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谍战:开局被党调科搜查》 第1章 查红党查到我这儿来了? 1931年,也即是民国二十年。 四月初,杭州。正值夜深人静之时,突如其来的嘈杂脚步声打破了沉寂。 党调科行动队长侯凯急匆匆赶来,问下属:“人呢,抓住了吗?” “这边巷子里没跟上。”下属低头小声回答,看他瞪眼要骂,赶忙又补充,“咱们有兄弟从对面过来,没发现他跑出去,肯定还在这一带。” “那还等什么,快点搜,务必把人给我揪出来,我要活的!” “是!”下属立正转身,手一挥—— “查红党分子!” “快开门!” …… “嘭嘭嘭”的砸门声与呵骂声此起彼伏。侯凯两手叉腰立在巷口,心火突突直冒。 年前他在金陵得罪了人,才过完年还没到十五就被发到杭州。也是他运气好,恰好有个红党叛变过来的手下,这两天在大街上认出了红党的大人物。抓了这个人,他说不准就能带功杀回金陵。 可惜杭州这边自己人没几个,办点公事还得用警察署的人。 警署的这群蠢货,抓捕的时候居然把人给惊了,只逮到一个交通员,反把大鱼给放跑了! 废物,一群废物! “你们干什么的?谁让你们敲门的?不准进来!” 侯凯正恼火,忽然听见巷子里有人抵抗起了冲突,眼神一凝,快步走过去,大声喝问:“怎么回事?” “侯队长,这家人拦着不让进,兄弟们正要扣人进去呢。”杭州警署的胡立生小声回道。 侯凯顺着胡立生的视线看向拦门的人。二十岁出头,身材不算高大但看着很精壮,眼睛有神,站立的姿势像是行伍出身,穿戴不甚整齐却够体面,与身后这座看起来稍显破落的民居格格不入。 可疑,十分的可疑。 一瞬间,侯凯心中警铃大作,他沉着脸后退两步,就要下令“拿下”,忽然听见院内传来一个声音。 “大半夜的这么大动静,还让不让人休息了?程昌义,你站门口搞什么名堂!” “二公子,有人敲门不知道闹腾什么,我正要打发他们走人呢。”程昌义赶紧回头禀报一句,又转回来看向外面这群人:“听见没有,不管你们是哪方面的人,趁我家二公子心情好,赶紧滚蛋,不然的话,有你们好果子吃的!” 二公子……哪家的二公子会住在平民区的破院子里?越是阻拦不让进,越是说明其中有鬼! “党调科搜查红党分子,不开门的涉嫌窝藏,一律视作同党,给我上!” 警察们一拥而上将程昌义按住,一群人闯进了院子,却与两边侧房出来的几个精壮汉子撞了个正着,双方同时举枪形成对峙。 侯凯随后跟进来,见状不由愣了一下,本能抬头,去寻刚才说话的那位“二公子”。 程昱文被吵醒,吩咐一句完了,本打算回屋接着睡,一时间也被这转折惊呆,站在正房门前檐下满脸的懵逼。 这两天倒春寒,他只穿了丝绸睡衣披着棉被出来,给风顶得够呛,不管不顾连打了三四个喷嚏,才腾出嘴来。 “卧槽,党调科查红党,查到我这儿了?这脑子有毛病吧?” 他难以置信,一手笼紧身上的被子,一手指向侯凯:“枪放下,把我的人松开,当心你的脑袋!” 侯凯还没说话,他带来的党调科的下属忍不了了:“你算什么……” “是程昱文二公子吗?”胡立生搁旁边看着眼熟,终于想起这位是谁,抢先一步打断了那人的话。 “呦,这儿还有长了眼睛认得我的啊!” “去年令尊在西湖边设宴,我奉命在外围做保卫,有幸远远见过您一面。” 胡立生一边摆手示意自己这边收枪放人,一边哈腰赔笑给程昱文解释:“下头人不懂事,不知道是您在这儿,不是有意冒犯,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见怪。” 这一番动作,他自己带来的警察当然听命,党调科的人看一眼侯凯的神情,纹丝不动。 胡立生就拉侯凯的袖子:“侯队长,放下枪好说话。” “他是什么人?”侯凯强压着不满,低声问。 “他家是杭州城里的大户,他父亲是同盟会的元老,他……” “把枪放下吧。”不等胡立生说完,侯凯心里就有了数,干脆地松口。 “算你们识相。”程昱文冷笑一声,“明天送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过来,现在你们可以走了。” 侯凯淡笑:“二公子说笑了,在下公务在身,这院子还没查,怎么能走呢?” “嗯?”程昱文吃惊地看向侯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您的父亲是党国元老,也曾为国赴汤蹈火呕心沥血,若是在此,想必也会支持我等勤勤恳恳一丝不苟。“侯凯不卑不亢。 自民国十六年以来,被红党牵涉的同盟会元老也不是没有。表面上尊敬是应该的,听个名头就退让,也没必要。 况且,这一带地方不大,外头查了这么长时间都没听见动静,什么都没发现,就差这一处,怎么能轻易放过? 胡立生看着侯凯像是看见了鬼:“侯队长,他……” “拿老头子反过来压我?可以,查吧,随便查,我倒要看看,你党调科能在我这儿查出个什么来。” 这回不等胡立生把话说完的是程昱文。他冷笑一声,一边说,一边以警告的眼神死盯着胡立生。 侯队长,不是兄弟不救你,是你自己三番五次非要找死啊……胡立生不敢再多话,讪讪地退后半步。 程昱文命手下让开,警署的人看胡立生的态度没敢动作,党调科的人自己上手。 “什么也没查出来的话,一人断一条腿丢出去。” 程昱文懒得多看,跟手下甩下一句命令,转身要回房内,又被侯凯叫住:“二公子这么急着回房,有什么事吗?” “急着撒尿,怎么,有什么问题?” 侯凯不语,盯着程昱文身后的房门看。 “不是吧,你连本公子的卧房也要查?” “公务要紧,请二公子见谅。”侯凯礼貌地欠身以示歉意。 “艹!”程昱文气笑了,咬着后槽牙,“来,你亲自带人进来查,查不出来,老子拧下你的脑袋当夜壶!” 第2章 给脸不要脸的玩意儿! 侯凯自己提的要求,程昱文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他还能退缩不成?真要会为这么一句狠话就缩卵,他压根儿就不敢提这一茬儿。 他带了两个手下,走上前去,与程昱文面对面。 夜里光线不好,先前离得远没怎么看清,他这时候才发觉,这个颐指气使十分嚣张一口一个“老子”的程二公子,看起来年纪不大,多不过十七八的样子。 模样称得上英气俊美,眉宇间自带一股子傲然,眼神却有些漂移不定,行止有些轻浮。 一个不经事的二世祖!他在心里给程昱文下了定义。 “侯队长是吧?本公子记着你了。”程昱文看着侯凯,连连轻点几次头,后退半步,“请吧。” 侯凯就带人往屋里走,手才摸到门上还没来得及用力推开,就觉脖子一沉眼前一黑,随即头顶挨了重重一击。 “艹尼玛的,老子让你进你特么还真就敢进啊!” 程昱文被子一甩,把三个人兜头罩住,暴起上前逮着侯凯一顿拳打脚踢:“你算是个什么东西,阴沟里的耗子也敢在佛爷面前招摇过市,今儿不给你打到吃屎,老子跟你姓!” 变故来得太快,党调科的人别管正在干什么的,个个瞠目结舌。 程昱文的手下有去帮忙的,也有原地掏枪防备其他人的。 胡立生对这一幕早有预料,当机立断下令给在场的警察:“把党调科的枪都下了!” 他本不想正面和党调科冲突,但,这么多人,要是有谁不小心走火伤到不能伤的人,那事可就大了! 警察一拥而上,党调科那几头烂蒜连枪都来不及掏,全被按在了地上。 程昌义带一个人给程昱文压着被子,免得下面人挣扎,好让自家公子发泄怒火更尽兴。 一通打地鼠,程昱文总算累了,停了手脚,仍旧骂骂咧咧:“娘希匹!给脸不要脸的玩意儿!把他们翻出来,看看还喘着气吗?” 程昌义先给自家公子身上披了件大衣,这才上前掀开被子,把三个鼻青脸肿的家伙放出来。 侯凯摊在地上,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一群金色的乌鸦扑扑乱飞。 他自个儿也不知是过了许久还是仅仅一瞬,勉强醒过神来,颤巍巍抬起手,摸摸脸,抽一口冷气,抹一下鼻子底下,黏糊糊的,拿到眼前看,暗红的血。他抬起头,视线指向程昱文,又僵硬地移到胡立生身上:“你,你们……” “我怎么了?”程昱文冷哼一声。 “二公子,”胡立生垫着脚小心翼翼地挪过来,先朝侯凯使个眼色,试探着问,“侯队长这也受了教训,您看……” 程昱文笑:“你倒是生了一副好心肠。” “不敢不敢。” “本公子刚才说了,但凡党调科的,一人断一条腿才能走,你们自己办吧。” 侯凯一旁听着,“噌”一下跳起来,就被胡立生按住。“二公子,您别动气,我劝劝他,劝劝他。” 然后拉着侯凯到一边咬耳朵:“侯队长,二公子,他母亲姓常。” “常?”侯凯脸颊抽搐,木楞地看向胡立生,“哪个常?” 胡立生往天上指了指:“还能是哪个?不是远亲,同父同母的。” 侯凯吊着的最后一口气终归是散了。他双目无光,抽了下鼻子,语气悲愤:“那他怎么会住在这儿?” 他情绪激动声音不自觉一大,就让程昱文尽收耳中。 “怎么,本公子离家出走,还得先跟你们党调科报备一下?还是说陈家兄弟俩想来我家族谱上添一笔?” 侯凯真是当场吞枪饮弹的心都有了。 二世祖冲动起来巴拉巴拉的什么都敢说,陈家那两位就算知道了,看在这样的身份,也不过一笑了之。最后倒霉的还不是他这个惹出事来的小人物! 但凡两眼一闭能把今夜的事儿抹掉,他一定毫不犹豫。 他低着头,恭谨地上前,“啪啪啪”重重甩了自己几个耳光:“侯凯有眼不识泰山,不敢奢求谅解,只是手下这些兄弟是奉命行事,还望二公子网开一面。” 程昱文紧了紧身上的大衣,打个哈欠:“你带人找上门来一通乱搞纠缠不休,我几次三番提醒你不听,现在这话说的,怎么倒好像是我仗势欺人似的?你倒是在自己的属下面前做好人了,黑锅给我背是吧?” 这混蛋,到这时候了还在下蛆! “行,你想当好人,我满足你。”他转身看向被按在地上的党调科众人:“你们队长的两条腿,还是你们每人一条腿,自己选吧。” 这话一出,胡立生不由一哆嗦:这尼玛是诛心啊! 侯凯能等着手下人开口选吗?侯凯自己该怎么选?满场顷刻间鸦雀无声,一时间连呼吸声都听不见。时间仿佛被无形的手不断拉长,短短几秒钟长得让人窒息。 “咔”一声响,一声惨呼响彻,侯凯抱腿倒在地上,脸色灰白表情狰狞,冷汗哗哗地落。 胡立生才刚为程二公子的诛心之言而感慨,这会儿又被侯凯的狠辣所震慑。亲自下手打断自己一条腿,太狠了! 他这看的人都腿肚子转筋……再看程二公子,居然面不改色,脸上的笑都没变过。 这特娘的,一个比一个沉得住气,真变态啊。 程昱文不动声色,侯凯低下头,咬牙,松开伤腿,举起手,狠狠砸向另外一条好腿。 “砰”的一声,不是骨头折断的声音,是程昌义一脚给他踢翻了。 “还行,是条汉子。”程昱文终于开了口,“看在你一心为公的份儿上,今儿就这样吧。你们可以滚蛋了。” 侯凯疼得说不出话来,其他人更不敢多说,默默过来抬人,还是胡立生鼓起勇气过来千恩万谢地告辞。 一群人灰溜溜往外走,还没出门又被叫住。 “等等,别忘了送精神损失费过来。” “是是。”胡立生连连点头。 出了院子,所有人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胡立生吩咐:“赶紧送侯队长去医院。” “等一下。”侯凯艰难地喘息,问,“其他地方的搜查有结果吗?” “没有,都搜过了,没发现任何可疑之人。大概是运气好,赶在咱们封锁区域之前就跑掉了。” “可能吧!”侯凯无力地闭上眼睛,长长叹了口气,一副心灰意冷认命的姿态。 只是,他脑海里无法自抑地想:程二公子的卧房里,究竟有没有见不得人的东西呢? 第3章 是不是很愤怒,很不甘心? “阿嚏!” 方看着一行不速之客撤走,程昱文又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他轻揉着鼻尖,眼睛因为顶着困意耗了这半宿变得红彤彤。撤去一身装X气质,看着哪儿还有半点先前的跋扈狠辣,反倒更贴近他本身的年纪,像个普普通通的少年。 作为程昱文身边的头号随从加保镖,程昌义赶忙上前:“二公子,外面凉,快进屋吧,小心受了风寒。那些人今夜肯定不敢再折腾了。” “明天那个警察过来,问清楚党调科这人的底细。”程昱文打着哈欠,“这家伙心狠手辣又能屈能伸,对自己都下得手,更遑论旁人,这么放他走了,只怕今后会平生祸患啊!” 啊?你既然这么想了,为什么非要逼他到那种地步,又给他放走? 院内一众人不约而同地生出了疑惑。 “您要实在不放心,不如……”另外一个手下试探着接话,手比划着往下一劈。 程昱文扭头,诧异地看这人一眼:“昌义,明天把他给老爷子送回去,我这儿容不下这么牛逼的人物。我都不敢随便起这种念头,他比我可能耐多了!” 以权贵的身份压人是一码事,搞刺杀暗杀那就是另一码事了。前者不过是年轻气盛一时冲动,还是对方冒犯在先,后者是能无限制上纲上线的。 党调科毕竟定位特殊,他嘴上说陈家兄弟如何如何,那根本就是放大话,仗着人家听不见。常家天下陈家的党,这话能传到后世,可不是白给的。 他只是母家姓常而已,自己还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就凭这一点血缘关系,当真想人家掌管果党党务的一方诸侯掰腕子可就是自不量力了。 他还想和那个亲舅舅“相亲相爱一家人”呢,可不能因为这么一个小人物,得罪了人家的得力臂助,给未来最大的靠山心里扎下刺。 当然,他这一层思虑,这些人想不到也不足为怪。但不管怎么说,这种无知无畏、大庭广众之下一开口就敢对国家公职人员下手的家伙,又蠢又坏,绝不能留在身边。 更何况,他正愁找不到合适的借口,给原主身边的这群人换掉呢。 倒不是怕被人看出问题。他和原主的性情十分相似,哪怕稍微有点出入,这年头也没人能想到“穿越”这种离奇事上,随意找个借口就能推脱。 主要是,除了程昌义算得上是心腹,先前只听原主现在只听他一个人的命令,其他人只能说是程家的人,效命的是他现在的老子,这就不太好了。 身为一个穿越者,总有一些不好让人知道的秘密,背后跟了这么多双眼睛,能办什么事! 程昱文阴阳怪气一句话,刹那间令在场的人噤若寒蝉。 自从正月十五挨了顿家法,负气带人跑出来住之后,二公子的脾气就越发喜怒不定难以捉摸了。 “行了,别傻站着了,跟我进来。”程昱文不理会他们怎么想,一面转身回房,一面吩咐道。 众人忐忑迷茫地跟着在后头踏进了二公子的房间,第一眼先看见正堂当地上一个中年男人。 他被不知什么布料拧成的绳子捆得结结实实,嘴也被塞着,正怒目而视,眼里几乎冒出火来,却发不出一丝动静。 “二公子,这,这……”程昌义迟疑地看向坐在桌边的程昱文。 “倒茶!”程昱文先瞪了这没眼色的家伙一眼,才悠然道,“党调科不是说他们是在查红党吗?这就是喽。” 哪怕这群人在看到这一幕的瞬间已然想到了这点,听见二公子这么大咧咧地说出来,仍旧无语至极。 人家再怎么说也是为了公务,您要什么都不知道,大发雷霆也就罢了。一门之隔,扣着人家要找的红党,居然还理不直气也壮的把人收拾成那样,您这图什么呀! 程昱文看着他们的反应,微微勾了勾唇角:“你们在想什么?想我为什么不把人交出去?” 有先例在,众人很难听不出他平静之下的愠怒,一时又想不起这回又是为的什么,哪儿敢贸然开口回话。 “蠢货!” 程昱文给他们气笑了,忽然爆发,手中的茶杯狠狠砸在一个人的头上,站起来怒骂:“人都摸到我房里来了,竟然没人发觉,你们一个个是干什么吃的!” “今天摸进来的是急着跑路的红党,明天要是摸进来一个杀手什么的,我特么的身子凉了你们还做梦呢!” “红党进来你们不知道,党调科闯门你们拦不住,要你们有什么用,一群废物!” 程昱文边骂边来回踱步,气得直哆嗦。看起来大动肝火,实际究竟几成是借题发挥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犯了这么多过错,没半点警醒,还特么的揣摩上我的用意了!是不是心里还想给我扣个通红的帽子?” “玛德!摊上你们这群没用的东西就够堵心了,再要让党调科从我房里把人带出来,我怎么说?我特么的不要脸面的吗?艹!” 连珠炮似的骂声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所有人喏喏低头,连喘气都不敢大声的。 他们总算发觉自己出了多大的娄子,这要让老爷子知道了,不定得受多大的责罚,哪儿还敢怪二公子生气! 还是程昌义鼓足勇气,顶着程昱文的怒火,小心开口劝解:“我等无能,甘愿领罚,还请二公子消气,为我们这些人气坏身体不值当。” “是不值。”程昱文冷笑一声,深吸一口气,回桌边坐下,“都给我滚出去,好好摸清楚,党调科和警署有没有在周围留眼线。没有的话,趁天还没亮,赶紧把这家伙送走。” “是!”众人齐应一声,赶紧出门,生怕慢一步就得独自面对二公子的怒视。 屋里只剩下程昱文和被绑了丢在地上的红党。 程昱文听着外头没了声响,收敛了怒容,蹲身下来和中年男人面对面。 他与这个红党静静地对视片刻,忽然开口问他:“是不是很愤怒,很不甘心?” “一腔救国救民的热血,却被背叛被清查迫害追杀,无数的同志为自己的理想与信仰倒在枪口之下。你原本以为,这固然令人悲恸,但也称得上死得其所,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个膏粱纨袴,只是为了自己的面子,不但能轻易保住一个被通缉追查的红党,还能让如狼似虎的党调科灰头土脸。” “你的生死,本质并不因为你信仰什么,而在于我这种人赌的一口气。有没有觉得,你的那些同志,牺牲得其实很不值?” 第4章 一世清白一朝尽毁啊! 如果眼神能凝成利刃,林介然恨不能把眼前这个二世祖大卸八块!哪怕多亏了他,自己才没有落入党调科手里,哪怕他刚刚和手下人说要送自己离开。 方才听这小子在外头挤兑党调科的人,就知道是个擅长在人心里捅刀子的,这话说的,真是诛心呐! 程昱文看他反应,非但不恼火,反而笑了,笑得十分轻佻:“看你这个表情,好像有话要说,我呢,可以给你松开,你的声音最好不要太大,让别人听见就不好了。” 塞嘴的布料被拿走,林介然深呼吸几次,勉强压住这一晚兵荒马乱带来的惶恐焦虑,暂且理了理思绪。 先前虽然没听见这个“二公子”到底什么身份,就凭党调科那人的态度也知道,必然是与果党的顶级权贵有关。 一个纨绔,把脸面看得比天大,为了争一时之气,庇护一个红党,是说的过去的,正如这家伙先前在手下面前大发雷霆说的那些一般。 要不是刚刚说的这番话,连自己也要被这番作态给迷惑过去,只当他是年少冲动不知轻重。 仔细想想,是啊,自己慌不择路进入这个院子的时候没有惊动外面任何人,一进屋却被偷袭按住,毫无还手之力……有这能力,这小子怎么可能是个省油的灯! 那,这小子打发党调科、发作自己的手下,分明是有意为之,揣着明白装糊涂。他为什么这么做?又为什么要等手下人不在的时候说这些?而且,这话说的,似乎是讥嘲,又好像有别的意味。 总不至于说,这个“二公子”和自己是同志吧?不可能!这种身份这个年龄,怎么可能和我党有关系! 林介然将这个突然冒出的荒诞念头彻底掐掉。 逃跑撞到一个公子哥儿手里已经够巧合了,这个公子哥儿还正好是同志?要是有这运气,他还会被党调科追着打吗? 想明白这些,他紧紧盯着“二公子”的脸,确保不会错过对方的丝毫反应,冷然问道:“你是什么人,究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目的?” “好心人,日行一善,你信吗?”程昱文诚挚地眨眨眼,又叹息,“不管信不信,我好歹没把你交出去,你就算不愿意说一声感谢,也犯不着总拿眼神凌迟我不是?” “你和党调科联手做的这场戏并不高明。”林介然进一步试探。他可不信,这家伙说要送自己离开单纯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我还以为你会说点更有创意的。”程昱文不屑地翻个白眼,抬手把破布塞回到这个红党的嘴里。 听着外面脚步声重新响起渐渐近了,他凑到对方耳边,悄声道:“记住之前我说那些话时你的愤怒,安全之后代我向江文怡带个问候。” 看着红党的瞳孔因强烈的震惊蓦地放大,他得意地挑眉,扶着膝盖笑得前俯后仰,勉强赶在手下敲门之前站起来。 程昌义得了允许,进门回报:“二公子,都查过了,没有人盯梢。” “还算他们有分寸。” 程昱文早收敛了笑容,绷着脸淡淡应一句后吩咐说道:“正好,你趁这会儿工夫给他送出城去,放他自己逃命。” 顿了顿,他接着问:“你懂我的意思吧?” 程昌义点头:“党调科无能,让红党活着跑了,和咱们没有任何关系。” 当然,还有更保险的方法。以二公子的才智,不会想不到,既然不提,就是没这个意思,自己只需遵令行事即可。 只是…… 他犹豫着,小心开口:“这事,是不是和家里……”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不说,这事就能瞒得过去?当党调科和杭州警察署的人是傻子,还是当外面这群人是瞎子?信不信,明天一早不用等我起来,老爷子的人就已经站在这院子里要拿我回去问话了!” 程昱文不耐地摆手,打着哈欠径直走向里屋:“做你的事去吧,我得赶紧再睡一会儿。糟心的党调科……” 程昌义带人走了,整个院子重归宁静。程昱文躺在床上,两眼盯着天花板,伪装出来的睡意早抛到了外太空。 他把这半宿的事从头到尾琢磨了一遍,默默地叹了口气。 党调科和杭州警察署在他这儿撞了个灰头土脸,肯定是要到程家和他父亲通气顺带赔罪的——还没成家立业的未成年,在这种大家族里,是没有实质性话语权的。 他要想赶在程家来人揪他回去之前把那个红党安全送走,指望不惊动外面那一群保镖,根本不可能。 反正瞒不过,干脆找借口做在明面上,是不得已的下策。他那一通发作应付下面这些人足够,要应付家里那修成道行的老狐狸,还得另外再想个更能说得过去的理由。 倒是那个被追捕的红党,误打误撞居然躲进他这个穿越者房里,有他兜底擦屁股,这运气简直逆天了!最逆天的是,他还在原主的记忆里看到过这个红党。 江文怡,原主曾经的同学,一个温雅秀美的女孩子,她的舅舅是红党,她去年突然转学消失无迹也能够理解了…… “我是什么人?”回想着那个红党的问题,他翻了个身,低声自问。 一个胸无大志的富二代,日常吃喝玩乐,不毒不赌不创业,没病没灾没许愿,好端端一觉醒来穿到民国这种动荡战乱年代,他和谁说理去? 原主那个身份不凡的亲妈,据他所了解本应该出生几个月就没了的人,为什么会活到结婚生下原主之后才挂?可能这身份就是给他的金手指吧。 穿成了家世一等一的二世祖,而不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日日为生计操劳奔波的贫苦人,不用担心突来的天灾人祸枉送性命,哪怕战起也能高枕无忧,本来是件值得庆幸的事,但是吧…… 他祖辈是“花园口决堤”的受害者,外祖那边差点儿让还乡团灭了门……他现在摊上这么个身份,不免有种愧对先人的感觉…… 什么叫黄泥巴掉在裤裆里,堪称一世清白一朝尽毁啊! 第5章 二公子好大的架子啊! 一梦醒来,睁开艰涩的睡眼,蹬腿抻臂伸了个懒腰,程昱文反手从枕头下边摸出手表。 九点四十三。 难怪窗前亮堂堂的,外头已经日上三竿了。奇怪,按说早应该有人叫醒他了。 “昌义?”他清清嗓子高声召唤。 程昌义推门进来,捧着个匣子站在堂屋与卧室的门前:“二公子。” 程昱文一边穿衣服一边问:“家里来人了吗?” “旭叔一早就到了,我请他在侧房喝茶呢。” 程昱文系皮带的动作停了一下,抬头深深看他一眼,忍不住闷笑:“你小子,还真可以啊!” 这位“旭叔”可是他父亲身边的得力之人,深得信任,出面做事那都是带着“口谕”的。往日就算是他见了人,也得差不多点,程昌义居然敢把人拦下,一拦还至少一个多钟头……说好听是请喝茶,实际不就是让坐冷板凳等着嘛! “他没催你?”他好奇问。 “催了,我没应。夜里出那么一档子事,您好不容易才睡着,总得休息好了才是。” 啧啧啧,忠勇可嘉,值得重用啊! 暗叹一声,程昱文又问:“警署的人呢?” “来过了,旭叔在,我就没让他进来,东西留下,人打发走了。”说着,程昌义打开手里的匣子。 程昱文穿戴好了往堂屋走,路过瞟一眼,匣子里红纸封着六卷银洋,应该是有三百个,诚意满满。 二公子过目之后,程昌义将匣子放在一边,继续说道:“我问过了,党调科那个叫侯凯,年后才从金陵来的,什么底子不太清楚,据他们内部有传言说,是得罪了人来避风头的。” “得罪了人?”程昱文沉吟一句,恍然,“怪不得他昨晚火急火燎,连话都顾不得听完,原来是立功之心太过急切啊!” 但凡这位侯队长听完了警署那人的话,也不至于一头撞在他这块铁板上。前头的祸事没摆平不说,又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这么看来,还真是有点可怜呐。 不过,连吃了两次大亏,他应该能受点教训,不敢冒着风险偷偷揪住红党的去向不放,继续跟自己较劲了吧…… 程昱文暂且将这一重搁置脑后,吩咐说:“弄点吃的,饿了。” 程昌义转身开门,跟门外人手里拎进两个食盒,桌上摆饭。至于“旭叔还在外头等着”的事,压根儿不提。 二公子先前笑着说他那句,就表明“赞成”态度了。夜里听二公子那话的意思,明摆着,正月十五挨了家法的事,还憋着气呢。他是二公子的人,当然要跟着二公子的意愿行事。 反正旭叔已经等了一个小时,还会在乎再多等一个小时吗? 程昱文磨磨蹭蹭吃完一顿丰盛的早餐,总算开了尊口:“替我请旭叔进来吧。” 旭叔进来,程昱文慢吞吞起身,象征性地迎了一步:“我这难得犯了一次懒,不巧让你给撞上了,劳你等了这么长时间,实在是不应该。” 看他假惺惺一番作态,旭叔嘴角抽了抽:“不敢不敢,折煞了。” 程家从前清时候起,多年来人丁不算旺,前些年闹革命又折了好些人,以至于到年轻一辈,主脉就剩了两根苗。二公子是老爷中年得子,乃明媒正娶的正室所生,比大公子小了将近十岁,小时候体弱多病,却聪慧机敏惹人喜欢,多年来被夫人和老夫人娇宠着,养得一身桀骜脾气。 老爷以往在外奔波的多,前年开始在家常住,发觉这一点,刚琢磨给他掰掰这性子吧,老夫人和夫人先后病没了,也就不忍下狠心。 二公子从前还只是些精致的淘气,不知什么时候,修得这么性情偏激心思深沉。 想想元宵节当天爷俩吵架大闹的那一场,再想想刚才门外等着的时候,听保镖转述昨夜一应详情,旭叔觉得,他现在这态度,当真是给足自己面子了。 程昱文半点不客气地重新坐下:“旭叔一早过来,是父亲有什么吩咐?” “二公子在外这段时间,老爷嘴上没说,心里一直惦念着呢。这不听说昨晚有人不长眼,怕你吃了亏,叫我赶紧接你回去嘛。” “父亲爱子情切,我又怎么敢令他老人家失望?只是……”程昱文揉着鼻子夸张地打个喷嚏,“我这好像是夜里着了风寒,怕他见了忧心,又怕传染了,不如等好了再回去吧。” 旭叔明知道他装模作样,还得陪着装下去,耐心劝说:“老爷见不到你,岂不是更不放心?再说,家里有的是好医生,区区风寒算得什么!” 程昱文沉吟一会儿,勉为其难地点头:“好吧,就是得劳你再等等,我换身衣服就走。” 这一等又是好一阵子,程昱文出房门时,都快正午了。 喊程昌义过来,在旭叔无奈的目光下,悄声吩咐了几句,他才带人上了车。 车子直接从侧门开进了程家的大宅,下了车,程昱文给程昌义使个眼色,示意他赶紧做事,这才与旭叔穿廊过院往他父亲的书房去。 书房门开,旭叔先进去,程昱文得在外头候着等传唤。 “你是说,昱文先是假作让步,把党调科带队的人骗到跟前打了一顿,然后又自爆身份,逼着对方自断了一条腿?”程启中停下手中的笔,抬起头。 一早起来,杭州警署第三区分局的局长拿着厚礼战战兢兢上门,说局里人协助党调科公务,不慎冒犯了程家二公子着急来赔罪。他还当自家这个不懂事的臭小子做了什么丢人现眼的事呢! “是杭州警署的人认出了二公子,告诉党调科的。”旭叔纠正了一个小细节。 程启中点头,微微侧目,透过窗,看向外面的二儿子。这小子倒是心大,一个不高兴就离家出走,惹事被叫回来,也没半点不自在,蹲在树底下,仰头冲着枝上的麻雀吹口哨,像个无所事事的小流氓! 他收回视线,接着问:“那个被追捕的红党呢?” “二公子的保镖说,那红党偷摸进房间,让二公子按住了,为此他们还挨了二公子好一顿臭骂。人后来让程昌义连夜送走了。” “送走了……”程启中轻轻敲着桌面,哼笑了一声,“还是心软。” 旭叔笑着接话:“二公子还不到十七岁,小呢。无声无息地按住了红党,连消带打几下子就拿住了党调科的人,也不比您当年差下什么。有点不周密的,您不正好传教传教?” “他晾了你一上午,你还替他说话?”程启中挑眉。 “好歹没叫我白跑一趟,跟着我回来了不是?” “你说的对,这当老子的,那就是给儿子擦屁股的命!”程启中叹了口气,“行了,去叫那小子滚进来!” 旭叔出来,拍拍程昱文的肩:“二公子,老爷叫你呢。” 程昱文整整衣服,进门,才刚抬头,迎面被甩了一句:“二公子好大的架子啊!” 第6章 我通红啊! “你老子想见你一面,是不是还得排队递帖子等通传啊?”程启中抚案冷笑。 啧,标准的中式大家长做派!程昱文暗自咋舌。 一个月前,原主狠挨了一顿藤条,祖宗排位面前跪了半宿,满背是伤发着烧,执意要离家时一口气没缓过来,便宜了程昱文。 他穿越过来,脑子烧得混混沌沌跟浆糊似的,原主的记忆更是乱成了一锅粥,就一个念头最清楚——即刻就走多一秒都不留。那情况下他什么都不知道,本能觉得当然是顺着原主的执念最安全可靠,于是就这么匆匆乱乱搬了出去。 所以,这还是他穿越以来,头一次亲身面对这一世的亲爹。 亲爹程启中穿着衬衫马甲坐在中式的书桌前,戴个眼镜,长得也是偏文质彬彬的那一挂,利落的短发与眉宇间的冷肃又透着刚硬。这形象气质相当与其出身经历相当契合。 这年头,当爹的劈头盖脸来这么两句,当儿子的就算不赶紧认错反省,起码也得喏喏低头不敢多言,但…… “您这话说的,我真是惶恐至极啊。”程昱文非但没有半点心虚,反而笑了,“明明是旭叔体贴您一片爱子之心,知道我昨个熬了半宿又受了风寒,难受得厉害,才容我多睡了一会儿,怎么见了您,您反倒兴师问罪了呢。” “我知道您是严父,不善言辞,豆腐心肠刀子嘴,可您要总这么说话,实在太容易让人误解了。”他一脸纯然,诚恳又贴心,仿佛世界上再找不出他这么懂事的乖孩子一般。 程启中脑子“嗡嗡”的,甚至有些恶心。多少年了,他主动和人争吵骂架倒不是稀罕事,什么时候被人这么当面阴阳怪气过?更不要说,这人还是他亲儿子! “有这么跟自己亲爹说话吗?混账东西!巧言令色嬉皮笑脸,像个什么样子!” “我说什么了?”程昱文故作不解地皱眉,“儿子有几句体己话,不跟父亲说,还能找谁说去?” “嬉皮笑脸就更冤枉了,我回家了我不笑,丧着个脸算怎么回事?知道的是您生性严肃也看不惯别人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咱家出了什么大事了呢。” 程昱文回来这一趟,就是奔着戳亲爹的肺管子来的。那态度是要多恭敬就有多恭敬,后脑勺的反骨是要多支楞就有多支棱。 程启中给气得长呼气。但凡他要有个血压高的毛病,这会儿就得眼前一黑。 他还以为这小子虽然不情不愿地拖延时间,还是老实跟着回来,是后悔搬去住,想借此就坡下驴回家里来。没想到这小子这么长时间是一点没反思,抓住机会专门回来气他的! 本来还想借昨夜的事说他几句,多教教他,现在是什么心情都没了,就想再抽他一顿。 “我看你还是家法挨得不够!” “您说的对,我也这么觉得。” 程昱文一点儿不带犹豫地应承,反倒让程启中有些意外。他冷哼一声,问:“哦?不服不忿闹着要搬出去的不是你?” “那不是还不懂事嘛!”程昱文叹了口气,“谁让我学人往花楼赌场里泡呢,虽然初衷只是好奇去看热闹,保不齐哪天就控制不住沉迷其中呢。” 这句他还真是发自肺腑的。 相对现代而言,这个年代,黄赌毒对大户人家的子弟来说其实不算多大的事,但架不住原身年纪还小啊,程家的家教算严的,哪儿能容得下嫡系的根苗,十六岁大好年华不知上进,天天逃课赌钱嫖姑娘的? 看亲爹微微点头,他又接着补充:“我这个年纪,更不该夸夸其谈妄论国事。” 这句就是是假的了! 要说原主赶着大过节的挨揍,连多一夜都没拖延过去,还真不是单纯为了赌钱睡姑娘的这事。而是,在饭桌上,他老子强压着火气提出来说,要是不想上学干脆送他到军校去历练,被他给怼了,他还就去年的中原大战大发议论,多有诽谤之词,给他老子气急了…… 原主因为脑袋瓜聪明被娇宠到顽劣,还真不是虚的。以他这个穿越者站在历史的角度上看,那番言论还真是颇有道理十分通透,可惜在他老子听来,着实是大逆不道! 程启中的火气稍稍降了降,心里有点犯嘀咕。 他这两句话一说,倒像是诚心认错的,难道,先前那会儿,这小子也是真心说的,是自己先入为主,错怪他了? 不管怎么样,这小子都认错了,也不好揪着不放,反倒像是自己这个当爹的不分青红皂白,失了道理。 “行了,坐下吧。”程启中扬了扬下巴,“先不说之前,你跟我说说,昨天夜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程昱文二郎腿一翘:“您不是听旭叔给您转述了吗?” “我要听你自己说,你每一步是怎么想的。”程启中瞪他,“把腿放下!” 程昱文老老实实坐正了,一五一十地描述,说到情绪激动处还站起来,“本公子”的口头禅也带了出来,又惹来一通“死亡”凝视。 程启中听他说到把党调科的人打发走就不说了,便追问:“怎么不说了?那个红党呢,你为什么要让人送他出城?” “不送他出城,那不砸手里给党调科留下把柄了吗?”程昱文眨眨眼。 程启中沉声问:“我不信你想不到更有效的办法,到底怎么想的?” “您是说……”程昱文抬手做了个下劈的姿势,“我还真想到了,主要是吧……” 他嘿嘿一笑:“一个是还欠缺点胆子魄力,再一个呢,人跑了,那就什么痕迹都没了,党调科再想查也没线索,人死了尸体处理不好,反而留下痕迹。” “你都敢逼着人家自断一条腿了,还怕他继续往下查你?”程启中挑眉。 “我也没想到他会那么狠啊!”程昱文显露出些感慨神色,“我本来想着,他要放下身段给我磕几个头我就松口的。” “天真!”程启中冷笑,“不说党调科会不会盯着你不放,万一那个红党在别处被抓,反咬你一口呢?” 程昱文有意愣了愣,语气犹豫道:“不能吧……我这可是救他一命呢。再说,他的身份都暴露了,不回他们那个什么中央苏区躲着,还敢往咱们的地盘上跑?” “把希望寄托在别人的一念之差上,这就是你做事的考量?” 程昱文一时无言。 “这次的事情,我帮你扫干净,你给我乖乖回学校上学去,想掺和别的,你还嫩着呢!” 看他受了教,程启中心中满意,如此吩咐着,却见他面露为难之色,平息的怒气复又升起:“怎么,不想回去上高中,是想去中央军校?” “不是,”程昱文摇摇头,冲亲爹使眼色,“我通红,好去中央军校吗?” “你什么意思?” 程启中不太明白,忽然发觉方才说话间,这小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门口站着,心中大为古怪。 程昱文的手摸到了门框上,龇着牙一乐:“我是说,我送走了那个红党,我通红,您让我去中央军校,不怕我在里面大搞串联闹事吗?” 第7章 有一种胜利叫跑路 “我打死你这小混蛋!” 突兀的一声怒吼,吓得书房窗外树梢上的小鸟扑簌簌腾飞一片。茶杯“砰”地砸在敞开的门扇上弹落在地,碎裂声清脆。缺了一块的杯盖在地上轱辘了两下,无力地翻倒。 一个矫健的人影早在怒吼声响起的前一瞬便蹿出了房门,似乎对即将发生的一切有预料,因而做足了应对措施一般。声响未息之时,他已然出了院子。 程启中眼睁睁看着程昱文的背影消失得比逃命的耗子还快,气得直拍桌:“阿旭,阿旭!让人给我把他拦下来,我今天非打断他的腿不可!” 门外院中,被这一连串突发事件弄得有点懵的旭叔终于反应过来,看看怒目圆睁头发直立的老爷,再回想一下刚刚仿佛一阵风刮过去是的二公子,忽然特别想笑。 不过,这个时候要真笑出来就不太厚道了。他强忍住,赶忙应一声:“您别着急,我这就去。” 程启中扶着桌子大喘气。 这混小子满嘴的鬼话,亏自己居然还信了他的邪! 什么“怕党调科暗地里揪着不放”,什么“没想到放走红党遗患无穷”……他那是一点都不怕,什么都想得清清楚楚! 小兔崽子他就是故意的,故意把人放走给制造了一个借口,为的就是这个时候好推脱。 他是料到自己会叫他回来,料到自己会旧话重提……等等! 这小子说完就跑,说明他也知道,这借口说出来是要挨揍的,那为什么还要……好好好,他不是找借口推脱着不去上学,他是记恨上次挨了家法,这次专门回来要气死他老子的! 之前反省的话说的诚恳,合着是打着欲抑先扬的主意啊! 程启中左右看看,重重地坐回椅子上,硬生生是给气笑了。 片刻,旭叔从外头进来:“二公子跑得太快,已经出府了,没拦住,我让人去他现在的住处了,只要他回去,就联合他的保镖把他带回来。” 回禀完了,他才问:“怎么回事,爷俩都说什么了,怎么突然之间动这么大火气?” 程启中手指敲着桌面“噔噔”响,话到嘴边想往回咽,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这么多年到现在,好些话我也就能和你一个人说说了。” “本来说得还行,我看他有悔改的意思,就跟他说,要么回来好好上高中,要么干脆去军校历练几年,你知道他跟我说什么吗?他跟我说,他昨夜送走了一个红党,他通红,要是逼他去军校,他就要在里面搞串联闹造反!” 说着话,程启中火气又上来了,一拍桌子:“他前后算计得是清清楚楚,你说,就这话,该不该打断他的腿!” 数十年的血雨腥风没眨过眼,到头来,让个毛头小子给耍得团团转……当老子的,让儿子给耍了! 他一肚子的郁闷憋气,草草说完却没听见预想的反应,一抬头,就见跟了他几十年的阿旭正憋笑憋得脸红脖子粗。他这一抬头,阿旭更干脆装也不装了,直接乐出了声。 “你笑个什么劲儿啊!” 旭叔抹一把笑出来的眼泪:“你忘了你当初要带家里人闹革命造满清的反,老太爷气得说什么来着?” 程启中愣了一下,看一眼窗外,看一眼地上粉碎的茶杯,一手扶额,头疼又无奈地长吐一口气:“那不一样!” “这脑子这脾气这胆量这气死人不偿命的手段,哪儿不一样了?”旭叔笑着反问。 “不一样在,我有个纵容了我的老子,他老子可不会纵容他胡闹!”程启中咬牙,“我非得给他个教训,让他知道知道,马王爷究竟有几只眼!” “这小子来就是奔着气我的,他不会想不到我肯定要抓他回来,之前住的地方他不会回去了。之前搬出去的时候他没带多少钱,租了房子看了医生就花差不多了,保镖是你送过去的,吃喝用度的花销是旷文送过去的,他手头没钱……” “二公子他可能有钱。”旭叔弱弱地打断,“他今天带着程昌义一块儿过来的,他来见您了,程昌义好像是回他院子那边了……” “您别这么看着我,我还以为是二公子打算搬回来住,让程昌义回去收拾呢,这我能拦着吗?我也没想到他是准备气您一把就跑路啊?” 两人面面相觑间,一人站门口敲门:“父亲,旭叔。” 程启中看见自己的大儿子,暂且压住情绪,和声道:“旷文啊,进来吧,有事吗?” 程旷文跨过门口的水渍和瓷器碎片进来,踟躇着开口:“父亲,昱文他自幼体弱,这些年全靠祖母与母亲精心养育,看着方才与常人无异。咱们这样的家庭,最不缺的就是上进的路子,您为何执意要送他去军校,甚至不惜几次三番动用家法呢?” 程旷文这话一出口,别说程启中这个当爹的,就连旭叔一旁看着也有种“见了鬼”的感觉。 今天这是怎么了?早上那太阳也不是打西边出来的啊,这怎么就倒反天罡了? 大公子哪时也学了二公子的脾气,竟也敢和自己的父亲搞抗议?还和二公子赶着前后脚来戳肺管子,约好的? 程启中这时快麻木了,索性也不动气了,就看看这两个不孝子各耍得什么把戏:“你回来的时候碰上你弟弟了?他怎么跟你说的?” “他说他已经深刻检讨了上一次的错误,请求你的原谅,但你不顾他重伤才愈,又刚感染了风寒,就急着要送他去军校,他不肯,你就又要打他,他只能赶紧跑出去。”程旷文说道。 “他说的你就信?你是猪脑子吗?” 他当然知道程昱文肯定有所隐瞒,但…… “上次您用完家法之后一眼都没去看他,我带医生去的,他扛着伤搬出去,我重新给他请的医生开药治疗,重伤才愈是真的。他今天说话声音有点哑,风寒也是真的。我一路过来,听下面人说您发脾气要拦他抓他也是真的,那地上的东西还没收拾呢……”程旷文淡淡说道。 “以往您常年不在,昱文对您难免有些生疏敬畏,就算他慌乱冲动下说了什么不恰当的,您就不能看在他年岁还小的份儿上,多包容几分?” …… 大街上,程昌义抱着个大包袱气喘吁吁地跟在程昱文身后:“二公子,你究竟跑什么呀?” “有一种胜利叫跑路,你不懂。”程昱文“嘎嘎”笑得像偷吃了鱼的鸭子。 “什么胜利?” “造反啊!” 老实说,要不是为了把红党这事混过去,他还真准备就坡下驴的,反正迟早要往那亲舅舅手底下钻,有个军校履历更方便。 只是……他这种身份,哪怕真通红,只要不是特别过分,也不至于有性命之危,可这么一来,想得重用就不可能了。他还打算为抗日出力的,没有信任坐冷板凳那还行?也只有暂且委屈一下亲爹了。 一想到亲爹才被小儿子气个半死,又被大儿子问到脸上,程昱文这心里就……还真挺爽的。 毡鞋轮流穿,毡帽子轮流带,亲爹当初造他亲爹的反时,就该想到自己也会有这一天的嘛…… 第8章 怎么现在还在跟亲爹斗智斗勇呢? 从程府跑路中途撞见大哥程旷文是个意外,挑唆大哥也去造亲爹的反,给亲爹添堵,灵机一动而已。 至于亲爹会不会对大哥如何,那倒不用担心。 亲爹不在的那些年,程家虽然还有偏支长辈代理家业,管着面上这一大摊子事,但主脉这边仍有一些事需要自行料理。祖母与母亲不方便出头露面的,靠得还就是这个比他大了近十岁,那会儿还是个半大孩子的异母大哥。 亲爹回来了,大哥都二十五六成过家了也历练成了,在外头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亲爹还准备像揍他一样给大哥上家法不成? 某种意义上讲,原主父亲这个生态位,这么多年是由这个大哥占着的。人家娇宠了这么些年的娃,你一个基本上没咋管过的,回来没多久就又打又骂得,人不心疼吗? 他这是阳谋,靠得就是大哥待他的一片心,还真以为大哥听不出他话里的水分啊? 程昱文怕自己笑岔了气,停住奔跑的脚步,弯腰扶着大腿乐够了,才转头问程昌义:“我让你拿的东西拿全了?” “嗯嗯。”程昌义点头,“现大洋,银行凭证,金银锞子,珠宝细软这些,除了老夫人和夫人留给您的,剩下都拿了。” 他办这事的时候就有点慌,刚听见自家公子说的什么“造反”的话,就更慌了,忍不住问:“您这拿了全副家当是准备干什么啊?” “不都跟你说要跑路吗?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不多带点钱能行吗?”程昱文说着斜睨他一眼,看他面如土色,笑得肩膀直颤,“怎么,你怕了?怕了就回去呗!” “说不怕是假的,不是怕家里怪罪,是怕您。”程昌义也笑,笑得很苦,“看您也没打算再带别人,就我一个人跟着,身上带这么些钱,万一……” “放心吧,你家公子我惜命的很,不会拿自己的安危开玩笑的。”程昱文拍拍他的肩,“走,咱们先把不好拿的金银什么的换了再说下一步。动作得快一点,等老爷子回过神来,就不好跑了。” 程昌义问:“二公子,您打算去哪儿?” “不会走很远的,就是大申海。” 先是金银珠宝换大洋,然后又用大洋换美钞英镑。银行存款也取出来,一样换了外币,好拿,还不用担心之后兑不出钱或者兑钱的时候被查到踪迹。 因为兑换数目比较大,银行专门派了一个经理在雅室里接待程昱文二人。程昱文便与他打探:“咱们杭城到申海,火车一天有几个车次,都是什么时间发车?” 这个经理不清楚,却有渠道,很快就拿到了具体消息。 出了银行,程昱文站门口不动,仰头皱眉思索着。 程昌义有些纳闷,问:“二公子,咱们是不是该去火车站了?” “从现在开始,别叫二公子,叫少爷。”程昱文先吩咐一句,而后问他,“你刚才也听着,去申海最早的车次距现在多长时间?” “现在十二点多块一点了,下一趟走申海的是一点半咱们就怕赶不及,再下一趟得四点零五。” 程昱文点头又问:“还有三个多小时,你觉得够不够老爷子想到我可能要往外面跑,派人去火车站等我自投罗网?” “那我们怎么办?” “找个地方躲一躲,等老爷子的人撤了再走呗。” “可是,杭城就这么大点,咱们程家又是坐地户,满城都是熟人,老爷真要找您出来,您往哪儿躲啊?”程昌义头疼。 “有一个老爷子肯定想不到的地方。”程昱文得意地勾唇,“走,我带你去见一个老朋友。” …… “查到二公子的行踪了,他带着程昌义到银行,把身上所有的钱都兑成了美钞和英镑,还打探了杭城到申海的火车车次。” 旭叔先回报了调查结果,然后劝道:“我派了人去车站盯着,只要二公子露面,一定能把他拦下来,您只管放心,先吃点东西吧。” “你看我有那个心情吗?” 程启中说着,一扭头看见旁边大吃大嚼的长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不是关心他,不惜替他顶撞你爹吗?怎么我要抓他回来,你还有心情吃饭?” 程旷文放下筷子,从怀里掏出手帕优雅地擦了擦嘴角:“等您抓住他再说吧。” 说完,施施然起身,走了。 “他这是什么意思,啊?一个个都反了天了!”程启中指着程旷文的背影,吹胡子瞪眼。 同盟会元老级的大人物,十几岁上拎着脑袋干革命,在外头历过千难万险,什么时候说话那都掷地有声响当当,谁见了不说低头拜服,也得尊敬有加,怎么回到自个儿家里,在俩个亲儿子面前,反倒威严扫地,一句话也不管用了? 旭叔仰头望天,不敢吱声。心里不得不感叹,自家这两位公子,那真是了不得啊! 程启中深吸一口气,强制自己冷静下来:“程旷文对那小子了解的深,他觉得我抓不住人,肯定是有原因的。” “我还就真不信,这老猎手还真能让雀儿琢了眼!”他咬着后槽牙,“我就和这小混蛋好好斗斗法,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我这爹还没法当了!” 您都沦落到和二公子斗法的地步了,还觉得自己能赢呢?旭叔觉得自家老爷是有点魔怔了。 “我本有意保家国,只奈何……” 就在外头满城翻找程家二公子的时候,程昱文正拉了把椅子坐在某座建筑的二楼窗前,翘着二郎腿,捧着一包蜜饯,哼唱自编的小曲儿。 他穿越过来这段时间,没少思量以后该走什么路子。 实业救国是肯定行不通的。他最大的靠山是买办的代言人,后期能把资本家、地主逼得跳反宁可支持无产阶级的的果民政府诶……他跑去做实业这不纯纯有病? 有那么一个舅舅,那指定得要往军政府扎根,问题是往哪个方向哪个部门呢? 想揍小日子,那就不能走纯行政的路子,得往“军”那边靠。 带部队上战场就算了。他在现代那会儿也没个军旅经历,屁都不懂,和平年代的心理素质也差,有点个人武力那是原身的技能加成。 这种情况,就算上几年军校,能带兵上战场,也甭想着能大杀四方,那就是填线的命,根本发挥不了他穿越者的优势。 人贵有自知之明,哪怕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也不好拿别人的命开玩笑,这种强还是不逞的好。 思来想去,也只有和某点许多穿越者前辈一样,瞄着情报部门去,走谍战的路子了。 不过,明明想走谍战的路子,怎么现在还在跟亲爹斗智斗勇呢?这要是真一本小说,就该离扑街不远了…… 唉! 第9章 在中统内部安个钉子 其实,迟迟没能进入“穿越者主线任务”,还真不是程昱文不够用心不够努力。 就算穿过来以后不用花大量时间养伤,也没有碰上红党,这么短时间内也很难有所作为。 他才不到十七岁,直接跑去和亲爹说,立志报国不想在学校耽搁时间了打算去做特务,你就看亲爹的家法够不够利吧! 再者说了,果党那俩后世传名的情报部门,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大名鼎鼎的军统,这会儿应该还叫着“密查组”,以“十人团”为核心,大猫小猫加起来也没几只,要等明年才会改组复兴社特务处,然后逐步发展壮大。 中统的前身,就是党调科了,有掌管党务的陈家兄弟大力支持,机构规模着实不小,权力也挺大,问题是,这一家那属于是“内战内行,外站外行甚至投降”的那种啊…… 抗战前专注于打击红党,工作非常得力,随便拎个人出来都能说一句双手血债累累。 等到抗战期间倒是好,屡屡在小日子手下损兵折将,左一个情报站被扫,右一个情报站被扫,正事啥也没干成,光是为申海的七十六号和金陵的二十一号补充精锐了…… 程昱文穿越一回,主要目标就俩,一个是打小日子,一个是通红,这不纯纯是八字和中统相冲?绝对不能往一起凑的! 综上种种,只能说他穿越的时间节点不对的问题,非人之罪也。 不过,不打算入中统,又不代表着什么都不能做,比如说,在中统内部安个钉子。 程昱文往嘴里丢了颗话梅,听着旁边病床上的人从睡梦中渐醒,发出低哑的呻吟声,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水,水。”侯凯迷迷糊糊醒来,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本能地发出渴求的声音。 有人扶他半坐而起,将杯子抵在他唇边,清凉的水流注入,缓解了他的躁动,他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怎么是你!” 侯凯还以为喂水的是自己的下属,正要道一声谢,抬起头,看见这人……怎么是昨夜见过的程家随从? 他冷不防吓得失声惊叫,差点从床上跳起来,牵扯到伤腿,冷汗登时就下来了,却顾不得叫疼,慌忙扭头四下张望,目光扫到窗前,在一个看起来十分悠闲自在的身影上停住。 “程二公子!”他呆愣地看着人,嘴唇嗫喏着,低声念出这个称呼。 程昱文转过头来看他,饶有兴趣地问:“怎么,很意外?” 侯凯恍若梦中。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干脆都不敢想,夜里以势压人逼得他不得不自残的二世祖,居然会出现在他的病房之中!而且看起来,来了已经有了一段时间,一直在等自己清醒…… 他要干什么?难不成还不解恨,后悔了,追到医院要斩尽杀绝? 一瞬间,侯凯心中只能想到这一个可能,哪怕好像有点荒唐,但这确实是最大的可能。总不至于说,这二世祖单纯是良心发现来探望吧! 程昱文将他神情变化尽收眼底,做作地叹气:“看你这眼神,好像我是什么凶神恶煞的歹徒似的。” 程昌义在边上听着这话不由暗叹,您这快赶上催命的黑白无常了,可比那什么凶神恶煞的歹徒吓人的多。 先前二公子说有个地方家里肯定想不到,又说要带他见个老朋友,他还纳闷地琢磨这会是谁?一头雾水跟着来了医院,听见二公子问党调科的人住哪个病房时,他的下巴颏差点掉到脚面上…… 侯凯自然无心留意程昌义是什么反应。在程昱文看似温和实则冷厉的眼神中,他垂下眼,低声苦笑:“我实在想不出来,自己身上有什么是值得二公子纡尊降贵的。 “今天上午,我听警察署的人说了一点你的事,忽然想来看看,毕竟,像你这么倒霉的人,真的不多。” 程昱文起身,程昌义过来将椅子转个方向,程昱文重新坐下,正好与侯凯面对面。 “我来了以后,发现你比我想的还要落魄一点。”他轻笑,“好歹也是党调科在杭城的负责人,昨夜还拼着自断一条腿护了他们周全,怎么你做完接骨手术,他们只留了一个人在这儿照应?” 侯凯这么些年见得各样人等不少,像这位程二公子一样,说话优雅的难听,字字句句专捡人痛处捅的,着实不多。 他很想忍,昨夜那般情形都忍了,现在不过几句风凉话而已,如何忍不得?这会儿逞强,前面的苦头不是白吃了? “二公子若不知道为什么,还会专程来奚落我,看我的笑话吗?”他颤抖着深呼吸,这口气终究是梗得胸口生疼,实在咽不下去。 “你看看,你看看,”程昱文指着侯凯,“什么叫‘不识好人心’?” 而后他又指了指自己:“什么叫‘好心没好报’?” “对把他丢在医院不管的下属,他什么也没说,对把他从金陵发配到杭城的那一位,他也没什么怨言,反倒是对我这个好意来探望的人发起脾气了……” 程昱文摇摇头:“侯队长,如果你一向都是这么分不清时务,也难怪会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了。” 侯凯实在看不了他惺惺作态的虚伪模样,对“好意探望”的说辞更是不屑一顾。左不过人已得罪狠了,干脆破罐子破摔:“若不是惹上程二公子,我还不至于连手下人都拢不住。” “我曾听闻,党调科招人,多倾向于有一定文化水平的知识青年,还以为你侯队长也该是知情达理的人,没想到……啧啧……”程昱文一脸大失所望地咋舌叹气,“没意思,算我这趟白来。” “昌义,我们走吧。” 他起身招呼一声,就往外走。程昌义虽丈二和尚摸不找头脑,胜在听话,毫不犹豫跟在后面。 十,九,八……五,四,三…… 程昱文一边走,一边心中默数,还未数到“一”,就听见侯凯开口。 “二公子留步。” 第10章 上赶着不是买卖 听见侯凯给出令自己满意的反应,程昱文非但没有停下,反而连半分迟疑停滞都没表现出来,脚步流畅不停,径直往外走。 开玩笑,程二公子是那种会乖乖听话被招之即停的人吗?上赶着可不是买卖。 侯凯说出那一句“留步”,仅仅是突然生出的一种冲动,开口的那一个刹那就后悔了,可看见程二公子当真充耳不闻时,又没由来的心里发慌。 这一刻,他忽然有种感觉,若是不把人拦下来,自己往后一定会后悔莫及。 电光火石之间,他心一横,竟是拖着伤腿扶着床下地,同时再次高喊:“二公子请留步。” 他这一系列动作,动静实在不小。程昱文人已到了门外,忍不住回头看一眼,嘴角不由抽了抽。 侯凯见他回头,心底稍稍松口气,也不敢怠慢,手边一时找不到个借力的,干脆一咬牙,直接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了几步:“还请二公子指点迷津。” 程昱文想也不想:“你脑子没病吧?刚刚还跟我甩脸子,这又要我指点?你当我是什么很下贱的东西吗?你到底哪儿来的自信,总理所应当地认为,所有人都得跟着你的意愿行事?” 几句话如一道闷雷在侯凯脑中响彻,他顿时僵住,呆立当场。他似乎摸到了那层隐秘。 程昱文冷哼一声,又作势要走。 侯凯心乱如麻,只想着一定要把人留住,情急之下竟干脆不顾伤腿跪在地上,伸手扯住程昱文的衣襟。 “玛德,你干什么!”程昱文惊得差点原地跳起来。 “快起来!”他一边跟侯凯手里抢衣服,一边后退,还左顾右盼生怕旁边有人被看到,“你特么的是想折老子的寿命是吧?再不起来,老子一脚踹飞你!” “侯凯身无长物,愿为二公子效犬马之力,求二公子成全。” 听见“折寿”二字出来,侯凯再怎么想耍无赖,也不得不挣扎着起身,只是拽着衣服的手死活不肯松。 “艹,老子要你当牛做马干什么!程昌义,你傻愣着干什么!”程昱文脸色涨得通红。 在他眼神示意下一直保持惊呆表情的程昌义终于等到了命令,恍然回神般大步上前,狠狠地扒开侯凯的手,把人甩开。侯凯踉跄着再次倒地。 程昱文后退几步,脱下拉扯中有些皱巴的西装外套,抖了抖,恼火道:“你真是病的不轻!” 侯凯捂着伤腿,涔涔冷汗从额头流下一直淌到了衣领里。这一番混乱拉扯,他脑子反而比从前任何时候更清醒: “侯凯背着处分来杭城,又瞎眼蒙心见罪于二公子,被同僚下属排挤架空,在党调科的路已经走绝了,二公子若……” “闭嘴!”程昱文干脆利落地打断他的话,“你党调科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家又不打算和陈家那两位打擂台,收你做手下除了惹一身骚,还有什么用!” 他一副实在忍不了的模样:“该服软的时候,你非要硬顶,撞了南墙又比谁都能放得下身段……侯队长,你这欲拒还迎的手段,是跟花楼里的婊子学的?” 这话一出,程昌义在旁边听着眼皮“蹦蹦”直跳,生怕自家二公子玩脱,激得侯凯再次翻脸,他却没想到,侯凯非但没恼,反而低头。 “谨受二公子教诲。”既然这婊子当定了,干嘛还遮遮掩掩想着立牌坊? “合着你是赖上我了?”程昱文气笑了。 “二公子不必多虑,侯凯并无判出党调科之心,不会令二公子为难。以您的身份,麾下不会缺人,只是党调科定位毕竟不同,还请二公子三思。” 侯凯一面陈情,一面密切关注着程二公子的态度,发觉他似有松动之意,壮着胆子再添一件筹码:“二公子贵人事忙,专程前来,必是有事用得上我。您管吩咐,我一定竭心尽力,只望您能看到我的诚意。” 成了! 程昱文来这一趟,钓了半天,图的就是侯凯的投效。当然,侯凯情绪激动之下居然会做出这样的姿态,是他万万没想到的。差点就因为过于吃惊漏了底子,实在侥幸…… 他心下大定,面上缺不露分毫。 “你还算得上是个聪明人。”他长叹一声,“我确实是有一件事要用得到你。” 见侯凯立马就要表忠心,他又赶紧打断:“效命于我这类的话不要再说,我没这个能耐收党调科的人。” 他这么短时间拿下侯凯,一来是抓住了侯凯的痛点,PUA大法用得好,再一个,也是侯凯本身有点意气用事,以情绪为导向。 这种人,情绪到了怎么都可以,情绪过了,十有九会心生悔意。自己要这会儿就着急接了他的效忠,他回头想起来,觉得被算计了,反而坏事。 还是得抻着,慢慢敲打慢慢盘,再多几次,才能真正令他口服心也服,才能如臂指使。顺带改改他这情绪用事的毛病,省得将来用时惹出其他麻烦。 “昌义,扶侯队长回床上,再去叫医生过来看看。”说着,他重回病房,在椅子上坐下,白了侯凯一眼,“这特么的要是折腾得瘸了,以侯队长的性情,来日转了心念,视今日为奇耻大辱,恨意复起,保不准就会在背后打我的黑枪。” “我怎么敢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侯凯又急又委屈。 “行了,你不用急着跟我说什么,我不想听也不会信,我只看你能做到什么。”程昱文挥挥手,“就一件事,办的好了,咱们有以后,办不到的话……” 侯凯也明白话说多少都是空的:“您吩咐。” “我和我老子闹翻了,他现在满杭城的撒人要抓我回家上家法,路口、码头、车站估计都封了,我要你想办法尽快送我离开去申城。” “啊?” 侯凯有点懵,仔细想了一遍才捋清楚这短短一句话的含义。 他这么稍一迟疑,程昱文的讥嘲便如影而至:“想什么呢?该不会是琢磨着怎么出卖了我,在我老子那里卖好吧?” 第11章 二公子高见 “二公子您说笑了,我怎么敢生这种心思呢。” 侯凯本来只是一时忍不住好奇其中的缘由,就招来敲打,哪儿还敢分心思量有的没的。看程二公子脸色玩味,他只好苦笑。 “我现在跟您剖白什么,您肯定不信。不过您想想,这疏不间亲,您和您的父亲就是有再大的分歧,也轮不到我在中间做什么。那些人奉了程老先生的命令要找您回去是一码事,我前头应了要帮您后头把您卖了,那就是另外一码事了。别说您会对我如何,就算程老先生也不会放过我的。” 人家爷俩,再怎么闹,那也是亲的。跑到老子跟前出卖人家儿子,别说讨到好了,不让人把另一条腿打断就不错了…… 程昱文听完他后面这番话,才满意地点点头:“你能不玩儿虚的,和我实话实说,我很欣慰。如果昨夜你能有现在这么头脑清醒,不那么心急火燎,耐心听警署的人把话说完,哪儿还有这么多事?” “我不知道你在金陵是个什么情况,不过猜也能猜的出来。没什么背景,全靠聪明肯干立过不少功劳,还算受你上司的倚重,前期提拔的也算顺利,没受过什么大的磋磨,所以呢,形成了路径依赖,一门心思就盯在抓红党上。” 程昱文说着轻哼一声:“不是说抓红党不对,而是,你就算抓一百个红党又能怎么样?陈家兄弟能把他们表兄弟徐恩增踢开,把你提上去?既然不能,那为了抓一两个无足轻重的红党,开罪了像金陵那位或是我这样的人,图什么?你埋头扎在怎么立功上,又置其他同僚于何种境地?” “你刚才有句话说的,结论是对的,但原因不完全对,你在党调科的路绝了,不止是因为你几次三番得罪人,还因为你本身在党调科总部就扎眼了。” “被发来杭城,于你而言,看似是祸,实际未必不是机遇。党调科的性质,注定了不会裁撤只会扩张。你若把杭城这边经营得针扎不透水泼不进,将来就算回不去金陵,也是一方大员,多么滋润。可你呢?” 程昱文捏着额角叹气,用“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看着侯凯:“你满打满算来杭城才一个月多几天,人生地不熟的,你这么短时间内能找出红党的大人物并且实施抓捕,确实是有能力的。问题是,就这么点工夫,你精力全花在红党上面了,对内部情况了解多少?” “你连自己人都没调理顺,就敢放心用他们做大事?昨夜你们动了那么大阵仗,红党是怎么从你们的包围里跑掉,激得你四处搜查的?他们敢把你晾在医院,就没点什么倚仗?” 灵魂三问,问得侯凯如遭雷击。 二公子这番话,简直是掰开了揉碎了的推心置腹,句句点在了他的痛点之上。 这位还不到二十岁,堪堪一个少年,又生得一副顽劣脾性,竟有如此见识,反衬得他这近三十年像是活在了狗身上! 程老先生是同盟会元老,程家更是从前清时候就是官宦大户,也只有这样的人家这样的底蕴,才能养得出这等出彩的子弟吧。 以二公子的身份,又有这般头脑,飞黄腾达不过举手之劳,自己方才选择投效,可能是这些年里所作出的最佳选择了。 至于二公子提出的问题,一旦捋清思路,再简单不过。 红党会跑,有人通红的可能性不大,不然人早就没影了,不会留到最后一刻冒这么大风险,只能是因为有人想给自己难堪。 手下人敢晾着自己,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得罪了二公子之后,再也翻不起身了。恐怕他刚进了手术室接骨,就有人已经把黑状告到金陵了!要不是他进了医院,这会儿应当正在受上峰责难。 昨夜从二公子那里出来,侯凯还有几分念头,疑心当真是二公子把红党给藏起来了,如今听了这些肺腑之言,红党的下落在整件事中当真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东西。 “二公子高见,振聋发聩,若不曾认识您,我恐怕行至末路都不清楚是何缘由。” 侯凯诚意感激,程昱文受得满脸理所应当,虽然他纯纯是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划掉),是合情合理的推演论断…… “行了,不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说正事,你打算怎么送我出杭城?”程昱文没什么好气地问。 侯凯皱眉,面露难色:“现今我手下只有一个从金陵带来的兄弟可靠……” 说到这儿,他忽然一顿。他那个本应该守在病房里的兄弟呢? 程昱文同样才记起还有这么个人:“我之前让医生把他骗出去,打晕捆起来放医生办公室里了。” “昌义,你去把侯队长的人弄回来。”程昱文提高声音,吩咐之前两人说话时自觉退到门外的程昌义,然后示意侯凯,“你接着说。” 侯凯很想把二公子头一回交给他的事办得漂漂亮亮,但是…… “我这个兄弟经验不足,我自己行走不利,党调科其他人更靠不住不敢用……” “为什么不敢用?”程昱文嗤笑一声,反问。 “他们敢让你坐冷板凳,不代表他们敢当面打你的脸,只要你的名分还在,他们该低头说话就得低头。” “他们要是阳奉阴违……” 程昱文投给他一个“你是不是傻”的眼神:“就是要看清楚究竟是谁在阳奉阴违!党调科杭城这边人虽不多,难道当真就是铁板一块一条心?” 侯凯眼睛倏地一亮。 他过去从未分心在内斗上,但到底脑子够用,程昱文提示得这么明显,他要再没点想法就说不过去了。只是…… “这样的话,就不得不假借您的名头做些文章了。”侯凯小心试探着说。 程昱文不以为意:“不妨事,就算消息泄露,也能干扰一下老爷子的视线。” “那就这样……” 侯凯沉吟片刻,便有了思路,小声与程昱文商议。程昱文又为他补上了个别漏洞,将整个计划完善。 第12章 关上门偷着乐吧! 从杭城到申海,火车车程六个小时还多。 侯凯知道程二公子身娇体贵,万万受不得委屈,哪怕时间紧,还是想辙弄了软卧包房的车票。程昱文对此十分满意。 二十一世纪的绿皮车,车内环境都好不到哪儿去,更不用说这个年代了,说鱼龙混杂都是好听的。 包房内空间不大,还算得上舒适。听着时不时一声“呜呜呜”,看着车窗外缓缓后移的景象,程昱文百无聊赖,有点后悔夜里在医院病房睡得太踏实。幸亏程昌义有心给他拿了两本正当红的小说,勉强有个打发时间的消遣。 不知什么时候,他又打起了盹儿,恍惚间听程昌义喊他,说“到站了”。 下车,两脚踩在月台上,程昱文仰头望着“申海站”三个大字,低声自语:“终于到了。” 出站,程昱文招来路边等客的黄包车夫,吩咐:“电报局。” 给杭城等候的侯凯发报之后,他才带程昌义前往公共租界。 杭城,侯凯看过电报,由下属推着轮椅上车,前往程府。 “这都三天了,还是没找到?” 书房内,程启中面色凝重,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不由皱眉。这会儿,他早没了和小儿子较劲的心,一旁的程旷文,也没有了先前那么轻松。 程昱文这小子娇生惯养,不是那种随便什么犄角旮旯都能待得住的,但该盯的地方都盯死了,能找的地方也全找过了,就是一点痕迹没有。这人能去哪儿呢? 他身边就一个人,偏偏带了那么多钱,很难不让人担心。要么,把外头的人撤了,或许他自己就冒出来了? 正是人人心中焦虑却又不敢表露的时候,外面有人来通报:“党调科的侯队长求见。” 程旷文刚想问“他不在医院养他的腿,来我家干什么”,就听见后半句。 “侯队长说,他知道二公子的下落。” “请他进来。”程启中沉声道。 “你是说,昱文在前天下午直接去找了你,让你送他出杭城去申海” “是的。”侯凯恭谨应道。 程家父子本来以为,侯凯是怀着某种心思暗中盯着程昱文,所以才知道他的动向,心中不免愠怒,只碍于程昱文的安全,耐着性子没有表露。不曾想侯凯进来,一句话就给两人给干懵了。 半夜逼着人家自断了一条腿,结下了仇怨,白天居然跑去找人家提要求?怎么敢想的啊!父子两个面面相觑。 程旷文心下大受震撼,一时顾不上亲爹还在场,就急切问道:“这么说,他这两天一直在你那里?” 侯凯点头又摇头:“从前天下午到今早,二公子一直和我在一起,现在,二公子应该已经在申海安顿住下了。” “你真把他送走了?”程旷文的音调都变了。 如果说刚才是震撼,现在就是彻头彻尾的震惊。倒不是惊讶侯凯是怎么把人送走的,反正这些人总有自己的门道,他惊讶的是—— “你竟然就这么听了他的话?” 不畏惧党调科,和能借着党调科的门路行事,这其中的差别可大了去了!更何况,双方还有这么大过节……昱文是怎么做到的! 侯凯微微一笑:“承蒙二公子宽宏,未曾见怪于我,侯凯心中十分感激。二公子既有事吩咐,侯凯岂敢推辞?” 这特么不是睁眼说瞎话吗?程旷文看一眼侯凯身下的轮椅,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望向一旁爱面子端架子一言未发的老父亲。 程旷文到底还是经的事少,一脑子的问号,程启中观其行听其言,敏锐地察觉到了微妙。 这小子是把党调科的行动队长给拿下了? 得出这个结论,他自己都吓一跳,有点难以置信,但除此之外,很难再找到更合适的理由。 于是,他问:“那小子没给你留什么东西?” “程老先生明鉴。这是二公子的亲笔手书,以及他留下的信物,托我转呈,请老先生与大公子不必为他担忧,多不过一月,他便回来了。”侯凯说着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小匣子,递了过去。 程旷文接过打开,怀表下面压着一个信封。他拿起怀表端详片刻,点点头放回去,一并递给了父亲。 程启中看信的工夫,程旷文又问:“昱文去申海干什么?他会住在什么地方?” “二公子让我来替他报平安,您觉得,他会把自己的行踪和目的告诉我吗?”侯凯反问。 程旷文还想再细问几句,被父亲打断:“好了,不必多问了。” “事情我知道了,你可以回去了。”程启中看向侯凯。 很多事,做的说不得,彼此心照不宣就好。 侯凯离开,程旷文皱眉不满:“稀里糊涂的什么也没说清楚,就这么让他走了?昱文自己跑去申海,就不管了?” “也就你自己稀里糊涂。”程启中瞥了自己大儿子一眼,心中有些无奈。 自己确实是上了年纪,看人容易走眼。以往觉得昱文是个提不起来的,没想到是个敢想敢做有成算的。旷文平常看着也算出息,这关键时候就显得有点过于厚道了。 “不用替你弟弟操心,他粘上毛比孙悟空还精呢!他说了最多一个月,一定就是一个月。行了,你去告诉阿旭,让他把外头人都撤了吧。” 撵走了大儿子,他再次拿起那薄薄一页信纸,忽地笑了。 二陈的墙角也敢挖,还挖成功了,好小子! …… “这个点,侯凯应该从家里出来了吧。” 华懋饭店的套房内,程昱文洗了澡,穿着浴袍站在窗前,望着火烧般的夕阳,轻声问。 “少爷,您跑了还让侯队长上家里报信,就不怕老爷气着?”程昌义忍不住打趣。 “气着?他生得哪门子气!”程昱文晃了晃杯中红酒,得意地挑了挑眉,“生子如我,他就关上门偷着乐吧!” “您可真是……”在自家少爷的逼视之下,程昌义到底还是把“大言不惭”换成了“言之有理”。 第13章 且大醉一场吧 侯凯从程家出来,没回医院,直接去党调科在杭城的办公室。进了门,他从金陵带来的小兄弟余大元就赶忙过来。 “队长,他认了。”余大元说着,将一纸口供递了过去。 侯凯接过,仔细看一遍,主要就三条—— 不满侯凯自金陵空降成为队长,为泄愤私放红党,致使行动功败垂成; 意图对同盟会元老程启中先生的二儿子下手,激化程家与党调科之间的矛盾,达成报复侯凯的目的; 过去几年多次以“清查红党”的名义行敲诈勒索之事,致使多家倾家荡产家破人亡,损公肥己,败坏党调科的名声,造成极为恶劣的影响。 “很好。”侯凯长长吐一口气。 他从前太过单纯,无心内部倾轧,这还是第一次真正将矛头对准自己人。不,不算是自己人。二公子说的没错,不能为我所用,反而在背后搅风搅雨的,怎么能说是自己人呢? “他名下的资财产业呢?”他又问。 “正在着人查抄清点,”余大元回答道,“依您的吩咐,一纸一笔都要登记明白,绝不能有私侵私占的情况发生。” “你明确告诉他们,我不会让兄弟们白白出力,凡参与者,过后来我这里领补贴,但这件事一定不要出岔子。”侯凯再次嘱咐,又吩咐,“你让他自己也列一份单子,以作对照。” “是。”余大元心中疑惑却不敢问,领命而去。 侯凯自然也看得出余大元的不解。他无声地笑了笑,再次想起二公子的话。 “他,公报私仇,你,问心无愧,口供要做扎实,尤其是他妄图对我动手嫁祸于你这一条。他名下的财物不要动,清单抽出来,你自己另外再备一份,去金陵找门路求见陈家兄弟,请他们出面调停杭城党调科和程家之间的矛盾。” 也就是二公子年纪尚轻还未步入仕途,手下没有得力之人,才给了自己机会。现今这世道,背后能有这么一座靠山,实在是幸事啊! 远在申海的程昱文当然不知道侯凯的感慨,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往心里去。一步闲棋而已,不值得耗费太多感情精力。 他嘴上虽然与程昌义说笑逗趣不断,心情其实并不很好。 大概是原主土生土长在杭城,对那里太过熟悉的缘故,他穿越接收了原主的记忆后,并没有生出特别深的感触。 踏上申海的土地,他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寂寥与苦闷,而这种情绪在入住公共租界的华懋饭店之后,攀升至顶峰。 夜色降临,站在后世改名为和平饭店的“远东第一楼”向窗外远眺,对面没有陆家嘴的灯火耀目,不见东方明珠塔高耸…… 闭上眼,耳畔隐约有枪炮声轰鸣,是来自明年的“一?二八淞沪抗战”,还是六年后的“八?一三淞沪会战”?与“中国不会亡”的歌声汇集一起,令人五内如焚。 今年下半年就要爆发的“九一八事变”,丢了东三省;33年长城抗战,被打开了入关通道,平津就此处在敌人兵锋之下;35年“何梅协定”,事实上丧失了华北主权,37年“七七事变”,全面抗战开始。时长三个月的淞沪会战,血肉磨盘磨碎了近三十万精锐,再之后,金陵失陷,遍地哀鸿满城血…… 一直以来,程昱文刻意不去细想这些东西。在滚滚而来的历史大势面前,知道得越多,想得越深入,越是感到无力,越会陷入无谓内耗中。 他承认,自己就是和平年代温室里的花朵,经不住这种精神上的磋磨,还是想得简单一点比较好。 譬如说,如何竭尽全力在无可阻挡的历史进程中,找到一个平稳坚固的支点,撬动所能撬动的最大力量。 “昌义,换烈酒。” 明日重整精神,今夜,且大醉一场吧。 …… “少爷,咱们上哪儿去?” “找地方吃东西啊。” “他这儿不是给送餐吗,干嘛还要出去?” “好不容易出来一回,不四处转转,吃点特色的,就窝在房间里不动弹啊?”程昱文摇摇头,“还有,别看了,就是个电梯,咱们杭城西湖边上额那个新新饭店也有。昨天都用过好几次了,怎么还一脸稀罕,小家子气!” “我又没去过新新饭店,这不是头一次开眼嘛。”程昌义嘿嘿笑。 闲话间,两人到了酒店大堂,程昱文招手叫来一个服务生,先付小费,而后问:“我头一次来申海,你给介绍一个向导。” 服务生隐晦地扫了他一遍,应了,转头往门外去,领进来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 “先生您好,我叫林有浩,是土生土长的申海人,租界内外地界儿都熟,您只管吩咐。” 这人穿戴朴素难掩窘迫,胜在干净齐整,天生一副笑面,却无谄媚之色,并非市井混混之流。程昱文打量着,问:“读过不少书?” “我是震旦大学的学生。”林有浩不卑不亢。 “高材生,天之骄子,愿意折腰给人当向导的,少见。”程昱文有些惊讶。 林有浩对此并不在意:“补贴家用,怎么算得上是‘折腰’呢!” 程昱文示意他前面带路,边走边好奇追问:“你可以写写文章,或者去哪家公司洋行找份兼职文员的工作,怎么干起这一行了?” “我母亲生了重病,药费开销太大,普通工作的薪水不够。” 程昱文闻言,再次打量他一遍,还真看不出来是家里有重症病人的样子。如果不是假话,这职业素养、心里素质倒是一等一的。 “你学的什么专业?” “化学工程。” Emmmm,问到自己的知识盲区了……程昱文作为文科学渣,不自在地挑挑眉,勉强掩饰住突来的尴尬。 嗯,这专业干什么的?他尽力展开联想…… 化学工程,能做各种类型的炸弹吗? 林有浩随口应着客人的问话,忽然间感到背后一凉,他本能地回头,对上一双意味不明的眼睛,心中无由来生出一种难言的恐慌。 第14章 简直是个神经病 林有浩遇见的,出手阔绰的客人不少,毕竟这年头能长住华懋饭店的人,非富即贵。但这位连包了他大半个月空闲时间的小少爷,与以前所见的那些人不大相同,奇怪的很。 以往雇佣他的,一些是专程来这十里洋场花花世界找乐子的,再就是外地来此办事捎带着游玩的。 这位小少爷不往各色的娱乐场所钻,也不着意去一些外地人喜欢去长见识的地方,一天天没什么目的,就是信步乱转。 不拘公共租界、法租界还是华界,也不拘是大街还是弄堂。高档餐厅里从容优雅,街边小摊上随性自在,洋人的电影看得的入神,昆曲京戏一样有滋有味,古董珍奇懂得,最时兴的洋货清楚,能和西装革履的外国人高谈阔论,也能在街头和地痞青皮胡扯…… 越是接触,他越是忍不住猜测,究竟是什么样的环境,才能养出他这样的不拘一格的性情? 程昱文并不知道林有浩心里是怎么想的,如果知道,大概会有些惭愧。 他不是不去娱乐场所,是还没来得及去而已。至于别的,无非就是仗着穿越者的便利。 他这趟来申海,要说有什么用意,重点其实在于究竟怎么来。他主要是通过和家里那位老父亲掰腕子,证明一下自己翅膀硬了,可以独立行走了,争取足够的话语权,以方便接下来谋划各种事情不受家里的干扰控制。 至于真正到了申海,要做点什么,起初并没有确切的目标。只是单纯觉得,自己既然打算走情报路线,那么这个未来的远东第一情报之都,一定要早早熟悉经营起来。 这么转了大半个月,对这个时代的种种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后,他总算初步有了点想法,可以尝试了。 法租界一家临街的咖啡店,程昱文理清了思路,无意多作逗留,与老板那十三四岁的女儿打趣几句,付了一笔小费,起身招呼林有浩和程昌义离开。 才出了门,忽然听见尖锐的哨声,循声望过去,几个巡警追着一个人转过街角,将其按在地上。 程昱文随意一瞥,发觉这几个巡警不太像华人,不由心中一动:“去打听一下,巡捕房抓的是什么人。” 程昌义去了片刻回来:“据说是赤色分子。” “赤色分子?”程昱文轻声重复一遍,转头问林有浩,“法租界对抓红党也这么用心?” 林有浩点头:“一直查得很严,这几年抓了很多人。之前还抓过几位文艺界的名流,说是有赤化嫌疑,后来大概是迫于舆论压力,又说证据不足,当庭宣判无罪释放了。” “啧,革命老区,法国佬!”程昱文咋舌,说了个除了他自己没人听得懂得冷笑话。 “少爷,你又想起什么好笑的事了?”程昌义看他又露出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忍不住问。 程昱文瞪他一眼:“你记性好,就是专门记这个的?” 他不过之前去证券交易所凑热闹,忽然想起一件事。 十来年前,他那个亲舅舅在申海炒股票,赔得差点被债主填了黄浦江,托人来关系拜了青帮大佬做老头子才保住命,这才有后来孤注一掷救驾孙先生的壮举…… 他当时不由感叹着自己上辈子不创业不炒股实在是明智之举,不知怎么忽然想起某年春晚相声里的一个段子还挺应景。 一个炒股炒疯魔的人进了医院只要护士长给打针,声称是为了取个好兆头——“护士长护士长,沪市的股票老得涨”…… 程昌义那天问他笑什么,他随口应付一句,哪儿还能想到,这家伙正经事上没见多着调,倒是挺爱在这种破事上用心,还敢问! “再有下次,我就该以‘你走路先迈左腿’为理由,让你滚蛋。” 他没好气地训了这没眼色的家伙一句,望着巡捕房的人离开,默默地叹息。 也不知道,那个被抓的人究竟是不是红党。这人落在华人探员手里,未必会好过,但落在安南猴子的手里,那指定是要遭大罪喽。 申海不是杭城,法租界更没他说话的份儿,巡捕房抓人,他除了干看着也没别的办法。不忍深思,索性发散思维转移注意力。 对了,之前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说抗战之前的某一个时期,红党在法租界巡捕房有一个情报小组? 他对此类秘闻的了解,大半是被电影电视剧和某点网络小说勾起兴趣,随手查的一些资料,有些记得清楚,有些印象确实不深。 之后,这个组是被发现破坏掉了,还是撤走了?好像是被出卖了? 程昱文竭力搜刮着脑内的信息碎片,忽地脸色一僵:“昌义,今天是几号?” “阳历四月二十三号。” 艹! 程昱文啊程昱文,你一天天的,光是哪些烂梗段子记得清楚,怎么正经事不记呢! 顾舜章那个酷爱表演街头魔术的傻X是在这个月被捕的吧? 具体哪一天来着? 他脑子一热激动起来,但顷刻间又冷静下来。 就算知道是哪一天又能怎样?除了那晚放走的那一个,他又不认识别的红党,想透露消息都没有途径。 再说了,就算红党得了消息,人家是信他这个常校长的亲外甥毫无实证的一句话,还是信共同工作过很多年的自己的同志,还用想吗? 明知道前头有个火坑,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这种滋味很难受。可惜未来的许多年里,他必须忍着耐着,一如他不愿细想的抗战期间的那些…… 这种年代,先知先觉就注定要饱受煎熬之苦。 “小林,这附近有庙吗?灵验一点的。”他叹了口气,问林有浩。 林有浩不解,想了一下:“有天主教堂,灵不灵验不知道。” “也行,我们去拜拜吧。”希望有他到来的这个世界,以后多少能有一些好的转变吧。 不过……替“无神论者”的无产阶级政党求神拜佛,这特么也是够抽象的…… 程昱文仰头看着教堂顶部的十字架,觉得自己简直是个神经病! 第15章 正好借鉴一下 皇宫西餐社,林有浩引着一人到程昱文面前,为双方介绍:“这就是您邀请的画家王美蹊王先生。这位是我的雇主……” “鄙姓常,您称呼我常先生即可。”对外借用母姓的程昱文主动与王美蹊握手。 互相示好,坐下浅谈几句之后,程昱文进入正题:“冒昧邀请王先生,其实是有些许问题求教,还望先生不吝金玉。” “常先生言重了,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王美蹊话说得豪爽,心里直打鼓。 自家人知自家事,他虽然被行外人尊一声“画家”,实际并没有偌大名气,不然就是坐在家中等人上门拜访,而不是被邀请外出了。 一见面,他就察觉到这位岁数不大的常先生身份非凡,哪怕对方已然做足了礼贤下士的姿态,不经意间那种傲然气度是掩饰不住的。 这样的人专门请他,还声称有事请教,怎么不让人心中不安? 程昱文不在乎王美蹊脸上隐约的忐忑。这人不过是他随手选的工具人,搭配他走个流程过场,为他要做的某件事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而已。 “我前几天偶入了一家画廊,看到有一副素描的人物画像极为精妙,栩栩如生,由是生出一个念头。” 说话间,程昱文脸上露出些许怅怀:“我的祖父当年是急病过世的。那时,我的父亲正在国外求学,因此祖父他老人家走的时候,父子俩没能见得最后一面。这件事对我父亲打击很大,成了解不开的心结。” “那日我看到那幅画,忽然想,可不可以请高明的画家,为祖父作一幅画像,以慰父亲多年来的遗憾。” “我对西方画技法一窍不通,不知这想法是不是可行,谁有可能做得到?” 王美蹊皱了眉,心底却是一松。这问题好歹没什么危险性,至于答案…… 他踟躇片刻,斟酌着开口:“给真实人物做画像,要达到您说的那种相似程度,不但作画的人画技要精湛,还必须得熟知其样貌特点。尊翁仙逝多年,这……” “若有对祖父极为熟悉的人从旁辅助,细细描述,也不行吗?” “就我所知,申海画界以人物画所长的那几位,也许能画到四五分相似。” 王美蹊顿了顿,又小心地问:“我观常先生家学渊源,尊翁若有照片传世……” “要是有照片,又怎么还需画像呢!” 程昱文不悦地打断了他的话,立即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微微欠身:“抱歉,我有些激动了。” “祖父在世时确实有一些旧照片,只是因为家中发生一些变故,保存不善,留存至今的不多。又碍于早年拍摄冲洗技术落后,并不十分清晰。” 说到这儿,程昱文不甘心的追问:“王先生,偌大申海,难道就真的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吗?” 王美蹊面露为难,轻轻摇头。 “天意不成全,人意奈若何。罢了!” 程昱文苦笑叹息,示意程昌义将一纸红封递给王美蹊:“小小心意,王先生不必推辞。我已经点过餐了,你可尽兴享用,我心绪难平,就不奉陪了。” 出了餐厅,他站在檐下无奈地笑:“本来想着,回去拿这事哄老爷子开心,省得他又吆喝着给我上家法,唉!” 他这话是笑着说的,可不管是程昌义,还是林有浩,都能看得出他这笑有点勉强。 但凡不是傻子就看得出来,“避免受家法”或许是说笑,“想哄老爷子开心”是真的。 程昌义安慰道:“那个王先生也不是特别有名的画家,对申海画坛哪能了解得一清二楚?他的话不一定可信,咱们再多找几个人问问。” 林有浩也道:“申海这么大,精通西方画技的人很多,王先生有所疏漏很正常。” 他犹豫了一下:“而且,您未必非在已成名的画家中寻找。很多时候,成名是讲机运的,有些人虽然名声不显,未必没有实力,或许就有人擅长呢。” “诶,”程昱文挑了下眉,来了精神,“你说的有道理,继续。” 林有浩提议:“您若不吝花费,可以在申海的各大报刊上刊登广告,重金悬赏一个能满足您要求的人。” “漂亮!”程昱文用力拍着他的肩膀,“那刊登广告的事就交给你去办。” 林有浩点头应是。 程昱文望天,长长吐了一口气。他铺垫了这么一整场,为的就是这个目的。 某点谍战题材扛鼎之作《谍影风云》,他当年可是反复刷了好几遍。宁阎王那一手独门画技,在剧情中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正好借鉴一下。 他自己没这个能耐,只能去找一个有这能耐的人。然后问题来了。 根据目击者描述画出人像,在现代,是个专业技能,是需要很长时间的侧重学习与训练才能达到职业要求的。而职业画像师的入职要求,是百分之五十以上的相似度即可…… 在这个年代,在画像师这个职业还没萌芽的时候,要找一个能符合这个要求甚至可以达到更高相似度的画手,说一句大海捞针一点儿不过分。 是的,是画手,不是画家。 他奔着情报行去,找这样的人是做手下的,成名的画家,大都不缺钱,就算缺钱,也讲面子,怎么可能任由他呼来喝去的指挥?总不能找画一次嫌疑人,就毕恭毕敬送一次润笔费吧?只有没钱没背景没名气的人,才会甘心做他的工具人。 光知道找人的要求,具体怎么找,还得将就点方法技巧。 登报大价钱搞海选,动静这么大,没个合适的理由,他应付得了程昌义,也没法和亲爹、大哥交代啊!况且,什么年代也少不了聪明人,申海少不了各方的间谍,保不齐就给谁提了醒呢。 思来想去,他才想出这么个事做引子。 做戏就要做圆,他和王美蹊谈话的情绪并不假,内容也只是引了些许细节,大体与真实情况一致。这样,也好与家里分说。 至于林有浩顺着就想出了登报找人的法子,倒是个意外,省了他自己开口的力。 第16章 还是要讲究方法技巧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程昱文一直想问林有浩,“化学工程”专业能不能制造各种各样的炸弹,但忍着,没敢。 虽然这年代战乱不断,局势也没夸张到普通人对这种话题能不以为意的程度。他怕自己一开口,把震旦大学的高材生吓得连夜搬家。 经过这小一个月的相处,他又深深觉得,林有浩就算不会制造炸弹,也不妨碍这实在是个聪明能干的人。 就,心痒痒的,要是能收为麾下……可惜,目前的他实在拿不出能令林有浩诚意效力的筹码。 林有浩愿意受雇当向导办点琐碎杂事,纯是为了给母亲赚医药费,真等毕业以后选择职业,可不会草率。 别说他现在身无一官半职,就算他已经进入了军统,有了一定的地位,再来招揽,人家也未必愿意当个特务啊! 拿他母亲的病做文章,施恩求报?可行,但有隐患。 聪明人,有前途的聪明人,骨子里最不缺的就是傲气。在人家眼里,你这跟强按头让人家做狗差不多,还指望人家念恩? 给他家里找点麻烦,逼他走投无路自己求上门?这种龌龊手段他不屑用,也落了下乘。除非能做得天衣无缝,否则是在玩火,很大几率会引火烧身。 他将来要从事的职业,身边人必须得靠得住。用这种类胁迫的办法,一旦在林有浩心里扎了刺,就算林有浩不打他的黑枪,他还敢放心用这人吗? 还是要讲究方法技巧。 说定了登报找人的事,程昱文问林有浩:“租界里,好的医院有几所?” 林有浩因为母亲生病,对这个话题十分熟悉:“公共租界的公济医院最有名,不过主要收外国的病人,华人想入院治疗,得花天价。其他还有同仁医院、同济医院、上海医院等等。常先生是有哪里不舒服吗?”(我查的公济医院应该是完全不接华人病患的,为了后续剧情,这里小小魔改一下。) “我记得你家是在公共租界的吧?”程昱文看着他笑了笑,“走吧,回去接上你母亲,我们去公济医院。” “啊?”林有浩闻言愣住了。 程昱文皱眉:“怎么还傻了呢?” 林有浩万万想不到,这位小少爷竟然会这么说。他的脸刷地一下子涨得通红:“常先生,这段时间您给的报酬已经非常丰厚,您不必……” “小林,”程昱文打断了他的话,“你母亲的病,吃药暂时拖着不是长久之计。” “可是……” “不要着急,听我把话说完。”程昱文压了压手,示意他耐心,接着道,“我父亲与祖父的憾事,你刚刚听过了。你不知道,前两年,我的祖母与母亲也相继病逝。” “子欲养而亲不待是什么感受,我比你清楚的多。”他怅然叹息,“你我结识这一场算是有缘,我和我父亲的遗憾已然无法弥补,可要是能帮另一个儿子保住母亲,也算一种慰藉。” “我知道你这人心重,自尊心也强,可要只是为了自己心里那点过意不去,耽搁了母亲的身体,孰轻孰重?” 林有浩仍旧面带踟躇,他继续道:“你不必有什么心理负担,这钱虽然对我不算什么,我也不会白送,你只当是借了一笔不限期无利息的贷款。以你震旦大学高材生的学历,还怕将来还不起吗?” “再者,我有一件事要托付给你,还需再付你一份酬劳才是。”他笑了笑,“登报找画师是件耗日长久的麻烦事,我不日就得返回杭城,实在顾不过来。我在申海并无其他亲近得力之人,只能劳烦你替我盯着。” 恩是一定要施的,端看怎么个施法,再就是后头还得备着有连环套。 他这一番话,推己及人掏心掏肺设身处地体贴入微,方方面面照顾得周周到到的,林有浩要是再推辞,那不是不识好歹,而是坐定了侍母不孝的事实。 林有浩当然是个孝顺的人,怎么能不领情? 程昱文既然要周全他的自尊心,就不耐烦听他说什么感激的话,一昧催着赶紧回去接人。 林有浩回去接人送去医院,程昱文让程昌义跟着去付费,自己回了华懋饭店,吩咐服务生,一个可靠的房产经纪。 程昌义回来以后,正撞上房产经纪出门,实在憋不住,问:“少爷,这林有浩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您付了天价医疗费不够,还要送他房子?” 他当然看得出程昱文是在招揽人心,只是,区区一个林有浩,能值这么多?真比起来,党调科杭城的行动队长侯凯凭什么就得倒搭一条腿! “谁说我要送他房子了?”程昱文白了他一眼,“他母亲的病能治吗?” “医生说没问题。”程昌义先回答,又问,“那您找房产经纪干嘛呀?” “买铺子,做生意。” “咱们不是就要回杭城了吗?” “回去就不能再来了?问这么多干什么!” “常先生,您送我母亲去医院治疗,我已经感激不尽,怎么还能收您的房子呢?” 几天后,林有浩看着常先生递给他的房契和钥匙,吓了一大跳,疯狂摇头推拒。 “你怎么跟昌义似的,都往歪里想啊!”程昱文咋舌嗤笑,“送你房子,想得倒是挺美!” “你替我找画师,总得有个面试验真假的地方吧?重金之下,前来尝试的人不会少。画一幅人像,哪怕只是简单的草稿,也得不少时间,准备个专门的地方更方便。” “这样啊!”林有浩松了一口气,“您这真是吓到我了。不过,为这事专门买一套房子,您这出手也太豪气了。” “这是虹口那边苏州河边的一处铺子,离公济医院不是很远,省得你整天跑来跑去耽搁时间。”程昱文把钥匙丢给他,“你先用着,等这事了了,我再让人收拾一下看做点什么生意,反正不会亏。” 虹口,苏州河边,未来的日占区,先给林有浩经营着吧。 明年的“一?二八淞沪抗战”打完,林有浩估计会有新想法,那会儿时机就到了…… 第17章 最是嘴甜会哄人 又是六个多小时的火车车程。 没有手机的年代,这么长时间窝在一个巴掌大的包厢内,当真是憋屈的要命。得亏是软卧,不然腰都要断掉了。 火车“呜呜呜”地进站,程昱文烫了手一般合上那本《啼笑因缘》,大大地打了个哈欠。程昌义这家伙,买书时不看仔细,人家全书一共三册,他偏偏挑了中间的那册。 他这人没什么鉴赏水准,常年看网文养成了走马观花只看情节冲突的阅读习惯。这玩意儿没开头没结尾,看得他心里犯膈应,又没别的事情可做……可算是熬到了。 “奇怪,之前去申海,虽然也无聊,好像也没回来这趟这么烦躁,怎么回事?”程昱文喃喃低语,看向程昌义。 “您问我?”程昌义诧异。 “不然呢,问空气?” 程昌义嘿嘿一笑:“我觉得您是累了。咱们在申海人生地不熟的,总归不太适应。这么长时间,您天天不闲着,一出门还得端着,多费劲呢。一说上车回来咱们自己的地方,心里一松劲儿,可不是就觉着没耐性嘛。” “有道理。”程昱文深以为然的点头,而后皮笑肉不笑,“不过,你给我解释解释,什么叫‘一出门还得端着’?” “您在林有浩面前,那多板正啊。”程昌义正好站着,还两手在身上比划了一下,“您再看看您现在……” 程昱文调整一下七扭八歪的坐姿,清了清嗓子:“看过《三国演义》没?评书总听过吧?知道杨修是怎么死的吗?” “我不知道杨修是怎么死的,我只知道,您让我怎么死,我就怎么死。” “滚蛋!本公子稀罕你这条命啊!”程昱文把《啼笑因缘》摔他身上,摇头笑骂。 这年头车速慢,火车还没停稳,就有心急的人往下挤。程二公子怎么可能不顾身份和普通人挤来挤去?一直等车上人走得差不多了,他才下车。 站在站台上,望着高远的天空,呼吸着新鲜空气,用力伸个懒腰,肩颈手臂发出轻微的“咯咯”声。一瞬间,他感觉自己身高都拔起了几公分。 顶级二世祖返驾杭城,世界该颤抖了哇咔咔咔哈哈哈…… 就在他心底犯中二病的时候,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行驶过来,后排,程旷文探出车窗,绷着脸:“二公子,还磨蹭什么呢?” 程昱文走的时候是偷跑,回来的时候当然就没有偷偷摸摸的必要,提前拍了电报回来,让人来接站。一见大哥的面,他就龇着牙乐。 “啊,我的大哥!”程昱文上前一步,半弯着腰,差点跟他亲哥脸贴脸,“一个月不见,有没有想念你亲爱的宝贝弟弟?” 程旷文差点给他这一句酸倒了牙:“去了一趟申海,就学了这种恶心的腔调?” “这就恶心了?”程昱文夸张地挑眉,“要不要在来个贴面礼吻手礼?” 说着,他就要把手往车窗里探。 程旷文一个后仰:“胡闹!赶紧上车。” 程昌义早绕到另一边去开车门,先等程昱文上车,自己才拎着箱子上了副驾。 坐定之后,程昱文歪头上下打量他亲哥:“大哥,我跑了,你没事吧?” 他这言外之意,别说程旷文,就连开车的司机都明白。 程旷文斜睨他:“怕我有事,还故意激我替你去气老爷子,自己转头跑路?” 被问到了脸上,程昱文半点不带心虚的:“那也得你心疼弟弟,乐意受这个激不是?” “再者说了,怕是因为咱们兄弟感情深厚,敢把你丢给老爷子自己跑路,是因为信任你,这又不矛盾。” 程旷文被他这一番胡搅蛮缠给气笑了:“你还振振有词全是道理?” “你看着我长这么大,还不了解我吗?我什么时候做过不讲道理的事?”程昱文下意识地挺了挺胸。 “这么得意啊!” “我有一个天下第一好的大哥,凭什么不能得意?” 程旷文素来知道这小子打学会说话起,就最是嘴甜会哄人,只要不是故意和你别劲,别管有多大的火气都能给你哄得心花怒放。 他本来就是强拉着冷脸,这会儿十几年被哄的惯性被激发,哪儿还能继续沉得住气,脸上不由露出笑来。 程昱文不怕待会儿见了亲爹,假模假样吹胡子瞪眼,就怕大哥会语重心长地碎碎念,这才选择先发制人。见大哥未战而败,他眨眨眼,心里唱上了欢快的小曲儿。 兄弟两个闲话间,已经到了家门口。程旷文轻叹口气,不放心地嘱咐自己这个弟弟:“你这么会耍嘴,待会儿见了父亲,就好好说话,别老是故意气他。这回你跑得够快,下回他防着你这招,你连大门都出不去怎么办?再像上次给你动家法,吃亏受罪的还不是你自己?” “安心吧,我可没有天天撩拨虎须的毛病。”程昱文言之凿凿。 “但愿你说到做到。” 下了车,程昱文照例让程昌义回自己院子,然后跟着大哥去见亲爹。程旷文把人送到,打个招呼就走了,给这父子两个留下充分的沟通时间与空间。 书房内,父子两个四目相对,一时无言,气氛有些尴尬。主要是,上一次的气氛火爆得过了头。 程启中这辈子不能说没服过软,但确实没在小辈面前低过头,对着自己的儿子就更不可能了。依着他以往的脾气,程昱文一进门就得挨顿呲,可这小子更是个犟驴脾气,稍有不顺就尥蹶子,只能顺毛捋。他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当儿子的能眼睁睁看着亲爹为难吗? 程昱文识趣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叫一声“父亲”,主动上前给斟茶,顺带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回来的路上和大哥说了好一阵子话,还真有点渴了。” 程启中心里松口气,面上十分矜持,点点头:“坐下喝吧。” 等他一杯茶喝完,程启中收回审视的目光:“离家一个月,气色好了很多啊。” “要么说,十里洋场灯红酒绿的养人呢!”程昱文放下杯子,又一个微笑。 第18章 我还小呢 “嗯?” 程启中蹙眉看程昱文,程昱文歪头看回去。 “怎么说话呢?”程启中就奇怪,这小子怎么一张嘴就奔着冷嘲热讽去呢? “您怎么说,我就怎么说啊。”程昱文很无辜,很委屈,“当儿子走了一个月,您一开口就是气色变好了,这意思不就是……那您觉得怎么说合适?” 程启中一时语塞,程昱文见状更是得势不让人:“路上大哥还特意嘱咐我,让我好好和您说话,别又惹您生气,我特别想来着,是您非要先招惹我?” 熟悉的脑仁疼又开始了,程启中冷笑:“那我是不是得先跟咱们二公子赔个不是?” “那倒不用,我怎么受得起。” 程昱文小声念叨着,见老父亲瞪着眼睛要发作,赶忙赔笑:“我是说自己实在太任性了,哪有跟父亲较劲挑不是的道理!” “不按点儿上课,不担心您给我上家法,不动脑子,天天在外头玩儿,吃得好睡得好,气色好点其实很正常。” 光是会耍嘴,最近几次哪回不是你小子故意胡闹的?程启中“呵”了一声,懒得搭理这一茬儿,省得又被气得血压飙升。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小子最擅长地就是把人拉进他那一通胡搅蛮缠里。 他不废话,直接问:“先给我说说,你跟党调科那个队长,到底是怎么回事?” 程昱文眨巴眨巴眼:“不就是那么回事嘛!您智深如海见多识广,还能看不透我们那点小花样?” “小花样?你走了才几天,那个侯凯就拖着一条伤腿跑去了金陵,没多久,我就收到了二陈的电报,之后侯凯还带回来了二陈的亲笔信,这也是小花样?” “哦,这个事啊!”程昱文作恍然大悟状,“您不知道,就家里满杭城找我那两天,党调科有人要利用我和侯凯的冲突踹他下位,想趁乱对我动手栽赃给他。也就是我机灵,跑了以后直接找侯凯掰扯清楚,把那人揪出来,才换他送我出杭城。” “应该是侯凯怕咱家为这事记上党调科的不是,专门汇报到了二陈那边,二陈才会特意找您说情。” “就这样?” “说破大天去,也就这么个情况。” “那个妄想对你动手的人呢?” “不知道,不过他瞄得是侯凯屁股底下的位置,差点惹出泼天大祸,侯凯拿了他的全副身家开路去见的二陈,还能留着他跑去二陈跟前狡辩吗?” 这股皮厚心黑的损劲儿,用在调皮捣蛋上气得人够呛,用在正处,就非常恰当了。 程启中微微颔首,用力板着脸不让自己露出满意的神色,免得这小混蛋看了,尾巴又翘到天上去。 他本来是想问这小子,是用了什么手段把侯凯拿下的,会不会留下隐患。看在他后头这个答得不错,就暂且不追究前头那个为什么避而不谈了。 不管怎么说,能想起去找侯凯,这思路确实不一般,这一步也确实走得够巧妙。 正经事是头等要紧的,这个说完了,才轮到说私事。 “为什么要往申海跑?”程启中又问。 “那天您发那么大火,我怕了呀。正月十五挨的那顿揍,背上伤才好,我怕您又抓我回去,不得往外跑?离得不算太远,又比较繁华的城市,不就是申海?” “怎么不去金陵,不是更近?” “那我敢去吗?就算不惊动舅舅,您还有那么些门生故吏在,一封电报拍过去,我不得让宪兵押送回来?再说了,金陵哪儿有申海好玩儿啊,对不对?” 听起来合情合理,但,绝对是鬼话连篇! 程启中又没老糊涂,怎么会忘了,这小子不但故意惹自己生气,还提前派人回去拿钱。这是临时起意要跑路的表现吗?这绝对是一早就有了全盘计划。 这小子往申海奔,肯定有目的! 砰! 程启中突然重重拍桌,程昱文猝不及防吓得一哆嗦。 “老实交代,你是不是跟那晚那个红党有什么牵扯?”程启中紧紧逼视着这小兔崽子的每一分表情。 “啊?” 程昱文一脸茫然,呆萌地与老父亲对视。顿了顿,他皱眉:“您说什么玩意儿?” “红党?”他喃喃念着这两个字,总算回过神来,“什么跟什么呀,您就不能想我点好?我说这么些您一句不信,我赌气时候说了个通红,您记在心里抹不掉了?” 看亲爹还那副表情,他忍不住翻白眼:“行,我承认,我是有预谋去申海的。没别的想法,就是之前在家里天天搁您眼皮子底下,耳提面命要上进,这啊那啊的,憋屈得够呛。逃课出去透个风吧还挨顿揍,就想着还不如直接跑出去一趟玩儿个尽兴。” 虽说后面这一长串话里假的多真的少,但和红党没牵扯这关键一点是毫无疑问的。程昱文理直气也壮。 程启中看他反应,放心下来。这小子又有家世又有头脑,哪个当爹的能看着他放着光明坦途不走,非要凑那些乱七八糟的热闹?即便这小子就算明牌通红也不算是个什么大事,但依从他的想法,还是不沾这玩意最好。 “玩儿尽兴了?”他重新坐下,问。 “尽兴了。” “那你以后是个什么打算?” 话题终于回到了前两次不欢而散的内容上。 程启中联系前后这些事,哪儿能看不出来,程昱文是个心里有主见不服约束的性子。自己要强按着他如何如何,他就敢一把掀桌子。 与其父子两个左一次右一次地闹腾,不如听听他自个儿心里到底是个什么主意。 而且,侯凯这事,这小子特意跟他炫了一次手腕儿……他不想呆在学校,多半是生有出去闯荡干事业的心了。 程启中满以为,自己这个人不大心大的小儿子会提出,要在外面做点什么事业,或者想某个什么要紧的职位去上班,万万没想到…… “打算?没什么打算!我还小呢,不趁着这会儿身上没压力没担子的时候好好玩乐享受,着什么急呀!” 第19章 他这牺牲可太大了 什么? 程昱文轻描淡写一句话,程启中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整个人都麻了。 从参加同盟会参加革命开始,他所见所知的人,不论年纪出身,大部分都是有目标有理想的那种。 心怀大义者以振兴国家富强民众为己任,保守封建的也会考虑家族的生存延续壮大发展。 梁任公当年一篇《少年中国说》,何等鼓舞人心,至今回响不绝。年轻一辈有几个不是志存高远昂扬上进,要做有为青年的?怎么自己家里这个…… 人在生气到了一定程度之后,是不会轻易爆发的,正如程启中这会儿。 “没压力,没担子,好好玩乐享受?”他淡淡地复述着这句话中的关键词,“你是这么想的?” “对啊,怎么了?难道我们程家已经落魄到让一个十六岁的孩子想办法讨生活了吗?您养不起我了?”程昱文一手扶额,看着亲爹的眼神中有些诧异。 “孩子?你看看你最近做的这些事,有哪点是把自己当孩子的?”程启中险些笑出声来。 “唔……如果我做的事,给您造成误解的话,那我以后改改?” 程昱文纯然一笑,语气轻快,轻快到程启中根本分辨不清楚,这小子是飘得太高了压根儿没发觉前前后后说的话表现出的态度实在该挨揍,还是又一次故意踩在他这个亲爹的心里底线上疯狂蹦跶。 “你什么打算都没有,侯凯那边要怎么处理?” 耐着性子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程启中觉得,自己眼下的心境,不亚于许多年前第一次参与武装暴动的前夕,那种压抑又平静的感觉。 “处理什么?”程昱文反问。 “他是党调科的行动队长,杭城这边的实际负责人,你费了半天劲让他低头,就准备搁置一边不闻不问了?” “也没费什么力。” 程昱文先小声嘀咕一句才接着道:“您也说了,他是党调科的人,我能用他干嘛!要不是您的人撒了一城要翻我出来,我才懒得理会他。” 很好…… 程启中在他表达了“抓紧时间吃喝享乐”的意愿后,就察觉到,侯凯一事,这小子的用意极有可能不是他所设想的那样。但真正听程昱文亲口说出来,他仍旧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昱文啊,你过来。”他招了招手。 “干什么?”程昱文轻皱了下眉,有些疑惑,却也没迟疑,起身走近。 程启中看他这一连串动作,一点防备心都没有,与上一次早早往门口靠准备着随时跑路的状态完全不同,勉强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这小混蛋不是故意气人,他是真没觉得他自个儿的想法有什么问题! 愤怒不断地压制积蓄,一层层地叠加,直到这一刻,进度条终于被完全充爆。 “父亲,您叫我过来到底什么事?” 程启中的右手探到桌面下,摸着一根细长的物件,“唰”得抽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程昱文肩膀上挥去。 “老子打死你这不成气候的小兔崽子!” 他宁可要一个顽劣不服管教的逆子,也不想要一个胸无大志的纨绔! “啊呀!” 程昱文冷不防挨了个正着,疼得怪叫一声,扭头就往外窜,程启中拎着藤条边打边追。 “疼疼疼疼疼,好疼啊!” “大哥快来救命啊,老爷子发疯了要打死我!” “臭小子你还敢跑,给老子站住!” “小杖则受大杖则走,傻子才不跑咧!” …… 杭城大户程家,二公子前后外出两个多月,正式回家的第一天晚上,闹了好大的阵仗,鸡飞狗跳,六畜不安。 “阿旭,你别拦着我,我今天非狠狠给他个教训!” 程旷文院子的厢房。外间,程启中被旭叔死死拦住,气得直喘粗气,在地上来回踱步。 一门之隔的内间,程昱文脱了上衣袒着身,被他大哥按着给他上药,疼得“吸溜”声不断,还委屈巴巴地跟大哥告状诉苦:“我答应你跟他好好说话来着。我跟亲爹掏心窝子,亲爹跟我耍心眼子!他一早把藤条藏在书桌下面,故意让我走近点,他就是诚心要打我这一顿!哎呀,轻点儿,疼得厉害。” “你放屁!你还好好说话,你敢不敢跟你的好大哥讲一讲,你都说什么来着?”程启中气急。 程旷文扭头,正好对上旭叔看过来的眼神,从中看到了如出一辙的无语,忍不住好笑,深深地叹气。 父亲何等人物,怎么每次一对上程昱文,脾性就变得跟十六七岁的少年人一样呢…… 他这么恍然出神的工夫,那父子两个还在吵。 “我说了什么?我什么都没说!我看你就是小心眼,还惦记着一个月前的事,说不定还气我摆脱你的追查跑去申海,觉得是被我给耍了,才有预谋地,简直处心积虑地,要打我!”程昱文气哼哼不休。 “在你眼里,你老子就这点心胸?” “那你为什么把藤条从祠堂拿到书房,还专门放在既隐蔽又一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 这话一出,程启中熊熊的怒火不由一窒。他……他确实是因为这小子骚操作太多,上次跑得太快,所以特意留了一手,免得这次…… 心虚了仅仅一瞬,他下意识地提高声音:“怎么,就算老子诚心要揍你,你觉得你不该揍吗?你还跑,你跑得了吗?” “声音大就有理啊?”程昱文的声音也高了八度,“我跑是为了你好。我怕你一时冲动下手没轻没重,最后背上‘杀子’的过错!” 他还拉着程旷文站队:“大哥你这看得清清楚楚,他下手这么重,我敢不跑吗?” “你现在出来,老子保证不打死你!” “那我还就看看,你这个当爹的到底能不能下得去手。”程昱文“蹭”得一下站了起来,当真就要往外走。 “你给我老实点!”程旷文抬手往程昱文一按,疼得他龇牙咧嘴,才道,“忤逆不孝,你还没完了,滚回床上安生待着去,敢动弹,我先打断你的腿!” 把闹心的弟弟按回去,他起身出来看不省心的亲爹,无奈劝道:“您也知道这小子的混蛋燥性,犯不着真动这么大的气,气着身子多不值当!” 他上前扶住亲爹的胳膊,一边说一边往外送:“他就是个牵着不走打着更要倒退的,揍归揍,真打出个好歹来,您心里能好过,还是能和母亲、祖母交代?您……” 程启中就坡下驴,顺着大儿子铺得台阶走了。 屋内,程昱文拿了衬衫披在背上,长叹了一口气:为了树一个不务正业二世祖的人设,他这牺牲可太大了…… 第20章 暴殄天物,是要遭报应的! 程昱文是故意的。 他又不傻,还能不知道自己说的那些话会对亲爹造成什么样的刺激?他很清楚自己肯定会挨打,不过,这顿打是非挨不可无法避免。 他听得出来,亲爹问他有什么打算,就是准备着手给他铺路放他出门闯荡了。问题在于,亲爹准备给他铺的路子,跟他自己筹谋的那一条,它不一样啊! 亲爹的着眼的,最后必然还是从政、从军这两条堂皇正道,至于前面是先去个好大学混个学历,还是去商场上历练下人情世故,抑或是看他想通了愿意去军校吃点苦头,这些都是小节,无关大局。 情报行…… 明朝哪个正经科考出来的官员,背地里不嫌弃锦衣卫东厂是鹰犬?亲爹这样的人,能看得上特务? 先顺着亲爹来?反正现在军统还连鬼影都没呢……首先,他不缺自知之明。他仗着穿越者的眼界耍点小聪明小心眼还行,实实在在干点什么事,就怕真不是那块料! 何况,要从开始就入了亲爹的彀中,将来再想转路子,就不是像现在简简单单挨顿打的事了……亲爹气得提枪去找戴某人麻烦都是轻的,到时候就算他那亲舅舅发话也够呛能管用,他哪儿还能达成所愿? 拼着忤逆亲爹也要往情报行挤,那很多人就该怀疑一下,他到底有什么目的了…… 退一万步讲,有这么个身份,别的位置上,也不妨碍他能拿情报,可他拿了果府的情报以后呢? 他想打小日子,拿自己这边的情报,这搭得上吗? 他要通红倒是能用得上,关键是,情报泄露一次两次或许有其他可能,次数多了当人都是傻子?你身份不凡,你通红人家惹不起你还躲不起吗?直接把你边缘化了你能怎么着? 只有疑人要用、用人也会疑的情报行内,才有他足够发挥的余地。 在申海的这段时间,他就把这些思虑得清清楚楚。 收服侯凯去申海是为了告诉亲爹,他翅膀硬了能飞了,这一回他要告诉亲爹的是,从开始你就甭想着给我指什么飞行方向! 当然,单单这一条,其实还有别的办法,未必就非得坐实了胸无大志,主要是,这个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的形象,对他而言很重要。 这是一个进可攻退可守,完全立于不败之处的定位。 该聪明的时候可以聪明,说出去就是,我只是爱偷懒爱享乐,又不是蠢、没能力……到了需要装傻的时候,又顺理成章,谁都知道我爱偷懒爱享乐,这事我不管,和我没关系…… 最重要的是,关键时候,能像那天夜里怼侯凯那样,完全不讲道理,拿着身份血缘暴力碾压。二世祖脾气一上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做出什么都不稀奇! 完完全全的滚刀肉,一个不顺翻脸比变天还快,这谁敢轻易得罪、招惹?更别说起什么疑心了。 他才不立什么赤诚严谨精明强干的人设呢! 他那亲舅舅,历史上唯一的大外甥倒是个类似这样的人,最后什么下场?孔家那大公子、二小姐,都特么什么见鬼的脾性,干的什么狗屁倒灶的破事?他们是什么结局? 他一早就打定了主意,这辈子,孔令侃有多狂横,他得更狂横,孔令伟有多难缠,他得比她更难缠。 穿越大神给他安了这个身份,他要不利用到极致,那不是浪费?暴殄天物,是要遭报应的! 程昱文想到得意之处,“桀桀桀”地怪笑,双手叉腰,一时忘形牵扯到背上新鲜的伤痕,疼得倒抽了半天的气。 将就趴着睡了一夜,半夜好几次想翻身被疼醒,咬着枕头一角眼泪汪汪,这些事不必细说。 清早,程旷文过来给他换药,一起吃了早点,押着他去父亲的书房,路上还叮嘱:“想明白昨天为什么挨打了吧?你先安分几天再琢磨别的。他年纪上来了,禁不住你一天几次的气。” “再激得他发火,我先揍你信不信?”临进门,他再次警告一遍。 “哦。”程昱文还能怎么样?只能是闷声应了呗。 “父亲。”兄弟两个进门,先打招呼问候。 程启中这会儿一看见程昱文,就觉得脑仁儿疼,忍不住想骂他几句。但看见大儿子搁那儿一个劲的使眼色,还是勉强压制住了。 昨晚旷文给他劝回来之后,问老二到底说了什么混账话。他那时候火气稍稍下去,找回了理智,想着旷文是看着老二长大的,对那小子知道的更深,索性说给他听,看他是个什么想法。 结果老大听完了就笑。 “就为这个?您呐,还是对他太不了解了。这小子说贪图享乐不求上进,纯粹就是随口一说,根本没入心。他是个没常性的,不管做什么事,都是凭兴趣。他觉得高兴,再难也要做成了,就像这次往申海跑,您不也想不到他能去找侯凯?他没生出兴趣来,什么事都不在意,脑子里可不就剩下玩乐了嘛……” “他最大的问题是,很多兴趣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就像之前赌钱逛花楼,意趣正浓的时候逃课就逃了,可也没见他赌上瘾了还是沉迷女色了。上回他搬出去,我盘问过他,赌钱倒是输了点,逛花楼纯粹是过了过眼瘾,问他就是嫌弃不干净,怕得病。” “道理,他都懂,什么能碰什么不能,心里门清,他自小又有主见,你老当他不懂事的管束着,他不跟你闹才怪呢!” “你想让他走正道,你得先勾起他的兴趣来。总之,那得顺着毛捋。” 程启中简直无语:“合着我这个当老子的,还得事事哄着他?” “如果您想要一个又聪明又能干的儿子,那就得哄着。”程旷文笑着点头,“我小的时候您哄过我,他小的那会儿您可忙着没哄过,现在就当是补回来了呗。” “您别说您不能哄、哄不了,您是同盟会元老,干了一辈子的革命事业,总不能到自己家里又倒回封建社会‘父父子子’那一套吧?” 第21章 真特么见鬼了 程昱文偷瞟着亲爹正低头看文件,他捂着嘴悄悄地打了个哈欠。 自从申海回来第二天一早让大哥押送到书房后,亲爹也不怎么出门办公什么的,就是把他扣在身边。 每天丢给他一堆文章资料乱七八糟的让他看,时不时的抽查提问,比他现代那会儿请的家教还严格。自打参加完高考,他做梦也想不到,居然还能再体验一次这种感觉…… 亲爹亲自给他开小课,用意是明摆着的,断然容不下他不学无术。他虽然不打算走亲爹铺的路,但大好机会能学到真正的干货,为啥不学? 当然,心里这么想,绝对不能表现出求知若渴的样子,不能给亲爹太大的期望。他就摆出那种,一方面迫于大哥天天耳提面命不得不忍耐,一方面又确实不合适继续跟亲爹对着干,勉强掰着手指头熬日子的模样。 本来是装的,但没两天,就成了实实在在的。他懒散惯了,一下子上这么大强度,真就有点难熬。 好的一点是,不知道那晚大哥和亲爹说了点啥,亲爹的脾气居然有不小的改善。哪怕他有时钻空子偷个懒摸个鱼,被提问到时偶尔消极抵抗,亲爹不但没有动用藤条的意思,连哼五喝六的叱骂都没有,让他意外了许久。 如果,亲爹看他的眼神,不总是那么奇奇怪怪的就更好了。 窗外春意正浓,和煦的日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令人不由沉迷,沉醉,沉睡……程昱文不知不觉爬在了桌上,闭上眼睛。 这两天,除了应付亲爹,他一直在考虑另外一件事。他之前已经将目标定在了以后的军统,现在的密查组,那首先要面对的问题就是,以何种方式加入? 总不能大咧咧地跑去找他那位亲舅舅提要求吧?人家问起来,你怎么知道还有这么个秘密机构的,要怎么说? 程昱文想了一圈,觉得还是得利用一下党调科。 后来中统和军统的矛盾,是在这两个部门刚建立萌芽的时候就埋下的。同样分属厂卫性质的特务部门,他们权力的来源主要是上位者的重视程度。争夺上位者的信任,打击对方的势力,是他们必须要做的,也是上位者乐于所见的。 密查组的建立时间其实是遭早于党调科的,但党调科依靠CC的力量,发展壮大远在密查组之上,如今有了压制之势。 要保持天平的平衡,一时间不好削减重的一方,自然就得给轻的那一方加码。这个加码,可以是特意扶持原本的密查组,当然也可以是为密查组引入一个新的靠山。 没有他的话,密查组会在明年年初改组,之后几年迅速发展,直到抗战期间膨胀成勃然巨物。他要获得最大收益,就必须得在这之前加入。 去金陵找党调科的人想辙碰个瓷吧。 眼高于顶的二世祖,几次被党调科冒犯,甚至还曾涉及到人身安危,在头两次捏着鼻子忍了之后,第三次叠加爆发,扬言要和对方过不去,多正常啊! 到那个时候,急于给党调科一点颜色看,以稳固己方地位的密查组,大概会主动找上门来接触一下。退一万步讲,就算密查组不上门,他主动打听一下党调科的对头,不也顺理成章? 距离“九一八”还有四个月多几天。最好是在这之前把事办妥当,或许,有机会多做点什么。 阻止这件事发生是绝对没可能做到的。真当他那舅舅和他的把兄弟张少帅事先一点风声都没收到? 就算他不顾一切明确把消息透露出去,多不过是把“九一八”变成“九一九”或者“十一八”……小日子对东北出手这事,是不可逆的大势。 况且,事变发生之后,他那舅舅一脑门的麻烦,还会经历人生中的第二次被迫下野,怕是顾不上党调科、密查组这些小事。 要是在这之间加入密查组,倒正好秀一把忠心可靠,等几个月之后他再次上台,有的是大把的好处。 为了我的发展大计,只能烦请党调科多做一点付出了…… 程昱文在心里向还未谋面的徐恩增深鞠一躬,诚恳地说一句斯米马赛。 想好了接下来的行动方针,他活动一下压得有点发麻的胳膊,打着哈欠换了个姿势,继续眯着眼睛打瞌睡。 春困夏乏秋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要不是穿越,他这个点儿还没起呢! 心里没了正事,思绪一发散,他不知怎么就想到,自己现在这个样子,有点像高中时期被学生们称呼“学婊”的那种生物——明明脑子转得都要冒火星子了,还非要假装自己没用心…… “咳咳!” 亲爹不耐烦地干咳,程昱文不情不愿地起来坐正了,随手拿一篇文章举起来挡住脸,敷衍地假装自己很认真。 程启中把这辈子的耐性全用在这几天,天天是喜一阵气一阵。喜是因为,这不省心的小混蛋的确天分极佳一点就通。气的,就不用说了…… 一早起来无精打采,哈欠连天跟外头那些大烟鬼似的!他忍了又忍,看了碍眼得厉害,想着大儿子的劝说,实在不想和他发火,干脆眼不见为静吧。 “这是书房,不是你的卧房,困了干脆就回去睡去!” “您说真的?” 程昱文蓦地直起了腰,又察觉到自己反应有点大,赶紧起身,赶在亲爹反悔之前往外走:“那我可回去了。” 话音落时,人已经出了门。程启中看着他一身活泛半点不见先前疲倦的模样,嘴角不由抽了抽。 程昱文离开书房,叫上程昌义,就往外面去。好不容易亲爹松了口,大好的春光,憋在家里有什么意思? 才走到大门口,让人给拦下了。 “二公子,老爷和大公子都嘱咐了,您不能出去。” 他正和这边扯皮的工夫,外面有客到,说是之前递了贴子,约好来拜访的。 程昱文起先没在意,眼角余光间无意自来客身上扫过,看清那人长相的一瞬间,触电般收回眼神,脑子里的警报声直接拉爆。 艹,真特么见鬼了! 第22章 跃跃欲试 程昱文硬生生把到了嘴边的惊呼强吞回去,把两辈子所有的城府都调动起来,确保自己不会露出异样。 他十万分地感谢自己天生带点戏精人来疯,越是要紧时候反而越心大越能装,别管是装13,还是装镇定。 不过眨眼时间,他便调整好了状态,倨傲随意却礼貌地与来客打了个招呼,将眼高与顶的二世祖气质彰显得淋漓尽致。 等那人走远一点,他偷摸松了一口气。 玛德,吓了老子一大跳! 乍一眼看过去,他还以为见着伍豪了!那个瞬间,他后脖颈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幸好电光火石间反应过来,这应该是戴春风……(说真的,看这俩位的照片,某些角度真的很像啊) 特么的这也不比撞见伍豪强多少! 人的名树的影,别管他这个穿越者有多少先知先觉,别管他在心里早就谋算了密查组多少遍,猝不及防地状态下和正主打了照面,那种紧张还有无形的压迫感…… 程昱文,他现在不是后面那个“特务之王”,还是个“十人团”里敬陪末座、上不得台面的小卡拉米,你得支楞起来! 给自己简单做了个心理按摩之后,程昱文总算冷静下来。 这人可真是经不起念叨,他才琢磨完密查组的事,怎么戴春风就正好上门了? 戴春风上门拜访亲爹……亲爹认识这家伙,和他有关系?那他之前那些谋划,还有挨的那顿揍,岂不是白浪费感情? 不对不对,要真有相对近一点的关系,就不该是随便一个人引着戴春风进去,哪怕旭叔不出面,也得是亲爹身边其他的亲信。 而且,亲爹刚才这么好说话,主动放他回去睡觉,会不会就是不想他见戴春风?若是这样,是不是说明亲爹对这人没啥好印象,纯粹是碍于其他原因,随意见他一面。 程昱文思索着,也无心出门了,领着程昌义往回走。 要不要想办法试探一下? 如果亲爹和戴春风确实没啥关系,那戴春风专程来拜访,会是什么目的? 最关键的是,要不要……做点什么? 这个念头一起,程昱文整个人立刻亢奋起来。方才那刹那间惊恐全然化作了跃跃欲试。 先前订好的计划当然没有问题,稳扎稳打慢一点而已。但,戴春风都来了,要是什么也不做,是不是有点错过时机? 以戴春风的权欲,自己要谋密查组,将来一定会起争端。总归是要和这人掰腕子的,既然撞上了,为什么要拖延?难道非得做好万全的准备,才敢跟他碰一碰吗? 可,情报行内,哪儿有必须万无一失才出手的道理?自己本身就对这人心存忌惮,没撞上还好,撞上了却退了,这特么不就留下心魔了? 这回觉得不够稳妥,缩了,来日就能保证一定稳妥? 程昱文顿住脚步,深吸一口气,拿定了主意。 他略微想了一下,吩咐程昌义:“你去给侯凯打电话,让他去新新饭店等我。” 程昌义回去打电话,程昱文转了方向,回亲爹的书房。 “旭叔,我有事要见父亲,方便吗?” “这……” 书房门前,旭叔犹豫了一下,正想请二公子稍等一下,就见二公子直接绕过他敲门进去。 屋内两人暂停了交谈,齐齐看过来。 程昱文就站在门槛内,先和戴春风点头示意,然后看向亲爹:“父亲,党调科的侯凯打电话,说在新新饭店给我设宴赔罪,我想这事总得有个了结,就应了,借您的车送我一下。” 程启中一听这话,差点把鼻子气歪了。要不是有外人在,这些天的修身养性就得当场破功。 这才拘了他几天,他就忍不住要跑出去浪,拿侯凯当借口,还专赶在有客人的时候提,瞅准了自己不能当着外人的面把他怎么样! 程启中面色和缓地点点头:“去吧,阿旭,你找人送他。” 坐在车上,程昱文一遍遍回忆自己说完话后亲爹和戴春风的神情。 亲爹就是生气无奈又不得不维持体面平静的样子,没有什么异常,更不见和戴春风有任何默契。 至于戴春风,那一闪而过的应该是,惊讶、好奇、玩味…… 好奇就好。 好奇,就是沦陷的开始,这话多用于男女情爱,用在这里也算合适。 亲爹和戴春风没什么特别关系的话,戴春风为了达成目的,想来是不介意和他接触一下的,尤其是,在他和党调处有恩怨的情况下。 思量间,车到达新新饭店。 侯凯动作很快,人已经站在门口等候了。 这家伙经历了医院那一遭之后,彻底开窍了。见程昱文下车时神情高傲淡漠,虽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却立马心领神会,知道二公子是不想显露彼此之间的真实关系。 于是,便依照对外宣称的那般,他主动上前,态度十分谦卑,一边致歉,一边将人请了进去。 新新饭店正在断桥边不远,外面看只一幢建筑,往里走曲径通幽,别有洞天。于餐厅阳台凭栏远望,西湖风光尽在眼中。 等酒菜上齐,四下再无旁人的时候,程昱文才露出笑意。 “腿伤恢复得怎么样?”他问。 “还不错,昨天才去医院复查过,说很快就能好全,不会留下后遗症。”侯凯赶忙道。 “那就好。”程昱文点头,“那事处理利索了吧?” “您放心,干干净净。” 侯凯先做保证,然后抱歉解释:“先前听说您从申海回来,我就想上门拜访,可……打电话也……” “老爷子禁了我的足,和你没关系。”程昱文摆摆手,“不说这个了。先前的事了了,金陵那边的关系也打通了,你应该正是顺心得意的时候啊,我怎么看你这精神有些萎靡不振?” 侯凯苦笑,长叹一声:“二公子有所不知啊!” “我听了您的,请了二陈出面调和。我替令尊送回信去金陵,正赶上总部那边出了件大事!” 程昱文挑眉作好奇状,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名字。 第23章 苦一苦下面的兄弟 “上个月二十五号,党调科在江城抓住了红党的一个大人物。” 程昱文心中暗道一声果然。 顾舜章,因为泡妞没钱,跑去公园门口表演街头魔术,然后把自己表演成为历史上有相当知名度的“小丑”,也是独一份的本事,叫人不知道该说是荒谬还是可笑。 他默默叹气,面上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大人物,有多大?” “你们隔三岔五的说,抓到了红党的大人物,”他轻笑一声,“红党有这么大人物给你们抓吗?” 侯凯尬笑一声:“这回是真正的大人物,红党的政治局候补委员,申海特科的负责人之一,名叫顾舜章。” “还真是条大鱼!”程昱文先顺着他的话挺了挺背,随即又打趣道,“难怪你这么耷眉丧眼的,这同僚立了大功,是比自己倒了霉更可气是吧?” “二公子不要再取笑我了。”侯凯苦笑,“若只是抓了这么个人,重要是挺重要的,但还远远谈不上是出了大事。” 程昱文笑:“行行行,先听你说完,我不插嘴。” 侯凯便接着说:“顾舜章被捕之后,没有半点抵抗之心,当即表明愿意说出他所知的红党机密,但提了一个条件,说必须要到金陵,和真正的大人物面谈。” “没受刑就招供了?这是早有弃暗投明之心吧。想来金陵再说很正常,手里有尖货当然要卖给识货的人,换个好价钱,随随便便交代给一群屁事不顶用的小喽啰不是白白浪费?” 程昱文说着,心中嗤笑不已。 现代时,他看过一部谍战剧《风筝》,里面的主角郑耀先说,他一辈子就见过两个主动招供的红党,一个是张国涛,一个是张国涛老婆……这军统六哥还是见识少了点。 再要拎出顾和张两人叛变的缘由的经过……张国涛好歹是出于野心权欲,顾舜章这就,太特么的上不得台面了…… 侯凯自然不知道程昱文心里偷偷琢磨什么。他有些无奈地看着这位二公子——说好的不插嘴呢? 不过,看着二公子对此事兴致颇高,他就觉得,自己说一说党调科出的乱子,可太值了。 “二公子所言极是。”他赞了一句,继续道,“总部这边得到消息后,当即同意了他的条件,密令江城派人押送他来金陵。然后,就出事了。” “怎么,人在路上跑了,还是被红党给杀了?”程昱文提出猜测。 “顾舜章没跑也没死,是总部这边,就在当天夜里,徐科长的机要秘书离奇失踪了。”说到后半句,侯凯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 程昱文从申海到返回杭城,一直隐约悬着的那颗心,终于彻彻底底踏实地落在了肚子里。 红党的王牌特工,龙潭三杰之一,钱壮飞。 “顾舜章叛变”的事件中,有遗臭后世的小丑,当然有芳名不朽的英豪。如果没有钱壮飞当机立断,将情报传给伍豪,红党中央、JS省委、红党国际远东局都将遭遇灭顶之灾。 穿越前,程昱文隔着时空遥望这段历史的时候,尚且能体会到几分紧张,如今切实置身于这个时代,只会感触更深。 尤其是,这件事,是他在申海曾想到,却毫无插手余地,只能冷眼旁观的。 今天叫侯凯出来,他一方面是趁机刺激一下戴春风,另一方面,为的就是这个事。虽然可能性非常非常微小,但他实在放不下心,生怕自己穿越造成了什么蝴蝶效应,在这件事上带来负面作用。 侯凯便是不提,他也会想办法旁敲侧击一番。没想到侯凯正在金陵亲历了这件事的经过,主动说出来,倒是省了他好大的工夫。 更令他颇感欣慰的是,侯凯的态度。再怎样,侯凯还是党调科的人,就这么心安理得地把徐恩增的丑事说给他,看来之前的心锚是越扎越深了。好事,大好事啊! 程昱文暗喜,脸上却写满了茫然:“什么意思?” “顾舜章被捕以后要来金陵招供,徐恩增的机要秘书失踪了。”他轻声念叨着,神情骤然间一僵,“你的意思是,这个钱什么飞,是红党的卧底?” “不知道。”侯凯摇头,“反正顾舜章二十七号到金陵之后,申海的人根据他的口供去抓红党,全都扑空了。” “这……”程昱文故意愣了几秒,忽地冷笑出来,连连摇头,“这可真是大事!终日打雁的让雁给啄了眼,堂堂的中央党调科科长,机要秘书,贴身的心腹,是红党?这特么传出去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顾舜章这样的身份,他愿意投效,别说二陈,我舅舅那里肯定也知道。下面人立下这样的大功,结果到手的鸭子又飞了,还留了一手的鸭屎。徐恩增捅下这么大的篓子,对上对下怎么交代?” “还能怎么交代!”侯凯叹气,“钱庄飞失踪一事对外严格保密,抓捕行动失败是因为当日的行动人员中有人通红,我回来的时候,正大搞内部调查,关了好多人刑讯审问呢!” “徐恩增是二陈的亲表兄弟,要是坐实了他身边有问题,二陈党内威信受损,在我舅舅心里更是大大减分,这是决计不可以的,也只好暂且苦一苦下面的兄弟了。”程昱文一声笑叹。 “现在知道,我在医院跟你说的那些话有道理了吧?”他明白了侯凯为什么一脸颓丧,越发心向自己这边了。 “多亏二公子的金玉良言,才令我不至于混混沌沌一错到底啊。”侯凯举杯敬酒致谢。 敬不敬业、抓不抓得到红党,有什么关系呢? 被泼了一身脏水,受内部审查,遭自己人严刑逼供的那些同僚,不够敬业吗?没抓住过红党吗? 徐恩增连自己机要秘书的底细都不清楚,闹出这么大的笑话,对他的权力地位,又有几分影响? 世事多艰,小人物没点人脉关系,只是想要活着,不莫名其妙地背锅,都做不到。 相比起来,自己被发配杭城,因祸得福靠上了二公子,是何等地幸运! 第24章 密查组 “你的心意我明白,酒呢,我就不喝了,不方便。”程昱文拿起酒杯晃了晃又放下。 侯凯早注意到,二公子的后背或挺或躬始终没靠过椅背,再联想到二公子之前说跑路躲家法的话,还能不明白,这顿揍到底是没躲过去…… 他哪儿还敢不识趣地追问究竟,只当什么都不知道,恭谨地自饮一杯。 “不过,你觉得徐恩增这个事,真就能这么轻飘飘地压下去。”程昱文思忖着,问,“党调科这种性质的机构部门,本应该是直接向领袖负责的,多了二陈这么一层……” 他话未说尽,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明确了。 这话要是别人说,难免僭越诽谤的嫌疑,但,二公子这么说,一点问题没有。谁让如今的领袖,是人家的亲娘舅呢?知道了这样的事,若是不往这方面想,那才是奇怪呢! 侯凯对此毫无疑虑,只是…… “我只是个小人物,很难了解到更深入的情况。”他十分惭愧。 程昱文自然不会为此怪罪他,淡笑一声:“也就是党调科一家独大,但凡有个竞争对手,也不至于嚣张成这个样子,简直快要一手遮天了!” “确实,党调科风头正盛,密查组倒是想争一争呢……” “诶,你说的这个密查组,是个什么玩意儿,我怎么没听过?”程昱文打断了他的话。 “这个我知道的也不多。” 侯凯没想到二公子会对这个生出兴趣,迅速搜刮了一下自己知道的情况,才解说道:“我没和他们的人打过交道,听说是二次北伐和中原大战期间组建的一个机构,专门针对各路军阀的,人不太多,核心人物多是中央军校的毕业生。” “中原大战结束后,他们想谋夺更大的权力,和党调科有一些冲突。这次的事,他们也想插手,想在顾舜章到达金陵之前把人抢过去,没成。” “本来出了钱庄飞的事,密查组肯定要去告状的,就因为中间闹过一次小动作,怕党调科这边反咬一口,反而不敢了。” “啧!又是一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还中央军校的毕业生呢!”程昱文不屑咋舌,“也对,中央军校里最出彩的那一拨人,一半执迷不悟投了红,一半去带兵,再就是进了侍从室,剩下这些在外头瞎晃荡的,能有什么出息!” 他确实不知道,密查组还在顾舜章这个事上有动作。这么一来,他大概明白,戴春风跑来杭城,拜访亲爹,是为的什么了。 要么怎么会说,最了解一个人的不是他的朋友而是他的敌人呢!侯凯简单几句话,给他解了好大的疑惑。不枉他有心算无心,专门把话题往这边引。 大概摸透了戴春风的来意,他给他下套,就更有把握了。 …… 戴春风面色如常从程府出来,上车之后,脸色才渐渐沉了下来。 他早料到此行不会特别顺利,当真碰了个大钉子之后,还是免不了横生郁气。 自己于民国十五年投身中央军校,为六期学员。之后,投效校长,开始从事情报活动。民国十六年六月,校长在“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设立密查组,以中央军校二期的学长胡静安为组长,自己是主要骨干之一。 可惜当日政局形式复杂,八月中旬徐州兵败后,“桂系”逼宫,领袖下野,密查组也被迫解散。其他成员各寻出路,只有自己和胡静安在没有编制、经费的情形下勉力维持,后来,连胡静安也出国走了…… 民国十七年一月,校长重振旗鼓通电复职,自己也因先前的矢忠不二得到重用,在校长的意志下重建密查组,以“总司令部上尉联络参谋”的身份主持工作。自己借此联络了几位不甚得志的校友,建立了密查组的核心,“调查通讯小组”,在外被称为“十人团”。 从民国十五年到现在,五年间的往事历历在目,心境却与当初大不相同。 密查组两次建立,皆是为了针对各路军阀。中原大战之后,密查组的重要性便开始滑落。而“十人团”…… “十人团”建立之初,是以自己为主导的,发展到现在,也都各自有了其他的想法。有的分了心,不想一直从事情报行业,想跳出密查组,借往日功劳回部队任职,有的干脆是看不上自己这个六期的“小兄弟”,不甘心一直低头听命,想要夺权…… 只恨自己当年见识浅薄校长在广东发迹之时,明明看了报纸还半信半疑,犹豫许久,终究缺了些勇气,未能下定决心前去投奔。观望几年定下心,却是晚了几步。若早一些,自己也是中央军校一二期的老大哥,何苦受这闲气! 有求去之心的,也就罢了,想夺权的,简直可恶! 戴春风每每想起这事,心中恨极。密查组是他多年心血一手建立,岂能让那些虫豸摘了果子? 但,当下最要紧的,不是收拾这些有异心的家伙,而是保住密查组的地位。密查组若是失了权,其余一切都是白费功夫。 密查组与党调科同属情报机构,党调科比密查组第二次建立还要晚两三个月,偏偏倚仗二陈,借着清党剿红迅速发展,势同燎原。反观自己的密查组,真就是大猫小猫两三只。 要保住密查组的地位,必须要抢党调科的风头,在校长面前立下大功。所以,江城的自己人秘密传来顾舜章的消息,自己才忍不住插了一手。 徐恩增那个蠢货,连机要秘书都看不住,居然还有脸赖在党调科科长的位置上不走!该死! 一想到自己什么好处没拿到,凭白惹了一身的骚,戴春风真恨不得一枪崩了他了事! 二陈出手,替徐恩增把这事强按下去,倒是给了他另外一个思路。 程先生既是同盟会元老,党内军中尽是故旧,又与校长是姻亲,对校长一直是鼎力支持。要是能得到他的相助…… 唉!这老前辈也是,革命出身,理当早早抛弃那些陈陋观念才对,怎么就对情报行有这么大的偏见呢! 第25章 多大的把柄 回到住处,戴春风吩咐手下人:“去查一查程家两位公子的情况,尤其是那位二公子。” 手下领命而去,走到门口又被他叫住,格外多嘱咐一句:“慢一点不要紧,一定要隐晦,知道吗?” 程家是杭城的坐地户,程先生威信甚重,那位二公子又身份敏感。程先生对自己本来就印象不佳,若是察觉到这些小动作,只怕会更加反感。 戴春风向后重重地靠在椅背上,反复思量着方才的一番交谈,无声喟叹。 自视过高,无拘是为人,还是做事,实在是大忌。 当年犹豫着没有早早投奔校长是如此,后来组建“十人团”是如此,日前插手顾舜章一事是如此,没有充分准备便贸然去见程先生,亦是如此…… 连连受挫之后,他开始认真地反思这些年的错漏。 调查程家诸人的性情喜好,本该是登门拜访之前就做的。幸而,程先生那里并未真的把话说死,不留半点余地,还有补救的机会。 那位程二公子,校长的亲外甥……戴春风回想着前后两次照面的情景。 备受宠爱的小少爷,如所有权贵子弟一般无二的高傲,天真顽劣,好耍小聪明,没什么大城府。 想想小少爷闯进书房说话时,程先生又生气又无奈还硬是忍着没有发作的样子,他都忍不住感慨一句“可怜天下父母心”了。 不亲眼所见,很难想象程先生竟有如此舐犊情深到近乎纵容的一面。在程二公子身上,必能打开缺口,不过,具体要怎么做,还得根据更详实的情报来思量。万一让程先生觉得自己利用程二公子的不知事,就是弄巧成拙了。 还有,党调科的人专门设宴赔罪,又是怎么一回事?党调科的人得罪过他,是个好消息。这件事要弄清楚,或许大有可为。 党调科的手伸得实在是太长了…… 新新饭店,程昱文两人一顿饭吃得拖拖拉拉,只顾着聊闲篇了。 “阿嚏!” 忽然,他大大地打了个喷嚏,引得侯凯一阵紧张。他自个儿倒是不在意,摆摆手笑道:“没什么事,也许是有人背后说我什么呢。” “诶,我刚说到……”他想了一瞬,接上先前被突然打断的话题,“对了,说顾舜章,这家伙原本琢磨着奇货可居想,结果因为钱庄飞,红党都跑没影了一个没抓住,到手的富贵插上翅膀飞了,想想都呕得慌。” “徐恩增现在巴不得把动静压得越小越好,对失去利用价值的顾舜章,估计不会有什么好态度,搞不好……” “这倒也不至于。”侯凯给他解释,“顾舜章毕竟是红党的大领导,养这么个闲人只当千金买马骨了。再者,他对红党的思想等等方面,了解还是很深的,也算有些用处的。富贵荣华没有,一碗饭是不缺的。” “我听说红党的申海特科很厉害,他这个特科的负责人反水了,红党那边恨他恨得牙根儿痒痒,怕他捧上饭碗没几天,吃饭的家伙没了。” “他还能吃几天饭不清楚,他的家眷是够呛了。” 说到这儿,侯凯十分感慨:“红党跑逃跑的时候,他的家眷跟着失踪了,大概是被带走了,就剩下一个亲小舅子,当时应该是不在,知道情况后又带着个表小舅子,去金陵找他。” “等等,”程昱文打岔,“红党把顾舜章家眷带走了?这可不像是他们对外宣扬的做事风格。” “您有所不知,红党中央在上海有两个机关,一个就设在顾舜章家里,一个设在他哥嫂家里,他家近亲眷十几个人,都是红党的自己人。红党人员在两家进进出出,家里人都认识都知道,红党肯定不会放他们走的。” “啧啧啧,”程昱文连声咋舌,“拖家带口,这不是一家人参加红党,是把红党当他家自己地盘了吧……就算没有这次的事,要是被发现了,不是一堵一窝?” 后来在申海满大街辨认红党的,一定就是这俩个小舅子了。 “这您得反过来想,要是没被发现,还有比自家亲人更可靠的吗?”侯凯笑道。 “说来也是好笑,”他忽然又想起什么,“顾舜章投了,家眷让红党带走了,凶多吉少,钱庄飞跑了,他的家眷却……” “徐恩增栽得这么狠,居然没……”程昱文十分惊讶。 “人倒是抓了,只关押询问,没用刑。” 被内部审查的自家兄弟都受刑了,货真价实和红党有关的反而一丝皮肉没伤着…… 程昱文嗤笑一声:“这徐恩增得有多大的把柄落在钱庄飞手里了!” 他不太清楚钱庄飞的家眷有几人都是谁,印象中只知道最终都没有受到戕害,平安活到了建国后。探知到事情发展的一应后续与现代所了解到的没有太大的出入,他心里颇感欣慰。 了解完自己想知道的,程昱文也没有急着断了话题。侯凯再怎么也是党调科的老人,哪怕以他现今的处境和心境,不太可能反咬,该有的防心不能丢。 做戏做全套是好习惯,绝不能图省事,省习惯了,改明儿在戴春风面前露了痕迹,可就神作了…… 又东拉西扯地聊了一会儿,程昱文才假作出疲倦的样子,结束了交谈。 出了餐厅,他照旧摆出倨傲姿态,由侯凯恭谨地送出门,上了车。 戴春风一定会调查他和党调科之间的事。这是他有意引导的,但他和侯凯之间的真实关系,绝对不能暴露出来。 借了亲爹的车出来,回家第一件事当然是去和亲爹打招呼。亲爹以为他为了往外跑故意当着外客的面提要求,估摸着又气得不轻,得赶紧哄哄。 进了书房,他老老实实站在面前,讨好地笑:“父亲,我回来了。” “高兴了?”程启中放下报纸,抬头看他一眼。 程昱文点头。 “早上拿给你的东西不是还没看完?拿着回去看吧,明天早上再过来。” 这就完了?亲爹这态度前所未有的反常啊! “哦。”程昱文心中疑惑,也没敢多嘴问,怕反而问出事来,拿了文件资料默默退了出来。 第26章 能报工伤吗? 程启中听着小儿子的脚步离开,颇为欣慰的叹了口气。 还是旷文对这小子了解够深,就是头只能顺毛捋的驴子。真顺了他的心意,他自个儿反而乖觉,知道正经该干什么。 要照之前的脾气,逮着骂他一顿,他指定转头又跑出去瞎折腾不肯回来了。 总算摸到了和这个不省心的亲儿子该怎么相处,程启中心中一轻,转头又觉得十分无奈。这世上有几个当爹当得这么低声下气的? 唉! 程昱文拿着东西回了自己的地盘,往床上一摊。 大早上起来就没闲着,一直在琢磨事,中间让戴春风吓了一跳,临时改变了计划,然后又和侯凯耗了许久,他是真累得有点脑供血不足的感觉。 用脑过度,睡觉也不踏实,从光怪陆离的梦境中挣脱出来之后,外面天色已经擦黑了。叫程昌义打水进来,洗了一把脸,他才清醒了几分。 先完成亲爹留的作业。 这些资料,上午一心二用大概翻过一遍,多少有些思路,这会儿集中精神,倒也没花费太多时间。 随便吃了点东西,解决晚餐之后,他从书架上拿下一个手抄的本子。 这是一本养生的药膳食方,是原主在母亲生病后弄的。里面一部分食谱,为了更贴合母亲的家乡口味,特意请教了名医,做过调整。 原主这一片孝心,没能留住亲妈,留到现在,反而成了他的助力。 他这会儿是处于姜太公钓鱼,只等戴春风愿者上钩的阶段。但,不论戴春风上不上套,他都得为前往金陵做准备了。 别的不说,去见舅舅舅妈,不能空手去吧? 血缘是天生的,情分是相处出来的。这一份亲缘关系,确实足够压住大多数人,可想要更加自在,情分是绝对不能少的。 送礼送什么,是个值得讲究的问题。 拿得出手是肯定的,却又不能一昧看中贵重价值,毕竟和求人办事完全不同。意在联络感情,要投其所好,要贴心。 那位亲舅舅私底下有什么喜好,无论是他还是原主,都不大清楚。 原主年纪本来没多大,因为政治局势变幻,之前连亲爹见得也不多,更别说舅舅。 他自己嘛,有那个用不完的空闲时间,更情愿和人讨论一下这位究竟是不是真的患有梅那个毒…… 这两天他思来想去,把脑子里和这位有关的信息全过了一遍,总结出了三条爱好—— 写日记,战场微操,和人拜把子。 淦,毫无卵用! 幸好想起原主手上还有这么件东西。 亲舅舅一生信重同乡人,对老家的感情应该不至于像对他那些把兄弟一样掺了水……一母同胞的亲兄妹,饮食口味应该也相对相近一些。亲手为母亲整理的,然后转送给舅舅,还多了一份情意。 有了这个,再添几件俗物,大概能应付过去。 那位舅母嘛……鼓动大漂亮国总统往大陆种蘑菇蛋的“女中豪杰”,这尼玛……这女人还特么的巨贪财! 程昱文想到其人,就忍不住想倒吸冷气,牙根儿直发酸。 想到自个儿去了金陵,就得时常去讨好这两位,他就打心底里觉得委屈,太委屈了,这能报工伤吗? 不合时宜的矫情忽然冒了出来,程昱文也没了继续思考的性质。他强制自己放空思绪,铺开纸笔,开始誊抄。 虽然他觉得,直接把原主整理的那本拿过去效果会更好,不过,原主已经……还是好好留着吧。 他打心底里不想把自己和原主完全混淆,他怕他真的融入到这个身份当中,滑向另外的轨迹。 校长的亲外甥,好大一颗糖衣炮弹呢! 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缘故,程昱文夜里梦见了现代时的某一任女朋友,早上醒来,对于给那位舅母准备什么东西,他忽然有了想法。 赶在大哥出门之前,他找了过去:“哥,我要在荣凤祥打点东西,跟你说一声。” 荣凤祥银楼,虽说是程家自己的产业,但正经的买卖,立好的规矩不能随便破,没有说不管事的东家少爷说要支钱要拿货要用人,就单靠刷脸的。 程旷文向来相信这个弟弟凡事心中有数,也不问他究竟要干什么,直接给他拿条子。 程昱文也不在意自己得先找大哥拿条子才能办事的流程。这不过是因为他年龄小,之前还在上学,不到正经管事的时候罢了。 其他人家可能会出现的争产纠纷,在他家很难出现。不说大哥和他之前的感情,纯粹谈利益,程家主脉就他们兄弟两个人,他母家那么一座大靠山,大哥得吃多少个疯子,才会神志不清和他闹翻脸? 书房交了作业,领了新任务,征得了彻底解禁的许可,前往银楼。 “用紫檀做一个大概这么大这么高的小匣子,匣子里面是抠一个牡丹花的样子。对,就是放东西的地方,要做成牡丹花的轮廓。” 程昱文一边说一遍比划,后悔小时候被送去学画画时一共就上了一节半课……这要自个儿会画,直接画好图纸,多省事。 “用黄金打成花瓣样儿的小格子,正好能把那个牡丹拼好,对了,格子之间要有暗扣,不能松动一晃就掉。” “匣子外头弄点寓意好的花纹,镶点珠宝翡翠什么的。” …… 银楼当然没有做木匣子的业务,程昱文也懒得自己多跑一趟,把所有要求都交代清楚,他们自然能找到合适的人去做好。 从银楼出来,他信步逛了一会儿,路边找了家茶楼,随意要了一壶茶,又叫抱着琵琶卖唱的小姑娘过来唱曲。 咿咿呀呀的曲调轻柔婉转,伴着玉坠珠倾的琴声,令人心神清朗,身体也不觉舒泛起来。 曲终,程昱文睁开眼,一个声音自身侧传来: “二公子,好巧,又见面了。” 戴春风戴老板,来得好快啊! 程昱文心中略有些吃惊,面上却不曾显露分毫。他故意定定看了他几秒,才做恍然状:“哦,是你啊。” 第27章 可以坐下说吗? 程昱文昨天乍一见戴春风被吓了一跳,一半是因为这人出现得太突然,毫无心理防备,另一半则是因为,脑子里才刚制定好一个计划,计划中被谋算的那个人骤然冒头,一瞬间让他忍不住怀疑这个世界是不是有什么BUG。 又因为戴春风在后世的名声太大,他唯恐自己显露出不恰当的表情被这人记在心里—— 普通人发现一个陌生人看见自己的第一眼露出十分复杂的表情,心里也难免会觉得有点发毛,本能地生出怀疑提防之心。戴春风这种人会比普通人敏锐多少!头一次照面要是给他心里栽下影子,往后十几年保不齐什么时候会酿出意想不到的果子。 而今天的情形,与昨日完全相反。 他出来,就是给戴春风提供偶遇的机会的,早早做足了心理准备。哪怕戴春风来得比他想象中要快许多,他也不觉得如何惊诧,甚至非常开心。 之前依据侯凯的消息所推测出的结论确实没有错。来得够快,说明真的很急。戴春风着急,他应该更放松才对。 所以,他只漫不经心地说了句“是你啊”,视线并未有片刻的停留,轻飘飘从戴春风身上掠过,落在卖唱姑娘身上,下巴微扬示意继续,便再一次轻阖双眼,权当这人是路边蚂蚁,有没有出现过根本无足轻重。 程二公子这般做派,并不出乎戴春风的预料。 哪怕没有校长这一层亲缘关系在,程家的底蕴也足以令这位养成眼高于顶目无下尘的性情。之前在金陵多次见过的孔家的那一位,相比之下,程二公子的倨傲并不稀奇。 更何况,以程先生对他的态度,想必也不会与程二公子提到他是谁,有什么身份目的。怎么能指望一个权贵子弟,对一个忽然冒出来的毫无干系的陌生人温言好语呢? 只是,程二公子可以表露这样的态度,他却没办法安之若素被晾在这儿。他到底不是几年前那个籍籍无名的小卒,当初他一无所有,为达成目的,不介意暂时放下自尊,而今,因为密查组,他很难再全然不顾体面。 再者,他成婚的早,只一个独生子,与这位程二公子刚好是同年……怎么说也是个小辈…… 他意在与程昱文结交,当然不能直接驳了这位的心意,直接过去得罪人,便冲着另一个方向使力,直直盯着卖唱姑娘看。 这姑娘岁数不大,出身贫寒,哪儿能经得起他这么审视!整个人像是被鹰隼瞄上的画眉鸟一般,哪儿还能发出欢欣随意的悦耳之声?拨弄琵琶的手也迟滞起来。 程昱文不聋不傻,还能听不出这番变化? 他睁开眼,锁着眉看向偷偷使坏的人,没什么好气:“你怎么还在这儿?” 也不等回答,他又不耐对卖唱姑娘摆摆手:“你先下去吧,和这人拿钱。” 这脾气……戴春风想起手下所说,这位打了人还跟党调科、警察局要精神损失费和医药费的事,一时间有些好笑。 看卖唱姑娘怯生生一脸为难,他掏出几个大洋递过去。把人打发走了,他才回答程二公子先前的问题: “昨日于贵府,我与二公子匆匆一面,深觉二公子雅望非常,只因公事在身未能相交,今日有幸得见,岂能再次留下遗憾?” 啧啧啧…… 程昱文看着这人,心中忍不住连连咋舌。这家伙浓眉大眼仪表堂堂,一身坚毅沉稳气质,说出来的话倒是与他的名字相衬,令人如沐春风啊。难怪能多次在落魄时期结交上大佬。 他凝视了戴春风几秒钟,忽地嗤笑出声:“老爷子那里没我说话的份儿,不管你是为了什么,找我都没用。” “将自己掩藏在程先生的盛名之下,”戴春风微笑叹息,“二公子未免过分妄自菲薄。” 程昱文挑眉,饶有兴趣地问:“哦,你和我昨天才见,你对我又了解多少,这话是从哪儿说的?”” “我可以坐下说吗?” “说得好可以坐下,胡说八道的话……我这人要说替人成事,固然能力有限,可要败一件事,还是很容易的。”程昱文一套威胁之词说得极溜。 戴春风一大早听完手下汇报的情况,就明白自己凭第一印象对程二公子做出的判断并不准确。此人并非纯然的浅薄顽劣,反倒十分聪明。 这么几句话下来,果然不是个好相与的,态度看似随意任性,实则言辞锋锐句句话直指要害,远比他所想的更加难缠。 来之前所设想的第一套说辞是行不通了。他默默地将另一套方案提在前面。 “我恰好有一个朋友在杭城警署工作,偶然从他口中得知日前党调科僭越冒犯之事,二公子智深如海机敏果决又宽厚大度,实在让人折服。” 程昱文听得乐不可支:“我头一次见到比我自己还能睁着眼说瞎话的人。” “你夸赞的是逼人自断一条腿的宽厚,还是遭人算计灰溜溜逃命的机敏?”话音落下的刹那,他收敛了所有笑意,凝神直视着对面的人。 “遭遇算计危在旦夕,二公子仓促之间便能判断出危机何来,并轻易解开关键症结,岂不机敏果断?党调科那个队长有眼无珠在先,无能约束手下在后,二公子不计前嫌给他一条生路,岂不宽厚大度?” “听你这么一说,好像的确是如此。” 程昱文向后靠在椅背上,嘴角翘了翘:“我应该聘你做说客好好去老爷子那里夸我一番,省得他天天骂我油嘴滑舌。”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长远。程先生对二公子厚望有加,拳拳爱子之心……” “好了,这话还用你说?” 程昱文打断了他的话,站了起来:“说说吧,你是什么人?” “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密查组,戴春风。” “戴春风?”程昱文很自然地忽略掉前面那一串前缀,“春风化雨,好名字。” “你现在可以坐下了,茶钱之前已经付过,算我请你。” 说罢,他不给戴春风再开口的机会,毫不犹疑地转身离开。 第28章 戴春风必须得顶在前头 程二公子彻底消失在视线范围内之后,戴春风轻轻摇了摇头,哼笑一声,在桌前坐下,叫人换了一壶热茶。 茶汤冲入白瓷杯中,热气袅袅腾起,他靠着椅背,微微眯起眼睛。 时间太短,又不能像对待敌人那样使一些过分的手段,手下人对程昱文的调查并不十分详实,也就最近发生的事动静太大,才好查一些。 他的资料大概可以就今年过年为时间节点。 节点之前,程昱文的十几年人生经历,实在乏善可陈。在家就是被宠爱娇惯,在外就是按部就班的上学,也就祖母、母亲接连过世受了些打击,性情略有些偏激,甚至没有什么劣迹—— 逃课去赌场花楼,对一个权贵子弟来说,算得了什么?况且还只是好奇凑热闹的成分居多,并不见沉溺。 这些除了能看出来,程家的家教不错,程昱文本人还算有自制力外,没有特别值得留意的。 而节点之后,这短短不到三个月时间,接连发生的这些事,就很有价值了。 先是正月十五挨了家法,据说是因为去赌场花楼的事发以后,和他父亲程启中顶嘴。 然后,他带伤离家出走,住在外面,和抓红党的党调科发生了碰撞。 这个不是重点,他没工夫关注党调科那撞了枪口的倒霉鬼,更懒得关注那个红党是怎么回事。 他留心的重点是,第二天程启中让人接程昱文回去问话,不大会儿,程启中大发雷霆,程昱文直接从家里跑了。 这是父子俩第二次冲突。 程昱文跑了藏起来,程启中满城找人,党调科内斗要借程昱文做文章,程昱文察觉危机却没有回家,反而去找了那个被他送进医院的倒霉鬼,把事情摆平了,还借此跑去申海一个多月。 这件事上,他方才说程昱文“机敏果决”倒也不是单纯的恭维。程昱文的难缠他已经亲身体验过了。 不过,他更关心的是,程昱文从申海回来的当天,父子两个又闹了好大一场风波,程启中满院子追打程昱文。 这是短时间内爆发的第三次。 之后,程昱文一直被禁足,直到昨日他上门拜访…… 他想要在程昱文身上打开一个缺口,去博程启中的好感,就不得不思考一个问题—— 究竟是什么样的矛盾,让这父子两个从正月十五开始,每一次见面都势同水火? 尤其是,昨日他观察程启中的神色,他对这个又打又骂的儿子,真实态度应当并不严苛,反而很上心宠溺才对。 仅仅是些微玩乐小事,就值得非赶在元宵佳节当天大动干戈? 仅仅是收拾了一个党调科的人,最多最多可能再加一个一气之下私放红党,就值得闹得满城风雨,比正经抓红党还夸张? 仅仅是去申海玩了一个月,就值得不顾离家许久、不顾先前差点遇险……哦,这个确实该给个教训,让其长长记性,但也不至于刚进门就动手吧? 绝不可能会是只为表面这些缘故,父子之间必然另有心结。这是他要找的机会! 他拿着手头的资料细细捋了几遍,有了几个猜测的方向。 若按照密查组的行事风格,接下来应该分别进行更加仔细的打探,来排除或证实,但他没有这么做。 他在杭城不可能呆很久,与程昱文正面接触大概率不是一两次能落定的,他的时间不够。那,就只能直接面对面,试探印证一下了。 好在,这次试探很有效果,他已经知道,这父子二人的症结在哪儿,接下来只需对症下药即可。 …… 差点让戴春风这家伙带到沟里去! 出了茶楼,程昱文走出很远,才放心长吐了一口气。 这家伙夸人是真的有一套,他开始还以为他是拿着恭维套近乎捧他高兴,越往后越听着意味不太对,反过来给了个引子,果然,这位戴老板的用意是要试探他和亲爹之间到底怎么回事! 这和他事前设想的细节可不大一样。 他预想中,戴春风应当是通过讨好他来讨好亲爹,没想到人家想的是,直接为亲爹分他这个忧、解他这个难…… 人家压根儿没把他真正放在眼里,这就很尴尬了啊…… 该说一声不愧是戴老板吗? 可惜,整个程家,也就大哥、亲爹最多再加一个旭叔,明白他和亲爹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就连程昌义都稀里糊涂。 戴春风光知道些表面情况,信息不对等,他想得越多,方向越歪。 想象和实际总是有差距的,这不止是说戴春风,同样也是程昱文自己。 他轻视了一点。亲爹的恶感对戴春风可能造成的压力太大,令他根本不愿冒风险在自己身上动什么心思,宁可转一个大弯费更大的力去迎合亲爹本人,所以…… 这次的教训得吸取,以后可不能再这么想当然。所幸的是,戴春风的具体想法于他整个计划只是小节,不至于妨碍他的最终目的。 等等……程昱文的脚步慢了下来。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还忽略了另外一个更重要的问题。。 从戴春风流传到后世的一些事迹来看,这是一个权欲极重的人,他活着的时候,在军统独揽大权,那一亩三分地上可谓一言以决。这样的控制欲,难道是后来慢慢才培养成的吗? 他眼下这么急着找靠山,除了密查组定位不明、党调科的竞争压力,必然还有“十人团”内部争权的缘故。 他找靠山的一部分目的是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将其他竞争对手踢开,那他怎么可能再引入另外一个对他地位有威胁的人呢? 真按照他的意思,靠山只能是靠山,不能是压在头顶的五指山…… 搞了半天,这家伙特么来程家是打算空手套白狼来的! 想得倒是美! 想到这儿,程昱文失笑出声。 这可不行,军统他是非进不可,戴春风别指望能拦住! 说个实在话,以他能撬动的资源,自己单组一个情报机构也不是多难办到,但他绝不会这么做。 大特务头子的名声很好听吗?戴春风必须得顶在前头! 第29章 得另辟蹊径 程昱文原想着,让戴春风主动攻略自己。自己顺理成章依照营造好的人设,表现出对密查组产生些许兴趣好奇,却不带丝毫权欲野心,再拿他那位亲舅舅说说事。 戴春风正需要靠山,需要得到他那位校长更深层次的信任。一个有关系没欲望又恰好一时兴起的二世祖,不是最好的桥梁? 想办法引导着戴春风主动开口,给自己在密查组挂个名。有了名分,后续找机会化虚为实,就有的是办法。 这样既符合他先前为自己营造出来的人设,也不至于一下子招来亲爹的大力反对—— 反正只是忽来的兴趣,能维持几天还说不定呢。 后面怎么和亲爹交待?木已成舟,已经扎了根成了势,亲爹气归气,也没法强求。至于戴春风,这哑巴亏他就算一万个不想吃,还能找谁说去? 但,目前看来,自己这个想法,实现的可能性很低。自己确实低估了戴春风对于权力的渴求与贪婪。这家伙恨不能把手底下经营成铁板一块,被人掺点沙子都容不下,更别说是往里放一尊佛爷了…… 他不知道一年后密查组就能改组迅速扩张,这会儿四下谋求的时候。都已经快要到急病乱求医的程度了,竟然还这么死攥着权力不放,也是够可以的……抗战胜利后落得那么个稀里糊涂的下场,真是一点也不冤。 戴春风卡岱山,真特么的阴间笑话! 程昱文本来还因为计划刚开始就骗了航向而憋气,想到这个,又实在忍不住想笑,干脆原地站住,闷声笑了半分钟。 玛德,损老子功德,明天得让程昌义去灵隐寺去供几盏灯…… 笑一笑有助于舒缓心情,冷静头脑,笑过了,正事还得接着琢磨。 怎么办呢? 程昱文咬着后槽牙磨了几下,拧着眉思索着。 若仅仅只是说,要加入密查组,这件事一点也不难。真张开嘴,也就金陵那位一句话的事。真正的难点在于,第一不能引起亲爹的反对,第二不能破坏他为自己精心营造的人设。 亲爹要强烈反对,亲舅舅也得退让。 而第二条比第一条还重要。 他可以聪明,不务正业,误打误撞做出一些事,绝不能精明强干还努力。 后面这种人设,那正是果府职场里先天拉磨背锅的圣体。当然,戴春风之流肯定不可能让他拉磨背锅,他防的是他那位亲舅舅。 那位天天写日记自我陶醉,就差把自己塑造成千古完人了,实际上那节操,毫无下限可言。真给他一个亲缘上绝对可信,能力上又十分可靠,还能撬动更多资源的人,他会怎么用? 程昱文可不想正事没干成,反而沦为干脏活的工具。不管几率大小,这个口子绝不能开。 在那位面前,他得是能够信任,但不能指望做正事的形象。另一位大外甥的结局,殷鉴不远啊。 要同时满足这两个先决条件,就注定了他决计不能主动开口,是能是被动的,偶然的。 麻烦啊…… 想办法通过亲爹给戴春风再加点压力,利用他正着急的状态,或许能迫使他退步?不行!这个方向就是错的。 要求靠的大佬对他对密查组有成见,他怎么还敢拉着大佬的爱子去掺和甚至从事这一行?那样岂不是有拿捏胁迫的嫌疑?戴春风只要不傻,就得好好珍惜自己那条命。 这家伙的私心把事情卡死了,就算自己用回最早的办法,去金陵找党调科碰瓷,也没用。 干脆踢掉戴春风,换“十人团”里另外的人?难。 历史上密查组改组的事实就能证明,戴春风在那位心里还是有一定地位的,只是戴春风本人眼下急中生乱,尚且没有认知到这一点。自己的计划就是想打这个时间差来着。 换个人主事,密查组未必还能成为将来的军统,自己这么大个人,往谁背后藏呢? 况且,还是那句话,不能主动。绕开找上门求靠的戴春风,反而和其他没想干的人勾勾搭搭,这是怎么个意思? 戴春风只需要想怎么讨好亲爹就够了,自己要想的却有这么多,让人很难不心理失衡啊…… 程昱文怀着一肚子心事回到家,躺在床上轻阖双眼,深呼吸,慢慢地发散着思维。 不能局限在现下这个死回路里打转,得另辟蹊径。 就以戴春风这个人不能动为前提,如果不和他本人死磕,那怎么才能让他把那点权欲收敛起来?只有亲舅舅发话。 那问题就变成了,怎么在不主动的情况下,令亲舅舅生出把自己安置在密查组的想法。 自己对于亲舅舅,最值得看重的一点是什么?可信。 要用到自己的可信,那就得是,别人,这里当然是戴春风,在某种意义上不完全可信。 是不完全可信,而不是不可信,这个很重要,其实也很简单。 顾舜章。 顾舜章的事,戴春风的手不干净,以至于徐恩增捅了篓子,他也没趁这大好时机去告黑状。 要是利用这件事…… 不行! 钱庄飞的家眷还在徐恩增手里,这事一旦挑破,必然性命难保。而且,也会把二陈给得罪死,划不来。 二陈,这倒是个突破口。 程昱文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 民国四大家族,亲舅舅这一家不用说,宋家、孔家这两家后来都迁去了漂亮国,延续了很多年的富贵,唯独陈家败落的最早,在解放前就被亲舅舅给收拾地差不多了。 其原因就在于,党务。 亲舅舅在果党内部地位其实不高,二陈本是亲舅舅扶持代管党务的人,却逐渐有了私心,以至于他那位大表哥从北边回来以后,都进不去党务系统。 虽然现在二陈还远没到这么夸张的程度,但,外甥和舅舅提到之前在党调科面前受了委屈的事,随口发几句怨言,说得严重一些,不是很正常?也许亲舅舅这么一听,觉得很有道理,就进了心呢? 党内还有不少有威信的人在,二陈的地位肯定是不能动摇的。但亲舅舅起了疑,想敲打一下,给党调科抬个对手再顺理成章不过。 这时候,他要再随口提一提,想给党调科找点麻烦…… 第30章 拉着戴春风拜个把子? 程昱文蓦地睁眼,倏地从床上坐起来。 可行吗? 之前先入为主,潜意识里将戴春风的权欲当做是后来逐渐膨胀的结果而非本性,差点第一步就闪了腰。这回可绝不能再有类似的疏忽了。 他起身在地上来回踱步,细细地思量着,将每一处可能会出现问题的环节反复考量,尽量多一点备选,留下足够腾挪回旋的余地。 如此想了好一会儿,他长舒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彻底放松心弦,强烈的饥饿感终于找着了冒头的机会。 大脑果然是消耗能量最大的器官啊…… 捂着“咕噜咕噜”直叫的肚子,他苦笑一声,转身出门让人弄点吃的过来。漫不经心一开门,结果差点正撞在程昌义身上。 “你站在这儿干嘛,就等着吓我一跳?”程昱文后退两步,拍着胸口没好气道。 “我才从外头回来,听人说您回来的时候心情不好,就没敢打扰您,等着您叫我呢。”程昌义觉得自己有点冤枉。 “哦,刚刚想事太多,忘了你了。”早上是让他去买东西来着。 程昱文捏了捏额角:“行,你先去让人给我弄点吃的。” 程昌义出去吩咐一声又进来,将手里一个袋子放在桌上:“您让我买的东西,没买齐。” “哦?” “杭城大一点的洋行我都去过了,日租界也去了,都说没有存货。” “我知道了,你跑半天也累了,先回去歇着吧。” 程昱文点点头,没说什么。 虽然没想到偌大杭城还买不起这点东西,但这比他刚琢磨完的,也算不上什么事。杭城没有就去申海,再不济还有的是替补的办法。 用过饭,他去书房找亲爹。 借二陈的事,挑起那位亲舅舅的疑心,诱导他抬密查组一手,然后趁机介入其中。 这里面有三个不确定的点。 首先,自己和党调科明面上那点事,已经过了二陈和亲爹的眼,再拿这个说事,强扯到二陈弄权上面,说服力还不够,很容易被当成纯粹的小孩子闹脾气。得拿出点实实在在的黑料来才好说话。 再一个,如何确保那位会以密查组去压党调科,而不是在其他方面下功夫。即便密查组改组一定会发生,说明那位本来也有这个心思,但万一呢?不能有万一…… 最后就是,只是以“给党调科找点麻烦”这个理由,要进入密查组,是有问题的。那位玩弄权术让双方互相制衡是一回事,未必就会纵容他明着玩“打击报复”。必须得给那位一个必要的理由。 这三点汇集起来的话,重心又着落在了戴春风的身上。 二陈的黑料,戴春风多半有,徐恩增的黑料,这家伙一定有。 在适当的时候把戴春风带到那位面前,那位自然会想到用一用密查组。 为了敲打二陈,抬起了戴春风,那如果戴春风也可能发展到尾大不掉,该用谁制衡戴春风?亲外甥,可信,贪玩没野心,不是最好的人选? …… 要用戴春风,从现在开始,他得变换心态了。 虽然戴春风才给他出了好大一个难题,但,这点小事无所谓了不计较了……他得和戴春风交好,最起码是表面上要交好。 唔……要不要学学亲舅舅的爱好,拉着戴春风拜个把子?如果戴春风愿意叫他一声二哥的话也不是不行……反正他是不会管那家伙叫哥的。 在此之前,得和亲爹打个招呼,让亲爹抬抬手给戴春风点好处。实话,当然是不能说的,找个什么说辞好呢? “父亲。” “什么事?” “我今天在外面,偶然遇上了昨天来拜访您的那位客人。”程昱文有意在“偶然”二字上加了重音。 程启中闻言,蓦地抬眼,双目忽地绽出冷光,又乍然消失。 哪怕程昱文没有刻意强调,他也绝不会忽略这一点。戴春风是干什么的,会有真的偶然吗? 程昱文只觉得心头一紧,后背发麻寒毛直竖,眉心“蹦蹦”地乱跳。他头一回切身体会到什么叫杀气森然,忽然意识到,自己之前几次那么作,真是…… 亲爹爱我至深呐! 程启中压下心中突生的杀机,向程昱文示意:“坐下说,怎么回事?” “我今天去荣凤祥打了点东西,出来随便找了个茶楼喝茶,他直接找上我的。他倒也没说什么别的,就是变着法儿的恭维了我一番,看着是想找我拉拉关系,让我在您这儿替他说几句好话。” 程启中神色略微和缓分毫,问:“你怎么说的?” “别说我不知道他要求的是什么事,就算知道了,还能随便让人几句好话就哄得答应了啊?” 程昱文满不在意,忽然把脸凑近一点,卖乖地笑:“我就是有点奇怪,他到底是什么人,要办什么事。怎么他要来,您就专门把我支出去,刚才听见他找我,还那种反应?” “你知道我是专门把你支出去,不懂什么意思,怎么还要问?”程启中冷哼一声。 “好奇心作祟,不问怕晚上睡不着。”程昱文理直气壮,“您要不告诉我,那我明天直接找他去?” “哎呀,你老子我是拜错了那一路菩萨,才摊上你这么个小混蛋的!” 程启中叹气归叹气,还是选择了惯着: “他是总司令部密查组的人。这个密查组,性质和党调科差不多吧,只不过针对的目标是各路军阀。中原大战打完了,他们这些人一时没了着落,急着四处找拉关系呢。” “就这个呀!”程昱文表露出顿觉无趣的样子来。 顿了顿,他又问:“那怎么还要把我支开呢?不想我和这种人打交道?不对啊,我和侯凯……” “那能一样吗?侯凯听你的还是听党调科的?” 程启中话音才落,立马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果然下一秒就听见这不省心的臭小子问:“听您这话,这人比侯凯强很多吗?” 这个语气,这个神情,俨然对戴春风生出了极大的兴趣,想做点什么的样子。 第31章 是避嫌也是防范 “昱文啊,你能不能把你的好奇心,往正道上放一放?” 程启中忍不住叹气,听起来更像是头疼的呻吟。 看着亲爹浑身都散发着无奈的气息,半点找不到那一瞬间的杀伐模样,程昱文难得有些良心不安。 他下意识地按了按胸口,一脸纯然无辜:“难得您正经叫一回我的名字,而不是臭小子、小混蛋。这个叫戴春风的家伙究竟有什么特别的,您就这么不想让我跟他接触?” “你这个岁数,聪明,能为,又有家世背景傍身,从没真正受过挫,自视甚高很正常,谁都有年少轻狂的时候。但人这一辈子,光靠这个是不够的,真正明白轻重懂得分寸,知道克制自己不合时宜的欲望,是另一种聪明。侯凯的事,你处理的很好,戴春风这里,我觉得你自己应该也能想得明白。” 亲爹不愧是亲爹啊……程昱文默默感叹。 他一听这话,就意识到,亲爹心里所想,比他认为的,更清楚。 亲爹绝不仅仅只是因为,对这一行有偏见,所以不愿沾染这事。还有一重很重要的原因,是避嫌也是防范。 不是亲爹看得上看不上戴春风这个人的事,而是他意识到了舅舅比较看重戴春风,觉得不值当因为这么个小人物,担一个可能生嫌隙的风险,虽然可能性不大,但真的没必要。 更深一层的考量,就在于密查组,以及后来的特务处、军统一以贯之的职能了。军事情报,对外谁都没话说,可要对内,谁能乐意呢? 姻亲归姻亲,同盟归同盟,山头归山头。啧啧啧…… “因为党调科上面是二陈,而戴春风上面,是舅舅,”程昱文一手托着下巴,一手轻轻敲着桌面,“只是,舅舅是我一个人的,领袖嘛……” 他冲程启中笑笑。 程启中大感意外。他直身,深深地凝视着自己这个小儿子,仿佛头一次见到一般,打量审视,简直像是想剖开看个清楚似的。 “您别这么看着我,我都有点害怕了。”程昱文说着还刻意缩了缩肩膀,表示自己很怂,脸上笑意不减。 “嬉皮笑脸的!” 程启中抬手,虚空使劲儿指了指他,却也露出笑容来。那是惊奇、称赞、满意、欣慰混合一起的笑。 他先前觉得,这小子能清楚第一层就算合格,万万想不到,他直接将第二层也点破了。 才十六岁的少年,这样的眼光头脑……有子如此,怎么能不打心底里感到欣然骄傲呢? 他笑问:“既然想明白了,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吗?” “唔,”程昱文沉吟一瞬,“明天找戴春风聊聊。” 嗯?程启中顿时张大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您别着急啊,听我说完。”程昱文赶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亲爹旁边,双手搭在他的肩上,一边按一边笑着补充道,“您跟领袖之间有些微妙,不妨碍我是他的亲外甥啊。” “没有戴春风、密查组,舅舅的心思也不会变。我在中间一搅合,您推一把做顺水人情,做到什么程度,主动权不就在您手里了?” 程启中一把按住程昱文的手,没说话,陷入了沉思。 他当然深知,自己在金陵的那个大舅子是什么性情。国内局势复杂,那位虽是靠着军权勉强坐在了领袖位置上,但真正称得上嫡系的…… 进一步加深对嫡系的控制,同时削弱其他派系,那位是势在必行绝不会妥协的,无非就是手段强硬或者委婉的区别。 自己一边是关系复杂的门生故旧,另一边牵着这一层姻亲关系,看似好处明显,实则非常被动。这也是他为什么退居回杭城的缘故。 往日一直觉得昱文就算有些天资,到底年纪尚轻,也没多想。没想到,这孩子…… “你还真是让我这个做父亲的感到惭愧啊……”程启中长叹一声。 他令程昱文重新坐下,问:“你想去金陵?打算做点什么。” “接着上学,然后,”程昱文停顿一下,“吃喝玩乐惹是生非,遇上不长眼得问一句‘你知道我舅舅是谁吗’。” 程启中气结。 他也就是不知道后世有一种名为“过山车”的游乐项目,不然他就能知道,应该怎么准确形容自己这半天的心情。 程昱文看出他的气恼,仍旧理直气壮振振有词:“不务正业心思单纯的亲外甥,和聪明能干的程家继承人,哪个更亲近?” “合着你就只有不务正业和聪明能干两种状态吗?” 程启中何止是头痛,连多看他一眼都觉得眼睛也开始疼了,气恼地摆手:“不想挨打就赶紧滚蛋,别留在这儿气我!” “行,我不气您,我滚蛋。”程昱文“嗤嗤”笑着溜了。 谁家的儿子一天天就正事不干,就琢磨着挑逗亲爹生气的?目无尊长,没轻没重,什么毛病! 程启中扶额,也不知该接着生气,还是该无奈。 还吃喝玩乐…… 之前会操心这小子真这么想的,现在嘛……这小子也就拿这个吓唬自己这个关心则乱的亲爹呢,真叫他这么着,顶着一颗绝顶聪明的脑瓜子去扮猪,最先受不了的得是他自个儿! 哪怕退一万步说,他要真就一门心思只想吃喝玩乐了,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不惜绕这么大圈子费这么多脑筋,也算是他的本事! 程启中又叹了一声,将这专会惹人闹心玩意儿暂且搁置一边。 不过,这小子的想法,倒是可以试试。 程昱文回去以后,仔细想了一遍,满意地轻轻吐了一口气。 他去之前没想到亲爹是那么个想法,将事情引到对自己更有利的方向全靠随机应变。好在,表现不错,不出特殊变故的话,会按照他设想的发展。 然后就是戴春风那边了。 现在这个状况,是人人心里门儿清,就戴春风一叶障目,这就……程昱文都想为这位今后恶名远扬的特务之王掬一把同情泪了。 第32章 日行一善,指条明路 杭城火车站,前往申海的列车缓缓驶出站台。 车窗外景象后移的速度逐渐加快,戴春风收回目光,看向对面的程二公子。侧身翘腿歪坐着的小少爷,手里把玩着一个巴掌大的镶珠嵌玉的木匣子。 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有些恍惚。 试探程昱文,找到突破口,深入接触而后对症下药,替这父子二人搭桥转圜,解开心结,得到一定的支持。 每一步都很正常,事情推进得很顺利,为什么依稀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程启中能把程昱文放出来,说明他们之间确实消除了芥蒂,没错啊…… 指尖随意摩挲着木匣一角,眼角余光瞥见戴春风仿佛在出神,程昱文心中轻叹一声。 他这么一掺和,亲爹小退半步但得了主动,舅舅那里得了态度不至于生了嫌隙应该也很满意,只有戴春风看似得了好处实际上可能会引起舅舅的疑心,但这正是他想要的。 要是舅舅对戴春风信任有加,还有别人什么事,他不就又有大麻烦了? 现在嘛…… 他放下手里的东西,在戴春风眼前晃一晃:“老戴,想什么呢?” 戴春风一回神,听见“老戴”两个字,强忍着才没露出异样。他笑了笑:“二公子不是准备去金陵吗?怎么……” 这位说着要去金陵,还不知出于什么目的硬是要约他一起走,结果走到临头,上的却是去申海的车。 “外甥去见舅舅舅母,总不能空着手去吧?申海商贸发达,去看看有什么适合的。” 申海商贸发达,杭城也不是穷乡僻壤。再者,你家什么实力什么地位,还得你这个二公子亲自操心这种东西?你就是耐不住性子,想先去玩一遭吧。 戴春风腹诽,想着自己这一次又得钱包大出血,暗地里肉疼,面上还得赔笑:“二公子孝心可鉴,校长一定会非常高兴。” 程昱文微微颔首,矜持笑了笑:“不说这个了。说起来,我这好歹是帮你办成了事,都还没问过到底是怎么个情况,你那天说你是总司令部密查组的人,你们这个密查组是干什么?” 这个没什么好隐瞒的。戴春风简单介绍了几句。 虽然程昱文自己本来什么都清楚,又从侯凯和亲爹那里听了好几遍,这会儿仍旧一副头一次听说的样子,颇有兴趣。 “听起来,你们这个密查组,和党调科的职能有点接近?”他问。 抛开党调科针对内部党务相关的那部分工作,其余是差不多。 戴春风这么想着,却只是说:“他们的主要对手是红党,我们是搞军事情报的。” 程昱文深深看他一眼,玩味道:“你们这个密查组,混得不怎么样啊!” “人家是科,你们还只是个组。” “党务,听着是个正经机构,密查,就有点……” “军事情报,是二次北伐和中原大战期间?我承认那些军阀头子实力不差,不过,就他们那些旧式做派,真有点动静瞒得过谁?倒是红党那边,尽是会钻洞的老鼠。” 四句话,全方位立体式打击,程昱文眼看着戴春风脸色由白变红由红变黑。 看戴春风勉强挤了个微笑,像是想辩几句的样子,他悠然地又补了一句:“看你这反应,我猜的,应该没说错吧?” 戴春风强憋回一口气,程昱文得理不饶人。 他还摇头叹气,操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老戴啊老戴,我不过随口一说,你就这么大反应,你看看你,这么大个人了,连这点气都沉不住?” 戴春风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善于隐忍不露喜怒的人,直到今天才发现,他实在高估了自己的心性。 也是面前这小兔崽子,那张嘴实在是又狠又毒! 不是打算结仇,正常人谁这么当面眼对鼻子的戳人痛处啪啪打脸的?就,算你是权贵子弟,你眼高于顶,就真特么一点人情世故都不讲的吗? 总算是明白,先前你老子为什么动辄要给你上家法了! 戴春风一下子回想起,程启中知道程昱文要跟自己一起走时,那个略显古怪的眼神是什么意思了…… 他暗暗深呼吸,反复劝解自己不能和这种二世祖较真:“二公子洞察秋毫,令人叹服。” “口服心不服吧。”程昱文拉着声音阴阳怪气。 戴春风人已经麻了。他要再看不出来这位小少爷是故意找茬儿挑衅,那就真该打开车窗一头栽下去算了。 “我有哪里冒犯到了二公子,还请您明示。” “没有冒犯。”程昱文摇头,“就是我这个人啊,最喜欢日行一善,想给你指一条明路。” 你们程家给人指路的方法,就是先把原本走得好好的人拖过来打一顿? 戴春风苦笑:“二公子请直言。” “你的密查组想起势,就得和党调科争一争。问题在于,国内无战事,你空有立功之心,却没有发挥的余地,对不对?” “改变目标,和党调科一样,冲着红党去?你这人虽说不是特别聪明灵活的那种,这点事应该能想得到。” 程昱文说着正经的,还不忘捎带着讥嘲。 “不过我猜,这方面你没讨到太大的便宜。” “党调科对付红党,从最开始,那就是有绝对优势的。” “当初双方合作期间,大部分红党是公开身份活动的,这些人的资料都有登记,有陈家兄弟在,党调科可以随便拿到这些东西,只需要按名索骥。” “而这些人,又有一部分人加入了党调科,借着对于昔日同伴的了解,再去挖那些躲藏起来的。” “这一套模式到现在,都几年了?党调科对红党的了解有多深?你拿什么在这方面去争?” 戴春风开始并没有把程昱文所说的“日行一善”、“指条明路”当回事,只是听着听着,不得不认真起来。 这些他当然也认真琢磨过,但真没想到,程昱文这么个……居然也知道得这么清楚。是程启中说的,还是这家伙自己想的? 若是前者,是有意借程昱文的口说给自己听,想表达什么? 若是后者……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还真能有什么好主意? 第33章 心高气傲睚眦必报 不管程昱文打得究竟是什么主意,即便其中没有程启中的意思,只是这个二世祖自作主张,话说到这儿了,也由不得自己不接招。不然,依着这家伙的性情,这一路还得大几个小时,不定又要闹什么妖。 戴春风想得清楚,直接开口道:“不知二公子有什么事是需要我效力的?” “我就喜欢你这样的聪明人,总能在恰当的时候抓住机会。”程昱文也不掩饰,笑了。 果然,真信“日行一善”就有鬼了,肯定是目的。用人办事,美其名曰给人机会,这姿态当真是家学渊源一脉相传。 戴春风无声暗叹,没有接话,耐心等着对方说话。 “我想给二陈找点麻烦,你有什么好主意?” 程昱文轻描淡写一句话,戴春风听得心里当即“咯噔”一声响。 “二公子,这……”他面露难色,“不是我有意推辞,而是……二陈位高权重何等身份,我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 程昱文不说话,似笑非笑盯着他看,一直看到他说不下去了,才悠然道:“你是跟我说笑话,还是当我傻?” 他忽地拉了脸,冷哼一声:“我不用查也知道,你盯着党调科盯得眼睛都是红的,就特么还真不信你是和‘纯良胆小’能沾上边!我懒得翻你那些乱七八糟的肚肠儿,好声好气的跟你商量,给你送好处,你可别给脸不要脸!” 玛德,这家伙是属狗的吗,说翻脸就翻脸。戴春风心中暗骂。 他还要再拖延试探几句,正要开口,就被打断。程昱文压根儿不给他机会,直接问:“你就说能办,还是不能办,能的话,再开口,不能,现在就从本公子面前滚蛋。” 戴春风丝毫不怀疑,程昱文绝对能说到做到。而且,恐怕不止是现在让自己现在从他面前滚蛋。正如第一次见面他说的,他这种人成事或许不足,败事绝对绰绰有余。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从这混账玩意儿生出了心思开了这个口起,就没有他说“不”的余地。 “能办。”他紧皱着眉头,一脸为难,咬牙跺脚,总算迸出两个字。 “早这么痛快不就行了。”程昱文嗤笑一声。 “二公子,真是给我出了好大个难题。”戴春风苦笑,“要是方便,能不能先告诉我,您这么,是为了什么?” “你不是知道嘛!” 我知道? 戴春风愣了瞬间,想了想,嘴角不由抽了几下。 就说你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怎么还对二陈有这么大怨,合着还是记恨之前党调科惹出来的那件破事啊。可…… “党调科那事,不是已经过了吗?”他试探着问。 “他们觉得过了,又不代表我这儿也过了!”程昱文冷笑,“二陈的信是写给老爷子的,差点遭了劫的是我。” …… 戴春风一时无语。 你才多大!有事,人家肯定是想着和你家里长辈说话。谁能想到,你是这么个…… 按常理,二陈的做法没什么毛病,但,程昱文硬是揪着不放要挑这个理,好像也有点道理。也就是显得性情格外心高气傲睚眦必报了一点,这对一个权贵子弟来说,不是很正常? 戴春风这么想着,倒是放下心来。 若是只为了这个事,那这二世祖说“找点麻烦”应该就是字面意思,不会闹得太大没法收场。 他便问:“程先生那里……” “你聪明点,不让老爷子知道不就行了。”程昱文满不在意,“退一万步说,你没收拾好手尾让二陈发现了,大不了我去找二陈道个歉呗,就他们会写信啊?” “当然,你真给我弄到,让我去低这个头……”他没接着往下说,意思却非常明显了。 “二公子放心。”戴春风赶紧表态。 程昱文微微颔首:“你打算怎么做?” “这事急不得,得等咱们到了金陵,视具体时机而定。” “也对。”程昱文觉得有理,便不再多说,“行了,回你自己的包房去吧,我累了。” 戴春风起身离开,与他的下属汇合,一直候在门外的程昌义进来。 程昱文伸手:“书呢?” “这儿呢。”程昌义从怀里掏出两本书册,讪笑着递过来,“这回买齐了。” “哦,那你还挺棒棒的啊!”程昱文接过《啼笑因缘》的第一册和第三册,没好气道。 这一趟,火车延迟大半个小时才抵达申海。下车,与上次一样,直接去往华懋饭店。不一样的是,这次程昱文不需要自己付钱。 电梯缓缓向上,他忽然感慨说道:“我第一次到这里,还是舅舅与舅母举行婚礼的时候。” 知道了知道了,知道要替你备礼,你不用一个劲儿提醒了! 戴春风捂着钱包,咬着后槽牙,向往之意溢于言表:“想必当日场面一定十分盛大美满。无福得见,实在是遗憾呐。” 眼角余光瞥见他牙疼一般的表情,程昱文终于意识到,今天给戴老板的刺激已经不少了,得缓缓,不能竭泽而渔,于是大发善心,告诉他晚饭自便即可,免得他落下看见自己就胃疼的毛病。 一夜安眠到日上三竿,程昱文起床吃早饭的空儿,程昌义禀报说,戴春风一大早过来打过招呼,说有公事要办,不能陪同,望请见谅。 程昱文听过就算完。 别管戴春风是真有公事,还是找借口不想面对自己,都无所谓。何况,他自己也有事要办,戴春风就算想跟着,他还不乐意呢。 “咱们一共回去没几天,林有浩他妈应该还没出院呢吧?”他问程昌义。 “上次送去医院的时候我问过,少说也得住院一两个月。等下我再打电话过去问问。” “嗯。”程昱文点头,“来都来了,过去看一眼,正好还有事要问他。” 给那位舅母准备的小心意,那个匣子只是一半,另外一半,还得找个化学实验室。林有浩在震旦读化学工程,让他牵线借用一下省时省力。 第34章 选择决定命运 程昌义给医院打电话确认过之后,随着程昱文一起去往公济医院。到了之后,程昱文先找主治医生问过病情,又令程昌义去多续了一笔医疗费,才到病房去。 林有浩上午有课不在,陪床照料的是他才十一二岁的妹妹。母女二人头一次见程昱文,但看见前次一起送她们到医院的程昌义,就知道,这是林有浩那位好心又大方的雇主。 林母挣扎着要起身,程昱文赶紧制止。他是来探望病人的,又不是来给病人增加负担的。 程昱文问候几句,看林母实在病弱,便安抚她,让她不必操心安然休息,然后逗着林小妹玩儿。 林小妹岁数不大,却很精干,见了生人也不拘谨,知道程昱文和她玩笑也不恼,说话大大方方。这股讨人喜欢的劲儿,和她哥哥一般无二。 林有浩从学校过来,刚到病房门口,就看见常先生正坐在母亲床边,和自家小妹说着什么,小妹抿着嘴笑。 林有浩赶忙进来:“您怎么来了,我……” “上次有事匆忙,这次过来看看。”程昱文说着,摆手示意他无须多言,又道:“先和你母亲说话,不着急,我在外面等你。” 而后,他起身,与林母和林小妹简单道别,出门到医院对面的咖啡厅,在临街的落地玻璃窗前坐下。 他虽说了不急,但才坐下,林有浩便跟了过来。 “常先生……” “别急,坐吧。”程昱文笑,“还有,常是我的母姓,我本姓程,以后叫我程先生就好。” “啊?哦。”林有浩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有些焦躁的心踏实下来。 看他坐下,程昱文才道:“你放心,我不是来找你问画师的事。这才过去几天,我再着急也不至于这样。” 林有浩不好意思地笑:“您上次回去的时候说,可能得过几个月才有空过来,看到刚刚有点意外。” 他仔细留意着程昱文的神色,揣度着问:“您这一次来,是有其他要事?若有用得上我的,尽管吩咐。” “是有一件事,不过算不上要事。” 程昱文也不和他卖关子:“你之前说你是学化学工程的,我想借用一下你们学校的化学实验室,方便吗?” “您是想做什么实验?” 林有浩话一出口,立即意识到不大合适,赶忙又道歉:“对不起,我不是……” “你看你,又急了。”程昱文摇摇头,“你之前跟了我一个月,我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吗?” 这次见面,林有浩几次进退失度,与之前的精明沉稳不大相符。程昱文心中不但没有不满,反而很欣慰。 林有浩骨子里带着一股自矜傲气,单纯只是出于个人教养与人交往时,自然不卑不亢,游刃有余。如今动辄着急失态,是因为,他出于感激,尝试表达他以往不是特别熟悉的讨好态度。 这不正说明,他前前后后的攻心之策奏效了吗? 他对林有浩说:“你想说什么,只管说完。” “化学实验,有些具有很高的危险性,学校对实验室管理很严格,您要借用的话,不是没有途径,但肯定要报备清楚。” “应该的。”程昱文点头,“要真是随便一个学生就能带外人进去的那种实验室,我一定躲得远远的。” 林有浩听他这么说,提着的心稍稍放松下来:“那您……” “我不是做实验,只是想分装一些东西,需要合格的环境和器械。” 顺带认识一下化学专业的其他人,这一条就不必明说了。 “这样的话肯定没问题。”林有浩彻底安心,“您什么时候要用,我这就去帮您联系。” “我还住在华懋饭店,你这边说好了,直接打电话过去通知我就行。” 程昱文说着起身:“时候不早了,我还有其他事要办,就不请你吃午饭了,回去好好照顾你母亲。” 林有浩这边就算说定,该去见另外一个人了。 程昌义叫了黄包车,从公共租界到法租界,贝勒路761号。 这里是一所学校,中华汽车专门学校,是中国第一所综合性的,也是如今国内唯一一所专业齐全的汽车学校。 他的创办人,对军统有一定了解的人大概都知道这个名字——余乐醒。 他还有个比他更出名的小舅子,军统最年轻的少将,戴春风的心腹爱将,沈醉。 当然,这个时间点,复兴社特务处都还没出现,军统更不用提,比自己大一岁的沈醉还在老家上学,余乐醒也尚没有投入戴春风麾下。 从履历上看,余乐醒这个人,实在是…… 太有意思了! 程昱文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五个字能表达他第一次知道这人大概经历时的感觉。 新文化运动兴起时期,余乐醒积极响应号召,赴法国勤工俭学,参与红党并成为团体骨干,与伍豪还有许多红党领导人非常相熟。后来又去莫斯科学习,学得就是特工的那一套。 回国之后,正赶上双方合作期,就去广州参加革命,还在中央军校兼职任课。北伐期间调入叶廷独立团做红党总支书记。 “四一二”后参加南昌起义,部队南下途中,他卷了一批黄金脱党了。 离开红党,他来申海办了这所汽车学校。辗转几年投入军统,起初深受戴春风倚重,成为军统最有名的“训练专家”。后来又因此名声所累,被戴春风嫉恨,一贬再贬,还是小舅子百般说情,才只是被软禁,免于性命之危。 戴春风卡了岱山之后,他得以脱身,又转向了红党,做了很多事,解放后被安置在一家机械厂做工程师。 抗美援朝时期,他负责的产品出现了偷工减料行为,后来因为现行问题和历史问题被捕,不久后心脏病发去世。 程昱文至今记得自己看到最后这一条时,那种懵逼。 联系前面他卷黄金跑路的行为,又有一种“不愧是他”的感觉。 这家伙,主打的就是一个“选择决定命运”啊! 怎么想的,就把自己糟践成这个鬼样了? 第35章 必须要收入囊中 别管余乐醒这人总是在意想不到的时候搞骚操作的这些事迹看起来有多奇葩,有一点必须得承认,那就是这人的能力是真的非常出众。 戴春风能成为“特务之王”,有他很大的功劳。从特务处时期到军统时期,一次次开办的训练班,一批又一批优秀的特工大多是从他手里走出来的。 现代时候,程昱文看过余乐醒的经历,感叹几声也就罢了。穿越以后嘛,这人绝对不能放过,必须要收入囊中! 只要脑子没问题的就知道,人才重要,能培养批量人才的人才更重要。 程昱文百般谋算,等真谋成了,自己独身一个光杆司令进密查组,能干什么?别说他给自己的人设是不务正业不能主动做事的,就算没这个人设,单就身份摆在这儿,他还能亲身上阵去跑腿办事吗? 他得手下有人,有真正得力能做事的人,真正可靠能如臂指使的人。 可碍于自己的人设,和戴春风的权欲,初进密查组时肯定不能大肆扩张势力范围,而是要隐晦扎根。 这种情况下,余乐醒的重要性就更能体现了。只要有余乐醒一个,往后就可以滚雪球。 至于余乐醒的毛病…… 他在南昌起义之后脱离红党,是因为觉得红党前途渺茫。自己这身份,还怕他看不到前程在哪儿? 他脱党之后回申海办学校,又应冯玉祥、杨虎城的邀请跑去西北做事,不是图一个学有所用?总不能说,从事机械军火行业算学以致用,干特工不算吧?况且,按他本来的轨迹,他好歹在中央军校兼过课,连戴春风这个六期学员都叫得动他,没道理自己不行。 他因为在军统内部名声太盛被戴春风忌讳。戴春风怕这个,是怕威望不足被夺权,自己又不怕这个。余乐醒的名声就算顶了天,他还敢琢磨着把自己掀翻不成?就算他脑子又抽风了,自己明知道会出现这种情况,提前防范敲打给他长记性也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至于卷走黄金还有后来涉嫌偷工减料,后者或许和抗美援朝时期的申海局势暗流激涌有关,未必全然出自他本意。前者嘛,最多也就是贪财。相比他能带来的好处,这点缺陷实在不算什么了。 程昱文下了车,没有去学校,转身去往学校附近的另外一条街,走近一家不大的诊所,在护士的接引下来到一间诊室前。 他敲了敲门:“沈医生,打扰了。” 里面这位女医生,正是沈醉的姐姐、余乐醒的夫人,沈景辉。 沈景辉循声看过来,不觉皱眉,神情有些意外:“程先生,怎么……”又来了! 程昱文一眼看出沈景辉在想什么,不请自入,在她对面坐下,笑道:“怎么又来了?我怕我不来得勤快一点,沈医生就把我托付的事情忘记了。” 他轻轻敲着桌面:“怎么样,我上次的提议,余先生可有回复啊?” 她看着这个年纪不大派头不小的权贵子弟,一时间有些头疼。 半个月前,汽车学校那边说,有人强势登门,说有事要见自己。自己去了之后,见到的就是这位来自杭城的小程先生,言称家里要筹备新建一家机械厂,慕名特地来邀请自己的丈夫。 自己委婉推辞,告之丈夫不在申海,不想这位小程先生却一脸不以为意,不仅笑言说早知道自己的丈夫在陕西机器局做副局长,还说陕西机器局眼下并不景气,长时间入不敷出,并非可以久留之地。与其来日被人扫地出门,不如早早另谋他路,自请离职,还能多留几分体面。 西北天遥地远,自己在申海并不清楚那边的状况,只是这位小程先生所知甚详言辞凿凿,心中不免有所触动,便没有一口回绝,说要写信与丈夫商量再行回复。不料这位小程先生竟然非要她当场写信…… 即便看得出来他并不是有什么恶意,纯粹就是出身太高自行其是惯了,并不觉得这种做派对别人来说是冒犯,但莫名其妙被这么个任性妄为的家伙缠上,实在不是好应付的。 沈景辉无奈:“程先生太着急了,这么远的距离,就算立即有回信,也来不及寄回来啊。” “不急切一点,怎么能表达我求贤若渴之心啊?”程昱文并不接受她隐晦的指责,“我邀请余先生一事,写信过去细说分明是应该的,余先生答不答应,就没必要再如此繁琐寄信回来了吧?这段时间,也足够余先生考虑周详了,不如沈医生再拍一封电报,替我催促一番。” 沈景辉看他一脸的理所当然势在必行,叹了口气。 她曾是中央军校的校医,并非没见识的普通女人,杭城程家有多显赫,具体情形虽然了解不深,但她知道,肯定不是她和余乐醒能得罪的起的。 按照常情,其实哪怕是确实推辞拒绝这份邀约,怎么说也算不上得罪,人各有志在哪儿不是正理?问题在于,来的是这么个目空一切的二世祖,这人要觉得自己被驳了面子,就很难说会有什么后果了。 尤其是,余乐醒的底子算不上十分清白,当真要被追究拿捏起来…… 带着沈景辉去电报局发了电报,又把人送回去,约好地点有了回复立即告知,程昱文出来,站在诊所门口叹气。 打心底里说,他这事做的,实在不好看。易位而处,有人要这么逼迫他,他非给对方个满脸花不可。 但他非这么做不可,因为他真的有点着急。 他心里有个念头,不管能成的可能性有多低,不找个专业人士来参详分析,不去尝试一下,他实在不甘心。 他等不到余乐醒按照本来的历史轨迹在下半年不知道哪个月才回申海。他不得不从沈景辉这里给余乐醒施一点压力,迫使他提前回来。 会不会把人吓跑了?那倒不至于。余乐醒在西北并不得意是真的,杭城程家的名头,吸引力还是很大的,绝佳的机会在前,跑个什么劲儿啊! 第36章 战略级别的神器 林有浩办事很利落,当天就把借用实验室的事情说定了,给华懋饭店打了电话。程昱文又让他约了上次见过一次的那位画家王美蹊,定好了时间,一同前往。 来到震旦大学,林有浩直接带人去实验室。敲门之后,一个约莫二十七八的青年男人出来。 “这是李松泉老师。”林有浩为双方介绍,“这就是我的那位朋友……” “程昱文。”程昱文主动伸手与这位样貌俊美文质彬彬的老师握手。 简单打过招呼寒暄几句后,李松泉率先提起正题:“程先生的事,林同学和我只是大略一说,职责所在,我不得不多问一句,程先生要分装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程昌义适时将手里的匣子递上,程昱文打开,在场的其他三人好奇看过来,都是一愣。 稀里糊涂被邀请过来的王美蹊惊讶失声:“口红?” “对,美国进口名牌,蜜丝佛陀。” 程昱文点头,又从身上拿出一个镶嵌珠玉十分精致的小匣子,揭开盖,露出里面牡丹花形的金质分格。 要说他的那位舅母,除了爱权贪钱,还有什么爱好,那就是爱美了。 这种关系,他又是小辈,送过分贵重的东西显得生分不大合适,略次一等的又有些普通缺乏心意,那就只能额外再在稀奇精巧上下点功夫。 彩妆盘这种东西,现代就是烂大街的玩意儿,但在这个年代,绝对够稀罕,足以令任何女人惊喜动容。有了这个,再随便弄点什么,也就能应付过来了。 其他人看着依旧摸不着头脑,李松泉眼睛倏地一亮,笑着赞道:“程先生心思巧妙,浪漫至极啊!” 程昱文挑挑眉,也笑:“李老师同样是长于风雅之人。” 两人对视,互相都有种得遇知己相见恨晚的感觉。 林有浩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不好直接问,一个劲儿的皱眉。 “死心眼!” “无趣!” 程昱文和李松泉看他模样,齐齐轻笑摇头,林有浩看着两人这般默契,一脸无奈。 最后,还是程昱文跟他解释,是要将不同色号的口红,依据牡丹花的颜色形态分装在不同的格子里。因为涉及到颜色搭配甚至另外加入色素调配,所以他才又特意叫了王美蹊过来。 这事实在没什么技术含量,也就是颜色调配上繁琐一些,剩下也就是器皿消毒加热融化再分装冷却的简单操作。 程昱文说清了要求,让林有浩带着王美蹊去操作室做事,又打发程昌义帮忙打个下手,自己和李松泉在外间闲聊。 “程先生如何想到这样精妙的主意?” 交往过的女朋友太多,被动知道了许多零零碎碎本来无心关注的冷知识,也挺无奈的。当然,这个理由要诉诸于口,还得修饰一番。 程昱文轻叹一声:“我曾经交过一个女朋友。” 李松泉才听完这句,诧异地看程昱文一眼。这位看着绝对没超过十八岁,就能用得上“曾经”二字了? “李老师,你这种眼神就有点过分了啊!”程昱文不满。 “对不起。”李松泉笑着道歉,“还请程先生解惑。” “我的那位女朋友,买东西喜欢成套的买,衣服、鞋子、手包,同一款式不同颜色花样,不管穿不穿的过来,非得及集齐了才舒坦。化妆品也一样,不同的颜色香味对她来说有超乎寻常的有吸引力。” 李松泉感叹:“恐怕世上没有一个女人能抵挡这样的吸引力。” “程先生完全可以找一家化妆品生产厂家出售创意,相信任何一家都不会拒绝,一个可以令自家产品风靡申海乃至全国的好主意。”他这么提议。 “李老师果然是难得的知己,”程昱文点头,“你若是愿意跳槽,不做老师改做化妆品研发的话,我倒是有兴趣投资一家工厂来做。” 程昱文这话自然不是随口一说,不过,做化妆品研发,只是一个说话的引子。 他上次来申海,听林有浩说所学的是化学工程专业,一时懵住了只想到炸弹之类的,又因为要熟悉申海的方方面面、琢磨各种事,没有往更深更细处想。 回去杭城后想起这个,特意找人问了一嘴,骤然间想到两样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磺胺、化肥。 一个是在盘尼西林也就是青霉素出现之前,最有效的抗生素,价比黄金。另外一个除了能大规模提高粮食产量,还能当炸药用。 都是战略级别的神器,大有可为啊! 问题是,他光知道名字和用途,别的就…… 工业合成氨法,应该是这么说的吧,高考分科前有学过吗? 磺胺是德国人从一种红色染料里提取的,这玩意儿在一九三五年开始大规模应用,是在哪一年被发现的? 想到这些,程昱文当时满心的卧槽,恨不得给自己一拳。 让你在现代的时候不学无术混吃等死,关键时候傻眼了吧! 骂完自己,又忍不住骂天—— 别人穿越有带系统的,又带空间的,再不济也是博闻强识身体强化的,怎么到他这儿,就给带了个脑子还特么的空空如也……这是特么的是考验谁呢! 气归气急归急,既定的事实没法改变,事情只能一步一步的来。 他把这事压在心底,先着意解决戴春风那边的事。那边暂且落定了,他才有空琢磨这个。 别管是磺胺还是化肥,指望他能想起什么有用的东西,还不如直接找化工专家来试验。成不成的…… 磺胺还好说。德国常用的红色染料就是个明确指向,大不了一样一样的试,能弄出来并且能规模化生产最好,不行的话,就偷偷找人去德国抢。即便时间来不及,实在拿不到技术,还能尝试和专利方谈谈合作…… 工业合成氨这个,就真的是听天由命了。 最起码,穿越前的六七十年代是没这技术的。他可没少听家里人说,当年农村进口尿素袋子的相关故事…… 本来他想和林有浩了解一下国内化工行业的情况,但考虑他还是个学生,很多东西未必清楚。不如趁着借实验室的机会,拓展一下这方面的人脉。 第37章 先把化妆品工厂的架子搭起来 程昱文心底埋了多少事,旁人又怎么可能看得出来? “投资一家工厂”,六个字从轻飘飘从他嘴里说出来,只听得李松泉难掩诧异。 李松泉盯着他看了几秒,看他面色正经,没有半点炫耀夸口或者随意玩笑的轻佻,反而因为被自己用稀奇的眼神打量,露出些微困惑不解的神色,轻轻歪头回看过来。 他竟然是认真的! 李松泉无比确信这一点,不由重重吐了口气,笑叹道:“程先生好生洒脱的性情!” 他家在申海也算颇有家资,往来结交的不乏名门子弟,除了金字塔尖儿上那一两家,谁还有底气把投资办厂这种正事当闲话的说?况且,他还这么年轻。 “洒脱……”程昱文闻言失笑,“李老师学得是化学,这国学基础倒也深厚。” 笑完了,他又轻叹:“不过是借家中的势罢了。” “有家世依仗者不少,有几个能如程先生这般头脑眼光魄力兼备?” “不过是些小聪明,哪儿担得起这般厚赞。” 程昱文摇摇头:“先辈事业令我等后生者仰之弥高,虽有踵武前贤之心,实在压力颇大啊。” “我此来申海,便是为寻求商机,原本意向的行业未能落成,阴差阳错搞了这点小东西出来,倒也不算白跑一趟。” 李松泉好奇问:“程先生原本着意的是?” “西药。”程昱文苦笑,“来到申海,看到报纸上,申海药商正在就‘阿司匹林’和德国的拜耳公司扯皮,拜耳要打商标官司……” 李松泉听了这个,顿时明白程昱文的言外之意。 阿司匹林在国内行销后,虽然售价昂贵,但疗效明显深入人心,又因成分取得容易,被各大华商药房大肆仿造,不但畅销本地,甚至有远销东南亚之势,与正品争夺市场,因而引来拜耳公司的反击。 程先生若是与其他华商药房一般有先发之势也就罢了,本是外来的,且还未真正入行,这时候要贸然插足,便有不智之嫌。 仿制其他西药当然也可以,只是成本、难度都偏高,普及性又相对较差,要打开市场打出名气就难得多了…… 程昱文知道对方领会了自己的意思,便追问道:“说了这么多,我方才的提议,李老师还没回复呢。” “程先生与我相识才半个小时多一点,对我并无了解,就敢发出邀约?” “说来有自夸之嫌,我虽不是很懂专业,对看人却颇有几分心得。李老师能在震旦大学任教,岂是泛泛之辈?”程昱文笑,“再者,我方才刚一拿出那个匣子,你立即便能意会,且从中看破商机,只凭这般敏锐的眼光,若能得你相助,我就不亏。” “虽然我觉得你的看法非常有道理,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更看重我的专业。”李松泉微微摇头,“化妆品研发我没什么兴趣,若是你还想在西药业开拓,我倒是愿意凑个热闹。” 程昱文不知道李松泉的底细,自然不会因为他这么一句话就轻易显露心思。他只是顺势言道:“你我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无缘共事,那可真是太遗憾了。” 顿了顿,他又问:“那,能否麻烦你帮我引荐一二有意向者?” 李松泉对研发化妆品没兴趣,对这位程先生确实颇有好感。他这些年的同事同学中,不乏际遇不佳需要奔前程的,若能成功牵线,于谁都是好事,便不推辞: “既然说了一见如故,便是朋友,这算什么麻烦!” 程昱文补充道:“只是须得尽快。我早前已定下行程,过几日要往金陵去探望一位长辈,大概会在那边盘桓不少时日。” “只是见面协商,当然没问题。”李松泉皱眉,“可是你走了,后续的事情……” 谁知道这么一耽搁,事会不会黄了? “这你大可放心,只要商定了,不会延误,杭城程家这点信誉还是有的。”程昱文明白他的考量,当下给他吃定心丸,“我走之后,自有家里来人主持前期筹备的各项事务。” 听说是杭城的程家,李松泉当即放了心。两人就此说定,约好了时间,到时直接去华懋饭店会面。 离开震旦大学,程昱文就让程昌义赶紧拍电报回家,找亲爹和大哥要人。 先把化妆品工厂的架子搭起来,等他拿到密查组的编制名头之后,再以工厂为掩护,秘密找人组建实验室。 磺胺这玩意儿就算弄出来了,也得从国外找个白手套,他只能做为中间商在国内运营。他绝对不会低估了那几家的贪婪! 这种暴利又作用巨大的东西,一旦被发现是他所有,第一个伸手的就是那位本该是最大靠山的亲舅舅—— 图钱那是捎带的,关键是可以借此拿捏收买军心。 再一个,他还想给红党行方便呢! 远在杭城的程家父子,虽然不知道自家这个不省心的怎么才走了两天就忽然生出了要搞化妆品的心思,但出于对这家伙在正经事上不掉链子的信任,还是立马从家里找了可靠又有一定商业经验的人,赶往申海。 一共来了三个人,带头的是程昱文的一位族叔。 这位来时受了嘱咐,一应事务皆照程昱文所言行事,心中却免不了有疑虑。等到见面之后说了情况,才踏实下来。 程昱文带他与李松泉介绍的几位专业人士见过之后,确定了人选,又加紧时间商量了前期筹备相关的关键事情,就彻底放手做了甩手掌柜。 他怎么前后忙了好几天,戴春风的焦虑已经开始外显了。算算时间,金陵那边确实也不能再拖了。 前期没开始动弹起来的时候,他还有闲工夫跟亲爹较劲,偷摸睡个懒觉摸个鱼什么的,这回真正动起来了,只怕未来许多年,他都得像这几天这样,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忙得脚不沾地。 现代那种闲心不操混吃等死的日子,真就一去不复返,只能在梦里回味了。 就在他准备动身的前一天晚上,接到沈景辉打来的电话,说余乐醒就要动身回申海。 第38章 终于到了这一刻 “少爷,你真不让我跟你去金陵啊?” 程昌义正给自家二公子收拾东西呢,二公子接了电话,出来就说他不用去了,留在申海……简直晴天霹雳! “你这次出来就带了我一个保镖,我怎么能不跟着你?” “路上有戴春风的人,到了金陵舅舅也会给我派人,不会有什么事的。”程昱文先安抚一句,才接着道,“留你在申海,是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必须你来办,其他任何人我都不能放心倚靠。” 程昌义本来还着急要劝说,听他这后半句,很快平静下来:“只要是您吩咐下来的,我就算拼了命……” “没那么严重!”程昱文打断了他的话,“我要你在这儿等一个人。这个人身份特殊,对我有大用处,我没时间等他回来面谈,必须要留住他,又不好让别人知道。” “我明白,就算老爷和大公子问起,也一定守口如瓶,绝不透露半个字。”程昌义会意,立即表态。 “嗯。” 程昱文点点头,然后给他交待具体要怎么做。 “我让你等的人,就是之前诊所那位沈医生的丈夫余乐醒。少则三天多不过五天,他会打电话,你让他来找你。” “人来了,你直接告诉他,我去金陵看望舅舅,让他务必就在饭店等我回来,不要在其他地方露面。他若和你打探我找他所为何事,你推说不知道就行。就一条你跟他说清楚了,在我回来之前,他若要走,后果自负。” 余乐醒这个人具体要怎么安排怎么用,还得视金陵那边的具体情况而定,但因为他心里那个无法抑制的念头,在当面谈过之前,这人最好不要被注意到。 金陵那边人生地不熟,到处都是眼睛,还是让他在申海等着比较合适。密查组的事就算进行顺利,也不是短短几天能定下来的,期间他抽空找借口再回来申海就行。 程昱文不怕程昌义看不住余乐醒,即便他确实没这个能力。 余乐醒再容易在某些地方脱线,知道自己留下的话,也一定能明白要用他哪一项能力。有那位舅舅的名号压着,他不敢走的。 事情安顿妥当,程昱文一早和戴春风等人一起,上了前往金陵的火车。 戴春风见他没带保镖独自一人,不免有些好奇,却也没开口——就算问了人家也不会告诉他,平白无事惹这没趣干什么?嫌这两天没挨着骂吗? 一路无话。 列车抵达车站,接站的汽车早直接开在月台上等候。 随从的人员分列两侧,将人流隔开,腾出好大一片空处,一个三十多岁的身穿中山装的男人,带着一个同样身穿中山装的少年从车上下来。 好大的排场! 程昱文下了火车,乍一见这么大场面,哪怕知道这是专门接自己的,嘴角还是不受控地抽了抽。 王时和,中央军校一期,他舅舅的表侄儿,也是最为亲信的随身护卫,追随多年出生入死,如今身兼多重要职,专门负责舅舅的保卫工作,真正意义上的近臣红人。 当然,也是他的远方表哥。 程昱文与这位表哥虽然见得不多,不过关系摆在这儿,亲近那是不必多说的。 看王时和带着那少年走过来,他很自然地往前迎了几步:“时和大哥,怎么还劳动你专门过来,我这可有点受宠若惊了。” 王时和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杭城的小霸王,也学会说客套话了。” “这么长时间不见,总得有点长进,不然哪儿敢来舅舅跟前现眼?” 程昱文冲他笑了笑,而后看向旁边那个少年。 竺培峰,他的表弟,本该是那位唯一亲外甥的那个。 他抬手勾住竺培峰的肩膀一把将人揽过来:“培峰,看着比上次见时成熟不少,说说,舅舅是不是给你开小灶了?” 竺培峰给他勒得憋气,挣扎未果,只好无奈叹气:“昱文哥,你刚说你长进了呢!” “好了,别闹了。” 王时和打断了这两人的闹腾,问程昱文:“怎么自己一个人就跑来了?” 一直带人跟在程昱文身后,替程昱文拎箱子的戴春风心里直骂娘。 程昱文别的不行,从只言片语中揣摩人心最是擅长,一听王时和这语气,就知道他对戴春风没什么好印象。 不过,他可没那好心,替戴春风说什么,只笑吟吟道:“申海那边有点事,就把人留下了。反正这段路也不远,来了这边还怕没人可用吗?” “那也不应该。火车上鱼龙混杂的什么人都有,万一有不开眼的盯上你了怎么办?”王时和故作严厉地问。 人家一番好心,程昱文自然不会不领情:“放心,没下次。” 王时和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校长等着你呢。” 程昱文回头看戴春风,王世和带来的人就过去把箱子接过来。一行人各自上车,扬长而去。 戴春风闻着汽车尾气,心下阴郁,却未显露半分。 “时和大哥,你好像对那个戴春风有成见?” “一个长于钻营的小人而已。”王时和不屑。 早前戴春风为了博取校长的关注与信任,竟然好几次拦车求见。也就是校长宽宏雅量,才会给他机会。 “我还正想问你呢,怎么会和这个人同行?”王时和反问程昱文。 “你都说了,他长于钻营嘛。” 程昱文用同样的话回答,心中却是感叹,这位表哥性格耿介。 他和舅舅几乎形影不离,他说戴春风钻营,还能是怎么回事?舅舅都没说什么,他这何必呢。 闲谈间,一路行至中央军校,通过守卫森严的门岗,舅舅的住处,就位于学校内部。 车子停下,已经能远远看到那座红色外墙的二层小洋楼。 程昱文心中默念着小楼的名字,无声地深深吸气,又缓缓地吐出。 准备了许久,终于到了这一刻…… 拉开车门,他将胸中诸多复杂心绪尽皆压下,全力调动起轻松欣悦的情绪,踏出关键的一步。 第39章 敬仰尊重溢于言表(大改) 王时和先行带路,程昱文跟在后面。 临到进门前,他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着装。竺培峰偷偷拿胳膊肘撞他,小声揶揄道:“昱文哥,你这么紧张,该不会是惹出什么事心虚吧?” “你懂什么,”程昱文都不带正眼看他,同样压着嗓子小声说道,“我这是对舅舅的敬仰尊重溢于言表!” 说话间,已经穿过绿荫掩映的小路,进入小楼。一楼正中,是一间大的餐厅,左右皆为会客厅,风格却截然不同。 左侧装饰色调明丽优雅,一排落地窗前悬着轻纱,墙上挂着水彩风景画。这应该是那位舅母会见女客的地方。 右侧,墙上挂着舅舅与孙先生的大幅合照,上方是孙先生手书横条。程昱文大略扫一眼,不由有些好奇,舅舅这么天天被孙先生注视着,就一点心虚都没有? 此刻,两边的会客厅都没有人,王时和并未停留,径直带他上二楼。 “校长,夫人,昱文到了。” 二楼的小客厅里,夫妻二人对面坐着,不知低声说些什么,循声抬头:“快进来吧。” 程昱文此前曾不受控制地设想过许多次,与这位舅舅正式相见时,自己可能会有什么样的反应。甚至在上楼的短短几十秒内,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然而就在真正面对面的这一瞬间,他的心情,竟然出乎意料地骤然平静下来。 舅舅并未穿着军装,而是穿着轻柔舒适的丝质家居服,略显清瘦。舅母穿着旗袍,手腕上一只翡翠镯子浓翠欲滴。两人坐在一起,乍一看,还真有些“佳偶天成一双璧人”的意味。 他腹诽着,快走几步到近前,笑着行礼打招呼:“舅舅,舅母。” 校长起身,上下打量着程昱文,十分感慨:“前次见你时,尚且一脸稚气,如今已经长成英姿勃勃的少年了。” 夫人招手令跟在后面的竺培峰也过来,让这表兄弟并排站在一起,连连点头笑道:“好一对少年英才。” “舅母过誉了。培峰是少年英才不错,我嘛,只怕是要带累舅舅舅母多操几份心了。” 程昱文故作惭愧的玩笑,主动打破了表面和乐下掩藏的那一层生疏。除了竺培峰投向他的眼神中写满了怨念,其他人都忍不住笑。 他生得样貌俊美,本就讨人眼缘,又刻意收敛了在外人面前经常出现的轻佻跋扈,只将纯善真诚的一面显露到极致,搭配他早已修炼到炉火纯青的卖乖讨巧技能,哪有不招人喜欢的道理? 外人只能看见纨绔子弟倚仗家世耀武扬威,却不知道,要当一个真正合格的二世祖,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二代的威风全是借一代的势,这一代又不可能只有一个二代,那一手知情识趣审时度势哄靠山的本事就绝对不可少! 寒暄玩笑几句,各自落座,便又是一番垂询。 提到程昱文已过世的母亲,免不了一阵唏嘘叹惋。 程昱文能怎么样? 只能是绞尽脑汁的劝慰,贴心体谅的话一箩筐地往外倒。 从兄妹情深,说到家国大局,大赞二次北伐与中原大战胜利之重要意义,连电影《大决战》的经典台词都改编用上了。 说得自个儿肉麻不已,抖一抖鸡皮疙瘩能掉一地,总算令舅舅重新开颜。 一番感情交流之后,还是舅母看出程昱文面露倦色,让竺培峰送他回去,嘱咐先好生休息一会儿,再过来吃晚饭。 程昱文适时拿出箱子,将自己精心准备礼物奉上,果然又讨那两位一次欢喜。 第40章 告黑状第一步√ 程昱文离开之后,夫人再次打开匣子,看着华美雍容的牡丹花样,笑叹道:“昱文还真有些巧思。” 校长拿着食方翻了几页,也道:“确实是有心了。” 珠宝贵气,书画雅致,药材实用,他们当然也喜欢,可还能缺这孩子的一点吗?这两样金钱价值不高的,反而心意难得。十六七岁的少年,若不是发自内心的孺慕,哪儿能有这份体贴? 校长叫王时和过来:“时和,你看看有没有正好方便能做的,挑一两样加入到晚饭菜单里。” “是。” 王时和烧得一手好宁波菜,随侍校长这些年,尤其是在外作战时期,多是他照顾校长饮食。校长这意思,自然是让他亲自下厨。 本来还以为,几年不见,昱文和校长多少会有些生疏,没想到,并不比被校长带在身边的培峰差下什么。 不过,人家两个都是亲外甥,也轮不到他操什么心! 舅舅的官邸虽然是二层的小洋楼,程昱文估摸着上下加起来也不到三百平,除去大小三间会客室、书房、厨房餐厅以及护卫值班的地方,剩下也就一两间卧室的空间。这当然没有留客入住的地方。 他跟着竺培峰出了小洋楼,往后又走不远一段,是一座小院。 “我住的是这一间,那边都是空的,东西都是现成干净的,昱文哥喜欢哪间自己选。” 程昱文视线大略一扫,房间差不多大小,只是内部装饰风格略有不同。他也不挑,反正没打算久住,随手推开竺培峰隔壁的门:“咱们兄弟挨着呗。” 竺培峰随他进去,一道简单收拾整理了一下,让他先休息,就离开了。 程昱文躺在床上,轻阖双眼,却没有丝毫睡意。 血缘是天生的,情分却是实实在在相处出来的。在外拉虎皮做大旗能唬住大部分人,对内,必须把情分落到实处。 眼下不过是第一步,接下来,得继续努力啊。 他伸手到怀中,摸出一个信封。 亲爹给舅舅的信,里面写的就是戴春风去杭城以及他和戴春风结交的相关的事。方才场面不适合拿出来,待会儿吃过晚饭是一定要交到舅舅手里的。 现在该想想,舅舅看了信,会问些什么?又该怎么应对才恰到好处呢? 晚饭气氛其乐融融不必多说,之后,校长叫了程昱文进二楼书房。 “舅舅,这是我父亲给您的信。”程昱文恭谨地将信封递上。 校长拿着信随手放在一遍,先问:“听时和说,你没带人,自己从申海来金陵的?” “时和大哥都训过我一次了,怎么还跟您告状呢!”程昱文不好意思,“本来是带了人的,申海刚好有一个朋友遇到些难事,我就留人搭把手。” 校长微微颔首:“帮助朋友是好的,但也得学会保护自己,你年纪尚小,哪儿知道外面的险恶。” “舅舅说的是,我往后一定注意。”程昱文乖乖应承之后,又笑道,“其实也不算不知轻重,我是和您的学生结伴来的,正好能互相照应。” “我的学生,谁啊?”校长早听王时和说过一遍,还是问道。 “时和大哥没跟您说吗?就是中央军校六期的戴春风。” 程昱文先是诧异,而后忽地皱眉扶额:“舅舅,我不是故意告时和大哥的状,就是,时和大哥他不太看得上戴春风,不是……我……” 他一时错口,情急之下,有些语无伦次。 “好了,不用着急,一点小事而已。”校长摇摇头。 程昱文眼巴巴地看着舅舅:“那您也不能告诉时和大哥,我说错话了。 校长两个儿子都不在身边,一个外甥竺培峰还是偏内敛的性格,遇上程昱文这么个被娇宠长大的,对这份理所应当的亲近很是受用,却还绷着架子,只淡淡地看他一眼。 程昱文素来是得寸进尺,自己竖个杆儿也要往上爬的性子。挨了骂尚且要变着法儿的找补回来,这不痛不痒一个眼神能抵什么用? 他讨巧笑着往前凑了凑:“舅舅?” 校长叹气:“难怪你父亲总为你犯头疼的毛病。” 揭过这一茬儿,他又问:“你和戴春风是怎么认识的?” “他大概是有公事,去拜访我父亲,我跟他打了个照面。后来在街上又凑巧遇见,就多说了几句。” 程昱文实话实说,密切观察着舅舅的神情,见他状若无意地开始拆信,唇角飞快地翘了翘。 无论如何,戴春风耐不住性子想要另找靠山这事,都会成为舅舅心里的一根刺。然而有亲爹这封信在,戴春风又不至于完全失去信任,而且因为亲爹的退步,他还能算得上是有功。 这就是他最希望看到的局面—— 戴春风可重用,不可重信,必须找人牵制。 校长飞快浏览过信中内容,微拧的眉心舒展开来。 “你父亲信上说,你是故意由着戴春风结交的?” “我就知道,父亲要跟您说这个。” 程昱文这么说着,却露出点心虚模样来。犹疑片刻,他才吞吞吐吐低声道:“我就是听戴春风说起他的密查组,就……就想借着他给党调科找点麻烦。” “我没别的想法,真的。”他讪笑着抬头,直视着舅舅,试图让对方看到他的诚意。 “党调科?”校长这次是真纳闷儿了,“怎么还有他们的事?” 程昱文对此并不意外。 他拿下侯凯,炮制了党调科在杭城的那场内乱,把二陈都拉出来溜了一圈,亲爹不知道他到底要干嘛,存着私心,也不会着急与舅舅分说。 这倒是正方便了他。 程昱文便按自己策划的,什么党调科有人故意放走红党却阴差阳错得罪了自己,什么为了栽赃上司胆大包天想对自己下毒手,自己如何脱身揭破此事等等这些前因后果一一道来,一直说到了二陈出面给亲爹写信调停此事。 最后,他一脸怨气十分不满地抱怨:“党调科御下不严,差一点点我就非死即伤,结果一封信就把这么大的事给抹平了,我不服!” 告黑状第一步√ 第41章 茶香四溢 “岂有此理!” 程昱文话音未落,校长怒而拍案。看见外甥跟着一个激灵,他强压怒气,安抚道:“不是说你。” “徐恩增怎么约束手下的,简直肆意妄为,无法无天!”校长恼火极了,“出了这样的事,陈家兄弟竟然还敢瞒着!” “还有你父亲……” “舅舅,程家素来家教甚严。” 程昱文打断了舅舅的话,不管是为的什么缘由,绝不能出现“对子骂父”的场面,不然就是他这个小辈不懂事,陷长辈于不义了。 他苦笑:“说到底,还是我最开始态度不大好,才让那些小人看到了钻空子的机会。再因为我的这点私心令您动怒伤身,我实在……” “昱文啊,你过来。”校长听他这么说,长长叹了一口气,招手让程昱文到跟前来,“难道我就不会心疼自己的外甥吗?” 他拍着程昱文的肩:“你没有真正犯错,年轻气盛有什么不好?十几岁的时候不张扬,就要像几十岁的老头子一样死气沉沉,像什么话!” 他不是想不到,事情其实并没有像程昱文所说的“差点非死即伤”那么严重,不然他父亲也不会没有深究到底,二陈就是有滔天的胆子也不敢隐瞒。 他知道,二陈为压下这事,绝不可能只是写一封信,必然是在其他方面有让步的。他也清楚,程启中愿意接受让步,一定有考虑二陈在党内特殊定位的缘由。 但这些只能加剧他的愤怒。 杭城党调科的一个小人物,明知程昱文的身份,还敢起这种大逆不道的心思,是谁给他的胆子? 设立党调科是为了什么?赋予他们权力是为了什么?最后这权力居然妄用到自家人的头上了! 他们的门人子弟在外飞扬跋扈,自己这个领袖的亲外甥,影响颇大的同盟会元老的亲儿子,受了委屈都不会告状,想出出气还得瞻前顾后考虑大局…… 程启中往日沽名钓誉就算了,岂能就这么对待亲儿子,对待他妹妹留下的唯一骨血? “你父亲这个人,就是板正的过了头。修身养德没错,可过分苛求,就是矫枉过正了。” 校长看着这个满眼欣悦与信赖的外甥,想到早逝的妹妹,别说他本来又贴心又懂事,就算是有些不妥当,也只有爱护的份儿。 与舅舅一番交心,程昱文从书房出来,脸上显露一丝笑意。 告状这种事,是要讲技巧的。很多时候,姿态比事实对错更重要。 受了委屈的得理不饶人,虽然没错,却难免让人觉得咄咄逼人,反之则不然。 他越懂事,就显出对方越嚣张。 他越是有强横的资本,却愿意顾全大局,就越显得对方妄自尊大不知天高地厚。 他这个亲外甥占得是亲缘,是私人感情,二陈是得力臂助是权力的支撑与延续,硬碰硬,他这舅舅多半是和稀泥了事。 世上有几个人会只为亲戚出口怨气,就当真砍伤一条胳膊的? 可要是,这条外接的胳膊有了自己的意图,开始不受约束,甚至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伤到本不该伤的人,那么…… 所以呀,这示弱加拉踩才是妙法。在此深深地感谢提供思路的某一任前女友…… 程昱文在心里向那个茶香四溢的女孩子深深地鞠了个躬。 至于亲爹被扫到台风尾遭了迁怒,亲爹写那封信时还能想不到?反正舅舅也不可能当真做点什么,迁怒就迁怒呗。 况且,这不正好给了他更愿意信赖依靠舅舅的理由?舅舅自己也乐于看到这个情况,各得所求皆大欢喜了不是? 第一步落稳了,接下来就看戴春风的发挥了。 自己告诉舅舅,找了戴春风给党调科找麻烦。戴春风要不耍小聪明,当真拿出点像样的黑料去舅舅那儿告一状,舅舅非但不会生气密查组和党调科相互倾轧,只会觉得他知情识趣懂得体贴上意,他的路就算走宽了。 戴春风要是想着敷衍自己,随便找点乱七八糟的小毛病,就算这次不会跟着党调科一起吃瓜落,以后也有的是苦头。 程昱文还是希望戴春风最好别动歪心思,能讨舅舅开心。反正戴春风不可重信的刺已经扎下了,这点好感也起不到太大作用。而密查组升格的事,宜早不宜迟。 程昱文一边思量一边下到一楼,找到王时和: “舅舅方才生了好的气,我拿来食方里养身凝气的,时和大哥看能不能用得上。” “我知道了,你放心吧。” 王时和心中感慨,这小子确实贴心,点头应是,道:“时候不早了,赶紧休息去吧,培峰刚才就回去了,我找人送你。” “就这么一段路,我自己走就行了。”程昱文摇头。 “你才来,路不熟,晚上外头有流动岗哨又不认得你,当心出什么误会。” 王时和解释之后,程昱文便不再推辞。 回到小院,看着竺培峰房间亮着灯,他想了想,上前敲门。 “昱文哥你回来了。”竺培峰过来开门。 “白天在火车上睡过一会儿,这会儿倒是走了困,看你也还没睡,过来看看。” 程昱文进来,见他桌上的书是打开的,笑问:“这是打扰你用功了?” “什么用功不用功的,我就是睡得晚习惯了,随便找本闲书打发时间。”竺培峰拿了杯子给他倒水,“不给你放茶叶了,省得你更睡不着。” 程昱文好奇拿起书,看了一眼内容,又翻过去看一眼封面,顿觉头大,烫了手般赶紧放下。 这位将来能去剑桥留学,果然是有原因的。大晚上看数学相关书籍打发时间,真是……他感受到学霸之力的无情碾压。 竺培峰看他这样子,扭过头无声地笑。 程昱文无奈地叹气:“笑出声也没事,你哥心胸宽广,不会揍你的。” 然后又问:“你这儿除了这些,还有别的有趣一点的书吗?” 竺培峰想了一下:“《曾文正公家书》。” “曾剃头?算了!”程昱文一秒不带犹豫地拒绝,“你平常就闲了就看这些?” “你可别当着舅舅的面这么说。”竺培峰先叹气,才又道,“别的都在申海没带回来。” 程昱文这才想起,这位小老弟也不是一直长住金陵,更多时候是在申海上学。 想想那位被舅舅留在苏州,一生被身世疑云笼罩的建镐表弟,至今还没见过后妈长什么样,他就觉得,自己和竺培峰这俩外甥是不是有点碍眼? 小老弟不容易啊! 他的这个舅舅,很多事上,真的只能用抽象来形容。 第42章 狗屁的远见卓识 从竺培峰那里出来,回到自己的房间,程昱文没有开灯,静坐在黑暗中,闭目沉思。 他找竺培峰,一方面是联络一下感情,另一方面也是想套套话。 回杭城的那段时间,亲爹给他的开小课,内容涉及到当前政局一件正闹得沸沸扬扬的大事。 中原大战取胜之后,他这位舅舅为了进一步收拢权力,要借制定新的约法来实现实际意义上的独裁,这就与党内的头号大佬胡汉明发生了剧烈的权力之争,在二次北伐和中原大战期间默契合作的双方就此翻脸。 反复商讨交涉未果,舅舅在今年二月底把胡汉明扣押,引发外界舆论沸腾。 之后,舅舅虽然经过周旋,终于在本月月初召开会议,如愿通过了约法,从法理上确保能掌握至高权力,但是,因为胡汉明在党内地位、势力占优,舆论并未因此而平息,反而有越闹越大的趋势。 程昱文初听这事以后,觉得耳熟,依稀是有那么点印象,反复思考,又实在抓不住那一丝脉络。偏偏心里还总有种感觉,这点灵感似乎挺关键。 思来想去,或许了解一下当日内情,能激发一下锈死的记忆?不过,这个事,这会儿正是舅舅的逆鳞痛处,他就算傻了也不能直接问啊! 找王时和?问他跟问到舅舅脸上有什么区别……找别人,他在金陵还认识谁?再说,又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与这种大事有牵涉,总不能去找二陈吧? 看了一圈,也就竺培峰有那么丁点可能,耳濡目染的听到些东西。可惜,试探了半天,也没得到什么有效讯息。 算了算了,先睡觉,这玩意儿没法强求。换谁来也不可能事无巨细地把这些历史事件的影响都记下来啊! 反正还留了后手,倒也没必要死钻这个牛角尖。 程昱文万般无奈,也不得不暂且将此事搁置。 戴春风一早来官邸面见校长。汇报完了公事,看校长情绪不错,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兑现了火车上对程昱文的承诺。 之前王时和带人去接站,那么大的场面,足见那位程二公子在校长心中的地位。 得罪二陈,只要密查组要发展,这是迟早的事。那为什么还要为一定会发生的事,多得罪一个关系更硬性情更难缠还睚眦必报的二世祖? 只是,校长的态度有些…… 离开小楼,戴春风思索着,蓦地感觉一种熟悉的恍惚感袭上心头。 程昱文倚在树荫下,看他目不斜视地经过,嗤笑一声:“琢磨什么呢,敢在这种地方走神,你大概是头一个。” “二公子。”戴春风醒过神,赶忙打招呼。 “之前你我说定的事,办妥当了?” 戴春风不料想程昱文一点不避讳,就在官邸附近直接提起这事,一时有些惊讶。这么稍一迟疑,就看到程昱文皱眉显露不耐烦地神色,他赶忙低声安抚道:“二公子所托,我怎么敢有所怠慢?” 程昱文看他紧张得像是在跟人接头,懒得多为难他,招手道:“走吧,你带路,我还没正经逛过金陵城呢。” 出了中央军校的门,上车坐定,程昱文才问:“舅舅是什么反应?” 戴春风迟疑着:“校长似乎并没有动怒。” 他一边说,一边仔细留意着程昱文的神情,却见程昱文只是挑了下眉,竟然没有如他所想那般出现明显的不虞。 程昱文察觉到他的眼神,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老戴,我得恭喜你了。” 胡汉明的风波未平,那位“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的汪先生趁机搅事,这个节骨眼上,二陈在党内的地位绝对不能动摇。 舅舅若是当场发作了,反而证明,戴春风并没有打到痛处,事情其实并不大。舅舅没有发作,不是真的没动怒,而是碍于时局,不得不把这事暂且压在心里。 压得时间越久,刺扎得越深。 再加上胡汉明这事的影响,舅舅会越发忌惮,二陈会不会有一天也发展出这般尾大不掉之势。 眼下二陈不好轻动,党调科这里就没关系了。不出意外,徐恩增很快就会迎来晴天霹雳,密查组的东风就要到了。 戴春风忽听了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顿生困惑,正待细问,程昱文却直接阖了双眼养神,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他不得不把疑问咽回到腹中。 行至城中繁华处,戴春风陪同程昱文下车,寻了一处茶楼坐下。 戴春风还惦记方才那句话,又不好直问,索性旧事重提,换了个切入点:“二公子先前所托,我已尽力而为,不知您当日许诺要为我指条明路,可还作数?” “当然。”程昱文知道他一定会问,早就想好了,自然不会推脱,“我这个人,向来是说话算话的。” “密查组要发展,一定是基于舅舅的信任,”他手指轻敲着桌面,“要想获得舅舅的信任,就得急舅舅之所急,懂吗?” 简直废话! 戴春风心中暗骂。 程昱文一看他神情就知道他想什么,当即冷笑讥嘲道:“说你蠢吧,你肯定不认,说你聪明,这么大好的时机摆在面前,你居然看不到。” 他身体微微前倾:“中原大战之后,舅舅急的难道只是红党?” 戴春风被指着鼻子骂了一顿愚蠢,还不得不忍气吞声。他强压着恼火,逼迫自己冷静,皱眉想了片刻:“二公子说的是,胡?” 这事闹得这么大,他当然不会不知道,可问题的关键在于…… “这党内的事务,密查组插不上手。” “谁说这只是党内的事了?密查组靠什么起得家?事情这么闹这么大,那些失了势的人,有没有又跟着在中间搅合?” “还有,那位张少帅改旗换帜,全国就此归于一统,北边也好,东边也好,就光是看着,没点别的反应?” “两次北伐及中原大战,舅舅何等威望,不过是制定约法的小事,能闹这么沸沸扬扬,必然是多方势力共同推动。” 程昱文在“多方”二字上加了重音:“这回懂了吗?” 不管有没有“多方”,密查组一查,就有了。对手越多,密查组的重要性就越大。戴春风这要再不懂,就该找块豆腐撞死了。 “二公子远见卓识,实在令人敬服!” “呵,狗屁的远见卓识!” 程昱文笑了一声,十分不屑:“但凡你能长点脑子,还用得着我费这个劲?” 第43章 缺人啊!(修改) “要不是想为舅舅解忧,我有这闲工夫,找什么乐子不好,还得在这儿为这些乱七八糟的破事陪你浪费时间消耗心神!” 程昱文抬手轻柔着太阳穴,浑身上下都透着烦躁,显然是耐心消耗到了极限。 戴春风面上讪讪,心中说不清是种什么滋味。 自己出身不佳,早年不晓事理,很是耽搁了几年,以至于年过三十,才开始真正接触到权力,确立了想要发展的目标。虽自诩有几分能力,然而竭力打拼至今,仍旧不上不下进退维谷。 程二公子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不但运气绝佳有这样一个显赫出身,还有这样过人的眼光资质! 这件事中,党内那些派系山头各施手段大显神通,连陈家兄弟都头疼不已无计可施,偏他能跳出乱局另辟蹊径。 戴春风听得明白,程二公子适才话中的“多方势力”,重点还不是国内那些兵败下野却心怀不甘的军阀,而在于国外。 胡汉明被软禁,平心而论,校长是有些理亏的,但要是对面的声势有国外的推动,反而能占据大义。 最令他感慨的,还不是程二公子能想到这些,而是想到了这些,却没有自己去办,反而信守先前承诺,把这思路交待给了他。 毫无疑问,这就是纯粹性情使然,懒得费什么心力,又没觉得这是一件多么大的功劳,所以随手给了自己一个天大的人情。 明明是英才俊杰美玉之资,又有的是后台助力,居然一点也不当回事,根本不想着往正道上走。这实在令人,艳羡、嫉妒、惋惜、庆幸…… 戴春风起身,郑重答谢:“多谢二公子指点迷津,戴春风定有重谢,日后但有二公子吩咐,一定肝脑涂地。” “漂亮话就不用说了,我可不想总和你们这些人打交道,费脑子。”程昱文无趣地摆了摆手,“车和人给我留下,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打发走了戴春风,程昱文轻叹一声。 实在想不起来胡汉明这事到底有什么蹊跷,甩给戴春风去查吧,也算给他找点事做,省得他有点空闲总往红党身上琢磨。 金陵国都的繁华,与申海十里洋场,气韵大有不同。程昱文转悠了一阵,提不起什么心气。他很难不去想六年之后的满目疮痍遍地哀鸿。小日子觊觎华夏神州多年,这金陵城内,现今也不知暗伏了多少虫豸! 他勉强将痛心落寞压制在心底,思绪转向当下正事。 戴春风得了这一番提示,不管事实究竟如何,最后拿出来的调查结果,一定能符合舅舅的心意。以戴春风的头脑,他绝对不敢隐瞒自己对他的提点,会主动为自己表功。 如此桩桩件件事,层层的影响叠加下来,舅舅必然会生出培养重用自己的心。他一直谋划的这条路算是彻底铺平,然后,就是真正海阔凭鱼跃了…… 这个年代的情报行,无论是哪一方,其实都算不得多么专业,手段糙得很。 反谍,中统对付红党看似很有成效,实际上是因为各种原因占尽了便宜,根本体现不出真正的能力。 军统这边,潜伏刺探就算有技术含量了,恐吓暗杀绑架这些,与其说是特工,不如说是流氓杀手。 目前的红党地下党,师从苏联契卡,稍稍强一些,说实在话也强的有限,依旧脱离不了潜伏刺探的局限。 小日子那边就更别提了,纯粹就是国内局势混乱没人用心防备,才给了他们钻空子的机会。 真要说专业,程昱文最佩服的,还是教员在西北搞的调查研究局—— 通过大量搜集公开的情报信息,建立模型进行分析,就如现代的大数据模型一般。 照他综合现代所得的各种情况来总结的话,这一行,情报获取是外缘手段,情报分析是实际核心。再加上通讯对抗、密码解析,这才是一个情报机构该走的正路。 不过,要建立起一张遍布各地的情报网,再加一个专业的分析中心…… 余乐醒那一套培养出来的人,派去潜伏建立情报网大概能用,要搞情报分析,恐怕就得指望个别人天赋出众了。通讯对抗、密码解译,专业性更强,需要物理和数学方面的专家,再加上磺胺和化肥还需要化学专家…… 玛德,缺人啊! 程昱文这么一想,只觉得脑门儿胀痛,眼里冒金花儿,抬头看天都不觉得蓝了。 关关难过,关关也得过。还能怎么着呢?无非就是万里之行始于足下。总不能学鸵鸟抱着头往土里一钻,丧着良心躲清闲,置国家危亡于不顾吧? …… 金陵中山门外往东约二十公里,便是大名鼎鼎的汤山温泉俱乐部。这里是党国军政要员们修养消遣的所在,胡汉明先前就是被软禁在此。 程昱文从雾气氤氲的温泉池中出来,套上短裤,上身随意批了条浴巾出门,沿着小路没走几步,就闻见美拉德反应的诱人香味。 转过弯,两个厨师围着露天的烧烤架忙碌,另有几个服务人员帮手,旁边几个少年男女正热火朝天争执什么。 “狩猎归来,谁胜了?”他慢悠悠晃过去,饶有兴趣地问。 “喂,你怎么不穿衣服就出来了!”十二岁的孔二小姐,还没到日后那么嚣张无忌,看着还有几分秀气活泼…… “就你毛病多,裤子不算衣服的吗?”程昱文想也不想,“还有,你该叫我一声昱文哥,喂来喂去的像什么样子!” 孔二气得咬牙:“呸!欺负女孩子,也配当哥?” 程昱文抬手戳她额心:“怎么欺负你了?知道什么叫……” 话说到这儿,他忽地收住,轻笑:“算了,这话说完,就真坐实了“欺负”二字,令仪和令侃该找我麻烦了,是不是?” 孔令仪自他出现就扭头不看他,孔令侃直接扔过一件上衣,笑骂:“你特么就不能有点世家名门的修养!” “我这可是正宗的魏晋风流,怎么不算呢?” 竺培峰在一旁闷笑不已。 第44章 小日子女间谍(修改) 程昱文到金陵,不可能闭门不出。年龄相仿身份相近关系又近,正适合凑在一起的,首当其冲就是孔家这几位。宋家倒是也有个女儿,可惜还是三四岁的豆丁…… 他虽然心中藏着事,也知道着急不来,更不能驳了那位舅母的面子。反正这一桩联络关系的差事是逃不开的,往后长期在金陵,彼此交好有益无害,他索性借了舅舅的汤山别墅,带人过来撒野。 顺带…… 程昱文一边与竺培峰以及孔家的子弟调侃玩笑,一边不时观察着服务人员中,一个样貌颇有几分姿色的女人。 但凡谍战小说或者谍战剧多看一点的,大约都知道发生在三七年的“黄俊父子间谍案”,据说这父子二人是被化名“廖雅泉”的小日子女间谍南造云子以色相拉下水的。 但后来又有传闻说,说南造云子其人是谣言捏造,实际并不存在。 眼下程昱文可以证实,最起码在他所处的这个时空,是有廖雅泉这个人的。接下来的问题就是,这颗已经暴露的棋子,要怎么用,才能利益最大化呢? “昱文,你总盯着人家服务员看什么?” 孔令侃发觉程昱文似乎有些心不在焉,顺着他的视线,发现了端倪,揶揄笑问道。 程昱文被当场揭穿,也没半点不自在:“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多看看漂亮的人或景,养眼啊。” “就她,漂亮?”孔令侃打量一番,十分不屑。 廖雅泉的模样在这个年代确实不错了,又正是二十出头风华正茂的时候,孔令侃这小子不是最喜欢成熟大姐姐,这反应不对啊! 程昱文稍稍惊讶了一瞬,倒也没当回事。看见廖雅泉在他俩品头论足中装出了拘谨不安模样,便道:“是不是漂亮,这算审美偏好,有不同看法实属正常,不过你这么直接说出来,未免有些不解风情。” “你倒是懂得怜香惜玉!” “你们两个快住嘴吧!”孔令仪听着两人越说越不像话,恼火道,“一天天不学好,光是沾染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当心我去告诉小姨和姨夫,让他们好好教训教训你们两个!” “这就是和女孩子一起出来的坏处。”孔令侃无奈地耸肩叹气,在大姐看过来的那一刻怂怂地闭嘴。 你姨父年轻时候,那才是花丛老手,风流阵里的急先锋呢!程昱文心里默默吐槽,也识趣地做了个捂嘴的姿势,又深深地看了廖雅泉一眼。 转天一早出门晨练,回来时刚好碰上廖雅泉,让程昱文不得不感叹,这女人当真是顺杆爬的好手。 清纯柔弱自尊自爱的美貌失学女青年,确实是个不错的人设。要不是他的前任足够多,堪称经验丰富见多识广,或许还真会被她撩动心弦。 现在么…… 老子就静静地看着你表演.jpg 算算时间,余乐醒抵达申海应该也有几天了,该找个理由尽快过去一趟。 等把余乐醒收入囊中,再看我怎么炮制你就完了。 程昱文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廖雅泉的挑逗,心里默默发狠。 回到别墅,一进门,他看见竺培峰和孔令侃两人看着同一份报纸,脸色都不大好看。 “你俩这么严肃,是出什么大事了?” 他好奇问着凑了过去,一看头版头条的标题,顿时愣住。 艹,还真是出大事了! 党内,孙先生的独子孙柯的再造派,和“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的汪填海的改组派,以及“西山会议派”这些山头化敌为友,联合了粤系和桂系,在广州另立了政府! 程昱文总算知道,自己之前始终想不起来的是什么事了。 他依稀记得广州曾有过一个果民政府,还知道一九三六年有过一个两广事变,事变里有小日子在掺和,就没联系到这些事件的根源是在胡汉明这事上。 这么几件事掺和到一起,难怪他一直理不清头绪。 想到这儿,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无奈之下撺掇戴春风的这一步,好像得到了意料之外的收获。 他和戴春风说,胡汉明的事可能有苏联或者小日子插手,只是找的借口,如今看来,苏联这里画个问号,小日子确实很大可能是参与了。 如果戴春风拿到了实证,后续会怎么发展? 他放下报纸:“不能在外头晃了,咱们得赶紧回去。” 回到中央军校,舅舅的官邸往来人员匆匆,尽皆脸色凝重,气氛十分压抑。里面正在开会。 程昱文这会儿的身份当然没资格沾边儿,和竺培峰一起回到小院,耐心等待。 戴春风足够给力的话,舅舅今天一定会见自己。要是戴春风拖拖拉拉,密查组的调查结果没传回来,自己就得亲身上阵去体贴安慰一下了。 这一等,直接等到了入夜。 王时和敲开了程昱文的房门,以一种惊讶又惊喜的目光看着他:“昱文,校长要见你。” 成了! 程昱文随之前往,与舅舅一番深谈。舅舅的倾向表露十分明显,没有明确说出,不过是因为密查组改建的事还未正式落定。 他来之前就料想到这一点,并不感到惊喜,他更关注的,另外的东西。 方才在舅舅那里看到,戴春风给出的情报非常之详尽,并且确实无误,而非编造。这点着实令程昱文大吃一惊。 这段时间以来,他反复拿捏戴春风都很顺利,以至于“特务之王”的名号在他心中彻底祛魅,下意识地看轻了这人几分。 万万没想到,从他那天上午和戴春风谈过到现在这短短几天,戴春风竟然能将广州那边的情况摸得这么清楚! 就算这年代,国内大部分势力都没有太多保密意识,且各方人员之间私交复杂,只要愿意用心,搜集情报也没那么难。 但是,广东毕竟离得比较远,且涉及到小日子那边的消息,可不那么容易弄到手。 能在历史上留下赫赫威名的人物,当真是容不得半分小觑,日后一定要警醒再警醒,绝不能大意。 再有就是……他这位舅舅,对于小日子的态度,怎么就…… 程昱文咬着后槽牙,忍了又忍,也没压住心中的郁气,恨恨地长叹一声。 真特么的,艹了! 第45章 望之不似人形(修改) 也对。 二次北伐时期,这位从徐州发兵,一路势如破竹至济南,却因小日子的第六师团以保护侨民为由相阻,绕道而行。 当日携大胜之势,尚且忍气吞声,不顾小日子肆意杀戮官兵与无辜平民。如今小日子只不过是推波助澜而已,还能指望他能真正支楞一回? 在他眼中,真正的对手还是那几位老政敌。他对红党的态度是什么人人都清楚,对广州政府必是同一态度。 小日子那边,恐怕他还抱着绥靖的心理,想着周旋谈判呢…… 程昱文了解历史大势,早知道这个舅舅是个什么德行,对他本来并没有抱有什么期待。但身处在这个位置,又很难不生出那么些微的侥幸之心。 万一,如果呢?如果他的努力,能稍稍使那位舅舅的想法发生一丝丝的转变,那么落在实处,是不是能对局势产生一点正面的促进?哪怕只是一点,或许就能引发一场蝴蝶效应呢? 如今才真切意识到,这种想法简直是给瞎子抛媚眼,白白浪费感情!放弃侥幸吧,没可能的! 程昱文立在院中,仰望夜空。星河浩瀚壮美,却不能令他胸中郁结有半分纾解,反而更觉如鲠在喉。 金陵,奉天,乃至于华夏的每一寸土地上,这万家灯火,还能安然几时呢? “昱文哥。” 竺培峰的唤声,打断了程昱文的沉郁。他深呼吸,勉强压住心中纷乱,挤出一个微笑,回过头,以惯常轻松的语气惊讶问道:“都凌晨了,怎么还没睡?” “有点睡不着。”竺培峰关上门走过来,“这么晚了,昱文哥怎么自己站在院子里发呆?” 程昱文正色反驳:“不是发呆,是放空杂念,令思维无限延伸拓展。” 有什么区别吗? 竺培峰轻轻摇头:“我刚才看了你半天,你都没发现。” “看了半天都不吱声,”程昱文坏笑,“怎么,被你哥的俊美风姿所折服了,想要纳头便拜?” 看着自己这个表哥,竺培峰满脸无奈,彻底无言以对。真不知道这家伙哪儿来这么稀奇古怪的说辞,让人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只是,回想起方才他身上隐约可见的一丝落寞,竺培峰又觉得,这个表哥,并不是表面这么没心没肺。 他忍不住问:“我看你好像是有心事。” “心事谈不上,只是头一次真正置身这么一件大事之中,多多少少,有些感慨,有些惶恐。” 程昱文一边说着,一边在院墙边的花坛上坐下,招手让竺培峰一起坐过来,才问:“真要说有心事,得是你自己吧,不然怎么好端端大半夜地睡不着?” “这么容易就看出来了!”竺培峰愣了一下,苦笑,“就是……不知怎么,有点压力。” “弟弟呀,”程昱文伸臂,如之前在火车站那次一般,一把重重地揽住他的肩膀,“跟你哥犯得上拐弯抹角吗?” “你不是不知道哪儿来的压力,你是怕你说了,我会生气吧。”他长长地叹气,“舅舅找我说话,心里有点不痛快?” “觉得自己跟在舅舅身边的时间更长,虽然更亲近几分,却只是被当做孩子看待,没有得到真正意义上的信重,对不对?”程昱文问道。 “我……” 竺培峰到底没法否认,停顿了一会儿,才道:“我不是嫉妒或者什么,就是觉得,自己好像很不争气很没用。” 程昱文听他这么说,直接笑出了声:“钻这种牛角尖,傻不傻!你在舅舅这里住了多长时间,没看见官邸往来的人都什么模样?你多大岁数,才上中学呢,就想着指点江山?还为这个挑上自个儿的毛病了!” “你别看我,要不是借了我父亲的势,我连中学都耐不下性子读,除了小说看见书就头疼,怎么和你比?” “可是我……” 竺培峰还想再说什么,又被程昱文打断。 “没有什么好可是的,别说你只是年纪阅历不够,就算真的于军政一道上没什么天分,那又怎么样呢?报效家国,为舅舅分忧,又不仅仅只是这一条路。国家多年动荡,百废待兴,商业、工业、科学乃至于说文学,那条路走不通?” “你我有这样的出身,最大的好处就是不必操心后顾之忧,可以尽可能地发挥自己的长处,没必要和自己不擅长的东西较死劲。” 程昱文开解了一番,将人送回去。 有竺培峰这么一打岔,他转移了心绪,多少平静了一些。只是回到房内,再次忍不住暗骂前面官邸那对夫妻。 按照本来的历史轨迹,竺培峰这位小老弟,在剑桥硕士毕业后,去美国学了飞行,回来参加抗日,入伍空军,抗战期间也算颇有战功。抗战后不久,进行一次运输任务,飞机故障失事…… 程昱文对参与抗战浴血青空的勇士报以万分敬仰,也不想在抗战后的立场问题上多做置喙,他就纯纯是感慨,那对夫妻,尤其是那位舅母,在空军这事上,真特么的造孽! 剑桥的硕士一叶障目,居然没能发现,空军真正的敌人,甚至都不是小日子,而正是那位贪婪无度丧失人性的舅母! 迎娶这位三小姐之前,他那舅舅也算坏透了,可观其经历仍旧能发现一二闪光点,很多事情局限于立场原因,虽然可恨,但不难分析理解。迎娶了三小姐,屁股彻底坐歪到买办那一边去之后,就…… 说“望之不似人君”都有点太含蓄美化了,去掉最后一个字差不多吧。 跟这样的人打交道,太内耗了…… 程昱文揉着有些闷痛的太阳穴,疲惫地倒在床上。 明天找理由赶紧去申海吧。 远离污染物,换换心情,在余乐醒那里找点成就感。 不然,真怕在这位舅舅这里多受几次挫,多生几场闷气,逐步丧失了心气儿,开始找借口。 这人啊,向上努力步步艰难,向下滑落可太痛快了,尤其是滑落之后,对己身非但没有实质性的坏处,反而更加轻松肆意,能安享富贵。 对于一个在现代和平环境中享乐二三十年的人来说,这诱惑可太大了。 第46章 人设绝不能倒(大改) 程昱文自穿越以来,就在有意识地和现代时长期养尊处优带来的惰性相抗争。除了身上有伤不好动弹的时候,哪怕在申海住酒店时,都保持着原主早起练武的习惯。 尽管以他这身份,要遭遇危机以至于需要和人贴身肉搏的可能性实在不大,但,总归一项已有的技能,没必要荒废。 再者,日久天长的,难免遇上点特殊情况。就说杭城那一晚,若不是原主自带的这点武力值,他怎么能把那个红党给扣下? 所以,哪怕熬了半宿,睡了不大会儿工夫,他还是准时睁开眼睛。 只是眼中朦胧还没来得及褪去,就被人找上门来。 王时和敲门进来:“还以为你会多睡一会儿呢。既然醒了,正好……” “哎呀!” 程昱文一听他这话音,就觉得不大对劲儿。才扶床起了一半,当即躺了回去,一手扶额,使劲儿皱着眉,低呼一声,打断了他的话。 不务正业的人设绝不能倒。 “头疼!”他倒吸冷气,轻声呻吟,“疼得厉害。” 王时和看他从动作到神态到言语一整套下来,丝滑得简直像真的一样,一时间目瞪口呆。呆愣之后,心里竟然生出一种由衷的钦佩来。 程昱文来了是没几天,可他那点性子可太好懂了。头脑眼界手段分寸,那是样样出挑少有人能及,就是偷懒耍滑没个正形,除非他自个儿兴致来了,不然想从他嘴里听几句正经的,那比登天还难。 自己就是怕别人叫不动他,才亲自出马直接给他堵在床上,万万没想到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这小子就察觉到了异样,想也没想就找到了借口。 王时和都能想得出来,自己这会儿要是开口问他,为什么头疼,他会怎么说。 “我这可能是昨天夜里睡得晚了,又在外头吹了风,有点着凉。”程昱文皱着脸吸着鼻子,“得多睡一会儿,捂捂汗。” “时和大哥,你出去的时候,记得帮我把门带上。” 王时和给他气笑了:“头疼,也未必就是风寒,身体不舒服,那更得先起床。你先起来吃点东西补充营养,我去找校长和夫人的专职医生来给你看看。生了病总得吃药吧?” “我这点小事,怎么还值得劳烦舅舅的医生。或许就是睡得少,熬的头疼呢,我多睡一会儿就好了。” 程昱文拉着被子就要蒙头,被王时和一把扯住。 “别胡闹了,我专门过来为的什么,还能有你钻空子的机会?” 装糊涂装不下去了,程昱文一脸无奈祈求道:“时和大哥你可绕了我吧,我乳臭未干,有什么事是非得我去不可的?” “这话你跟我说不着,真要说,你首先得回杭城,说服你父亲程先生才行。” 程昱文一听这话,脸都绿了。 他还想再狡辩几句,王时和实在不耐烦,干脆直接把人从床上往起拖。他假作吃痛不过,连连倒抽冷气,才把胳膊从对方魔手下拯救出来。但,到底也是再也没法赖着了。 “行行行,我起,起还不行嘛!” “怎么不管走到哪儿,都没人能让我真正闲在几天呢!”他嘴里不住抱怨着。 在王时和的监督下,磨磨蹭蹭穿衣洗漱吃东西,然后被带到军校另一边的一处会议厅。王时和引他到角落里坐下,塞给他一叠纸一支笔,二话不说就走了。 又是随堂作业! 漫长的会议最为消磨精神,程昱文哈欠连天手下的字迹逐渐由整洁工整逐渐往龙飞凤舞发展起来。 会议结束,他老老实实地过去交作业,顺带提出了自己的请求:“之前在申海,一个朋友遇到麻烦,我留了人给他帮手,约好了这几天过去找他,您看?” 舅舅没开口。 王时和意会,主动说道:“这点小事还用你专门再跑一趟申海?你那个朋友叫什么,住在哪儿,遇上什么麻烦,我派人给他处理,请他来金陵不就行了?” 玛德,你这么积极干什么! 程昱文知道王时和的意思就是舅舅的意思,仍旧忍不住迁怒,心中暗骂。 什么叫计划赶不上变化快? 被带来记录会议内容,他就料想到,自己摊上这么一桩差事,短时间内想去申海是够呛了,还是不死心想试一下,现在得到回复,可以彻底踏实了。 怎么办呢? “算了,我写封信,时和大哥找人帮我送过去就行了。”程昱文怏怏回答道。 …… 余乐醒返回申海已有一个礼拜,头一天晚上和妻子相聚,详谈分别之事,又细问了那位强力施压的程先生的事,此后一直在呆在华懋饭店。 远东第一楼,意大利风情的奢华套房,足足有将近两百个平方大小,然而连续数天足不出户,仍旧免不了感到心中烦闷。 好在,他到底是个耐得住性子的人,不然…… 余乐醒坐在沙发上,看着阳台上那个没什么防范之心的程家保镖,默默摇了摇头。 如果才来的时候,他还以为,那位岁数不大的小程先生确实有意涉足机械行业的话,眼下是再没有这么可笑的想法。 他平生所长的,不过两项,不是这个,自然就是另外一项。 于他而言,其实没有太大差别。 刚刚脱离红党的时候,他以为自己能甘心于过平凡的生活,开一家汽车学校,经营一份普普通通的事业。 可惜,他那时对自己的了解还不够深入,否则后来也不会应西北的邀约,去参与创办经营军工厂。 军工厂前期筹备不足,以至于维持艰难,他本就萌生了退意,又不好直接请辞,这位小程先生倒是给了他一个好借口。 如今国内局势,有能力建得起军工厂的也就那么几方,能给他用武之地的少之又少。如今有人看中他另一项专业,无论如何算得上是好事。 尤其,那位小程先生着实身份不凡,这样的人愿意为他花费这么大心思,专门把他从西北调回来,总不至于是拿他当炮灰死棋用的吧! 第47章 复兴社(大改) 叮铃—— 套房会客厅,沙发旁边,边几上的电话突兀响起。 这是除了饭店早午晚定点打进来的服务电话以外,这些天里头一次接收到来自外界而来的声音。 余乐醒顿觉一惊,直起身,与回过头同样面带惊讶的程昌义对视一眼。程昌义快步过来,接起电话。 “你好,请问你找谁?是,我是程昌义,是的,直接上楼就可以。” 放下电话,他看向余乐醒:“还得麻烦余先生去里间稍等片刻。” 余乐醒才避入房间内,就听见外面敲门声响。 程昌义前去开门:“先生怎么称呼?” “鄙姓李,在金陵总司令部侍从室供职,这是我的证件。” “失礼,李先生请进。”程昌义看过之后,才将人迎了进来。 坐定之后,他询问道:“李先生先前电话中说,是受我家少爷之托,不知……” “程公子深受校长重用,忙于要事一时脱不开身,特命我前来送信。”来人从怀中取出信封,递给程昌义。 “我就住在楼下203室,回信写好,交给我即可,我会以最快的速度转呈程公子。”说罢,来人便起身告辞。 侍从室,校长,重用,要事在身…… 外间两人对话并未刻意压低声音,余乐醒轻松地捕捉到了关键词,心中略有些惊讶。 他早从程昌义口中得知那位小程先生的背景,此刻却深深意识到,自己对那位还是有些低估了。 以他的心思,不难体察出,侍从室来人所说,是出于恭维,还是出于真正的尊重。 小程先生并非自己此前所想那样,倚仗家世亲缘想要开辟一番事业,而应该是真正有过人之处的。 想到这一点,他心中更加安定了几分。 权贵子弟的一时兴起,虽然也算是个好机会,后续免不了会有波折,实干之人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应该能够持久。 听得来人离开后,余乐醒从里间出来。 程昌义将写有“余先生亲启”字样的信封交给他:“我家少爷专门写给余先生的,余先生看过之后还请尽快回复。” 余乐醒接过信封,习惯性地上下翻看,走到窗前对着阳光看了一遍,没发现有打开过的痕迹,这才低头拆信。程昌义见此,自觉地避开,压根不去操心信中内容。 这位小程先生,信上会写什么呢? 余乐醒一边猜测,一边抽出信纸,打开,目光触及信中文字的瞬间,蓦地定住。 一共两页纸,并无长篇大论,每一页上只有一行字,一个问题! …… 金陵,校长官邸外。 几位中央军校早几期学员出身的军政官员一边叙旧,一边等候侍从室的通传,忽然听见身后方向传来“哧啦哧啦”的脚步声,不由得循声回头。 侍从室的头号人物王时和反从外面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少年。 那少年单手叉腰,敞着衬衫领口,嘴里衔着树叶梗,英气的脸上满满的轻佻不耐,走路连脚都懒得抬,浑身上下那不情不愿的气息几乎凝成实质。 戴春风一看见程二公子,还是心情不佳的程二公子,本能头皮一紧。转念意识到这是什么地方,顿时松懈许多。再看程二公子这模样,就有点忍不住想笑。 王世和使劲咳嗽一声,程昱文吐掉叶子梗,象征性地收敛几分,随着王世和与众人点头示意。 简单打过招呼,王世和押着程昱文进门。两人进入官邸之后,外面低声议论起来。 胡宗南才从第一师驻地赶来,对金陵这边的风起云涌了解不详,更遑论校长身边的情况,当下最是好奇,问戴春风: “你消息灵通,这少年是什么人物?” 贺衷寒一旁插话道:“琴斋有所不知,这位是杭城程家的二公子,校长的亲外甥,十分受校长关爱。” “难怪如此……” 胡宗南恍然。要知道,校长十分看重纪律仪表,尤为厌恶身边人衣冠不整,也只有这等关系,能够在官邸如此随性肆意了。 不过,这位程二公子的态度,似乎十分古怪啊…… 程昱文进门,非常识趣地在会客厅一角坐下,一边等舅舅下楼,一边回想着王世和对外面几人的称呼。 中央军校一期的贺衷寒、胡宗南、邓文仪,二期的郑介民,三期的康泽,哦,还有戴春风这个六期没正式毕业的。除了胡宗南,剩下都是原本历史中,复兴社的创始人与骨干。 这些人齐聚一堂,看来舅舅有心要筹备组建复兴社了。 还差的那几位,应当是时间上稍有提前,此刻人并不在金陵的缘故。 接下来的事态发展,确实没出乎程昱文所料,但又与他想的不太相符。 他头一件没想到的是,舅舅达成目的的方式…… 看着舅舅与一众学生拉拢感情,到动情之处甚至连声泣叹,说着“三民主义精神沦散”“人心不聚革命难成”的话,他就觉得自己又学了一招。 他一面肉麻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面跟着一众人痛心动容地劝慰,然而直到让那几位离开,舅舅也没直接说出根本意图。 程昱文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些人从官邸离开,肯定要开小会讨论如何为校长分忧。 隔天,舅舅再次召见这几位。又是一番推心置腹,师生泪目以对,在学生们恳切的剖白之下,舅舅终于揭开了这层窗户纸:“我们要是有一个像苏联‘格别乌’那样的组织就好了。” 众人纷纷表态愿为校长分忧。 最令他意外的是,舅舅最后居然还提了一句让他与这些人多多亲近学习。 他心中暗喜,面上却依一贯人设多番推拒,这当然是没有用的, 挨了呲以后,他“强”作笑颜,与众人寒暄叙话。 借着送人离开的名义出了中央军校大门,他立马拉下脸来: “诸位请随意,我还有其他事在身,就不奉陪了,舅舅那里,想必诸位知道该怎么说。” 又对戴春风吩咐:“你的车我征用了。” 言罢,他径直上了戴春风的车,指使司机离开,居然就这么把戴春风本人留在了原处…… 第48章 都是吃亏受气 汽车尾气散尽了,众人尚且还存有几分恍惚。 这群人的出身各有不同,但时至今日,无不是有身份有地位的要员,少有被这么当面打脸的时候。更不要说,就在跨出这道门前,一切还好好的。 常听说什么“翻脸比翻书还快”,今天算是见识着了! 还有,戴春风的人,居然二话不说就把自己的上峰丢下,开车带着外人走了?这也太…… 虽然大部分人对戴春风这个六期还没正式毕业的,心里多少有些轻视,可也知道这人些许心性,再怎样,也不至于连手下都管束不住啊! 还是说…… 众人怀着各种心念,不约而同地看向戴春风,只见他并未强作从容维系颜面,反而一脸意料之中的模样。 胡宗南与戴春风素来交好,想替他在众人面前解围,当然也是好奇,试探着开口:“你与这位……” “阴差阳错,有过几面之缘。”戴春风摇头苦笑,“这位的性情,实在颇有几分独到之处!” “愿闻其详。” 众人纷纷追问。主要是,不问不行啊!方才校长那么郑重地把人交给他们,一出门人跑没影了,算怎么个意思? 戴春风叹息:“这位程家二公子,确如校长所言,年纪虽轻但颇有见地,只是生性倨傲又爱好清闲,不乐意过早参与正事。” “听闻这些天他被校长带在身边委以重用,只怕心中早就厌倦得狠了。先前王兄亲自带他入官邸,方才又说给门卫打电话,想来之前正被禁足。若不是要假借你我名义出这道大门,恐怕你我连他一个假装的笑都见不着……” 你戴春风对他了解这么多,果然是吃了不少冤枉气吧……众人听完,当即意会其中内涵。 戴春风并未被他们别样的眼神所刺伤,因为他非常相信,就程二公子那对外一以贯之的臭脾气,不会放过在场的任何一个人。 都是吃亏受气,无非早晚而已。 况且,若不是自己在胡汉明一事上领了这位好大一个人情,立下大功,今日如何能和贺衷寒这些人被共同召见?相比之下,颜面上落些灰倒也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退一万步讲,这位单凭着身份,真要发起脾气,除了那屈指可数的那几位,谁的脸面扫不得? 在场的都是难得的聪明人,戴春风能想到的,别人自然也想得到。 “这样的性格喜好……” 康泽起了个头,其余人都开始皱眉。 校长说“不必顾忌他的面子”,这话还能当真不成?现在这种情况,来日怎么交代? 还是一期的大师兄贺衷寒发话:“诸位先一道回我那里,坐下再详谈吧。” …… 程昱文不用想也知道,自己这番作态,会给那帮人造成何等影响。 中央军校前几期,混得有名有姓有地位的,以往多是以天子门生自居傲视其他同僚,这回该着他们被人居高临下而待了。 程昱文无意与他们交好,更无需与他们交好。他的身份是优势,年龄却是天然的缺陷,真要屈尊降贵混在一起,无形中就会受到约束裹挟。 他是打算当复兴社内的无冕之王的,要是和他们称兄道弟,岂不是自缚手脚? 早早摆出姿态,让他们明白什么叫惹不起也躲不起,后面才更好操作。 当然,在此之前,他真得找个地方清静清静。这两天真是累得不轻,用脑过度,他真怕自己早早开始掉头发。 汤山温泉俱乐部。 廖雅泉一脸惊喜地看着程昱文:“程公子,你来了。” 打发走戴春风的人,程昱文回头微笑:“廖小姐,几日不见,气色更胜往昔啊。” 这个节骨眼上,不适合正经交往女朋友,逗逗小日子女间谍,权当消遣了。 廖雅泉红了脸,低头抿嘴笑,却不敢正眼看他。 程昱文很自然地将手中装着日用衣物的藤箱交给廖雅泉拿着,自己空手走在前面:“上次走得匆忙,未来得及与廖小姐作别,还望廖小姐不要见怪。” 居然让女人提箱子,毫无绅士风度的混蛋! 廖雅泉暗自咬牙痛骂,说话的声音却十分轻柔婉转:“程公子说笑了,您这样的大人物,做什么事,哪里有和我这个小小的服务员多说的道理?更别提什么怪不怪的了。” “服务员又怎么了?大清都亡了二十年了,人与人之间早就不分高低贵贱,廖小姐何必妄自菲薄呢!” 那你倒是自己拿着箱子啊!再么走慢一点也行啊,该死的家伙! “若是人人都像程公子这样开明该有多好。”廖雅泉低声感慨道,“可惜……” 程昱文哪儿能听不出,她这是话里有话,就等着自己问可惜什么,好借机倾诉委屈,博取怜惜。 “这话倒是没错,世人多顽固愚昧,如我这般有进步思想的确实不多。”就不接这茬儿,憋着吧你! 思想进步没看出来,厚颜无耻是真的!廖雅泉差点没把后槽牙咬碎,盯着程昱文的背影,只想拿眼神凌迟了他! 她轻叹一声:“世人观念的转变,有赖于受教育程度的提高,只是,并非人人都能上得起学的。” 程昱文问:“我依稀记得,上次廖小姐说起过,你因家境缘故失学,来金陵投亲,才找了这份工作?” “是的。”廖雅泉应着,略松口气,总算是把话题引导到熟悉的轨迹上了。 “汤泉俱乐部的工资不低,廖小姐赚了钱,没打算继续读书吗?” 程昱文问完这一句,不出意料地听见身后人的脚步一个踉跄。 他无声暗笑,然后转身去扶她:“看我,这两天简直忙昏了头,怎么能让廖小姐一个弱女子,帮我拿东西呢。” “这是我的工作职责,程公子不必介怀。” 廖雅泉嘴上故作坚强不服输,手上却很诚实地将箱子往程昱文手里送,整个人顺势柔弱地向他怀里靠过去。 “倒是我看轻了廖小姐的心气,实在对不住。”程昱文却略退半步,“既如此,那我们就赶紧走吧,前面还有一段路程呢。” 他此来,住的当然还是舅舅的别墅。别墅在山上,步行沿小路过去,着实不算近。 你特么的是故意的吧! 廖雅泉气急,蓦地抬头张大眼睛看向程昱文,却见他面带微笑十分温文,眼中含着尊重赞赏的意味,并不见异样。 可能也许大概,他真就是这么想的? 她又忍不住这么怀疑…… 第49章 修心养性的不二良方 程昱文微微垂眸,端详着廖雅泉的神情。惊讶中充满困惑,困惑中又夹杂一丝气恼,实在精彩。 “廖小姐这么看着我,是有些后悔了吗?”他忽地笑了,“女孩子口是心非虽然有可爱之处,万一遇上不解风情的人,抑或是如我这般,更喜欢诚实一点的姑娘,那可就要吃哑巴亏了。” 廖雅泉终于确认,这家伙就是有意的,可恶至极! “是,我后悔了!”她干脆放下箱子,就地坐下,“我以为程公子看得起我,没想到你只是在故意捉弄我,拿我寻开心。” “廖小姐,要讲道理,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令我生出与她玩笑的兴趣的。” “那我还要感谢程公子吗?”廖雅泉仰头望着他。 “你若不愿领情,那我也只能说一句无可奈何了。”程昱文耸耸肩,“还得烦请廖小姐不要偷懒,继续履行未完成的工作职责。” 廖雅泉红了眼眶,憋气地站起来,重新提起箱子,赌气道:“走就走!” 程昱文微微点头,不再多说,径直转身,依旧走在前面。 又走了一段,廖雅泉看着程昱文的背影始终不带半点犹疑,终于忍不住,低声央求:“程公子,你还真的就不管我了?” “我刚才说了,我喜欢诚实一点的姑娘,这就当你两次逞强要受的一点小惩罚吧。”程昱文头也没回,语中带笑。 什么叫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一个毛头小子,哪儿来特么的这么大定力!廖雅泉出道这几年,就没见这么恶劣心眼坏透的男人! 一边咬牙切齿地暗自咒骂,一边用眼神肢解分割,等拖着箱子走到别墅近前,她已经是气喘吁吁香汗淋漓。 程昱文令她把箱子交给别墅外的守卫人员,才回身看她,面上露出几分怜惜:“太狼狈太可怜了!” 好歹是个受过训的间谍,体力这么差的吗?还是说,连出汗都能装得这么像? “我的工作已经完成,现在可以走了吗?” 廖雅泉一边问,一边转身顺着来路快步要走。程昱文抬手揪着衣领把人给薅住拽了回来。他不顾廖雅泉轻微的挣扎,令她与自己面对面,轻轻拨开她额间贴着的一缕碎发。 “就这么让你回去,坐实了我不懂得怜香惜玉,岂不是败坏我的名声?万一传出去,耽误了名门淑女与我相配,廖小姐拿什么补偿我?” “不管怎样,廖小姐一番辛苦,总该留下来喝杯茶,休息一下。” 听他这么一说,廖雅泉余光偷瞥了旁边那座中国领袖的私人别墅,心中一喜。她只是个普通服务员,平常只能在山下,哪儿有机会接近甚至进入这种要紧之处? 总算没有白白辛苦还被气…… “不过,舅舅的私宅不好让外人进入,只能委屈廖小姐在外面稍作休憩了。”程昱文遗憾一叹。 廖雅泉喜了还不足一瞬,就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差点一口气没缓过来。 看程昱文特地吩咐守卫人员给她搬了凳子送了水,她感觉脑袋里像是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颅骨都要被踹裂了…… 程昱文看着她眼里的光霎时消失,连日来的劳心与郁结总算得到了些微缓解。 将自己的快乐寄托在敌人的烦恼之上,果然是修心养性的不二良方啊! 羞愤交加的廖雅泉下山回到自己的宿舍,关上门,拉过被子一顿狠锤。 在脑海里把程昱文那混蛋乱枪扫射了好一会儿,她才勉强将这股闷气发泄出去。 勉强冷静下来,她总算腾出心神,细细思量刚刚发生的一切。 程昱文,这家伙到底在想什么? 廖雅泉越是琢磨,越是陷入到深深的疑惑之中。 虽然上回她是探知程昱文一行人的身份,有意找机会试图接近,但要说真正发生交集,确却是程昱文先开的头。 是程昱文先当众调笑,表露出意图,她才敢于在第二天直接靠近。相谈甚欢之后他匆匆离开,这是个意外。 短短几天他又一次过来,她当然不会狂妄到认为是专门自己而来,但想着有前次的基础在,这回再次接近,不说更顺利,至少不应该碰钉子…… 这算碰钉子吗? 说程昱文对她完全没起那个心思?不可能!顶级的公子哥儿,乐意花时间精力拿她消遣,这已经是很明显的信号。 可要说他确实有这个心…… 廖雅泉见过花丛老手擅长哄骗讨好的,见过色迷心窍想用强的,见过也见过自诩正人君子伪装坐怀不乱却一触即溃的,甚至还见过完全没开这窍的,唯独没见过程昱文这种奇葩…… 不管你究竟在想什么,早晚要让你拜入我怀中! 廖雅泉长长地吐气,心中发狠。 程昱文是那位领袖的亲外甥,能随意出入官邸私宅,本家背景同样深厚,来日一定是绝对的高层。 这是她潜伏在汤山近两年,所遇到的最大机遇。 只要能攀上这个人,她的价值就有了最大的提升,再不需要处心积虑地寻找更多目标,不需要周旋辗转于各方身下…… 她当年立誓,愿为帝国付尽一切代价!但,如果能以最小的代价换来最大的成果,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呢? 程昱文无需动脑子,也知道廖雅泉会怎么做。 他这身份就是最美味的香饵,与其相信廖雅泉能有理智忍住这份诱惑,不如相信富士山明天会爆发。 呵呵! …… “一事不烦二主,咱们中间,只有老兄你与那位有过交情最为相熟,他又是坐你的车走的,还得劳烦你亲自跑一趟,好歹请他回来一同议事。” 贺衷寒与戴春风劝说道。 那日被召见的几人,已进行过了两轮商议,事情已初步有了些眉目。再想要继续深入探讨,这少了谁,也不能少了校长钦点要重点培养的大外甥啊! 可,观那位当时的态度,怎么把人高高兴兴地请回来,无疑是一个大麻烦。 这群人一个个精得拔下根汗毛都是空心的,不约而同将视线对准了戴春风。 就连和戴春风交好的胡宗南,虽然脸上有几分不好意思,但眼神与其他人同样坚定不移。 第50章 谁敢出头? 贺衷寒神情恳挚言辞切切,戴春风心里直骂娘。 你姓贺的仗着自己是一期学员中的风云人物,又是和陈庚、蒋先云并称三杰,又是和胡宗南合称文武,什么时候把我戴春风放在眼里过? 你特么的要拿我去顶雷了,才想起我比你大三岁,愿意叫我一声老兄了! 玛德,没一个好东西! 他环视在场所有人,视线落在胡宗南略带歉意的脸上,心里默默把“没一个”换成了“还是有一个”。琴斋仗义,不是那些人能比的。 他叹了口气:“诸位,诸位!不是我推脱,不肯出力,只不过,要把人请回来,得先知道人在哪儿不是?” “春风兄此言有失坦荡啊!”郑介民皱眉,“那位是借了你的车和人走的,你能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他当时去了什么地方,之后就一定还在那儿?”戴春风反问。 “你的密查组……” “郑兄,我有几个胆子敢让人盯着那位的行踪?换你,你敢吗?” 郑介民当即无言以对。 戴春风又看向其他人:“你们谁敢?” 全场哑然。 戴春风祸水东引,与邓文仪商议:“雪冰曾在校长身边任随从秘书,与侍从室诸人相熟,不如去探问一二?别人找不着他,侍从室肯定知道他在哪儿。” 邓文仪看向参谋本部的郑介民和政治宣传处的贺衷寒、康泽。 他没说话,意思很明确—— 大家都在总部任事,谁也别想跑。 胡宗南不大明白,这事似乎很麻烦,但本质不过是应付一个眼高于顶的二世祖,在场这些人谁还没这点手段,为什么突然就发展到互相攻讦,拖后腿拉垫背的程度?不过,留意到戴春风神色有异,他下意识地降低了存在感。 实实在在掌一方兵权的人,和贺衷寒他们这些玩笔杆子更多的,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他的第一师驻地不在金陵,全蒙校长器重,特召他来参与此事。来日事成,他作为核心骨干,对上可更受信重,对下可扩大影响扩张势力,却唯独沾不得直接权利。既如此,他又不明内中隐情,何必多言? 戴春风看着众人,无声冷笑。 程二公子一出中央军校的大门,直奔汤山温泉俱乐部,和那边一个服务员打得火热不说,还带人进城大肆出入各家娱乐场所,浪到飞起,这个时间点,正在夜巴黎歌舞厅包场饮酒作乐呢。 也就胡宗南或许稀里糊涂,在场其他人,谁没收到消息,谁心里没数?谁敢出头,去把校长口中那位颇有见地要重点栽培的少年英杰,从灯红酒绿软玉温香里拽出来? 况且,那位说是来历练镀金的,难道就没有另外一层使命?人家有胡闹的资本,他们不到最后,还是不要开罪的好。 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贺衷寒身上。 你是大师兄,自民国十四年起便追随校长意志开始反红,深得校长赏识,此次筹备结社之事,也是以你为核心,这种时候不出头,等什么时候? 康泽是贺衷寒的直系下属,自然不能看着顶头上司陷入为难困局: “依我看,这事还是暂缓一缓为好。那位既然能得校长钟爱,不会是不知轻重之人,或许只是有其他要紧事务绊住了手脚,这才未能与我等汇合。我等这般急切,岂不是将人看得轻了?” 绊住了手脚?要紧事……是汤山的那个服务员,还是夜巴黎最当红的歌星舞女? 众人互相看看,都道“言之有理”。 “那,后续之事?” “咱们先议个大概的章程出来再说吧。” …… 夜巴黎歌舞厅今晚与前两天一样,只接了一位客人。自前日清场封门之后,内里的情况远没有外人想象中那么糜烂。 最起码,贺衷寒和戴春风被人引进来之后所见到的,大大出乎意料。 场内的陈设杂物几乎清空,花花绿绿的灯光一律关掉。一张大沙发霸气地摆在舞池中央,面向舞台。 程二公子枕着一个姑娘的大腿,横卧在沙发上,半眯着眼睛,揉捏把玩着姑娘的纤纤玉手。身侧舞女环绕,却未有过分出格之态。台上,歌女和着乐队的伴奏唱着舒缓柔情的曲目。 此情此景,确乎透着无边旖旎,又确实与“淫靡”二字有不小的差距。 台上歌舞未歇,程二公子沉浸其中,并未分神与场内多出来的两个人,即便两人分明是经过通报被他允许才踏入这道门的。程二公子未有表示,别人连看都不敢多看二人一眼。 厅内空旷,连多余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也没有,两人只能站在一旁。 不同的环境,相似的发展,戴春风不由想起先前在杭城刻意“偶遇”这位的情景。当时他不得不惊扰了这位的性质,这回可没必要当这个出头的椽子。他余光瞟了贺衷寒一眼,心中猜测这家伙会不会…… 贺衷寒很长时间没体会过这种血压一个劲儿往头上冲的感觉了。 这些年,他除了欲转入军中带兵掌权这一条心愿未能达成,其余无不志得意满,还真没被人这么刻意晾着过。更遑论,还是在这种地方!哪怕眼前场面并没有实质性的不堪,他仍旧难以压得住这股火气。 校长一番苦心,竟被这个上不得台面的纨绔子弟败坏至此!若非为了大计,为校长分忧,万般无奈,实在拖延不过,他岂会亲身来此只为见这种人! 一曲终了,下一曲尚未开始,贺衷寒终于忍不住开口:“程,公子。” 后面这两个字,简直是捏着鼻子强行逼出来的。 程昱文悠悠然张开惺忪的双眼,随意摆摆手,挥止了台上乐声,缓缓地坐起来,仍旧像被抽了骨头一样,歪靠在女人怀中。 他上下打量了贺衷寒一遍,忽地轻笑一声,叹息道:“没抓到我正与人颠鸾倒凤大被同眠,没机会摔门而去,到舅舅那里告我一状,是不是还挺失望?” 贺衷寒的脸色“唰”一下绿得发黑。 第51章 不就是低头吗 话糙理不糙,但这未免也太糙了! 戴春风狠狠地闭上眼。 虽然程二公子主要针对的并不是他,那一刹他那仍旧感觉好似被唾了一脸! 数次相交,足够他对程二公子有相当深入的了解。你谦逊温言未必能讨得了他的好,可态度但凡有丝毫不妥,一定会惹他厌嫌。 所以在贺衷寒开口的瞬间,他便做足了心理准备—— 以程二公子那古怪脾性,那股顽劣混不吝的劲儿一上来,开口的头一句话要是闹不出石破天惊的效果,那才见鬼了呢! 但是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 贺衷寒位列三杰,最出名的就是远胜于人的辩才。可贺衷寒半辈子的辩才,只怕也抵不过程二公子这一句! 毕竟,贺衷寒开口,总有各种各样的考量与用意,而程二公子开口的目的就很纯粹了。 凭你什么身份什么地位有什么要紧事,反正你让他不痛快了,他就是要一句话把你的体面撕下来,扔在地上擦鞋底! 偏偏他言辞粗俗到近乎下流,还硬是能切中要害! 戴春风实在奇怪,这人为什么总能对准最刁钻的角度,把对面心里最隐晦微弱见不得光的恶意揪出来摊开。 相比之下,只是被指着鼻子骂几句愚蠢,实在是件值得庆幸的事。 最狠的是,这根本不是程二公子的真实意图,不过是捎带而为…… 贺衷寒嘴唇微颤。 赤裸裸的羞辱,简直,简直……岂有其理?有辱斯文?泼皮无赖,混账东西! 他心里“简直”了半天,终于找到了最恰当的形容。 堂堂一个名门权贵子弟,如何竟比街头的青皮流氓还要厚颜无耻! 贺衷寒羞恼至极怒火中烧,实在难捺不住:“程昱文,你……” “被我说中了,也没必要动怒,你这样靠能力才华上进的,看不上我这种不务正业的纨绔,很正常,可以理解。”程昱文适时打断了他的话,一边和边上一个舞女互相捏手指玩儿,一边不紧不慢轻笑说道。 贺衷寒这股火气没来得及发作就直接被呛回去,比头一回还噎得慌,梗得胸口生疼,连心跳都停了一拍。只是一抬眼正对上程昱文的视线,惊觉这个混账家伙眼中尽是讥讽玩味,顿时警醒,冷静下来。 怒气暂退,理智重新占据上风,贺衷寒蓦然反应过来,打从进了夜巴黎的门,不,从程昱文在中央军校门前甩手离开,他们这些人就已经落入到对方的节奏当中。 别管程昱文是在夜巴黎,还是在汤山或者其他什么地方,也别管出现在程昱文面前的是谁,都免不了有这么一遭,无非就是谁不识时务撞在了这个枪口上。 有校长的话,他们必然不可能抛开他自行其是,程昱文就是拿住了这一条,有意拖延不出现,坐等他们找上门。 他故意腾空了夜巴黎的大厅,一个空位也不留,不论谁进来,也只能站在一旁,吃定了这个下马威,天然就弱了气势。他再以恶言相激,不是逼自己这些人发火,而是强按着自己这些人低头。 被戏弄羞辱,很生气吗?当然!但贺衷寒敢保证,只要自己敢发作,前脚离开夜巴黎,程昱文后脚就会回官邸告状。 他这身份,空闲时间喝点酒,逛逛歌舞厅,与女人逗逗趣,算事吗?不过贪玩而已。真要算事,侍从室就先把人拎回去了。 但,他们这些人就因为这个,再就是他随口说的几句玩笑话,就将他排挤在外,那罪过可就大了。 他们这些人,年纪最大的能做他的父辈,年纪最小的也比他大了快一轮,年龄带来的阅历、能力的差距是实实在在摆着的。 若没有这番周折,程昱文从开始就与他们这些人一起议事,凭他有校长做后盾,自己这些人敬着让着,实际事务中,也难以获得主动。 如今这般,他把自己的优势发挥到了极致,彻底扭转了局面,占尽上风。 电光火石之间,贺衷寒想清了一切,心中忍不住长叹。 可笑他们这些人一个个自视甚高,纵然亲耳听得校长说,程昱文颇有见地,却从未将这点真正放在心上,十分轻视甚至不屑,主动上门还觉得十分委屈。殊不知人家早早就稳坐钓鱼台,坐待风浪起呢! 事已至此,除非决意要面对校长的雷霆之怒,否则,他还有别的可选吗? 退一万步说,校长全然了解了程昱文的言行作为,他们这些人难道就能免于责难?这么一群人,哄孩子没哄住,一上来就被拿捏死了还没反应过来,有脸见人吗? 杭城程家的二公子,实际行事上有多少本事先不说,这份算计人心的能耐当真是厉害啊! 不就是低头吗?愿赌服输,不寒碜! 贺衷寒苦笑一声:“在下冒昧登门,扰了程公子雅兴,望请程公子见谅。” 程昱文心弦微松。 他素来有自知之明,绝不会自讨苦吃,拿自己的短处和别人的长处去硬碰硬。把对手拉到自己最擅长的领域,再以丰富的经验将其击败,这才是硬道理,这不就有了实际成效? 他暗自得意,面上却未有表露分毫,而是定定看了贺衷寒几秒,忽地收敛了笑意,一副兴致大减的模样,轻哼一声:“你这人可真没意思……” 话音落下,还没见贺衷寒与戴春风有什么明显反应,被倚靠着的廖雅泉抖了一下。 “又没说你,你这么大反应干什么!”程昱文起身回头,有些纳罕地看过去。 “我,手有点麻了……” 廖雅泉垂眸躲开他的视线,喏喏回答,心里一阵恶寒,又有些奇怪的欣慰。 她不知道来找程昱文的这两个人究竟是谁,所为何事。只是从那两人的气质来看,相比地位不低。 目睹了这场一共不足三个回合还是一边倒的交锋,她忽然觉得,自己这几天来来回回受得窝囊气,好像也不算什么了…… 这狗东西的糟心脾气,是无差别针对所有人的啊! 第52章 出人意表独树一帜 程昱文要是看不透廖雅泉在想什么,那就是脑子短路了。 “这才几天,你倒是越来越娇气了。这么多人在,也没说给我长点脸面。” 他声音不大,带着些笑意,微微摇头打趣着,廖雅泉心里却猛地“咯噔”一下。一听这语气,她立即意识到这家伙刚刚对那两人没发泄痛快的臭脾气冲自己来了。 她一边心中咬牙切齿地暗骂,一边十指一起娇怯怯地搭在他的小臂上,低头抬眼,轻咬着下唇,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却不说话。 这几天相处下来,她早就得出了经验。这混蛋性情古怪一身令人琢磨不透的逆鳞,喜怒不定说翻脸就翻脸,压根儿不带一点缓冲的。 想要讨他的好,首先一条,一定要知道低头。低头之后能不能顺利过关,还得视他当时的心情而定,可要但凡表露出一丝违逆不服,那就有的是苦头吃了。 “也就仗着我好脾气。”程昱文捏了捏她的脸颊,笑叹一声,小声道,“外面等我,回去再跟你计较。” 廖雅泉的表情一瞬间有些僵硬。不止是因为,她原本有心想探知这两人找上程昱文所为何事,还因为,上一次程昱文说自己脾气好以后,发生的事…… 不管她心里究竟有什么想法,程昱文把话撂在这儿,就绝对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她乖乖起身离开舞池,到门外去。 先把廖雅泉这个女间谍支出去,又将其他不相干的人都挥退,程昱文起身,径直走到一边的吧台,从架子上取下酒和杯子,向贺衷寒与戴春风示意。 两人也走过来,贺衷寒便主动伸手去拿酒瓶,又被程昱文按住。 他先给两人倒满酒,再给自己倒上,举起酒杯:“方才失礼在先,两位莫要见怪。” 正话反话你一个人说尽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贺衷寒看着气质大变风采翩翩的程昱文,心中苦笑,下意识地瞥一眼戴春风,从对方眼中看清了自己的无奈,感慨万千。 他终于明白,戴春风从开始就对程昱文那种又敬又让的态度是怎么来的了。 他压低杯沿,与程昱文轻碰一下,仰头一饮而尽:“是贺某眼拙,多有得罪,还望程公子雅量宽宏才是。” “请二公子恕罪。”戴春风与贺衷寒同样动作。 程昱文这才浅浅抿了一口,将杯子放下:“既然误会解除,我就不耽误两位的时间了,我先行一步,两位请自便。” 说着,他轻轻打了个哈欠,就要离开。 他苦心积虑摆了这么一局,正事还只字未提,怎么就要走了? 贺衷寒闻言愣住,一时间反应不过来程昱文这是什么意思,还是戴春风给他使眼色,才令他惊醒。 “程公子请留步。”他急忙转身欲叫住程昱文,“校长先前吩咐之事,还需程公子……” “组织名称定了吗?以什么为主要纲领?组织原则有几条?组织构架是哪种模式?预设几个部门?核心骨干怎么召集?基层人员以何为门槛?纪律条例理出个大概了吗?”程昱文停下脚步,回头甩出一连串的问题。 最后,他问:“就这么几天工夫,你们就都议清楚了?” 怎么可能这么快…… 贺衷寒顿时无言以对之余,大为震惊。 才刚吃了个哑巴亏,心中已经竭力抬高了这位的地位,突然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他的能力,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合着这位还真是看得门儿清,心里有数啊! 戴春风有过类似经验,不至于再次惊讶失态,适时开口:“正是我等思量不周,还需二公子提点,指点迷津。” “看我闲着你嫉妒是怎么的?”程昱文冷哼一声,纳闷儿问道,“我特么浪费这么多时间在这儿和你俩磕牙,就是为了跟你们当苦力的?” 就知道!戴春风嘴角抽了抽。 “行了,回去该干什么干什么,什么时候有了具体的章程,什么时候再来找我。现在赶紧滚蛋,少戳在这儿碍眼,看着你们我就头疼。真特么没意思!” 程昱文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这……到底怎么个意思? 眼睁睁看着程昱文的背影消失,贺衷寒总算回过神来,却只觉一头雾水。 程昱文最后这话的意思是,他其实不想管事?那他搞这么一出,究竟为的什么! 贺衷寒实在想不透,不得不看向曾与程昱文打过交道的戴春风:“老兄若知这位的用意,还请不吝解惑啊。” “我早前就说过,这位原本爱好清闲,并不愿多费心神操劳俗事,只是碍于校长亲命,脱不得身,”戴春风叹气,“又不愿受人掣肘,所以……” 戴春风说的并不复杂,贺衷寒立即明了。 这是既不想做事,又不想被人小看,以至于将来失了权,所以专门给自己这些人一个教训,划下不容冒犯的底线么…… 半晌,他长长叹一口气:“这位的所行所思,当真是出人意表独树一帜啊!” 程昱文出了夜巴黎,站在门口望着夜空,如实重负地深呼吸。 贺衷寒什么人?抛开别的不谈,只说组织结社相关方面,那可是“五四运动”时期就被选为一地学生代表,参与苏联举办会议的人。从那个时候起起到现在的十几年间,曾参与组织过多个团体集会,经验阅历何其丰富。 自家人知自家事,别看他一连串问题砸懵了贺衷寒,也就是借着那串名词好摆架势唬人,但凡往深里多说两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本质立马暴露,先前的工夫就白费了。 贺衷寒今晚碰了钉子,丢了好大的脸面,哪怕闭口不提,也瞒不过其他人的眼睛,毕竟那都是经历史考验过的聪明人。 既然是聪明人,就会吸取教训,往后也不会轻易拿自己的体面来开玩笑。他这复兴社无冕之王的地位,算是初步确立了。 达成目的,及时抽身,绝不贪功。信息差YYDS。 剩下的,就等他们拿出具体方案,他直接去舅舅那里领功就行了。 第53章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啊 这会儿已经是半夜了,程昱文揽着廖雅泉回了酒店房间。 方才撵她出门虽然是借题发挥,不过为了不崩人设,说到的就必须得做到。折腾许久,至东方泛白,他才真正睡下。 一觉醒来,临近正午,他起身站在阳台,望着窗外叹气。年纪轻轻就得遭受这般酒色摧残,实在有点可怜呐! 打电话让人送餐,随便吃了点,他让人送廖雅泉回汤山,自己回中央军校,舅舅的官邸。 复兴社相关的事暂且告一段落,他的目的达成,就没必要继续在外盘桓。几天过去,申海那边也该有回信了。 回到官邸,自然得先去和舅舅打招呼。舅舅正在会客,程昱文报备一声,就去找王时和。 才碰面就被上上下下好一阵打量,他故作紧张:“时和大哥,你这么看着我,我有点慌啊!” “这么快回来,玩儿够了?”王时和问道。 程昱文外头胡混,压根儿也没想着隐瞒,被问在脸上也不觉羞惭,嘿嘿一乐:“我是为了正事殚精竭力,怎么能叫玩儿呢!” “混小子,胡说八道最有一套!”王时和摇头,又劝,“玩儿归玩儿,可悠着点,别闹出太大动静。” “我不该叫你时和大哥,该叫你时和婆婆!”程昱文无奈,“我心里有数,你要实在不放心,还不如晚上亲自下厨,给我补补。” 王时和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从抽屉里拿信丢给他,扶额叹气:“东西给你,赶紧回去吧,我看着你就头疼。” 程昱文大笑,拿着信就走,又被叫住。 “校长待会儿肯定要问你正事,提前想好说辞,不然挨骂的时候可没人能救你。” “放心吧,我可从来不做没准备的事。” 回到自己的房间,程昱文先找了个盆,准备好火柴,又泡了一杯茶水,这才开始拆信。 他的去信一共只有两页纸,两个问题,收到的信封里却是鼓囊囊的。 厚厚一叠信纸,密密麻麻的文字,无需看内容,也知道余乐醒绝对是用了极深的心思。 端起茶杯喝一大口浓茶振奋精神,他静下心来,从头开始仔细翻阅。 余乐醒有意表现,信中内容全是实打实的干货,有些专业性比较强的东西即便做了相对直白详细的解说,对于他这个外行来说,还是比较费劲的。 一边浏览一边思索,看完一遍,时间过去了大半个钟头。程昱文重重地向后靠在椅背上,合上双眼,揉捏着胀痛的眉心。 他通过沈景辉施压把余乐醒从西北调回来,是因为有关“九一八”,他心中隐约有一个想法,不确定是否可行,需要着急找一个专业人士来帮助参详。 因为腾不开身去与余乐醒面谈,拿不住对方实际的心性,且事情尚未实际发生,他的去信自然不会多说,隐去一切大背景,只做了假设。 如此,余乐醒给出的答案是,可行性极低。他结合实际情况,再行分析,这极低的可行性还得再砍掉大半…… 程昱文疲惫地长叹。 他向来清楚,自己不是什么天降猛人,所能行的,不过是在自己能力范畴之内尽力而为。但遇到力有未逮之事,还是免不了生出挫败感。 略微低沉片刻,他张开眼睛,重新打起精神。 此路不通,就换条路走,无论如何,不能在憋在死胡同里一磕到底。 廖雅泉,暂时没有更好的途径,该在她身上做点文章了…… 定下心神,先把余乐醒的回信处理干净,他才又开始写信。这次当然是正式邀请对方到金陵来。 刚把新的信拿给王时和,托他找人去送,就接到了舅舅的召见。 不说王时和给了提醒,程昱文本来也知道,自己这趟回来,一定会被询问。 复兴社之所以会有蓝衣社之称,是因为这个组织是效法墨/索/里/尼的黑/衫/党和希/特/勒的褐/衫/党而建立的。由此便知,他这舅舅对这个组织的看重程度。 了解了这个,即便不清楚贺衷寒他们这几天具体都商讨了些什么,只是要哄舅舅高兴,把话说到他的心坎上,还是很容易的。顺带套话,摸一摸舅舅心中更详细的想法。 他还专门拿贺衷寒先前组织孙文主义学会这些履历出来给舅舅吃定心丸,把贺衷寒他们一群人捧得高高的。 至于贺衷寒他们最后拿出来的章程究竟能不能像他替他们吹嘘的那么符合舅舅的心意…… 反正方案出来,得先拿给他看。有了从舅舅这里得来的信息,真有问题也看得出来,正好再给他们一点小小的博学震撼,加深一下无冕之王的威慑。 如果……尽管可能性非常非常低,但要他们真吃了亏还不信邪想绕过他,那就最好祈祷拿出来的东西足够完美吧! 他“呵呵”了两声,忽然意识到,自己随手给人挖坑的动作似乎越来越熟练快成本能了…… 罪过呀……金陵都有什么出名的寺庙来着? 筹备组建一个特务组织,到底不是旦夕之事。 程昱文还没收到贺衷寒那边消息,就接到了舅舅的新指令。夏季来临,舅舅要前往庐山消暑,他被点名陪同前往。 消暑? 程昱文初听消息,十分惊讶。 广东那边一直叫嚣着要出兵,这种时候,还有心去消暑?到底是能当领袖的人,别的不说,这份沉稳当真是令人赞叹。 不料等到了庐山,了解到舅舅这一行的真实目的,他整个人都麻了…… 现代人,没几个不知道,红军第五次反围剿失败后,进行了两万五千里长征。 第五次反围剿失败,前四次自然是成功的。但前四次具体都在什么时间,了解的人就不是很多了。 程昱文属于不太了解的那一拨。 他万万没想到,就在这样的节骨眼上,他这舅舅居然是来筹备第三次围剿的! 宁可放着汪填海的广州政府不管,也要先对付红党,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啊……真是卧槽了! 第54章 有刺客! 庐山北靠长江,南傍鄱阳湖,山峻水秀,云雾缭绕,确实是夏日避暑疗养的胜地。 傍晚,程昱文站在山下鄱阳湖边一处渡口,百无聊赖地捡了石子打水漂。 夕阳铺满了目之所及的湖面,突兀地绽开一串串橙红的水花。 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他有气无力拖着尾音碎碎念: “我从开始就不该结识戴春风,不靠近戴春风就不会被父亲送来金陵,不来金陵就不会被抓着当苦力,天天疲心竭虑不得空闲……” 王时和才一走近,听见他这一串抱怨,再看他连背影也透着十足的萧索无力,不由笑出了声。 “时和大哥,你是舅舅的侍卫长,不随时跟在舅舅的身边,总绕着我转干什么!”程昱文都懒得回头看,怨念问道。 “你要不是总想着偷懒,瞅个空就到处乱跑,我还用得着总盯着你吗?”王时和无奈摇头,“正值青春年华,不思上进,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大好机会,偏偏不屑一顾,你这样的性情也实在是难得。” “只是爱好清闲而已,又不犯法,不用像看守犯人一样吧?” “不犯国法,犯家法,校长是你亲舅舅,他的命令我能不听吗?” 程昱文一时无言。他转过头,眼巴巴看着王时和:“哥,你找人送我走吧,真的,我怕再呆几天,舅舅真打算送我上军校……” 王时和总算明白了程昱文为什么又开始闹脾气了。虽然他不觉得上军校是什么坏事,但显然,这小子的性子是绝对受不了军校纪律的约束的。他心底略微生出一些同情来。 不过,这事哪儿有他插嘴的余地?只好温言安慰: “何司令看你是可造之材,才会好意提这么一句,校长了解你的性情,你要当真不愿,不会勉强你的。” “呵呵!”程昱文不满地硬笑了两声。 他这舅舅打着消暑散心的名义来庐山,天天召人开会,筹备对红区的第三次围剿事宜。他被提溜过来,依旧是干着会议记录的活儿。此外,还要时不时地接受教导或考教。 勉强应付差事,却阴差阳错得了何应钦一声赞赏,随口提了让他上军校深造的建议。可怕的是,他发现舅舅居然还真有点动心的意思,吓得他赶忙彻底摆烂躺平。 “行了,不和你说这些有的没的,你已经在山下躲了一天,再不回去,校长该担心你的安全了。”自从程昱文来,王时和就得多花一份心力和他扯皮,确实是有些不耐烦了。 程昱文找借口:“天快黑了,不想爬山。” “找人拿滑竿抬你上去。” “我心善,见不得人卖苦力。”程昱文又摇头道。 “你心善,别人都是心黑的?”王时和气笑了,扣着他的肩膀拖着他走,“少废话,快走吧,真等天黑,山路可不好走。” 回到住处,看着王时和离开,程昱文才进屋。他先找出一个空的文件袋,从怀中拿出一叠文件塞进去,又把文件袋放在随身的箱子里。 这是他今天在山下凭记忆重新整理的,这几天会议相关的资讯要点。 虽然,历史上第三次围剿并未成功,虽然现在和红党一点联系也没有,他还是专门备了一份。反正没别的事情可做,闲着空耗时间更心烦,万一有机会能用得上呢。 躺在床上,程昱文仍旧止不住思考那个从踏上庐山第一天起就一直想不通的问题。 他这舅舅对红党深恶痛绝的态度是没必要细究了,可是,他这么一门心思对付红党,甚至准备亲率大军,就当真不怕广州政府趁机捅一刀,腹背受敌? 不过,汪填海既然能支楞到当汉奸,这个时间点两边还确实没闹出真火来? …… 围剿方案大致落定,舅舅总算记起他来庐山的初衷。 清晨,舅舅携舅母一同爬山游玩,程昱文自然得随侍在侧。借了舅母的光,他总算躲过了“上军校”的话题。如此便抛开正事不提,只是家人之间闲话说笑。 小径通幽,两侧修竹掩映,林中蝉噪鸟鸣,又有泉水泠泠。大好风光,令人不觉沉浸其中。 转过一个弯,程昱文骤然间听见“砰”一声响。 枪声! 声音响起的瞬间,他头皮一紧,颤栗感自尾椎直蹿入后脑,来不及细思,他本能地拽住前方舅舅的手臂,向山路一侧倒下:“有刺客!” 就在两人扑倒在路边的刹那,又是一连串枪声。 程昱文抬头,前方不远处一个持枪人影,身上冒出数处血花,无力地倒地。 是随行的侍卫反应过来,齐齐开的枪。 穿越之后,程昱文当然也没少碰枪,不然也不能在电光火石之间分辨出那是枪声——现代时候听见这动静,他只会以为是什么人在放二踢脚。 但这确实是他头一回见到,被枪杀的人,被乱枪击杀的人,是什么样子。 他以为自己会恐慌恶心,或者有其他什么糟乱的情绪,奇怪的是,并没有。除了有点懵有点后怕,还是针对自己差点遭遇危险而生的,他觉得自己没什么异常感受。 甚至某一刻还有心思分神思考,子弹溅出的血花,与昨晚打水漂的水花,多少有几分相似…… 随行的侍卫冲上前来将他们团团围在中央,险情暂且排除。程昱文这才回神,扶起舅舅焦急地问:“您怎么样,没伤着吧?” 然后又急切问候一旁舅母的安危。 乱匆匆一阵之后,程昱文与舅舅舅母一道被护送回到住处。 王时和一早有别的事,正巧并未随同出行,得知消息,又急又愧,一面让人去叫医生,一面布置警卫并命人追查。 “让山下警卫上山排查,别墅这边的人不要动,当心刺客有其他同伙趁乱杀个回马枪!” 程昱文抓着王时和嘱咐,王时和自然也想得到,点头应是。 直到确保安全之后,程昱文坐在沙发上,让医生清洁手臂上的擦伤时,才后知后觉地从脑海深处翻出相关的记忆。 斧头帮王亚樵派人刺杀舅舅,原来就是这一回啊…… 第55章 一片赤诚之心(大改) “经排查,山上并未发现刺客有其他同伙。” “刺客的面目已让人拍下照片,以便追查来历。” “警卫在上山路边的水渠内发现两只被扔弃的金华火腿,查看之后发现里面被掏空,残留有黄油痕迹,现在可以确定,刺客所用枪支就是通过这种方法带上山的。” “审讯山下守卫,带武器上山的是两个富家太太模样的女人,正展开追查搜捕。” “卑职失职,致校长与夫人深陷险境,万死难恕。” 王时和先汇报了具体案情,然后请罪。 程昱文在二楼,与医生一道安顿着舅母休息,出来正要下楼,听见下面舅舅大发雷霆的动静,默默地停住,心中倒是替王时和松了口气。 以舅舅的一贯性情,出了岔子挨顿臭骂是好事,骂得越狠说明越是亲近信重之人,他要什么不说记在心里,那才是完蛋! 当然,他该回避还是要回避的,他和王时和又没矛盾,干嘛非捡这个时候出现让人难堪?舅舅气急了,有些话说的真是…… 校长发泄完了,才命王时和戴罪立功,尽早缉拿相关人等,喝令他退下。 程昱文又等了一小会儿,才带着战战兢兢的医生下楼。 “舅母并无大碍,医生开了安神的药,她吃了药已经睡熟了,舅舅不必太过担心。” 他先回禀了舅母的情况,又劝舅舅再让医生仔细检查一遍身体状况,最后才小心翼翼权威他不要动怒太过,免得气大伤身。 校长却更关心程昱文的身体,拉着他好一阵问询。 自来功高莫过于救主,何况还是自己的亲人。这孩子从未历过险境,危机来临的瞬间却比身边那些久经战阵的侍卫反应更快,电光火石之间以身相护,可见一片赤诚之心。 由是,提拔之心更甚。 …… 程昱文从舅舅那里出来,回到房间,轻阖双眼,静静梳理着今日所发生的一切。 刺客虽然是王亚樵派来的,主使却绝不可能只是这个江湖人。 眼下视这位如寇仇的,无非就是广东那边与红党这两方。 红党势薄,局束自保尚且来不及,又从来不搞政/治暗杀,和这事沾不上联系,那就只能是广东那边。 舅舅来庐山不是隐秘,许多军政大员都知道,但知道他住得是偏僻隐秘的小乙村,而不是河东路、海会寺、观音桥那几处行馆,人选可就不多了。 听王时和的说法,这帮刺客几乎是与他们同时来的,直奔这边,这里头要没人弄鬼,就奇了。 胡汉明的事,汪填海的事,发展到现在,根源全在党务。尽管更多是多年积累的历史问题集中爆发,但二陈确实没起到明显的积极作用,难辞其咎啊。 舅舅明令党调科去查这件事,又暗令戴春风的密查组从旁盯着,还让他亲自回去坐镇。 尽管他日常营造自己的人设,是不用力拨就绝不动弹的算盘珠子,但舅舅下令问他敢不敢接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 没事的时候耍赖皮,那是孩子心性,出了这样的事还推脱,那就是没心没肺不孝不义了…… 平时越是惫懒,这个时候越要积极,对比越明显,越能彰显出自己对舅舅的孺慕之心关切之意,这可是刷好感度的最佳时机,万万不能错过。 再者,这本来也正趁了他的意。要不趁机再给二陈多泼几盆脏水,岂不浪费大好时机? “警觉机变,临危不乱,思虑周详,所欠缺的也只是阅历了。同样的年纪,我都未必比得上你。” 要没有后面这一句,舅舅这个评价就更让人开心了。 程昱文接了舅舅的指令,并未着急动身,因为舅舅要自庐山启程至南昌行营,正开启剿红之事。他得先随之前往南昌,而后才能乘坐专机返回金陵。 …… 金陵,党调科。 审讯室内,徐恩增正盯着顾舜章劝说刚抓捕的女红党招供投诚,外面忽然有人来敲门。 下属进来低声通报:“侍从室急电,请您立即前往官邸。” 校长不在金陵,侍从室怎么会给打电话让自己去官邸? 徐恩增心中大奇,给靠山表兄打电话询问没得到缘故,也不敢再耽搁,匆匆驱车前往。 抵达官邸,经通传入内,见到的并非以前所知的校长身边的亲信,而是一个脸生的少年。他愣了一下,才想起来,前段时间听表兄说起的,被校长带在身边精心栽培的那位程家二公子。 说起来,党调科和这位还结过怨,所幸未出大事,早早平息了风波,不然,开罪了这么一位近臣红人,那可有的麻烦了…… “徐科长。” 程昱文微微点头打过招呼,上下打量着这个历史上执掌中统十几年的大特务头子。 从逼着侯凯断腿,到现在,他和党调科的渊源不可谓不深,给他和二陈的脏水是左一盆右一盆的泼,但他确实是头一回亲眼见到徐恩增。 其人中等个子,四方脸,戴个金丝眼镜,气质斯文稳重,与他曾做电气工程师的经历十分契合。中央军校毕业的贺衷寒虽然也是弄笔杆子居多,相比之下,仍旧多了行伍间的硬气。 程昱文并不打算在这种时候与徐恩增深交,公事公办,拿出舅舅的手令:“三日前,领袖于庐山遇刺,特令党调科务必彻查此案,抓捕首恶及附逆。” 简单交代过案情,又将那日被击毙的刺客的照片拿给徐恩增,程昱文把人打发走,继续等着戴春风来报道。 戴春风一进门,便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意味。简短寒暄问候之后,他问道: “二公子忽然返回金陵,可是校长有要事吩咐?” 程昱文笑了笑:“舅舅三日前在庐山遇刺,特令党调科调查此事。” 校长遇刺? 戴春风大惊,急忙关切问询:“校长贵体可还安好?什么人竟然如此大胆!” “舅舅吉人天相,自是无恙。”程昱文微微一笑,“至于刺客是受何人指使……” 他话说一半,意味深长地看向戴春风。 第56章 三个难题(大改) (上章末尾稍作修改) 党调科? 戴春风看着程二公子唇边笑意,想他先前那句话中的关键,蓦然惊觉。 既是命党调科调查此事,又为何特召自己前来? 难道这件事……不,还不至于和党调科乃至二陈有直接关系。只是脱不开党内那几位的嫌疑,二陈和党调科的位置有些敏感了…… 他愣了这一瞬,立马会意自己在这件事中大概会是什么作用,恭谨问道:“您的意思是?” “不是我的意思。” 程昱文从怀中掏出另一封手令,展示给他看过,又收起来,特意嘱咐道:“小心谨慎,可别露了痕迹。” 看着程二公子将校长的手令收了起来,戴春风非但没有感到忧虑不安,反而更加振奋起来。 他当然清楚,没有手令,就没有确实证明,万一事有不逮,反被拿住话柄,到时说不清楚,诸多责任就得一力背负。 可,密查组的定位是什么?若只是一个单纯的情报搜集机构,有什么特别值得重用的?没有这一层价值,密查组还有什么发展甚至存在的必要性? 能接到这样的指令,正说明自己真正迈入心腹的行列,获得了更深层次的信任。与这个相比,来日事发的那点风险实在算不得什么。 密查组与党调科本就绝对不可能有和谐共处的余地,自己也早听程二公子之命给二陈使过绊子,还多差这一回吗? 更何况,校长让党调科去调查此事,却密令自己监督,足见对党调科甚至二陈心存芥蒂,这正是绝佳机遇,岂能有分毫犹疑退缩? 此事,不但要办,还一定要办得漂亮! 他当即立正,整衣敛容,沉声应道:“戴春风一定不负重望,请校长务必放心。” 说罢,又向程二公子致谢:“二公子扶持提携之恩,戴春风铭记在心。” 程昱文对戴春风的漂亮话并不感冒:“光记着没用,把事情做好,不枉我用你这一回。” “舅舅遇刺,真凶一日不明,我一日心中难安,五内俱焚。” 他叹了口气:“党调科那边要盯紧,但就算他们没出岔子,也不能全将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你这里也要派人去查。不光是汪,还有……” 说着,他把同样的刺客照片递过去,手指在照片上虚写了一个“孙”字。 “二公子所虑,戴春风尽知,请您安心。” 虽然党果上下无不追随孙先生遗志,但……他并未亲耳领受过孙先生教诲,也未曾入dang,对那位孙公子,没有机会生有什么特殊情怀。 他接过照片收在怀中,“您若没有其他吩咐,我这就去布置安排。” “我走的这段时间,先前那件事,怎么样了?” “已经有了不错的进展,只是您随同校长离开,未能及时回报。” 程昱文点点头,吩咐说:“那行,这一两天有空闲时间,见面谈谈吧,你去协调一下。” “是。二公子奔波劳神日不暇给,一定要保重身体啊。”戴春风应下,见程二公子面露疲态,十分关切。 “你这话说得我像七老八十似的!”程昱文捏着眉心忍不住笑,“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做事去吧。” 打发走了戴春风,程昱文坐在舅舅的沙发上,望着墙上的合照叹气自嘲: “程昱文啊程昱文,你插手的,这都特么都什么狗屁倒灶的破事!” 距离“九一八”已经不足三个月,东三省沦陷在即。 国家名义上的最高领袖,他这舅舅与广州那边对峙的同时,还在一门心思对付红党。 红党势单力薄困局难解,哪儿有精力关注别的? 广东那边打着反“常”大旗另立了新政,和小日子勾勾搭搭眉来眼去,拿了不少援助,同样没特么半点指望。 那位张姓少帅带着赵四小姐,协同东/北/军核心,在关内享受中原大战的成果,正不亦乐乎。 其他势力也都各怀鬼胎,想趁着金陵与广州的对峙掀起新一轮内战,重新划分势力范围。 这些被历史迷雾所笼罩懵懂不知情的也就罢了,他这个知道历史走向的,还得花费相当一部分精力在内乱上火上浇油瞎搅合,当真是可笑至极啊! 可除此之外,他又能怎么做呢? 这些天他多次试探,也算了解清楚舅舅究竟是个什么想法。 这位对小日子的狼子野心倒也不是全然没有意识。只是经由经济、外交方面的周旋之后,被小日子内阁的态度所迷惑,心怀侥幸,认为最多不过是二次北伐期间济南之事重演,因而始终不曾真正重视。 说句实在话,舅舅这态度虽然恶心,但要不是穿越而来知道历史走向,他也同样想不到,小日子少壮派敢以下克上先斩后奏,搞出这么大的事来! 但,退一万步说,就算把小日子关东军的会议纪要放在舅舅的办公桌上,他看了就会信吗?就算信了,就会下令抵抗吗?不可能的! 东三省名义上归于一统,实际上还是那位少帅的地盘,指望他打心底里去心疼,不惜损害自身切实利益,做什么白日梦呢! 东三省又不是在“九一八”当天全部沦陷的,到“何梅协定”那都35年了! 哪怕是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好几年了,他不但没有正式对日宣战,还在替清政府付赔款呢! 就算太阳真打西边出来了,舅舅态度大变,那位少帅,他就当真愿意打吗? 一枪不放丢了东三省的罪魁祸首,后世议论,有说是舅舅亲令不准抵抗的,也有说是少帅自行下令的。孰是孰非,双方还各有相关史料来证明,吵得不可开交。 现代时候,程昱文并不关心谁的责任更大,反正这俩摆在一起都不是什么好鸟儿,一共十分的责任,分辨一下谁更多占那么零点零几有意思吗? 这会儿,这却成了一个不得不郑重考量的问题。毕竟,这位少帅实在算不上是个有血性的,而论头脑,比之各路军阀首脑,他也差得远! 大势至此,该发生的一定会发生。他所努力的一切,不过是螳臂当车,最好结果,不过是挽回些微损失罢了…… 第57章 已经惶惶不安了 难,难,难啊! 老实说,单纯在“九一八”这件事上,亲舅舅是这一位,还真不如是那位在皇姑屯被炸了火车的那位,更管用……要是母家姓张,想说动那位不太聪明的张少帅,可容易太多了。 程昱文才一生出这个念头,赶忙摇头,将这不切实际的想法晃走。 这种事还有挑三拣四的?真有的挑,他继续在现代做混吃等死的富二代不好嘛!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有机会做猛士,也算光宗耀祖了!他苦笑着自我安慰,将所有愁困一并吞回肚子里。 一个官邸留守的护卫敲门唤他:“昱文。” 程昱文目前并无正式职位,为表谦逊讨舅舅的好感,也不让官邸工作人员以“程公子”相称,只让人叫他的名字。 “什么事?”他闻声问道。 “门卫打电话,说你的手下在外请见。” 程昱文在庐山就收到了程昌义的回信说已经抵达金陵,下飞机后专门与他联系过。 余乐醒,前后过去大半个月,总算有空闲见见了。 方才见徐恩增和戴春风,是奉舅舅之命,给两人布置任务,在官邸狐假虎威不算什么。余乐醒的身份,可就不合适了。 他起身:“让人带他们去操场那边等我吧。” …… 望着金陵中央军校的大门,余乐醒心中有些忐忑。 先前被晾在申海,尽管他有了一定推测,仍旧免不了心生顾虑。直到那日,接到侍从室来人送达的信件。 那时,他对这位小程先生的地位已然有了相当的了解,因而哪怕尚未谋面,只是拿到手两个问题,也用足了心思回复。 之后被邀请前来金陵,他以为会很快能见到正主,没想到又被空置了许久。他都忍不住怀疑,这位程公子是不是在有意打磨自己的耐性了。 如今总算被召见,竟然是在这儿!他似乎还是低估了这位小程先生…… 经过十分严格的检查,程昌义带着余乐醒,在两名配枪守卫的接引下,站在了中央军校操场的一边。 余乐醒望着正在操练的学员兵们,不由得想起多年前中央军校初建,自己在广州兼课的情景,一时之间有些恍惚。 程昌义四下留意着,看见程昱文过来,赶忙打招呼:“少爷。” “不错。”程昱文冲他点点头,眼神示意他到一边等候,而后看向余乐醒。 余乐醒早从妻子沈景辉口中得知,这位是“小”程先生,但看清程昱文样貌的一瞬,仍旧生出诧异。 虽然眉目间气质十分沉稳,但看着最多也就十七八岁,未免也太年轻了! 不过,他还不至于为此而失态,主动上前:“程先生。” “余先生,终于见面了。”程昱文含笑致礼,“特意邀请余先生从西北回来,却迟迟未能腾出时间会面,耽搁许久,实在失礼,还望余先生莫要见怪。” “岂敢。程先生勤于公事,百忙之中愿拨冗相见,是余某之荣幸。” 程昱文微微颔首,不再虚言客套。 “民国十三年,中央军校在广州建成,三年后迁至江城,同年,宁汉合流之后,又迁至金陵,至今又四年过去。”他环顾四周,“余先生此番虽非故地重游,想必心中亦有感怀。” 余乐醒闻言,心中一凛。 特意选在这样的地点,这小程先生好深沉的心思! “当年为北伐军先锋,与吴佩孚主力决战贺胜桥、汀泗桥,饮马长江,其情其景历历在目,数载已过却只能空费时日,着实惭愧。” “两次北伐,及中原大战,全国虽归于一统,但内部人心未定,难免祸起萧墙之虞,在外又有帝国主义对我神州虎视眈眈。我生未逢时,不曾有幸投身大革命的浪潮之中,却有踵武前贤之心。” 程昱文直视着余乐醒:“只是不知,余先生当年矢志为国的豪情,今日还存有几分?” “孙先生之志,铭记在心,一刻不敢忘怀。”余乐醒正色,“只是苦于当日一步不慎误入歧途,以至于报国无门。” “余先生拔足泥潭,主动脱离红党,强胜执迷不悟者多矣。”程昱文轻笑,“更遑论,以红党经费开办国内第一所专业的汽车学校,为机械行业培养不少人才,也算居功不浅。” 余乐醒大骇失色。 他曾参与红党,并有相当地位,这点并非隐秘。可他脱党时带走一批黄金,红党内部知道此事的也只有部分高层,这位小程先生是从何而知? 他不觉联想到自己在西北时接到那封邀请信函中的内容。 当时他就有些奇怪,陕西机器局经营不善入不敷出的事于冯玉祥部也算隐秘,程家的根基在江浙,是如何得知内中详情的? 还有,先前那封信的两个问题,即便描述十分隐晦,自己依照专业判断,与东北那边脱不了干系…… 这位小程先生,究竟…… “余先生不必紧张,我提起此事并没有恶意。” 程昱文留意到余乐醒的瞳孔猛然间扩大,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只是我既看重余先生的才华,自然该把话说清楚,免除余先生的后顾之忧,不然令你终日心存忧虑惶惶不安,岂不是我的罪过?” 我现在已经惶惶不安了…… 余乐醒干笑,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程昱文不理会他反应,自顾自接着说道:“我的身份,余先生应当有所了解。党调科尚且有不少是人是红党被捕后转变立场为党国效力的,余先生这点小事,于我而言,难道还算问题吗?” “余先生脱离红党,无非顾忌前程二字,我因年龄之故,手下可用之人不多,余先生愿施展所学,为我臂助,前程之事更无需挂怀。如此两全其美之事,余先生意下如何?” “得蒙程先生看重,余乐醒铭感五内,愿为程先生效犬马之劳。”余乐醒低头敬服。 他来之前便有投效之心,只是,冲着对方的地位为谋前程而来,和被对方彻底慑服,处境却是截然不同。 第58章 老子委屈! “余先生一定不会后悔今日之决定的。” 程昱文看得出,余乐醒在这一刻确实是诚意拜服,满意地点头,按着他的肩膀:“你较我年长不少,我托大就叫你老余。” “职权有高低轻重之分,岂能以年龄度量,您言重了。” “我现今尚未接受正式职位,在家行二,你且称呼我二公子即可。” “是,二公子。” 程昱文转身招手,唤侍从室随同前来等候在一边的人过来,指着余乐醒道:“我和时和大哥打过招呼了,你带他先去领一本特务团的证件,然后再送他到我那儿。” 余乐醒随侍从室的人离开,程昱文带着程昌义回住处。 进门坐定,程昌义将这段时间申海那边的事宜一一汇报。 化妆品工厂那边推进十分顺利,以程家的人脉财力开道,直接收购一家经营不善的小厂进行改建,已经开始步入正轨。 找画师的事,倒不怎么如意,程昱文对此并不放在心上。 这事本身只是随手布下的闲棋,其实没那么要紧,就算当真找到这么个人,于他而言,不过是在未来几年的局部战术中稍多一分便利。当初这事的再一个目的,是暂且拴住林有浩这个人。 说实在话,他这身份,手下绝对不会缺少能用之人。他要用人,通过程家也好,舅舅这里也好,直接从军、警系统调人,也不过是随便一句话的事。 只是,能用和能重用,能重用和可信,可信和可托付,这之间的差距,那可就大了去了! 戴春风,他都能用,然后呢?也只到这一步而已。 才刚收为麾下的余乐醒,可信,但一些隐秘,就能托付吗?不能,他经历太多底子太复杂,哪怕本身并没有生出异心,只一个习惯性想太多,也难免惹出没必要的事端。 况且,再如何,也没有把所有秘事都交到一个人手里的道理吧? 林有浩算是恰逢其会。他背景简单,关系干净,又的确颇有能力会办事,还有些运道刚好在他面前混了几分交情,是他这几个月来新认识的最适合收为真正腹心的人。 尤其是,在他想起磺胺和化肥这两件事之后,这人在他心中的位置便再次往上提了提。 固然,还远不至于到非他不可不能获缺的程度,但用生不如用熟,没出岔子,犯不着多折腾。 林有浩因着寻找画师一事,在公共租界多少有了些名声,是他先前未曾留意的小节,不过,这不是坏事。他要在虹口一带布局,为申海沦陷后做铺垫,这点名气总有派得上用场的一天。 …… 程昱文一边听一边琢磨,正想着待手头这点破事安排好,就该去申海暗中组建实验室了,就听到一个令他十分意外的消息。 “你说什么?侯凯被调到申海了,”他蓦地挺直上身,抬头,“怎么回事?” “从申海启程到金陵之前,接到家里的信儿,说侯凯突然离开杭城一段时间,之后让人传话回去,已经调任申海,因为联系不到您,便请家里转告,具体怎么回事家里也不太清楚。”程昌义回答。 程昱文缓缓靠回到沙发上,微微拧起眉,指尖轻点着膝盖,心中思量着。 突然离开,之后直接调任…… 一定是党调科之前在申海的负责人出了大问题,且此人与金陵这边一些人关系非比寻常,以至于徐恩增连总部的人都不不信任,直接从外地抽调可用之人。 侯凯虽然是被发配的,但只是因为得罪了权贵,并非犯下通敌之类的大忌讳。杭城离得又近,侯凯被秘密抽调很正常。 而且,在他的策划推动下,侯凯攀上了二陈,先前在金陵得罪人的事就算抹平。以侯凯在党调科的老资历,徐恩增顺势将他留在申海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猜测到了前因后果,程昱文非但没有放松下来,眉头反而越皱越紧。 本来,侯凯于他,不仅仅只是安在党调科的一个钉子,还是他特意留在杭城的一颗暗子,不是为别的,主要目标是小日子。 和申海后来的日占区不同,杭城那是正儿八经的日租界,小日子苦心经营了近四十年的地盘!程家在杭城太过显眼了,他想布置点什么,通过党调科反而更隐晦一点。 侯凯离开杭城,这边计划被打破还算是小事,大不了复兴社建立密查组改组后,通过戴春风重新安排——杭城是他老家,父兄皆在,他就算逆了人设主动插手,戴春风也不会多想什么,更不敢有所违逆。 然而,侯凯去了申海,麻烦可就大了! 申海未来是远东情报之都,如今的局势也没简单到哪儿去。 侯凯从杭城到申海,绝对算得上是咸鱼翻身春风得意,重新得势之后,心态会不会发生什么变化?尤其是离开程家的大本营,少了一份无形的制约以后…… 可能性极低,却不能不考量在内。 但最令程昱文感到头疼为难的是,这家伙对付红党,那是真的有一手! 杭城并非红党主要活动区域,他又特意给这家伙种了心锚,把人留在杭城闹不出什么大动静,申海就不一样了…… 红党此时还没有独立,需接受第三国际的领导,同时接受经费资助,因而机关并不在苏区,而是设立在申海这个形势复杂危险的大都市里。 侯凯处在这个位置上,一定是会针对红党的。哪怕他内心不怎么积极,上有徐恩增盯着催促,下有属下想着要立功,本职工作总得要做吧? 就算侯凯再怎么唯他的命令是从,他也不能直接和他说,不准对红党动手吧! 什么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什么叫按下葫芦浮起瓢……这特么的还给不给人喘气的机会了! 自己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穿越者而已,凭什么要替根本不知情的人承担这么多这么大压力? 玛德,老子委屈!想摆烂,想躺平,一个二世祖要良心有什么用! 程昱文越想,越呕得慌,恨恨地咬紧后槽牙。 该死的徐恩增,糟心的二陈,还是脏水泼得太少了! 第59章 特殊心得 党调科总是要在申海使大力气的,这个位置上就算不是侯凯,换了其他人,红党也一样没啥好日子可过。 只要改变不了舅舅对付红党的决心,就同样改变不了这个冰冷的现实,就像他对舅舅调兵遣将开启第三次围剿毫无办法一样。 这道理,程昱文当然不会不明白,但理解是一回事,实操就是另一回事了。 侯凯一定程度上算是他的人,别管做了什么,很难不让他觉得有连带责任。 这么一想,就觉得那些亲眼看着自己人遭罪甚至惨死的卧底们,心理素质实在是了不起。 现代温室鲜花的软弱与矫情…… 程昱文啊程昱文,慈不掌兵义不掌权,狠不下心来,你早晚得在这个上面栽大跟头! …… 程昱文面色凝重,半晌沉思不语,程昌义敏锐地察觉到他心情十分糟糕,不敢任由他继续沉浸其中,小心试探着轻唤: “少爷,少爷?” “嗯?”程昱文回神,抬眼看他,眼中夹带着未来得及收敛干净的郁气。 程昌义被他这么盯着,却没生出畏惧来,反而大着胆子劝解道:“少爷,我不懂大事,不知道这件事有多么厉害的关系,但不管怎么说,侯凯在您面前只是个小人物,您何必强自约束自己,反而费神伤身呢?” 我要仅仅只是程家二公子,常校长的亲外甥,就省心了……一个从没真正经历过大事的穿越者,真的是很难把人当消耗品来用。 程昱文闻言暗叹一声,面上却露出笑:“你说得在理,倒是我作茧自缚了,这得怪老爷子,都给我约束傻了!” 他随口给远在杭城的亲爹扣了个黑锅,暂且将这一茬儿搁置。 千头万绪,以要紧程度在他心里排序的话,当然还是东北的事更靠前一些。 “昌义,这段时间你用心不少,也算辛苦。” 程昌义摸着后脑勺嘿嘿一乐:“住在华懋饭店的九国套房也算辛苦的话,满大街抢这差事的人得打出人命来。就是,您还是让我跟在身边吧,眼前见不着您,我这心里一直犯虚。” “少特么说这么肉麻!”程昱文无奈摇头,“等我从舅舅这里搬出去再说吧。” 闲话间,余乐醒过来,程昱文叫人进来,打发程昌义下去休息。 余乐醒进来,微微挑了下眉,程昱文看在眼里,便笑:“我这里简陋,远比不上华懋饭店的奢华,老余可不要为这个就后悔。” “乐醒失礼,二公子见怪。”余乐醒欠身,“华懋饭店不过是钱财堆砌起来的俗地,哪儿比得上真正的人杰地灵之处。” 说着话,他心中难免诧异。 进门一瞬,他一眼将这不大的套间望到底,脑中确实本能地和华懋的意大利风情套房做过对比…… 方才在操场,自己已领教了二公子的厉害,却不想,他竟敏锐如斯。 不过,他说这话倒也没有半点违心。 中央军校内部,前面不远处就是领袖的官邸,这要不算人杰地灵,世上就没有风水宝地了。 “玩笑而已。既然已经是自己人,不必过分拘礼,我这个人还是很好相处的。” 程昱文含笑示意他在对面坐下,伸手跟他要过证件,拿在手里翻看一遍,打趣道:“军事委员会特务团少校参谋,拿出去,可比我这个白身威风多了。” 余乐醒看得出他的确是乐于玩笑,虽然仍旧不敢懈怠,心下总归少了几分紧绷。 “先这么挂着吧,外头行走办事没个身份不行,等我这里落定了,到时候再换正式的。” 程昱文把证件还给他,接着道:“本来你才来,该给时间好好安顿一下生活,只是正赶上有件要紧事,就得劳烦你先出苦力了。” “乐醒求之不得,二公子尽管吩咐。”余乐醒起身立正。 “别着急,坐下说。”程昱文摆手令他坐回原位,问,“你对付女人,可有特殊心得?” 啊? 余乐醒郑重凝神等候吩咐,再没想过二公子居然会突然来这么一句。 程昱文没理会他的惊讶,自顾自地往下说道:“我之前睡了一个女人,她是小日子的间谍。” 听见二公子前半句,余乐醒开始怀疑先前操场那位和眼前这位是不是换了个人,听完后半句…… 小日子的间谍…… 二公子的语气用词十分肯定,不带分毫犹疑,他顿时凛然。 他不问二公子是怎么认定对方的身份,更不去想“睡”这个动作是在发现对方身份之前还是之后,直接道:“您想怎么处置她?” “通过她,拿几套能在小日子内部混得过去的身份,有可能吗?”程昱文问。 不是直接把这个祸害除掉,也不是顺藤摸瓜找出对方背后的大鱼,而是…… 余乐醒听了二公子的要求,越发警醒起来:“敢问二公子,她的掩饰身份是什么?” 若只是个小卒子,恐怕没什么文章可做的。 “汤山温泉俱乐部,党国军政要员们时常出入的休闲疗养胜地,她是那儿的服务员。” 难怪二公子会生出这种想法! 余乐醒暗叹一声,斟酌着回道:“女间谍潜伏在这等要地,无非是以色相行拉拢策反之事。不知她潜伏多久,是否有人已经被策反,若有,想办法找出这些人,迫其再次反水……或者,找人伪装身份与她接触……” 程昱文自己也能想得到这两条路子,只不过—— “后者太慢,前者嘛……我有更要紧的事要用人,能被女色所迷走入歧途的人靠不住。” 余乐醒也料想自己所提这两个常规办法必然有难以实现之处,不然以二公子的头脑还能想不到? 确实是个大麻烦,但要不是足够棘手,还能有自己发挥的余地?二公子找自己来,不就是处理麻烦的吗? “我之前未曾与小日子的间谍交过手,对方即便是个出卖色相的女人,也绝不能低估轻忽其心性意志,想要抓捕逼迫其跳反很难。” 程昱文点头表示赞同,听他接着往下说。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逼她着急,让她自己动起来。” 第60章 唱念做打信手拈来 “具体怎么个说法?” 余乐醒这么一说,程昱文立即来了兴致,身体微微前倾,问道。 “唔——”余乐醒稍稍显露一丝为难,犹疑道,“冒昧求问二公子,您与那女间谍,是如何相处的?” “有必要吗?” “若要尽快的话……” 程昱文定定直视了余乐醒几秒钟,忽地嗤笑出声,靠回到沙发上,勾勾手指示意他凑近一点。 压低声音嘀咕了一番,看着余乐醒脸上不受控地显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程昱文扶着膝盖,笑得前仰后合。 余乐醒和妻子感情甚笃,但早前在外留学多年,交游广泛,不是没见过玩过的,甚至在莫斯科学特工那一套时,也少不了这方面相关的内容。 但,二公子这么会玩儿,堪称刁钻的,也着实罕见。 这一刻,他简直忍不住怀疑,如果不是时间紧迫,就二公子这种磋磨人心的玩儿法,日后迫那女间谍反水可能性真的很大。 程昱文看余乐醒反应,也大概猜测得出对方脑袋里在想什么,心里多少有些无奈。 他承认,自己在这方面的恶趣味确实稍微大了那么一点,可他真不是什么变态,只是,没办法嘛! 心里搁着这么多事,压力太大,就,总得找乐子缓解一下吧? 烟,他现代那会儿就不沾,酒,怕醉后失言又不敢放松多喝,除了这上面放纵一点,还有别的什么更好的排解途径吗? 再者说,那还是个女间谍,又不是良家…… 到底惦记正事当前,余乐醒很快压下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正色道:“二公子未雨绸缪在先,后续之事便好安排了。” 他略加思索,低声解述自己的想法。 …… 汤山俱乐部。 “一段时间未见,雅泉小姐似乎有些生疏了。” “王少哪里话,不过是尽自己的职责而已。” 廖雅泉不动声色地抵挡着面前这个油头粉面的公子哥儿。 这家伙的亲爹在立法院职位不低,要是在以前,也得精心维护着关系,现在就无需虚与委蛇了。 先前她将与程昱文的事汇报请示上级,得到明确批示,务必要获取此人信任,留在他身边。 要成为程二公子身边的女人,怎么能和别的男人拉拉扯扯沾上干系?更何况,那家伙的性情本来就难以应付。 廖雅泉一想起那人,忍不住心有戚戚,又多少有些忧虑。 之前,那家伙带她进城玩乐,可以说颇为热切,可一转头这么这么好几天又完全撂开手不闻不问。如果是有事耽搁还好说,要是…… 廖雅泉原本对自己的魅力有相当的自信,但在那家伙面前多次受挫,占不到半点主动,心里越发没底。 周旋一番摆脱了纠缠,她回到前面接待登记处,被几个同事时不时投来的异样眼神看得浑身发毛。 她心中那种不好的感觉越来越深,找机会拉住平日与自己关系不错的一个女孩,小声问:“出什么事了,怎么大家看着我的样子怪怪的?” 那女孩儿为难地咬着下唇,禁不住她央求,涨红着脸小声道:“程二公子刚才过来,身边带了两个姑娘。” 廖雅泉一直提着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 该死的混蛋,就算喜新厌旧,这也太急了吧! 就不该那么快让他得逞! 她恨得直咬牙,以至于忘记了,真正面对程昱文的时候,根本没有拒绝这个选项。 看廖雅泉愣在当场,那女孩儿心中不忍,安慰道:“你也别想太多,也许那位等下就让人来找你呢。那位的身份,身边总归少不了人的……” “我知道,谢谢你。”廖雅泉心中焦躁不已,失意又强作镇定的模样根本无须刻意伪装。 顿了顿,她又问:“他来是直接上山了,还是?” “没上山,就在咱们这里开了房间,还定了宴客的包房,好像要请什么人。” 宴客请人? 这一刻,廖雅泉都顾不上骂程昱文翻脸无情。她想的是,这家伙要设宴,客人会是什么身份? 是和他身份相近的其他权贵子弟,只是凑在一起胡闹,还是…… 想到在夜巴黎所见的那两个气质非凡的男人,可惜那晚没能知道,他们究竟是为何事找上门去。 两条消息,无论哪一条,都由不得廖雅泉不上心。她非得去见程昱文不可! 胡乱找了个借口,在同事们理解、同情并怜悯的眼神中,她来到了程昱文所订的房间外。 一个样貌端正身形精壮的男人守在门外,拦住了她。男人身后,房门紧闭,隐约透出一丝嬉闹笑声。 听二公子详细描述过小日子女间谍的样貌,所以人一出现,余乐醒立即便辨认出来,心中有数,却权当不知:“你是什么人,来做什么?” 廖雅泉轻蹙着眉,低头犹豫了一下,小声道:“我叫廖雅泉,是这里的服务员,是……” 余乐醒直接打断了她的话:“退后,这里不需要服务,你赶紧离开。” “我……” 廖雅泉蓦地抬头,鼻尖与眼眶微微泛红,睫毛上沾着清亮的水迹。她抽了下鼻子,深呼吸,仿佛鼓足了平生最大的勇气:“我想见二公子。” 好个楚楚可怜的美人儿!当真是唱念做打信手拈来的高手! 余乐醒将她情态尽收眼底,心中暗笑,不由十分好奇,二公子是怎么看穿这女人的真实身份的。 思绪虽然短暂发散了片刻,他面上却不露半分痕迹,继续做戏。 上下打量她一遍,他眼中显出一种了然,却仍旧绷着脸,不曾松口:“二公子没空见你,你可以走了。” 廖雅泉望一眼房门:“我,我在这里等一会儿可以吗?” 看这人又要断然拒绝,她又赶忙补充一句:“我离远一点等,就一会儿,求你别赶我走。” 她抬眼恳切求告,眼泪夺眶而出,滚滚落下。 对方的脸上终于闪现过一丝动容,他垂眼避开她的眼神,没有再多说什么。 廖雅泉悄然松一口气,知情识趣地退后几步,到不远处靠墙站着。 第61章 剩下就是你的事了 这应当是程昱文的亲信吧。 廖雅泉假作盯着房门发呆,心中思量着门前这人的身份。 前次程昱文过来汤山,近身并没有带随从,而是直接使唤别墅那边的守卫。这回这人不但替他守门,还能不需通报直接替他挡人,若非颇受信重,恐怕不敢这么自作主张。 思量间,她察觉到那人偷眼瞥向自己,又飞快地收回视线,恢复目不斜视的模样,心中蓦地一动。 二公子,接下来就看你的戏如何了……余乐醒确认自己的目光被对方捕捉到之后,心下暗叹。 走廊上一派异样的沉寂,使得门缝中传出的细碎声音越发清晰刺耳。 余乐醒抬腕看表,掐着点儿敲门:“二公子,时间到了。” 里面的声音顿时一静,片刻后,房门打开。 程昱文随手将外套递给余乐醒,侧身与门内女子调笑两句,才一边整理半敞着的衬衫领口,一边出来。 一抬眼看见不远处戳着个熟人,他略略挑了下眉,问:“你怎么在这儿?” 廖雅泉受过专业训练的眼力何等不凡,一眼瞅准了程昱文才被衬衫遮住的锁骨处的暧昧痕迹,正咬牙心里骂他,又被他这么漫不经心的问话一顶,差点气都喘不匀。 “我听同事说你来了,就想……”她眼巴巴望着他,双手交叠在身前,捏着指尖含含糊糊,“又不敢打扰你。” 程昱文一边令余乐醒服侍他穿上外套,一边冷笑道:“消息挺灵通,也比上次学会点眉高眼低,可惜,会的不多。” 廖雅泉一听这话,脸色顷刻间煞白,眼里漫上水雾。 她不敢真放任眼泪落下。她怕自己真的哭了,这臭脾气的混蛋更觉得扫兴晦气。 可是,又绝对不能一点反应都没有,哪个女人,被自己的男人这么讽刺,能唾面自干? 如果对面不是程昱文,而是刚才打发走的那个姓王的纨绔,她这会儿最好的做法应该是说一句“对不起”就掩面而去。但话说回来,不是程昱文,有几个人能忍心一上来就这么戳人心窝? 有了新宠,立马对旧人冷淡厌烦,哪有这么绝情的!但凡他不直接撕人脸面,她都好应付,她要的只是能长期留在他身边,又没指望过他身边不再有别人!怎么偏偏就…… 这家伙铁石心肠,绝对不吃拉拉扯扯这一套,她要敢走,他多半一个字都不会说,更别说留她,那就彻底失败了。 她极力想保持平静,声音仍旧颤抖:“二公子……” 程昱文面露不悦,不耐烦道:“你自个儿来找我,又丧个脸算怎么回事?” 一个男人为什么这么多事这么难伺候!廖雅泉觉得自己这辈子所有的无所适从全都耗在这个狗东西面前了…… 她一咬牙,搏一把,直直扎进程昱文怀里:“对不起,我只是太想念您了。” 程昱文微微侧过头,与余乐醒对视一眼,唇边闪现过一丝笑意。他没有推开她,只是沉声道:“当心点别弄湿我的衣服,耽误了我会客,你可担待不起。” 他语气仍旧不好,到底没拒绝。廖雅泉稍稍松一口气,却也不敢拖延,识趣地从他怀里起来,退后半步,仰视着他,又喏喏说一声“对不起”。 程昱文抬手捏了捏她的脸:“想我想得厉害?” 看他眉目间不似方才那般淡漠,多了一丝戏谑,廖雅泉红脸点点头。 “程昱文“啧”了一声,揽着她的肩:“走吧。” 离开客房区域,程昱文的手从她后背腰间滑落:“行了,你先回去吧,今天有正事没空,改天我叫人来接你。” 看廖雅泉想说什么,他干脆甩下一句“听话别闹”,径直从她身边走过。 余乐醒一直跟在后面,微叹口气,怜悯地看了她一眼,快步跟上程昱文。 廖雅泉眼睁睁看着程昱文的背影远去,恨不得跳脚破口大骂。她刚还以为自己投了他的心思呢,怎么说翻脸又翻脸了? 还有正事没空?客房里那两个女人算什么! 有正事没空…… 走出一段距离,程昱文放慢了脚步,问余乐醒道:“打赌吗?” 二公子有兴趣,余乐醒哪儿有不应承的理:“那我赌一块钱,待会儿她会找借口混进包房。” 程昱文猛地停住,回头瞪他,几秒后忍不住笑,从兜里摸出一块大洋弹进他怀里:“你倒是挺会占我便宜。” 余乐醒接过大洋,也笑:“还得多谢二公子成全。” 继续往前走,程昱文又问:“怎么样,有几成把握?” “现在是六成。”余乐醒回道,“一会儿要真来,就有八成。” “我再陪她演一场,剩下就是你的事了。” …… 程昱文到的时候,其他人已经来了。 他进门先致歉:“不巧有事耽搁了几分钟,晚来一步,实在失礼,还望诸位海涵。” “哪里,程公子言重了,我们也是刚到。” 贺衷寒率先笑应,其他人也纷纷点头。 那晚贺衷寒与戴春风去面见这位程公子,他们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些什么事,但从后来两人的反应来看,想必是吃了不小的排头,才会表现出讳莫如深又带着敬畏的态度来。 戴春风且不说,贺衷寒素来心高气傲很有手段,能令他如此,这位程公子怕是难缠得厉害。 邓文仪等人心下早有判断,决心非必要绝不得罪,又怎么会在意这点不值一提的小节? 寒暄间,程昱文留意到少了一个人,戴春风主动解释:“琴斋是一师主官,不好久离驻地,已经回去了。” “应该的。”程昱文点头。 落座之后,他叫人上酒菜。不出意外,廖雅泉和其他服务员一同进来。 在夜巴黎打过一次照面,贺衷寒和戴春风自然不会忘记她的模样,见状,会意一笑。 程昱文这回是准备正经谈事的,当然不好为这个当众发脾气,压着不耐,招手让廖雅泉过来,低声问:“怎么又过来了,不是说让你回去吗?” 第62章 红了眼的赌徒 廖雅泉听得出他已经生气了,身体轻颤一下,小声解释:“主任知道您在,才特意让我过来的。” 程昱文早料到她一定有理由,照设想那般故作不满地冷哼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要不要过来,廖雅泉是犹豫过的。 理智告诉她,作为一个潜伏人员,一定要沉得住气耐得下心,来日方长,不可轻举妄动。但,程昱文的态度,令她无法自抑地生出紧迫感。 这个家伙的情绪变得太快了,她根本抓不住他的想法。他信口一说有空让人接她,什么时候有空?她不敢赌,这一次没把人拢住,还究竟有没有下一次。 不来,只能死等着,希望渺茫。来,大概率会当真把人惹急了,同样前景难料。 可是,以他的身份,能被他称之为“正事”的,会有多大干系?反复衡量间,她觉得,还是值得冒一冒风险的。 察觉到程昱文的不满,她自然不会硬往他眼前凑,主动削减了存在感,默默在一旁小意服侍。大部分心神,却是留意着桌上其他人的闲谈内容。 中央军校毕业生,总司令部政训处,军事委员会参谋本部,密查组……从零碎信息中捕捉到众人身份,她不觉目光大盛。 可惜,这些人竟然都十分谨慎,大约是碍于有服务人员在场的缘故,言谈内容多是过去的一些无关紧要的经历,并没有涉及什么隐秘,对今日相聚一起所为何事,更是只字未提。 程昱文看着廖雅泉从隐隐的振奋到失落遗憾,心中暗笑。 早在她进门前,他就专门提点过,公众场合有外人在场,要慎言小心。他只是要借众人身份,给她眼前挂个胡萝卜,又不打算真让她吃到嘴里! 就算复兴社组建之后瞒不了人,消息也不能从他这儿走漏啊。 觥筹交错,酒酣意满。 程昱文把被吊得欲仙欲死的女间谍打发出门,带人转场,到专为军政要员们所准备的会议室中商谈。 贺衷寒这些人能从诸多的中央军校毕业生中脱颖而出,得到舅舅的青睐,自然都是能力出众之辈。 效法墨/索/里/尼的黑/衫党和希/特/勒的褐/衫党,组建一个法/西/斯组织,确实不算简单,倒也不至于被难倒。 程昱文无需深入参与其中,之前特意摸了舅舅的心思,做过充分的准备,这会儿只是挑挑毛病,自然是言之有物,令众人不敢生出小觑之心。 一切协商一致,只待整理妥当便可向上呈阅,程昱文送走众人,让余乐醒叫廖雅泉过来。 酒意上头,他闭目养了一会儿神,清醒几分,才睁开眼。上下打量了面前这个女人几遍,他轻叹一声,开口:“廖小姐。” 廖雅泉一听这称呼,心里“咯噔”一声。 众人开会,她在外面等候,吹了一阵风,头脑渐渐冷静清醒下来,已然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过分莽撞? 被叫进来,看着程昱文的神色,更清楚地意识到,这一关,会比之前在客房走廊还要难过! 她想的是,程昱文会因自己的违逆而大发雷霆。她已想好如何倾尽一切手段去讨好抚慰他。 然而万万想不到,他一开口,竟是正面彻底断绝关系的意味! “二公子!” 她果断打断了程昱文的话,利落地跪地,膝行近前,伸手去攀他的衣襟:“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自作聪明不听你的话,你怎么罚我都可以,你要怎样都可以。” “我只是嫉妒,只是怕,怕你有了其他人再也不肯理我,”她哽咽着,眼泪簌簌落下,娇弱的身躯如被疾风骤雨所侵的落花,“求你不要放弃我……” 程昱文将她挥开,把衣服从她手中拯救出来:“廖小姐,请冷静一点。” 廖雅泉还要上前,被余乐醒拦住。 “你是聪明人,我什么性格你该知道,还非要犯这个忌讳,总不能怪我无情吧。”程昱文声音淡漠不带丝毫情绪。 “哭哭啼啼没什么必要,廖小姐不如想想,有什么想要的。”他站起身,“我这人心软,看在你我过去情分,我尽量满足。” 廖雅泉梨花带雨抽噎着:“我只是……” “算了。”程昱文皱眉,彻底没了耐性,“你记得你之前是有提过想继续上学吧?” 他看向余乐醒:“你给她安排就行了,不用再和我说。” 说罢,他断然转身离开,压根儿不给廖雅泉再开口的机会。 廖雅泉本来心焦也不是装的,听了这话更是两眼一黑险些晕过去。 恶了程昱文被抛弃,哪怕再难,留在汤山俱乐部,日后未必没有挽回的机会。一旦离开,她再没有别的合理途径能见到他,甚至…… 甚至想回到认识他从前的模式之中,都不能了! 帝国多年精心培养,她百般筹谋才潜伏进这处要地,还未立下大功了,就这么稀里糊涂被驱逐出去吗? 一步错,步步错,怎么办? 眼看着廖雅泉眼中闪现出疯狂神采,余乐醒蹲下身,轻声道:“廖小姐,二公子的决定,没有人能更改,你还是先起来吧。” 廖雅泉捕捉到话中些许不忍的意味,猛然抬头,看穿这人眼底的怜惜叹惋,慌乱的心跳渐渐稳定起来。 …… 回到房间,程昱文问余乐醒:“上钩了?” “料想不会辜负所托,只是还需一定时间。”余乐醒恭谨应道。 程昱文笑叹说道:“已经缩短很多了,再急,这点工夫还等得起。” 先给她希望,给她甜头,把她的心吊高了,再斩断她的期待,抽掉她的后路。 一个红了眼的赌徒,突然陷入无望之下,又恍惚看到一线生机,会怎么做? 孤注一掷,押上所有的筹码,奋死一搏! 这个时候,她距离沦为别人手中的牵线木偶,只差最后一步了。余乐醒就是那个牵线之人。 程昱文拍拍余乐醒的肩:“只管放手去做,不用顾忌什么,我不会找沈医生告你的状的。” 余乐醒虽然并没有那个打算,听见二公子这话,一时间也有些哭笑不得。 第63章 奔赴申海 程昱文与余乐醒说不会给他夫人告状,这是玩笑话,不过,他要赶着去一趟申海是真的。 和复兴社那几位正式谈过了,廖雅泉也有了安排只等结果,舅舅遇刺的调查安排前一天才布置下去,距离有消息回报还早,他自然得趁这空闲赶紧把申海那边的事捋顺了。 程昌义护着程昱文上了火车,看着窗外月台上人头济济,叹了口气:“我算是沾了您的光,都快要天天坐火车住酒店了。” “你还当这是什么享受吗?” 程昱文一进包厢直接躺在床上,双手捂着眼睛。 前天清早乘专机从庐山回金陵,先见徐恩增后见戴春风,紧接着拿下余乐醒,商定了廖雅泉的事,期间还收到侯凯调职申海的坏消息。 昨天一天又是和女间谍演戏,又是喝酒,又是和一群人精开会,晚上还和余乐醒细商了一回行动细节。 今天又得奔赴申海…… 他现在闭上眼躺在这儿,脑子就像是萎缩了的坚果仁在壳里来回滚动撞击,剧痛,还特么“哐啷哐啷”一个劲儿的响。他简直怀疑自己的大脑皮层褶皱都要被撞平了。 早从记忆中知道,原主生来体弱,全靠养得好才看着与常人无异,但他穿越过来养好伤以后,对此就没有什么太大的实感,这回算是切身体会到了。 一想起到了地方还有数不尽的麻烦,他感觉五脏六腑都缩在一起了。 “既然不是享受,那究竟是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非得您亲自跑一趟?”程昌义一脸愁苦,“劳驾您换个方向躺着,我给你按按您再睡。” 前天一见面他就觉得,这么几天,自家少爷看着有点瘦了,精神也不太好,余乐醒离开之后他苦劝半天没劝住。昨晚上一身酒气回来,脸色明显不对,请了医生来看让好好休息,照样一个字不听…… “您是少爷,我是拿您没办法了,待会儿到了申海,我先去给杭城拍电报。”他无奈道。 程昱文苦中作乐,笑应一句:“给杭城拍电报算什么,你要是直接给南昌行营拍电报,那才算能耐呢!” 程昌义本来不知道,听了这话也猜得出南昌行营是那位尊贵人的所在,嘴上没吱声,心里却忍不住呼吸乱想。 这舅舅到底跟亲爹不一样,亲爹是被气急了有些失手,舅舅倒好,说是亲近重用,直接把人累病了算怎么回事?这要让大公子知道了,不定得有多心疼。 程昱文不知道程昌义在想什么,也就没机会知道,舅舅这个本来一身黑的人,竟然也有无辜背黑锅的时候…… 为了有足够精力应对后续,他强迫自己放空思绪,多攒一点精神。 与前两次到申海不同,这次下了车,有人来接站。来的是从杭城来负责化妆品工厂相关事宜的那位族叔。 “五叔怎么亲自过来?” “一家人还说用这个。” 上车后,程五叔问:“还是去华懋饭店?” “不,这回去法租界,华懋公寓。” 法租界的华懋公寓和公共租界的华懋饭店是同一个老板,基本同期建成,奢华程度并不逊色。 进了房间,程昱文招呼程五叔在会客厅坐下稍等,先令程昌义去给侯凯打电话:“让他尽快来见我。” 少顷,程昌义过来低声回话:“第一次没接通,第二次是个女人接的,说他有事外出,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去。” 有事外出? 程昱文转头看一眼外面的大太阳,才平缓一些的头疼有了加剧的趋势。 据杭城捎来的信儿,这是侯凯办公室的电话号码。这家伙大白天的不在单位,有事外出……特么的该不会是又亲身出马抓红党去了吧? 党调科在申海这边可不像杭城那么人手窘迫,他作为申海的主要负责人要亲自出马,这得多大的案子?总不会是发现xx的行迹了吧! 捏了捏眉心,他无声冷笑。这都不知道该说谁更倒霉一点…… 这年头没有手机,人不在上哪儿找去?没办法,只能先顾另一头的事。 五叔把这段时间工厂这边的情况给程昱文大概说一遍,把相关的文件报表拿给他。 程昱文接到手里,随意翻了两下,摇了摇头:“你拿这个给我,还不如找人送回杭城直接给我大哥。” 程五叔闻言大笑:“我来申海之前,旷文专门和我说,让我有事直接找你,让你多上点心,他可不想再给你擦屁股了。” “好好一个世家子弟,说得这话也太糙了!只能是留着慢慢看了。” 程昱文有些郁闷,一面叹气一面把文件袋放到旁边,又问:“你刚刚说,厂子已经可以投产了,这么快?” “口红、粉饼能上产线了,你说的那什么眼影粉底液之类的还不行。” 程五叔先纠正一下,一边:“咱们的手续没人敢卡,走得快,厂子设备都是买现成的,工人也留了一批熟手,麻烦一点的就是产品配方,你请的那两个专家挺上心,拿原本的配方进行了改进。” 说着,还拿出了样品给程昱文看。 “万事俱备,该开工就开吧,先打出名头,别的产品慢慢跟上就行了。” 程昱文先点头,忽地又想起什么:“对了,专利该注册还是得注册,别管是品牌名字,还是包装,虽然也挡不住仿冒的,但……” 他说着自个儿忍不住笑:“万一哪天厂子不好干了,和人打官司也能额外赚点。” 程五叔听了这说法,也忍不住苦笑摇头。苦笑之后,他又道: “还有个事,现在别管什么货,上市之前,都得在报纸上打广告。咱们做的是化妆品,想尽快打开市场的话,文字广告只怕用处不大,最好还是找那些当红的女明星,就是花费可能大很多。” 这么早就有广告代言人了啊…… 程昱文见识过现代那些流量明星们怎么割粉丝韭菜的,哪儿会在这上面犹疑:“找吧,牌子打响了,和后续利润相比,这点花费算什么!” 这年代最当红的女明星都有谁来着? 阮玲玉,这个好像是红颜薄命来着。 胡蝶……是她太过漂亮了,还是戴春风有曹贼之好? 第64章 算是生活情趣 申海规模最大的业务最齐全的电影公司,当属位于法租界徐家汇的联华影业。当前颇有名气的女明星,大半在这家麾下。 车停在联华影业门前时,程五叔尚未反应过来,就是初步提了个议,怎么就直接行动起来了? “我这次过来时间紧,趁有空把能定的事都定了。”程昱文一脸平静,“走吧,咱们来之前不是打电话约过了嘛。” 时间紧是一回事,他不敢让自己空闲下来是最主要的。很多时候就是撑着那股劲儿做事,一经松懈,他怕自己瘫在床上爬不起来。 嗯……如果运气好能遇上几个美人,养养眼缓解一下精神压力……这只是最不值得在意的一层原因,真的。 下了车,进入联华影业的院子,程五叔回头看着停住脚步不再向前的程昱文,十分纳闷:“昱文,你不进去?” 程昱文摇头:“不想和人磨嘴扯皮。” 那你来干什么…… 程五叔眼中明晃晃的疑问,最后也只能是摇头叹气。 程昱文随意在院中转悠。 本来这么大的公司,等闲怎么会让外人在其中乱晃?但他这一行人是开车过来的,这年头,有车还不止一辆的,哪个身份能简单了?门卫不敢留意他的动向,其他人不知道怎么回事,更不会上前问询。 电影公司内部来往的人,平均颜值确实比外面高一点,但要说特别出众的,还真没见着。 有点失望,也不出意料,撞运气没撞着呗。哪儿就能正好赶上明星出街呢! 自嘲笑笑,程昱文倒也没全然失了兴致。 六月天,阳光晴好,微风和煦,外面散散总比闷在房间里舒服。 化妆品工厂只是小事,那点盈利能干什么?给实验室套皮才是关键。 上次走之前,特意嘱咐林有浩打探相关专家的情况。这年头资讯不够发达,很多人很多事只有行业内部人有机会了解。这么长时间过去,想必他也有了收获,晚上得叫他来见一面。 挑人,从有能力的人里筛可靠的,再从可靠的说服愿意的,最后也不知道能剩几个…… 可靠,可靠! 理工科出身的人,就会比文史政治类专业出身的人,背景面貌相对简单一些吗? 想想当过电气工程师的徐恩增,再想想精通机械和化学的余乐醒,程昱文还真不敢抱这不切实际的希望。 这事,不能让戴春风沾手,余乐醒正朝着小日子那边使劲儿……敢情侯凯调任到申海,也不全是坏处,真是,呵呵了! …… 程昱文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再一抬头,愣了一下。 程昌义一直默默跟在后面,见他停下来回头,才道:“您刚刚出神,没留意,咱们才从联华出来。” 怎么还能懈怠到把自己差点走丢了呢!程昱文微微皱眉,反省自己太过大意。 不过想一想,也知道其中缘故,一方面是因为今天确实状态不佳,另一方面则是,程昌义回来身边,多这么个心腹之人,到底心里踏实不少。 出都出来了,也懒得再返回去,程昱文索性沿着马路继续往前。没走几步,目光落在了街边转角处。 那是一栋洋房的墙外,一个女孩子正垫脚仰头,看着自墙内伸出的一截树枝。视线本能在女孩短裤下修长白皙莹润的双腿上停留片刻,他走近几步,轻声问: “这位小姐,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女孩儿蓦然回头,眼中充满惊讶,定定看了几秒,抬手拍拍胸口。 那会儿还说没撞上运气呢!程昱文只觉眼前一亮。 这姑娘看着和他现在差不多大的年纪,鹅蛋脸,英气的剑眉中和了轮廓的柔和,配上明眸皓齿,是一种极具生命力的美,让人本能地生出欣然欢悦的情绪。 他微笑着,温言向她表示歉意:“不好意思,吓到你了,抱歉。” “没事,是我太入神了。”女孩儿笑了笑,犹豫了一下,问,“这是你家吗?” “不是,”程昱文摇摇头,“我只是刚巧路过,看到你好像有些为难之处,所以,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吗?” “它好像受伤了。”女孩儿指了指地面,再次抬头,“我刚刚走到这儿,正看见有血滴下来。” 程昱文看了地上零散的两三滴血迹,顺着她的目光向上看,绿叶掩映间,露出一处橘色的长绒毛,是,一只猫? 程昱文回头:“昌义,过来搭把手。” 幸而这树枝不是特别高,程昱文小心把猫抱下来。 “这猫的脸怎么是方的?”女孩儿讶然问道。 “美国的缅因猫吧。”程昱文低头看看,也有点纳闷儿。美国人不在公共租界,跑法租界的边缘来住着? “它哪里受伤了呀?”女孩儿皱眉观察着,想要上手。 “不是受伤,应该是生病了,而且病得很严重。” 程昱文现代时候见过朋友家的缅因,成年猫体重少说十斤往上,手里这家伙成体的大小最多七八斤,骨头支楞着都硌得慌,而且…… “你看,它嘴角有血迹,不是外伤,是吐的血。” 女孩儿面露不忍:“那怎么办啊,它是这家人养的吗?” “如果是,那它的主人对它一定不太好。”程昱文叹了口气,“你想救它吗?” 女孩咬了咬下唇,重重点头,又摇头:“我不知道怎么给它治病,而且我和别人合住,没有办法养它。” “如果你愿意信任我,我可以帮你给它找一位医生,等它好了,再想办法解决怎么样的问题。” 女孩儿退后两步,眼中看人贩子一样的警惕把程昱文给逗乐了。 “不放心也没办法,这小家伙我直接带走了。” 他一边笑,一边抱着猫径直离开。 “少爷,那姑娘气得跺脚呢!”程昌义一边跟着,一边回头看。 “多正常啊!”程昱文不以为意。 程昌义不理解:“您,就真这么走了呀?” “不然呢?”程昱文闷笑。 “您不是对她……” “你当我是什么人,大街上对着漂亮小姑娘就发情?”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逗一逗,算是生活情趣,但对一个货真价实的未成年起色心,未免过分了。 第65章 又犯了你们党调科什么忌讳 “少爷,那姑娘您不管了,这猫……” 程昱文停住,低头看着怀里这骨瘦嶙峋皮毛干枯的小东西,轻叹一声,问:“昌义,你知道人吐血会是什么毛病?” “胃病,肺痨,气的?”程昌义想了想,“可能性太多了吧。” “人有多少种可能,猫就有多少种可能,这人去了医院检查,都未必找得出来病因……” 话说一半,那蔫儿得连爪子都没力气伸的小东西竟然颤颤地仰起头,沾了鲜血的嘴巴张一张,发出微弱低哑的叫声。 这猫太瘦了,以至于眼睛显得太大至不太合比例,哪怕只是无力地半睁着,也看得他心中有些异样。 程昱文沉默片刻,让程昌义过来,把猫递过去:“余乐醒不是有信给他夫人吗?正好,你带它去找沈景辉,命大命小,看它运气。” 程昌义没伸手接:“您不去吗?” “不去,快点!”程昱文不耐地催促。 “您得和我一起去。”程昌义还是不接,“万一这猫有点什么,我下不了决断啊。” 程昱文听清他说什么,大为震撼:“你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 程昌义正色,低声道:“少爷,我不懂什么家国大事,也不知道您天天忙的什么,我就知道,刚才您把这猫从树枝上弄下来,是您这几天里最轻松的时候。” 顿了顿,他又补充一句:“比您和那姑娘搭话的时候还轻松。” 程昱文定定看了他几秒钟:“艹!” 他重把猫抱好了,扭头就走,咬牙道:“你特么干脆钻我肚子里当蛔虫算了!” “这回您该让我出力了。”程昌义快走几步,追上去把猫接过来。 到了沈景辉的诊所,把信和猫一起递过去。沈大夫敢怒不敢言,偷摸翻白眼。程昱文看见了,碍于理亏,也只能当做没看见…… 嫌屋里消毒水味道熏得慌,他站在门口发呆,蓦地惊觉自己忽略了点什么:“走的时候忘了五叔了……” “您放心,从联华出来,我就和司机打过招呼了。”程昌义嘿嘿笑道。 “想在我前头了,不错,不错。”程昱文赞一声,“你这开始奔着旭叔的方向去了。” “大事小事都得您自个儿费神,还要我有什么用。”程昌义愧道。 说话间,视线扫过街面,他皱了皱眉,压低声音:“少爷,有点不对劲儿啊。” “怎么了?” “好像有人在跟踪监视。” 程昱文心中一凛,骤然间警觉起来,神色姿势却保持不动:“你确定?” 程昌义只犹疑了一瞬:“确定,和余先生在一起那些天,他跟我说了一些东西。” “给巡捕房,还有淞沪警备司令部打电话。”程昱文毫不犹豫吩咐道。 他又不是红党,犯不上躲躲藏藏,能凭身份横行,更不用自己冒风险,大召唤术才是正理。 不过,也是奇了怪了,他上午才从金陵过来,怎么还惹上盯梢的了呢?这是哪路人马为的什么干出来的破事? 程昌义先给警备司令部打电话,直接报程昱文的身份,让对面赶紧派人过来,并且和法租界巡捕房沟通,然后才又给巡捕房打电话。 不大会儿工夫,便听见外面有“嘟嘟”的警哨声响起。 程昱文起身看向窗外,街道已经被封锁,一群人朝诊所走来,有穿巡捕房制服的,也有穿中山装的,当先一人竟然是外出办事的侯凯! 他收回眼神,仰头看着天花板,忍了忍还是没控制住,长叹了一口气。 侯凯带着手下和巡捕房的人一起过来,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他刚巧正在巡捕房。 党调科的负责人亲去巡捕房,除了特么的引渡被抓捕的红党重要成员,还能干什么? 哦,对了,也有可能是双方合谋准备抓捕红党…… 侯凯急匆匆进来,看见程昱文,长松了一口气,上前施礼:“您没事就好。来迟一步让您受惊,请您责罚。” “你又不知道我来申海,哪儿有什么迟不迟的说法。”程昱文摆摆手,揭过这一茬儿,也不多说套话,直接问道,“外头控制住了吗?盯着我的是什么人?” 侯凯道:“兄弟们和巡捕房的人一起盘查,很快就有结果。” 巡捕房带头之人上前,程昱文与之打个招呼,随意应付几句。巡捕房的人看出程昱文与侯凯是故旧,也无意多说,索性主动避让,给两人腾出空间来。 “您什么时候来的,我都没能给您接站。”侯凯抱歉道。 “上午才来,安顿下来打电话到你办公室,说你不在。” “我……” 侯凯一惊,正要开口,被程昱文打断:“不是你的错,别老是战战兢兢地请罪,我听着都累得慌。” “是。”侯凯恭谨点头。 “你的腿没事了?” “医生说恢复得很好。”侯凯感念回道。 这时,一个穿中山装明显隶属党调科的人从街面上过来,一脸焦虑在门口张望,大抵是盘查有了结果。侯凯见状,赶忙过去了解情况。 那人附在侯凯耳边说了两句,侯凯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程昱文看着,忽然觉得,这家伙的神情,微妙得有点眼熟。 侯凯打发走了手下,再进来时,脚步明显带了踟躇的意味,脸上的窘迫快要凝成实质了,走到近前时,整个人已经是佝肩弓背的状态。 “行了,你也别为难了!”程昱文嗤笑一声,“直接说吧,我是又犯了你们党调科什么忌讳,才让你的人给盯上了?” 这话一出,侯凯恨不得把腰弯断了,倘若正好有个地缝,能直接把头钻进去。 他一脸苦笑吞吞吐吐地说道:“您方才和一个姑娘说过话,那姑娘,似乎是和钱庄飞有关系。” 程昱文猝不及防听见熟悉的名字,着实吃了一惊:“和谁有关系?” 侯凯还当二公子是忘记了这人是谁,详细解说道:“就是顾舜章被捕后,徐科长的那位神秘失踪的机要秘书钱庄飞。” “哦。”程昱文作恍然状点头,想了一下又问,“等等,什么叫似乎?” 第66章 唯命是从 什么叫似乎? “徐科长原话是这么说的。” “徐恩增这么说的?” 只说“似乎”……这钱庄飞到底拿他什么把柄了,关进去的不敢动,留在外头的也不敢抓。 长期监视,分辨其周围出现的可疑人员,在一个小丫头身上下这么大的成本,用心良苦啊。他这想钓的,不会是其他可能出现的红党,是钱庄飞本人吧! 程昱文这么想着,挑了挑眉,摇头冷笑:“咱们这位徐科长,看人的眼光差了些,被亲信背后捅刀的滋味儿不好受啊。” 侯凯闻言,讪讪低头不敢接话,心中懊恼又气苦。 凭心而言,当日在医院初投效二公子时,他确实还存有那么一丝犹疑,但在二公子的指点下走通了二陈的关系后,他已经彻底折服。目睹了顾舜章和钱庄飞一事的后续,他更是死心塌地再没半点别的想法。 他有心做二公子的亲信,却也知道,二公子身边不缺可用之人,他这个半路机缘巧合靠上来的,要获得真正的信任,实在不那么容易。 况且,他是党调科的人,这是二公子愿意接受他投效的重要原因,却也是二公子忌讳他的缘由。 二公子不愿在明面上与他交往过近,他就只能耐着性子等着,等一个被启用的机会。 阴差阳错被调到申海,表面上看是风光高升,但没得着二公子的话,他始终忐忑不宁。好不容易等来了二公子,竟然是在如此尴尬的境遇之下相见! 恰好在巡捕房得到消息,说二公子被人跟踪,正在一家诊所里,他还以为二公子受了伤,差点连魂儿都飞了…… 没接着电话,尚且可以说事出有因,二公子雅量自然不会在这个上面多做计较。但后头这回,比认识二公子那晚的事情还蠢还糟心! 偏生这还就特么的是个巧合……事情,他怎么就能这么寸? 二公子说到“亲信捅刀”四个字,他脸上火辣辣的,恨不得直接把脸皮撕下去! 程昱文看侯凯窘迫得不行,当然猜得出他是怎么想的。 知道这家伙没起别的心思,他心中颇为满意,却未表露分毫,淡淡吩咐道:“既然是一场乌龙,那就让外头赶紧散了吧,乱糟糟一片像什么话。” “还有,那姑娘那边,人也撤回来。一个‘似乎’犯不着兴师动众的,党调科的行动经费就是这么花的吗?他徐恩增为了给自己擦屁股,是一点脸面也不要了。” “是。”侯凯毫不犹豫地点头领命。 二公子开了口,那姑娘究竟什么身份有什么可在意的? 至于二公子为什么会开这个口就更无需思量,既然想做亲信,那就把“惟命是从”四个字深深刻在脑子里。 侯凯奉命出门,程昱文让程昌义通知诊所的人,可以出来正常工作了。刚才外面动静一起,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索性让诊所的医护躲进屋里。 诊所秩序开始恢复,他又进了沈景辉的诊室。 “程先生。”沈景辉主动打招呼。 “这回不翻白眼了?” 程昱文察觉到她心态变了,戏谑问一句,也不等她开口,接着道:“安心,你和老余伉俪情深,我总会顾忌他的面子。” 沈景辉一时无言。 她早前虽领教过这位小程先生如何强势,知道他身份不凡,但对于他的权位,认知并不非常清晰,又因他和自家小弟差不多大的年纪,心中很难生出真正的敬畏来。 直到刚刚,亲眼看着他一个电话搅出这么大动静,令她回想起当初在中央军校做校医的许多过往,这才切实意识到,这个本质还可以称一句“少年”的人,所能调动的能量,大得可怕。 看过丈夫来信,他已然投入程先生麾下做事,且颇受重用,她方才的态度未免失礼太过。 本来还想着如何致歉,他这么大咧咧说到明面上,实在让人分辨不清,是真的不在意,还是反而记在了心里……不管怎么说,也只能当前者的处理。 “程先生宽宏。” 程昱文开了句玩笑,注意力就放在了诊床上的猫那里,压根儿没留意沈景辉的神情—— 这是余乐醒的老婆,又不是小日子女间谍,盯着人家看揣摩人家心里想什么,那叫变态! “它情况怎么样?”他问道。 他不在之前的话题上纠缠,沈景辉原该松一口气,但是…… 她为难道:“程先生,我学的,和兽医专业,区别挺大的,只能是摸索着试试。” 程昱文哪儿能不清楚这个,安抚道:“这个我知道,你放心大胆处理就行。有机会看医生,已经是它的运气了。” 说完这个,他才又说回到正事:“我不知道老余在信上是怎么和你说的,不过我既然亲自过来了,总该给你吃个定心丸。” “他肯为我分忧,在我这里一展所学,我自不吝惜许他一份锦绣前程,更遑论一份安家费用。你若想往金陵与他夫妻团聚,不必有什么后顾之忧。当然,一切看你们自己的安排。” “多谢程先生体恤。” “这小东西先留在这里,有什么情况,打电话到华懋公寓,我就不耽搁你的时间了。” 程昱文从诊室出来,侯凯还在外面候着,只是神色透着些微焦虑。 想到这家伙是从哪儿过来的,他心中一动,问:“怎么,你有急事?和巡捕房合作抓人,抓到了?” 侯凯只诧异了一瞬就平静下来。这位的智计机变他是深深领会过的,前因后果一联系,还能看不透这点小事? “二公子智深如海,属下敬服。”他先恭维一句,才道,“刚刚下面兄弟来报,人已经抓回巡捕房。” “那还等什么,走吧,别误了正事,详细的路上慢慢说。” 程昱文说着话,非常自然地将自己放在了案子主导者的位置上。 “你们费这么大劲,要抓的究竟是什么人?” “红党名义上的头号人物。”侯凯跟在二公子身后,回禀道。 程昱文猛地顿住了脚,回过头,深深地看他一眼,忽地一笑,意味深长叹道:“还真有你的!” 第67章 如果运气不差 程昱文早料想到,被侯凯盯上的红党一定身份不凡。不过这个时期红党处境艰难,有不少重要人物出事,他也不是每一个都知道是谁,也懒得多花一点心神去猜。 听见这个熟悉的名字,他有种不出意料的恍然,又难免有些惊讶。 “你比杭城那会儿确实长进不少,这才来申海才几天,就能将红党的首脑一举成擒,倒是我以往轻看了你。” 二公子明明是赞赏的语气,侯凯却敏锐体会到些微异样。他不明就里,却不敢邀功: “二公子过誉,侯凯愧不敢当。此事说来,实在是有几分巧合。” “哦,这话怎么说?”程昱文来了点兴趣。 “先前,顾舜章提供了此人的特征,当时申海的负责人展开了搜捕,但并没有抓住他。顾舜章又找到他姘头身边以前用过的一个娘姨,从她口中得知那女人惯常出没的地方,布了网,也没等到人。” “娘姨”在这儿是“女佣”的意思,程昱文当然听懂,不过…… 他纳罕问:“姘头?” “是个青楼出身的女人。” 虽然,但是…… 程昱文哑然。 他光记得这人和顾舜章一样,没受刑就直接招供了,但确实没想到,连这种毛病都一样。作风腐化是堕落根源啊! “顾舜章为讨女人欢心,跑街头表演魔术赚钱,这又来一个和姘头鬼混的……”他摇了摇头。 “属下这几年抓过的红党不少,在这方面出岔子的,还真没几个。”侯凯也颇有感慨,“女色消磨人心啊。” 程昱文蓦地感觉膝盖一痛。 虽然他自己心里也这么认为的,但侯凯把话说出来,他忽然就想起了廖雅泉,有种被捎带到了的感觉。 瞟一眼懵懵懂懂一无所知的侯凯,他到底是把到了嘴边的“垃圾”话咽了回去。毕竟,不教而诛谓之虐…… “不扯这个了,接着说,你是怎么重新找着这人行迹的?” “是有人主动举报。他去租车行预定租车,被人认出来了。” “顾舜章踏破铁鞋无觅处,功劳长着翅膀往你怀里飞啊。” 程昱文打趣一句,猛然间想到一个关键:“你之前,党调科在申海的负责人呢?” 闻言,侯凯再次为二公子的敏锐而惊叹:“徐科长秘密抽调我们一些人到申海,把人抓回了金陵,我奉命就地上任。” “又是红党卧底?”难怪党调科先前已经掌握那么多线索了,还是没办法抓住人。 “徐科长只说他失职。” 程昱文嗤笑出声:“说说吧,这位又是什么来头,和谁有关系?” “他叫杨登瀛,当初被任命为驻申海特派员时,是陈二先生亲自来送的委任状。”侯凯语气中是掩不住的无奈,“陈二先生,还有党调科第二任主任张道藩先生,与此人交往甚密。据说,钱庄飞能进党调科,作徐科长的机要秘书,此人是出了大力的。” 厉害呀!一瞬间,程昱文竟然不知道,自己该站在哪一种立场,说什么话…… 好一会儿,他才长叹一声:“二陈流年不利,该上庙里拜拜了。” 话是这么说的,缓过神来,他心中忽地一动。 钱庄飞的事已经打得徐恩增灰头土脸,连带二陈脸上无光,杨登瀛这事一出,二陈更是颜面扫地。更何况,这里面还掺和着一个已经调任到其他部门的张道藩。 不管是为了保住政治地位,还是为了维护体面,徐恩增都不会让杨登瀛是红党这事外传。从外地调人,以失职名义抓捕,就是最好的证明。 那是不是意味着,杨登瀛未必就会被在纸面上坐实红党的身份?能把党调科这么些人摆弄得团团转,这人能力匪浅,或许,有可用之处…… “这个人的详细资料,能弄到吗?”他问侯凯。 侯凯想了一下:“他的档案在总部,这几年在申海的情况,倒是可以查一查。” 程昱文点头:“那就交给你了,尽快办吧。” 两人说话间,到了位于卢家湾的中央巡捕房。 阴暗腥臭的刑讯室中,隔着铁栅栏,程昱文见到了被捕的红党总书记。 “怎么没用刑?” 他问出这句的时候,也搞不清楚,自己这算明知故问,还是心怀侥幸。 “他已经招了。” 程昱文暗叹一声,却故作疑惑:“是吗?” 旁边有人递上几页供词。他接过来大略一翻,看见上面某个无比熟悉的名字,眉心“突突”直跳。 大脑飞速运作,他提出疑虑:“这人的资历地位非同寻常,未经刑罚直接招供,说出来的东西,当真可信吗?我觉得,还是多花点工夫,核实一下吧。” “万一,他只是打了个幌子,我们按这供词贸然动作,反给红党提了醒,该如何是好?” 看众人都显露若有所思的表情,他看向侯凯:“警备司令部的人来了吗?” 侯凯当即明白二公子的意思,是打算提了人回自家地盘上审问:“熊司令日前带人前往江西参与剿红,在那边讯问恐怕不太方便。” “那就在这儿审吧。” 一声令下,血腥味随着惨叫声充斥了整个空间。 金尊玉贵的程二公子哪里见识过这般凶恶血腥的场面,使劲儿皱着眉,一脸嫌恶地捂着口鼻,止不住咳嗽。 侯凯哪儿还顾得上别的,赶忙把人哄出来:“这些事还需您亲自操心,那要我等属下做什么!” 程昱文从善如流。从刑讯室出来,他少待片刻,干脆借口“身体不适”,带着程昌义直接离开。 出门后,他叫了黄包车,没有回华懋公寓,而是在程昌义不解的眼神中,说出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址。 那是出现在那纸供词上的地址。 黄包车行至小沙渡,还未到实际目的地,程昱文留意着周围的环境,蓦地叫停。 下车之后,他看看目的地的方向,想了一下,转身,径直走向对面的河堤。 河堤势高,正好能将地址的位置,尽收眼底,正是监视的好位置。 如果运气不差,或许,他能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第68章 装X就跑真刺激(大改) “您这是?” 程昌义一头雾水地跟在自家少爷身后,心中十分忧虑。从巡捕房出来就急匆匆到一个陌生地方,路上还一言不发,他怎么都觉得,这是要出事的节奏啊! 程昱文停下脚步,没跟他说什么,直接伸出手:“东西给我。” 程昌义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赶忙伸手进怀从贴身处掏出一个厚度可观的信封,递过去。 得亏是多想了一点。 程昱文接过信封,暗暗松了口气。 来申海时,他特意带了先前在庐山整理出来的会议纪要,想的就是,即便可能性很低,但终究有备无患,万一有合适机会呢? 从华懋公寓出来时,他还犹豫了一下这东西是随身带着,还是留在房间箱子里。 还是考虑到,这怎么也算得上是一份机要文件,该给的重视还是给到最好,才特意从大的文件袋里拿出来,换了个信封,让程昌义揣着。 这叫什么?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他心中自嘲着,打开信封,把文件取出来,单抽出最后一页放在前面,从胸前衣袋取下钢笔,补充了一行字。 舅舅这酷爱微操的毛病可不是后来才有的,实际行军必然不可能完全依照事前会议所定的计划。 虽然红党拿到文件,只要不是脑子抽风,最多也只是作参考用,不至于全然相信,但,要不多备注一句,他总觉得自己是在给人挖坑…… 写完之后,他重新把文件塞回去,又从自己怀中拿出几页纸,折了几折,费点劲硬塞进去,然后继续向河堤走去。 那人供词上说,红党有意安排他撤回中央苏区,他因栈恋那个女人,一再拖延,才被那位以安全为由强留同住。他实在忍受不了寂寞,寻隙跑出来私会,被人发现举报。 他昨日出门,到现在音信全无,以那位的谨慎,哪怕不知道他已经被捕,也一定会提高警惕。 直接撤离……可能性不大。 没有明显的危机显露时,一动不如一静,贸然动作有时候反而会出现疏漏,引发不必要的后果。这点他都能想得清楚,更遑论那位。 不撤离,安全起见,就一定会设警示线。一路过来,这一带,也只有这座高堤,位置地形最合适…… 上了高堤,对照着那个地址的实际位置观察了一下,程昱文认准了方向,缓步而行。 他的心跳很快。上一次飙到这个速度,还是去面见舅舅的时候。 一大早从金陵出发,一天东奔西走未曾停歇,到此刻,夕日余晖只剩天地交界的一线。今日是夏至,此后便要进入昼短夜长的时节。 可是,无论如何,太阳总会升起来的。 程昱文远远望见那个人影,悠长地喟叹一声。 下午在联华没见着什么美人,运气攒到现在,竟然真的给了大回报! …… 程昱文返回,汇合了程昌义,一道从高堤上下来,叫了黄包车,返回华懋公寓。 站在华懋公寓门外,仰头望着闪耀的霓虹招牌,他忽地哈哈大笑起来。 装X就跑真刺激! 在这样的人物面前装X就跑,刺激程度简直指数级飙升! 回想一下那位在他拿出信封那一个刹那的错愕表情,再设想一下对方看了文件内容可能会出现的反应…… 简直特么的爽翻了! 肾上腺素混着多巴胺大量分泌,连持续了整天的头疼都感觉不到了…… “少爷,您……” 程昌义不傻。他从头到尾跟下来,就算不知道细节,刚到小沙渡路时搞不清自家少爷在干什么,这一会儿也反应过来了。 再想想当初由他亲自送出杭城的那个红党,他脑袋都要炸了。 可,看着少爷这般反应,他满肚子的话,左冲右突,最后也只挤出一句: “您本来就不舒服,当心情绪波动太大,过分伤身啊。” 第69章 无非一念救苍生 “昌义。” 程昱文笑够了,缓缓平复下来,转头看程昌义,用力拍了拍他的肩,只叫了他的名字,再未多说一个字。 “少爷,您放心。”程昌义正色,低声而郑重。 程昱文勾了勾嘴角:“放轻松点,没你想的那么夸张。” 回到房间,他让程昌义叫酒店送餐,自己先给五叔打电话。下午直接把人甩开了,哪怕和司机打过招呼,这会儿再通个话也是应当的。 打完电话,他再次回想着刚才的事,激动稍减,反而生出一种恍惚的感觉。 其实,刚穿过来的时候,知道自己的身份以后,他也不是…… 不是没有过埋头当鸵鸟的心。 有这样的家世背景,只要屏蔽掉现代时祖辈的艰苦记忆,管住眼睛不乱看,管住耳朵不乱听,别管外面谁打谁,乱成什么样子,死多少人,总归少不了他的那份富贵! 就算十几二十年后,他那舅舅转进小岛,他别管是跟着走,还是出国,依旧能够安享荣华。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他既没有经天纬地的旷世之才,又没有建功立业名垂青史之心,一个没经历过半点波折的富二代,现代那么好的条件下都没心气折腾什么,这会儿就不必勉强自己了吧。 就算是穿越者又怎么样呢?谁规定的,穿越者一定要做点什么大事? 他又不是想干扰历史逆反天罡阻碍红党,干脆当他就是原身,从来没有穿越这回事不行吗? 这年头,败家的二代那么多,再多他一个混吃等死的又能怎样? 浑浑噩噩趴在床上养伤的时候,他几乎都要完全说服自己了。可…… 当他伤势好转,头一次踏出那个临时租住的小院,他就再也没办法自我哄骗。 那天清晨,他缓步走街道上,以自己的眼睛而非从原主记忆中切实去观察这个民国二十一年。 一个穿得破旧补丁衣服的人,拉着一辆平板车从他身边经过,在前方转角处停下。他嘴里咬着一根烟,目的明确地将手伸进杂物堆里,拖出了…… 一个孩子! 一个在夜间冻饿而死已经僵硬的孩子! 那人熟练地将孩子身上最后一点残破的布料剥掉,将尸体丢在板车上。 在程昱文以往的生活环境中,骨瘦嶙峋、皮包骨之类的形容词,只会和某几任身高170体重刚过百还不时抱怨自己又吃胖了的女朋友说,还多半是在床上…… 这是他头一次真实面对具象化的苦难。 他也曾在网上看过非洲战乱地带的很多照片,但,也许是隔着时间与空间,一个画面所能承载的太过单薄,又或者是因为狭隘的民族观念,总之,这种冲击,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再伟大的文学家,用再深刻辛辣的笔法,形象生动的修辞,都无法描述出那种血肉乃至思想被生生撕裂的痛! 无非一念救苍生…… 那个瞬间,他所能想到的,只有这一句。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和那样的人物产生共鸣……对一个胸无大志的富二代来说,这简直是天大笑话! 是笑话吗? 那天,他跟着那辆在街头收尸的板车,走了很久,目不斜视地看着。他非常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再也没有办法闭上眼睛了。 要怎么做? 自1851年起,历史给了太平天国十四年; 从洋务运动到新政,历史给了清政府五十年; 1912年,辛亥革命成果被窃,历史给了北洋政府十七年; 从北伐胜利,到1949,是二十二年。如果从1894年孙先生创立兴中会,到辛亥革命后1912年合并兴中会、同盟会诸党,到1919年正式确立,再到1924年联俄容红政策正式确立,这么一路算下来,足足有五十六年; 从红党成立,到全国解放,一共二十九年,还有至少三分之一的时间被打压围剿…… 历史已经证明了,只有红党才能拯救这个国家,拯救这片土地上饱受苦难的人民。 他该怎么做,根本无需犹疑。 况且,他这么做,其实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有这个身份在,再不济也不会因为通红丢了命。 以程家的底蕴和他所牵系的这份关系,就算通红,还能少了他的享受? 哪怕解放后,怕受这个身份的影响,要离开,又能怎样呢?反正就算他什么都不做,来日舅舅虎踞4V,他也一样得走啊!别管走到哪儿,保证锦衣玉食也没什么问题。 更何况,身份高到他这个程度,又确实有过重大贡献,上城门楼子上站一站都有可能,哪儿就会随随便便受冲击了? 真到那时候,担心舅舅派人来暗杀他的概率还更高一点呢。 按照马斯洛五层需求的理论来说,他这应当算是第五层,自我实现? 就算从纯粹的利益角度讲,以无关紧要的小代价,换取自己心安理得,也是再合适不过的买卖了,不是吗? 程昱文站在阳台,望着窗外灯火耀目,无声地笑了笑,将思绪转回当前。 也不知道,巡捕房那边后来审问的结果如何了。他离开的时候,直接抽走了那人的供词。因为没有这份原版的供词,他就算大费口舌去解释,也很难真正取信。 这么做确实是冒了点风险,不过,很小,基本可以忽略不计。侯凯会把这事抹平的,不管他心里究竟怎么想。 他也确实需要从侯凯抹平这件事的手段和后续的反应中,去观察他的真实态度,以考量决定今后要怎么来对待他。 现在,只需要耐心等着他上门就行了。 早上出发的时候,实在没想到,这一天会发生这么多事。算起来,短短不到十个小时,困扰他的忧虑便解决了大半。 心中一轻,深沉的疲倦如潮水般袭来。 他强撑着吃了点东西,便直接上床休息。一眠无梦,再次醒来,睁开艰涩的睡眼,却见天色昏沉,难以分辨是黎明还是黄昏。 守在床边的程昌义察觉动静,探头过来,正好与他对视,遍布血丝的眼中充满了惊喜: “少爷,你可算是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