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宦指南》
1. 重生
“山河碎,神器霜——”
“朝有奸臣误贤良——”
自北而来的马蹄踏入了中原,战火烧红了半边天。
无数悲剧与苦难在这片曾经的祥和之地上演着,绝望的哀嚎与痛哭声不绝于耳。
京中的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原本光鲜亮丽的皇城早已变得一片狼藉。
京官南逃,富户被杀。
焦黑的土壤饮饱鲜血,赤果果的尸体堆在路旁。
仿若人间炼狱。
皇宫内,年轻的少帝褪下黄袍,准备跟着小太监逃。
他们想要过河,想要向南而去,想要逃到北俾马蹄还未踏到的地方。
只是,没有这个机会了。
北俾的士兵发现了他们,小太监被当场杀死,少帝被抓住,押送到大宁门外。
大宁门外,北俾士兵乌压压的站在那里。曾经金枝玉叶的帝王在无尽的欢呼声中,被压着跪在了地上。
那些将士们用胡话高亢的喊着什么,随后北俾的将军率先向少帝射出一箭。
接着,无数飞箭从四面八方射出。
万箭穿心。
时鹤书闭上了眼。
……
京城,督主府。
夏夜的蝉鸣声不断,却并未扰人清梦。
窗边竹林没有遮挡月光,明月冷冷的照着屋内的青年。
月光让姣好的面容更显朦胧,却也让那一滴顺着眼尾滚入发间的泪变得格外显眼。
痛……
国破家亡的场景历历在目,令时鹤书心口刺痛。
但是他这样的死人,也会痛吗。
纤长的睫毛颤动着,时鹤书挣扎着睁开了眼,却没再看到那满目疮痍。
这是……
注视着陌生且熟悉的屋顶,混乱的记忆在脑中翻涌,令时鹤书阵阵恶心。
他如本能般支起身子,扣紧床沿,吐出了一口污血。
……血?
注视着地上的大片猩红,那双如水墨画般清清冷冷的眸子里染上了几分迷茫。
他不是已经病死了吗?
时鹤书抬手捂住刺痛的心口,却意外感受到了心跳。
怦、怦怦。
心脏在胸腔内律动着,仍未散去的疼痛告诉时鹤书,现在并不是梦。
他还活着?
所以方才的那些才是……梦?
利齿咬住舌尖,细眉紧紧蹙在一起。
不。
那不是梦。
山河破碎的场景浮上眼前,百姓的痛哭声犹在耳边。
时鹤书揪住了心口处的衣裳。
那是未来。
是他竭力想要阻止,却依旧到来的未来。
在榻上静坐了片刻后,恢复平静的时鹤书披上外衣,下了榻。
他记得,这是他在督主府的卧房。
那这里应该有……
时鹤书走到桌前,拿起了一本奏章翻阅。
奏章落款是建元元年六月廿一。
注视着那行字迹,时鹤书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回到了七年前。
常言道,人死不能复生——时鹤书曾是这句话的坚定拥趸者。
毕竟他杀了那么多人,可从未见谁复生来找他复仇。
因此在此之前,重生于时鹤书而言,只是民间话本子中的戏言,做不得真。
但此刻,那做不得真的戏言却真真切切的发生在了他身上。
只是,为什么是他?
时鹤书垂眼。
他只是个阉人。一具天阉的卑贱之躯,缘何能获得重来一遭的机会?
难道是神佛开了个小玩笑?或是哪位魔头想看他这注定以恶名留青史之人继续为祸人间?
从不信鬼神之说的人这样想着,并自嘲的牵了牵唇角。
按照话本中的说法,重来一世者多半会规避前生种种,势必不重蹈覆辙。
但这并不适用于时鹤书。
时鹤书很清楚,即使重来一遭,即使会被万人唾骂,他此生也注定重蹈覆辙。
修长的手指扣上奏章,本就苍白的面庞在月华之下更是仿若透明。
心口从未散去的闷痛在此刻加剧,时鹤书低低咳了两声,唇角溢出丝丝猩红。
他抬手拭去那抹血迹,随后望向天上明月。
今夜无云,如钩弯月静静的挂在天上,与群星作伴。
风吹竹林发出簌簌声响,摇晃的竹影遮住些许夜空,倒别有一番意境。
望着此时夜空,时鹤书只觉得心头郁气都散去不少。
微风拂过墨发,又钻入袖口,亲吻那具冰肌玉骨的身体。
不多时,喉间腥气再度翻涌,一节皓腕从袖口中探出,时鹤书轻轻扯了扯外衣。
有些冷了。
被压抑的咳嗽声再度响起,拢着肩上的外衣,时鹤书回到了内室。
时鹤书的身体真的很差。先天不足让他满身尽是治不好的顽疾,一场小病小灾都有可能随时要了他的命。
七年残寿本就不够用,时鹤书还不想自己给自己折寿。
回想前世病逝时,他还有太多事都没做。
虽已决定重蹈覆辙,但既然重来一世,他此生必要将这条死路走得漂亮。
至少,如前世般的身死政消……今生,是必不可能了。
屋外,月华笼罩大地,清清冷冷。
今夜是个无眠夜。
时鹤书躺在榻上,披散的长发落在身后,仿若蔓延开的树根。
而他是被树根缠绕住的美人。
时鹤书生了张毋庸置疑的好脸,好到连他的政敌骂他时都不会针对他的容貌,若一定要提也只会骂一句“佛面蛇心”的程度。
那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在睁开时不含情意,此时紧闭着却让人胡思乱想。挺翘的鼻下是自带三分笑意,却从不会让人觉得在笑的薄唇,色泽浅淡到极致。
此时正在闭眼假寐的人仿若西方话本中的睡美人,需要王子的亲吻才能醒来。
但时鹤书从不需要什么王子,也并没有昏睡不醒。
他的眼前一片漆黑,脑子里却在走马灯。
前世种种在时鹤书的脑中一闪而过。最后,一切都定格在了建元十年。
那是大宁的最后一年,也是大宁最绚烂的一年,更是大宁最糜烂的一年。
那年的大宁像是一朵盛放到将要凋零的芍药,明艳却又颓靡。
在那一年,一切都达到了极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更是成为了真实写照。
敲骨吸髓得来的金银将百官与富商喂得膘肥体壮,像是待宰的肥羊。
只可惜,握着沉重屠刀的屠夫早已离去,无人再能约束肥羊的狂欢。
“果真,没了那个奸宦,我们的日子可真是——”
宫宴上,喝醉的官员笑着吐露心声。
而身为奸宦本宦,早在逝去时便不知为何化作游魂的时鹤书静静的听着这一切,毫无波澜。
他早就知道自己遭人恨,也早就知道自己必将在史书上留下恶名。
他是佞臣,是奸宦,是乱臣贼子。
是注定要被唾弃的存在。
但那又如何呢。
身后名什么的,时鹤书从不在意。
在成为游魂的那段光阴里,时鹤书看着金碧辉煌的宫室越建越大,最后定格在了骇人的大小;看着本就不学无术的小皇帝渐渐沉迷于酒色,彻底不问政事;看着百官在殿内狂欢,年年夜夜皆如出一辙。
时鹤书看着这一切,却从没有为此感到愤怒或惋惜。
早在弥留之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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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预想过自己死后的大宁会是如何模样。
虽然这是最糟糕的那种可能,但——也并不算意外。
而与百官之奢华相对应的,是大宁百姓愈发糟糕的生存环境。
天灾人祸接踵而至,无论是老天还是父母官,好似都不愿放过他们的臣民。
农民手中的最后一颗粮食被夺去酿酒,牧民家中的最后一只羊饿死在干旱的草原。
一切都在将他们往绝路上逼。
其实,早在北俾南下前,大宁就已经不安稳了。
起义军的旗帜漫山遍野,被压榨的人们总要寻求活路。大宁不给他们活路,他们就自己去争,为自己争出一条活路。
时鹤书看着起义军的旗帜高高扬起,又被狠狠压下。
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平民百姓的怒火在大宁的国土上不断蔓延,随着起义的烈焰越烧越高,地方官再也无法粉饰太平。
而就在第一份有关起义军的奏章被送到少帝桌上时,北俾南下。
他们势若破竹。
很早前便被层层剥削,几乎发不到军饷与军粮的大宁军队屡战屡败。
北俾好似得到天佑般一路向南,几乎没有受到过像样的阻拦,直至剑指皇城。
护城军誓死抵抗,只可惜终究力不从心。
护城军不敌北俾。
皇城也破了。
那些高贵的老爷少爷们成为了待宰的羔羊,新的屠夫拿起了屠刀。
这次甚至不需要收集证据,入狱待斩。
北俾士兵想杀他们就杀了,不用任何对北俾而言毫无意义的理由。
毕竟敌人,就是唯一的理由。
那些京官疯狂地向南逃去,一边逃还不忘骂一句时鹤书。
“如果不是那个奸宦!”
如果不是那个奸宦贻害千年,他们怎会有今日!
他们本应永远高高在上,他们可是高贵的官老爷!
而那些富户鲜少有能逃掉的,在死之前,他们也不忘骂一句时鹤书。
“如果不是那个奸宦!”
那个奸宦在活着的时候就针对他们富户商贾,死后更是害他们到如此地步!
他们本该永远生活在钱堆里,不需为了生计发愁,而不是像今日这般——
无处可逃。
如果不是那个奸宦,如果不是时鹤书,如果没有时鹤书,如果时鹤书早点死……
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
无数濒死时的质问与怨毒的咒骂涌入时鹤书的耳中,他垂着眼,依旧面无表情,也毫无波澜。
他早就习惯了被骂,也早就习惯成为一切坏事的罪魁祸首。
所以,无所谓。
时鹤书在死后第一次生出情绪,是在他看到北俾的士兵用长刀将孩童挑起时。
那是他心中第一次有了悲哀。
对大宁的悲哀。
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认清大宁将亡的时鹤书,第一次听到了属于大宁的丧钟。
而时鹤书第二次生出情绪,是在他最后做游魂时,看到少帝被万箭穿心而亡之际。
那是悠远绵长的丧钟第二次响起。
钟声,昭告大宁真正的灭亡。
……
窗外天光乍破,红日高悬天上。
伴随着清脆的鸟鸣,时鹤书缓缓睁开眼。
前世、准确来说是前不久的记忆令时鹤书的心口闷痛,也令他精神高亢。
高亢的精神让时鹤书几乎感受不到疲倦,即便耳边嗡鸣声不断,他还是撑着自己的身体坐了起来。
这是时鹤书重生后的第一天。
也是建元元年一个普通而不平凡的早晨。
初升的红日挂在天上,日光刺破云层。
照着太平人间。
2. 东厂狱
炊烟自市井袅袅升起,沉闷的钟声响彻京城。
卯时正,宫门开。
身着朝服的官员们鱼贯而入。坐在上首的太后凤眸微眯,隔着珠帘寻找那个赤红身影。
只可惜,一无所获。
扫了眼身旁端坐的幼帝,太后沉声开口:“时掌印呢?”
一旁的总管太监忙躬身回话:“回太后,督主昨夜受寒,近日恐怕都上不了朝了。”
太后冷哼一声:“他倒是身子娇贵……罢了。张德芳,叫他过些时日来向陛下请罪吧。”
“是。”
……
京城,督主府。
竹影随风摇曳,清脆的鸟鸣从窗外传来。
日光被屏风隔绝在外,披着外衣的时鹤书独坐在桌旁。
墨蓝色的发带不知何时松散,长发滑落肩头。低垂的桃花眸里无甚情绪,修长的手指划过书页,时鹤书翻过一页书。
自一刻钟前,张德芳派的小太监来到督主府,时鹤书便收到了“太后命向陛下请罪”的要求。
若不是有这句话,已经许久没听到太后消息的时鹤书都快忘了宫中现在还是那位掌权。
太后……
支在桌上的手落下,时鹤书神色漠然。
前世,他用了两年时间扳倒太后,三年时间彻底清除其朝中残党。
还是有些久了。
今生掌握先机,他必须做的更快,处理的更干净。
时鹤书没有时间,也没有耐心和太后耗下去。
落在腿上的书被放到桌上,玉白的手指接住滑落的发带。
暂不愿想这些事,更不愿去看朝堂上那些臭脸的时鹤书起身:“更衣,备车。”
他要去市中。
当今虽不是盛世,但身为大宁的百年都城,临安本身也足够繁华。
热闹的烟火气从街道中升起,雕栏画栋坐落在两旁,商户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马车缓缓驶在青石板路上,一柄折扇撩起车帘,烟灰色的眸子里倒映着这人世间。
听着喧闹的声响,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时鹤书终于有了些重生的实感。
只是,许是见惯了国破家亡,此时乍一看到太平年间的布衣,时鹤书竟有些舍不得移开眼。
原本只打算来市中看看便去东厂的人终是开口:“停车。”
“本督要下去走走。”
马车停在街头,白靴落到地上,不染尘埃。玉佩发出清脆声响,随风而动的长发缠上那盈盈一握的腰,骨节分明的手握着折扇。苍白的面庞不染血色,单薄的唇微微抿起,低垂的桃花眸里却流光溢彩。
清风拂过树梢,又吻过发丝。时鹤书缓步走在这条他从未走过的路上,有些出神。
笑闹的孩童从他的面前跑过,鬓边别花的妇人精挑细选着家用,操着乡音的男人和同伴笑谈着,伙计的吆喝此起彼伏……整个街上都热热闹闹。
是不同于匪兵横行,打家劫舍的热闹。
说起来,这还是时鹤书第一次非公务而来到市中。
虽然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时鹤书的大半时间都在京城。但身为东厂提督和大宁掌印,时鹤书足够忙,忙到没有时间去看看这片他生存的土地。
但现在,他有了。
前世支离破碎的京城与他眼前的临安重叠,萦绕在鼻尖久久不散的血腥气渐渐被草木香气取代。
如鸦羽般的睫毛轻颤,时鹤书缓缓吐出一口气。
人定胜天,时鹤书从不信命。
他既然回到了建元元年,山河破碎便不再是大宁的未来。
未来暂未可知。但他会亲手创造出他想要的未来,并让大宁成为他想要的大宁。
太阳渐渐升向最高点,热闹的市井再度升起炊烟。
马车平稳的驶在路上,车轮滚动声盖住了低低的咳嗽声,时鹤书用帕子轻点了点唇角。
丝丝缕缕的红痕印在白帕上,宛若红梅落雪,却并没有人欣赏,孤零零一张落到桌案上。
时鹤书压着喉间腥气,继续翻阅奏章。
无论前世今生,时鹤书都很忙碌。
因此他并未在市中停留太久,便踏上了去往东厂的路。
而路上的这段时间,时鹤书也并未闲着。他要批阅奏章,梳理记忆。
时鹤书的记忆很好,甚至有些过于好。这就导致他的记忆常常乱成一团,不整理便尽是乱麻。
但这并不是好事,他不能放任下去……
“督主,您怎么来了。”
书页翻动声戛然而止,时鹤书看向车帘。
这个声音……
一只手将车帘撩起,佩着傩面的少年暴露在时鹤书眼中。
是烛阴。
几乎是在意识到来人的瞬间,前世那被虐待致死的少年尸体便与破碎傩面在时鹤书的眼前交替出现,却又很快消失。
心脏猛然跳动了一下,时鹤书的手不受控制的蜷了蜷。
“督主。”
刚从幻象中抽离出来,时鹤书便听到少年不赞同的话语。
“您体弱,既受了风寒,就该在府中好好养着。这里有我和竹青,出不了什么差错,督主不必亲自……”
“烛阴。”
时鹤书放轻声音,打断他的话:“我已喝过药,只是来处理一些小事。多谢关心。”
说罢,时鹤书还牵起嘴角,对烛阴露出一个清浅的笑。
烛阴:“……”
烛阴:“………”
糟糕。
人贵在自知,也贵在知己知彼。
时鹤书知道他长得好看,也知道烛阴就吃这套。
的确如此。
这个笑直接让原本还气势汹汹一副“督主我今日豁出命也不能让您操劳”烛阴的晕头转向,不知天地为何物。
傩面下的脸悄无声息的红了,清楚时鹤书什么性情的少年低下头:“但是督主……不能太操劳,属下会把那些事都整理好的……您不必担心。”
说罢,他向时鹤书伸出了手。
时鹤书这下是真没忍住笑了,弯起的眼像是钩子,勾在烛阴的心上。
“多谢你,烛阴。”就在烛阴恍恍惚惚之际,时鹤书垂眼,将手落到烛阴的掌心。“有劳了。”
面具后的唇不受控制的扬起,烛阴轻轻握住了时鹤书的手。
柔软的半指手套隔绝了刀茧,黑白的色彩碰撞更衬得他掌心的那只手冰肌玉骨。
站定后,望着比自己高出一头多的少年,时鹤书放轻声音:“对了,烛阴。”
“这个傩面不好。”时鹤书抬手,轻轻摸了下烛阴的傩面:“回府后,本督给你换个新的。”
听到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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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阴整个人都好似被顺毛撸了一下,语气都无法掩饰的轻快起来:“多谢督主,属下定会好好戴着!”
少年声音里是压不住的雀跃,时鹤书却敛了目光,走向那望不到尽头的朱门红墙。
红墙上挂着一个牌匾,牌匾上书四字。
——东辑事厂。
东厂,一个可止小儿夜啼的地方。
在世人眼中,比十八层地狱还要可怕的就是东厂,比阎王还要可怕的就是东厂提督。
毕竟地狱不知是否真正存在,东厂可是就立在东华门旁。
没有人希望自己和东厂牵扯上关系,毕竟无论身份如何,是王公贵族还是平民百姓,进了东厂都只有死路一条。
这里,可是大宁最众生平等的地方。
据说自东厂设立以来,还没有犯人能活着走出东厂。
事实也……确实如此。
“督主,小心脚下。”
东厂狱的管事大太监刘保提着灯笼,小心地护着时鹤书。
“刘公公,有劳。”
刘公公忙道不敢不敢,而时鹤书继续道:“劳您将近一月的审讯录都运到本督的厅堂。另外,狱内近日可有发生什么事?”
时鹤书只是顺口问了一句,刘公公却不敢敷衍作答,忙想了起来。
“哎呦!”
未过多久,刘公公便想起了什么:“督主这样一说,咱家还真想起来个怪事。”
“有个行巫蛊之术进来的犯人……近来好似变了个人。”
时鹤书脚步一顿:“哦?”
忽然变了个人?
刘公公点点头,压低声音:“他前些日子还大喊大叫,近日却像是哑了,不仅整日坐在草垛上,受刑也不吭声。”
这话说的奇异,时鹤书观刘公公神色不似作假,才又开口:“可查过?别是真哑了。”
刘公公忙道:“咱家早早就带人查了,那人嗓子没事,只是不知怎的不愿意说话。偶尔被逼急了说一两句,还都是追问督主您的行踪,说要见您。咱家看着像是中邪——”
想起什么,刘公公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时鹤书,见时鹤书没有要发作才松了口气。
就在刘公公暗自庆幸时,时鹤书忽然开口:“那人可还有什么别的异常?”
“没有了!”刘公公即答,却又在答后小心翼翼:“这……不常进食算吗?”
时鹤书瞥他一眼:“你觉得呢?”
刘公公:“……”
他没有觉得。
见时鹤书没有追究的意思,刘公公默默抿起了嘴。
多说多错,不如不说。
时鹤书其实并不太在意刘公公的几句失言,也从未有过追究的想法。
他只是性子冷了点,又不是躁了点。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觉得他凶神恶煞,笑里藏刀。
不过这些此时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那个行巫蛊之术的犯人,他记得。
前世那人至死时都神神叨叨,今生怎么……
鸦羽微垂,时鹤书注视着脚下平整的石砖。
他并不相信一位前世哪怕死到临头也绝不松口,坚定说自己是在贯彻神的意志的神棍会忽然觉醒。
而且,追问他的行踪,还要见他……
“那位犯人的审讯录在哪里。”
3. 景云
“督主,都在这了。”
沾染血污的审讯录按时间顺序在桌上一字排开,苍白的手指划过书封,时鹤书拿起最末的一本,似是随意翻看。
只是未翻几页,那本审讯录便被时鹤书放回了桌上。
“呵。”
细眉微扬,羽睫掀起,本就不柔善的桃花眸更显凌厉。
只听时鹤书慢条斯理:“既然他想见本督,那本督便如他所愿。”
“引路。”
昏黄的烛火摇曳,照亮血迹斑驳的墙。
一个个不大的牢房挤在一起,牢房的墙上挂满了各色刑具,方便随时取用。浑身脏污的死囚或被挂在墙上,或倒在干稻草上。低低的呻吟与哀嚎声此起彼伏,偶尔还有疯癫的笑声与喊叫,却又随着鞭子声消失不见。
提着小灯的刘公公轻车熟路,引着时鹤书左拐右拐,拐到了一间牢房前。
那是一间极小的牢房。
许是不久前受过刑的缘故,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在此,引得时鹤书蹙了蹙眉。地上的干稻草早已被血液浸染,几只老鼠尸体被整整齐齐的摆在一旁。
时鹤书扫过那几只死老鼠,又看向挂在墙上的人。
“景云。”
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那被吊在半空中的人晃了晃,缓缓抬起头来。
布满血污的凌乱发丝遮盖住了他的面庞,那双乌黑发亮的眼却直勾勾的盯着时鹤书。
好似看到猎物的野狼。
“时……督、主?”
他的语气怪异,站在时鹤书身侧的刘公公警告似的敲了下牢门,景云却好像得到了什么回答,低低笑出声来。
“我终于见到您了……”他放轻声音,似叹非叹:“督主大人。”
过分嘶哑的声音并不好听,再配上景云那仿若毒蛇的轻柔语气,更是令人脊背发凉。
被这种怪异语气呼唤的时鹤书并未理会,只上下打量着景云。
身为死囚,景云此时虽称不上遍体鳞伤,但也没好到哪里去。两只布满血锈的铁环圈住了他的双手,整个人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吊在墙上。胸腹处的鞭伤格外触目惊心,却也结了痂,只是破损的囚服也与血痂长在了一起。
好不狼狈。
但见惯了死囚受刑的时鹤书无甚情绪。他平静的收回视线,抬手召人上前:“把他放下来。”
几个小太监忙躬身上前打开牢门,将那挂在墙上如风干肉条般的人放了下来。
被吊着的姿势折磨,只有足尖能落地。此时忽然被放下来,景云直接跌落到那饮饱鲜血的稻草上。
浓重的血腥气将景云包裹的密不透风,早已习惯这气息的人面无表情,努力支起身子。
只是几日滴水未进粒米未食,景云早已没了力气,连撑起自己的身体都格外难。
他一次次的爬起,又一次次的摔落,却一次比一次更靠近时鹤书。
终于,在第二十六次站起时,他走到了时鹤书面前。
刘公公抬手欲拦,景云的膝盖却再次沉重落地。锈迹斑斑的狱栏被紧紧抓住,景云抬起头,注视着时鹤书。
“督主……”
这样近的距离,时鹤书能看清景云身上撕裂的伤口,也能看清那身破旧囚服下被血污遮掩的旧伤,以及那双扎满稻草血肉模糊的手腕。
但那又如何呢。
东厂狱中的囚犯皆是死囚,遍体鳞伤者比比皆是。
时鹤书从没有多余的怜悯,给予犯下重罪之人。
他垂着眼,那双烟灰色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情绪。但昏黄的烛火下,时鹤书却好似悲悯的神女。
‘神女’缓声开口:“你很想见我。为什么。”
凌乱的发丝盖不住景云唇角的笑,他依旧用那柔和到像是与情人旖旎,却在嘶哑的声音下只显诡异的语气作答:“督主,进入东厂狱的人谁不想见您……我只是有很多话想和督主说罢了。”
假的。
事实上,进入东厂狱的人就没几个想见时鹤书,就像进入阎王殿的人没几个想见真阎王。
时鹤书清楚景云在睁眼说瞎话,但他浑不在意。
就像他不在意景云一样。
东厂狱内渐渐安静了下来,时鹤书没有说话的意思,还是景云打破了沉默:“督主。”
他看着时鹤书,开口仍是那诡异的语气:“您信命吗?”
这个问题来的莫名,时鹤书也不喜欢,因此他神情漠然:“与尔何干。”
“是我冒犯了。”听到那足够不客气的回答,景云从善如流,却并没有调转话题:“督主,我从不信命。”
这是不想死?
时鹤书平静,没有说些什么。
进入东厂狱还不想死的人可太多了,但又有几人能活下来。
并不算出乎意料的,景云摆出了自己的筹码:“只是,若督主也不信命,我可助您。”
助他?
这话说的狂妄,时鹤书微微眯起眼,意味不明:“哦?”
嘶哑轻柔的声音响起:“督主,我是巫医。我会将我的一切都献给您。无论是什么,只要是您想要的,我都会为您双手奉上。”
“包括健康。”
这个筹码足够诱人,特别是对重病的人而言。
但奈何时鹤书并不相信。
毕竟他面对的是一个坑蒙拐骗,符水险些喝死人的神棍,全然没有相信的价值。
不过时鹤书还是点了点头。
“多谢。”
景云轻声叹息:“督主,您会需要我的。”
时鹤书扬眉,并未作答,显然是未将景云的话放在心上。
察觉到这点,景云的笑容一顿。
果然……
景云垂下眼,遮住眼底的疯狂。
他一定要让时鹤书看到他的价值,唯有这样,他才可以……
“督主。”
脏污的手在身上狠狠擦了擦,随后从缝隙处探出狱栏,景云的语气不再是诡异的温柔。
“方才是我冒犯了,抱歉。您可否赏脸,让我……触碰一下。”
触碰,他?
这话来的突兀,时鹤书略顿了顿,似是有些不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但这并不妨碍他拒绝。
“不予。”
毫无波澜的声音打碎了景云的期望。
“……冒犯了。”
低哑的声音响起,时鹤书刚收回视线,景云便伸出手臂猛地抓住了他的腕。
微敛的眸子猛然睁大,时鹤书用力挣了挣:“放开本督!”
刘公公也瞪大眼,带着小太监们瞬间扑上来:“你个混账!还不快放开督主!”
小太监们连抓带挠,但景云纹丝不动,依旧牢牢地抓着时鹤书。
那只盈盈一握的腕被他紧紧圈在手中,光洁细嫩的皮肤被男人粗粝的大手勒到有些发红。
时鹤书咬咬牙,刚要开口说些什么,便察觉到一阵暖流从被握住处流向了他的心口。
那股来源不明的暖流冲散了时鹤书心口长久不散的闷痛,却也引得他喉中腥气翻涌。
消瘦的身子晃了晃,时鹤书俯身吐出一口污血。
“督主!”
看到落在地上的黑红,景云瞬间慌了。
系统不是说——
他忙松开时鹤书,却看着时鹤书踉跄几步。
刘公公和那些小太监也顾不上景云了,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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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向时鹤书。
鲜血染红了唇瓣,时鹤书扶着墙,勉强站稳了身体:“……本督无事。”
心口的闷痛散的彻彻底底,时鹤书注视着地上的黑血,只觉得呼吸都轻松了几分。
这……
视线落到被抓出红痕的腕上。虽有些过分神异,时鹤书却在瞬间思通了关窍。
他看向正在试图站起身,满脸慌乱与无措的人,手指轻蜷了蜷。
所以……
“你们先退下。”
时鹤书抚着心口,哑声道。
“可是督主——”
“退下。”
时鹤书二次开口,小太监们不敢不从,刘公公倒是又看了眼他才躬身退下。
脚步声渐渐远去,玉白的手指落到牢门上,未被锁上的牢门被再次打开。
伴随着清脆的一声响,天上月落入尘土。景云看着时鹤书走入牢房,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
他进来做什么!
白靴踩在脏污的地上,洁净的衣摆染上尘埃,景云的呼吸几乎停滞。
玉佩碰撞,发出清脆声响。
时鹤书最终站定在了他身旁,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景云。”
时鹤书再次念出了景云的名字,那不同于寻常太监的声音令景云的手颤了颤。
他还未开口说些什么,时鹤书便微微俯下身。
鬓边的发垂落,又被主人送到耳后。修长的手指从带着花香的发间滑落,直直探向了景云。
心脏在胸腔内胡乱跳着,景云欲避开时鹤书的手。只是牢房太小,又进了一个人,他几乎避无可避。
“别动。”
冷冷的声音驱散了牢房内的血腥气,时鹤书直接抓住了景云的脖子。
被扼住命门的景云身体僵直,浅淡的药香几乎近在咫尺,他只要抬眼,就能看到那张惊为天人的脸。
瞳孔在眼眶中颤动着,景云的大脑几近死机,脸上的笑也维持不住了。
“督主。”景云的声音都有些颤抖:“您……”
景云话还未说完,时鹤书便直起身,掏出帕子细细擦拭着自己的手。
是真脸。
景云还未来得及松口气,一张带着香气的帕子又落到了他的脸上。
“头发撩起来,把你的脸擦干净。”
景云:“……”
他隐约察觉到了时鹤书在做什么,顺从的取下帕子。
已经许久没有洁面的景云仔仔细细地擦干净了脸,不肯留下一寸脏污,只怕自己污了时鹤书的眼。
在帕子终于变成一片灰色时,景云才将其放下,撩起头发抬头看向时鹤书。
是同样的脸。
翻出记忆中还算体面的神棍,时鹤书收回视线。
“你说,你是巫医?”
时鹤书的语气漫不经心,但景云瞬间意识到了什么。
他的目光追随着时鹤书,身体依旧紧绷,脸上却浮出了笑意。
“如假包换。”
昏黄的烛火跳跃在时鹤书眼底,他一袭黛蓝长袍,仿若一棵松柏。
“本督府上刚好缺一位医师。”
“你,意下如何?”
……
那是建元元年普通的一天。
东厂狱一如既往的死了几个无人在意的死囚。
而督主府内,则多了位来历不明的巫医。
“看好他便是。”
风卷着竹叶在空中打了个卷,擦着时鹤书的袖口落下。
珠圆玉润的指尖捻着笔,遒劲有力的字跃于纸上,时鹤书淡声:“别让他跑了,或是死了。”
“旁的,本督不管。”
4. 上朝
时间一晃而过。
十几天过去,时鹤书确实未管过景云。
督主府从不缺医师,他带景云回府更不会是为了将其奉为座上宾——事实完全相反,景云在时鹤书这里,几乎等同于阶下囚。
性情突变与其身上的神异自有东厂去查,比起分心思给一个受制于他的人,时鹤书还是更愿意处理公务。
将第二十三本参他的奏章放到一旁,时鹤书揉了揉额角。
他已经“病”了十几日了。
虽是称病,但时鹤书还是第一次罢朝这么久,引得朝中心思浮动,连他命不久矣的传闻都传了出来。
建元元年的朝堂于时鹤书而言,并不友好。
太后有野心但并不擅权,只是比起一个阉人,朝中大员还是更愿意站队太后,或自成一派。
但那又如何呢。
他要做的事,还没有谁能阻拦。
时鹤书垂下眼帘。
是时候该病愈归朝了。
……
红日爬上山腰,云雾在人间萦绕。
红墙金瓦在雾气中显得格外朦胧,金碧辉煌的皇城似也变成了山间庙宇。
寅时末,左掖门。
一袭赤红蟒袍的玉面青年立在文官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那些文官皆有意无意的将视线落在他身上,脸色一个赛一个的诡异。
但青年没有分给他们一个眼神,只静静注视着紧闭的宫门,等待着卯正的钟声。
终于,沉闷的钟声惊起一片飞鸟,紧闭的宫门缓缓打开,文武百官自左右掖门鱼贯而入。
大殿之上,司礼太监扯着嗓子,宣告早朝的开始。
年轻的太后端坐在珠帘后,凌厉的视线落到那挺拔的赤红身影上。
“时掌印终于舍得上朝了?”
时鹤书上前一步,拱手作揖:“回太后,臣既已病愈,自然该来上朝。”
太后冷笑一声:“时掌印可真是辛劳,病中还劳心费神审阅奏章,吾与陛下是不是该好好嘉赏你啊。”
时鹤书似是听不出明讥暗讽,平静道:“谢太后。”
太后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心下不快却又不好发作,只得低哼一声。
“诸卿,启奏吧。”
闻言,太后党的官员皆争先恐后的站出,开始弹劾时鹤书。
一参他目无尊上,二参他祸乱朝纲,三参他宦官干权,四参他草芥人命。
“如此奸宦在朝!我大宁三百年江山社稷要完啊!”
礼部尚书刘献忠高喊一句,便作势要撞柱自戕。
几人手忙脚乱拦住了刘献忠,太后再度看向时鹤书:“时掌印有何想说?”
“回太后。”时鹤书面不改色,“若因病休朝便是目无尊上,那臣只能怪自己身体虚弱,不能拖着病躯为陛下操劳。”
“至于祸乱朝纲,宦官干权。”时鹤书垂眼:“臣乃先帝钦点的顾命之臣,何来祸乱朝纲一说。若诸位看不惯臣辅佐陛下,大可同先帝去说。”
太后党的脸都绿了,但还未待他们发作,时鹤书的声音又幽幽响起:“况且,臣此生连只鸡都未曾杀过,哪里又能草芥人命呢?”
“荒谬!”工部尚书周巩怒斥:“你的东厂狱血流三尺,冤屈不断!身为东厂提督,你何尝不是在草芥人命!”
“周尚书慎言。”时鹤书人如松竹,大义凛然:“那不是在下的东厂狱,而是大宁的东厂狱,是陛下的东厂狱。”
他看向周巩,轻轻弯起眼:“在下只不过是小小的东厂提督,东厂狱如何就成在下的了?”
时鹤书笑的很好看,但周巩却险些一口气没上来。
“至于冤屈……”时鹤书俯身作揖:“还请陛下明察,臣治下东厂从无冤假错案,不知周尚书从何听来的冤屈。周尚书也可于大殿之上说出,让在下也听听。”
周巩身后的工部侍郎撸起袖子:“你——”
“住口!”
太后落在膝上的手极用力的攥起,那张美艳如食人花般的脸上黑的几乎要滴出墨来。
“高堂之上,吵吵嚷嚷,成何体统!你们当这里是菜市口吗?!”
群臣噤声,太后怒道:“吾看你们也没什么正事想奏,罢了,退朝!”
不顾群臣阻拦,太后直接起身离开了大殿,幼帝也一步一履的跟了上去。
太后党皆对时鹤书怒目而视,而时鹤书淡淡拂袖:“恭送太后,恭送陛下。”
说罢,他转身便要离开。
“时鹤书!你个奸佞小人!”
怒喝声自身后传来,刘献忠褪靴欲砸时鹤书,却被时鹤书一派的官员拦住。
“你们这些狗阉党!一丘之貉!!狼狈为奸!!!”
刘献忠与太后党皆怒极,但时鹤书理都不理他们一下,直接离开了纷乱中心。
在他离去后,百官的纷争并未停歇。他们渐渐打作一团,而漫步在宫中小路上的时鹤书堪称岁月静好。
暖阳临摹他的身形,在地上投出浅淡的影子。时鹤书绕过大殿,迈过小桥,越过后宫的假山溪流,走到了一间极偏的宫室,轻敲了三下门。
“陛下?”
殿内传来东西掉落的声响,接着便是小皇帝磕磕绊绊的声音:“督、督公,稍等!”
时鹤书收回手,静静立在门前,等待小皇帝给他开门。
未过多久,随着一阵脚步声传来,早已屏退侍从的小皇帝小心翼翼地为时鹤书打开了殿门。
“督、督公……”
许是怕时鹤书的缘故,小皇帝在他面前说话总是有些结巴。
察觉到这点,时鹤书略顿了顿,终是抬手行礼:“参见陛下。”
小皇帝立刻立正了。
“督公,督公多礼了。”
他端的一派成熟模样,实际紧张到后背都在冒冷汗,却还是用自己的小手扶起了时鹤书。
时鹤书顺从站起,垂眼注视着许久未见的小皇帝。
先帝子嗣单薄,唯有当今陛下一子。因此,小皇帝就算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时鹤书也别无他选。
“陛下,近日温书了吗?”
时鹤书努力放柔声音,让自己尽量和蔼可亲些。
但小皇帝依旧抖了一下。
“温、温了……”
说谎。
看着不敢与他对视的小皇帝,时鹤书叹了口气,“陛下。”
他单膝落地,轻轻握住小皇帝的手:“您不要怕臣,臣不会将您怎样的。”
小皇帝抿抿唇,小心地看向时鹤书。
督公生的漂亮,小皇帝一直都知道。
但此刻,一向冷冰冰的督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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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和了气质,小皇帝第一次敢直视他。
督公真的好漂亮啊。
巴掌大小的脸光洁如玉,细细弯弯的一双柳叶眉下是上挑的桃花眼,纤长的睫毛微垂,在眼尾拖出一条长长的阴影。
形状漂亮的薄唇轻启,微尖的虎牙如猫儿般,带着些本不属于督公的灵动与俏皮……
“陛下。”
清润的声音响起,看的有些愣住的小皇帝浑身一颤。
“督公……”
时鹤书抬手摸了摸他的头:“无论旁人说了什么,臣永远不会伤害陛下。”
永远不会伤害……他。
这个承诺对活的并不算很好的小皇帝来说像是惊喜,却更像是欺骗。他慌乱的垂下眼,不敢再看时鹤书。
时鹤书敏锐察觉到了小皇帝情绪不对,但他实在不擅长解决情绪问题。于是时鹤书选择直接调转话题。
“陛下,臣今日是来请罪的。”
请罪?
督公……为什么要向他请罪。
在朝堂上一直放空,早已忘记太后所言的小皇帝愣愣的想。
就像不擅长解决情绪问题一样,时鹤书也不擅长哄孩子,他前世对幼帝和少帝都是严厉居多。前世的时鹤书一心想让小皇帝学习帝王心术,却依旧将人养成了个会被随意蛊惑的废物。
罢了。
时鹤书看着明显没想起来的小皇帝,笑容不变。
他已经不指望小皇帝能英明神武挽大厦之将倾了。只要小皇帝足够听他话,做个废物就做个废物吧。
做个彻底的米虫怎么也比偶尔会拖后腿的废物强。
“陛下。”这样想着,时鹤书的声音更温柔了:“臣偶感风寒,罢朝未来那日,太后命臣向您请罪。”
听到这话,小皇帝终于想起来了。他鼓足勇气道:“那,那督公身子……近日,怎么样了。”
时鹤书眨了眨眼:“臣已大好,多谢陛下关心。”
小皇帝干巴巴道:“恭、恭喜督公……督公多、多多保重身体。”
“多谢陛下。”
时鹤书又笑着摸了摸小皇帝头,随后站起身:“不过东厂事务繁多,臣先告退了。”
小皇帝的耳根早已通红,他双手揪着衣摆,望着时鹤书如青竹般的背影,低低的应了一声。
……
京城,东厂。
换下蟒袍的时鹤书端坐在太师椅上,看向身前的青年。
“竹青,查的怎么样了。”
竹青的脸色有些难看:“不太好,督主。”
身为时鹤书的亲信,在东厂负责收集信息的竹青还是第一次碰壁。
他将收集到的情报盛给时鹤书,时鹤书翻看几页,放到桌上。
“都是陈词滥调。”
竹青低低应声:“这些情报烛阴都能背下来了,属下也派人去了那人家乡探查,可得到的都是同一套说辞。”
但雁过留痕,只要是做过的事,不可能不留下痕迹。
什么都查不到……
怎么会呢。
竹青几近抓狂,却又不能表露出来。
指尖轻叩桌面,默了半晌后,时鹤书道:“既然查不到,那就先不要查了。”
“你近日也辛苦了,”时鹤书看向黑眼圈几乎落地的竹青:“好好休息。”
5. 神异
“不过是个没根的东西!”
茶盏清脆落地,太后明艳的脸上满是阴霾。
骂督主的话那些太监宫女都不敢接,他们只得跪地磕头,连道“太后息怒”。
“九千岁……呵。”
当今圣上年幼,奏章审阅便倾数交给了司礼监。而也是因当今圣上年幼,秉笔一职空悬,多数奏章都是由时鹤书一人批红,一人盖印。
这样的权利几乎可以称为代皇帝,宫里已渐渐有了九千岁的称呼。
“……罢了,罢了。”
太后的手攥紧又松开:“一个阉宦,任他权势滔天,也做不了真的皇帝。”
“且他一个病秧子……”凤眸微眯,太后冷笑出声:“我倒要看看,他能得意到几时。”
京城,督主府。
白帕抵唇,低低的咳嗽声响起,喉间腥气翻涌向上。
丝丝缕缕的红印在帕子上,自回朝后已连着几日都未曾好好歇息的时鹤书再度咳出了血。
注视着帕上的血迹,感受着胸口的隐痛,时鹤书终是站起了身。
他该休息了。
达官显贵的睡前工作大多繁琐,时鹤书倒不至于此。在简单的洗漱更衣后,他便身着寝衣,端正的躺在了榻上。
月光冷冷的洒在他身上,清浅的呼吸渐渐绵长,垂下的鸦羽在脸上投下浅淡的影子,俨然一副安眠模样。
“咚!”
忽然,重物落地声闷闷传出,紧闭的室内多了道呼吸。
若有人亲眼见证了方才那一幕,定会惊愕到说不出话来。毕竟那可是一个活人凭空出现,且险些跌到了榻上!
景云没想到系统会把他直接传到床上,还是躺着时鹤书的床上。因此在落地时紧急打了个滚,把自己滚到了地上。
幸好没有伤到、也没有弄醒时鹤书。
揉了揉肩膀,景云站起身,配着月光注视着榻上的人。
真是……
目光临摹着时鹤书的眉眼,景云不受控制的想起那日俯身贴近他的人。
那些天,东厂狱的刑罚他都是真真切切的在挨,身体也在真真切切的痛。为那句将时鹤书引来的狂言,景云付出了绝对的代价。
但他并不后悔。
就像他不后悔跟着时鹤书回府,被囚禁在屋子里严加看管,无令不得出一样。
景云一直都很清楚,时鹤书并不信他。
但不信他就不信他吧,他要做的事,不用信任也可以。
看着依旧紧闭双眼,仿若睡美人般的时鹤书,景云缓缓伸出手。
男人宽大的手轻轻落到青年纤细的腕上,那几分肤色差更衬得青年肤若凝脂。
而就在景云将要握住时鹤书的腕时,他的手却被猛地抓住。
不知何时睁开的桃花眼凌厉,带着散不掉的冷意,时鹤书紧紧抓着景云的手:“夜闯督主府,你——谁放你出来的?!”
眼前的黑色块渐渐散去,在看清那张脸的时候,时鹤书的眉蹙的更紧了。
他直直的望向景云,眼底的杀意几乎要藏不住。
一个曾直言他会早逝的不安定因素在夜间出现在他房内,时鹤书有理由怀疑对方是想取自己性命。
影卫在暗处蓄势待发,但景云好似全无所察。
他对着时鹤书露出一个歉意的笑:“抱歉,督主。是我自己离开的。”
“……”
景云看着冷着张脸的时鹤书,莫名感觉他生气了。
的确如此。
一群府卫连一个人都看不住,改日统统丢给烛阴操练去。
时鹤书冷漠的想。
苍白的手撑着床榻,时鹤书坐起身,披散的长发垂在身后,仿若瀑布。
他直视着景云的眼,语气冷硬:“你来做什么?”
意识到这是个答错必死的问题,景云稍显迟疑:“来为督主……治病?”
话音落下,时鹤书的目光移到那只被他紧紧抓着的手上——那只手在被他抓住前,正试图握住他的腕。
时鹤书扬起眉,抬眼看向他:“神异?”
没想到时鹤书会这样形容的景云愣了一瞬:“督主,是巫医术。”
时鹤书若有所思,却并未说些什么,也没有放开他。
景云注视着时鹤书用力到发红的指尖,斟酌着用词:“所以督主……若可以的话,您能放开我吗?”
“你只有那一只手可以治疗吗?”
时鹤书忽然发问,景云莫名背后一寒,他直觉自己如果应下会有很不好的事发生。
景云默了半晌:“……不是,督主。”
他看不出时鹤书对这个回答满不满意,冷冷的声音再度响起:“既如此,你便用另一只手做。”
“……好。”
看着榻上过分苍白,眉宇间萦绕着不散病气的时鹤书,景云的脑中不受控制的忆起书中那位不择手段,杀伐果决却早早病逝的九千岁。
……这次不会了。
景云垂眼,深吸一口气。
时鹤书这次不会再英年早逝了。
男人宽大的左手轻轻握住青年细嫩的腕,暖流自被握住处源源不断的进入那具冰凉的躯体,如潮水般洗刷着沉疴宿疾。
除去先天不足,时鹤书幼时还受过冻,因此格外体寒,景云都为他的体温感到心惊。
但他的身体实在太差,那么多缺点摆在一起,体寒对他而言倒也不值一提。
玉白的手抵在唇边,时鹤书压抑着喉间翻涌的腥气。
“多谢督主信任。”
不知过了多久,景云终于松开了时鹤书的腕。
这次他极有分寸,没有给时鹤书细白的手腕上抓出红痕。
景云刚要说些什么,目光便扫过时鹤书唇边的手。他瞬间意识到了什么:“督主可是身子不适?”
时鹤书并未回答,而是紧抿双唇,松开了他的手,似要穿鞋下榻。
“督……”
景云的话还未说完,时鹤书的身子便晃了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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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带着内脏碎片的污血落到地上,消瘦的身子猛的向前栽倒。
“督主!”
顾不得地上脏污,景云猛地上前。
时鹤书如折翼的蝴蝶,跌落在他怀里,瘦削的身体随着呼吸剧烈起伏着,被压抑的咳嗽声低低响起。
血腥气弥漫在周围,景云心如刀绞,却又清楚这是修复身体的必经阶段。
若要腐烂的伤口痊愈,首先要做的就是剜去腐肉。
而剜去腐肉的过程必会带来疼痛,这是无法避免的。
景云紧绷着身子,凝视着地上的那滩污血,沉默了许久许久。
冰凉的身子落在温暖的怀抱中,耳边嗡鸣的时鹤书低垂着眼,努力平复自己的不适。
“……多谢。”
在嗡鸣声散去后,时鹤书便撑着身子,离开了景云的怀抱。
他不喜欢自己柔弱的样子,也不喜欢自己受制于人。
“督主客气了。”景云牵了牵唇角:“您感觉如何。”
时鹤书言简意赅:“很好。”
虽是吐血,但他的身体又轻快了不少,近日隐痛的胸前也没有那么不适了。
听到这话,景云才是真的松了口气。
而时鹤书好似忘记了自己对景云的不信任,直接指示景云:“将茶端来。”
景云殷勤的去了,又殷勤的回来了。
冷茶入腹,时鹤书唇齿间的血腥被洗刷。而看着垂下的眼帘和如玉般的人,景云的声音轻轻响起。
“督主,您想长命百岁吗?”
他单膝落地,认真的注视着时鹤书,似乎不认自己说的是天方夜谭。
披散的长发更衬得那张脸雌雄莫辨,似是因方才不适的缘故,那张白瓷般的脸上偏偏红了眼尾鼻尖,像是涂上了胭脂。只是即便如此,他的神情依旧漠然,好似九天之上不染尘埃的神女。
时鹤书放下茶杯,垂眼看着身前的男人。
“做个交易吧,督主。”
浓如黑墨的眼中倒映着时鹤书姣好的面容,景云勾起唇角。
“留下我,我保您长命百岁。”
……
督主府的人都知道,督主前些日子带回来了一位巫医,并将其关押在了督主府。
大家都在猜这位巫医几日会入东厂狱,却没想到——
“不必再管他。”
他们的督主忽然下令,放了那位巫医,并让他们不要再监视对方。
“多谢督主。”
督主府,雅堂内。
景云单膝跪在时鹤书身边,一双明亮的黑眸直勾勾的看向时鹤书。
“记住,你吃的是东厂的毒药。”
修长的手端着青玉茶杯,时鹤书居高临下:
“若你听话,东厂自会保你一世太平。若你不听话,本督便让你毒发身亡。以草革裹尸弃于乱葬岗。”
这话说的狠厉,景云却依旧神采奕奕。
“多谢督主仁慈。”景云说:“属下知道了。”
6. 抄家
给予一个死囚新生于时鹤书而言,并不是什么大事。
他只拨了几个影卫去监视并保护景云,便将此事抛到了一旁。
时间慢慢走着,临安渐渐进入了晚夏。
风里已有了凉意,督主府内的梧桐也黄了叶子。
而那份来自边疆的奏章,终于在八月初四递到了时鹤书的案上。
本朝的戍边将军很少会向朝中递奏章。首先,他们大多不喜时鹤书。其次,若是小事将军皆可自行决断,若是大事他们也等不起。因此在看到那份落款于七月十三的奏章时,时鹤书略顿了顿。
这份奏章是驻北的昭勇将军冯千尊所递,而大宁的北境之外正是北俾。
北俾……
时鹤书心中已有了些猜想,但他还是快速看了遍奏章。
奏章中的措辞很谦卑,这位一向厌恶阉宦的将军甚至还关心了一下时鹤书的身体。在说了一堆曾被他评为废话的奉承话后,冯大将军近乎小心翼翼地提起了军饷与军粮之事。
军部混乱,驻北军已经缺粮缺饷几个月了。
八百里加急的奏书都是送到太后手上的,只是因冯千尊曾口不择言得罪过太后,这事便久久没有后续。
关外已入秋,北俾正是兵强马壮时。冯千尊实在没办法,才求到了自己最看不起的阉宦头上。
伴随着清脆的一声响,奏章落到桌上。随后,冷冷的声音响起:
“传竹青来。”
……
当今朝中分三股势力,太后党,督主党,以及中立派。
其中,中立派还各有倾向。如兵部尚书徐义与太后母族结有姻亲,他便是偏太后党的中立派。
但这都是表面的论述,至于事实……
月白的衣袍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时鹤书抬眼看向那黑檀木的牌匾。
——徐府。
“不知督公今日来访,所为何事。”
白烟自滚茶上袅袅升起,徐义板着张脸,语气冷硬。
东厂的人已将整个会客厅围了起来,显然来者不善。既如此,他也没必要和时鹤书虚与委蛇。
时鹤书似是没察觉到徐义目光中的警惕与厌恶,缓声开口:“徐尚书近日可还安好?”
徐义冷哼一声:“平日无人贸然拜访,本官自然安好。”
时鹤书勾了勾唇角,慢悠悠地环视一圈庄重而不失富贵的会客厅:“的确,徐尚书的日子确实好过了不少。”
一看到时鹤书笑,徐义的汗毛瞬间立了起来。
只听时鹤书不急不缓:“徐尚书,太后真是给了您不少好东西……”
“不然您也狠不下心,冒着抄家的风险去吞军饷吧。”
心脏狠狠跳了一下,徐义的手微微收紧。他紧绷着脸,“督公这是什么意思。”
时鹤书笑而不语,徐义冷声道:“难道您认为我徐某人会冒着天下之大不讳,去做那等阴毒小人吗?”
“阴毒小人?”
时鹤书饶有兴致的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那双微微弯起的桃花眼看向了徐义,时鹤书似叹非叹:“是啊,本督也在想,徐尚书不会放下高管俸禄,妻妾子女,去犯杀头的大罪吧?”
徐义的身子崩的更紧了。
他死死盯着时鹤书,却见那佛面蛇心的活阎王轻轻拍了拍手。
随即,一个腰悬双刀,以傩面覆面的少年搬着一个箱子,走入了会客厅内。
箱子重重落下,徐义的心也重重跳了一下。
“打开吧。”
时鹤书敛了笑,淡声开口。
烛阴上前将那箱子打开,里面塞满了兵部的文书。
仔细看去,还都是关于粮草及军饷的发放。
心跳的更快了,徐义却一派凛然:“督公拿这些作甚。难道是想告知徐某人,兵部也在督公的监视下吗?”
“您想的太多了,徐尚书。”
徐义还未松一口气,便听得时鹤书轻声:“就不能是本督,单纯想取您的性命吗?”
玉白的手捻起杯盖,时鹤书轻轻研磨着茶杯:“驻北军自去岁三月便开始缺饷,西南军则是去岁五月,西北军则晚一些,今岁一月。”
“求粮求饷的飞书都送到了本督案上,本督想着现下又不是战时,更不是灾时,为何会缺?又为何会来求本督。”
额角汗珠沁出,呼吸粗重。徐义几乎想抄起茶杯摔到地上,让时鹤书闭嘴别说了。
但奈何,不可以。
茶水在杯中晃动,时鹤书慢悠悠:“于是本督便派人去查。这不查不要紧,一查啊……”
杯盖清脆落下,时鹤书抬眼看向徐义:“徐尚书猜猜,本督查到了什么?”
漂亮的桃花眼里没有任何情绪,时鹤书注视着徐义,放轻声音:“本督查到了徐尚书私吞军饷,倒卖军粮。”
徐义咬着牙,努力牵了牵嘴角:“督公怕不是受小人蒙蔽。本官一向勤勤恳恳,为国为民,怎会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时鹤书弯了弯眼睛,站起身:“本督也觉得徐尚书高风亮节,也想知道本督是不是受了蒙蔽……于是本督今日,亲自来了。”
吞咽声变得极其明显,徐义刚要说些什么,便见时鹤书从腰间取下了什么。
“好了,不多废话了。”
“督主令在此。”
冷汗浸湿了浸湿了衣装,徐义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督主令,是先帝死前赋予时鹤书的令牌,拥有先斩后奏的特权。
垂至膝弯的长发晃动,只见那玉面修罗轻轻抬手,“给本督,查。”
东厂的人应声而散。徐义想要起身阻拦,却跌落下椅子,跪趴在地上。
能够走到六部尚书位置的人无一不是人精,徐义确信时鹤书必已掌握了自己私吞军饷倒卖军粮的实证。
那时鹤书又是来查什么的……他明明可以直接将自己带走,押入东厂狱。
旭日当空,徐义却觉得自己身上极冷。
太后……是太后……
徐义咬牙,推开那傩面少年来搀扶他的手。
时鹤书想查的,是他和太后勾结的证据。
的确如此。
前世今生,这是时鹤书第二次处理掉兵部尚书。因此他很快便收集好了足够徐义死一万次的罪证。
但徐义与太后勾结的证据隐蔽,并不好查。再加上时间紧迫,他的人只搜罗到了些模棱两可的证据。
时鹤书很清楚,仅仅是纵容手下吞军饷,卖军粮的罪名还不足以让太后倒台。但绝对能让太后伤筋动骨。
并且,他也能借此收拢兵权,拉拢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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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鹤书并不担心自己搜不到证据,他扫过颤颤巍巍站起身的徐义,轻轻勾起唇角。
前世的兵部尚书府被抄家时,可是搜罗出了整整三大箱徐义与太后联络的书信。那些书信最早的来自先皇同岳二十三年,最晚的则是太后倒台潜修佛法后。
而他记得,那些书信是从……
“督主,找到了!”
在徐义家眷的哭闹阻拦声中,一个小太监捧着一个小匣子快步冲向时鹤书。
“督主,奴婢在祠堂找到了!是书信!”
小太监的声音被风送入徐义的耳中,刚站起的他眼前一黑,险些又摔倒在地。
时鹤书接过匣子,将其打开,翻看了几封。
“你很好。”他将匣子递给烛阴,看向跪在地上的小太监:“赏。”
一包沉甸甸的银两被时鹤书身后的太监递给了小太监,小太监连连磕头:“奴婢多谢督主夸奖!多谢督主赏赐!”
而在小太监之后,也有不少太监查出了书信或信物,都递交给了时鹤书。
证据很快堆满了一张桌子。
徐义的妻妾与子女都被东厂的人困在了后院,模模糊糊的哭声与尖叫声听得徐义的心极痛。
“时鹤书!”徐义瘫坐在椅子上,声色俱厉:“你究竟要如何!”
滚茶已经变成了刚好入口的温度,时鹤书端坐在八仙椅上,闻言轻笑一声。
“徐尚书。”
长睫微垂,那双烟灰色的眸子里倒映着徐义狰狞的面孔。
“怎么会是我要如何呢?”时鹤书轻声反问:“这一切,不都是您自己选的吗?”
什么——什么叫他自己选的!
并不清晰的啼哭声令徐义头痛欲裂,他此时恨极了这位玉面修罗,恨不能啖其血肉。
但他又什么都做不到——他不仅做不到保护自己的家眷,甚至连挺起腰板和时鹤书说要见太后,要得到更公正的审判都做不到。
因为他清楚,刑部尚书是时鹤书的人,而太后只会把他这颗废棋甩的一干二净。
“好了,跟我们走吧,徐尚书。”
兵部尚书府彻底完了。
徐义被套上枷锁,他的家眷也都被一一送入了东厂狱。
时鹤书并未为自己的行动做什么掩饰,这个消息很快便传遍了京城,也传入了皇宫。
听到消息的刘献忠与周巩当即冷汗直冒,他们没想到时鹤书竟如此大胆,直接将六部尚书之一送入东厂狱。同时,他们也觉得自己危在旦夕。
而太后则气的在殿内摔了套茶具。
“时鹤书……”
跪地的宫女瑟瑟发抖,鲜红的指尖扎入掌心,身着锦衣华服的女子低低笑出了声。
“你可真是好样的啊……时鹤书。”
“吾可真是小瞧你了。”
兵部尚书府的覆灭在京中掀起了惊涛骇浪,时鹤书的凶名再度可止小儿夜啼。
特别是贵族家的小儿。
时鹤书对这些事并不感兴趣。而在将军饷与军粮补给戍边军后,他便在宫中听到了九千岁的称呼。
……
“九千岁……真是好称呼。”
银刀刺入心脏,血液飞溅到一人的脸上,他轻轻弯起眼睛。
“那我便给九千岁送些礼吧。”
7. 军营
兵部尚书倒台了。
朝中官员深感唇亡齿寒之际,也没忘了争抢其留下的权利。他们如同饿狼般撕咬着,而最大的那块肥肉——兵部尚书的位置,却早已被时鹤书按下。
他需要兵权。
而断了暗中一臂,太后并不罢休。
她不仅开始拉拢吏部尚书何令决,也没忘与时鹤书争新兵部尚书的任命权。
但随着前兵部尚书在太后默许下苛待戍边将士的丑闻曝出,太后饱受弹劾,一时也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看着时鹤书提拔兵部左侍郎季长明为新任兵部尚书。
“时掌印可真是慧眼识英才啊。”
朝堂上,太后阴阳怪气。就差没明说时鹤书结党营私。
但时鹤书依旧面不改色,他款款上前一步:“多谢太后夸奖,臣愧不敢当。”
闻言,太后冷笑一声。
战局终结于此。
虽是心中不快,但太后深知自己现下需要做的是养精蓄锐,而不是与时鹤书继续争。也是因此,在时鹤书归朝后便隔三差五弹劾他的太后党近日也偃旗息鼓,不再攀咬他。
时鹤书难得上了几天正常的朝,批了几天没有弹劾他的奏章,心情大好。
但这样的好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
随着临安入了秋,太后党又开始不安分起来,时鹤书再度陷入忙碌。
袅袅青烟自香炉上升起,浓重的檀香几乎要将正伏案批奏章的人整个包裹。
庭院内,金黄的梧桐叶子落下,在皮靴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书房外,守门的小太监远远看到一个高挑的人影走来。
——是巫医。
一袭劲装的景云站定在书房外,温声开口。
“劳公公帮忙通传一下,我要见督主。”
小太监没有拒绝。
他快步跑入了殿内,又快步跑了出来。
“巫医,请吧。”
迈入室内,绕过屏风,景云看到了时鹤书。
时鹤书今日不仅将长发尽数束起,还在额前束了网巾。绛紫色的衣袍将本就苍白的人衬得仿若白瓷,红色的革带勒出盈盈一握的腰,白玉佩挂于腰间,成为其身上唯一的亮色。
“你来做什么。”
朱笔落下,时鹤书随口道。
除去每周一次的身体修复,景云很少来找他,不过他也不会寻景云。
对于时鹤书而言,只要人在他的掌控范围内就好。
其他的,无所谓。
“来为督主献礼。”
景云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
“起来吧。”
合上奏章,时鹤书看向景云:“为何献礼?”
“不为何。”景云起身,“只是属下想为督主献礼。”
时鹤书轻声:“你倒是和他们一样。”
烛阴与竹青也喜欢无事献殷勤,隔三差五就弄一些礼物送给时鹤书。
景云闻言垂下眼,轻轻勾起唇角:“能为督主献礼,属下高兴。”
时鹤书对这些奉承话无感,更肉麻的他也听过不少。他只抬手接过了景云递来的匣子。
那是个极长的匣子,不出意料的话,应当是书画一类的。
打开匣子,确实是一份张卷起来的薄纸,透着淡淡的墨迹。
那双骨节分明的手灵巧的解开细绳,时鹤书缓缓将其展开。
“有心了”三个字还未说出口。在看清纸上所绘内容的一瞬间,时鹤书神色微变。
“这是谁给你的。”
他抬眼看向景云,烟灰色的眸子里藏着不明的情绪。
“回督主。”景云好似没察觉到时鹤书的变化,“这是属下自己画的。”
自己画的……
扫过那张布满金银铜矿标记的舆图,时鹤书轻笑一声。
“是吗?”
景云不答,时鹤书也没再开口。
他卷起舆图,将其放进了匣子里。
“你想要什么。”
在景云以为这次献礼该结束了的时候,时鹤书忽然道。
景云不自觉看向时鹤书,却恰好对上那双浅淡如山水画般的眼眸。
落在身侧的手蜷了蜷,景云轻声道:“属下只希望能帮到督主,并无所求。”
时鹤书注视他片刻,微微颔首。
“好。”
大宁缺矿。
那张舆图被时鹤书派人临摹了几十份,他的人很快便跟着图行动了起来。
第一座矿山很快便被发掘。
虽然景云没有回答时鹤书想要什么,但时鹤书一向赏罚分明,最后还是给景云送了些不会出错的东西。
景云对此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献礼从始至终都不是为了奖赏——但时鹤书好像并不信。
算了。
以后献的多了,时鹤书大概就不会给他送东西了吧。
而就在景云思考着,该如何将这些奖赏合理的还给时鹤书,下次又该选什么礼物时。
时鹤书正在会见新任兵部尚书。
“季尚书,请坐。”
季长明紧绷着身子,笔挺的坐下了。
虽然早已投靠时鹤书,但每每与这位权倾朝野的九千岁相处,季长明还是无法抑制的感到紧张。
时鹤书看出了他的紧张,抬手为其倾了杯茶。
“季尚书,不必紧张。”青玉茶杯被推到季长明的面前,时鹤书缓声道:“在下今日寻尚书来,只为一些小事。”
在下……
察觉到时鹤书的自称变化,季长明僵硬的端起茶杯,扯出一个笑脸:“督公但说无妨。”
“兵部今年的军费可还够用?”
时鹤书也不与他兜圈子,直接开门见山。
提起军费,季长明的眉短暂蹙起一瞬。
“回督公,今年北俾与西戎皆南下侵扰,冯将军与李将军那里战事不断,所费不少。”
还有西戎吗……
时鹤书垂下眼,微微颔首道:“好。”
“季尚书可与京中闲赋的将军们见过了?”
季长明刚刚放松些,便忽然听得这句话。
“自然是见过了。”季长明绷着脸,观察着时鹤书的神色:“督公是要……见那些将军吗?”
时鹤书没有回答,而是抬眼看向季长明:“季尚书认为,可有人能用?”
闻言,季长明的神色瞬间有些尴尬。
“这……”
他绝望的闭起眼:“若是督公要用,恐有些难。”
朝野上下就没几个将军看得上时鹤书的,别说背地里,明面上他们都敢对时鹤书不假辞色,甚至肆意指使。
时鹤书对此很清楚,所以他也没想直接用那些将军。
“季尚书,明日陪本督去军营。”
眼皮颤动,绝望的季长明缓缓睁开了眼。
……
“本督需要一支军队。”
吞咽声淹没在车轮滚动声中,忆起时鹤书昨日的话,季长明的手不自觉摩挲着自己的膝盖。
军队……
那话中含义实在微妙,季长明不受控制的产生了联想。
督公一定有所图谋。
只是,不知督公图谋的究竟是兵权,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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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个位置。
季长明扪心自问,已被称作九千岁的时鹤书再向前一步,被称作万岁也无……有妨啊!
督公是阉人,而阉人是做不了皇帝的。
难道督公……
季长明的视线不自觉落到了时鹤书的小腹。
难道督公是话本中的假太监,或是女子?
且不论假太监,大宁又不是没出过女帝。若督公真的是,他要不要跟着督公反……
季长明的联想渐渐失控,视线也逐渐炙热起来。
“你在看什么。”
直到凉飕飕的声音响起。
季长明瞬间回神,近乎慌乱的移开了视线。
“长明只是觉得……督公今日佩的玉佩格外秀美!”
时鹤书:“……”
他垂眼看了看自己掩在层层衣物中的玉佩,平静道:“多谢。”
而顺着时鹤书目光看去,季长明也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季长明:“………”
他再度绝望的闭上了眼。
军营位于京郊,约莫三刻钟他们便到达了目的地。
秋风吹动牙旗,卷起黄沙,带着军营中的低吼飘向京城。
习武场上,将士们随着口令舞刀弄枪,时鹤书就与季长明站在一旁静静观看。
“今日演武的是邹将军,督公可要会见?”
季长明压低声音,凑到时鹤书的耳边道。
温热的气息打在耳尖,时鹤书面不改色:“不必了。”
虽然军队需要将军,但时鹤书对讨好那些将军并无兴趣。
比起拉拢一个打心底里看不起他的大将军,时鹤书更愿意扶起一个绝对忠诚于他的年轻小将。
忠诚,有的时候比能力更重要。
闲在场下的士兵一边喝水,一边看向那两个高挑瘦削,带着浓重书生气,与军营格格不入的人。
只可惜,季长明是新上任的兵部尚书,被妖魔化的时鹤书又是第一次来军营,他们都不认识。
直到有小兵跑去告诉了在一旁演武的邹将军,军营来了外人,他们才终于得以知道二人身份。
“呦。”
大腹便便的邹将军手握长枪,站定在了时鹤书面前。
那双三角眼上下打量着时鹤书,打量完时鹤书又看向季长明:“厂公与尚书远道而来,怎么不知会本将一声?本将也好扫榻相迎啊。”
这话说得有礼,但邹闫凭语带讥讽,显然不是好意。
立在时鹤书身后的烛阴上前一步,还未说些什么便被时鹤书拦住。
“邹将军,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邹闫凭低哼一声:“见不到厂公,本将自然无恙。”
他这话说的不客气,不止烛阴的手摸上了长刀,就连季长明都蹙起了眉。
“好巧。”时鹤书垂下眼,用轻柔的语气回到:“只要见不到将军,本督也无恙。”
说罢,他掏出帕子低低咳了两声,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
邹闫凭眯了眯眼,刚要说些什么,便听时鹤书又道:“对了,邹将军。”
“本督今日有兴致,特带了善武的下属来军营。”
“不知是否有幸,观得一场比武?”
这话是那些将军们都不喜的反客为主。
但时鹤书笃定,邹闫凭不会拒绝。
的确如此。
“比武?”邹闫凭上下扫过烛阴,嗤笑一声:“好是好,只怕厂公的下属撑不过一轮呐!”
帕子轻点唇角,掩住了那几分并不明显的笑意。
时鹤书抬眼:“是吗?”
8. 比武
京城,军营。
演武台。
“这是第几场了?”
窃窃私语声不断传出,后来者询问着先到者。
“第十三场了!现在是李宿在场上!”
只见银光一闪,兵器交接声发出。李宿手握长枪,欲向烛阴劈下,却被长刀拦在了半空。
双刀将长枪架在其上,佩着傩面的少年璇身转刀,抬脚先踢飞长枪,又一脚踹在李宿的肚子上。
李宿踉跄几步,长刀抵在了他的喉间。
“你输了。”
台下静默几秒后,爆发出了热烈的欢呼与掌声。
长刀入鞘,佩着傩面的少年远远望向树下三人。时鹤书慢条斯理,“邹将军,烛阴又赢了。”
十三场,场场皆是邹闫凭精挑细选的人,却场场皆败。
邹闫凭的脸色已不能看,但不妨碍他面对时鹤书近乎挑衅的话语冷笑一声:“那小儿也不过如此。”
季长明颇为稀奇的看了看邹闫凭的嘴,真是坚如磐石。
时鹤书倒很无所谓。他望着台上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可还要打?”
邹闫凭咬咬牙:“打!”
第十四场,第十五场,烛阴胜。
第二十一场…第二十六场…依旧是烛阴胜。
邹闫凭还要派人去和烛阴耗,他就不信那小子是铁打的,有用不完的耐力。
但时鹤书不想和他打了。
“将军,今日到此为止吧。”
时鹤书话音落下,烛阴飞身下台,三两步便落到了时鹤书身旁。
“今日比武很精彩,本督看的很欢心。”
时鹤书轻轻颔首,唇角挂着挑不出错的笑:“望将军也欢心。”
邹闫凭磨了磨牙,近乎一字一句:“本将、自然、欢心。”
说罢,长枪重重捶地。邹闫凭一甩衣摆,转身怒喝道:“都围在这里作甚!你们没事做吗?”
士兵做鸟兽状散去,目的达成的时鹤书也不欲在这里继续费时间,虚伪客套两句后便带人离开了。
回程的马车上,结结实实的坐了三个人。
“他们都打不过我!”烛阴扶着傩面,语气极为张扬:“瞧那泼皮将军的脸色,他也配瞧不起督主?还不是我与督主赢了!”
“督主我厉不厉害!”
季长明含笑看着时鹤书,而时鹤书勾着唇角,轻轻推开贴到他身上的烛阴:“厉害,烛阴最厉害了。”
得到想要的话,烛阴心满意足的坐回了位置,正了神色。
“泼皮将军选的都是军中佼佼者。”烛□□:“但唯有三人,属下觉得可用。”
“第十人,谢珂。第十三人,李宿。第二十六人,刘昭。”
时鹤书颔首:“既如此,便让竹青派人去查。选出最合适的那位,你去谈。”
将才不止需要武力,但武力却是为将的根本。
时鹤书需要一位将军,一位由他亲手扶持起来的将军。
只可惜前世对兵权只是徐徐图之的他还没来得及这样做,若是做了,或许临安也不会那么快破……不。
若是做了,只怕在他死后被清算的人,又会多一个。
时鹤书的手紧了紧,他抬起眼,却恰好对上坐立不安的季长明。
“怎么了,季尚书?”
季长明:“……”
他叹了口气,似是有些无奈:“督公……要提防隔墙有耳啊。”
时鹤书微微扬眉:“季尚书说的是自己吗?”
季长明立刻坐正了。
而见他这幅模样,时鹤书便知道自己说中了。
“季尚书不必忧心。”时鹤书缓声道:“您是本督亲选的兵部尚书,本督自然信您。”
“若不信您,本督昨日也不会与您交心,您也无缘与本督一同来到军营。”
季长明清楚这只是虚伪的客套,更清楚自己不该为此生出什么多余的情绪。可他还是无法抑制的因时鹤书的话产生微妙的感动。
——苍天啊!他居然得到了督公的信任!督公还说与他交心!
就算是骗他的又如何,这份殊荣能有几人有!
“何况接下来的事,还需季尚书……”
“在所不辞!”
时鹤书话音未落,季长明便坚决回道,反让时鹤书愣了愣。
但很快,时鹤书便反应了过来。
“那便有劳季尚书了。”
他说。
……
待回到京中,将季长明送回府上后,时鹤书便带着烛阴来到了东厂。
得到命令的竹青派人去收集那几人的资料,东厂如同精密的仪器,开始了不会出错的运转。
月亮渐渐爬上了树梢,又渐渐落下了树梢。
丑时末。
马车终于从东厂驶向了督主府,一夜未睡的人倚在窗边假寐。
“督主,到了。”
小太监的声音传入车厢,一只手掀起车帘,时鹤书揉了揉额角,将手落到来人的掌心。
夜风撩起青绿色的长袍,红色的宫绦在腰间轻晃。温暖的手包裹住冰凉的指尖,时鹤书抬眼,便直直撞入了那双浓如黑墨的眸子。
“督主。”见他看来,景云垂下眼,唇角却微微扬起:“夜深了,属下服侍您休息。”
见到景云,时鹤书也想起今夜——准确来说是昨夜,是修补身体的日子。
候在屋内的小太监被屏退,景云轻轻扶着时鹤书的手,将人带到了室内。
取下网巾,卸下发冠,长发如瀑般撒下。那双布着茧子,略有些畸形的手细致的解着宫绦。
时鹤书垂眼看着景云动作,忽然开口:“你会武?”
景云的手顿了顿,“属下过去行走江湖,侥幸习得一点。”
看着那双明显属于武人的手,时鹤书没有再说些什么,只抬手任景云为他褪衣。
褪下外袍,宽大的中衣包裹着瘦削的身体,时鹤书走到榻边,轻轻坐下。
“你过来。”
景云顺从的走到时鹤书身前,单膝跪下。
落在桌上的手支着脸侧,时鹤书向景云伸出手,一节皓腕从袖中流出。景云注视着那过分苍白的皮肉,低声道:“得罪了。”
他抬手,轻轻握住了那只细腕。
暖流再度涌入了时鹤书的身体,五脏六腑都被暖意包裹。时鹤书眯着眼睛,感受着自己的呼吸再度轻快起来。
不同于头几次修补身体的惨状,现在的时鹤书虽然还会吐血,但已可以忍到人后再吐了。
许是身体不好又身居高位的缘故,时鹤书极不喜欢将自己脆弱的一面暴露在人前。
但就是这样高傲,高傲到不愿意暴露出任何缺陷的人,前世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呕血晕倒,被发现命不久矣的。
景云看着似是在假寐的时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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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不禁想起了书中描绘的九千岁。
那位孤傲,冷漠,疯狂,为达目的不计后果与代价,哪怕是死,都要在死前再抄几批家,带一群贪官污吏陪葬的九千岁。
他的目光从披散的发一路向下,划过那双弯弯的柳叶眉,又顺着落到合起的桃花眼上。
垂下的睫毛纤长,如同鸦羽般落在脸上。挺翘的鼻秀气中又不失英气,从侧边看去还带着轻微的驼峰,让人有着抚摸的欲望。那只渐渐染上血色的薄唇形状秀美,像是两片薄薄的花瓣。
苍白的面颊也浮上浅淡的红晕,仿若大家小姐那涂了胭脂的桃花面。
景云的目光并不算炙热,却格外有存在感。羽睫轻颤,时鹤书睁开了眼。
许是困倦的缘故,时鹤书的那双眼此时雾蒙蒙的,浮了层清浅的水雾。原本只显冷情的桃花眸竟无端生出三分情意,看的景云的心都颤了一下。
颤动的心脏带来触电般的感觉,喉结滚动,景云握着时鹤书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时鹤书……
九千岁。
景云只觉得自己的心跳震耳欲聋,他有些慌乱的移开视线,强迫自己从那双如山水画般的眼中拔出。
只是移开了视线,脑中却依旧是那双让人见之难忘的眼。
“九千岁……”
薄唇轻启,景云低低呢喃。
而听到这个称呼,时鹤书略顿了顿。
“怎么了。”
景云抬起眼,不自觉向时鹤书探去:“督主喜欢这个称呼吗?”
那张温润的面庞渐渐贴近,时鹤书几乎能从景云的眼中看到自己倒影。
“还好。”
时鹤书抬起另一只手,指尖抵在景云的额间,将人慢慢推远。
景云顺从的落回了原位,他看着收回手的时鹤书再度将手支在了脸侧,柔软的脸颊被抵出一个小窝。
“那,属下以后可以这样称呼您吗?”
景云轻轻摩挲着手中的腕,苍白的皮肉下是微微凸起的血管。
“……九千岁。”
时鹤书注视他片刻,轻轻应声:“可以。”
景云的唇角扬起。
他握着时鹤书的腕,语气坚决:“九千岁定会千岁的。”
时鹤书对成为老妖怪没兴趣,但他还是颔首道:“借你吉言。”
盛着黑褐药液的浴桶落到了屏风内侧,发出沉闷的声响,小太监轻手轻脚地退下,并不忘带上门。
但夜风还是穿堂而过,引得时鹤书低低咳了两声。察觉到什么的景云松开了握在他腕上的手,起身似要轻拍时鹤书。
柔若无骨的手落在男人紧实的臂膀上,时鹤书稍稍用力,便又将景云推开了。
“不必。”许是刚咳过的缘故,时鹤书的声音有些哑,“扶我去沐浴。”
景云垂下眼,轻轻握住时鹤书的手,将人从榻上带了起来。
药浴是太医开的方子,时鹤书每十日便要泡一次,今日也是赶了巧。
绣着梅兰竹菊的屏风隐隐透着人影,景云将换的衣物挂在时鹤书触手可得之处便要离开。
而在他走到门前欲离去时,时鹤书的声音轻轻响起。
“烛阴有事要忙。”
拨水声清亮,时鹤书淡声道:“近日,你便跟在我身边吧。”
落在身侧的手蜷起,景云单膝落下,行了一礼。
“谢督主。”
9. 刺杀
最初的景云并没有烛阴会照顾时鹤书。
一开始,景云总是在一些时鹤书不在意,或者不正确的地方费功夫。如将车厢布置的更为温暖柔软,再例如给时鹤书备许多吃食。
这其实也算不上错。毕竟柔软的车厢确实舒适,而景云备吃食时,时鹤书已有一天粒米未进。
只是由于常被刺杀的缘故,时鹤书从不吃外面的食物。
“我知你有心,但往后都不必备了。”
景云没有多问些什么,他只是愣了愣,便颔首应是。
自那以后,景云的确没再这样做。而他也察觉到了什么,私下找一向对他态度恶劣的烛阴取了经。
烛阴或许倾囊相告了。
总之自那以后,景云照顾时鹤书照顾的愈发细心,愈发熟练。在某些方面甚至隐隐有超过烛阴的征兆。
时间就这样慢慢走着,日月交替,又是十几日过去。
临安已有了入冬的征兆,北风呼啸过境,卷起满地落叶。
枯树在风中摇晃,暖炉发出细微的声响,朱笔落入笔洗中,吐出红色的涟漪。
时鹤书注视着摊在桌上的奏章,漫不经心地搅乱那一汪清水。
将军的人选已暂时敲定,烛阴近日都在准备与其的谈判,忙的整个人都更风风火火了些。
时鹤书相信烛阴的能力,倒是不急。且若是出了什么意外,他们也不是没有备选。
若是备选也出了意外,那还有烛阴呢。
只是时鹤书不急,有人却替他急。
“呵……”
朱笔落在笔洗边,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时鹤书抬手,将那本没有得到朱批的奏章放到一旁。
水面渐渐平息,清水已被染成了赤红,时鹤书看向那汪‘血水’,淡声开口:“给兵部尚书和刑部尚书递信。”
立在一旁的小太监忙取出纸笔。
“七日后,英华楼。”
“本督要见他们。”
……
英华楼,是京中最大的酒楼。
朝中有不少官员都常到此小聚,时鹤书便也将会面地点定在了那里。
他与定的会面时间是午时,恰好是英华楼人最少的时间。
端坐在被假山流水环绕的包房内,时鹤书垂眼看着杯中起落的茶叶。
景云则抱剑立在他身后,一双黑洞洞的眼睛直直注视着那一节白皙的脖颈。
他站的近,除了毛茸茸的碎发,还能看清那颗落在颈后的淡色小痣。
景云不自觉捻了捻指尖。
未过多久,在起伏的茶叶沉于杯底时,沉闷的拐杖声便由远及近。
包厢的房门被轻轻推开,清润的男声传入房内:“我可来迟了?”
时鹤书抬眼看向大门处,恰好见一青衣男子拄拐而入。
那男子身形高挑,面色苍白,一双上挑的狐狸眼直勾勾地望着时鹤书。
“督公。”他俯首算作一礼,便走向时鹤书。“许久未见呐。”
为其引路的小厮上前拉开椅子,便躬身退下。
他坐在时鹤书对面的位置上,浅笑盈盈的看着时鹤书。
“江尚书。”时鹤书抬手,将自己面前的茶推到一旁,“莫要胡言。我与您,早朝不是刚见过。”
江秋悯叹息:“督公真是甚伤吾心。我对督公可一向早朝归早朝,与督公见面归与督公见面呢。”
时鹤书面不改色:“原是如此。”
拐杖落到桌边,江秋悯抬手招来随行侍从,一个不小的木盒落到了桌上。
“督公近日操劳,眼下都出了乌青。”江秋悯语带怜惜,他将木盒推到时鹤书面前:“这是我为督公备的花茶,养神。还望督公笑纳。”
时鹤书也不推脱,直接便让景云收下了。
江秋悯笑吟吟的扫过景云,目光并未在他身上停留,“督公可是换侍从了?”
“这个瞧着比之前的还高些。只是之前那个……”
时鹤书清楚他要说什么,抬手又倾了杯茶,推到江秋悯面前。
“快了,你不必急。”
江秋悯笑容不变:“我急什么,我只是怕有人狗急跳墙。”
听到这话,时鹤书顿了顿。
他抬眼看向江秋悯,江秋悯慢悠悠地端起茶杯,放到唇边轻抿着。
“督公倒的茶就是好喝。”
时鹤书:“……”
时鹤书平静的看着江秋悯,江秋悯捧着茶杯小口小口的饮茶,竟是一副闭口不谈的模样。
他不说,时鹤书也不逼他说,两个人就这样对坐着。直到午时前一刻,季长明的到来才打破了僵局。
“抱歉督公……我来迟了。”
看着屋内的两人,季长明站的笔直。
江秋悯放下茶杯,轻笑一声:“季尚书来的可真准时,不像我,都是提早半个时辰到的,就怕督公多等。”
一听这话,季长明更无措了。
“定的本就是午正。”时鹤书扫过江秋悯那张狐狸面,缓声开口:“是我们来得太早。”
见时鹤书态度如此,季长明显然松了口气。
他忙关上了门,快步走入了燃着地龙的室内。
温暖的室内洗刷掉了季长明身上的寒意,他身体康健,不比另二位各有残缺。因此刚入室内便褪下了大氅,送到了随侍手上。
季长明坐到了江秋悯身旁,颔首示意道:“江尚书。”
江秋悯不欲与他多交谈,淡淡扫了一眼那张正气四溢的脸,便虚伪的弯起眼睛:“季尚书。”
虽同为时鹤书一派的人,但江秋悯一向看不太上季长明。季长明也能察觉到,因此也没有与他多费口舌。
空气再度变得死寂。
“人选暂定下来了。”时鹤书并不想管他们之间的矛盾,随意扯了个话题:“是李宿。”
江秋悯听到这个名字,微微扬眉。而季长明则配合道:“那日比武能看出来,是个好苗子。”
江秋悯的目光又短暂落到了季长明身上。
“呵。”江秋悯摇了摇茶杯:“督公别告诉我,你没查到。”
时鹤书抬眼看向江秋悯:“你指的是什么。”
“嗯……他与李望是远亲?”江秋悯笑道:“我们亲爱的李将军可是太后的人,督公,这不好吧。”
“查到了。”时鹤书平静:“所以只是暂定。”
说罢,时鹤书又道:“若他不愿意,我自不会强求。”
江秋悯笑了一声:“好吧,不愧是督公。那备选是谁?”
“谢珂。”
江秋悯点点头,只说了句“好”便不再言语。
“季尚书。”忆起江秋悯曾言的“狗急跳墙”,大致明白了他意思的时鹤书开口:“近日军中可有异动?”
季长明沉吟片刻,谨慎地摇摇头,又点点头。
“这……除了邹将军那边的军费有所增加,便无其他了。”
时鹤书扬眉,看向江秋悯。
江秋悯轻轻笑起来:“督公,近日可要小心呐。”
他慢悠悠地饮了口茶,缓声道:“有人可是记恨上您了……其实我也很好奇,是刑部先将他带走,还是他先惹恼督公被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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厂抓走呢?”
说罢,江秋悯又似叹非叹:“自从督公的东厂狱人满为患,本官的大狱反倒不复从前盛景了……好怀念啊。”
季长明被他怪异的语气弄的脊背发凉,时鹤书也不太想和这位自己把自己弄瘸的奇人物谈论这些话题。
他开口欲要掉转话头,却被头顶那莫名的窸窣声打断。
景云抬眼看去。而下一瞬,银光乍现,棚顶应声而碎。几个壮汉落到了那张不大的桌子上,抬刀便向时鹤书劈去。
江秋悯与季长明瞬间睁大眼,如条件反射般要上前护住时鹤书,却听得“锃——”的一声。
长剑拔出,一道黑色身影飞身迎了上去。
利刃交接声不断传出,血液溅到了墙壁与天花板上,一个又一个人倒在了剑下。
闯入屋内的共八人,不算多,也不算少。但在酒楼护卫急匆匆到来时,地上已躺满了人。
血液滴答滴答的从景云剑尖落下,在地上聚成一个小血泊。
看着满地缺胳膊少腿的刺客,护卫首领腿都软了,忙跪下来请罪:“是小的们来迟了,还望大人恕罪!”
被江秋悯揽在怀里的时鹤书刚看向护卫,便被季长明捂住了眼。
“督公,脏。”
季长明俯身在时鹤书的耳边道。
时鹤书:“……”
还有谁记得他是东厂提督吗?
“来迟了?你们也知道你们来迟了。”江秋悯的声音阴测测,仿若蛇一般:“若督公今日被伤到,你们万死难逃其咎。”
督公?哪个督公?是他们知道的那个督公吗?
侍卫首领的脸瞬间白了。
他们完了!!!
侍卫首领的面色惨白,身子也晃了晃,江秋悯却没什么悲悯的心思。他继续道:“我怎不知英华楼的守卫这样疲怠,这可不是顶楼,那几个刺客是如何破顶而入的?”
“你们英华楼怕不是存心谋害我与督公?好与你们背后的主子交差?”
季长明比不上江秋悯巧舌如簧,他只阴沉着张脸,极有威慑力的看着已摇摇欲坠的侍卫们。
“抱歉,惊扰了几位客人。”
就在侍卫首领破罐子破摔般思考着拔剑自刎能不能从那传说中三头六臂青面獠牙还吃小孩的东厂提督手下保住一家老小时,一道声音响起。
只见一面容明艳的红衣女子手握折扇,从大门处缓步走入。
那双如猫儿般的明眸划过几位刺客,又落到了正被二人严密保护的时鹤书身上。
看着半倚在江秋悯怀中,又被季长明捂住半张脸,只露出尖尖的下巴与抿起薄唇的时鹤书,红衣女子顿了顿,才继续道:“鄙人是英华楼的老板,鄙姓许。此次刺杀是本楼的疏忽,为表歉意,本楼会给予诸位应有的赔偿,还望诸位赏脸收下。”
“呵。”江秋悯冷笑一声,刚要再说些什么,就被时鹤书轻轻握住了手。
时鹤书骨架不大,手较比普通成年男人的也要小一些。
此时那只柔软的、冰冷的、只带着笔茧的手轻轻包住江秋悯的大手,令江秋悯的话瞬间咽了回去。
“许老板。”
虽然仍是一副受制于人,仿佛下一秒就会进入不可言说事件的模样,时鹤书的声音却依旧疏离淡漠。
“若是赔礼,本督的便不必了。”
时鹤书稍稍用力,推开季长明的手。那双眼灰色的眸子直直的看向许老板。
“英华楼的赔偿,本督日后会亲自来收。”
许老板勾起唇角,轻轻点头道:“既如此,那便后会有期了,督公。”
10. 面具
英华楼的赔礼,江秋悯与季长明也没有收。
如何将利益最大化,是这些上层官员最熟练的事。
身为六部尚书,他们从不缺钱。
于他们而言,那些俗物又怎么比得过一个天然情报机构欠下的人情呢。
“半死不活的就地杀了,活着的带回东厂狱。”
被江秋悯圈住腰的时鹤书垂着眼,一边扒着那弱不禁风之人莫名有力的手臂,一边冷声道。
心中虽已有猜想,但时鹤书一向是凭证据做事。
猜想不能杀人,但实证可以。
景云下手很有分寸,那些刺客虽皆断手断脚,但除了几个没来得及卸掉下巴服毒自杀的,几乎算是满载而归。
马车旁,景云一如既往的伸出手,欲要扶时鹤书上车。
时鹤书的目光从那只未染血污的手移到景云脸上,常笑着的人此时面无表情,垂下的睫毛衬得那双纯黑眸子仿若深渊。
“景云。”
眼底的戾气渐渐褪去,景云抬眼,看向时鹤书。
“九千岁。”
景云端的依旧是那幅无害的家犬模样。
只可惜,未及时拭去的血迹染红了面颊,倒让他一眼看上去不像纯良的家犬,更像随时会扑上去撕咬猎物的猎犬。
清清冷冷的视线落到他身上,景云只觉得心中那烧的他几乎无法呼吸,无法保持理智的怒焰也渐渐平息。
时鹤书注视了景云片刻,在景云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欲牵起唇角问怎么了的时候,时鹤书终于抬起手。
冰凉的指尖抚过温热的面颊,如白玉般的手染上红痕。
纯黑的眸子骤然睁大,景云怔怔的望着时鹤书,看着他收回手,轻轻捻了捻指尖。
“以后戴个面具吧。”
时鹤书轻声:“这样,血就不会溅到脸上了。”
喉结滚动,回过神来的景云近乎慌乱的将视线从时鹤书的脸上移开。他压着胸腔内乱跳的心脏,艰难出声:“……是。”
那日,时鹤书没有回府,而是去了东厂过夜。
不过巧的是,景云也没有回府。
除了那只忽然出现在他房内的兔子面具,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督主。”
第二日。
已经盯上某位不安分将军的时鹤书正在准备送其入狱与好友团聚,但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却意外打破了他的计划。
“邹将军昨夜遇刺,死了。”
“遇刺?”
墨笔清脆落下,时鹤书抬眼,看向传消息的竹青。
竹青抿唇,轻轻点头:“刺客并未抓住。”
时鹤书蹙起眉:“军营守卫呢?如何让刺客混进去的。”
“不知。”竹青沉声道:“军营守卫一向严密,但那位刺客的身份也未暂查明,守卫皆言并未看到人进出,刑部不排除是军中之人所做。”
“且仵作言,刺客所用武器是短刀。疑是在邹将军不设防时刺杀的邹将军,当时与邹将军共处一室的舞女说,刺客生了张形似兔子的脸。”
兔、子。
听到这个形容,时鹤书顿了顿。
他收回视线,轻轻颔首:“知道了。”
“那督主,狱中的那些刺客……”
骨节分明的手再度捻起墨笔,漠然的声音响起:“杀了。”
“是。”
邹闫凭的死由刑部接手,后续与时鹤书无关,时鹤书也不关心。
一个死人,不值得他多费精力。
邹闫凭死后空出来的位置很快由其他将军填补上去。而在权利移动间,答应烛阴合作的李宿也成为了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少将军。
这一切都少不了季长明的助力,时鹤书便托人给季长明送了些谢礼。季长明的感激显而易见,他不止给时鹤书回了名家字画与一封万字长信,还在早朝把一如既往唾骂时鹤书的刘献忠与周巩打的鼻青脸肿。
时鹤书:“……”
他抽了抽嘴角,看着来邀功的季长明,轻轻点头。
“多谢季尚书了。”
季长明似乎很开心,他笑着道:“是我该多谢督公!能帮到您,长明真的很高兴。”
骤然听到这话,时鹤书面不改色:“本督也高兴。”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说出的话也像是普通的客套,却让季长明的喜悦翻了倍,话也不自觉多了起来。
总之,在景云推门而入时,季长明的身子正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追随着时鹤书,他的嘴上还在滔滔不绝,张口闭口都是督公。
景云的视线落在季长明身上,他这个视角恰好能看到那双暖棕色,仿若琥珀般的眸子。
而那双眼里,正嵌着时鹤书。
端着托盘的手微微收紧,景云直接开口打断了季长明的话:“九千岁。”
他的声音吸引了二人的视线,景云看向时鹤书,轻轻勾起唇角:“属下来送茶。”
时鹤书微微颔首,只是在收回视线时,他看到了景云腰间那只兔子面具。
兔子、面具?
季长明是个心大的,他并不觉得景云是故意打断他说话,反而还主动道:“督公身边可真是卧虎藏龙。”
时鹤书回神,看向季长明:“季尚书怎么说?”
身为兵部尚书,季长明识将的眼光很好:“督公身边的烛阴与这位皆武艺高强,若是入军为将,怕是比李宿还要好。”
托盘落到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景云抬手将茶端下,笑容不变。
“景云,你的确很善武。”时鹤书扫过景云腰间面具,淡声道:“你有什么想法吗?”
“回督主。”
景云垂着眼,注视着时鹤书落于膝上的手——那只手曾为他拭去面颊上的血渍。
“属下胸无大志,只想留在督主身边。但若督主需要,哪怕是刀山火海,属下都万死不辞。”
心又跳的有些快了,景云看着那只手轻轻蜷起,自己的手也不自觉动了动。
“我知你忠心。”时鹤书垂眼:“先退下吧。”
墨黑眼底的深渊被垂下的眼帘遮住,景云的唇角依旧蓄着一抹笑,他应声:“是。”
退出去的景云并没有走远,他与烛阴仿若两位门神,一左一右一抱刀一抱剑,守在会客厅外。
烛阴不会置喙时鹤书的任何抉择,但他也不愿与这位在狱中便害督主吐血,还莫名其妙被捞出来、得督主青眼相看的家伙说话。
而巧的是,景云也不想和他说话。
两个人,一个带着面具看不清神色;另一个则冷着张脸,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气氛几近死寂。
但这一切,都在时鹤书推门而出时被打破。
“再见了,季尚书。”
时鹤书起身送客。
他难得将人送至门前,季长明却依旧有些依依不舍。
“督公——”
季长明转身欲与时鹤书道别,只是他动作来的突然,时鹤书在惯性下险些撞入他的胸膛。
季长明忙伸手欲要扶住时鹤书,却被一左一右两双手抢了先。
那两双手各抓住了时鹤书的一只手臂,在确保时鹤书站稳后,两道莫名阴森的视线便落到了季长明身上。
季长明脊背发凉,默默收回了手。
“督公的护卫可真是……”季长明一时想不出什么词,最后硬生生憋出了四个字:“龙精虎猛。”
时鹤书:“……”
他木着张脸,抽回了自己的手:“本督就不送了,季尚书路上小心。”
听到时鹤书嘱咐他小心,季长明的眸子显然更亮了:“多谢督公,长明牢记于心,您也要保重身体!”
北风呼啸着与季长明擦肩而过,时鹤书只着单衣,难免低低咳了两声。
景云的神色瞬间紧张起来,他忙抬手卸下外衣,披到时鹤书的肩上。
“九千岁,北风寒凉,您小心受寒……”
时鹤书拢着外袍,收回落在季长明背影上的视线。
“景云。”时鹤书没有理会景云的关心,他只淡声道:“你随我来。”
景云的手不住的蜷了蜷,时鹤书转身回房,声音却飘了出来。
“烛阴,守好会客厅。别让任何人靠近。”
大门在身后应声而关,张狂的北风被隔绝在门外。
暖炉在室内噼里啪啦作响,景云注视着时鹤书的背影,乖巧的跟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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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身后,一步一履。
那件几乎能将时鹤书整个拢住的外衣被取下,时鹤书将其放到了另一个位子上,便坐到了八仙椅上。
支在扶手上的手抵着额角,微垂的睫毛遮住了烟灰色的眸。时鹤书注视着景云,缓声开口:“你将面具戴上。”
景云的手移到腰间,似乎是顿了顿,便将面具取下扣在了脸上。
那张丑到有些诡异的面具与景云的脸几乎严丝合缝,以人类比例绘制的兔子面具取代了景云俊朗的五官,虽有些过分苍白,却依旧给人“这人生来便是这幅模样”的错觉。
而在那张苍白的兔子面具上,五官都是极致的黑。倒显得边角处那一点被蹭上的血迹尤为刺眼。
时鹤书伸出手,景云顺从的走了过去,跪在了时鹤书脚边。
时鹤书掐住了他的下巴。
八仙椅上的人依旧是恹恹的神色,但身形却依旧挺拔。鬓边的发丝垂落,时鹤书轻轻摸过那浅淡的血迹。
“你杀人了?”
景云不躲不避,只静静注视着时鹤书。
沉默,有的时候也是一种答案。
“你杀的是邹闫凭。”
这句话不是疑问,是肯定。
景云依旧没有回答,他只是轻声开口:“九千岁会厌弃我吗?”
时鹤书扬眉:“为什么这么说。”
景云抬手,轻轻握住了时鹤书的腕。
“属下擅作主张。”景云咬字清晰:“毁了九千岁的计划。”
时鹤书低哼一声:“你也知道。”
“九千岁要罚我吗?”
景云问,时鹤书依旧不答。
气氛渐渐沉寂下去。
时鹤书没有再开口,而那双黑眸已渐渐追上烟灰色的眼。
宛若玻璃弹珠般无机质的黑眸里,倒映着那令人见之难忘的人。景云恍惚间觉得,时鹤书就是一株开在悬崖深渊下的铃兰,在晦暗的世界里发着光,洁白无瑕却又带着剧毒。
“九千岁,求你,不要厌弃我。”
景云敏锐的察觉到时鹤书并没有生气。可他还是把自己的脸送到了时鹤书手上,送到了时鹤书一下就能打到的地方。
景云注视着那张仿若鬼魅妖邪般精致的面庞,轻喘了一口气。
“属下知自己不该轻举妄动,可属下就是气不过。”
“他凭什么派人去暗杀九千岁,又凭什么能在暗杀九千岁后依旧安然无恙。”
“他们就是欺负九千岁。”景云注视着时鹤书,斩钉截铁。“但属下不能任由他们这样欺负九千岁。”
欺负,他?
细眉扬起,时鹤书轻轻拍了拍景云的脸。“好了,本督又没说要罚你,那样急做什么。”
“我害怕……九千岁。”景云像一支满弓的箭,愈发逼近时鹤书的面庞,但嘴上却说着示弱的话:“离开您……我会死的。”
时鹤书对此不予评价,他只看着景云,慢条斯理:“但你确实坏了本督的计划。”
“九千岁要罚我吗?”景云将自己的脸再度送到了时鹤书手上,颇有些期待意味的望着时鹤书。
时鹤书一看他那副模样,瞬间没了罚的想法。
他感觉自己如果打了,景云只会爽到。
“会。”时鹤书居高临下的抽回手:“但本督不会体罚你。”
玉指轻抬,时鹤书拨开了景云的面具,恰好看清了他眼底的那两分失望。
“你在失望什么?”
时鹤书不是会放问题自我折磨的人,他直接开口,反倒让景云成为了那个受折磨的人。
“九千岁……”
景云不想被时鹤书厌弃,更不想被时鹤书觉得恶心。
见景云慌乱的垂下眼,时鹤书也不想再继续这个问题。
“这次抄经书百遍便算了。”时鹤书垂着眼,仿若高高在上的神女:“从今往后,没有本督的命令,不许去杀本督计划中的人。”
“听明白了吗?”
喉结滚动,景云勾起唇角,轻轻握住时鹤书的手。
那只手如它的主人一般,冰冷且柔软。
“是,九千岁。”
景云的声音清润:“属下听明白了。”
11. 白盐
许是邹闫凭的死带走了景云心底的戾气,时鹤书的话又给了他一颗定心丸。
总之,那日在时鹤书面前略有些疯癫的人似是不曾存在过。在抄完经书后,景云依旧是一副和善模样。
他又变回了被拴住的家犬,跪在时鹤书的脚边,等待主人的垂怜。
“虚伪。”
烛阴最看不惯他的笑脸,常在竹青面前咬牙怒骂几乎算是踩着他成为时鹤书近侍的景云。
“他装什么装。”
一支飞刀刺中靶心,烛阴随手又抄起一支,掷了出去:“等他什么时候被督主厌弃了,我就把他的皮剥下来,肉剁碎了喂狗。”
同一时刻,督主府内。
景云跪在时鹤书的腿边,目光划过那层层衣摆下被皮靴紧紧包裹的小腿。
厚重的衣物与高挑的身形遮掩了时鹤书的瘦弱,此时亲眼看到那与自己手臂一般粗的小腿,景云才真切意识到时鹤书实在是有些过于瘦了。
这并不是一个好信号。
想到比起最初时鹤书几乎没长肉的身体,景云的指尖轻颤了颤。
心口处忽然多了张薄纸,景云轻声开口:“九千岁。”
玉白的手放下茶杯,时鹤书施舍给他一个眼神:“怎么了。”
景云将纸取出:“属下近日新得了个药方,据说温养身体有奇效。九千岁可要瞧瞧?”
时鹤书垂眼接过那张纸:“有劳,本督会带给府医的。”
听到这话,景云略顿了顿:“那就麻烦九千岁了。”
空气渐渐静了下来,默了半晌后,景云又从腰间卸下一个袋子,“九千岁,属下近日还偶然得到一样东西。”
景云将袋子放到了桌上。那袋子里似乎装了不少东西,落下后如装满的米袋般微微变形。
“这是?”
时鹤书看着那个袋子,微微扬眉。而景云抬手,将袋口轻轻拨开,露出里面洁白如雪的颗粒。
他将袋子推到时鹤书的手边,又从怀中掏出一张薄纸。
“回九千岁,这是白盐,与制此盐的制盐术。”
大宁是没有白盐的。
或者说,是没有这么白的白盐的。
大宁的白盐色泽灰白,味苦。
而这白盐色若砒霜,味道……
时鹤书唤来小太监尝了一下,小太监瞬间惊道:“督主!是咸的!没有苦味!”
屏退小太监后,时鹤书接过景云手中的制盐方,一目十行后看向依旧跪在那里的景云:“这次,你想要什么?”
没有苦味的盐在大宁很珍贵,时鹤书已经想到该如何将手上现有的物尽其用。而那样详尽的制盐法若是可行,更能直接撼动大宁的税收。
但景云的回答一如既往:“属下只想留在督主身边,别无他求。”
薄纸轻轻落到桌上,时鹤书注视着景云:“你该要些什么。”
他轻声道。
景云并不是什么不识好歹的性子,他也听懂了时鹤书的意思。
“那便求九千岁赐予属下一张您的帕子吧。”
时鹤书顿了顿,刚要说些什么,便听景云又道:“属下没有亲朋,属下只有九千岁。”
“属下的所有都是九千岁给予的,连这条命都是您给属下的。九千岁愿意为了这些心意而褒奖属下,属下便很开心了,无论收到怎样的奖赏,属下都受宠若惊。”
“但若九千岁问属下想要什么,属下便只会想要与九千岁相关的东西。”
景云轻轻伸出手,拉住了时鹤书的衣摆,一双眼里满是时鹤书看不懂的情绪:“能够跟在九千岁身边,已是属下八辈子求来的福分。属下又怎会有旁的所求呢。”
这番话说的实在肉麻,时鹤书默了好一会,才缓缓点头。
“我明白了。”
时鹤书终是没给景云他的帕子,而是如上次一般送了许多不会出错的重赏。
这下轮到景云沉默了。
随着京中的王公贵族为那些忽然流出,毫无苦味的白盐一掷千金,景云也开始夜不归宿。
不少地方贪官莫名其妙遭遇刺杀,时鹤书把那些地方都换上了他的人。
同时,景云送到他面前的礼物也越来越多,小到异族行军图大到炼钢术。而每一次献礼时,景云都会不停的表忠心,重复“九千岁是天九千岁是地九千岁是我的一切”这一套理论。
时鹤书:“……”
时鹤书终于不给景云回礼了,一直提心吊胆的贪官也终于过上了几天安生日子。
就在这样鸡飞狗跳的平淡生活中,冬月来了,又走了。
临安已进入了深冬,皇宫中的梅花开的明艳动人,时鹤书轻轻折下一支,递给了景云。
“拿好,一会赠予陛下。”
景云顺从收下,并自觉不经意的蹭过时鹤书微微泛红的指尖。
那是腊月初七,时鹤书第一次带着景云入宫。
他近日没有那么忙,便来看看小皇帝。
小皇帝有专门教养的帝师,前世的时鹤书一心想将其培养成明君,才会事事亲力亲为。
今生的时鹤书已没有那样宏伟的念想,于是他来看小皇帝的时间也少了许多。
时鹤书这次并不是突然到访,因此小皇帝并没有如往常那般跑到那偏远宫室,而是乖巧的穿着华服,候在乾宁殿。
“督公!”
见时鹤书来,小皇帝忙下了椅子,提着厚重的衣摆跑到了殿门前。
时鹤书俯身行了一礼:“陛下,许久未见……您小心!”
由于小皇帝身上华美的冬衣实在太沉重,心情又有些过于激动,于是在跑的时候直接左脚绊右脚,摔入了时鹤书怀中。
柔软的兔毛蹭过小皇帝的脸颊,上前将人接住的时鹤书闷哼一声,身子轻晃了晃。
虽然也穿的厚重,但时鹤书还是太瘦了,险些被如炮弹般的小皇帝带倒在地。
察觉到这点的小皇帝忙将自己从时鹤书的怀中拔出来,小心翼翼地道歉:“对、对不起督公……朕不是,朕不是故意的。”
“朕、朕只是,只是太过想念……”
小皇帝的声音越来越低,但闻言,时鹤书还是垂下眼,对他轻轻笑了一下。
“多谢陛下挂念,臣也很想念陛下。”
小皇帝的脸悄无声息的红了。
他鼓足勇气,主动牵住了时鹤书的手,“督公、督公随朕来。”
时鹤书顺从的跟在小皇帝身后,迈入了殿内。
而抱着一堆礼品的景云目光沉沉的落到小皇帝身上,轻轻扬起了一边眉。
乾宁殿内烧着地龙,只是已入了寒冬,时鹤书又体寒多病,终是没有褪下外袍。
小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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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将时鹤书引到了桌案前。
“督公!”
桌案上早已摆了厚厚一摞纸,仔细看去都是小皇帝的课业。小皇帝抬起头,用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时鹤书:“朕今年、今年都没有偷懒!”
扫过桌上的确进步颇多的字迹,看向疑似正翘着尾巴求夸的小皇帝,时鹤书勾起唇角,轻轻摸了摸小皇帝的头:“陛下真棒。”
小皇帝的脸更红了。
他静静地看着时鹤书,看着时鹤书走到桌案旁,轻轻翻阅他的课业。
督公生的好看,穿的也好看。坠着兔毛的白色大氅内是碧青的衣袍,从袖口探出的手关节处泛着淡淡的粉,就像母后曾给他尝过的甜樱桃……
这样想着,小皇帝不自觉将时鹤书拉的更紧了。
察觉到自己被握的更紧的时鹤书收回手,又看向小皇帝:“陛下真的进步了很多,刘太傅一定很高兴吧。”
小皇帝通红着脸:“但朕、朕更希望督公高兴……”
时鹤书轻笑着:“臣也很高兴。”
小皇帝点点头,也笑起来:“督公,督公高兴,朕也高兴!”
或许是为了让小皇帝更高兴一些,时鹤书开口唤了景云上前:“景云,将我给陛下带的礼物拿上来。”
礼物!
督公居然还给他备了礼物!
小皇帝的眼睛更亮了,就像两颗星星一样,看向那带着不少东西的随侍。
景云颔首应是,将手上的一大堆东西都放到了另一个空置的桌案上。
时鹤书牵着小皇帝过去,开始温声介绍道:“陛下,这是味千斋的糕点,这是青玉制成的平安锁,这是……”
小皇帝的唇角愈来愈高,心情也愈来愈好,最后甚至发出了能让太后假笑的感叹。
“督公、督公待朕真好!”
时鹤书笑而不语,只是将最后一份放在盒中微微泛黄的信封拿起,递给了小皇帝。
“这是先帝留给陛下的信。”
先帝给小皇帝留了很多信,每年生辰一封,新年一封,一直到小皇帝十六岁,都在时鹤书手上。
身为先帝一手养大的权宦,时鹤书获得了先帝绝对的信任。
小皇帝望着那封信,指尖轻蜷了蜷。
父皇……
小皇帝垂下眼,低低应了一声,抬手接过先帝留下来的信,将其展开。
[吾儿锦晖,望安好。]
看到入目的第一行字,小皇帝就抿起了唇。
随着一个又一个的字映入眼帘,小皇帝的眼眶也慢慢红了。
他以极慢的速度看完了这封信,最后直接扑到了时鹤书怀中。
“督公……”小皇帝圈着时鹤书的腰,声音里满是哭腔:“朕一定,一定会成为好皇帝的!朕会努力,会努力为督公分忧!”
听到这几乎算是倒反天罡的话,时鹤书有些无奈。
“陛下。”他揉了揉小皇帝的头:“是臣该为陛下分忧,陛下往后不要这样说了。”
小皇帝轻轻点头:“好。”
充满药香的怀抱并不温暖,却让小皇帝安心。他窝在时鹤书怀中默了许久,才又低声开口:“督公能给朕讲讲父皇吗?”
说这句话时,小皇帝难得没有再结巴。
时鹤书微顿了顿,才垂首看向怀中的脑袋。
“好。”
12. 先帝
那只被折下的梅花落到了瓷瓶中,香炉上的青烟袅袅,如云雾般环绕着桌案旁一大一小的两人。
轻缓的声音响在殿内,不大的孩童望着身旁的青年,时不时追问两句细节。
原来父皇是这样的……
小皇帝的眼中塞满了孺慕。
太后从不会对他提起先帝,而小皇帝又是老来得子,且是先帝的唯一一个孩子。
平日里,没有人和小皇帝讲起他的父皇,小皇帝只能抱着那几封信,望着宗庙里的画像,幻想自己的父亲。
直到今日,直到今时,直到那个被先帝亲自养大的人对他讲起了先帝,小皇帝的心中才终于有了一个模糊的,属于父皇的形象。
太阳被山峦渐渐吞下,金色的残阳透过窗棂,撒到金碧辉煌的殿内。
先帝的故事已经讲完,意犹未尽的小皇帝将茶杯推到时鹤书手边:“今天是朕,是朕最开心的一天!多谢督公!”
时鹤书垂下眼,“多谢陛下,臣也很开心。”
说罢,他才顺从的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
残阳暖暖的撒到他身上,苍白的手放下茶杯,时鹤书起身:“陛下,天色不早了,臣便先回府了。”
小皇帝也站起来:“好,督公路上小心!”
时鹤书对他轻笑了笑,手中便被塞了个温热的汤婆子。他顺着看过去,就看到景云不知从何处掏出披风,长臂一展便披到了他身上。
“九千岁,小心受寒。”
景云一边替时鹤书系着带子,一边低声道。
屋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雪,呼啸过境的北风卷着雪花,冷冷的打在人身上。
狂风掀起碧青的衣袂,小皇帝站在门旁,看着那挺拔身影渐渐融入风雪,又渐渐消失不见。
雪花洋洋洒洒的落下,望着高大宫墙所圈出的四四方方的天,时鹤书牵了牵嘴角。
“下雪了。”
他抬手接住雪花,冰冷的雪融化在掌心,不复存在。
穿过曲折的宫道,带着一身寒气的人进入了温暖的车厢。
马踏雪地的声音清脆,许是今日与小皇帝提起先帝的缘故,时鹤书注视着窗外的雪景,有些恍惚。
他的思绪似乎被带回了过去,被带回了十六年前那同样寒冷的冬天。
同岳八年,冬。
北境。
北境的冬天总是极寒冷的,放眼望去,天是白色的,地是白色的,雪是白色的。
一切都是白色的。
没有厚重雪堆高的乞儿在雪地里摸索着食物,却不小心摸到了贵族门前。门卫一鞭子将他抽到了车道上,小小的乞儿倒在冰冷的雪里,险些被马车碾断脖子。
“晦气!”
车夫低骂道。但在车中的贵人老爷开口问话时,他又扬起笑脸。
“王爷,只是一个挡路的乞儿罢了。”
乞儿的身上早已被门卫抽的鲜血淋漓,他倒在雪地上,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只是他爬不起来。
寒风冻住了血水,变成了红色的冰,冰太滑了,他太痛了。
他一次又一次的摔到,又一次又一次的试图站起。
乞儿太小了,长久的饥饿让他看上去只有三四岁。在高马与马夫的衬托下,他像是一只营养不良的小猫。
路旁有妇人不忍的看着,却又被丈夫强硬地拽走。
“不要多管闲事。”
妇人被拉走了,乞儿依旧没爬起来。
车夫几乎要按耐不住自己的鞭子,还是马车中的贵族老爷发话。
“张德芳,上去看看。”
候在一旁的随侍躬身应是,随后快步上前观察了一下乞儿,又抬手撩起他的头发,看了看那张稚嫩的面庞。
最后,张德芳又躬身退了回去,在马车旁低语了些什么。
“哦?”贵族老爷似乎起了些兴趣:“将人带来,本王瞧瞧。”
于是就这样,乞儿被从地上抱起,带到了马车旁。
车帘被折扇撩起,乞儿挣扎地抬起头,却不巧与那位贵族老爷对上了视线。
乞儿曾因与贵族老爷对视而挨过打,于是他慌乱地避开,却引得一声低笑。
“罢了。”贵族老爷道:“你叫什么名字?”
乞儿被张德芬抱着,双唇嗫嚅:“……没有。”
他没有名字,别人都叫他小杂种,小垃圾,或者是小贱货。
这个回答似乎取悦到了贵族老爷,他沉吟片刻,道:“本王给你取个名字吧。”
“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你便叫时清,如何?”
乞儿有了名字。
乞儿叫时清。
乞儿被带上了马车,他们一起回到了客栈。
乞儿知道了贵族老爷是煜王,煜王命张德芳给他吃饭洗澡,然后乞儿就被打包送到了煜王床上。
煜王在推开门后便看到了床上不着寸缕的乞儿,沉默了好一会才怒声道:“张德芬!”
乞儿没有羞耻观,他就坐在那里,看着怒气冲冲的煜王上前给他亲自穿好了衣服。
煜王教育了张德芬好一会,乞儿不理解什么是“脔宠”,他只以为是要让他做侍奉人的活计。
北境的冬天是地狱,乞儿不想被丢下。
于是乞儿忙道:“我可以的!”
煜王:“……”
“你可以什么可以!”
煜王的确是看乞儿好看才带乞儿回来的,但他实在对看着只有三四岁的孩子提不起兴致,于是便只将人带在身边养着。
乞儿就这样被带了一路,也逐渐习惯了他的名字。
时清。
时清跟着他们一路向南,从北境回到了皇宫。
在回到皇宫后乞儿才知道,一路上对他极好的煜王哥哥不是煜王,而是陛下,是皇帝。
皇帝最初的确是将时清当脔宠养的。
因为时清确实生了张好脸,只要他不长残,未来获宠不成问题。
皇宫也不缺一个人的饭,于是时清便住在了皇宫,从小乞儿成为了小公子。
那年,时清五岁。
是皇帝的脔宠预备役。
身份的转变发生在时清七岁那年。
在那年,心血来潮的皇帝将时清送入了国子监。
出乎意料的,时清成为了国子监最优秀的学子,连祭酒都夸赞他天赋异禀。
只可惜,他是天阉。
但他也是个英才,英才不该埋没在帝王的床榻上。
于是时清不再是脔宠预备役,而是国子监优秀学生与优秀毕业生,又成为了帝王秉笔。
在最后,他成为了大宁掌印与东厂提督。
时清是帝王一手扶持起来的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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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是帝王可以全身心信任的存在。
也是……
“九千岁。”
马车停下,时鹤书回过神来,轻揉了揉额角。
今日他和小皇帝所说的先帝,七分真,三分假。
从客观意义上说,先帝并不是一个好皇帝。
他好男色,荒唐,不喜朝政,会因为心血来潮而将未来脔宠送入国子监。
但小皇帝需要一个好皇帝做榜样。
时鹤书将手落到景云的掌心,款款下了马车。
所以,对不起了。
回到没有风雪侵袭的室内,在侍女的服侍下换掉衣袍,时鹤书坐到了桌案旁。
或许真的像那些人说的一样,九千岁生来便是冷心肝的。
虽然因为先帝,时鹤书的人生发生了彻头彻尾的变化。因为先帝,他从一个吃不饱穿不暖,随时可能会死去的乞儿,成为了大宁朝权倾朝野的九千岁。
但时鹤书并不喜欢,也从不怀念先帝。
毕竟谁会对一个……
罢了,罢了。
时鹤书闭了闭眼,将混乱的记忆从脑中抛出。
回忆先帝如何只会让他心绪不宁,没有半点好处。
既如此,那便不要想了。
看向桌上的奏章,时鹤书再次将自己埋入了公务之中。
月上枝头,又是一个不眠夜。
无休止的忙碌让时鹤书感到安心,却也让景云感到不安。
因为时鹤书的身体又有变差的征兆了。
许是冬日的到来诱发了寒症,但大概只是那该死剧情的不可抗力。
总之,哪怕景云每周都会替时鹤书修补身体,哪怕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可时鹤书身上那些致命的顽疾只要刚有些好转,便会出现加重的趋势。
这不行。
在与系统交流过,确认原作的不可抗力是可以战胜的后,景云便去寻了府医,又送了三份药方。
待药熬好,景云便来到了时鹤书的门前。
一脸焦急的小太监见是景云,忙不迭将人迎了进去。
“巫医,您快劝劝督主吧!”
小太监压着声音:“督主已经连着两夜没合眼了!一直在批奏章。烛阴大人和竹青大人又都在东厂,奴婢怎么劝也没用……”
屋内,被压抑的咳嗽声响起,景云的心也跟着跳了几跳。
“好。”
屏风透着伏案工作之人的身影,提着食盒的手微微收紧,景云紧绷着身子,大步走入了室内。
“九千岁。”
骤然听到声音,时鹤书抬眼看向来人。
“景云。”白皙的指尖捻着朱笔,时鹤书微微蹙眉:“你来做什么。”
“属下来给九千岁送药。”
景云抬起眼,看向时鹤书,却看到了那隐约透着红色的面颊和蒙上水雾的眼。
这——
景云快步向时鹤书走近:“九千岁,您……”
许是熬了太久的缘故,时鹤书有些头晕,他轻按了按额角:“药放下便走吧,若无事的话不要来打扰本督。”
唇角本就是勉强挂着的笑意彻底消失,景云蹙起了眉。
“九千岁。”
他将手中食盒放到桌上,趁着时鹤书反应较慢,直接抬手摸了下时鹤书的额头。
“您发烧了。”
13. 高热
时鹤书病倒了。
高热侵袭了他的意志,时鹤书最终还是倒在了床榻上。
帕子浸了水,擦拭裸露在外的肌肤。景云小心地移动着时鹤书的身体,原本如松竹般挺拔的人此时变得柔软无比。
轻轻的喘息声从苍白的唇中吐出,殷红的面颊仿若红樱。水润的眸被垂下的眼帘遮掩,微微蹙起的眉让人有替他揉开的欲望。
东厂不能离人,照顾时鹤书的担子便落到了景云身上,烛阴与竹青只能轮班侍疾。
而今天是竹青。
在景云擦拭完身体后,人如其名的青衣男子便将时鹤书轻轻抱起,半倚在自己怀中。
“督主。”
接过侍女递来的药碗,竹青将药轻轻吹了吹,送到了时鹤书的唇边。
薄唇轻启,时鹤书将汤匙含入口中,并不苦的药液顺着喉管入腹,压下了翻涌的呕吐欲。
一碗药很快便被尽数喝下,竹青将碗放到了一旁,抬手拨开一个口袋。
修长的手指捻着颗饴糖,竹青将其抵在了时鹤书唇上。
时鹤书偏头欲避,却听到竹青温柔的声音。
“督主,是糖。”
身为时鹤书亲手养大的下属之一,竹青很清楚时鹤书嗜甜的本质。只是常被暗杀的缘故,时鹤书从不肯暴露出自己的一点喜好,连对甜食的喜爱都要被压制。
糖……
时鹤书混沌的大脑勉强转了转,他张口,含住了那颗饴糖。
贝齿轻轻蹭过竹青的指尖,并不疼痛,只留下些许亮晶晶的涎水。
竹青的眸色暗了暗,他注视着时鹤书因糖块而微微鼓起脸颊,稍稍低下了头。
“砰!”
一碗清粥重重落到桌上,竹青抬眸,便对上景云冷冷的视线。
“你在做什么。”
景云的唇角带笑,声音却仿若冰霜。
圈在时鹤书腰上的手臂微微用力,竹青将下巴落到了时鹤书的肩头:“你觉得,我刚才要做什么?”
景云唇角弧度不变:“只要不影响九千岁,你要做什么都与我无关。”
竹青与他对视半晌,忽的轻笑出声。
“我知道烛阴为什么不喜欢你了。”
“呵。”景云眉眼弯弯:“如果不幸被他喜欢,我会吐出来。”
说罢,不顾依旧缠在时鹤书身上的竹青,景云直接端碗走过去:“现在,九千岁该吃饭了。”
竹青抬手要接过碗,却被景云避开。
“我来。”
竹青面不改色:“但我不会走的。”
景云毫不客气地坐在了时鹤书的床上。
竹青走不走与他何干,一个不安分的靠垫罢了,他会在意吗?
就算在意又怎么样,他又不可能伸手去拽时鹤书,只要时鹤书安好怎么样都好。
这样想着,景云直接无视竹青,搅动着手中的米粥。
时鹤书本就对进食的兴致不高,重病后更是能几天粒米不进。
但他不想吃归他不想吃,他要吃归他要吃。
无论是景云还是烛阴竹青,都不会放任时鹤书饿着自己。
温热的米粥抵到唇边,半梦半醒的时鹤书如本能般张开嘴,将抵到唇边的汤匙含入口中。
察觉到是米粥,时鹤书蹙了蹙眉。
“不要……”
由于是天阉的缘故,时鹤书的嗓音同他的相貌一样雌雄莫辨。此时在病中,嗓音沙哑中又带着几分黏腻,更是听的在场两个男人动作一顿。
景云的笑容消失一瞬,但他很快又恢复如常,放柔嗓音如哄孩子般温声道:“九千岁,就吃一口好不好?”
说着,他又舀了一勺,递到时鹤书的唇边。
“督主,多少要进一些的。”竹青也柔声哄着:“一些就好。”
两个男人左一句右一句,时鹤书终是喝了小半碗粥,意识也清明了些。
“好了。”
虽然人依旧软绵绵地摊在竹青怀中,时鹤书的语气却不再黏腻。
他推开景云的碗,默了半晌终是蹙眉道:“刚喝过药就用膳……你们怎么想的。”
竹青:“……”
景云:“……”
二人皆露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
景云看了看瓷碗中剩的粥,再看看意识已暂时恢复清明的时鹤书,终是没再逼着人喝下去。
他搅了搅剩余的米粥,估计了一下时鹤书喝入的药量,决定在晚餐再下半片阿莫西林。
这个世界的医疗水平他实在敬谢不敏,时鹤书都烧到了四十度,那些医师也只会让他物理降温和喂一些几乎毫无效果的苦汤药……算了。
还不如用两个人头换系统医生的对症下药。
对于没吃过抗生素的古人来说,抗生素的药效堪称奇迹。
只吃过药没一会,稍稍退烧的时鹤书便昏昏欲睡,景云借机将竹青赶回了东厂,自己独守在时鹤书榻旁。
浸满冷水的帕子落在时鹤书的额上,原本冰冷的人早已被烧的骨头都酥麻了。他似乎睡的不太安稳,垂下的鸦羽不断颤动着,落在被子上的手也渐渐攥紧,用力到指尖都泛着粉色。
景云上前轻轻掰开了时鹤书的手,替他轻轻揉捏着手上的穴位,只盼他好受些。
但是梦境中那正掐着青年脖子,强迫青年抬头的男人却并没有收手。
“你是我最完美的作品……”
男人死死掐着青年的脖子,看着青年惨白的脸渐渐浮上红晕,青年的身体在他手下颤抖着,男人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
“时清……”
“不要背叛我。”
……
太阳慢慢走着。听着系统时不时的体温播报,看着榻上饱受病痛折磨的人,景云握着时鹤书的手不自觉用力了些。
景云第一次清晰的认识到,和系统的那场赌局,是他输了。
但那该死的墙倒众人推,死后受万人唾骂,背山河破碎之罪的结局,就是配不上他的九千岁。
景云自认不是什么好东西,不然他也不会为了将系统商城的奖励献给时鹤书而去杀人放火。
虽然他杀的都是恶人,但又有几个来自法制社会的人能那样快的融入以杀戮为钱币的规则之中。
景云有一个远大的理想。
他要做时鹤书最锋利的那把刀,他要替他的九千岁在世界的恶意下杀出一条血路。
他要时鹤书活着,他要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敢、再也没有人会唾骂时鹤书,他要时鹤书以美名留青史,他要帮助时鹤书挽大厦之将倾。
“九千岁……”
他想要为九千岁杀尽天下贪官污吏,再将那些人廉价的性命所兑换出的珍贵礼物尽数献给他的九千岁。他的九千岁想要什么,他就给什么,他的九千岁需要什么,他就献出什么。
哪怕是他的命,他都在所不惜。
景云从不会做拯救时鹤书的美梦,景云只想做时鹤书脚下的登天梯,只想要托着他的九千岁一步一步,走到那个本就属于时鹤书的位置上去。
这一次,没有人能让他的九千岁坠入泥潭,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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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古罪名。
……
时间慢慢走着,又到了日落时分。
时鹤书的高烧已彻底褪去,景云也终于可以替他修复身体。
他紧紧握着时鹤书的手,像是攥住了什么珍宝。源源不断的暖意从他的掌心涌入时鹤书的身体,时鹤书低低的咳了起来。
血液翻涌而上,羽睫颤动着掀起。烟灰色的眸子依旧失焦,时鹤书却如本能般撑起身子,吐出了一口污血。
污血落到地上,像是一朵汲取生命力而绽放的花。
披散的长发落了满床,被染红的唇瓣如诱人啃咬的草莓,时鹤书的神情被发丝吞没,阴影下的白皙面庞只显得晦暗难明。微微颤抖的手摸上了脖颈,并不明显的喉结擦过掌心,脉搏在指下跳动,冷汗浸湿了指尖。
“九千岁?”
看着刚从睡梦中醒来,似是还有些恍惚的时鹤书,景云压低声音:“您怎么了?”
时鹤书抬起眼,忽明忽暗的烛火衬着那张苍白的美人面,他像是从志怪小说中钻出的精怪妖魅,蛊惑人心。
艳红的唇开开合合,稍有些低哑的声音响起。
“无事。”他抬手接过景云递来的帕子,轻轻擦拭唇角:“只是方才做了个梦。”
梦?
什么梦能让他的九千岁变得这样狼狈。
景云垂眼记下,又去端来清茶为时鹤书漱口。
苦茶洗去了血腥,也让时鹤书的意识变得清明。
他看着景云事事亲力亲为,打理好了地上的血迹,又端来米粥。
“九千岁,该用晚膳了。”
时鹤书微不可查的抿了抿唇。
不想吃东西。
他抬起眼,看向景云:“景云……”
被那双水汪汪的眸注视着,景云的手不自觉蜷了蜷。但他很快坚定了下来,心像在大润发杀了十年鱼一样冷:“九千岁,多少要进一些。”
时鹤书:“……”
时鹤书注视着景云,但终是张开了口,将装着稀粥的汤匙含入了口中。
由于系统舍不得时鹤书吃苦,所以这份加了抗生素的粥并不苦,甚至还带着微微的甜,就像那些系统出品的汤药一样。
只是即便如此,时鹤书喝了半碗也喝不下了。
“不要了。”
他蹙眉推开景云手中的碗,又拿起帕子低低咳了两声。
景云忙将碗放下,上前轻拍时鹤书的背。
“九千岁……”
咳嗽为那张本就因生病而白里透红的脸更添了几分红晕,也让本就蓄满眼眶的水变作了泪珠滚落。
那滴晶莹剔透的泪滑落脸颊,留下一道浅淡的水痕,最后滴落到了景云的手背上。
景云向时鹤书伸去的手仿佛被烫了一下,他瞬间将手收回,无措的望着时鹤书。
“本督无事。”
时鹤书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
他平静地擦掉脸上的水痕,看向景云:“我病了几日?”
抗生素对古人确实是奇效,不过一片药,就让烧了好几日的时鹤书顺利退烧。
虽然身体依旧沉重,但时鹤书的大脑已不再混沌。
景云的手蜷了蜷:“回九千岁,已有七日。”
剔掉时鹤书熬夜工作的那两日,时鹤书已高烧了七天,不然景云也不会剑走偏锋。
时鹤书这几日都是半梦半醒,但也不是全无意识。
“有劳你们了。”
又是一阵低低的咳嗽,时鹤书轻声道:“自己去库房寻些想要的赏赐吧。”
14. 竹马
时鹤书本就体虚体弱,且身体底子奇差。景云又不敢给他下猛药,在退烧后除了偶尔的修补暗伤,便一直温养着身体。
而这一养,就养到了月末。
临近新年,京城总是热闹的,连绵不绝的炮竹声与笑闹声响彻天际,初升的红日照着落满炮竹碎片的白雪,穿着新衣的行人皆喜气洋洋。
家家户户都沾染着新年的喜意,唯有督主府像个意外。
没有炮竹声,没有热闹的家宴,甚至连团聚都做不到。
身为大宁最大的督查机构,每年新年时东厂都很忙,时鹤书也没什么过年的意识。他只会给下属发沉甸甸的压祟钱,并让他们自己去选想要的礼物,由他报销。
今年也是一样。
在一如既往的给东厂众人发完压祟钱,收了一堆吉祥话后,时鹤书便回了冷冷清清的督主府。
过几日便是宫宴,但他近日大病初愈,总感疲惫。需好好养精蓄锐才是。
时鹤书本打算回府泡过药浴便直接休息,只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打破了他的计划。
“九千岁。”
景云轻轻握着时鹤书的手,垂首在他耳边道:“指挥使来了。”
指挥使?
时鹤书顿了顿,抬眼看向已许久未使用的会客厅。
会客厅的大门依旧紧闭,但得日光照耀的窗纸上却隐隐透着人影。
“知道了。”
时鹤书收回落在景云掌心的手,向会客厅走去。
景云跟在他身后,压低声音:“督主,我们可要……”
凭借景云对厂卫的认知,东厂与锦衣卫不说是水火不相容,也算一山难容二虎。
时鹤书听懂了他的意思,并轻飘飘的看了他一眼:“不必。”
大宁曾设有诸多督查部门,但大多都废弃了。唯一曾与东厂齐驱并驾,且长久保留下来的便是锦衣卫。而锦衣卫下辖南北镇抚司,亦分南北两位指挥使。
南镇抚司指挥使性情孤傲,时鹤书并不认为她会来找自己。
那就只有……
“呦,厂公。”
推门的那只手被早已候在门内的男人握在了手中,顶着景云杀人的视线,男人语气轻佻:“还活着呐。”
“谢无忧。”
时鹤书甩开谢无忧的手,冷冷看向他:“你来做什么。”
谢无忧沉吟片刻,又笑嘻嘻的贴上来:“自然是来看看我家厂公死没死啊。”
他挑了一下时鹤书的下巴,满意的看到时鹤书厌恶的神情,随即深情款款道:“我可是很喜欢厂公的,厂公要是死了,我会很伤心的。”
时鹤书面不改色的抬脚,用足尖踩上谢无忧:“多谢指挥使关怀,本督还活着。”
被踩了一脚的谢无忧依旧笑着:“许久未见,厂公不想我吗?”
“我可是很想厂公的。”
说着,他便抬手欲揽时鹤书的腰,却忽听得长剑出鞘。
对刀剑声极敏感的谢无忧抬眼,便对上了阴森森的景云。察觉到什么的时鹤书也回眸看去,而原本还冷着张脸杀气四溢的景云却在时鹤书看来时瞬间扬起唇角,露出一个温和清浅的笑。
“呵——”
见证了他是如何变脸的谢无忧短促的笑了一声,他毫不畏惧的继续抬手试图摸上时鹤书的腰,却直接被闪身上前的景云用剑抵住了手腕。
“冒犯了,指挥使。”景云的声音温润,却带着丝丝缕缕的杀意:“但若再碰九千岁,您的手可就要保不住了。”
利刃还有一寸就要割破皮肉,时鹤书加重了足尖的力道,微微扬眉:“想碰我?”
谢无忧垂眼注视着时鹤书,露出一个无害的笑:“怎么会呢,厂公,本使可是很有分寸的。”
说着,他收回手,向时鹤书举手投降。
只是利剑回鞘声并未传来,谢无忧看向景云。
“厂公,你的狗可真凶。”
“他不是我的狗。”
时鹤书收回脚,绕过谢无忧,向座椅走去。
“好了,你来找我不会是专程来说胡话的吧。”
而谢无忧跟在他身后,欲要与他勾肩搭背:“嗯……怎么不会呢。”
“呵。”时鹤书一甩衣摆,坐到了位子上。“比不上指挥使清闲,本督很忙,没时间与你废话。”
谢无忧瞬间一脸委屈,他俯身凑近时鹤书:“厂公,你怎么也这么凶啊,我千里迢迢赶回来都没面圣就来寻你,你就这样对我?”
时鹤书轻轻抬起下巴,看向谢无忧:“你若没事就去面圣,别来烦我。”
谢无忧捂着心口:“多年的同窗之谊,竹马之情……厂公就这样抛之脑后,实在是让谢某伤心至极。”
说着,他还抬手虚假的蹭了蹭眼角。
时鹤书:“……”
他假笑开口:“景云,送客。”
在一旁虎视眈眈许久,煞气早已四溢的景云立刻起身,提剑就要走向谢无忧。谢无忧见状,立刻恢复如常。
“厂公,本使今日来,的确有件事。”
时鹤书抬手止住了景云的动作,“请说吧,谢指挥使。”
谢无忧风度翩翩地绕过景云,站定在时鹤书身侧,理了理衣袖:“厂公,你可还记得同岳二十三年的妖书案?”
时鹤书垂眼,端起桌上茶杯:“自然记得。”
同岳二十三年,京中出妖书。书中言,昏君祸国,大宁将亡。
一时间京中人心惶惶,谋逆之言颇多,锦衣卫的诏狱人满为患。
先帝因此而大怒,后变的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常常疑心有人要害他。
也正是因此,谢无忧被外派去寻妖书源头。
而这一走,便是近两年。
两年间,新帝登基,斗转星移。就连谢无忧最熟悉的时鹤书,都变成了来自未来国破家亡时的魂魄。
杯中茶是刚好入口的温度,时鹤书将茶杯送到唇边,轻抿了抿。
他记得,前世也有这么一遭。
而前世的妖言来源……
烟灰色的眸动了动,时鹤书明知故问:“指挥使此次回京,可是查出什么结果了?”
谢无忧轻笑一声,抬手撩起时鹤书鬓边长发:“结果嘛……暂不可说。”
茶杯清脆落下,时鹤书看向谢无忧。
被那双眼注视着,谢无忧的手顿了顿,他故作无辜的眨眨眼:“我只是顺嘴一提,往后若可说了,我必第一时间告诉厂公。”
说罢,谢无忧俯下身,用指尖轻轻蹭了蹭时鹤书的脸颊。温热的气息打在耳尖,低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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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声音响起,谢无忧的眉眼藏在阴影里。
“不过厂公倒可以猜猜是谁。”
话音刚落,时鹤书的睫毛便颤了颤。
“有提示哦~”
他想起来了。
“屈而还舒……”
“指挥使。”指尖轻叩桌面,时鹤书打断谢无忧的话,露出一个虚伪至极的笑:“您既不愿意说,本督又何必去猜。”
“好吧,厂公。”察觉到什么,谢无忧顺从的掉转话题:“其实本使还另有一件事。
时鹤书不语,谢无忧的的剑眉挑了挑。
他揉捏着手中小青梅的鬓发,放缓声音:“过几日的宫宴,厂公会去吗?”
“会。”时鹤书看着谢无忧有些怪异的神色,平静道:“怎么了?”
谢无忧放下手中发丝,轻轻摸了摸时鹤书的脸。
“无事,无事。”
“只是想着厂公若要去,那本使也不好推辞了。”
说着,他还长叹一口气,语气做作:“厂公真是误我终生啊……”
时鹤书一看他这幅模样,就知道他现下已没了正事。
“景云。”
时鹤书站起身,直接绕过谢无忧:“送客。”
景云再次提着剑走来,谢无忧也没再装疯卖傻找借口。
“好了,好了。”他拂了拂衣摆,“厂公,我也该去面圣了。”
谢无忧再度凑到时鹤书面前,眨了眨眼:“太后那个母老虎可不好对付,希望我还能活着见到厂公吧。”
听到这话,时鹤书又扬了扬眉:“她若能将谢指挥使怎样,那本督的心也安不下去了。”
谢无忧瞬间感动:“鹤书是在牵挂我吗?来,抱一下——唔!”
忍无可忍的景云直接拽住了谢无忧的衣领,将他拽离了时鹤书的身前。
“九千岁。”景云笑的虚伪:“属下这就去送客。”
……
京城,皇宫,金銮殿。
身着飞鱼服的高大青年大步入殿,美艳的女子立在花瓶旁,拿着只剪子修剪着梅花的花枝。
“呦,谢指挥使还想着来呐。”
凤冠微摇,花枝落下,女子看向青年,凤眸里夹着不加掩饰的恶意。
谢无忧单膝跪地:“臣谢无忧,拜见太后,拜见陛下。”
“哼。”太后捻着花枝,冷哼一声:“谢指挥使眼中还有我这个太后,和当今圣上吗?”
她缓步走向谢无忧,用花枝挑起谢无忧的脸:“听说,谢指挥使先去见了时掌印?”
谢无忧垂着眼,“臣与厂公乃旧相识,只是许久未见,心中想念罢了。”
“呵,旧相识。”凤眸微眯,太后将花枝直接丢到谢无忧脸上,“究竟是旧相识,还是旧情人呐?”
她俯身抓起谢无忧的头发:“所以,你和时鹤书说什么了?”
谢无忧不着痕迹的蹙了蹙眉,随即抬起头:“太后,臣什么都没说。”
“什么都没说?”太后阴测测道:“那最好。”
“你若敢将那事说出去一个字……”太后松开谢无忧,居高临下:“本宫可不知道,本宫会做出来什么。”
“……”
谢无忧遮住眼底翻涌的情绪,垂首应道。
“是。”
15. 宫宴
宫宴定在正月初二,是个诸事皆宜的好日子。
大宁的宫宴一向奢华,更别说还是新年这样的大宴。本就金碧辉煌的皇宫被装点的更为繁复,别说是金银绸缎,就连巨大的珍珠珊瑚都摆了满宫。
一辆辆马车驶入宫门,身着锦袍华服的官员下了马车,皆互相拱手庆贺,说着相似的吉祥话。
督主府的马车也在,但时鹤书却与那些热络的官员格格不入。
时督主在朝中一向以冷傲闻名,别说不是他的人,就算是,上前搭话也要极大的勇气。
但他的身边也不是完全空寂,一个同样被百官避之不及的人正拄拐立在他身旁。
“许久不见呀,督公。”
江秋悯很自然的将手落在时鹤书的肩上,柔软的狐毛蹭过他被手套包裹的手,时鹤书抬眼看去。
“江尚书,许久未见。”
自从知道了江秋悯那奇怪的评判标准,时鹤书便也顺着他的意思答。
听到这句话,江秋悯低笑了一声:“督公真是……好性子。”
江秋悯这话引得立在一旁竖起耳朵的官员悚然一惊,他回头看了看笑容满面的刑部尚书,只觉得身上都出了层冷汗。
督公好性子这话,也就只有刑部尚书能说出来了吧……
并不是第一次被这样夸时鹤书神色平静:“多谢。”
江秋悯看着他的神情,又笑了出来:“督公啊……”
那双多情的狐狸眼注视着时鹤书,给人一种情根深种的感觉。
江秋悯微微俯身,很自然的抬手替时鹤书理了一下鬓边碎发,并蹭了一下他的脸颊。
时鹤书:“?”
察觉到时鹤书的视线,江秋悯收回手,若无其事的捻了捻指尖:“雪景衬美人,督公瞧着比前些日子更美了。”
妈呀。
偷听的官员不禁用袖子擦了擦额角冷汗。
这是调戏吧?这是调戏吧!
刑部尚书还真不怕死啊。
但刑部尚书不怕死他怕啊,官员不禁向远离两位煞神的方向挪了两步,并在心中祈祷他们不要关注到自己。
时鹤书:“……”
也感觉自己被调戏了的时鹤书神色更冷了:“注意分寸,江尚书。”
江秋悯笑容不变:“好,我会的,督公。”
谈话间,两个引路的小太监也终于穿过人群,找到了两人。
“督主,请。”
“江尚书,请。”
大宁的宫宴规则极有趣,他们是按照百官阶级定的入场顺序。
江秋悯是刑部尚书,时鹤书虽没有正经官身,却是能与太后分庭抗衡的时督主。
所以自然而然的,与六部尚书一齐入场。
时鹤书与江秋悯在朝中都算恶名远扬,两位引路的小太监显然有些胆怯。只是即便如此,他们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星星眼,频频看向时鹤书,引得江秋悯唇角弧度居高不下。
“督公。”拐杖在雪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江秋悯的声音清润:“您可真是受欢迎。”
骤然听到这话,发觉自己被注意到的小太监有些慌神。时鹤书看了他们一眼,声音轻缓:“江尚书,抬爱了。”
江秋悯笑笑没再说话,而那些小太监则松了口气。
督主给他们解围!督主真是个好人!
负责给时鹤书引路的小太监连脚步都轻快了些,只盼着晚上和伙伴们吹嘘一番。
在时鹤书与江秋悯到的时候,金碧辉煌的殿内已坐落了几位官员。
小太监将他们引到了各自的位置上,便躬身退下。
说不清是谁的心思,总之,时鹤书的位置恰好在周巩与刘献忠之中。
无视左右两位一向看他不顺眼,甚至在他站定后齐刷刷黑脸冷哼的尚书,时鹤书面不改色,款款坐下了。
他无所谓。
但原以为那位置是吏部尚书何令决,还在想该如何拉拢他的刘献忠与周巩很有所谓。
听着一声高过一声的冷哼,坐定的时鹤书若无其事的抬眸,便看到了正对他挤眉弄眼的谢无忧。
时鹤书:“……”
他面无表情的移开视线,却恰好与对面正眯着眼睛看他的内阁首辅方绛对上了目光。
时鹤书:“…………”
他看自己作甚。
时鹤书略顿了顿,只是终究与方绛不熟,思索片刻便又移开了视线。
只是时鹤书不再看方绛,方绛却依旧盯着他,且目光极有存在感。
但时鹤书并未坐立不安。他依旧从容,从容的坐在那里,看着哼累了的周巩与刘献忠一杯一杯的饮茶。
空旷的大殿里渐渐坐满了官员,窸窸窣窣的谈话声此起彼伏,唯有时鹤书身旁异常安静。
与他相识的官员都在对面,此刻的时鹤书几乎是被太后党包围。那些太后党又不好在这种大日子里与他针锋相对,只能闭上嘴,脸色铁青的坐着。
“群臣起身,恭迎太后,陛下,入座——”
直到司礼太监拖着长调开口,凝滞的气氛才稍稍缓和。
百官一同起身,向红毯上的二人拱手作揖:“臣,拜见太后,拜见陛下。”
太后端庄的走到前方,镇袖一挥:“诸卿,请坐吧。”
小皇帝跟在她身侧环视一圈,最后将目光定格在了时鹤书身上。
督公!
小皇帝目光灼灼的盯着时鹤书,太后察觉到他的视线,也顺着看过去。
……呵。
一个眼刀狠狠落到小皇帝身上,小皇帝缩了缩脖子,忙坐到了位置上,埋头不再乱看。
在太后与小皇帝入座后,宫宴佳肴也如流水般端了上来。
“诸卿,不必拘束。”看着下首一动不动的官员,太后扬声:“今日是新春佳宴,各位大可热闹些。”
说罢,她率先动起了筷子,给小皇帝夹了块鱼肉。
见她动筷,下首的官员们在深呼吸后,也动起了筷子。
时鹤书也拿起了筷子,只是比起那些目标明确的官员,他显然迟疑了许多。
他几乎从不吃外面的食物,但宫宴终究不同。
时鹤书确信,自己今夜若依旧滴水不进粒米不食,明日弹劾他目无尊上,不顾礼法的奏章就能摞成高山。
毫无血色的薄唇轻抿,时鹤书沉吟片刻,终是夹起了一片青菜,放入碗中。
翠绿的青菜是宫中暖房的产物,味道并不算好。不过时鹤书本就心不在焉食不知味,近乎麻木的嚼着,倒也没吃出什么味道。
并不明显的喉结滚动,时鹤书又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
那色泽浅淡的唇染上了些许水光,像是裹了层糖壳,倒显得秀色可餐,让人有咬一口的欲望。
时鹤书抽出帕子,轻点了点唇瓣,柔软的唇在他的手下被压出些许血色,变得又像草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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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未成熟的草莓。
宫宴其实没什么意思。
至少对于时鹤书而言,是这样的。
他本就对各类宴席没兴趣,除了一些不去会被弹劾的大宴,他恨不得不参与任何官员聚会。
不过巧的是,除了想拉拢时鹤书的,那些官员一般也不会邀请这位冷冰冰的煞神去坏风景。
只是话是这样说,并不影响时鹤书平日里收到的请帖依旧很多,多到连烧都能烧个三天三夜。
……
随着最后一道菜肴被摆上桌案,宫中培养的歌舞乐妓也有序入殿。
“督主。”
在丝竹声中,送酒的侍女来到了时鹤书的身边。
“不必了。”
时鹤书开口拒绝,但那送酒的侍女却好似听不懂话,还是将酒壶放到了时鹤书桌上才匆匆离去。
时鹤书扫过那只酒壶,没有再说些什么。
只是他不说,太后却想说。
“时掌印,大家都在饮酒,你怎么不饮啊。”
忽然被点名,时鹤书抬眼看去,却见太后饶有兴味的支着下巴,看着他。
时鹤书:“……”
时鹤书不好推辞,也只能端起茶杯:“回太后,臣酒量不好,只能以茶代酒了。”
听到这话,太后还没说些什么,刘献忠先冷哼出声。
“酒量不好?”刘献忠满怀恶意:“那算什么借口,怕不只是督公不想喝。”
时鹤书平静看向他,“刘尚书,莫要以己度人。”
见时鹤书要将茶杯递到唇边,太后凤眸微眯,缓缓开口:“时掌印,若是本宫敬你,你也不喝酒?”
时鹤书:“……”
他垂下眼,再次看向那壶酒。
看来今日,他是非喝不可了。
时鹤书牵起嘴角,露出一个虚假至极的笑:“若是太后敬酒,那臣定然是要喝的。”
听到这话,太后满意地哼笑一声,向他遥遥举杯。
见状,时鹤书也放下茶杯,为自己倾了杯酒。
“敬太后。”
时鹤书将杯子举向太后,又递到唇边,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入喉,几乎是在顷刻间,那张苍白如纸的面庞便浮上了红晕。
太后看着他的模样,轻笑道:“好。”
接着,她也将酒杯递到了自己唇边,轻抿一口。
时鹤书真的很少喝酒,他的酒量也是真的不算好。
只消一杯酒,他的双眼便蒙上了层不散的水雾,脸颊也红的仿佛上了胭脂。
不过好在他的大脑与意识依旧清明,只是身体的感官被刺激的更为敏感。
但,那杯酒……
随着酒液落到胃中,不过几盏茶的时间,冷汗便打湿了额角。
时鹤书抿起了唇。
几乎算是空空如也的胃绞痛着,时鹤书落在身侧的手蜷了蜷,终是落到了腹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疼痛愈演愈烈,时鹤书脸上的红晕也渐渐褪去。
他开始头晕目眩。
看着逐渐热闹起来的宴席,时鹤书终是撑着桌子,站起了身。
“太后,臣不胜酒力。”在对面席位的关切目光下,时鹤书惨白着张脸,唇却红的好似能滴血:“先行告退了。”
太后注视他片刻,缓缓颔首:“也好,时掌印路上小心。”
“谢太后。”
16. 毒酒
那杯酒有问题。
绞痛的胃部令时鹤书喉间腥气翻涌,耳边阵阵嗡鸣,眼前不断发黑。
狂风揉乱了长发,滴滴鲜红染红了雪地,金碧辉煌的宫室渐行渐远,时鹤书一步深一步浅,有些踉跄的走入望不见边际的宫道上。
“咳、咳咳!”
压抑的咳嗽声响起,时鹤书的身体依旧挺拔,却无法阻拦口中鲜血涌出。洁白的帕子几乎是在瞬间被染红,烟灰色的眸子里笼着不散的水光,瘦削的身子在风中摇晃,时鹤书眼前一黑,险些直接摔倒在地。
“九千岁!”
但在时鹤书的身体与雪地亲密接触前,一个人如飞一般冲了过来,接住了他倒下的身体。
那个怀抱温暖,带着熟悉的气息。时鹤书的睫毛轻颤了颤。
是景云啊……
头晕目眩感愈演愈烈,时鹤书恍惚间竟觉得天地都是颠倒的。他将额头抵在景云的肩头,想要说些什么,开口却只吐出了血。
一口口的鲜血如同一朵朵的红花,它们在时鹤书的体内绽放,又随着喉管攀附而上,落到这人世间。
急促的呼吸声响在时鹤书的耳边,景云的身体也在止不住的颤抖,他掐着时鹤书的手腕,去为时鹤书把脉。
“九千岁。”
混乱的脉搏令景云咬紧牙关,那几个字几乎是从唇齿间挤出来的:“您中毒了。”
“……”
羽睫颤动,脚下的那片雪地早已被鲜血浸透。
景云扯着袖子想要为时鹤书擦去脸上的血,却越擦越多,时鹤书扯了扯唇角,想说别费力了。
“九千岁……别怕。”
景云的声音也在颤抖,却还是一遍遍的重复或许能让时鹤书安心的话:“您会没事的……我会救你的,我可以救你的。”
说着,他俯下身去。
下一瞬,腾空感骤然传来。烟灰色的眸瞬间睁大,骨节分明的手如本能般抓住了身侧人的衣物。
景云将时鹤书抱了起来。
被抱起来的时鹤书似乎更娇小了。
有力的臂膀托在他的膝弯,鲜血还在不断的从他的口中涌出,蓝白色的衣袍上开出大片血花。
而随着衣衫越来越红,时鹤书的脸色却愈发惨白,几乎同毫无生机的瓷器没有区别。
他要失血过多了。
景云不知从何处取出了一颗丹药,将其送入了时鹤书的口中。
“九千岁……会没事的。”
一滴温热的液体滴落到时鹤书的脸颊,不住颤动的长睫掀起,时鹤书看向景云。
“……别看我,九千岁。”
喉结滚动,景云温润的声音变得低哑。
时鹤书顿了顿,难得顺从地垂下眼。风声在他的耳边呼啸,景云飞身跃上了屋顶。
明月皎皎,映照着苍茫大地。
月光下的皇城带着不属于它的寂寥,在赤墙金瓦上奔跑的人护着怀中珍宝。
那颗丹药暂时止住了时鹤书的内脏出血,虽依旧疼痛,但好歹是没再继续吐血了。
景云的心稍稍安下,随即卸下肩上披风,将时鹤书团团包裹住。
垂下的长发晃动,冰凉的手紧紧抓着景云肩上的衣物,景云垂眼,低声解释:“夜风寒凉,九千岁,马上要到了。”
宫墙渐渐望到了尽头,景云轻快落地,从暗处将时鹤书送入了马车。
“走。”
车夫快速应了一声,马车缓缓启程,景云也跃上了车。
此刻的时鹤书早已失了力气,他像一个破娃娃般倚在位置上,微垂着眼帘。染血的薄唇紧抿,光洁的下巴上也染着浅淡的血色,消瘦的手微微颤抖,从包的紧紧的披风中勉强探出,轻轻抓住了景云。
“九千岁,您……”
景云想要说些什么,时鹤书抬眼看向他。
“……解毒。”
微哑的声音响起,景云反握住时鹤书的手。
“好。”
原本只是虚虚握住的手用了力,景云将自己的手指挤入时鹤书的指间,十指相扣。
他紧扣着时鹤书的手背,不同于以往暖意的灼烧感从景云的掌心源源不断的涌入时鹤书的身体,令时鹤书呼吸一滞。
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呢?就像烈焰顺着经脉攀附而上,灼烧、侵蚀着他的每一寸骨骼,每一寸血肉。
好痛。
冷汗浸湿鬓发,细眉不住的蹙起,泪水不受控制的滚落,打湿了衣襟。时鹤书紧咬下唇,压抑自己逃离的本能。
无声落泪的时鹤书令景云心如刀绞。他轻轻拭去桃花眼尾的泪珠,又将人虚虚揽入怀中。
“对不起……九千岁。”景云深吸一口气,试图安抚时鹤书:“很快就好了…很快就好了……”
的确,很快就好了。
烈焰很快找准了位置,在时鹤书的腹中骤然炸开。在剧烈的疼痛之下,毒素与污血几乎是瞬间翻涌而上。刚止住吐血不久的人俯下身去,一朵黑色的血花绽放在精致的车厢中。
而随着那口血落下,烈焰也化为了暖流。暖流在胃部的缺口处编织、填补,很快让那令时鹤书不停吐血的伤恢复如常。
在做完这些后,暖流又在时鹤书的体内转了一圈,时鹤书苍白如纸的面色渐渐浮上些许血色,虽然不多,但也是一个足够好的征兆。
景云提着的心终于稍稍落下。
“好了……好了……”
景云不自觉收紧了抱着时鹤书的手臂,他将头埋到时鹤书的颈侧,感受着时鹤书的脉搏,轻轻吸着时鹤书身上的气息。
“九千岁……是太后给您下的毒吗。”
他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只是声音依旧带着哑。像是荒野中蛰伏的野狼,在喉中发出带着杀意的低吼。
几乎是在身体不再疼痛的一瞬间,时鹤书的眼泪便已止住。他冷漠地拭去脸上的泪珠,随手拍了拍景云的头。
“不是。”
虽然前世并没有这么一遭,虽然太后的嫌疑最大,但时鹤书清楚,她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蠢货。这种近乎实名制下毒的行为,她不会做。
以时鹤书对太后的了解,这位并不善权的擅权太后大概真的只是想看他出丑,才逼着他饮酒。
至于为什么想看他出丑又放他离开——在太后的认知里,于这种宴席早退,本身就是件丑事,足以让百官弹劾。
比起怀疑太后,时鹤书更愿意怀疑旁人要借着这个由头害他。
只是想杀他的人实在太多,时鹤书一时竟想不出最想杀他的人。
就在时鹤书垂眼整理他与百官的恩怨时,景云已通过几颗人头从系统那里得到了幕后黑手的身份。
杀意几乎是在瞬间沸腾起来,他将时鹤书抱得更紧了些,几乎要将人融入自己的血肉。
薄唇轻轻蹭过颈侧,景云放柔声音:“九千岁,近日……有不允许属下杀死的人吗?”
时鹤书看向他,抬手推开他的脑袋:“你要杀谁。”
那双黑眸在暗处似是在发光,被推开的景云如同狩猎的野狼,直勾勾的盯着时鹤书。
“徐阁老。”
徐阁老?
时鹤书蹙了蹙眉,刚要问为何,便听到了压抑着怒气的声音。
“九千岁是否觉得,徐阁老已经老糊涂了。”
景云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森然怪异的浅笑:“他既然那么想念自己的子侄,不若就送他下去,与徐义团聚?”
时鹤书几乎是在瞬间明白了景云的意思。
“你说,是徐阁老给本督下的毒?”
徐阁老,徐义的好叔叔,也是他在朝中的第二大的靠山。
前世,徐义被抄家时,徐阁老已经死了。但今生,时鹤书提前抄了徐义的家,所以徐阁老坐不住了。
——这很合理。
但……
时鹤书再度看向了景云。
“你是如何知道的?”
听到时鹤书的问题,景云显然愣了愣,他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什么,近乎慌乱的垂下眼。
幸好时鹤书似乎没有追问的想法,只静静注视他片刻,便收回了视线。
“徐阁老,你现在还不可以杀。”
微哑的声音响起,见时鹤书并未再提起自己的漏洞,景云的心落了回去。
环抱在时鹤书身上的手轻轻落到了腰上,景云自觉很轻地蹭着时鹤书的脖颈,如汲取养分般汲取着怀中人的气息。
“是,九千岁。”
马车很快到了督主府,在身上染血,面色苍白的时鹤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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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景云抱下马车后,督主府瞬间乱了起来。
“督主!您没事吧!”
那些小太监与侍女们混乱却又有序的挤在时鹤书身边,直到时鹤书进了卧房,才如大梦初醒般去找府医。
府医慌慌张张地提着药箱赶来,又慌慌张张地给时鹤书把脉。
“这……”
看着倚在榻边,面色苍白的时鹤书,府医蹙起眉。
“今夜是发生了什么?督主怎么会失血过多。”
但时鹤书没有外伤,也没有内伤,府医并没有看出他是因何而失血过多,时鹤书也没有解释。最后,府医只得开了几张药方,百思不得其解的回到府医所。
在府医退下后,时鹤书却没有如往常那般屏退景云。
他将景云唤到了榻边。
“你过来。”
景云顺从的走过去,并单膝跪在了时鹤书的床边。
时鹤书的手摸上了他的脸侧,骨节分明而冰冷的手仿若白骨,令景云的身体几乎是在瞬间因兴奋而战栗起来。
如鬼魅般的人逼近他的面庞,带着香气的呼吸令景云的眼睫不住颤抖着。
好近……
他还没来得及胡思乱想,思绪便被时鹤书的声音打断。
“说来,本督一直有一个问题,不知你是否可以解答。”
回过神来,景云认真的注视着时鹤书:“九千岁,请说。”
时鹤书轻轻摩挲着景云的脸,烟灰色的眸子里无甚情绪,他的声音很轻:“本督很感激你,但也一直很好奇……”
“你是谁呢?”
如电流进入身体般,景云几乎是在瞬间动弹不得。
心脏在胸腔内跳的如同脱兔,景云的瞳孔不住的颤动着。
“……属下不明白,九千岁在说什么。”
时鹤书低笑一声,他掐住景云的下巴。
“我说,你,是谁。”
时鹤书的声音依旧如林籁泉韵,却听的景云脊背发麻。
他注视着时鹤书,只觉得自己的灵魂将要出窍。
“从初见时我就很好奇……你是如何从一个神棍,变成如今这幅模样的?”
“本督将你带出来,你也没有逃——若是曾经的那位,怕是刚被放出东厂狱,就会想方设法的去逃,去拉帮结派,去为那所谓的神明收罗信徒。”
“且方才在马车上,你说是徐阁老谋害我。但你明明最初还猜是太后,转瞬便如此笃定是徐阁老所做……若是真的,那你是如何知道的呢?”
“更何况……”
另一只手握住了景云的腕,时鹤书将景云的手抬起。
“你还真的拥有了神异。”
垂下的睫毛不住颤抖着,景云在心中唾骂一万遍不给他原身人设详情的系统。
“景云……这也是你的名字吗?”
听到时鹤书的问题,景云如条件反射般点头,点到一半又瞬间停住。
时鹤书又笑了。
弯弯的眉,弯弯的眼,勾起的唇露出些许虎牙,景云注视着如山中精怪般笑着的时鹤书,只觉得自己的心更乱了。
他僵直着身子,等待着最终的判决。
“你也叫景云啊。”
时鹤书俯下身去,逼近景云的面庞。
呼吸交织在一起,景云几乎能看清时鹤书虹膜中的色彩。
“所以,你是从哪里来?又是从哪里知道那些事的呢?”
气氛并没有因为过近的距离而暧昧起来,哪怕时鹤书的语气堪称从未有过的温柔,却还是让景云无法抑制的慌乱起来。
“九千岁……”
时鹤书竖起食指,立在唇前。
“不用急着回答。景云,你可以慢慢想。”
“只是,不要想骗我。”
殷红的唇开开合合,时鹤书的声音很轻:“我能看出来,你是不是在欺骗我。”
“不要妄想欺骗我,不要妄想蒙蔽我,也不要想用你的神异手段让我忘却这件事。”
“景云。”时鹤书松开掐着景云的手,缓声道:“你对我很有用,所以我允许你好好想想。”
“想好了,再回答我。”
景云的睫毛颤抖着。
“是。”
“九千岁。”
17. 穿越
那是一个无眠夜,属于景云的无眠夜。
戴着兔子面具的怪人随机出现在不同的府邸,当夜又有几个贪官污吏死在了短刀之下,血溅三尺。
但年岁已高,没有参宴的徐阁老却依旧好好活着。
景云要做的是一把听话的刀,时鹤书并没有允许他杀死徐阁老,那他就不会杀。
至于徐阁老……
时鹤书并没有完全相信景云的话。
毕竟徐阁老徐璜是三朝老臣,现已过耄耋之年,在朝中德高望重。
或许真的有老糊涂的嫌疑,但那是在年轻时会为了名誉手刃亲子的徐阁老。时鹤书并不认为对方会为一个前途尽毁的子侄毁了自己的暮年声名。
此事需要查。
东厂再度忙碌起来,而在元宵节后,结果便被竹青交到了时鹤书手上。
结果与景云所说的一致,的确是徐阁老所为。
但原因……却并不只是为了徐义。
徐阁老给时鹤书下毒的主要原因,是因为徐义之死让他感到了威胁。恰好,他一看不上太后,后宫干权,二看不上时鹤书,宦官干政。
于是,英明一世的徐阁老便想用此招,一石二鸟。
时鹤书垂眼看着桌上的结果,权衡着将人带入东厂狱和直接杀死的利弊。
徐阁老年岁已高,且身体不好。哪怕被抓进东厂狱也不能用刑,用了刑恐怕也审不出什么就死了。
再回想前世徐阁老死后的权利纷争……
眸光微动,时鹤书拿起桌上结果,将其送到了景云手上:“徐阁老,你可以杀了。”
自那日后便在时鹤书身后一直装哑巴的景云愣了愣,又在时鹤书看来前垂首将其接过。
“……谢九千岁。”
当夜,诡谲的兔子面具再次遮住了景云的容貌,利刃在他的指间旋转,刺穿了如苍老树皮般的脖颈。
血液飞溅,景云平静地为徐阁老合上了眼。
“永别了。”
第二日,随着侍女的一声尖叫,徐阁老被刺杀的消息便在京中传的沸沸扬扬。
这桩案子再度被交到了刑部手上,而某些行的不正,坐的不端的京官深感不安。
前些日子死了个邹将军,刚过新年又死了个徐阁老。
刑部那些废物也没查出个所以然,这怕不是针对他们这些高官的行刺?
但无人能告诉他们真相,他们只能无助的加强守卫,期盼下一个被选中的是自己的政敌。
而在徐阁老死后,朝堂也一如时鹤书所想的那般乱了起来。
自古以来,争权夺利者总是不择手段的。
谋害亲朋,互相栽赃,编造谣言等手段花样百出,曾经的好友为了权利反目成仇,与朝堂上互揭老底,互相辱骂,引得太后都休朝了好几日。
但这不妨碍东厂抓人下狱。
“你做的很好。”
时鹤书慢条斯理,而听到他的夸奖,景云垂首遮住自己唇角的笑意:“多谢九千岁。”
屋内渐渐安静下来,唯有暖炉发出细微的声响。
“先退下吧。”
将第三十二本弹劾他的奏章放到一旁,时鹤书似是刚想起来景云还在般开口道。
“……”
“是。”
虽然已经立春,但京城的冰雪仍未消融。
景云唇角的笑已彻底消失,他站在时鹤书的门外,很难形容自己此刻混乱且糟糕的心情。
端着糕点的烛阴在入门前偏头看向他,明明仍是那张一成不变的傩面,景云却莫名在上面看到了幸灾乐祸。
景云:“……”
自那日时鹤书将他的马甲掀掉一半后,时鹤书便将烛阴调回了身边,不再像往常那样事事都用他。
如果景云一直是那个被囚禁在督主府的景云,那他自然可以接受这一切。
但现在的景云是跟在时鹤书身旁已半年的景云,他无法接受时鹤书的冷落,并为此寝食难安。
而更让景云无法接受的,是小人得志的烛阴。
烛阴常常仗着自己是时鹤书亲手养大的这一“非同一般”的关系,在景云面前与时鹤书亲密接触。
或是拥抱,或是抚摸,或是亲手喂给时鹤书糕点,或是错位……
景云闭了闭眼。
比起那几乎从未遮掩过的马甲,果然还是不再能站在时鹤书身边更为难熬。
想起系统的话,景云轻轻抿起了唇。
如果只是不能让时鹤书知道,这个世界是一本书的话……
……
京城的春天总是来的悄无声息。
雨水过后,冰雪消融。不知何时生出的绿芽从荒芜的土壤中钻出,带来新的生机。
鸟雀也再次回到了这片土地,时鹤书打开了桌案前的窗,放下了一个装着米粒的玉碟。
初春的风里依旧带着寒意,时鹤书拢着大氅,看着飞到窗边啄食的鸟雀。
“九千岁若是喜欢,何不养一只。”
景云立在时鹤书的身后,看着他喂这些鸟儿。
“不了。”
时鹤书抬手,用指尖轻轻蹭了蹭鸟儿的头。“自由自在的,不比拘在笼中好吗。”
他说这话时的声音很轻,却还是让景云的指尖轻蜷。
“……是。”
随着饱餐一顿的鸟儿重新飞到竹林中,时鹤书也取下玉碟,关上了窗。
“景云,你去把书房的奏章搬来。”时鹤书坐到位置上,“然后就退下吧。”
……又是这样。
落在身侧的手蜷起又松开,心脏在胸腔内怦怦乱跳着,景云垂首,神色不明。
“九千岁,可否耽误您一些时间。”
静静的屋内,只有轻轻的研磨声。
“……属下已想好了。”
研墨的手一顿,时鹤书抬眼看向他:“想好了?”
“是。”
景云抿了抿唇,声音干涩:“只是,属下所言或有些荒谬……九千岁可愿信?”
荒谬?
时鹤书放下墨条。
在亲身经历一遭重生后,再荒谬的事,他也能信上三分。
且,景云本身与他献出来的那些东西,就已经足够荒谬了。
“你说。”
薄唇紧抿,景云的手死死扣着掌心,他的声音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九千岁可愿信……属下是自百年后穿越而来的人?”
穿越这个说法并未在大宁出现,但时鹤书却巧妙的理解了他的意思。
这的确足够荒谬。
但……也并非不可接受。
指节轻轻摩挲着脸侧,时鹤书端详着景云,若有所思:“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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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说你来自百年后……如何证明。”
这也是困扰景云的问题。
如何证明他说的不是谬论,如何让时鹤书相信他。
指尖掐进了肉里,未过多久,低哑的声音响起:“属下为九千岁献上的宝物,皆来自百年后。且属下虽不能将史书献给九千岁,却可为九千岁简述大宁国史。”
自太史公始,修史便成为了历朝历代的传统。一般都是后朝替前朝修史。
虽然史书的存在,代表着大宁亡国。但——天下哪有不亡之国?
特别是时鹤书已亲眼见证过一次大宁灭亡。
支在桌上的手落下,时鹤书注视着景云:“可以。”
目的达成,景云终于吐出一口气,他看向时鹤书:“九千岁要……先听哪部分。”
窗外鸟鸣清脆,时鹤书垂眼沉吟片刻,轻声开口:“不如,你先讲讲陛下。”
落在身侧的手一僵,景云闭了闭眼:“陛下……”
回忆着书中的只言片语,景云咬咬牙:“庙号为哀,十七岁万箭穿心,亡。”
这段话勾起了时鹤书绝对糟糕的记忆,但他并不是一个会沉溺在过去的人,即已下定决心改变大宁,时鹤书就不会将自己困于前世的死局。
无视眼前国破家亡的幻象,他平静问道:“那本督呢。”
心脏跳动的声音几乎震耳欲聋,景云的手颤了颤。他的声音很低:“九千岁……自然名留青史。”
时鹤书扬眉,景云则紧绷着身体,认真道:“虽无谥号,但九千岁被后朝开国皇帝敬仰,以美名留青史,哪怕到了千百年后也依旧——”
时鹤书:“……”
他开口打断了景云:“停。”
“你说后朝帝王敬仰本督,本督以美名留青史?”
景云低声应下:“是,九千岁。属下所言,皆为真实。”
只是有些春秋笔法罢了。
毕竟后朝的开国皇帝,原作的男主,的确在真相大白发觉自己这么多年恨错人后,表示过对时鹤书的敬佩——虽然敬佩归敬佩,他也没改史书,反而还在时鹤书身上多泼了点脏水。
至于美名留青史……这个确实没做到,但时鹤书的美貌留青史了。
四舍五入,也算美名。
“呵……”
时鹤书轻声:“景云啊景云,你是把本督当傻子了吗?”
景云:“……”
景云难得坚持:“九千岁,万事皆有可能。”
时鹤书低笑了一声。
“皆有可能?”
他起身,缓步走向景云:“本督与陛下是一根绳上的蚂蚱,陛下死于万箭穿心,本督又怎能独善其身,以美名留青史?”
本就不显柔情的桃花眼里带着冷意,时鹤书仰视着景云,却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且被开国之君敬仰……你即言陛下死状惨烈,那必是亡国之君。陛下若是亡国之君,本督便是奸宦。”
“你觉得,哪位开国之君会敬仰一个奸宦,佞臣?”
“不是的!”
听到时鹤书这样说自己,景云只觉得心痛到无法呼吸:“九千岁不是奸宦,九千岁也不是佞臣。”
“在我们的史书上,九千岁是挽大厦将倾的能臣。”
他抬手,轻轻扯住时鹤书的袖摆:“九千岁,您很好。”
18. 奸宦
景云的话音落下后,屋内好一会都没有声音。
静谧之中,他的心跳如鼓。
乱极了。
景云知道,说多错多。景云更知道,在时鹤书面前隐瞒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可他就是不想告诉时鹤书那个糟糕的,烂透的,本就不该属于他家九千岁的未来。
什么病逝,什么功绩尽毁,什么刨坟鞭尸,什么被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都不该属于他的九千岁!更不该出现在他口中,污了九千岁的耳朵。
哪怕九千岁不信他,哪怕九千岁将他送入东厂狱或直接杀死,景云都拒绝将这些说出口。
但时鹤书并没有追问那些,他只是垂眼注视景云片刻,忽然开口:“你说,本督挽大厦之将倾?”
景云回过神来,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低声补充道:“险些。”
时鹤书:“……”
他闭了闭眼:“……罢了。”
时鹤书不欲再与景云讨论这些,他直接道:“本督信你,你不必再说了。”
这句话如天籁入耳,自己都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的景云愣怔的注视着时鹤书,一袭绛紫衣袍的人却欲转身离去。
只是袖子依旧被景云死死拽在手中,景云力气大,时鹤书一时竟迈不动步子。
“……”时鹤书叹了口气:“松手。”
景云的目光从时鹤书纤细的脖颈划到自己手上,他忙松开了手:“抱歉九千岁,属下不是……”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而时鹤书坐回了位子上,闭目养神。没有再理会景云。
景云的话,时鹤书自然不会全信。除去穿越的部分,他凭借前世的记忆估算了一下,约莫有三分真,七分假。
而那三分真全都真在小皇帝身上,七分假又几乎全都假在他身上。
景云不想告诉他属于他的真实评价,为什么。
难道是他的评价太过难听,所以景云不想说?
揉着额角的手渐渐摸到了眉骨上,时鹤书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对自己成为大奸宦是有心理准备的。
毕竟前世在他病逝后,所有与他交好的官员都被清算,东厂更是被大放血从头到脚换了批人。
而他也渐渐成为了青云路的投名状,当时京中有传言,只要你骂时鹤书,你就有可能被贵人老爷看上。
正因如此,许多文人都不去写文章,而是争先恐后的骂他。
文人的笔就是刀子,后世修史必要收集民间信息。他的风评烂到了那个地步,不成为大奸宦都对不起那成千上万篇文章。
更何况,那些在乱世四处逃窜的京官每到一个地方,就会宣扬他时鹤书是乱世的罪魁祸首,引得他被千万人唾骂。
思至此处,时鹤书忽然有些疲惫了。
他睁开眼,注视着空空如也的桌案,眼睫轻颤。
时鹤书轻声道:“去把奏章搬来吧。”
依旧立在一旁的景云听到这话,立即颔首应道:“是。”
他的动作很快,如小山般的奏章很快落到了卧房的桌案上,依旧在研墨的时鹤书放下赤红的墨条,将其推到了景云面前。
“给本督研墨。”
景云微微睁大了眼。
九千岁要他给……研墨!
手狠狠掐了下身体,已经被时鹤书冷落许久的景云在确认是真的不是梦后,唇角不受控制的扬起。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桌案旁,喜气洋洋地应了一声:“是!九千岁。”
忙碌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一轮弯月渐渐从云雾间显露真身。
朱笔落到笔架上,已经批了一天奏章的时鹤书揉了揉眉心:“时辰不早了,你退下吧。”
但景云不想离开。
他想留在时鹤书身边,哪怕只是多一分一秒,他都想留在时鹤书身边。
因此,一直立在时鹤书身旁,为他端茶倒水披衣服的景云抿起了唇:“九千岁,属下可否……服侍您休息?”
时鹤书没有拒绝。
赤红色的革带被卸下,那双杀人的手此时细致地为时鹤书解着衣袍。而随着一件件衣袍落下,景云也垂下眼,不再注视时鹤书的身体。
在换上寝衣后,时鹤书坐到了铜镜前。
并不清晰的铜镜映照着苍白的美人面,景云替时鹤书卸下发冠与网巾,如瀑般的长发更凭空为时鹤书添了几分鬼气。
肤若凝脂已不能形容此时的时鹤书,在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那双弯眉如炭笔临摹过般。微微下垂的睫毛遮住了些许瞳孔,投下的阴影更是无端让人感觉他的眼眸极黑。唯有那张淡粉色的薄唇与鬼气无甚关系,只是色泽实在诱人,倒让人想起志怪中的魅妖,勾的人想一亲芳泽。
纤长的手划过鬓角,时鹤书将垂落的长发送至耳后。
他的头发很黑,在烛火照耀下带着独特的光泽,像是波光粼粼的墨色绸缎。
那双常拿着银刀的手拿起银梳,景云为时鹤书细致地梳理起长发。
屋内昏暗,白烛摇曳,铜镜前的冷美人面无表情。
这本该是鬼片要素,但景云看着时鹤书精致的面庞,只觉得心里都在冒幸福泡泡。
他留下来了!他为九千岁梳头发了!他和九千岁的关系更进一步了!而且九千岁还原谅他了!
他现在是不是九千岁最信赖、最体贴的下属!是不是超过了烛阴那个阴湿男和竹青那个笑面虎!
是!不!是!
景云幸福的嘴角疯狂上扬,而时鹤书注视着铜镜中的自己,默默思考着该如何应对明日早朝的弹劾。
他近日一份弹劾他的奏章都没批,全都打了回去。那些人便在早朝上直接骂他,说他以权谋私,应该被剥夺掌印的身份。
时鹤书有时候真的很好奇,那些人怎么敢说出太后都说不出来的话的。
剥夺他的掌印身份?
呵。
银梳被放回了台面上,时鹤书将手落到景云的掌心,借力站起了身。
怎么不去做梦。
……
大宁的早朝一向混乱。
云游天外的陛下,乐于搅浑水的太后,与武德充沛的文臣武将。
如时鹤书所料,在宣布早朝开始后,便有人开始弹劾他。
“臣要参时掌印以权谋私!竟将臣弹劾他的奏章尽数退回!”
这是刘献忠。
他引经据典,骂的激情四射,唾沫横飞。
“……如此奸宦在朝!我大宁三百年社稷江山要完啊!”
一如既往地升华主题,一如既往地作势要撞柱后,刘献忠又一如既往地被拦下。
时鹤书唇角笑容不变,甚至在坐到地上的刘献忠看来时,还向他微微颔首示意。
刘献忠:“……”
刘献忠褪靴欲砸时鹤书,却再次被拦下。
“刘尚书刘尚书,不至于不至于。”
劝架间,江秋悯的拐杖和季长明的拳头又暗戳戳关照了一下刘献忠,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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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献忠死死抓着谢无忧:“谢无忧!你打我?!”
谢无忧无辜眨眼:“啊?”
在众人的注视下,谢无忧露出一个笑,对着刘献忠的屁股来了一脚:“你错啦,这下才是我打的!”
被踹了一脚的刘献忠怒而起身:“谢无忧你在张狂什么!你们锦衣卫就是时鹤书的狗!”
时鹤书:“……”
谢无忧笑嘻嘻:“比不上你,给太后做狗!”
太后:“……”
眼见朝堂上又要乱作一团,太后立刻抄起手边东西摔了下去:“住口!你们这样成何体统!”
文斗已经限制不了大宁的文官武将了,他们早已发展成了武斗。
特别是近几日,他们动不动就在朝堂上打作一团,简直是把合墓相处体现的淋漓尽致。
看着将地上砸出个小坑的砚台,已经开始撸袖子的百官渐渐散去,老老实实地站回了原位。
已经被这群人同样的弹劾内容烦了好几日的太后闭了闭眼,难得公正的看向时鹤书。
“时掌印有何想说。”
时鹤书款款上前一步:“回太后,臣看了近日所有弹劾臣的奏章,无一例外全都是在参臣于宫宴当日早退。”
“最初弹劾臣早退的奏章臣早已批阅,也已自罚俸禄,虚心接受。只是此事早已过去了一月余,臣实在是无法理解……”
时鹤书抬起头,掷地有声:“无法理解究竟是那些官员,心中全无家国大事,只顾弹劾一月前已有结果的事情!”
最爱弹劾时鹤书的刘献忠:“……”
他颤颤巍巍地指着时鹤书,连胡子都在颤抖,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我辈为了除此恶习,兢兢业业地写奏章,时掌印便是如此,如此——”
时鹤书看向刘献忠,故作惊讶道:“刘尚书,居然是您吗?礼部竟是全然不忙吗?您竟全无要事要禀报陛下吗?”
刘献忠捂着心口:“你你你你你——”
眼见刘献忠气的要仰倒过去,礼部侍郎忙上前扶住了他,低声说些什么为其顺气。
刘献忠站稳了,刘献忠气顺了,刘献忠又行了。
刘献忠恶狠狠甩了时鹤书个眼刀,再度上前一步:“太后!臣要参刑部尚书江秋悯!”
江秋悯:“……?”
他看向刘献忠,而刘献忠语气铿锵:“先有邹将军被刺案全无结果,后有徐阁老被杀案雷声大雨点小!臣实在怀疑刑部与刑部尚书是否尽到了职责所在!”
太后:“……江尚书有何想说?”
江秋悯神色不变,他微微颔首道:“回太后,刑部不是神部。这两案的刺客皆未留下任何有用线索,刑部也不能随意抓人入狱。”
“其次……”
他微微眯起眼,“若是刘尚书怀疑臣是否尽到了职责所在,大可去大狱中看看。或是,亲自去体验一番?”
说罢,他便对着刘献忠露出一个诡异的笑。
怪异的笑容令刘献忠背后一凉,他再度看向时鹤书,却见时鹤书垂着眼,似乎正在想些什么。
而察觉到他看来,纤长的睫毛如蝶翼般颤动,时鹤书也看向了他。
那双烟灰色的眸子里带着冷意,配上那张苍白如雪的面庞,更是让刘献忠不住的后退一步。
“臣……”
再度听到刘献忠开口,早已心累的太后忙打断道。
“好了。”
她深吸一口气:“吾乏了,诸卿,退朝吧。”
19.犬吠
早朝结束了,但早朝上的纷争并没有结束。
宫道上,刘献忠大摇大摆的走到时鹤书面前,含沙射影道。
“我等忠臣不屑于什么奸宦、佞臣为伍!”
一句话出来,围在时鹤书周围的人脸上笑意都淡了。
时鹤书直视着刘献忠,语气轻柔:“刘尚书,切勿要得意忘形,本督一直盯着您呢。”
骤然听到这样直接的话,刘献忠愣了愣,随即如暴躁的公鸡般炸了毛:“时鹤书,你威胁我?!”
时鹤书垂下眼,捂着心口,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刘尚书莫要吵闹……本督身子弱,被吓到了可不好。”
说着,他又轻轻咳了两声:“何况,就算威胁了,你又能如何呢?”
刘献忠脸色铁青,气到胡子都竖起来了。他指着时鹤书,颤颤巍巍半天都没说出个所以然。
因为他真的不能耐时鹤书如何。
时鹤书用帕子掩唇,遮住自己的笑意,如纯良小白花般绕过了刘献忠。
而在与刘献忠擦肩而过时,他还不忘慢悠悠地点火。
“刘尚书,您别恼啊。若是气出病来提前见阎王,可就等不到本督送您走了。”
刘献忠暴怒:“时鹤书——”
时鹤书没再理他,任由刘献忠又气又急又恼,恨不得将他扒皮抽筋。
“如此奸宦!如此荒唐!威胁忠良!”
趁着时鹤书还没走远,刘献忠破口大骂:“苍天有眼,何不让人替天行道,除此贼人!好还我大宁满朝清明,如顺天之盛世!”
时鹤书收起帕子,面无表情的将手落到小太监掌心。
“犬吠。”
刘献忠这次是是真的怒极,也是真的动了杀心。他知道自己的手脚不干净,这些年没少仗着官位捞好处行恶事,根本经不起查。时鹤书要是真想除他,几乎不用费什么力气。
但时鹤书才不会在意刘献忠的冲天杀意——想杀他的人多了,刘献忠还要排队呢。
时鹤书心如止水,平静的出了宫门,与同伴道别。
“真的不需要我打他一顿吗?”
谢无忧有些不甘心。
刘献忠那老匹夫,从几十年前就爱弹劾这弹劾那,嘴就没有一天闲着,谢无忧早看他不顺眼了。
时鹤书将凑到身前的谢无忧推远:“不必,他得意不了多久了。”
谢无忧顿了顿,随即大喜:“你终于也受不了他了?”
时鹤书按了按额角:“他太聒噪了。本督实在受不住每日都来这么一遭。”
谢无忧面露心疼:“哎呦……可怜的小鹤书,来,哥哥抱抱。”
时鹤书动作一顿。
“你也太聒噪了。”他冷冷看向谢无忧:“管好你的嘴,谢无忧。”
谢无忧眨了眨眼,再度开始悲伤的抹眼泪:“好吧,好吧。哥哥的好妹妹终究长大了,不愿意认哥哥了,哥哥都明白,明白。”
时鹤书:“……”
他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阴森森的笑:“滚。”
……
对于东厂来说,除掉一个人需要几步。
答:三步。
第一步,收集证据。
第二步,上门抓人。
第三步,送入狱中。
在景云的观察下,东厂并不如传说的那般可怕。恰恰相反,他们每一步都按部就班,就像把大象送入冰箱一样按部就班。
在这个世界的东厂狱中,没有传说中的罗织罪名,没有传说中的栽赃陷害,更没有传说中的残害忠良——当然,景云认为这个朝堂上其实也没几个忠良。
各有各的神经。
总之,虽然狱中确实很阴森,但东厂狱也算大宁难得的公允之地。
景云将自己的感慨和时鹤书说了,时鹤书平静地看他一眼。
“若我说,东厂最初确实如你想的那般呢。”
东厂狱在最初,的确是一个染满血腥,栽赃陷害,残害忠良的人间地狱。
毕竟它存在的意义就是帝王的刀,帝王要他们杀谁,无论是否为忠臣良臣,他们都要杀。
但时鹤书才不会管小皇帝和先帝的想法。
在东厂落到时鹤书手上后,他便把整个东厂来了个大改造,先帝也乐于促成这一切,逢人就夸时鹤书有本事,是他亲手养大的能臣——虽然在他的能臣死后,东厂又被改了回去。
听到这话,景云愣了愣,又不自觉笑了起来。
“九千岁,既然如此,那便是您创造了现在的东厂。您真的很好。”
自那日过后,景云总喜欢和时鹤书说他很好。
虽然并不算喜爱自己,但时鹤书并不是一个会因为夸赞而不自在的人。恰恰相反,他格外平静的回道:“多谢。”
不过时鹤书并不觉得自己很好,但他也知道他还不错。
例如比起刘献忠,他就很不错。
说起刘献忠……
时鹤书放下朱笔,拿起一旁被他分出来的弹劾奏章。
自从时鹤书在早朝发作后,锲而不舍弹劾他的人便少了许多,但这并不包括刘献忠。
刘献忠从年轻时就爱煽风点火,几乎每天都要弹劾人,满朝堂就没几个逃过他的魔爪。时鹤书常觉得他不该做礼部尚书,而该去都察院。但奈何先帝就喜欢刘献忠那副直言不讳的模样,因此得罪人颇多的他才能一路高升。
时鹤书说实话,若是这样好用的一个猎犬在自己阵营,自己也会喜欢。
但谁让刘献忠是太后的狗,还专盯着他一人咬。
奏章上都有标注官员姓名,时鹤书默默将刘献忠的分出来。
嗯,总共十八本弹劾奏章,刘献忠一人占了十本。
且自从知道他都会看后,刘献忠骂的明显脏了许多。
时鹤书有时候都好奇,他哪里来的毅力。
将刘献忠那十本再次翻阅一遍后,时鹤书冷笑一声。
老匹夫,看来是真活够了。
时鹤书将奏章甩到一旁,难得起身离开了桌案:“去东厂。”
京城,东厂。
这是景云第一次光明正大的陪着时鹤书走入东厂。这次,他不再是东厂狱的囚犯,而是时鹤书的下属。
在入门前,时鹤书取下他腰间的兔子面具,扣到了他脸上。
“戴着。”
玉白的手指擦过下巴,景云闷闷应了一声,耳根浮上薄红。
东厂的布局确实很阴森。
大块的黑色石砖砌成了内里装潢,昏黄的烛火摇曳,来来往往的太监身着同一制服,无一不板着张脸。
“督主。”
有太监向时鹤书问好,时鹤书微微颔首,继续带着景云在昏暗的东厂中左拐右拐,最后拐到了一扇门前。
他抬手轻叩了三下门,不多时,清润的声音便响起。
“督主,您怎么来了。”
一袭青衣的高大男子轻轻握住时鹤书的手,迎着他入了门。但见到景云,他又有些为难:“督主,这……”
藏在宽袍大袖中的有力手臂将景云拦在门外,拒绝在时鹤书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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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主动起冲突的景云眯起眼睛看着竹青,竹青却毫不在意那落在身上的视线,专注的注视着时鹤书。
时鹤书垂眼,扫过桌上尚未订装成册的档案:“竹青,他也是我的下属。”
竹青笑容不变:“是。”
他收回手,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似乎方才强行把景云拦在门外的人不是他。
“请进吧。”
景云也不理他,大步迈进了屋内。
时鹤书带他来的是东厂档案室。
通天的高柜里塞满了新旧不一的册子,极为震撼。这里聚集了不少百官阴私,有些或许连那些官员自己都不记得了。
人无完人,东厂也不是发现一个官员有问题就直接下狱的。他们只会一笔笔的记下,待犯下大罪或时机成熟再将人剥了官身,送入狱中。
“督主要寻谁的。”
无视景云,竹青跟在时鹤书身边,温声问道。
时鹤书注视着按职位分布的档案,在其中搜寻着自己想要的名字:“刘献忠。”
听到这个名字,竹青不加思考,便轻轻拉住了时鹤书的手。
“督主,请随属下来。”
在景云阴森森的目光下,竹青牵着时鹤书,一路走到了墙边。
而竹青刚松开时鹤书的手,景云便主动拉住了时鹤书。
时鹤书:“?”
时鹤书看了景云一眼,景云不自觉紧了紧握着时鹤书的手。
“……”时鹤书看了看被握住的手:“何事?”
景云的声音有些闷:“无事,只是想和督主牵手。”
时鹤书:“……”
为什么要牵手。
时鹤书不理解,并稍稍用力,挣开了景云不知为何而握住他的手。
似乎是听到了他们二人的低声谈话,竹青漫不经意地看了景云一眼,又风度翩翩的搬来那把巨大的通天梯,对着时鹤书笑的温文尔雅:“督主,可能有些多,可否劳烦景云小兄弟搭把手。”
时鹤书没有拒绝,甚至主动道:“若是很多的话,本督也可以拿一些。”
竹青笑着拒绝了:“属下怎么舍得。”
说着,看上去只比时鹤书强壮一点,依旧属于弱不禁风范畴的竹青气拔山兮力盖世,直接搬下来了约莫有半米厚的档案,移交到了景云手上。
“哎呀。”他似是刚察觉到自己拿的太多,“景云小兄弟不会拿不下吧。”
景云:“……”
景云面无表情,语气却比竹青还要温和几分:“怎么会呢,竹青大人莫要看不起小人啊。”
说着,他直接单手接过竹青手中的档案,将其稳稳的放到了桌上。
莫名觉得气氛不太对的时鹤书:“……”
他沉吟片刻,看了看依旧笑着的竹青,和疑似笑着的景云。
嗯,似乎是错觉。
那半米高的档案并不是全部,但落在桌上,几乎与时鹤书齐眉。
时鹤书抬手取下一本翻看,不去看一旁两人怪声怪气的针锋相对。
不多时,另一堆半米高的档案落下,竹青下了梯子,继续维持着温文尔雅的模样站在时鹤书身侧。
“督主,刘尚书近年格外猖狂,因此记录也比较多。”
他俯身欲凑到时鹤书耳边,却被景云用剑鞘挡开。
竹青:“……”
竹青默默记下这笔,继续道:“不若属下将大罪整理成册,交给督主?”
时鹤书看着那两大座档案山也有些无言以对,他轻轻颔首:“如此也好。”
20.善人
订装成册的大罪很快交到了时鹤书手上。那厚厚一本册子,时鹤书越看脸色越阴沉。
刘献忠……
时鹤书将册子丢到一旁,闭目平复呼吸。
刘献忠是同岳年间的榜眼,早早便在京中做了官,且官途坦荡。
在遇到时鹤书前,他的人生几乎可以说是顺风顺水,没有任何灾难。
正因如此,才让他成为了别人的灾难。
为良田逼杀农户,为美妾害人父母,为富贵考生大开后门,纵容父亲在老家强占土地,肆意虐杀侍女小厮,私吞宫宴大典与祭天祭祖的经费……
桩桩件件,都够他下狱一万次了。
前世,时鹤书并未详细了解刘献忠的罪证,便借着他纵容科举舞弊将他下狱。今生看了这些腌臜东西,时鹤书只觉得自己先前与他发生的争执都不值当。
这种人就该直接被抄家送入东厂狱,以正刑名。
而颇为荒唐的是,也是这样的人,却每年都会为京郊寺庙捐钱,是京中贵族圈内著名的善人香客。
善人?
呵。
既然他要做善人,那他就成全他。
时鹤书睁开眼:“传竹青来。”
……
刘献忠近日很倒霉。
先是他家祖宅出了问题,接着不知是谁说他私吞公款中饱私囊,后市中又多了许多关于他真真假假的传言,皆是滔天大罪,连他的好友周巩都上门质问他传言真假。
“周兄,那些自然是假的。”
刘献忠拉着周巩坐下,为他倾了杯茶:“周兄,你是知道我的,我刘献忠怎么会做那种丧尽天良的事呢?”
说罢,他又传来侍从,来为周巩上喜爱的糕点。
一盘云片糕摆在了桌上,周巩拿起一块,送入口中。
再配上暖呼呼的茶,周巩只觉得心中薄怒都散了几分。
“你当真没有做过?”
周巩再次问道,刘献忠忙举手发誓:“若我做过,必被时鹤书那厮抓入东厂狱,不得好死!”
听到此话,周巩忙按下刘献忠的手:“行了行了,忽的发此毒誓作甚,我信你便是了。”
周巩的性情较为古板,却格外重情义。他与刘献忠是多年好友,也是因为这份友情,他才投靠了太后。
因此,在听到刘献忠说出那话后,他几乎是在瞬间信了自己的好友。
偌大的会客厅内,气氛再次变得融洽起来,似乎先前的猜忌从未存在过一般。
京城,督主府。
“消息放出去了?”
玉印碾上红泥,时鹤书为批阅好的奏章盖上红印。
景云立在他身侧,看着苍白的手指因用力而泛上微微的红,如晶莹剔透的石榴籽一般,格外秀色可餐。
恰好,玉印还是青玉,色彩的极致碰撞让景云的手蜷了蜷。
“督主,已放出去了。”
竹青的声音响起,景云忙止住了脑中的联想。
一个鲜红的痕迹落在了赤字下,时鹤书取下印章,提笔又补了几个字。
“刘献忠那边什么反应。”
这个问题也不需要景云回答,于是他继续安安静静地欣赏写字的时鹤书。
时鹤书的字是大学士亲口夸过极好的,劲如松,挺如竹,别有一番风骨与意境。但景云没受过传统的书法教育,他只能给出两个字:好看。
字好看,人也好看。
唯有旁人说话的声音有些碍事。
“刘府内的人说,刘尚书并无什么反应,似不欲出面。但周尚书去寻了刘尚书,二人依旧……相谈甚欢。”
朱笔落到笔架上,时鹤书合上奏章。
“是吗?”
他语气淡淡:“既然他不想出面,那就让他也不能再出面好了。”
“竹青。”时鹤书抬眼,凌厉的桃花眸里尽是杀意:“继续放消息,最好搅得满城风雨,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的刘尚书是如何的……”
“大善人。”
……
“哎,你们听说了吗?那给灵仪寺捐款千万两的大官人刘老爷啊,其实……”
“不止不止,我还听说呢,他还……”
大宁民风开放,民议官并不少见,除非是像时鹤书这样过于臭名昭著恶名远扬的官员,一般都是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因此,在无形大手的推动下,刘献忠做的恶事很快就传的满京皆知。
刘献忠怒的在府里掀了好几张桌子,连一向捧在心尖尖上宠的大儿子和小儿子也遭了殃。
“若是已传的满城风雨,刘献忠必然坐不住。”
时鹤书转着茶杯,漫不经心道:“到了那个地步,他必会跳出来,为这场流言浇一桶油。”
刘献忠决定要澄清。
他买了几个秀才为他写稿,又买了几个说书人去宣扬他的英明神武,忠君爱国。
只是他奸人贼子的身份已早与名字牢牢捆在一起,别人一听是礼部尚书刘献忠,便会如条件反射般说出他的传言。
澄清全无效果,甚至因为他又跳出来提这件事,他的流言又被翻炒一番。
这下,就连朝堂上都有了他的传闻。
左右都御史亲自出来弹劾他,一说他为臣无德,二说他做尽恶事,三说他传言满京飞,得万民嘲讽,如何配登天子宝殿。
刘献忠羞恼至极,直接就在朝堂上与都御史打了起来。
“好了!”
砚台重重落下,太后怒喝:“你们要打就脱了这身衣服再打!身着官袍却行地痞流氓之事,你们有何颜面面对陛下与本宫!”
除了要压人的时候,太后很少用本宫这个自称。
只可惜,这次并没有镇住杀红了眼的两拨人。
太后见情况不对,忙指挥小太监去拉架。不多时,战成一团的礼部与都察院皆散去,整理自己的官袍官帽。
唯有被打的最惨的左都御史涕泪横流:“太后!您要为臣做主啊!”
左都御史坐地哀嚎:“臣兢兢业业,为国为民,一生从未做过任何逾矩之事。今日只因弹劾刘尚书,便被如此,如此!”
他站起身,怒而冲向大柱:“受此等羞辱,我也不必活了——不要拦我!!!”
刘献忠人都麻了。
他看着左都御史被拦下安抚,看着众人暗暗投来的谴责视线,又看看自己手上被左都御史咬出来的伤,只觉得人生无望。
明明以前撞柱被拦下安抚的是他时,那些人也没有凶恶的看向时鹤书。怎得今日成了他,这群人便虎视眈眈,一副不扒了他皮不罢休的模样。
刘献忠这样想着,不禁看向了时鹤书。
时鹤书没有参与他们的群殴,在他们靴子官帽满天飞的时候,时鹤书从容的退出了战局,没有受到半分波及。
此时的他一袭赤红蟒袍,头戴三山帽,一双凌厉妖艳的眼只注视着高台龙椅上的小皇帝,目不斜视。
时鹤书不仅对他们的纷争视而不见,置身事外,表情也没有任何不对。
但刘献忠就是硬生生从那张冷艳的脸上看出了几分讥讽。
时鹤书……
刘献忠咬紧后槽牙,准备祸水东引。
但他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到太后各打五十大板:“你们每日都在朝堂上吵,有完没完了?不过是市井流言,清者自清,刘尚书你何必放心上。还有你们都察院,仅是传闻也要弹劾!若为此冤枉了刘尚书可如何是好。”
都察院没有辩解,刘献忠却是有苦难言。
他本就不清白,如何能清者自清。
刘献忠的脸色越来越精彩,最后直接在太后宣布退朝后跑了出去。
“真可惜啊。”
注视着那远去的背影,时鹤书轻声道。
监视百官、民众言论,是东厂职责所在。
时鹤书借着这场风波,查封了不少如地头蛇般的茶馆,却半点没影响民众讨论刘献忠的热情。
他们越讨论越愤怒,民意渐渐沸腾起来,就在群情激奋,要求刘献忠还百姓一个公道时,东厂叩响了刘府的大门。
“开门,东厂!”
刘献忠被抄家了。
这个消息引得满朝哗然,周巩更是直接找上了门。
“督公!您为何——”
周巩一脸痛心疾首,时鹤书看都没看他一眼,“周尚书,有事吗?”
周巩呼吸一滞:“督公!”
他愤愤注视着时鹤书:“我替献忠向督公赔不是,可他究竟哪里得罪了督公,竟直接被抄家下狱!”
“东厂便是如此的吗?!督公心里可还有王法吗?!”
茶杯重重落下,时鹤书终于看向了周巩。
“哦?”时鹤书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那周尚书觉得,东厂该怎么样,王法又是如何?”
会客厅内没有第三人,紧闭的大门隔绝了满园春色。
周巩气的身子都在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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抖,他站起身,怒道:“东厂怎能冤枉良臣,督公又怎能越过陛下与太后去随意抓人!”
“良臣?”眸色渐深,时鹤书敛了笑意:“周尚书口中的良臣,在本督这里,却是一个贪财好色中饱私囊为利欺民仗势欺人的狼心狗行之辈。”
“至于陛下与太后……”时鹤书慢条斯理:“陛下尚没有参政的能力,太后终究不是陛下,而本督是先帝亲封顾命辅政之臣,有先斩后奏之权。”
“本督有何不可,将一个欺上瞒下搜刮民脂民膏者送入狱中?”
周巩愣住了。
瞳孔在眼眶中颤动着,周巩不可置信的看着时鹤书:“什么……”
他的双唇嗫嚅着,声音干涩低哑,似是无法接受现实般逼问着时鹤书:“献忠怎么会是——督公有何证据!”
时鹤书有些烦了。
他平静地看着周巩:“要证据,本督可以给你。只是周尚书,莫要再纠缠本督。”
“本督很忙,没时间与您谈论一个罪臣。”
时鹤书确实信守承诺,将刘献忠的罪证都送了周巩一份,并告诉他若不信可自行去查。
周巩不信,周巩去查了。
周巩崩溃了。
他无法接受自己多年来唯一的至交好友是那种人,近乎道心崩塌的崩溃令周巩整个人饱受折磨。他连着几日都没有好好休息,勉强入睡的梦境中也都是他好友残忍的阴暗面。
周巩真的崩溃了。
他向时鹤书说了对不起。
“抱歉督公……是我误会您了。”
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周巩的语气虚浮。
时鹤书注视他半晌,轻轻摇头:“无事。”
他不在意。
周巩勉强牵了牵嘴角,“不知督公……可否让我去再见一下献忠。”
时鹤书顿了顿,他不太理解周巩的思维,却终究没拒绝:“可以。”
京城,东厂。
在约好的那日,周巩打理了胡子,换上了一袭新衣,带着刘献忠最喜欢的吃食,早早便候在了东厂外。
时鹤书搭着景云的掌心下了马车,没有和周巩虚伪的寒暄些什么,便直接带着人进去了。
东厂狱的阴森,恐也只有诏狱能与之相比。
瘦骨嶙峋的罪犯,各式恐怖阴森的刑具,与此起彼伏的哀嚎呻吟。
周巩深吸一口气,努力目不斜视,跟着时鹤书走到了刘献忠的牢房外。
那是一间极小的牢房,曾经光鲜亮丽的尚书大人,现在所有的吃喝拉撒都只能在这小小的牢房内进行。
不过短短几日,刘献忠便变得蓬头垢面,不复曾经模样。
他的身上布满了鞭痕,血迹染红了白色的囚衣。见有人来,脏污凌乱的发丝下那双已有些浑浊的眼缓缓聚焦。
他看清了周巩。
正在落泪的周巩。
刘献忠当即尖叫一声,捂住脸,躲避着周巩的视线。
周巩见状有些慌乱,他擦掉脸上的泪水,努力平复语气:“献忠,刘兄,我来看你了。”
刘献忠捂着脸,颤颤巍巍地重复一句话:“我不是刘献忠……”
任何人从云端跌入泥潭都会有极强的抗拒心理,刘献忠也是如此。
他已经快疯了。
周巩有些无措的看向时鹤书,而时鹤书静静欣赏着绝望的刘献忠,不发一言。
“……献忠兄。”
周巩深吸一口气,将手上的食盒轻轻放到地上打开:“这是你爱吃的烧鸭和花饼,我都为你带来了,你若想吃便吃,不想吃便……”
大颗大颗的泪滚落,周巩将碟子顺着早已被打开的小门送入牢中,狠狠擦了下眼泪。
“就此别过,献忠兄。”
周巩起身,声音低哑:“以后,我大概没机会再来看你了。”
“你多多保重。”
……
周巩离京了。
刘献忠的事对他的刺激太大,自那日从东厂狱离开后,周巩便递上了辞官的帖子。
太后怒极,死活不同意他辞官。
周巩无法,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离京做官。
他说,要么让他死,要么他离京。
太后拗不过他,只得将他放离了京城,派到江南做官。
自此,太后手上的两位尚书皆折在了这个春日。
一颗黑子落下,时鹤书满意的看着棋局。
“一箭双雕。”
21.谋反
自周巩离京后,太后一连休朝了好几日。
她的左膀右臂都被时鹤书砍断,一时元气大伤,也没心情去应付朝堂。
这却给了时鹤书可乘之机。
他任命了新任礼部与工部尚书。虽都不算彻底是他的人,但能力都很不错,且与太后不睦。
时鹤书对他们很满意。
而接下来,就是……
“厂公。”
会客厅内,无视冒着丝丝缕缕杀意的景云,谢无忧一如既往地勾了勾时鹤书下巴,又心满意足的被时鹤书打开。
“今日唤我来有何事啊?”
时鹤书正襟危坐,并难得倾了杯茶给谢无忧。
“妖书案。”他开门见山:“可说了吗?”
听到妖书案,不知想起什么,谢无忧脸上的笑意淡去些许。
但很快,他又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将头摇成拨浪鼓:“不可说,不可说。”
时鹤书静静注视着他,谢无忧也看着他的脸,忽然欺身上前。
“但若是厂公猜到了……就可说了。”
近在咫尺的脸上带着熟悉的笑意,时鹤书面不改色,只是身体很诚实的向后仰去:“仙翰,屈而还舒。”
微微下垂的睫毛轻轻颤动,在杀气四溢的景云将剑架到谢无忧脖子上前,时鹤书轻声道:“是平阳谢氏。”
平阳谢氏,太后谢书蕴的母族,也是平阳的地方大族,先祖曾有从龙之功。
谢无忧眨了眨眼,忽的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猜对啦!厂公,来,抱一下!”
说着,他就向时鹤书伸出手臂,欲要扑到时鹤书身上,却被猛的拽倒。
“指挥使……”
景云一手提剑,一手揪着谢无忧。他笑的温和,只是说出的话与客气都不沾边:“冒犯了,但在下的剑不长眼,指挥使若是再越界冒犯九千岁……在下不介意与指挥使切磋一番。”
骤然听到这话,谢无忧顿了顿。挑衅的话刚要说出口,他便听到时鹤书轻咳了一声。
谢无忧:“……”
谢无忧叹了口气:“好吧,好吧。你就仗着你有一个好主人。”
时鹤书端着茶杯,轻抿一口:“我说过,他不是我的狗。”
“是吗?那好吧。”谢无忧扬了扬眉,直接掉转话题:“平阳谢氏,厂公了解吗?”
“自然。”时鹤书轻垂下眼:“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谢无忧又笑了起来:“不愧是厂公呢。”
时鹤书微微颔首:“多谢。”
这句古波无澜的道谢不知戳中了谢无忧什么奇怪的笑点,他默了半晌,忽然开始哈哈大笑起来,笑到眼泪都流出来。
等他笑够了,便擦去眼泪,支着下巴,认真的注视着时鹤书。
谢无忧声音很轻:“那,厂公知道平阳谢氏,意图谋反吗?”
知道。
前世的建元三年,锦衣卫指挥使谢无忧曝出太后母族平阳谢氏谋划妖书案,不仅在京中妖言惑众,且私藏黄袍,囚禁锦衣卫,意图谋反。
平阳谢氏虽是地方大族,但终究大不过皇权。这桩桩罪名,无论是妖言惑众还是意图谋反,都够平阳谢氏被满门抄斩。
而在消息传出后,太后当即决定断臂求生,抛弃母族保自己。
不出意料,不到一个月远在平阳的谢氏便被抄家,该斩的斩,该流放的流放。
太后确实保住了自己,可惜只是暂时的。
前世的时鹤书借着平阳谢氏谋逆的风头未过釜底抽薪,直接让太后在群臣激愤下退居二线,“潜心礼佛”。
但这些,都是前世的事了。
今生,为了更准确的了解到情况,时鹤书配合的蹙起眉,抬起眼:“谋反?”
谢无忧脸上的笑意不知何时尽数消失,他依旧牵着唇角,却看起来不像在笑。
“是啊。”谢无忧的声音幽幽:“私藏黄袍,占地为王,意图谋反。”
“厂公,惊喜吗?”
谢无忧摊开手,似是很无所谓:“本使还被他们囚禁了三个月呢。”
时鹤书的眉蹙的更紧了:“那你的下属们呢。”
谢无忧扯了扯唇角:“大部分死了,小部分和我一起被关起来了,现在还在被关着呢。”
时鹤书不说话了。
他与谢无忧一同长大,自然看得出此时谢无忧心情很糟。
锦衣卫的实力自然不差,但那是在他们的老本营京城。常言道强龙难压地头蛇,锦衣卫在平阳,自然被平阳谢氏这条地头蛇压的死死的。
“本使刚带人秘密进入平阳,当地的县令就给谢氏传了消息……真是。”
谢无忧嗤笑一声,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压了压心头火气。
身为富贵人家出来的锦衣卫指挥使,他这辈子都没那么狼狈过。
真是耻辱。
时鹤书垂着眼,又给谢无忧杯里添了些茶:“辛苦了。”
谢无忧当即做出感动模样,嘴上仍不忘花花:“所以厂公是要为我报仇吗?好感动哦。”
“好。”
忽然那听到大抵是梦中才会出现的回答,谢无忧愣了愣:“什么?”
时鹤书抬起眼,直视着谢无忧:“把你知道的,关于平阳谢氏的消息都告诉我。”
“我帮你报仇。”
时鹤书当然不会是为了谢无忧才说出那番话的。
人贵在自知,谢无忧也清楚。
但这不妨碍他说出一堆矫情的话语,作出极度亲密的举动,来表示自己对时鹤书的感谢。
“果然,这个世界除了我的鹤书妹妹,就没人在意我了。”
谢无忧虚假的擦着眼泪,并为那张清冷的脸上再度露出厌恶而感到满意。
“管好你的嘴。”细细的柳眉蹙在一起,一双明眸里装着不加掩饰的嫌弃,时鹤书再度重复。“你早晚因为那张嘴挨打。”
谢无忧浑不在意:“已经被打过了。”
时鹤书:“……”
他环视一圈,没找到什么能丢到谢无忧身上的东西,深感惋惜。
但谢无忧也不是一直没正形,他也知道什么重要,很快便敛了那副令时鹤书从小厌恶到大的做作模样。
“平阳谢氏,自他们成为外戚后,便以国丈自称。”
“当今式弱。在平阳,有不少年岁不大的孩童只知国丈与太后,而不知陛下。”
烟灰色的眸子渐渐沉下去,时鹤书静静听着平阳谢氏是如何自掘坟墓的。
不仅常年在屋中悬挂四爪金龙袍,还纵容自家子嗣在平阳打家劫舍,与平阳官员沆瀣一气欺上瞒下,几乎要在平阳独立称国。
“本使离开平阳,可是险些脱了层皮啊。”
谢无忧将双手支在桌子上,向时鹤书告状:“太后那个母老虎还威胁我,不许我将在平阳的所见所闻说出去。”
“但谁管她呢。”
羽睫掀起,时鹤书看向谢无忧。
却听谢无忧继续道:“而且,她还说我和鹤书妹妹是旧情人……什么旧情人啊。”
注视着面前从小到大都如瓷娃娃般极漂亮的人,谢无忧的目光从那紧紧抿起的唇一路向上,最后落到那双常常含泪出现在他荒唐梦境中的眼上。
真是……
谢无忧极喜欢时鹤书的这双眼,这双矛盾又和谐的眼。那微微上挑的眼配着微微下垂的睫毛,睫毛又遮住些许的瞳孔,像是垂下的树叶遮住了一汪春水。
时鹤书又极喜欢垂下眼,就让那双眼常常看上去像悲悯众生的神女目。
谢无忧常觉得时鹤书的眼睛极像他这个人,极度的内敛,一直将自己真实的情绪与想法藏的严严实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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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怕被别人发现一点。
而他谢无忧生平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撕掉时鹤书的伪装与外壳,去看真正的他自己。
于是,谢无忧再次笑嘻嘻的说出了绝对会挨打的话:“我们明明现在也是情人嘛!”
“啪!”
什么东西碎裂的东西传来,时鹤书狠狠剜了谢无忧一眼循声看去,便看到了将剑柄捏碎的景云。
时鹤书:“……”
时鹤书:“?”
那双眼中难得流露出了几分迷茫,时鹤书看着断在景云手中的剑柄,极为缓慢的眨了眨眼。
“景云……?”
“……”
景云垂着头,神色被隐藏在阴影之中。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多荒唐的事,默默将手中的东西藏到了身后。
他控制着自己阴鸷的神情,让额前垂落的发遮掩住自己狰狞的面庞。同时,他也没忘管理自己的嗓音,努力把声音控制在温润的范畴内。
“……九千岁,抱歉。”
时鹤书摇摇头:“你的手……”
无视掌心的黏腻,景云放轻声音:“无事,九千岁,只是小伤,我自己可以处理好。”
说罢,他又道了句“抱歉”,才低着头离开了会客厅。
时鹤书:“……”
时鹤书死死盯着谢无忧,谢无忧颇有些尴尬的笑了笑。
“这个……”他摸了摸鼻尖:“厂公,我也不想的。”
“你不想?”时鹤书眯起眼:“你不想说那些话作甚,我的下属都护主,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哪里是护主啊。
谢无忧神色不变。
这分明就是和他怀着一样的心思。
时鹤书显然还想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又被咽了回去,最后只是轻叹了一口气。
“罢了。”他揉了揉额角:“管好你的嘴,本督以后也不让你们再见面了。”
只是时鹤书下定决心将两次相见两次都产生矛盾的人分开,却并不影响景云深夜踹开了指挥使的卧房。
兔子面具斜斜的挂在头上,景云手握长剑,直接便刺向了谢无忧的脸侧。
正在床上装睡的谢无忧睁开眼,从手边摸来绣春刀,抵挡住了他那一击。
“你可真是记仇啊。”
长刀出鞘,谢无忧依旧笑嘻嘻:“怎么,气我和你家九千岁是情人吗?”
景云的脸瞬间黑了,他一剑一剑刺向谢无忧:“我说过了,不要,冒犯,九千岁。”
谢无忧低笑一声:“你真凶啊……怎么像个疯狗一样乱咬呢。”
“我和鹤书青梅竹马。”谢无忧璇身避开景云的剑,反手又回了一刀:“与你何干?”
“你不过只是他的下属,有什么资格与我争。”
景云咬牙,攻击的动作越来越快:“你以为你又是谁,一个被九千岁嫌弃的,还妄想症发作自以为是青梅竹马的普通同僚罢了。”
谢无忧的脸色也不那么好看了。
“你再说一遍?”
“再说一遍就再说一遍!你就是个自以为是妄想症发作的普通同僚!”
“呵,那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也是时鹤书的狗罢了,他有的是你这样上赶着的狗!”
“给九千岁做狗我高兴!别嫉妒,像你这样的普通同僚还不配做九千岁的狗呢!”
“你——”
……
刀光剑影在月下飞舞,二人越吵越愤怒,最后都奔着取对方的性命去,却谁都没能杀得了谁。
直到天已蒙蒙亮,景云将面具扣回脸上。
“下次再敢冒犯九千岁,我一定杀了你。”
身上挂彩不少的谢无忧依旧笑着:“你来,有本事就取我的性命。”
“你看看取了本使性命,你的九千岁会不会厌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