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机美人》
1. 第一章
一处简陋的茅草屋里,家徒四壁。
衣衫褴褛的男人像头死猪似的躺在屋檐下一动不动。
走到院门口的苏暮皱着眉头喊了一声,隔了许久男人才从宿醉中清醒。他是苏暮的亲爹,平时嗜酒如命,是周边出了名的泼皮无赖。
父女俩都在顾府里当差。
按说苏父在顾家商铺里做跑堂,每月有一吊钱领,再加之闺女会把月例上交,日子应该算得上滋润才是。
遗憾的是家徒四壁,皆被那混账东西酗酒败光了。
平时苏暮对他厌恶至极,今日过来也是迫不得已。她嫌弃地把油纸包搁到地上,还没开口,苏父就含糊不清道:“别问我要钱。”
苏暮:“……”
她忍着爆粗口的冲动,耐着性子道:“过几日小侯爷要来常州办差,我听朱妈妈说西园里会安排几个丫鬟进去伺候,我也想进西园。”
听到这话,苏父愣了愣。
苏暮继续道:“我月例八百文,每月都上交给了父亲,若想进西园近小侯爷的身,总需钱银打点,父亲无论如何都得替女儿想法子。”
苏父默默地捡起油纸包,里头的馒头还是温热的。
苏暮循循善诱道:“整个府里我的样貌身段算得上拔尖儿的,若是得幸近了小侯爷的身,随便一件赏赐下来,就够得父亲辛苦当差了。”
这话被苏父听了进去,心中一番盘算。
按府上规矩,女奴到了许嫁的年岁主家会匹配同等男仆为妻。
而今苏暮已经及笄,婚事迟早会提上日程,与其让她匹配男仆,还不如试试能不能攀高枝儿。
若是走狗屎运爬上主子的床,也总好过被贱配。
见他一直没有说话,苏暮点到为止。
她这个便宜爹可一点都不蠢,府里的粗使奴婢月例是五百文钱,她属于二等丫鬟,月例八百文,若能抬高身价,不就是活生生的摇钱树吗?
这不,苏父果然满口应承。
苏暮心满意足回府。
一个月前她穿越到这具同名同姓的身体上,当时原身挨了打,高热把人烧没了,她稀里糊涂来到这儿,摊了一身晦气。
原身苏暮是顾家的家生子奴婢,刚刚及笄的年纪,亲娘在前两年病死了,有一个酗酒爱打人的爹。
像她们这种身份的家奴,素来是没有人权的,卖身契握在主家手里,可随意发卖杖杀。
不仅如此,婚配权更是毫无人性,只能由主家匹配给男仆,生的孩子也是奴仆。
世世代代都是家奴。
而要摆脱这种处境,就得想办法拿到卖身契,把奴籍转为良籍,方才有资格做那良民,若不然就只有一辈子为奴为婢供人使唤,永无出头之日。
现在听到小侯爷要来常州办差,她的机会来了。
那苏父的办事效率奇高,没过两日就凑足了两吊钱使给府里的管事朱婆子,孝敬她吃酒。
不仅如此,还额外给了苏暮四百文钱买胭脂等物做开销,可见对她寄予厚望。
待到小侯爷顾清玄来祖宅的头一天,京中派下的仆妇提前抵达顾府,只有一男一女,皆是上了年纪的家奴。
那仆妇名叫郑容,四十出头的年纪,生得细眉细眼,一把年纪了体态却保养得极佳,听说是夫人房里的亲信,专门来打理小侯爷的饮食起居。
平时朱婆子作威作福好不威风,如今在郑氏跟前卑躬屈膝,脸都笑起了褶子。
一行人引郑氏看园子,她衣着讲究,圆脸亲和,说话的语速不疾不徐。
“夫人说小侯爷年幼时朱妈妈还曾抱过他,家主们虽没回来,心里头却是惦记着这儿的,毕竟是顾家的根儿,不能忘本。”
朱婆子听了这话,心中跟吃了蜜似的,“老身得夫人照拂很是荣幸,也不知这些年府里可顺遂?”
郑氏应道:“顺遂,侯爷和夫人身体康健,小侯爷也甚有出息,靠着自己的本事成了圣人跟前的新贵红人,且又与寿王府结了姻……”
似想起了什么,话头忽然中断,仿佛有所忌讳。
朱婆子自然不敢多问。
把园子里里外外看过后,郑氏在大体上是满意的。
一行人回到西园,郑氏坐到椅子上,仆人上前奉茶,她端起茶盏说道:“小侯爷喜静,院里粗使奴仆留三人足矣,二等丫鬟留两位便罢。”
朱婆子点头称是。
郑氏抿了口茶,继续道:“现下我有些乏,先歇会儿,晚些时候朱妈妈领丫鬟过来我瞧瞧,至于粗使婆子,便由你自行安排。”
朱婆子应是。
晚些时候苏暮这些二等丫鬟被请进西园供郑氏挑选,起先她们都觉着这样的好事自然少不了朱婆子的孙女司英,哪曾想那丫头没来。
朱婆子亲自领着她们跟郑氏见礼。
郑氏站在屋檐下细细打量她们,每个人的衣着都是统一的短襦长裙,襦衫为淡青,长裙则是姜黄与浅碧相交的间色裙。
她们的腰间均系着淡青腰带,脚上穿着绣花鞋,头上梳着中规中矩的丫髻,只有简单的红头绳作衬。
郑氏把五人审视一番,视线落到苏暮身上。
她的脸嘴生得秀气,饱满的鹅蛋脸上有一双温柔的杏眼,鼻子小巧秀挺,鼻头下方有一颗俏皮的小红痣。
唇瓣红润丰腴,下颚轮廓柔美,五官虽然算不得美艳端方,却也有几分小家碧玉的灵秀婉约。
身段也好,模样在五人中算是最出挑的。
也不知是眼熟还是其他,郑氏总觉得此人似曾相识,一时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过了好半晌,郑氏才指了指最中间。
朱婆子会意,唤道:“玉如。”
丫鬟玉如出列,朝郑氏行福身礼。
郑氏又看向余下四位。
苏暮心中忐忑,原本笃定自己能选中,眼下看来……
这不,郑氏又指了指她旁边的冬香。
冬香出列,朝郑氏行礼。
郑氏做了个手势,朱婆子看向落选的三人,冲她们说道:“你们且回罢。”
三人悻悻然行礼告退,依次离开西园。
在回倒座房的途中苏暮脸色不大好,开局不利,心情自然不怎么痛快。
同行的婢女酸溜溜道:“冬香竟也选上了。”说罢看向身侧的苏暮,“阿若,怎么不说话呀?”
阿若是苏暮的小名,她回过神儿,抿唇道:“我原以为司英会去的。”
提到朱婆子的孙女,另一名婢女接茬道:“真是奇了,进西园这等好事,朱妈妈竟没给司英留位子。”
苏暮不想提这个话题,沉默不语。
三人各怀心思回到住处。
像她们这些女奴都是住在倒座房里,通常粗使奴婢没有私人空间,只能数人睡大通铺。
二等丫鬟则稍好些,能住单人间,房屋只有几平米,总好过五六人挤一间。
没一会儿忽听外头传来嘈杂声,原是被选中的丫鬟回来收拾物什,说要暂时搬进西园住。
这可把众人艳羡坏了。
苏暮倚在门口看她们兴致勃勃,酸成了柠檬精。
因为听说郑氏把她们的月例调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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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吊钱,那可是一等丫鬟的月例。
不仅如此,二人还得了赏赐,是枚小小的玉坠子,应能值好些铜板。
苏暮不屑地撇嘴,心说她才看不上,实则酸得跟什么似的。
天知道她穷得要命,既穷酸又孤傲,明明艳羡坏了,却嘴硬不服气,小家子气地护着仅存的那点自尊不想低头认命。
听着旁人恭维的奉承话,苏暮意兴阑珊地回自己屋里,早早歇下了。
落了场空,她心中到底不大服气,第二天傍晚听到人们说小侯爷的马车到府门口时,她借办差的由头偷偷去窥探。
长廊上的大红灯笼已经被仆人点亮,一盏盏延伸,星星点点,仿佛没有尽头。
苏暮躲到假山那边时并未看到顾清玄的正脸,她只见到郑氏等人簇拥着男人走上长廊。
那人身量高挑,宽肩窄腰,穿了一袭考究的竹青色圆领窄袖袍衫。
头上戴着幞头,腰间束玉带,脚蹬革靴,背手走路的姿势如青松劲竹般,不疾不徐。
郑氏在一旁同他说话,男人微微侧头,因个头太高,以至于在一群人中显得鹤立鸡群。
苏暮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只觉得那人通身都是官家的威严气派,看起来很不好亲近的样子。
一路车马劳顿从京中奔波而来,长廊上的顾清玄倍感疲惫。
他已经有好些年没回过常州祖宅了,只觉得老宅里处处都透着一股子死气沉沉,就如同入暮之年般,清冷寂寥。
朱婆子等人引着他前往西园,他们小心翼翼叙着主仆旧情,他有一搭没一搭应付。
缓步抵达西园,整个院子都被修整过一番,墙角处的一丛青竹挺拔修长,在院里恣意伸展,看起来很有一番意境。
顾清玄背着手在墙脚处站了会儿,才步入正堂。
郑氏询问要不要传膳,他看了看天色,应道:“先备热水,我要沐浴。”
郑氏当即去命粗使婆子备热水。
顾家是念旧的人,朱婆子悉心打理祖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此次顾清玄前来常州办差,多半要耽搁些日子,顾夫人特地给朱婆子备了礼,算是尽主家的一份厚谊。
朱婆子得了赏赐,美滋滋地退下了。
把她打发走后,顾清玄坐在太师椅上同侍从许诸说话,安排明日的行程。他才来常州,明日自然要到监院露个脸儿,好让那帮人有个底。
不一会儿浴房里的热水备好,许诸伺候他去梳洗。
顾清玄舒适地泡了个热水澡,洗去了一身风尘疲惫,换上干净亵衣,整个人都清爽许多。
许诸取来一袭浅灰色交领衣袍服侍他穿上,他有近一米九的个头,那衣袍宽松肥大,罩在身上松松垮垮。
粗粗系好腰带,他光脚踩着木屐前往寝卧。
如墨长发凌乱披散,湿漉漉的,宽松肥大的衣袍把人衬得散漫随意,远远望去,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野鹤风姿。
途中冬香见到那抹高大颀长的身影,忙脸红心跳躬身回避。
郑氏过来替主子绞干头发,见冬香失态,没好气道:“出息!”
冬香垂首不语,只红着脸,觉着那郎君高大威仪,当真如传闻中的龙章凤姿,叫人不敢窥视。
郑氏进屋,取来干净布巾裹到顾清玄的头上,念叨道:“郎君才来常州就忙着公务,沿途车马劳顿,很该好生歇一歇。”
顾清玄像听到笑话般,低沉语调中透着几分无奈,“郑妈妈且放心,没有一年半载,我是回不去的。”
郑氏愣住,诧异道:“要耽搁这般久?”
2. 第二章
顾清玄“唔”了一声,慢条斯理拿起妆台上的玉簪,说道:“一年前圣人就说要查常州盐帮,悬在脖子上的刀等到这会儿才落下,哪有那么容易交差?”
郑氏沉吟道:“如此说来,这差事棘手得很。”
顾清玄:“是挺棘手,朝廷里没有人愿接这差事。”
郑氏低头仔细把他的头发绞干,也在这时,小厨房那边差人过来询问是否传膳,郑氏拿玉簪挽上发髻,道:“传罢。”
片刻后小厨房送来膳食,有烩虾仁、火脮春笋、豆腐羹、凉拌蕨苔和清蒸鲈鱼。
顾清玄饮食清淡,一点辣都不碰。
连日奔波胃口不大好,他只用了一碗豆腐羹和少许蕨苔,其余的则原封不动撤下。
郑氏走到门口,瞅着撤下来的膳食微微蹙眉,问道:“郎君这些日是不是胃口不大好?”
顾清玄“唔”了一声,“今儿我有些乏,明日还得去府衙应酬,要早些歇息,叫他们莫要弄出动静来。”
郑氏应声是。
顾清玄朝她挥手,早早就熄灯睡下了。
翌日一早晨钟声都没响起他便起了,春日凌晨还有些冷,耳房里的郑氏撑灯过来伺候他起床洗漱。
在他穿里衣时,郑氏绞帕子送上前供他净面。
顾清玄伸手接过温帕子,郑氏拿外袍给他披上,防止受凉。
待他净完面,郑氏送上青盐供他漱口,从头到尾主仆都没说过一句话。而冬香和玉如则是没有资格近身的,她们只能在外头听候差遣。
待郑氏梳理好发髻,许诸捧着襕袍进来伺候他穿上。
中书舍人属正五品上的官阶,着绯袍。
顾清玄从小娇养在侯府,受士族学识熏陶,一辈子顺风顺水,不曾受过挫折,身上自然有股世家子弟的骄矜。
他身量高大,又擅骑射,极少在外风吹日晒,皮肤跟姑娘似的养得白净细致,朱婆子夸他龙章凤姿,也是有由头的。
厚重考究的圆领绯袍加身,腰间束玉带,头戴青黑幞头,下着玄色膝裤,脚蹬官靴,体态挺拔如松,形貌昳丽,总让人忍不住多瞧两眼。
郑氏满意地替他整理衣冠。
面前的年轻儿郎长眉入鬓,眉下生得一双好看的瑞凤眼,眼珠呈琥珀色,眼尾上挑,带着一股子文士风流。
他的鼻梁挺直,薄唇自带艳丽,下颚轮廓分明,喉结突起,耳下有颗痣,颇有几分撩人的小性感。
整体五官生得清贵端庄,通身都是典雅的书卷气息,若是不说话时,则略显沉静内敛,容易给人一种压迫性的阴沉。
在郑氏看来,这般好的儿郎,就算尚公主都使得。
只是遗憾,寿王府的那桩亲事,并不大好。
正好衣冠,顾清玄前去用早食,他对饮食并不挑剔,今日庖厨备了馎饦,汤底由鲫鱼熬制,菠菜打底,配上一碟脆嫩酸笋,非常开胃。
鱼汤鲜甜浓郁,馎饦爽滑柔韧,酸笋入口鲜脆,一下子就打开了味蕾,他满足地用了一碗馎饦才作罢。
用浓茶漱口后,郑氏递上干净帕子供他拭去唇上水渍。
顾清玄起身,许诸上前抚平衣裳上的皱褶,细细正过一遍衣冠,主仆才出门去了。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府里的灯笼一盏盏熄灭,主仆二人出了西园,路上的仆人见到他们纷纷躬身行礼。
也有胆子大些的奴仆偷偷窥探,只觉得那袭绯色当真惹眼,气场肃穆,通身都是端贵清正的威仪,叫人不敢亵渎。
马车已经在府门口候着了,见到二人出现在门口,马夫忙上前行礼,并摆放好杌凳。
许诸搀扶顾清玄上马车,待他坐稳了,马夫才驾马前往监院。
上午园子里活跃起来,仆人们洒扫的、浇花的、喂鸟雀的,各司其职。
苏暮和湘梅在廊下喂鸟食时,瞧见朱婆子的孙女司英往这边过来,她生得天真活泼,有一双灵动的大眼睛。
湘梅有意试探,唤道:“司英。”
小丫头应了一声,手里抱着一只木盒,上前逗笼里的金丝雀,湘梅暗搓搓问:“你怎么没进西园伺候?”
司英如实回答道:“祖母不让我去,说我伺候不了小侯爷。”
这话倒令二人诧异,湘梅半信半疑问:“当真?”
司英点头,一本正经说:“祖母说侯府重规矩,我在祖宅里散漫惯了,许多事情恐应付不了,若是冲撞了小侯爷,指不定领罚,到时祖母也保不了,哭都来不及。”
“小侯爷这么难伺候?”
“我不清楚,只听祖母说夫人特地指派了身边的郑娘子来,可见是防着我们这些乡野丫头的。”
听了这话,湘梅沉默不语。
司英继续道:“郑娘子是夫人房里的人,京里的仆妇跟咱们这些乡下的到底不一样,且又是伺候小侯爷,出不得分毫岔子,所以祖母不愿我去沾染。”
苏暮瞥了她一眼,说道:“还是朱妈妈老道,司英有她老人家护着,往后的前程自然不消说。”
听到这话,司英娇羞地笑了笑,直言道:“阿若姐姐的样貌身段出挑,我原以为你会入郑娘子的眼,哪曾想……”
说罢附到她耳边,小声道:“我听祖母说阿若姐姐没入郑娘子的眼是因为你像一个人。”
苏暮愣住。
司英俏皮地眨了眨眼,压低声音八卦道:“郑娘子说你像表小姐薛华兰,她跟小侯爷牵扯不清,是防着你呢。”
苏暮:“……”
她真的比窦娥还冤。
这原因令她郁闷不已,整个上午都心事重重。她不清楚薛华兰在小侯爷那里是什么分量,但见郑氏提防的样子,可见二人是有渊源的。
中午回倒座房午休时,苏暮听到隔壁的粗使婆子议起新来的主子,说他生得极俊,穿官袍的样子忒威风。
院里都是女郎,不论老少,对这样的儿郎自然兴致勃勃。
人们悄声议论,苏暮也忍不住竖起耳朵偷听。
陈婆子在西园里当差,早晨洒扫时见过主子,夸赞道:“依我看呐,整个常州都寻不出咱们郎君这般好的样貌来,端庄秀美,仪态风流,当真是个妙人儿。”
一婢女小声八卦问:“真有这么俊?”
陈婆子:“我哄你作甚?”又戏谑道,“今儿早晨我还瞧见冬香那丫头没出息,见着人家还偷偷脸红呢。”
这话引得众人失笑。
有人打趣道:“能进西园当差,自然有机会近小侯爷的身,我看冬香和玉如也是有福气的。”
陈婆子摆手,“郎君身边有郑娘子和许小郎君伺候,哪轮得到她们献媚?”
听着她们窃窃私语,屋里的苏暮心思千回百转,琢磨着若要近顾清玄的身,只怕得花点心思才行。
上回使给朱婆子的两吊钱可不能打水漂。
这不,下午苏暮别有用心地讨了件剪花的差事,水榭那边的海棠花开了不少,朱婆子差她剪些送到西园供郑氏插瓶用。
苏暮提着竹篮去剪枝,她特意磨蹭到东家回来的节骨眼儿才送过去。
夕阳西下,墙角处逆光的青竹散发着昏黄的朦胧金光,染上岁月的墙壁上倒影着翠竹剪影,影影绰绰,随风飘动。
苏暮站在墙边同冬香说话,当时郑氏没在院子里。
冬香瞧着竹篮里的海棠欢喜,拿起一枝花苞道:“朱妈妈着实有心了。”
二人正说着,忽听脚步声从月洞门传来,她们原以为是郑氏回来了,哪曾想走到门口来的是顾清玄主仆。
猝不及防见到他们下值回来,冬香略微失态地行礼,忐忑道:“郎君。”
顾清玄没有理会,视线落到那篮海棠花上,神色清冷。
苏暮行福身礼道:“水榭那边的海棠花开了不少,朱妈妈差奴婢剪来给郑娘子插瓶用,还望郎君喜欢。”
她说话的语气平缓,不疾不徐,态度亦是不卑不亢,丝毫不见唐突慌张,跟冬香比起来倒多了几分沉稳。
顾清玄斜睨她一眼,并未有过多的反应,只端着仪态负手进了正堂。身后的许诸心生好奇,忍不住瞧她,嘴里“啧”了一声,犯起了嘀咕。
苏暮偷偷瞄了一眼那抹绯色,不敢继续逗留,怕引起郑氏的戒心,默默地出了西园。
回去的路上她特地兜了圈子,有意避开与郑氏碰头。回想方才见到顾清玄的情形,她心里头还是挺惊艳的。
那男人高瘦白净,眉眼生得秀雅,通身都是书卷气息,是传统型的古典美人儿。
也难怪陈婆子夸赞,在常州这地方确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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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难寻到这般身家背景的人物。
话又说回来,就算他是个糟老头子,她都会绞尽脑汁爬床,只要能从主家手里拿到卖身契,没有什么是她干不出来的。
另一边的顾清玄在更衣室换了一身牙色便服,去了幞头,发髻上只簪了一支白玉簪。织锦衣袍做工考究,宝相纹边缘镶嵌着细致的金丝锦边,把气质衬得温润贵气。
许诸一边整理衣着,一边说道:“方才在院子里见到的那个丫头,小的瞧着倒有些眼熟。”
顾清玄默了默,显然也注意到了,淡淡道:“像华兰。”
许诸笑道:“是有点像。”停顿片刻,“不过薛小娘子比那丫头的个头要高些,言行举止也更娇气些。”
顾清玄没有答话,似乎对这个话题并没有兴趣。整理好衣着,他出去时见到郑氏拿了两枝海棠插瓶。
那海棠花呈淡粉色,些许已经热烈绽放,些许则含苞待放,瞧着娇羞可人。
郑氏见他出来,笑吟吟道:“今年的海棠开得早,朱妈妈有心了,不知送来的海棠可入郎君的意?”
顾清玄踱步走到花瓶前,居高临下瞧了会儿,随后伸出指尖拂了拂绽放的海棠,它们像受惊的小鹿般,花瓣顿时落下不少。
桌上洒落一片细碎的花瓣,给插瓶增添了几分意境。
顾清玄这才觉着满意了,道:“传膳罢。”
小厨房备了春盘和鱼脍。
他胃口不大好,饮食又偏清淡,郑氏特地备了爽口开胃的春盘供他食用。
所谓春盘,便是用烙熟的薄饼皮裹馅心,饼皮要细薄,里头的馅五花八门,有鸡丝、韭黄、春笋、木耳、火腿片、萝卜丝等,想吃哪种就裹哪种。
春盘显然是合意的,顾清玄坐下净手,拿帕子擦净后,自顾取了一张饼皮,挑剔地动筷搭配想吃的馅料。
他不吃辣,蘸料用的清酱口。
春笋爽脆,鸡丝嫩滑,饼皮柔韧,入口一点都不腻。
用完一张饼皮,他又试了试鱼脍,觉着跟京中庖厨的手艺略有差异,蘸料也不太顺口,便没再动筷。
之后他又用了几张饼皮,食了一碗糙米粥,才觉饱足。
现下日头还早,顾清玄前往书房消食。
另一边的许诸见食案上的鱼脍没动,好奇夹了一片来尝,眉头微皱,只觉那芥末味儿委实冲人。
郑氏进屋瞧见他的举动,问道:“郎君没用?”
许诸嫌弃道:“春用葱,秋用芥,下次鱼脍选皖鱼为佳。”
郑氏应道:“这倒是庖厨疏忽了。”
许诸似想起了什么,说道:“明日中午郎君要宴请监察御史沈正坤,郑娘子着手安排一下,郎君说备常州菜便是。”
郑氏问:“只有沈御史一人吗?”
许诸点头,“只请他一人。”又道,“他同郎君从京里来,现下郎君不想应酬当地府衙的官员。”
郑氏应声晓得。
得了差事,没一会儿她便差玉如去请朱婆子来,商量明日的家宴。
二人把要备的菜式细细梳理了一番,确定菜品后,郑氏便前往书房呈递给顾清玄看,当时他正抱着一卷《氾胜之书》看得津津有味。
郑氏轻轻敲门,桌案前的人抬头看向她,她说道:“方才许诸说明日郎君要宴请沈御史,奴婢备下了宴饮的菜品,还请郎君过目。”
顾清玄放下书籍,郑氏上前呈上菜品单子,他伸手接过粗粗看了两眼,点头道:“就按你拟定的办。”
郑氏又问:“郎君准备在哪儿宴请?”
顾清玄把菜品单子还给她,想了想道:“水榭那边的海棠开了不少,明日便在水榭设宴。”
郑氏道声好,默默退了下去。
顾清玄捡起《氾胜之书》继续入迷。
《氾胜之书》是一本农学著作,讲述的是农学知识,里头记录着耕种和农作物栽培技术,他觉着种地还挺有意思。
郑氏拿着菜品单子下去后,找到朱婆子,让她做明日的安排。
朱婆子接了差事,忙去吩咐庖厨明日宴请要备的菜式,随即又命人唤来苏暮这些二等丫鬟,说明日主子要在水榭宴请,她们要仔细伺候,断不能出任何差错。
苏暮心中窃喜,混脸熟的机会又来了!
3. 第三章
翌日顾清玄起了个早,在院里练拳。
许诸捧着汗巾在一旁伺候。
待自家主子练完一套拳法,他才递上汗巾。
顾清玄伸手接过,擦了擦额头上的薄汗,整个人都神清气爽。
稍后许诸送上温水,他接过抿了两口,才去浴房沐浴。
郑氏备上一袭蓝灰衣袍,被顾清玄嫌弃了。
他不喜颜色太过鲜亮,觉得轻浮不够端庄,亲自挑了黛蓝色的莲花纹圆领窄袖袍衫,配革带,玉冠足矣。
没有官袍的正式,依旧不减端方雅重。
顾清玄站在衣冠镜前,沉稳的黛蓝把整个人衬得清冷俊秀,一张轮廓分明的脸被文质彬彬浸染,身姿挺拔,仪态风雅,从骨子里透着矜贵豁达。
他从小生在侯府,言行举止受士族熏陶,进食不能发出声响,说话轻言细语,切忌高声大叫,更忌讳在人前失态。
打小养成的生活习惯已经刻进了骨子里,不论是仪态,还是自我掌控,都能把控得很好,不出分毫差错。
贵族讲究体面,他素来喜怒不形于色,情绪稳定,没有特别偏好的东西,也没有对什么执着过,内敛温文,行事稳重,活成了京中世家子弟应有的模样。
这需要良好的家风与教养才能造就出这般清正谦卑的君子。
上午巳时一刻,监察御史沈正坤前来拜访。
他年约四十五,生了一张方脸,面白少纹,蓄着八字胡,体态高瘦,穿了一袭鸦青,外罩蝙蝠纹大氅。
许诸引他前往西园,沈正坤负手跟随,身后跟着年轻小厮。
待主仆抵达西园,许诸把他们请进正堂。
不一会儿顾清玄从书房那边过来,沈正坤瞧见他,连忙起身行礼道:“顾舍人。”
顾清玄回礼,“沈御史。”说罢做了个“请”的手势,二人各自就坐。
婢女上前奉茶。
二人就常州的风俗人情说了会儿,院里闲杂人多,不便谈正事,顾清玄把他请进书房。
此次两人前来常州,差事表面上是沈正坤的,实则主心骨在顾清玄。
沈正坤自知啃不动常州盐帮这块硬骨头,便求圣人指路。
圣人仔细一琢磨,忠勇侯府顾家祖上是常州人,当即大发慈悲把顾清玄安了个巡盐御史的名头扔了过来。
忠勇侯得知这茬慌了神儿,根本就不想得罪人,亲自去求了两回,结果都被圣人回绝了,避而不见。
顾清玄迫不得已成了圣人整顿盐务衙门的刀。
沈正坤比他要早来两天,同他说起到了监院的态度,成竹在胸,压根就不怕他们查。
顾清玄被他说话的语气逗笑了,端起茶盏道:“这事儿圣人都磨蹭了一年,就算他们有纰漏,也早就填补了,哪能让沈御史抓了小辫子?”
沈正坤无奈道:“我粗粗看过监院呈上来的账目,每一笔都周全,当真看不出异样来,只怕此行要费些心思。”
顾清玄“唔”了一声,他倒是一点都不着急,慢条斯理道:“常州挺好,多待一阵子也无妨。”
沈正坤:“???”
顾清玄:“且等着罢,待时日长些,他们自然会想法子把我们踢回京交差。”
见他这般笃定,沈正坤稍稍安心了些。
二人在书房里叙了许久,顾清玄才引他逛园子。
这处顾家祖宅占地极广,几乎把长春街占了半条。
他们先从西园出发,长廊上挂着的鸟笼吸引了沈正坤的注意,那八哥是个话痨,会说些简单的祝福语,把他逗乐了。
沿着长廊前往如意门那边,便是一片苍翠青竹。
月洞门边上的芭蕉茂盛青郁,一丛丛青竹被困在这四方天地里,在阳光下轻轻摇曳,给染上岁月痕迹的墙壁印下重重剪影。
青竹下的小道蜿蜒通往梅香园,石板上恣意生长着些许青苔,微风扫来,竹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令小道透着一股子幽深的宁静。
沈正坤捋胡子赞道:“都说顾府的园林景致是常州七大家之最,今日见识,果然处处透着小雅别致。”
顾清玄抿嘴笑,“我许多年不曾回来过了,跟沈御史一样看稀奇。”
二人走进小道前往梅香园,顾清玄只觉得周边的环境既陌生又熟悉,他来这里还没有仔细逛过,今日是头一遭。
小道的尽头是一道宝瓶门,穿过宝瓶门便是种满梅树的梅香园,它们在早春时绽放,现在已经彻底凋零,只留梅香如故。
由于梅树种植年头较长,有数十年了,每一株的造型独特,颇有风姿韵骨。
沈正坤爱梅,顾清玄便做主送了一株给他,他欢喜不已,毫不忸怩受下了。
梅一身傲骨,剪雪裁冰,沈正坤算得上风雅君子,虽然官阶不高,却是个清流人物,顾清玄对这样的人毫不吝啬。
之后二人又逛了风荷斋等地,最后才前往莲云水榭。
水榭边种了不少海棠,今年开得早,粉的红的争相绽放,惹得蜜蜂飞蝶流连。
顾清玄在水榭设宴,忙碌的丫鬟们见到二人过来,纷纷躬身行礼。
两人走进海棠林中,春日阳光正好,海棠花的馥郁芬芳令人陶醉。
在水榭里备果品的苏暮偷偷窥探他们,视线落到许诸身上,心里头打着小算盘。
郑氏不会给机会让她近顾清玄的身,那就把劲儿往许诸身上使。那小子看着活泼亲和,应比郑氏好说话。
心中打定主意,苏暮收回视线继续做手上差事。
待到正午时分,主子们回到水榭,分食用的桌案已经备好。
顾清玄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各自就坐于食案前。
许诸从冬香手里接过铜盆供自家主子净手,另一边的沈正坤则由自己的仆人伺候。
苏暮呈上干净帕子,沈正坤接过擦手。
婢女们开始传菜,送上第一道开胃冷盘,分别是凉拌韭黄、凉拌黄花菜、糟鸭舌和拌蕨苔,皆用小碟盛放,分量极少。
呈上来的酒则是松醪春。
顾清玄道了一声“请”,二人各自动筷。
沈正坤浅尝了一口黄花菜,其口感爽滑,滋味鲜甜,透着甘香,甚合他意。
两人性情相投,借着春日兴致对起了飞花令。
许诸则在一旁斟酒助兴,场面气氛顿时活跃轻松。
庖厨陆续呈上主菜,分别是糖霜甲鱼、蜜汁火方、清炖海参和狮子头。
常州人嗜甜,糖霜即冰糖,和蜜汁都属甜口,沈正坤是乾州人,倒有些吃不惯,不过各方各俗,总要尝试。
方才饮了酒,许诸送上清炖海参供顾清玄垫胃,他只用了半只海参便作罢。
桌上的花瓶里插着几枝海棠,引来一只白蝴蝶前来偷香,沈正坤笑颜道:“文嘉你瞧,这只蝴蝶甚有趣味。”
文嘉是顾清玄小字,他瞅着那只蝴蝶看。
蝴蝶在海棠上流连了一阵儿便朝旁边的冬香飞去,转了一圈又落到了苏暮的肩膀上,她想把它赶走,却又怕扫了主子们的兴致,只能嫌弃地拿眼睨它。
这一举动把许诸逗笑了。
苏暮瞪了他一眼,却见顾清玄也在瞧她。
二人视线相碰,她赶忙垂首回避,那蝴蝶在水榭里飞了一圈便入了海棠林。
沈正坤似想起了什么,说道:“听闻顾府祖上有一把叫‘沧海龙吟’的五弦琴,是从周朝时期流传下来的,已经有七八百年了,可当真?”
顾清玄回过神儿,视线从苏暮身上收回,“府里是有一把‘沧海龙吟’,也是巧了,就存放在祖宅里,若沈兄有兴致,可取来你瞧。”
沈正坤激动拍大腿道:“那敢情好!今日真是开了眼界!”
那把古琴存放在顾家的祠堂里,许诸得了令,前往祠堂将其取来。
在二人说起“沧海龙吟”的来历时,婢女们陆续呈上热菜,有油焖春笋、清汤越鸡、炙羊肉、蒸鲈鱼和虾羹。
沈正坤爱笋,特地配了一碗粳米饭佐菜。
春笋咸鲜脆嫩,炙羊肉焦香油亮,弥漫着浓烈的五香辛辣。
乾州人嗜辣,炙羊肉特别合沈正坤的意,倒是顾清玄口味清淡,几乎没碰过那道菜。他觉着虾羹的味道不错,鲜甜润滑,肉质弹牙,便用了一小碗。
待二人把热菜用得差不多后,接着呈上来银耳羹、牛乳茶和红枣糕等甜品。
顾清玄爱食常州的地道牛乳茶,到至今他都会经常去祖母房里讨牛乳茶喝,因为那边的小厨房里专门请了常州厨娘做。
今日尝到这熟悉的家乡滋味,心中颇有几分感触,记忆一下子就被拉到很远,远到祖父还健在的时候,那时他的头上扎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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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小啾啾,坐在祖父怀里扯他的胡须,被阿娘呵斥。
想到幼时的过往,顾清玄的视线鬼使神差地落到苏暮脸上,那女郎与表妹华兰当真相像,只是她的脸庞稍圆润幼白些。
婢女送上贡桔和柿饼等果品,这场宴请才算接近尾声。
两人在水榭里坐了会儿,许诸取来“沧海龙吟”,是一把伏羲式五弦琴。
琴首是龙头造型,琴身古朴黝黑,线条优雅流畅,因时日太久,琴身有多处破损,些许漆纹已经脱落,只能隐隐看到曾经留下的龙纹祥云。
它与现在时兴的七弦琴不一样,显得狭长。
沈正坤瞧着琴几上的沧海龙吟,啧啧称奇。
顾清玄伸出指尖轻轻挑动琴弦,一道带着历史洪流的厚重琴音“铮”的一声从琴弦上逸出,幽远意重。
沈正坤心痒,原本想附庸风雅一回,无奈他学的都是七弦琴,这类五弦琴已经很少有人会弹奏了。
“这音色甚好,只是五弦琴我只能望洋兴叹。”
顾清玄道:“五弦琴我倒是学过,就是不太精。”
沈正坤兴致勃勃道:“今日沈某可有幸一览文嘉风采?”
顾清玄抿了抿唇,迟疑了会儿才道:“那便试一试。”
净手焚香,湖面吹来一阵微风,挑动杨柳迎风起舞,他端坐到琴几前,先试了几个音节,才道:“文嘉献丑了,就弹祖母教给我的《沧海龙吟》,许久不曾碰过五弦琴,还望沈兄莫嫌弃。”
沈正坤摸了摸八字胡,说道:“今日能得幸见识‘沧海龙吟’就已经是万幸了,又能听文嘉献音,更是幸中之幸!”
顾清玄笑道:“沈兄莫要拍马屁。”
二人打趣了几句,顾清玄才正儿八经抚琴。
顾家祖上是典型的高门贵族,而祖母顾老夫人更是河东裴氏,名门巨族,经六朝而不衰,这样门楣养出来的女子自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顾清玄作为侯府嫡子,才学少不了门第里的熏陶教养,他打小就受顾老夫人洗礼,不论是才学,还是情操,皆受其影响。
沧海龙吟供奉在祠堂里,它曾见证过河东裴氏一族的显赫与昌盛,更是顾老夫人曾经的嫁妆,自祖父顾贤去世后,它就被留在顾家的祠堂里封存。
如今时隔多年被顾清玄取出见天日,弹奏的第一首曲子便是《沧海龙吟》。
苏暮不懂琴,也没有附庸风雅的文化素养,但听到琴音时还是被震撼到了。
最初的五弦琴本是治病所用,五弦代表着金木水火土,对应五脏。
而沧海龙吟因年代久远,琴弦上汇聚着那个时代特有的厚重音色,比现世的七弦琴更具有敲打人心的魅力。
一曲《沧海龙吟》犹如从历史尘埃里以缓慢却幽远的脚步款款而来,它带着远古而沉寂的隐秘一点点侵入人们的心房。
那声乐时而浑厚劲透,如历经沧海桑田;时而又清脆,宛若昆山玉碎,叫人不知不觉沉醉其中,仿佛跟着琴音走进了属于它的世界。
水榭里的人们一时被琴音抚慰,不由自主听痴了。
海棠林的海棠花瓣被春风裹挟着飘落到碧绿湖水里,被阳光沐浴的湖面波光粼粼,散发着金灿灿的光芒,亭台边的杨柳似也感受到了音韵的美妙,摇曳生姿。
香炉里的白檀香被微风淘气打乱,青烟藕断丝连,构成了姿态各异的缭绕烟丝。
坐在琴几前的男人似乎也沉醉在曾经的幻梦里,修长指尖专注拨动琴弦,娴熟且优雅。
在某一刻,他仿佛也回到了祖母悉心教导的过往里,与这把古琴产生了共鸣。
水榭里琴音缭绕,男人眉目如画,专注的样子仿佛在为世人勾勒他在琴音中感受到的美妙。
那场景就犹如一幅祥和优美的画卷,画中人所展现出来的风雅需要日积月累的熏陶与练习,而他迷人的底蕴便源自于有一个强大的家世背景。
优渥的家世,良好的文化底蕴,一代又一代的美学传承与努力,方才造就出这样端贵不可亵渎的高雅君子。
这样的顾清玄是极其美好的,内敛而不浮躁,豁达且安宁,在琴音的渲染下给人一种温柔且有力量的历史沉淀感。
在某一瞬间,苏暮觉得这个男人是有神韵傲骨的,应不是个重欲的人。
同时也意味着,不太好勾搭到手。
4. 第四章
一曲走向尾声,水榭里的人们还沉浸在那悠长婉转的余音中回不过神儿。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正坤才惊艳赞道:“原来文嘉的音律竟有这般造诣,着实令沈某开了眼。”
顾清玄谦虚道:“沈兄过奖了。”
沈正坤回味无穷,难掩激动道:“河东裴氏当真了不得,这曲《沧海龙吟》精妙无比,当该流传后世。”
顾清玄无奈笑了笑,“时下七弦琴才受世人喜爱,流传甚广,《沧海龙吟》到底冷僻了些,迟早会成为人间绝响。”
沈正坤摆手道:“文嘉此言差矣,正是因其冷僻,故才需要传世。”又道,“你可知这首曲子的琴谱,我甚有兴致琢磨一番。”
顾清玄当即命人备文房四宝。
于是整个下午二人都在水榭里琢磨琴谱。
现今流传的是减字谱,顾清玄亲笔写下《沧海龙吟》的减字谱,一边同沈正坤耐心讲解,一边在纸上书写。
水榭里只留了三名仆人伺候,苏暮等人得以退下用午饭,包括许诸。
今日宴请剩下许多菜肴没动过,倒掉实属浪费,便留下供应府里的管事们。
现下是仆人们午休的时间,庖厨已经没什么人了,苏暮动了小心思,听说许诸喜欢食糟鸭舌,便特地说是朱婆子给他留的。
许诸不客气地尝了一只,高兴道:“朱妈妈有心了。”
苏暮揭开食盒,献殷勤道:“炙羊肉也给许小郎君留着的。”
许诸“哎哟”一声,打趣道:“若被郑娘子知晓我这般贪吃,指不定挨一顿念叨。”
苏暮掩嘴道:“郑娘子方才回西园去了,她劳累了半天,这会儿要歇一歇,没人知晓许小郎君吃了多少。”
许诸被哄得高兴,指了指她,调侃道:“苏小娘子当真是个小滑头,我就不客气了。”
苏暮又问道:“松醪春也有,许小郎君要不要用些?”
许诸连忙摆手,“那可使不得,一身酒气会被郎君训斥。”
苏暮走到门口,时不时看他,搭话道:“常州到底不比京城繁华,许小郎君来了这儿只怕不太习惯。”
许诸应道:“这儿是要比京里差些。”
苏暮露出艳羡的表情,故意道:“还是许小郎君有见识,哪像我们这些乡野粗鄙,一辈子就只见过簸箕那么大的天,连长春街都不曾出过。”
许诸咽下汤羹,正色道:“苏小娘子莫要妄自菲薄,我跟你一样都是奴婢,只不过我运气稍好点儿,寻了郎君做主子,他厚道仁义,从不曾苛责过我。话又说回来,我也不过是个奴仆,仅有的那点见识也不过是沾了郎君的光。”
见他态度温和,苏暮引导道:“京中只怕要比常州繁盛千百倍。”
“那是自然。”又道,“宫里头我都还去过两回呢,你没见过那些宫殿,威武雄壮,光红墙就有数丈高。”
“我没出过常州,你可莫要诓我。”
“嗐,我诓你作甚?”
许诸的话匣子被打开,同她津津乐道议起京中的繁华。
湘梅寻声而来,也好奇听他八卦。
她们都是没出过常州的女郎,见识短浅,犹如困在这四方天地的鸟儿。今日听到许诸说起的种种,无不露出艳羡又崇拜的表情。
许诸彻底膨胀了,不乏夸大其词,特别是提到那些金发碧眼的胡人时,说他们的身量高壮得像堵墙,生活习性茹毛饮血,把苏暮逗得失笑。
见她掩嘴低眉的样子,许诸“嗳”了一声,拍大腿脱口道:“你这举动当真像极了薛小娘子!”
苏暮装作听不懂,茫然问:“薛小娘子是何人?”
许诸道:“薛小娘子是郎君的表妹,名叫薛华兰,她小时候经常来侯府玩,与郎君的关系甚好,也很得夫人喜欢。”
苏暮轻轻“噢”了一声,腼腆道:“那般身家贵重的小娘子,奴婢万不敢并论。”
湘梅对薛华兰很有兴致,好奇八卦起此人。
许诸一直在顾清玄身边伺候,自然知晓些情形,便同她们说起薛华兰在府里的种种。说她在侯府很受器重,生母是跟夫人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平时经常过府来云云。
湘梅“啧啧”道:“如此说来,薛小娘子跟郎君青梅竹马,日后应是能结亲的。”
许诸摆手,“郎君前两年跟寿王府的长宁郡主定了亲,她就别想了。”
苏暮心生好奇,忍不住八卦问:“眼下郎君已经二十出头,理应成了婚才是。”
许诸连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压低声音道:“休要再提此事。”又严肃道,“若被郑娘子知晓,会撕烂我们的嘴。”
苏暮愣住。
湘梅露出害怕的表情,“不提这茬了,再也不提了。”
稍后待许诸用完饭,又小坐了会儿,才去水榭那边当差。
现在苏暮等人派不上用场,便可以回倒座房偷懒。
上午忙碌了半天,站得腿软,她坐到床沿揉捏小腿,心中盘算着许诸说过的那些话。她心里头还是有些好奇顾清玄既然早就定了亲,为何迟迟未娶。
像他们这些世家大族,婚姻讲究门当户对,通常都是强强联手。
寿王府的郡主,那可是亲王的女儿。
这般身家的贵女,匹配侯府绰绰有余。
按说顾清玄都二十出头了,若是一般的男人几乎早就婚育,他却还耗着。且此次又被派遣来常州办差,听许诸的语气只怕要耽搁些时日,府里的长辈们就不着急?
苏暮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再一回想许诸讳莫如深的表情,更是猜疑。
眼下弄清楚顾清玄在京中的大致情况后,她决定好好利用自己的脸在他跟前求存在感,许诸说她掩嘴低眉的样子像华兰,那下次她便要抓其精髓。
二人青梅竹马,多半是有情分的。
反正她不是一个道德感高尚的人,身处这样的封建时代,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控,还谈什么道德情操?
就算顾清玄是妻妾成群的糟老头子,哪怕他八十岁了她都会想尽办法爬床,只想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良家子,过不用被使唤的生活。
这是她仅存的一点儿期望。
也不会去幻想什么男女平等了,更不会对这个落后时代的一夫一妻多妾制抱任何期许,只想远离这四方天地和那个如吸血水蛭的便宜爹,做个平常小民。
想到前身所处的世道,苏暮心中无奈,虽然一出生就被送走领养,跟流动人口似的没有一家长久,过得颠沛流离,好歹还是个人样儿。
她现在就是一头牲口,每月辛苦挣来的月例会被逼着上交,若不然就挨打。
一辈子都无法离开常州顾宅,因为身契握在东家手里,想要离开常州就需要路引,而路引则是要拿身契去办理的。
她不敢偷偷逃跑,也没有胆量,因为逃奴会被打死;她也没有权力掌握自己的命运,只能任由主家婚配,因为这是制度规矩。
这狗日的吃人世道!
苏暮恨恨地揉捏酸胀的小腿,仿佛顾清玄是个香饽饽,恨不得立马扑上去啃他两嘴。
下午晚些时候沈正坤才离去了,今日满载而归,不仅得了一株梅树,还得了《沧海龙吟》的琴谱。
顾清玄着实令他开了眼界,也难怪他得圣人赏识。
这般有才情的儿郎,当真是后生可畏,若此次能把常州的差事办得漂亮,往后的前程自不消说。
送走沈正坤后,顾清玄把五弦琴拿回了西园,放进书房里。他才刚刚坐定,就见朱婆子送来请帖,说是宗族分支的堂兄呈来的宴请。
祖父顾贤那辈兄弟姐妹众多,有人为官,也有人从了商。他们这支嫡系在京中家业兴旺,如日中天,是宗族里的主心骨。
如今听到顾清玄回祖宅,宗亲宴请也在情理之中。
这次送来请帖的是九叔公家的堂兄,家里头以经营布匹为生,在常州算得上数一数二的富商。
顾清玄原没有兴致,但既然来了,又是同一宗族的,总少不了应酬。
于是隔了数日他命张和备上礼前往咏春苑。
张和跟郑氏差不多的年纪,当初一同前往常州服侍小主人,郑氏负责打理府内日常,张和则处理外头事务。
前往咏春苑那天早上下了雨,顾清玄穿了一袭做工考究的牙色交领衣袍,外罩雪青大氅,头戴玉冠,腰束玉带,佩云纹蝙蝠玉佩,通身都是端贵风流。
许诸拿伞跟在他身后,主仆从长廊过来时,恰逢朱婆子经过。
当时苏暮替她撑伞,朱婆子体型高大肥硕,一人就占据了整把油纸伞,以至于苏暮半边肩头都湿透,头发也被水汽雾湿,整个人像落汤鸡,颇有几分狼狈。
见到主仆二人,朱婆子忙上前打招呼。
苏暮收了伞,跟着进长廊,朝主仆行礼。
身上的淡青襦衫因被雨水浸湿,湿漉漉地贴在瘦削的肩膀上,间色裙染了水渍,绣花鞋脏兮兮的,沾满了泥泞印记。
头上的丫髻被水雾濡湿,少许水珠还挂在发丝上。
一张小脸被寒气侵蚀,冻得发白,唇色黯淡,拿伞的指骨透着青,看起来可怜兮兮,惹人垂怜。
这不,许诸对她印象不错,便忍不住说道:“这倒春寒委实厉害,苏小娘子淋了冷雨,可莫要受了寒。”
他猝不及防开口,倒令苏暮意外。
朱婆子忙应道:“外头雨大,郎君外出可有添足衣裳?”又道,“常州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阴雨绵绵好些日,最是容易受寒的。”
顾清玄没有理会她,只漫不经心瞥了苏暮一眼。
那女郎略微垂首,露出低眉顺眼的小心翼翼,头上许多毛茸茸的柔软发丝上挂着小小的水珠儿,颈脖纤细瓷白,腰身盈盈一握,瘦削身段仿佛不堪一击。
似察觉到他的视线,她不自在地咬唇缩了缩裙摆下脏污的绣花鞋,神态卑微,显得娇柔幼弱。
外头的雨愈发大了,瓦檐上的水滴穿成珠线般飞速坠落,溅起无数细碎水花。
顾清玄没站多久便离去,许诸忙跟上,还不忘回头叮嘱苏暮,叫她喝姜汤驱寒。
待主仆离开后,朱婆子诧异道:“你什么时候跟许小郎君这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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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络了?”
苏暮敛神儿回答道:“上回郎君宴请后剩下不少饮食,朱妈妈给许小郎君留了些,奴婢在庖厨遇上了,便同他说了几句话,当时湘梅也在,他应是在那时候对奴婢熟识了些。”
朱婆子没再追问,苏暮微微松了口气。
另一边的许诸拿着伞跟在顾清玄身后,忍不住发牢骚道:“朱妈妈那般壮硕的体型,估计一把伞都遮不住,那丫头个头矮,哪够得上她。”
走在前头的顾清玄听他在背地里数落别人,微微蹙眉,“你何时变得这般长舌了?”
许诸嘿嘿地笑,调侃道:“朱妈妈在常州的日子一看就过得滋润,她那身膘可不容易养出来,方才在她边上的丫头瘦得跟竹竿似的,还是二等丫鬟呢,倒比不得底下的粗使婆子。”
顾清玄没有答话,听着淅沥雨声,脑中不由自主浮现出方才见到的那一幕。
纤细瓷白的颈脖,盈盈一握的腰身,咬唇我见犹怜的娇柔样子,形似华兰,却更甚几分需君怜我的柔软神韵,颇令人意动。
顾清玄素来不是一个重色欲的人,但那软弱得像人人可欺的小白兔形象委实容易激起男人的保护欲。
尤其是对他这种孤高且自信的男人。
主仆出了府门,外头的马车早已候着。
张和撑伞放好杌凳,把顾清玄扶上马车,备的礼就放在马车上,坐的是软垫,还备下一条羊绒毯,若是觉得冷,便可盖上保暖。
待马车离去后,府里的苏暮办好差事回倒座房。
许诸叮嘱她饮姜汤驱寒,她压根就没放到心上,而是剑走偏锋咬牙又往身上泼了一瓢冷水。
打了一个喷嚏,苏暮冷得直哆嗦,她要生病博取许诸的关注,用他做媒介在顾清玄跟前加深印象。
哪怕这里的医疗落后,一不小心就会因风寒而丧命,总得去赌上一把。
只要能爬上那个男人的床,她可以不择手段。
身体受了寒,晚上苏暮成功病上了,只觉头痛喉咙痛,精神也不太好。
第二日隔壁的湘梅见她病了,便替她告了假。
按说像她这种二等丫鬟,每月有月例拿,府里又管吃住,本是能存下些钱银请大夫的,偏偏苏暮跟别人不太一样,因为有一个水蛭爹。
她要把自己的窘迫处境露到许诸那儿,引起西园的关注。
连日来阴雨绵绵,苏暮硬是狠着心肠拖延病情,只要没有发高热,咳嗽头痛什么的她还能忍耐下去。
数日不曾见到她的身影,起初许诸也没当回事,后来还是陈婆子跟冬香说起她的处境,生出几分怜悯同情。
许诸从宝瓶门过来,听到二人窃窃私语,好奇问道:“你俩在唠啥呢?”
两人连忙朝他行礼。
陈婆子是西园里的粗使婆子,又住在倒座房,便把苏暮的情形说了。
许诸诧异道:“病了这么些日,没请大夫来瞧过?”
陈婆子“嗐”了一声,说道:“那丫头也真是不容易,娘死得早,有一个不理事的爹,嗜酒如命。”
当即把苏家的情况八卦了一番。
书房里的顾清玄听到外头的嘈杂,皱着眉头支起窗户,朝外面看去,听到许诸说道:“没人管可不行,风寒一个不慎也会死人的,我看她年纪轻轻,若是在府里病没了,也着实晦气。”
陈婆子没有吭声,冬香也不语。
顾清玄受不了嘈杂,唤道:“许诸。”
许诸应了一声,忙把二人打发了去,匆匆到书房听候差遣。
顾清玄拿着沈正坤送来的盐账坐到桌案前,不快问:“何人在外头喧哗?”
许诸应道:“是两个婢子。”停顿片刻,“那朱妈妈也不管事儿,那日替她撑伞的苏小娘子受了风寒拖延到至今还不见好,若是命大痊愈还好,若是运气不好病死了,那才叫晦气呢。”
顾清玄挑眉,淡淡道:“府里的奴婢每月都有月例拿,就算请不起大夫,抓两副药总是可以的。”
许诸:“这郎君就有所不知了,方才那两婢子议起苏暮的处境,听得小奴直摇头。”
当即把苏家的情况细细说了一番,最后做总结道:“难怪那丫头瞧着跟竹竿一样,原是被嫌的。”
顾清玄没有答话。
众生皆苦,他不是佛陀,也没有管闲事的菩萨心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定数,他管得了这回,总管不了下回。
不过那婢女到底不容易,且又是祖宅里的家奴,他既然到了这儿,倒不至于葬送一条性命。
见他沉默着翻阅账本,许诸试探道:“郎君,小奴去同朱妈妈说一说,如何?”
顾清玄没有理会。
许诸当他默认,便悄悄退了下去。
顾清玄抬头看向窗外,鬼使神差地想起那日的情形,纤细瓷白的颈脖,盈盈一握的腰身,咬唇低眉顺眼的样子,柔弱可欺。
那模样当真跟华兰相似,却没有她的骄纵,而是透着一股子引人垂怜的神韵。
喉结滚动,他不由自主咽了咽唾沫,对那截瓷白颈脖的印象极其深刻。
5. 第五章
因许诸插了手,朱婆子为了颜面便管上了,差人请来大夫替苏暮看诊。
倒座房里的女奴们私底下议论,都觉不可思议,因为朱婆子是极其刻薄的,平日里作威作福,哪有善心来管底下家奴的死活?
待大夫看诊开了药方离去后,朱婆子又命人去抓药。
她怕过了病气,嫌弃地来到苏暮的房门口,见那女郎躺在床上病恹恹的,头发散乱,一张小脸上染着病态,看着清减许多。
这回抓药可费了朱婆子好些铜子儿,她咳嗽一声,压下心里头的不痛快,走进屋道:“阿若可要好生将养身子,年纪轻轻的竟病成这般,你阿娘若还在,不知得心疼成什么样。”
苏暮挣扎着想要坐起身,语气卑微道:“有劳朱妈妈操心了。”
朱婆子做了个手势,“你在病中,就莫要起来了,躺着罢。”
苏暮这才躺下。
朱婆子坐到凳子上,往自己脸上贴金道:“你那爹也真不是个东西,每月都有交月例给他,却这般苛刻亲闺女,连我这个外人都看不下去了,方才大夫说你用过药再将养些时日便能大好,这些日你便好生养病,其他什么都不用管。”
苏暮难为情道:“药石昂贵,阿若得朱妈妈照拂就已然欠了恩情,若还让你破费,委实不成体统,日后阿若会把诊资……”
话还未说完,朱婆子便摆手道:“也费不了几个钱,你只管养身子,若有什么难处,尽管同我开口。”
乖面子话说完,她怕过了病气,也未多坐,起身道:“我现下还有些事要处理,就不多坐了。”
苏暮忙道:“有劳朱妈妈了。”
朱婆子摆了摆手,自顾离开了倒座房。
待她走后,湘梅过来看她,暗搓搓道:“真是稀罕,朱妈妈竟舍得自个儿掏腰包请大夫来替你诊病,太阳都打西边出来了!”
苏暮咳嗽几声,心里头知道朱婆子的为人,却也没有点穿,只道:“这回我多亏她照拂。”
湘梅“啧啧”两声,坐到床沿道:“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像她那样的人,一个铜子儿都盯得紧,岂会自掏腰包给你治病?”
苏暮露出困惑的表情。
湘梅小声道:“我听陈婆子说还是西园那边管上的,许小郎君瞧着你身世可怜,照拂一二。”
苏暮轻轻“噢”了一声,“原是这般。”
湘梅戳了她一下,“我瞧着许小郎君挺有人情味儿的,他对你似乎还不错。”
苏暮微微皱眉,“莫要瞎说,我二人都没见过两回。”
湘梅又戳了她一下,“你怎么糊涂了。”又道,“你我已经到了许嫁的年岁,总得替自己做考虑,若能挑一个钟意的郎君自然是极好的。”
苏暮淡淡道:“这哪由得了自己。”
湘梅:“怎么由不了,现下小侯爷在府上,那许小郎君若真对你有意,还不是东家一句话的事。”顿了顿,“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难不成想一辈子都待在常州祖宅里?”
苏暮沉默不语。
湘梅善意提醒道:“京城多繁华,若能跟了许小郎君,往后就有机会进京里的侯府长见识。”又道,“更何况他还是伺候小侯爷的贴身侍从,这样的差事,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荣幸。”
听她说起这些,倒令苏暮诧异,用奇怪的眼神看了她许久,才掩嘴道:“原是这般。”
湘梅:“???”
“你这滑头,是故意来套我的话不成?”
“我套什么话了?”
“还不承认,你多半是看上许小郎君了,却又怕我也相中了他,便来探我的口风,是不是?”
被说中心思,湘梅不自在地红了脸,忸怩道:“你莫要胡说。”
苏暮一本正经道:“你若真相中了他,便想法子把他哄到手,我不会使绊子。”
这话把湘梅哄高兴了,“你可莫要诓我。”
苏暮:“我诓你作甚?”又道,“你我都是同等奴婢,若能往上走,自然是极好的,不过你的许小郎君,我没那个心思,你只管去哄他。”
湘梅窃喜道:“我就等着你这话,毕竟在我们这里头就你的样貌身段最佳。”
苏暮嗤之以鼻,“样貌身段管什么用,还不是一头牲口。”
湘梅:“……”
一时竟无法反驳。
接下来二人又说了阵儿湘梅才离去了,苏暮望着她出去的背影,心中一番盘算。能让西园插手,也不枉她病了如此之久,这结果她甚是满意。
只要搭上了许诸那条线,她总有机会在正主儿跟前下功夫。
之后用过药,苏暮的病情得到好转,待她觉着身体没有大碍了,才找了个机会跟许诸当面道谢。
见她跟往日那般精神,许诸说道:“我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那日听到陈婆子在院里说起你的情况,便同郎君提了一嘴。”又道,“虽说大夫是朱妈妈请的,花的铜板儿可是记在西园账上的,你也无需觉着欠了人情。”
苏暮难为情道:“这怎么使得。”
许诸不以为意道:“怎么使不得,谁都有难处的时候,这事儿郎君也没说什么,就算翻篇了,明白吗?”
苏暮感激地点头。
许诸又继续道:“我瞧着你也不笨,日后把脑袋瓜子放机灵点,你家中的情形我听陈婆子说过,若有什么难处只管开口,反正家主在这儿呢,总能让你少受些罪。”
得了他的指点,苏暮掩嘴笑道:“许小郎君的好意阿若都受领了。”
许诸摆手道:“赶紧回去罢,莫要被朱婆子逮住了,以为你偷了懒。”
苏暮应声好。
倒春寒过后天气日渐暖和起来,到至今顾清玄已经来常州许多日了,他去监院的次数很少,大多数都是沈正坤耗在那里。
算得上玩忽职守。
其实那帮人呈递上来的账目压根就挑不出毛病,沈正坤也曾去实地考察过,虽然顾清玄说不必太上心,他还是没有头绪,一筹莫展。
今日天气好得出奇,顾清玄站在凉亭下惬意地投喂人工湖里的锦鲤。
那鱼儿被喂养得肥壮,只只体态饱满圆润,贪婪地抢夺主人投来的食料。
“沈兄你瞧,它们抢得多欢儿。”
沈正坤站在一旁,发愁道:“文嘉倒有这般闲情逸致,我来常州都有半月多了,却毫无进展,若长此以往,头上这乌纱恐保不住。”
顾清玄指了指自己的头顶,“沈兄莫怕,我也会跟着丢。”
沈正坤摆手,苦中作乐道:“文嘉此言差矣,你丢了中书舍人的差事,还有忠勇侯府的爵位。但我却不行,丢了这差事,上有老下有小,全指望我一人吃饭,可丢不起啊。”
顾清玄失笑,扔掉手里的食料。
许诸端来铜盆供他净手,他拿胰子清洗干净,取帕子边擦手边说道:“沈兄,我且问你,圣人为何磨磨唧唧了一年才下定决心要查常州盐务?”
沈正坤微微皱眉,“因何缘故?”
顾清玄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不答反问:“你仔细想想,狼来了的次数多喊得多了,人们还会信吗?”
沈正坤愣了愣,正色道:“可是狼来了的次数喊多了,人们已经有防备了,我们又要从何处着手?”
顾清玄:“那我再问,若一个宗族遇到了外敌,当该如何应对?”
沈正坤想也不想就答道:“自然扭成一条绳一致对外。”
顾清玄轻轻抚掌,别有深意道:“现在我们便是从京城里来的外敌,而常州便是宗族,两方对立,他们自然凝聚成铁桶一般,面对这样的局势,沈兄你如何捅得穿?”
“这……”
“所以说这差事急不得。”
“可是既然如铁桶一般,又要如何击之?”
“自然是由内而外分之。”
听到这话,沈正坤隐隐有了领悟,自言自语道:“文嘉的意思是让他们自己内里出现分歧矛盾?”
顾清玄:“我就不信常州真如铁桶一般,内里没有一点矛盾分歧。”又道,“你查不出东西才更好,磨的时日久了他们自然就松懈了。”
这话彻底点醒了沈正坤,忍不住拍掌道:“妙啊,妙极!”
顾清玄抿嘴笑,“现在沈兄还急否?”
沈正坤摸了摸八字胡,连连摆手道:“不急了,这差事急不得!”顿了顿,“可是我又要查多久才能让他们满意呢?”
顾清玄背着手,眺望远处,沉吟片刻方道:“至少也得两月,表面功夫得做好,装模作样可以交差。”
沈正坤深思道:“这两月足够我办事了。”
顾清玄看着他道:“顾家的根在这里,明面上有许多事我不便出手,若有需求你尽管差人来找,我可以动用常州宗族的人脉关系替你铺路办差,在背后辅助。”
沈正坤高兴不已,展颜道:“我现下总算明白圣人为何把文嘉你扔过来了,原是为着这茬。”
顾清玄苦笑道:“常州只是开始,待我回了京,在朝廷里掀起风浪,那时忠勇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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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是箭靶子。”
沈正坤心头一惊,不敢答话。
他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此次查常州盐务,势必会牵连到京城里的高官,一旦掀起风浪,若没有强大的背景根基做后盾,那牵头的人将寸步难行。
圣人把顾家当枪使,应是有所考量。
顾清玄状元之资,可见有点真本事,且又得圣人赏识,背后还有河东裴氏一族扶持,母族又是将门之后,再加上顾家自身的实力,用这样的身家背景去扛盐务风波,才能有稳妥的胜算。
若是一般身家的人去操刀,只怕早就被京中的盘根错节给活埋了。
想到这里,沈正坤无比庆幸背后有忠勇侯府背锅。
俗话说大树脚下好乘凉,他只管放开手脚去做,反正后头有顾清玄撑着,出了岔子他会想办法处理。
想明白这个道理后,沈正坤浑身轻松,同时也明白自己目前要做的事。
表面上查账,实则偷偷摸底,弄清楚盐道的一干人员底细,挑起他们的内部矛盾分歧,让他们窝里斗,从而分而化之,逐一击破,方才能事半功倍。
看着身边的年轻人成竹在胸,沈正坤不由得生出几分钦佩,小小年纪就把官场上的那点套路摸透了,可见前程不可估量。
把这件事说透了后,两人在回西园的途中见到马场上空飞着三只纸鸢。
沈正坤顿足观望,笑着赞道:“常州的春意可比京城那边好多了,处处水乡,诗情画意,只稍稍细品,便回味无穷。”
顾清玄道:“我回祖宅半月之久,除了去过一趟咏春苑外,还从未出去见识过常州的春。”
沈正坤:“那可得出去走走,不能白费了这般好的春光。”
二人边走边聊,好奇去马场窥探一二。
放纸鸢是被郑氏允了的,时下春日人们都爱出门踏春,府里的丫鬟被困在这四方天地里,闲暇时乐一乐倒也无伤大雅。
当时朱婆子也在,放纸鸢的是司英、苏暮和冬香,除了她们外还有四五个婢子,个个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那纸鸢飞得极高,在蔚蓝天空里遨游。
一旁的湘梅仰头张望,拿手遮挡刺目阳光。
马场草地青青,司英孩子心性重,要同苏暮比谁放的纸鸢飞得高。
二人为挣输赢拌起嘴来,惹得众人笑意连连。
忽听一道干咳声响起,众人连忙扭头,瞧见顾清玄等人,朱婆子忙从草地里站起身行礼道:“郎君,沈御史。”
一众人纷纷行礼,再也顾不上天上的纸鸢。
顾清玄背手望向天空,说道:“今日天气好,倒是适合放纸鸢。”
朱婆子应道:“郑娘子有心,见春日好,瞧着府里的婢子们没得去处,便允了她们消遣,还请郎君莫要责罚奴婢们失了体统。”
顾清玄收回视线,漫不经心瞥向人群,轻飘飘扫了苏暮一眼。
许是刚活动过,她的脸颊上染了绯色,甚是娇媚。
鬓角边的少许细碎微乱,头顶上不安分地冒出许多茸茸细软的碎发,在阳光下发着柔光,叫人忍不住想去揉两把。
“哎,掉下来了!”
许诸指了指天空。
苏暮扭头,赶紧挽线跑起来。
她前阵子生了场病,身段更显纤秀窈窕,一袭淡青衣裳与地上的青绿相衬,裙摆飘动,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清新灵动。
十五六岁正是贪玩的年纪,也不知是春日天气太好,还是见到了欢喜的事,顾清玄的心情很是不错,眉眼里皆是笑意。
一旁的沈正坤似有感而发,吟了一首徐渭的《风鸢图诗》:
江北江南纸鹞齐,线长线短回高低。
春风自古无凭据,一伍骑夫弄笛儿。
顾清玄好奇问:“沈兄为何出此感慨?”
沈正坤大雅大俗道:“上有老下有小,春风难送纸鸢上青天,沈某难送小儿入青云,皆难呐。”
顾清玄被逗笑了,视线重新回到那个执意要把降落的纸鸢再次送上青天的女郎身上。
也该春风愿给她颜面,再次托起纸鸢一点点高飞。
人们欢喜不已,苏暮也很得意,扭头看众人时却见顾清玄在看着她笑。
那男人站在阳光里,一袭月白交领春衣,腰系素带,高大身影端着仪态,风流且有雅韵。
他笑起来时瑞凤眼里仿佛装满了春日的风光,整个五官带着柔和到极致的温润,叫人挪不开眼。
两人四目相对时,顾清玄不露痕迹地别开了。
6. 第六章
这回苏暮胆子贼大,硬是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顾清玄反而很别扭。
他故意仰头观望天空中的纸鸢,心想那婢女的胆子愈发大了,上回在长廊上瑟缩又卑微,这才过几天就放肆起来。
同时又觉懊恼,他一个大老爷们儿,还怕被女人看不成?
真是矫情!
那种忸怩又微妙的心思令他没法再继续待下去了,他同沈正坤说道:“沈兄,这边请。”
沈正坤回过神,同他离开了马场。
众人行礼恭送。
苏暮偷偷瞄他们离去的背影,唇角微勾,内心有些小雀跃,她可以万分确定方才那人在看她。
只要能引起他的注意,她总有法子入他的眼。
晚些时候顾清玄把沈正坤送走,郑氏奉茶时说起望月山,“奴婢听说望月山的杜鹃开得甚好,郎君来常州成日里关在院里也乏闷,不若踏春走动走动,反正别院就在山下。”
顾清玄端起茶盏,他顶着巡盐御史的名头来常州玩忽职守,连监院都没去过两回,全是沈正坤在走过场。
如今闲着也是闲着,便应道:“那便去小住几日。”
郑氏高兴道:“好,明日奴婢就做安排。”
第二日郑氏找来朱婆子,同她说起望月山的行程。
朱婆子立马差人去别院,那边只有一对夫妻在打理,平日里都没什么人过去,需得洒扫采买才行。
郑氏挑选要带过去的仆人名单,询问顾清玄时,他慢条斯理地从书中抬头,薄唇轻启,淡淡道:“多带些人,热闹。”
郑氏愣了愣,有些反应不过来,因为他素来不喜吵闹。
顾清玄并未多说一语,低头翻动纸页,郑氏稀里糊涂退了下去。
既然主子说多带些人,她便把西园里的冬香和玉如都带上,粗使婆子也挑了一个,而后便让朱婆子自行安排。
府里的丫鬟们常年被困在四方天地里极少外出,如今寻到去望月山的机会,朱婆子便从二等丫鬟里挑了几人作陪。
孙女司英孩子心性重,央求着要去放风,朱婆子便允了。
湘梅和春萍这些也没落下,苏暮自不消说,朱婆子可是个人精,上回许诸这般抬举她,断不会找不痛快。
于是定下来丫鬟婆子男仆十五人,还有几名护卫。
待别院那边的仆人回来说已经准备妥当,一行人才浩浩荡荡出行。
望月山就在郊外,倒也不远,坐马车出城后不到半个时辰便到。顾家的马车气派,且随行伺候的家奴众多,走到街上不免引人好奇窥探。
这个时节杜鹃花开得漫山遍野,整个半山皆是红艳艳一片,出城的不止他们,还有不少当地人前去观览。
沿途春光明媚,路边不知名的野花恣意绽放,随行的婢女们雀跃不已,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马车里的顾清玄倒不觉得嘈杂,在听到许诸同那群婢子说话时,他暗搓搓地拿折扇悄悄挑起一角窗帘窥探。
接连窥两回都没看到人,再尝试第三回时,路面不平,马车在颠簸之下差点撞到了头。
顾清玄忙扶住车壁,微微定神儿。
外头的苏暮有意同许诸套近乎,故意拉湘梅一块儿同他说话,讨论的话题自然是京中的趣闻。
听着许诸夸夸其谈,顾清玄很是不屑,心想那小子尽吹牛,也就只有哄哄这些没见过世面的乡野丫头罢了。
苏暮似乎对什么都好奇,频频发问,求知欲极强。
这极大地满足了许诸的轻狂自信,吹得天花乱坠,把随行的郑氏逗乐了,打趣道:“大白天的尽瞎说。”
苏暮忙问道:“郑妈妈,方才许小郎君说的是真的吗?”
郑氏对她的态度还算和气,回道:“都哄你呢。”
苏暮撇嘴,旁边的一众人纷纷笑了起来,她又故意问:“许小郎君还说从西域来的胡人,金发碧眼,身量跟一堵墙似的,爱食生肉,也是真的吗?”
同为家奴,郑氏的优越性则在这个时候显现出来,她扬了扬下巴,耐心说道:“高壮是真,但哪能跟墙比呢。”
当即同她们唠起京中的人或事物,有高门大户里的见闻,也有坊间八卦什么的,听得众人津津有味。
走在最前头的朱婆子不动声色瞥了苏暮一眼,心想那丫头当真是个机灵的,忒会来事儿,今日郑氏对她应是有印象的了。
在众人都听郑氏八卦时,苏暮的视线别过旁边的湘梅,暗搓搓往马车里瞄了两眼。
当时她就在马车车窗的斜对面,哪晓得里头的顾清玄窥探得不是时候,偷偷撩帘子时被她瞧见了。
于是在不经意间,一个往里偷看,一个往外偷窥,二人的视线透过帘子缝隙猝不及防对了个正着。
顾清玄:“……”
苏暮:“……”
顾清玄反应贼快,迅速缩回手,端坐在马车里,只要我不尴尬别人就不会尴尬。
外面的苏暮则匆匆去了前头,有意避开。
马车里的顾清玄坐了好一会儿,觉着耳根子有些烧。
他心下不禁懊恼,觉得跟做贼似的很没颜面,索性一手推开车窗。
外头的清风卷入,吹动窗帘,里头的人仿若一尊玉雕,目不斜视,表情肃穆,端庄得跟贞洁烈女似的。
许诸听到动静,还以为他要传唤,当即过来听候差遣。谁料顾清玄瞧他不顺眼,斜睨他问:“还要多久才到山下?”
许诸忙应道:“回郎君,朱妈妈说还要行两刻钟。”
顾清玄不耐烦挥手,“前头太嘈了。”
许诸“哦”了一声,打招呼让郑氏她们说话小声点。
这就属于故意找茬的范畴了。
无辜的许诸很会察言观色,意识到自家主子看他不顺眼,便悻悻然去了前面,心中忍不住犯起了嘀咕,谁招惹那祖宗了?
人们安静了些,不再像先前那般热闹。
顾清玄吹了好一阵凉风,心情才平缓下来,指腹轻轻摩挲扇柄,觉得自己方才的举动有些可笑。
不过就是个婢女,何至于这般忸怩。
话又说回来,他还真没对哪个女人起过心思,就算是家中给他定的亲事,也没有任何言语。
娶谁不是娶,大抵都是差不多的。
伸手把窗户推过去,他又鬼使神差地回想起那女郎当时的局促模样,估计也被他吓了一跳。
想到这里,顾清玄无力扶额,尴尬得无以言表。
待他们抵达望月山时,山脚下已经聚了不少游人,并且还有好几家小摊贩做营生,有卖茶水饮品的、卖馎饦胡饼的、糖果小食的、纸鸢小玩儿的,生意还不错。
顾家的马车从这里分路前往别院,行了一盏茶的功夫,穿过一座拱桥,便到了望月斋。
马夫放下杌凳,顾清玄拿折扇挑起帘子由许诸搀扶下来。
别院里的家奴们齐齐向他行礼,他在树下站了会儿,听着周边活泼的鸟雀和溪水声,心情甚好。
郑氏等人拥着他进庭院,朱婆子引他观园子。
望月山产杜鹃花,园子里到处都是它们的身影,花色繁茂,有淡雅高洁的雪青、也有娇俏如少女般的杏红、更有美艳正红风情万种……每个角落里都透着春日的勃勃生机。
顾清玄背着手踱步慢行,头顶上是蔚蓝天空,耳边是蜜蜂的嗡嗡声,阳光恣意润养着这片山林,身心都觉惬意舒适。
郑氏对望月斋很是满意,说道:“这处别院可不比京城的梧桐居差。”
顾清玄“嗯”了一声。
朱婆子接茬道:“后山那边还有马场,郎君若有兴致,可去遛马消遣。”
顾清玄淡淡道:“山上放纸鸢也甚好。”
上午车马劳顿,下午太阳又大,他午睡休息,打算明日再上山去。
山里小动物多,时不时看到松鼠在树丫上窜,另一边的苏暮一边整理包袱,一边同湘梅说话。
忽听外头传来司英的呼喊,湘梅出去了。
苏暮整理好衣物后,走到窗前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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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碧玉楼方向,想起今日偷窥的情形,被顾清玄逮了个正着,把她吓了一跳。
好在是之后他也没什么反应。
翌日天不见亮家奴就提着灯笼上山扎帐幕去了,顾清玄被鸟雀声吵醒,几只麻雀飞到窗边的树枝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他睡眼惺忪地看向窗棂,被扰了清梦,有点起床气,索性拉被褥把头蒙住。那几只麻雀也算识相,没逗留多久便飞走了,他得以继续小睡。
天放亮时,院儿里的动静渐渐大了些,粗使奴仆陆续过来当差。
待到辰时两刻顾清玄才起了,见他的眼下泛青,郑氏伺候他更衣时皱眉道:“郎君昨晚睡得不好吗?”
顾清玄“唔”了一声,他素来容易惊醒,只觉山中夜晚嘈杂,各种虫鸣鸟叫声此消彼长,热闹不已。
再加上初来乍到认床,睡不踏实也在情理之中。
换上一袭风雅到极致的天青色广袖衫,郑氏夸赞道:“郎君有文士风骨,穿这样的衣裳才更显俊俏。”
顾清玄一脸严肃地打量衣冠镜前的自己。
头上的玉冠精致秀美,发丝被束缚得一丝不苟,颈脖下则是素白衬袍,外罩圆领飞肩广袖缺胯袍,腰束玉带,配双流苏羊脂玉。
因是春日,缺胯袍的衣料轻薄透气,颇有几分飘逸,且右肩处落下浅淡的白梅,一点点延伸到前胸,婉约到极致。
他生得白皙,天青色把整个人衬得唇红齿白,多了几分少见的娇俏。
确实跟他平时的穿衣习惯不太一样,添了许多活泼和……娇。
嗯,就是娇。
顾清玄忍不住捏了捏自己的脸,看向郑氏道:“这身会不会太过轻浮?”
郑氏笑道:“郎君生得俊,且又年轻,春日里就该穿这样的颜色才显活泼。”又道,“最好的年纪一晃就过,往后再老气横秋也不迟。”
得了她话,顾清玄才没再纠结这身衣裳。
用过早食,一众人伺候他出门。
为了避开与当地游人撞在一起,他们是从后山上去的,路程倒也不远,沿途上山的人也不多,只需走两刻钟便能到扎帐幕的地方。
望月山海拔不高,杜鹃花主要开在靠近山脚处,富有些的人们会坐肩舆上山,顾清玄想走走,便没用。
一路慢慢悠悠上山,在前往帐幕的途中出了点小岔子,一寡妇娘子把他给看上了。
当时那女郎坐在肩舆上,身边跟了不少丫鬟婆子伺候,家奴衣着讲究,应是出自大户人家。
在他们路过顾府家奴时,女郎看到顾清玄惊为天人,瞬间动了春心,毫不犹豫朝他扔了一枝杜鹃花。
顾清玄:“……”
此等轻浮举止委实把郑氏给气着了,懊恼道:“哪来的乡野粗鄙,这般不要脸?!”
那女郎听到她骂人,做了个手势,抬肩舆的家奴停了下来。
女郎撩起白纱帷帽,露出一张饱满圆润的脸儿,她的五官算不得精致,却很有女人韵味,看起来颇娇媚。
“这是哪家的郎君呀,可曾婚配?”
声音脆生生的,着实令顾府家奴汗颜不已。
被女郎当面勾搭还是头一遭,顾清玄握着折扇,看她穿着华丽的大袖衫,身边家奴成群,估计有点背景。
郑氏看她极不顺眼,应道:“你又是哪家的娘子,光天化日之下不知廉耻,丢不丢人。”
女郎笑了起来,媚眼如丝道:“我是平春园裘家的娘子,丧夫数年,想讨个郎君过日子。今日瞧见你家郎君生得甚好,想续一段姻缘,何来丢人之说?”
郑氏:“……”
常州七大家之平春园裘家,顾清玄有所耳闻,裘家是盐商,难怪对方阔绰豪气。
大齐民风彪悍,他心中觉得这女郎甚是勇猛,眯了眯眼,用常州话答道:“平春园裘家,恐讨不起我。”
这话引起了女郎的兴致。
郑氏身后的苏暮忍不住偷偷瞄前面的玉人儿,很想说:这位女壮士你很有眼光啊,我也想嫖他!
7. 第七章
听对方的口音是地道常州方言,裘氏饶有兴致地摇团扇,好奇问道:“这位郎君敢不敢报上大名,他日我定要亲自登门拜访一回。”
顾清玄没心思跟她耗,自顾往前走了,家奴们连忙跟上。
裘氏扭头看着那群人不语,她身边的婆子口出狂言道:“那郎君好大的脸面,竟连裘家也不放在眼里。”
裘氏心下更是好奇,看那人的衣着考究,非富即贵。但她自小长在常州,就算是某个腌臜角落都知晓一二,却从未见过这般俊俏的郎君。
话又说回来,常州也不是没有这般样貌的儿郎,只不过少了几分气度。
她又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那郎君当真长到了她的心尖儿上,面如冠玉,仪态风流,身上有一股子出淤泥而不染的文士风雅。
见她频频窥探,婆子试探问:“娘子莫不是瞧上了?”
裘氏点头,“是瞧上了。”
婆子道:“那等会儿老奴差人去打听一二,若是常州人,总能探出个明白来。”
裘氏抿嘴笑,“你倒是懂我。”
婆子:“老奴就是不服气,平春园裘家在常州可是响当当的人物,那郎君竟然说讨不上,他身家再富贵,焉能攀比得上裘家?”
裘氏:“我也好奇,还从没见过这样的人物。”
另一边的郑氏也在提这茬,觉着常州的女郎委实不成体统,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勾搭男人,且还敢不要脸自报家门,生怕别人不知道她的风骚本事一样。
对于她的嘀咕,朱婆子解释道:“平春园裘家是盐商,在常州算得上有头有脸的富商,那女郎敢这般狂妄,也是有原因的。”
郑氏恍然大悟,不屑道:“原来如此,商贾之女,难怪家教如此不堪。”
朱婆子八卦道:“关于裘家我也有所耳闻,听说裘老爷子就只有这么一个闺女,宠得跟什么似的,极其骄纵风流,前两年丧了夫,便愈发不成体统。”
二人窃窃私语八卦。
苏暮竖起耳朵,心想我要有那样的身家,保不定比裘氏还风流,有钱有爹又死了男人,还遵循什么三从四德?
湘梅也在偷听,悄声议论道:“那裘氏也真是荒唐。”
苏暮却不以为然,辩解道:“人家一没偷,二没抢,且又是寡妇,只要不是去招惹有妇之夫,风流些又怎么了?”
湘梅愣住,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
玉如取笑道:“阿若可真有意思,你若有她那样的身家,岂不得反了天?”
苏暮反驳道:“男人三妻四妾天经地义,逛个窑子吃花酒还有文人骚客赋诗传颂,那裘氏有爹有钱还是没人管束的寡妇,怎么就不能风流快活了?”
这话委实震住了不少人。
走在前面的顾清玄冷不防扭头,表情有点奇怪。
见他盯着自己,苏暮作死道:“郎君,你读的圣贤书多,可认为奴婢说的话有道理?”
顾清玄抽了抽嘴角,没有答话。
一旁的许诸笑道:“裘氏到底是商贾女,失了教养。”
苏暮来劲儿了,反问道:“什么才叫教养呢,守着亡夫的贞节牌坊吗?”
许诸一时答不出话来。
顾清玄冷冷开口道:“我大齐明令鼓励寡妇再嫁。”顿了顿,“你小小年纪,从哪学来的悖论之说?”
苏暮沉默,不敢跟他辩论,因为朱婆子训斥道:“该掌嘴。”
苏暮立马抓起湘梅的手打自己的嘴,才舍不得真掌嘴呢,就装模作样摸了两嘴巴,那俏皮狡灵的模样惹得众人失笑。
顾清玄的棺材脸绷不住裂开了一丝缝隙,苏暮厚颜无耻冲他挤眉溜眼,他没好气甩袖而去,死活不愿承认这女人确实勾起了他的兴趣。
抵达顾府的帐幕,趁着主子小歇的空档,许诸过来同苏暮说起方才的议论,他正色道:“你这丫头胆子可真大,方才郎君恼了。”
苏暮露出惶恐的表情,有些不解道:“奴婢一乡野粗鄙,说话不知分寸,郎君应不会跟奴婢一般见识。”
许诸指了指她,提醒道:“以后可莫要再说这些话,着实骇人听闻。”
苏暮心中嗤笑,面上却是一副受教的样子,点头道:“许小郎君提醒得是,以后阿若再也不敢了。”
许诸这才离去。
苏暮望着他的背影,心想薛华兰骄纵,若要模仿她的做派,偶尔总得做点出格的事来引起顾清玄的注意,光低眉顺眼有什么意思?
现在上山来的游人渐渐多了起来,不少小儿在平坦的草地上放纸鸢,帐幕里没什么事,丫鬟们也过去放纸鸢玩乐。
顾清玄有被扔杜鹃花的前车之鉴,不想拈花惹草,郑氏特地取来帷帽遮面,免得人比花娇又被哪位胆子大的娘子相中了。
对于这茬,他心中其实有点郁闷,早知道就该穿得肃穆点,那女郎定也是看他娇里娇气才敢如此轻浮。
帷帽由白纱所制,戴上遮住了面容,顾清玄走了两步便揭下了,觉得不戴还好,戴上反而引人注目。
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开得正艳,游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凉亭下坐了四名附庸风雅的文人骚客,对着春日生机吟诗作赋。
顾清玄背手路过凉亭,看山花烂漫。
许诸和两名侍卫跟在身后,远处不少女郎频频往这边窥探,顾清玄视若无睹,自顾前往放纸鸢的方向。
蔚蓝天空里飘着形态各异的纸鸢,有燕子、金鱼、蝴蝶、蜻蜓等。
顾清玄过去时苏暮等人玩得正欢,她的纸鸢和一小郎君的撞一块儿了,正蹲在地上清理线。
见二人有说有笑,顾清玄鬼使神差地盯着他们看,脸上的表情意味不明。
许诸喊道:“苏暮。”
听到呼喊,苏暮扭头,见到主仆忙起身行礼,好奇问道:“郎君也来放纸鸢吗?”
顾清玄高冷地吐了两个字,“无趣。”
苏暮悻悻然。
那不食人间烟火的端贵小娇娇去了附近的草棚下落脚,他在石凳上坐了会儿,便受到了各种注目礼,连许诸都有些受不了。
这不,有胆子大些的妇人忽地上前来询问顾清玄是否婚配,他面不改色,任由许诸打发她们。
更令人拍案叫绝的是还有妇人居然问他要不要讨妾室。
顾清玄:“……”
在某一刻,他无比后悔穿了这身轻浮衣裳,以至于叫人产生他很容易勾搭上手的错觉。
这场踏春委实无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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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郑氏本是好意,结果却恰恰相反,一路搞得顾清玄烦不胜烦,下午很早就下山了,第二天也没心思再来赏杜鹃花,索性在马场遛马。
这个时代的书生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文人,大齐崇尚阳刚之气,朝野多数都是既能上马驰骋,又能执笔舞文弄墨之士。
像顾清玄这类名门清贵更不消说,母族将门出身,骑射技能自不在话下,且有祖母裴氏悉心教养,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样样不落。
两名武艺精湛的侍卫当做陪练,同他比试射击。
三匹膘肥体壮的红棕马围着箭靶竞技,顾清玄一身鸦青圆领窄袖袍衫,身背箭筒,手持牛角弓,骑在马背上看准时机一发射中靶心。
许诸在边上喝彩。
也在这时,管事张和前来通报,说有一商贾前来拜见。
顾清玄勒停马儿,居高临下问:“哪来的商贾?”
张和答道:“是一名盐商,姓秦,说是走的顾家宗族的门路引荐而来。”
听到这话,顾清玄被气笑了,不屑道:“那群狗东西这么快就坐不住了,区区贱商,竟也有脸来走我的门路。”
张和微微皱眉,问:“郎君是见还是不见?”
顾清玄冷哼一声,道:“既然送上门了,便看看他们能玩出什么花样来。”顿了顿,“这面子我也不能白给,还得看姓秦的有没有胆量来见我。”
张和不解道:“郎君的意思是?”
顾清玄:“把他请到马场来,让我逗一逗。”
张和应声是,便下去请那位不怕死的盐商。
莫约过了茶盏功夫,那位姓秦的盐商才由张和领了来,看着像四五十的年纪,穿得非常体面光鲜,身材不高,颇显肥硕,有一张和气生财的活佛脸儿。
当时顾清玄还在和侍卫们比试,盐商秦怀敏站到许诸旁边,笑吟吟拍马屁道:“都说小侯爷英姿勃发,文武双全,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许诸瞥了他一眼,爱理不理。
与此同时,院里的婢女们窃窃私语,小声议论由盐商带来献给东家的两名瘦马。
所谓瘦马,顾名思义就是秦楼楚馆养来贩卖给富商的雏妓。
秦怀敏显然做足了功课,查过顾清玄的背景喜好,挑选的女郎都跟薛华兰容貌相似,且年轻水嫩,还是雏儿。
这就导致苏暮跟她们也有相似之处,单从容貌上来讲有七八分相像。
听到湘梅说起盐商带来献给顾清玄的女子,且容貌还跟薛华兰沾边,苏暮不由得吃了一惊,心道那狗日的老东西居然敢来抢她的饭碗,她才引起冤大头的注意,结果一下子就送来了俩,不是让人窝火吗?
抱着好奇与猜忌,苏暮暗搓搓去围观。
事实证明郑氏比她还窝火,从京中临行前夫人数次叮嘱过她定不能让下面的婢子爬了床,以免坏了与寿王府的亲事。
她已经防着苏暮了,哪曾想那杀千刀的盐商又给送了两位来,且脸嘴跟薛华兰如出一辙,甚至比苏暮还像些。
这简直就是闷声作大死!
郑氏委实被气得够呛。
苏暮则偷偷扒窗缝偷窥,心道:两位好姐姐,咱们都是苦命人,这桩营生就别来跟我抢了吧。
8. 第八章
屋里的女郎似察觉到有人偷窥,瞥向窗台,苏暮忙缩回头溜了。
出去无意间听到朱婆子同郑氏说话,朱婆子用嫌弃的口吻道:“到底是贱商之流,竟意图拿秦楼楚馆的雏妓来染指郎君。”
郑氏亦是懊恼,没好气道:“就那点姿色,岂入得了郎君的眼?”又道,“这群乌合之众愈发不成体统了。”
在二人发牢骚时,马场那边的秦怀敏被吓尿了,因为顾清玄让他头顶三月桃站到箭靶下,若是没有手抖一箭射穿桃子,便赏他一回颜面,若是手抖了,那就只能怪他运气不好。
秦怀敏哭丧着脸,倒有几分胆量,硬是顶着桃子没有退缩。
许诸双手抱胸,忍不住道:“还真是富贵险中求,连小命都不顾了。”
张和淡淡道:“此人敢寻上门来,可见沈御史那边已经被他们打通了关节。”
许诸略微诧异。
张和继续道:“且瞧着罢,来了一回,还有第二回呢。”
话语一落,忽听“咻”的一声,利箭破空而出,从秦怀敏头顶贯穿,巨大的冲击力直接把桃子穿透到箭靶上,且正中靶心!
许诸拍掌喝彩。
张和赞道:“郎君好箭法!”
顾清玄也很满意的自己的射击技能,再看秦怀敏,似被吓得不轻,肥硕的身体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膝裤已经被濡湿,尿了裤子。
许诸忙上前去看情形。
那厮隔了许久才缓过神儿来,惨白着一张脸,努力挤出笑容问:“秦某这下……能得见小侯爷了么?”
许诸闻到了一股尿骚味,皱眉道:“你这模样可不行,有失体面。”
秦怀敏尴尬不已。
许诸嫌弃道:“且先回去换身衣裳再来罢。”又道,“郎君方才出了一身汗,要沐浴更衣,你最好动作快点。”
得了他的指点,秦怀敏感激不已,连滚带爬去收拾自己。
顾清玄到浴房梳洗,换了一身藏青衣袍,平日里他偏爱圆领窄袖,方便行事,也更显干练。
待他穿戴整齐,郑氏过来同他说起盐商送来的瘦马,顾清玄没什么反应。
郑氏欲言又止,吞吞吐吐道:“郎君有所不知,那两位女郎颇有来路。”
顾清玄:“???”
郑氏一脸严肃道:“奴婢看她们的样貌挺像一个人。”
顾清玄蹙眉,“何人?”
郑氏沉默了许久,才应道:“像薛小娘子。”
顾清玄愣了愣,一个远在常州的小小盐商,居然连侯府里的情形都摸得一清二楚,可见京城那边早就把他的情况透露过来了。
这蜂窝委实有趣。
见他沉默不语,郑氏担忧道:“郎君作何打算?”
顾清玄没有回答。
不一会儿张和过来,说秦怀敏已经在前厅候着了。
顾清玄“唔”了一声,由许诸伺候着去了前厅。
见主仆过来,秦怀敏毕恭毕敬地行礼,奴颜媚骨喊道:“小侯爷。”
顾清玄斜睨他。
士农工商,商人是最为低贱的,甚至这类人的后嗣连功名都没有资格考。
偏偏眼前这盐商不怕死,居然敢唐突找上官家门来,可见背地里有人用他作敲门砖,来探虚实了。
顾清玄坐到太师椅上,婢女上前奉茶。
秦怀敏献殷勤呈上他送来的礼,有长白山野参、鹿茸、血燕窝、灵芝、南海珍珠和红珊瑚盆景等,皆是不可多得的昂贵之物。
“小侯爷从京城远道而来,一路舟车劳顿,不辞辛劳为盐务繁忙,我等作为当地盐商,小小孝敬不成敬意,还请小侯爷笑纳。”
顾清玄端起茶盏,眼珠子往他身上瞥。
秦怀敏心里头吃不准他的心思,有些惶恐。
许诸把桌上的赠礼一一呈上给自家主子过目,锦盒里的野参鹿茸品相极佳,侯府不缺这些东西。
不过那颗硕大的南海珍珠确实挺稀罕,色泽莹润洁白,比拇指还大。
顾清玄生了几分兴致,拿起它细细端详起来。
这举动让秦怀敏微微松了口气,方才被他吓得尿了裤子,知道小祖宗不是善茬,不敢有分毫懈怠。
顾清玄放下珍珠,问:“何人指使你来的?”
秦怀敏忙应道:“无人指使小人拜访小侯爷,只是当地盐商自发来孝敬罢了。”
顾清玄没有多问,只道:“你们的心意我受下了。”顿了顿,“沈御史同我一起来的常州,切不可怠慢。”
秦怀敏点头,“小侯爷放心,小人明白,都明白。”
顾清玄做了个手势,许诸命人上来把所有赠礼都收入库房。
见对方收礼,秦怀敏得寸进尺,又把两名瘦马请来送上。
那二位女郎皆是刚刚及笄的模样,生得窈窕秀雅,水嫩幼白。她们打小就接受调习,擅歌舞琴棋书画,学的尽是讨男人欢心的本事。
来之前老鸨就同她们说过,若能入小侯爷的眼,以后荣华富贵自不消说。
今日见到顾清玄龙章凤姿,端方贵气,又是少见的俊才,自然春心浮动,盼着能借此脱身。
二人齐身向他行福身礼,举止稳重淑雅。
她们衣着考究,头上的发饰简单大方,妆容也极淡,且若没人提醒,倒以为是哪家的官家娘子。
许诸瞧得眼直,越看二人越觉得像双生子。
秦怀敏满满的得意,同他们介绍二人的才艺,一个擅长琵琶,一个擅长吹弹。
顾清玄则从头到尾都没露出抵触情绪,从而导致秦怀敏生出狗胆,命其中一人当场展示才艺讨他欢心。
名叫莲心的女郎抱来琵琶弹奏了一曲《春雨》。
外院里的郑氏听到琵琶声不禁恨得牙痒,心中把那盐商咒骂了千百回。
待《春雨》弹奏完毕,顾清玄难得的开了金口,“甚好。”
他精通音律,擅古琴,对其他乐器也略懂些,那女郎确实有在琵琶上下真功夫,而非徒有其表。
得了他的夸赞,女郎心中窃喜。
哪晓得许诸冷不防出声道:“也真是奇了,这两位小娘子小奴看起来倒有些眼熟。”
秦怀敏故意装作不知,好奇问:“许小郎君何出此言?”
许诸笑道:“咱们府上倒有个丫头跟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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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七八分相似。”
秦怀敏愣住。
许诸继续道:“你若不信,可唤来瞧瞧。”
当即命人去把苏暮请来。
这下秦怀敏不禁有些懵,他曾看过薛华兰的画像,带来的二人也跟她非常神似,哪曾想府里居然还有一个,岂不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想到这里,秦怀敏心中不由得忐忑起来。
一个能得圣人亲近,且有状元之资的朝廷新贵,岂会看不出他的小把戏?
背脊上莫名生出少许冷汗,秦怀敏偷偷打量坐在太师椅上的男人,面上瞧不出端倪,也不知是什么心思。
不一会儿苏暮被稀里糊涂地请到前厅,她毕恭毕敬地朝顾清玄行福身礼。
顾清玄盯着她,饶有兴致道:“你往边儿上靠。”
苏暮偷偷瞥了二位女郎一眼,别扭地走到她们身边,她的身量比她们稍矮些,穿的衣裳也寒碜,满脸不自在。
三位女郎皆是鹅蛋脸,杏眼,鼻子小巧秀挺,唇饱满艳丽,抛开气质外,样貌身段确实有七八分相似。
这就……尴尬了。
秦怀敏默默地拿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顾清玄薄唇轻启,问:“苏暮,你可曾有姐妹在世?”
苏暮心中暗呼不妙,硬着头皮答道:“没有。”
顾清玄喉咙里发出轻哼,好整以暇地看向秦怀敏,眉眼沉沉。
意识到自己踩了坑,秦怀敏慌忙跪下道:“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两位女郎也跟着跪下,额头贴着地,大气不敢出。
苏暮一眼便瞧出那盐商动机不纯,能把爪牙伸进侯府摸清楚对方的底细,弄来两个冒牌货讨好,可见背后关系复杂。
空气仿佛被凝结了一般,顾清玄明明没有举动,他们却害怕不已,屏住呼吸不敢动弹。连许诸都敛了心神,清晰地感受到了来自太师椅上的压迫力。
顾清玄冷冷地盯着伏跪在地上的秦怀敏,眸色深深。
视线落到那两名女子身上,随后又落到苏暮身上,生出一股犀利的猜忌。
也不知过了多久,顾清玄才扬手,道了一声送客。
许诸做了个“请”的手势。
秦怀敏如蒙大赦,接连磕了两个头才颤颤巍巍退了下去。那两名女郎也跟着离开了,许诸亲自把他们送走。
苏暮见他们走了,也想退下去,谁知顾清玄冷不丁道:“你站住。”
听出他语气里的冰冷,苏暮暗呼不妙,腿软跪了下去,哭丧道:“奴婢冤枉!”
顾清玄居高临下睇她,眼神里充满着深沉的探究,“我且问你,你又是何人指派来的,嗯?”
苏暮咬唇不语。
顾清玄缓缓起身,不冷不热道:“问你话。”
苏暮硬着头皮答道:“奴婢是府里的家生子,且一直都在府里当差,奴婢愚笨,听不明白郎君的话。”
顾清玄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跟前。
苏暮耷拉着头偷瞥袍衫下的鹿皮靴,心中正忐忑不安时,下巴忽地被他抬了起来。
一双沉静如水的凤眼猝不及防撞入眼帘,令她的心跳漏跳了一拍。
9. 第九章
顾清玄面无表情地钳住她柔嫩的下巴,以居高临下的姿势俯视那张苍白惶恐的小脸儿,眸色深深,浑身上下都是不容亵渎的强势威严。
苏暮被那双犀利眼神审视,忐忑得大气不敢出。她不敢跟他对视,却又没法回避,只能梗着脖子露出泫然欲泣的求饶表情。
顾清玄盯着她看了许久。
直到她眼眶发红,蒙上一层受到惊吓后的委屈水雾,才开口问道:“何人在背后指使你近我的身,嗯?”
苏暮委委屈屈地咬唇,红着眼眶像只柔弱的小兔子,温声胆怯道:“奴婢不敢,请郎君明察。”
顾清玄嗤之以鼻,她数次博得他的注意,他可一点都不傻。
视线落到那截瓷白颈脖上,喉结滚动,钳住她下巴的手鬼使神差地落到了纤细的颈项上。
他的指骨冰凉,指腹略微粗粝,是练骑射留下来的痕迹。颈脖落入掌中,只稍稍用力,仿佛就能把它生生掰断。
细腻肌肤上传来的冰凉触觉令苏暮打了个寒噤,她是真的被吓着了,从骨子里生出恐惧。因为顾清玄阴沉地锁住她的眸子,一字一句道:“你若受了盐商的好处近我的身……”
说罢拇指稍稍用力,颈脖被箍紧。
苏暮的呼吸变得局促,迫不得已仰头承受他带来的致命威胁,小脸苍白,眼眶里含着水雾,唇色艳丽,下巴上还残留着他落下来的绯色。
我见犹怜。
指尖上的触觉温软滑腻,楚楚可怜的委屈神韵叫人想欺负,顾清玄情不自禁生出几分意动。
察觉到自己动了小心思,他垂眸睇她道:“若让我知晓你与盐商有接触,看我不扒了你的皮做灯笼。”
这话把苏暮唬住了,连忙应道:“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顾清玄很满意她的反应,缓缓松开了手。
苏暮像见鬼似的立马往后缩,仿若他是瘟疫一般。
顾清玄斜睨她,淡淡道:“你可以滚了。”
这话如蒙大赦,苏暮很没出息地连滚带爬离开了前厅。
顾清玄重新坐回太师椅,指尖上仿佛还残留着温香软玉。他轻轻摩挲,那种感觉很奇妙,温软滑腻,好似摸到缎子般,带着诱人的温度引人沉沦。
没一会儿张和进来,说把秦怀敏送走了。
顾清玄端起茶盏,抿了口冷茶,说道:“回去了把府里的所有家奴都查一查,但凡与盐商有牵连的,皆发卖了。”
张和点头,蹙眉道:“那小小盐商竟然连京城侯府里的底细都能窥探一二,可见京中跟常州来往密切。”
顾清玄沉默了阵儿,道:“差人去跟沈御史打声招呼,但凡他们送上来的礼全都收下,多多益善。”
张和笑道:“老奴明白。”
顾清玄望着外头,意味深长道:“只有同流合污才能上一条贼船,不上贼船,又哪能捉得了贼呢。”
说罢看向张和,叮嘱道:“再差人去跟宗族那边说一声,叫他们莫要沾染盐商,我这回给了颜面,下回可就不一定了。”
张和道声是。
另一边的苏暮从前厅落荒而逃后,仓促回到自己房里躲了起来,她隔了许久心情才稍稍平静了些。
方才着实被小祖宗吓着了,看他对盐商猜忌的样子,可见那是他的逆鳞。
苏暮暗叫倒霉。
也真是晦气,那盐商之举简直愚蠢至极,连累她被猜忌。
想到颈脖被那只手箍住的压迫感,苏暮就惊惧不已,她一点都不会怀疑那只执笔的手能一下子就掰断她的脖子。
被顾清玄恐吓后,苏暮老实许多,甚至会有意躲着他。
之后没隔几日众人就打道回府,在回程途中苏暮一直紧跟在朱婆子等人身后,不敢东瞟西瞄。
顾清玄端坐在马车里,一袭浅灰色交领广袖袍衫,握折扇的拇指不安分地摩挲,脑中总忍不住想起那种滑腻温软的触觉。
他从没碰过女人,似乎跟他想象中完全不一样,摸起来有点让人上头。
这不,回府后他特地把光洁柔软的绸缎寝衣拿来找那种奇妙的手感,有点相似,却缺乏体温特有的温度,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他才回来的第二天沈正坤就来了一趟,同他说起当地盐商曾送过两回礼,并且监院的同僚开始有小动作宴请了。
这在顾清玄的意料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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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
沈正坤摸八字胡道:“依我看,当地府衙也会有所举动了。”
顾清玄“唔”了一声,说道:“前几日盐商秦怀敏来投石问路,多半是他们指使的,先拿鱼米小虾来探探你我二人的口风,若是松了口,便有机会拖我们下水同流合污,绑到一条船上。”
沈正坤汗颜道:“实不相瞒,我这辈子还真没见过那些好物。”
当即从袖袋里把盐商送给他的礼簿取出呈上。
顾清玄伸手接过,粗粗翻阅,笑道:“沈兄可莫要在这上面栽了跟斗,你的前程握在圣人手里,而非当地盐政。”
沈正坤严肃道:“文嘉且放心,我断不敢拿身家性命去博。”
顾清玄把礼簿还给他,“沈兄心中有数就好。”又道,“他们既然想让我们同流合污,那便上那条贼船。”
沈正坤点头,“我正愁找不到着手处,现下全都送上门来了,正合我意。”
顾清玄歪着脑袋提醒他,“切莫操之过急,我要捕捞的不仅仅是地方盐政大员,还有常州刺史,一干人等多半脱不了干系。”
沈正坤心头暗惊,忙应道:“明白。”
二人就盐政之事商议了许久,沈正坤才离去。
第二日顾清玄难得的好心情,又去了一趟监院。他来常州后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几乎没干过正事。
郑氏伺候他穿常服。
时下天气渐渐炎热起来,像他们这些朝廷官员在一般情况下都是穿常服上值的多,若是朝会或面圣什么的就穿襕袍,比较正式。
一袭轻薄的圆领窄袖袍衫加身,颜色仍旧为绯,腰间配银鱼袋,头戴幞头,脚穿乌皮六合靴,因袍衫质地轻薄,相较于往日的沉稳,整个人多了几分明艳风流。
由许诸伺候着出府门时,途中遇苏暮办差,看到主仆二人跟见到恶鬼似的装作没看见避开了。
顾清玄唇角微勾。
啧,躲他呢。
坐上马车后,在前往监院的途中,他又若有所思地把玩银鱼袋,指尖在上面轻轻勾勒,想起那张青春活泼的少女脸庞,以及鬓角边的少许细碎微乱,叫人忍不住想把她揉碎。
10. 第十章
盐商秦怀敏投石问路打通了两位巡盐御史后,没过多久便再一次进礼来。
这回可比上次稳妥多了。
当地盛产官花,也就是绒花,最受宫中妃嫔喜爱,进献的礼品中也有它,颜色非常鲜亮抢眼。
顾清玄尽数全收,瞧见木盒里的绒花,觉着没甚用处,便将其赏给郑氏。
那些绒花色泽浓艳,做工精美,郑氏年纪大,平时不喜太过鲜亮的头饰,也用不上,索性做主打赏给底下的二等丫鬟们。
苏暮也得了一朵,是支浅粉色的牡丹,花蕊金黄,花瓣呈浅粉,看起来典雅富贵,很讨女郎们喜欢。
湘梅得的是一朵紫玉兰。
年轻女郎都喜欢漂亮头饰,湘梅欢喜不已,戴到头上同苏暮炫耀,高兴问:“阿若,这玉兰好不好看?”
苏暮应道:“好看。”
湘梅美滋滋,故意扭腰肢道:“明儿我就戴上。”
苏暮“啧”了一声,斜睨她道:“郑娘子打赏给你可不是让你戴着它去搔首弄姿的。”
这话犹如一瓢冷水泼灭了湘梅的热情,她愣了愣,悻悻然取下那支紫玉兰。
苏暮淡淡道:“郑娘子虽然体恤我们这些下人,却也容不得有人出格。”
湘梅的头脑渐渐冷静下来,“你提醒得是,我若不知好歹,只怕要闯大祸。”
苏暮颇觉欣慰,“你明白就好。”
湘梅有些遗憾地摆弄那支紫玉兰,自言自语道:“可惜了,这般好的东西却落到了我这样的主人手里。”
苏暮笑笑不语,她对牡丹没有任何兴致,只觉那雍容华贵的东西太过端方雅重,她承受不起。
不过这绒花倒是给了她机会,讨好郑氏的机会。
这不,打听到郑氏喜欢兰花,苏暮便动了小心思,打算拿先前苏父留给她的铜板好好露一手。
她这人没什么特长,既没有多深厚的学识教养,也没有伺候人的本事,吟诗作画女红皆不精通,唯独喜爱做点手工簪花。
制作绒花需要蚕丝和铜丝,若是做鬓头花,则需熟丝。
时下园子里有不少品种的兰花绽放,苏暮花了心思,用一壶酒从管理花草的周老儿手里借来一盆开得极迟的峨眉春蕙。
那蕙兰被娇养得极好,只开出来少少的三朵兰花。它的花葶细长呈浅绿,裂片稍稍突起,花瓣中带着紫红色斑,透着浅淡的香气。
郑氏爱兰,苏暮便打算用这盆蕙兰做样本制作绒花讨她欢心。
从朱婆子手里讨了件外出办差的差事,她趁着空档去商铺里精打细算买来要用的熟蚕丝。
常州盛产绒花,卖相关物件的铺子到处都是。
苏暮从五颜六色的熟丝中挑选与蕙兰匹配的颜色,有浅绿,淡黄,紫红等。
她实在太穷,一文钱都要掰成两半花,同商铺娘子讨价还价,花了一百六十多文才凑齐做绒花需要用到的工具。
这笔钱对她来说无疑是笔巨款。
苏暮咬咬牙取出装铜板的钱袋,那布袋陈旧发白,她吝啬地数了一百六十四文钱,每掏出去一个铜板就肉疼。
可是一想到自己的前程,便又觉着花得值。
离开商铺后,苏暮拿着布袋里的蚕丝等物,心中不由得升起几分期望。她素来不是一个容易消极颓靡的人,只要有机会,就会不停筹谋钻营。
前阵子顾清玄对她生了猜忌,她再也不敢在明处动小心思,只得退而求次。
床要爬,小命更要保。
那人掌握着她的身家性命,若是看她不顺眼,发卖便罢,杖杀就冤枉了。
对于她们这种卑贱的家奴来说,被主人杖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至多跟官府报备一下完事儿。
她没有胆量去挑战其权威。
回到祖宅后,苏暮小心把做绒花用的物什放好,并把钱袋藏起来。
她没能进西园伺候本就引起苏父不满,想要再从他那里掏铜子儿,无异于要他的命。余下的这点钱对她来说非常珍贵,不到万不得已坚决不会再花出去一厘。
前去朱婆子那里交差的途中,张和正同顾清玄汇报目前府里的情形。
有两名仆人被盐商买通打探府内消息,上回去望月山就是他们透露给秦怀敏的,现在已经被发卖处理,其余人则是干净的。
顾清玄从书架里取出一本古籍,头也不抬道:“都处理干净了?”
张和:“干净了。”
顾清玄半信半疑地看向他,问:“苏暮那丫头呢?”
张和摇头,“不曾查到她与外头的人有沾染。”
顾清玄沉吟片刻,方道:“她还有一个老子。”
张和继续摇头,“那人就是个酒鬼,没惹事。”
听了这话,顾清玄才“唔”了一声。
张和从袖袋里取出一张请帖,说道:“这是方才阍侍呈上来的。”
顾清玄伸手接过,打开请帖一看,唇角微勾,常州刺史黄玉洪设宴请他,看来常州的鱼儿陆续跃出水面来探虚实了。
见他的表情耐人寻味,张和好奇问:“怎地?”
顾清玄把请帖扔给他,张和粗粗看了一眼,皱眉道:“听说黄刺史与盐铁使姜斌关系匪浅,且姜斌又是外戚,郎君若想把二人拉下马,恐需费些心思才行。”
顾清玄斜睨他,不答反问:“你为什么不问圣人是不是想办姜贵妃姜家呢?”
张和心中一惊,不知作何回答。
顾清玄指了指他的脑袋,做了个砍头的手势,把张和吓得眼皮子狂跳。
见他失态,顾清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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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不防笑了起来,那张书卷气极浓的俊颜上浮现出少见的城府算计。能成为天子近臣,总得有几分本事,谁又知道他是不是心甘情愿被踢到这儿来的呢。
常州刺史的宴请在五日后,这段时间苏暮跟消失似的再也没有在顾清玄跟前晃悠了,他心知肚明,知道上回在望月山肯定把她吓坏了。
不过他素来沉得住气,那家伙屡屡东施效颦引起他的注意,必定是有所求的,他就不信这么快就偃旗息鼓。
这不,安分守己的苏暮很是忙碌。
做绒花需要很多繁琐步骤,极其考验耐性。
她白日里要当差,灯油又贵,用不起,只能趁着空闲的时候见缝插针,用零碎的空余来制作。
蕙兰的花葶细长,是淡淡的浅绿,若细看,便会发现浅绿是有层次感的,苏暮挑了两股蚕丝,分别是浅绿和淡黄。
把蚕丝固定好,用针篦仔细梳理,去除蚕丝里的细小疙瘩,一遍又一遍,丝毫没有不耐。
这会儿倒座房里的人们多数都在午休,静悄悄的,周边只剩鸟雀声还在。
苏暮拿猪鬃毛刷轻刷熟丝,使其平整顺滑,且均匀。她的动作轻缓,神情专注,一点都不急躁,颇具匠心。
待蚕丝达到自己的要求后,又把浅绿和淡黄按比例挑出两股混到一起,重新进行梳理。逐条刷平后,才取细细的铜丝捻绞对折夹住绒带,两手搓捻绞紧。
拿剪刀剪断一截细看颜色搭配是否合适,为了把绒条做成滚圆状,需用木搓板进行滚绒,做出来的绒条才会变得光滑紧密。
遗憾的是苏暮并不满意做出来的绒条,觉着配出来的颜色跟蕙兰的花葶有出入,需得重新调配颜色。
为了配出与蕙兰一样的色泽,她硬是花了三个午休才做出满意的绒条。
待到顾清玄去刺史府那天早上,朱婆子受命从库房里备了礼,差人送到西园供主子过目。
这差事原本落不到苏暮头上,哪晓得她运气不好,湘梅吃坏了肚子,怕耽误了时辰,便把礼盒塞给苏暮,让她替送。
苏暮急得跳脚,司英催促她走,她只得硬着头皮跟她们一同过去了。
当时顾清玄已经正好衣冠,穿了一袭素淡的鸭卵青圆领窄袖袍衫,玉带上配帝王绿环玉,玉上坠着精美的流苏。
许诸催促问道:“备的礼呢,怎还没送过来?”
郑氏道:“朱妈妈已经差人送来了。”
许诸做了个手势,片刻后外头的丫鬟们陆续捧着礼进屋供顾清玄查验。
苏暮耷拉着头,把皮都绷紧了,捧着礼盒上前时眼观鼻鼻观心,不敢乱瞟。
顾清玄居高临下瞥了她一眼,查验她手中的玉器时,见她跟鹌鹑似的缩着脖子,心下觉得愉悦,抿直的唇线微微上弯,颇有几分撩人。
11. 第十一章
那人伸手拿起礼盒里的玉器。
他的个头高,指骨也修长,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手上的皮肤白皙细致,是一双文人执笔的手。
没有人知道那双手的攻击性,苏暮却体验过被它箍住颈脖的滋味,她没法选择无视,又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这一细微的动作落入顾清玄眼里,眉眼沉沉。
待他查验完所有礼后,做了个手势。
许诸上前把它们收捡好,婢女们毕恭毕敬退了出去。
苏暮撤得飞快,顾清玄瞥了她一眼,有些不快。
离开西园后,苏暮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了些,她现在一点都不想去招惹那祖宗,只想有多远滚多远。
下午趁着空闲时,她一头扎进绒花制作里。
蕙兰花瓣中有紫红色斑,为了调配出相同的颜色,她反复进行配丝,力求达到完美。
待她试验过七八次后,才调配出与蕙兰相符的色泽,牙色花瓣里的紫红斑点不规则点缀其中,看起来很是灵动,终归没辜负她的一片匠心。
之后的一段时日苏暮忙里偷闲,小小的一支蕙兰在经过梳绒、烫绒、打尖、传花后,就耗费了她半个月。
此时借来的蕙兰已经凋谢,她将其还回去,但那灵动秀美的模样已经深深地刻印在她的脑海里,她硬是用精湛的技术把它复刻了下来,用绒花的形式永久记住了当时花开的模样。
手中的蕙兰由三朵组成,花葶细长,颜色浅绿中透着淡淡的黄。
它的裂片经过镊子精心造型,像舌头似的卷曲突起,牙色花瓣掺杂着紫红色斑,透着蚕丝特有的细绒,整体造型淡雅到了极致。
对这件匠心之作,苏暮很是满意,她小心翼翼拿起它透过窗外的阳光细细审视,试图找出它的缺陷。
再三确定没有任何纰漏后,这支峨眉春蕙才被苏暮装起。
平时郑氏管理西园,极少跟她们打交道,今日前往庖厨时被苏暮碰上了,便主动同她打招呼。
上回去望月山郑氏对她有点印象,态度还算和蔼。
苏暮提起前阵子从朱婆子手里收到的牡丹绒花,郑氏并未放在心上,说道:“那原本是外头送来的,郎君随手赏给了我,我年纪大也用不上,瞧着你们年轻正合适,便让朱妈妈赏了。”
苏暮:“上回奴婢生病多亏郑妈妈怜悯,得西园照拂,才得以捡回一条性命。奴婢心中感激,无以为报,前些日瞧见绒花,便做了一支峨眉春蕙,想孝敬给郑妈妈,还请你莫要嫌弃奴婢手拙。”
常州盛产绒花,当地女郎几乎都会做,郑氏倒不意外,她性子直,说道:“我可挑剔得很。”
苏暮笑道:“那就更要让郑妈妈瞧瞧了,若能入你的眼,便是奴婢的手艺能出师了。”
得了这话,郑氏也不好推托,便道:“且拿给我掌掌眼。”
苏暮当即回去把那支峨眉春蕙取来,郑氏到庖厨旁边的厢房里等着,没过多时她便捧来一只简陋的木盒,笑盈盈呈上。
郑氏倒也不嫌弃,伸手接过木盒好奇打开它,看到里头的峨眉春蕙时,脸上略微诧异。
那绒花被小心翼翼盛放在木盒里,里头用麻布垫着,寒碜至极。然而正是这样寒碜简陋的器具里却开出淡雅到极致的娇嫩兰花。
强烈的反差令郑氏惊讶不已。
兰是花中君子,其品格高洁典雅,很受她喜爱。
她惊奇地拿起花簪,三朵蕙兰形态各异,一朵花枝微微上勾,一朵娇羞探头,还有一朵则藏在上勾的花枝下侧。
它们的花葶细长,浅显的绿中透着淡淡的黄。
有的花葶尖尖儿上挑,有的略微卷曲,轻轻含着各自的牙色花瓣,伸出俏皮的小舌头,紫红色斑灵动点缀其中,给整支蕙兰增添出栩栩如生的勃勃生机。
郑氏颇觉惊艳,忍不住伸出指尖轻轻碰了碰那绒绒的尖尖儿,嘴里“啧”了一声,不由得对她刮目相看,毫不吝啬称赞道:“你这手艺甚好,是跟谁学的?”
苏暮忽悠道:“奴婢的阿娘会做绒花,奴婢是跟她学的。”
郑氏细细打量她,也清楚她家里的情况,说道:“你父亲待你苛刻,且每月的月例尽数上交,做这支峨眉春蕙,只怕难为你了。”
苏暮不好意思道:“奴婢有时候也会厚着脸皮向他讨要些。”
郑氏抿嘴笑,显然对她的手艺是认可的,“这支绒花我很是喜欢,便受下了,不过也不能让你白费功夫,且跟我回一趟西园,我拿钱银给你,不论多少都不能亏了你。”
苏暮忙摆手,“郑妈妈使不得。”又道,“上回奴婢生病请大夫还是西园挂的账,今日送峨眉春蕙原本是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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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激,断不能反要了你的银子。”
郑氏默了默,“无功不受禄,我也不能白受你的东西。”
见她坚持,苏暮难为情道:“若是这般,不若郑妈妈就给奴婢一枚铜板表个意?”
郑氏看了看手里的蕙兰,确实独具匠心,做得灵巧生动,很合她意,便道:“也成,便给你一枚铜板,受了你的孝敬。”
苏暮展颜道:“奴婢也算是能出师了。”
郑氏点头,夸赞道:“这手艺能出师,不比京里的簪娘差。”
二人说了会儿,有仆人过来寻郑氏,她便带着那支绒花回去了。
苏暮心中窃喜,果然没白费她的心思,这些日的辛苦和花出去的铜板统统都值了!
平日里郑氏的穿着一向偏素淡沉稳,今日得了这支蕙兰,成为她的新宠,因为很符合她的审美风格。
这不,第二日她特地梳圆髻簪上,愈发觉得雅致。
傍晚顾清玄下值回来,郑氏伺候他换便服时,他瞧见她发髻上的蕙兰,还以为是真花,好奇道:“这个时候园子里还有峨眉春蕙呐?”
郑氏笑道:“郎君眼瘸,这是绒花。”
顾清玄半信半疑,手贱地去摸了摸,还真是绒花。
郑氏心情好,问道:“奴婢戴它好不好看?”
顾清玄:“极好,淡雅别致,瞧着栩栩如生,跟真的一样。”
郑氏心里头美滋滋,边替他整理衣着,边说道:“上回郎君赏给奴婢的绒花鲜艳,奴婢用不上,便将其打发给了底下的丫鬟们。
“哪曾想苏暮那丫头上了心,惦记着生病时曾得西园照拂,便做了这支峨眉春蕙送来。
“起初奴婢没当回事,谁料她手艺很是不错,做出来的绒花灵动雅致,几乎能以假乱真,着实让奴婢惊艳。”
听说是苏暮做来送她的,顾清玄挑了挑眉,心里还奇怪那家伙近些日都不见影儿,原是捣腾这玩意儿了。
视线落到郑氏的发髻上,看她欢喜的样子,可见这礼送得极其到位。
顾清玄心下不禁觉得趣味,那女郎当真好心机,前阵子讨得许诸对她好感关照,这下又来讨郑氏欢心了。
上回在望月山被他吓唬,还以为她会消停一阵,哪曾想采取的是曲线救国。
啧,倒要与她周旋斗上一斗。
12. 第十二章
郑氏得了峨眉春蕙,确实对苏暮的印象改观不少。
起初见她跟薛华兰相似,便预防着她爬床坏了规矩,眼下看来算是个老实本分的,便也不再那么忌讳了。
也该是老天爷相帮,见苏暮这般钻营,便搭了一把手。
事情是这样的,继苏暮送蕙兰后没隔几日,西园里的冬香便出了岔子,不慎把顾清玄书房里的一件青瓷给打碎了。
郑氏被气得够呛,把冬香训斥了一顿。
那丫头跪在地上哭哭啼啼,郑氏瞧着心烦,打发她到外院罚跪思过。
这事很快就引起了底下家奴的私议。
因着那件青瓷价值昂贵,只怕把冬香卖了都值不了,故而人们窃窃私语,都猜测冬香大祸临头。
倒座房里皆在讨论这事。
司英过来拿东西时心有余悸,同湘梅小声道:“还好我当初听了祖母劝,没一门心思往西园里凑。”
同为二等丫鬟,湘梅不免内心戚戚,试探问:“听说这会儿冬香还跪在院子里,你可清楚郑娘子要如何处罚她?”
司英摇头,说道:“祖母说那件青瓷值不少银子,被她摔了个粉碎,只怕府里是容不下她的,多半会被发卖出去。”
外头的春萍办差回来,听到二人在屋里窃窃私语,好奇探头问:“你俩在唠啥呢?”
司英说起冬香的事,春萍皱眉道:“那丫头笨手笨脚,脑子又不中用,如今闯了这般大的祸,只怕前程没了。”
湘梅意味深长道:“倘若冬香不能用了,西园里总归得贴补人进去当差。”
此话一出,司英连连摆手道:“这等差事,我是不愿意去的。”
湘梅没有吭声,春萍也未说话。
晚上顾清玄主仆从沈正坤那里回来,进前院时见到冬香跪在墙脚处,许诸好奇不已,问道:“冬香你怎么了?”
冬香脸上挂着泪痕,垂首不语。
顾清玄负手进前厅,郑氏上前行礼,说道:“奴婢管束不善,以至于让冬香那丫头闯了祸,还请郎君责罚。”
顾清玄摘下幞头,问:“闯了什么祸?”
郑氏沉着脸把书房里的青瓷碎片呈上,细细讲述一番。
顾清玄坐到太师椅上,做了个手势,许诸把冬香唤进来,她毕恭毕敬地跪到地上,大气不敢出。
顾清玄倒是没什么喜怒,看着她问:“这青瓷可是你自己打碎的?”
冬香沉默了阵儿,才怯声道:“回郎君的话,是奴婢不慎摔碎的,还请郎君责罚。”
得了她的确定,顾清玄看向郑氏,“平日里西园是你在管束下人,怎么责罚便由你自行决定。”
郑氏严肃道:“奴婢管束不周,以至于冬香犯了这等蠢事,实属罪过。”又道,“那青瓷贵重,冬香闯了祸,府里断不能容忍。”
此话一出,冬香泪涕横流,恐惧道:“郑妈妈,求郑妈妈开恩,奴婢愿受罚挨板子,还请你高抬贵手留奴婢将功补过,别把奴婢发卖了。”
郑氏冷漠地瞥了她一眼,皱眉道:“我抬举你进西园,你理应兢兢业业当差,做好分内之事,却粗手粗脚成这般,可见祖宅里平日不知散漫成什么样子。”
冬香不敢说话。
顾清玄对这些琐事没有耐心,由许诸伺候着去换便衣。
郑氏怕嘈着他,差人把冬香送走,明日找牙婆相看。冬香自是不依,哭啼求饶,声音凄厉,唬得西园里的家奴们噤若寒蝉。
郑氏懊恼不已,命人堵了她的嘴,强行拖了下去。
原以为这事算是了了,谁知当天夜里冬香想不过,于翌日凌晨拿麻绳上吊自缢了。
也亏得她命不该绝,被家奴及时发现,忙喊人将她救了下来。
当时冬香已近窒息,只剩一口气还在。
仆人忙去通报给朱婆子,朱婆子一早就接到这晦气事,“哎哟”连连,破口大骂道:“那杀千刀的丫头,死哪儿不好,偏死在这里头,晦气!”
仆人问她怎么办,她被气得半死,没好气道:“还能怎么办,拿草席裹着扔到乱葬岗去,别污了我的眼!”
仆人有些为难,小声道:“这会儿还没死透,吊着一口气在呢。”
朱婆子更觉晦气,匆匆整理一番,暴脾气去看情形。
冬香平躺在地上,颈脖上的勒痕甚是骇人,脸色因窒息而呈青紫,双目紧闭,气若游丝,还未断气。
朱婆子见到这场景,又忍不住叫骂了几句晦气。
这事委实闹得大,院里围了不少人,朱婆子大手一挥,把众人掀开,叫嚷道:“看什么看,都滚开!”
人们散开了些。
朱婆子走到冬香跟前,壮着胆子蹲下身按压到她颈项间的脉搏上,还在跳动,不像常人那般有力,但好歹有口气在。
她心情不好,污言碎语骂骂咧咧,一边骂一边把冬香死马当活马医,掐她的人中。
也该冬香命硬,被她掐人中后,居然提着一口气从鬼门关活了过来。
听到一声呛咳,围观的众人大感惊奇,冬香浑浑噩噩在众人的注视下苏醒,一人连声道:“活过来了!活过来了!”
朱婆子也诧异,居然真醒了!
冬香隔了好一会儿才清醒神智,瞧见朱婆子,不由得失声痛哭,哭啼道:“朱妈妈何故救我……”
当即又要寻死觅活。
众人赶紧上前拉住她,怕她又要寻短见。
朱婆子被哭嚷声吵得耳根子疼,坏脾气地甩了冬香一巴掌,大嗓门道:“哭嚷什么!要死就到外头去死,莫要脏了侯爵府!”
冬香挨了打,不敢吭声。
朱婆子指着她的鼻子骂:“小贱人,自己犯了事还不服气,你没被郑娘子杖杀就已然是幸运,如今被发卖,且还有一条路走,在我眼皮子底下寻哪门子的死?”
冬香含泪求饶,“朱妈妈,奴婢不想走,府里安稳,奴婢至少能吃饱穿暖,家主也不曾苛刻过奴婢,若是发卖出去,不知会遇到什么样的东家,奴婢害怕啊……”
朱婆子看着她没有说话。
这些女郎都是奴籍贱婢,且没有一技之长,如浮萍般没有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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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若是运气好遇到仁厚宽和的东家,日子还能勉强过下去,若是运气不好遇到苛刻的,挨打受饿便是家常便饭。
冬香在进府前曾被转手贩卖过两次,可见是吃过苦头的,要不然也不至于寻死。
平日里朱婆子虽然冷情冷心,到底与她们相处得久,再加之司英跟她们差不多的年纪,便没再啐骂,只板着棺材脸戳她的额头道:“你等着罢!”
说完便离开了。
这边发生的事情西园并不知情,朱婆子斟酌一番后还是决定试试,亲自前往西园找郑氏,把冬香自缢一事上报。
当时郑氏正伺候顾清玄起床梳洗,玉如忽然在门外轻声道:“郑妈妈,朱妈妈来了,说有要紧事汇报。”
郑氏皱眉,问道:“这大清早的,有什么要紧事?”
玉如:“她这会儿在前厅等着的,看模样似乎很着急。”
郑氏把衣袍拿给了许诸,才去往前厅。
朱婆子见她过来,忙上前行礼,着急道:“一早来叨扰郑娘子着实不应该,只是关乎一条人命,不得不急。”
郑氏耐着性子问:“什么人命?”
朱婆子:“冬香那杀千刀的贱蹄子,昨晚想不过,便在今儿凌晨自缢了。”
听到这话,郑氏被唬了一跳,诧异道:“这会儿是什么情况?”
朱婆子把冬香自缢的情形粗粗说了一番。
郑氏眉头紧皱,她命人发卖,可没想要她的性命。
见她沉默,朱婆子试探道:“我这会儿也拿不出个主意来,还请郑娘子指点一二,若是叫她死在府里头,也着实晦气。”
郑氏一时有些迟疑,说道:“你且等一等,我去问问郎君的意思。”
朱婆子“嗳”了一声,心想自己已经帮到头了,能不能逃过一劫,还得看冬香自个儿的造化。
郑氏回到顾清玄的寝卧后,把冬香自缢一事同他细说一番。
顾清玄愣了愣,问道:“这会儿人如何了?”
郑氏应道:“听朱妈妈说缓过来了。”又道,“奴婢没想要她的性命,哪曾想那丫头性子这般烈,朱妈妈说她曾被转卖过两回,以前吃过苦头,故而一听说要被发卖,便急了。”
顾清玄略一沉吟,他素来不是一个苛刻的主儿,说道:“那便留着罢,降为粗使奴婢,罚一月的月例以示惩戒。”
郑氏应声是,觉得这事办得不够周全,负荆请罪道:“奴婢管束不周,当该同罪,愿自罚一月月例,以儆效尤。”
顾清玄:“倒也不必。”
郑氏却很坚持。
现在少了一个丫鬟,总归要人顶替上,她又试探询问一番。
顾清玄心想苏暮那丫头一门心思想进西园,索性遂了她的意,却也没有指名道姓,只道:“那便再挑两个二等丫鬟进来,省得你事事操劳。”
郑氏愣了愣,应声是。
顾清玄算计着上回苏暮送绒花讨郑氏欢心,这回多半能进西园成事。
哪曾想那小狐狸耍了花样,居然没上他的道儿,算是把他的胃口吊了起来。
13. 第十三章
冬香得了主子宽宥,总算躲过了一劫。
像她们这种奴婢,在府里也算得上安稳的了,每月能拿月例,且差事也不是太辛苦,只要不出差错,几乎都能吃饱饭穿暖衣。
她以前被发卖的经历不太好,好不容易在这里过了两年安生日子,已经习惯了这种安稳。就算现在降级成为粗使奴婢,每月也有五百文钱领,做洒扫什么的活计她也能接受。
被降了级,重新回到倒座房便没有享单间的待遇了,只能数人睡大通铺。
大家同为底层奴仆,倒也没有人嘲笑她。
不过议论还是有的,陈婆子说道:“听说郑娘子自罚了一月的月例,冬香也算运气好,没被转手发卖出去。”
另一人道:“是啊,府里也算得上安稳,且没人欺辱,若是换了别的东家,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呢。”
人们七嘴八舌议论起来,隔壁的冬香蜷缩在自己的床上沉默不语。
没一会儿又听陈婆子说西园要挑两个二等丫鬟过去顶替冬香的空缺,有人说苏暮上回送过郑氏蕙兰,多半会替补上。
陈婆子也觉得她能成事。
这不,顾清玄说挑两个丫鬟进西园当差,郑氏便准备从二等丫鬟里挑人。怕又出现冬香的情形,她找来朱婆子,问起丫鬟们的脾性。
朱婆子护崽心切,断然不会让司英进西园,冬香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给想讨便宜的家奴们敲响了警钟。
朱婆子举荐春萍,说她性情沉稳,行事稳妥,应能符合郑氏的要求。
郑氏端起茶盏沉默,她初来时没把苏暮放到心上,现在是无论如何都忽视不了的了,便问道:“苏暮那丫头呢,行事如何?”
朱婆子知道苏暮想进西园,便做了个顺水人情,道:“苏暮性情温顺平和,行事谨小慎微,倒也是不错的人选,不过……”
郑氏:“???”
朱婆子干咳一声,说道:“郑娘子曾说她跟京中的薛小娘子相像,只怕……”
郑氏抿了一口茶,摆手道:“倒也不至于。”又道,“我看她老实本分,想来是个机灵的。”
朱婆子闭嘴不语。
与此同时,苏暮前往浣衣房时碰到玉如过来取衣裳。她瞥了苏暮几眼,酸溜溜道:“上回阿若送给郑娘子的蕙兰可讨她喜欢了。”
苏暮抿嘴笑,不以为意道:“那便是我的手艺能出师了。”
玉如轻哼一声,别有深意道:“你这礼可送得恰到好处。”当即压低声音,“这会儿朱妈妈去了西园,你猜她去做什么?”
苏暮盯着她看,故意道:“冬香才捡回一条命来,我可不敢贴上去。”
玉如撇嘴,不屑道:“少在我跟前装,你算是我们几个中最出挑的,却没能进去,心里头就甘心?”
苏暮笑笑不语。
玉如继续道:“前阵子你才讨郑娘子欢心,这回多半能替补上,我在此恭喜你了。”
苏暮掐了她一把,娇嗔道:“我还想多苟活几日呢。”
玉如嫌弃道:“口是心非,虚伪。”
待她捧着衣物离去后,苏暮歪着脑袋看树上叽叽喳喳的鸟雀。
时下已经是夏日了,日头一天比一天猛。
她晃了晃轻薄的衣袖,视线落到树干上的一只螳螂身上。
那家伙很幸运地躲过了鸟雀的捕猎,它通体透绿,正用大刀似的前肢抱住一只活生生的蚊子啃食。
苏暮眯了眯眼,人玩人可比送上门被人玩有意思多了。
郑氏有意抬举她,特地把她找到跟前问话,说西园里空缺,问她愿不愿意进来补缺。
苏暮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连忙摆手道:“郑妈妈使不得,奴婢手拙嘴笨,粗鄙惯了,恐冲撞了郎君。”
郑氏上下打量她,说道:“我问过朱妈妈了,她说你行事谨小慎微,且聪明伶俐,想来是能接下这份差事的。”
她当苏暮是客气推托,毕竟进西园意味着升迁,底下的二等丫鬟们只怕都在摩拳擦掌筹谋着了。
若是以前,苏暮必定欣喜若狂。
不过在经历过被顾清玄吓唬后,她生了剑走偏锋的心思。
那男人有一双火眼金睛,头脑聪慧,且不是好色之徒。她若目的太过明显,定遭他猜忌,索性以退为进,故意端着姿态。
见她久不出声,郑氏道:“你不说话,我便当你允了。”
苏暮欲言又止。
郑氏微微蹙眉,直言道:“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苏暮迟疑片刻才道:“奴婢若说了,还请郑妈妈勿要责怪。”
郑氏点头。
得了她的应允,苏暮壮大胆子道:“不瞒郑妈妈,奴婢曾听许小郎君说奴婢跟京里的表小姐有七八分相似,许小郎君说表小姐经常来侯爵府,与郎君有青梅竹马的情分。”
听到这话,郑氏的脸色沉了沉。
苏暮察言观色道:“奴婢自然不敢跟表小姐相提并论,但避嫌还是要的。”又道,“还请郑妈妈慎重考虑,奴婢不想让人在背后议论,说奴婢仗着一张脸攀高枝。”
这话她说得极其诚恳。
郑氏略微诧异地盯着她看,似乎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名堂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郑氏才意味深长道:“你当真是这般想的?”
苏暮点头,一脸严肃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奴婢自然想干轻松活计拿高月例,但有些活儿,却不是奴婢该讨的。
“诚然奴婢也想进西园,今日得郑妈妈抬举,心中很是高兴。
“不过奴婢到底没这个福气,也不想日后让郑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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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为难,故而奴婢婉拒了这差事,还请郑妈妈莫要责怪奴婢的难处。”
一番话说下来,把她善解人意的兰心蕙质形象一下子拔高了许多。
郑氏心里头对她的看法再次改观转变,觉得她跟那些丫头确实不太一样,既懂得审时度势,又知进退,知晓自己的位置在哪里,并且守规矩不会逾越。
做人最怕的就是没有自知之明。
眼前这女郎眼神清亮,容貌秀美温婉,看着柔柔弱弱的,却很有一番主见。
郑氏难得的对她生出几分好感,赞道:“你能想到这些,可见是个伶俐的。做人啊,最怕的就是心气儿高,找不准自己的位置。
“特别是这些高门大户,见识的人多了,便会让人生出不该有的欲-望,一旦沉沦其中,便是步入深渊的开始。
“我同你说这些,皆是我在侯府里所看到的和听到的。
“来到这儿见到你也算有缘分,便赠你一句话,女郎家在世立足不易,求上进没有错,错的是求错了人。”
这话苏暮听得似懂非懂。
郑氏也未过多解释,只道:“你既然不愿意进西园,便罢了,我也不勉强你。”
就这样,春萍和湘梅被挑进了西园当差。
先前顾清玄笃定苏暮会进来,并且还特地留了两个空缺,哪晓得傍晚回府,进园子却看到春萍和湘梅在听郑氏训话,他不由得愣了愣。
见到主仆回府,三人忙朝他行礼。
郑氏道:“郎君回来了。”
顾清玄“唔”了一声,看向春萍和湘梅,眼神有点奇怪。
郑氏同他解释道:“这是奴婢新挑进来的丫鬟,想必郎君也见过她们。”
顾清玄不想理她,负手进了正堂。
身后的许诸好奇不已,小声问:“郑妈妈,苏暮呢,她没进西园?”
郑氏摇头,回道:“我私下里曾同她说过这事,她回绝了。”
许诸诧异道:“回绝了?”
郑氏“嗯”了一声。
进正堂的顾清玄竖起耳朵偷听两人的对话,听说苏暮回绝了,顿时抽了抽嘴角,被噎了一下。
他一时有些困惑。
那家伙前阵子绞尽脑汁东施效颦想引起他的注意,且又送绒花讨郑氏欢心,不就是为着能进西园近他的身吗?
难不成是被他吓狠了打退堂鼓?
顾清玄百思不得其解。
见他盯着某个地方若有所思,许诸好奇唤道:“郎君?”
顾清玄回过神,满脸不快地看向他。先前想把苏暮算计进来,哪晓得落了场空,心中很不痛快。
生平第一次吃瘪,他憋着懊恼,没好气道:“滚。”
许诸:“???”
这小祖宗,谁又招惹他啦?!
14. 第十四章
晚上顾清玄胃口不好,只用了一碗粳米粥便撤下了。他的火气似乎有点大,脸色一直不怎么好看。
郑氏还以为他是因为公务导致心情不好。
用过饭后,顾清玄到书房里坐了会儿。
现在进入夏季气温高升,哪怕太阳落山了,屋内的热气依旧没怎么消减。也不知是心情烦,还是其他原因,他有些坐不住。
把书籍扔到桌案上,顾清玄起身走到窗边,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对苏暮生了浓厚的兴致。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以前从未对哪个女人动过心思,她算是第一个。
他试图寻找出其中的玄机,最后也只能总结她符合他的审美。
若要寻根问底,那便是家庭对他的潜意识影响。
因从小受祖母悉心教养,故他对老人家非常依赖,恰巧顾老夫人和顾夫人都是鹅蛋脸杏眼,从而导致他对女郎的审美也偏好这类长相。
表妹薛华兰如此,苏暮亦是如此。
她们都是同一类型的女郎。
不过苏暮的性情比薛华兰讨喜不少,有意思的是她却刻意模仿薛华兰的做派,天知道他一看到薛华兰那骄纵性子就头大如斗。
此刻他无比想弄清楚苏暮不进西园的原因,那种好奇的求知欲跟猫抓似的,令他心痒难耐。
可是他的身份和矜持又无法让他放下端庄,像府里的其他庶弟那般,不就是个婢女么,若想要,开口讨进房来便是。
这类事顾清玄干不出来,皆因他的端方雅正在世家子弟里是出了名的,洁身自好,刚正不阿,几乎可以把所有与正派相关的形容词都用到他身上。
顾老夫人非常得意她悉心教导养育出来的谦谦君子,不过也有弊端,那就是太端着,拉不下脸。
要不然这会儿顾清玄也不会被困扰了,明明跟郑氏开口指名道姓就能成的事,偏偏忸怩白费了一场心思。
天黑的时候顾清玄去沐浴梳洗,穿丝质寝衣回到卧房后,又忍不住细细研究起衣角上的质感。
蚕丝的手感极其细腻顺滑,指腹若有所思地在衣角上勾勒,脑中不由自主浮现出那张胆怯娇弱的脸来。
泛红的眼眶、湿润的眸子、饱满红润的唇,以及纤细瓷白的颈脖……那柔弱可欺的娇弱模样当真令人遐想连篇。
顾清玄喉结滚动,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好像哪里不对劲。他有些懊恼地倒在薄被上,默默拿手捂脸,感觉自己目前的心情很像一个怀春少妇。
简直羞耻到无法直视!
一夜辗转难眠,第二日顾清玄眼下泛青,太阳都晒屁股了还没起床。
这种情形极其少见。
郑氏还以为他生了病,敲门询问道:“郎君可起了?”
顾清玄在被窝里蠕动两下,隔了许久,他才披头散发地坐起身。如墨青丝散落到洁白的锦被上,睡眼惺忪的样子又懒又懵。
郑氏的询问声再次响起。
顾清玄又坐了会儿,才下床去开门。
郑氏见他像木头似的杵在门口,眼下泛青,神情倦怠的样子不禁被吓了一跳。
那厮把散落的发丝撩到耳后,领口微敞,露出修长颈脖和少许白皙春光。他脸上的神色倦懒,看到外头的热情阳光,狭长的瑞凤眼微微眯了眯,有些不习惯。
郑氏试探问:“郎君怎么了,是不是没睡好?”
顾清玄“唔”了一声,回到房里坐到床沿醒瞌睡。
外头忽然传来许诸的声音,问道:“郎君,今日还要不要上值?”
顾清玄不耐烦道:“不去。”
许诸咧嘴笑,退了下去。
郑氏伺候他更衣,今日不想出门,便穿了一身素白的绫罗家居服,交领衣衫,流云广袖,腰间束罗带,脚上穿最平常的布鞋,身上仅有的配饰便是发髻上的玉簪。
他书卷气息浓,身上越是简单,那种由内而外的学识教养便愈加明显,通身都是文士子弟的儒雅沉静,若是没甚表情时,气质则更显干净纯粹。
用过早食后,顾清玄在书房里消遣,却怎么都看不进去。
外头的夏蝉委实来得早,不知何时抱着老榆树叮咬,扯开嗓门发出嘈人的疯吼声,刺得人耳根子疼。
顾清玄有些毛躁,起身走到窗前打探,瞧见那只讨厌的夏蝉,亲自动手把它赶走。
树丫太高,他没法上树,便问许诸找来一根细长的竹竿。
见他拿着竹竿往窗边的榆树走去,许诸颇觉好笑,觉着自家郎君今日很有闲情逸致,居然跟一只知了较劲。
顾清玄眼神好,一竿子朝那只不知好歹的知了捅去,它惨叫一声,仓惶飞走了。
世界总算清净下来。
重新回到书房,周边一片寂静,偶有布谷鸟叫声传来,给夏日增添了几分生趣。
昨晚没睡好,顾清玄有些困倦,便坐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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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前打盹儿。他单手托腮,神情倦懒,眼眯萋着,整个人陷入了寂静的混沌中,昏昏欲睡。
莫约两刻钟后,门口传来许诸的敲门声。
顾清玄从昏睡中苏醒。
许诸说道:“郎君,沈御史来了。”
顾清玄隔了好半晌才回魂儿,吩咐道:“去给我打盆冷水来,醒醒瞌睡。”
许诸应声好,忙下去端来一盆冷水供他净面醒瞌睡。
整理妥当后,沈正坤才被家奴请进书房,二人相互行礼,随后各自入坐。
沈正坤此次来是揣了正事,把袖袋里的一封信函取出呈给顾清玄看,说道:“如文嘉所言,常州这趟浑水开始冒水泡了。”
顾清玄接过信函,细看后,眉毛上挑,原是一封没有署名的密函。
沈正坤严肃道:“信里提到的灶户丁家,我曾差人去打听过,确有此事。”
顾清玄把信函又仔细看过两回,问:“可知是何人送来的?”
沈正坤摇头,说道:“我查过,没有眉目,只知是个三岁小儿拿给家奴的,那稚儿年纪小,也问不出什么来,且家中只有妇孺,没有线索。”
顾清玄把信函还给他,在书案前若有所思踱步,说道:“灶户丁家和盐商裘家的这桩案子倒是一个可切入的线索。”
沈正坤点头道:“我也正想从丁家身上入手,他们是灶户,以煮盐为生,定然清楚盐商的底细,想必能从他们口中查出点名堂来。”
顾清玄提醒道:“沈兄行事定要谨慎,切莫打草惊蛇。”又道,“现今你我二人都被那帮人盯得紧,一旦被他们察觉到风吹草动,定会有所行动。”
“文嘉说得是,现今那丁老儿陷入囹圄,若被盐商知晓我们与他接触,只怕性命不保。”
“此事需得从长计议,万不可莽撞了。”
二人就丁家的事细细商议一番,临近正午时才议妥处理方案。
沈正坤还有其他事需处理,行得匆忙,连午饭都没用就走了。
顾清玄亲自送他出府。
折返回到西园时,刚进院子,就见苏暮过来送东西。
瞧见主仆二人,苏暮行福身礼。
顾清玄瞥了她一眼,心里头不大痛快,高昂着下巴,背着手爱理不理地进去了,一派高冷。
苏暮偷瞄他的背影,撇了撇嘴。
啧,瞧那忸怩的小模样,傲娇着呢。
15. 第十五章
从走廊过来的玉如瞧见苏暮办差,忍不住多瞥了她几眼。
待她办完事离开时,玉如叫住了她。
二人走到外头,玉如偷偷掐了她一把,小声问:“你还真是清高,何故拒了郑妈妈的好意抬举你?”
苏暮佯装被掐疼“哎哟”一声,压低声音道:“我若说想多苟几天好日子,害怕走冬香的路,你信不信?”
玉如压根就不信她的鬼话,说道:“你糊弄谁呢,这可是升迁的好事,谁不是摩拳擦掌蠢蠢欲动?”
苏暮抿嘴笑,“那是你们,我胆子小,害怕。”
玉如又掐了她一把,“就知道你心眼跟蜂窝似的,不答实话。”又道,“许小郎君都问起你,看他对你还挺关照。你这丫头可有出息了,怎西园里个个都对你交口称赞?”
苏暮斜睨她,不答反问:“若那差事真的好,为何朱妈妈不让司英去?”
玉如一时被噎着。
苏暮:“司英不会做的事,我也不会做。”停顿片刻,“朱妈妈总不会害她。”
这话很有一番道理,玉如几乎信了。
把她忽悠后,苏暮才脱身回去。
现在已经到了正午,家奴们各自去庖厨那边用饭,苏暮忽然听到了自己的小八卦,还是陈婆子端着碗凑上前同她说的。
像她们这种奴婢,只要及笄了便可以婚配,匹配的夫家都是同等奴仆,听到陈婆子说有人想讨她倒也不意外。
苏暮就着胡瓜喝了口糙米粥,好奇问:“谁那么大的胆子敢来讨我这样的娘子?”又道,“我爹可是出了名的酒鬼无赖,我又是独女,被他缠上能不省心?”
她说的话都是实情,原本生得窈窕,若是出身好,婚事自然不错。
遗憾的是老子难缠,这也是人们打退堂鼓的根本原因。
陈婆子大口啃咬高粱馒头,含糊不清道:“周家,就是打理园子花草的周老儿,他家的老二周勤把你给相中了。”
听到这话,苏暮不由得愣了愣。
她对周二郎没什么印象,只知道周老儿为人处世挺不错,其妻张氏没在府里当差,在外头的庄子里管事,两个儿子则在商铺做伙计。
这是他家的大概情形。
陈婆子继续道:“我觉着这门亲事还不错,周老儿性子温吞,挺会为人处世,家里头也会经营,日子过得也算滋润,你去了他们家,应能得安稳。”
苏暮没有吭声。
陈婆子遗憾道:“倒是可惜了这般好的脸嘴,若不是有个混账爹,多半能指个更好的夫家做倚靠。”
苏暮笑了笑,“这便是命。”
朱婆子是府里的管事,苏暮又在她手下做事,受她管,周家想讨娶,自然会跟她通气,由她牵线。
这不,没过几日朱婆子便把苏暮找去问话,提起周家的事,问她有没有这个意愿。
苏暮心思活络,知道这事自己做不了主,心中经过好一番盘算后,才答道:“奴婢是家生子,婚姻之事靠东家一句话,奴婢做不了主。”
朱婆子摆手道:“话虽如此,但东家也不会强娶强卖。”又道,“你若觉着周家可以依靠,我便报给西园那边,得了家主准允,这桩事便成了。”
苏暮垂首沉默,半晌后才道:“朱妈妈是府里的老人,奴婢跟你的孙女司英年纪相差无几,只是家中没有亲娘,爹也不闻不问,奴婢没人商议,一时拿不出主意来,就想请教问一问朱妈妈,那周家可值得托付?”
俗话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婚姻到底决定着女人的一生,朱婆子难得的温和几分,正色道:“周老儿老实本分,性子也敦厚温吞,是个容易相处的人。”
苏暮点头。
朱婆子继续道:“张氏在庄子里当差,性子干练麻利,快言快语,没什么心劲儿,做她的儿媳妇应不会太过艰难。”
苏暮问:“那周二郎呢?”
朱婆子应道:“周二郎年十九,比你长几岁,模样算不上俊,但也不至于难看,是个勤快人,在铺子里口碑挺不错,既不嫖赌,也不酗酒,挺老实的一个小伙子。”
苏暮笑了笑,“如此说来,周家算得上不错的夫家。”
朱婆子点头,正色道:“司英跟你们年岁相当,我还盼着她能寻得一门好亲事,自不会坑你坏了自己的德行。
“你的模样生得好,坏就坏在有个无赖酒鬼爹,就算有人想来讨你做媳妇儿,也得掂量掂量能不能应付得下你老子。
“这缺陷委实致命,相信你自己心里头也清楚,毕竟谁都不想摊上那样的混子。
“现在周家不怕事来讨你,可见是考虑过这些的。他们家张氏擅经营,家底也不错,颇有积蓄,你若嫁过去,日子应不会过得太差。”
这番话算是她比较客观的建议,虽然平时严苛了些,关键时刻还是挺有人情味儿,之前冬香被留下来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苏暮心中早有主意,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说道:“朱妈妈一番话阿若都记下了,若要摆脱我爹,也唯有嫁人才是出路,如今周家寻了上来,口碑也不错,阿若便允了这门亲事。”
朱婆子点头,“你若允了,明日我便把这门亲事报给西园那边,只要主子点了头,这杯喜酒便喝定了。”
苏暮抿嘴笑,“有劳朱妈妈了。”
于是第二日朱婆子前往西园找郑氏,同她说起周家欲讨苏暮做儿媳妇的事。
这种情形在高门大户里极其常见,家生子之间相互匹配的都是奴仆,只要男女双方没有异议,东家一般都会同意,几乎不会棒打鸳鸯。
郑氏知道苏暮是个有主意的,从朱婆子口里得知当事人的意愿后,便再也没有多问,只道:“只要苏暮那丫头准允了就无妨。”
朱婆子点头,“她亲口允了的。”
郑氏“唔”了一声,道:“这会儿郎君外出了,要到下午才回来,待他回来了,我便同他说一说。”
朱婆子应好。
二人又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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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些其他,朱婆子才离去了。
下午晚些时候顾清玄从外头回府,外面天热,还没到需要用冰鉴的时候。他刚进偏厅,许诸就急不可耐差人去取冰镇过的瓜果来解暑。
小厨房里送来放到水井冰镇过的银耳羹和甜瓜等物,顾清玄刚回来,不宜食冷饮,便先去换了一身宽松舒适的纱罗衫。
郑氏亲自把银耳羹和甜瓜等物送进房,待他歇了会儿,才净手拿起木托里的甜瓜咬了一口。
那甜瓜鲜甜多汁,入口甜津津的,果香浓郁,最适合解暑。
顾清玄喜食,又咬了一口,脆生生的,入了胃里,暑气似乎都降下几分。
郑氏提起周家的事,同他说道:“上午朱妈妈过来,同奴婢说起一桩亲事,是底下家奴婚配之事,只待郎君允了,便操办。”
顾清玄细嚼慢咽,对这类事已经习以为常,问道:“哪个家奴?”
郑氏:“朱婆子说是管理园子花草的周老儿,他家的二郎把苏暮给相中了,特地找上朱妈妈,让她从中牵线,求得郎君准允。”
此话一出,顾清玄忽地停顿,那口甜瓜猝不及防咔在喉咙里,把他给噎着了。
见他脸色不对,郑氏忙拍他的背脊,“郎君莫要吃急了。”
顾清玄狼狈咳了几声,才把甜瓜硬生生哽噎了下去。他的脸色微微涨红,用奇怪的眼神看郑氏,问道:“你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郑氏老老实实重复了一遍。
顾清玄盯着她,阴阳怪气道:“双方的当事人可同意这门亲事?”
郑氏:“听说苏暮是允了的。”
顾清玄:“……”
不知道为什么,方才明明觉得整个肺腑都被甜瓜滋润,通身的燥热都被抚平,现下却忽然从小腹窜出一股邪火噌噌往上冒,把脸都烧绿了。
顾清玄强压下内心的奇怪翻涌,绿着脸咬了一口甜瓜皮,像嚼蜡一般木然吞咽下去。
郑氏茫然地看着他的举动,似有不解,“郎君怎地连瓜皮都吃了?”
顾清玄:“瓜皮清火。”
郑氏:“……”
木托里有菊花饮子,顾清玄觉得自己的火气有点大,扔掉甜瓜皮,端起菊花饮子一饮而尽。
郑氏正要开口询问,顾清玄起身道:“我还有些事要处理,此事稍后再议。”
郑氏也没多心,权当他忙碌。
顾清玄沉着脸去了书房,把门关上后一脸阴郁,不知在想什么。
隔了许久,他才叉腰来回踱步,心里头极不痛快。
他忽然觉得他被打脸了,先前一直以为苏暮东施效颦是想引起自己的注意,从而近他的身。
如今看来,全是他自作多情。
那种后知后觉的尴尬令他一时无法直视自己,默默地捂脸,丢人丢到家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顾清玄翻涌的心情才稍稍平复了些。
他坐到太师椅上,拇指轻轻摩挲扶手,脑中盘算了一番。
16. 第十六章
他是主,苏暮是仆,家生子既没有人权也没有婚配权,若想与周家成事,必得他的准允才可。
顾清玄盯着窗外陷入了沉思。
他是主,她是仆。
仆对主没有反抗的权利,他可以主宰她的生死与婚配。
可是在一般情况下,只要家奴相互有结合的意愿,且没有做出格的事,做主子的断然不会棒打鸳鸯。
目前提亲的周家老实本分,走的是正途,且苏暮自己也应允愿意婚嫁,他这个做主子的是没有理由拆这桩亲的。
顾清玄一时有些惆怅,私心令他生了阻拦的意思,但又没法在明面上强拆,若不然被底下家奴私议,委实有损他的清誉。
主子强占丫鬟棒打鸳鸯,这要传到京里,定会把他老娘气得半死。他是个重孝道的人,并且还是公认的正人君子,自然干不出这类混账事。
翌日上午郑氏再次提起周家。
顾清玄没法敷衍,边走边道:“虽说家生子婚配由东家做主,但当事人的意愿也极其重要,你差人去把苏暮找来,我当面问一问。”
郑氏应声是,当即下去差人。
顾清玄前往书房,命许诸备烹茶器具。
对于高门贵族来说,茶艺几乎是必修之课,不论男女,皆擅茶道。
许诸送来的茶是今年的新茶碧螺春,且还是贵如黄金的明前茶。
顾清玄跪坐到桌案前,净手拿干净帕子擦净水渍,取少许碧螺春放到舌尖尝了尝。
茶香浓烈,滋味甘厚,有花朵香的独特气味。
烹茶前先尝茶,知其性,方才能把其中滋味激发而出。
从竹筒里取出竹夹炙烤茶饼,不一会儿浓郁的茶香被高温逼出,满室弥漫着碧螺春独特的茶香,连守在门口的许诸都闻到了。
顾清玄专注炙烤茶饼,时不时看火候是否充足。
若是太过,则焦糊发苦;若是不足,又不能完好激发茶香。
待茶饼炙烤得差不多后,他将其放入茶碾,对它进行研磨。
经过炙烤的茶饼已经变得焦脆,在碾轮下顷刻间化作细渣。
苏暮被郑氏领来时,顾清玄正挽起衣袖拿罗合筛茶渣。细腻的茶粉从罗合缝隙中飘出,一点点洒落到竹盒里。
许诸在门口道:“郎君,苏暮来了。”
顾清玄头也不抬,只专注筛动手中的罗合,细碎的茶渣在筛动下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许诸朝苏暮使眼色,示意她进去。
苏暮款款而入,朝垂眸专注手中活计的男人行福身礼,道了一声郎君。
顾清玄用余光瞥了她一眼,爱理不理。
苏暮垂首站在窗边,许诸仍旧守在门口,郑氏则已经离去。
顾清玄从头到尾都没有出声,室内一时寂静下来,只能听到罗合里茶渣被筛动的沙沙声。
主子没发话,做奴婢的也不敢吭声。
苏暮站了许久,忍不住偷偷瞄跪坐在桌案前的男人。
那人穿了一袭考究的交领纱罗衫,衣料轻薄柔软,挽起的袖口处露出少许白皙手腕。他的手骨节分明,握住罗合的指骨隐隐发白,薄唇抿成一条直线,脸上看不出思绪。
苏暮又规规矩矩站了好半晌,才小心试探道:“不知郎君唤奴婢来所为何事?”
顾清玄总算有了新的动作,抬头看向她。
四目相对,苏暮不动声色回避了,躬身垂首,做出一副听候差遣的模样。
顾清玄把罗合放到一旁,从瓮中取出冬日里留存的雪水,将其注入茶釜中,随后把茶釜放到风炉上,总算开了金口。
“昨日郑娘子同我说,管园子花草的周家想讨娶你,有这回事吗?”
苏暮转动眼珠,心中升起一丝狡黠,答道:“有。”
顾清玄取“则”量筛取出来的茶粉。
茶性俭,不宜广,有多少水配多少茶,忌贪。
他用余光瞥向窗前的女郎,却没料到那人也在偷瞄他。察觉到他的视线,又胆怯地回避了。
顾清玄唇角微弯。
有点意思。
现下茶釜中的水还没到一沸,他跪坐在桌案前,两手放置于膝上,看着面前的女郎,说道:“周二郎欲讨你为妻,你可应允?”
苏暮缓缓点头道:“奴婢应允。”
听到她亲口说应允,顾清玄的脸色很平静。只不过眸色深深,原本琥珀色的瞳孔略微缩了缩,仿若深渊般令人捉摸不透。
苏暮继续作死,在他紧绷的心弦上疯狂起舞,温声道:“奴婢家中的情形想必郎君也知晓一二,周老爷子待人和善,他家的二郎周勤是个老实本分的郎君,在铺子里口碑极佳。如今他们不计较家父脾性来求娶,可见其诚意。奴婢想过安稳日子,愿意嫁给周二郎,还请郎君成全这桩亲事。”
她说话的语气不疾不徐,甚至还非常大胆地盯着他的眼睛表达了对周二郎的意愿。
这番话成功的激起了顾清玄压抑在心底的邪火,四目相对间,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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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被凝固了,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苏暮的心情其实有点小紧张,特别是当她看到面前的男人忽然伸出手观摩时,眼皮子不由自主跳了跳。
那只手修长白皙,它既能执笔,也能握弓射杀。
现在它的主人正若有所思地观摩它。
一想到被那只手箍住脖子的滋味,苏暮的腿不禁有些发软。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作死,相当于踩棺材板在小祖宗的神经上冲浪,既疯狂又刺激。
仿佛察觉到她在害怕,顾清玄忽地瞥向她,破天荒地抿嘴笑了。
他笑得极其温柔,一双好看的瑞凤眼里仿佛藏了星子,原本艳丽的唇色诡异地带着说不出的阴深,他用无比亲和且舒缓的语气一字一句问道:“阿若是在害怕吗?”
阿若。
苏暮的小名,他第一次用这个称呼喊她。
平时苏暮对这个小名没什么感觉,人人都可以这般称呼。
唯独今日从顾清玄嘴里冒出来,差点把她的天灵盖都惊飞了,只觉得毛骨悚然!
那厮阴森森地盯着她,沉静如水的眸色里好似藏着危险,令她浑身不自在。她硬着头皮应战,装傻道:“奴婢愚钝,听不明白郎君的意思。”
顾清玄“啧”了一声,看她的眼神多了几分探究。
苏暮不敢跟他对视,只耷拉着头,露出我见犹怜的幼弱,努力做出一副矜持又委屈的倔强,实则恨不得把脑袋缩进脖子里去。
那副谨小慎微,欲言又止的娇怯模样跟受到惊吓的小白兔似的,当真撩拨到了顾清玄的心尖儿上,清正端方的君子皮囊下不由得滋生出奇怪的卑劣心思。
想把她揉进身体里碾碎。
一种怪异的微妙情绪在两人中间滋生,那种说不清又道不明的暧昧心思在各自心间徘徊。
一个不断作死试探,一个克制却既当又立。
苏暮笃定这桩事成不了,只要有苏父在,周家天大的诚意都会被他搅黄。
顾清玄也笃定这桩事成不了,只要有苏父在,他总有法子把它搅黄。
二人各怀鬼胎。
为了试探顾清玄的心思,苏暮在他的神经上疯狂蹦跶,顾清玄则保持着君子风范静静地看着她作死。
不知不觉间,茶釜中的水在炭火的烹煮下开始冒出鱼目气泡。
顾清玄取揭从鹾簋里舀出适量的细盐添入釜中。
也在这时,苏暮小心翼翼询问:“奴婢与周家的亲事,不知郎君可应允?”
17. 第十七章
顾清玄放下揭,心中明明邪火乱窜,表面上却是一派正人君子的仁慈形象。
他看向她,一点都没有方才的侵犯欲,而是用温和的语气道:“周家求娶,有朱管事从中牵线,也算得上名正言顺。且男女双方都有结合的意愿,我虽是东家,却也不会强买强卖,只要双方有这个意,自然不会棒打鸳鸯。”
听到这话,苏暮仿佛松了口气,言语里有些小雀跃,“多谢郎君成全。”
釜中的水在经过高温烹煮后已经沸腾了,顾清玄却浑然不知,问道:“听说你父亲有些难缠,可需要我帮衬一二?”
苏暮连忙摆手,“周家极好,家父定也会为着奴婢着想的,就不劳郎君费心了。”
顾清玄轻轻的“哦”了一声,白净的脸上带着似笑非笑,说道:“我素来不会苛刻底下家奴,你与周二郎的事成了,做东家的也会备上厚礼。”
这话说得苏暮很想翻小白眼儿,她压根就不想要什么厚礼,只想要卖身契。
也亏他说得出口,奴婢所生的子女都是家生子,就跟割韭菜似的一茬又一茬供应他们这些贵族收割。
不成婚生子,便是做奴仆最大的自觉。
茶釜中的水沸腾翻滚,甚至飞溅出少许水珠儿出来。
顾清玄的视线这才转移到釜中,那水已经煮老了。他随手从瓮中舀出半瓢雪水添入进去,只消片刻,原本滚沸的开水渐渐变得平静下来。
待釜中又重复出现连珠气泡时,顾清玄取竹勺把表面上的水膜去除,再从中舀出适量的水置入熟盂。
苏暮看着他娴熟的举动,壮大胆子问:“郎君还有其他事要问奴婢吗?”
顾清玄取竹夹在釜中击打,使其形成漩涡,“你下去罢。”
苏暮毕恭毕敬行福身礼,依言退了出去,走到门口时朝许诸笑了笑。
顾清玄瞥了她一眼,喉咙里发出轻哼。
茶釜中的水涡在击打下形成,顾清玄添入适当的茶粉,继续搅动竹夹,冷不防道:“许诸。”
门口的许诸应了一声。
顾清玄看着茶汤沸腾翻滚,说道:“去把张和叫来。”
许诸应声是,便退了下去。
满室茶香弥漫,是碧螺春独有的浓烈芳香,若要孕育出茶中精华,需得把方才置于熟盂中的水倒还回来。
原本沸腾的茶汤经过略冷的茶水止沸,瞬间变得平静。
烹茶算是完成。
用帕子包裹茶釜放置于交床,取来木勺分茶汤。
白瓷茶盏里均匀地分配着沫、饽、花,其汤色碧绿,清香袭人,冒着滚烫热气。
顾清玄垂眸观茶盏里的茶汤形态,总觉得跟以往烹煮出来的茶有区别。他端起茶盏细细嗅了嗅,是熟悉的清香幽雅。
指骨微微晃动,待茶汤稍冷些,他小小地抿了一口。
碧螺春味醇,且又是明前茶,只要保持以往的烹茶水准,入口必定甘爽生津。遗憾的是这回不知怎么回事,烹出来的茶令他无比嫌弃。
茶水煮老了,盐也寡淡,一点都没激发出碧螺春的甘香。
那女人到底把他的心情影响到了,真是讨厌。
看着煮出来的茶汤,顾清玄挑剔地命人把它倒掉,之后又再烹煮了一回。
在他品第二锅茶汤时,张和来了。
顾清玄朝许诸做了个手势,他退下离开了院子。
张和行礼喊了一声郎君。
顾清玄看向他,慢条斯理搁下茶盏,淡淡道:“你差人去替我办一件事儿。”
张和:“???”
顾清玄垂眸沉默了阵儿,才道:“四里街绸缎铺的苏进忠,你找人使钱银给他,让他找管园子花草的周老儿闹将一番。”顿了顿,“闹得越凶越好。”
张和:“???”
见他一脸匪夷所思的困惑,顾清玄厚颜无耻道:“听清楚了吗?”
张和老实摇头,“老奴听得稀里糊涂。”
顾清玄仍旧保持他那副正人君子的清贵模样,斜睨他道:“自个儿下去琢磨。”又道,“记住了,莫要让人知晓是我这边指使的。”
张和点头,稀里糊涂领了差事下去了。走到门口时,他鬼使神差地扭头看向自家主子,有些懵。
顾清玄冷不防盯了他一眼,眼神犀利。他连忙低头,悻悻然下去办差。
第二锅茶汤的水准又恢复到以往,顾清玄很满意自己的茶艺。他享受地品茗,丝毫都不为方才的卑鄙手段惭愧。
那女郎娇怯柔弱,生了一副酥软骨头,怎么能落到周家手里呢。
他无耻地想着,既是他顾清玄相中的女人,岂有拱手让人的道理?
不出所料,张和办事效率奇高,没过两天苏父就跟周家闹将起来,吵嚷得不可开交。
那厮本就是泼皮无赖,又喝了不少酒,跑到周家撒泼打滚,说他们家欺负人,搞得周老儿夫妻头大如斗。
这事闹得沸沸扬扬。
府里的底层奴仆们都在议论此事,觉着苏父委实不像话,只怕苏暮的前程得捂死在他手里了。
就连苏暮都气愤不已,却束手无策。
见她关在屋里生闷气,陈婆子等人怕她又学冬香想不开抹了脖子,连忙在门口喊她。
几经折腾,苏暮才努力揉红眼眶,挤出几滴泪来,泫然欲泣地去开门。
人们见她满腹委屈的模样,都生同情,陈婆子骂道:“你爹也真是的,天天跟周老儿闹,扰得他家犬不宁,简直不成体统!”
另一人接茬道:“是啊,这门亲事家主都允了的,就他瞎折腾。”
“摊上这么一个混账爹,阿若着实可怜,快别哭了,瞧着叫人心疼。”
众人七嘴八舌安抚一番,苏暮拿手帕拭眼角,哽咽道:“可他是我亲爹啊,他不允这门亲事,我还能怎么办……”
有人跟她出主意道:“我看周家顶好,倘若抓不住这个机会,往后阿若恐难寻到更好的婆家了。
“你那无赖爹着实混账,把你当成摇钱树,月例搜光不说,连上回你生病都不管。这样的爹你治不住,可去求西园那边,只要家主出面,你爹定不敢造次。”
“是啊,求家主出面,这事定能促成!”
苏暮沉默不语,只默默垂泪。
她其实心中也有点奇怪,苏父怎么就闹将起来了,她还没跟他通气呢,居然就找周家闹腾,还真是意外。
人们善意安抚,都觉她不容易,皆生同情。
这不,郑氏也觉着她时运不济,摊上这么一个混账爹。
之前对她的印象不错,便想帮上一把,故意在顾清玄跟前提起苏父找周家闹将一事。
顾清玄脸皮比城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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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厚,坐在桌案前翻阅府里的开支账目,像没听到一般。
郑氏干咳一声,顾清玄抬头瞥了她一眼,指尖在纸页上轻轻摩挲,说道:“那丫头若真想嫁进周家,总会想法子。”
郑氏严肃道:“郎君到底是允了这门亲事的。”
顾清玄:“我是允了的。”顿了顿,“苏父的脾性相信周家知根知底,既然要讨苏家的闺女,心里头多半也有数,如今苏父闹腾,他们应能应付。”
这话颇有道理,郑氏不再多言。
苏暮那丫头机灵,定不会坐以待毙。周家清楚苏家的底细,却还愿求娶,想必也有应对之策。
如此一想,郑氏便不再掺和。
事实证明苏父很有折腾人的本事,周家经他数日磋磨,便受不住了。
最先投降的是张氏,劝说自家二郎,若摊上这么一个亲家,往后只怕家宅不宁。
周二郎也是个听劝的,着实被苏父的泼皮搞得焦头烂额,便打了退堂鼓。
一来二去,周家偃旗息鼓,便再也不敢提这桩亲事。
哪怕是东家应允了的。
皆因苏父太过难缠。
倘若这回求了东家做主,那下回呢,总不能次次都拿东家去压他,他们周家也实在没有底气去招惹上苏父那样的亲家闹腾。
事情就这么被苏父搅黄了。
苏暮觉得蹊跷,曾亲自去问过他一回。本以为他是想让她攀高枝儿才这般,哪晓得苏父无比得意,说他这回足足挣了十两银子。
苏暮吃了一惊,她月例才八百文,十两银子得她辛苦干一年了。
心中生了狐疑,苏暮耐着性子盘问一番。
苏父支支吾吾了许久,才吐露实情,说有人使钱银给他闹周家,把这桩亲事搅黄。
苏父虽然混账,但还是有点头脑,对周家也算得上满意,只要对方拿的聘礼足够,把苏暮嫁过去倒也无妨。
但使钱银给他作祟的人实在太大方了,居然愿意出十两银子。
周家是断然舍不得拿十两银子来讨这个儿媳妇的。
苏父心中一番衡量,觉着拿了这笔钱后,以后嫁闺女还能再讨一笔聘礼,非常划算,便应下了。
听到他说的话后,苏暮忍不住翻白眼儿,一边气他见钱眼开,一边又庆幸把这事给搪塞了过去。
但不管怎么说,周家着实无辜,也不能让人家白受委屈,当即伸手向苏父讨钱,不客气道:“爹挣了十两银子,给女儿两吊钱也不为过。”
苏父吹胡子瞪眼道:“这是我自个儿挣来的,哪有你的份儿?!”
苏暮冷脸道:“你还想再卖一回女儿吗,想的话就老老实实给我,我还能让你再卖第二回。”
这话把苏父唬住了。
苏暮催促道:“赶紧的,我可是你的摇钱树。”
苏父贼精,心中算计了好半晌,才抠抠搜搜地进寝卧里取了二两银子,坏脾气地扔到地上。
苏暮一点都不嫌弃,捡起它便走了。
这事到底做得不地道,她打算用一吊钱买米面油送给周家做赔罪的礼,余下的则是私房。
转念一想,能出得起十两银子怂恿苏父闹事的人,想必非常阔绰。除了西园那位“正人君子”,她实在猜不出还有谁会干这种缺德事。
呵,人玩人,可真他娘的有意思!
18. 第十八章
这桩亲事委实闹得不愉快。
先前是朱婆子牵的线,虽然没能成事,但人情却欠下了。苏暮特地买来好酒孝敬她,请她出面把周家的赔礼送过去。
看着篮子里的米面油等物,朱婆子颇觉诧异,好奇道:“你爹那混账东西,可舍得掏钱与你置办这些物什?”
苏暮忽悠道:“奴婢曾跟家父闹过两回,好不容易从他口袋里讨来月例钱,买了这些东西做赔礼。”又道,“周家诚心诚意求娶,我爹虽然混账,可奴婢不能也跟着混账不做人。”
这话令朱婆子挑眉,不由得对她高看了几分,“你倒是个有骨气的。”
苏暮遗憾道:“奴婢对周家很是满意,奈何亲爹瞎掺和不允,就算家主出面摆平了这回,也总不能每回都出面。
“如今周家打了退堂鼓,奴婢也不怨他们,毕竟家父的脾性人尽皆知,奴婢也能理解他们的难处。”
朱婆子点头,“你明白这个道理就好。”
苏暮:“这回苏周两家着实闹得颜面尽失,还请朱妈妈在周家跟前多替奴婢美言几句,请他们多多包涵家父的失礼。”
朱婆子端起茶盏道:“你既然求了我,我自会把这体面周全了。”
苏暮:“那就有劳朱妈妈了。”
于是苏暮的赔礼被朱婆子亲自送给了周家。
张氏很是诧异,更多的还是惋惜,若不是有苏父从中作梗,她倒是挺喜欢这个女娃的,会来事,比她爹可会做人多了。
虽然这桩亲事没能成,苏暮却在周家和朱婆子跟前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以往朱婆子觉得苏暮规矩木讷,现如今跟变了一个人似的晓事多了。
对此苏暮是这样跟她解释的,说替自己谋划的亲娘没了,爹又不成体统,以后就要靠自己为人处世,算是被逼着改变长大了。
朱婆子信了她的话,并未怀疑人早就换了芯子。
时下天气越来越炎热,临近端午前顾清玄偷偷离开了常州城。
上回沈正坤跟他说起灶户丁家,经过好一番摸排试探后,他们总算有机会得见丁老儿丁国良。
此次前往长田村是张和跟着去的,同行的还有两名侍卫。
城里的许诸则从顾家宗族那边借来一个“顾清玄”,宗族兄弟总有几分相似之处,他们对外宣称顾清玄在咏春苑小住。
就这样瞒天过海一番操作,正主儿得以出现在丁家。
当时天色已经很晚了,丁家住在村头,沈正坤事先派人跟他通过气,得知顾清玄主仆前来,丁老儿内心激动不已。
丁家夫妇为了丁大郎的祸事耗尽家财,现在穷得叮当响。
昏黄油灯下,一家四口犹如见到能拯救他们脱离苦海的天神,毕恭毕敬地跟顾清玄主仆行礼。
顾清玄穿了一身粗麻布衣,易过妆容,看起来像中年男人,平平无奇。他亲自搀扶丁老儿夫妻起身,说道:“老人家受罪了。”
丁老儿热泪盈眶,一张枯瘦的脸上写满了皱褶,喉头哽咽道:“小侯爷,我儿冤枉呐,他真没杀人。”
张和道:“老人家莫要着急,且坐下来好生说。”
丁老儿当即把去年发生的祸事细说一番,他原本有两儿一女,一家子都靠煮盐为生。
老大丁大郎已经安家,娶了媳妇,小日子原本过得安稳,哪曾想盐商裘家差人前来收盐时出了岔子。
往日下来收盐的都是刘管事,唯独出事那回是平春园裘老爷子的庶子裘五郎。
裘五郎游手好闲,不学无术,仗着身家尽干些欺男霸女之事。
当时他们来丁家时家中只有女儿小琴在,其余皆在盐场晒盐,那裘五郎见小琴颇有几分姿色,便起了挑逗心思。
偏生小琴是个性子烈的,惹恼了裘五郎,便被他给强行糟蹋了。
途中遇到丁大郎夫妇回来,双方因此事闹了起来。
丁大郎受不了这等窝囊气,争执推搡着同裘五郎辩理,哪曾想裘五郎这般不经事,忽然就倒地不起,当场猝死了。
裘家报了官,丁大郎因故意杀人入狱,判秋后处决。
丁老儿欲哭无泪。
自家闺女被糟蹋不说,大儿子又被判处死刑,儿媳妇秋娘也和离走了,可以说是闹得家破人亡。
夫妻为着这飞来横祸以泪洗面,丁老儿不服气上告,奈何人轻言微,一小小灶户,岂能跟财大气粗的裘家抗衡。
上头的官员被裘家买通,官商勾结,犹如五指山把丁家死死镇压,不得翻身。
这便是事情的由来。
听完丁老儿的陈情后,顾清玄若有所思道:“现已到仲夏,离秋分没有几月了。”
丁老儿之妻陈氏抹泪道:“是啊,我儿就快上路了,可是他走得冤枉,还请小侯爷替他做主查明真相,还我儿一个公道。”
顾清玄正色道:“裘五郎的死因极其重要,当时仵作是怎么说的?”
丁老儿当即把在府衙上的情形细细讲述。
顾清玄认真倾听,直到很晚才作罢。
当然,他来这里的目的不仅仅只是为了这桩案件,它只是药引子,真正的目的是私盐。
大齐的食盐都是官商合作模式运营,官府进行管控。
有实力的商贾向监院缴纳课银,购买盐引,也就是卖盐资格证明。而后才到指定的盐区灶户手里购盐,贩卖到指定的区域进行销售。
现在顾清玄被踢到常州,目的就是查私盐和贪腐。
只要盐商与监院官员勾结,他们就可以官私一并运营。灶户也愿意冒风险卖私盐,因为价格比官盐高,能得利。
盐商也愿意买私盐,因为不用缴纳课税。
盐官睁只眼闭只眼,因为盐商会用大量财物孝敬他们,共乘一条船。
最后因私利而吞食苦果的人则是整个大齐百姓,因为盐是每日必备之物,家家户户都要用到它。
食用,腌制,日常洁牙等等。
庞大的官僚垄断滋生出巨大的财富利益,而这些利益,则造就了盐商的丰厚财富。
若是遇到天灾年,他们还会赈灾开仓放粮笼络人心,同时也会修路搭桥行善事。
这群人被百姓们恭维着,官员们吹捧着。唯独忘了是国家的血液在滋养他们,故而给整个大齐王朝造成的影响是巨大的。
课税收得多,贪腐也多。
顾清玄来常州这么多日了,一直未能突破盐官与盐商铸造的铜墙铁壁。而今丁老儿的案件,便是一把长驱直入的尖刀,层层剖开,直捣黄龙。
在彻底理清楚丁家的案件后,顾清玄开门见山问起私盐的问题。
丁老儿的脸色一时有些不安,言语不再像先前那般镇定,而是有些恐慌。
顾清玄犀利地盯着他饱经风霜的脸,平静道:“官府收购灶户细盐每斗十文,我且问你,你可曾偷偷高卖过?”
丁老儿脸色大变。
陈氏连连摆手道:“没有没有!那是私卖,若查下来是会被送官的,我等断不敢这般行事!”
顾清玄抱手不语,只不露声色盯着一家四口。
他到底是官场上的新贵,且又在天子身边办事,那股子官威不容小觑,气场冷肃,一时把在场的丁老儿等人镇住了。
张和适时提醒道:“丁老儿你可要想清楚了,今日小侯爷既然来了,丁大郎只要是冤枉的,必能沉冤得雪。”停顿片刻,又道,“现在小侯爷问你话,你若隐瞒了,你家儿子,只怕秋后就得上路去。”
这话听得丁老儿冷汗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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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也不知过了多久,丁二郎才嗫嚅道:“爹……”
一家四口面面相觑,也不知过了多久,丁二郎才道:“倘若草民如实交代,小侯爷可会宽宥我等罪名?”
顾清玄斜睨他道:“我要查的不是你们这些灶户,明白吗?”
得了他的话,四人才微微松了口气。
丁老儿还有些犹豫,怕得罪盐商老爷们。
丁二郎却不怕事,愤恨道:“爹如实交代了罢,小妹被他们欺辱,大哥又被送上断头台,还护着他们作甚?!”
被他这一激,丁老儿终是被愤怒击溃,如实回答道:“草民……确实曾高价贩卖过私盐。”
顾清玄敛容问:“多少文一斗?”
丁老儿咬了咬牙,应道:“若是走官价,一斗盐十文钱,若是走私价,则是十五文钱。”
顾清玄看向张和,他立马把文房四宝取出,作供词。
丁老儿开了口子,便把当地灶户的大概情形细说一番。
上头的盐商来进私盐,开的价比官盐高一半,故而灶户们虽然知道贩卖私盐会坐罪,还是会在利益面前冒风险,几乎所有灶户都会官私行事。
有时候上面的盐官也会差人来巡查,但官商早就勾结到了一起,多数都是睁只眼闭只眼,这已经成为了盐业里的潜规则。
盐商花了十五文买进私盐,售卖有时候会高于官价每斗一百一十文,有时候也会低于官价。
因着这部分私盐无需缴纳课税,故而利润非常巨大。
盐商赚得盆满钵满,盐官也得了不少贿赂孝敬,有些地方的百姓也愿意买私盐,因为价格要便宜些。
这是盐业的整条利益链。
把丁老儿的供词整理好后,已经是戌时了。
当天夜里顾清玄主仆在这里歇了一晚,由于条件有限,他只在硬板床上躺了两个时辰。
周边蚊虫多,又闷热,顾清玄几乎没入睡。
翌日天不见亮他们就匆匆离去,临行前张和给了丁家五两碎银,说道:“我家郎君说了,小琴姑娘栽了跟斗,不能就此葬送了去。她年纪轻,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往后只往前看,莫要回头。”
这话令丁老儿窝心不已,含着热泪点头。
陈氏让丁琴去跟小侯爷磕头,十四岁的少女抹泪跑到顾清玄跟前,无比实诚地磕了三个响头,以示感激。
对于她这样失身的女郎来说,周边给予的皆是指指点点,唯独这个男人让她往前看,莫要回头。
说不感动,是假的。
一行人匆匆离开了长田村,赶在端午节前回了城。
在端午节的前两天顾府门口就悬了艾叶菖蒲,不仅如此,西园里也挂着的。
端午节除了要吃粽子外,还会佩戴五色丝,划龙舟等。
五色丝有祈福纳吉的美好寓意,每到端午节人们都喜佩戴它。
郑氏腕上也有一条,是苏暮特地送给她的。
先前顾清玄在长田村喂了一晚的蚊子,回来挠了好些个包。
郑氏取止痒的药膏给他擦药。
瞧见她腕上的五色丝,顾清玄好奇问:“这五色绳编得极好,郑妈妈可有多余的?”
郑氏笑道:“多余的没有,郎君若想要,奴婢可以让苏暮再编一条送来。”
顾清玄喉咙里发出不屑的冷哼,他才不会去讨呢,傲娇道:“你把腕上这条给我就行。”
郑氏打趣道:“奴婢昨日就戴上了,郎君不嫌弃?”
顾清玄:“不嫌弃,你取下给我瞧瞧。”
郑氏当即把腕上的五色绳取下给他,顾清玄拿到手里细细观摩,颈脖上的蚊子包有些发痒,他忍不住去挠。
郑氏忙道:“郎君莫要去挠,恐挠破皮,破了相。”
19. 第十九章
顾清玄这才作罢。
稍后郑氏又送来粽子,有好几种口味,蜜饯、酱肉、火腿、果脯等。
顾清玄净手打开一个火腿咸粽,似想起了什么,问道:“可有给沈御史送些去?”
郑氏:“有,今早就送了,是许诸送的。”
顾清玄“唔”了一声,尝了一口火腿粽,入口绵软,油而不腻。相较于甜粽,他还是喜食咸味,对甜食类并不喜好。
郑氏问道:“可合郎君的意?”
顾清玄点头,“甚好。”停顿片刻,发出奇怪的疑问,“这盐要多少文一斗?”
郑氏愣住。
顾清玄歪着脑袋看她,她隔了好一会儿才答道:“好像要一百一十五文钱。”
顾清玄似有感慨,自言自语道:“从灶户手里购来只需十文一斗,经盐商转手,便贩卖到一百一十五文一斗,就算朝廷里收取一半的课税,盐商也能挣得盆满钵满。你说顾家宗族那些堂兄,何故去做布匹买卖?”
郑氏哭笑不得,说道:“奴婢倒听说过这茬,据说是老爷子的意思,不允底下亲房分支做盐商买卖。”
顾清玄抿嘴笑了笑,一针见血道:“祖父只怕是防着哪天顾家因贪腐败落了才是。”又道,“这般大的利益,连我瞧着都心动。你看常州七大家,盐商就占据了一大半,可见他们的财富有多巨大。”
郑氏颇觉好奇,“郎君外出了一回,怎生出这般感慨?”
顾清玄没有回答,只放下没食完的粽子,拿起五色绳往手腕上套。他的皮肤白皙,那鲜艳的五色丝落到腕上,很是惹眼。
他兴致勃勃地在郑氏跟前晃了晃,问道:“好不好看?”
郑氏被他孩子气的动作逗笑了,应道:“好看。”
顾清玄的心情似乎还不错,说道:“明儿端午去兴阳湖看划龙舟,给你们放天假,愿意去的便去。”
郑氏高兴道:“那敢情好。”
待她下去后,顾清玄抬起手腕摆弄那条五色绳,原本是欢喜的,结果稍后许诸过来,腕上也戴了一条。
顾清玄问道:“你这又是谁送的?”
许诸应道:“是昨日苏暮送与的,小奴和郑妈妈都有一条。”
顾清玄噎了噎,合着西园里每人都有,就他没有?
他心下不爽,却也没有表露出来,只觉兴致缺缺,愈发觉得手腕上那条五色绳碍眼。
于是没一会儿他就将其取下扔掉了。
前往书房后,顾清玄又鬼使神差地折返回来,把扔掉的五色绳捡了回去,扔进了抽屉里才作罢。
为了表达他的不痛快,他特地翻找出前阵子宗亲堂兄赠予的帝王绿玉珠串往手上套。
明艳的湖绿在白皙的手腕上显得夸张豪气,每一颗玉珠上仿佛都彰显着暴发户的气质。他心满意足地晃了晃珠子,五色绳那种廉价的破玩意儿怎么配得上他娇贵的身家背景?
顾清玄从鼻孔里哼出不屑,戴着那串绿油油的玉珠去了书房。
这不,许诸过来奉茶时,眼睛不由得被他腕上的帝王绿晃花了。
那串玉珠着实浮夸了些,总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滑稽。
许诸把茶盏送上,欲言又止。
他从未怀疑过自家主子的审美,可是今日确实匪夷所思,那么一大串往手上套,绿得好似会发光。
心中憋着疑惑,他也不敢多问,只得默默地退下了。
晚上顾清玄在入睡前郑氏又给了他一条五色绳,说是底下丫头们特地编织的。她也没明说是从苏暮手里讨来的,先前见他欢喜,便又去讨来一条哄他开心。
这条五色绳跟其他的不一样,有蝙蝠纹。
待郑氏服侍妥当退下后,顾清玄在油灯下仔细观摩它,做工非常紧密,蝙蝠纹精巧,可见手工纯熟精湛。
先前见识过郑氏头上的蕙兰,这回的五色绳估计也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顾清玄的心里稍稍平衡了点,把那条五色绳放到枕头下,心想他好歹也有一条,且还是跟他们不一样的。
哼,算她识相。
端午节赛龙舟吃粽子,每年的兴阳湖都热闹不已。
一早各色摊贩就聚集到湖边,有卖胡饼的,清凉饮子的,糖果小食的,各种吉祥小饰品等。
时下是太平世道,人们也有这份闲情逸致围观热闹。
顾清玄原本是不喜嘈杂的,想着到底是家乡盛景,又难得回来一趟,怎么都得观览一回。
早前许诸预订了赏龙舟的包厢,一行人才过来就遇到了顾家的宗族亲眷们。他们中午就在醉香楼家宴,顾清玄这边订的则是一品堂。
推不过堂兄弟们的相邀,他应承中午聚宴,上午则和许诸等人前往湖边看赛龙舟。
端午节炎热,虽是上午,太阳却火辣热情。
兴阳湖边聚满了游人,年轻的女郎们衣着轻薄,个个花枝招展;郎君们亦是衣着鲜亮,神采飞扬。
不论是当地百姓,还是外来游人,皆对赛龙舟充满着兴致。
许诸寻了一处观望的宝地,侍卫护着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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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玄挤入进去。
他一袭月白,又生得俊,握折扇的手腕上戴着鲜亮的五色绳,仪态风流引得周边女郎们频频偷看。
赛前祭祀完毕后,湖里的龙舟已经陆续上了水手。
一艘龙舟上有四十八人,其中十二人负责管旗、托香斗、唱神、司鼓等。
水手则是三十六人,他们均着大红褂子,腰间系枯叶黄腰带,头上皆戴与腰带同色头巾,裸露出来的膀子结实有力,充满着男性力量。
十二艘竞渡舟气势磅礴,龙头和龙尾高高翘起,舟身彩绘精雕,颜色鲜艳夺目,看起来很是气派。
莫约茶盏功夫后,待人员就位,随着比赛开始,舟上的锣鼓迅速发出命令。
三十六把桨听到指令瞬间齐齐划动,带起翻飞水花。
龙舟上顿时锣鼓喧天。
听令于鼓声的水手们卖力划动手里的长桨,露出来的紧实臂膀极具爆发力,饱足了女郎们的窥探欲。
这样的光膀子,平日里可是不容易看到的。
在一阵震耳欲聋的喊声与鼓声中,湖里的竞渡舟劈波斩浪,你追我赶,驾着风浪朝彩标驰骋而去。
围观的众人受到场面气氛感染,纷纷为竞渡者呐喊助威,顿时整个兴阳湖鸟雀惊飞,鱼儿沉水,有多远跑多远。
也有岸边的围观者不慎被水花溅湿衣裳,却也不恼,只道:“好一个透心凉!降降暑气甚好!甚好!”
边上同样遭殃的游人纷纷笑着打趣起来,人们心情愉悦,享着太平盛世带来的和平与安稳。
今日苏暮等人得了假日,也同朱婆子一行人过来观热闹,她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看赛龙舟,热络笑谈。
顾清玄站的位置高,眼力好,瞧见朱婆子和司英等人时,又仔细寻了会儿,才把苏暮找到了。
当时她穿了一袭杏黄,和湘梅挽在一起,指着湖中的龙舟,不知在议着什么。
顾清玄忽地伸出左手遮挡左眼,然后从指缝中偷偷裂开了一条缝隙偷窥。
那厮实在惹眼,站的地势又高些,很难不惹人注意,苏暮早就瞧见他了。
上回他使银子搅黄了周家,若说对她没兴趣,鬼都不信。
苏暮察觉到他的视线,见他捂着一只眼,腕上带着五色绳,正做着奇怪的小动作。
她也是有心撩拨,在顾清玄察觉到她的视线规矩起来后,忽地也学他的动作,伸右手捂眼裂开缝隙回敬。
顾清玄:“……”
啧,这是赤-裸-裸的调戏。
20. 第二十章
对方此举委实让人意外,顾清玄一时有些懵。
苏暮见好就收,转移视线到龙舟上。
湖里水花翻飞,竞渡舟已经疾驰得很远了。周边的人们探头张望,顾清玄再也没了赏龙舟的兴致,满脑子胡思乱想,索性先行离开。
苏暮偷偷瞥了一眼,眼里闪动着小狡黠。
现在已经把那人的胃口吊了起来,是时候试探他的底细了。
待到正午时分,顾清玄主仆去了醉香楼,一品堂这边定下的端午宴便无人食用。
早先许诸说让郑氏和朱婆子她们自行取用,菜品多,光管事的人也用不完,苏暮这些二等丫鬟捡了便宜,吃了一顿好的。
平时府里的饮食都是大锅灶,且她们又是奴仆,自然比不得主子开小灶,十天半月也只能开一两次荤。
这会儿桌上皆是招牌菜品,有烧子鹅、酒酿蒸鸭、蜜汁火方、狮子头等一系列大菜,全是价格昂贵的菜式,连朱婆子都有些嘴馋。
郑氏在京里当差,见识过侯府开销,对这些已经习以为常,同她们说起京中高门贵族里的宴饮歌舞,听得众人口水吞吞,一副开了眼界的模样。
湘梅对那些生活很有兴致,接连发问。
郑氏耐心回答。
玉如在一旁替她布菜,心想湘梅那二傻子,一门心思盘问高门大户,委实冒进了些,必遭郑氏轻看。
这不,苏暮在桌下已经掐了她好几回。
湘梅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才没再多问。
朱婆子虽是管事,但郑氏却是主家身边的人,就算等级没她高,说一句却顶她说十句,故而在餐桌上都是供着的。
人家到底是从京里来的仆妇,进食细嚼慢咽,一点都没有她们粗鲁,朱婆子也跟着注意起形象来。
苏暮其实不太喜欢,就感觉跟领导吃饭一样,再美味的食物进到嘴里都觉不自在。再加之她一直都在二人跟前展现出良好的形象,自然不想让她们看出她的粗鄙。
她终归不是这里的芯子,并不想被奴化。
初心什么的就不提了,唯一的底线就是不愿被这个世道奴化变成跟她们一样的家奴。
哪怕你吃得再好穿得再好,骨子里都是服侍主子的奴。
这对她来说非常要命。
餐后甜瓜熟透了,口感极好,苏暮多贪吃了几块。
时下天气炎热,冰镇过的甜瓜特别解暑。
郑氏见她贪吃,说道:“女郎家还是少食生冷的好,若是癸水来时,有得你哭。”
苏暮笑道:“奴婢不怕。”
郑氏:“到底年轻,待你年纪大些便晓得厉害了。”
她说话从来都是轻言细语,几乎不曾见过她懊恼,故而下人们对她还是挺敬重的,毕竟能近主子的身很需要一番本事。
也该郑氏一语成谶,苏暮本就快来癸水了,今日又多食了几块甜瓜,小腹坠胀,略有隐痛。
见她趴在栏杆上神色不太好,湘梅好奇问:“阿若怎么了?”
苏暮恹恹道:“癸水快来了,肚子不怎么舒服。”
湘梅指着另一边道:“去那边坐会儿,我给你找热水来缓缓。”
苏暮依言过去了。
湘梅找跑堂小二讨来一碗姜茶,端到她跟前,说道:“把这个喝了,散散寒气。”
姜茶里放了柘浆,也就是红糖,苏暮把它喝得一干二净。
莫约过了两刻钟左右,她忽觉周身出了少许薄汗,小腹的隐痛稍稍得到缓解。
今日假期不用当差,朱婆子和喜欢玩叶子牌的家奴们娱乐。
郑氏瞧着也心痒,现在顾清玄由许诸伺候着在醉香楼的,她也派不上用场,便同她们玩了几把消遣。
待到未时,顾清玄主仆才回到一品堂。
他饮了酒,觉着困倦,要去躺下歇会儿,哪晓得许诸伺候他上楼去包厢时出了岔子,跟苏暮撞上了。
先前苏暮觉着小腹坠胀隐痛,猜是癸水临近的缘故,后来感到不妙便去茅厕查看,结果人满为患。
之后她又去找更衣室,谁料处处都是人。
最后没辙了,楼上的包厢是空着的,想着顾清玄一时半会应该不会回来,她匆匆进去把门关上躲到屏风后检查亵裤。
幸好虚惊一场,要不然没有月事带定会出糗。
迅速整理好衣着正准备出去时,忽听包厢的门被推开,传来许诸的声音,“郎君今日应是尽兴了。”
顾清玄由他搀扶进屋,身上有股淡淡的酒气,应道:“微醺。”
许诸扶他到凉榻上,说道:“小奴去拿醒酒汤来,郎君且歇会儿。”
顾清玄“唔”了一声,下午有些困,又饮了酒,觉着疲乏,便自顾躺下了。
许诸关门离去。
顾清玄在凉榻上躺了会儿,视线忽地落到斜对面的屏风下,起初他以为是自己喝多了眼花,好像看到了绣花鞋。
后来定眼一看,确实有人在屏风后,他不动声色把脑袋往下探,尽量不让自己弄出声响来。
屏风后的苏暮则焦灼不已,不敢出去,更不敢弄出声响,一旦被郑氏知晓她藏在里头与顾清玄独处,肯定会吃不了兜着走。
现在她无比后悔方才的犹豫,倘若在他们进来之时她就落落大方走出去,随便说个借口找东西总能脱身。
如今却没法出去了,甚至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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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出声响,只能等那祖宗先行离开才能保住声誉。
殊不知在她焦灼时,凉榻上的男人正以一种奇怪扭曲的姿势把头往下探,几乎快要贴到地上了。
透过绣花鞋往上窥探,总算瞧见了杏黄裙摆。
顾清玄一点点挪回凉榻,脑中回想何人穿的是杏黄。
正思索时,许诸端来醒酒汤。
顾清玄慢条斯理地坐起身,偷瞥了一眼屏风,并没有打草惊蛇。把醒酒汤一饮而尽,漱完口后,他摆手道:“你下去罢。”
许诸:“小奴在门口候着,郎君有什么吩咐喊一声就是。”
顾清玄点头。
待许诸出去后,他兴致勃勃扭头,挽起衣袖打算捉人。
谁知走近屏风时顾清玄忽然顿住身形,脑中不由得胡思乱想,那家伙这个时候躲在这里头莫不是故意勾引他?
想到苏暮上午学他捂眼挑逗的模样,他眉毛一挑,又折返回去继续躺到凉榻上。
听到脚步声消失,苏暮悬挂的心这才稍稍落下了些。她忐忑地抚了抚胸口,懊恼着千算万算不如天算。
往日在郑氏跟前苦心经营,一旦今天被她知晓,就算暂时被顾清玄保了下来,往后的日子也行得艰难。
当初朱婆子再三叮嘱过她们这些婢女,莫要幻想攀高枝,且还是京中的夫人特地警告的,一旦发现婢女爬床,非得打断她们的腿。
苏暮心思素来缜密,断然不会在明面上被郑氏抓住小辫子。可眼下这情形着实巧合,一时半会儿难以脱身。
在她苦苦思索怎么离开时,凉榻上的顾清玄则想着那丫头既然敢胆大包天躲在包厢里,定是有心勾引。
许是饮了酒的,他居然有点小兴奋,就要看看她打算怎么引诱他。
于是一男一女各怀心思,隔着一道屏风暗自琢磨。
一个想着怎么脱身,一个则想着怎么被引诱。
结果顾清玄已经在凉榻上躺了许久,那家伙居然还没有动静。他心想果然是个沉得住气的,他比她更沉得住气。
于是二人继续僵持。
苏暮几乎在静默中快要憋不住暴躁了,顾清玄则在静默中竖起耳朵,她怎么还不弄出动静来勾引他?
最终还是他坐不住了,率先从凉榻上起身,缓缓朝屏风走去。
苏暮听到脚步声逼近,知道今日是无论如何都躲不过去了,咬咬牙猛地从屏风后走出,扑通跪了下去,惶恐道:“奴婢该死,冲撞了郎君。”
猝不及防的举动反把顾清玄唬住了,他进退不是,只杵在那里,一时有些懵。
说好的处心积虑引诱呢?
她怎么一副死了爹的表情?
21. 第二十一章
空气仿佛被凝固了,外头的许诸似听到动静,在门口喊道:“郎君?”
顾清玄回过神儿,应声道:“莫要吵嚷。”
许诸闭嘴。
屋里的苏暮耷拉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顾清玄则居高临下俯视她,似想把她的脑袋盯出个窟窿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道:“你起来。”
苏暮迟疑了会儿,规规矩矩站起身,仍旧保持低头的姿态。
顾清玄冷不防伸出食指戳她的肩膀,她受惊抬起头,四目相对,又赶紧垂首,心里头有点发慌。
“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压低声音,显然不想惊动许诸。
苏暮无法回答,总不能跟他说她癸水来了云云,脑中琢磨了好半晌,才答道:“先前奴婢上来找东西。”
顾清玄压根就不信她的鬼话。
如果是找东西,大可不必躲藏起来,定是她心中有鬼。
室内一时寂静下来,只偶尔听到外头的夏蝉扯开嗓门疯吼,扰得人心烦。
两个僵持的男女再次陷入奇怪的氛围中,苏暮心中忐忑,生怕他当场把她赶出去,若是这般,定会讨来爬床的名声,声誉便彻底毁了。
顾清玄则百思不得其解她为何要躲藏在这里头,若是为了勾引他,却偏偏不见动静。可若不是勾引,藏在这里做什么?
他又戳了戳她的肩膀,“问你话呢。”
苏暮敏感地后退两步,跟他保持距离。
这一举动反而令他得寸进尺,许是酒醉怂人胆,平时他给人的印象都是端方雅正,今日微醺,自然不能跟清醒时比。
“你若不愿回答,我便叫人了。”
听到“叫人”二字,苏暮心中恐慌,忙道:“奴婢冲撞了郎君,还请郎君酌情责罚,给奴婢留些颜面。”
她是真的急了,看他的眼神中带着可怜兮兮的求饶。
被那样一双欲说还休的杏眼求着,顾清玄没有吭声,只不动声色上前一步,具有压迫性的气场把苏暮逼得再次后退。
“我只问你,你躲在屏风后是何心思?”
苏暮回答不出来,隐隐意识到他似乎误解了什么,却也没打算解释,就让他误解多想好了。
直到她被逼退至墙角,再也无路可退时,心思一动,想试探他的底线,默默拿出看家的本事,用软弱的语气道:“奴婢……奴婢晓得错了,还请郎君高抬贵手饶了奴婢这一回。”
啧。
顾清玄似笑非笑,忽地发现这女人甚有趣味。当初抬举她进西园,她却不,如今却偷偷来引诱,还真有点意思。
既然送上门来,岂有轻易饶过的道理?
他忽地捏住她的下巴,薄唇轻启,“你可知你在做什么吗?”
苏暮沉默不语,她胆子委实大,居然敢跟他对视,明明害怕得要命,偏要露出一副装腔作势的镇定来。
那种外强中干的娇怯神态落入他眼里,愈发觉得这人当真合他的胃口。
心中生出几分戏谑,顾清玄缓缓俯身附到她耳边,温热的气息带着淡淡的酒香,同她一字一句道:“你这是媚主。”
低沉嗓音透着几分撩人的挑衅,苏暮用余光瞥他,仿佛被吓着了,一时腿软站不住脚往下坠。
纤细腰肢被他扶住,她紧绷着身子再也不敢动弹。
夏日衣裳质感轻薄,扶到腰上的手极具力量。
这是顾清玄第一次扶女人的腰,也是第一次以这种亲昵暧昧的动作去接近一个女人,感觉有些微妙。
他能清晰感知到对方身体的紧绷,还有隔着薄薄衣物传来的体温。
鼻息里闻到身上浅淡的皂荚香,那是用皂荚浆洗衣物残留下来的气息,明明没有任何脂粉诱惑,却引人沉沦。
气氛顿时变得暧昧起来。
只要他有所意动,便会被她成功勾引到手。
炎炎夏日,困倦午后,孤男寡女,酒后乱性,一切都顺理成章。
顾清玄心中冷哼,果真是只小狐狸,他虽然还没有坐怀不乱的本事,但也没到这般饥不择食。
想用这点小伎俩爬他的床,门儿都没有。
腰间的手缓缓松开,耳边传来他的意味深长,“你知道媚主……是什么下场吗?”
苏暮紧绷着心弦不语。
那男人温热的唇靠得极近,衣裳上有清爽的甘松香。他身量高大,俯身的姿态几乎把她彻底笼罩。
压迫性极强。
苏暮向来会作死,他既然没有惊动人,可见今日这事应能顺利脱身,便大着胆子试探问:“是什么下场?”
顾清玄轻哼一声,“奴婢魅惑主子,轻者发卖,重则杖毙。”
他本以为那女人会害怕,谁知她天真地望着他,厚颜无耻问:“郎君会把奴婢发卖或杖杀吗?”
这一问,反而把他问住了。
苏暮继续装无知,说道:“都说郎君心慈仁善,先前冬香出错,得郎君宽宥,奴婢是否也能讨得宽宥?”
这完全是两回事,她却混为一谈。
顾清玄一时被她的无理气着了,但有时候女人对男人的无理恰恰是撒娇。
苏暮仗着她今天应能平安渡过此劫,小心翼翼拉了拉他的衣袖,眼巴巴问:“奴婢下回再也不敢莽撞了,今日可否得郎君宽宥,饶了奴婢一命?”
顾清玄斜睨她拉衣袖的手。
往日薛华兰撒娇时也是这般,他多数都是不耐,现下心思却微妙。
他觉得心里头痛快极了,以前总是怀疑自己自作多情,今儿总算被他抓到了小狐狸包藏祸心的罪证。
爽快至极。
那家伙东施效颦就是想爬床引诱他。
与她周旋了这一番,顾清玄兴致勃勃,心想他的床可不好爬,岂能被她轻易得逞?
他故意甩开衣袖,自顾走到凉榻前坐下。
苏暮跟了过去,委屈巴巴地跪到地上,一副低眉顺眼的小女儿娇态。
那小模样当真跟只幼弱无辜的兔子似的,明明心眼跟蜂窝一样,偏生露出小鹿般的胆怯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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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来。
顾清玄的视线在她的腰上环视了一圈,弱柳扶风,盈盈一握。
他本就心猿意马,嘴上说不会受她蛊惑,身体还是挺诚实的。纵然她有十八个心眼子,目的也不过是为了讨得他欢喜罢了。
男人天生的掌控欲令他心怀大度,觉着这女人再怎么能算计,也翻不出他的五指山,便没与她计较。
“许诸。”
听到他的声音,没一会儿许诸推门进来听候差遣,跪在地上的苏暮跟惊雷闪电似的,连滚带爬,以极快的速度躲藏到了屏风后。
顾清玄被她敏捷的举动逗笑了。
许诸进来见他在笑,好奇问道:“郎君何故发笑?”
顾清玄:“方才做了一个好梦,甚有趣味。”顿了顿,“你去打盆水来,我要净面。”
许诸道声好,退出去打水。
房门大开着,待他的身影消失在走道里,顾清玄才道:“还不快滚。”
苏暮从屏风后探出头,仓促同他行了一礼,说道:“多谢郎君宽宥。”
顾清玄板着棺材脸道:“这一回便饶了你。”
说罢挥手打发她走。
苏暮立马逃离现场,声誉总算是保住了。
待她的身影消失后,顾清玄若有所思地看自己的手,指骨修长,指腹和掌心略微粗粝,那是练骑射留下来的痕迹。
腕上的五色绳鲜艳夺目,是他拐弯抹角讨来的。
想到方才扶住的细软腰肢,脑中不免想入非非。他好歹是个成年男子,洁身自好不代表清心寡欲。
不可置疑,他对那身段是有想法的。
只是心中不乐意轻易就被她勾搭上手,明明知道她想走捷径,偏偏入了套,不免显得自己轻浮失格。
说到底,他骨子里还是骄傲的。
自小养成的清贵雅正造就出他的克己复礼,若是被一个乡野丫头把魂儿勾了去,未免显得滑稽可笑。
稍后许诸端来温水,顾清玄净面洗手,正好衣冠后,才打道回府。
另一边的苏暮则跟湘梅她们多耽搁了阵儿,见主仆出来时,苏暮有意避开,躲藏到司英身后。
顾清玄路过她们时目不斜视,握着折扇走得不疾不徐。
苏暮偷偷窥探那身量高大的男人,想起他问她是否知道媚主会受到什么惩罚。
她又岂会不知?
这种书香世家的高门大户最忌讳的就是媚主,因为媚主不仅仅是以下犯上的蛊惑,同时亦是主子的昏聩荒唐。
顾清玄的背后有河东裴氏,将门母族,侯府爵位,以及天子新贵近臣,哪一样拎出来不是唬人的噱头?
要让这样的一个男人色令智昏,着实不太容易。
幸而苏暮很有自知之明,目光短浅,也没甚出息,只想以身饲虎,从他手里骗取到卖身契便罢。
当然,若还能骗取到一点钱财的话,那就更好了。
今日看顾清玄对她的态度,应该有门儿。
苏暮仿佛窥见了曙光即将到来。
22. 第二十二章
回到西园后,顾清玄在寝卧里小憩了会儿。
院里老榆树多,它虽能遮阴,却也有坏处,那就是夏蝉特别爱叮咬它们,叫得撕心裂肺,没完没了,忒烦人。
许诸取来长竿驱赶。
顾清玄得了清净,眯了两刻钟,精神才好上许多。他心中惦记着事,前往书房把前两天去丁家取回来的供词仔细阅了一番。
次日沈正坤前来取这份供词。
二人关在书房里商讨接下来的行动,顾清玄打算利用丁大郎的案子来牵制丁家,利用丁老儿嘶咬盐商裘家,以此为突破口。
沈正坤敛容道:“现如今丁大郎待到秋后问斩,只要文嘉愿意替他们讨回公道,丁老儿势必会心甘情愿听任我们,变成一条疯狗咬住裘家不放。”
顾清玄点头,“就拿裘家来开刀。”
沈正坤还有顾虑,严肃道:“怕就怕……”
顾清玄接茬道:“你怕逼急了狗急跳墙?”
沈正坤:“常州局势复杂,盐商与监院相互勾结,且与当地府衙关系紧密,只怕刺史府也参与其中,再往更深远的去推,京中也脱不了干系。
“我怕的是一旦我们妄动,这些人为保自身利益,势必会奋起反抗。
“盐商保命,盐官保乌纱,若是逼急了狗急跳墙,只怕我俩都得葬送在常州了。”
顾清玄背手来回踱步,沉吟许久方道:“沈兄此言甚有道理,你我二人从京里来到这儿,手里虽有点权,却无异于光杆司令,一旦他们动用周边势力,我俩便寸步难行。”
沈正坤:“这正是我担忧的地方,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没有周全缜密的计划,万不可轻举妄动,若不然丁家必遭灭顶之灾。”
顾清玄若有所思地摸下巴,隔了许久,才道:“沈兄无需担忧,待我去河道北府营借兵再说。”
这话把沈正坤唬住了,诧异道:“文嘉能借兵?”
顾清玄点头,“能借。”
沈正坤难以置信,嗫嚅道:“北府营的兵只听令于禁军统领,实乃天子之卫,文嘉能调动他们?”
顾清玄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只缓步走到他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忽地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把沈正坤吓得眼皮子一跳,太阳穴突突跳动起来。
盐铁使姜斌,姜贵妃兄长,看来这回圣人是铁了心要动外戚姜家了。
意识到其中的微妙,沈正坤惊出一身冷汗。
他默默地拿衣袖擦了擦额头,欲哭无泪道:“早知这差事棘手,当初我无论如何都不该掺和进来。”
顾清玄淡淡道:“晚了。”又道,“同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倘若差事办得不好,就算回去了,前程也算没了,沈兄可要考虑清楚。”
沈正坤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来,诉苦道:“我这是招谁惹谁了,竟无端生出这般大的祸事来。”
顾清玄喉结滚动,终是忍下了。
当初圣人把这差事交给他,曾问过派何人来常州合适,顾清玄举荐了沈正坤,觉着他是个很有风骨的人。
如今沈正坤郁闷,他自然没脸说是他拖他下水的。
两人就这桩事细细商议。
灶户丁家已经够遭罪了,倘若再落得个灭顶之灾,委实人神共愤。
他们在这起事件中虽如蝼蚁般卑微,顾清玄还是愿意把那五口之家保下来的。
正所谓人间正道,它虽然并不能普照大地,却总要给人们留下憧憬和希望。
他愿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把这缕正道之光留给丁家。
把劫后余生的希望,留给他们。
沈正坤取了丁家供词离去后,顾清玄背着手站在屋檐下。
头顶的老榆树已经在院子里生长了数十年,它根深蒂固,枝繁叶茂,承载着顾氏一族的兴旺与繁荣。
顾清玄仰头望那繁茂枝丫,星星点点的阳光从叶缝中洒落下来,偶有微风拂动,落到他身上的光斑跟着摇晃。
许诸送完客回来见他仰望,好奇问:“郎君在看什么呢?”
顾清玄并未回答,只道:“去把张和叫来,我有差事要交与他办。”
许诸应声好,退下去叫人。
不一会儿张和过来,顾清玄带他走进寝卧,从床下取出一封信件和信物交到他手里,严肃道:“你去一趟河道北府营,拿着这两样东西去找高章盛将军。”
张和仔细收好,试探问:“郎君是要找北府营借兵?”
顾清玄点头,“待你顺利借了兵来,我便捅常州的马蜂窝,干一票大的。”
张和敛容道:“郎君且放心,老奴定不辱使命。”
顾清玄拍了拍他的肩,“路上小心些,早去早回。”
张和领了命匆匆离去,顾清玄目送他离开,一缕清风夹杂着暑热吹拂而来,轻薄衣衫微微摆动,顾清玄虚握着拳,负手而立。
他的目光落到院子的某个角落,神色早已没有了平日里的温润,而是少见的沉静,通身都是政治家的城府算计。
时下虽没到六月,日头却一天比一天生猛。
端午节后没过几日,京中来信,是顾夫人亲笔写的,让自家崽得空时把常州这边的经营账目审核一番,倘若没有疑问,今年就无需再送往京中核查了。
像他们这些侯府贵族,家族底下有诸多营生,商铺、田庄、马场、民宅等等,除了朝廷里的那些俸禄养着外,额外的收益则来自这些经营。
常州是顾家曾经的根儿,商铺田地自然不少,每年的经营账目都会统一走镖局运送到京城供顾夫人审核。
今年顾清玄来这边办差,便由他核账,可以省下许多麻烦。
朱婆子负责收集各处账本,拿到手后便差苏暮送到西园去,她进西园时见许诸正同湘梅她们说话,便想交给他脱手。
夏日果蔬丰富,今年最早的葡萄竟已能采摘了,是青葡,并未完全熟透,吃起来还有点酸。
许诸馋新进来的葡萄,吐掉葡萄皮后,递了几颗给她,说道:“郎君就在书房里的,你自个儿给他送去,用不着我跑腿。”
苏暮接了葡萄,看着浅绿青嫩,问湘梅道:“酸不酸?”
湘梅哄她,“不酸。”
苏暮信以为真,放下木盒尝了一颗,整个五官都被酸得扭曲了。
众人失笑不已,湘梅掩嘴道:“叫你贪吃。”
苏暮没好气打了她一板,忙倒水来漱口。
这会儿郑氏没在院里,顾清玄又在书房那边,许诸平时活泼,同婢女们偷懒唠嗑打发时间。
桌上新进的葡萄本是朱婆子拿来给主子尝鲜的,哪曾想太酸了,顾清玄受不了那个味儿,便让许诸拿去自己食用。
他是个不怕酸的,觉得挺上头,同院儿里的婢女们分食,才有了这一出。
许诸不愿接手,苏暮只得亲自把账本送到书房那边。
屋里的青铜冰鉴已经用上了,与外头的暑日完全是两个世界。
当时顾清玄正端坐在桌案前核查昨日呈上来的商铺账目,冰鉴里存放着解暑用的甜瓜和清凉饮子。
周边一片安静,也没有嘈人的知了,只剩下拨算盘的声音。
苏暮走到门口敲门,屋里隔了许久才有回应。
得到应允,她轻轻推门而入,扑面而来的凉爽激到皮肤上,整个毛孔都舒爽不已。怕屋里的冷气跑掉,她忙把门关上,算是见识过冰鉴降暑的厉害了。
桌案前的顾清玄头也不抬,专注力一直都在账本上,他一手下划钱银明细,一手盲拨算盘,速度飞快。
苏暮怕打扰他,许久都不敢吭声。
直到他开始翻页时,她才小心翼翼道:“郎君,这是朱妈妈差奴婢送来的放贷账本,她说田庄账目一时半会没这么快呈上来。”
听到她的声音,顾清玄微微停顿,抬头瞥了她一眼,并没有指示。
算盘声继续在屋里响起,主子没发话,苏暮像木头似的杵在那里,一时不敢乱动。
桌案前的男人仍旧专注于手上活计,他的手指修长灵活,在黝黑的算盘上拨动,灵巧至极。
苏暮偷偷瞥了一眼,算是开了眼界。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她见识过他的琴音,也知他擅骑射,诗书更不消说,状元之资,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夺来的名头。
本以为书呆子不屑这些琐碎账务,哪晓得干起活来像模像样,竟不比账房先生差。
也不知过了多久,顾清玄才停顿手中活计,朝她招手,“呈上来。”
苏暮毕恭毕敬呈上木盒,小心翼翼把它放到桌案上。
顾清玄打开取出最上面的账本粗粗翻阅,问道:“田庄上的账目朱管事可曾说过什么时候能送过来?”
苏暮回道:“朱妈妈说田庄涉及到佃户,需得一家家清理,常州有六十多户佃农,只怕要十天半月才能送过来。”
顾清玄“唔”了一声,没再多问。
苏暮站了会儿,见他没有其他问题,便道:“奴婢可以下去了吗?”
顾清玄做了个打发的手势,苏暮行礼退下了。
哪晓得快要走到门口时,她忽然起了作死的心思。
眼下郑氏没在院里,许诸则在前厅那边,书房这边的院子又无人看管,岂不是她行事的好时机?
想到上回在一品堂顾清玄对她的态度,苏暮更加坚定了引诱的决心。
她偷偷瞥了一眼端坐在桌案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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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腹中一番算计后,忽地顿身,用谨小慎微的语气道:“奴婢心中有惑,想请教郎君,可否解答一二?”
听到她的声音,顾清玄抬头,一派君子端方,“你说。”
苏暮迟疑了阵儿,才开始在他的神经上起舞,“家父在周遭是出了名的泼皮无赖,且嗜酒如命,荒唐之极。
“府里不嫌弃给他谋了差事,每月有一吊钱的月例,奈何不善经营,家徒四壁。可是前阵子奴婢却见他出手很是阔绰,心中生疑便追问起来。”
说到这里时,她故意停顿,果然见顾清玄在盯着她看。
苏暮垂首回避他的视线,欲言又止道:“奴婢几经追问,家父才如实交代,说有人指使钱银与他,买通他撒泼耍横,搅黄了奴婢与周家的亲事。”
话都说到这儿了,顾清玄那厮居然还坐得住,仍旧一派正人君子的高冷形象。
苏暮暗暗咬牙,继续道:“足足十两银子,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奴婢猜不出到底是哪位豪士出手这般阔绰,竟舍得花十两银子来破坏奴婢与周二郎的亲事,更想不出此举到底有何益处。”
顾清玄面不改色,问道:“你想请教什么?”
苏暮耷拉着头,露出委屈的表情,弱声道:“奴婢人轻言微,自知奴籍牲畜,不能跟良家子比。可是奴婢心中到底不大服气,男婚女嫁,你情我愿的事,何故就要遇到这般波折。”
她不安地绞着袖口,可见心中紧张。
那小动作落入顾清玄眼里,不由得生出几分兴致。他知道她有点小聪明,但胆大到当面质疑,还是令他意外。
他缓缓起身,背手不紧不慢朝她走来,说道:“你质疑我?”
苏暮忙跪下道:“奴婢不敢。”
顾清玄冷哼一声,“是真不敢还是假不敢?”
苏暮没有回答,只跪在地上,一副害怕的样子。
顾清玄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俯视这个小女人,倒要看看她今天又要玩出什么花样,说道:“你起来。”
苏暮怯弱地起身,头顶上传来男人不冷不热的声音,“你质疑我使了十两银子坏了你的亲事,是吗?”
苏暮没有吭声。
顾清玄向前一步,熟悉的甘松香萦绕在鼻息,极具侵略性,她情不自禁后退了一步。
“为何不作答?”
对方又上前一步,强势气场毫不客气向她镇压而来。
苏暮再往后退,直到她的背脊抵到冰冷的墙壁上,再也无路可退。
顾清玄垂眸睇她,眼神幽暗不达底,“方才挺有胆量的,怎么这会儿不说话了?”
苏暮沉默许久,才委屈巴巴道:“郎君只需回答是与不是便可,何必这般咄咄逼人。”
顾清玄嗤笑,俯身道:“上回你犯了错,我没与你计较,今日反倒得寸进尺了,是从哪儿借来的胆子敢质疑我?”
苏暮抬头看他,一双杏眼里含着天真,“郎君心胸开阔,定不会与奴婢一般见识,对吗?”
顾清玄斜睨她,“那可不一定。”
他身量高,她的个头才只到他的胸膛位置。
那男人皮肤生得白皙,睫毛纤长,唇色天生艳丽,因着是居家,故而穿得也随意,交领衣衫下裸-露出的锁骨性感撩人,想入非非。
苏暮本就打定主意今日要以下犯上,又学上回拉他的衣袖求饶,软软糯糯道:“奴婢莽撞了,还请郎君勿要懊恼。”
顾清玄的视线落到她手上。
苏暮忙缩了回来,他却一把扣住手腕,她不敢动弹。
“你这手,可真不老实。”
苏暮想缩回来,却被他钳制住,无法脱身。
顾清玄笃定她不敢色胆包天,饶有兴致道:“我今儿倒要看看,你这只手,还能干出多出格的事。”
说罢松开了她。
手腕上留下绯色痕迹,他本以为她会老实规矩,哪曾想那女人试探道:“倘若奴婢干了出格之事,郎君可会杖杀奴婢?”
顾清玄并未把这话放到心上,随口道:“好端端的,我杖杀你作甚?”
得了他的话,苏暮终是露出獠牙,由小白兔变成了大灰狼。她故意迟疑了半晌,才伸出一根食指缓缓落到了他的腰间,勾到了腰带上。
顾清玄愣住。
她可真敢!
似没料到对方如此胆大包天,他一时犯懵,反应不过来。
见他没有抵触反感,苏暮更是得寸进尺,忽地用力一勾,顾清玄猝不及防被拽了过去。
苏暮毫不犹豫伸出胳膊勾住他的颈脖,踮起脚尖吻了上去。
触碰到的唇温软湿润。
顾清玄:“……”
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