈灾钱款……” “走罢!” 渊唳云听不清晰老汉和中年在说些什么,冲进耳朵的话,也难以理解。 直到二人的声音消失了,渊唳云才恍觉自己无论如何也睁不开眼,甚至连手脚都控制不得,方才想起来继续呢喃,可声音却只停留在脑海里,连胸腔都不曾起伏。 “是因为你?” “你是谁?” “我是落渊庄庄主之子。” “不,我才是!” 即便是声音都发不出,渊唳云还是觉得很累,累到连思考也不想有——至少是一点来自外界的声音也不想听见。好像只有闭着眼睛,在黑暗里才能找到片刻安宁。 周遭终于只剩下安静。 没有琴声,没有人声,没有那个从自己身体里发出来的声音,平和的像是渊唳云真的已经死了。 可是没有,突如其来的飞鸟穿过门户开始乱撞。 “扑啦啦……” “扑啦啦……” 渊唳云想站起身来驱赶,却依旧连眼睛都睁不开,甚至感知不到自己的手指。 “咚!” 偏偏就在这时,不知道飞鸟撞到了什么地方,随着一声闷响,老义仓里面再次安静下来。 看不见、摸不到、没有一丝味道,再连最后的声音都彻底消弭之际,渊唳云终于生出些恐慌。 被套在躯壳里面,出不来,也动不得,渊唳云恍惚之间才忆起晏亭鹤这个名字似乎耳熟的紧。 晏亭鹤是谁?是自己么? 不,自己是落渊庄庄主的儿子。 可是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唾骂、农家、大水、行乞…… 五感尽失的时候,思维原本应该是最清明敏捷的。但渊唳云不一样,就连记忆都好似与他隔着一重山。 他早便听说:人之将死,会看见像蟠螭灯一样流转的一生。可这一生原来是罩着一层纱,看不真切的,临死这一遭倒也确实稀奇。 “扑啦啦!” “扑啦啦,啪,哗啦!” 飞鸟惊起,碰掉了房梁上的物件儿。细看,约莫是谁人留下的古本。只这一碰,竟是纷纷扬扬的散开了,又洋洋洒洒的扑满了不大的屋子。 “扑啦啦……” “扑啦……” “啦……” 想必是飞鸟找到了从老义仓出去的路,翅膀最后又掀动一次纷飞的书页之后,闹出的动静便越来越小,直到又一次消失不见。 只是这一次渊唳云好像看得到了,入目是熟悉的落渊庄。 忽然意识到手中很重的时候,渊唳云低头看看,这才意识到自己尚且还是孩提时候模样。 下意识的将目光放到不远处,果然有一个模糊的身影——模糊,但在渊唳云的脑海中却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第004章 【癸亥·甲子】渊起少岁剑意通 雨落平生世事重 脸上的水不知是汗还是雨,渊唳云只觉贴面的黏腻实在是惹人厌烦,带着些许狠意的抬起手抹了一把,发现滑滑的,不像是汗,也不像是雨,倒像是血。 拿到眼前一看,果不其然是血。只是这双小手,倒不知是谁的。 再低下头去,渊唳云发现自己的目光离着地面很近,就像是从自己腰高的位置在往下面看。 “阿耶,这剑法是祖传的么?” 是谁在说话?渊唳云受惊般猛得转向后方。等回过头来,再看到的就是两个差不多高矮的孩子站在空旷的院子里。 一个身材匀称,便显得和修竹一样高挑。一个驼背又未褪去自小带来的胖,从这个居高临下的角度看过去,竟像个球一样! 渊唳云下意识皱眉,刚想要凑到后者身边去说些什么的时候,又听见一道极其熟悉的声音。 “这是阿耶自己的剑法,称不上绝学,学到精妙,辅以落渊庄的铸剑工艺,也足够让你们在这江湖上稳稳当当。” 声音的主人显然对于自己这剑术是骄傲的,至于面前两个小儿,无疑是这声音主人的两个孩子。 只是两个孩子自小在容貌上便有非一般的差距,若在这剑法的领悟上依旧如此,即便是再公平的父母也总会有偏心的时候罢? “你还不会么?”还是刚才那到声音的主人开了口,随着声音传到渊唳云耳朵里,一个模糊的身影也在逐渐逼近,在还差一点就要撞到渊唳云眼前的时候蹲了下来。 “没关系,你先把这剑握紧,阿耶手把手的教你。” 这位父亲似乎是把更多的注意投在了更弱的孩子身上,可是孩子却带着有意向前靠近的渊唳云一起往后撤了一步…… “你不要怕阿耶,阿耶不是想要……” 不是想要什么?来人的话突然就听不清了。只是渊唳云知道,这句话的全部是:不是想要抛弃自己,只是给自己找一个更合适自己去住的地方。 什么地方更合适自己去住?从江湖里面叫得上名号的落渊庄,到一个鲜有人烟的小村农户家里么? 这就是更合适自己? 所以,看罢!人是会伪装自己的!那个“更疼爱小儿子”的父亲,明明只是把自己最后的愧疚展现给别人看——让抛弃自己变成自己命中注定要离开。 “阿耶……” 两个孩子同时开口,可做父亲的目光却没有在任何一个人身上停留。 只是背过身去,没有丝毫主语的开口,像是在施舍,却不知道在向谁施舍:“你若是想留下也可以,这渊起平生你能从头到尾打下一套,无论做得如何,我便破例让你留下!” “留下?” “留下……” 小孩子口中呢喃着,不知道是不理解这个词的含义,还是嚼不透明明是自己家,为什么要谈“留下”这个词? 可是小孩子连剑花都舞不好,更何谈是这样一套成体系的剑术? 渊唳云突然觉得这套剑法自己很熟悉,熟悉到不用思考,即便是闭着眼睛也可以做出来的地步。 “做啊,做啊!”心里念叨了千千万万遍,可显然没有任何用。 但小孩子居然真的动起来了。一招一式,行云流水,垫步踏地而起,飞身后仰,落地就是一个稳稳当当的虚步,剑也已经从身后,经过身侧平抹至胸前。 这是渊唳云从未体会过的酣畅淋漓。 “鹤儿,你这是在害他!” 鹤儿,晏亭鹤——渊唳云的双生哥哥。 难怪自己连渊起平生都能这般行云流水,原来是因为晏亭鹤! 渊唳云更想逃了……要不是因为晏亭鹤,自己何至于这么颠沛流离的活了一辈子? 第005章 【庚午·戊寅】倏辞仙山众人贺 醉归无月花难折 “鹤儿,这张纸师父留给你,你此去切记这纸上的话,休要有误。”将收拾好的行囊和一柄剑递给徒弟,做师父的又额外递上一张叠好的纸,“师父要陪着你师姐,便不送你了。” 上山时没有轰轰烈烈的欢迎,下山时依旧只有来自师父一句算不上送别的叮嘱。无论是道士的身份,还是阿耶自小的教育,都让年仅十二岁的晏亭鹤自然拥有一种不在乎这些华而不实形式的洒脱。 眼看就要从师父的丹房撤步出门,师父的琴音已然贴到耳边——一如往昔,似乎没有丝毫对于送别徒儿的不舍,那琴音如水却也铮铮,似风却达春意。 “师父,徒儿什么时候能回来?”小时候在庄里面的时候,晏亭鹤也不是只知道学武。身边总有人会说一些外面的事,而且从来不会是小事。 所以晏亭鹤自然也知道,皇宫里面有很多人,而人多的地方,就会像是庄里面,总有人要到你面前来展示一番,无论善恶与图谋,显然不如山上的岁月来的自由。 可是师父并没有回应晏亭鹤的话。就像那一床琴正静静的伏于琴案之上,震动的共鸣在天地柱之间回旋,终于龙吟凤鸣,流淌到另一处天地之间。 “师父?”晏亭鹤不知道师父是不是没有听见自己的话,还是像平日里一样,又因什么起了顾虑,有不好说破的…… 可是这一次下山,对于晏亭鹤来讲,和那一天送别亲弟弟,离开一直朝夕相处的父亲一样。在晏亭鹤心中,有一道化不开的郁结,这道郁结的名字,是思念,也是不舍。 琴音终于停了下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气从帘子里传了出来:“你我师徒缘分未尽,自会有相见之日。” 晏亭鹤早慧,又跟着师父学了这五六年,自然能够听得出这话的言外之意。 “师父,难道国师的身份也出不来宫苑么?” 早就听闻那深宫是吃人的地方。只是晏亭鹤以为这话是对于皇帝的妻子来说的。却想不到朝廷内外,就算是方外之人,也逃不过这句话。 “这国是之多,你不得闲的。”沉默了片刻,晏亭鹤的师父再次开口。这一次的话显然是为了宽徒弟的心,“天地之大,你要去做的事情更多。” “去罢,再留你,你也不得不去这一遭。” 师父不再说话了,晏亭鹤便知道自己现在应当离开了——山下据说有皇帝大批的人马,专门来请自己进宫赴宴。 “师父,可是徒儿学术不精,怎敢……” 一声说给自己听的呢喃,其实终究在晏亭鹤离开山门的时候让做师父的心头一乱,琴音也随之凝滞。 再转身,是从未有过的热闹与恭维。十几岁的孩子,还会是偏爱一口师父做的茶点的年纪,若说对这些灯红酒绿的‘盛世’半分不入眼,晏亭鹤自问还是做不到的。 会三杯酒醉,会诚心开笑颜,会垂眸为别离神伤,也会抬眼看盛世清平——少年人愁别离,更会为了自己可以守护这份盛世而自豪。 “小神仙?” “小神仙保我天下清晏!” “国师大人……” 告醉辞行,晏亭鹤在宫人的指引下,往皇宫一墙之隔的皇家神殿歇息。适才那些上至帝王,下也不低于三品大员的言语声声入耳,晏亭鹤心中稍乱,想起了临别时师父给的字条。 展开来,借着宫内彻夜通明的烛火,看见上面的文字。短短一句话,只让晏亭鹤心魂震荡:命来守安泰,不负天地材。 第006章 【甲戌·甲戌】老故人信念旧事 新来至乱有微词 “这义仓几近荒废,如今竟是又有新人来了……” “自打那件事后,这还是头一次有新人来这义仓。”老汉应着声,心里面也知道开口引起此事的中年人欲言又止的,到底是想要说些什么。 人多是无利不起早的,没有半点利益可言的事情,本就鲜少有人愿意做,更何况是这么个一点油水也捞不到的废旧义仓? “这义仓本就该朝廷拨款集粮,也说不定……” “嘘!”老汉止住了中年男人的话头,示意后者人多口杂,谁也说不定来人是何方势力,两个人不过是村中孑然孤苦之人,靠着这义仓的存在,才勉强有了这份体面。 虽了无牵挂,也不想因为言获罪。毕竟谁也不知道,这份罪责会牵扯到多少人的身上。 二人闭了嘴,进得义仓里头去。因着刚才那一番话,老汉看着义仓里面而今这一副徒徒四壁的模样,心中难免升起几分怆然。 “那小子?” 恍惚之间听见这一句,依旧动弹不了半分的渊唳云在三尺之上的半空,看着自己,又听着这句不知道对谁说的话,在义仓里转了一圈,有些茫然。 “他现在听不见,你大可以说。” 渊唳云以为二人说的是自己,一时间有些想笑:自己分明听得清楚明白,怎么就成了听不见? 只是刚才提起气来,转眼渊唳云便觉得自己像是被人抓住,重重的往地上一贯。没感觉到疼,却又一次哪里也动不了了,只能被迫的在那里听着老汉和那中年男子的对话。 “适才我去迎他,无意间提起来先皇后,你知他是一副什么态度?” “村里的百姓,往日里受过先皇后母族的搭救,即便是先皇后兄长被……通敌叛国的罪名,我们哪一个分不清忠奸?” “即便是如今那……” “休要再说,他又进到院子里来了!” 这时候渊唳云才从二人的对话里面听出端倪来。原来适才这些话说的都不是自己,而是这义仓里面新来的一个二十余岁的小子,似是口出狂言,要人在背后议论上了…… 只是自己那哥哥,不是被云游的方士预言乃是天选之人,可保一方安泰么?何至于又来这些忠忠奸奸——心中没来由的漫开一股忧疑,渊唳云不知道这份情感是因何而起,平复了几次也不见效,干脆放弃。 至于皇后,一直不闻朝廷事的渊唳云在这倏忽之间,却觉得自己似有印象。 皇后?好像是个温柔的人,但也总是在背后挂上明晃晃的忧郁。 谁的背后?自己没有进过宫,又怎么见过皇后是个怎样的人?渊唳云觉得自己又有些困了,不想再让这些与自己无关的一切充斥在自己的脑海中。 “出去,出去!”渊唳云心中默念着,只觉得脑子越来越不清明,混混沌沌的好像又陷入了一种听不懂一切,思绪也没有半分逻辑的混乱里…… 老汉和男子的话变成了一种自己听不懂的语言。至于自己现今身处何处,渊唳云脑海中只剩下迷茫。 “那小子肯定要进来的,若是说了什么,你收着些性子。” “我打听过了,就是村东头王家那个外出求学的,大拟是在朝廷做了官?” “做官何苦来这里?” “你以为何苦……” 其实这件事从头到尾就和渊唳云扯不上关系。所以在渊唳云又一次在混沌中不知道是睡还是昏过去的时候,二人的对话还在继续。 “何苦?”老汉的话终于带上几分讥讽,两人的对谈却在此时戛然而止。 第007章 【庚午·己卯】春色迎面化雨冷 罪责该是几人承 “殿下,不过是一只猫,殿下又何必……” 太监很快就什么也不再说了,只因为面前这位一直软趴趴的,比晒太阳时候的小猫还要软性子的殿下已经抬起头来,只那么盯着他。 这一刻,总觉得这位殿下根本不配在皇宫这种环境里活下去的太监,看到了最上位坐着那位的影子——是了,这宫里边有什么东西是正常的?就连太监自己都不是正常‘人’。 知道自己是拦不住这样一位皇子的,太监还是得履行自己的职责,不能让这位刚才从宫宴上回来的皇子,为了一只畜生,去宴上触圣上的霉头、 在元宵节这等宾主尽欢的日子,皇子也好,重臣嫡子也罢,圣上绝对不希望任何一方在此时此刻给自己闹出幺蛾子来。 换句话说:就算是有也不能闹到宫宴上边去,搅扰了佳节,无论哪一方都是罪魁祸首。 可是小殿下终归是不一样的!先皇后的独子,祖上更有开国之功,皇帝就是不喜欢也得宠着! 更何况,圣上虽然子女众多,比杨承大的却只有一个宫女生出来的庶子,老实之外更多的是愚钝,自然不可能当得起大任…… 所以太监以为自己还是跟对了人的。只要面前这位小殿下一辈子不通敌叛国,不把刀架在他父皇的脖子上边,总也不至于失了势。 都已经入宫做了太监,这辈子也没有什么额外的指望了。能够多送出去点钱,让家里面的兄弟姐妹能够有一条更像人的路可以走,不被自己牵连,就已经是万幸! “殿下,起风了,恐怕要下雨……”太监欲言又止。因为从头到尾他的目的不过是不让小殿下此时此刻找到圣上前头去。 天威莫测,谁敢说圣上会怎么想,怎么做? 不过是一只猫而已,就算是番邦进贡的,这么娇贵的皇子想要,改日再换一只,怕只是会更稀有。 但小殿下杨承似乎是铁了心要给自己的猫讨一个公道,抱着这血淋淋的尸身,奔着宫宴举行的宫殿奔去。 只是小皇子平日里娇惯久了,出门都是有软轿抬着的。现在一十三岁的小孩子,靠着一双腿,在这可能倏忽而至的雨里面,一步步的走——太监突然有些心疼这样的杨承。 原来这宫殿里边,即便是有着再尊贵的身份,也总有无助的时候…… 不出太监所料,这雨顷刻而至。带着雨具,奈何追不上小皇子的脚步。 太监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小皇子明明很伤心,却连一滴眼泪也没掉。只是坚定的往前面跑着,一直跑到那推杯换盏的气氛外,直挺挺的跪了下去。 “殿下!” “殿下,殿下他……” “哪个殿下?”宫人来报,可支吾了半天,连个重点也没有。 天下已定,朝堂内外也正一步步‘肃清’,换成自己的人,皇帝也敢喝得微醉,又趁着这机会佯装迷离,观察身边的每一位臣子与其人的家眷。 被这突如其来的通报扰了性质,皇帝却不想在正月里面见血:“说清楚,哪个殿下,又发生了什么?” “是,是二殿下,二殿下满手是血,现在正跪在外面。” 皇帝下意识的眉头一皱。外面?现在下着雨,杨承的身体一直算不上好,可脑子不笨。这个时候能有多大的事,要他不得不在今晚来扫兴? 第008章 【庚午·己卯】此处帝王不薄幸 凭谁传言乱留名 “国师大人,下雨了,请回吧……” 看着面前和自己年岁差不多的这位皇子,渊唳云心中升起几分悲叹。宫内宫外,朝廷与江湖,原来都有这样的父亲与儿子,是那样的生疏,又淡泊亲缘。 明明自己的记忆里不应该那高墙之内的一切,渊唳云也不知面前这一切为何如此清晰的在自己眼前流转。 风雨扫衣,不只是清寒。被唤的人儿似乎刚才回过神来,不疾不徐的随着引路的太监,缘着遮雨的廊路回殿。 渊唳云只觉得自己和着雨夜的黑暗一同往下坠着,重重的砸了下去。却只是落在地上,为一侧的矮墙阻挡,勉强溅起半片涟漪。 “你待如何?” “阿耶,承儿先母早去,承儿一人独守空殿,可怜陪着承儿自小长起来的玩伴又无故遭此,佳节之日弃承儿而去……承儿要阿耶严惩……” “不过是只畜生。”杨承的话未毕,刘玉宠便敢在私底下把细碎的话吐出来。 蓦地站起身来,杨承再开口的时候,众臣工才注意到,皇朝帝子的威严在这个不过十三岁的孩子身上,已然尽显:“既然不过是只猫,刘大公子何不把自己那只送进宫来,也由着本殿下凌虐?” “凭什么?就因为……”刘玉宠再开口的时候,一直被父亲捧在手里,宠成了纨绔的独子,头一次从父亲那里吃了一巴掌,捂着脸,短暂的不可思议之后,瞥到了父亲的脸色。 终于,刘玉宠转过身去,颤抖着身子跪伏在杨承身后一米有余的地方——不知是夜雨的冷,还是心里迟来的畏惧。 “拖下去,二十板。”皇帝开口了,漫不经心,只是简单的陈述着一项尚不至于死人的刑罚。 “刑部尚书刘和,罚俸半年。” 在儿子抬起头来想要求情的前一刹那,刘和冲了过去,一把摁下了刘玉宠的腰背:“臣领旨,谢恩。” 皇帝眼中划过片刻的玩味,旋即又一次把自己的情绪沉进了深夜,就像是落在积水里的一滴雨,再寻不到片点痕迹。 刘和很识趣,知道自己这独子擅闯宫中,又做出了这等事,皇帝真个有心严惩,只怕一条命丢进去也不为过。 因而这罚,十之有九是怒适才刘玉宠不知场合的那几句话——无论皇帝私底下和这皇子是亲是疏,众臣工当面,驳的便是皇帝的面子! 玉宠自幼娇养,不懂这样的道理。自己也终究会有一天百岁而去,如今这一遭,倒是也能让玉宠长个记性。 需知这当面、背面,上位者的心思实难猜透。哪一面是真,哪一面又是假,一朝行差踏错,便不只是一人性命可以当得…… “起罢。” 就在众人以为这一切就这样轻描淡写的揭过去了的时候,皇帝像是刚才想起了杨承的请求一样:“皇儿的猫养了五年。” “刘和,五年以后,要你那不知天高地厚的逆子,带着他那只猫滚进宫来!” “到时候是杀是虐,全凭皇儿作主。”这后半句话,显然是皇帝给杨承的承诺。 不大的孩子,在寒雨里颤抖着一双手,埋头谢恩。可又有几人理解杨承这背后的咽泪装欢?自小的玩伴不在了,无关凶手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怀里这曾经温暖活泼的生灵,终究是不在了! “是哪里传的?” 昏暗中晃过灯烛,渊唳云又听见了那日引路太监的回话:“外面都在传。” “传二殿下为了一只畜生,要杖杀重臣独子……” “哦。” 为什么只是一个“哦”字?渊唳云想要刨根问底,却发现这个话题已经被草草结束。 第009章 【癸酉·已未】孑然孤身灯一盏 浇山砸石落长烟 灯光昏黄,一簇小火苗在被细心呵护的烛台中摇摇欲坠,山风夹杂着一股逃不掉的寒意,床上的人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倏忽间站起身来,向窗外望去。 屋舍俨然,更有半山梅树,这山野中的农家绝对算不上穷,就连这屋佘中小孩子的衣裳都是整整齐齐,并非用大人衣裳改小,勉强应付的。 即便只是夏布的衣衫也并非所有人都穿得起,在这些农家,多半都是自己织了一匹匹的拿去换钱,最后指不定用什么边角的料子,勉强遮体。 更何况,这只是小孩子不懂,其实这衣裳还有一道内衬,渊唳云如今想起来,那件衣服内里滑滑的,定然还是值些钱,不然也不至于在街头被人抢走——所以这段熟悉的记忆,应当是属于自己的。 那家农户一直没有亏待过渊唳云,也说不准是他那位庄主父亲多少顾念着血缘的情分,时不时与农户打点一二,不然深山里,怎好寻得这样的富户? 耳边总是阵阵嘈杂,渊唳云依稀还能记得自己应当是在老义仓里面才是那两个人提过的。 有人在推着独轮车前行,重物压在上面,车轮滚动的声音很刺耳,有些像是雷声,‘轰隆隆’声不绝于耳,让渊唳云下意识的想要蜷缩起来。 下意识的胆寒,与最直接的心烦交织在脑海中,渊唳云觉得自己有些喘不上来气,耳鼻灌满了潮湿的气息,憋得人想要张嘴大口呼吸…… 只是渊唳云对抗不过自己的潜意识。一边明知道只要张嘴,就能够让自己觉得畅快起来,一边牙齿已经死死箍住下唇,好像这个时候开口,会把自己陷入到更可怕的境遇中去。 渊唳云有些恍惚,依稀记得自己应该是有这样一段骇人记忆的,可这样一个暴雨的夜里,自己又好像在软香的温意里自虐般的将身体扯到了冰冷刺骨的地方。 是闯进来的那个灵魂在作怪!一定是那个晏亭鹤,在山庄的时候,就贯是受宠的那一个,如今自己把自己作死了,难道还要来抢夺这份苟延残喘么? 实话说,渊唳云有些分不清此时的自己到底是谁了。 一个明堂中衣锦的少年,即便是为了活命,也不会任由自己陷入泥沼罢?或许自己才是晏亭鹤,那个想象中的渊唳云不过是想把自己拉入凡尘,零落成泥的外来者! “快走!” “快走!这里不安全……” “我早便同你说,不要随便出去,你偏个不听,若是……你我二人焉有命在?” “既然知道,现在就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快带他走。” “来不及了,恐怕来不及了!” “你快跑,快跑啊!” 什么出去?是灵魂还是人? 快跑?自己现在根本控制不了身体。就算是控制得了,自己又应该向哪里跑? 凉意从脚腕一直漫上来,大腿、腰、脖颈,甚至沉沉浮浮根本呼吸不上来,就像是溺水了一样——人在梦里溺水的时候应该会惊醒吧? 渊唳云觉得自己应该醒了,毕竟耳边的声音已经从惊天辟地的雷声变成了流水,自己应该是又在哪个臭水沟旁边跌倒了,才做了这样一个诡异吓人的梦,动不了,逃不出,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 第010章 【癸酉·己未】江河静谧山常在 庭上风雨将欲来 “国师大人仔细风雨。”一句体己的关心,要人听出三尺寒意。不消目光交错,说话人提衣与口中这国师错身而过,在身后人撑着的伞底,快步走下梯级。 这朝廷之中的,没有第二个国师。这被唤之人,无非是晏亭鹤。在前人走后,默身静立在梯级上。须臾,抬起头…… 这一场风雨来得突然,搅动了半个京城,更搅动了半座江山——本以为朝廷赈灾之措定然有效,晏亭鹤算得流民无数,大水之后再有大疫。 “国师大人,天这么晚了,您何苦来这么一遭?”守在殿门前的大太监见多了往来人,几乎抬目便能刺破人心。可真个要他论起面前这年岁不大的国师,倒觉得,绝非是三两句能尽述得了。 因而大太监这句随口的问询,虽是怀着几分目的,也依旧比方才那大臣的话多怀了些真心。 “面见陛下,可是方便?”晏亭鹤并未说明来意,只要大太监前去通传。 京城皇宫里面乌云盖顶,屋檐处滚起黑浪,给周遭事物染上神秘和诡谲。即使目光探去能洞穿这层层叠叠,却依旧被压的喘不过气。 “这……” 这样的窒息感并非像是被洪水冲走时的无助,倒叫人从灵魂深处想要逃离。逃不脱,又被大太监的一句话拉回,实在是惹人身心俱疲。 “您还是先回去的好,陛下适才……”大太监不好说皇帝的坏话,可面前这小国师显然存了一定要进去的意思,“陛下适才摔了砚台,宫人还在里面收拾,国师大人还是晚些时候再来的好。” “不可。” 太不识趣了!盯着这一切发生,又什么都做不了的人以为大太监也一定是这样想的。 “你若是不好进去,我便在这里等着。”晏亭鹤无心与大太监添麻烦,却硬要在皇帝火气正在的时候进去触霉头,“事态紧急,我今日必须见到陛下。” 大太监不劝了,入骨的湿寒并未染湿衣衫,却浸透了肌肤。晏亭鹤知道这样待下去,师姐又不在自己身边,急在心头,外感风邪。准备科仪祭祀,少不了劳累,只怕此事解决之后要大病一场。 宫中果然同大太监所说,传来‘叮叮当当’的打杂和无休的骂声,晏亭鹤在回廊正中,听檐上节奏凌乱落下雨滴,终于梳成一线滑积地面,眉头微蹙,难得有了些莫名的情绪。 “陛下请您进去。”大太监站在晏亭鹤身边停了些许时候了,后者目光从雨帘移到他身上时,才无可奈何开口,“大人随我来。” 视觉和听觉好像被留在了殿外。混沌中只剩下毫无节奏的雨水,没有大臣会在这个时候无召入宫,积水的地方想要送信出来更是不易,很多消息并不是那么好传到皇帝耳朵里的…… 雨声谈不上很大,只是晏亭鹤走进去之后,没了骂声与打砸声,雨声便足够压抑下所有一切可能有的人言和天然,掀翻花园中那些收不回宫殿的草木,赠下满地凋零。 未闻雷声,耳畔却起轰鸣,正午方才过去不久,这样的天色平白只让人留下种向死无生之感——这样的天,确实要有很多人命丧魂断,只是立身其中,注视其外,好像很难为之做出什么! 雨幕深了,天色反倒亮起来几分,晏亭鹤提袍自大殿走出,眸中映着每一处墙垣,兀自撑起伞,抬步独行。 第011章 【甲戌·甲戌】歹作为文墨不志 暴虐性内外皆知 “却说这府中嫡长子在夫人过世之后,性情大改,全然不似当年模样。不学无术,暴虐不仁,肆意打杀府中要奴独子,教这府主人煞是无奈。” “此一番,这嫡长子府中再闯大祸,倒是这府主人念其尚且……” “何谓要奴?”说话人的话,难免要听客们心生疑惑,在前者继续说下去之前出言打断,“可是说这府中缺了这一奴,便分崩离析了不成?” 说话人被这话问得一皱眉,四下里看看,并未寻到发声之人,故作轻松的强笑道:“要奴,自是府中重要之人。” “能重要过了府中嫡长子不成?” “这……”说话人被这话问住了,一霎时不知如何应声,下意识向屏风之后扫了一眼,“如今我要说的是这嫡长子残暴无德,倒也与这要奴无干。” “可我倒想听听,这要奴在府中,又是怎样的身份?” “于主有功,受主宠爱。” “所以,是宠奴而非要奴。” “这有功受宠,又何必分什么宠还是要呢?”这人的话跟得太紧,说话人一时间难以应付,干脆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抛给了台下更多的听众,“还是说回这府主人,讲讲这后话不迟!” “且说这府主人念长子年幼,又自幼受宠,一再依了这孽子。” 有了适才险些被三言两语砸了场子,说话人再将故事讲下去的时候,多了几分谨慎,分出神来观察着一庭听众,却发现刚还在与自己对着的那人已然不再搭腔,方才将情绪舒缓下来。 “这孽子将府主人信任的一干家眷害得零落,更是因为妒忌,伤害兄弟手足。府主人念及先夫人,饶是这逆子墨泼公文,气走了不知道多少位先生,也依旧无意打杀,更是在官府面前为之隐瞒……” “后来呢?” “后来,后来倒有传闻,说这孽子因其父只一件小事不肯答应于他,竟乘着夜色有意弑父,府主人依旧于心不忍,盼这孽子能回心转意,诚心感化日久,孽子无意悔改,终于被移交官府,秋后问斩!” 得到了这故事的结局,不少听客们便也觉得无趣了,站起身陆陆续续离开。偶有口含唾骂者,倒也是将自己连日来胸中愤愤,全数排解到这被虚构出来的人物身上去。 “这府主人与嫡长子,可是真的存在?” “故事而已。” “当真只是故事?我倒真真认识这样一位‘嫡长子’。” “贵客说笑了,这不过是个茶余饭后的乐事罢了,贵客不必放在心上……某先行一步,告辞!” 说话人没再给对方留下问询的契机,咬死了这不过是个说来劝教世人的故事,听听也就罢了,遂早早逃离了这片是非。 只是说话人有选择,可以逃离是是非非,回到自家过自己的平静日子,到底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个选择的权力——就比如这故事里被人评说的嫡长子,有口却无处可辩。 天下之大,不知有多少说话人与茶余饭后的闲人,将这样的故事权当谈资。故事里的人,即便知道,也仍旧只能任人评说,“死”在世人口中。 “听说宫里面那位又在闹,为了一匹汗血宝马……” “要说先皇后过世之后,这程家便未曾消停过,也难怪如今有了这样一位草菅人命的。” “莫提!圣上爱子,传闻宫里面最听不得这些!” 第012章 【甲戌·甲戌】春秋梦片语不着 前后事根由难说 “这是什么人?”一道年轻的声音响起,渊唳云回想起自己适才隐约听到的那一串对话,大拟对这声音的主人有了猜测。 “一个半死不活的人为什么要抬回义仓来?” 略带质问的语气,让渊唳云停了去,只觉得浑身不舒服——这天大地大,竟连救一个人苟延残窜都有错么?定要天灾人祸,生灵涂炭,才能要有些人感到高人一等的爽快么? 回过神来,渊唳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多出了这半分悲天悯人来,想要把这些奇怪的想法从脑海中甩出去,却不想将半盖在自己脸上的草帘甩在了地上。 “你醒了?”中年人并没有回应刚才那个年轻人,只是转过头来问向还没有睁开眼的渊唳云,“你也听了,这义仓终究不是收留人的地方……” “这里离着京城不远,不知你是怎么流落至此的。可京城里能做的差事可多,就算是你痴傻,有手有脚也不至于饿死。” 渊唳云当然不是傻子,也从这中年人冷漠的话语中听出了半分无奈来。想要张口应声,才发现自己尚且是一嘴污泥——自己又同这污泥有什么区别呢?自小和自己那个兄长就是天上仙和脚下泥般的差异。 只是昨日看见晏亭鹤落得那样的下场……渊唳云也见过死囚的囚车,知道前者恐怕这一去是真的回不来了。 回想起来,渊唳云心里也不觉得多么解气。反倒是刚才落在自己脸上的书页,似乎在告诫着自己,曾经的一切都在被什么人观察着、记录着! 包括自己那个哥哥,晏亭鹤,也没有逃出那书页上一笔一划的记录。 方才醒来的时候,有什么东西从脸上滑落,渊唳云想到此处,只觉得那东西必定是被飞鸟打翻的书页了,侧过身想要翻下自己躺着的木板,去找那书页,看看自己,看看…… “咚!” “你还好?” 又是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老汉沙哑沉厚的声音提醒着所有人:他是那个把渊唳云从路旁的泥沟里抬起来,送到这义仓里面,才让后者得以活命的人! “我……”尝试着发出一道声音,渊唳云意识到这不同的命运还没有狠心到让自己变成一个哑巴。 终于觉得口中的泥巴压得喉咙一阵恶心,好一阵干呕之后,什么也没吃的渊唳云勉强吐出些喉咙里藏着的泥水。 “咳咳咳!” 一口堵在胸口的浓痰被渊唳云吐了出来,整个人觉得清明了许多。能够勉强像是个人一样坐起来,但依旧没有理清脑子里的混沌。 蹲下身去,借着窗户照进来微弱的光线,渊唳云在地上摸索了半天,连一片书页的角也没有看到。 “你在寻什么?” 是那个年轻人又开口了,渊唳云听见这个声音就有几分天然的抗拒,整个人跌坐在不地上,给了老汉一个开口赶人的理由:“不求救人一命,只求日后你我落魄,也有人搀扶一把,你年纪尚小……却也应该知道这‘种豆得豆,种瓜得瓜’的道理。” “你既然不想管这件事,便离远些,晚些时候我便送他走。” “你就不怕他是逃犯?” “光天化日之下,哪里来的什么逃犯?” 渊唳云虽然觉得自己或者和死了也没什么两样,又或许是活着才更痛苦些。可也不想平白被当成逃犯大卸八块、千刀万剐,于是认同的点了点头。 “呵……” 想是也知道自己的话有些荒诞,那年轻人拂袖而走。 “他走了,你也走吧。”老汉平静的开口,好像刚才根本没有为了渊唳云同那年轻人争吵过似的,“不知道你适才在找什么,只是这义仓如今连老鼠都不来,定然也没有你要找的东西。” “你快些走吧,这里养不起你。” 第013章 【甲戌·甲戌】漫路边人言不断 乱心怀旧岁怎还 “你莫不是不要命了?” 同行人此话一出,一旁的女子当下便缄口不言。 “你……你,你若是再提这秋后问斩的事,给我再多银子,我也不敢给你指路了!”瞥了一眼身边的女子,试探过前者的态度,同行人乐滋滋接了女子递过来的碎银,指了指自己的头,并指做掌,在脖颈之上来了这么一下,“你可明白了?” 女子帷帽之下的脸好不清秀,强行在眼尾缀上胭脂,倒也不显庸俗——正是前日山上的裴鸣月。 四下里望过,秋水含情,带路的同行人看不到裴鸣月的脸,便也不知这份情,只呆着催人快走……这些天京城可是不消停。 “闪开!” “哒哒哒……” “快走快走……” “啊!” 百米外好一阵喧闹,依稀是马踏尘飞,路两旁的百姓被惊得夺路,还是逃不出扬起沙土所能覆盖的范围。 “咳咳咳咳……” “啊切!咳咳!” 一时间,众人皆被弄了个灰头土脸,原本还在念念有词的买卖人,不需提醒,已然只剩下缄默——知是做官的来了,倒不知是谁家官员,哪处士卒。 刹那,裴鸣月忽得警惕起来,眉立如峰,将帷帽遮得更低几分,又递了些碎银子与那带路人:“就到此处罢。” 引路人回过神时,裴鸣月早便匆匆而去,适才扬起那片黄土,也排山倒海般到了眼前。 “那……” “闪开!” “挡了……的马,岂是你担待得起的?” 听不清是哪一级的官员,更不知是文是武,又管不管得到这京城,带路这百姓知自己是惹不起,担待不起的,慌着一颗心,退到路旁。路旁有水利设施,这道路之下,便是京城的排水沟。 “那人见了官兵就躲,该不会是通缉的要犯?”颠了颠已经到手的碎银,带路的男子心中划过半分不忍。 只是…… 区区一些碎银子算什么?朝廷那些通缉令下的奖励,不说丰衣足食一辈子,也够自家生活十年八年,很难不让人心动。 无风不着雨,天边犹滚云,黯淡刻在一砖一瓦之间,院墙内隐约有人声传来,木石相击,又像是在大兴土木的做什么。 裴鸣月垂头略过这一片嘈杂破败,看着缘墙苦苦攀缘的枯藤,尖顶处已然被折断——根想必还在,院墙依旧的话,来年少不得一番葱翠。 夏秋之交,凌霄溅血,满院生辉,到了深秋万花凋零,这紫葳倒也曾凄美过。 “站住!” 裴鸣月闻声驻足。片刻后,复又提步前行,全然不将那人声当做一回事。七弦琴,裴鸣月这手中不缺钱;道中客,裴鸣月的来去自不由人。 一来不曾惹事,二来武艺傍身,虽花拳绣腿些,也不至于被人无缘无故打死在街头,裴鸣月只顾行路。 “你是什么人?” “因何故来这罪臣裴家的旧宅?” 若不是裴鸣月耳力好,这巷口与院门,早不足以听清喊话的声音,更不可能听见而后气力不足的悉悉索索…… “若不是看你这副德行,定闹不起花样来,早把你扭送去杀头!”兴许是个乞丐,守门人更多的是嫌弃,生怕沾上就会沾上霉运,但凡不怕在京城闹出人命,早一脚踹过去赶走来人。 “嘘!去去去,去去……去!别在这里碍眼!” 裴鸣月走远了,身后也不再又什么声响,没听到那乞丐落地,也没听到乞丐跟上来。此时只顾趱行,裴鸣月倒也无心计较。 至于行至何处,裴鸣月只记得当初自己曾同师弟说过裴家,说过京城遇事,可往裴家寻帮助。 即便裴家没有她的立锥之地,也总不会拒绝一个国师,一个符合他们心中性别的“男子”。 可裴鸣月难得在算卦上大错特错:国师去了,裴家也去了。 第014章 【甲戌·甲戌】旷天地心归何处 远山河人忘故途 离开小巷,忽感寒风击面,刀割般的痛已然习惯,渊唳云仿佛刚才想起:天地之大,何处归身? 那个冰冷的落渊庄……渊唳云的目光向左侧游离,片刻后垂下眼睑,面无表情的继续在长街上飘荡。 裴家满门抄斩,百姓没有不怕受牵连的,哪个敢靠近来自讨苦吃?即便是平日,也不是靠着做眼前花,在裴家门前多露上几次面便能攀上高枝的。 往日里的门庭若市多是官场中人,学子门客,今朝的冷落凄清,也是人之常情。 更何况,科举代替察举之后,这天下之大,早也容不下门阀士族长久盘踞了! 坊市之间的壁垒明确,裴鸣月适才是从近东市的街冲进来的,渊唳云走的却是一条向着高墙的路——记忆隐约跨过高墙,依稀仍旧是歌舞不休。 “你死了,为什么要来缠着我?” “我不欠你的!”渊唳云自小就是兄弟二人中那个傻的。 至少所有人知道兄弟二人存在的人都是这么看的,渊唳云自然也如此看。 可生死之间,对错黑白,渊唳云还是看得清的。明知那个一直压在自己头上的晏亭鹤死了,却缠着自己不放。 渊唳云的声音越来越低,半晌忽然停住脚步喃喃道:“如果,如果我是……” 如果什么?无论如何,这世上哪里有什么如果? 就像渊唳云越来越不自信于‘不欠你的’,自己真的不欠晏亭鹤的么?可如果这样,为什么又总有不同的声音,指责着自己欠了……命? 不顾一双手的脏净,渊唳云长着长甲的爪嵌入乱发,胡乱的薅着,似乎要扒开看看,里面到底藏着什么,才至于要自己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渊唳云在横平竖直的街巷里走迷了路。 稚童或在书斋,或在深院,无人会怀着一颗无知者无畏的心,主动靠近一个移动的未知。也必然不会有谁在此时,举着一串糖葫芦出现在渊唳云眼前,递给他,从此相知相许。 天大地大,京城从来繁华,南通北达,却没有一条路通往渊唳云熟悉的地方。 ‘宫殿’、‘深山’、‘大臣’、‘长剑’、‘烟气’、‘符箓’,明明看不懂的东西,出现在脑海里的一刹那,渊唳云已经知道了本不该知道的笔顺、密咒。 是自己提不起的长剑,却像梦里那样,提起来,势如破竹。 难道是记忆在骗人,晏亭鹤本就是自己?渊唳云无论如何也不信这种可能——既然他会这些邪门的东西,拿这些东西应皇帝所求,又怎么不可能篡改自己的记忆,只为了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又或者,让自己成为他的一部分,被他赶出本属于自己的躯壳? 渊唳云本来不在乎死活了。无论是恨、是不解,亦或是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不自主的冲向囚车之后,好像都在慢慢的烟消云散。 只是如今有人要和他抢一抢这躯壳,渊唳云反而想活了。哪怕这个人可能是他的兄弟,他也不想再被人当做可以随意摆弄搁置,没有丝毫选择余地的物件! 天地之大,只要走着便有路。 路的拐点,可能是望不见尽头的又一条路,也就自然可能是抬眼繁华的东市。 阳光下必然有黑暗,锦衣华服后少不了粗布衣衫。 渊唳云头昏脑胀的走在阳光下,勉强从寒冷里偷来些温暖,那些原本堵在店门口等人赴约的就不得不踏出一步,走到附近的店铺里去…… “给他碗姜汤。” 很多药店医馆根本不会在乎一个破衣拉撒之人的死活,毕竟天下应当被爱怜的人多了,连这些开方抓药的本也该是一员。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也就没有什么人会被怜悯,渊唳云更不觉得这话是说给他的。 第015章 【甲戌·甲戌】现今乾坤也颠倒 旧梦一场更难逃 “这裴家据说是前朝余孽,今被查处,于你于我,何不是件幸事?” 现下百姓普遍饮茶,然这东市、西市尚没有一间专门当茶馆之地,便是再渴求一份“风雅”,出了自家府院,也得混进这酒肆饭店里来,谈一些本不该不避外人的话。 “那是自然,我家阿耶这几日即便是我课业差了些,也依旧由我性儿出来耍,难道不算是幸事么?” 语罢,二人愈发不掩饰的笑过几声,夹了一筷子还温热的菜,终于还是念着身处闹市收敛些许。 “我家那老不死的倒把自己在书房闷了几日,我娘只说他恐怕是早偷偷出门,找外面藏着的,那些见不得光的去了!”一旁这人喝的酩酊,显然对自己身在何处都有些不记得,信口胡言起来。 “要我说,我家那,那……老不死的,恐怕是惦记那,那裴,裴明,明晞!” “裴家长子?”手里转着杯子,方才最先开口这人笑带玩味,“倒是俊俏。” 世家子弟早没了世袭罔替的机会,朝廷你争我斗,傍着家里混吃等死,或许反倒能多活几年,适才还在庆幸不被约束那位也来了兴致:“裴家长子不是个男儿么?你家……王侍郎竟也好这一口么?” “哪里……” “他无非,无非是想要我阿姊嫁过去。觉得这裴明晞年少有成罢了!” “自我年少,我家那老不死的便每日介的同我念这裴明晞的好,就连他那个庶弟,叫什么裴明星的……都被我家那老不死的夸做天上星,言说处处比我强上一筹!” 似是杯中酒已然不够尽兴,整盅温酒就要往肚子里灌。 一旁的友人象征性的全过无果,全由着这人胡来。 “如今还不是都死了?都死了!” 这些年积攒在胸中的愤恨,一朝喷薄而出,光凭裴明晞尸骨不全,尚能要这人一副恨不得啖其骨肉,就足以见得这王侍郎平日在家中念了裴家多少次,又同自家儿郎比了多少次…… “他都死了,你还念他做什么?” “死了又如何?我家那老不死的不是还活着?” “王侍郎也……”事情已然过去,酒友虽然不知如何劝慰,犹是不能不开口劝上一劝,“毕竟是你阿耶,毕竟这事也……” “你不知道!”不劝还好,这一劝,却把人的情绪劝起来了。 “那裴家,据说那裴家的女儿,即便是庶弟也能踩上一脚!” “小小年纪就被送到深山里头出家。那姓裴的,还与自己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我那阿姊是多么好的人儿,他竟然为了自己的权势,要将阿姊嫁到那样的裴家去!” 纸醉金迷,酒乡梦醒,少年郎也有自己放在心尖上的人:“我知道我这种人,怕是与我家那老不死的相比,好不到哪里去,也不敢招惹旁人家的好姑娘。” 从言或许是少年郎的心里话,却不是酒友们愿意听的,嘻嘻哈哈想要搪塞过去。 谁想前者今天居然不愿卖这个面子,朦胧醉眼瞪向二人,竟也挂着威严:“你们,你们俱也是一样!” “喝酒,喝酒!” “喝,喝什么喝?” 推杯换盏之间,人醉了,嘴便管不住了。 “喝,为了这裴家罪有应得!” “醉什么酒?” “罪有应得!” “裴家?罪有应得?这裴家哪里是反了……分,分明……” 不及被酒友掩口,愤愤的少年郎便吐了个昏天黑地。 “不必清扫,出去罢!” 刚才跟着进门又被跟着赶了出去,渊唳云为了避开退回来的人,脚步胡乱的走了几步,险些落下台阶。 “这般毛手毛脚,不知谁招你进来的!” 后背撞在了栏杆上,渊唳云痛得说不出话,更不知道该如何为自己解释,只缄口不言。 “是我。” 第016章 【甲戌·辛未】愁归家情思何遣 言恍惚韶光不贱 好山林月挂东梢,妙琴音愁上眉头。裴鸣月无意再乱丝桐,抬眼望向窗外银带薄纱拖了满地的月色,目光又落回桌面上展开的那一封信上…… 吾妹玉展: 此朝分别数载,未敢开言问祺祉。听闻月妹一琴难求,阿耶心怀甚慰。近日来阿耶身体欠安,有心盼膝下团圆。至于往昔之事,望同此信一道付丙。 晞遥拜 甲戌年辛未月朔 是兄长裴明晞的字迹,数年未见,比起当年收敛了三分,终究不再是少年时那般锋芒毕露。 裴鸣月其实无心评价兄长这一手字如何,只知道这是阿耶一笔一划教出来的,在许多细节之处,都与阿耶的字如出一辙。 正如裴明晞所说,裴鸣月所斫制的琴,在文人墨客当中,一琴难求。 在裴鸣月被师父收上山之前的很长一段日子里,前者是同外祖父一同生活的,外祖家的斫琴技艺,自然也就传到了裴鸣月身上。 直到外祖家只剩下裴鸣月,直到上山后同师父学琴……裴鸣月只觉得自己这刚开始不久的一生,一直在告别。 收拾好行囊,裴鸣月深知自身对于京城谈不上全然没有好感——却终究有些抛却不了的执念依旧缠绕心头。 “放不下自有放不下的理由,又何必强求自己放下?”那日回来山上,裴鸣月红肿了眼眶被师弟看见,传到师父耳朵里,得来这句话。 “放不下,便不放下……”口中念念,裴鸣月眸中的晦暗扫去半数,随山色迤逦,映光影锦绣,一身花罗衣衫不知囊括几春花色。 乘夜色一路向京城,裴鸣月打马疾行,那封未曾料想的书信,并没有如裴明晞要求的那样消逝于烛火,只被裴鸣月夹在怀间。 轻薄的衣衫,略带粗粝的纸,独自行路的人,凑到一起时像是有使命在身上。但裴鸣月知道:自己这一次,只是回家。 快马加鞭,复杂的情绪漫上心头。裴鸣月想起了师弟晏亭鹤。如今回了家,也不知可否借个由头去看看师弟? 毕竟以裴家的身份,远有宫妃,近有官宦,想要把消息传进宫,当真算不得什么难事。 马儿驻足于路两旁的花草,裴鸣月也无心快催。从纷杂的思绪里理出一线:平心而论,裴鸣月一直算不清师弟的命数。 抛却卦可不可算尽,也不提这命数如何千变万化,裴鸣月只知道:晏亭鹤的命像是两条平行线,在未知的地方交叉,终于归向一片未知。 熟悉的门庭,这些年来似乎又重新粉饰过,裴鸣月心知老马识途,翻身下来,打量着半掩的门。 “进来吧。”侧面的巷子晃出一个身影,裴鸣月侧过头去,看见了数年未见的兄长。 玉面郎君。裴鸣月知道对于兄长这个人不需要什么额外的词来形容。 如果……面前这个人没有在外祖父方才去世的时候,当着那些或京城有名有姓,或朝野江湖可以称道的人说出那句话,裴鸣月想:这样的兄长,应当会是自己寻找夫郎的标准。 “你害死了母亲,又是个对家族没用的女儿,凭什么我要把你当妹妹?”可这句话被裴明晞说出口的时候,众人就心知肚明,一切都不可能回到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的时候。 “进去罢,阿耶病时念了你许久。” 不认自己这个妹妹,信中算什么?如今又算得什么?裴鸣月自问看得淡兴衰荣辱,依旧放不下这份六亲之情。 “好……” 早有人把马牵去了马厩,裴鸣月下意识想要去抚一抚马鬃,平静自己的情绪时摸了个空。 裴明晞似乎没有察觉裴鸣月的情绪,又或者根本不在乎,只是另有所图:“明星许久没见你这阿姊,也是想念的紧。” “明星念我么。”裴鸣月只是重复。 第017章 【甲戌·辛未】探心思真情不假 盼自此也好阖家 “坐。” 千算万算,裴鸣月从不敢算自家。更算不到有朝一日会在阿耶眼中看到不舍中夹杂着歉疚的情绪。 “阿耶……”前一遭唤自己回家,阿耶为的是两姓联姻。 未曾见过的少年郎,无论心性如何,裴鸣月都是不愿嫁的——裴鸣月从小的记忆里,就有一段不属于这个朝代与社会的记忆,在那里,虽父母双亡,却无人敢她的性别而说出那些伤人的话来。 “明日是你生辰。” 裴父没有过多的解释,也没有同裴明晞在书信里那样剖白心思,就像是千千万万个阿耶、阿娘那样,简单的唤儿女回家吃一顿精心准备的饭菜。 “阿耶还记得……”话已出口,裴鸣月再意识到这话有多么不合理,也来不及收回。 阿娘难产过世,自己的生日便是阿娘的忌日,正是因为裴父同裴明晞都记得,自己这些年才没过过任何一个生辰。 “不怨你。” “你阿娘其实,其实你阿娘也知道明星的。” 裴父的话硬生生转了个弯,裴鸣月听得出前者适才是想解释些什么,却终于咽了下去。倒是这与自己同岁的裴明星……阿娘真的知道么? “你也知道,你阿娘经商是远近闻名的,星儿的亲娘当初就在她手底下做事。”裴父的解释有些苍白,像是要把许许多多不得已的真相说给女儿听,可言语支吾,好似有什么不得不逃避的话题。 裴鸣月一时也摸不清阿耶同自己解释这些做什么?交代遗言么?裴家在朝野上下根深蒂固,旁人轻易撼动不得。 至于裴父的身子,裴鸣月得了允诺之后上手把过脉,脉象沉稳有力,甚至不像是裴明晞信中所说那样沉疴初愈…… “阿耶,突然说这些做什么?”裴鸣月对卜卦和星象的天赋不及师弟,倒是一身医术和琴,也是晏亭鹤学不去的本事。 可晏亭鹤尚且是算得清天下人,算不清己身。又何况本就不想在六亲之缘上看透的裴鸣月?当然不解阿耶这一出几份真情。 即便是鸿门宴,裴鸣月也来了,只因为这里是家。 “阿耶老了,你也大了。”裴父低头漱了口茶。热茶的烟气蒸腾,熏的人眼圈微红,眼尾挂上湿润的蒸汽,站起身时的步伐有些凌乱,不知是不是头夜与同僚共饮的酒意还未散去。 从腰间解下玉佩,裴父凑到女儿身侧,想要给裴鸣月系上:“你越走越远,阿耶也不知道以后去哪里找你……这玉佩是你阿娘留下来的,有它在,阿耶也好找你。” 刚才拿过茶杯,裴父的指腹应该是有些烫到,如今系起玉佩也有些颤抖,三两次不成后,缩回手去,把玉佩递给了裴鸣月。 这玉佩裴鸣月确实眼熟,从外祖父家回到裴家的那段时间里,裴鸣月在阿耶的书房见过阿娘的画像,画像上便有这枚玉佩。 显然,独此一份。 裴鸣月知道,这一次阿耶和两位兄弟应当是真心的:“多谢阿耶。” 玉佩上的雕花并不繁复,只因越好的玉往往越不需要过分雕琢。更不必说这玉入手温润,被阿娘和阿耶养过的玉,如今带在身上,当然也是养人的。 席间,习以为常的内敛与迫不及待的表现在裴家父子三人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裴鸣月并未说破,只暗自平衡着对每一个人的回应。 “月妹,不得多饮,未曾温过的酒对身子不好,亏你还是……” “今日尽兴,其实无妨。”酒性本热,一次两次吃冷酒,也不至于太伤身子。 只是明白兄长好意,裴鸣月干脆放下杯子,看着阿耶同两个兄弟吃酒——月下席边,若得长久,也是不错…… “阿耶,其实我可以常回来裴家的。” 一言既出,方才的欢笑不再,裴鸣月自然也是愣了。 孤光落杯,裴父片刻后回过神:“我与你兄弟吃醉了,未曾回神。” “月儿要回来,阿耶自是高兴的。” 窗纸画檐,月影笼云,实在是有些梦幻……裴鸣月知道:自己未醉,非梦。 第018章 【甲戌·辛未】梦醒时是松柏冢 十八载岂碎玉终 人潮褪去,醒过来的时候,裴鸣月才知道这深夏的雨水,竟能是自己从未料想过的寒冷。 “一个要嫁出去的女儿,即便是嫡女,也不过是个物件儿。”裴明星的话像是一根尖刺,戳在人心,“更何况如今出了家,连嫁都嫁不出去,于裴家还有何用处?” 昨夜席间叙话,从未带裴鸣月来过阿娘的坟墓前祭拜的裴父提起此事,不及天亮,便带着三个子女来了京郊的裴家坟——墓穴双寝,另一半是留给裴父百年之后的。 方才要跪下与阿娘叩头上香,裴鸣月倒是先一步察觉出拢过来的的人群,下意识紧绷起来,以防有人为害父兄。 “阿耶,这附近有村子么?”感受到来人并无恶意,裴鸣月倒是有些不明白了,“可是清晨多有叨扰?”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才是常理。雾霭沉沉的半山搭上还未泛白的天色,照理说不该有这么多人醒着的。 裴父并未回应裴鸣月的话,一团团人影也终于从看不清的阴暗处挤了出来,裴鸣月此时心里也打起了鼓,不知应该如何应付。 “诸位既然到了,那有些话,我裴某人今日便要说道一番。” 抬眼望向阿耶,裴鸣月知道:这才是平日里裴父的样子,一切就只是黄粱一梦,不过是自己放不下这份所谓的亲缘。 而在他们眼中,自己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更何况,自己的出生害死了裴夫人,只怕在裴父和裴明晞眼中,宁愿自己从未出现过才是! “此女早入道门,与我裴家久无瓜葛,早同陌路,今朝此女于……” 耳边响起一阵嗡鸣,裴鸣月知道自己大拟是如今急火攻心,完全乱了阵脚。 以至于裴父后来的话,裴鸣月全然没有听进,直到裴明星那句诛心之言出口,自己竟被聚来的人压着给阿娘的墓叩头。 是了,来时路上阿耶还说过裴家坟有自己的看坟人……如今看来,裴家便是连来看阿娘的资格远不肯给自己留。 “何苦如此?” “何苦……”既然无心再认自己,又何苦做戏一遭?裴鸣月可不觉得父兄此举,只为诛心。 再好的卦术怕也是算不清自己的心,裴鸣月知道,自己在亲缘上,输得彻彻底底。 头碰出了血,人来人往,所有人眼中的裴鸣月,只怕都是一条丧家之犬。也绝无一人会把面前的裴鸣月,同那位字号鹤引闲人的斫琴师相提并论。 鹤引闲人一琴难求,裴鸣月却陷在阿耶与兄弟情义的泥沼中,抽身不得…… 不必解释上山并非出家,自有巴结裴父的人,会传播克母女儿更会克夫的谣言。裴鸣月便也无心告诉来人,是裴家抛弃了自己…… 总之,结果俱是一样。阿耶从来就不想要自己一个在仕途上于裴家无用的女儿。 这个时代,本就是重男轻女的,人们只会赞男儿一句:“好个清秀少年郎”。哪怕阿娘经商的本事为人称道,也总遭人诟病。哪怕…… 来时是悄夜,醒时是数十座孤坟与寒雨里的一人。 裴鸣月下意识去摸自己揣在怀里的玉佩,却在五步外看见原本的完璧,早散成大小不均的碎片。 十九载换荒山玉碎,十九载换孑然一身。裴鸣月知道自己应当到了放下的时候…… 原来到了应该“放下”时,就无需强求。只剩下一身医术与琴艺,在路遇伤病,途逢孤魂时,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玉碎难全,破镜难圆,裴鸣月也是时候起身回山上,寻找真正属于自己的归处了。 第019章 【癸亥·乙丑】长亭外千里别处 待月后天官赐福 “你去罢,我同平安等你回来。”联姻嫁进李家的时候,从未想过自己同郎君之间,也会有一日依依不舍。李夫人低眉垂目,收敛着自己的情绪。 甫一嫁入李家时候受过的冷眼还历历在目,谨小慎微了许多年,自己也未有所出——对于手握兵权的大将军来说,香火不传,便意味着所有的扶持只能放在他人的子侄身上! 更何况,儿子方才两岁的时候,李夫人母家势微。郎君难得回京,却只剩为了郎君可会在李家的压力之下休妻再娶而提心吊胆。 如今李平安长到了七八岁有余,总角的年纪,最是闹人。甚至李夫人也想不起自己是何时开始同郎君情意绵绵起来的,只知道如今夫妻二人长亭饯别,实是凄凄。 “阿耶,阿耶,阿耶答应孩儿要带着孩儿一同庆团圆的!”四岁的小儿口中念念有词,“阿耶还答应孩儿春日里一起骑马,阿耶现在要去哪里?” 小孩子尚且不知道离别为了何事,只知道离别意味着阿耶要食言了。 “妻……”李将军的目光只停留在自家夫人身上,对于自家儿子的话全一副充耳不闻的模样,“为夫此去难免要吾妻操心家中,是为夫对不住你。” 总有人说忠孝难两全,即便是在舍不得家中老小,李将军也少不得先卫国后思家。 李夫人抬头的刹那,眸中脉脉含情,于李将军对视上前便红了眼眶:“郎君身担家国之重,妾身自当操持家中,何以怨言?” “家中之事,单凭你一人做主,妻你莫要委屈自己便了。”迎着自家妻向前走了几步,李将军攥上前者手的同时,一滴为寒风催凉的泪珠也随之砸落在二人紧紧相扣的手上。 一滴、一滴、又是一片,直到这酸苦的泪水被浇灌在了李平安的脸上,李将军为自家妻裹紧了狐裘,李夫人依旧哭得不能自已。 “只是这家中儿郎么……”李将军的目光终于肯落在自己儿子平安身上半分了。 看见李平安微微佝偻着身子,一双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袍,竟然还在发抖,李将军也没有顾及前者又白又红的脸色,只嫌弃的拍掉儿子的手:“我李家儿郎不该如此娇气!” “阵前也好,弓弦之上也罢,我的妻,你我二人的儿子绝不应该是这般怯懦的模样。锦衣玉食,是无论如何也养不出我李家儿郎的!” “妾身明白,定不因妇人之仁毁了平安。”李夫人同样甩开了儿子刚才攀附上来的手。 “从前只道他自小体弱气虚,未曾严管于他,如今眼见一日日大了起来,便不能惯着他性子惰怠下去……”李将军瞪了一眼还在往阿娘身后躲藏的小孩子,转头对着妻又是一番详细叮咛。 “你也知李家先祖白手起家,一路凭着自己的本事摸爬滚打,如今条件富足,也不能让平安自小便生出一身娇生惯养气来。” 寒风贯入长亭,李平安知道阿耶生气了,挺直了腰板,却控制不住的有些打晃…… “既然自幼体弱,我自也不盼他能有我的成就,只是他乃家中长子,即便你我二人将来再有多少子女,旁人的目光总要落在他身上……绝不能让他堕了我李家脸面!” 许是觉得小孩子尚且听不懂阿耶和阿娘的话语,又或者干脆是不在乎还没长大的李平安会有什么‘自讨苦吃’的想法,做阿耶的说话,并没有避着孩子。 “自然,平安绝不会堕了郎君脸面的。” 送君千里,总有一别。当细雪掩盖了车辙,李夫人始才回城:“不过是三十里路,郎君带兵日行百里也是常事,要他随马走回去便是。” 里里外外哪有一个额外的他?无非是方才七八岁的李平安罢了。 第020章 【癸亥·乙丑】修竹茂林是初见 辞云归鹤此年年 “有意思,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路数,若是用在正道上……” 晏亭鹤还小,却知道师父似乎是在透过自己的躯体,看到某种藏在深处的存在——是故友么?还是师父曾经有过的哪一位徒弟? “师父,可是……”可是有什么是自己不知道的?什么又是师父觉得有意思的? “无事,这般倒也算是分可遇不可求的机缘。” 一切已然发生的事,即便是再愁也无济于事。全当做最好的结果,再看此后如何便是…… “嗯。”懵懂的点点头,晏亭鹤自小聪慧,云游来至的师父更是一眼相中,可许多事上,当然还不可能通透。 没有因为徒弟的懵懂就刻意解释,做师父的只是拉过晏亭鹤的手,牵着人一路向山上走。长长的台阶似乎没有尽头,做师父的很有耐心,总会记得放缓步子等着徒弟。 松柏攀绝壁,青竹问长阶。远山连绵不断,山顶早隐入云间,寻路至巅,只怕半步已经踏进仙界,从此便飘离人世! “久鲜人走,青苔路滑,你要握紧些。”侧过头去提醒过徒儿,师父的步伐并没有停,只是把晏亭鹤的手攥的更紧了些,“上了山去,我带你见过你师兄。” “师兄怎么……”是个姑娘家?虽有女兄之称,可晏亭鹤尚未见过这样如团花簇锦一般的姑娘,就好像是花丛里长出来个人儿般——其实这衣裳并不衬人。 “见过你归月师兄。” 师父发话,晏亭鹤也不再把注意力放在师兄的衣着上,大大方方拱手见过。 “归月,这是你师弟,归鹤。” “师父,这号可是太凄婉了些?”裴鸣月如今也不过八九岁的年纪,却早只自己亲缘淡薄。 归月归月,有归时,明月相照,多有守得云开见月明之意,难得师父煞费苦心为自己择了这个好兆头的字作为道号。 只是,古又辽东人丁令威,学道于灵虚山,后化鹤归辽,集城门华表柱,此一传说谓之:鹤归华表。 人世变迁,鹤归时,世事无常,到底离不开物是人非事事休。裴鸣月知道,师父阅经书千卷,旅天下万里,绝不可能不知道这般典故…… “归鹤此言,勿忘故乡。天地之大,你师弟少不得东来西往,也少不得一番人世沉浮,有一归处,有心归处,纵千万里,纵神仙境,亦有归期。” 师父此言不假,可裴鸣月犹觉得哪里听来不舒服:只有飘零,不如归去。 “好了,你二人有什么要吃的,师父与你们做来。” 霜雪晨露,飞花星月,总归不是人吃的东西,神仙在天上还要寻常百姓信奉的香火,何况还在人世的修行之人?自是离不开人间烟火。 寒雾凝千山,亦将这般的平凡日子锁在了这片山林里,日复一日。 看不见儿时在落渊庄里,不远处霎时的璀璨,也无以节日前热热闹闹的布置,晏亭鹤还是掰着手指头数到了春节,数到了元宵…… “念家了便回去,师父也不拘着你。” 一团明艳的火热靠近身边,晏亭鹤知是归月师兄,摇摇头:也谈不上念家,只是想念同阿耶三个人在屋子里的时候。 “喏,与你做的花灯。朝廷早禁了元宵闹花灯,生怕出事端,京城一直是没有的。” 原来是花灯,不止是师兄,晏亭鹤愣了片刻,还是接了过来…… 京城没有,裴鸣月又是哪里见过这繁复花样,又是如何能亲手做出来的?晏亭鹤只沉浸在一处“新家”的依赖之中,从来被保护得太好,又天资卓绝的他,似乎从来不需要思考太多。 第021章 【甲戌·甲戌】路途艰世事各异 卜算易人情难极 “公子,他一无户籍,二则看起来还像是个傻的……公子何苦给自己寻这些个烦恼?” 被换作公子这人笑而不语。有些事,即便是再亲近的人,总也不好尽述:“傻的才好,能端茶倒水,少听些闲言碎语,也能获得长久。” 下手站着的人,知道自家公子说得无错。京城极富盛名的酒楼,来往的人多了,话也自然不少。这道理,即便是那些想着往朝廷里专门唱大曲,演参军戏的,也是懂的。 “去休息罢。”摆摆手让下手的人回去休息,刚才这位公子站起身来,靠着桌案的一只手撑在桌子上,盯着刚才被关上的门,目光却已然穿透薄薄的一扇门,顺着长街,来到某一处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真正的坏人从不会把“没有户籍”几个字写在脸上,就像嘴上说着为了你成才的人,又做了多少事情是只为了自己的! 换下衣衫,从暗格里取出一套已经洗薄了的粗布芦絮短衣,轻车熟路的顺着侧门走上大街,李平安脸上没有任何额外的情绪。 “这么晚才来?”小店的主人和眼前的人很熟,习惯的指摘起来后者的错处,“平素来我是太好说话了些,惯的你懒怠的毛病!” 话是这么说,可面前这二十来岁的少年郎,莫看闷闷的不怎么说话,做起事来比旁人卖力得多——屠夫都要多砍几刀的硬骨,他一下便能劈开! 这样的“人才”,店主人说什么也是不可能轻易放手的,好话坏话要掺在一起说,一句是为了自己,一句就是“为了你好”。 “今日里有位夫人来,尝过这里的馒头只说好。”似是有意提点面前的少年郎一番,店主人特意向店内借了半步说话,“我也看见她家那跟着的人了,哪一个不是穿的上好的衣裳?你要是被她选上,去府里面当差,平日里做做饭,那岂不是神仙生活?” 话说得好听,李平安只是笑笑,不置可否。 在那夫人府上来人之前,倒是现来了个裴鸣月,一抬头,目光撞见进进出出的李平安,到底有些错愕。 “姑娘?”李平安抢占先机开了口,这下哪怕裴鸣月更确定了前者的身份,也自然不会再声张,“姑娘可是将小的错认了他人?” “确是。”毕竟那床蕉叶式的否泰琴,正是自己面前这位看上去早被生计磨掉了满眼光亮的少年郎所定,裴鸣月也乐得给对方这份面子,不戳破李平安想要掩盖的一切。 “许是缘分,姑娘倒也同我一位故人相像。” 一来一去这自称上也是极有文章,裴鸣月当然知道李平安口中这故人是谁:是裴府的裴鸣月,不是斫琴的鹤引闲人。 包好了馒头,交过了钱,二人一个回店内继续忙里忙外,一个再上大道,惦念着这几日来头一次有人明里暗里提起的,自己那份怕是这辈子也不可能放得下的身份。 官府上,自己是京郊一处敕赐道观的观主,裴家灭族也好,天下易主也罢,无论如何也轮不到自己头上。 可裴鸣月这个身份,厌之莫及,惜之莫及,却到如今成了留之不住,不为人知…… 原以为放下了,却发现到头来什么也没放下,原以为命尽卦尽,原来缠绕在心头的事根本不可能有尽。 路上来来往往都是人,裴鸣月眼看着李将军夫人到了那馒头铺子,李平安倒也不避讳的赢了上去。 第022章 【甲戌·甲戌】凡心性四时同景 妙柴米五味偕行 车轿来了又走,根本无人在意忙前忙后的少年郎,手里操着剁肉的刀,李平安心头五味杂陈。 看吧,为你好的人甚至连在大街上都未能认出你来——又或许是做阿娘的为了李家觉得有这样一个儿子觉得丢脸,却不曾想,养养教教,是李家亲自斩断了一切李平安本该有的骄傲。 “也是你没福分……算了算了,你留在这里,总也饿不死你!”店主人不知这个中缘由,只当这少年是因错失良机发愁,“早些年我也曾错失这般机会,如今倒也活得好好的。” “你啊,现在也就是活成这般,往后那至于还有更差的生活?” 既然没有什么好失去的,那些个没得到的,显然本就不该属于你。店主人话糙理不糙,若是李平安当真是为了这进到将军府里的机会,倒也说得不错。 “哎,你到哪里去?” “你做不好工,今晚你便要饿着了!” 东市多达官显贵所居,西市稍逊色些许,只是这数一数二的华表楼,倒在西市。 出来华表楼,这还是渊唳云头一次穿得干干净净在京城里行走。好歹不是游民乞讨了! “长些眼睛!” “算了算了,离这种人远些,即便报官他也没钱赔!” “真是晦气!” 早就习惯了别人用“晦气”这个词来形容自己,渊唳云回过神来以后,破天荒的转过身去,想要为撞上了人道歉,却发现二人早就走远,干脆继续漫无目的的在街上飘荡。 扫视一周,不少人在渊唳云的目光里缩回一旁店铺。渊唳云觉得无趣,急促走在街上,左看看,右看看,好像什么都稀奇。 稀奇归稀奇,在落渊庄那几年,渊唳云从没被短过吃喝,即便是到了那农户家里,其实俱是一样。 唯有大水冲散农家,渊父又不来寻这些许年,渊唳云才真正活得不如大街上的狗。 恨也好,怨也罢,渊唳云不得不承认,同兄长囚车那一撞之后,许多曾经阿耶教过的东西,自己似是刚开了窍,言语、文章、武功,曾经一团浆糊一样的东西,竟也理得开了! “这有什么不一样的?”街头巷尾,许多家卖的是一样的东西。出于猎奇也好,出于饱腹也罢,两个理由没一个能让本就没钱的渊唳云提起兴趣。 寒风、晴日、长云、飞鸟,这些曾经在渊唳云眼中掠过一次又一次的事物更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 书页里那些繁复的情感再次被记起,渊唳云皱着眉尝试理解了半晌,依旧无果。 “公子可算回来了!” “怎么?”李平安也想不到自己竟回来得这么巧,“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公子真是妙算……”店里的人和客人吵嚷起来了,能说上话的人面对李平安也少不了心虚,指望着先说两句好话搪塞一番。 “只挑重点与我说来!” “公子,这,这有桌客人不满酒楼的菜品,点名要叫公子过去理论。” 在馒头铺要人认出来,丢得是李家的脸,在这华表楼让人认出来,李平安却是不愿:“你亲去赔礼,只说我亲自掌勺,定要他满意。” 想起刚才这客人不好相与的劲儿,手下人再怎么皱眉犯愁,也还是信自家公子有能力处理好这件事儿的,当下应了声,硬着头皮去亲自去会那客人去了…… “这些显贵人家子嗣大鱼大肉吃得多,又有生脍,不利脾胃。所谓不和口味,只怕更多几分吃不下。” “如此,便有了!” 第024章 【辛未·癸巳】长街偏院水镜照 竹笼之内火焰焦 长风扫云翻暑意,清波卷涟泛迷离。初夏的一个月里,伴着柴火和蒸腾的馒头,汗水早串成线,趁着少年郎打水的功夫,跳到井水里去,搅扰那一片宁静的清凉…… 十六七岁的年纪,出身世家,不活成纨绔,也合该在这样的年岁里策马无忧。望向深井里的人影,熟悉中带着陌生。 “你是李将军家的孩子?”晏亭鹤自幼习武,当然看得出李平安身上的功底,“因何在此?” “国师大人不会算么?”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孩子,竟然被推为国师,即便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有能力读懂人心,李平安觉得荒诞。 这样的国师倒像是个傀儡,就算心思是好的,终究是个被当做挡箭牌的小孩子——苦难道你命该如此,奢靡说他前世修行。转回头,又是一群人借此敛财,坐拥私田。 被呛了一句,晏亭鹤并没有因为李平安认出自己而惊讶,只是开言苦口:“一身武艺,何至于困自己于方寸之间?” “国师心怀的是朝廷兴衰,当然不会困于方寸。”晏亭鹤说的是这间馒头铺,李平安讲的倒是自己的心,“小人不同,生计吃喝尚且要愁。” “河鼓大星有动,怕是你父有难,或则是……”天下将起兵戈。 “与我何干?”面对晏亭鹤的质问,李平安只是把手里的水桶又投到井里,飞溅起的水花直冲向晏亭鹤的衣袍。 “哗啦,哗啦……” “嘎啦,哗啦……哐当!”把水桶重新提了上来,李平安这才继续说道:“天下有难,难道国师大人不应当先去提醒陛下,来找小的又有何用?” “国师大人也看得清楚明白,小人在李家没什么言语的权利,这一身武艺也是空自摆着,毫无用武之地。” 自幼体弱,便要早起一个时辰读兵书。长大后,为了阿耶的一句话,阿娘谎报了自己的年龄,把自己扔到了军营里……无人发现的背后,显然是阿耶的默许。 李家不能出个无用的后代。于是他李平安在一天天变得“有用”。 阿耶同僚的儿女,哪个也比不得他的骑射,下了马,长枪短剑更是不在话下。 “纸上谈兵,你当真以为读些书就能成了镇守一关的大将么?” 阿耶还是不满意,李平安便再刻苦些。不及天明,早便自寻了僻静出练武。 一日,一月,一岁,直到李平安想要随阿耶上阵,李家却连匹好马、辔头之物都要李平安自己负担,一来二去误了时候,李平安的一颗心才彻底凉了。 阿娘也未克扣过做儿子的吃穿,只是明明富庶的门庭,可以赊钱给家丁,却要李平安自去挣钱奔赴前线。 “我不懂,这便是他们的忠君么?磋磨自己的儿子以奉忠心?” 李平安骤然说起,全然不顾这样的话被传进宫里去,是牵连的重罪。 “我既然说了,便也不怕你说进宫里知道……一身本事,却只能混迹街头巷尾,不能守卫百姓,不能惩奸除恶,是何等可悲?我这十几年的辛苦,又有何意义?” 晏亭鹤没有回应李平安。少年的满怀热血早在柴米油盐中凉透,子难怨父,但任是谁看来,也着实可悲可叹。 从此来为觅将才,到真真不希望这样的心怀被埋没,晏亭鹤终于不再是那个能窥见天机,却半分不见人间疾苦,飘离于世事的存在。 “国师大人是在可怜小的?” “不必的。” “火大了些,竹笼里的水要干了,若是馒头蒸坏了,小的便要挨饿,因而失陪,还望……” 怪不怪罪又如何呢?见过了策马快意,却要人浑浑噩噩一辈子,在如今的李平安看来:生死也不过是时间而已。 第025章 【甲戌·乙亥】浓寒更把风光换 密事未曾天下传 一场大雪往往能够掩盖一切,自然也包括那些帝王将相之家不肯要外人知道的密辛。 门外不留半点车辙的痕迹,却落殷殷红梅在庭中,不见半点人影。 “馒头铺的小厮,你是当真不将我李家子的身份记在心中!” 面对上首人的质问,李平安低眉垂目,并未言语——即便是阿耶又如何?这馒头铺的小厮,自己做了许多年,总比李将军独子的身份更能当饭吃。 “阿耶是如何知道的?”那日阿娘来,哪里有心将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如今被阿耶知道,想来是有什么人在后者耳边吹了风。 做阿耶的显然更顾及面子些,操起一旁的剑,劈头盖脸砸上李平安的肩:“你可是报复本将军在军营里待你未曾偏私,要你无处因李家子的身份耀武扬威,便要本将军在同僚面前丢脸么?” 看来是有人认出了李平安,要李将军觉得面上无光了。 “阿耶是如此认为的?”这么多年被曲解,李平安却依旧只是抬眸看着李将军,眸中的平静,到底不像是还有所期盼。 身上的伤无人料理,又挨了这重重一下,李平安一双垂在身侧的手攥紧衣摆。绷成一线的嘴乌紫里渗着窗外的白雪皑皑…… “刀枪剑戟你会几般?各家兵书,你又读通几家?”李将军侧过头去,手里的茶囫囵泼上李平安的身,若非御赐,怕是放在桌上这一震,茶杯早该尸骨无存,“靠着本将军之名,蒙骗过军营里多少好儿郎听你差遣?” 搭上李平安的时候,李将军似乎连军营之中的将士们都不肯信了。 “阿耶眼中,我当真这样不堪么?” “那是自然。” 李将军斜目将儿子从头到膝扫了一遍,发觉这人跪得倒是端正,只是目中无神,半点没有继承自己当年一身戎装的英武气。 “阿耶眼中,我一直是这样不堪么?”李平安又问了一遍,像是执着于确定什么,竟也不在乎阿耶的冷漠,挑起尚挂着水珠的眼睫,“阿耶?” 再问过之后,李平安便没有眨眼,似乎这样就能盯出一个答案来。 “你……”这样的问题,李将军觉得自己应当听面前人说过不止一次——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面前的人儿和记忆中的人影重合,不同的环境,相同的俯视,只是那个时候的李平安是站着……原来儿子不知不觉已经长到这么大了! “你今年,十九?”年及二十,加冠有字,若没有今日这一事,李将军倒怀疑自己可还想得起来? “军务繁忙,险些忘记你……” “阿耶,孩儿已及冠月余。” “谁与你……”边关偶有来犯,自己此时本不应该在京城。 李将军终于转回头面向下手跪着的李平安,难得带上些许犹豫,也不知是不是在为了那心怀怨怼时随口的话而愧疚,“所以那日的消宁,便是你的字。” “肃宁,老师年迈,听错了。” “那便将错就错。”听错的是李平安的老师,总不是李将军的错,“起来吧。” 能站起身来,李平安何苦为难自己?阿耶几在回避的问题,李平安便也不再求一个答案。 “阿耶若是无事,孩儿先回去休息了。”馒头铺当然还是要去的,这李家府中的压抑,倒不如卖些苦力让人觉得轻松,比起身居高位的阿耶,李平安早在不信任生起的那时候,就不懂什么叫做自尊了。 “去罢!”左右事情也未传远,同僚也不敢明目张胆说与他人听,李将军气消了,也怕把这独子打坏了,还要自家妻劳心。 推门迈步,李平安顾不得身上遍地开花的痛楚,只把已经被雪深埋的脚印再重新压出来。 “明日随我去军营。” 身后传来的声音才勉强盖过落雪的簌簌,却是不容置喙的决定。 第026章 【甲戌·乙亥】是忠心难言良莠 谓真情无论予求 这样的对话,对于父子二人已经算不得是不欢而散。难得一次沟通,难得李将军还肯说一句算得上低头的话给儿子听。 “你若是有你爹爹三分,也不至于到如今……” 甫一出门便遇见阿娘,只是依旧无人在意李平安被打出来的一身伤——要李将军在同僚面前丢脸,要李家蒙羞,这样的儿子,活着还不如死了! “夫人。”李将军已经迎出门,乜斜了儿子一眼,缘着这李平安连眼力见都没有,如今还站在这里讨不痛快。 半扶半就迈步进门,夫妇二人倒是没出现父子之间那样尴尬局促的氛围。 “是妾身对不住将军!”李夫人说着就往地上跪,只是做丈夫的手疾眼快,早早把人托了起来,“养出这般不肖子,是妾身愧对列祖列宗。” 未有军功,是一腔热血困顿于配不齐鞍马,屈居坊市,更是因学业生计无力担承。 生于世家大族,谁渴望活得卑微?这道理,李夫人和李将军倒是不懂了! 棍棒底下出孝子并非全错,可李平安怕的从不是阿耶和阿娘苛求武功与学业时不惜下狠手,而是练兵场上不如自己的人都已然建功立业,自己却永远入不了双亲的眼。 “这几日我将他带到军营去看看。”李将军似乎刚才看到儿子长大了,“平安年岁大了……” “空长些年纪。” “武功不曾荒废便好。”想起家丁将儿子从馒头铺抓回来时,后者那唯唯诺诺的模样,李将军也不由蹙眉,“左右是我李定疆的儿子。” 不徇私情的将领,于百姓、于家国都是件好事。 一袭白袍好不明艳,翻身下马枪贯长虹,李平安年幼体弱,到了十余岁的时候,也被补药和夜以继日的训练堆成了比同龄人高上不少的个子。 少年郎满目憧憬,却不想这军营中亦少不得腌臜。亲眼看着三五人一处便可仗势欺人,李平安记得阿耶严令不得私斗。校场比武,枪指欺人者咽喉…… 眼见着李平安就要伤了那人性命,李定疆认出那人身份,红缨枪离手,直奔着儿子手里的枪杆而去。 师出阿耶的枪法,怎可能比得过阿耶?随着李定疆接下来的话一出口,原本的得意半点不胜,李平安甚至不敢看向远处的营帐,营帐里的伤员是被自己人打得伤重…… “小儿狂妄!” 而今李定疆也想起自己当时这一句话,心知有七分荒唐,却也不可能在夫人和儿子面前再提起——校场之上点到为止,逞凶斗狠绝不应该。 一句小儿狂妄,李平安再入军营已然是隐姓埋名,掩藏容貌。 旁人不知李平安是李将军之子,可后者怎可能不知道李平安的身份? 热血渐冷,如今倒被要求有一身骄傲,说不得是可悲,还是生不逢时…… “公子明日还要去么?”自恃武功高强,将军府的管辖松得很,华表楼的人轻而易举就能进来。 “自然要去。” 为何不去?明镜照水见真心,片云遮月隐修林。教会自己看见内心的是别人,没有这般机缘,李平安这一辈子,怕只会沉沦于世俗,逐渐被磨掉一切该有的光芒…… 李定疆配得上的李平安,就只有那个成不了大气候的馒头铺小厮。华表楼的公子,才是属于这个文武兼备的少年郎肃宁自己的。 抬眸已是花尽落,秋风无意再雕琢。李平安有李平安的一生,李肃宁也有李肃宁的一生。 第027章 【甲戌·乙亥】烟火人间朝暮过 庭内江湖日月多 “茶呢?” 眼见着小厮刚才给旁桌儿倒了茶,自己这边却被当做没看见般忽视了过去,放在谁心里也不乐意。 眼见着这干活儿的不机灵,管人的也怕影响了客人心情,到时候儿殃及池鱼。又知道今儿自家公子不在此坐镇,原本就心里头发虚,一来二去,催不动就只剩下自己上手儿…… “快点儿的,做事麻利着点儿!”公子把这人招进来自有公子的目的,手底下做事儿,不该知道的,上边儿不让知道的,便少去琢磨。 入了冬几日,渊唳云脑子里本就是乱哄哄的,如今再听着这催促声,倒觉得这头也在嗡嗡作响,抓着水壶的手不免打起颤来。 公子不在,这华表楼千不能万不能在自己手里出事儿。更何况此人行事诡异,不像是什么善茬儿——华表楼越做越大,谁知道背后有多少人盯着?难保这人是不是装傻充愣,来刺探消息的。 虽不知公子留这么个惹事儿精在有何目的,保证华表楼不出事儿,就是自己的职责所在,张管事的从容去接水壶:“小心着点儿,伤了贵客们你担待不起!” 谁料想,这渊唳云依旧在奔着前方走,死死握着这壶把儿未曾松手。 一拉一拽,张管事也算是感觉出渊唳云身上的武功底子来了……料想公子留此人在楼里,必是已经发现了端倪! 你来我往三两番,张管事便也察觉出自己的力量远不如面前这个看起来傻兮兮的小厮。 “做什么?”好不容易到手的东西,竟然又有恶犬同自己争夺,许是昨夜受了风寒,渊唳云觉得头昏脑胀,脑海中又是洪水里浮沉过后的岁月。 与狗抢食,也属实是难堪! “你与我松手……哎!你快点儿的松手!”张管事可不知道渊唳云脑子里在想什么,只是大庭广众之下,总也不好暴露自己的功力。 谁都知道:一家看起来背后没什么势力,全凭一手好厨艺做起来的酒楼,本身就是一股实力不容小觑的江湖势力。 只是明面上和暗地里到底是两回事儿,张管事绝对不可能当着酒楼里诸多客人的面儿,用些个江湖上的暗器、迷药,干脆暗地里发力,打算借着两边的力量,捏碎壶把儿,也算是给渊唳云一个震慑! 身形晃了几晃,像是察觉到张管事的心思,渊唳云趁着前者再搭上手之前,把茶壶抱在了怀里,活脱脱一个傻子模样。 “我李定疆的儿子,何时成了你这样的傻子?”那边张管事还在琢磨渊唳云到底是装疯卖傻,还是真就是个傻的。这边的李将军看着一身粗布衣裳的儿子,只觉得烂泥扶不上墙。 “阿耶……”李平安只是屈膝跪在下手,半含的胸,几近伏地的头,打眼看过去,便能看出犯了错的将士大有不同。 既没有做出一副小时候说什么也要证明给阿耶看的模样,也没有做出一副委屈的模样,只像是李平安说的那样:一个配得上李定疆所作所为的李平安而已。 握在剑柄上的手已经攥得发白,李定疆也在犹豫,犹豫这个儿子如今已然及冠,若自己在军营里动手,丢脸的绝不止是李平安! “罢了,你起来吧。”不知是神恶魔让当初那个不顾自己脸色,也要在军营里搅动一番风雨的少年成了这副模样,到了如今,李定疆心中只剩下失望。 “谢阿耶。” “忘记军中该唤我什么了么?” “阿耶,我不是军中之人。” “你……” 李定疆总觉得儿子的话,似乎是刻意往自己的心口戳,可回过头去,又要他想起一早把人从馒头铺里抓出来的场景:“往后不许去了,李家又不是养不起你!” 李家当然养得起区区一个刚才及冠的儿子!只是养不起那个尚且需要李家的李平安罢了…… 第028章 【甲戌·乙亥】故事则当是幻梦 今昔定然不认承 “敢问贵客可有什么喜欢的?”京城里世家大族的公子也好,贵女也罢,这华表楼里面见得多了,穿得这样张扬的,却依旧罕见,张管事知道这样明晃晃而来的人,多是带着目的的。 正所谓‘灯下黑’,低调与刻意的掩藏,在很多时候往往才是最拙劣的手段。 十几步开外的地方,慢吞吞的踱过一个身影,裴鸣月想要细看的时候,倒被张管家捕捉痕迹的遮挡住了视线,只好收回目光来,回应后者适才的话。 “不必上心。”裴鸣月从口袋里取出银子来,只往桌子上边儿稳稳一放。心思终于回笼到张管事的话上,“随便上些楼里的招牌小点好了。” “好嘞!”客人如此说了,张管事当然也不多问,接过了银子径自下去准备,“交给我们华表楼,您可就放心吧!” “嗯。”颔首递芬芳,满头簪花好少年。正如张管事心中想的那样,裴鸣月这一身上下,确实算得上是过分的张扬了…… 楼里自是不缺能伺候好‘贵客’的小厮,张管事这边适才离开裴鸣月身边,转身就已经来见李平安了。 或许是出于对李家那一套比朝廷里也不少几分的繁文缛节,在李平安这儿,平时是不需要手底下人过分拘礼的。张管事示意似的作了个揖,就开始一五一十的把楼里的事同李平安交代清楚。 “公子留着那怪人果然有用!适才那女子盯着他,看那模样想是认识的。” “况且这女子看似弱柳扶风,身量也不算高,身上的功夫却恐怕不比那怪人低……若是能将二人收入麾下,往后提兵打仗,也是两员虎将!” “你可知道那女子是谁?”静静听着张管事分析一通,李平安知道前者确是全心全意在为自己考虑,只是个中隐秘,也不是他一届江湖人士能够轻而易举知道的。 起身倒了半杯茶给张管事,李平安想也不用想,就知道前者现下定是在摇头,而他显然也没指望张管事能够正确回答出这个问题:“你觉得那女子像谁?” “像?”裴鸣月的面目有七分像裴夫人,作为同一代人,张管事知道这裴夫人明里暗里的生意,可谓是除却朝廷专卖的,都多多少少沾上些许,于江湖之上,也并非没有生意往来。 可是裴家尽数秋后问斩,依然啊成了刀下亡魂。至于那个传闻里,早就被裴家赶出去的裴家女,还是个出家人,怎可能…… “裴夫人执意要嫁入裴家之时,她那好阿耶怕惹祸缠身,亦是早早与她断了联系。” 张管事也是亲眼见着李平安一步步成长起来的,知道父母一事,后者终究放不下,干脆在一旁闷着头,不愿惹李平安不快。 “你不必管他们。” 径自倒了半杯茶,李平安借着低头将茶杯里水吹凉的功夫儿,沉着眸子思考了片刻:“你去将那姑娘迎到僻静处,便说是老客人一番心意。” 前些日子裴鸣月未曾戳穿自己的身份,今日李平安也干脆在能力范围之内给前者行个方便…… 人去独处,李平安盯着对面屏风的目光逐渐失焦——有些事,真的能这样巧合么? “你认得我。”张管事不在,裴鸣月叫住了刻意躲避自己的渊唳云,“你到底是谁?” 大庭广众之下,裴鸣月自然不能孟浪到直接摸上一个陌生男子的手,这样的事儿,莫说是在此间,即便是在裴鸣月那份自幼带着的记忆里,也是怪异的。 只靠一双眼来看,裴鸣月也只能看出面前之人没有衰像,身体里没有什么大病,非是装疯卖傻,便一定少不了些额外的因果…… 山、琴、叮嘱,京城……其实从看见这一抹明艳的时候,渊唳云就已经在尽力克制自己的一步三晃。 到底是梦,是自己遗忘错乱的过去,还是自己那个兄长晏亭鹤? “不认识。”渊唳云回应的干脆,他现在只想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第029章 【甲戌·乙亥】浅诉茶语逐怨退 轻抚弦音纳魂归 “既然不认识,只当是我冒昧了。”心中想起一句‘莫辞更作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二十载岁月漫漫,这句话似乎已经离着自己很遥远了,裴鸣月不去深究岁月弄人,只觉从未对这句话有过这般共鸣。 “此茶权当赔罪,还望……” 张管事得了自家公子的令,转回前面酒楼来邀裴鸣月时,刚好看见后者举杯双手递给渊唳云的这一幕,霎时不知是否应该上前打搅。 不过很快,张管事就不用纠结了。渊唳云失手打翻了茶杯,碎瓷片稀里哗啦的飞溅,前者也算是阴差阳错得了个迎上来的机会。 “是小的照顾不周,惊扰了贵客,新来的伙计不懂事儿,还请姑娘原谅则个!”能干到管事的位置上,少说也得是半个人精,不至于这个时候儿还没眼力见儿似的在裴鸣月面前说渊唳云的不是。 “无妨。”裴鸣月就是不会计较,才在生活中不是处处事事都那么自在的。 边疆算不上乱,可也频有来犯之敌,社会算不上穷,可兴亡何尝不是百姓苦?裴鸣月知道所有人过得都不容易,只在这个社会不得不遵守的底线之上,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至于说这个社会的底线是什么?裴鸣月不敢说摸的透,但也知道:孤注一掷的为了一件牵连甚广的小事搭上一切,还不如用这份力量去做些翻天覆地的事儿,成事的可能反倒能有几分! “姑娘,有位公子自称是您的老客人,而今巧也在这酒楼里,见您许是有话同我们楼里这小厮说,便请您到楼上去坐坐……公子不会过来打搅。”张管事当然不能把自家公子的身份卖出来,只盼望着面前这位……裴姑娘,真能有公子认为的那般聪慧,也免得横生枝节。 了无牵挂有时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至少是风险、是机遇,都好坦坦荡荡的去闯一闯,裴鸣月当然不在乎在这酒楼里能出什么事,随着在身侧引路的张管事,一路到了楼上。 推开门,一扇漆屏金丝银片,当中更有木雕飞鹤一双于圆形凸起之上,当中想必藏有铜镜一面,整理衣冠,不失文人雅士之风度。 转过屏风,入眼是一床眼熟得不能再眼熟的琴,此琴斫制不久,主人正是那馒头铺的小厮——李平安显然没有同裴鸣月瞒着自己身份的意思,各家有各家的秘密,当局者算不清,旁观者倒是好看穿。 左右是方外之人,只要不是刻意交恶,李平安并不觉得裴鸣月会给自己带来什么风险。 “请坐。”张管事把人请进来就已经离开了,裴鸣月请的是渊唳云,“你我相逢,也算有缘,这一曲还请休要推辞。” 新雨入枯井,沁泉归涸辙,耳畔霎时间响过一串空灵,似拟仙境,却惹得渊唳云烦躁不安起来,迅速抽回了刚才放在桌子上的手…… “离开。”这句话像是在命令,渊唳云自己倒是站起身来想要走的那一个,“为什么要抢走一切?” “没有,我没有去过!” “明明,明明是他……” 这样的情境倒像是撞了鬼了,裴鸣月手下抚琴嗯动作更是不敢停下半分,可身子在不由自主的往起探,想要看看面前的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走!”渊唳云变得有些狂躁,好像下一秒就要把自己一左一右的分成两半。 弹错了一段音。裴鸣月知道自己如此熟悉的乐曲出了错,只因为自己今天的心乱了——看来自己依旧算不得了无牵挂,而师弟和眼前人的关系……绝不是孤魂野鬼一样的附身。 收回手来,端坐琴前,裴鸣月轻按琴弦,彻底绝了这屋内绕梁之音:“是我多有打搅,这几个月我会留在京城,有什么事,大可以来找我。” 比山脚下那一次更为清晰的思路在脑海中排开,渊唳云明白:兄长从不欠自己的,而自己在京城能得到这姑娘的厚待,怕还是托晏亭鹤的福气。 也好是:七弦五音三魂在,一盏淡茶开灵台。 第030章 【甲戌·乙亥】似梦非梦好幻境 有情无情说空灵 “到底还是归月心疼你……” 耳畔的声音将原本硬撑着的渊唳云唤醒。抬眼想要看看自己身在何处,渊唳云便看见上首坐着的人,一身锦绣衣裳,花团锦簇,饶是云雾里辩不出眉目,也必然同裴鸣月少不了关联。 非是雾纱横生,到底云卷烟漫,一切好似都不是那么真切。 “你若是不心疼他,又何苦特地要寻他?”如今带着戏谑的这道声音,比适才的声音更不辨雌雄,不用想也能知道,是刻意迷惑渊唳云的。 “这是哪里?”渊唳云不知为何自己的心声竟然会字字句句全展给这些怪人听,“为什么我想的会说出来,是谁在说话?” 越是刻意控制自己的思考,越换不来心如止水。 “不要想,怎么……” “是华表楼也无错,是灵台境也无错。”最先开口那人显然没有继续吊着渊唳云情绪的意思,开口回应了渊唳云。 与其说这个答案,回应的是渊唳云的第一个问题,倒不如说这一个答案已经回应过了渊唳云所有的疑惑。 这下渊唳云倒是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才是了。手里面的酒壶倒是同华表楼里的一样——可刚才这人又说,此地乃是灵台境…… “何谓灵台境?” “是自己的心?”一问一答,渊唳云在自己的脑海中找到了许多原本不该自己知道的答案,“又是他。” “是他为何你见不到他?” “那是我自己?可我自己……又从来不知道这些。” 上首的人不再言语,只示意渊唳云给自己几人斟酒。 “给你们斟酒,就告诉我为什么?”既然隐藏不了,渊唳云也干脆破罐子破摔,由着自己把那些想问的、想说的自然流露,“我倒了酒,你们又不说怎么办?” “况且我连你们是谁都不知道,又凭什么信任你们?” “你们说这是灵台,便是灵台了么?” 木桌漆屏,细瓷小盏,若非这要渊唳云奉酒的一干人提起,任是如何,渊唳云也不会想到这里并非是自己熟悉的华表楼。 端着酒壶的手朝着自己的方向缩了缩,渊唳云大有一副‘打不成这份交易,你们便也要不要喝了’的意思,谨慎呆愣的模样,倒也着实可爱。 最初说话那人伸出手来,比了个“三”与渊唳云看,却并未解释自己的意思。 “吾名独趣,一干兄弟姊妹与我虽非一家,却有同姓,分别以思、慎为名……”当是为了向渊唳云展示自己的诚意,独趣自报家门,更是转过身去,凭空从桌案上拾起一物。 枯黄古旧的模样同周遭格格不入,少时竟有鸟羽飘飘荡荡从书页里钻了出来,片刻落到了齐膝的云雾里,再看不见半分。 “是那本书?” “怎么在你这里?” “是你把这本书偷走了?” 独趣并没有因为渊唳云的冒犯展现出半分不悦。站在那里笑晏晏的看着后者。 “不过是倒个酒,可我也并不是那么想知道你这书里到底是什么……不过聪明着,总比傻着强,好歹有饭吃!” 酒也斟过了,不等渊唳云主动讨要,那书页径自从独趣手中旋飞而出,洋洋洒洒一大片,真正落在前者眼前的,确是刚刚好一张不差的三页。 “牡丹花裳梅花心,负琴远上寻知己。”文旁的画像渊唳云甚是眼熟,抬头想要再同隐藏在上首,一直不发一言的那女子问上一问,却发现云雾淡去,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坐在地上,周遭只有空荡荡的华表楼,陈设照旧。 “又是个女孩子……”第二页纸上分明是个男子,渊唳云没见过。待到回过神来,想要去看看一旁又是如何说的,“埋首不肯随沉沦,借尔青云乘风起。” “何处沉沦?与谁乘风起?”文绉绉的话下意识从自己口中往出冒,把渊唳云自己惊了一跳,一手掩口,双目左右扫了一番,这才捡起剩下的最后一张纸。 “长锋不见血,朗月是心怀?”饶是渊唳云也明白,这文前后不达意,想必都还是有上一页的。 只是这末一张图画上只有一汪水,水上碎银随摇曳,好是乱金桂枝斜。 第031章 【甲戌·乙亥】静思忖泽水围困 需料想云雷蓄屯 渊唳云再睁开眼,看见的依旧是裴鸣月。站起身,垂眸扫过桌案上的琴,不发一言的转身再往门外。 “同你家公子说,琴调好了。”无非是“我有个朋友”的掩饰,裴鸣月见张管事迎面走过来,也起身要随着渊唳云的步子出门,“你可知道……” 张管事很有眼力见儿,见裴鸣月放缓了步伐,就知道后者无心把事情闹得不愉快,干脆主动接过话头儿来:“贵客有什么要问的?” 在原地定了片刻,裴鸣月轻嗳一声,整了整衣袖,平展开手掌来,观察了一番染了不久的蔻丹,橙红的霞色里,夹杂着晕染开来的淡淡蓝紫。 也不知是因着天寒再加之芳颜有忧心事郁结于胸,透了甲下原本的颜色出来。还是这花原本就含了青兰在其中……看上去确算不得多么健康。 “无事了,还请代我谢过。”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于张管事来说,裴鸣月没有要求再好不过,也免得自己多做多错:“那是自然,小的一定把话给您带到了!贵客慢走。” 玉人魂碎照暖佩,白雪凝冻盈冬归。寒烟罩在身上,天色也照旧灰蒙,只可惜半点雪不肯降下来,要人身上好似穿了一层在湖水里浸过的薄纱一般,禁锢住了人与自然见交流的通道。 琴额上镶的玉,正是之前碎过的那一块,着生漆粘在琴上,裴鸣月却并未刻意修复碎片间的缺口——“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总也是一样的道理。人未必做得到的,无可奈何时,便寄情于物。 “呲,呲……” “咣当!” 锯、削、鐁、锪等一系列金属器落在木上,以金克木,雕琢木胎的雏形本也是件费力的事,沿着木料本身的纹理,顺势而为,便能够省很多心。 想起最初时手上磨出水泡,却为了要面子瞒着外祖,殊不知前者早就从自己用这些工具推平木头之声里,听出了问题,只等着自己主动承认,把早准备好的伤药递过来敷上呢! 外租辞世,裴家满门抄斩,天地之间,再归孑然一身。 “呲……”音未落,木香已然随之扬起,与燃香无异。芳意钻入七窍,裴鸣月的心也随之静了下来。 一条条,一道道,槽腹里的凹陷正如山水并流而成的沟壑,等到时琴音回转其中,流淌自如。 如此时节,天地之间的阳气,早就支撑不起云过雨落时的金鼓奏鸣,便也更不适合在此时上漆。 裴鸣月只好趁着这段时间里多做些木胎,来年天气热起来,雷声反转,鸟鸣啾啾,大漆、鹿角霜合往一处,施加于木胎之上,又或者应买主要求,调个八宝灰漆,也算是得心应手。 “呲!” 伸手摸上木胎琴面,擦出极其细微的摩擦声:“沙沙……” “呲,呲……” 上手一摸,裴鸣月就知道哪里还差上一点,静立屋中,整个儿时节没有云雨,没有风月,只有裴鸣月和琴。 “嘶!” 二十岁的年纪,裴鸣月又能有多成熟的心性?该理不开的乱麻,终于还是化成一根挑起来的木刺,钻到了指甲缝隙里。 下刀的方向太顺了些,顺着木纹挑起半个小拇指粗细的木刺来,来不及加以控制的时候,就已经延伸出一掌宽的长度去,要裴鸣月不得不多费心神重新修整——所幸预留了足够厚的木材,不至于一失手白废了整块料子。 第032章 【甲戌·乙亥】搅冬风心魂逃避 腾仙云山川逶迤 一股焦糊的味道迅速划过鼻尖,又夹杂着几分稻米的香气。纸在蜡烛上燃烧的噼啪声里,杨承只盯着火焰泛蓝的焰心,耳尖犹在微微发颤。 卸磨杀驴,鸟尽弓藏,从来也不过如此。天下不满当是天下的事,自古哪有臣子弑君的道理?杨承如是想着,眉目中的苦楚却不像是被蜡烛燃烧的灰烟所熏。 可是先皇后一家百余口何时料想过这辈子不能血溅沙场、马革裹尸,更要背负通敌叛国的骂名? 可是先慈入土难为安,还要靠着所谓君王念先皇后母家有开邦建国之功勋,才勉强未曾被从皇陵里边儿挖出来,曝尸荒野。 失去依仗还受宠的嫡长子,在谁眼中能不是一个活靶子呢?或许皇帝早些年也有过励精图治,只是人至暮年,求长生、求久权,哪里还会顾及其他? “夜深了,便少做些白日梦。”自从那只猫儿不在,小时候的杨承还不懂事,又养过一只鹦鹉,如今凭空里有人接话,恍惚间倒叫杨承以为自己回到了叔伯一家还能偶尔来宫里看看自己的时候…… 只是那只鹦鹉没出三年也死了。杨承的生死尚由皇帝一人定夺,又何况是个口不择言的畜牲家禽? 来人不是试探就是示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道理从来应验,有人主动找上杨承倒也不稀奇。 屋中的蜡烛熄了,杨承大敞开殿门,是何态度也已然明了——寒风灌进来的瞬间,杨承便只盼望着明日不至于害了风寒,误了去演一出‘父慈子孝’的戏码。 “咣当!”手里的物件儿滑落在地的时候,裴鸣月才意识到自己这两日的魂不守舍。 曾经是回家,后来是裴家,再如今又成了师弟,人生在世,似乎永远没有能够彻彻底底放下一切,只做自己的可能。 能掐会算也不是神仙,裴鸣月能确定渊唳云和自家师弟的关系,还要靠后者自己神色里露出的异样……这一切自己到底应不应该去干涉? 干涉过,福兮祸之所倚,无以崎岖,怎能见成长?不干涉,裴鸣月只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内心。 敛起衣衫蹲下身去,裴鸣月把手中的锯攥得更紧了些,沉下肩膀,对准提前用墨斗画好的线,有节奏的发力。 早被磨得同明镜一般的锯,映照着裴鸣月的身影,借着窗户外的光,把人影全数落在另一侧的墙上…… “如镜照水。” 不得不说,裴鸣月的琴音自然非同一般,稳固肾水便滋养了脑髓,也就自然定了心魂。 “我又哪里得的来一句‘朗月是心怀’?天上明月,地上庸人,苟活罢了!”心如明镜对于旁人,可能是毁誉参半的一句话,是七窍玲珑心,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在渊唳云这里,就只剩下逃避不了的身世与因缘——那书上无错,渊唳云如今的模样愈发的像是晏亭鹤了! 是智是愚,是贵是贱,人总是怕死的。渊唳云明白:这天子脚下的洛阳城,当真不是一处好地方。 更何况自己这愈来愈像晏亭鹤的容貌,在这名誉京城的华表楼中,怎说是不显眼?只怕自上至下,宁可错杀,也不肯放过。 远山连绵,就算是翻过去,尚与落渊庄隔着千里路,渊唳云最是无心回到生身阿耶身边,给两个人讨不痛快…… 第033章 【甲戌·乙亥】三魂汇灵台明镜 五味入香酥时凝 许多时候,将事情看得太清楚明白了,反而要给自己添烦恼。水中月,无非是可望不可及的破碎。渊唳云当然明白:自己许多年来万千遭遇,哪里可能怀抱明月,做个坦荡心胸的人? 就像是若干年前那个李家的李平安,自我怀疑与无助,活生生让一个能踏马千里的好儿郎,变成那副畏畏缩缩模样…… 人在没有能力改变任何事的时候,倒不如痴傻呆捏着,好歹无忧无虑。渊唳云不想问那女子的目的,也从记忆力模糊的找出了后者的身份,自然不会因为这份强加在身上的清明智慧恨上裴鸣月。 “往后不见面的好。”晏亭鹤能掐会算,他师姐又怎可能对此一窍不通?渊唳云明白这样的道理,只是逃避似乎是最能够带来安稳的选择。 能不掺合进那些同自己无关的是是非非,多了些记忆也是好的,至少渊唳云不用在什么也做不了,却在街上同狗争食,与鼠争路。 对井自照,眼见得又生出几分肖像晏亭鹤的眉目来,渊唳云倒也觉得可以接受起来:人言子女肖父母,自己之前那副尊荣实在有辱阿娘赐生,倒也不怪阿耶对上兄长更怜些许。 “传闻那落渊庄有个样貌奇丑的二公子……只是早已命丧,公子莫不是怀疑这傻子就是落渊庄的二公子?”张管事毕竟是江湖中人,许多朝廷里未必明了的东西,反而更好入前者的耳。 至于自家公子为什么能知道——华表楼又不是一朝一夕的生意,真个算起来,要比公子的年岁还大不少! “京城豪贵仗势压人已久,想来地方更是无法无天,只可惜靠着些讲经说俗的已然不够,即便是风骨文人,有撞柱死谏之义,寒窗之中,足不出户,也难体察民情,” “公子以为?”自家公子出身将门世家,张管家是知道的。 可江湖中人,少去碰朝堂上的事儿,还能活得长久点儿,也能免得最后混个里外不是人嗯道理! 自家这位祖宗不是做事不计后果的人,张管事自以为还是劝得住的:“公子,正所谓苛政猛于虎,再大的义气,有些事也不该是我们能管得了的。” “张管事想什么呢……” “只是这般的故事要我想起那些有趣的事儿,想来有不少人愿意看见。若是誊抄撰写拿去卖钱,耽误的时光都不止那几两银子。” 自家公子如此说了,张管事就算是明知前者心里到底想得是什么,也只好当做真个放松下来的般:“识字者多出高门,又或者是那些有心科举的,只怕也没有心思去看这些个故事的。” “那些讲经的,可是……” “富贵的是那些说前世今生活该如此的。” “良田千万,不还是……” “公子难道不知那是给富贵人家洗除罪孽的手段么?” 李平安当然知道。 张管事亦知道自家公子知道。 毕竟李家做这等事做得便不少。两军阵前杀人无数,李定疆当然不肯信这些满天神佛之说,倒是李夫人信得很捻香捐物的事儿,从来没有少做过! “公子这是做得什么?” “不过是些花酥。”低头看看泛着金黄的花酥上星星点点的桂花,李平安并没有解释太多。 困不住秋日,总要试一试困住秋花。留不下生机,总要试一试留下半缕芬芳。 第034章 【甲戌·乙亥】最是人间知聚散 谁皆朝暮多暖寒 “兖州有人口走失?” “正是,陛下,此事当地私下里瞒了许久,只是臣祖籍正在兖州,乡里有人传信到臣这里……陛下,实不相瞒,此番臣族中亦有幼童失踪。” 地方的事儿处理不好,捅到了朝廷上,背后涉及的势力心虚害怕还是件好处理的事儿,但凡一副我自岿然不动的劲儿,那才是真真遇上解决不了的硬茬儿了! “信在何处?” “这信……”瞥了一眼上首儿站在皇帝身侧的杨承,方才开口这人目光闪烁,“信上……” 垂眸扫过下方站着的臣子,皇帝的目光短暂的递向一旁的杨承:“信里说了什么?” “这……陛下,这信中怕是……” 这大臣的目光屡次指向皇帝身边儿站着的杨承。谁还能不知道这背后藏着怎样的‘不可言说’? “朕在这里,你还有什么不可说的?”食君之禄,为君分忧,本朝严打贩卖人口之事,皇帝怎可能愿意听这般支支吾吾,“身为文士,为民请命不一直是你们信誓旦旦要做到的么?” “陛下,兹事体大,殿上提起,也是臣之鲁莽!”天威一怒性命难保,谁人敢不低头?俯身下去,这大臣也可见的抖如筛糠。 “臣以为,本朝严打贩卖人口之事,便是涉及皇亲国戚,也不该幸免!” 斜前方大踏步走出一人,乃是而今贵妃胞弟,不畏生死,仗义执言:“臣以为,虽万死,这为害国本之事也该查上一查。” “这,这……” 咬紧牙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倒真有几分为民请命,不惜万死的意味在:“是殿下!” “殿下?哪个殿下?” “大皇子殿下。”事已至此,不说是罪犯欺君,说了或许还能落个不惧权势的声名,这大臣反而不惧了。 “胡乱攀扯皇嗣可是死罪!” 皇帝一如既往的神色不明,大臣们当然各个同鹌鹑似的窝着,想要免遭一份无妄之灾…… “如此,你倒是说说:朕的儿子养在宫里,一不缺金银,二不缺身边儿体己的人儿,兖州路远,若他当真作奸犯科,又所为何事?” 皇帝说的果然不错,只是自家递上来的密信当中,也是有凭有据。现下真到了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的时候儿,这大臣狠一咬牙:“陛下,臣闻陛下有意封二皇子为王,封地兖州。” “臣以为,泰山封禅意义重大,大殿下想要安排自己的人马控制兖州也实属情理之中,况……” “至尊,儿臣有罪,望陛下……” “起来!” 众臣工尚且没有反应过来杨承做了什么,皇帝一把把人从地上薅了起来:“你有什么罪?朕说过,这天下将来必然是你的,这天底下哪个不是你的子民?” 高台上的至尊都回避了此事,再加上这天家一父一子的反应,众臣工对于这件事儿的来龙去脉当然明晰。 “至尊……”杨承的膝盖还在往下坠,一副今日无论如何也要皇帝降罪于他的道理。 “退朝!”大太监太明白这个时候儿该做什么。 天下的国事未必是国事,可这天家的家事只能是家事。 “打骂了下人,这嫡公子又装出一副自知罪无可恕的模样,全仗着家里老爷的偏爱,为非作歹……” 京城里又讲起了那家嫡公子的故事了,好一个常讲常新,消息灵通的,早明白个中讲了些什么。 第035章 【甲戌·乙亥】艰风吹送千里去 长云难谱万代图 “惟愿大家千秋万代。”贵妃之子乃是皇帝三子杨衡,得知至尊心头不悦,食不下咽。告进后又问过皇帝的身体,其间恭恭敬敬,守礼得紧。 “你我父子之间不必拘礼。”皇帝如是说着,却没有进一步的要求杨衡做什么。 将人唤起来,父子二人相对而坐,杨衡刚才微蹲下身,尚且还没有在椅子上坐稳当,皇帝倏忽开口:“时辰不早了,你所来何事啊?” “听闻大家身体欠安,儿臣特来探望。”这下好了,还没有坐上椅子,杨衡又站了起来,朝着皇帝行了一礼,“阿娘要儿臣……” “你母妃同你说的?” “大家?”被皇帝打断了的杨衡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手足无措。 皇帝终究还是心软了,无声的叹了口气:“罢了,你坐。” “你的心意朕领了,你年纪尚小,多应注重学业,为父的身体不必挂怀。” “是。” 看着杨衡这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皇帝终究不忍心再说什么吓到孩子的话,吩咐宫人取了些珠宝来。 等宫人呈上来的剔犀漆器妆奁盒摆在了桌子上,皇帝把上面的盖子挪开,拿出里面的金簪玉镯翻看一番,这才又盖好了盒子,示意三皇子杨衡带来的宫人拿去:“至于你母妃让你带来的东西,一并带回去吧。” 大殿外,长云蔽日,杨衡放缓了脚步走在宫中路上,内心里实在是捉摸不透皇帝今天的意思——阿娘让送给大家的东西还在手里,即便如今得了大家给阿娘的赏赐,杨衡也依旧担心阿娘会不高兴。 或许是为了稳定前朝,在自己那位好兄长犯了错的时候,大家便常给阿娘赏赐,只为了能让这偏袒的风波偃旗息鼓…… 头顶的那片天更晦暗不明了。锦衣玉食也好,丰厚的赏赐也罢,终究是些物质上的富足,没有大哥那样来自大家的偏爱,杨衡真不知道在这样吃人的宫禁之中,自己究竟能不能活到娶妻生子的年纪! 宫墙内外,总有人有着相仿的心境。 自从那日裴鸣月来了一遭,渊唳云在华表楼中每日里要上工的时候儿越来越少,除却住处并未被更换之外,生活得倒不像是个被雇佣来做工的了…… 院里面的井因为活水一直没有冻冰,渊唳云闲了就去井前面看看,不得闲也少不了从井中打水洗漱,或是从到后堂去泡茶。空井自照,意识到自己如今已然同兄长有三分相像的渊唳云才觉出危机感。 囚车押解,想来是免不了一死。若自己被当做兄长晏亭鹤处斩,怕也少不了落得个稀里糊涂便被框着认了罪,根本无处申辩的结果去! 城墙在渊唳云的目光里一再放大,等到渊唳云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之时,心中惶恐渐生,更是迫不及待的涌上面部。 “看来你这个国师也没有那么重要嘛……这国家和朝廷,没有了你,看起来倒是运转得更容易起来。”想兄长年纪不大便一个人住在这深宫,国运、家情,官场沉浮,那一个是那么好应付的? 渊唳云心里面盘算着,不由自主的开始共情起自己的亲兄长。英年早逝,又未曾见过四海星光,细细算来,其实竟是要比自己这个颠沛流离的前半生顺意得多。 第036章 【甲戌·乙亥】无对错不从旧路 别是非再入殊途 天阴暮沉,拿着才结过的工钱,渊唳云终究选择不告而别离开京城。 这些钱勉强足够一段时间的吃喝,光凭着它们,定然是走不远的——落渊庄不愿回,大水冲散后又没得身份凭证,在律法森严的随国,渊唳云可谓是寸步难行。 京城见过国师面貌的不少,与其留在这里上赶着被人利用,上赶着等到人发现自己和国师的关系,生杀予夺都由人,倒不如趁早儿寻个一隅偏安。 至于往后的人生,渊唳云当真没什么打算。新衣饱食,即便被袭来的记忆点明了什么算家,什么算国,有着兄长的前车之鉴,渊唳云可没有那个闲心给自己找一条死得更快的路! 人生漫漫,渊唳云秉持着:死可以,不死也可以,现在死也可以,一辈子不死也可以的心态,到底不想死的太难看。 “你是何人?”这驿站里边儿驿卒的工作,真真算得上是吃力不讨好儿,平日里都是民间征调,这上赶着来的,倒也少见。 杂乱无章堆在一起的记忆里没有关于驿卒生计如何的内容,只是看看面前这驿长的表现,渊唳云猜这其中定然是有什么说法在的:“我能骑马。” 骑马的功夫是阿耶教的,小时候儿渊唳云学不会,而今记忆里头操纵马缰的动作反倒比许多年前更清晰,这也让渊唳云觉得自己必然是可以的。 “你能骑马?”面前人谈不上瘦小枯干,可到底看着饱经风霜雨雪,不像是能有机会接触到高头大马的。 倒不是他心慈,怕这人做了驿卒,少不得被罚,不出几日一命呜呼。 实是私心怕真个出了事,自己这小小的驿长做不了还罢,也得跟着一起吃瓜落儿! 再被问了一遍,渊唳云倒也不自信了。晏亭鹤的记忆与自己幼时相叠…… 渊唳云的犹疑全被驿长当做了不容置疑的强硬。 皱眉想起人有家道中落,世有生不逢时,如今能跑腿儿的驿卒招不上来,征调役使的百姓更少见会骑马的,无奈之下驿长终是对前者唤道:“你且随我来罢。” 其实驿站里面也没有什么高头大马。越是近京郊的地方,倒比不得富足的地方州县。 也所幸递到京郊了,便眼看着摆在了皇帝跟前儿,进进出出都是一样的道理,指着京郊地界儿赶时间,到底是来不及的。 马儿是有灵性的,看看渊唳云,颇为骄傲的“哼”了几声,终于还是由着后者摸了摸马鬃,借着一旁的脚蹬上了身。 “叫什么名字?” 远离朝堂的地方,最知道如今民生到底如何。往日里驿长求的是富贵加官,现下里就只剩下平平安安的或者,一家妻儿老小全须全尾儿的再一处安生。 缺了驿卒,有人愿意顶上来,只要身份没什么问题,驿长倒也情愿给落魄之人一口饭吃。 “不知道自己的名字?那……家住哪里?”家道中落不至于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出来,只是以驿长的见识,还没有上升到怀疑起眼前人身份的地步。 “荆州衡阳县陈氏。”此乃是渊唳云祖母的户籍,便也是阿耶在江湖之外所用的身份。 “家中可有……” “只余阿耶一人,不知姓名。” “好。”这倒是要驿长犯了难。随随便便招进来个驿卒,除却家门,姓甚名谁,父母何人都讲不明白…… 思忖良久,驿长想起近来上边儿紧催,一咬牙一跺脚,终于还是把渊唳云留了下来:“你暂且留下罢。” 第037章 【甲戌·乙亥】且任丝弦随君去 敢把淤泥壁上涂 “不在华表楼了么?” 李平安果然不是傻子,知道裴鸣月关心那“傻子”的动向,借着感谢的由头儿,差人传了一封书,只告诉后者,渊唳云已经离开了华表楼。 若说刚同师父学会卜卦时候,裴鸣月每日里少不得三番两次求一求何时归家,如今早不会大事小事都算上一算。 明白渊唳云的心思,裴鸣月却不能不着急追过去——这几日静思一番,渊唳云的三魂,就是师弟的三魂,至于这二人到底是怎样的关系,裴鸣月也算不清晰。 “晏家善观天象,其后代定有异事。晏亭鹤如何,你只可陪伴,必要之时随你心意相助,切莫强求,也切莫深究。” 当初师弟下山不久,裴鸣月问及落渊庄双生兄弟之事,只得了这般叮嘱。从未算清晏亭鹤命格如何的裴明月默默记下,却不觉得一朝国师能遇什么自己都解决不了的异事。 甫一出了门,裴鸣月倒是想起一桩事来。昨日琴额之上的碎玉,随光映照墙面,影影绰绰,倒像是写了些什么在其上…… 裴鸣月不敢取下来,怕只怕是阿耶与阿娘之间的柔情蜜意,又或者是这许多年不曾剖白的心思,要自己彻底沉溺于这份摆不到明面上来的亲情,彻底困在这物资匮乏之地。 记忆里的国度似乎已经离着很远,裴鸣月甚至知道自己这样算得上那个国度网文里的“胎穿”,本应该像无数书里的主角那般寻找“回家”的路。 自小没有见过的父母,还没毕业,实习期就堆满的工作,作为新人,所有费力不讨好的事情都是自己的——还要眼睁睁看着冷门书的抄袭作品,成了自己所在公司的重点开发产品。 阴差阳错来了这个自己一直在追的作者作品里,偏生又成了那个敢作敢当男主的师兄。 即便这个故事与记忆里又不甚相同,裴鸣月还是更希望留下来,做一个敢与社会不公抗争的自己,而不是回去,继续做一个不敢说,又没有能力改变一切的社畜…… 敛上屋门,又将院子一并关好,裴鸣月回头看了看这个相处了一段时间的地方,终究选择作揖告别。 下次再回来,又经许多岁月,怕是青苔交错,野芳繁茵。 “李府当真阔气,李将军家的儿子,倒是穷酸到了个小小的包子铺里边儿生存!” 关于李平安的消息终究还是传开了。裴鸣月不沾片语的从热议中的人群穿过,心下里也明白这些消息该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偌大个将军府,当然少不了需要厨子……” “你们也不要如此说,莫不是家中有个晚娘,故意磋磨这府中的公子,盼着自家孩子有一日得意青云直上?” 人言可畏,许多事一旦是传开了,即便千张口万张口也洗不去这份或许从未有过的“污点”。 封口更是下下之策,堵不如疏,更何况有心之人甚多,有从龙之功的李将军府,不知挡了多少人的晋升之路,又是多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乱成这样,倒也有趣,只是师弟又……”又担的是怎样一个角色呢? 第038章 【甲戌·乙亥】九层台招摇也久 三冬寒风波怎休 “你,哎……你!”李定疆此时也知道这件事怨不得李平安,后者只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跪在面前,像是坐实了外界的传闻。 骨子里该是什么样子,表面上是不好装的。至少在只需要直来直去做事的李定疆心里是这样的。看着儿子这般模样,李定疆倒也敢作敢当,并没有把责任推到自家妻子身上。 李夫人这个时候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大家出身的她,即便是家道中落,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蠢货。 若干年里,李夫人也不是未曾意识到这样的‘磨砺’是自家不曾有过的。 只是李平安小的时候,李定疆常年不在家,李家上上下下因李夫人母家落魄,并不是所有人都将之放在眼里。为了给戍边的丈夫立威,也是为了自己在李家的生活更如意,李平安当然就成为了被忽略掉的…… 即便是忽略了,也给李平安找了最好的老师,更没有少了李定疆偶尔回京时的亲自教导,不是么?不过是在逆境之中寻些许成长罢了!做父母的一颗苦心,又有什么错呢? 更何况,在这京城中,一切都是在可控范围之内的历练而已,又怎么比得了李家先辈起家之时的困苦? 思及此处,李氏夫妇心中便又多出些恨铁不成钢来。侧头将目光打向李平安——外头没下雨,不知道李平安如何弄得一身水,头发上、身上都湿塌塌的。 现下里低眉顺目的,即便不是自家的孩子,让人看上去都要心生怜爱。更何况,这毕竟是李氏夫妇的独子,看见李平安这样,二人倒都舍不得说重话了。 即便是冬日,就快到了光影最长的时分,阳光想要照进这偏房也还是不容易的。这还是李定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打量自家儿子的住处。 书架上、桌案上,甚至是床头,书是数不清的,可早已经落满灰尘。就连床铺都具是一样。置放兵器的架子也是同样,若不是茶杯、茶壶里边儿上存的水,床前一片干洁的地,提醒着此处确有人住,倒要让李定疆以为此处荒废已久。 行军打仗,不可避免一人深入敌营,李定疆习惯了一个人操持自己身边的一切。起初李平安是学着父亲的样子,后来呢…… 屋子里静悄悄的,三个人谁也没有说话。 “咳咳……”一阵无名风掀起了屋里的尘土,惹得常年娇养的李夫人一阵咳嗽。 “我可曾同你说过,就在府中,不必再去那馒头铺了?”李定疆终于发话了,并没有提及往事,“家中也不是供不起你吃穿用度。” “是,是……平安不对。” 孩子蔫蔫的,像是被磨掉了爪子,又磨平了牙齿的小猫,委屈却又没有勇气和能力为自己伸张。 李定疆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若是李平安解释一二,前者还能为自己开脱,如今真真叫人没脾气。 军营里面的将士可不是这样!被冤枉了会说,当真有错,也好按军法处置。 是啊,军营里面哪有这样的?君子六艺也不至于养出这样一个唯唯诺诺的废物来!李定疆嘴里不说,确也怕把人逼急了自戕,心里边儿确明白的知道:这个孩子算是彻彻底底的废了! “当务之急,还是要……” “夫人,此事绝不是你想得那般容易。”李定疆颓然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这对对错错一旦传开了,便无关原本的模样,只由人评说了!” 只是对对错错么?李平安垂着的眸子沉了沉。京城的府邸,裴家有一处大的,现下成了空宅,贵妃母家有一处大的,如今势头正盛。 来来去去也不过那几家,一双手便数得过来,谁路过不说一声气派呢? 第039章 【甲戌·乙亥】是心性困达依旧 惧霜雪荣辱何求 是小雪的节气,一场清晨的霜,白日的雪倒也不稀奇。 李家最后能解决这闹得沸沸扬扬的事儿还靠得是当今皇上——皇帝的家事不是大臣们该置喙的,可大臣的家事,总是皇帝喜欢干涉一番的。 没有乱点过几回鸳鸯谱,没有给谁家后宅添几番血雨腥风,也算是白在高位上坐这一遭。 “朕平素听闻李定疆你同夫人关系不错,怎生能如此苛待自家儿郎?”谁不知道皇帝最会宠儿子?为了一只猫,能把宠臣之子打个半残,往后谁看见杨承这个嫡长子不知道躲着走? 更何况,先皇后家倒了,皇帝对这长子的宠爱却没倒,放眼史书的漫漫长篇,这么溺爱长子的皇帝其实也是一只手就能够数的过来的。 “臣……臣有罪!”事到如今,李平安的事儿已经被有心人捅到了皇帝这里,李定疆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了。 李家能够有今天,靠的就是李家祖祖辈辈的‘莽撞’。阵前不惧生死,换来一身军功,对于官场上的这些勾心斗角,不是疲于应付,干脆是居功自傲,不屑参与其中。 皇帝并没有回应李定疆的话。李家的威望不只是在朝廷,更多是在民间。多少百姓都念着李家平定边塞的功绩,影响绝非一个文臣世家比得了的。 文官世家好倒,一人卖官鬻爵,能毁一世清明。武将不同,除非通敌叛国,不然上上下下,对之都有无限的容忍。更何况只是为了‘将才’苛待自家儿女的‘罪名’? “既然李家不会教养子孙后代,倒不如放在朕身边养。”皇帝早就听闻李定疆此战伤了身子,怕是再难有后,恐怕李夫人还不知道,前者此番回来一再容忍李平安无能的原因。 “不出三年,朕定能还你个上阵杀敌的好儿郎!” “臣荣幸之至。”皇帝是如此说的,李定疆就必须如此信,“臣这就把平安送进宫来。” “那倒不必,宫中女子众多,留他外男一个终究不是道理。” 跪伏的身子微微颤抖,这是身为将军的李定疆头一次从心底里感到害怕:“至尊的意思是……” “宫内一旬,宫外一旬,将军觉得如何啊?” “至尊所言极是!” “将军不要同平安商量一番么?朕可是有意认平安做义子……虽不入杨家宗谱,朕养他三载,便也算得朕半个儿子。” “全凭至尊定夺。”话已至此,李定疆就算是再不懂朝廷里的弯弯绕绕,也不至于连皇帝的话都听不懂。 两国交战,凡议和,少不了质子,少不得嫁公主。几代忠臣又如何?文臣早被清算了大半,自己本应该庆幸平安孩儿碌碌无为才是,怎……奈何如今说什么也已经迟了,李定疆也明白过来,不是今日这一遭,也总少不得这‘有朝一日’! “那就这样定下罢!” 下位者看懂了又如何?左右是不敢反的。反了又如何?也刚好印证皇帝的‘疑心’是英明神断。 把玩着地方刚才供上来的莲花纹青瓷小杯,皇帝想起自己寝殿中的那只薄得透明的玉雕敞口杯,一时间分不出高下,皱了皱眉,示意大太监告诉诸大臣,无事便退了罢。 “你可是想好了,这送出去就没有半途而退的可能。”驿长也不知道自己对着面前这新来的驿卒为何总有心多嘴几句。 自当看在对方年岁不大,却一副久遭流离的模样。 “嗯。” “多谢。” 这还是几日来渊唳云第一次同自己说句感谢的话,驿长愣了片刻,点点头,像是叮嘱自家孩子般嘱咐了两句,看着渊唳云骑上马渐行渐远…… 第040章 【甲戌·丙子】值大雪弦上听鹤 悦清茶道中逢河 一场雪,从孟冬一直堆叠到了仲冬。裴鸣月一路向着东南方寻人,也一连寻了三五日。 这场连绵的雪确实不断大,至少在裴鸣月的记忆里,九岁那年的雪掩埋了上山下山的路,从未经历过的小师弟,也愁愁喜喜了好几日。 那时候陪着裴鸣月的尚是另一床琴,庭院里落雪止了,琴音在屋内响起,晏亭鹤便在空地上舞剑——不大的年纪,倒能提起比自己还重些的剑。 “这是阿耶做与我的。”晏亭鹤从裴鸣月的目光里看出了好奇,“阿耶最善铸剑。” “叮叮当当的敲上许久,同归月师兄的琴音一般悦耳。” 裴鸣月早就知道自己这个小师弟的心性纯真,将来是要成为护佑一方百姓,济世度人的少年郎。即便旁人定觉得聒噪的声响,在晏亭鹤这里也能听出美妙。 “姑娘,要什么茶?”耳畔的声音将裴鸣月带回了今时今日。 雪还在下,一檐之外的雪,像是白芝麻粒儿一样撒下来,比那年山上的雪重得多,细细密密,压得人透不过气。 “小店没有什么好茶,姑娘一看便是富贵人家出身,定不会少……” 谁人家的姑娘在这天地偕白的时候赶路?店家的话不过是客套,目光倒是投在裴鸣月的琴上。 琴被包裹的很好,店家也并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却怕面前的姑娘另有所图……听说那些劫店之人,乔装改扮,竟也能是不辨雄雌。 “琴为悦己,不为娱人。” 裴鸣月这一说,倒把店家说得一愣:“姑娘,我没有这个意思。不过,这囊中是琴?” “正是。” “小的不才,也曾听闻这伯牙子期的传说。”一杯茶不值多少钱,在这等来来往往多过客的地方,店家也想见见风雅,不负此生,“不知可否请姑娘手弹一曲?这茶权当做个一面之交的朋友,店里有的,凭姑娘选!” 高山流水觅知音,相逢也是缘分,裴鸣月当然不在乎弹上一曲,也正好抚慰一番自己赶路的辛劳。 “弹琴该是放松的,不必与之较劲。”外祖父与师父都说过同样的话,裴鸣月也一直记在心间。 泛音如泠泠溪泉,震化了落在琴身上的雪,凝成的水珠随着丝弦的颤动飞溅而起,又沉回大漆的琴面上,顺着琴身的弧度滑落…… 琴额上的碎玉埋在雪里,裴鸣月的目光下意识落上去,隐约又看到了映在雪上的阴影像是一行小字。 裴鸣月心有些乱,干脆也趁着店家意犹未尽,着锦帕擦干了琴面和琴弦上的水,站起身来,留下些许碎银。 “姑娘,这……” 等店家回过神来,想要叫住裴鸣月,后者却已然走远。这一次,依旧是向着东南方向,循着驿路官道而去。 未逢晴日,路上无冰,倒也不至于在人困马乏时滑跌。只是越往南方,这路上积雪浅了,泥泞缠在人马腿脚,就怎么也走不快。 “嘶!” 马匹嘶鸣,突然的驻足不前险些将渊唳云从马上摔下。 “怎么回事?”前面的路分明和来路一般,这马为何忽然不走了?渊唳云知道这驿站送递是有时限的,误了时辰,害人害己。 干枯的芦苇垂着头,来往许久不见人踪——渊唳云这才意识到,前面的路不同于来路铺满了足迹和车辙……怕是一条不知深浅的河! 第041章 【甲戌·丙子】罩远山亦同风月 铸长剑也堪叫绝 “丁!” “当当当,当!” “当当,当当!” “当当当,当!” 放下手中的铁锤与铁钳,水桶里备着用在淬火中冷却的池水映出男子的身影。 水光照人,男人的脸上尚且看不到什么皱纹,只是无波净水倒映出面上一道浅浅的疤痕——这当中怎么可能没有什么故事? 山深鲜人声,静来听剑鸣。落渊庄这一隅翠山成屏,好泉甘凛,再加之居于东南,靠近沿海,终年湿润,不见封冻,实在是称得上宜居。 暮色送来一捧雨,几片阴云代替翻滚的晚霞,在远山的山巅弥漫开来,只好似天上落钵,扣住遍地山峦。 雨意飘零,落渊庄的上空倒是晴好。偶洒下点滴晴空雨,好巧落在男子面前的水桶里,掀起的涟漪,搅散了男子的模样。 北国落雪早掩盖了一切来时路,冰河前的渊唳云蹲下身子来,将冰面上嗯浮雪掸去,试图搞清楚如今这冰结了多深,贸然前行可有落水的风险? 冰湖如碧玉,也可做照镜,渊唳云的面庞和东南山里那男子少说也有五分相像。而这男子显然就是落渊庄庄主渊生无疑。 渊唳云有意寻个尖锐物来砸开湖冰,哪怕是个一端锋利的石头,在此时也能成为前者趁手的工具…… 阿耶曾经给过兄长一柄奇云叠嶂的四面菖蒲形七星剑,上另雕了剑名,剑镡刻祥云莲花,极尽祝福之意。这奇云叠嶂乃是宝剑的异光花纹,不靠篆刻,只凭捶打。 细长的剑身,佩戴起来是如玉君子,落在兄长手中,配上那一套‘渊起平生’,怕只怕是真个引蛟龙腾渊,撩剑、云剑,只把风云搅动。 渊唳云敢说:那柄剑阿耶只怕是在兄长出生之前就在收集合适的材料了! 至于渊唳云自己,离开家时,甚至连一把下脚料做出来的短剑都没有,如今连过河探路都犯了难。 月色渐升,渊唳云不得不在河此岸草草安顿下来。没有可供换洗的衣衫,渊唳云当然不敢自讨苦吃,冒着落入冰下暗流的风险去趟水。 “嘶!” “哼哼……”瘦马又在讨要长途奔袭了一天应得的草料,完全顾不上在乎渊唳云此时此刻的自顾不暇。 “丁!” “当当当,当!” 一旁的炉火同时承担了两项工作,在渊生拉动风箱时,也只是‘呲呲’的轻鸣,未有半点怨言。一人数物早就是老朋友,自打两个儿子离开前者身边,十几年来,落渊庄对如今江湖上的是是非非都不甚过问。 看似随意的每一锤,在渊生心中都有着计算,不需要一次次的数清,却自然而然能够锻造出这天底下数一数二的名剑——皇帝手里有一把,比渊生如今能做出的极品还好。 “当当,当当!” 月光在飞溅起的火星之间颤抖,渊生有心抬头去看:“啧!” 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手下的锤落歪了,引得渊生不得不把所有注意力回到还没有打好的剑胚上…… 荒郊孤心冷,明月寂人声。刚才还在嫌弃马儿总要打扰自己心情的渊唳云把自己的影子埋进了前者的影子里。若不是又身边这匹空瘦的马陪着,孤身一人的空幽也实在是骇人! “卡啦啦!” “轰隆……”冰裂如雷震,幼年长居南方的渊唳云未曾听过,甫一听闻,坐直了身子望向天上,不见云,不见闪,才又宁静下来,就着月光,双眸渐沉。 第042章 【甲戌·丙子】定弦音霜寒不怕 入宫门生死由他 这一旬末将至,照早些时候算得的,不出两日,这人自己也该寻到了。 正如近乡情更怯,眼看着能见到自己想要保护的人,裴鸣月反倒又犹豫起来。抛开对方见到自己的情绪不谈,自己的存在又会给两个人带来怎样意想不到的影响? 随身带着的琴,是裴鸣月还生活在南方时做的,遇上霜雪的天气,连琴音都变了几分,一路只记得寻人,裴鸣月竟也一直来不及静下来调一调。 入目青松垂头,裴鸣月能同他人讲懂的道理,内心却还是放不下——渊唳云不知道如今的自己到底是谁,裴鸣月也分不清这世界的虚实。 勒马驻足,难免几分荒寂惹人心乱。不过景情多人情,即便是好一片红火,人心凄清,便自然而然躲不掉风月异形。 “宫中不比家中……”来接李平安的人已经到了,做阿耶的李定疆一直板着的脸,终于还是有了一丝裂缝。 只是这片刻耳朵情感流露,到底是为了儿子,还是李家的脸面,就不得而知了。 几朝几代,父父子子、君君臣臣的道理早就深入人心,人掌握了权力后,往往忘了何谓君父,只谈臣子。 皇帝打击尚存余孽的门阀士族,可无数家族明知如此,依旧改变不了对于所谓光耀门楣,所谓世家大族的追求……看不清是真得为了子孙后代着想,还是为了自己口中的‘退无可退’。 “平安明白。” 真得坐上车轿,李平安心里也明白。一个人,一个自小生活在君臣父子下的人,又怎么可能真得彻底对自己的阿耶和阿娘失去盼望? 就像刚才那句话,李定疆自然是有三分为了儿子自己的安危,三分为了自己的位置,四分为了这个家族不会因为儿子行为不端而一朝倾颓! 李平安明白,高墙内外实则是相似的。同样的君臣父子,同样是生活在自己的金银窝,酒肉池,看不见外面的一切苦难。 “我李家的儿郎怎能去馒头铺?” “我李家怎么可能养不起你一个……” 李定疆的话还在耳畔盘旋,年幼时偷窥父亲校场点兵,院内挥舞长枪的钦佩早被时光与现实消磨大半,将军一身武艺当为民还是为国的犹疑也随着市井沉浮这若干年成了李平安心头疑惑。 市井之间,未必小民是非,也就自然这高台之上,未必明月高悬。自己进宫去,是皇帝掣肘李家的工具——李定疆不懂得怎么教孩子,甚至不在乎李平安的存在与否,却不是狠心之人。 对于李平安,对于自己,对于皇帝,李定疆永远狠不下心来做任何事。 所以李平安想自己此去是好苟活的,甚至可能比早些年那个小国师来见自己之前的岁月能活得更像是个人。 “到了,请下车罢。” 大太监在外面呼唤了,李平安鼓捣出些许动静儿来,却没有掀开帘子主动往出走。 离着宫门还有好一段,但车马已然不能再往前了,想皇帝说过车里边儿这位曾经是活得怎样卑微,大太监耐着性子说明了情况,终于把姑娘似的李平安请下了车。 李平安向后缩了缩头,约莫是被面前的阵仗吓到,半弓着腰试探着张口:“这,我……本……” “该如何去见至尊?” “您随着我们走便是,自有软轿齐备……” 对于将门后代,此等优待倒显得是折辱。不过李平安没有什么可怕的,更没有什么可羞的,泰然之外,多了几分忽遭重视的惶恐而已。 青灰砖石的拱门下,李平安看着顺墙壁流下的雪水,心知:若是有缘再见当初那个小国师,一定要告诉他,他算错了,自己可不是什么护国将才。 第043章 【甲戌·丙子】初相识有故人意 偶闻听是继往思 皇帝当然没有为难李平安,走了个过场把人安顿下来。看样子暂时也没有什么额外的打算,更无心给后者什么下马威…… 就算是没有试探,也一定少不了监视,这一点只要李平安不是傻子就自然明白。至于宫里什么人有心铤而走险赌一把自己与背后李家能够带来的价值,是为谋利,总也不至于害命。 如此看看,宫里宫外对于李平安来讲没有什么两样。 推开虚掩着的门,大太监早就已经离开,回去给皇帝复命,赏赐下来的东西,要么直接送回了李府,要么就都已经摆到这远离后宫的偏殿里头了,院子里积雪积水早被扫除干净,只余阴云铺地。 适才在屋里便觉得瓦上有人,李平安顺势望过去,只看到衣摆的一角。后者应当是没有的躲着李平安的意思,在彻底离开之前,转过身来同李平安对视了一眼。 李平安对此有些不明所以,再想去一探究竟时,瓦上的不速之客早已遁走。 并未从来人身上感受到恶意与审视,李平安倒好奇起这偌大的皇宫里头,什么时候儿出了这么一个好似“跳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脱离了皇宫桎梏的人? “至尊。”皇帝亲至,实在是李平安没有料到的。当下里把原本的疑惑伪装成一份谨小慎微,“至尊有什么……” “无事,来看看你罢了。” 李平安听着这话,心里并不舒服,皇帝三宫六院,怕是和宫妃亲昵惯了,说话时目光里带着流连的柔情,也不像是寻常人家带着孩儿逛街时候的怜爱。 只不过李平安并不在乎,传到宫外去,自己本也不如读书人在意名节,更早就不必提什么身份…… “多谢至尊。” “明日朕下朝,你来找朕,朕同你谈一谈心。”皇帝交待完,也没给李平安留下任何反应的时间,带着一干仪驾匆匆来去。 “阿耶啊,阿耶,倒不知你这一身文人习气是哪里来的?” “郎君可要用茶?” 回过神来,李平安知道这宫里恐怕远比自己原本设想的要乱。 “乱啊!” “如今这世道……便是寻常人命如草芥,哪有人会在乎?” 云昏天黯,风扫林端,千百里的官道附近,终于出现了不少来往行人。 河冰不算薄,渊唳云秉着不至于冻死的想法闯了过去,可算是安稳渡过了冰河,来到了不曾落雪的河对岸。 “乱啊!” “齐鲁那边又出了吃人的妖怪,专挑童男童女,多少人家因此就没了后……兵役劳役,难不成要八旬老人去?” 字字泣血又如何?寒天早就冻僵了原本就沧桑纵横脸,更是连悲苦的情绪都难以外表。 枯草埋人膝,只有松树下的坟冢尚且能被分辨,这样的荒山上,许多处凄凉早就失了后人祭拜。 “嘘,那边官道有人过来了。” 渊唳云垂着头,手里攥着缰绳同时,把玩着马鬃,在食指尖打了卷,又松开。 马的脾气好,并不同渊唳云计较,一人一马在官道上忽快忽慢的走着——人疲马惫,能走到下一处驿站就已经不错。 “都是苦命人,怕说什么来?” “说不定他也认识齐鲁的弟兄……听闻这消息传得远,可州县里面,到现在也全当听不见。” “莫说了,官道上那人止步不前了……我们也快些走罢!” 半晌等人走远了,渊唳云才反应过来这二人说的是自己。 “人家无后,不免劳役……”年幼时的流离,渊唳云也曾路过齐鲁。 处处有好人,处处有歹人,一切都是在所难免。曾经与狗抢食的记忆逐渐化开,一个馒头也要分给自己半个的人家却不止一个。 只记得那些恶意的自己也成了曾经,渊唳云觉得连自己到底是哪样的心都看不清了! 第044章 【甲戌·丙子】路遥遥千里共会 星沉沉夜幕低垂 “又是你?” 策马长奔,衰草碧树总能教会人很多事,渊唳云始终觉得痴傻些害不死自己,思路清晰了,便总会不得已的被卷入一件又一件凭一己之力解决不了的事。 记忆里并非没有给自己寻条生路,又或者看似能够逆天改命的妙法,可是自己那个所谓师承家传的兄长,终于不还是死在了法场,没有半点回旋耳朵余地? 自己就算是有了这样那样的记忆,没有所谓的修持,定是连晏亭鹤都不及的,再去触碰那些玄之又玄的东西,无异于把自己往死路上推——人生十几载,渊唳云最擅长的就是‘活下去’。 因而对于面前这位本就搅于几番势力之中的女子,哪怕对方的琴音似是能平复自己的情绪,让自己不再是只能与狗谋食的模样,渊唳云也只想要敬而远之。 裴鸣月翻身下马,伸手拉了瘦马的缰绳,去阻渊唳云的去路:“你如今算我半个病人,病人有心半途而废,医者总不能在救得了时,看着病人不要命。” 一路上裴鸣月想得同样很多,从那个同自己执念一般,却早就变得有些面目前非的故事,再到亲情与师兄弟的情谊成了新的执念——可渊唳云到底占哪一个呢? 终于裴鸣月打算放过自己,放下这一切不必要的纠结。那渊唳云就只剩下一个身份:裴鸣月的病人。 “你这话倒是新奇,我怎么就有病了呢?”渊唳云觉得前者的话太过于牵强,虽然不知自己身上还有什么值得图谋的,只是这胯下的马实在不中用,一挡便听话的不走路了,也不知道谁才是喂了它一路的人? “说来也怪,你非是装傻,平日却也不曾疯癫,我这安定魂魄的琴曲,倒是能让你变得比寻常人还要聪明……”无论是出于哪个目的,自己肯定是要跟着渊唳云一段时间的,裴鸣月私以为以诚相待才能免得今后左右做不得人。 只是裴鸣月这十几年依旧没有什么长进,以诚相待也不是一直相待,言语之间属实不顾及是否伤人了。 “所以是你也不知道我到底有什么病就说我有病?” 这么一高一低的俯视对方让渊唳云也有些不自在。尽管自己宁可做个傻子,也觉得那个满眼是肮脏与丑陋的自己活得也不算顺意……跃下马来,把别在发间的干芦苇往嘴里一叼,原本没有散尽的芦花落似流火。 空有技艺,没有功夫的渊唳云骑了这么久的马,浑身也难免酸痛。裴鸣月知道小师弟好面子,只道这一般年纪的渊唳云也少不得,不着痕迹的搭了一把,好容易是没让人直接给自己来一个大礼参拜! “咳咳。”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也是为了把不小心吃进嘴里的芦花吐出去,渊唳云把芦苇捉到手里,清了清嗓子才开口,“什么魂魄啊,装傻啊,我倒不知道这人要是有魂魄,为何,为何……” “为何什么?”裴鸣月不知道前者想问的是身为国师的小师弟,又或者是什么人,直到话说出口,又才觉得唐突,“我与你治病,总有一日能寻到病因的。” 裴鸣月再问,渊唳云也只是把芦苇往口上一叼,缄默不语。 星光摇曳,夜坠地沉,想起路途上听闻那齐鲁之事,渊唳云终于把芦苇杆儿拿到了手里把玩,倚着瘦马,掀起眼皮看向裴鸣月:“那就请大夫跟着我好了。” 第045章 【甲戌·丙子】冬风落雪深宫苑 春味寻芳庖厨间 “不去好好念书,过来作甚?”三皇子杨衡进来时,皇帝端坐在书案前,手里拿着笔,身边站着大皇子杨峥。 随李将军边关三年,再看如今的杨峥,面染尘沙,比起当年站在皇帝面前的局促,倒是坦然了许多。 收起了手里的手下的文书,放在桌案一侧,皇帝站起身来虚扶了一把还躬身站在自己面前的杨衡:“你皇兄从边疆督造长城回来,你还未见过罢?” “皇兄。”面前这位,除了占得皇长子的名分,其实家势是谁也比不得的。只是杨衡自幼饱读诗书,也自然不屑于瞧不起一位本就没有资历争储的皇子。 边关三年,说是跟着李将军,谁不知道李家先祖同先皇后母族交好即便到了李定疆这一代没有明确的表态,却属实不可能跟了这一无谋略,二无家世的大皇子杨峥。 诞下皇子的宫女母凭子贵封了妃,从前朝罪臣后代,又重归荣华富贵。 杨峥对着皇帝作揖,又转过来同杨衡颔首:“三弟多礼,此行回来的匆忙,并未带什么特殊的物件儿给你和二弟,改日差人去取,给你们两个补上。” “多谢皇兄。”杨衡对于也能理解皇兄作为皇长子,对于至尊来说,定然也有着不同的意义,至于这至尊之位,却不是单凭皇帝喜好就能服众的。 再说,只要嫡长子一日还是嫡长子,只要舅舅还在官场当中,杨峥是无论如何也和这个储君之位沾不上半点关系的——若非储位往往事关生死,其实杨衡并不在乎是不是一定要搏一搏那至高无上。 “好了,老二你先回去,朕同你皇兄还有些话要讲。” 杨衡今日其实是带着贵妃的意愿来的,适才差手底下的人从李平安那里学了些许宫外寻常人家的吃食,平日里好吃的吃多了,倒也觉得新奇,拿着那不精致的馒头,也想要皇帝尝尝。 “是。”杨衡不是没有眼力的人,皇帝都这么说了,自己再说什么,倒显得母妃不会教育,丢得还是母妃的脸。 再走出殿门时候,细沙一般的飞雪飘然下来,杨衡打心底里生出荒凉疏离来,想起了那位被至尊捧得极高的嫡长子……似乎从未在父皇身边见过杨承,读书也是来去匆匆。 “雪落路滑,三皇子小心行路。” 天寒地冻,即便是皇宫里头,也难免有扫不及的雪,百姓家呢?檐上积了不足一指厚的白,比起有人往复打扫的地面,更映得几分孤寒。 “都说是高处不胜寒,也并未见过二皇兄在这高墙之内害死过什么人,舅舅的针对……” 皇帝算不上多情的人,这三宫六院调理停当,却念着先皇后旧恩,对外向来不曾亏待杨承,倒也不能算是个‘薄情郎’,只是教来教去,一身儒生气,也难说扛不扛得过这风波诡谲? “好香,阿娘……母妃,是什么味道?” “坐下吃吧。”贵妃争来争去,争的是命,是不至于至尊去后,一家活得不像个人样,并无心前朝那些权势,即便心知肚明,也只是把自己能给儿子的安稳与爱先落实在杨衡身上。 因而杨衡的书卷气比应科举的儒生还要浓,出身皇家,倒成了前者的不幸! “你要坐过来么?”明面里,李平安是在招呼刚从枝头落下的小鸟。 实则,是那檐上君子…… 第046章 【甲戌·丙子】并身走马非赴任 一道往来是风尘 该送的差事送完了,没什么事情要做时,渊唳云当然要闲下来休息:“所以你所谓的治病,就是这样跟着我?” 只是这一路上没少听见路人的言语,猜测他身边这位梳妆美丽的姑娘啊到底是他渊唳云的什么人? “那倒不是,这一路上凡是遇到应救可救之人,我恐怕是要离开片刻的。”这个时候可没有什么银行,裴鸣月只是雇人把东西担到了此行短暂的目的地,手里的金银珠宝却也不少,收藏起来,以备所需。 “我……”渊唳云真的怀疑到底是自己的沟通有问题还是裴鸣月的理解出错,每一次自己主动开口,总能被后者曲解成其他意思,避重就轻似的搪塞过去。 一路策马扬鞭,不可能连一丝半点尘埃都卷不起来。因而裴鸣月这一身衣裳,即便是时常换着,总也还是避免不了有灰尘沾染。 “你既然要救人,还穿得这么华贵么?”记忆里面所有的坏人似乎都是锦衣玉服,渊唳云很难不把这等的奢靡同‘坏人’联系起来,“多少人还穿不起衣裳。” “我这衣裳自不会铺张浪费。” 路走得越远,渊唳云就越发的觉得自己骑乘的这匹马,是半点儿也比不得裴鸣月的。尽管后者已经放慢了脚步,自己犹是追不上。 “并非是有心救人就应该活得困苦,更不是所有衣食不饱之人,都应该被救。”裴鸣月自有自的道理,并没有被渊唳云强加给给她的‘道德观念’带偏。 “若是四肢健全,能说不傻,却惫懒乞讨之人,生得不如意,也是活该。” 裴鸣月如此说,渊唳云便也不再问下去了,两个人,两匹马一前一后的在路上走着,伴风声过耳,也惹得点点寒意。 “你不会觉得冷么?”来人的姓名早就被通报给了李平安。几位殿下里,有不曾与自己一见的大皇子,也有将自己请过去,对民间吃食满怀好奇的三皇子。 因为秉性恶劣传得沸沸扬扬的这位先皇后所生的嫡长子,倒成了这头一个亲自上门来找自己的。 来人似乎并没有外界相传那样讲究排场,甚至一身锦衣之外,连个像样的狐裘,又或者貂毛领子的披风都没有,难怪李平安发问。 当杨承的眼神落在李平安身上,刚巧与后者躲躲闪闪看过来的目光交汇,杨承便知道李平安认出自己来了,而那一句‘冷不冷’,也显然有了另外的含义——李平安为什么会出现在宫里,即便是不刻意打探,也能略知一二。 “边疆将士同工匠修筑长城,受饥受寒,虽身在高墙之内好避风雨,也应勤俭为上。况且山野之中万物鸟兽生存不易,哪里忍得伤害其性命?” 这话当然是杨承诚心说出来的。 真真算来,其实皇帝年轻时候,对于先贤经典的尊崇,毫不亚于几个儿子。可日久天长,人心亦变,富贵权势不止迷人眼,更一步步把人推向无可回转的深渊…… “你是诚心要我不痛快?” 杨承的话,是必然会传到皇帝耳朵里的。望着跪在下首的儿子,皇帝刹那之间只好像看到了记忆深处,自认为早已模糊了的曾经:“你先……” 想要拉起那个时候的自己,却又怕眼前人真的成了自己,皇帝在话说出口前的一刹那,唤回了所谓的理智,由着面前的杨承把头埋下去,一言不发。 没等杨承听到发落,先是一阵脚步,又终于皇帝的语气正常了几分:“你怎么来了?” 第047章 【甲戌·丙子】这边厢自有天地 彼山河却无俗奇 “你们落渊庄的剑很好,千里闻名。”记得故事里的‘他’是罕见的以铸剑和剑术成就了自己的道,坐在街边的小摊旁,看着渊唳云狼吞虎咽,裴鸣月不觉发问。 其实这样的设定在小说里也算不上鲜见,只是那时候的自己确实爱上了这个故事。有人说:这是爱上了纸片人。可裴鸣月一直不以为然…… “哦,我不会。”一句轻描淡写的话没有被掺杂进任何情感,渊唳云不在乎裴鸣月是不是为了这有名的剑才来跟着自己的,显然也不在乎后者的去留。 几日来的相处,渊唳云一直没有排斥裴鸣月,但却从不主动迎上——所谓的道法、术法、算命、符箓之类的都有什么用?帮不了别人,还害了自己。 尽管有关这些的记忆在渊唳云脑海里越来越清晰,清晰得如同本就该是渊唳云的记忆一样,渊唳云依旧是碰也不打算碰上一碰。 “龙泉那边,不止落渊庄……” 亲情最难解,自己就是前车之鉴。裴鸣月从不觉得落渊庄庄主是真的恨上这个儿子,恨不得让人去死。 “哦。”或许是有自己的不得已罢!渊唳云不再是曾经那副痴傻模样的时候就想通了这件事,只是在同自己闹别扭,也不愿意赌上那一份可能,回去落渊庄给两个人都寻不痛快。 “只有你们那边的水,才能打出最好的剑,归鹤师弟曾经答应要给我一柄的。” 裴鸣月这话是在诓渊唳云。后者在记忆中探寻了一番,自然是找不到这一部分的。于是便抬起头来看着裴鸣月,在几乎要盯出花来之前,不错眼睛的会了一个‘哦’字,才又低下头去。 长风别雁去,有无复回途。天地之间总是没有绝对的寂静,故而两个人相对而坐,无人开言,倒也不算尴尬。 时间久了,店主人的目光也难免投射过来,终于还是裴鸣月先忍不住开口:“你接下来打算回去么?” 放下手里的粥碗,渊唳云稍仰起头来,斜着一双眼睛看向裴鸣月。 “没什么打算。”收回探究的目光,渊唳云继续聚精会神的吃着粥,一会儿放下来,拿筷子搅拌着里面的野菜叶子,这个时节其实野菜都只能是晒干的,“回去,或者就在这边待着,京城太冷。” 粥吃完了,渊唳云放下碗筷,也没有问裴鸣月饿不饿的意思。后者有手有脚,比自己积蓄多得多,总不会饿到自己:“你有什么打算么?” “齐鲁多仙山福地,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去。”离人远一点,若是渊唳云有什么突如其来的变化,裴鸣月也好及时作出反应。 更何况,面前人长得同归鹤师弟越来越像…… “做人还做不好,做什么仙?” 裴鸣月刚想要反驳渊唳云的话,便听见后者紧接着追了一句:“更何况,你知道成仙了能做什么么?” 成仙能做什么?裴鸣月还真的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只是故事的最后,那个‘他’是为善一方的神仙,只是师父说,积德修行,与道合真,即便成仙…… 又有常言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你也不是神仙,这话有些为难你了。”取了钱放在桌案上,渊唳云无心欠着裴鸣月的,说话间站起身来,看向一旁靠在桌子上的后者,“走吧?” 刚走出三两步,一小乞儿望着渊唳云满眼渴求,‘呜呜哇哇’得说不出话来。 第048章 【甲戌·丙子】烟云散更把山笼 欲脱身反陷其中 “四肢残疾本就可怜,竟也要被父母抛弃于外么?”原本渊唳云是打算买一碗粥给那孩子的,这尚且是他自己负担得起的。 只是小孩子还不肯离去,眼巴巴的看着桌面上的铜板,趁店主人还没有拿走,二人也并未注意的空档儿,张口就要去叼。 没有能证明身份的户籍,渊唳云能把自己吃饱就不错了,如今还要愁自己这同兄长越来越像的面貌恐怕会给自己招致祸端……终于还是裴鸣月给了这孩子几个铜板。 “二位好心,可我还是不得不提醒二位一句:这乞丐总在这里讨饭吃,二位帮得了她一时,帮不了一世啊!”店主人拿着一大叠碗筷,终于是收拾到了这一桌。 拿到了铜板的小乞儿早就离开,只有渊唳云和裴鸣月还对着残羹冷炙一言不发的坐着,店主人走到二人旁边,叹了口气:“你二人看起来不像是本地人,不知道这边沿街行乞的小儿,这些年是愈来愈多,起初大家还给,时间久了,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再者说,他们这般活着也不容易,穿的那么单薄,熬过一个个冬天……还不如早死,托生到那些丢了孩子的父母家,即便是天生残缺,也总好过现在的处境。” 店主人见多了这样的乞儿落得怎样悲戚的下场,如此说倒也不是冷血,只是世事无奈,只好寄情于所谓的再世为人。 “嗯。”个人有个人的经历,自也就有不同的见解,裴鸣月也不是没有听说过那所谓的‘采生折割’,回忆起刚才这乞儿,未必不是遭受了这般的虐待。 只是这也并不是店主人能够改变的了,没因为嫌弃影响店铺里的生意而把这小乞儿轰走,已经是店主人的善心了。 “说来也是骇人,传闻那泰山周围有恶鬼从地下翻出,专吃人家小孩,足足有两三人高,通体黢黑,也不知是何方妖孽……有人去过,也是折在那里。” 泰山乃是天界、人间和地府的交界之地,这个说法古已有之,店主人不用解释,渊唳云二人也能听得明白。 “有鬼怪能吃人,便没有神仙能治这鬼怪了么?”哪里有什么鬼怪专吃小孩儿的?即便是那份凭空多出来的记忆里,渊唳云也未曾寻找到这样的稀奇事儿。 当然,渊唳云也只是问问。他可不觉得自己有兄长晏亭鹤那样胸怀天下的壮志,也没有那个本事去做什么——先一人吃饱就是大事,管不得那么多。 “我们先走吧。” 渊唳云没想到看上去应当马上停下来的裴鸣月倒率先站起身来,想要离开了。 沉默了片刻,渊唳云伸手撑着桌子把细节从椅子上拎起来,离开的同时,还不忘了留着半只耳朵,似是有意看看能最后听见些什么不…… “为何要走?” 两人牵着马走远了,渊唳云盯着走在自己前面半个马身的裴鸣月,终于把神魂收了回来。 “那些孩子,并非是天生残疾。” “你是说那……” “不是店主人,这件事只怕牵连不小。”裴鸣月侧过头来朝后看着渊唳云,终于还是放缓了步子,等到二人的步伐持平,轻描淡写的在渊唳云耳畔炸响一道雷,“是没有什么专门吃小孩的妖怪的,除非是这妖怪不是妖怪,而是人。” 第049章 【甲戌·丙子】京城事几番聚散 边塞外三冬吹寒 “你阿耶方才离京,你不去送送么?”平安宫中一遭,做母亲的似乎也想通了很多,难得是心平气和的同前者说些话,“你阿耶如今即便不带兵打仗,做得也是为了守卫百姓安宁。” 李平安一侧身,让过专门走到门口来接自己的母亲,扭过头来,抬起眸子勾起唇:“我还是不去了,免得惹阿耶心烦。” 明明平安小时候一直是仰慕阿耶的……做母亲的也知道此时已经不是埋怨儿子的时候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后者径自走远。 人往往就是这样,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突然走散,继而很快就再也追不回来。 等到李夫人意识到自己或许该主动找儿子谈一谈这宫里的生活可有什么自己帮得上的,打点一二,免得有人刻意为难,却已经跟不上儿子的脚步。 至尊的千秋伟业当然无错,只是看不到籍此之名谋求私利之人,又任由奸臣饱己私囊,酒池肉林之外,更把亲近之人推出去当做替罪羊——李平安自问未必做得出什么丰功伟绩,在心内最恨这等让人无能为力,只能被迫承受之事。 坐在书案前合着眼假寐,李平安不想去想宫里那些见闻,可一件件事又不断在脑海中映现。 刻意不去想这些宫墙内外的勾心斗角,一卷卷落了灰的书把李平安的思绪牵走大半。即便陛下以科举取士,可寻常人家哪里读的到这许多书?即便是誊抄,也总要有人愿意出借才是。 正如阿耶所说,自己是李家子,不当如何如何,自己是李家子,不缺如是如此……可那些只生在农家、渔家的少年郎呢?若是想有所作为,空凭一身孤勇,满腔凛然。 读不到兵书,光凭借经验,若是想要为将为帅,也只是自起楼台,哪里比得上本就站在高台之上的军中世家? 李平安不介意皇帝对李家心有忌讳,可以皇帝当下以为将自己圈入宫内便能间接牵制李家,这般的刚愎自用,难保合适夺了李家军权,任了谁家内亲。 到时候内有起义,外有祸端,两相崩解,苦的还是百姓。 想起自己年幼之时的困境,若无外力,只怕是这一辈子连自己的当时目光所限的一方天地都走不出来——李平安知道,世上不是谁人都能遇上那小国师的。百姓兴亡,唯有自救。 “若是这些书卷,也能传于寻常百姓家便好了。”即便如今武官尚不在科举之列,李平安总以为以如今皇帝自以为将一切玩弄于鼓掌的自负,要不了很久,底下总要有个‘忠臣孝子’找个由头,请他退位。 到时候李家到底处在何等的位置上,李平安倒也不在乎。据是从寻常人家一步步走上来,走到阿耶这一代,早不只是盼望子孙后代建功立业,更多了几分维系家族的荣耀。 从小到大,李平安恨透了这样的感觉。要知道,即便是釜之上下,水火也是不相容的,无非是我浇灭了你,你损耗了我。既然如此,李平安便从心底想要毁了这般虚假的繁荣! 冬日里的死寂不是些许人声就能掩盖过去的,只是死寂背后,总涌动着非同一般的生机,藏在风下的绿意,终究要从南国,一路吹到北方边塞。 “做快些,只见你偷懒!” “这冬日里北方多是躁动,再不快些,等到他们打进来,头一个便杀你祭旗!” 第050章 【甲戌·丙子】置事外命运逼迫 步河上暗涌涛波 “你们寻错人了!”眼见着突然冲上来的官兵,毫不犹豫的围住了渊唳云,裴鸣月掩在帷帽花罗之下的面容带上几分疑虑。 “官府的差事,我等怎会寻错人?这驿卒送信路上一家店主受害身亡……” 比起裴鸣月的关切,渊唳云一如既往摆出了一副大事面前“死就死,活就活”的态度,好像这条命不是自己的一般。 要是真说有什么是值得渊唳云愁的,怕只有这段时日难得活的像是个人,恐牢狱之中千般万般加诸身上,实在是不好过。 “随我们走!” 裴鸣月绝不是手无缚鸡之力,可此时无论是自己的身份,还是同师弟面貌更像三分的渊唳云,将事情闹大了,只是把两个人往更深的泥沼里拖。 天高云淡,原是好风色,落入人眼,却化惆怅。 虽说是人各有命,但是小师弟自己没看住,这个极肖小师弟的渊唳云,自己竟是也未算得前者的牢狱之灾。 刚才听闻这齐鲁地方恐有些许腌臜事困扰百姓良久,那店家不出几日就死了——到现在,这幕后的推手明确非常,却也不是裴鸣月一个人能够撼动得了。 衙门离着此地并不远,显然是要先由当地的官员经管,方能上报上去,裴鸣月打探清楚便不再紧随其后的跟着,绕了条小路,摸到了官衙附近。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今尚未到数九寒天,你去冰上,要小心掉下去,被河里的水冲走,谁也救不了你!” 还没到冬至时节,小孩子闹着想要去冰面上走走,长辈当然不会答应,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终于还是得拿其他物件儿来哄孩子。 裴鸣月不喜欢小孩子这样的无理取闹,脚下的步伐又加快了些许,天上的云色显然也有心应和于她,漫卷灰沉昭示着接踵而至的风雨。 “齐鲁之事,有人说是我儿所为……”朝堂之上,皇帝的每一句话进到底下站着的人耳朵里,都能听出千万种可能来。 “陛下,先皇后母家定罪多年,即便是先皇后在位之时贤德仁厚,这……” “陛下,臣以为此事定是有心事人攀咬!” 果然,一言既出,殿中少不得化为几派,只要能于自己有用,就是把皇帝一句话解释成千千万万种,也不是不可能的。 看着一群人,拿自己母亲说话的也有,借此想要彻底把自己拉下去的更是不少,杨承如今倒也不是那么在乎——只要皇帝信守承诺,保母亲一家妇孺得安,自己本也无心去再冤冤相报下去。 和皇帝打上这么一场,内忧外患,苦的是老百姓。杨承不知道皇帝这么多年位高权重,圣贤书里的道理在他身上还剩下几分,可于杨承自己,一时半刻还忘却不了。 “至尊,臣请……” 杨承毕竟还是皇帝的嫡长子,甫一开口,皇帝就能从大臣们嘈杂的争辩声中识别出来。 “这里没有你的事,你不要掺合!” 每每到了杨承主动开口之时,皇帝倒觉得自己铺设好的许多计策再执行不下去,倒也不是皇帝心中升起什么怜悯,实在是这个儿子太像是年幼时候的自己。 一番争执过后,皇帝颓然坐了回去,抬起手,几不可查的让左右架起杨承:“暂且收押,待朕亲自审问,此事容后再议!” 第051章 【甲戌·丙子】县衙内外怎打点 攸关生死何争先 “姑娘是要住店么?”面前的姑娘逡巡良久,一身衣衫不像是穷苦人家为了些许银钱顾虑。 “好。”近二十载,裴鸣月改变不了的是记忆里的不善言辞。被店家点到,这才回过头来应声,“先住下吧。” 方才落座,店里面有已经有手上勤快的,把一壶淡茶送上来了。裴鸣月浅尝一口,就知道已经是陈的不能再陈的茶,放下杯子的同时,开始思索起衙门里关着的渊唳云来。 “从里面救出来……” “到如今还……就应该……” “那边找上来,代价是江南有个死了的绣女。” “一个绣女下落不明,倒叫……” 断断续续却也清晰的对话声从二楼楼板的缝隙落到裴鸣月耳朵里,二人的交谈有些肆无忌惮,可前者也只是隐约知道这二人谈论的对象,应当是和朝廷里边什么事有所关联。 “谁人没有昔日的辉煌,可而今多少事惹人心寒!” “姑娘当年心软,倒是给家里留下这样的祸端……” 刚才交换消息时候的理智似乎已然不复存在,最初开口这人现下里只剩下声声怨愤,又苦于无处倾诉。 “外面,小公子要接触么?” “那怎么可能愿意,如今小公子连你我……罢了,若是小公子知道了姑娘家的事。” 二人的谈话戛然而止,一串脚步声响起,伴随着开门的‘吱呀’声,应当是有人走到楼道间观望。 “哒哒哒……” “吱呀!” “哒哒。” “如今力量不足,即便是小公子不愿意,有些主动找上来的,我们也不得不试试看。” 一切归于宁静时,裴鸣月站起身来,付好钱,却奔着店外走了出去。 “家里”、“姑娘”、“小公子”、“外面”寻常官员家里边儿可难有这么多明争暗斗,到底生长在裴家,裴鸣月不是傻子,有些事便不得不知道——比如裴家虽不站队,但许多门生属于先皇后一党。 多少人一辈子挣来抢去,求的是他人弃之如撇履的事物与名利,可命运催着他们挣,在无数次可以选择的时候,又不遗余力的选择了争。 “此去京城,切勿意气用事。” “我当然知道,只是小公子若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有些消息也该让小公子知道了罢?” 裴鸣月果然没有算错二人的去向,冥冥之中,裴鸣月总觉得二人或许能成为渊唳云这件事儿的破局关键。 “你不要贸然讲给小公子。” 太知道面前人是怎样的性格,若不是被其他要事牵绊,又或者有什么不得不要这位莽撞些的去做才好办,恐怕这一直不露情绪的男子早就亲自去接应小公子:“齐鲁这件事,小公子本就挂在心上,不要乱上添乱。” “至于那件事,还是等小公子再想通些,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 “我知道,这是那人压制小公子最后一道手段,我们自然也要用好。” 话留三分余地,旁人本就已经能听明白,这样什么都说透了的性子其实并不适合做传递文书和收集信息的工作。 怎奈何十余年来损兵折将,“姑娘”家知根知底的故人也变得寥寥。 残云铺天,愁日未落惊飞鸟,抬头望,晦月已升,一切杂乱无章的交织在一起,似乎预示着世间总有一些原本看去毫无关系的事,总有牵连。 第052章 【甲戌·丙子】再高墙几分惆怅 又寒天乱点彷徨 朗空无云,孤鸟穿日,不大的院子里,一个人望着无垠的天际,李平安心中倒是讨得几分闲适。 若是有朝一日可以离开这个满是压抑的京城,他想要到江南去,听闻那边的冬天绝不是这样的了无声息……只不过这份“若是”离着李平安实在太远。 “公子是在等谁?” 突如其来的问话要李平安沉默了片刻,目光顺着院门的缝隙朝外望了望,望不见半点人影洒落,终于只闷闷的回应:“至尊可会过来?” “陛下平日里朝政繁忙,今日,今日应当是去……”有些话,出口便是错,宫里服侍的人当然最能明白这等道理,趁李平安没有继续问下去的意思,从一旁的食盒里面取出饭菜来,摆在一边的石桌上面。 盒子上雕银丝光的工艺,用极薄的银片,雕了繁花模样,富贵雍容之外,又远比金器显得更沉稳典雅——即便是李家家大业大,即便是华表楼背后的势力连李平安自己到如今都不能全数掌握,也难比得上皇宫里的奢靡。 “宫里的舒坦日子过多了,我儿竟也如此娇气?” “咳咳……”听到来人脚步声的时候,到嘴边的咳嗽声就已经被杨承尽全力咽了回去,只是真个见到来人果是自己的父皇,杨承倒憋不住顶在嗓子眼儿的痒意了,“不知至尊来此,杨承失礼。” 也不知皇帝今日是心情好,还是根本没有空儿和杨承计较什么,甚至没让宫人动手儿,自顾自的拉了一把椅子,面对杨承坐着。 “齐鲁那边,我知道不是你做的。” “至尊圣明。”皇帝受人蒙蔽是一回事儿,真的无能又是另一回事儿,正如李平安所想那样,杨承小时候,当然也孺慕过这样的父亲,更是在内心中渴望成为与皇帝一样定国安泰嗯一代明君。 只是人总会变,再聪明的人也会有出于自己私心的选择,再理智的人,也总不可能一辈子不犯错,又何况是站在一个旁人无敢置喙的位置上? 杨承也不敢。 除非母亲家的牵绊不再,否则杨承心中再有千万种为民死谏之心,犹是不敢。 想着自己的懦弱与至尊的选择其实并无两样,杨承泛白的唇微微发颤,甚至已经无力扬起一抹自嘲的笑来。 “这是你母亲欠她的,朕替你家还给他们罢了。” 面对杨承,皇帝似乎总是能有道不尽的耐心:“好好儿待上一段时间,会放你出去的……前提是你母家那些人,不该掺合的便不要再掺合。” “至尊,先皇后一家还有人么?”不过是一些清流想要为自己诉明冤屈,找到齐鲁事件背后的真像,为了寻常百姓求一个安稳……到了父皇这里,只剩下自己与母亲家族所为的一己之私。在皇帝刚才转过身去的时刻,杨承的话也跟着回荡在空旷湿润的楼道之中。 皇帝的步伐当即定在原地,很快脚步声又一次回荡,灯烛将人影拖得老长,直到皇帝彻底离开这偶尔传来呻吟声的牢狱之前,只好像一直停留在杨承身边,注视着后者。 既是牢狱,当然少不了血腥味,杨承的身子不弱,只是许多年前那场雨落了寒气在,往后最怕阴寒,免不了一场灾病。 “就这般……咳,咳咳……” 指尖本就少有血色,杨承这一攥,更显出整个人的无力,终于只往墙上靠去,望着头顶的一方天地,眸中默然,口里无声。 第053章 【辛未·庚寅】也效南朝四百寺 吹落长洪三秋池 “又要建么?这木材哪里来?” “此次出征,那小国师又立了大功劳,陛下……” 当今皇帝本就信奉此道,再加上如今这传闻出自观星世家晏氏一族的小国师屡立奇功,皇帝在全国各地兴修道观,甚至并未考虑过可有足够的人员常住瞄内。 “若是再这样下去,百姓要叫苦的。”在这些并不能直接给百姓带来益处的事情上人力物力被耗费几多?时间久了,自然要有人怨声载道。 往前数到两晋南北朝,多少寺院、洞窟落地山河之间,复又漫灭在战火与过往的云烟之中,也正是相类似的境况。 即便是不大谈所谓家国百姓之事,单单讲这些用于建筑的木材。青山一座,能有多少成材树木?百年难树人,十年亦难树木。 在这等事上,皇帝也难免知其一,不知其二,自以为的“弘道”,终究要变成另一种形式上的灭亡…… 当然,二人谈论的这些许,也同样不会传到小国师的耳朵里——深山与经书并不足以让晏亭鹤于方寸之间而尽知天下。 晏亭鹤毕竟是人,也毕竟还是个小孩子,听闻皇帝再建勅赐道观,只想起师父也曾说过这世间闻道之士尚少,有生之年为国之余,也当传道人间。 “这又是……” 一回生,二回熟,只是在狱中的渊唳云不知为何,脑子又如同一团浆糊,整个人好像害了伤风感冒,昏昏沉沉的,却也知道自己现在怕不是又陷入了兄长的记忆中。 自那次与囚车相撞,关于渊唳云与晏亭鹤的一切好像彻底缠绕在一起。混沌之间,难寻一柄开天斧,斩断这份混乱。 “国师大人可好些了?”宫人的话传到耳边,果然是晏亭鹤害了风寒,“前些时日大人日夜操劳不得休息,陛下感大人恩德,如今又要在京郊建一座勅赐的道观,到时候奠基还要您亲自去呢!” “又建?” “他难道不知道这劳民伤财么?” “到时候寻常的混混都去道观里找庇护,哪里和他师父……” 吐槽了许久,渊唳云也知道自己此时所说的一切都不可能影响这些已经过去的事实,只是自己给自己寻一些不痛快罢了! “也不必如此,本就是我力所能及之事。”事情重复的次数多了,晏亭鹤也觉得并无意义,更何况师父那一句‘命来守安泰’,早就告诉他了天命所在,又何求什么回报? “陛下有心,国师大人便莫要推辞了。” 皇帝毕竟是皇帝,只要是金口一开,哪怕是赏赐也并非是能够轻易推辞的。身为嫡长子的杨承不能,作为国师的晏亭鹤同样不能。 即便是晏亭鹤弃了这国师之位不做,也改变不了皇帝的决定……时至今日,渊唳云当然也该能明白,只是心中的隔阂一日放不下,渊唳云便以为晏亭鹤应当飞天遁地无所不能! “往后还请陛下不必刻意如此。” 晏亭鹤又自己的沉着与随和,甫一开言,渊唳云原本胸怀的闷闷也随着一吐而出。 今朝窗棱又被印上金光,想来必定是个艳阳高照的日子,渊唳云被困在这里,只能被动的看着晏亭鹤这段属于过去的记忆,到底还是不情愿的。 “若是雨大一些,是不是那些百姓就能少忙一些?” “这是什么时候?才是年里,便这么多晴天么?” 声声灯火岁岁年,难得人间赛神仙。宫墙内外,元宵喜悦冲淡了一切。 第054章 【甲戌·丁丑】高山四处聚星芒 矮窗未敢散月光 寒风扫月,青松就岭。树影稀疏处,月光铺了满地的银白,也照得裴鸣月周身光耀。 指腹落于弦上,顺势轻滑到下一根弦上,裴鸣月弹起琴来丝毫不费力,没有手舞足蹈的夸张,跟个没有呲牙咧嘴的吃力。 一身团花锦缎,衬上素日来的从容,让本就不该以谄媚他人作为存在的琴音尤是舒畅的随着月华轮转……深山中人影几不可见,也最适合裴鸣月静下心来,用琴音与天地日月星一道沟通。 瞑目存思,原本夜深人静的时候最不容易旁生杂念,即便不是修道之人,此时入眠也是梦沉。只是今时今日,裴鸣月心里念着尚在牢狱的那少年。 裴鸣月到不担心渊唳云把平日里对待生死的那一套真个做出来。挂在嘴边的说法,不过是在自己可以选择的时候,渊唳云对于生生死死并没有什么大的概念。 现下里,生死受他人制约的时候儿,谁也不想死个不明不白。 无名指外侧压住两三根琴弦,看似松弛的手指,倒要丝弦紧紧的贴合在琴面上,琴音既出,带着风在树林间迂回的婉转。 注下、舀起……若是把裴鸣月在琴上弹奏的手比作花间飞舞的蝴蝶,未免太过于轻浮,只将泛音当做蜻蜓点水,花露垂溪倒还勉强算是妥当。 “哎……”裴鸣月愁的并不是渊唳云的生死,而是即便依后者的脾气已经接受了一些不由自己左右的变化,若是再有痴傻发癫的时候儿,这牢狱之中自然无人有心救一个‘替罪羔羊’。 安放好自己的琴,裴鸣月到一旁捻起一根儿棍儿来,在还算湿润的土地上写写画画。 正所谓:好脑子不如烂笔头儿,裴鸣月已经不记得这句话自己什么时候儿,又是在哪里听过的了。只知道这句话对于自己来讲,确实称得上是一句至理名言罢了! “卦里好重的水炁,即便正逢……不对,如今月缺如镰,犹是蛾眉月,想想已经是丁丑月了,这水炁怕是破案的关键。” “尸体非是在水边发现的,这天水必然产生争讼,难道……” 想起不久前才在那客栈的见闻,裴鸣月垂眸看到青石上映得乌黑的琴,心中有了些许计较。 “哪里又淹水了!” 几日来渊唳云虽是心中惴惴,可是人活得倒是清闲,不知怎么的,衙门里没人提审,更是没什么入狱前的杀威棒,混混沌沌过了几天,就是好不容易吃了些好的,到了这矮窗高围之内,又只剩下稀汤挂水。 所幸冬天里还只是穿堂风过时被风挑破皮肤,钻到肌肉里面要筋骨似要痉挛,要人不好受。到了夏日里,再混上馊了的饭,伤口的腐臭,才是真个要人命——几个夏日里,渊唳云见多了生死。 “我是谁,为什么又到了这里?” 点点辉光洒下来的窗并不能给人足够的喘息,在这沉闷中疯了、傻了、自寻死路了的,在狱卒眼中早就已经是见怪不怪,理应也无人注意到角落里的渊唳云。 无非是给一场命案交差罢了,况这命案也不是死者家眷报上来的,有所交代,所辖四境得以平稳,就已经算得上是政绩。 “这不是我。” 渊唳云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一直在摇晃着自己的脑袋,像是要把自己甩飞出去,可自己整个身子依旧停留在原地:“你要对我做什么?” 空寂中无人应答,不一会儿,渊唳云的喃喃随着“咚”的一声戛然而止。 第055章 【甲戌·丁丑】卧茅草庄周一梦 闻消息疑窦丛生 “你要知道,阿耶实是没有办法……” “可是阿耶想过没有,如果我才是晚些出生的那一个呢?” “这无关你二人出生早晚。”这一次,渊生的言语中带上了些不容置疑,“有些事命中注定是你要承担的,只因为你生在阿耶家,又有你阿娘做母亲。” “可是阿耶……” “是阿耶没有本事,护不住你们阿娘,也护不住云儿,才只能出此下策。” “唔!”醒来的一刻,渊唳云只觉得头昏昏的,依旧在隐隐作痛。 即便是渊唳云再抗拒去知晓兄长与自己之间的牵扯,也不免因为这般似梦非梦的一切重复多了,对自己到底是誰产生怀疑。 只是这一磕,倒好像把渊唳云又磕成之前的那个傻子了,歪歪斜斜的站起身,扑向面前的未知,嘴里还不停含糊的喊着。 “什么?国师?” “这消息可要传给殿下知道?毕竟……若是国师没有死,岂不是说明这晏家当真有起死回生之能,若能得之一臂之力,也不枉当初小姐对我等知遇之恩。” “无论真假,当务之急是要他离齐鲁远些。” 嫡皇子因此下狱,本该命赴阴曹的国师又‘出现’在监牢之中,几问几答也无破绽,这说给谁听,也必然是有蹊跷的! “放了他?” “且……” 幸亏这件事还没有上报到朝廷要皇帝知道,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这衙门主事官便听人来报,只说是有人写状鸣冤。 “为谁鸣冤?”早受恩师教育,主事官员自问这一辈子确未曾收受过贿赂,不然哪至于做了十几年的官,还是一个小小的县官? 几番打听之下,裴鸣月知道这主事官员原也做过父亲的门生,自然不好亲自露面,只好一人跨马回到那小店,这才听闻这家家眷将店面盘了出去,收拾了金银细软换了个地方生活。 失去了线索,裴鸣月并没有急着离开,直到看见了之前那个小乞儿,决心跟上去看一看,这便跟到了一家高门大户——却原来那小乞儿根本就没有残疾。 “公子英明,那家人果然搬走了。” “只是公子,为了一个不值钱的妆奁盒子……” “那是他命不好,偏偏要去贪便宜买这失窃了东西!”比起小乞儿,前者口中的公子对待此事更显淡然,“你家公子我若是怕什么人命债,早就该去阴曹地府与阎王报道了!” 看着手下颇多的顾及,这公子轻蔑效果之后,还是极其敷衍的安慰了几句:“你大可以放心,若不是他自己贪图便宜,又怎么会给自己惹上了这样的麻烦?你家公子我也是替天行道,惩治那些贪心的老鼠,又怎会报应到你家妻儿老小身上?” “多谢公子!”闻言小乞儿,不,应当说是这高门贵公子的走狗终还是松了口气,作了个揖,快步离开了裴鸣月能够听得见的范围。 “所以这便是你所说的妆奁盒子?”面前之人正是那死者家眷,一口咬定自家丈夫的死与路人无关,倒与一个不大的妆奁盒子有关,县官知道事情本就有所蹊跷,如今正主找上衙门,显然更不能草草结案了! “这盒子有何不同?可是你家人从……谁人会为了一个盒子杀人?” 裴鸣月当然不可能把自己看到的一切直白的说给店主人的家眷,再传到县官这里,早就与原本的事实大有不同。 “这盒子重量不同寻常,定是有夹层藏在其间。” “夹层?” 第056章 【甲戌·丁丑】熟稔事巧破奸计 月光隐暗题妙诗 “这妆奁盒子是如何得来?”主事官员吩咐左右要去接过那漆器盒子,只是来人稍微欠了身子,虽未言语,也表达了自己不愿意把东西交出去的意思,“此物珍奇,非是寻常人家买得起,看你衣着清贫,也不似生长在腰缠万贯之家。” “这是我夫攒了许久的钱才买与我的,可就这样害了他的命去!” 这妇人说话已然有些颠三倒四,本就未学过什么书的她,而今遭逢丧夫之痛,几个小儿尚需提携,对于前者来讲,生活的担子实是太重,还能够全须全尾的站在这里,便不容易了。 “此物从何而来暂且不表……你又是如何知闻这盒子内有夹层?” 狱中人方才言说自己乃是国师临此,转过头来,这死人家眷又来鸣冤,若这县官此时还察觉不出这幕后必有推手,也就白白占着这父母官之位。 “昨日有个姑娘家来寻,说是见过我当初7摆在店内这漆匣,见工艺不凡想要出高价买下。” 说至动情之处,妇人也难免泪落沾衣:“这是我夫留与我的念想,我本不欲卖给他人,只是家中老小难以糊口,不得已我便拿出此物。” “那姑娘放到手中打眼一看,便说这非是凡物,像是自扬州一道送过来的特产,想来要送进宫里去的,不知为何流落民间。” 这农家妇人哪里懂这么多什么扬州、宫里的?只知道这东西定然是个不可多得的宝贝,更知道自家人淘到了个宝贝,但这个宝贝留在自己手里恐怕会害了全家性命去:“可后来,那姑娘又说不要了,只道是这妆奁盒上还缠着人命官司!” 主事官员听此一言,未有半分动作,手下的人就已经心中有数。 门外鼓声几响,衙门今日便下了班,不再接待来此告状的百姓。而兹事体大,又多有牵缠,主事官员只能庆幸自己留了个心眼儿,并未匆匆将抓了人的消息上报给朝廷——不然这官帽丢了事小,此县又要落入贼人治下是大。 “此案择日再审。” 原本指认过路驿卒之人乃是这家店铺里帮工的小厮,如今受害者的亲眷找上来想要讨个公道,那前者的证词便也有了疑点,主事官员心知这件事恐怕不是自己一己之力所能定论,心下已然有了拿钱平事的想法。 “若是这妇人家是特地……” “不若当堂买下这妇人手中的盒子,直接拆开来,若是果然如其所说内有夹层,藏着些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也好再做打算。” 打定了主意,主事官员也不愿再三犹豫:“只是这妇人恐怕也不知道那姑娘是何人,又有何等心思,专程找上门去,买这样一个盒子……” 主事官员言罢,心中刹那间晃过一个人影,乃是裴家那位不受人重视的姑娘,老师于己有恩,可他也看不过去老师这般对待自家女儿:“倒也不至于如此之巧。” “巧什么?” “无事,你且去办罢……千万小心,莫要叫这妇人一家再受伤害。” 左右领命而下。这主事官员能想到的,裴鸣月自然也不会忽略,可今夜,后者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做。 “路店家无端命尽,街贫儿四体皆勤。但祈苍海犹不吝,且照河清佑耔耘。” “这是何家有冤,笔笔泣血?” 朝霞最衬红色,朱漆不惧风雪,远比狗血之类更醒目…… 第057章 【甲戌·丁丑】迫升堂揭不平事 息官司理诉讼词 “外面为何如此喧嚣?” 卯时未至,还不到县衙开始工作的时候,大街上原本也应当只有早起忙碌起来的人,主事官员听到零零碎碎的声响从街头巷尾传来,心中暗道大事不妙! “不知是何人趁着夜色写了这样一首诗。”左右早就誊抄好了那朱漆大字,如今呈上来递给主事的官员,也少不得惶惶不安,“所幸寻常百姓识字的不多,大多只是看见那朱红的大字,走上前去凑凑热闹。” 主事官员当下就联系起昨日那妇人提到的姑娘,扫了一眼手中纸上的诗,旋即放在桌案上,抬起头来看向站在身侧的下属:“那字是用什么写的?” “字迹并未完全干燥,可是算算时间……应当不会是鸡血、狗血之类的,不然应当早已经变得黯淡。” “书在木板上,倒是有几分像昨日那妇人呈上来的漆盒的质地。”从蛛丝马迹的细节里找出破案的线索,又能说出上位官员心中所想,得力的下属正该如此。 “我也是如此认为,只是这诗指向了街头的乞儿……”主事官员这是生怕自己被旁人当了枪使。 齐鲁一带近些年多有面目难辨,四肢不全的乞儿。更因为有不少人家的幼子幼童失踪,有些思考的人,难免会将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去。 至于那‘妖精吃人’的故事,也就只有未曾度过什么书的穷苦庄稼人才会信——可未曾有过乞儿被亲生父母认出的先例,便自然在官府没有立案,谁也找不到由头去查。 更不用说这背后又有多少人从中获利,因而多行包庇。 本朝并非没有拐卖人口入罪处死的例条,却也怕有人借此给人按上这样格杀勿论还要遭人唾弃的罪名,因而多有废弛,也实属无奈之举…… 乞儿四体皆勤,便是说这乞儿是假扮。如果真个如此,主事官员知道这件事牵连恐怕更广了! 有上贡的漆盒失窃流落民间,有齐鲁连年未破的案子,又有这背后推波助澜的姑娘,旧居小县,即便心知自己乃是这一县的父母官,也早就学会了‘明哲保身’,自诩是为了今后有能力为百姓做更多。 “这漆匣既然是证物,你不交与我看,我又怎能知道……” 衙门口里里外外围了三层人,有看懂了诗文的教书先生、药房医者,更是少不了闲散看热闹的,还吹着口哨儿,借此时候搭讪姑娘。 此情此景,许久未经如此阵仗的主事官员只想着快些了结此案。谁知道那妇人像是受了点拨,哭嚎着自己苦命的丈夫:“我儿年幼,留下我们孤儿寡母……呜呜呜,喂呀!” “如此,本官出钱买下这漆匣作为断案的证物可好?” 妇人无非是为了钱。值此年岁,即便是妇人念着自家已故之人,也总要为了双双子女的未来考虑,主事官员的打算也不无道理。 银钱过手,那妇人目光追着漆器妆奁盒子走了几米,硬生生收了回来,垂眸欲泣,看向握紧了儿女的手,终于收敛了情绪,只当堂听判。 “提小厮。” “不是小的,不是小的啊!” “小的是看着这漆器匣子心生了几分嫉妒,但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杀人的勾当,县府明鉴!小的冤枉啊……” “伪证害人,可是你之作为?” “是,小的,是小的见钱眼开,有人给了小的钱!” “小的……”小厮哭得不能自已,看样子,只下一刻就要把自家八十岁老母,三岁小儿搬出来卖惨了。 第058章 【甲戌·丁丑】晓生门不可轻莽 知死路莫敢癫狂 “此案择日再判!”主事官员知道,这螺钿的妆奁盒子说什么也是不能当堂打开的,“将此人收拿人狱,严加审问。” 这案子当堂未断,下得堂来回到书房,主事官员原本提着的气一下子松懈下来。望着纤尘不染的百宝阁,终于把目光落在了最上层落满了灰的一个锦盒上…… 从书桌旁抬了把椅子到百宝阁下,再扶着靠背站到椅子上,极其小心的双手将锦盒托了下来,里面赫然装着一幅空白的画卷。 绫绢装裱得典雅细腻,只字未落的白宣被打上刺眼的阳光,这位一县的父母官终于还是眯了眯眼,照原样将画卷装了回去。 再合上锦盒,依稀还能看见其上“谨记”两个墨字,像是刻意收敛了锋芒,却依旧在隽秀之中带着些许坚挺,想来这字如其人,写下这两个字的人,也应当是个文雅之余,又刚强正直,在风骨上比及朝中上下,定是半分不输的。 “老师……我终究是要让你失望了。” “可是老师,连你都做不到,我……”这一县之长原是做过裴家门生的,裴父自然当得他这一句老师。 只是裴家为首的清流数十载,也能一朝倾颓。今日之事,更是要这主事官员深感无力。 凭借一己之力,是无论如何也抗衡不了这些一心为非作歹,全为自己富贵的高官的。可退一步,便是将手下百姓再推向更深的深渊。颓然落座,思来想去,想不到半点破局之法。 “那就这样儿吧。”裴鸣月善琴善医,对于算卦却不甚有兴趣,只是粗浅一看,知晓渊唳云性命无忧,也明白齐鲁这边沉疴旧弊只能徐徐图之,“所幸这一方的父母官倒是个好的。” 掺合自己力所不能及的事情,无非是把原本就乱成一锅粥的事情搅得更糊,裴鸣月在自己又能力之前,绝对不做这等只能感动自己的事儿。 “这人还和我有几分关系,倒是有意思……”自幼远离裴家,裴鸣月的朋友屈指可数。 能知道那极薄的木胎产自巴蜀一带,而这螺钿又是江南一带方才产生了不久的技艺,裴鸣月又自己的执着,当然也就容易将所谓的孤寂抛之脑后。 那盒子留在主事官员的手里,无异于是一道催命符。可若是做出个一模一样的盒子来,除非是天神下凡,不然即便有裴鸣月的经验,只等着大漆一层层干透,也绝非一日之功。 寒风稍敛之处,裴鸣月独自凭栏。暖香争熏之舍,主事官员方才把左右心腹叫进屋里来谈话:“无论这小厮招供与否,今日必然有人来杀人灭口。” 若是背后有人指使,这小厮能被抓来,也必然是个被舍弃的边缘人物,若是当真只为钱财——主事官员已然暗地里差人查过,小厮家中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故,大可不必挣这样一笔亡命钱! 晴空渐落,斜阳打上案头的卷宗。低头看向粗糙的草纸,主事官员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把心事尽数吐露出来。 “这漆盒倒是个烫手山芋……”目光落在那个已经背上一条人命的匣子上,主事官员眸光闪动。 即便不打开,他也知道这当中藏着的事绝不是自己能解决的。只是弃于荒野,就真的能免自己一劫么? 清明也好,清白也罢,这许多年未曾忘记恩师教诲,可这两者就死难生,正值壮年家庭美满的主事官员,尚不想一命阴台。 第059章 【甲戌·丁丑】失证物为保一命 弃废人也是无情 “县衙里丢了证物,这还怎么断案?”尚未升堂,人群里就已然有传言散播开了。 主事官员左右都是聪明人,对于这样本该藏在县衙内秘而不发的事端,竟能一夜之间就传得沸沸扬扬背后的推手心照不宣。 “证物丢失,本县已然在寻……”毕竟做了这么久的一县父母官,不说有什么功绩,也好歹少有错判的案子。县衙主事官员在一言既出,落在地上也是有分量的。 那些不得已,百姓也不是不能理解。只是一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对于寻常百姓来讲,就足以让他们感恩戴德。 老好人不好做,虽说有时候想要一碗水端平的后果,就是上面欺压,下面还要把压力推到头上来,可这一县父母官毕竟有个京城做官的老师,当然也知道什么叫恩威并施。 眼看着县衙外看热闹的人终于安静下来,主事官员抬头望望目光可及的青天白日,只觉得多少是刺眼了些,闭上眸子沉思片刻,终于还是示意堂下肃静:“证物不在,本县还有证人不是么?” 漆器匣子背后的人也不是傻子,‘证物丢失’的同时,该舍弃的棋子自然就已经被舍。 在那伪装成乞儿的人被带上来时,之前潜入店家坐工的小厮就已经彻底成了弃子。 “一一说来!”县衙主事官员这时候心中已然有了论断,却也不知那背后之人是肯把这二人全数交给自己处置,还是来了一招弃车保帅? “小的没什么好说的。”见到那小乞儿的刹那,原本还咬死了不是自己所为的小厮当堂屈膝,低着头直挺挺的跪在了主事官员面前,“小的家里穷,听闻这匣子之前,没想到被这店主人捡了便宜。” 见色起意,见财起意,常见的案子无非就是这么个起因,不肖主事官员说什么,衙外的百姓就已经群情激奋,若不是顾着衙门里的秩序,石头子儿早就已经扔上去了——冬日里缺食少衣,烂菜叶子和臭鸡蛋是轮不到丢给这种人的。 “小的靠着扮成乞儿,在这天寒地冻的不至于饿死……那日也是被这小厮撞破了身份,这才被要挟着为他瞒着后面的事。”那假扮乞儿的说起话来倒是比前者硬气的多,看样子背后的主子还没有完全舍弃。 “如此,那小厮上前画……” 只在那小厮站起来的一瞬间,直朝着主事官员的方向冲来,甚至比认罪的时候还要更果决些。 等到左右反应过来的时候,拿起手边趁手的武器就要保护堂上之人。那小厮却又硬生生拐了个近乎直角的弯,一头栽到了县衙两人合抱还抱不过来的柱子上…… 刹那血白四溅,堂上坐着的人也不由得惊起。只有那伪装乞儿的人跪的笔直,全然不顾身上的衣服早被溅得深了些许,半晌才晃晃悠悠的哑声喊了一句:“救命啊!” 堂上的人早就对这一切看得明明白白:这‘乞儿’手底下没有个十条八条人命,都不至于这般淡定,一切只是演给衙外的人看罢了! “嫌犯畏罪自杀,一命抵过一命,受害者也已然得了补偿,此案就此了结……无关人等各自散了便罢!” 灯烛昏昏,阵阵琴音从一墙之隔的监牢外传来,渊唳云终于平静下来,不再喊着那些不被杀头,也要被当成疯子的话。 浑浑噩噩时,有人进来解开了铁镣,渊唳云似乎才感受到已经被磨得紫红出血,甚至开始发炎的手腕,就被猛得提起来:“出去吧。” 第060章 【甲戌·丁丑】远山故事付千梦 剑胆琴心归一程 “我同你说呢,你往后……”侧头想要叮嘱渊唳云一番,在裴鸣月还没有回过神来琢磨一下自己怎么越来越像是个哄孩子的姐姐之前,就看见前者已经趴在马鞍上睡熟。 牢狱里的人受了些苦,只是浑浑噩噩的倒也不自知觉,反而是裴鸣月这些天并不轻松。 叹了口气,裴鸣月终于还是没有选择把人叫起来,只是翻身下马,牵着马缰绳,放缓了脚步,在往早就预备好的客栈徐行路上,想起京城里华表楼那个公子。 近日听人提起皇帝借由李将军苛待孩子,把李家这一代的独苗带到宫里去教育了——皇帝的心思不纯,早年的功绩早冲昏了皇帝的头。 昏云罩金,亭午时分也好像没有半分生气。县衙里那些生死存失裴鸣月不用卜问也一样能够知晓背后是怎样的暗中交易。 一县父母官在百姓口中声名不差,却也撼动不了的存在,一个会些许法术的小小斫琴师,即便是靠着自己的手艺也曾结下不少人脉,想要改天换地,终究只是徒劳。 天时地利人和从来不是什么迷信,一人之力所不能为,便要等一个千千万万人同行的契机。只想着拼了命去做自己一个人做不成的事,在某种程度上讲,反倒可以称得上是自以为是的“蠢”。 “若不是夫人离世,落渊庄早站在江湖上数一数二的位置上了!” “早知道你这样蠢,庄主夫人就不该生下你来。” 人在一段时日里疲惫的厉害了,只要睡下,就容易被既往的琐碎缠上梦境。可人在梦中,又有几个能够清晰地分辨得出? “谁知道庄主时常闭关去铸剑,丝毫也不顾及这落渊庄……钱有什么用?” “听闻山涧里藏着那些不世出的宝剑,若是能碰到半点,此生也是无憾。” “叮叮,叮叮叮!” “叮叮叮叮,叮叮!” “叮叮,叮叮叮!” 一个背影拖动烧得红热的剑胚,放到一旁烧的正盛的火上,手上往复的动作干脆果决,没有犹豫,也没有因为高温和剑胚的重量而半途而废。 “你……”看到这道身影的人嘴唇动了动,想来是已经认出了对方的身份,却碍于什么不敢呼唤。 “叮叮叮叮,叮叮!” 又是一轮有节奏的重复,适才想要张嘴的人已经站在了离着锻剑那人不足三五步的地方。即便后者不是习武之人,也早应该感受到了对方的存在。 “为什么?” “你明明没有因为母亲的事怪我,为什么?” “这落渊庄里的人鱼龙混杂,你难道就只想着姑息……” “姑息”真是个好词,自己什么时候学会的呢?梦里的人儿似乎在这一刹那意识到了这只是一个梦,开始放肆起来,想要奔着那所谓藏满了名剑的山涧去涨涨见识。 “等等……” 刚要飞起来的梦又落到地上,渊唳云又有些怀疑这么真实的一草一木到底是不是个梦,父亲又是不是听见了自己的话,在呼唤自己? “你只要再等等,给你我的剑就打好了……为什么不能再等等?” 原来那道背影早就停下来手上的动作,缘着溪流向山上踱步,望着面前的石碑沉吟。 “你我不用做干将莫邪,可我却不曾想过你先我而去。” “晏家不是最善星象?怎么你却不肯算算……” “姑娘算算,小店也不是黑店,要的这钱当真没错。” “你醒了?”直到裴鸣月的声音出现在耳边,渊唳云便知道:自己的梦醒了。 “我们……” 二人有各自的理由离开,终于还是异口同声的表述出来:“我们走吧。” “走吧,此地不宜久留。” 第061章 【甲戌·丁丑】落光华丝牵星沈 转月影剑照林深 “哇,哇!” “哇……” 打翻的红烛落卷,漆黑的夜色里,乌鸦的眼神也难以将一切都看得清晰。 “而今皇帝昏庸,正是复国的好时候。”不速之客总伴着不长眼的乌鸦一起来,这二者在卷前这位衣着朴素的绣女眼中没有什么两样。 不过都是一些咬着破败的血肉,循着死气而来的家伙罢了——只是这群人困了母亲一生,现下里又在自己身边阴魂不散。 女子默然坐在绷好的绣片面前,面前摆着早已绘制好的图样。那图样上女子佩剑,被适才那倾倒下来的烛油浸上了血色。 画外的女子也不急着去处理,借着顺大敞的门户撒进来的月光,收拾着手上的绣线:“一隅偏安,对于我来说已经满足,至于你们要求什么复国,兵在你手上,又何必来找我?” 假死是逃不掉的,从一开始在的农户家就是身侧这些人安排的,被架在了“复国”高台上的女子并非没有试过逃离这一切,可不过是换来那些在她身边的无辜人死了一轮又一轮…… 命运有时候就是这样的喜欢将人玩弄于鼓掌之间,不想权势的人,离不开所谓的宿命,只想安静的活下去的人,却无端被牵连。 “生在宇文家,这是姑娘的使命。”来人依旧俯首跪在宇文敏身侧,kk7uM若是女儿身生在寻常农家,怕也难生得姑娘这一双柔荑。” 来人的话里话外其实算不上威胁。不过是太懂宇文敏敏感的内心,知道这句话放在后者心里,会掀起怎样一番波动。 于宇文敏抬起眸子,望向黑暗里可能潜藏着来客的方向,可实际上,那里只有篱笆上的一只乌鸦。 “你们若是愿意,我也能连这一双手都没有,不是么?” “一切的决定权都在姑娘手里,姑娘如今实在是稚嫩,做事还是三思而后行的好。” 来人隐遁于夜色之中,风声再起的时候,乌鸦也随之远走。宇文敏站起身来,重新挑亮了灯烛…… “听你口中一直喃喃,这个给你。”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从来不假,等到渊唳云再睁开眼的时候,早已经在一处不知名的山上,一抬头就是裴鸣月递过来的剑。 “我不会。” 把剑放到月光下的枯草上,裴鸣月又一次坐下来,把手搭上琴弦。 这下渊唳云的目光倒是同月光一道落在那鱼皮剑鞘上了。修长的剑身像是小时候记忆里那片竹子中的一杆。 琴音很稳,至少在正常人的耳朵里不会有半点儿游离在外的音声。裴鸣月再没有半个眼神落在一直没有什么正面回应的人身上。 长风破云,一团团黄雾一样的存在在月亮四周缠绕着。星光划开天幕的地方,天色早被映成了一片青紫色。 “你们都因为我是他?” “可我不是他。” 裴鸣月应当一直是分出了心神在渊唳云身上的,又或者可以说这琴本就是为了后者弹的:“没有人有心思去找什么替身。” “他的那些纸啊、水啊难道就不是替身?” “你就是你。”此言一出,裴鸣月自己也不做声了,甚至把膝头的琴都收敛在锦囊里,站起身来口中念着些没有实指的言语。 瞥见那些天上的颜色争先恐后的向裴鸣月身边聚拢,渊唳云别过头来:“果然都是一样的奇怪。” 没见过正经的书卷,渊唳云也不至于连街巷里传得那些故事都没听说过。那些能吃小孩,把人弄得痴傻的存在,也是这样在山野之中吸食着什么…… 只是,我就是我么? 第062章 【甲戌·丁丑】总旧梦长风一往 远新春北雁双行 “一柄好剑是君子不离身的,娘早叫你舅舅去龙渊那边来求一柄,你有什么喜欢的样式,或者有什么想要配上去的宝贝,你直接写信给你舅舅便是。” 母亲专程将自己叫过来,只是为了交代这么一句话,是时的杨承尚且年幼,对于母亲的话并没有什么概念,甚至还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懵懂的抬起头来应了一声。 这柄剑后来就再也没有了消息,到现在也没有落入杨承的手中。母亲交代了不久,舅舅家就因为私屯兵马、私自铸兵被皇上降罪。 先皇后过世后,每每侍奉皇帝左右,杨承心知顶着个嫡子身份的自己,同皇帝之间非子非臣,倒像是个随时能被拿来发火儿的玩意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要被当做顶罪的家伙事儿。 即便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那些圣贤书也终究让杨承在内心不断的矛盾中,选择了君臣父子,选择了按息兵戈。 “弟弟,想什么这样出神?” 是了,刚才自己是为了皇兄腰上的佩剑才坠入了过去。可真正让杨承意识到自己到底又多么憔悴时,还是在抬起头来之后,看到原本饱经边塞风霜的皇兄满面光风。 “无事,是陛下要……” 沉默了片刻,常年一身铠甲傍身的大皇子似乎对于身上这穿不习惯的锦衣有些厌倦:“我无事出来走走,父皇……父皇政事繁忙。” “见我清闲,便让我顺路来看看你。” 额头的细汗和略有些飘忽不定的目光早就暴露了大皇子的谎言,兵不厌诈,并不妨碍大皇子不是很会说瞎话这件事。 杨承无心戳破,又或许皇帝也不想让皇兄知道那些朝廷内外的腌臜——行军打仗,最怕的就是身后无人坐镇,皇帝也是怕失了这样的将才之心罢! “你若是不舒服,我去和父皇说,请大夫来给你诊治。” “我没事……” 昏暗的灯光和若隐若现的星月晃在大皇子腰间的佩剑上。嵌了数不清的宝贝,却依旧能让华贵成为其藏锋的表皮,杨承知道:舅舅当年也想给自己准备一柄这样的剑。 表面上锋芒毕露,可始终把自己最盛的光芒收敛,确实是世上难得的宝贝。 层层的光晕随着佩剑人胸廓的起伏在不大的空间里震颤、会弹,映在本身就因气血不足要靠着墙才能舒服些的杨承眼里,恍恍惚惚,让人眼晕。 “你当真无事?”常在军中,若是只靠着军医救命,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了,大皇子看得出弟弟的状态不对,于杨承说出来的话,也从一开始的例行询问,带上了担忧和不满,“再有什么事,你也是父皇的孩子!” “所以他,陛下不会让我死的。”面对皇兄探过来的手,杨承如同见着烧红了的烙铁一样,迅速抽回了自己露在外面的手腕。 “那些当真是你做的?” 外租家的几个活口儿,百姓少些颠沛流离就好。至于皇帝属意的到底是哪位兄弟,又或者那些还想着效忠自己登上帝位,杨承如今并不大在意。 若是皇帝杀了自己,能制止齐鲁那边的事儿愈演愈烈,能保证那些尚不知家国的小儿活下去,杨承甚至也不太在乎是生是死。 “陛下金口玉言。” 默默矗在这油盐不进的人身侧半晌,大皇子知道自己和这个弟弟是谈不下去了,想要拂袖离开,又恐吓到这个带着些柔弱的人儿。 毕竟是自己的弟弟。 再大的风沙,似乎也没有京城的恩怨情仇迷人眼,大皇子想回边疆去了。 第063章 【甲戌·丁丑】赤胆几番照明鉴 青锋不曾裂愁天 “今夜在山里旧庙寻处可以落脚的地方住下,这剑你拿着防身。” “为什么?” 见渊唳云勉强把剑接了过去,裴鸣月已然转过身去继续收拾行囊,一时间难以理解前者这一句到底在问什么。 “我是说,为什么这里的荒山里会有旧庙?” 接过来的剑已经从渊唳云的左手倒到了右手,持剑的人微低下头,研究着上面的纹路。 “大兴土木又怎么能还有百姓继续在这里生活下去……”眼见着渊唳云哪捡的样子,裴鸣月就像是看着好友终于放下过去,走上人生正轨一般欣慰,“前朝旧寺今朝庙,皇帝们不过是一直在重蹈覆辙罢了。” 被裴鸣月的目光盯得有些发毛,渊唳云背过身去,一边抡着剑打草一边奔着山上走。 “冬天里,蛇已经休眠了。”看着前面不远处的人依旧像是小孩子一样的行为,裴鸣月恍惚间又回到了自己养书的那段日子——看着书里的男主一步步拿着自己亲手铸的剑,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道。 “唰,唰……” 一柄虽谈不上削铁如泥,更一直被裴鸣月保护得很好的剑,若是放在大将军的手里,想要轻而易举的砍下敌人的项上人头也是可行的,落在渊唳云这里,倒成了用来斩断杂草开路的斧子。 远山遮月,乌云罩星,微弱的光芒让前方的路更加难以看清,裴鸣月渐渐成了前方引路的人…… 剑被渊唳云在草石混合的山路上拖了十几米,终于还是挑起松懈的腕子揉了揉,用衣角把剑身上的污泥擦了个干净。 渊唳云似乎依旧只有在梦里才能当年兄长到底都经历了怎样的故事,可是记忆却把那些属于后者的技艺全数交给了渊唳云。 恍惚间,这些大兴土木到底是皇帝的错,兄长的无知,还是本就和自己相关又不像是刚才那般分明了! 天上长云如带,搅的人心思更加纷乱,即便记忆里那些晦涩难懂的功法身法也非是一日之功,渊唳云能做的,就只是跟着裴鸣月先在这偏僻的山林中歇息下来。 “夫人,许久未见,身子可还安好?这些天来我也看到身边副官捧着家中小儿刻得拙略的小木牌笑容盈面的样子,我也不免想起你我孩儿。” “这些年莫不是我们逼得太紧,求得太多,让平安与我们离了心?” 李家重武,但将帅之才也从来不可能是一点文墨不通之人。奇门用兵,巧计天象,李定疆能够熟练的运用起来,可以莽撞,但不可以傻。 “怕只怕陛下如今本就担忧我李家有异心,平安在宫中难保不会遇见什么棘手的事情,平安愚痴未必能够处理妥当。更何况平安到现在对用兵之事情尚且不通,若我在边关有什么不测,我……” 提笔落墨,李定疆心头泛酸:“李家忠心报国,怎能断在平安这一代?” “夫人,我想你了,以上的一切还要劳烦你费心。” 李定疆的一字一句质朴得不能更质朴,动情之处甚至热泪滚落,砸向纸间:“夫人,又听闻齐鲁、江南近年多乱,想是圣上难免要我领兵镇压,你我又是聚少离多,是我对不住你!” 提剑之人一心作剑,磊落星光之下,青锋绽芒,却无处可顾。 第064章 【甲戌·丁丑】荒山旧庙疑真道 苍林新雨度虚朝 荒草抢占了整个后院,但凡是范围再大一点,人误闯进去,甚至有可能迷失路途。 既知危险,两个人干脆一齐回到还没有彻底被山野同化的大殿里来。大开的殿门阻挡不住灌进去的风,“吱嘎吱嘎”作响。 一角的瓦片已经有些缺损,所幸冬天里齐鲁少雨,也不需要担心寒雨浇身,淋得人无处逃窜。 不知道旧庙被荒废了多久,泥塑的神像已经掉了一层层的皮,上面原本庄严华丽的彩绘早看得不甚清晰。 神像不光是年久失修,看样子在建的时候就没怎么下功夫,渊唳云只看了一眼,总觉得哪里不舒服,转过身去便发现裴鸣月已经铺好了一块布,准备生火。 朝着裴鸣月的方向走了几步,渊唳云发觉自己虽然流落街头,却好像一点儿也不会前者这些能照料好自己的本事,探出去的手又收了回去:“你们不拜么?” “少有人供奉,里面早不知是什么了……”裴鸣月用了个不用再解释下去的借口搪塞过去,果然渊唳云没有再问了。 “哦。” “你会生火……罢了,放在那里我来吧。” 裴鸣月觉得自己真的就像是在照顾一个没长大的孩子,渊唳云缺少了太多生活的经验,这庙里太多可燃的物件儿了,一不小心山林尽燃,天大的本事也逃不出去。 点灯烛,再清扫出一片空地,簇上一团火,全都收拾清楚,估摸着也离着三更五鼓不远了……裴鸣月还是打算休息一会儿。 至于渊唳云,眼看着前者将将入睡,整个人翻来覆去,也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是无人供奉,神仙也不降临。 还是自己如今终于能学会些什么了,却依旧改不了的颠沛流离? 如果说自己生来害了母亲一命,活该如此,那个店主人一家,又做了什么恶呢? 渊唳云想不明白,下意识的想问问那个总在时不时干涉着自己,把那些自己未曾接触过的一切灌输给自己的记忆。 “既然兴修庙宇,又把这屋子建得破瓦残垣……你们信奉的道,连你们自己也没有帮上不是么?”渊唳云呢喃着,看着不远处被斑驳的月华所笼罩着的人,久久想不明白。 “不还是要靠着你的琴去挣钱?” “不还是会被皇帝控制于股掌之间?” “不还是做不了你口中那些……” 寒风吹过来时,渊唳云凑得离篝火更近了,裹紧了衣裳,也渐渐微垂了眸子。 “嘶,嘶!滴答……” “滴答滴答……嘶嘶!” 裴鸣月被这一阵细碎的声音吵醒时,渊唳云睡得正香。 眼看着篝火几乎就要灭掉,附近的干草也已经被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雨淋湿大半,裴鸣月不得已把渊唳云叫起来,为接下来做做打算。 天边云白,雨随着朝羲一道退下。裴鸣月终于还是决定启程,不在这座摇摇欲坠的破庙里继续耽搁下去。 “这就走么?”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座庙年久失修,连梁柱都已经略有腐朽,一场雨下来,不敢保证安全。” 渊唳云只是例行问上一问。 即便不愿触碰那些和兄长有关的东西,渊唳云也不得不承认:裴鸣月对自己也算是救命之恩,必然没有必要加害于他。 马踏新泥,青林招摇,迎着晨阳漫起光色的方向,听着马蹄踏出的旋律,前路似乎也不一定要有个确切的方向,只是先往前走。 第065章 【甲戌·丁丑】候冷月三番无梦 侍山河几度归声 不大的窗子筛漏些许惫软的月光,杨承又一次被墙边的寒凉唤醒。 昏黄的灯光都没有点亮,若不是有着这半点月光,牢狱之中,怕是要伸手不见五指。皇帝是懂杨承的,后者从小怕黑,没有封了窗子,也不过是因为皇帝还不想要杨承的命。 自皇兄走了以后,果然没有人再来招惹自己,杨承也乐得自在。只是不在皇帝身边时间长了,杨承也渐渐生出了一种不想回去的心思。 皇帝这些年在变,从一开始的圣心不可揣摩,到了如今真正意义上的处事阴晴不定——年轻时候立下功绩,让皇帝过于轻信自己的直觉,也理所应当的认为自己到了该享受的年纪。 皇帝很享受这种一切尽在自己掌控之中的感受。换一个人,也会是一样。 “听闻陛下有心选妃,也不知道各家都是什么心思。” “什么心思也轮不到我们头上……你以为那是什么飞上枝头做凤凰呃好事么?” 酒气弥漫在原本潮湿腥腻的环境中,杨承发觉自己不用刻意去听,也能听见这些当差的在说些什么:“里边那位身份可是不一般,遇到事,不还一样是会被直接放弃,你我的孩儿又有多大的本事在宫里头活下去?” 杨承也曾以为这些没读过什么书的糙人会把进宫的机会,当做是拔宅飞升。可事实上,偏偏是他们看得最通透。 “这些都不提,那位要的是新鲜,也要的是新人思旧人……都说那位念的是先皇后,谁又知道到底谁是谁,谁又该是先皇后那个位置?”酒意上头,很多平时不敢说的话也自然出了口。 况且年关将近,即便是这大狱之中,也难免有所松动——又或者说,皇帝根本就知道,杨承是不会跑的。 “少说些,里面那位……” “那位口口声声说的和做的,难道你以为他便不知?” “但求活着,但求活着呀!” 应当是对杨承还有所顾忌,二人很快不再说什么,也可能只是走远了,杨承一身虚弱听得不甚清晰。 梦与现实颠倒之时,杨承看到了皇兄,红的、黄的、绿的,“叮叮当当”的金属撞击声,和着“呜呜嗡嗡”的剑鸣,好像那些痛苦的呜咽也是逃不开的。 只是一转眼,画面的主角又成了舅舅。 不变的是黄沙,是征战,是高高矮矮的墙,是弯着腰的人。 “高烧不退?”美人和酒不在身边,皇帝觉得有些乏味,望望面前刚才展开的纸,又撂下笔管,“关怀添乱,怎么这样几天都受不住?原想着年关将近,找个由头要他回宫来的。” “陛下,齐鲁那边……总要有个交代。” “交代什么?乱民造反,流民生事,找了些由头蒙蔽了朕之肱骨,又来攀咬朕的儿子罢了!”将桌上的砚台往地上一推,皇帝带上些许怒气,“与其来找朕皇子的麻烦,倒不如给朕解释解释这墨怎么还不如前年的一般好用!” 底下的人俯首称是,灰溜溜的关上殿门,转身隐匿进了宫里的阴暗处…… “承儿,你还记得朕当年答应过你一件事么?”转过身去望着墙上的画,皇帝的目光中带上几分复杂,“朕说到就一定会做到,这也是朕在你小时候教过你的,不是么?” 第066章 【甲戌·丁丑】多春秋生死梦醉 几朝夕物是人非 “传刘和进殿。”宫侍左右将人传了进来,皇帝照例是不可能主动站起身的。 “圣上,刘和拜见圣上,圣上……” “不必多礼。”刘和的话还未说完,就已经被皇帝叫起,“这些年,朕托你养着的猫如何了?” 刘和听闻此言,当下里就要跪下去——当年皇帝为何动怒,幼稚小儿不懂,但刘和能做到这样的地位上,不可能不明白。 “罢了,当年之事,朕已然罚过,如今早已过去,若是再追究下去,倒是朕的不是了!”刘和能够识大体,皇帝无心为了过去的事儿再和一个臣子纠结下去。 “多谢圣上。”见好儿就收,刘和转过来回应起甫一见皇帝,就被问及的话题,“陛下要那孽子养着的猫如今还活得好着,可是要给殿下送进宫来?” 前些日子皇帝刚才在朝堂之上,当着众臣的面儿,把嫡长子杨承下狱问罪,转头又要自己送猫进宫,刘和知道君心实不可测,只等着皇帝下来旨意。 “等到五年之期一到,你连你那孩子一同带进宫来,万不要忘记那只猫。” 皇帝金口玉言,即便而今情迁景移,也依旧要一切自己可控的事照原样发展下去。 坐下身来,皇帝翻开桌案上摆着的书,朝着下手站着的刘和示意:“爱卿且坐罢,朕同你聊聊家常话。” “你那孩子如今怎样了?可习诗书礼易,又或是策马弯弓?”拿出毛笔来饱沾了墨,皇帝在纸上写写记记,半晌未得到刘和的回应,方才又继续说了下去,“这孩子,朕记得没错的话,该是叫玉宠?你倒也是宠他。” “孽子愚钝,多烦陛下记得……当年是臣宠他太过,落得个文不成武不就,难为国家栋梁之材。” 刘和面带羞愧之余,似乎不是很愿意再提起这个儿子来。 皇帝注意到了刘和的表情,却只是轻笑一声:“你啊你啊,玉宠那孩子年纪小,做错了事也属正常,还是你这个做父亲的该多思考思考自己!” “是,陛下教训的是。”刘和站起身来作揖,又在皇帝示意的目光中坐了回去。 “如今你同玉宠这孩子关系还如往常么?” 皇帝若是真的好奇什么,大可不必张口来问一个臣子。只是时过境迁,回忆起当年,即便是万万人之上,并不受人牵制的皇帝也未免唏嘘。 “臣……” “哦?”皇帝目带玩味的看了过去,看着刘和的局促不安,“难不成是因为玉宠这孩子做错了事,你这个做父亲的便不再在乎了?” “陛下,是臣又有了孩子。”不是独子了,没有这么个蠢货延续香火对于刘家来讲也带不来什么影响,刘和当然就不在乎刘玉宠这个曾经捧在手心儿里边儿,宝贝的不行的儿子。 “罢了,朕也不与你说些旁的。” 皇帝也曾看着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爱不释手,也曾看着夜雨里的人心浸苦涩,可是到底物是人非,一切都不再是“曾经”。 刘和不是那个时候的刘和,刘玉宠不再是那个时候的刘玉宠,一些烈酒也能让人大醉酩酊,回忆起那是的放肆岁月。 皇帝和杨承也同当年大有不同了…… 总算是打发走了刘和,月色也潜入了夜空。皇帝只站在窗边,望了望远处层层叠叠的云,似乎想要看到这一片雾霭后掩藏的过去。 第067章 【甲戌·丁丑】剑长锋何处适指 亭台处漫舞歌词 “给你。” 看着渊唳云又把剑递到自己眼前,裴鸣月实在是有些哭笑不得——面前的人似乎总想要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划开和晏亭鹤之间的界限。 “我同你说过了,这剑已经送给你了,是留是扔全交给你处理。”裴鸣月似乎笃定前者不会真的扔了这把剑,交代清楚之后径自上马,拉紧了缰绳就要前行。 而渊唳云也似乎真个应了裴鸣月所想,一双眼睛里闪过片刻的挣扎,终于还是低下头看向手中的剑,握紧了剑柄,把剑身从剑鞘中抽出寸长。 天光明暗对剑的影响不大,碧空映于长剑剑身的花纹之上,如精光入水,好不灵动。 于是同样的灵动也嵌进了渊唳云的眸子里,然原本带着晦暗不明的前路变得清晰了起来,聚焦向一个藏在光雾里的远方…… “走么?”一日为医,心中便暗生了要为病患负责的心。裴鸣月此时对于渊唳云的责任感更大于对后者身份的探究。 打定了主意自己既然对齐鲁一事无能为力,便干脆且行且看,四处行医义诊,顺带裹挟着自己这位“男主”患者,看看自己的存在到底都改变了这个故事多少? “走。”二人翻身上马,虽然在牢狱里待了几日,但出得牢狱之后的日子,裴鸣月没少明里暗里给渊唳云调理。 现下里,渊唳云上马动作也轻盈了许多,不似当初连滚带爬…… “若想治好你的痴病,还是跟着我些好。”到如今,裴鸣月也只是能用针灸和琴音控制住渊唳云的“病情”,想要真正治愈,还需要找到病根儿。 “好。” 口中念着“好”,只是一个人的眼睛是说不了谎的。裴鸣月侧身看向渊唳云,便从后者的眼睛里,看见了几分不情愿。 痴傻些便不用去想自己那个兄长到底同自己是什么关系,也不用想那些自己恐怕终其一生改变不了的事。 渊唳云思绪的角度确实刁钻,只是硬要裴鸣月说出何处有错,才不得已承认前者所说不无道理…… 江山社稷的愁落在了一群年轻人身上,难免是长者的失职。宫里那位如是,边疆修长城那位亦如是。 “没看到朕……” 舞榭歌台,皇帝沉醉于地方刚才献上来的美酒之中——西域的酒皇帝喝不惯,关中倒是有种黍米酒酿得清甜,佐上些果脯和肥瘦适宜的肉,入口再要人满意不过! 面前是刚才培养好的新一批能歌善舞的美人儿,怎能让人轻易移得开眼? 美酒佳人算不得什么,献宝的“肱骨之臣”方才是皇帝真正意义上的心头好。外能安国,内能乐心…… 左右实是不敢冒着人头落地的风险去顶撞皇帝的盛怒,眼见要退下去,皇帝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听到了什么:“停停停,都停下来!” “你方才说谁?” “陛下,李将军请旨上元节能回家与妻儿团圆。”左右跟在皇帝身边的时间久了,有多少外面人不知道的事都心知肚明。 因而早也知道自己活不到放出宫去,更是见过了前人是怎样领下那些莫须有罪名的。不提长命百岁,吃好喝足,能够在这宫里边儿善终就不错了! “你们先下去罢。”驱散了众歌女和左右近侍,皇帝的目光转向身边坐着的刘和,“爱卿以为,边关这势,李将军之请朕可要应?” 第068章 【甲戌·丁丑】人言畏媚君惑上 闻镇压心底彷徨 “爱卿但说无妨。”才同刘和谈过五年前呃旧事,皇帝回过头来便能笑意盈盈的等着前者履行身为臣子的责任,“李将军于国有功,可越是这寒冬腊月时分,本就是北方境外那些小国有所优势的时候……” “陛下,臣以为如今东南亦又乱民造反,李将军此情虽在情理之中,可李家素有家训‘国之为先,民之为大,家则后小’,定能够分清主次。” 皇帝的话已经提点到了这个份儿上,刘和就知道既往之事绝非那般容易可以过去的。皇帝有心办成什么事情,自己便要搭好台阶,把一切罪责承当在自己身上。 既然如此,皇帝可以是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假意拿起纸笔,准备修书一封以回了李定疆所请,刘和这边就该主动迎上去。 刘和知道皇帝担心的乃是朝中内外听闻此事的反应。天下无以不透风的墙,有心谋反的也好,有心毁了李家的也罢,总会有人将此事流传于市井:“啊,陛下,臣以为……更应厚待李将军家眷,方能免将军后顾之忧啊!” 此一句,便是真真说到了皇帝的心坎上。 “爱卿以为是赏银,又或是封官的好?”科举制方才建立起来不多久,便从皇帝自己这里开始破例,“朕以为李定疆这个儿子文武不通,恐怕是难承家业,还是封官为好。” “陛下圣明!”刘和作揖应了皇帝的话。 好歹是朝夕少眠一辈子这样活过来的,就算天生是个没本事的皇帝,性情里带了偏激与独断专行,只凭这些年处事的积累,也早就能轻而易举的为一件事做出决断。 如今正是如此,皇帝不过是借着刘和之口,把那些不应该自己说出来失了民心,寒了老臣的话说出来…… “至于齐鲁那边,到底不敌边关苦寒。待到上元前后,便要李定疆往齐鲁坐镇罢!” 刘和没有蠢到没有半点兔死狐悲之心的地步,至于娇宠儿孙,也不过是贵妃在宫内得宠,少有后顾之忧罢了:“陛下体恤老臣,臣莫感钦幸!” 当然,对于刘和来讲,似乎也不用过分的以李定疆为鉴。但凡又后者三分义气和勇莽,也难养出这般的儿孙…… 天色荒凉,李平安照例该往宫里面去,却听闻今日皇帝有心封赏,心下尚在琢磨后者是又打着怎样的主意,耳畔便听闻一阵悉悉索索。 “那人的祖籍便是齐鲁那边,你可还记得?” “怕不是有人吹了枕边风,只怨恨上了至亲骨肉……” 说话的不可能是别人,全都是那些在李府未能得势的远房亲戚,知道母亲同这些人的关系也不好,想必不会听信,李平安自也不屑于与之计较。 “从小文武不通,这李府早就该是我家来承,他李定疆不过是占了个随父出征的优势来,便白白夺了这么大的家业。” “我早便说他这般粉面白脸,若是送去学……” 这些闲话不知道听了多少,甚至母亲也不是没有用这样的话贬低过自己,事到如今李平安早也已经不在乎。 更何况,皇帝多有猎奇之心,若是能用当初接下华表楼前学来那些菜样糕点将皇帝拴上一拴,也是李平安确有此心的……宫里面的故事多得很,一个不懂文武之人,刚好没有威胁。 第069章 【甲戌·丁丑】名利心事读书事 贪淫欲辞神仙辞 矮丘风卷林,高树栖寒鸦。正如裴鸣月所料,自己毫无意外的带着渊唳云一同走错了路。 宏伟而略显空寂的建筑出现在眼前时,裴鸣月认出了建筑的身份,也知道自己早非是第一次到此——上一次,是二十余年前。 “我们明日再走。”来往间,远没有记忆里的游人如织,裴鸣月倒也有些恍惚,半晌轻声无言的下了马。 回过头,裴鸣月却没有见到渊唳云的身影,再朝远望,在混杂交错的人堆里面,捕捉到了到了后者的身影。 牵着马缓步而往,抬首恍知一场骤风吹散了几日来的阴霾,碧天白云空衬着没有什么热度的黄圆,平白任由云卷云舒。 “若是得中,一朝鱼跃龙门,后半生的荣华富贵哪里缺得了?” “能在朝为官,必然谢天谢地。” “谢天谢地?”渊唳云在一旁咀嚼着刚才这人的话,“又不是天地在读书,谈何谢天谢地?” 意识到这一路上赶路匆忙,琴未弹,针未施,裴鸣月生怕前者在人群中惹出什么事端,恐怕难以收场:“走罢!” “可是为何要谢天谢地……又不是天地让他们为官。”渊唳云有自己呃执着,被裴鸣月拉离了人群,口中还在念叨着。 裴鸣月真的很像把人拍晕过去,原本失迷路途就已经惹人心烦,病人还这样不听话,放在谁身上也忍不了。 读书人为名利,早就已经偏离了书里面传递给他们的一切。纸笔金贵,如今读得起书的家境本就差不到哪里去,追求仕途之心,在名在利,也最不鲜见。 再抬头看了看已算得上巍峨的建筑,万世先师也管不到后世,这些人终究是在他祖宅面前不足一里的地方,畅谈着自己内心真正的企图。 “口口声声念着忠孝节义,口口声声说着慈悲善哉,最是容易不过。”荒山旧庙,破寺库塔,裴鸣月知道他们曾经的辉煌,甚至不过以处灯烛落卷,一夜就转成烧山的大火,换来碎瓦颓垣。 卷了周遭百姓捐得善款,吃得肥头大耳,临危之时难以跑动,才至于火海葬身。 功名利禄是身外物,可是个人也离不开,裴鸣月知道若不是自己生在裴家,又有那般外祖,寻常女子一生怕是连书为何物都未必知道,又谈什么高雅意趣? 同一片碧空之下,有人担忧黎民反思内心,有的人只坐在明堂正中,批写着每个人的“命数”:“哦,是爱卿来了。” 无官无职,皇帝却如此称呼,李平安自然“应该”被吓得俯首躬身,颤抖着嘴唇,说不出半句话来。 “爱卿不必害怕,朕今日特地唤你前来,就是要为你封官。”皇帝笑意盈盈的唤李平安起身,甚至在后者唯唯诺诺不敢言语的时候,主动走下来托起了李平安,“爱卿,你父亲小的时候,可远没有你这样束手束脚。” “明堂之上,他力压群雄,多少比他年纪打上一番的武将都在他手中败下阵来。” “你父亲久在边关,你也不能怨他忽视了你……”从头到尾,皇帝也没有提一句李定疆想要回京见见儿子的事,李平安当然没有多嘴去问。 “如今在宫里,有什么需要的,你便同朕说。朕只将你当亲子看待!” 亲子?牢狱里那个么?李平安心中嗤笑,却还是叩谢皇恩。 第070章 【甲戌·丁丑】别牢狱无所悲喜 遭镇压江湖心齐 “我们向这边走。” 有了迷路这一遭,裴鸣月再启程之时也更多注意几分,寻了纸笔标记路途,眼见着就要出了齐鲁边境。 只是人算终究比不过天算,还未走远,山上下来一伙人,将渊唳云和裴鸣月两个打量个遍。 昏黄的日光下,藏匿起来的利器晃过刹那的白光。裴鸣月当然知道这群人不会是朝廷派来的——所谓江湖之间,未必都是侠义肝胆,必有拦路打劫之人,也少不了行百姓所不能行者。 这些人大多武艺高强,甚者与朝廷命官也有所牵连,总归是有自己获知消息的渠道。 面貌愈发与国师肖像,乃至于不肯窥镜照水的渊唳云本就要惹人怀疑,偏偏还有个裴鸣月在这里,即便一时间直接想不到这两个人的头上,也足够让人起疑。 “孤男寡女同行在这人烟稀少的小道,你们是做什么的?”为首的示意过身边小弟,后者向前站出三步,“寨主见你二人面熟,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快些报上名来!” 渊唳云的痴病不是那么容易好的,只是记忆里也该知道父亲的落渊庄原本就属江湖势力,掌握朝廷之外的刀兵,在不少势力面前,犹是有话语权的。 更遑论:一柄龙渊剑,君子也相求。落渊庄的庄主可以无意结交朝廷中人,铸出来的剑也难免同裴鸣月的琴一样,流入高墙深院之内。 “啊……我怕,你们是什么人?”第一次借着头脑混沌装疯卖傻,渊唳云进入状态倒也快,半点没有负担的就躺到了地上。 渊唳云当然没有负担是你,因为这一身衣裳是裴鸣月花钱买的。 自打做大夫的说要对患者负责,渊唳云倒也渐渐的不讲究谁来花钱——若是只凭华表楼里端茶倒水挣得那些个银钱,渊唳云早就要在这寒风呼啸的冬日里头把自己冻死了…… “你是他什么人?”看样子对方是信了,毕竟没见过演傻子能演得这么像的,至于存何疑虑,便是后话。 渊唳云是真的傻过,目光不定的东瞅瞅,西看看,又或者拍着腿要对方给自己拿饼吃,自然是惟妙惟肖。 “为他医病。”对于渊唳云的脉象,裴鸣月了如指掌,即便是表面平静的时候,也算得上纷乱不堪,此时基本确认了对方的身份,倒也不怕人来探。 “他不是装病?”问话人眯了眯眼睛。适才这人还能骑马,谁想被拦下来就成了一副痴傻疯癫的样子? 拉着马缰绳撤开一步,裴鸣月对渊唳云的气血乱成什么样子,可谓是心中有数:“你们当中想必也有医者,自己来看。” 医者常见生死,有医术傍身,却救不了天下,也难免总怀悲天悯人之心。此一处摇头叹气是为了自己实在摸不透病人到底得了什么病,大有一副命不久矣的脉象。 京城那一处,愁的是沉疴恐难长寿,而上位者又想不想知道这样的结果,又会不会为病人诊治。 “老夫……”御医瞥向了皇帝的衣袍,目光又落回到面前这位病人身上,“这牢狱中病死之气伤人身体,陛下……” “过几日朕就要放他出去,宫宴之上还有一笔旧账要算,他这般可会失了分寸?” 皇帝的意味很是明了了,御医饶是心中不忍,也知道自己该做的是什么:“陛下放心,自然不会。” 一剂猛药,又要损耗身体几何?御医无心去算,至少气血亏虚之症会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