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阁闻铃》 1 有憾生 子夜高天,满月孤悬。 漆黑的峭壁上,满布着刀剑利痕;幽深的峡谷里,流过浑浊的血水;九千尺玉皇顶上,旧日漂浮于云雾间的仙宫清观,都倒落在地,只剩断壁残垣…… 遍野横陈,门众尸首。 周满浑身染血,立在登封台上,举目四望,心中惨怛,没忍住笑出声来:“四百年前,女帝武皇于此台之上,投下十二道金简,封禅证道,振长策,亡诸侯,御宇内;到我周满,却被人焚宫毁观,杀尽师友,沦落至此番末路穷途……”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盛极而衰,天命使然,帝主何必自苦?只要你交出倦天弓,我等无意为难。” 人未到,声先至。 周满回首望去,便见一人白衣胜雪,分明刀丛污血里走过,却好似分开琼枝、踏月而来,唇畔挂笑,神容深静。 他身后,则是黑影幢幢,密密麻麻不知跟了多少人。 白日里挂满笑容来参加她封禅大典的宾客,此刻都形容冷漠,藏身于摇晃的树影中,所佩刀兵无不染血,一眼扫过全如鬼魅。 周满冷笑:“我当是谁,原来是张仪先生。身挂六州剑印,万人所仰,为天下师,竟也来搅这趟浑水吗?” 山风凛冽,她一身玄黑织金长袍,犹戴着几个时辰前封禅大典时的化仙冠,墨发如绸,冰肌玉骨。 若忽略那浑身的鲜血,依旧称得上神姿高彻。 只是手无兵刃,身上更不见半件法器,连素日护身的玉符都不知所踪,多少有些失了昔日号令群修、天下归附的威风。 张仪站定,静观她良久,却是看向她身侧宽大的袖袍。 金线云纹随袖口垂落,正好将她两手笼住。 除了涓滴鲜血流坠,什么也瞧不见。 面对周满质问,他无惊也无怒,只道:“倦天弓乃是上古大羿射日之弓,威能莫测,有毁世之力。你身世凄苦,经历坎坷,如今虽自立门户,封禅证道,自陈愿将旧日恩怨一笔勾销,可剔骨之仇、杀身之恨,真能善罢甘休吗?焉知,你不是虚与委蛇,只待他日羽翼更丰,再向天下高举屠刀呢?” 周满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 然而张仪只是续道:“神弓有灵,自行择主,帝主不必担心我等将此弓据为己有,不过想暂借几日,代为保管罢了。” “借?好一个‘借’字啊!”轻飘飘一个字,竟忽然激出她深埋的戾气,只高高站在登封台上,俯瞰下方玉皇顶上的群修,“谁要借?是你张仪要借,还是他们这群伥鬼要借?又或者,是你们背后那位高高在上的‘公子’要借!” 后方群修中立刻有人厉声呵斥:“公子乃神都圣主,口含天宪而生,岂容你污言冒犯!” 也有人嘿嘿冷笑:“公子有慈悲仁心,才令张仪先生亲自前来,不然光是我等,又怎会饶你这一条贱命?” 更有人不耐烦:“速交倦天弓,否则受死!” 只是此人话音方落,便有一股滔天法力涌来,竟被人隔空一掌扇倒在地,筋骨尽断,口不能言,七孔都流出血来,眼见是不能活了。 群修顿时惊怒交加,纷纷怒视周满。 然而周满立在原地,仿佛动也没动一下,只见得那宽袍大袖迎风鼓荡,更令人心生悚然。 这时,她的声音反而平静下来,只道:“便是他王杀亲自前来,见了我,也未必敢口出如此狂言。尔等不过宵小蚁附之辈,怎敢在我面前放肆?” 张仪神情未动,仿佛同行者身死并不值得他回头多看一眼。 只是他修为已臻至天人化境,方才竟也不曾看清她是如何出手,多少生出几分忌惮,只道:“提及公子,帝主果然仍怀旧恨。” 周满不答,侧身望月,但见满月清辉洒遍玉皇顶上刀兵残垣,却照不亮人心幽暗。 她想,谁能不恨呢? 生于八月十五,人间月满,可她的一生何曾圆满? 幼时,她与母亲周氏生活在蜀州。蜀州又名“剑川”,四面环山,聚集了无数修真宗门,多以剑为法器。 周满十六岁测得天生剑骨,乃是学剑的稀世奇才。 人言有剑骨者,他日必能为天下剑主。 那一日,周满欣喜若狂,回到家中,将消息告知。 岂料母亲周氏恍惚地望了她许久,一语未发,当日烧菜忘了放盐。到得夜里,竟将熟睡的她叫起,拖至院中,找来生锈的柴刀,狠心将她右手小指剁掉。 周满挣扎不脱,痛得叫喊。 周氏却用那瘦削的长指,狠狠抓住她的肩膀,厉声道:“阿满,你对娘发誓,此生此世,决不学剑!” 周满捂住断指,哭着发了誓。 此后,周氏便生了病,熬得几夜后,终于在一个细雨的清晨,撒手人寰。 那帮修士,是周氏下葬的次日来到村庄的。 周满推开柴扉,便看见他们。 有老有少,穿着举止皆与蜀地不同,虽无一佩戴刀剑,且故作和善,却仍给人一股萧杀沉冷之意。 彼时年少的周满,还不知这些人的到来,便是自己一生命运的拐点…… 他们来自中州神都。 他们效命于三大世家之首的王氏。 他们—— 为她身上这副天生的剑骨而来! 她请他们进门饮一盏薄茶,那为首的老者却向她躬身一拜,但言道:“神都王氏斗胆,请借姑娘剑骨。” 是的,借。 何等冠冕堂皇? 原来神都王氏,有位血脉尊贵的骄子,名作“王杀”,同她年龄相仿,口含天宪而生,身负圣贤之命,将救神州于危难、挽狂澜于既倒,只是独缺一副天生的剑骨。 而她正好有。 十六岁的周满,不曾拜入任何门派,也未学过半点术法,又值母亲故去,方寸本乱,对方一面承诺,若她肯借剑骨,王氏上下必感怀恩德,绝不慢待,一面却向她展示自己呼风唤雨之能、鞭山赶海之力,又岂有她推拒的余地? 在为周氏服孝七日后,青鸟衔鸾车从云外而来,飞过千重蜀山,将她接去中州神都。 那里有世间最艳丽的牡丹,天下最风流的名士。 周满也曾为那满目繁华而惊叹,可等她踏入洗剑池,被十三柄拆骨尖刀强剔剑骨、体味过那摧心剖肺之痛时,方知神都这片乐土之下,所埋尽是凡人血泪! 剔透如玉的剑骨,被盛在华美的漆盘中,穿过重重的门扇,送给那位中州神都的公子王杀;而浑身鲜血的周满,意识模糊地沉入同样浸满她鲜血的洗剑池内,从始至终,不曾见过这位天之骄子哪怕一面。 剑骨一剔,她便成了毫无用处的弃子。 王氏表面上感念她深恩,送她出神都,却暗中使人千里追击,数度绞杀。 从中州神都,到齐州岱岳,周满逃了三年。 刀剑里流过血,污泥中藏过身。 只幸苍天垂怜,绝境之中,竟有一日逢得岱岳三大天门洞开,于是将心一横,投身其中。 天门内乃是齐州女帝、武皇应曌旧日道场,天下群修,为寻机缘,都入得门来,混战厮杀。 周满修为微末,周旋其中,阎王殿前几番来回。 九死一生中,终叫她觅得武皇当年岱岳封禅时,从玉皇顶登封台上投下的十二道金简。 十二道金简,道道记载着武皇毕生所学。 周满既断半指,又失剑骨,自是无法再学剑,可第十一道金简上却有一门专修弓箭的《羿神诀》。 持弓都用左手,扣弦无须小指。 天下还有哪门法诀比这更适合她呢? 周满先练《羿神诀》,后得倦天弓,三十年迈入化神之境,六十年渡过九重雷劫,仅用九十年便修至大乘,弓箭所向,难逢敌手。于是承继武皇遗志,重辟玉皇顶为道场,欲封禅天地,证得大道。 天下群修齐来祝贺,三大世家默不敢言。 她本以为,至此当算逆天改命、功成圆满,以后总该苦尽甘来、青云万里。 可谁能想到…… “中州神都,一代圣主,公子王杀……”周满慢慢念出这名号,千般滋味在心头涌过,终于酿出三分苍凉来,“当年向我借走剑骨,不曾归还,倒也罢了;今朝又来借倦天弓。原来这天下道理,竟是你退一步人进三尺,人善被人欺!” 片云移来,埋了天上蟾宫,她眼底也忽覆阴翳:“若我早有先见,便拼了一死,也要毁去剑骨,与他同归于尽。总好过今日,平白连累无辜……” 众人中有三大世家拥趸,听她这一番话里字字句句指涉王杀,终没忍住阴恻恻开口:“你若真无心计较昔日恩怨,又怎么会把十二道金简所载之道法传于天下?” 有人讥诮:“金简道法,皆是稀世奥义,寻常修士谁会让人知晓?你却欲公之于众,想来必有藏私不肯示人。” 也有人道:“若连屠沽市井、贩夫走卒都能修行大道,那将置我千门百家于何地?你分明包藏祸心!” 周满听罢,抚掌而笑:“妙极!原来我承武皇遗志,欲传大道于天下,竟也是错!” 张仪静默不语。 周满便道:“看来不管我有无藏私、有无祸心,都得是有。倘若没有,岂不枉费诸位一番苦心?只可惜今日,不见你们那位神都公子……” 张仪忽觉不对,凝神细思,方才惊觉—— 先前周满拢在袖中的两手,已随着方才抚掌的动作露出。左手完好,右手小指却缺了半截,拇指上戴着一枚玄铁扳指,此时正折射出幽暗的乌光! 人从中当即一声惊呼:“倦天弓,快退!” 然而已经迟了。 周满早将《羿神诀》修至人弓合一之境,左手于半空虚握,长弓立时如水银般,在一片波纹里显现;右手轻轻一抹,一支朽木所制的羽箭便落在指间,娴熟地搭在弦上。 “六州一国,千门百家,既上玉皇顶来,贺我封禅证道,要借倦天弓一用。我便请诸位,一观此弓威能!” 这一刻,她两臂平举,挽银弓如满月! 俯瞰众生,犹如蝼蚁。 “今夜,当借诸君人头,祭天地,慰冤魂!” 话音落,箭已出! 弓弦“嗡”地一声震响,朽木之箭飞出的刹那,仿佛整个天地都为之一寂。 江河不流,日月停转! 玉皇顶上所有人齐齐震骇。 张仪眉头紧皱,却是一拍腰际,迅速祭出六枚金色的剑形印记! 剑印一出,便自无边天穹招来万道剑气!一时盘作大圆,飞旋至空中,欲将周满倦天弓所射出的那一箭挡上一挡。 可谁料,看似轻易能折的朽木之箭,竟似无形一般,径直穿过六枚剑印,朝着他眉心急射而来! 时间的流速,仿佛随着这一箭的射出发生了改变。 天人张仪,竟也在这一刻,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朽木之箭过处,红颜忽成白骨,桑田变作沧海,春花开了又败,天地间竟然颜色大改! 就连他因操纵剑印伸出的那只手,在触及此箭气机的须臾,也变得如枯纸一般,爬满皱纹! 张仪终于感到了一种由衷的震撼,辨明了这一箭的来历,恍惚道:“有憾生……” 一箭血封喉,二箭贯长虹,三箭流星坠。 翻云覆雨怅回首,问天下英雄—— 敢邀明月,看斜阳落虞渊,此生还有憾否? 芸芸世人,可知天地间最厉害的箭是什么? 是那一去便不回头的时间啊。 这一箭,抽干了周满全身的灵气,连她的形容也迅速枯槁下来。 立在登封台上远眺,但见此箭过处,大风卷起,活人化作枯骨,仅顶着一身干瘪的皮囊,顷刻间匍匐倒地,连成一片。 玉皇顶上,万修陨落! 可山间草木,却在这流淌的时光里,获得勃勃生机,迎风便长,转瞬参天,蓊郁葱茏。 周满忽然笑了。 手中倦天弓毁为飞尘,头顶化仙冠也散作灰烬,青丝为风拂乱,苍白的脸颊却好似回到旧年,墨黑的瞳孔里倒映着天上满月。 她向后一倒,跌入无边云海。 2 断指 跌进云里,跌进海里。 漫长的一生,如江河倒流。 似真似幻里,有缥缈的云雾从山坳飘来。 星夜下的村落,阒无人声。 荆钗布裙的妇人,举着生锈的柴刀,将少女的右手摁在院内的石磨盘上,沾染几分岁月风霜痕迹的脸上似悲似喜,魔怔一般,轻声说着:“别怕,阿满,别怕。不疼,就这一下……” 少女惊惶恐惧,竭力挣扎:“娘亲,不要!不要——” 然而那素来身体孱弱的妇人,此时不知为何,力气大得吓人,眼神也亮得吓人,仿佛在这一刻将自己毕生的生命力都燃入其中。 少女终究没能挣脱。 柴刀钝锋落下。 斑驳的锈迹一下叠满了鲜红的血迹。 周满好痛。 她一下睁开眼,额上冷汗涔涔,入目却是茅屋陋舍,环堵萧然,陈旧的木桌上点着一豆油灯,豁口的粗陶杯盏摆在旁边,地上零星散着几张溅了泥的纸钱,而自己靠坐在漏风的门板后,右手手指传来一阵钝痛。 恍惚中,周满下意识抬手。 那是自己的右手,细瘦的手腕,苍白的手掌,纤长的手指,但小指处却缠着厚厚几层白布,隐约渗出血迹。 这便是方才钝痛的来处。 周满盯着那点渗出的血迹,又将目光投向眼前萧然的屋舍,许久没有回过神来。 前尘似梦,叫人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庄生还是蝴蝶。 原来武皇金简所载,竟然不假么? 《羿神诀》一共九箭九重境,“有憾生”是第九箭、第九境。金简上载,此箭神威莫测,夺天地之造化、侵日月之玄机,至上者能改暮为朝、定春为秋,有逆转时光之能。 “我苦修此诀数十载,困在第八箭多年,始终未能堪破第九箭,未曾想临死之前,倒好似摸着一点皮毛。”周满心头苦笑,又忍不住想,这会不会根本是自己的一场梦呢?“可若连做梦,都只敢在断指之后,也委实可怜了一些……” 久坐不动的身体有些僵硬,她扶着门起身,缓步走在这间简陋的屋舍里,带伤的手指慢慢抚过那木桌上的纹理,陶盏上的豁口,还有窗边那一只狭长的钗盒,里面只躺着一根简单的乌木发簪…… 是母亲留下的遗物。 如果没记错的话,周氏昨日已经下葬。 送葬的人不多。 几位村民帮着把人抬了,到山里寻了个不错的地方,卷上草席盖上黄土,立块牌子,便算是墓碑了。 她盯着簪头看上一会儿,又慢慢放回盒中。 未关紧的窗扇缝隙里,透进一痕深蓝的夜色。 周满拉开了门。 不大的院子被竹篱圈起,东角的石磨盘上残留着血迹,地上落了一把柴刀。只是接连下了几天的雨,石磨盘上的血迹被冲淡了,柴刀上的血迹则和锈迹混作一块儿,已看不分明。 细雨未停,带来满地潮气。 周满坐在了檐下。 犹记得,这场雨是周氏斩断她小指的那天晚上开始下的,而她就捂着包扎后的断指,坐在这茅檐下,听了一夜的雨。 从如豆大雨,到连绵细雨…… 原来这一场雨,到今天也没停,竟下了有这么久吗? 周满一动不动,静听细雨,一直听到东方见白、潇潇雨歇,远远闻得一声鸡鸣,方才起身,朝院落柴门走去。 村里有早起贪玩的小孩儿,一路追逐着朝这边来。 她出得门来,走没两步,便见三个十来岁的小孩儿追上了前面那个小孩儿,两三下摁倒在地,一边拳打脚踢,一边笑着大声喝骂。 领头的少年格外壮硕,是村里孙屠户的儿子; 被摁住打的小孩儿却仅有七八岁,显得瘦弱单薄,唇红齿白,五官秀气,是学塾里教书匠成夫子的儿子成方斋。 因他父亲脾气古怪,常在学塾上罚人,若学生背不出书来还常向家长告状,难免让这些小孩儿怀恨在心。 他们不敢为难夫子,便都报复在他身上。 成方斋年幼懦弱,独自忍受,也不敢告诉成夫子,因为那多半会招致更多的为难。 周满虽未上学,却也曾因扒在学塾墙上听过几回讲,这样的状况见过好几次,向来是不好管的。 只是今时到底不同往日。 周氏昨日才下葬,她嫌他们太过吵闹,搅了门前清净,于是脚步一停,淡淡道:“别在这儿打。” 几个小孩儿哪里肯听? 周满虽大他们好几岁,身量更高,可纤长细瘦,又脸容苍白,站得再直,在小孩儿眼里也没有任何威慑力。 何况,大家都知道她断了半根手指头。 屠户家的小孩儿看她一眼,冷哼一声:“一个残废来管什么闲事!” 说罢又踢了成方斋一脚。 周满压下眼帘,回身进屋。 三个小孩儿以为她是走了,并未在意。 谁料想,片刻后,竟见周满手里提了一把柴刀,再度从门里出来。 也没一句言语,就站在人面前。 柴刀弯刃,刀尖静静下垂,仿佛只是随手提着,可刃口沾血,本已使人心惊,偏她一张脸还面无表情,不起半分波澜。 便是屠户家的小孩儿常年看杀猪,这时心里也冒寒气儿。 几个小孩儿全吓坏了。 无须周满再废话半句,他们心惊肉跳,拔腿就跑,一会儿便没了影子。 原地只剩下污泥满身的成方斋。 先前遭人欺负,尚能咬牙忍辱,如今得人解围,却平白红了眼眶。 他强撑着从地上爬起,倒把他父亲教的繁文缛节牢记在心,拱手便要向周满道谢:“谢谢满姐姐……” 然而周满看他的眼神与看方才那几个小孩儿并无半分区别,只随手将柴刀扔到道旁竹篱边上,冷冷对他道:“滚远再哭。” 成方斋脸色顿时煞白。 漆黑的眼仁里泪水打转,他竟觉得此刻的周满比方才还要可怕几分,哪里还敢多留?也赶紧仓皇跑走。 只是周满扔下柴刀抬头,就看见不远处那棵老杏树下站的一行十数人,大多都着青黑长袍,虽然未佩刀剑,可那一股沉冷静肃之气,却绝非远近村民所能有。 看样子,已经来了有一会儿。 其中一位老者,须发尽白,手持藤杖,正微微皱眉瞧着她。 在看见这名老者的瞬间,前尘记忆便纷至沓来。 周满认出了他们。 只是她看得一眼,便收回目光,并不理会,转身朝村外走,选了一条荒草丛生的小径上山。 老者一见,眉头皱得更紧,问:“是她吗?” 身后一中年男子穿着富贵,轻擦额上冷汗,回道:“小剑故城,属下亲眼所见,十成十的天生剑骨,确系是她,错不了。” 老者手抚藤杖,回想方才那姑娘眼神,只道:“年纪轻轻,性情却如此冷酷……” * 连日下雨,山道泥泞。 上山的路不好走,可周满走得格外稳。 山上是连片的杏树,因地势高些,四月时节尚有几朵杏花开在枝头。她到得半山腰,忆及周氏独爱杏花,于是停下,折了一枝拿在手里,方才继续往前。 周氏的坟,在山北阴面,上头是新盖的黄土。 周满到时,素衣布裙已满是泥水。 她先轻轻将那一枝杏花搁在墓前,然后才慢慢道:“娘亲,我终于回来看你了。” 是的,终于。 自打被神都王氏接走、离开蜀州,便是一去千里,天遥地阔,连性命也未必能保,如何能回? “你还不知道吧?对你来说,还是昨天的事;对我来说,却已经像一辈子那样长……” 风吹来几片枯叶,沾在刻有字迹的墓碑上。 周满抬手,一一捡去。 “你总仁厚宽和,不曾跟谁红过脸,我便以为能跟你一样。等到了外面才知,世道似乎并不如此容易。你不让我学剑,是为了我好,我也的确向你发过誓。可外面风大,雨也大……” 言至此时,她喉间似乎有几分苦涩、少许哽咽,然而一低头,看着自己那包扎起来的小指,却笑一声:“你说不疼,就一下。可我好疼,疼了好久,好久……” 久到多年后,午夜梦回,还时常惊醒。 为那半截缺掉的小指,为那一副失去的剑骨。 她失剑骨后,横遭追杀,辗转于死生之间,才艰难寻得武皇十二道金简,于万难中辟得一丝生机; 神都王氏那位公子却本就是天之骄子,得剑骨后,更进境神速,先令天下第一剑“冷艳锯”认主,后得来自瀛洲的天人张仪辅佐,统摄三大世家,堪为一代圣主。 到她岱岳封禅那日,此人未露一面,仅遣张仪前来,便聚集千门百家,将她逼上绝路! “我曾想过,即便断了半指,可若我铁了心要学剑,是否会不那么容易答应他们,借出剑骨?是否又能找到更多的可能,逃出生天?” 整肃衣衫,周满长身而跪,仿佛周氏就在眼前。 同时在耳旁响起的,还有那恓惶的、带着哭腔的誓言:“阿满对娘亲发誓,此生此世,绝不学剑!” 此生此世,绝不学剑! “上一世,斩断我半指,不让我学剑,是你写给我的命数,我认了;可这一世……”望着眼前墓碑,她终于敢将两世的不甘吐露,“这一世,让我回来,却仍在断指之后,便是天写给我的命数——我不认,不服,偏要强求!” 周满俯身,一个长头磕进泥水里,将眼闭上:“母亲容谅,不孝女周满,决意违誓,万难不避,百死无悔!” 3 请借剑骨 一行人在茅屋外已经等了许久,始终不见人回。 那手扶藤杖的老者不禁皱了眉。 边上衣着富贵的男子,姓孔名无禄,乃是神都王氏在蜀州势力分支若愚堂的一名管事,生怕大人物等得不耐,忙道:“那小姑娘刚才所走乃是上山之路,想必是去祭拜她母亲。其母新丧,可能一时伤心,还不愿下来……” 老者略微惊异:“她母亲亡故?” 孔无禄道:“是,似是前阵子生了一场大病,没扛过去,昨日方下的葬。说来也是可怜,听闻她母亲大病前发了一场疯,提刀剁了女儿半根手指头。前脚测得天生剑骨,后脚就出这种事,断了半指,还是右手半指,往后还怎么学剑……” 说到这儿时,语中多少带了几分叹惋,只是一瞧老者面容,他瞬间意识到自己失言,立刻话锋一转补道:“不过眼下倒是正好合适,想来便是‘天命’吧。” 老者看他一眼,并未接话。 只是隔着竹篱,往院中看去。但见那石磨盘上,残留着几许血迹,于是目中一片幽明闪烁,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又等了足足半个时辰,远处荒草小径里才隐隐现出一道身影。 从者中有人目力极佳,瞬间辨认出来:“长老,人回来了。” 众人顿时都向那边看去。 下山的路,周满走得也不快,远远瞧见那帮人在茅屋前等候,更不着急,待得不慌不忙走近了,方才看向众人。 老头子立在最前,右侧是那富贵男子,左后方却还立了一名蓝黑劲装的青年,双目锋锐,下颌上一道刀痕,不似善类。 其余人等都在后方。 周满尚未在自家门前站定,老者便已带着人上来。 只是老者先未说话,由孔无禄先道:“周满姑娘,有礼了。” 周满心底冷笑,却偏貌似疑惑地看他一眼:“我不认识你。你们有什么事吗?” 老者凝目打量她。 孔无禄于是续道:“在下是小剑故城内若愚堂的管事孔无禄,姑娘当然没见过我。不过前些日听闻姑娘在城中测得天生剑骨,我等正为此事而来。” 他说话时,村中几名妇人端着木盆去河边洗衣,正正从他们身旁经过,却像穿过一片透明的波纹,好似根本看不见这边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周满不禁多看了两眼。 那老者见状,这才一笑,开口道:“略施障眼小术罢了,他们瞧不见的。我等身份特殊,多有不便之处,不知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周满目光落回他身上。 在这一瞬间,老者竟觉得她眼底仿佛划过了一抹讥诮,只是细看又浑无异样。 周满考虑片刻后,道:“那请诸位进来说话吧。” 她先将之前放在道旁竹篱下的柴刀捡了,才推开门请众人入内。 小小的院落并不宽敞,陋舍的空间便更见狭窄,根本塞不下他们一行十数人,于是倒有多数,只能立在院中或是檐下。 跟着周满进屋的,仅有三人—— 老者,青年,以及孔无禄。 地位高低、关系远近,瞬间分明。 周满将柴刀靠在墙下,走到桌旁,背对着众人,拎起茶壶,将昨夜的冷茶倒进盏里,好似不经意般问:“所以你们找我,是有什么事?” 那老者只觉说不出的怪异。 寻常小姑娘骤然见到这么多人找上门来,即便辨不明对方善恶,只怕也难免心生忐忑。 可这周满,镇静得过分,实在令人惊异。 只是老者思及此行目的,无论如何都不至将一个小姑娘太放在眼底,于是持藤杖,将两手交叠身前,还是说出了那一早就准备好的话:“神都王氏斗胆,请借姑娘剑骨。” “……” 冷茶落进陶盏的水声,忽然停了。 周满握着茶壶,望向盏内那回旋的水波,仿佛能从那水面混乱的倒影里,看见自己唇边森寒的弧度:多少年了?又听见这句话。一字未改…… 屋内一时寂静。 孔无禄见周满背对着众人,既不出声,也看不清表情,以为她是不知此言所涉的分量,便道:“周姑娘偏居蜀州,在测剑骨之前,也从未接触修界,或许有所不知。神都王氏,在中州大地……” 岂料他话未说完,竟被周满截断:“我知道。” 孔无禄顿时一愕。 前方的老者也完全没想到。 周满端起那豁口的陶盏,喝了一口冷茶,搭着眼帘,声音平缓:“三横一竖,谓之‘王’。三横者,天、地、人;一竖者,纵贯天地人之道也。万类伏首曰‘王’,号令天下曰‘王’。王氏乃神都三大世家之首,即便远居蜀州,又怎会没有半点听闻?” 她放下陶盏,总算回头问:“寒舍不曾料想今日会有客来,未备茶水,仅有些隔夜的冷茶,诸位要么?” 孔无禄先下意识道了一声“不必劳烦”,然后才反应过来:“姑娘既知神都王氏,便该知道,姑娘若愿借剑骨,以王氏之尊,必不慢待。不知姑娘意下……” 周满不解:“我为什么要借呢?” 老者面容顿时微冷。 周满道:“城中测试天赋时,就有人说,天生剑骨,万万人中也未必能有一个。凡有剑骨者,一来修炼速度能快于常人,二来驾驭各类法器悟性惊人,三来更有机会使名剑认主。更不用说,万重蜀山,诸多门派,修剑者众多,有一副剑骨便连青城峨眉也能去得。这么多的好处,我为何要借?何况剑骨长在我身,你们要借,怎么个借法呢?” 老者与孔无禄尚未接话,她已经笑了一声,弯腰捡起地上那些散落的纸钱,只道:“我只见过村口孙屠户杀猪。一刀下去,先把血放干净,然后剖心拆腑,用尖刀剔出骨头,再把连着骨的筋挑了、肉削了……” 孔无禄都不免跳了一下眼皮。 那老者却道:“剑骨乃是附生之骨,若手法得当,剔之可不伤性命。我等自知今日冒昧前来,提出此等请求,实属无礼。然而我族中有一位公子,生来命舛,若无剑骨为其续命,只恐时日不久,万望姑娘慈悲。” 若无剑骨续命,只恐时日不久? 周满心中冷笑,只想那传说中“口含天宪而生,身负圣贤之命”的王杀,竟也能被这老头儿说成是短命鬼,同她卖可怜? 上一世她对修界一无所知,将信将疑; 重来一回要还信,那她便是傻子! 周满无动于衷:“你族中公子与我素不相识,他要死,同我有什么干系呢?” 她说这话时的神态,与先前提着柴刀赶走村中那几个小孩儿时,别无二致。 老者最担心的情况,终究是发生了。 厚厚的褶皱压在眼皮上,他垂眸注视着周满:“姑娘这般说,是绝不考虑借出剑骨了?” 周满道:“你们没给我答应的理由。” 老者闻言,面容沉肃,长满皱纹的手掌慢慢压在藤杖上。 原本吹进屋内的风,忽然停了; 院外杏树的枝叶,也瞬间静止。 仿佛一股莫大浩瀚的气息铺天盖地压来,竟使人顿生毛骨悚然之感。 ——杀机! 便是周满尚未踏上修行之路,凭借灵敏的感知与过往的见闻,也能轻易感知到此刻是何等危险的情况。 更不用说老者身旁那二人。 蓝黑劲装的青年不过是将手虚扣在腰间,孔无禄却已经手一伸将一柄长剑握在手中! 若换了寻常人站在此地,眼见得这般情况,只怕早已吓得心颤腿软,然而周满立在原地,动也没动一下不说,反还笑了:“要借我剑骨,换给别人,只怕也没那么简单吧?” 老者手掌倏地一滞。 周满不慌不忙道:“若换剑骨只需一副剑骨,以神都王氏之能,只需随便找个人来,一剑砍了我脑袋,剔走我剑骨,又何须这么多人亲自前来,还要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孔无禄怒道:“你难道还想反客为主要挟我们?!” “铮”地一声响,他拔剑便要出鞘。 可谁也没料,就在那剑已经拔至一半时,旁边老者毫无预兆地一转藤杖,竟打在孔无禄剑柄之上,硬生生将其剑撞回鞘中。 孔无禄受不住力,登时倒退了好几步。 他诧异看向老者,不解其意。 周满静静看着这场面。 那老者却将势一收,先前僵硬的面孔上又露出一点少之又少的笑容来,竟言道:“孔管事言语无状,惊吓到姑娘了,都怪老朽刚才出了神,一时不察,还望姑娘见谅。” 孔无禄初时迷茫,但见机极快,立马收剑向周满拱手:“孔无禄无礼,姑娘见谅!” 边上那劲装青年也一皱眉,将腰间的手放下了。 周满却不回应。 老者便道:“方才老朽细思姑娘言语,看似拒绝,实则留有余地。姑娘的意思是,倘若有足够的理由,剑骨也不是不能借?” 周满竟未否认,只问:“老丈如何称呼?” 老者道:“姓韦名玄,效命王氏,忝列长老之位,姑娘叫我韦玄便可。” 周满于是一笑:“好,韦长老,我们谈谈条件吧。” 这突然间的态度转变,实在令人有些措手不及。 不管是左边青年还是右侧孔无禄,都不免露出几分惊愕茫然之色。 唯独那老者,也就是韦玄,尚算平静,似乎这在他意料之中。 只是韦玄行事谨慎,仍要先确认一句:“姑娘此言当真?” 周满只抬起自己断半指的右手看了一眼,道:“我既断半指,纵有剑骨又如何?又不是天生左撇子。即便断的是小指,于学剑而言,也已是大大的破绽。何况你们既找上门来,想必不愿善罢甘休。剑骨虽好,旁人求之不得,于我而言却形同鸡肋,甚至可能招来杀身之祸。倒不如待价而沽,为自己谋些更实际的好处。” 韦玄心下大定:“姑娘既作此想,便是再好不过。只不知姑娘想谈什么条件?” 周满道:“我有三个条件。” 韦玄道:“凡王氏力所能及,必当满足。” 周满便道:“第一,我想要一部上等的修炼功法。” 韦玄不假思索道:“王氏琅嬛宝楼,书藏天下万法,别说一部,姑娘便想要十部百部,也不困难。” 周满又道:“第二,修真问道,财侣法地,‘财’字排第一,无财寸步难行,我还要丹药灵石,供我修炼。” 韦玄更松口气:“既要修炼,这些自然也少不得。” 周满于是道:“看来王氏颇有诚意,这两个条件都没什么问题,那便只剩最后一条了。” 韦玄心想,她纵然聪慧机敏、胆识过人,敢同他们谈条件,可毕竟生在山间村落,眼界有限。连着两个条件,也不过只要些功法、灵石、丹药,世间纵有宝物万千,她连听都没听过,又能提出什么要求?这第三个条件,即便狮子大开口,想必也不会大到哪里去。 他微微一笑,但言道:“姑娘请讲。” 周满也回以一笑,道:“听闻蜀山剑阁,乃是天下修士心慕之地。若是换骨之人不急,我想请长老宽限一年时间,荐我进剑阁,学剑一年。” 剑阁学剑?! 她话音刚落,孔无禄与左边那名劲装青年顿时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向她,不敢相信听见了什么。 连老辣如韦玄,这一刻也觉得人在梦中。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老朽方才没听清,姑娘说,去哪里学剑?” 4 羿神诀 “剑阁。”周满重复一遍,然后故意问,“怎么,不太好办吗?” ——岂止是不太好办?简直难如登天! 长老韦玄皱眉紧盯着她,许久没说出话来。 孔无禄更是一脸震撼。 边上那名自打进屋以来便没出过声的劲装青年,都罕见地开了口:“姑娘知道剑阁是什么地方吗?” 周满想了想,说:“不太了解,愿闻其详。” 那青年一脸冷肃:“剑阁修在剑门五千尺剑壁之上,历代剑修大能无不在此悟剑问道。三百年前武皇应曌一统天下后,在剑壁下设立剑门学宫,每年只收二十名弟子入阁,要求极其严苛,至今未改。除蜀州四大宗门各有两个名额外,六州一国也不过各有一个名额。能进剑阁者,无一不是天纵奇才,十万人里也未必能有半个。姑娘凭什么觉得自己进得?” 周满淡淡道:“能进剑阁的,都是天纵奇才,十万人里未必有半个;那不知天生剑骨者,算什么才,十万人里又能有几个?” “……” 陋舍内顿时一片静寂。 周满也懒得再看他们,转过身自顾自收拾起桌上的杯盏,只道:“何况我听说,除了蜀州四大宗门、六州一国有名额之外,三大世家也有名额吧?尤其神都王氏,还多出一个,据传可举荐两人进入剑阁。” 青年被她噎住,半晌后,忽想起她方才说“不太了解”,一时冷然:“你这不知道得挺多吗?” 周满谦逊一笑:“略知一二罢了。” 青年气结,还待要辩。 但韦玄拧眉,在旁边唤了一声“商陆”,青年到底将未出口的话咽了回去,又退至老者身边。 韦玄道:“神都王氏确有荐人入剑阁的名额,只是老朽有一惑不解,姑娘先前称自己已断半指,纵然学剑也有大大的破绽,现在又为什么提出要入剑阁学剑,且还要一年的时间?” 周满问:“你在怀疑什么?” 韦玄道:“姑娘言行前后矛盾,老朽怎知姑娘不是缓兵之计,意图拖延,另有算计呢?” 周满道:“那便是韦长老多虑了。试问谁测得天生剑骨后,却对学剑没有半点憧憬呢?即便这副剑骨终要借出,我也想试试学剑的滋味,不给自己留下遗憾。堂堂神都王氏,难道长老担心,这一年的时间能让我长翅膀飞了?” 说到这里时,她露出了一个兴味的眼神。 韦玄也意识到,自己的确多虑了。 别说她只是天生剑骨、此前并没有任何的修炼基础,即便她是武皇应曌再世,难道仅凭一年的时间就能修成大能、翻天覆地? 说到底只是个有些不甘心的小姑娘罢了。 韦玄考虑了许久,才道:“宽限一年,也不是不可;只是要荐你入剑阁、进学宫,却并非一件易事。” 周满道:“长老之意,是可以一试?” 韦玄道:“此事牵扯甚广,且剑门学宫今年的名额半月后便会结束,老朽不敢保证一定能成,只能勉力一试。” 周满当然知道,即便是在神都王氏,要拿到去学宫的名额也非易事。 蜀中四大宗门能各有两个名额,乃是剑阁本就位于蜀州,原就是蜀山的一个部分,自然要惠及蜀地修士; 六州一国各有一个名额,则是各州每年在年轻修士中公开决选,最终的唯一胜者才能拿到名额; 至于三大世家的名额,乃由三大世家自己内部决定,能得举荐的,要么是天赋过人者,要么是身份尊贵者。 神都王氏乃是庞然大物,纵然每年两个名额,只怕也是打破了头才能抢出来。 她开口便要占去其中一个,背后的牵扯岂能小了? 只不过,周满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想借剑骨,不付出点代价怎么行? 王氏不好过,她才能好过! 所以周满仅仅考虑片刻,便答应下来。 双方达成约定,只要韦玄能为她搞来进入剑门学宫的名额,她便愿意在一年后借出剑骨,随韦玄离开蜀山,前往神都。 按照她先前提出的条件,韦玄从随身携带的功法中,挑出了一部《神照经》交给她,只道:“这部经书乃是我王氏三大修行功法之一,素日里只有族中天骄和立功的族人方能被赐予,如今虽只有上篇,但已经囊括了修士从后天、先天、金丹到元婴四大境界的修炼之法,想来供姑娘前期修炼,该是足够。至于姑娘所说的第二个条件……” 话说着,他看向周满。 周满了然:“在借剑骨之事八字尚未一撇的时候,长老就肯先满足我的条件,已是诚意十足。剩下的,自然是等剑骨之事落定,再谈不迟。” 韦玄于是拱手躬身:“姑娘能理解,再好不过。如此,韦玄提前谢过姑娘大恩大德,半月后,无论剑阁之事是否落定,必给姑娘一个答复。” 这时的韦玄倒好似一片诚心,面容和蔼,然而周满看了也全不放在心底。 事既谈妥,当然也没有多留的理由。 韦玄当即带着众人告辞。 只是才从里面出来,那名叫“商陆”的青年便没忍住,道:“长老怎能答应,还把《神照经》给她!平白多出一年,焉知不会夜长梦多?” 韦玄出来后,面容也并不轻松:“她是不知双方必先立‘心契’、立‘心契’又必得心甘情愿,才会如此轻松地同意换骨。若想取之,必先予之。不答应,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难道非得……” 说到这里,他自己收了声,显然有一口郁气压在心头难吐。 商陆也像想到什么,一时无言。 韦玄这才叹道:“再说,公子的身体,眼下未必能承受换骨之痛,请一命先生再调养上一阵比较稳妥。” 商陆便问:“那名额呢?大公子那边早就发过话——” 韦玄打断他:“此事自有我去周旋。” 商陆憋了口气,沉默片刻,不得不提醒他另一个事实:“可公子也在剑阁。” “……” 韦玄抬头看着他,久久无言。 * 不速之客走后的陋舍,一片清冷,周满就站在窗边,目送那群人走远,唇畔便挂上了一抹微妙且危险的笑意:“前世未曾谋得一面,今生总该会上一会,较个高下,看看你是人是鬼!” 中州神都,公子王杀! 周满记得清清楚楚,前世王氏将她接去神都后,并未立刻剔她剑骨,而是让她等待了足足一年余三个月,才安排换骨。 在那段等待的时间里,她曾听闻—— 王杀当时并不在神都,而是在蜀山剑阁、剑门学宫之中! 这便是她敢同韦玄提出一年后再换骨的原因所在,也是她一定要去剑阁学剑的原因之一。 韦玄留下的那本《神照经》就拿在手里,周满随意翻开,便见一片银色流光闪过,一行行字迹悬浮到书页上方。 的确是货真价实的《神照经》。 别说在统御中州的王氏能排进前三,便是在全天下也在十大修行功法之列,绝非凡品。 韦玄不过跟她达成了口头上的约定,便给了她如此珍贵的功法,要说出去,谁不得夸一句王氏豪奢、韦玄心善? 若周满心智的确是个刚丧母的小姑娘,此刻只怕已经满怀感动。 只可惜,她不是。 如今的周满,谁也不信,心肠冷硬。 上一世,韦玄便是如此,千般照顾、万般礼遇,仿佛的确将她当做救王杀的大恩人来对待。 周满真的信了,甚至还想:他们也是为了救人。 可直到换骨结束,被人千里追击、合围绞杀…… 她才恍然醒悟—— 对方对她的一切好,不过都是为了化解她的猜忌,卸下她的心防,好让她心甘情愿,立下“心契”!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尚不敢毁伤;既是天生剑骨,便是受之于天,必得心甘情愿,方能滴血立下契约,放弃天授之骨,换给他人。 这便叫“心契”。 心契一立,拿捏在他人手中,便如待宰的羔羊,即便她后来醒悟再要反悔,也已经晚了。 韦玄的克制也好,大度也好,感恩也好,本质与前世没有分别,周满又怎会被这点虚伪的施恩所打动? 拿着《神照经》翻得几页,她便目露嘲讽。 换了世间任何一个普通修士,对此经只怕都是求之不得。 可对周满来说…… 她轻轻一搭眼帘,脑海里便浮现出封禅当日、玉皇顶上那射落万修的一箭! “问天下英雄,敢邀明月,看斜阳落虞渊,此生还有憾否……” 周满低声一句呢喃,没忍住一笑,竟是半点也不在乎地将那册珍贵的《神照经》扔在一旁。 她前世主修乃是武皇金简上所载的《羿神诀》,配以来历不凡的倦天弓,纵然缺了半指、身无剑骨,也杀得天下变色、群豪胆寒,连三大世家都不敢同她正面相抗! 《神照经》再好,又怎能与《羿神诀》一较高下? 周满并非真的缺修炼功法,只不过是怕自己从今天开始修炼《羿神诀》后修为增长,惹人怀疑。 毕竟她既无师承,更未入门。 但找韦玄要一部《神照经》就不一样了。她大可以大摇大摆修炼《羿神诀》提升修为,而不引起他人怀疑。 只不过要修《羿神诀》也并不那么容易。 此诀毕竟不同于其他纯粹的内功心法,乃是专门为用弓箭的修士创立,除却内功心法之外,还包括箭术修炼与弓箭制作。 心法与弓箭,向来缺一不可。 《羿神诀》九箭九重境,每一箭每一境,都需搭配不同的弓或箭。 比如第一箭“血封喉”,箭矢过处,见血封喉,能射杀后天甚至刚迈入先天境界但防御还未跟上的修士,只需用凡人所用的三石强弓,配以黑铁箭头的雕翎箭; 第二箭“贯长虹”,则疾如闪电,难觅踪迹,拥有“破甲”的特殊效果,对付先天境界修士无往不利,但要用的弓和箭必须是在碧玉髓里浸过,或者箭头处以沉银铸刻; …… 一直到第九箭“有憾生”,威能无匹,逆流江河、倒转日月,若修到极处,强杀天人境以上的张仪都不在话下,所配之弓,自然是上古大羿射日的倦天弓,所用之箭,也是以扶桑朽木所制成的光阴箭。 心法倒还好,周满前世练过,今世完全不必担心。 可弓箭…… 天下无二的倦天弓,如今还躺在齐州岱岳的武皇道场里,隔着十万八千里,天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拿到! 这也就意味着—— 在没有倦天弓的这段时间里,她必须自己解决弓箭的难题。 周满略一思量,眼皮便跳了一下,先打开自家箱箧,从里面取出藏钱的小匣子,仔细盘点起来。 里面仅有一些碎银,铜板。 粗粗一算,不超过五两银子,可这已经是全部的积蓄了。 “这点钱,够买一张三石强弓吗?”周满没忍住苦笑,“以前是养得起弓,射不起箭。现在倒好,干脆连弓都养不起了……” 众所周知,天下群修,最穷的是剑修,最富的医修。 盖因前者提一把剑便可闯荡天下,养剑又不用花钱,拿块抹布擦擦也就是了;而后者炼丹制药,但凡混出点名声,都有无数修士排着队来送钱,毕竟灵石没了可以再赚,小命没了却不能重来,若能巴结上一位好医修,无异于多一条性命。 但少有人知道,这天底下,还有一种修士。 说穷,他们个个身家不菲、花钱似流水;说富,他们却总捉襟见肘、餐风饮露—— 这便是箭修。 打造一支好箭,所需材料靡费。 然而一旦与人交战,形势瞬息万变,除非全歼对手,否则射出的箭矢很难再取回,用一支便少一支;甚至,有的箭本身就只能使用一次,比如光阴箭,一旦离弦便不可能回收再用。 纵然一张好弓或许能用很久,可有什么用呢? 箭是实打实的消耗品啊! 钱并非万能,但学弓箭,没钱却是万万不能! 周满前世修炼《羿神诀》,已经是在承继武皇遗志、接管武皇道场之后,绝不算什么穷光蛋了,可也为寻找各类制弓箭的材料吃尽苦头,捉襟见肘时,差点没把岱岳山门上那块神木做的牌匾拆来用。 当时她深深怀疑,武皇应曌之所以放着这么厉害的功法不修炼,怕不是因为不想穷到去拆自己的宫观道场? 如今更是万万没想到—— 自己重生回来,所遇第一大难事,竟还是穷! 周满当然也能自己制作弓箭,只是光是制一张好弓便要三年,她如今哪里有这时间浪费? 练《羿神诀》不可无弓箭。 手中银钱虽然不多,但她考虑片刻,还是决定进城看看:“万一运气好让我撞上点什么呢……” 此时天色尚早,周满把那些碎银和铜板都装进了钱袋,然后犹豫片刻,也把先前扔在桌上的《神照经》卷了,藏于袖中,一并带走。 距离村落最近的,便是“小剑故城”,在蜀地东南,算位置也是距离剑阁所在的剑门关最近的城池,所以城中不仅有凡人,也有修士,乃是二者混居之地。 周满先前测试根骨,便在此城。 这一次再来,已是轻车熟路。 进得城门,迎面便是一条宽阔的朱雀道贯穿整个主城区,将一座城分为泾渭分明的两半。 往左边看去,是一条街,雕梁画栋,鳞次栉比,酒香四溢,仙乐缥缈,仿若云中妙境,来往的皆是修士,名作“云来道”; 往右边看去,也是一条街,瓦肆勾栏,污泥满地,吵嚷叫骂,三教九流,令人望而生畏,行走大半是凡人,唤为“泥盘街”。 周满立在中间,朝左边那仙境般的街市看得片刻,也不知是想起什么,唇畔忽然露出了一丝轻蔑,只哂笑一声,抬步竟半点也没迟疑地转向右边。 嘴里叼根草芯子,她如一尾鱼般游进了泥盘街。 昏暗的光线,嘈杂的人声,浑浊的气味,一时潮涌而来,将她包裹,却让她感到了一种久违的惬意与安全。 5 金不换 当年周满在躲避王氏围剿追杀时,便常在这种地方栖身,现在仿佛回了自己家一样自在。 街道的地面上,覆盖着一层黝黑的泥土,也不知是这里原本就有,还是长年累月从凡夫俗子们的鞋底攒下来的。 两侧商铺拥挤的瓦檐连成一片,贩夫走卒们在下方摩肩接踵,不时便有叫花子敲着破碗唱着莲花落从街边走过…… 在三度婉拒勾栏里那些向她嬉笑招手的男女之后,周满总算看见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地—— 一家卖兵器的铺面。 门面挺大,站在外面看去,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各种兵器都齐全。在百兵之中,弓箭实在算不上主流,是以在铺中只占了不大的一个角落。 周满只在铺面前停得片刻,里头一名正在打算盘的青衫文士,抬眼便瞧见了她,友善地招呼她:“姑娘买弓箭吗?可以进来看看。” 她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进来。 一眼扫去,各式各样的弓都挂在墙上,有竹弓,木弓,铁弓,甚至还有玉弓,甚至还有少数几张用珍稀材质制成的弓。 那文士姿态随性,大约是这铺面的老板,走到她近前问:“姑娘买弓是自己用,还是替别人买,想要什么样的弓呢?” 周满没说谁用,只道:“一张普通的三石强弓即可。” 那文士略一思量,便将墙上一张木弓取下来,道:“木弓弓身以桦木制成,弓弦乃蛮牛牛筋,弓力正好三石。” 周满接过一看,便知他所言不假。 弓身打磨光滑,透出一股油润,手掌握住举起来也不算太沉,弓弦挂在两端弓梢上,绷得紧紧的。 那文士道:“可以试试手。” 弓一旦握在手中,那种熟悉的血脉相连的感觉便在心间涌动,仿佛这木弓已经与她的肢体交融,不分彼此。 周满很心动。 但她也清楚,泥盘街这种三教九流混杂之地,找不出几个善茬儿来,街中开店的老板更是有一个算一个,全是奸商。 周满没有试,警惕地先问:“什么价?” 那文士笑笑道:“八两银。” 周满眼皮登时跳了一下,陷入沉默。 那文士瞬间看出她囊中羞涩,处理起来已十分熟稔,主动道:“这边也有黄杨木硬弓,只要五两。” 周满:“……” 那文士问:“这也不要?” 周满摇头拒绝,十分诚实:“还有更便宜的吗?” 终于轮到那文士陷入沉默,抬起眼来,上下将她打量了一番,忽然露出了个有些古怪的笑容,竟道:“有倒是有。” 周满不解其意。 那文士只轻轻伸手,斜斜往右边地面一指:“不过就看姑娘够不够胆买了。” 周满顺着他手指处一看,但见右侧阴暗的角落里,堆着高高一摞兵器。 只是比起挂在墙上、放在桌上的那些,它们看起来仿佛是一堆破烂。 有的旧,有的残,有的豁了口,有的断了锋,还有的…… 沾着血! 里面有部分血迹已经陈旧,但剩下的大部分却是颜色犹新,仿佛才刚凝固不久。 周满面色微微一变,已经想到了什么。 那文士只笑呵呵道:“刚送来的,正热乎呢。不仅有普通人所用的兵刃,说不准还掺着几件修士所用的法器。不过就是来历不太清楚,价钱虽然便宜,但向来只有亡命之徒敢买……” 泥盘街就这点好,什么都卖,什么都敢卖—— 不管是活人的东西,还是死人的东西。 周满知道,这种兵器都是烫手货,要么是谁杀人越货后收来,要么是哪边修士火并后打扫战场捡来。 正如文士所言,价钱非常便宜。 不仅因为这些兵器西多少都有一定程度的损毁,更多是因为很难判断兵器的原主是谁、上面有无特殊记号,所以寻常修士为避免不必要的祸端一般不敢接手。 文士转着眼睛打量她,似乎好奇她的反应。 周满的目光则落在这堆兵器上。 里面大部分都是刀剑,仅有一张残弓,损毁严重,看起来已经不太能用了。但在残弓旁边,倒插着几支箭,箭头虽然染血,可隐约能看见上面还残留着几分暗银的铸纹…… ——沉银铸纹! 周满心头微动,但并未出声。 那文士瞧她面色有变化,以为她是不敢买,便笑着劝道:“还是试试这张弓吧,万一试过之后很喜欢呢?若的确合适,在下倒也不是不能便宜点卖你。” 话说着他又将方才那张桦木弓递来。 周满尚在考虑之中,这次倒不拒绝,伸手接了弓,握在手中,轻轻扣住弓弦的同时,将弓高举。 这一刻,她整个人的神态都仿佛变了。 深沉若渊,峻拔如山! 长弓一举,便好似九天神女,竟给人一种遥不可及之感。 站在旁边的文士,竟觉得自己天灵都在这一瞬间震了一下,街面上浑浊潮热的风,也仿佛在这一刻冷却静止。 这姑娘举弓的架势…… 文士嗅出一分不凡的气息,眼神闪烁,正待要说些什么。 可没想到,外头街市上忽然传来一阵吵嚷之声,伴随着一阵呼喝:“让开,都让开!” 文士不由皱眉抬头。 周满也挑眉,放下弓,朝那声音的来处看去。 泥盘街上原本拥挤的人群,此时都像是避瘟疫般朝着两旁躲开,让出了一条尚算宽阔的长道。 打街那头来了一行十数人。 衣袍深蓝,腰间佩剑,个个一脸肃杀,襟袖染血! 远远能看见他们后面跟了一辆马车,由两匹黑色的骏马拉着,龙衔宝盖,凤吐流苏,奢华至极,简直与这条阴暗污秽的泥盘街格格不入。 街面上当即就有人骂出了声:“他奶奶的,这土匪前两天才收了账,怎么今天又来?” 也有人悚然:“他这是遇到什么事了?” 当然还有人纳闷:“不听说他替那宋家仙子找碧玉髓去了吗……” 周满听得“碧玉髓”三字,眼底神光蓦地一闪,脑海中却是瞬间浮现出《羿神诀》里一句:“贯长虹之箭,必当以沉银铸刻箭矢,或取碧玉髓浸之。” 这来人难道有碧玉髓? 她尚未闹明白是什么情况,身旁文士的脸色已然大变。 因为这一帮修士疾行而来,竟是齐齐将这一家铺面围住! 而那辆豪奢的马车,正好停在门前。 直到这时,周满才看清:这辆马车固然奢华,刻金錾银珍珠作帘,可车厢两侧满布着刀剑痕迹,深者甚至已洞穿木板,更有未干的鲜血喷溅其上,显然是才经历过一场恶战! 街面上大多数人似乎识得此车,知道来人是谁,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文士则如做了一场大梦,恍惚地盯着那辆马车。 有侍从走上前去,要替里面的人掀开车帘。 但里面的人今天似乎没有心情摆谱,一柄洒金折扇伸出,便将车帘掀了,自己从车上下来。 这一刻,所有人几乎齐齐倒吸了一口冷气—— 不是为这青年白玉作冠的靡费和金缕绣衣的奢侈,而是为他那几乎被鲜血浸透的襟袍! 一张容长俊脸,连眉梢都挂着血。 昳丽的狭眼里,却含着春风般的笑意。 只是到底周身血气太厚,不仅不亲和,反而有种令人胆寒的森然。 周满一见之下,不由轻轻“咦”了一声,竟是觉得眼熟,但一时也想不起是什么时候见过。 此时她旁边的文士盯着来人,惨然一笑,叫了一声:“金不换。” 于是周满尘封的记忆打开,由模糊而清晰。 是在前世,封禅大典之前。 她在玉皇顶上等日落,门中弟子却来禀报,称一位“金郎君”投了一份名帖,带了无数奇珍异宝作为礼物,来拜贺周满封禅证道,且称有要事相告,想请她赐见。 周满翻开名帖一看,原来是金不换。 此人在尔虞我诈、争斗不休的修界,算得上一朵奇葩。因为比起旁人号什么“真人”“帝主”“剑仙”之类,此人行走天下的名号,显得格外简单—— 金老板。 盖因此人经商,兵器、丹药、符箓甚至是对整个修界至关重要的灵石矿脉开采,他都有染指。 天下修士笑称,哪里有钱赚,哪里就有金不换。 门中弟子说,此人近日因凉州灵脉开采之事与三大世家起了争端,今日备了厚礼来玉皇顶递上名帖,恐怕是想借周满之势,与三大世家相抗。 只是那时,周满虽为齐州帝主,封禅在即,却并非就能无所顾忌。相反,她心中有一桩大顾忌。也正因为这一桩顾忌,即便与世家,尤其是与王氏有旧怨,她也始终未能下定决心与世家相抗。所以拿着那封帖子,考虑良久,她终究还是使门人退回名帖,婉拒了对方。 然后,去到山上,看了许久的落日。 次日清晨返回时,只听门中弟子议论,那位金郎君在玉皇顶下等了有大半夜,直到月坠星沉,霜露满身,方才离去。 他究竟有什么要事要告知呢? 周满也曾想知道的。 但仅仅在两日之后,三大世家便纠集了千门百家屠戮了玉皇顶…… 前世她只远远望过此人一眼,但留下的印象却很深刻—— 有钱,非常有钱! 只是倒不知,后来挥钱如土、呼风唤雨的金郎君,这时竟也在蜀州,还出现在泥盘街这种地方。 周满心念闪动,情知一场好戏将在此地上演,因怕一会儿打起来身上溅到血,于是早早退至一旁,暗中观察。 金不换腰悬玄铁剑令一枚、墨竹老笔一管,外加小小的赤金算盘一把,从外头走入,笑道:“司空兄见了我,怎和见了鬼一般,脸色如此苍白呢?” 司空云一叹,好似有无穷抱憾:“你竟能活着回来。” 金不换唇边笑意于是隐没:“而你竟连装也不愿再装一下吗?” 司空云大笑:“大丈夫立于世,我既敢做,又有何不敢认?是我卖了你的行踪,与人勾结设伏杀你。只是没想到,教你命大逃了,实乃我司空云大憾、大恨!” 金不换久久注视他,只问:“为什么?” 司空云轻蔑:“真是可笑,这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杀了你,你的生意便能归我所有,这万重蜀山中想杀你的何止我一人?” 金不换道:“可我待你不薄。” 司空云再次大笑:“同我合作,每月分我三成利,便叫‘不薄’吗?你当年不过泥盘街上一介肮脏将死的乞儿,是这街上一家施舍你一碗饭才将你养大,让你活命!你有今日,靠的难道不是巴结世家、当了走狗,才能狐假虎威吗?如今倒端起姿态,与我论起厚薄来了!” 他言语中,藏着辛辣的讥诮之意。 泥盘街上众人都聚在门口,此时目光都落在金不换身上,却都安静一片,不曾言语。 周满倒不料金不换有如此身世,未免惊讶。 金不换在原地静立良久,方道:“那看来,怪我命贱骨头硬,没能死成。你们确对我有恩,只是我这人,习惯了锱铢必较,同你之间的账,总要算个分明。” 当他说要算账时,司空云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悔色。 他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与人勾结伏杀于你,是我一人所为,你要算账,请勿牵连我妻儿。” 周满这时才注意到,跟随着金不换来的那一群侍从中,有一紫衣青年,不知何时已抓了一名妇人与一十来岁的男孩儿在侧。 司空云目视金不换,神情中实有几分哀求。 但金不换不应,只道:“你自己了断吧。” 司空云一颗心便沉沉往下落去。 他眼底闪过几分挣扎,终于面色一狠,手一伸便招来飞剑,竟是决绝地向金不换斩去! 可只听得“铮”一声剑吟,金不换先前空空的手中,已攥了一柄雪白的长剑,一剑便将司空云飞剑斩断,而后刺入司空云胸膛。 断剑坠地,司空云竟笑了。 金不换隔着不到三尺的距离,手中顿得一顿,终于还是一搭眼帘,深深将这一剑完全穿透司空云的身躯。 然后抽剑。 司空云失去支撑,顿时跪倒在地,口中涌出鲜血来,只勉力支撑着,抬首仰视那昔日泥盘街上的乞儿:“我非自裁,是你杀我。金不换,念在往日一饭之恩,你,放过……他们……” 语毕,方瞪着一双不瞑目的眼,倒在地上。 旁边那小孩儿大叫一声:“爹爹!” 妇人满面是泪,只将孩子眼睛捂住,哭声不绝。 周满转眸凝望金不换,但见长剑点地,血迹从剑刃上蜿蜒落下,而此人寂然而立,垂着眼帘,神情难辨。 6 天意 见金不换迟迟不发话,旁边那紫衣青年轻飘飘道:“斩草不除根,必然遗患无穷。我看,还是杀了妥当吧?” 金不换闻言,终于动了一动,道:“不必杀。” 紫衣青年顿时拧眉,似不认同,甚至有些无礼:“你可真是嫌命太长。” 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那妇人与孩子虽因司空云之死而悲痛,可看向金不换时,眼底却是想盖都盖不住的仇恨。 妇人复仇或恐有心无力。 但那小孩儿长大,必为祸根。 然而,金不换不为所动,一转手腕,先将那雪白长剑上所沾的血珠抖落,收了剑,然后才淡淡警告那紫衣青年:“这里是泥盘街,要怎么做事,不用你来教我。” 那青年冷笑一声,到底松了手把人放开。 妇人一得解脱,立刻带着小孩儿,扑到司空云尸身之上大哭。 金不换没看一眼,只向旁边侍从一摆手,吩咐道:“留两个人,把铺中银账收了。” 离他最近的两名侍从躬身应是。 金不换则转向门外,面对着街面上那一张张围观的脸孔,平静道:“我自小在泥盘街长大,诸位之恩从不敢忘。有金不换一日,便有泥盘街一日。只是司空云勾结外人害我,我却并无对他不起之处,诸位都散了吧。” 人从中一片安静,无人敢应半声。 金不换说罢,直接走出门去。 众人再次为他让开了道,目送他上了来时那辆马车,又从泥盘街上离开。 那两名留下的侍从当即进了柜台里面,取出存银和账册,同时驱散铺中客人。 只是周满手里还拿着那张弓,犹豫了一下,没走,只问:“我先前跟这位司空老板说好要买弓,还要买那边的箭。” 话说着,手朝角落里那堆烫手货一指。 侍从一看,不由皱了眉:“你要买那边的东西?” 周满点头。 侍从盯着她瞅了一会儿,才道:“那边的货一两银挑三件,你这张桦木弓,三两六钱。” 周满吃了一惊:“这张弓只要三两六钱?” 侍从道:“自然。这铺中,甚至这条街上,一应品物的价钱都是东家划定过的。” 然后他才反应过来:“司空云同你说多少?” 周满回头看了看满身是血躺在地上已没了生气的司空云,也不知为什么笑了一声,然后道:“八两。” 侍从一听,面上顿时显出怒色,还有毫不遮掩的鄙夷。 周满好了奇:“我听街上人说,你们东家是‘千金不换,一毛不拔’,便是从他头顶过去几只飞燕,都得留下几根羽毛来。怎么这弓箭的价钱,定得如此……公道?” 侍从不悦:“东家爱钱不假,但泥盘街的钱他不赚。” 大约是觉得周满方才那番话过于冒犯,这侍从接下来对她再没有半分好脸色。 周满觉得有意思,倒也没生气。 她原本以为手里的钱不够,还琢磨着要冒险把王氏给的《神照经》卖掉,没想到现在竟然不用了。 三两六钱,她买下了之前试过的那张三石弓力的桦木弓;又出一两,仔细从那一堆沾着血的破烂里挑出了三支以沉银铸刻过的残箭;最后还剩下不到四百文,便买了十二支普通的雕翎箭,外加一只箭囊。 至此,周满手里的钱花了个精光,也算满载而归。 只是离开兵器铺后,她却没急着走。 先前围在兵器铺外面看热闹的人,指点兴叹两句,这时也差不多散了,该逛街的继续逛街,该摆摊的继续摆摊。 但周满目光在街面上搜寻一圈,便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人。 是先前众多议论金不换的人中的一个。 年纪颇大,胡子花白,支了个小摊在街边卖丹药,手里摇把蒲扇,看着挺悠闲自在。 周满走上前搭话:“老丈,那铺中才出了人命官司,怎么我看这街上大家好像也不太关心,看完就走了呢?” 那老人家瞄她一眼,竟颇为自豪:“凡能在这条街上开店站住脚的,有几个手上不沾两条人命?杀个人罢了,何况还是金不换。” 周满问:“杀昔日恩人,也不要紧吗?” 老人家道:“谁不是他恩人?当年给人一碗饭,今日便能谋财害命?” 周满想想,似乎是这道理,只是也有意打听:“原来如此。那他生在泥盘街,却还能搭上世家的人,给宋家仙子寻碧玉髓,本事实在不小……” 老人家便道:“那是!听说那宋兰真生得天仙一般美貌,最爱养花。金不换这回要能采到碧玉髓,给仙子浇花,说不准能得青眼,更上一层呢。宋氏虽不能跟王氏相比,可也是三大世家之一呢……” 他说起来时,仿佛与有荣焉。 然而周满在听得“宋兰真”三字时,已不由恍惚了一下,慢慢竟觉舌下有几分苦意泛上来。 她笑问:“金不换还没采到碧玉髓吗?” 老人家下意识道:“碧玉髓在夹金谷里还没到采的时候,且等呢……等等,你打听这干什么?” 他说完了才意识到,怀疑地看着周满,但接着便笑起来:“那碧玉髓是宋氏要,这方圆百里内谁有胆抢?劝你们这些人,还是惜命些吧。” 周满于是作受教状,但笑一声:“自然不敢。” 可别过那老人家,背着弓箭转身后,她脸上的笑意便慢慢消无了。 周满又在城中换了几人打听,然后才出城,但并未立刻回到村落,而是先上山,将买好的弓箭用草叶包裹起来藏于树洞之中,方才下山朝家中方向走去。 柴扉竹篱,仍旧是她离开时的模样。 只是她到得近前才发现,不知是谁,竟在她门口放了一只烧鸡腿,还拿粽叶小心地裹了好几层,仿佛生怕弄脏了。 周满皱眉,转头向周遭望了一圈,但见午后村落树影摇曳,静无一人。 她想了一会儿,心里倒冒出个人来。 于是不由一哂,甚至觉得有几分好笑。 多大个小屁孩儿,竟还跑来报恩? 不过她正好没吃饭,倒也不拒绝,弯腰捡起这只烧鸡腿,心安理得地往嘴里一叼,便径直推门进屋。 她走时是上午,回来已是黄昏,待得那烧鸡腿吃完,又洗过手,天色也就暗了下来。 周满吹亮火折子,把桌上那盏油灯点上。 昏黄的一豆火光,照亮了徒然四壁。 她终于能坐在桌旁,好好将今日在小剑故城中的见闻梳理了一遍,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放下那碧玉髓的消息。 在兵器铺中她固然运气不错,淘来了以沉银铸刻过的箭,当能射出“贯长虹”,可毕竟只有三支,且都有不同程度的损毁。比如铸纹不全,箭头处的锋刃已钝…… 可若有碧玉髓,哪怕只小小一罐,至少也能强化五十支箭。 这便如穷秀才见了黄金屋,让周满如何不心动? “可金不换与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碧玉髓又是替宋兰真寻的,我要出手打劫的话,不太好吧?”而且她在心里算了一算,“且他本人修为虽然平平,但跟着他的那名紫衣青年却不简单,怎么也有个先天境界……” 周满不由拧了眉,盯着那油灯闪烁的焰心出神,过了会儿,忽然道:“看看‘天意’好了。’ 她摸出了身上仅余的一块铜板,对着油灯道:“若这铜板掷落乃是正面,便当时‘天意’要我罢手不管,不让我觊觎碧玉髓;但若这铜板掷落乃是反面,便是‘天意’要我出手取之。” 言罢,将那铜板往空中一掷。 片刻后,落在桌上—— 正面。 周满挑眉,捡起那铜板再掷,又是正面。 一连掷了六回。 竟然无一反面,全是正面。 周满唇畔于是浮出了一抹莫名的笑:“看来‘天意’不想让我去抢,那便简单了。” 说完这句,竟一伸手指,便将那枚铜板轻轻翻了个面,反面朝上! 她自语:“反着来总不会错。” 碧玉髓本就化生于自然之中,谁人都能取,怎么世家之人一句话圈起来就是他们的了? 也该他们知道知道,世间的事不能这么霸道的。 神都王氏那边,韦玄半月后才能给她回复。也就是说她若要通过正常手段拿到大量灵石、丹药,也得是半月之后,这段时间她显然不能混吃等死。 要打劫,就得有打劫的实力。 周满将家中略作收拾,便盘腿坐在了地上,准备先修炼《羿神诀》的心法。 《羿神诀》的箭诀乃是独创,有九箭九重境,依次为:血封喉、贯长虹、流星坠、翻云、覆雨、怅回首、邀明月、落虞渊、有憾生;但心法的境界划分却与修界相同,一共八大境,依次为:后天、先天、金丹、元婴、化神、渡劫、大乘、天人。 但入天人境后,便会面临“天人五衰”的考验。 若能扛过“天人五衰”,据说就能达到传说中的第九境“真仙”之境,超脱于天地法则,长生不死。 不过这毕竟是传说,周满前世不过才到大乘境界,堪堪将半只脚跨进了天人境,既不知“天人五衰”是何等的考验,也不知那“真仙”之境是否真的存在。 她只知,射出《羿神诀》第一箭“血封喉”,需要后天境界修为;射出第二、三箭,则需要先天境界修为;此后每一箭都对应每一个修炼境界。 要打金不换,少说得修到后天境吧? 周满垂眸闭目,将双手搁至两膝膝头,五指自然松散,掌心上翻。 杂念摒除,灵台便霎时清明。 于是油灯上那原本跳跃的昏火,骤然一寂,仿佛静止一般。而游荡在这片天地的灵气,便好似迷途的飞蛾,忽然感知到了那束命运般的焰火…… 周满便是那束焰火! 天地灵气,一时从云外来,从山间来,从盛开的杏花影下来,顺着村落松径,穿过竹篱柴扉,如百川汇流一般,向她眉心没入。 灵气入体,游遍经脉。 只短短一刻,周满便睁开了眼,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右手。 前世她是在离开神都后,才开始修炼,那时剑骨已剔,她花了足足有一个月,方才成功引气入体。 然而今日…… 周满眸底悲喜难辨,只慢慢将五指收拢:“原来这才是天生剑骨该有的速度吗?难怪谁都想要……” 一念燃起,便可引动天地气机! 今日泥盘街上那老人家的告诫,言犹在耳。 可周满却想:弓箭在手,剑骨在身,这天下又有何事是她不敢为呢? 7 暗中窥伺 为了碧玉髓,周满修炼格外认真。 因为《羿神诀》除心法外还有箭诀,比起重视内功修为的《神照经》之流,会多出关于眼、手、心三者的修炼。 盖因持弓者有三不射—— 眼不明不射、手不稳不射,心不静不射。 所以在从小剑故城回来后的当晚引气入体后,周满次日天不亮便直接往山中去,坐在高处目视东方,借日出时分东来的紫气,修一双“紫极慧眼”。 深林中有老树枯藤,她便借那飘飞的落叶,或以掌力击打,或以长指拈弹,练两只“偷天妙手”。 及至暮色四合,则返回家中,盘膝打坐,清明灵台,修炼的同时,磨一颗“不动明王心”。 …… 如此起早贪黑,一晃便是十日。 第十一日的清晨,山中杏花已落,林间绿意渐浓。 枝干遒结的一棵老树上,树叶轻轻一颤,便有一滴露珠,倒映着整座山林,从叶尖坠落。 然而还不等落地,一支雕翎箭已破风驰来! 露珠中的世界瞬间破裂,纷乱成水沫。 沾湿的箭矢却依旧向前,竟连穿空中两片落叶,然后深深没入前方坚硬的山岩! 林中鸟雀惊飞,觅食的肥松鼠吓得丢了松果,迅速窜走。 过得一会儿,方有脚步声传来。 周满持弓,行至山岩前,微微用力,将箭支拔出。 黑铁箭矢完好无损,而山岩中为箭矢所穿透的孔隙里,却是一片碎石粉末,可见此箭威力。 连她自己都不敢想—— 仅仅十日,她已经引气入体,成功借天地灵气淬炼体魄,打通奇经八脉,从后天境突破至先天境! 这其中固然有她前世已经修炼过《羿神诀》心法、所以这一世毫无阻碍之故,可这一副天生剑骨的加成也委实可怖。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越是修炼,她越是明白,神都王氏为什么一定要借她剑骨。平心而论,易地而处,换了是她,也很难不生出几分歹念。 周满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只是距离与韦玄约定的半月之期已只剩下四日,而根据她在城中打听来的消息,今夜便是夹金谷碧玉髓成熟之期。 她先收了弓箭,照例藏于树洞之中,然后下山,打算回家备些东西再出发。 没想到,才下到山脚下小河边,便又瞧见孙屠户家那身材壮硕的小子在欺负人。 挨打的还是小破孩儿成方斋。 装书的布袋被踩进泥地里,白生生的脸上让人拿墨涂了,东一块西一块全是污迹。 几个少年正摁着他狠揍。 周满一下有些头疼。 这十日来,她为避开村邻,早出晚归去山中修炼,众人见了也只以为她是思念亡母、上山祭扫,至于时间过早或过晚,顶多是有人嘀咕她脑子不太正常,怕不是跟她娘一般发了疯病,除此之外倒并未怀疑。 唯独成方斋,在她经过时总悄悄看她。 可当她回头去看时,他又跟受了惊的兔子似的,飞快拔腿跑走。 除了早先时候的烧鸡腿外,周满在门口还捡到过一小筐刚摘的枇杷、几只煮熟的粽子,甚至一小袋甜甜的蜜饯…… 嗯,她都吃了。 上次为成方斋解围,她的确是嫌这帮小孩儿打架太吵,也无意掺和更多。 可这阵子吃了人家东西,就好像变了味儿。 周满看着眼前景况,不由为难起来:到底是管好,还是不管好呢? 孙屠户家的那个,就拿脚踩在成方斋脑袋上,神情骄横:“让你见了我们还躲?还敢不敢躲了?上回你运气好,让你跑了,这回看谁还来救你!” 成方斋咬紧牙关,愣不吭一声。 几个人看他这么倔,提起拳头便要继续打。 周满心想,可能是昨晚上蜜饯吃多了,嗓子有点不舒服,于是站在近处那杏树下,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 几个打人的小孩儿闻声抬头,瞧见她跟瞧见鬼似的。 顿时有人叫嚷起来:“周满,周满又来了!” 孙屠户家的小子吓一激灵,先是想起那天她提着刀时的模样,又想起村中大人说她最近早出晚归去祭拜亡母,脑子不太正常,先前打人的胆气立马散了,抖得跟筛糠一样。 他大叫一声:“快跑!” 几个小孩儿一时作鸟兽散,跑得比上回还快几分! “……” 周满不免无言。 成方斋先前被摁着脑袋看不见,听见他们叫喊,才知道周满来了。 他有些费力蹒跚地爬起来,身上早已狼藉一片。 满是书卷气的脸上藏了几分怯懦,一双濡湿的黑眸朝她看来,却闪烁着小心翼翼的感激。 但周满假装没看见,转过目光就走。 于是成方斋眼底亮起的微光又骤然熄灭了。 他低下头去,默默拾捡刚才被人扯落在地的书袋和书本,还有笔墨。 周满本不欲理会,可走出去几步后,瞧见他这般隐忍可怜模样,不经意间又摸到袖中一卷书,心中于是一动。 脚步停下,她看向了成方斋。 成方斋才刚捡完书册,一见她回头,因她先前态度冷淡,竟误解了她的意思,下意识开口:“我滚远再哭。” 周满:“……” 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成方斋手忙脚乱,抱着他那一堆东西便要走。 周满终于“喂”了一声,将他叫住。 成方斋有些错愕。 周满问他:“别人打你,你为什么从不还手?” 成方斋道:“我打不过。” 周满挑眉:“打不过就不打吗?” 成方斋不解她意:“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恻隐之心,仁之端也。圣贤说——” 周满笑了:“狗屁圣贤。” 成方斋不想她竟有如此粗鄙轻狂之言,顿时瞪圆眼睛,张大了嘴巴。 周满只将原本藏于袖中的那一册《神照经》上篇取出,卷在手心里敲了一下,问:“你认识几个字了?” 成方斋有些蒙,老实回道:“已学过《千字文》,念过《诗三百》,近日在读‘四书’……” “那就是识得不少字了。”周满不由嘀咕一声,“看不出来,成夫子教你,倒很用心。” 成夫子是附近村落唯一的教书先生,远近小孩儿要想读书识字都得到他那儿去。 前几年周满也想去。 但成夫子迂腐古板,不许女子入学,便是周氏凑了束脩送去,他也不收。 周氏也不强求,将那些束脩拎回,自己在家教周满读书识字。 周满识得字后,便去学堂里捣乱,常气得成夫子胡子乱飞。 成方斋就是因此认识周满。 只是比起成夫子那提起周满便咬牙切齿的恨,年纪不大的成方斋对周满反而有种艳羡和喜欢,傻愣愣听她的话,还唤她一声“满姐姐”。 此时听周满打趣成夫子,他嗫嚅着,也不敢接半句。 周满也不介意,只道:“接着。” 成方斋还没太反应过来,便见她一扬手,将她卷起来的那册书朝他扔来,一时间手忙脚乱,好险才接住。 书封上是大大的“神照经”三字,下头标注“上篇”两个小字。 成方斋一头雾水看向周满。 周满已径直转身,背对着他一摆手:“拿去看吧。” 话说完,人已经朝着村落方向走去。 独留成方斋立在原地,脏兮兮的手捧着那册书,眼底满是茫然。 位列王氏三大功法之一的《神照经》随手给人,周满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背着手优哉游哉回到家中,先倒头睡了一觉,到下午日头将斜时方起。 这些天来,因修炼《羿神诀》心法,因灵气入体,断指处的伤好得也格外快,已经愈合。 她不欲被人瞧见断指,遂用一截黑布裹上。 为方便夜间行动,又从箱箧中翻出了一件颜色较深的藏蓝色长袍换上,将袖口用细绳绑紧,另用一幅黑布当做斗篷。 收拾停当后,待得天黑,周满便出了门。 进入先天境界后,她已身轻如燕,腾挪如飞,在屋舍间几个起跃便出得村落,上山取了白日里藏好的弓箭,背在身后,又借着夜色的掩护,往群山的西边掠去。 蜀山万重,林密壑深,时有悲鸟号于古木,越发衬得今夜月色凄凉。 一辆奢华的马车行驶在山道上。 金不换难得靠坐在车辕上,手里把玩着洒金川扇,不见了前阵子泥盘街那满浸的血衣,换得一身绣金白袍,腰间剑令、老笔和算盘,丁零当啷挂了一串,活脱脱一不学无术的纨绔模样。 马车后方是十来名修士。 那紫衣青年却是独骑一匹枣红骏马,与马车并行,马鞍边还挂着短刀与弓箭。 金不换盯着他瞅了片刻,忽然笑着叫他一声:“陈寺。” 紫衣青年,也就是陈寺,颇不耐烦地回头:“你又有什么事?” 金不换拿扇子点点边上跟着的那些人,道:“碧玉髓虽不算太稀罕的东西,可对低阶修士来说也弥足珍贵了。你就带这点人,够吗?” 陈寺道:“我早已放出话去,碧玉髓是为小姐莳花之用,谁敢与宋氏抢?” 金不换心道,那是你没见过真正的亡命之徒。 只是陈寺毕竟是宋氏少主宋元夜派来“帮”他的人,与宋元夜、宋兰真两兄妹一块儿长大,乃是宋氏家臣,身份不与他同。 便是宋氏的一条狗,都比他金不换尊贵。 毕竟宋氏的狗好歹姓“宋”。 所以金不换也就这么一想,并未真的将心里想法说出来,只道:“有陈兄在,看来是无须在下操心了。说来上次的伤应该已经好全了吧?” 他指的是上回司空云与人设伏杀他。 陈寺乃是先天境界后期的高手,但那一战中受了点伤,闻言他下意识摸了一下左肋下,然后才冷脸道:“无碍。” 金不换讨了个没趣,也懒得再搭话了,干脆舒舒服服地躺回到马车里,从那东海暖玉做的盘子里抓了一把炒花生,有一搭没一搭地剥着吃。 陈寺本也不是多话之人。 这一来,道上安静至极,除了车马声,就只听得见金不换在车里窸窸窣窣剥花生的响动。 谁也没发现,一道身影正伏于林间窥伺。 周满藏身于一棵粗大的老槐树上,黑色的斗篷仿佛与黑暗相容,一双乌黑的眼底却隐隐有一层浅淡的紫光淌过。 她是运起了“紫极慧眼”朝下方看。 那马车车帘晃动间,露出一点车内情况。 周满看得一眼,都觉离谱—— 究竟什么人,才能以价值连城的东海暖玉为盘,却只用来盛两把炒花生? 金不换此人,说他俗,的确是俗,可偏偏又俗得如此脱俗,如此与众不同,倒令周满有种说不出的迷惑。 她怀疑了一会儿人生,才仔细点了点下方的人数。 连金不换与那陈寺在内,竟有十六人之多。 周满顿时皱起眉头,感到棘手:就算把那三支铸刻沉银的残箭算上,她拢共也才十五支箭啊。这怎么玩? 8 血封喉 夹金谷在小剑故城西面四十里外,位于两山环抱之中,形如马蹄。谷口处一条清溪顺山势而下,将谷中赤黄的岩石冲刷出来,白日里看时,宛如一条金带。 只是眼下夜幕低垂,星月潜形,自然看不见。 唯有溪流尽处的水潭里,竟晃荡着几团清浅的碧光,一会儿散如游鱼,一会儿聚如长蛇。 水潭边早已围了七名修士,按七星方位站立。 为首的是一名中年修士,见得那碧光往潭中聚拢,立时一声大喝:“结阵!” 七人应声打出手诀。 一座银色的阵法于是从他们脚底浮现,以水潭为中心急速向内缩小,竟如网一般将那几团碧光束缚,直接从水里捞了出来! 碧玉髓乃是水之精、玉之魄,遇水则化,出水则凝。 被那阵法捞出潭水的瞬间,那几团碧光便立时凝作了深碧色的冰晶,悬浮在水面。 中年修士见状大喜:“成了!” 可都还没等他笑容浮现在脸上,斜刺里一道炽烈的刀气猛然炸起,竟以悍然无匹之势向这阵法劈来! “轰”地一声,阵法摇颤! 主阵的中年修士猝不及防,心脉受震,顿时吐出一口血来。 整座阵法立时维持不住,崩溃离散。 才聚集起来的碧玉髓也重新坠入水面,再次化为了一团团乱窜的碧光。 其余几名修士也纷纷被震得往后退了几步,狼狈不堪。 中年修士又惊又怒,迅速转头向刀气的来处看去,但喝一声:“来者何人?!” 夹金谷入口处,不知何时已站了有十数人。 最前面的,是位穿着绣金白衣的倜傥公子,面上挂笑;旁边则是一名紫衣青年,身负弓箭,手握短刀,脸色却不太好看。 毫无疑问—— 来的正是金不换与陈寺。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金不换手里还攥着一把炒花生,剥得一颗出来,搓掉外头那一层红红的花生衣,便往嘴里一扔,只笑,“被人捷足先登喽。” 陈寺显然未料到今夜竟还有其他人敢来夹金谷,一时嘴唇紧抿,面上已笼罩寒霜。 他没理金不换的揶揄,径直走上前去。 那七名修士全都警惕后退。 陈寺冷冷看着他们,只问:“今夜夹金谷中碧玉髓,乃神都宋氏所需,闲杂人等不得染指。你等是没听说吗?” 神都宋氏! 只这四字一出,几名修士已齐齐色变。 连那中年修士都眼皮一跳。 有人小声开口:“我等远道而来,不曾听闻……” 陈寺便道:“现在你们知道了,可以滚了。” 一边人多势众,一边势单力薄;一边是无名散修,一边是显赫世家。 要怎么选,傻子都明白。 只是他们一番辛苦布阵,好不容易才将碧玉髓聚出,如今却是为他人做了嫁衣,且这一个“滚”字,听得实在刺耳,实在让人心中不忿。 那为首的中年修士,终究咽不下这口气:“我等为取这碧玉髓已在此潭候了多日,花费心血布阵,即便你们是宋氏,难道就可以不讲先来后到、如此霸——” 话音未落,一抹寒光已闪至眼前! 中年修士根本来不及反应,便觉脖颈间一凉,下意识抬手摸了一把,如注的鲜血便瞬间喷溅出来,将他前方的地面染红! 众修士惊骇欲绝:“师叔!” 然而这时再救人哪里还来得及? 只见那陈寺持刀在手,锋刃染血,而中年修士目光呆滞,已如做了一场噩梦般,直挺挺向后倒在地上,眼睛犹自圆瞪,却已气绝! 众修士既悲且愤,转头怒视陈寺。 陈寺表情冷淡:“碧玉髓天生地长,谁有本事谁就能取。你等若还不识相,便别怪我宋氏大开杀戒了。” 他说这话时情绪没有半点起伏,好似家常便饭一般。 金不换在旁边吃着花生米,莫名低笑了一声。 那六名修士今日跟随师叔来取碧玉髓,竟没遇到他人抢夺,本以为是撞了大运,谁能料想,原是大祸! 眼见师叔立毙于此人刀下,他们纵然仇恨满腔,可一番揣度,谁又敢与世家作对? 千般气万般恨也只能往肚子里咽了。 几个人警惕地持着兵刃后退,然后把中年修士的尸首抬了,到底忍辱离开。 夹金谷水潭边,徒留一地可怖血迹,证明着有人来过。 金不换看得无趣,打须弥戒里拉出一把椅子来,施施然坐下,又将他那一盘花生米端出来搁在腿上,认真地剥着吃,只漫不经心道:“刚来就见血,晦气得很。” 陈寺原本也懒得理他,只是不经意间看得一眼,实在没忍住皱了眉:“你吃归吃,能不能别扔地上?” 就这两句话功夫,花生壳已经丢了一地。 金不换抬眉,笑一声:“你不喜欢脏,我还不爱见血呢,我也没拦着不让你杀人哪。” 陈寺顿时被他噎住。 金不换这人一身坏毛病,炒花生从来不吃皮,剥出花生米来,还要把外头那一层红红的花生衣搓掉,细小的碎屑就从他指间往下掉。 风一吹,飞得满天都是。 陈寺看得心烦意乱,暗骂此人果然屠沽市井出身、登不得大雅之堂,干脆不再看了,径直朝水潭走去。 先前那几名修士所结阵法已毁,那一团团碧光回到了水面下游荡。 陈寺却用不着阵法。 他只从袖中取出一只两寸高的剔透青瓷瓶,便往那水潭上空一抛,霎时间潭中碧光好似为一股力量所吸引,竟纷纷跃出水面,如鲤投龙门般投入瓶中。 仅仅片刻,潭中碧玉髓已悉数聚于一瓶。 金不换不由赞叹:“果然还是世家有妙法。” 陈寺一笑,心中得意,手一伸,那青瓷瓶便朝他飞回。 然而,就在这瓷瓶越飞越近时,他心中却忽然出现了一股极难言喻的感觉…… 隐约好像有一声震响。 陈寺不清楚自己到底是真的听见了,又或是心头危机感笼罩下所产生的错觉。他只知道,当他抬眼时,那支趁着夜色破空而来的雕翎箭,距离他的头颅—— 仅剩三尺! 这一刹,陈寺当真是连冷汗都来不及冒,当即缩手,一脚猛跺在地面上,借力翻身,迅速后撤! 锋利的黑铁箭矢,几乎擦着他头皮飞过,狠狠射入他身后地面。 紧接着便有第二箭。 竟是半分喘息的时间也不给他留,仿佛早料到他会上一箭飞身闪避一般,趁着他人还在半空之时,疾驰而来,势若奔雷! 此时陈寺避无可避,万不得已之下,只能架起手中短刀硬挡。 但听“当”一声锐响,那箭矢力量之沛,竟在刀背上撞出一串闪烁的火星! 陈寺人在半空中,便如被巨浪拍中,狠狠摔落。 亏得他落地时一掌拍向地面,借力翻身,方才勉强站住。 这一下当真是猝起惊变,谁都未曾料到。 金不换手一抖,炒花生都吓掉了。 而其他人直到陈寺连挡两箭,才反应过来,一指方才箭来的方向:“是那边!” 夹金谷两侧山高林密,值此深夜更是黑魆魆一片,乃是绝好的藏身之所,适合暗箭伤人。 几个人飞身便要向东侧山林查看。 陈寺才稳住身形,体内气血翻腾,一见之下,立时大叫:“别去!” 可哪里还来得及? 他话音方落,那漆黑的林中已“嗖嗖嗖”急射出五箭,那几个人甚至还没来得及走出去三步,便全被射倒在地! 每一箭都命中檀中! 此穴乃是修士容纳灵气的气海所在之处,虽不能说致命,可却足以令人丧失全部战力,瞬间昏死过去。 眨眼间,原本十六人的队伍已只有十一人站着。 还是金不换见机快,只将盛炒花生的玉盘朝东面一扔。玉盘上顿时浮现出一圈圈鎏金图纹,大放光明,撞在方才箭出之处的山林上。 一时岩崩林摧,光照四方。 可定睛一看,分明空无一人! 陈寺心中警铃大作,浓重的危机感已袭上心头,但叫一声:“小心!” 可箭来得仍比他预想中快。 这一次已换了一个方向,从南面而来,且角度极为刁钻,一箭竟然连穿了两人。 陈寺初时只当是巧合。 可当第二箭袭来,再次以一个刁钻的角度连穿两人时,他终于知道,对方乃是有意为之! 这是何等精湛的箭术,又是何等冷静的杀心! 金不换想过今晚或许会有些刺激,可万没料想能刺激到这种地步,他们才反应过来一会儿,十六人已只剩下七人了。 而那藏于暗中的弓箭手,甚至还没现身。 他眼皮一跳,直接将方才那玉盘召回,悬于众人头顶,熠熠的金辉将余下七人笼罩,只道:“先别出去。” 陈寺的脸色已暗沉如水,死死盯着南面山林,朗声喝道:“神都宋氏陈寺,敢问尊驾高姓大名!” 他在谷底,声音一出便震于四野,不断在谷中回荡。 然而山林久久静寂,无人回应。 陈寺便皱了眉头。 金不换眸光一转,扫了一眼那些已经倒在地上的修士,却是忽然开口:“尊驾每箭只射人脉门,却未伤人性命,想来是心怀慈悲。有什么事,不能坐下来谈谈呢?” 藏身于暗中的弓箭手,最怕暴露的是自己的方位。 有声音,就有方位。 周满静静地伏在林间一块大石后面,原本没打算废话一句,可一看谷底金不换那悬在半空的玉盘,便知那是一件护身的法宝。 有这东西在,射他们跟射一只乌龟有什么区别? 经过方才两轮急射,她手里只剩下六支箭,三支是普通雕翎箭,三支是沉银铸刻的残箭,已然是禁不起任何浪费了。 于是眉头一皱,便有了几分算计。 下头金不换、陈寺二人久久未听见声音,以为那弓箭手是不可能再回应他们。 可就在他们打算放弃时,林间竟然传来一声笑。 接着便是一道似乎被刻意压得低沉的嗓音:“你们已经被我包围了,识相的就留下碧玉髓,赶紧滚开。” 只这一声出来,陈寺瞬间辨认到了她的方位—— 南面山林间的那块巨石。 只是对方藏于石后,他无法直接看到对方的身影。 即便刚才攒射而来的箭密得像是一阵雨,可陈寺也是用弓的好手,岂能分辨不出那都是一人所射? 区区一个人敢说“包围”他们! 从小到大,陈寺就没听过这么狂的口气! 他按捺住怒意,质问道:“碧玉髓是我宋氏早放出话来要取,且已收入瓶中。尊驾后来,又暗箭伤人,开口便要我等将其留下,与强夺有何分别?” 那石后又是一声笑:“强夺?碧玉髓不是天生地长,谁有本事谁就能取吗?你等若还不识相,可别怪我要大开杀戒了。” 陈寺闻得此言,面色大变。 不仅是因对方所含着的辛辣嘲讽,更因这话听起来格外耳熟,竟是将他先前驱逐那几名修士时所言,原话奉还! 这证明—— 从他们刚入夹金谷开始,这名神秘的箭手已在暗中窥伺,而他竟未有分毫察觉。 简直是奇耻大辱! 陈寺一张脸彻底阴沉下来,盯着南面林间那块巨石好半晌,忽然对金不换道:“把此盘撤掉。” 金不换一怔,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他加持于众人头顶的玉盘,顿时怀疑:“你有病吗?” 陈寺冷然,声音已厉:“我叫你撤掉!” 金不换凝视他片刻,轻易便知此人已中了对手的激将法。 只是傻货一心求死,谁又能拦? 他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主儿,当即回了一声冷笑,还真就把玉盘撤了回来,只悬在自己头顶。 剩余那五名修士,顿时有些慌神。 然而陈寺却一指周满藏身的石后,命令他们:“去。” 先前那神秘弓箭手的猎杀,已如鬼魅一般,使人胆寒,谁又敢去?可怎奈命令当头。 那五人对望一眼,咬牙朝着山上摸去。 陈寺却是反手解下身后所负的长弓,自箭囊中取出一支金色长箭,搭在弓弦之上,将弓高举,遥遥瞄准了山上巨石。 金不换瞬间明白了此人用意—— 那五人不过是诱饵。 只要藏身于石后的那名强敌敢露头,他必一箭杀之! 9 贯长虹 都是玩弓箭的,谁能不知道谁? 陈寺想引蛇出洞罢了。 周满一清二楚,不用看都知道背后已有杀机将她锁定,只是她一点也不着急,静静靠坐在石后,只将箭搭在弦上,仔细听着下方的动静。 那五人越靠越近。 周满耐住性子,一直没有动手。 直到其中走得快的三人出现在她视线当中—— 这时,她看得到他们,他们也看得到他们,但陈寺看不到她! 周满提箭便射! 那三人一惊,举起兵刃欲挡。 然而动作竟没周满箭快,顷刻间“嗖嗖嗖”连发三箭,三人便全倒在地上。 走在后方的两人顿时悚然,下意识就要往后退。 但下方陈寺冷眼旁观,又下命令:“别退,直接动手!” 他非逼周满现身不可。 那两人虽然惧怕,可苦无办法,只好硬着头皮,上前一步,举起手中兵刃,便要激发刀剑之气,朝那巨石后面劈去。 这时两人都未在周满视线范围内。 隔着这一段距离动手,攻击的威力固然大打折扣,可却能避免沦为活靶子的危险。 这下,周满终于感到了棘手。 因为对方还有四个人,而她只剩下三支箭,三支沉银铸刻的残箭—— 容不下任何失误。 躲在石后挨打绝不是办法,她必须冒险露头,且要在这短促的时间内一箭穿过两人,方能为自己留下两支沉银残箭,保得与下方二人一战之力! 算千钧一发吗? 或许算吧。 这一刻的周满,格外果决。 眼睛一闭,再睁开时已是紫气流转,黑夜在她眸底,也如白昼一般清晰。 搭箭于弦,她整个人自石后一跃而出。 人在半空中时,便已找准了角度,一箭射出! 沉银铸刻的箭矢,划过一道黯淡的流光,形成一条笔直的长线,将黑暗中那二人贯穿。 但同时,周满也暴露了自己的身形。 早在下方等待已久的陈寺,岂能放过她的破绽?扣弦的长指轻轻一松,那一支金箭便离了弦,向空中人影急射而去! 方才周满强行以一穿二,所需的角度极其刁钻,身形既露,便知对方一定会出手,此时真是连看也不看一眼,便在空中一个翻身,试图避开陈寺这一箭。 可陈寺毕竟是先天高手,箭势何疾? 饶是她动作够快,也被一箭射在左臂。 炽亮的金箭擦着外侧的皮肉过去,带起一阵飞溅的血花,转瞬没入漆黑的山林之中,惊飞一片鸟雀! 周满在地上滚了一圈,才转移到另一块半人高的山石后面,可第一时间冒出来的感觉竟然不是肉痛,而是心痛! 多好的一支箭啊。 刚才箭近之时,她看得分明,那箭矢铸刻金精,箭身上绘满符文,箭羽更是以烈鸟火羽制成,一支箭便敌得过她全部身家。 然而竟穿进了山林之中! 在眼下这种紧张的对峙里,周满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跑过去捡起来,将其收为己用了。 下方陈寺眼见她一闪又藏身于石后,不免暗恨,只是听声音便知刚才自己一箭已经得手,对方必然负伤,于是笑了起来。 可他不知道,石后的周满也笑了。 负伤归负伤,可目的也达到了:对方两人,她余两箭! 金不换感到一丝不安,关注到了一些不寻常的细节:“她用的箭变了。” 先前是普通的雕翎箭,刚才却隐约是一道银光。 只是陈寺并不放在心上,一箭不成,又搭一箭,只望着周满藏身那块石头喊话:“尊驾箭术之精,实乃在下生平仅见。只可惜,卿本佳人,奈何做贼?你既已受了伤,又何必再硬扛?不如你放下兵刃走出来,我等不杀手无寸铁之人,必不伤你分毫。” 周满从衣上扯下一段布料将伤处绑了止血,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世家的怜悯,本人可无福消受。阁下说得这样好听,不如先把手里弓箭放下?” 陈寺听了,竟笑一声:“好,好!” 周满一听便知,这并非答应了她,而是怒极反笑。 ——今夜,没有人会主动放下弓箭,除非一较高下、一决死生! 两个用弓的好手都不再说话。 夹金谷内忽然安静极了,连鸟雀与飞虫都感觉到了某种危险的气机,不再发出半点声音。 陈寺已将弓张满,整个人沉如一块石头,全部的注意力都聚焦在对手所藏身的那块石头上。 空气里仿佛有一根紧绷的弦。 周满十分清楚,下一箭,便将分出她与陈寺的高下。 只是气氛绷得越紧,她的心却似乎越沉静,连左臂伤处的疼痛都感觉不到。 在这种时候,她竟解下了身上披着的斗篷。 然后抬头向深谷之上的高天看去—— 一轮明亮的下弦月悬在墨蓝的夜幕中,照耀着下方的夹金谷,将清疏的树影投落在山岩上。 前方却有一片乌云。 此时月亮正往云中行去,光华渐敛。 满世界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周满在心中默默地倒数着。 三、二—— 一! 月亮完全钻进了乌云,光线变化,整座夹金谷瞬间暗了下来。 陈寺有一刹的不适应。 几乎与此同时,一团黑影忽然从山石右侧飞出! 长久的对峙已经让陈寺的精神紧绷到某个极限,此时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引起惊涛骇浪,何况这一团黑影? 甚至没有来得及思考。 他的手指已经快过了他的脑子,直接移箭对准那个方向,将弓弦一松! “嗡”地一声震响—— 却不止从他的弓上传来! 这一刻,一道清秀挺拔的身影赫然出现在山石左侧,那高举弓箭的姿态,宛若要审判尘世的神明! 在陈寺放箭的同时,她那铸刻沉银的残箭也离弦飞出! 两支箭从两个方向射出,去势极猛,几乎平行,在半空中时有一刹靠近,仿佛命运的交汇,然而只是擦肩而过。 在听见另一声弓响从左侧传来时,陈寺便知道自己输了—— 右侧那团黑影在渐近的金箭辉映下已变得清晰。 只不过是一件飞起的斗篷! 而对手的箭,已直直向他飞来。 这一箭,不同于先前任何一箭。 它是残缺而美丽的,几缕沉银的铸纹刻在箭头,向着他飞来时,竟好像轻盈地燃烧起来,宛若一道银虹坠落幽谷,让人生不起任何躲避之心,甚至想要张开襟怀,拥抱它的驾临! 《羿神诀》第二箭,贯长虹! 陈寺持弓的手已然垂落,人站在原地,眼见着银虹飞来,也一动不动。 金不换看得心惊一片。 关键时刻,他不敢袖手旁观,暗骂一声的同时,将腰间所系的一支墨竹老笔拽下,竟在间不容发之际向那银虹一扔! 箭尖与笔尖相撞,那墨竹老笔之上竟自动激发出几枚狂草写就的墨字,将长箭一挡。 但也只阻得了片刻。 那沉银铸刻的箭矢,竟在被墨字拦住的刹那,片片裂开,化作点点银芒,如漫天的萤火一般扑向陈寺。 碎裂的箭矢打入身体,甚至面颊,只短短一个瞬间,陈寺整个人便仿佛成了血人。 可他只竭力抬头,想看清高处那道身影。 然而眼睑上方流下的血水模糊了他的视线,纵然睁大双眼,也只能看见那女子猎猎的衣袂,一张蒙着面巾的脸,和一双隐约流淌着紫气的瞳孔! 陈寺倒了下去,人事不省。 金不换尚未从方才那一箭的震撼中回过神来,恍惚间抬头,竟发现那山石左侧的人影完全没有再隐匿行迹的意思,反而再次举起了弓箭。 这一次,是对准了他! 真真一股寒气从脚底下窜上脑门顶,这一刻金不换的速度比谁都快—— 左手将悬在半空的玉盘一摘,扔进水潭; 右手把飞回的墨竹老笔一掷,投落在地。 然后,他干干脆脆地举起空空的两手,朝上方大喊一声:“别杀我,我投降!” “……” 指间的箭险险就要离弦,周满眼皮一跳,无论如何也没料到会有如此荒诞的一幕。 还带临阵投降的? 金不换唯恐她不信,语速飞快:“碧玉髓尊驾要取就取,在下绝无意见。我同他们本也不是一伙儿的,但求尊驾留个性命。” 周满却没那么容易相信。 持弓搭箭的手并未放下,她仍用箭瞄着他,只道:“那你转过身去。” 金不换乖乖听话,转过身背对着她。 月亮重新钻出了乌云。 身后有极轻的脚步声传来,他看见一道修长清瘦的影子来到自己脚边,然后便感觉一物顶在了自己腰后,大约是那长弓尖尖的弓梢。 纵使压得低沉,也能听出那是一名女子的声音:“你们是一块儿来的,怎么不是一伙儿呢?” 金不换笑道:“我金不换只和聪明人做朋友。陈寺同尊驾的胜负,在他叫我撤去玉盘时便已分出。尊驾拿话激他,他也真的中计了,即便后来一箭射中你,可这点风险和损伤想必也在你承受范围之内,怎么打也不会输。他这样的蠢货,劝都劝不住,又怎能与我做朋友呢?” 周满扬眉:“既非朋友,你刚才救他干什么?” 金不换也不慌张:“虽非朋友,但他毕竟是宋氏家臣。他要犯些蠢,掉几分面子,于我有益无害;可要连人一块儿折在这里,我也实在不好交差。” 那管墨竹老笔还躺在地上。 前世周满见过此物。 她瞥了一眼,便问:“你佩此笔,是杜草堂的弟子?” 金不换谦逊道:“不才正是。” 周满没忍住道:“杜草堂怎么也是蜀州四大宗门之一,向以气节著称,怎会收你这样的人?” 金不换脸皮极厚,全当她是夸:“自是师门长辈慧眼,方能相中我这颗混在鱼目里的真珠。” 周满终于气笑了。 金不换莫名觉得背后这位煞星似乎很好说话,便想再跟她套套近乎。 可还没等他开口,周满声音已冷,只道:“把碧玉髓取过来。” 金不换反应了一下,才看向前方水潭。 先前陈寺留下的那只青瓷瓶已跌落在水面上。 金不换考虑片刻,便道一声:“是。” 他小心地走上前去,将青瓷瓶从水中捡起,却不转身,而是举了起来,背对着周满倒退而回。 周满发现此人是真的识相:“你倒不转身看看我长什么样?” 金不换道:“我还不想死。” 周满又笑了,从他手中取过装满碧玉髓的青瓷瓶,然后便用弓梢戳戳他后腰,往陈寺所躺的位置示意了一下:“那边,他的弓和箭给我。” 弓和箭? 金不换不由一怔,心中已有万千念头闪过,但最终只留下一个—— 雁过拔毛,身后这位也真是绝不走空啊。 碧玉髓都交了,什么弓啊箭啊,他当然更不在意,上前两步就动作利落地把早已昏死过去的陈寺给扒了个干净。 一张镶嵌珍稀晶石的好弓。 十八支满铸了金精的长箭。 仍是退回来,背对着递给周满。 周满伸手接过,照单全收。 金不换犹豫一下,却开口:“能不能打个商量,碧玉髓分我一半?” 周满挑眉看向他,没接话。 金不换解释道:“今次我等来取碧玉髓,乃是宋氏小姐宋兰真莳花需用到此物。如今伤了这许多人,若还空手而归的话,我只怕受其怪罪……” 身后忽然久久没有声音。 就在金不换几乎怀疑她已经走了的时候,周满才笑了一笑,幽幽地一叹:“不会怪你的。宋兰真是个好人……” 她这一声,好似山间的雾气一般飘渺,分不清是讽多、愁多还是怅多,只有那股浓得化不开的情绪,顺着声音流入人心田。 金不换竟一阵恍惚。 这一刻,他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念想:想要看看身后这女子究竟长什么模样。 于是,他也大胆地遵从了这念想,一下回过头去。 可身后竟空空如也。 周满早不知何时便已离去。 金不换提气纵身,跃上一侧山峰,站在最高的山脊上,面上没了先前不经心的散漫,只放眼四望,试图追得一丝踪迹。然而万重蜀山,连绵如海,哪里还有那女子半点身影? 10 泥菩萨 一时,金不换心底竟生出几分惘然来,忍不住想:在她问“你倒不转身看看我什么样”时,他就应该冒死转头看看。 在山脊上,他足足站了好一会儿,才返回夹金谷。 溪水已染上一抹血色,同行而来的修士们倒在山谷各处,陈寺依旧躺在之前的位置,伤重尚未醒转。 金不换站在水潭边,看看周遭的惨状,并未生出多少怜悯之心,只想:“人人都挨了箭,连陈寺都伤重昏迷,独我一人完好无损,若被问起,又如何解释?” 清霜般的月色照在他脸颊,一双漂亮的丹凤眼底却明灭不定。 这时看上去哪里还与“纨绔”二字沾边? 一番思量后,他竟弯腰从旁边昏迷的一人身上拔下箭支,在自己身上比划半天,终于手一狠,深深扎入自己左肋之下三分! 鲜血顿时染红了衣袍。 金不换生平最怕是痛,这一时却咬牙忍了,过得片刻,才将箭支连着血拔出,掷在地上。 * 周满已走得远了,离开夹金谷时,甚至还顺路在其他几个修士身上搜刮了一些银钱,带走了自己先前丢下的斗篷。 陈寺的另一支金箭就插在上面。 只是先前朝她射的第一箭穿入山林却是去得深了,不便再寻了。 她携着两张弓、二十支箭,重新披上了斗篷,一路在山林中潜行,直到往东去了十多里,身体终于从紧张的对峙中放松了,被夜里迎面的清风一吹,才感到左臂处传来的剧痛。 冷汗一时淋漓。 借着林隙洒落的月光,周满往伤处望去,只见鲜血已将袖袍染作一片暗紫,那箭伤竟比她想的还要深上许多,正汨汨地淌血。 这般的箭伤,不做处理恐怕不行。 距离与神都王氏那位韦玄长老约定的半月之期,已只剩不到四日,若让人知道她身上有伤,难免遭致怀疑。 修士固然可以引天地灵气入体,自愈能力远超常人,可却不足以使这伤处在四日内完全愈合。 她需要一些药。 考虑片刻,周满改了路线,转朝小剑故城的方向去—— 泥盘街三教九流汇聚,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到得城外,她先寻了一处无人的破庙,照旧先将弓箭裹进斗篷,藏到破庙梁上,然后才进城,前往泥盘街。 整条街就一家医馆,开在岔路尽头。 有个说合适不太合适,说不太合适又似乎很合适的名字—— 病梅馆。 周满到得街口,远远便看见前面一片瓦檐下悬了一只药葫芦,正是“悬壶济世”之意。 时近亥末,医馆前已没几个人影。 馆外廊檐下倒是有不少无处栖身的穷病乞丐,大多衣不蔽体,面带病容,躺在破烂的竹席上。 一名药童就支了个药炉,在外面熬药。 周满刚一走近,就闻见了清苦的药味儿。 那药童手里拿着蒲扇正在给药炉扇风,额头都起了一层薄汗,抬头看见她时,驾轻就熟往里面一指:“看诊开方在左边,抓药配药在右边,大夫在里面。” 周满点头道过谢,便往里走。 只是没料想,她脚步才跨过门槛,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伤心的哭声。 周满循声望去。 那是个顶多六七岁的小孩儿,脑袋后面还扎着小辫儿,此刻就跟做错了什么事一样,站在诊桌前面,伤心地哭着,一边哭还一边拿袖子擦眼睛,可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诊桌上躺着一只还没巴掌大的小黄雀,毛茸茸的脑袋垂下来,翅膀上沾满血迹,正哀哀叫着。 诊桌后面立着名年轻的男子。 因他低着头,周满看不清他模样,只能瞧见他头上插着简单的木簪,穿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旧道衣,身量颇高,只是过于清癯,倒真使人想起“病梅”二字来。 小孩儿抽噎着,满心愧疚:“它是不是要死了……” 那年轻男子没有回答,只是伸手将那只哀叫的小黄雀捧在手心,轻轻将一只手覆了上去合拢。 有轻盈的灵光在他指缝里闪过。 小鸟哀叫声忽然停了。 那年轻男子便笑了一笑,温温然开口,声音清润:“你看。” 清瘦的手掌打开。 方才还奄奄一息的黄雀,竟然活了过来,摇摇晃晃站在他斑驳的掌纹里,小小的翅膀一抖,便一下飞向空中。 小孩儿顿时惊喜地睁大了眼睛,忘了哭泣。 那年轻男子也抬起头来,注视着飞翔的鸟儿。 这下周满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两眉舒展,温润而平和,略显苍白的脸孔上虽似乎笼了几分病气,可因他唇畔含笑,反倒混成了一种微微清苦的悲天悯人。 那小黄雀重获新生,却是颇为高兴,挥着翅膀在医馆内旋了一圈,竟直接落在了周满的肩上,晃动那毛茸茸的小脑袋,用干净的喙打理着它鹅黄的羽毛。 周满不由一愣。 年轻男子这才发现医馆内来了新客人,举目看向她。 方才还哭得眼睛红红的小孩儿,此时已破涕为笑:“没事了,它没事了!” 小黄雀啁啾一声,也不知是不是在回应。 那小孩儿便追过来。 于是小黄雀一扑棱翅膀,又从周满肩上飞走了。 小孩儿跟着跑到门口,然后才想起什么,一下停住脚步,回头向那年轻男子道:“谢谢王菩萨!” 那年轻男子失笑,只道:“去吧,下回小心点。” 小孩儿用力点了一下头,带着失而复得的开心跑走。 医馆内便只剩下周满、那年轻男子,还有药柜前面一个捣药的小药童。 周满只想,“王菩萨”这种称呼,听起来多少有些离奇。 那年轻男子知道方才一幕都被她瞧见,竟有些不好意思:“一些雕虫小技,在下修为粗浅,让姑娘见笑了。” 周满心知他是催动灵力,修复了小鸟伤处,所用术法的确粗浅,倒一点也不惊讶。 她只问:“您是这儿的大夫?” 对方微微点头:“是。姑娘是看病还是抓药?” 周满也不废话:“受了点刀伤,想开些止血生肌的药,想要愈合快的那种。” 对方便向她左臂看了一眼。 鲜血早已染了半片衣袖。 他下意识蹙了眉,似乎想问点什么,但一看周满脸色似乎并不想多说,便又把话咽回去,只道:“还请稍待,我开张方。” 旁边便有纸笔。一管寻常的羊毫小笔,配一沓本地产的毛边纸,纸色发黄,厚薄不均,实算不上什么好纸,上头压着一块玄铁剑令。 周满一眼就瞧见了。 她记得这东西金不换身上好像也有一块儿,同那一管墨竹老笔、一把赤金算盘一块儿挂在腰间。只不过眼前这位清癯的年轻大夫,似乎只将其当做镇纸来用。 他蘸了墨写字,对用什么药似乎已烂熟于心,下笔倒是未有半分迟疑。 只是间或压抑着咳嗽一声,似乎微有抱恙。 不一会儿便写就了一张方子,他唤来药柜前捣药的药童,只道:“按方抓药,三副即可,不必更多。” 那药童接过药方应了声“是”,摆手请周满到右边来等,然后自己按药方抓药。 只是在抓到某一味时,药童小声嘀咕了一句:“不是刀伤吗?” 周满忽然抬了头。 药童倒未留意,虽不太明白,可还是伸手拉开药柜里的一格,从写有“天甘草”的一格里取出最后一味药来,与其他药放在一块儿,打成方包。 他将要药包与那药方一块儿递给周满,只道:“外用创药一日三回,草药一日煎服一帖。” 周满道一声:“有劳了。” 她付过钱,拎起药包,拿了药方,便出得门来。 只是顺着泥盘街的瓦檐往前走出一段路后,终究觉得不对。 周满拿起那药方细看。 纸面上的字迹极为漂亮,隽秀清冷,自有一种嶙峋萧疏之感,末尾留了“王恕”二字,想来是方才那年轻大夫的名字。 这种都是为了防备将来出点什么事,留个凭证。 但她的目光却并未在这名字上多留,而是看向了写在第三行的一味药—— 天甘草。 这时街面上早没什么人了,周满朝前面走了一会儿,才看见一卖丹药的中年摊主正在街边收摊。 她心念一动,走上去问:“有草药吗?” 那摊主问:“要什么药?” 周满便道:“想治点刀伤,买一些天甘草。” 那摊主顿时笑了:“治刀伤用甘草就行了,哪儿用得着天甘草?天甘草药效倍于甘草,只有些钝器伤或伤口较深的才用,比如什么箭伤之类的……” 听得“箭伤”二字,周满眼皮便跳了一下,只是神色还是如常,一副不大好意思的模样:“对不住,那是我弄错了。” 摊主只摇摇头:“无妨。” 他收拾起摊上的丹药,背着箱子便走了。 周满立在原地,又将那药方拿出来看一眼,眸底温度却是渐渐退却。 刚才那大夫知道她是箭伤! 大夫是病梅馆的,病梅馆在泥盘街上,泥盘街属于金不换,金不换攀附世家。 脑海里面的线条过于清晰。 回头头注视着远处挂了药葫芦的医馆,慢慢把那一张药方揉在手里,周满面无表情,拎着药回到城外破庙,从梁上取下她先前藏好的弓箭,竟重将斗篷披了,面巾蒙了,又折返回泥盘街。 此时夜色已深,医馆内再无来看诊的病人,正在准备打烊。 四下里安静至极。 唯有门口那药童还在煎药。 王恕从里面出来看时,药童正拿一块布垫着手,要将药罐盖子打开来看,不曾想手脚有些毛躁,没拿稳,那盖子竟往下掉去,眼见着就要摔烂在地上。 药童险些叫出来。 还好旁边一只清瘦的手掌及时伸出,稳稳将那盖子拿住。 药童抬头,这才看见王恕:“王大夫!” 王恕又轻轻咳嗽了一声,方将盖子放到一旁。 药童拿盖尚且要垫块布,可知那盖极烫,他徒手拿了,指腹都烫红了一片,却只略略皱了一下眉,似乎没觉得很痛,只道:“别着急,小心些。摔了不要紧,留神烫着自己。” 药童一时又羞又愧。 王恕却转头看向廊檐下躺着的那些衣衫褴褛的病乞丐,原本拥挤的地方竟有一张竹席空了出来,分外扎眼。 他怔了一下,问:“吹埙的呢?” 那药童抬头看看他,小声道:“抬走了。” 身旁于是一阵沉默。 王恕立了好一会儿,转身朝医馆内走去。 药童便道:“晚上要下雨,您带把伞。” 王恕没应,但过得片刻从馆内出来时,臂下便夹了一柄收起来的油纸伞。 他拎了一盏灯笼,只道:“我去看看,过会儿回来。” 药童看着他走下台阶,竟觉难过:“泥菩萨过河,还想着别人……” 周满藏在暗处,看这人从医馆出来,一路顺着早已冷寂无人的泥盘街往另一头走,不由皱了眉。 大晚上的,是要去哪儿? 只是她转念一想,不管此人去哪儿,这深更半夜,一人走在街上,若有个什么异动,她要动手倒也方便得很。 王恕走在前面。 周满跟在后面。 长街幽暗,四面灯熄,但见那清瘦萧疏的身影行在深浓的夜里,灯笼并不十分明亮,只模糊地照着近处一小块地方,仿佛随时都会被黑暗吞没。 此人修为的确粗浅,对身后有人跟随的事,完全一无所觉。 他走过长街,往右边一转。 那是一座早已破败的建筑,纸糊的白灯笼早已破了个大洞,挂着蛛网歪在门边,顶上匾额也要掉不掉的,竟然是一座义庄。 周满一时诧异。 王恕却已提着灯笼,径直进了门。 她拧着眉头,犹豫片刻,仍旧跟上,藏身于一扇破窗的阴影后。同时,拿起弓,反手抽了一根箭,搭在弦上,倒不急着动手,准备先看看此人究竟。 义庄里放着好几具新棺材,不过都是寻常木材的薄棺,更多的亡者只是草席一卷,随便放在地上。 只有最角落里不太一样。 那是名枯槁病瘦的老者,身上仅两件破烂的麻衣,腰间挂着一只陶埙,就躺在一副草席上,闭着眼睛,胸膛却仍在起伏,犹有呼吸,只是已渐趋微弱。 ——他在等死。 王恕对窗外的危险毫无察觉,走过来,看得片刻,将灯笼放下,蹲了下来。 老者终于费力地睁开了眼睛,看见是他,竟向他伸出那干柴一般的手。 像极了求救的姿态。 王恕低下头,伸手让他握住,却觉喉间微涌,涩然道:“都怪在下,医术不精,修为粗浅,从来废人一个。既救不得自己,更救不得旁人……” 原本清润的声音里,竟含了无限苦意。 到最末那句时,已轻得像空气里飞着的浮尘,好似一阵风,便能挥散。 周满忽然愣住了。 地上的灯笼,将那年轻大夫清瘦的身形投在墙上,却成了一片巨大的黑影,沉沉压在他身上。 她看得许久,终于指间一松,慢慢将弓箭放下。 破败的义庄里,那弥留之际的老者,却是艰难地摇了摇头,然后抬起那枯枝似的长指,向自己腰间一指。 于是王恕看见了那只陶埙。 并不光滑的黑色外表,因经年跟着老者在泥盘街上行走吹奏,更添几分岁月风雨后的陈旧。 周满已放弃了原本的计划,收起弓箭,转身便要离开。 这时,背后忽然传来一道埙声。 初时只吹了两下,慢慢那破碎的音调便连了起来,从漏窗破洞里透出来。 她的脚步,顿时停下了。 埙声呜呜,沉缓悠长,好似与外头忽然刮起的夜风应和,时高时低,一下使人想起花落叶坠春蚕死…… 这悠悠人世,多少诉不尽的悲与苦? 周满心中翻涌,眨了一下眼,终于没忍住,回头望去。 身后是荒草,头顶是缺月。 那王菩萨清瘦的身影,就投在破烂的窗纸上。 吹土成埙,乃为坤音。 一曲渐终,枯瘦老者的眼早已合上,口角竟似含笑。 王恕两手捧着那埙,慢慢放下,然后弯腰取了灯笼里的火盏,走到桌前,将上面一盏长明灯点燃。 义庄里供着神佛菩萨,金身早已剥落。 他站在灯前,抬头望着祂们早已模糊不清的脸孔。 直到外面风吹进来,摇响了破烂的窗纸,他才重将灯笼提了,朝外走去。 庄外灰尘覆满的台阶上,不知何时溅了一滴水。 王恕看见,便想:是要下雨了吧? 他抬目看向半空。 果然,风吹云来,遮了缺月,很快便撒下一场潇潇的雨,将整条泥盘街笼罩在一片朦胧中。 义庄内长明灯微弱的光亮照在他身后。 泥菩萨撑开了伞,提着灯走入雨中。 11 杀人 周满冒雨回到家中,也不开那柴扉,怕声音惊扰到附近的邻居,所以直接轻身翻过竹篱,进了院子,打开屋门。 斗篷和衣袍都已湿淋淋一片。 她褪下湿衣,先包扎了左臂伤口,拿医馆里带回的金创药洒在伤处。破开的皮肉立时止了血,连痛楚都一并被镇了下去,减轻不少。 倒真是难得的好药。 周满于是想起今夜在泥盘街遇到的那尊泥菩萨,转眸看向桌上那团纸。 正是先前的药方,只不过被她揉作了一团。 她伸手拿起,重新展开。 毛边纸在回来的路上浸了些水,上头疏朗的字迹已经有些晕染,不过大体还能看出开的是哪几味药。 若依着周满如今的谨慎,自是该把这药方凑到油灯前烧掉,只是转念一想:“人我都没处理,光处理个药方有什么用?” 她自己笑了一声,干脆没烧,把药方压到了箱箧底下。 要有下回,倒也方便直接照方抓药。 ——当然,最好还是不要有下回了。 处理好伤口,周满便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到厨下生了火,把带回来的草药按医嘱煎上。 这时便能腾出手来清点一下夹金谷这一役的“收成”。 带去的沉银残箭只剩下一支,但多了从陈寺身上搜刮来的一张好弓和十九支金箭。 以及…… 她终于拿起了那只巴掌大的青瓷瓶,对着灯焰时,瓷瓶的胎底仿若透明,轻轻一摇,就能看见深色的碧玉髓在里面晃动。 “可真是好东西啊。”周满近乎赞叹地看着,心里的算盘却打得飞快,“有碧玉髓,便可将凡箭浸成能射‘贯长虹’的好箭。至于陈寺的金箭,拿来作第三箭‘流星坠’之用都是足够,若再以碧玉髓浸之,自然威力无匹。剩下的就是找一段苦慈竹做弓了……” 《羿神诀》第三箭流星坠,对箭的要求不高,但对弓的要求很高,必得以蜀州青神所生长的一品苦慈竹来制作弓身,以黑岐蛇的蛇蜕来制作弓弦,连弓梢上缠的线都得是云线。 夹金谷一趟,周满箭是不愁了。 可弓么…… 她算了算大概的花费,忍不住一声长叹:“失策了,一个陈寺才几个钱?我该把那金不换扒了才对!” 从第三箭开始,《羿神诀》的每一张弓,所需要的制作材料都十分刁钻。 纵然这一趟收获颇丰,可对周满来说,也仍旧杯水车薪。 不过怎么说也算摆脱了先前的“赤贫”状态,她心情还算不错,因身上有伤,夜里只盘膝打坐调理了一会儿,便直接睡觉。 第二天一早起来,也不修炼。 周满修的是毕竟是《羿神诀》,论起来比韦玄给的《神照经》是厉害上不止一层的,必得往下压一压。毕竟她现在明面上修行的是《神照经》,若速度太快,难免使人起疑。 不过她也没打算闲着。 这两天,除了养伤之外,正好有时间把陈寺那张奢侈的弓拆掉,全变成她将来制弓的材料,还能顺手把那二十支箭浸了,提升一下品质。 * 不过金不换这边,就没那么轻松了。 自打从夹金谷回来,一片愁云惨雾。 剑门学宫修在剑壁之下,但来自各州各门各世家的天之骄子并不住在学宫之内,而是住在山上或山下的学舍,或干脆在附近山间开辟洞府院落。 眼下金不换要前往的便是后山一座院落。 与他同行的,还有陈寺。 只是再没有往日的飞扬的神采。虽仍穿那一身紫衣,可脸色已白得像纸,行走间更牵动伤处,让他不住皱眉。 想那银虹一箭给他留下的伤何等可怖? 金不换报信让人将他抬回来时,他身上血都流出去大半,整个人危在旦夕,幸得春风堂大医孙茂出手,方才保住一条性命。 按理说受了这般重伤,便该每日拿药当饭吃,好好躺着修养。 可陈寺醒了之后,先是如离魂一般呆愣愣望着虚空好几个时辰,仿佛心与神都被那一箭给射灭了。直到后面宋兰真差人来问他伤势,他才如梦初醒,说什么也要翻身下床,亲自去禀报这一役的情况,向宋兰真请罪。 从住处一路行来,他都咬牙硬挺着。 金不换看他一眼,忍不住想起先前孙茂说的那番话:“陈公子的伤势固然重,可只要不惜用好药,便能恢复,大略无损修行之根基。只是我观他模样,倒似因这场交手失了魂魄,恐生出些执念心魔来……” 修行人最怕一念之差,走火入魔。 只是设身处地地想上一想,倘若他是陈寺,在直面了那样的一箭之后,恐怕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宋氏兄妹的院落建在后山林深处,名作“避芳尘”。 世人皆知宋兰真爱养花,十四岁便编纂《花经》,录天下有名之花七十一种,仿旧时凡人官制,以“九品九命”为它们分定等级,又择其中最优的前十二,封作“十二花神”。 她自己所修炼的功法便叫《十二花神谱》。 只是进得避芳尘,却不见花一朵,石上池边只栽种着无花的草木。 直到行至湖边水榭,方见榭边种了一丛牡丹。 神都的牡丹天下闻名,但到得暮春时节便该谢了。可这一丛牡丹仍在阶前盛放。 水榭前面挂下来一卷竹帘,里面隐约有一男一女正在烹茶,轻声交谈。 金不换与陈寺到了,便立在阶下行礼。 金不换只是执扇躬身,陈寺却直接一掀衣袍,长跪不起:“属下办事不力,竟失碧玉髓,请少主、小姐降罪!” 里头那年轻男子正在自己与自己玩双陆棋,闻言轻哼一声:“事情我早已听说,办得的确不漂亮。” 但那女子轻轻一笑,却道:“人无事便可。” 虽隔着竹帘看不清她身影模样,可只听这一道清淡雅致的声音,便好似见了空谷里带露的幽兰,叫人神怀为之一畅。 陈寺听了,越发羞愧地低下头去。 金不换却是个俗人。 这一时,他脑海里浮现出来的,竟是夹金谷里那女子不知是讽还是怅的一句:“宋兰真是个好人……” 水榭里的男子便是神都宋氏的少主宋元夜,抬眸看了对面的女子一眼,才道:“算了,妹妹说得对,总归人无事便是最好的。快起来吧。不过你自小习箭,于此一道天赋卓绝,同龄人中未逢敌手,蜀中竟有人能打败你,也真是……” 陈寺道:“是属下学艺不精。” 宋元夜但问:“既交过了手,可知对方是什么来头?” 陈寺摇头:“对方蒙面,未露形迹,看着像是年轻女子。但其所用的箭法,却是属下生平仅见,辨不明来历。” 竹帘里便不由“咦”了一声,似乎颇为意外。 宋兰真听后倒是平静:“万重蜀山,卧虎藏龙,有一二你我都不知的人杰方是正常之事。岂能如在神都一般,事无巨细,皆叫你知晓?” 宋元夜想想也对。 只是他考虑片刻,转头对陈寺道:“但此事并不能就此罢休。碧玉髓于我宋氏而言不过一粒灰尘,失掉并无所谓;可你事先张扬,提前将此事传得人所共知,人人都道是我妹妹要碧玉髓莳花,如今你等非但空手而归,还近乎覆没,遭人耻笑的乃是我宋氏。” 这一番话,便忽然重了。 陈寺再次跪倒:“属下丢了宋氏颜面,罪该万死!” 金不换听得脑袋疼,很想翻白眼,但还是忍着,保持了礼貌的微笑。 宋元夜则道:“你是我宋氏家臣,又与我兄妹二人一块儿长大,我等自然不会责罚于你。只是你知道该怎么办吧?” 陈寺决然道:“陈寺必查清此人身份,弥补过错,为宋氏正名!” 宋元夜点了点头:“那你养好伤后,便亲办此事。至于原本交给你的差事……” 他终于看向金不换:“金不换,药行之事你是否能一力打理?” 自夹金谷回来后,金不换便在等这一刻了,这时自然是道:“必当竭尽全力。” 宋元夜于是道:“那便不派陈寺从旁协助你了。这一次是陈寺莽撞自骄,不听你劝告,可见你见识能力都是上佳。药行之事交你,我们是放得下心的。” 金不换心里道,若不出这一回事,只怕你们也放不下这心吧? 但他面上不露分毫,仍是滴水不漏:“承蒙少主高看,愿不辱命。” 宋元夜该交代的都交代了,便让两人退下。 只是站在水榭内,远远看着金不换那一道拿着洒金川扇的身影,他到底有几分迟疑:“此人一身市井习气,轻浮放浪,药行交给他,他手上必不会干净。我们用他……” 宋兰真淡淡道:“水至清则无鱼。莲花都出自污泥,何况若无短处也不好拿捏。市井小人自有市井小人的妙用,兄长既用此人,便不该太过猜疑。否则事不能改,又失却人心,乃为大忌。” 宋元夜摩挲着那枚双陆棋子,笑道:“妹妹提点得是。何况眼下这些,都是小事。如今最叫人疑惑的,还是王家……” 宋兰真没接话。 宋元夜便拧着眉头,想起了今日神都传来的消息:“原本那王诰说近日便来蜀中,定要与我们同游剑门,再亲去散花楼临《上阳台帖》,如今好像来不成了。神都来的信说,韦玄执意要荐另一人进学宫,王氏现在都快乱成一锅粥了。区区一个长老,竟能如此专断,也实在是他们王氏才有的奇景了。” 宋兰真却摇头:“韦玄虽是王氏长老,又跟在那位身边,素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可行事却没有这样霸道。王诰乃是王氏大公子,原本说好的剑门学宫名额,也能给他拿掉,不像是韦玄该做的事。” 宋元夜道:“你怀疑是那位的意思?” 宋兰真只道:“不好确定。但若不是,那恐怕更有意思了……” 谁能想到,今年神都王氏,竟要荐一个外姓人进学宫? 宋元夜道:“我倒好奇,除那位以外,王氏今年要荐的这人,究竟是谁。” “三日后自见分晓。”宋兰真似乎并不在意,只浅浅一笑,“再过三日便是学宫收人的截止日,届时是人是鬼,都得进了剑门,让人瞧瞧,辨个分明。” * 周满在家把弓箭之类的琐碎处理妥当,按医嘱涂药服药两日,左臂伤处便几乎已好全了。 这时,距离与韦玄约定的时间只剩下最后一天。 当夜,她竟有些睡不着觉。 前世未曾学剑,乃是她终生的抱憾。 如今夹缝里争得一丝生机,就要去剑门学宫了,她又有一种恍惚的陌生感。 毕竟那是她前世未曾走过的道路。 在这条路上,她将不再有任何先知的优势,所遭遇的一切都是新的未知。 但总要走一回的,不是吗? 周满睁眼躺在床上,看着从窗外照进来的一束月色,终于是慢慢笑了起来。 既睡不着,干脆起来打坐。 她翻身坐起,便将双手垂落于两膝,正待摒弃杂念。 不曾想,外头忽然传来了敲门声,一下一下拍在柴扉上,似乎有些慌乱,有些着急。 周满不由一怔。 这深更半夜,是谁来找? 她披衣出门,一面往院中走,一面问:“是谁?” 门外人带着哭腔,唤了一声:“满姐姐。” 周满眼皮登时一跳,将门一拉,竟见成方斋满身满手的血,站在门外! 他瘦小的身体颤抖着,满面仓皇无措。 她一时都忘了开口问。 成方斋见她出来,张着那双沾血的手,害怕极了,哆嗦着道:“我、我杀人了……” 12 心契 杀人? 周满看他满身是血,便觉不好,一听这句,头皮都麻了。 千万般念头在脑海中略过,但她一句原委没问,先道:“带我去看。” 成方斋遂领她出了村落,途中因心神不定,还险些摔了一跤。 那是村外长满了长草的河边。 周满到了一看,果见石滩上趴着个人,边上淌了血迹,心头不由一冷。只是当她把人翻过来,那一口悬着的气便忽然松了。 没死,还有气儿。 是孙屠户那家的小子。脑门儿磕在了河边石头上,糊得一脸都是血,但只是看着吓人。 周满一搭他后脖颈,用灵力一探,便知人是昏迷了过去,伤势不算特别严重。 她考虑片刻,渡了一口灵气进去,以防有个万一。 成方斋还魂不守舍:“我是不是要偿命?” 周满道:“人没死,偿什么命?” 想到刚才在门口被这小子一身血一句话吓得不轻,她忍不住来气:“我就说你即便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猴子,修炼也不该快到两天就能杀人的地步,能杀只鸡都不错了。就这?脑袋磕下去怕不只有铜钱大一块儿疤,也能算杀人?” 成方斋一愣:“他没死?” 周满心道这还要再问一遍,合着自己刚才那番话白说了?一时没好气:“死不了。” 成方斋得她再次的肯定,先前庞大的恐惧才猛地散去,好像卸去了全身的力气,一时跌坐在地,脑海里白茫茫一片,什么念头也没有。 周满见了,不免摇头:“不过见着点血,吓成这样。” 成方斋骤然经这一场大落大起,才刚刚缓过点神来,听见她这一句,却是不忿:“事起突然,纵他时常欺负我,可也罪不至死。圣人言,君子当有畏——” 周满打断他:“行了,小孩子家家,怕就怕吧,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成方斋有些生气:“你难道不怕吗?” 周满怀疑自己听错了:“我怕?” 成方斋竟道:“你要是不怕,刚才一路过来怎么会连原委都没想起问我两句?” 周满:“……” 成方斋又道:“你若没吓着,方才见人没死,又何故转过头来便训我?” 周满:“……” 这小书呆子观察得还蛮仔细,脑袋竟有这么好使? 她那该死的自尊心隐隐作祟。 周满站在那满身是血孙屠户家小子旁边,忽然向成方斋勾了勾手指:“你过来。” 这时她看上去十分平和,一点也不凶恶。 可成方斋忽然觉得害怕,先前同她呛声的胆气立时散了个干净,连连摇头:“不,我不过去,你想干什么?” 然而他话音都还没落,周满已经不耐烦,直接伸手。 成方斋整个人顿时不受控制,向她飞来! 周满一把攥住他胸前衣襟,轻轻松松便将他拎起来,盯着他微微一笑:“死小孩儿,你知道我怕的是什么吗?” 成方斋简直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伸手去掰她的手:“你,你放开我!” 周满纹丝不动,声音极轻:“我自己杀个人没什么所谓的。大争之世,杀戮在所难免,区别只在于我想杀还是不想杀。但你只是个小破孩儿,若才刚走上修炼之路就因失手杀人心有负疚,留下魔障,是我的过错,是大不该。” 成方斋愣住:“那你不还是怕吗?” “……” 周满静得片刻,心想自己不该同一个小屁孩儿置气,万事应当忍耐。 可抬头看这破小孩儿一副死板呆愣模样,真是额头青筋都要跳出来,到底没忍住。 周满想揍他:“你这死小孩儿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成方斋害怕,用力挣扎叫喊起来。 周满那装模作样的拳头还没落下去呢,就听见村落里某一户养的狗汪汪叫了起来,像是察觉了这边的动静。 一瞬间,她和成方斋都安静了。 一大一小两个人对望了一眼。 周满先道:“我把你放下来,你别再叫?” 成方斋点头:“那你不能打我。” 成交。 周满把他松开了,成方斋立刻退得老远。 四野里一片静寂,只听得河水淌过的声音和草丛里一些细小的虫鸣。 周满上下将他打量一遍,终于问了句正经的:“那《神照经》你是看了?” 成方斋犹豫一下,慢慢点了头:“看了。” 非但看了,还险些闯出祸来。 那日周满将书扔给他时,成方斋还一头雾水。直到将那书打开,一片流光似的银字忽然出现在虚空,他吓得立时把书扔在地上。 只是蜀州大地,原本就有许多神仙传说。 熟读圣贤书的成方斋冷静了好一会儿,才想到这可能是传说中的“修士”的东西,大着胆子把书捡回,偷偷带回了家,也不敢让家中大人知晓。 他年纪毕竟还小,纵然识字多,可好多字也是望其文不知其义,更别说那《神照经》言语艰涩,对小孩儿来说简直如同天书。 只是怪得很—— 那些字,他打开书时看不懂,等合上书往床上一躺,却都从脑海里冒出来,怎么也忘不掉,闹得他睡不着觉。 按理说,这般折腾第二天必定疲倦不堪。 可成方斋次日起来,非但头脑清醒,还耳聪目明,甚至连读书的速度都比原来快上许多。 有什么变化,在体内悄然发生了,只是他还不知晓。 今夜那孙屠户家的来找他,说带他一块儿去河边抓萤火虫,还冲他笑,不像是要欺负他的样子 所以成方斋虽有犹豫,但还是答应了。 没成想去了之后,竟被对方一把掐住脑袋,往河水里摁。 成方斋当时就呛了水,想挣扎挣扎不脱,意识渐渐昏沉时,先前在那本《神照经》上看过的文字,忽然从脑海里冒了出来。 他完全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只知道好像浑身一下充盈着一股超乎寻常的力量,待得回过神来时,那孙屠户家的已经倒在河滩上,脑门冒出血来,他拿手都摁不住。 周满听到这儿便道:“所以你慌了神,跑来找我这个‘罪魁祸首’?” 这时成方斋又恢复了之前怯懦的样子,浓长濡湿的眼睫垂下去,小声道:“我知道满姐姐给我书是为我好,可我不知道还能找谁……” 周满轻哼:“算你聪明。” 成方斋问:“那现在要怎么办?我们送他回去吗?” 周满想想,道:“不用,放他在这儿,明早自然有人发现。” 成方斋顿时讶异:“这怎么行?” “放心,他没有性命之忧。”周满笑得一声,顿了顿,眸底便泛上些许见惯人心浮沉的寒凉,“平日里都是你怕人,从今往后,该轮到人怕你了。” 人怕我? 成方斋完全不知这话从何说起,一时如坠云雾之中,心里只想:是我伤了人,是我不占理,我不怕旁人都不可能,旁人怎会反过来怕我? 周满却不解释,只弯腰拍去衣襟上沾到的草屑,道:“你我缘法不深,基本靠你送吃的送到我嘴短才得来,但你既叫我一声姐姐,那我便最后提点你两句。” 成方斋顿时一怔。 周满也没管他反应,继续道:“第一,《神照经》练了你别让人知道,如今你既有了本事,往后再要跟谁动手,便得先得想清楚后果;第二,不过短短三日你便能修出个眉目,可见天赋不差,将来若有机会,不妨去杜草堂试试。这门派同青城、峨眉、散花楼并称为蜀州四大宗门,满门都是老学究,适合你得很。” 成方斋却望着她:“你要离开这里吗?” 周满终于抬头看他一眼:“明日就走。” 打从接住她扔来的那本《神照经》开始,成方斋便知道她不是普通人,有过隐约的预感,想她不会在这村落待太久。 可没想到,会这么快。 他在村中因为成夫子的缘故,一直没有朋友,直到今夜才因杀人这一桩乌龙同她亲近了几分,如今乍闻她明日便走,竟有种说不出的难过。 成方斋问:“去哪里呢?” 周满随口道:“剑门学宫。” 她并不是什么拘小节的人,何况将《神照经》扔给成方斋,本就是她心血来潮顺着心意信手而为的事,至于会产生什么结果,并不十分在乎。 说完话,她转身便要走。 成方斋却往前追了两步,一声“满姐姐”叫住她。 周满回头便见他立在河边,眼圈微红,像山林里被人抛弃的小兽,竟有点可怜。 成方斋问:“以后我可以去找你吗?” 周满沉默了许久,也思考了许久,末了竟然笑出声来,只道:“有胆你就来吧。等他日你修炼有成,而我还没死的时候。” 这话里藏了一股惊心动魄之意,成方斋听后,一时愣在河边,只呆呆望着。 周满负了手,在清夜里走远。 分明一道纤长的身影,却好似寒枝冷月,有种自成一派的孤高桀骜。 * 周满原本记挂即将去剑门学宫的事,被成方斋这突如其来的一遭给打断,倒是一下就不记挂了,回家后倒头睡到天亮。 直到次日一早,外头响起叩门声,她才醒转。 走出去打开门一瞧,风尘仆仆的韦玄这一次已带了上次那几个人,站在门外,似乎等候已久。 周满扬眉,只笑一声:“韦长老,今日倒是挺早。” 韦玄这半个月来都在中州神都,为那一个名额的事情简直心力交瘁,焦头烂额。 偌大一个王氏盘根错节。 他要拿到原本属于大公子王诰的名额谈何容易?纵然有前任家主托孤的余威,也差不多把主族的人都得罪光了,还要找个好借口,向整个王氏解释那占去的名额究竟给谁。 毕竟借剑骨之事乃是绝密,万不能让旁人知晓。 直到今夜子时,他才将各方面的反对弹压下去,连夜从中州赶来,方能在这个时辰出现在周门柴门之前。 只是没料想,这姑娘似乎才刚睡醒? 韦玄一时都忍不住有些佩服她心性之定,逢大事还能有如此静气。 周满请他们进了屋,茶水仍是没有。 韦玄也不废话,径直先取一封帖子,递给周满:“姑娘所提的要求,老朽已经办到,今日姑娘便可凭此帖进入剑门学宫。” 周满拿过一看,是王氏的荐帖。 她道:“韦长老果然信守承诺。” 韦玄打量着她的神情,话锋却是一转:“不过按照约定,进学宫有一年的时间,姑娘身负剑骨,若在学宫中改变心意,回头反悔,我等只恐竹篮打水一场空。” 周满静默地回视他一眼,心中却是早有预料。 毕竟世上哪儿有凭一副剑骨就一直白嫖王氏的好事呢?他们或恐愿意先付出一些,给些甜头,但为的还是收回来。 她已经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了。 果然,韦玄郑重自袖中取出了一枚雪白的玉简,双手轻轻放到桌上,只道:“此乃心契玉简。剑骨天生,若要换骨,须得天允。是以,必须心甘情愿,双方滴血立为凭据。此契一旦立下,便不可改悔。此简上端,受骨之人已滴血;若姑娘现在并未反悔,仍愿与王氏达成约定,借出剑骨,便请在心中立誓,于这下端滴上自己的血。” 立在他身旁的孔无禄,将一柄匕首奉上。 周满轻轻接过,看看这匕首雪亮的锋刃,又转头凝视那心契玉简。 人的念头,最是纷繁复杂。世间大能修士,或可以人躯壳为傀儡,却难以真正控制一个人的念头。 受骨之人无须立誓。 但献骨之人若不愿意,谁也无法逼迫其在心中立誓。 是以,心契才会成为修界所有契约中最“心甘情愿”的。 心契若立,剑骨便算交出去一半。 可周满看得片刻,一搭眼帘,竟表情都没变一分,径直在自己左手食指上划了一道,心中默念誓言,然后轻轻将血滴在了玉简上! 重来一世,人生便是一场豪赌! 她自选这条路开始,就没想过要回头。 对修士来说,心契约束力固然很强,订立之后便不能改悔。但世间有法则,便会有漏洞。 很少有人敢想,心契有效也是需要条件的—— 比如,定契双方,得是活人。 倘若一方,尤其是受骨那方,忽然出了意外,暴毙横死…… 一滴血从指尖坠到玉简上,仿佛滴进了水池,瞬间将玉简点亮。上下两端各有一抹鲜红血迹朝着中间汇聚,交融在一起,眨眼竟将玉简染做赤红! 周满看着,却是不着边际地想:剑门学宫是风水宝地。 玉简既转为赤色,便是心契已成。 她放下匕首,捡起玉简,双手奉还给韦玄,只微微一笑:“心契已成,还请长老妥善保管。” 韦玄没料想她如此痛快,一时微怔,抬头便看见她唇畔挂着一抹柔和的微笑,一时竟形容不出心中感觉。 为何她看起来如此…… 良善? 13 剑门学宫 心契既立,韦玄的心便放下来大半。 他先将那一枚赤红的玉简小心放入一只黑色的铁盒中,然后才连着铁盒,一块儿收入袖中。 总算这半月来一番辛苦没有白费。 韦玄竟拱手躬身,郑重地向周满一揖:“韦玄代神都王氏,谢过周满姑娘大恩大德。” 这种戏码周满前世已经看过,此时又看一遍,实在提不起什么兴趣:“繁文缛节就免了吧,我只想知道,我提的其他条件呢?” 她指的是功法、灵石和丹药。 韦玄不由一愕。 旁边的商陆长眉一扬,似没料到周满竟是这般态度:“韦长老亲自向你道谢,你——” 韦玄一摆手制止了他,道:“借此剑骨,的确是我等略有理亏之处。周满姑娘以什么态度对待我等,都是应该。” 这话说得,如此有自知之明,倒令周满有点刮目相看了。 商陆一窒,只好忍气退了回去。 韦玄则从自己须弥戒中依次取出修炼功法四部、灵石一千、丹药三瓶,只道:“这三部功法皆取自王氏琅嬛宝楼,各有妙处,不过我观姑娘似已开始修行《神照经》,且近日来进境颇大,或许已没必要再看;旁边这一本,名作《寒蝉剑法》,乃是三百年前剑豪于当望所创剑诀,是我听说姑娘要学剑后,特意挑选。” 周满便多看了那《寒蝉剑法》一眼。 韦玄则续道:“至于灵石与丹药,姑娘目前所用应当不多,但入得剑门学宫后想必有一些花费,所以我等先备了一千灵石。三瓶丹药,一为化雪丹,有三丸,服之可疗治内伤;一为化星丹,有十丸,服之可清心静气,增长灵力;一为化毒丹,有三丸,若有什么特殊情况,服之可解大部分毒药瘴气。” 周满原本只想要些辅助修炼、增长修为的丹药,没成想韦玄准备了全套的“三化”丹,化雪丹与化毒丹甚至各备了三丸,看来是很怕自己在剑门学宫这段时间出什么事了。 韦玄最后甚至取出了一枚浅青色的玉戒,戒内绘了一圈暗金色的图纹,递给周满,道:“此乃我王氏的清光戒,可作须弥戒之用,平时收纳物品,遇到与人交手时也可略作防护,不过效用不算太强,只能聊胜于无。姑娘滴血认主之后,便可使用。” 周满先前立心契划的那一道伤口还在,倒也不浪费,顺便挤了一滴血出来。 血溶于戒,当即认主。 她心念一动,清光戒便将桌上那些功法、丹药、灵石都收了进去。 韦玄道:“姑娘的三个条件,老朽都已满足,不知可否满意?” 周满想了想,道:“目前自是满意。只是倘若将来灵石不够,或是丹药有缺……” 韦玄便一指孔无禄,道:“老朽并不常在蜀州,但孔执事分管王氏若愚堂,常年在小剑故城。姑娘将来不管是手头有缺,或是遇到什么危险,都可找孔执事帮忙。若有实在解决不了的问题,孔执事自会通知老朽,老朽必当赶到,使姑娘没有后顾之忧。” 周满听后便是一笑。 上一世在神都说得也是如此好听,允她在神都自由行走,韦玄也常来看望,但在她立下心契后的某一天,这位韦长老便忽然消失不见,完全没了影踪。 取而代之的,是暗无天日的囚禁。 周满直接被关入了地牢,与蛇虫鼠蚁为伴,如此过得三个月,终于被拖入洗剑池内,强剔剑骨。 有事必当赶到? 或恐都是图穷匕见前的场面话。 她抬眉看了孔无禄一眼,方道:“韦长老安排如此周全,看来我可以放心去剑门学宫了。” 韦玄却道:“只有一点,需要姑娘留意——” 周满便微微一笑:“是剑骨吗?” 韦玄不免为她的敏锐惊讶了一下。 周满道:“到剑门学宫后,我决不能向其他任何人吐露我有天生剑骨,也不可再接受学宫测试,一切都当保密?” 韦玄道:“姑娘自己心中有数,实在让老朽没太想到。” 周满凉飕飕一笑:“放心,来‘借’剑骨的有王氏一家便足够了,总不能还来第二家、第三家吧?” 这话里的嘲讽之意,并不掩了。 只是韦玄等人自知理亏,也不能反驳半句,只好露出点半尴不尬的笑容应付过去。 该给的东西给了,该说的话也都说了,周满便请韦玄等人到院中等候,自己在家中收拾一番,暗将两张弓箭与二十支箭都收入清光戒中,然后才走出来。 韦玄要亲自送她前往剑阁。 离开村落时,天色尚早,道中倒没遇到什么人,仅有成方斋那小孩儿捧了一碗面刚从家里出来,站在门口,怔愣愣看周满与其他人一并走远。 小剑故城在村落西边,剑门学宫却还在小剑故城以西。 韦玄先遣商陆、孔无禄等人离开,自己一人带着周满,使出“缩地成寸”之术,倒是不一会儿便看见了一片巍峨的群山。 这时韦玄便撤了道术,与周满一起行走于山间。 周满前世虽知剑阁大名,可对此处的一应细节,尤其是剑门学宫,所知甚少,便问:“今日是学宫收人的截止日,所有人都是今日前往学宫吗?” 韦玄摇头:“不,只有你一人。” 周满皱眉:“只我一人?” 韦玄解释道:“学宫每年三月开始收人,四月末便止。六州一国,各大宗门世家,所有入选之人,一般都会提前前往学宫。今年除了你之外,其他人早都已经到了。” 这实在让周满有些没想到了。 她忽然笑一声:“这听上去可不像什么好消息。” 韦玄跟着一笑,但很快便想起什么,神情平下来,却是对周满道:“剑门学宫名为学宫,里面却不那么简单。蜀州四大宗门还好,地头蛇,要斗也只是内斗;六州一国选上来的人各有出身,往往一开始并不认识,鲜少生出事端;但三大世家,根基深厚,势力不仅笼罩整个中州,甚至能远达其他州国,对外是同气连枝、拧成一股,可内里关系盘根错节,恩仇深重……” 周满若有所思:“那我用王氏的名额?” 韦玄道:“我对外只称你是我王氏看中的天赋奇才,是以荐你入剑阁,培养起来,将来便是我王氏客卿长老。你以此身份进入剑阁,必会因与王氏的关联被人关注。有王氏的身份,在学宫中固然会得不少便利,但也会有一些麻烦。” 前世在神都时,周满便知三大世家并非铁板一块,且六州一国之间也常有恩仇纠葛,如今来自这些地方的天骄和贵子都要聚集于学宫之中,不用想都知道好戏少不了。 王氏乃是三大世家之首,周满用王氏的名额进去,事儿能少才怪了。 只是她一点也不怕。 剑门学宫里面,事越多才越好呢! 周满只应一声“多谢长老指点”,然后在心里算了一算,忽然问:“可这不才十九人吗?蜀州四大宗门八人,六州一国七人,三大世家四人,剑门学宫每年收二十人,还有一个名额是?” 韦玄便道:“是专为药王一命先生所留。” 周满不由意外:“一命先生,是传说中这一代的医圣吗?” 韦玄点头:“不错。一命先生在整个天下地位都十分特殊,六州一国无数宗门都想向其示好,门中皆有为其特留的位置。剑门学宫也一样,每年为一命先生留出一个名额,不管是什么人,只要得他所荐,都可进入学宫。” 周满听后,竟不由生出满心的惆怅与艳羡:这就是医修啊!不愧是修界最有钱、最不愁人脉的,天底下这些宗门就差没把“跪求赏脸”几个字刻在脑门儿上了,竟连剑门学宫这种公认的最高学府都难以免俗! 她头回怀疑起来—— 重来一世,我怎么不去选一些更有“钱”途的职业? 不过这念头也就存在了仅仅不到三息的时间,因为当她下一刻抬起头时,便忽然看见了眼前壮丽的风景—— 万重蜀山,将整个蜀州大地围拢,连绵而来,到得此处,竟骤然往上拔升! 峻峭的峰峦,好似天剑,刺入云霄。 末端两峰最是高险,在正西方相对而立,犹如天倾一般向中间一倒,合成一座雄关剑门! 天梯石栈,勾连其间;鸟道西来,横绝峨眉;枯松倒挂,青泥盘盘。 黄鹤振翅飞难越,猿猱攀援欲度愁! 但听得身旁韦玄一声咨嗟长叹:“蜀道难啊……” 周满心中一时竟满是雄浑苍凉之意。 数百年前,青莲剑仙仗剑西来,欲从此关入蜀,闻得子规夜啼、悲鸟长号,鸟道上醉饮烧春千盏,杀尽守关之匪四百一十六人,方才兴尽,于是提剑于千仞剑壁上题《蜀道难》一首。 从此万世所仰,流传至今。 立在剑门下远眺,一座剑阁,峥嵘崔巍,便建在那千仞绝壁的最险处。东面飞檐下,高悬一枚金铃,锈迹覆满、苔痕深绿。长风吹来,也未有半分声响,只这般静静俯瞰,任由日出日落,云来云走。 韦玄便道:“那便是剑阁了。” 他带着周满,从那天剑般的两峰所成的剑门之间走过,极狭处宛若一线之天,仅能容一人侧身通行。 过得剑门,视野便骤然一阔。 下方竟是一片巨大的山谷,殿阁楼台错落其间,低云薄雾轻轻缭绕,好一处人间胜境。 前方不远处便立着一块巨石,上头以丹朱之色刻就“剑门学宫”四字,周满便知是到了地方了。 韦玄引她进去,一路上倒未撞见旁人。 过得几重楼阁,上了一条长廊,方见前方一座楼,挂的匾额上写“接云堂”三字,一名青袍白须的年迈修士正坐在堂内等候。 韦玄带着周满一进来,那年迈修士便吃了一惊,立时站起来,拱手笑道:“韦长老竟亲自前来,实在是没想到。早知如此,我先知会祭酒一声了。” 韦玄只道:“祭酒打理学宫,事也繁忙,杨管事还是不必打搅他了。老朽只不过是送人前来,很快便走。” 那杨管事遂将目光投向周满:“看来这便是王氏今次所荐之人了。” 乍一眼看去,瞧不出什么深浅。 但目光往下一落,能看见周满右手小指处裹缠的那一圈黑布,杨管事眉头不经意间便皱了一皱。 只是他没说什么,笑着道:“周满是吧?王氏先前已将你的名姓给了我。此物乃是往后进出学宫的凭证,你千万收好。” 他从桌上取过一枚令牌来,递向周满。 周满接过一看,眼皮便控制不住地跳了一下—— 其色深黑,形作五边,高仅三寸。 太眼熟了,不是她先前在那金不换身上与泥菩萨桌上都见过的玄铁剑令,又是什么? 心头忽然生出了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 周满还没来得及理顺这中间的联系,便听得身后长廊上传来一声笑:“哟,杨管事在忙呢。看来我们学宫今年最后一人,总算是到了?” 这轻浮随性的声音…… 周满转过头,不出所料地看见了金不换,还有他那一身“富贵逼人”的行头。 14 赵霓裳 这位前几天才被周满“打劫”过的苦主,今日穿一身石绿长袍,好似春浦潮来,袖角衣袂仍以金线盘绣,腰间仍挂那剑令、老笔、算盘三样,连手上那把洒金川扇都没换。 人一来,眼睛就往周满身上扫。 周满尚还算镇定,毕竟夹金谷那一晚她蒙了脸,且露出身形时正是乌云罩月,谷中一片昏黑;无论是在与他们对峙、还是后来单独同金不换说话时,她都刻意压沉了声音,自问暂无什么破绽。 岂料金不换瞅她半晌,忽然“嘶”了一声,拿扇柄抵了抵自己的太阳穴,竟问:“怎么觉得姑娘如此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周满看他一眼,只向他一颔首,声音清越:“小半月前泥盘街一家兵器铺,我见过金郎君的。不过当时人多,金郎君未必都留意到了。” 她一说“半月前泥盘街”,金不换面色便陡地一变,可没片刻也跟着笑起来,竟道:“原来姑娘是见过金某杀人。” 提及杀人之事,他竟一点也不避讳。 然后就叹:“真没想到,和同窗头回见面,就是在那种场面。我要早知姑娘在,便不杀了。该留个好印象的……” 这话怎么听都有股轻浮浪荡子的味道。 周满觉得有点意思,只道:“金郎君说笑了。” 他二人说话时,韦玄的目光便在他们身上打转。 杨管事也听出来了:“周姑娘同他认识?” 周满刚想说一句“算不上”,岂料还未张口,就被金不换抢了先:“认识,当然是认识了。” 周满顿时看他。 金不换却是一副理所当然表情,先从袖中取出一卷账册,递给杨管事:“这是上月学宫中各类器用的进出账,杨管事,您查验一下,若有什么错漏再叫我。” 杨管事把账册接过,只道:“辛苦你了。” 金不换又笑着指指周满:“这位周姑娘刚来,想必还没选学舍?这学宫每一寸地皮我都踩熟了,不如我带她去逛逛吧。” 杨管事一听就知道这小子又想趁机跟人套近乎,只是对刚来剑门学宫的学子而言,多认识一个人其实并不算坏事。 尤其是金不换这样长袖善舞的。 他是乐得行方便,便转头探询地看向韦玄:“金不换是本年杜草堂荐来的学生,与周姑娘是同年同窗,对学宫这边也的确熟悉。韦长老,不知……” 韦玄也无异议:“既是同窗,倒也合适。” 杨管事便对周满道:“那老头子我倒是省了力气,周姑娘跟他去吧。” 金不换顿时眉开眼笑。 周满却服了气。 她实在是一万个没想到,自己这才踏进剑门学宫多久,竟然就被人安排了个明明白白? 这金不换,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怀着这样的疑惑,周满向韦玄、杨管事一点头算作告别,然后才跟上了金不换的脚步,一路向剑门学宫的深处去。 只是没料想,两人才刚下走廊,出了接云堂,金不换便跟看什么稀罕东西似的,一径盯着她看。 周满便问:“金郎君,何以这般看我?” 金不换摩挲着手中扇柄,目中意味深长:“王氏的韦长老亲自送你来,你果真是传说中那个外姓人?” 周满扬眉:“传说中,外姓人?” 金不换笑起来:“传说中搅得王氏鸡犬不宁,硬生生占了大公子王诰名额的,外姓人。” 搅得王氏鸡犬不宁,还占了王诰的名额? 那可太好了。 韦玄怎么不早告诉自己呢? 周满一听,心里忽然舒坦,可脸上却作惊讶表情,只道:“啊,是吗?那或许是我吧。” “或许是?”金不换把这三个字念了一遍,只觉她这回应真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没忍住道,“你知不知道,现在整座学宫的人,几乎都等着看你?” 周满道:“看我是何方神圣,长了几个脑袋吗?那恐怕他们见了要失望了。” 金不换问:“你不害怕吗?” 周满反问:“我该害怕什么?” “……” 金不换凝视她许久,终于没忍住笑了起来。 该害怕什么? 但凡能反问出这句话来的,就不可能是什么善茬儿,何况她还反问得如此理所当然! 这学宫里怕有热闹能看喽。 金不换高兴死了,一时越看周满越觉得她眉清目秀,心里越是喜欢,便把那扇子往手里一拍:“有意思,有意思——嘶!” 话还没说完,忽然龇着牙吸了一口冷气。 金不换脸上顿时浮出痛色,伸手捂住了自己左肋下三分。 周满便问:“你受伤了?” 金不换心中暗骂,好半晌才缓过来,竟道:“都怪前些日夹金谷那一趟,你有听说吧?出来一个好厉害的弓箭手和我们抢东西,又残忍又凶狠,多亏了我冒死与其鏖战,才将其击退。不过还是被对方一箭伤到了筋骨……” 周满:……? 夹金谷那一趟我有对你动手?简直平白一口大锅,纯属污蔑! 还冒死鏖战? 脑海里浮现出此人当时利落扔掉兵刃举手投降的身影,她心中着实难以平静。 金不换尚未注意到她有些微妙的眼神,还搁那儿吹嘘自己:“你是没亲眼见着,那场面实在是太血腥了。唉,这些宵小之辈,只会暗箭伤人。若叫我下回遇到,定要她有来无回!” 周满:“……” 很好,姓金的你给我等着。下回要不把这一箭给你补上,我周满名字倒着写! 金不换终于看见她一直瞅自己:“你怎么这样看我?” 周满大约能猜到他为何会有伤,无非是其他人都受了伤回去,他若完好无损恐怕不好交代。这一箭说不准还是他自己下的狠手。想通这一层,再看此人颇带几分夸张表演的自我吹嘘,便似乎有了另一层意味儿。 她总算明白今日的金不换与先前在泥盘街、在夹金谷,到底有什么细微的差别了—— 装,这人装得狠了。 她笑:“金郎君太厉害,一时没忍住多看了几眼。我天生有点眼歪的毛病,偶尔控制不住时,便这样斜着眼睛看别人。” 金不换“哦”了一声,竟道:“那都是些小毛病,咱们学宫春风堂的医修一个赛一个地厉害,改天你去一趟,保管给你治得妥妥帖帖。” 周满道:“那还真是谢了。” 金不换也不知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只道:“都是同窗,提点一句的事,算什么谢?” 周满便问:“那夹金谷里出的事算大吗?既有人暗箭伤你,后来抓到她了吗?” 金不换道:“还好吧,不过人是没抓到。宋少主让陈寺,哦,就是宋氏一个家臣,去查了。但线索少得很,大部分能找到的箭都是市面上最常见的。就算知道其中有两支是沉银铸箭,奈何一支早已崩碎,另一支也损毁得不能看了,辨不明来历。” 周满买的时候,那三支就已经是残箭了,勉强还能再用一回已经算不错了,哪儿还能完好无损地保存下来呢? 宋氏派陈寺追查此事…… 她淡淡一笑:“那恐怕是得查上一段时间了。” “是啊。” 金不换幸灾乐祸得很,点头就表示赞同。 说话间已走到剑门学宫深处。 他便抬了扇子,指了指不远处一座修在三十三级台阶上的歇山顶建筑,对周满道:“学宫明日才开课,所以现下看不见人,这里头也没什么好逛的,也就这座参剑堂值得记一下,回头学剑都在这里。” 周满抬头看去,重重楼阁掩映的尽头,三十三级台阶往上铺开,那座参剑堂就伫立在高处,光这么一看都给人一种沉厚肃穆的压迫感,乃是这学宫中除了东角塔楼外最高的建筑。 但金不换没有在这里多停留,继续往东面去,只道:“我先带师妹去看东学舍。” 自来熟自动换了个亲近的称呼。 周满瞥他一眼,才问:“那还有西学舍吗?” 金不换便道:“有。学宫的学舍历来分了三片区域,一片是我们马上要去的东舍,在学宫东面,住的基本是蜀州四大宗门的弟子;一片是西舍,在学宫西面,住的大多是六州一国选上来的人。” 周满注意到他没提及的:“三大世家的人呢?” 金不换便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竟是合拢那扇子朝着山谷外那些俯瞰着剑门学宫的峰峦一指,道:“他们既不住在东舍,也不住在西舍,一般都在山上兴建府邸、修筑院落。” “……” 周满远远看得一眼,心想,三大世家的确该是如此做派。 东舍在学宫东面,金不换带着她出了学宫,进了不远处山谷里盖着的一片屋舍。 这下总能看见人影了。 周满才进得一间院落,便听见了一阵激烈的打斗声,中间还夹杂着男女相互间愤怒的咒骂。 “打打打打打!我非要教训教训你们青城派的龟孙子!” “峨眉臭婆娘也好意思骂我?” “看剑!” “你学我的招,好啊,谁不要脸!” “大道三千殊途同归,你的招就是我的招!老娘就偷你怎么了!” …… 院落中一身姿飒爽的女子,挺剑与另一名穿着群青道袍的年轻道士狠斗,招招都往死里招呼,打得不可开交。 金不换轻轻咳嗽一声,只道:“是青城派的霍追师兄和峨眉派的余秀英师姐,因住在对门,自到学宫后已打了有半个多月。咳,刀剑无眼,咱们还是快些走吧。” 那两人打起来眼底完全没有别人,压根儿没看见院中有生面孔。 周满看他二人剑势,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两人移步,又上了另一条长廊,刚巧从一间门扉紧闭的屋子前面走过。 里头竟然一片喧嚷。 隔着门周满都听见了声音。 “来啊,来啊,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今天谁也别想从这屋里站着出去!” “好酒,好酒啊……”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谁来舞一段剑?我为他击节而歌!” …… 这回不用金不换开口,周满已听出了眉目:“散花楼的?” 金不换又是一声咳嗽:“是。他们这一脉承自当年青莲剑仙,向爱放歌纵酒、吟诗舞剑,嗯……可能是吵闹了一些。不过付钱买酒的时候十分大方……” 说到最后这句时,他眼底分明是几分商人才有的精明。 周满顿时了然,且还想起了先前接云堂前金不换递给那杨管事的账本:“金郎君在剑门学宫里竟也能做生意?” 金不换一面走,一面摇着扇子笑,眉眼间竟有几分得色,只道:“天底下什么事不是生意呢?师妹将来在学宫中若有什么短缺,也可……”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还等金不换话音落地,前面一座亭中忽然传来高声的吟诵,语中颇有愤懑之意,一转又变得无奈悲切,“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 这声音传来的时机无巧不巧,正好拿来骂金不换似的。 金不换脸色顿时一僵。 周满抬头一看,那亭中立了一名青年,眉眼方正,轻袍缓带,头戴木冠,腰间挂一管墨竹老笔,正冷冷看着这边。 或者说…… 看着金不换。 金不换头疼,不得已走上去,却还是一副没太有正形的样子,笑着道:“见过常师兄。师兄或可误会了,我这是在带新来的师妹挑选学舍,又没去招摇撞骗,何必开口便用这种‘大诗’念我呢?” 那常师兄遂看周满一眼,也不知信没信,反正冷哼一声,一甩袖子便走了。 周满看着此人背影,不由思量。 金不换却还满不在乎:“这不用再说了吧?杜草堂的。” 周满道:“你也是杜草堂的。” 金不换道:“我猜你必是在想,我这样的人看着同杜草堂格格不入,怎么不仅进了杜草堂,还能用杜草堂的名额进学宫?” 周满点头。 她本以为金不换这回会为她解惑,谁料这人大笑一声,竟道:“不告诉你,自个儿猜去吧!” 周满:“……” 金不换瞧她面色,笑得更是开怀,一双桃花眼潋滟得煞人,心情甚好:“东舍已经逛过,我带师妹去西舍看看吧。” 西舍住的是六州一国来的人,严格说他们并不是被“荐”上来的,而是从所有适龄报名修士里一轮一轮公平决选出来的,身世背景或许各异,但实力必然都是一等一的强劲。 周满对这一派系十分感兴趣。 去西舍要折转方向,正好会从学宫后山一座巨大的瀑流下经过,只是他们没想到,才刚走至近处,竟见那瀑流对面的一座高台边围了不少人。 金不换顿时停下脚步:“那边不是刑台吗?” 高台上立得几根铜柱,其中一根上竟绑了一名中年男子,正有一年轻修士执着金鞭往他身上打。 那金鞭上隐约带着闪烁的雷电,打在人身上立时皮开肉绽,格外可怖。 那中年男子一身冷汗,已近晕厥,眼见着是快扛不住了。 “父亲!” 下方一名年轻女子,终于没能忍住,扑了上去,用自己的身体将那中年男子挡住。 金鞭顿时落到了她身上,溅起一片血花。 鞭梢甚至抽到了她脖颈脸颊,留下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痕。 执鞭修士顿时停了下来,看着旁边立着的一人:“高管事,这……” 那高管事穿得同周满先前在接云堂见过的杨管事差不多,只是年纪没那么大,面容看着更肃冷一些。 他沉了脸呵责那素衣女子:“赵霓裳,你要干什么?” 赵霓裳仅着一身深白素裙,神情坚忍,并未流泪,但向地上叩首:“那一尺裁云锦,乃是家父亲收了要给我的。若论擅动之罪,霓裳理当难免。家父为宋氏、为学宫,裁衣多年,如今年迈体衰,五十鞭刑他恐怕难扛,还望高管事体恤,能让霓裳代父受过,愿领金鞭!” 那高管事似也有一丝不忍。 但低头一看手中拿着的那一尺雪白的裁云锦,那一丝不忍还是被他驱散了,只道:“规矩坏不得。这一尺裁云锦虽的确是宋小姐制衣剩下的角料,我也相信你父亲并非有意,只是想拿了给你做生辰之贺,可公家的东西岂能私拿?今日只是一块角料,小罪若不责罚,他日旁人误以为可效而仿之,小罪酿成大盗,届时再罚如何服众?今次不为惩戒他,只是为防微杜渐。” 赵霓裳喊一声:“高管事!” 高管事不再看她,挥手吩咐:“把她拦住,继续行刑!” 立时有人上来将赵霓裳拿住,方才那执鞭之人于是再次举鞭落下。 一连十好几鞭,鞭鞭落实。 周满同金不换走得近了一点看着,只见那名为赵霓裳的女子挣扎不脱,终于软倒在地,红了眼眶。 围观之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少部分佩戴玄铁剑令,也有零星二三个佩戴白玉剑令的,但更多的是身上什么也没佩的。 有人小声道:“赵制衣也真是糊涂,裁云锦既要给兰真小姐制衣,便是剩下不要的角料,又怎可拿给自己的女儿?” 周满听着,便向那人看了一眼。 金不换在旁边没有说话。 不多时,剩下的十多鞭终于罚完,那执金鞭的修士退了开,绑着那中年男子的绳子一松,血淋淋一个人便从柱上掉了下来。 赵霓裳的声音终于带了哭腔:“父亲——” 推开拿住她的那两个人,这一回没人再拦,她终于来到那中年男子面前。 然而那中年男子眼睛一闭,气息已然微弱。 赵霓裳一碰他,便沾了满手的血,已慌了神:“父亲,父亲?求求你,再撑一下,我带你去春风堂,我带你去看大夫……” 可她身形瘦削孱弱,哪里扶得动人? 她几番尝试,不得已将求救的目光投向周遭看客:“有没有人帮一下?送我父亲去春风堂……他快不行了……” 然而所有接触到她目光的人,都悄然转开了眼,或者摇摇头,叹着气离开。 竟无一人愿出手相帮。 周满皱了眉,眼见那赵霓裳慢慢陷入绝望,心里却在想:各人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这般的炎凉,方是世间常见。 赵霓裳又怎能想到?平常还有说有笑的人,到了这种时候不是袖手旁观,就是转头避开…… 她几乎就要接受这样的命运了。 然而也就在这一刻,她看见了周满:一大堆人里,只有这名女子立在那边,面容平静,没有半分畏惧,甚至好像在深思什么, 金不换相信,这一刻的赵霓裳是看见了救命的稻草,且她愿意为了这一根稻草所带来的渺茫希望,孤注一掷! 那瘦弱的女子竟然转身,抛开所有不知所谓的颜面,向着周满,向着一个甚至都算不上见过面的陌生人,长身跪倒,拜下的瞬间,有泪滚落:“可否请这位师姐帮忙,送家父去春风堂?” 一时间,周遭所有目光都落到了周满身上。 周满有些意外。 金不换微不可察地拧了一下眉头,面上虽还带一点笑意,可声音里却藏着一股子冷,只对周满道:“这不过是绮罗堂里一名裁衣侍女,周师妹还是别管了吧。” 赵霓裳听得此言,心便冷了下去,整个人的生机都仿佛在此刻绝灭,缓缓垂下了头去。 周满望着她,静默不语。 金不换转身便欲拉她继续去逛西舍,没料想,周满忽然笑了一声,竟问他:“春风堂怎么走?” 15 好人 “……” 刑台四面,一片静寂。 金不换定定看着她,慢慢露出了一种奇异而微妙的表情:“是我忘了,周师妹乃是王氏所荐,该有这般胆气。” 说前半句时,他虽惊讶,但应该是高兴的;可说到后半句时,周满觉着,他好似有些复杂,唇边笑意淡了少许。 但也仅仅片刻,便恢复无恙。 一眨眼,金不换又是那长袖善舞、能说会道的金不换了:“周姑娘既然开口,那金某责无旁贷,自当引路。” 赵霓裳本以为已没了希望,岂料绝处忽然逢生,一时竟愣在当场,忘了反应,只一双泪眼望着周满。 周满抬步便要上邢台去扶那赵制衣。 金不换却淡淡拉住她,而后竟向左右两旁道:“愣着干什么?五十鞭都罚完了,还不让救个人吗?你们是等着看两名弱女子抬人去?” 他这话说得颇有几分凛冽,周满微微怔了一下。 旁边有几名没走的侍从对望一眼,虽还有些不安,但顶着金不换那不善的目光,到底还是咬牙走上去,合力将人抬了。 赵制衣早已昏厥,被抬起来也没什么反应。 金不换便招呼周满一声,当真走在前头带路。 赵霓裳这时才如梦初醒,道一声“多谢师姐,多谢金郎君”,连忙撑着膝盖从地上起身,擦了眼泪,寸步不离地跟在父亲旁边。 春风堂在东西两舍之间,位于正南方向,依着南面山壁取竹木修建,位置相较于学宫整体要高出一些,正对着那一座雄壮的剑门关。站在堂前便可将那题了《蜀道难》的千仞剑壁与高筑在剑壁之上的剑阁,收入眼底。 还未到得堂前,周满已闻见了淡淡药香。 几名医修站在外面的树下交谈,堂内则有两名中年医修坐于窗边下棋。 金不换当先走进去,拱手道一声:“搅扰二位大夫了,这边有人急需医治。” 侍从已轻手轻脚把那赵制衣放到了一旁的竹床上。 那两名医修闻言忙将手中棋子放下,起身朝这边走来,只是待一眼扫见伤者身上的鞭痕,面色便微微一变:“这是刑台金鞭所留之伤。” 赵霓裳情急:“可还救得?” 岂料这两名医修的表情慢慢冷淡下来,竟一揖道:“我二人还忙着去编纂医书,这一时实在抽不出空,还望见谅。” 赵霓裳不敢相信地望着他们。 周满也终于慢慢皱了眉。 唯有金不换似乎一点也不意外,抬目向春风堂其他人看去,那些人也都纷纷低下头,看着竟与方才在刑台边别无二致。 他轻嗤一声,都懒得再问,只异常干脆地抄起旁边一只茶盏,砰砰朝桌上敲,大声喊起来:“泥菩萨!泥菩萨!赶紧他妈的出来救人了!泥菩萨——” 方才那几名医修没走远,站在旁边听他这么喊,脸色都不大好看。 金不换才不管他们,自己叫自己的。 周满听得“泥菩萨”三字,顿时抬了头。 一人身形清癯,端着铺满药草的竹筛,掀帘子进来,一瞧见金不换,便蹙了眉心:“你又来干什么?” 周满看了,心道一声:果然是他。 能被出身泥盘街的金不换唤一声“泥菩萨”的,恐怕也只有这一人了—— 仍是青布道袍,只腰间多挂了一只黑色的陶埙。面容上略略显出一点苍白,但眉目清润,五官得宜,即便有那一丝病气也无损其清质。 打从在接云堂发现那枚玄铁剑令乃是剑门学宫独有开始,周满便想过,当日病梅馆中所见的那位用剑令作镇纸的“泥菩萨”,或恐也在剑门学宫。 只是没料想,这么快便碰了面。 金不换同他似乎很熟稔,直接一指竹床边躺着的人:“伤得不轻,看看吧。” 那赵制衣躺在竹床上,如同一个血人。 王恕只朝那边看得一眼,眉头便皱了起来,一时倒也顾不得再跟金不换计较方才那些污言秽语,只将原本端着的药草随手撂在桌上,走上前去查看赵制衣伤势。 先前那几名医修立在门边,见金不换真把王恕叫出来了,先前就不大好看的脸色更是沉得能拧出水来,甚至有人冷哼了一声,竟不再多看一眼,拂袖便走。 没片刻,偌大一个春风堂里,就剩下金不换等人,并边上一名侍药的小童了。 周满明显感觉到,这尊泥菩萨在这儿好像不太受人待见。 但泥菩萨本人似乎全没看见,又或者是根本不在意,只俯身查看了一下赵制衣的伤口,又一扒他眼皮,脸上便瞬间凝重。 他头也不回地唤道:“孔最,取丹虚散和我银针来。” 边上仅剩下来的那名侍药小童顿时一惊,连忙跑着去取了伤药与针袋来。 王恕道:“你替他上药止血。” 自己却径直摊开针袋,取了银针,先静得三息,定过心神,方对准印堂、神庭、风池、天柱等穴位,依次下针。 没过几针,额头便已覆了一层薄汗。 周满看得出他是将灵力灌注于针内为人施针,只是修为实在微末,如此支撑难免辛苦。 金不换也在旁边看着,叹一声:“大名鼎鼎的药王一命先生,竟收了这么个废物病秧子做弟子,谁都想不到吧?” 周满道:“他是药王弟子?” 金不换点头道:“岂止?还是唯一的关门弟子呢,这么多年就收了这一个。往年剑门学宫属于一命先生的名额他宁愿空着都不理会,今年才破例荐了人来。” 周满便问:“既是药王亲传,刚才那些医修见了他,怎会……” 话没说完,但金不换知道她指什么,只轻描淡写道:“春风堂的大医是孙茂,当年同一命先生争‘医圣’的名号,没争过,一直以来都屈居于一命先生之下,他的亲传弟子到这里没遇害就不错了,还指望得到什么好脸色?” 周满想了想,道:“那还真是‘泥菩萨’了。” 两人不再说话,都只远远看着那边王恕为赵制衣施针。 一针连着一针下去,人却始终没有醒转。 周满隐约觉得情况不太妙。 她目光一转,便看见赵霓裳跪坐在竹床边,身上颈上都还有方才挡鞭留下的伤痕,却跟感觉不到痛楚似的,只关切地看着赵制衣,一双手无意识握在一起,似在为父亲祈祷。 周满一下有些出神,耳旁仿佛又响起了谁在弥留之际的哭声:“阿满,对不起,对不起……” 恍惚间有谁碰了碰她胳膊。 周满这才从过去的幻觉里脱身出来,转头一看,竟是金不换从旁边递了一杯茶给她。 大约是刚才叫了她两声没听见回,金不换有些探询地望着她。 周满只道一声:“多谢。” 接过茶来,却拿在手里没喝。 等待的时间,对谁来说都是难熬的,尤其是对赵霓裳来说。 足足过了有近两刻,王恕才停了下来。 赵霓裳的心早已悬到半空:“大夫,怎么样?” 王恕沉默了许久,垂在膝上的手掌慢慢攥紧,只带着几分歉然地道:“抱歉……” 只短短两个字,却好似晴空霹雳,砸到了赵霓裳头顶。 她近乎茫然地看着这位年轻的大夫。 王恕却觉自己实在难以承受这般的目光,垂下了眼帘,将赵制衣头顶神庭穴上刺的银针拔出,张口似乎想说点什么,可终究没说,只起身退到了一旁。 银针一拔,那赵制衣竟幽幽醒转,睁开了眼睛。 可方才听了王恕那句话的都能猜到,只不过是人死灯灭之前一口回光返照之气罢了。 他看见赵霓裳,便用那嘶哑的声音唤:“霓裳……” 赵霓裳眼眶已红,这是却竟笑起来,强将泪意忍了,仿佛很高兴似的,跪坐到竹床前,拉住了他的手:“父亲,你可算醒了,都吓坏女儿了。” 那赵制衣满面悲苦:“都怪我一时糊涂,连累了你……” 赵霓裳连连摇头:“没有,没有,父亲送的生辰贺礼,女儿很喜欢。” 赵制衣那一双浑浊的眼里便骤然滚下泪来:“我替人制了一辈子的衣,没想临到头来,竟没能给我的女儿裁一身好看的衣裳……” 赵霓裳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赵制衣只颤巍巍从怀里摸出一本页角都发了卷的陈旧书册来,声音已变得断续:“霓裳,往后你自己做……” 赵霓裳将那书册接到手中,已泣不成声:“好,女儿自己做。就像书里写的那样,把西天的晚霞裁织成锦,用银汉里的星光拈作线,拿春江的水和秋山的叶染了刺上绣……那一定是天底下最好看的衣裳……” 在她轻缓的声音里,赵制衣仿佛能想象出那一件衣裳的模样。 于是这为人裁了一辈子衣裳的苦命人,终于慢慢笑起来,闭上了眼睛。 先前勉力举起的手掌,溘然落下。 春风堂内,静得一点声音也听不见。 赵霓裳将那一卷书攥得紧了,五指都发白,犹自强忍着。 周满从后面看去,终轻轻道一声:“都出去吧。” 她先抬步,从堂内出来。 略显料峭的山风迎面从剑门的方向吹过来,方才让她缓缓吐出了一口心中的郁气。 其他人也先后从堂内出来了。 一时尽皆无言。 那王恕方才施针救人,沾得满手鲜血,也忘了去洗,只这样徒然张着手,立在阶前。 周满见了,便捡起旁边桌上一方干净的手巾,向他递了过去。 王恕恍惚回头,将手巾接了,下意识先道一声:“有劳。” 待得低头擦了几下手,方才后知后觉,又重抬起头来看周满。 先前忙着救人,他完全没注意还有其他人跟着金不换一块儿来了。 而且这个人自己似乎见过。 金不换立了一会儿才缓过点神来,瞧见这一幕,便问:“你们也认识?” 王恕没有回答。 周满倒是坦荡,竟道:“见过,曾在王大夫馆中抓过药。” 金不换有些意外:“抓药?” 周满便收回落在王恕身上的目光,向金不换看了一眼,淡淡道:“我先前断了右手小指。” “……” 金不换顿时不知该接什么话,哑了声。 先前在接云堂时,他一眼扫过去,就已经注意到她右手裹起来一截,分明是断了指。 只是旁人肢体的损伤,即便他心中奇怪,也不当开口询问,是以只作未见。 谁料现在随口一问竟恰好问到这里? 周满似乎并不避讳,十分坦荡,可金不换却莫名不敢再问。 王恕安静地看着她,自然是知道她在撒谎,且还撒得面不改色,可当日都不曾揭穿她刀伤的借口,今日自也不会揭穿她断指之伤的谎话。 他只慢慢低下头去,继续擦拭自己沾血的手指。 周满也不再说话。 几个人坐在了堂外树下一张石桌旁,金不换给周满、王恕二人都添了一盏茶,可还是谁也没喝。 堂外没了声音。 里面却隐约能听见一点哭声,过得有一刻多快两刻,方才渐渐止住。 这时外面忽然来了一行五六位侍女,领头的一个作女官打扮,穿着天水碧的长裙,亲自捧了漆盘,来到堂前。 金不换一抬头看见,下意识便拧了眉。 那女官见到他们,便停下脚步:“听闻霓裳姑娘送赵制衣来此救治,可是在里面?” 这是宋兰真身边的女官,名作“刺桐”,除周满外其他人都见过。 事实上,前世周满也见过她。 金不换起身道:“在里面。” 但王恕慢慢补了一句:“人已经没了。” 女官刺桐听见人在里面时,抬步便要往堂内去,然而王恕补的这一句,瞬间让她顿住了身形,一下惊愕地抬起头来。 王恕搭下眼帘没看她:“鞭伤太重,身体太差,没救回来。” 刺桐立在原地,再也迈不出去半步。 那由她亲自捧着的漆盘内,放着几瓶治伤救命的丹药,甚至还有叠起来的一大片裁云锦,连着先前高管事拿的那少少的一尺,也都轻轻搁在里面。 这些原都是要给赵霓裳的。 如今赵制衣人没了,那不管是这迟来的丹药,还是这导致了一切的裁云锦,都变得不合时宜起来,甚至会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蔑视之感。 刺桐还来不及想清楚该如此处理,堂内的赵霓裳似已听见他们的交谈声,竟整理了衣衫,从里面走出来。 泪痕虽在,但面容已经平静。 见了刺桐,赵霓裳躬身便是一礼:“霓裳见过刺桐大人。” 刺桐少见地犹豫起来:“霓裳姑娘不必多礼。小姐听闻此事后,本是遣我前来送药,念及令尊爱女之心,一则将原本的一尺裁云锦送还,二来又添了半匹,想为姑娘贺生辰,可现在……” 赵霓裳竟道:“家父一念之差,怪不得旁人。小姐宅心仁厚,向来宽和体恤,霓裳自当领受。” 话音落,俯身平举两手,掌心向上。 这是领赐的意思。 刺桐本觉此情此景,给了她其实不好,可见赵霓裳情绪平静,又如此说话,也不得不给。 她将那漆盘递出,赵霓裳双手接过。 刺桐才有些歉疚地道了一声:“节哀。” 赵霓裳默不作声。 刺桐无话可说,只好也向她欠身为礼,又领着人去了。 堂前众人都没说话,唯有那侍药小童孔最天真懵懂,小声道:“兰真小姐倒一片好心。” 王恕便看了他一眼。 金不换却是忽然想起夹金谷那神秘女子说的话,呢喃了一声:“好人……” 赵霓裳闻得此言,却似乎误解了他的意思,只盯着漆盘中那一尺沾了零星血迹的裁云锦,竟轻轻笑一声:“锦衣玉馔,高坐庙堂,从无衣食之忧,更少榆次之辱,不必与人相争,自然温厚良善。这样的好人,我也做得。” 她骤然丧父,面孔苍白。 此时一笑,只有一种飘零凄苦之感,见了使人心惊。 金不换豁然抬首看向她。 王恕却寂然不言。 周满搭着眼帘,好似什么也没听见,只把先前金不换倒的那一盏茶端起来,终于喝了半口,便想:到底是春风堂里的茶,早被周遭药气浸了,一股清苦味道。 16 宋兰真 其实这番话刚出口,赵霓裳便自知失言,只是转念一想,既无挽回的可能,也无挽回的必要,说便说了。 她只将漆盘放下,向周满走去。 从头到尾周满就坐在桌边没动过,连刺桐来了也只是看着,并未起身。 赵霓裳躬身向她一拜:“多谢周师姐愿施援手,大恩大德,霓裳……” 然而没能拜到底。 周满伸手扶住她,竟道:“用不着现在谢。” 赵霓裳顿时意外。 周满淡淡看她一眼:“我救人是要讲回报的,并不白救,他日自会登门向你索要。” 此言一出,金不换不免皱了眉。 王恕却若有所思。 赵霓裳血亲方才亡故,周满一句安慰的场面话都没有,开口便说他日会索要施恩的回报,乍听上去,似乎有些冷血。 赵霓裳当然也没料到,但仅仅片刻,便道:“有恩当有报,自该如此。只是霓裳身微位卑,其力有限,周师姐若有一日用得着,霓裳常在绮罗堂中,恭候师姐,但听差遣。” 周满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于是赵霓裳转向王恕:“王大夫,我想先回绮罗堂取一件干净衣袍,为家父换上,一会儿再来接他,不知可否方便?” 王恕道:“无妨,我在这边等你。” 赵霓裳又道一遍谢,这才暂别众人,先从春风堂离开。 金不换盯着她背影,目光闪烁,待得看不见人后,才对周满道:“此事不出半个时辰,便会传遍整座学宫,你麻烦大了。” 周满问:“我有什么麻烦?” 金不换道:“在刑台时,她开口求你施以援手,乃是众目睽睽,已有将你陷于险境之虞,你救她干什么?” 周满道:“想救便救了,怎么痛快便怎么来,要什么理由?” “怎么痛快怎么来?”金不换险些被她气个倒仰,一转头看见王恕还在旁边笑,不由火冒三丈,“烂泥菩萨你笑个屁!光坐边上愣着,不知道出声帮两句腔吗!” 王恕摇摇头,竟道:“当时情景,我并未亲眼看见,做不得判断。再说这世上事,即便亲眼所见有时也未必是真,何况现下不过道听途说?” 金不换白眼:“屁话不敢说的废物。” 王恕笑笑,也不跟他生气。 金不换懒得再搭理他,重新看向周满:“你同王氏,真的一点也不像。” 这下王恕在边上点点头,竟表示赞同。 周满有兴趣了:“王氏该是什么做派?” 金不换冷笑:“反正不是你这般做派。” 周满便问:“因为我是王氏荐来的人吗?” 金不换笑:“你可算想到了。” 世人皆知剑门学宫乃是天下最高学府,却不知这最高学府也需要天下最强大的势力支撑,要留住修界一干顶尖修士在此授课担任夫子,更需要巨大的开销。 自女帝武皇陨落后,学宫的各项开销便由各大势力分担。 换言之,剑门学宫是靠各大显赫势力养的。 管兵刃的青霜堂是王氏养,管医药的春风堂是陆氏养,管制衣的绮罗堂则是宋氏养。 金不换道:“三大世家的人即便在学宫也地位超然,原因便在于此。大家的关系都微妙到毫巅,一向默认的规则便是井水不犯河水,一则表示相互尊重,二来也是想避免不必要的猜忌与冲突。” 周满了然:“但我打破了这种默契。” 金不换道:“现在知道后悔了吧?” 岂料周满摇头:“若救个人有这么严重,先前你为什么还前后帮我张罗?” 细细算来,她其实也就口头上答应了赵霓裳而已。 真正把救人这件事做完的,是金不换。 然而她此言一出,金不换看她跟看白痴似的:“那当然是有你这种傻子在前面把锅顶着,我做得再多也不是那出头鸟,旁人犯不着跟我计较。” 周满听后竟然一笑:“金郎君,你是个好人。” 金不换脸色一变:“你骂谁呢?” 周满是认真的:“不过初识,金郎君却愿开口劝我一句,还不算好人吗?” 金不换定定看她半晌,笃定道:“你有病,你有大病。” 他转头便对王恕道:“回头你给她治治。” 王恕听他们你来我往算了一笔糊涂账,本就忍俊不禁,此时看周满一眼,便笑道:“算不得什么绝症,倒也用不着治。” 三个人说话比起之前刚见面的时候,明显随性了许多。只因经过救赵霓裳这一桩事,大家差不多能感觉出相互间是什么心性,放下了一些防备。 反正跟周满讲不通,金不换放弃了。 被这事儿一打断,周满也不想再去看学舍,干脆便说回东舍挑个房间住下。 于是二人向王恕告辞。 王恕起身相送。 但周满临走时忽然问了一句:“春风堂一般什么时候有人,什么时候没人呢?” 王恕抬眸,便对上她目光,静得片刻,道:“白日里都有人,酉正方走,日落时便没人了。” 周满于是道一声“记得了”,这才告辞。 她同金不换一路回东舍。 半道上,金不换问:“你回头要去看病?” 周满道:“先问清楚,以备不时之需,总是好的。金郎君同王大夫认识很久了吗?” 金不换道:“也不久,两三年吧。他是大前年来的,在泥盘街上赁了一家倒闭的医馆,改叫‘病梅馆’,那一片都是我的地方,整条街就这一家医馆,一来二去自然认识。听说他是跟一命先生游历到此处的,不过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他是一命先生亲传弟子,还进了剑门学宫……” 周满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我看你们关系还不错。” 说话间已经回了东舍,院子里峨眉派和青城派那两位对打的死敌已经不见了踪影,只能隐约听见散花楼的人还在屋里放歌纵酒。 周满挑了一间空屋。 门旁有一块三寸左右的凹槽。 金不换先问她要了她的玄铁剑令,然后才接话:“泥菩萨这个人,好是好的,只是……” 他把剑令放进凹槽,一阵幽光闪烁,门边便浮出了“周满”二字。 这就是选定过房间了。 周满接过他递回的剑令,却好奇:“只是什么?” 金不换顿了好一会儿,面上竟浮出一种极难形容的表情,似有复杂似有叹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世间好物不坚牢,人若太好,只恐也难长久……” 门前一时静谧。 周满注视他许久,发现他说这话时忘了装了,于是笑:“金郎君,你现在看上去不像草包了。” 金不换先是一愣,刚想说“多谢夸奖”,接着便差点没跳起来:“草包?我金不换什么时候像过草包!我明明是金玉其外,内秀于心,你这个人有没有眼光——” 周满一搭眼帘,懒得听他废话,干脆“砰”一声把门关上,将金不换挡在外头。 金不换更怒,站她门外骂骂咧咧好半天,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 * 周满救人的消息,的确如金不换所言,没半个时辰就已经传遍了整座学宫。 女官刺桐一路回“避芳尘”的路上,都听见人在讲。 阶前的牡丹依旧盛放。 水榭的竹帘卷起来一半,宋兰真披着一件浅碧的绉纱长衣,正端着小半杯水,侍弄桌上摆着的那一盆兰花。只不过现在还只有叶,没有花。 刺桐进来行礼,唤一声:“小姐。” 宋兰真也没回头,只问:“怎么样?” 刺桐便道:“赵制衣没了。” 宋兰真正在摆弄兰叶的纤长手指顿时一停,两弯蛾眉不由轻蹙,终于转过身来:“怎么会没了?” 刺桐道:“五十的鞭刑常人或恐能受,可赵制衣前几年生过一场大病,身体已大不如前,又已上了年纪,体质衰弱,大夫说没能扛住。” 宋兰真不由静默。 她修炼《十二花神谱》,自也是芙蓉如面柳如眉,婉约且秀雅。但这一时静下来,眉目间却也有几分威严,并不十分容易亲近的感觉。 想了想,她才问:“你去看时,赵霓裳那边是何反应?” 刺桐这一路上其实都在回想赵霓裳的反应,此时便道:“她似乎已经哭过了,对着我时十分平静,嘴上也不曾怨憎半句,还主动领受了您让我带过去的丹药和裁云锦。” 宋兰真道:“嘴上不曾怨憎,那心中一定有了。” 刺桐道:“那裁云锦用过后所剩的角料本应焚毁,绮罗堂为宋氏制衣时都是这般规矩,为的是避免旁人同主家有一样的穿戴。赵制衣怜惜那一尺裁云锦,犯了糊涂,管事又不知您的脾性,便都按照以往惯例来处理了……” 宋兰真问:“以前都是如此吗?” 刺桐道:“以前宋氏其他人来学宫进学时,都是如此。” 宋兰真便轻轻叹了一声:“若历来就如此严苛,于我宋氏而言,恐怕绝非好事。” 刺桐揣摩了一下,问:“要责罚那管事吗?” 岂料宋兰真考虑片刻,竟摇了头:“事无巨细不可能总都禀报到我这儿来,让我裁夺。管事们也不过是照章办事,且还是为了宋氏。我若因此责罚,焉知不寒了下面其他做事人的心?这次是事有凑巧,是一场谁也不愿意发生的意外。” 刺桐犹豫:“那赵霓裳恐怕……” 宋兰真慢慢把手里那杯用来浇花的水放回到桌上,只道:“若有恨,那也是无法的事。我们哪儿能事事都讨得好呢?在这个位置,便只能权衡利弊,两害相权取其轻罢了。” 刺桐心底复杂:“那便都不管了?” 宋兰真道:“不管了。” 只是她抬起手指,用那纤细的手指压住额角,想了想,又道:“但你一会儿写个条陈,将此事原委都列在上面,递去给我兄长看,让他着人改一改,金鞭之刑往下减十个数,免得下次再生这般事端。” 刺桐应了一声:“是。” 宋兰真有些倦意了,只道:“行了,你去吧。” 刺桐立在原地,却不知该不该说。 宋兰真见了便问:“还有别的事吗?” 刺桐道:“我去春风堂时,见到那位王氏荐来的姑娘了。听人说,赵制衣被罚之后,无人愿送他去春风堂,是这位周满周姑娘施了援手。” 宋兰真有些惊异:“王氏的人施以援手?” 刺桐点头:“我也正是忌惮这一点。” 宋兰真现在是真头疼起来了:“王氏今年下什么棋,还真令人看不透。该来的,占了二十年的名额迟迟没来;倒是半路上杀出个谁也不知道来历的……明早是谁的课来着?” 刺桐道:“参剑堂剑夫子的课。” 宋兰真便道:“剑夫子的课,谁也不会错过,那明日就能见到了。” * 周满进屋后转得一圈,把屋里一应事物研究熟悉过一遍后,便坐了下来,然后习惯性地在脑海里把今日所发生的桩桩件件都过了一遍。 末了,便不免想起宋兰真。 前世在神都时,这位宋小姐算得她唯一的朋友,她们在一场花会上认识,相谈甚欢。即便后来周满历经劫难,与三大世家早已交恶,却也还认同她的这份交情。 所以在封禅那一天,宋兰真来贺,她也亲自前去迎接。 可谁料,还给她的竟是深深一锥。 那是一柄用桃木做成的细锥,加以九重符咒,能破去世间最坚固的防御。 周满护身的玉符碎了。 那桃木锥刺入她腰腹,晕开了一片血。 比起痛来,当时她更多的是不解。 于是像世间无数横遭背叛的庸人一般,周满问出了那一句:“为什么?” 宋兰真怅望着她,轻声说:“我姓宋啊。” 周满忘不掉,就是这一记桃木锥,拉开了围剿玉皇顶的血腥帷幕,从山下杀到山上,从白天杀到深夜,杀得她忘了恩、抛了情,从此怕了井绳。 “姓宋……” 她轻轻一声叹,到底晃了晃脑袋,把旧日的思绪都摇了出去。 眼见时辰尚早,看了看明日的排课,她便直接盘坐下来,开始修炼《羿神诀》心法。 直到日头西斜,才忽然起身。 周满竟推开门,朝春风堂走去。 路上碰见一些人,大多用一种奇异的目光打量她。 可周满全作未见。 夕日已沉,春风堂笼罩在一片烧红的晚霞里,果真如王恕所言,已经没了人—— 除了他自己。 周满到时,他正拿着火筷子拨弄檐下那药炉膛内的火,一见她来,竟一点也不意外,笑一声:“你来得巧,茶刚煮好。” 他提起炉上已经煮好的茶,给周满斟上一盏。 周满立在檐下,接过茶盏,看得一眼,却异常郑重地向他道:“谢谢。” 王恕给自己也倒上一盏,似乎并未在意:“一盏茶罢了,待客之礼,应当的。” 周满淡淡道:“你知道我不是为这盏茶才专程来向你道谢。” 王恕便停下来,叹一声:“举手之劳罢了,何必言谢?周姑娘请放心,我这人既不多喝酒,也不乱吃药,不至于胡言乱语的。” 周满便轻轻笑出声来。 她并不爱欠别人人情,但白日里当着金不换的面瞎扯,却是多亏了王恕才没被揭穿。 不说将来人情还不还,当面道谢是必须的。 只是王恕看着她,想了想,竟道:“不过下次若遇到旁人,可未必有这么容易,姑娘行事还是应当再小心谨慎一些。” 周满心道,我要再小心谨慎一些,现在你站我面前就是个死人了。 但面上她从善若流:“多谢提点,下次一定。” 然后才饮了一口茶。 再然后,就有点难以忍受地皱起了眉头。 王恕看她表情,怔了一下,问:“太苦吗?” 周满实话实说:“你们春风堂的茶都被药味儿浸了,苦得厉害。” 王恕考虑片刻,竟自袖中取出一枚雪白的小拇指大的丹丸来,投入她茶碗中,道:“你再喝看看呢?” 周满可不会乱喝:“这是什么?” 王恕笑道:“世味煮成茶,若是太苦,不妨加一丸糖。” 周满:“……” 世味煮成茶。 她默然片刻,再饮一口,茶水果然变得清甜不少。 周满觉得这人奇奇怪怪:“怎会有人随身带着糖丸?” 王恕有些不好意思:“小孩子吃药都怕苦,所以随身备着几丸,若遇哭闹,便哄哄他们……” 周满:“……” 这人把我当什么了? 王恕被她瞧得不自在,咳嗽一声,方道:“天色已晚,周姑娘不早些回去吗?明晨是剑夫子的课,不敢迟到的。” 周满忽然问:“你明日也去参剑堂?” 王恕叹气:“既来了剑门学宫,无论用不用剑,总要去听一听。只不过我修为微末,听闻剑夫子脾气大、规矩也多,只盼到时别难堪到连门都进不去。” 会让人难堪到连门都进不去? 周满想了想,慢慢皱起眉头。 17 缺一人 尽管天色已经不早,但她还是站在屋檐下,不紧不慢,把那盏已经变甜的茶喝完了,方才向王恕告辞。 来一趟不过为说上一声谢。 王恕送了两步,便停步在春风堂外面,看着周满的身影宛如水墨渐渐融到一片暮山烟紫中,向东舍去了。 * 周满回房后,便翻开了临窗书桌上那一张帖子—— 这是学宫给学生们选课用的灵帖。 上头就列着学宫目前所开的课。 “剑道”一样,自然列在最前面,后面小字标注“参剑堂,剑夫子”,是上课的地点和夫子。 剑门学宫因有剑阁的存在,千百年来美名流传,吸引了历代无数剑中大能在千仞剑壁上留下自己参剑的感悟,后来者又往往追寻前人步伐,不断前来瞻仰参悟。 学宫中九成的夫子,一开始都是来观瞻参悟的。 只是千载来那剑壁上留下过痕迹的人何其多? 一年两年总参悟不完,又舍不得走,便大多应学宫祭酒之请,在学宫挂个夫子名,为学宫学生开课,其余大半时间仍去参悟剑壁。 时间一久,便形成了惯例。 凡来剑壁参悟的修士,不管授不授课,都得先在学宫挂个夫子的名。 因此,剑门学宫可以说是天下诸多学府中,唯一一座夫子比学生都多的学宫。 这也就导致学宫中开的课五花八门,为数极多。 学生想去哪门课都行,不想去也没人管。 但周满来学宫,自然是为学剑。 五花八门的课虽然多,可她都不感兴趣,何况自忖还有《羿神诀》要修炼,旁人可以随意选课,她却没有那么多空余的时间。 略略一想,直接剑走偏锋—— 别的课一概不选,周满只在“剑道”一门后面划上一笔。 划完后将帖子一合,便见得一片雪白的灵光从帖子的缝隙里亮了一下,再将帖子打开,里面已经空无一字,连带着她方才划的那一笔也消失得一干二净。 这便算是报上课了。 周满立在桌后,念及先前王恕提到剑夫子时的情态,还是没直接躺下休息,而是把之前韦玄给的《寒蝉剑法》拿出来看,一边看一边以自己前世所见的种种剑法作为对照。 等到翻完一遍,方才熄灯睡觉。 次日一早,东舍便热闹起来。 周满刚打开门,站到廊上,就瞧见自己隔壁的房门也刚巧打开,从门里走出来的,赫然是昨日与人斗剑的峨眉派女修余秀英。 余秀英人如其名,眉目一片飒爽。 抬头看见周满,她大吃一惊:“我们蜀州四门不就八个人吗?怎么多出来一个?” 周满尚没来得及自报家门,后头就传来一道无奈的声音:“余师姐,你跟霍师兄斗剑可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啊。这是周满周师妹,王氏荐来的,昨日选住在我们东舍。” 回头一看,果然是金不换来了。 仿佛是刚睡起来,人还没醒,只懒懒散散地站着,连那平日里用来摆谱的扇子都没打开。 余秀英一听,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竟上前一拍周满肩膀:“原来你就是他们说的那个什么半路杀出来的啊。世家荐来,进咱们东舍,师妹眼光不错,弃暗投明挺快啊!” 周满:“……” 虽然她其实也没觉得余秀英这话有什么问题,可“弃暗投明”这四个字敢在学宫里这么明目张胆地用吗? 她悄然将微妙的目光投向金不换。 金不换早已见怪不怪了,万分淡定地同她道一声:“习惯就好。” 三人叙话时,其他人也差不多都出来了。 峨眉派除余秀英外,还有个叫孙灵的小姑娘,才十四岁,生得玉雪可爱,但有些胆怯,只不说话跟在余秀英身边; 青城派除那位一见了余秀英就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也不是鼻子的霍追之外,另有一名看上去开朗健谈的少年邱小朝,二人皆穿道服; 杜草堂这边的自然是金不换与昨日周满已经见过的那位“常师兄”,姓常名济,面容方正冷肃,不苟言笑,与金不换简直两个极端; 散花楼的两人则是双生兄弟,哥哥叫唐慕白,弟弟叫唐颂白,身穿一袭锦袍,腰佩青玉莲花,乍一眼看去一模一样,实在让人分不清。 好在周满也没打算分清。 人一到齐,余秀英便招呼大家一块儿出发。 时辰尚早,山间甚至还飘有薄雾。 参剑堂伫立在刚刚亮开的天光里,沉肃巍峨,三十三级台阶上空无一人,通向参剑堂紧闭的大门。 阶前的地面皆用青石板铺成,坚固厚实。 蜀州这一行人到时,便看见西面方向也来了一行人—— 西舍六州一国的人,竟和他们差不多时间到。 双方都愣了一下,但谁也没主动搭话,只是相互颔首为礼,便各自在参剑堂东西两边站了,俨然一副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的样。 周满看得稀奇,原本就对六州一国的人颇有兴趣,此时不由仔细打量起来。 那边最醒目的,赫然是一名女子。 长裙深白若山巅雪,衣带堆叠似流水画,竟有点异域打扮,露出一段羊脂玉似的胳膊和细腰,头戴璎珞,身佩琉璃,整个人好像是从壁画里飞出来的一样,但唇畔含笑带着点妖娆,顾盼间更有种摄人心魄的艳色。 周满没忍住看了好一会儿。 直到旁边金不换皱着眉拿扇子戳了她一下,又一下,她才回过神来,皱了眉,问:“有事?” 金不换用一种极为怪异的目光看她:“非礼勿视。那是日莲宗的神女妙欢喜,你老盯着人家看干什么?” 周满道:“凉州日莲宗吗?那难怪了。好看自然让人想多看,有什么礼不礼的?” 金不换差点被她噎死。 对面那妙欢喜好似听见了他们的话,忽然转眸,竟朝周满笑了一笑,真真算得颠倒众生。 周满不明所以。 金不换眼皮却瞬间跳了起来,凑过去小声警告她:“妙欢喜男女通吃。” 周满:“……” 啊,原来是这么个“欢喜”法。 她了然了,但还是觉得怪好看的,不由又看了两眼,方才去打量其他人。 然而有妙欢喜在前,这些人不免黯然失色。 从左到右,一个儒士端方,一个骄傲抱剑,一个东张西望,一个沉冷阴郁,还有一个…… 最后这个倒是有点意思。 人的五官十分周正,可立在那儿跟猴似的,总时不时动上一动,腰间挂了一面巴掌大的皮鼓,正一个劲儿朝东舍这边看。 在周满看过去时,这人竟跟做贼似的,以手掩口,小声问:“我能站到你们那边去吗?” 周满不由一愕,不明所以。 对方见她没拒绝,立刻道:“太好了,谢谢,谢谢。” 然后一阵小跑,直接从西舍六州一国阵营,挤进了东舍蜀州阵营。 西舍那边几人都冷眼旁观。 东舍这边全都一头雾水。 余秀英问:“你跟他们闹翻了吗,来这边干什么?” 那人道:“嗐,我南诏国的,能跟他们那一群人杰比吗?全国上下也没几个修士,还多亏我是国师的弟子才能勉强混个第一。剑夫子一会儿来,肯定先考校大家一番,六州一国的必然排在前面,我可不想那么早丢人现眼。” 周满迟疑:“敢问尊驾?” 那人一笑:“尊驾不敢当,敝人姓李单名一个谱字,诸位若不嫌弃叫我‘李谱’便好。” “……” 整个东舍都安静了片刻。 还是金不换见过大场面,咳嗽一声就当什么都没听出来,一指他腰间所挂的那面小鼓,道:“李谱兄这面鼓看上去很是特别。” 李谱拿起来一看,笑道:“此乃本人法器。” 金不换恍然:“原来是以鼓为法器,一看便知绝非凡品。” 李谱顿时得意:“此鼓乃本人花了三年匠心打造,鼓名‘退堂’!” “……” 整个东舍,再次陷入诡异的安静。 周满对剑门学宫顿时有了新的认知:好一个南诏国的李谱,打的还是退堂鼓。这学宫实在卧虎藏龙,不可小觑了。 王恕便是这时候来的。 他似乎是住在春风堂,路要远一些。来时旧道衣上沾了山中一些草木清露,眉眼都好似被雾气打湿,越显得静默温润。 金不换抬头瞧见他,便招呼:“泥菩萨,来这边!” 王恕听见一笑,便走了过来。 见到周满,他微微颔首一礼。 周满还记得昨天那盏茶,笑了一笑,也还一礼。 只是转眸看向六州一国那边,她却注意到一个先前没注意的点,忽然问:“六州一国,该有七人才是,怎么现在看只有六人?” 就算把李谱算上,也不够啊。 金不换没开口。 余秀英在旁边阴阳怪气:“还能是什么?人家宋氏今年就要送两人进来,当然要占中州的名额了。” 六州一国,现在缺的是中州选上来的人。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宋氏小姐—— 宋兰真。 宋氏虽然原本就有名额,但只一人罢了,给了宋元夜便给不了宋兰真。 所以宋兰真用的是中州名额。 她本就是神都人士,直接在中州报名,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打了十八场擂台,连败中州无数青年俊杰,最终夺得魁首,以中州第一的身份进入学宫。 旁边的霍追难得没驳余秀英的话,补上一句:“宋兰真修《十二花神谱》,变化无穷。有人说,她的天赋远超其兄,让她去争中州的名额,本就是因为她更强。连世家内的人都无法与她相提并论,何谈中州那些出身普通、宗门也一般的人?” 周满淡淡想,这倒不假。 几人正自议论,李谱忽然小声道:“他们来了。” 于是周满转头看去,便见正对着参剑堂的那条长道上,有三人徐徐行来。 当先一名白衣公子,丰神俊朗,乃是神都陆氏的公子陆仰尘;后面两人一男一女并肩而行,年龄相仿,样貌也有几分相似之处,不是宋元夜与宋兰真又是谁? 这三人,她竟都认识。 尤其宋兰真,一袭浅碧长裙,纤腰素束,行来有袅娜之态,眉眼含幽兰之气,气度非凡。 可是…… 周满的眉头忽然皱了起来,转头问金不换:“只有这三人了吗?” 金不换道:“对啊,三大世家,都到了。” 周满道:“三大世家,宋氏既有两人,那另外两大世家各有一人,还应该有两人才对。这不还少一人吗?” 金不换顿时笑了:“你竟然不知道?” 周满问:“知道什么?” 金不换道:“王氏今年荐了你,就没有名额了。因为剩下的那个名额,是单独给那位神都公子留的,谁也动不得。只是他年年都空着名额不来,今年也不过是没来罢了。” “……” 周满心内顿时翻江倒海,一时难以平静。 王杀竟然没来? 按她前世听来的只言片语,王杀今年应该到了剑门学宫才是。 难道是自己所知有误? 金不换看她表情似乎不太对,不由道:“你是王氏荐来的人,将来是要当王氏客卿,为此人效命的,不会连我说的是谁都不知道吧?” 周满终将万千疑虑都强压下去。 她演起来也跟真的似的:“我怎会不知?神都王氏公子,口含天宪而生,惊世绝艳之才,听闻连他的名都是上天赐予、天意昭示的,生来便有,料来必是神仙人物。我只是太想一见,没成想他竟没来罢了……” “……” 旁边那尊许久都没开口的泥菩萨,忽然抬目,慢慢看了周满一眼。 只见她笑意清浅,却低低叹了气,仿佛真因不能与那神都公子王杀一见而抱憾。 于是口中忽然泛出点涩然的苦意。 天赐其名,神仙人物? 王恕搭下眼帘,看着自己那病梅枯枝似的手指,终究轻轻合拢,但掌心里实只一片空空。 18 剑夫子 周满的抱憾,其实并未作假,只不过嘴上说的是“太想一见”,心里想的是,我与此人只能活一个,憾不能早日见了,杀之后快。 金不换当然没听出破绽。 他看了周满片刻,淡淡道:“这位又不需要同我们一样赶着规定时间入学,说不准哪天就来了呢。” 周满一笑:“但愿吧。” 只是心情并未有什么太大的好转,始终有一层“上一世所知可能有误”的阴影笼罩在她心头。 上一世她是在被关入地牢后,听见的话。 那一天,照旧有人进来送饭。 看守她的人已经守了有两个多月,心生倦怠,骂骂咧咧问:“一个小丫头片子,还要关他妈多久啊?” 送饭的便笑着说:“快了。学宫事了,冷艳锯到手,没两天就回。” 当时她既不知“学宫”指的是什么,也不知道“冷艳锯”是什么。 后来继承了武皇道统,方知天下学宫若干,只有剑门学宫会被天下人默认称为“学宫”,而神都公子王杀在那一年成为了天下第一剑冷艳锯的剑主。 冷艳锯又名截剑,曾是蜀州剑阁的镇阁之剑。 只不过后来似乎失落到了某个地方,剑门学宫每年都会派遣优秀的弟子前去寻找。 王杀既为冷艳锯剑主,又有狱中那人的话作为旁证,这一年理当到了剑门学宫才对。 除非的确如金不换所言,还没到他来剑阁的时间。 或者…… 有她并不知道的隐情和变化。 比如,这一世她强行占走了原本属于王氏大公子王诰的名额,进入了剑门学宫。 韦玄会允许她和王杀同在学宫吗? 这老头儿送她到接云堂时,甚至都没有要顺便进学宫看看谁的意思,只对这杨管事说来送她一趟便走。 周满不由陷入沉思,但转念一想:王杀若真如金不换所言,改日会来学宫,自然再好不过;可他若因种种原因不来,她也并非就迈入绝境了。上一世绝境中尚能逢生,这一世剑骨未剥,修炼速度远超常人,还入了学宫,怎么也比上一世的选择多。先苦修《羿神诀》,若能想办法早日搞到倦天弓,便可先宰韦玄,拿回心契,待得他日时机成熟,再去神都杀人。 跑得了和尚,难道还能跑了庙? 如此一想,念头瞬间通达,而且思路竟还开阔不少。 这时宋元夜、宋兰真、陆仰尘三人已来到参剑堂前,因东西二舍各自站了两边,他们便很自然地站在了中间位置。 许多人都是早一个月就来了学宫,已经见过他们三人了,所以只看了两眼,并未格外关注。 反倒是这三人,有意无意都将目光朝东舍这边投来。 李谱站在周满身边,看出点深浅来,悄悄一拉周满:“周师妹,他们是在看你吧?” 周满收敛心神抬头。 果不其然,一下就对上了三道不同的目光。 陆仰尘是不夜侯陆尝的侄子,早年便因天赋绝伦被陆尝接到身边教养,心性沉稳,不骄不躁,只是有些好奇地打量周满; 宋元夜则是宋氏少主,身份尊贵,想必昨日她搭救赵霓裳的事已经传到他耳中,此时眉头紧拧看着她,似乎在猜测她深浅; 宋兰真却要显得平和友善一些,见到她抬眸,甚至不躲不避,向她轻轻颔首致意。 然而周满凝视她片刻,竟然直接移开了目光,转过头同李谱说话,没有任何的回应和表示,显得异常冷淡。 宋元夜一见,眉头皱得更深。 宋兰真却是微微一怔,想了一想,猜对方也许是介怀赵制衣之事,倒并未觉得对方的反应有多无礼。 如今的周满,对宋兰真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厌恶,只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无论如何也不想再与对方有过多交集了。 世家这三人到后,人便已经齐了。 卯正时分,塔楼上敲响了晨钟,浑厚低沉的钟声顿时如波浪一般在学宫内荡开,竟将山间薄雾一荡而空。 参剑堂前,一时肃静。 就连怎么看怎么不靠谱的李谱,都在这一瞬间打了个激灵,站得笔直,好似十分畏惧。 只是等了有片刻,却不见剑夫子出现。 周满正自疑惑,忽然听得台阶上方门扉大开,竟有十名持剑童子快步行出,从上而下排在了参剑堂的台阶上,每隔三级立一人。 紧接着才见一人从门中出来。 身材矮胖,下巴上留一撮胡须,约莫知天命之年,眼底神光聚拢,一看便不简单。只是面容冷肃,好似天生被人欠着上万灵石一般,眼角眉梢都密密麻麻写满了“不高兴”三个字。 所有人立刻躬身行礼:“学生等见过剑夫子!” 那剑夫子竟道:“见过个屁。” 说完才扫了下面众人一眼,嘴里兀自骂骂咧咧:“什么狗屁学宫,一届不如一届,今年别又他妈荐一堆滥竽上来给老子充数……” 他这骂声着实没避讳旁人,站在下方的众人都能听个清清楚楚,一时噤若寒蝉。 周满也万万没料到这剑夫子竟是如此性情。 这岂是先前王恕说的“脾气大”那么简单? 她不由转头看了王恕一眼。 然而王恕似乎有些出神,并未注意到她的目光。 剑夫子骂完,总算把手一背,朗声对众人道:“我不知道你们以前有没有听说过我,但老夫这名号乃是当年杀了七天八夜才抢来的,从你们来到参剑堂的这一刻起,便都要称我为‘剑夫子’。” 众所周知,修界学剑的实在太多了。上至剑仙剑圣剑神,下至剑师剑士剑卒,中间还混杂着无数剑鬼剑豪剑客之流,称号早不够用了。 学剑之人又大多性烈,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 再加之修界争斗本多,每一个大名鼎鼎的称号的诞生,必然都伴随着腥风血雨。 剑夫子显然便是其中之一。 他自有傲视他人的底气,一点不客气地道:“我也不管你们都来自什么世家、什么宗门,有他妈的什么背景,来了参剑堂,我说的话就是规矩。谁要有不服,现在就可以滚出去!” 众人又齐声道:“学生们不敢。” 剑夫子只冷笑:“别把话说太早。老夫虽被祭酒请来学宫开课任教已有十余年,可从来都有个惯例,那便是不教废物。今日也一样,阶前这十名剑童子,你等都看见了?” 众人全都向那十名剑童子看去。 剑夫子道:“要想进参剑堂的门,必先过了‘试剑’,至少得击败一名剑童子,且不得动用灵力,只比剑招剑术。参剑堂内座次按击败剑童子的人数排列,击败人数最多的,可列坐于堂内首席,为我参剑堂剑首!但若是一人也不能击败,那便别怪老夫无情。” 周满闻得此言,心中顿时一沉。 这时王恕终于在旁边轻轻叹了一声:“我便知道……” 李谱则紧张起来:“要开始了,要开始了。” 剑夫子果然不浪费时间,一挥手便将一封卷轴扔到半空中,“刷”地一下展开:“今年懒得点了,你们就按照昨日报名顺序的先后试剑吧。” 那卷轴上正是所有人的名字。 排在第一位的,赫然是…… 李谱。 在看清楚排序的一瞬间,李谱整个人险些腿一软跪倒在地:今年为什么不按套路走了!以前不都先点六州一国的人吗! 他哪里知道,剑夫子对去年六州一国选上来的人都不满意,今年实在懒得折腾。 这一回可苦了李谱,大家伙都同情地看着他—— 一番折腾蹦跶站到东舍这边,就为了晚点丢脸,谁料现在排在第一个? 纵使心里已经哭出一片海,可李谱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前去,从站在台阶最下方的那名剑童子手中接过一柄木剑,但言一声:“南诏国,李谱,请、请赐教。” 那剑童子不语还礼,持剑便摆开了阵势。 谁料李谱绕着剑童子走了半天,愣不敢出剑。 剑童子眉头一皱,先出了剑。 李谱登时吓得直往后退,只拿剑招架,或者绕着那剑童子闪避,完全不正面接上一剑,更别说进攻斗剑了。 如此绕了有二十来招,简直把众人都看呆了。 剑夫子看了半天,忍无可忍,怒而大骂:“剑都不敢主动出,还学个屁的剑!再躲一招,老子劈了你!” 李谱心想我最擅长的是跑路,哪儿干过和人正面相斗的事? 这一下实在是越想越怕。 可眼角余光一瞥剑夫子,见他手中真的提了一柄寒光闪闪的剑,好像就要来砍他,求生欲瞬间上涌! 此时正值那剑童子持剑攻来。 李谱再顾不得什么章法招式,操起剑来便一通狂舞乱打,口中大叫:“啊啊啊,你别过来,我跟你拼了!走开,走开!” “当当当当”,但听得木剑猛烈撞击之声,那剑童子竟被打得连退几步,顿时用一种惊异的目光看向李谱。 这人招式虽然很差,可力气大得离谱! 剑童子反应过来时,已经迟了。 李谱恐惧之下,几乎是拿出了平时能把大鼓锤破的力气,闭着眼睛,狠狠一剑打下去,竟然将剑童子手中的木剑打飞了! “……” 全场有一种微妙的安静。 别说是周满等人,就是站在台阶最高处的剑夫子都怀疑起自己的眼睛:“什么狗屁玩意儿?” 李谱睁眼发现竟然赢了,顿时大喜:“我赢了,我竟然赢了!我可以进参剑堂了!” 剑夫子便骂:“别废话,继续打!” 先前那名已经败阵的剑童子退下,第六级台阶上的剑童子走了下来。 李谱一看立刻摇头如拨浪鼓:“不不不,不打了,学生不打了。” 剑夫子惊了:“你说什么?” 李谱道:“剑夫子说击败一人就能进参剑堂,又没说一定要继续打。我现在已经击败了一个,能进去了吧?” 剑夫子:“……” 的确不曾说过,一定要继续往下打。 他眼皮频跳,盯着李谱好半晌,才万分嫌弃地一挥手:“又一个充数滥竽,滚上来吧。” 李谱大喜,恭恭敬敬先将那木剑递还,然后美滋滋上了台阶,站到了剑夫子身后,笑得比那初升的太阳还灿烂。 所有人大开眼界,但有了李谱打过头阵后,心里原本悬着的心也稍稍放下了。 他们意识到,剑夫子既然设了十名剑童子,那必然是实力从低到高排列,为的是更清楚地衡量每个人的实力和水平。 事实也的确如此。 李谱过后,上的便是蜀州这边几个门派的人,因他们本就在蜀州,来学宫早,报课也早,所以都排在前面。 大家在门派内便是习剑的好手,试剑时基本都击败了两到三名剑童子。 其中杜草堂那位不苟言笑的常师兄常济,独出于众,竟连胜四名剑童子,惜败于第五人。 剑夫子难得夸赞了一声:“杜草堂仍有杜圣遗风,不错。” 然而下一个就是金不换。 杜草堂才被常济建立起来的“杜圣遗风”,瞬间碎了个干净。 金不换此人的修炼天赋其实相当一般,平日里有本事完全是靠诸般法宝傍身,别人凭实力,他凭的是有钱。 如今要抛却外物,让他只拿一柄破木剑? 金不换左支右绌,打了好半天,方才施了一招“声东击西”的诡计,胜了一场。 那剑童子落败时满面寒霜,似乎愤怒。 然而金不换脸皮极厚,只笑一声:“承让了。” 接着便跟李谱一样,不再往下挑战,拿出洒金川扇替自己扇着风,大摇大摆地走上了台阶。 剑夫子在他经过时,脸都是绿的:“诡计多端,心术不正,你这样的人怎么能进杜草堂?” 周满在下面听着,不由一声长叹。 果然,每个知道金不换来自杜草堂的人,都会生出这般疑惑。 然而金不换并不解释,只笑而不语。 接下来便多是六州一国和三大世家的人,报名时间基本在中段,整体实力的确比蜀州四大宗门的高上一些,基本都击败了三人以上。 周满对其中四人印象深刻—— 第一当然是陆氏的陆仰尘。 不愧是从小由不夜侯陆尝教导,其剑术领悟已妙到毫巅,竟然一连击败了整整八人,不出意外便是此次试剑后的“参剑堂剑首”。 第二便是对面那作儒士打扮的孟述。 一身书卷之气,举止恪守礼节,击败了四人,实力在众人中显然不算最高。但周满关注他也并非因为实力,只因他来自齐州,而齐州有岱岳,岱岳是她承继武皇道场的地方。 第三则是妙欢喜。 艳色是惊心动魄的艳色,剑术也是惊心动魄的剑术,竟出人意料地奇诡多变,一时柔一时刚,一时急一时缓。 众人只眼见她吴带当风身形飘摇,耳闻她璎珞流苏响若细铃,再回过神来时,妙欢喜已击败第七人,轻笑着将木剑递回,用那清冽如雪水的声音说:“到此为止吧,我自知是打不动了。” 周满只觉她不愧来自祁连雪顶,是日莲宗神女。 无论怎么看,都赏心悦目。 至于第四…… 周满看向场中。 那名叫“周光”的孤僻少年,来自瀛洲,寡言少语,已挺剑与第六名剑童子斗了多时,所用剑法竟是招招一往无前,完全不考虑回防,将“攻”这一字做到了极致。 但第六名剑童子实力非比寻常,他最终差得半剑,落下阵来,脸上犹有不甘不服之色。 剑夫子先前已百无聊赖地坐在了台阶上,可在看到周光出了第一剑后,整个人竟不由一惊,一下站了起来,紧紧地盯着场中战况。 此时他便问:“剑宗周自雪是你什么人?” 众人中有识此名号者,都不由吃了一惊。 那周光着装朴素,甚至只穿着麻衣布鞋,但寒眸如点漆,自有一股松石盘亘的坚毅,闻言抱拳躬身道:“曾在瀛洲得蒙剑宗前辈指点,得其一半真传,忝列半徒。” 顿时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连剑夫子不由震了一震,眼角竟有些发红,忍了一忍,方道:“好,好,不想剑宗前辈还有衣钵传世。你很好,上来吧。” 周满只向那周光脸上扫上一眼,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 到此时,其余诸人皆已试剑完毕,场中竟正好只剩下王恕与周满两人。 王恕看着半空中那卷轴上的名字,便苦笑一声:“我本以为我报名已经够晚,不曾想周姑娘比我还晚。” 周满是昨晚上才报的。 要试剑,她当然排在最后一个。 剑夫子见得周光,缓了一会儿,方才平静,对于这剩下这两人也并不十分在意了,只道:“就剩你们两个了,赶紧上。” 于是王恕走上前去,从剑童子手中接过木剑。 他身形萧疏,长指清癯,气质却迥异于先前任何一人,握剑时不似握剑,倒更似折梅在手,浑然不沾半点刀兵之气。 乍一看,实在不俗。 然而上头立着的金不换已经开始皱眉,神情里隐隐露出几分忧色。 王恕持剑拱手为礼:“在下修为微末,还请剑童子手下留情。” 剑童子本以为这是谦逊之言,并未太过在意。 他们既是奉了剑夫子之命,让诸人试剑,自然不会太过分。 可谁想到,才与王恕交了三剑,便感觉其剑空有剑形、并无剑力,待要收势已来不及了。 只听“啪”一声交剑脆响。 剑童子一剑竟将王恕手中木剑挑飞! 王恕退之不及,避也不及,竟被倒折的木剑剑尖划过手腕。 纵使木剑锋钝,可奈何速度不慢,一下已划破手腕。 一道血痕顿时渗了出来。 剑童子自己都愣在当场。 参剑堂前众人更是从未见过输得这么快的,连剑童子三招都接不了,还伤了自己,简直匪夷所思。 唯有王恕自己,似乎早知这般结果,并不惊讶。 他看起来甚至称得上平静,只将手腕伤处按住,向那剑童子笑一声,还宽慰对方:“不怪你,是我本无根基,一向如此。” 那剑童子怔怔看着他说不出话。 上面的剑夫子却是瞬间眉头紧蹙,只道一声“见过差的,可没见过这么差的”,竟直接遥遥抬手,隔空一道灵力落在王恕身上。 片刻后,面色便难看至极。 剑夫子道:“你奇经八脉有七脉不通,根本就是个不能修炼的废物,竟也敢来参剑堂!谁荐你来的?” 周满那日在义庄外只听王恕自陈是个废物,修为微末,可从未料想情况竟坏到这种地步。 奇经八脉有七脉不通…… 这别说学剑,就是连最基础的先天境界都到不了。 然而王恕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难堪,只平静道:“蒙一命先生传授医道,乃一命先生所荐。” 剑夫子瞬间说不出话来。 他杵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似乎有千万般的怒气在里面涌动,然而最终并未炸出来,只铁青着脸道:“一命先生曾救过老夫一命,按理说老夫不该为难他的弟子,可参剑堂有参剑堂的规矩。我不强行赶你出去,但你若要学剑,只可在门外旁听,不得进门。” 周满听见这一句,已深深皱紧眉头。 可那尊泥菩萨连三分气都没有,竟抱拳躬身,尽了周全的礼数:“多谢剑夫子宽容。” 剑夫子道:“你退到一边吧。” 他没有叫他上去。 王恕便退至一旁,站定抬眸时发现周满正拧眉看他,不由一怔,但随即便微微一笑,仿佛是叫她不必担心。 周满眉头皱得更紧。 王恕结束,便只剩下她一个了。 周满也不说话,径直走上前去,便接过木剑。 没想到,剑夫子盯着她,忽然道:“把你的右手抬起来,让我看看。” 周满全部的动作,都在这一刻停止。 她转过身看着剑夫子,没动。 剑夫子勃然大怒:“我叫你抬起右手!” 他隔空一袖挥来。 周满下意识提剑抵挡,可以她的实力如何能与剑夫子含怒一击相提并论? 木剑顿时碎裂飞溅! 周满右手便空了出来,垂着的小指上赫然缠成半截黑。 剑夫子在参剑堂授剑十多年,从未有过如此愤怒的时候,不免疾言厉色:“先来一个不能修炼的废物也就罢了,现在还来一个断了半截小指的!什么狗屁世家宗门,净荐这等废物来侮辱剑阁门楣!你既断半指,如何还能学剑?” 周满神情瞬间冷了下来。 剑夫子先前积蓄的火气都在此刻炸了:“一个废,一个残!这满天下难道找不出第三个愿意学剑的人了吗!” 王恕悄然攥紧手掌。 周满却是慢慢放下了手,竟道:“请剑夫子道歉。” 剑夫子不敢相信:“你说什么?!” 所有人都像看疯子一样看周满。 然而周满面无表情,仿佛不知畏惧为何物,仍旧立得笔直:“废也好,残也罢,无论天命或是,皆是过去之事,皆非我等所能改变。人所能定者,不过此时,不过此刻!若天赋平庸不能学剑,那天下除却青莲剑仙又有何人配入剑道?若身有残废不能学剑,那以夫子今日剑道之所修为,若有一日被对手废去半掌,是否从此便该毁剑弃道!” 一句比一句严厉,一句比一句强硬! 她分明立在下方,那般凛冽的眼神,却好似俯瞰着上方的剑夫子。 剑夫子初时尚有轻蔑之心,然而被她一声连着一声的质问叠浪般打来,尤其是那最后一句,竟直问进道心之中,一时动也不能动上一下。 整座参剑堂,静得听不见半点声音。 十多年来,何人敢这般质问剑夫子! 上面来自三大世家的陆仰尘、宋兰真等人看着她,来自杜草堂的常济、金不换看着她,日莲宗的神女和方才那自称是剑宗周自雪传人的少年也看着她…… 所有人都看着她—— 包括王恕。 周满问完却谁也没看,只搭下眼帘退得半步,向前抱拳躬身,声音平静似水,仍道:“请剑夫子道歉。”:,, 19 燎原烈火 若非亲眼所见,谁能相信世上竟有活得如此激烈之人?仿佛一团火,烧起来便漫山遍野。只会向前进,绝不往后退。除非把她所遇到的一切都烧尽了,连她自己也烧尽了,才会停止,才会熄灭。 王恕恍惚看向平静的周满。 泥菩萨怔怔望着燎原的烈火。 剑夫子凝视周满,就像是被定住了身。 金不换张口想为周满说点什么,可又怕因此触怒剑夫子—— 没有人敢说话,也没有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周满仍保持着躬身为礼的姿势,立在下方。 剑夫子终于道一声:“好!” 话音落,竟有一剑从他宽大的袖中飞出,被他一把握在手里! 所有人顿时一惊:“剑夫子!” 上方的金不换与下方的王恕几乎同时向前跨了一步,金不换甚至一翻掌心,已将自己那作为护身法器的玉盘捏在手中,险险就要出手阻拦。 然而谁也没料到—— 剑夫子的剑非向周满而去,反往回一转,一剑刺穿了自己左肩! 猝然来的变故,简直惊呆了在场所有人。 就连下方逼他道歉的周满,也瞬间拧眉。 长剑贯肩,鲜血流涌,自是疼痛,纵然是剑夫子这般的修士也不由皱了一下眉头。 他先瞥金不换手中玉盘一眼,冷冷问:“你想干什么?” 金不换头皮一炸,立时将那玉盘收起,心里却忍不住想:该我们问你想干什么才对吧! 剑夫子见他收起玉盘,才收回目光,冷哼一声,拔去肩上之剑,对周满道:“你问得不错,我这一生甘为剑道而活,若有那一日绝不愿毁剑弃道。方才失言,是老夫之过。” 周满本以为,以剑夫子的脾气性情,即便是对她大打出手,只怕也未必愿意低头道歉,心里已然做好了弃参剑堂不入的准备。 可谁想他非但道歉,还一剑刺穿自己左肩? 她静默良久,方道:“多谢剑夫子。” 王恕就立在她斜前方不远处,先前伤了手腕的那一只手拢在袖中,似乎紧扣了什么东西。 听见剑夫子那一句时,他尚有几分迟疑,直到此时看剑夫子的确没有向周满出手之意,那紧扣着的手指,才缓缓松开,然后咳嗽了一声。 只是比起金不换,他的举动更为隐秘,从头到尾无人发现。 但剑夫子却接着便道:“但老夫并没有同你开玩笑。我是入剑道已深,即便他日毁弃我身,一颗剑心绝不磨灭。可你还没有踏入此道,你有选择的机会。” 周满看向他。 剑夫子一字一句道:“修士最重是这一身骨,断后不能续,纵续也有裂。我看你方才拿剑是右手,可知你非天生左利之手。小指于五指之中,看似无用,实则你拿剑握刀有一半之力皆从其出!若你左手持剑,天生不利;若你右手持剑,旁人一力你仅半力,如何能胜?” 他肩上鲜血尚淌,可竟不看一眼。 整座参剑堂前,都是他冷肃的声音:“你有学剑之心,勇气可嘉;可有这断指在,你终非学剑之材。你该选的道,是世间那些无须用到小指的兵刃,甚至不用兵刃。这王恕虽废,主学必是医道,剑道他顶多在门外听听,尚有可救;可你若一意孤行,便再难回头。我还是那句话,参剑堂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周满只道:“确不是我该来的地方,但我已经来了。” 剑夫子又觉得那怒火蹭蹭往上窜,沉下脸问:“你执迷不悟,仍要学剑?” 周满道:“我在学宫,只选了剑道一门。” 剑夫子身后那十多人中,顿时有人倒吸凉气。 剑门学宫固然以“剑”闻名天下,可既到学宫,又断半指,竟然只选剑道一门课? 如此剑走偏锋,闻所未闻! 连剑夫子都为之沉默:“你执意试剑?” 周满道:“愿试一剑,纵败无悔。” 剑夫子一张脸上便没了温度,只一扬手,示意下方的剑童子:“剑一,不必留手,让她知道。” 下方那第一名剑童子听得“不必留手”四字,心知剑夫子是要对方知难而退,可仍不免暗吃一惊,迟疑片刻,方才重取一柄崭新的木剑,双手递给周满:“请。” 周满亦双手接过,而后持剑在手,行过一礼,也道:“请。” 两人各自后撤一步,摆开架势。 周满用那断了指的右手,将木剑剑柄用力握紧,只是五指方才为剑夫子拂袖之力所震,现在都还有些疼痛。 先出剑的是剑一。 既是要对方知难而退,他自然要用最快的时间击败周满,所以这一剑去势极猛,第一剑便震得周满退了一步。 只是她转瞬便借力旋身,竟趁势要削上剑一腰际。 剑一一剑不得手,对方剑又逼来,只好后退。 前世周满的确不曾正经学剑,可心中既有执念,又怎可能不沾半点? 她收集过许多剑法,也曾在无人时拿一根树枝当剑使过。 只是从未以法力灌注剑中,更不曾与人斗剑。 这一世回来的时日尚短,之前都在修炼《羿神诀》,根本没空理其他;即便有韦玄给了《寒蝉剑法》,那也才是昨天的事,完全来不及练。 她的眼和心,能跟得上剑一的剑。 可她的手跟不上,即便已经为扣弦练过了《羿神诀》中的“偷天妙手”。 两人一剑一剑狠斗,周满越斗脸越沉,剑一却是越打心越惊。 周满脸沉,是恨自己这一双手; 剑一心惊,却是惊她右手即便断了半指,力量却似乎并未衰减太多,且似乎总能看破他攻势,只不过限于她身法与断指,出剑时屡有破绽,始终无法趋近完美。 甚至就连台阶上观剑的众人,都开始看出端倪。 胆子最大最先开口的,竟是那日莲宗神女妙欢喜:“这位剑童子眼下所用的实力,怕比打我们的时候高了不止六成。” 宋兰真也慢慢道:“她右手方才好像受了伤……” 陆仰尘却是紧拧眉头,越看越费解:“奇怪,太奇怪了。她对这一场剑斗的领悟,分明更似在剑一之上,可……” 可就是打不过。 难道这才是剑夫子让她退却的原因所在吗? 纵使领悟再高,若不能施展也是白费。 金不换攥着洒金川扇,目不转睛地看着,不发一语。 王恕在下方,视线也随二人身形而移,神情微微凝重。 终于,周满又露了一个破绽。 剑一毫不犹豫挺剑欺进,一剑当头劈来。 周满退得一步。 他又劈一剑。 如此剑,剑剑力厚如山岳,竟逼得周满连退步,主要用来握剑的四指已经酸麻。 剑一又劈一剑! 周满横剑再挡,右手终于不堪重负,眼看着长剑就要脱手飞出。 这时她目中掠过一抹决然之色,竟选择再退一步,便将右手长剑换到左手持握,反手回剑便要还击! 可还是慢了。 剑一见她再撤,已猜到她打算,凌空一剑斜斜上挑,到底没给周满留一分余地。 “啪!” 握在左手的木剑,被对面一剑挑飞出去,翻滚两圈,摔在地上,终于静止不动了。 剑一是反复以重剑剑势压她,待她右手难以支撑,要么直接认输,要么翻手换剑时被他抓住破绽,也是一个输。 这是专门攻人之短。 剑一自知若她并无断指之憾,今日断不至输给自己,心中究竟不忍,持剑立得一会儿,方带几分歉疚道:“承让。” 他收剑退回了自己的位置。 于是只剩下周满一个人立在原地,低头看自己已经脱力的手掌和已经微微发红的手指。 参剑堂前,一时竟没人能说得出话来。 谁都能看得出今日这一场比试,与“公平”二字相去甚远。 除王恕以外,几乎所有人都站在台阶的高处,只余下一个周满孤零零站在下面,看着竟格外刺眼,让人极不舒服。 周满从下方看向剑夫子。 剑夫子亦从上方望向她。 视线对上,谁也没有退让。 剑夫子道:“现在你该知道了。今日所用尚且只是木剑,于你指掌负担尚轻;若换铁剑,你能撑的时间只怕不到一半。且你有一日的短处,便会被人抓一日的短处,你非得花费数倍的心力方能胜过本不如你的人。同样的心力,何必浪费在剑这一道上?你已经输了,现在离开参剑堂吧。” 周满道:“敢问剑夫子,只要能打过剑童子,便可进参剑堂?” 剑夫子道:“不错。” 周满便道一声:“好。” 说完,竟再无半句废话,转过身便走。 这一时的决定太过干脆利落,没有半点拖泥带水,不少人都愣住了。 王恕也先一怔,然后才反应过来,竟同样向剑夫子躬身一礼,道:“请剑夫子容谅,学生告假片刻!” 他转身跟上,竟是追着周满去了。 金不换在上面看见,下意识也要下去,只是脚尖方才一动,便看见旁边不远处的宋氏兄妹,心中犹豫片刻,到底还是稳住了身形,只看着那二人一前一后远去。 周满脚步很快,王恕追了一阵,方才追上。 她回头看他:“王大夫来干什么?” 廊上有风吹来,王恕那一身旧道衣随之飘摇,天光透进来,越照得他身形萧疏,却是答道:“在下来谢过周姑娘方才那番话。” 周满道:“那又不是为你说的,我只为我自己。” 王恕凝望她,竟道:“那我也很喜欢。” 周满觉得这人毛病恐怕也不大轻。 她刚输一场,心情正坏,谁也不想搭理,只轻嗤一声:“回参剑堂听你的‘门外剑’去吧。” 说完便没再看一眼,径直走了。 王恕便站在廊上,看她走远。 周满这一走,便是整整十二天,再没出现在参剑堂过,甚至再没出现在旁人视线之中。 只有东舍那挂着“周满”二字的屋舍门窗紧闭,才能让人知道她并未一怒之下就离开学宫。 而那日参剑堂前所发生的事,早已传遍学宫。 这可比周满救一个赵霓裳要来得震撼。 剑夫子怎么说也是修为已至化神期的高阶修士,尽管脾性火爆,逮谁骂谁,可在如今存世的剑修中是能排进前五的存在,竟然会因区区一断指女修的质问,便拔剑刺了自己左肩,还向人道歉? 匪夷所思至极。 周满当日问过进参剑堂之事,只一个“好”字便走,不少人都猜测她肯定还会回来。 连剑夫子自己都不怀疑。 然而一天过去,两天过去,天过去…… 十二天过去了。 周满一点动静也没有。 所有人原本的期待,便渐渐变了味儿。 有人觉得,剑夫子说得不错,周满既断半指,学剑也是无益,聪明人便该弃剑另选,实在不必为那一点面子钻牛角尖; 有人觉得,剑夫子的态度已经十分明显,周满必是怕了,或者回去修炼之后发现学剑的确没她所想的那么简单,放弃了; …… 总之大家各有猜测,但既进了学宫,各有各选的课,学宫里每日又有新的事发生,周满长时间不出现,大家也就渐渐将此事淡忘了。 尤其是在参剑堂。 若非大家每日路过时都会看见坐在门外那一张桌后的王恕,想起剑夫子那一句“一个废,一个残”,恐怕也快不记得有周满这个人的存在了。 唯有剑夫子,到第十二日时,教那李谱出剑之法,教了遍还不会,终于气得破口大骂:“什么破玩意儿,你学剑不是在折磨自己,你是在折磨老夫,要谋老夫的性命啊!” 李谱恨不能把脑袋缩进壳里。 其他人也低头假装不存在。 剑夫子越看越生气,干脆一顿无差别痛骂:“宗门,糊涂!世家,狗屁!明年就是他们跪下来求我我也不教了!你们这一帮人里面,没一个真正有修剑的资质!” 这里面不乏有世家贵子,似陆仰尘这般已经在剑之一道上登堂入室的,或是如宋兰真这般天赋卓绝的,竟也被他这般痛骂,心底难免不忿。 没有人能理解剑夫子说的“资质”究竟是什么。 但剑夫子也懒得多看他们,自己骂爽了,背着手就走,到后堂喝茶消气去了。 端上茶来的是剑一。 剑夫子喝得一口茶,也不知想起什么,便恼恨道:“去他祖宗的,这届年纪小的就是不行!还当她是个心性至坚的,没想到这点考验都禁受不住,说不来就不来了!” 剑一无言:“您叫我不留手打她的时候,可没说那是‘考验’。” 剑夫子便把茶盏用力一放:“你反了天了,这么说还是老夫的错了?” 剑一立刻低头:“不敢。” 剑夫子便没了声,好半晌才叹气:“她倒是有资质的,只可惜……唉,但凡没被打退,还敢再来,我都愿教她一教的。” 即便她断了半指,于剑之一道可能成就有限。 这日参剑堂下课,金不换同王恕一块儿走出来。 金不换看着远处的塔楼,头回有些怀疑起来:“你说她难道真不来了?” 王恕想起那一日站在堂前的身影,仿佛又看见那团燎原的烈火。 他摇了摇头,笃定道:“不会的。” 金不换道:“整整十二日,她没有出过房门,吃喝都是五味堂的人送到门口,偶尔见她吃一顿,但很多时候是不吃。敲过门,也没人应。养好手上的伤,若有药的话,只怕根本用不了两天,便足够挽回败局。她与剑一所差本就不远,怎会需要这么久?” 自那日参剑堂试剑后,王恕身上某种旧疾便好像犯了。 走得几步,他咳嗽两声,方才抬首看向远处浓荫遮蔽的树木,慢慢道:“你听说过一种蝉吗?长埋泥土十七年,方能羽化,振翅飞上枝头,让世人听见它的声音。伏久者,谋必远,飞必高。她不是像我一样,愿意听‘门外剑’的人。” 周满自打从参剑堂离开,直接摆出自己王氏所荐的身份,先去王氏掌管的青霜堂白要了一柄剑,然后才回到自己房中,将门一关,谁来也不理。 她磕了十二天的药,练了十二天的剑。 韦玄给的那一瓶有助于修炼的化星丹,早已只剩下一个空瓶;屋子里四面墙上,贴满了她根据前世记忆默写到纸上的剑谱。 第十二天晚上,周满停止修炼,躺下睡了个觉。 次日一早,终于起身打开了门。 此时东舍众人早已出发前去上课,偌大的院落空无一人,她提着剑从寂静的走廊上经过。 第十天,卯正二刻,周满再一次站在了参剑堂前。:,, 20 参剑堂 今日剑夫子仍在讲解最基础的剑式,仍旧满脸写着“不高兴”:“千里之台,起于垒土;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一个个的,当真以为自己学会了?我告诉你,你们十个有八个都是瞎学!” 下首左侧第一位坐的是陆仰尘,试剑那日以击败八位剑童子的记录遥遥领先,按剑夫子的规矩,自动成为参剑堂剑首。 凉州日莲宗神女妙欢喜则是击败七人,位列第二,坐在陆仰尘右边。 宋氏兄妹宋元夜、宋兰真二人皆是击败六人,并列第三。 往下便是那剑宗传人周光,击败五人,列第四。 再剩下的十三人,所击败的剑童子便基本都在四人及以下了。 尤其是金不换和李谱,两人只击败一位剑童子,都双双落座于参剑堂最后排。可他们不以为耻也就罢了,似乎还反以为荣,第二天便高高兴兴自封为“参剑堂左右门神”,还拿纸写了贴在桌上,剑夫子路过看见,差点没气得拿口水吐他们。 可他们一点也不在乎—— 毕竟最差的还在门外坐着呢。 得亏参剑堂够大,廊檐也够阔,在门外置一张几案,实在绰绰有余。 王恕就坐在这张案后。 剑夫子讲剑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他听到要处,便会提起笔来记上一笔。只是眼下还没来得及落笔,却忽然听见外头有奇怪的声音。 像是什么东西在敲击地面。 谁敢在剑夫子上课的时候来参剑堂敲敲打打? 王恕下意识拧眉,回头看了一眼。 只这一眼,便愣住了。 周满一身玄黑长衣,站在那三十三级台阶下,正抬起头来朝着上面看,乌黑的瞳仁里倒映着浩荡天光,见到他回头时,眉梢便微微挑了一下,竟是一笑。 她在下面已经站了片刻,手中还拿着一柄剑。 只不过此刻剑杵在地上。 想必刚才那敲击地面的声音,便是由此传来。 周满懒得自己叫人,因知道这泥菩萨脾性好,便干脆在他注视下,抬起剑,朝着参剑堂里面指了指。 王恕朝里一看,竟明白了她意思。 剑夫子还在里面讲剑,此时拿着手里剑谱从上头走下来,一抬头就瞧见了门外那病秧子王恕正看着自己,于是问:“你有什么事吗?” 王恕想了想,轻轻道:“剑夫子,外面有人找。” 剑夫子第一反应是翻白眼:“我上课呢,找个屁,让他滚。” 但金不换就坐在后面,距离王恕最近,一眼就看见他唇边似乎有一抹不明显的笑意,瞬间便想到什么,竟直接起身跨出门一看,于是顿时笑了起来,回头对剑夫子道:“剑夫子,周满来了。” 周满?! 剑夫子一听,眼睛都亮了,几乎立刻就要笑出来,只是很快又意识到不能如此明显,赶紧咳嗽一声,重将自己高高在上的臭脾气架子端了起来。 他只哼一声:“她还敢来?我怕倒要看看。” 话里不屑,脚步却十分诚实,飞快地出了门。 堂内其余人不免意外:周满又来了? 相互望望,都有些心痒。 妙欢喜最快,半点犹豫也没有,直接跟了出去;紧接着竟是那少年周光;坐在门口的李谱本应是最快的,可呆愣了一阵,才反应过来是有热闹能看了,赶紧拔腿朝外,只可惜已经落在了周光后面。 有了带头的之后,剩下的还怕什么? 于是呼啦啦一大片,众人全都从参剑堂内拥了出来。 时隔十三日,周满看起来没有太大变化,只是当众人目光落在她身上,却隐约能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东西和先前不一样了。 如果说那日的周满是炽烈的、充满着锋芒的,那此时此刻便是深静的、内敛了锋芒的。 但锋芒在鞘中,反而更给人一种危险的感觉。 剑夫子一看她这般状态,眼底便闪过一抹异彩,嘴上却是冷笑:“怎么,还妄图进我参剑堂?” 周满淡淡道:“不错,我来试剑了。” 剑夫子便道:“你既不知改悔,这么想自取其辱,那我也帮不了了。剑童子——” 他只高声一呼。 十名剑童子便从参剑堂内出来,与试剑那日一般,列在三十三级台阶上。 最底下的剑一抬眸注视着周满。 周满也不废话,直接将手里那柄铁剑朝边上一扔,剑一便取出一柄木剑来递给她。 两人仍像当日那般,互相道了个“请”字。 剑一退后站定时还在想,剑夫子心里是想收这个学生的,自己今日要不要稍稍放点水,让对方早点过了。 可这念头才刚冒出来,对面一道凛冽的剑锋就劈了过来! 剑一顿是大惊,下意识提剑一挡,迅速后撤。 然而周满人随剑上,死死将他所持的木剑压住,靠近时竟还笑了一声:“走神,想放水,可不太好吧?” 剑一心中一凛,这才看到她今日已换了左手持剑—— 今日的周满,不再是当日的周满! 什么放水的心思,瞬间全收了起来。 他面容一肃,只道一声:“自当全力以赴! 一场激烈的剑斗,就此展开。 只是比起那日的左支右绌、破绽频频,今日的周满简直称得上剑法圆熟、滴水不漏! 短短十来天,左手剑竟能练到这种地步? 剑一疑惑之余,却是越打越觉得不对劲,越打越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周满的每一剑,都带着一种酷烈的感觉。 重。 极重! 以前所遇到的对手几乎都是使右手剑的,周满今日却是左手剑,无论是出剑的方位和角度,都同他熟悉的右手剑不同,要在这短短时间内调整适应起来并不容易,一不小心就预判错误,露出一个破绽。 周满瞬间抓住机会,追了上来,重重一剑劈落。 剑一不得不退了一步。 周满于是又劈一剑! 剑一再退。 然而周满还有一剑! “当当当”,三剑连劈,厚重的力量简直如巨山倒落,压得剑一虎口发麻。 这时他已经知道究竟是哪里熟悉了。 周满面容凛冽,终于劈出了第四剑! 剑一的右手感到了一点钝钝的疼痛,已经快要握不住木剑。 也许他此时将剑换手,或还能一搏。 只是当日便用过同样的策略对付周满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即便换手持剑,也不过是走上另一条死路。 “啪”地一声响,剑一手中之剑最终还是脱了手,顿时砸落在地! 此情此景,与当日何其相似! 剑一抬头看着周满。 台阶上的众人,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打败剑一的策略,和那日剑一用来对付她的,一模一样……” 尤其是最后这四剑连劈,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压迫力! ——平静的表面已被撕裂,烈火在深处燃烧,周满的锋芒终于不再收敛,从鞘中放出。 若当日的感觉还很模糊,那今时今日的感觉便太过明显了—— 她性情之激烈,实在令人惊异。 不碰时或许平静如水、不温不火,甚至都难以注意到她的存在;然而一旦碰着了、触犯了,那种激烈而危险的底色,便会毫不遮掩地翻上来,让人在顷刻间体会到“胆寒”二字的真谛。 周满只以一副极其寻常的表情收了剑,淡淡道一声:“承让了。” 一切都跟那一日一样,可胜负的双方已然颠倒! 剑一心中的感觉,一时极难形容。 好像是被人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地报复了回来,当日给了周满多少难堪,今日便收回多少难堪。 毫无疑问,周满是故意的。 他竟生出几分敬佩来,倒是心服口服地躬身还礼,然后退至一旁。 剑夫子想过她能赢,可没想到她能赢得这么彻底,近乎碾压! 心里的惊喜,实难对人言说。 他只道:“你已经胜了,老夫无话可说。上来吧,你可以进参剑堂了。” 众人也心道她这回面子里子都找回来了,连剑夫子都不再以断指之事为难她,该是有始有终,已算完满了。 金不换已经笑了起来,悄悄跟周满招手。 但王恕站在旁边,只静静望着。 所有人都等着周满上去。 可没料,她站在原地动也没动一下,竟然道:“还没打完,打完了再进去也不迟。” 众人顿时一惊。 宋元夜道:“她这是……” 周满看都没朝上面众人看一眼,只是持剑转向了台阶上的剑二:“你来。” ——她还要继续! 众人这时才意识到,周满恐怕不仅仅是为了进参剑堂才来的。 她有更大、更深的野心! 试剑的规矩是打败上一位剑童子便可挑战下一位,周满已击败剑一,当然可以挑战剑二。 剑夫子自无意见。 只是在此时,他还认为短短十三天的时间,周满能以压倒性的优势击败剑一已经算很强,就算再往后面打,也顶多能再打两三人,并且会一战比一战艰难。 可万万没想到,实力本该比剑一更强的剑二,在对上周满后,竟然以比剑一更快的速度落败了! 剑夫子顿时满脸惊异。 紧接着,便是剑三、剑四、剑五…… 一直到剑八! 今天的周满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一往无前,谁来都挡不住! 尽管是一柄木剑,可竟打出了一种杀伐之感。 震惊中,只听得两剑剑锋交错擦过时的刺耳声响,周满右手在剑八小臂一拍,便拍开了对方的长剑,自己的剑尖则准确无误地点上了对方喉间! 她又胜了! “八个了……” 终于有人将屏住已久的那口气,缓缓吐了出来,声音里却难掩震骇。 这时,场中忽然有一种极为微妙的气氛产生,许多人都悄悄转过头去,看向之前参剑堂唯一一位击败了八位剑童子的人—— 陆仰尘。 只要周满再胜一人,便可超过他,成为参剑堂有史以来第一位非世家出身的剑首! 陆仰尘没有说话,少见地露出几分凝重的表情,目光错也不错一下地落在下方周满身上。 妙欢喜也皱起了眉头,似乎感觉到威胁。 剑夫子已经好半晌没说出话来,直到这时,才问一声:“你还要继续吗?” 回答他的,是周满毫无畏惧的两个字:“当然。” 一瓶十丸化星丹不是白磕,一连十三日练剑也不是白练! 既要做,便当做到最好! 怎可能满足于击败八名剑童子与陆仰尘齐平便罢手呢? 周满尚有余力,打败剑八之后,对上剑九。 这时,已经有人能发现她在对战不同对手时所展露出的不同风格。 陆仰尘道:“对手越强,她出剑越少,大多数时候都在留存力量,绝不浪费,伺机而动。对手一旦露出破绽,便给予致命一击。这种风格,不像是剑客,更像是……” 他没说出那个词。 但妙欢喜接上了:“更像是刺客。” 之前打剑一花那么长时间,用那么多剑,完全不是因为周满实力仅仅如此,而是她偏要完完整整地用剑一那日的招数打败剑一! 所以等到打剑二、剑三、剑四时,反而比打剑一时更快。 原本她最大的三个问题,身法不够快、持剑不够稳、力量不够足,这时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宋兰真不敢相信:“这真的才过去十三天吗?” 宋元夜道:“她用的还是左手剑。” 那剑宗传人周光却是兴奋得很:“正因为是左手剑,她才能连胜这么多人。所有对手都是右手剑,也都熟悉右手剑,但对上周满,他们不熟悉了。而且她的剑法,好生精妙……” 持剑腾挪于场中,周满身形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剑九的实力已经十分强横了,而且先前周满对战剑一到剑八时,他都在台阶上看着,基本已经能判断周满出剑的路数和习惯,甚至提前就思考好了如何应对。 陆仰尘便是败在此人手里。 难道是因为不夜侯陆尝亲自教的剑法不够精妙吗? 不,只是因为被人看穿了! 正如此刻周满一般,每出一剑都在对方意料之中,不仅所有剑路都被对方封得死死的,且对方所出的剑还要更成熟、更老辣! 过了有整整一刻的招,她愣是没在对方身上找到哪怕一处破绽! 这如何能赢? 周满的心慢慢沉了下来,情知自己不能一直与剑九这般周旋下去,对方是以逸待劳,而她前面已经对阵了有八人,体力损耗严重,眼身心的状态都已经达到了某种极限。 再拖,只有一个输字! 一旦意识到这一点,对于胜负的紧迫感,便催促着她迅速思考能速战速决的策略。 先前对阵其他人时那耐心又谨慎的猎人,忽然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大胆而冒险的赌徒! 她开始强攻、快攻、猛攻,剑九也只能更快速地应对,于是场中顿时只听得剑击之声不绝于耳,眼中所能看见的却只有剑风残影,根本分不清到底是谁先出的剑,另一人又是如何应对。 妙欢喜顿时道:“她难道想强攻速胜?” 陆仰尘是几人中唯一对战过剑九的,正因为败下阵来,所以知道剑九的实力是如何惊人,只道:“一旦开始强攻求速胜便是心急了,容易露出破绽,可对手却不会露出破绽,只会抓住她的破绽趁机取胜!” 仿佛是为印证他的话似的—— 陆仰尘话音刚落,周满便因一剑落空,被对方架住逼退,凌空后撤落地时,脚下不稳,露了个破绽。 自她开始强攻起,剑九便在等待此刻,虽然心里也不是没有掠过“这破绽是不是来得太快了一点”的疑惑,可周满连续几轮的快攻已经让他习惯了用最快的速度进行应对,以至于这疑惑冒出来时,他人已随剑攻了上去。 天知道周满等的也是此刻! 她主修的是《羿神诀》,习弓箭者比习剑者更重视下盘之稳,必须将自己牢牢定在大地上,射出的箭才能稳。谁都有可能在下盘露出破绽,唯独周满不可能! 剑九的剑锋迎面而来,可她竟在此时迅速将左手剑抛至右手,同时脚下一划,直接就着刚才露出的“破绽”一个旋身,在避开剑九刺向他面门的剑锋时,也反手一剑向他平削而去! 此时剑九的剑是对准了右侧面门,但凡她不退一分,只怕即便是木剑,也要刺穿她一只耳朵! 剑九心中一惊,下意识将剑一偏,避开了。 然而就在同时,周满已经用她那只断指的右手持剑,架上了他的脖颈! 这短短片刻的交手实在电光石火,许多人脑袋里根本还来不及分析双方的招数和意图,胜负已然见了分晓。 只是…… 所有人都看到剑九方才撤剑了,一时都有些犹豫。 宋元夜质疑道:“剑九若不撤剑,胜负难料。她是运气吧?” 宋兰真刚想摇头。 可旁边妙欢喜的嘴比她快,嘲讽地扫了宋元夜一眼,便道:“是胆气!” 这时候要再看不出周满先前那个破绽是故意卖的,那就是傻了。 只是剑九这一遭输得难免有些不甘:“我若不撤剑,你会少一只耳朵。” 周满却道:“但你会少一颗头颅。” 他们两人的剑是几乎同时的,只不过剑九的剑刺向她的耳朵,而她的剑削向剑九的脖颈。 但刚才剑九撤剑了,她却没有。 这只证明一点:周满是个疯子,只要她付出的代价比对手更小,那么即便会丢掉自己一只耳朵,她也要削下对手的头颅! 剑九慢慢道:“我只在绝境的亡命徒身上,见识过这样的胆气。” 周满一笑,却并不回应,只将木剑一收,执剑躬身:“承让。” 她击败了第九名剑童子! 这一刻,参剑堂前,静寂无声。 陆仰尘面色复杂地看着她,既有一种失落,失落于这般速胜的策略竟不是自己想出来的;又有几分佩服,佩服她又如此的胆气,宁愿以自损的代价换取这一场胜利。 十三日的久伏,为的原来是今日! 台阶上所立着的,已经只有一位剑十了。 连剑夫子都被周满震住了。 尤其是她方才临危之际,又将左手剑换到右手,以那断了半指的手掌握着剑,抢回胜局,实在有一种冥冥之中要证明什么的意味。 谁说断指,不可学剑? 剑夫子凝望着她,不觉已放轻了声音:“只剩下剑十了,你还要再试吗?” 说实话,周满先前的风格过于酷烈、过于一往无前,似乎完全没有退却的道理,所有人都以为无论还能不能再打过剑十,她都会再试一试。 即便败了,那也是虽败犹荣。 然而这一次,周满竟摇了摇头。 众人顿时惊诧。 剑夫子也不由意外:“不打了?” 周满笑道:“过犹不及,不打了,九个已经够用。做人还是应当谦逊一点。” 这一刻,所有人差点没在心里骂出声。 金不换都被她气笑了,心道:若你这般都叫“谦逊”,那“嚣张”二字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写了! 唯有王恕没笑,反而还皱了一下眉。 他目光落在周满身上,远远看见她垂在身侧的左手似乎有控制不住的,轻微的颤抖。只是下一刻便被她攥紧了,看不出来了。 剑夫子也笑了,骂了一声“什么东西”,然后回头便看见原本应该乖乖待在堂内的人全出来了,于是大声骂起来:“叫你们出来了吗?热闹都看完了,还不赶紧给老子滚进去!” 众人一激灵,全都不敢驳斥,乖乖进去了。 这时剑夫子才哼一声:“你也进来吧。” 说完自己背着手,也进去了。 周满放下木剑,捡起自己之前扔下的铁剑,顺着那三十三级台阶,慢慢上到参剑堂前。 王恕就坐在门外。 周满来到门口时,朝他案头扫了一眼,没忍住嘀咕一声:“听个‘门外剑’,文房倒备得够齐全!” 笔墨纸砚全都有。 王恕抬头看她。 可周满已经收回了目光,站在门口,却只是看着里面,并不进去。 剑夫子回头便发现了,问:“你不进来?” 周满只问:“学生击败九位剑童子,不知入得堂内,该落于何座呢?” 参剑堂内,顿时一片安静。 所有目光刷刷刷全落在了原本坐在左上首第一位的陆仰尘身上,甚至已经忍不住替他尴尬了起来。 毕竟谁能想到剑试头名还能易主! 而且还让一个断指的女修抢走了! 然而陆仰尘自己却似乎并不尴尬。 闻得此问,他便起了身,将自己原本的位置让了出来,颇有风度地立到一旁,但向周满道:“击败九名剑童子,自是剑试第一。当落此座,列为参剑堂剑首!” 周满于是提剑走进来,大剌剌坐下了。 落座时还随手把那铁剑往案上一扔,砸得“咚”一声响,使人听得心惊。 众人看她一路进来这架势,再看看在她衬托下都变得可怜的陆仰尘,一时竟对自己未来的命运感到担忧,不禁怀疑:这当真是我们参剑堂新任剑首,而不是什么欺男占女的恶霸吗?:,, 21 三百年金铃 说实话,就连剑夫子都愣了一下,以为周满是对自己先前的为难有意见。 只不过事实与众人所见,或许有些出入。 周满看着那不慎从她手中滑落到案上的长剑,慢慢皱起了眉头。 一些绵密的、针刺一般的疼痛,隐约从气海丹田里散出来,顺着各条经脉传递至四肢百骸。 原本只是左手酸乏,可现在连先前并没有怎么使用的右手,都在轻轻颤抖。 利用丹药迅速提升实力的遗症,在连战九名剑童子后,终于被催发出来。 不过这种情况,她实在已经习惯了。 周满搭下眼帘,若无其事地将五指压到膝上,以缓解这种颤抖。 接下来的一整堂课,便几乎没动一下。 剑夫子在上面讲课,但她实则心神游移,并未听进去。 下课的时候,陆仰尘便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毕竟换过位置后,他坐在周满右手边,算是整个参剑堂内唯一能看见她一点状态的人,之前偶尔一眼扫过去,只觉她那状态分明是在神游,根本没听。 周满当然注意到了他的目光,甚至也看到上面剑夫子抬了一下手,似乎想要叫她,只不过她完全没打算搭理,刚一下课,便直接提了铁剑起身,朝门外走。 众人原本还想搭话,恭喜她夺得剑首之类的。 可一看这架势,不免便想起她方才坐下时那直接“扔”到桌上的铁剑,心头犯了几分嘀咕,竟没敢上去。 唯有金不换,因之前就与周满有一些交集,胆子够大,一看她人走出门去,便直接抓了还在门外收拾东西的王恕,远远跟了上去。 周满原本是想直接回东舍,可走了几步,就感觉后面有人跟着。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去。 这时已经离参剑堂远了,且也不是去“避芳尘”的路,料想不会遇到宋氏兄妹,金不换便一笑,摇着他那扇子,大摇大摆走到近前来。 周满皱眉:“有事找?&ot; 王恕是被抓来的,并不知道是什么事,也看向金不换。 金不换便一扬眉:“没事就不能找了吗?怎么说咱们也有‘共患难’一起救人的交情啊,我这个参剑堂右门神,啊,还有他这个参剑堂门外剑,难道不配请你这个参剑堂剑首,喝一顿酒吗?” 参剑堂右门神 还有门外剑。 周满差点笑了,怎么有人坐在门口还如此洋洋自得甚至给自己封了个“门神”呢? 她挑眉:“喝酒?” 金不换左手一伸,两坛子酒便拎在了手里,冲她眨眼:“陈年的剑南烧春,跟青莲剑仙当年过蜀道喝的一模一样。你可是咱们参剑堂新任剑首,庆祝一下不过分吧?&ot; 王恕一看那酒就皱了眉。 周满却是若有所思,忽然问:“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有什么目的?” 金不换大呼冤枉:“我金不换是你说的这种人吗?大家都是参剑堂的同学,在学宫里,多个朋友多条路;出了学宫,天下就这么大点,以后说不准还遇到,能相互照应一下呢。周师妹,不要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嘛。” 周满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她清楚自己的状态,此刻最需要的其实是回到房中打坐调息,只是看着金不换这张装得熟稔浮夸的脸,十三日前与剑夫子对峙时的某个细节,便从脑海里划过。 拒绝的话,终究没能说出口。 周满只问:“去哪里喝?” “这就对了嘛。”金不换听她答应,那漂亮的桃花眼一眯,笑得跟狐狸似的,只道,“喝好酒,庆好事,当然也得去个好地方。你们跟我来。” 他走在前面带路。 周满跟上。 王恕却站着没动,有些迟疑:“我还要回春风堂……” 金不换一听,直接走回来把他一拉:“回个屁,孙茂那边的人可未必想看见你,你回去讨人嫌干什么?来都来了,我一会儿还有事要问你呢。” 被他这一拉,实在是不去也得去了。 王恕顿时苦笑一声,摇摇头,同他们一块儿朝着学宫西南的方向去。 这竟是往学宫外面去的方向。 一路上遇到的人不多。 周满心里正想金不换要带去哪里,一抬头却忽然看见前面廊上迎面走来两人,瞳孔骤然缩了一下。 金不换看见这两人,也微微一怔。 不过他反应极快,滴水不漏的笑容立时挂到了脸上,方才拎着的酒也瞬间收了起来,只招呼了一声:“陈兄,啊,还有高管事,这是去哪儿?” 来的正是那绮罗堂的高管事,还有…… 陈寺。 十数日未见,这位宋氏家臣在夹金谷一役所受的伤已经完全转好,两眼精光凝聚,似乎修为还有进益。 只是眉目间多了几分阴鹜的煞气,神情沉凝冷肃。 他走过来时,还想着心中事,没太在意眼前,直到金不换打招呼,才注意到他们。 高管事笑道:“去避芳尘,小姐那边有事要问。” 陈寺先扫了金不换一眼,然后看了看他后面周满、王恕一眼,也问:“你这又是?” 金不换谎话张口就来:“哦,这两位同窗想去瞻仰一下剑壁,我带他们去一趟。” 千仞剑壁上留有历代剑修留下的题记感悟,不少刚来学宫的学生都要去看看。何况金不换本就长袖善舞,这学宫的人上下就没一个他不认识的。 陈寺并未起疑,只是多看了周满一眼,才道:“小姐那边还在等候,我同高管事先去,你我改日再聚。” 金不换便一拱手,目送二人。 周满站的位置是走廊右边,正好同陈寺擦肩而过。 陈寺走得远了,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上一眼,问高管事:“刚才那女修是谁,看着怎如此面生?” 高管事便笑:“那不就是王氏荐的那个?好像是叫周满。您最近都在外头查夹金谷的事,还不知道,这个周满前阵子插手了绮罗堂的事,今天又以断指之身接连击败九名剑童子,压过了陆公子,成了参剑堂新任剑首,连我们都听说了,厉害着呢。” 陈寺皱着的眉便松开了:“那难怪了。” 原来是参剑堂新任剑首,想来因为是学剑的,自带一点锋锐之气,所以见了让人不太舒服。 两人说着话,走远了。 周满这边,却是在陈寺走后,悄然拧了眉头。 按理说夹金谷那日她蒙着面,天又黑,隔了那么远,陈寺不可能瞧见她。而且她在学宫里,也从未用过弓箭。即便此时面对着面,对方也不可能认出自己来。 可刚才那一眼…… 周满隐隐有点不安。 “一看他刚才那表情就知道,夹金谷的事儿查得不顺利,怕还没什么眉目呢。”金不换还不知道罪魁祸首就跟在自己后面走着,只把幸灾乐祸发挥到了极致,“这挺好,让他慢慢查去,免得来插手我的事。” 话说着,已出了学宫。 周满抬头却没看见喝酒的地方,不由问:“你找的地方到底在哪儿?” 金不换一笑,伸手一指。 周满顺着他所指方向一看,眼皮登时一跳。 前方耸峙的,赫然是那千仞高的剑壁! 如同被人一剑削平的壁面上,一首长长的《蜀道难》如山海倾倒一般,以雄浑的气魄压至众人眼前,千百年来无数骚人剑客留下的题记密密麻麻写满壁面,有的沉郁,有的飞扬…… 人立剑壁之下,往上抬头,竟觉自己小如蝼蚁。 而金不换手指处,正是剑壁绝顶之上—— 那一座剑阁! 此时天光炽明,但有云影遮来,只将偶尔几缕金光如剑一般刺下,正好落在剑阁上方,使人难以目视。 云气在飞檐下浮动。 那一枚金铃逆着光,从下方只能看见它轮廓的阴影。 别说周满了,就是王恕也为之沉默片刻:“这不太好吧?” 金不换道:“有什么不好?上头常年没人,正是喝酒的好去处。” 他当先向前走去,上了剑壁底下那条狭窄的鸟道。 周满同王恕对望了一眼,到底还是跟了上去。 当年青莲剑仙入蜀便是走的这条道。 整条鸟道都开凿在峭壁上,如同一条细带,斜斜向上。下方尚还算得上宽阔,越往上便越窄,极险处也就能放一只脚。 好在修士不比凡人,虽不敢说在鸟道上也能如履平地,可也不至于吓得满头冒汗。 周满和金不换都走得挺稳当。 只不过对实在没什么修为的王恕来说,这条道便显得过于凶险了,待得快到顶上,他额上已经见汗,喘着气,不太走得动了。 金不换回头看见,便向他递出去一只手。 周满回头一看,没忍住笑了,想了想,也递出去一只手。 王恕抬眸看他二人一眼,终究叹了口气,并未逞强,伸出手去,握住了二人的手。 两人合力把他拉了上来。 这时便已上到剑壁绝顶,人往这上头一站,但听得耳旁呼啦啦一阵大风吹来,万千云气皆在脚下游动。 往西看,连绵的万重蜀山逶迤不绝; 向东望,平坦的中州大地尽在俯瞰。 近前方,便是那座崔嵬的剑阁。只不过在下方看时还不觉得,上来一看,却发现这一座三层高的楼阁历经千年岁月,显得格外陈旧,贴在梁顶上的金箔已经剥落了不少,青黑的苍苔不仅爬上了飞檐,甚至顺着飞檐,在下方悬着的金铃外面爬满。 这便是闻名天下的剑阁了吗? 周满抬头望着。 比起之前刚到剑门关,从下面远远看时,此时看得更真切一些,但似乎也消解掉了一些想象中那种令世人仰望的气魄。 甚至有点…… 失望。 她一时无法形容清楚自己内心的感受,站在那儿许久没说话。 王恕也在她旁边矗立,同样看着剑阁。 唯有金不换对剑阁一点兴趣也没有,直接找到前面那一块平坦的大石,把酒放在上面,然后取出三张蒲团扔在地上。 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拿着扫帚从剑阁里走出来,关上门,落了锁,一回头便看见金不换,顿时皱了一下眉。 金不换还打了声招呼:“老伯好!” 那老者身型伛偻,又看了周满和王恕一眼,不由摇了摇头,完全没有搭理他们的意思,只脚步蹒跚地,朝着山下走去。 在他经过时,周满无意间看了一眼,心头骤然一震。 金不换已在那边招呼他们喝酒。 周满跟王恕一块儿走了过去,在那石边坐下,可方才那老人的面容却跟刻在了她心中一样。 金不换看她表情不对,一面取出杯盏来斟酒,一面问:“怎么了?” 周满有一种在梦里的感觉:“能在这种地方扫地的老头儿,都是很厉害的……” 金不换顿时无语,白眼一翻:“少看点话本子吧你。” 王恕在边上笑起来。 周满也不好跟他们解释,但突然觉得今日这一趟剑阁,实在没算白上来。 金不换把酒给她斟满,但替王恕斟的时候,想了想,竟然只给他倒了一点,勉强刚淹住杯底儿。 王恕叹气:“倒也不必如此少吧?” 金不换冷笑:“你能喝多少我还没数?泥菩萨还喝酒呢,别一会儿人都化进酒里,成了一杯泥水。” 王恕无奈摇头。 周满却没注意他们在说什么,整个人甚至还有点沉浸在刚才那一眼的震撼中,端起那杯酒盏来,便喝了一口。 剑南烧春,是烈酒。但入口的感觉并不刺,宛如一线热泉,从唇齿淌下喉间,把那灼热的感觉烫到人的胸膛里。 然后才烧起来。 酒意分润出去,浸到四肢百骸感知的末梢,慢慢把她先前指尖那种绵密一般的针刺感给醉倒,于是整个人彻底放松下来。 周满竟有一种奇怪的、轻微的、但又很舒服的眩晕感。 她知道这并非自己不胜酒力,而是身体状况不好,对酒的反应比较大。 但竟也不在乎。 像十三天嗑药打九名剑童子这样疯狂的事,上一世她做了不知多少,只是还从没有一次,能像这样在事后完全放松下来,只听着耳旁过去的风声。 金不换对她的状态一无所知,还拉她跟王恕碰杯,说了三两句恭贺她得剑首的话后,狐狸尾巴才露了出来。 他道:“你是王氏所荐,说拿剑首就拿剑首,周师妹,你就偷偷告诉我呗,王氏是不是要有什么动作了啊?” 周满看向他,没说话。 金不换便笑道:“我还能不知道吗?剑门学宫什么地方?三大世家的贵子,各大宗门的天骄,在学宫是同窗,出了学宫那是同盟,六州一国大小事宜都牢牢握在这些人手里。他们可不止是来修行的,更多是来联络的。参剑堂剑首从来都是三大世家出身的人占着,别人轻易不敢动的。你看那妙欢喜,只打了七个,难道是真如她自己所言,是打不动了吗?不,她分明有余力,只是心里有数罢了。” 周满仍是用那种奇异的目光看着他。 金不换道:“你告诉我,是不是这两年宋氏、陆氏走得太近,王氏内斗又太狠,你背后那位韦玄长老,还有那位神都公子,准备立威了?” 周满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金不换叹气:“周满,那一日你跟剑夫子对峙的时候该看见了吧?我可盘子都掏出来准备帮你了。” 周满点头说:“是看见了。” 王恕端着自己那杯只淹到杯底儿的酒,微微笑着看他们,没有插话。 金不换于是道:“我都这么讲义气了,你就真不能透露一点吗?” 周满道:“我只为我自己。” 金不换仍旧怀疑地看着她,然而怎么看周满这样子也不像是假话,不由纳闷:“那你胆子真的挺大啊,连剑首之位都敢拿。” 周满又笑,眯着眼睛慢慢又抿了一杯酒,只道:“若人活一辈子,只处处留心、谨小慎微,那又有什么意思?” 听见这句话,金不换终于放弃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自己喝了一杯:“看来是真没什么内幕消息了,唉,白请这一顿酒啊。” 王恕也跟着周满在旁边笑起来。 金不换不敢欺负周满,但欺负一下泥菩萨的胆气还是有的,一见他笑,便拿那扇子敲桌:“你又笑什么?我看你听剑的时候,笔就没停过,记了不少吧?借我看看呗。” 王恕奇怪:“你要看?” 可金不换上课时不都在打瞌睡吗?一点也不像是要学剑的样子。 金不换不跟他解释,见他坐着不动,干脆自己动手,从他袖子里把那厚厚的一本册子扒了出来,竟直接递给周满。 周满不解。 金不换道:“你缺了十三日,要不补补回头恐怕跟不上剑夫子的课。喏,这本借给你看看,说实话我也是头回看见有人纸上谈兵,拿笔学剑的……” 王恕:“……” 金不换道:“你看我干嘛?慷你的慨,借花献佛不懂?” 王恕服了气,没话说了。 周满把那册子翻开,总算明白金不换说的“纸上谈兵,拿笔学剑”是什么意思了,一时觉得微妙:“不愧是门外剑……” 书册上画着一个个比着剑招的小人儿。 小人儿身上还画着一条条经脉,标注出灵气在经脉中如何运转,出剑时又有什么要诀。 最离谱的是边上还写着这一剑若落到对手身上,会造成什么样的伤,若是他日遇到这种伤应该如何医治,可能的难点在哪里。 周满实在是不想笑,可抿唇忍了两次,愣是没忍住,终于还是笑出声来:“我说你为什么愿意坐在外头呢,原来别人都是来学剑,可你是为了来给人治病……” 金不换先才没看,被周满这一说,好奇起来,直接抢过来看。 这一看,也放声大笑。 王恕早知那册子被金不换拿去一定会出现眼前这种局面,实在不愿与这两人计较,只道:“现在笑得高兴,他日别真伤在这几剑下面,还要让我来治便好。” 周满好不容易才止住笑,倒是有些好奇地看他:“所以你不学剑,为什么来剑阁呢?” 要学医术的话,天底下自有比剑门学宫更好的学府。 王恕听后,静默良久,却是将视线投向了他们面前的这座剑阁。 周满道:“你是为剑阁而来?” 王恕道:“只是想来看看。” 周满道:“又旧又破,青苔长满,有什么好看的?” 王恕忽然回头看了她一眼。 周满觉得这一眼竟好似天上下了雪,有一种格外深静的味道。 他只虚虚拢了一下自己那病梅枯枝似的手指,然后重望向那座剑阁,慢慢道:“我刚来学宫,看见它,也这般想。可后来又看几次,却总想,千百年来,它都在这里,无论如何损毁,都有人会为它修补。人间生老病死,世上更替迭代,大多都是短暂的、易逝的、瞬息的,可它是长久的、不朽的、永恒的……” 千仞剑壁绝顶上,忽然安静下来。 周满跟着他一道,重看向这座剑阁,心里忽然想:此人看周遭事物的角度,似乎与旁人不太一样。 金不换向来难以领会王恕这些话,十分煞风景地道:“说来说去不就是一座破楼阁吗?要我看,还不如这一枚金铃有意思。” 周满便看向那枚金铃。 金不换笑着道:“当年武皇应曌下令修建剑门学宫时,让人铸了这一枚金铃挂在上头。传说它只为一人而响,若响起来,将会传遍神州大地,每一个角落都能听见它的声音,缠绕如缕,千日不绝。” 王恕道:“可它并没有响过。” 金不换便笑:“这谁知道,说不准是那个人还没出现,要么就是武皇陛下跟所有人开了个大玩笑。” 那枚金铃,就悬在檐下,苍苔已经压住了它原本的颜色,满是斑驳岁月的痕迹。 周满听着他们的话,想起的却是前世。 那天,她刚取得倦天弓,从武皇的陵寝里走出,便听见了那从蜀州大地传来的回响,一声连着一声,不绝于耳。听人说,就在那一天,神都公子王杀在天人张仪的护法下,成功渡劫,突破至大乘期,从此迈入了修行胜境。 武皇没有同世人开玩笑。 剑阁的金铃是会响的—— 只不过不是为这世间庸碌的凡人而响罢了。 当然,更不会为她这样汲汲营营、苦于生计的人而响…… 周满慢慢笑了起来,喝上一口酒,有一种身在云端般的飘忽。 王恕同金不换都看向她。 金不换轻声问:“周满,你是不是有点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