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书》
3. 喜食人肉
移舟也渐渐觉得不对劲,莫不是原身还真是自缢?
这念头一闪而过,移舟马上否定了。真要是自缢,皮肤会有出血点、颈部肌肉有内缢沟和深紫色瘀斑、舌骨大角骨折伴随出血等生活反应。
眼下,这具躯体的生理特征,她没法表述出来,也不知是哪来的信念,她能感受到原身的冤屈。
等她转身之际,应抒弘只冷声交代;“且在这住着,不许走动。”
“啊——”
移舟也顾不得什么了,一把向前,抓住了他的衣袖,又以手在空中比划着。
笔。
她不能开口,但是,可以写出来。
关键是,如何找一只笔。
二人目光交汇一瞬,在县老爷如墨的瞳孔中,移舟灵光乍现,用力拉了他手臂一下,示意人等着。自己则是小跑到灶台那处,伸手从里头摸出没燃尽的木块来。
她再跑回来,瞥了他一眼,便蹲下将那木头往青石板上一划,木头外壳散落。
将不相干的东西扫开,石板便是一个极好的文字承载体。
她画了两种绳索伤痕图,第一个是斜向上的V字形缢沟。
画完,她抬头去看身姿挺拔的人,示意他接着往下看。
第二幅,她画在脖颈处多画了几道摩擦痕迹出来。
也怕这图画得急,大人未必能全然领会,移舟又在第一幅图后面写道:我,舌骨未断,也没出血点。用水看过,绳索痕迹不对。
应抒弘默然看着地上那些字,也挪了目光去看那口井。她梳洗前竟还记得自己验伤。
笔法也利落,字迹尚可。
画完了,伤也看了,可县太爷就是没个准话。移舟也是急,将木棍点在第二幅伤痕图,再示意自己脖颈处的伤:青天大老爷,能想明白么?
应抒弘不置可否,最后也只轻飘飘落下一句:“且住这儿,别随意走动。”
一模一样的命令。
移舟暗暗咬牙,这县官莫不是个糊涂的?这样简单清晰,怎么还说不明白?
*
应抒弘再派了人去杏花村问案。这一回,是刘原亲自去的。
眼下,也就杏花村弑父殉情案最容易入手。
“移老五的女儿是相中了谁?”
村长看了看众人,自己没答,反而是其中一个村民代为答话。
这位婶婶快言快语,“还能是谁?就是镇上那个白面书生啊,人长得白乎乎的,嘴巴也甜,见了人都是娘子婶子地喊。这十里八乡的,谁不喜欢?”
“这样好的人,那移老五为什么不同意?”刘原反问道。
“嗐……”那婶婶便甩着帕子,给了刘原一个眼风,“大人这话说的,哪里是移老五不同意?是人家读书人看不上移老五。他就一个腌臜老头,又整天和死人打交道,也不知是哪里偷来的好运,他家女儿倒是水灵灵的……”
“那你们的意思是?”
“嘿,大人这话可不敢乱说,我们哪有什么意思?人家看不上移老五,却想着他女儿,人家小两口要处着,移老五再跳出来,岂不是挡了她飞上枝头变凤凰?要是人家看上了我女儿……”
那婶子话还没完,凑热闹的汉子们纷纷笑了出来:“那可是读过书的金贵人,人家眼可亮着呢。”
“就是就是……要我来选,闭着眼都选人家移老五的女儿好吗?”
“您家闺女要进人家的门,莫不是要去伺候人家?”
……
说到暧昧的词,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刘原嘁了一声,让他们散了,再照着村里的人家,一户一户问过去。
然而,说辞没有改变。
倒是一个放牛回来的小童,说了个众人都没提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刘原也是从混小子长大的,一听这话,反而是笑的,当即掏了掏袖子。
“你就是打我,我也不知道。”
“我不打你,我是衙门的人,你看衙门的人打人吗?”
岂料,没等他东西掏出来,那小童怯生生点头,“那可不是?别说你们打人了,我还看过县太爷打人呢……”
刘原险些一跌,总算是从袖子里掏出包肉干来了,“瞧瞧,这可是从京城里带来的,就是用钱也买不到的好东西……”
他没着急投过去,先是摸了根放嘴巴里叼着,谁知,牧童没被吸引住不说,反倒是干呕不断。
“呕……”
人也从牛背上滚下来。
身旁跟着的人,才上前去扶了一把。
刘原疑惑将肉干拿出来嗅了嗅,“这天也不热啊?没熏坏啊……”
生怕自己鼻子不灵,刘原便将肉干放在他鼻下,谁知牧童是呕得更严重了,“这肉干臭成这样了吗?”
他随手便将那肉丢了,再给这小子拍拍背,“得嘞,你是要什么?总不能是要银子吧?我可先说了,我在衙门里的月俸才七八钱,胃口又大,还是在衙门里才能吃饱……”
牧童吐完,才指着他那头牛,“你能买我的牛吗?”
“一文钱?”刘原讥笑。
“那我什么也不知道。”牧童也是硬气,梗着脖子,“大人就是打死我,我也不知道。”
刘原跟着应抒弘在京城行走,什么泼皮无赖没见过,还没哪个不长眼的敢讹到他头上来。
“这小破地儿,算是给爷开眼了!”
刘原啐了一口,同时也是给了牧童一个栗子,“小子,你看清楚,爷——我是买牛的人,你先说,说完爷高兴,保不准还给你加钱。就你这犟嘴模样,合该卖不出去!”
“是这样啊……那我告诉你,你得加钱。”小小牧童便这样和盘托出,“我看到村长也去移老五家了。”
“哼,他一个村长,去谁家不都是寻常事么?”刘原一听,更没好气了,“就你这样的证词,我在你们杏花村,一抓就是一大把,还想让我给你买牛……等会儿,我就是把它变成牛肉,你还能拿我怎样?”
牧童一听便急了,“你别看村长一副好人的模样,实际他比谁都看不起移老五,嫌弃他身上带着死人的味道,要把他轰出村呢……”
刘原便摸着下巴,再问道:“这事,谁知道?”
“整个杏花村的人都知道。就是没人告诉你们罢了。”
“……”
这一下子,还把牧童给神气上了。“你们新来的,别说大人了,就是京城来的大官,也没用。我们可是一家人,才不会出卖家人。”
刘原更是给他气笑了,看草地也是干净的,当即是捡回那条肉干塞这小子嘴里,“一家人是吧……”
“呕……”
牧童年纪小,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折腾,又扶着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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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呕了一阵。“大人,你一定没吃过人肉……”
“你们杏花村,还吃人不成?”
刘原抬头再看山色浓淡,鸟鸣起伏,顿时后背发凉。
“我没吃,就是看过移老五吃过。”
“……”
“听说他家喜欢吃人肉……”
“什么玩意儿?”
“嗯,村里也说他不是人,整天帮衙门收拾死人,将人开膛破肚,还偷偷把里头的东西拿回来吃了,也是这样,他家姑娘才养得白嫩嫩的……”
“啪——”
刘原给他一个巴掌,力道不算大,目光凶狠,也算是个警告。这乡野刁民,碎嘴起来,真毒。
*
应抒弘还在看卷宗,底下的人回禀刘原回了。
不止是回了,更带了一头牛。
“大人,十贯钱。”刘原兴冲冲进来禀告。
应抒弘没理,只是看着他手上的册子,“问个案,你去何处了?”
“当然是去问案了,只是那证人实在是狡诈,愣是强买强卖。”
“你一年的俸禄,是多少?”
“我知道还没十贯钱,这不回来找大人么?当然,也不会白买。那小子知道的事情多了,前头我们去杏花村,什么事也没问出来,合着是那村子串通好的,他大抵是要钱急用,所以成了个小叛徒。”
……
同应抒弘要钱,那也是没有的。
他如今的月俸也才八贯。新官上任不过三天,这月俸还没发到手里。
“你手里的钱呢?”
“嘿,我一个七品县令的随从,哪来的钱?可这不是办案吗?想来是应该衙门里出的吧?”
刘原的账算得好,然而,应抒弘将县衙的账册推过去。
历年来,朝廷给的银子,不管是赈灾银子,还是修堤,一个子都不剩,还借着衙门的名义举债,一年一年累计下来,已经到了惊天的地步。
“一次就借了五千贯?这小破地,就是卖出去,也卖不出五千贯吧?他们是真敢借呐,合着把大人调来这里,是给了给人擦屁股的啊?大人就是有五千贯……”
“本官没有。”应抒弘严词重复道,“传证人来。”
*
石台县的衙门用了大抵也有数十年,砖墙缺失,漆色剥落。上任县官每年都用一百两来修缮。
如今,应抒弘坐着的桌椅,都是亲手加固过的。
牧童说,在他们来之前,县衙里的东西早就让人搬到市集上去卖了,换回来的,就是一些破烂货。
这孩子,年纪不大,日日赶着一头牛来卖,要的价格高,谁去问,都是十贯钱,渐渐成了笑话。他和他的牛,在市集仿佛不存在一样,没人在意他。
“姑娘不一定就是自己想死的。”
牧童跪着,也不懂规矩,就望着眼前匾额下的大人——他模样好看,也有钱,自己知道什么,都能说一说。
“姑娘死的那天,我卖牛回去,看到她家门口有不少人,闹哄哄的。”
“都有谁,看清了吗?”
“他家种了不少金银花,院子的篱笆又高,我没看清,但听到了他们说话,我们村长和他儿子都去了。对了,我还看到翠花大娘也趴在柳树后头,不知道是不是也想分肉……”
“什么肉?”
“人肉。”
4.黑舌之人
应抒弘突然听不明白,刘原赶忙压了声补充道:“这小子听村里人说,移老五帮衙门验尸,会把内里的东西拿回去,所以他家姑娘是吃……那什么长大的,现在人没了,或许是要分一分……”
一说这个,牧童便捂着胸口干呕。
刘原赶忙是打住,示意大人继续问。
“听说城里有个读书人,和他家经常来往,你可知道?”
“知道,不过是那读书人看上了周姐姐,姐姐才没搭理他。”
“周姐姐,是谁?”
“就是移老五的女儿。”
“她不是姓移?”
“姓,但是名里带了个周吧。我也不清楚,有一次我听她爹喊她小周。”
……
这牧童知晓的,确实是多。
应抒弘边记边问,行笔又快又稳。问安,便让刘原去排查。
城里头的白面读书人,容易找,就住在城里的一处民宅里,不过刘原去不巧,人不在。
院子收拾的还算齐整,晾衣的竹竿上还挂着长衫,迎风摆动。
刘原左右看了看,“这石台县,书院、讲学的地方是在哪儿?”
身旁的衙役噤若寒蝉,一个年纪小的被推了出来,红着脸,支支吾吾说:“这位吴秀才,可能不在书院。”
*
吴秀才人在醉香楼里,鸨母笑容可掬,动作流利递了几个鼓鼓囊囊的荷包,上头还绣着秾艳的杏花。
不单是给刘原,在场的几个衙役都有。衙役们下意识伸手,忽然想起了同行的刘原,动作顿了顿。
谁知,刘原早伸手过去,远比他们收得顺畅,抛着那份量不轻的钱袋子玩,面上也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啧啧啧,这手感,比他一年的俸禄都多。
“大人头一回来我们楼里……”妈妈像是见惯了,不发怵,还热情招呼他往楼上走,“我们这儿的姑娘,个个温柔多情,大人就是想找个会吟诗的,也有……”
“妈妈的意思,就是我想要什么样的都有是吧?”
“是是是……大人只管开口……”
“那找个能验尸的来,我替县老爷办差,还缺了个会验尸的。”
“这……”
妈妈的脸上失了血色,嗫嚅着说不出话来,还将目光投到刘原身后几人。
他们往日可没收孝敬。
是拿人手短,可顶头大人也换了,终是有人出来,虎着脸低吼一句:“这位,是石台县新到的刘大人,妈妈还不将吴秀才押出来问话?”
“这……”妈妈极有眼色,身边的莺莺燕燕也四散而去,“大人,可不是我们要瞒着的……实在是那吴秀才不让我说……你说他一个秀才,我就是个寻常妇人,哪里敢违抗呢?”
刘原学着应抒弘板起脸不开口。在石台县这鬼地方,能起这么大一青楼,她能是一个寻常妇人么?
妈妈小心陪着笑,候着的小厮早已往后院跑去,也没了从前的好言好语,当即是拉扯了人就出来。
吴秀才,才二十出头,加之模样不赖,很得娘子们青睐。在石台县一众老秀才里,鹤立鸡群。
可惜父母俱亡,家底实在是薄。三年了,亲事还是高不成低不就。
等到了县衙,吴秀才还没收敛好仓皇之色,见了应抒弘就腿软跪了下去,“大人明鉴,我没杀人……我没杀人……我一个秀才,好好的去杀她做什么?”
应抒弘眼眸一抬,不紧不慢道;“秀才见官不拜,莫不是上任县官去得太久,吴秀才将这一条规矩忘了?”
高中秀才,不止能见官不拜,还能穿盘领长衫,头戴方巾,脚蹬长靴。
眼下,吴秀才的领子尚未整理好,惶惶如丧家之犬,哪有读书人的样子?
他才站好,便听得应抒弘再反问道:“本官还没问,秀才怎么说起了杀人的事?”
吴秀才笑得惨淡,新县官将手搁着,不怒自威,唬得他一五一十说了干净:“大人,学生真没必要杀人。大人新官上任,或是听了小人的谗言……学生与移家是有些关系,但学生实在是冤枉。
不瞒大人,说句心里话,那移老五是衙门的仵作,仵作是贱籍,学生断断没有迎娶他女儿的道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移老五人死了,说是他女儿杀的,这……真是她杀的,总不能是我让她杀的吧?如今,她人也死了,学生更是有嘴也说不清了。请大人明鉴。”
吴秀才聪明,没同胡老汉一样编排移老五女儿,应抒弘同是不置可否,再道:“三日前,你在何处?”
“三日前……”
“三月二十三。”
吴秀才支支吾吾,就是说不清楚。应抒弘当即点明,“为表秀才清白,好好想一想,自晨起到入夜,人是在何处?”
吴秀才握拳,最后只憋出一句:“学生在家读书……”
“可有人证?”
“学生……父母俱亡,家里无人……”
话没完,吴秀才红着眼眶,极力辩解道,“大人,读书要清静,我向来是一人在家读书……这也没人能看见,也不能证明学生就去过杏花村啊……”
……
刘原将人送出县衙,回去便啐了一口,“大人,依我看,他的嫌疑大得很,春日马上就过了,秋闱在即,除去上京,他也没几个月读书,却一味在青楼寻欢,说得倒是冠冕堂皇。”
“查他那日的踪迹。”
这不查还好,一查,吴秀才真出城,就往杏花村的方向去了。
*
县衙怎么就突然查起了移老五的案子,也没人说得清楚。来赶集的人,都听说了这个事。
回去时,个个垮着张脸。
翠花婶婶反而是扯着嗓子喊:“你们看我做什么,人又不是我杀的……”
“你可闭嘴!不是你杀的,那还能是别人杀的吗?是她自己杀了人,再吊死了。”
吼她的那位,也是村里一个比较得脸的汉子,人高马大,一脸横肉,是干力气活的好手。
可翠花婶婶也不怕他,仍是梗着脖子道:“反正人可不是我杀的,你们也别想把脏水泼我身上来。”
后来这话也传到了村长的耳朵里,他老人家重重咳了一声,不用等他说,已经有人急急开口:“翠花婶婶,性子强不服软,也该管一管。否则到了外头,也不知是要给我们杏花村找多少麻烦。”
“但是……”老村长沉吟一声,做起了老好人,“她一个妇人……”
翠花婶婶的性子泼辣,家里没男人,村里不少汉子和她都有说不清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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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便厚着脸皮,替她说了一嘴:“村长说的是,妇人都这样……光在嘴上要强两句,打一巴掌就老实了。”
“县里来了位新的大人,一直揪着移老五的事不放。今日大家都在,既然是推了我来拿主意,那我便将丑话说在前头,要是哪个人拎不清,便不再是我们杏花村的人……”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反驳,各自散了。
翠花婶婶到了家里,还在不停咒骂那些人,“哼,一个个装得多清白,这事,反正就不是我做的,就是衙门里再来查,谁也别想拉我们下水……”
可惜,她说了一通,她的闺女就没应声,躺在竹椅子上,傻笑着望着房梁。才一翻身,那椅子就嘎嘎响了起来,她也回神了,“娘,你回来了啊,我饿了……”
“好你个讨债鬼,和你那死鬼爹一样,你娘我就是上辈子欠你们的,才给你们当牛做马……”
翠花婶婶骂归骂,还是将赶集买回来的肉拿去剁了,哐哐当当,好不热闹。
县衙里,到了下值时辰,衙役们把佩刀一交,更是冷清。应抒弘独自一人往后衙走去,刘原则是跟着两个衙役勾肩搭背,一路说说笑笑,也不知是去什么好地方。
石台县县令之位,才空悬两个月,院子的杂草已没过脚踝。
一条草茎俱折,不成路的路,还是他和刘原两个人——
“嘶……”
拴着的马儿嘶鸣一声,应抒弘罕见露了淡笑。两人,还有这两匹马踩踏出来的。
应抒弘给马儿添了草料,便听得有韵律的敲击声,是木头叩打土墙。
土墙后,站着的,是他们从墓地里挖回的人。
夕阳之下,先前乱糟糟还滴着水的发丝,已经被驯服。面上——摆着一丝僵硬的假笑。
应抒弘没多言,扫了她一眼又转身继续添马料,谁知,叩击声又响了起来。
这下,节奏是更快了,远比西山墓园个的咚咚怪声更急促。
应抒弘散去心中浊气,转身便瞧见那人不住指着自个儿的口。
或是将他当成的傻的,光指着还不够,又张口示意。
——太阳下山了,马儿都吃饭了,人也要吃饭的!
移舟瞅着人快步来了,才停下比划动作。下一瞬,那人的手已经握住她下颌。
举着的木棍也即将落在他肩膀上,二人身量相差之大,移舟挣脱不开,只是下意识的防卫动作。
应抒弘的食指与大拇指成钳制之势,即使稍稍变化位置,也将人牢牢禁锢着,“张口。”
“……”
移舟还是无奈,翻着小白眼。但也老实张口。
这儿的条件实在是简陋,不止没有米,也没有现代的镜子,否则,也不能落了这处。
如应抒弘远远看到的一样,她的口舌不对。
染着淡淡的黑色,均匀细密,不像是上吊压迫的淤血。
不近前细看,还真没发现。
原先顾忌着她是女儿身,请了大夫,他和刘原回避站在门口处,并未细瞧。
此症状,大夫也并未提起。他隐约听人说起过,黑舌之人,恐不长寿。
而今看舌头如小蛇一样涌动,不像是舌骨断了。
“上吊前,吃了什么?”
5.老五显灵
回应他的,只是她眼角逼出的点点泪光。
在夕阳日影下,仿佛有摄人心魄的异能。
应抒弘这才撤了手,告罪道:“冒犯了。”
移舟冷哼,可不是冒犯么?若是晓得失礼,那便不该做。事后道歉,是能顶什么用?
那张递来的帕子,她也不屑用,转身朝地上写着:死过,忘了。
而后,连饭也不讨了,撇下木头,移舟昂起头,利落朝廊下走去。
应抒弘这才看到她住的这个小院落,杂草已经被清理了一小半。他给的那条面巾,也挂一个简易架子上,随风摆动。前后各三根木头搭起的晾衣架,突兀立在荒草上,显然是她动作做的。
他握着帕子,再回去给马儿添草料,刘原已经回了,还带着好大一包烧饼,不停往外冒着热气。
应抒弘打水净手,刘原坐在井沿那儿,就开始大快朵颐,显然是忘了他们挖回来的人。
“咳……”
在应抒弘数次轻咳后,刘原也纳闷,“水?井里有,大人喝吧。”
无奈之下,应抒弘只能自己拿了两个烧饼,往院墙那儿走去。
可是移舟就托腮坐着不动。
应抒弘也没心思哄一个闹气的孩子,就将饼放在土墙上头,干巴巴吐出两个字:“烧饼。”
声量不大不小,刘原喝了水,猛然想起,不大好意思咕哝了一声:“瞧我这脑子,倒忘了移家姑娘在,烧饼都没买她的份。”
应抒弘听后脚步一顿,顿觉身后的目光要把他盯出个窟窿来。
刘原说罢,便当此事过了,走过去同移舟打招呼,“哟,姑娘……”
这下,移舟终是扭头,也大步走来。和大老爷生气,气死的是自己。她面无表情过来,先无声朝刘原福了一礼,伸手就要拿土墙上的烧饼。
“去找个可靠的大夫回来。”应抒弘还背着身。
“大夫?”刘原不大明白,“先前不是已经请了一个吗?听说是石台县最好的医者了。”
应抒弘负手而立,日之将西,眼里光芒凝聚,“罢了,还去他家药堂,找个年轻的问问,那老大夫是否已经有了眼疾。”
刘原左右看了看,一拍大掌,瞬间明了,“嗐,你说这老大夫,这不是耽误事么?看我去把他抓来。“
*
原本也该是关了店休息,人被刘原提溜来,老大夫还喘着气。
“大人明鉴,老朽一生勤恳为乡民看病,并未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应抒弘只是冷眼瞧他,示意他坐,“老人家莫慌,不过是本官手底下的人做事毛躁,给您赔个礼。”
“不敢不敢……”
“本官只问一句,”应抒弘作揖,而后,开门见山问道,“您老人家,寿数几何?”
“这……”
老大夫是高寿之人,须发俱白,听得此话,没立即回复,手指不住哆嗦着,“老朽老朽……”
半晌之后,他也没说出来,眼眸浑浊,似是清明了一回,“是……那位姑娘……有别的病症?”
应抒弘当下便知了,“本官不是医者,并不清楚她是否有别的病症,不知老人家为何有此一问?”
老大夫如他所言,一辈子都在石台县里坐堂问诊。不曾想,临了了,晚节不保。“老朽……老朽今年已经……七十又一……”
人生七十古来稀,他到了这个年纪,身体再说康健,也无法与天命相抗,“老朽……是去年觉着眼睛不如从前了……可是,明明从前还是耳聪目明……石台县的乡亲个个赞老朽高寿又清明,是药王菩萨庇佑……”
话到动情处,老大夫当场洒泪,颤巍巍跪下陈情道,“大人,老朽也知自己的眼睛不中用了……这两年都带着弟子坐堂问诊,从没出过差错,也没害过一条人的性命……”
应抒弘亲自扶了他起来,刘原也暗暗点头,老大夫说的是实情。他也将那个年青弟子带回来了。
“那日,只准老朽一人来……”
刘原将那人带了进来,看师傅眼泪汪汪,也跪下认罪:“大人,师傅他……他医术在我们这儿是最好的……小民虽比不上师傅,但这一年跟着望闻问切,从没耽误患者的病,请大人饶命啊……”
师傅是出了什么事,他也不知,一味求情,却也有几分忠心。
刘原便将人带去后院,趁着天色还亮着,让他再给移家姑娘再诊一回。
师徒二人不敢含糊,由徒弟帮着看伤,老大夫再切脉。
“脖颈有一处淤青伤痕,像是麻绳所致……”弟子看了那乌黑的舌头,也觉着不妥,“舌骨没有断,只是,舌苔发黑……”
老大夫抚须思索。医术典籍是记载过黑舌之人,恐怕寿命不长。
他再度切脉,也只诊出脉象不稳,不过比起上回,已好了不少。“前儿那药,是对症的。老朽以为姑娘用了什么毒物,开的通用解毒方子,想来有些效用……再吃几贴药,应该无事了……”
为稳妥,弟子也切了脉,斟酌着开口:“或是生前……前头吃了什么东西,沾染上的黑色?”
应抒弘瞥了他一眼,移舟也是如此。乡下的野果,有什么黑色的?
众人都静心想了想。
应抒弘和刘原是京城人士,不大了解石台县的风物。
老大夫接诊的人多,马上就想到了,是乌眼。
“乌眼,也叫臭李子。乡下的孩童都吃过,不过这东西无毒……童谣还说是臭李子臭李子,吃了变成黑小子,便是说它能染色,不是有毒的东西……”
于是乎,众人又齐刷刷看向了移舟。
移舟口不能言,也是着急。她怎么知道原身是吃了多少野果,能将舌头染黑到让这位青天大老爷都误会了。
她也有样学样,觑了眼应抒弘。
应抒弘转头吩咐刘原将两个大夫好生送回,自己则是取了纸笔来,请移舟在纸上写。
“姑娘识字,不如将来龙去脉写一写。令尊的案子,连着你的案子,有什么冤屈,或是什么线索,请姑娘一一写来。”
谁知,移舟一握笔,应抒弘的目光便动了——虽说执笔无定法。
也罢。
待看了纸上第一个字,他只觉着额角涨涨的疼。
——喉。
这字,换了学堂任何一个夫子来,都是要打手心的。
“喉头胀痛,身体无其它不适,或误食毒物,或伪造自缢时留下的。已在鬼门关走过一回,忘了前事。”
移舟略歪头,想着是否在最后补一句:请青天大老爷明鉴,查清此案。
就在她思忖的功夫,纸张已经被应抒弘拿走。
应抒弘拿起细看,亦觉眼睛胀痛。这字——若说难看,也不尽然,还尽是异字。
私下用时,为简便些,时有用到,只是笔法不尽相同。
若说她没读过书,上头这些字不是白丁能写:若是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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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异体字,未免也太多了,且每一笔都毫无力道与章法。
应抒弘费了些功夫看完,眉头紧蹙,只道一声:“既如此……姑娘先安心养着。”
没等他迈出门槛,外头的衙役慌慌张张来报:
“大人,城郊失火了。”
……
起火的地方,还不是旁的。
就是移家老屋。
这间屋子,远离村庄,时下又是春日,怎么就起了火?
应抒弘亲自带人过来时,那火还没扑灭,火舌窜得老高,有飞天之势。
除了县衙来的人,还有不少围观的村民。
“怎么不灭火?”
刘原抓了其中一人的衣领问。
可巧了,这人正是村长的儿子,他眼光躲闪,最后落在了大老爷身边,突然哆嗦得厉害,喃喃自语:“鬼……鬼啊……”
“什么鬼?”
刘原没反应过来,当即便放开了人。
除了村长一家过来,有几个年轻的汉子,甚至是翠花母女都过来了。
老村长颤颤巍巍出来,对着应抒弘哭诉道:“青天大老爷,我们赶过来时,火已经烧了好久,这附近没水沟……已经让人回去拿木桶接水来了……”
应抒弘扫视过去,众人衣裳齐整,个个垂着脑袋,“火,是救不了了……本官也得依着律法问几个问题。”
“大人问就是了,我们知道什么,一定不敢瞒着。”
“几时起的火?”
“戌时……”
“不知……”
和老村长一起开口的,是他儿子。
应抒弘再厉声问了一遍:“几时起的火?”
“不知……”
在老村长的怒目下,他家儿子总算是闭紧嘴巴。
“大人不知,我们乡下人家,在地上忙活一天,吃完饭就睡了,哪里知道火是什么时候起的……”
在滚滚浓烟里,老村长咳了咳,身边一个汉子上前来扶了扶,接着说下去,“是啊是啊,我们都睡了,哪里知道是什么时候起的火?”
“第一个发现起火的人,是谁?”
应抒弘又问道。
那汉子答得倒是利落,“是我们村里一个带娃的嫂子,她孩子肚子饿了哭闹,起来时就看到了。”
在众人的簇拥下,那位妇人上前了,怀里还抱着孩子,只是她唯唯诺诺,口中说着浓重的乡音,“是我……看到的……”
这下,不用说是应抒弘了,连刘原都骂了一声,“这是什么地方?大半夜带孩子过来做什么?你倒是会做母亲,也不怕孩子吓着……”
那孩子一直哭闹不已,吵得众人头疼,也烦躁。
县衙的大人这么一说,他家汉子也赶忙是推了她回去。
伴着娘俩断断续续的哭声,移家的大火也渐渐小了下来。
然而,围观的人,还有不少。有看戏的,也有做戏的。
“我看呐,这是移老五显灵了。”
“是啊是啊,他死得惨啊……”
“辛苦了一辈子,谁能想到最后是死在自己女儿手上。”
……
移舟紧跟在应抒弘身旁,套着不合身的披风,头戴风帽。要是移家的人真显灵,就该静静站他们床头,再慢慢爬上床,缓缓伸出手去摸一摸,吓死他们,有一个带走一个。
应抒弘自然也听到了,还未开口说话,便听得“啪嗒”一声。
6.口中含玉
“啪嗒啪嗒……”
阴风阵阵,吹得山林簌簌作响,紧接着又是一阵急雨。
这雨来得巧,哗啦啦下了一阵。
大家还没来得及跑回村子,这雨就停了,漫天的火光也暗了下来。
一场突如其来的山雨,风急雨大,将火浇灭了。
这时,众人的心,有些毛毛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嘴巴动了又动,也没一个人敢说话。
刘原看了好戏,意味不明笑了笑,“你们看,还真是移老五显灵了。他直挺挺在地下躺着,还没来得及投胎,睁眼一看:呦,家都被烧了,赶忙求龙王下一场雨。他人死了,女儿也死了,不能连个家也没留下吧?”
老村长只是讪讪笑了笑,冷汗涔涔,说是淋了雨,身子不适,让儿子背了回去。
左右天也还早,应抒弘便跟着回了杏花村。
刘原有些发怵,退回应抒弘身边,压低声提醒道;“大人,我看这些人的手段花着呢,进村去……是不是有点危险了?”
大人来任上,是有要事的。就是要查案,也不急于一时。
应抒弘只是让他继续带路。此行,不是去看移家父女坟墓,无需遮掩,衙门里的衙役,能点的,都点了。不怕杏花村临时起意。
杏花村的人口,都登记在册,他心里有数。
进了村,众人对后头跟着的青天大老爷有点犯怵,村长又借口躲开了。这下,谁也不敢招呼他来家里。
不过,翠花婶婶一反常态,热切得很,一个劲同刘原搭话,“县老爷模样真俊,娶亲了么?”
刘原对这位妇人还有印象,撇了嘴角,随口胡诌道:“娶了,妻妾十八人,都不是省油的灯。每日在后院里,不是拿后厨立威,就是往别人的碗里撒点药粉,岳父家的后台一个个比一个大,大人谁也不敢得罪,管不了才躲来的。”
“……”
十八个。
就是石台县最最富裕的人家,也没娶这么多的。
翠花婶婶有心攀上县太爷——女儿嫁进去排十九个,心里多少有些不得劲。目光这么一转:眼前这位大人,模样也不赖。
还没等她再开口探听刘原是否婚配,一扭头,才看到女儿呆呆愣愣。
“看什么呢?没看娘在给你——”
话音未落,翠花婶婶随着女儿的目光看过去,当即吓得出了一身的冷汗。
原该是死去多日的人,忽然就直挺挺跟跟在大老爷旁边。
“鬼啊啊啊……”
翠花婶婶性子泼辣,可也吓得腿软,她赶忙跑回女儿那边。但是,身后的大人们都没反应,她又惊又怕,哆嗦着开口:“你们……没看到吗?”
“看到什么?”
刘原笑嘻嘻跟着她的动作回头,四下看了看,恍然大悟,“哦……你说我们大人是鬼?”
似乎是真的看不到应抒弘身旁的移舟。
偏移舟还配合掀开了风帽,这么大的动静,翠花婶婶母女更是惊恐不已,“大人,她她她她动了……动了……”
“什么动了?”
刘原再胡闹,也不敢在外面坏了大人威严,便质问身后几人,“你们动了吗?”
身后的八个衙役齐刷刷摇头。
然而,等刘原再回身,翠花婶婶母女已经抱成一团。
移舟也不知几时吐出的舌头,红通通的一条长舌,头发又乱糟糟的,像极了吊死鬼。
单是如此,翠花婶婶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一个劲哭喊着:“也不是我杀的你,你来找我索命做什么?你去找那些人啊……“
这话一出,移舟更是双手紧抠着脖子,像是在拉扯一根绳子,喉咙里还发出古怪的咕噜声。
吊死的人,舌头坏了,连话也说不了。
翠花婶婶说没杀人,移舟便将目光挪到了她女儿那处去。
一看鬼还没走,翠花婶婶才知事情不对劲,一巴掌便扇在女儿脑袋上,“好你个小蹄子,老娘辛辛苦苦养你,你不能帮着料理家事也就是算了,你杀她做什么啊?你说啊……”
谁知杨小凤只是惊恐后退,什么也说不出来,“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那东西不是我的……”
“什么东西?”
应抒弘看了半天的戏,厉声道。
“真不是我要杀你……”杨小凤连话也说不完整,“你别过来……”
移舟的舌头,是黑色的。如老大夫所言,可能是吃了乌眼果子染的色。但野果是没有毒的,她怎么就中毒了?
见人还不说,移舟又朝她蹦跶了两步,这下,母女双双被衣裳绊倒,二人跌坐在一处,又开始哭天喊地。
翠花婶婶被吓蒙了,一直在捶打自己的女儿。
杨小凤平日着,多打了几下,胆子也壮了起来,指着她就开始骂:“我怎么了?我不过是想要嫁给吴秀才,娘你呢,跟村里那么多叔叔伯伯都滚一起了,考虑过我吗?我出去外头和别人玩,他们都骂我,说我和娘一样,都是可以骑的……几个人按住我,就骑我身上来……我要是有毒药,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你们这些恶心的人,我杀她做什么?”
积攒了十几年的委屈,杨小凤边骂边抹眼泪。翠花婶婶是白了脸,只敢悄悄抬头看了他们,羞愧难当,又气急攻心,又要扇她一巴掌。
谁知,这巴掌,给女儿拦了下来。
杨小凤狠狠啐了一口,再扶地笨拙起身,径直走到移舟身边,“你要报仇,也别傻了,你看我娘这怂货,能杀你吗?我带你去杀人——”
说罢,她就要上手来拉移舟。
移舟来躲也没处躲,杨小凤也疑惑道:“你们鬼,还有身体啊……”
这下,移舟装神弄鬼的伎俩彻底遮掩不住了。
不过,杨小凤也不在意移舟是人是鬼,“你死没死,跟我关系不大,反正我知道是哪几个人杀了你。你一口气将他们咬死,我们杏花村也干净了。”
移舟口不能言,转头去看这位青天大老爷——大人,证人都开口了,您老人家倒是说句话啊!
谁知,应抒弘像个千年老鳖,愣是一个字没说,由着让杨小凤拉扯着她走。
第一户到的,就是村长家。
不用衙役去敲门,杨小凤抡了袖子,就敲得震天响。
“砰砰砰……”
她也聪明,光敲门不开口。
“谁啊……”里头的人骂骂咧咧,最后也来开门了。
见了门外乌泱泱一群人,杨小旺目光马上垂了下去。
“杨小旺,你敢害人,却不敢抬头看看!”
这下,杨小旺的头垂得更低了,双手不住搓着。
移舟冷眼瞧着,杨小凤转头就跟移舟说道:“那天的乌眼,就是他给的,还让我说是我送给你的。我本来懒得去送,他就说他想娶你,又不想坏了你的名声……”
说到此处,杨小凤的声低了下去,随即又高声道:“他说,我帮他一次,他就帮我去城里给吴秀才送个口信。”
杨小旺赶忙撇清关系,“你不要冤枉人……分明是你嫉妒吴秀才喜欢她,她生得比你美……”
“呸,我冤枉你?那你对着村里的土地神发誓,那天你没去移老五家?整个人还骑在他女儿身上?”
杨小凤话糙,跟在后面来的杨大娘就上手还上前推了她一把。
可惜,没推动。
翠花婶婶喂养大的女儿,好吃懒做,体格健硕,放村里都没人想娶。
“你个没人要的小蹄子,还敢来赖我儿杀了人?我看是你杀了想嫁给吴秀才,你也不照照,谁看得上你?”
杨大娘气的破口大骂,这一骂,连带着翠花婶婶也骂了起来,“你个老不要脸的,自己任人骑就算了,看看你生的好女儿,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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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谁的崽,嘴巴和人一样脏……”
这下,将翠花婶婶激怒了,二人身量差不多,便推搡在一处。
“你骂我不要脸?难道你家那死鬼就要脸?你生的臭儿子就要脸?整日装得跟什么似的,你的好丈夫和好儿子,可没少往移老五家去……”
“你胡说……”
“我胡说?是你那好老头整天在村民面前胡说,说人家移老五家里有死人的味道,大家不要靠前去,自己却总是摸黑去,也不知被人移老五赶出来多少次?我看到了,别人也看到了,就是没人告诉你这个母老虎!移老五死那天,他们也去了,你说,是谁杀了人?”
……
翠花婶婶这一番话,几乎是将嫌犯锁定在了村长父子上。
衙役们要将人押回,还有村民提着扁担和锄头跟着出来了。
四个衙役在前面拦着,刘原更是挡在应抒弘前头,“怎么,杏花村的百姓,眼里只有村长,就没县衙和律法的吗?”
那些个村民,原本就有些慌,这样一吓唬,又呆在原地不动了。
刘原一把扯过村长,将刀抵他心口,“给爷瞧瞧,今日莫说是你们村长有嫌疑,就是城里头任何一个有头有脸的人,我们也是照抓不误。再说了,不过是请人回县衙问几句话,你们这样,莫不是都杀了人?那倒省事了,杀人偿命,县太爷也在这儿,我将你们都杀了省事,也懒得再带回县衙问了。”
衙役们也在刘原的示意下,纷纷亮出刀来,一时间,刀光拂面而过。
扁担锄头,怎么干得过衙门里的刀呢?
那些人就是想逞凶,也犯不着拿命去。
刘原扔了村长,再一挥手,只听“叮”的一声,路旁竟掉了一根树杈下来。
“看看,我的刀,可快了!阻挠衙门办差,死伤不论!”
律法没这条。然而,吓退刁民,光讲道理是不行的。
好一番折腾,总算是将众人带回了衙门。
杏花村的人想用一把火来造鬼神之说,既是信鬼神,审案时,只需让移舟往那儿一站。
杀人偿命,那些人为了撇清关系,什么都说了个干净。
移老五从衙门回去,看到自家女儿被个畜生压在身上,即刻用身上带的刀扎了他。
杨小旺吃痛,落荒而逃。
回了家,后背一身血,怎么也遮掩不过去。
老村长本来就看不上移老五,他家女儿将自家儿子的魂都勾走了,更是气不过。
移老五家里什么也没,就那两间破屋,就算是移老五死了,到时什么嫁妆也没有,他还嫌弃这屋子带着死人味呢。
他要质问移老五凭什么伤了他宝贝儿子,推搡间,移老五便磕在了门槛上。
“你说他是摔死的?”应抒弘拍下惊堂木。
移舟更是气得哆嗦。这两人到了现在,都没说实话。移老五的胸口,有一大滩血迹。移家的门槛,又不是刀刃做的。
“我……爹的胸口,有刀伤。”移舟生怕县太爷忘了,开口提醒。
老村长哆嗦了好一阵,才咬牙说:“是移老五要杀我儿……”
——自己上前去护着,失手扎到的。
“是我爹扎的。”
谁知,杨小旺高声说是他爹扎的。
应抒弘再问了一声,“是谁扎的?”
老村长不想自己为儿子操劳了一辈子,最后在公堂之上,自己也有心为儿子遮掩,不想儿子这样狼心狗肺。他含了泪,再次应下,“是我扎的,他要杀我儿子,我拿他的刀连捅了几下……”
*
红日慢慢从东方爬了起来,移舟将身上那件淋了雨的披风脱了,放在架子上晾。
这案子审完了,但是,也没完。
她手中还有最后一项重要的物证:一枚玉蝉。
她醒来时,口中含玉。
7.晴明蒸骨
金玉在九窍,则死人不朽。[1]
古人认为用玉敛葬,可保肉身不腐败,死而复生。
移舟帮着破获过重大盗墓案件,几个盗墓团伙黑吃黑,在墓道里黑吃黑,血拼后死伤无数。棺椁里的尸骸都被随意丢弃在地上。她随刑警队去得早,还看到散落的玉片。
那座墓,后来被抢救性挖掘,宣布是公侯之墓,盗墓贼还丧心病狂抢走了金缕玉衣。
如移家父女这般,居住在山野之中,仅有两间小木屋,死后连尸体都是被草草掩埋,是谁给她衔了玉?
她失神片刻,应抒弘也来了后衙。
“大人……是谁,给我收的尸?”
也不知是解毒药有用,还是案子沉冤得雪,她已经能发出声音,就是有些沙哑,说不连贯。
应抒弘也知此案没结,“城里的胡老汉。你认得?”
移舟摇摇头。
应抒弘没试探出来,瞧她不似作伪,又将实情告知,“说是有人用了二两银子让他收的。”
“只给了二两银子?”移舟再次捏着手中的玉蝉,幸好衣袍宽大,拢在袖中,悄无声息。“他将我们埋下去时,没发生什么奇怪的事么?”
应抒弘眸光一闪,便知她问起案子,不为知晓过程,而是追寻真相。
“买棺材的钱,是二两银,酬劳也是二两银。不过他贪了钱,只买了最便宜的薄皮棺材。”
若非如此,她在棺材里,只怕早就闷死了,也等不及刘原撬开了。
移舟默默点头,还没思量出最佳方案,犹豫着要不要现在就将玉蝉交上去。
“移家姑娘……”
只见刘原兴冲冲进来,“大人说案子破了,你也可以走了。要我送你回去吗?”
“……”
这下,移舟握紧玉蝉,警铃大作。她跟着去过杏花村,杨小凤的证言不假,那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狼窝。有移老五在,女儿都不安全。更何况她孤身一人,不用三日就被人抢回去了吧。
这石台县衙,破是破了些,好歹是公家衙门,县官也勉强算是清明——
这不是送上门的编制吗?
“大……”
没等她开口,应抒弘将她神色的细微变化尽收眼底,转身吩咐刘原,“去醉香楼拿一份名录回来。”
“是——”
刘原没应完,应抒弘又吩咐道:“先把人送回杏花村。”
移舟也顾不得什么礼仪尊卑,快步上前,拉了一把他的袖子,再后退一步,福了一礼,“大人在查案,我——”
只见应抒弘拂袖,亦是横眉以对。
“我会验尸。”移舟赶在他开口之前,亮出底牌。
应抒弘目光微动,她一个仵作的女儿,会验尸也是寻常事。
只是,女儿身入县衙,终究是不大方便。
“本官不用外人。”应抒弘便无恻隐之心,且不说此番来多有要事,县衙里也没地方安置她一个女眷。
“那……大人……他……”
二人的说话声小,刘原没听着,快步上前来,移舟也知再犹豫当真是没一丝机会了,“没婚配吧?我可以……”
“……”
这下,不说是应抒弘了,就连是刘原,也倒吸一口凉气。
在京城时,大人每每打市集而过,没像卫阶一样,那也是收了无数香包帕子。这些东西,也是他帮着处理的。
大人一直没婚配,那是——
没等他腹诽完,只听得他家冷心冷肺的大人开了金口,“衙门新到一具尸骸,去验!即刻去验!”
刘原当即一哆嗦:大人,这是开窍了?
移舟也是一惊,上下将人亦打量:这么爽快,还这么急,不能是有什么隐疾吧?
早知答应得这样爽快,她就不把自己卖出去了。
*
等到了停尸的地方,移舟才知应大人表述之严谨。
“新到”一具尸骸,那是真新到了一具尸骸,这儿不是只有一具。
停尸房里,放着三具白骨化的尸骸。
“刀……”她的声音还是哑的。
刘原带路过来,将身上的佩刀取下递过去。
一把五尺长的佩刀,是要把木梁劈了,开个天窗吗?
这下,移舟便晓得了:这位刘大人的隐疾,不在身,在脑。
移舟用昨日那条擦头发的布巾制作了一个简易的口罩,便快步入内去。她一心只在那些尸骸上,并没留意身后已经跟了个人。
移老五会验尸,衙门里有记档。应抒弘看过验尸格录,准确无误。
至于眼前的小娘子,得了几分真传,他要亲眼看看。
第一具,是在他来之前,就已经摆衙门了,上头甚至落了灰。
“女子,年龄在十七到二十,骨盆开……生育过……未见明显致命伤。”
以骨断龄,算是仵作必备的技能。一般能将年龄断得这样近,得是资历深厚的老仵作了。衙役们也说,移老五时常将女儿带在身边,怕是耳濡目染学来的。
应抒弘没喊停,只见她又去看第二具,“女,年纪在十八到二十之间,生育过,未见明显致命伤……”
接连三具,都是一样的验法和说辞,刘原在外头听了直拍廊柱大笑。
这小娘子实在太笨了。只懂些皮毛也不要紧。要紧的,是不能让大人一眼看出来。
笑声之大,里头的人都听着了。不过,移舟没心思管他。这只是初验。屋内光线不好,而且还有一个挡光的。
移舟起身,没好气瞪了某人一眼,“挡着了。”
“……”
应抒弘脚才挪开,又被喊住了。
“到外头再细验一次。”
“……”
“还有,眼下是用不到刀,但请大人给我配一套,总会用上。”
移舟吩咐得随意自然,仿佛她才是县衙里发号施令的人一样。
衙门不提供仵作的刀具。从前都是移老五自带的,如今他人没了,家里也烧干净了。
移舟面皮厚,要得也名正言顺,应抒弘打发人去找铁匠再打一套来。
谁知,这衙役磨蹭好久,也没走。在刘原发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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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说:“那……属下是直接将东西拿回来,还是……”
“拿?”
刘原一时没反应过来,应抒弘便讥笑,“你们从前怎么拿的,本官暂不追究。这次将钱还上。”
“是是是……”衙役还没走,等着大人发钱。
应抒弘看得眼疼,打发刘原跟着去。偏后者也是个不省心,一个劲道:“这账,大人可记得来还……”
“本官,没钱!”
这一句,声音极低,几乎是咬着牙说的。可惜,刘原已经同人勾肩搭背走了,移舟听了个全乎,不免将人上下打量了:穿的衙门官服,也没多余的配饰,除了气质矜贵,是一副没钱的样子。
还没多看一眼,人已经转身,移舟谨记职场法则:瓜要吃,工作也要做。
尸骸白骨化,暂且用不上刀。这会儿天气晴好,很适合起个火蒸骨。
停尸房的东侧有一个地窖,长五尺、宽三尺、深二尺。
这正是移老五从前用的,移舟搬来柴火,用打火石试了几下,总算是烧起来了。
衙役进去把尸骨抬了出来,正是午时,三具白骨在日头底下,牙齿裸露,让人不寒而栗,浑身冷飕飕的。
移舟面容无甚变化,让人打水过来,搬了把小凳子,坐着将尸骨清洗干净。
那两个衙役们远远看着,不由吞了口水,争着去做烧火的活——凭她是鬼,也是怕火的吧?
另一人没办法,只能去里头翻了把红伞出来抖抖灰尘。
移舟将骨头清洗干净,根据部位,一一复原在竹席之上。
她在角落里找了到了装酒和醋的坛子,揭开封盖,沉了腰抱起,险些跌倒。
坛子里头,空空如也。
“谁偷的?”
她气得够呛,满手的灰尘也顾不得掸一掸,“连死人蒸骨要用的酒和醋都敢喝?也不怕穿肠烂肚。”
那几个衙役被她平静的目光一扫,也吓得哆嗦。最后,还是年纪最小的卫三被推了出来,“我们……也不太清楚……县太爷死后,县衙里的桌椅都被人拉出去偷换了……”
论惨,天下人一样惨,管你是糟老头,还是官老爷,死后什么也没留住。
应抒弘早从最初的愤懑抽身,吩咐人去市集打醋买酒。
不出意外,又被问是拿还是给钱。
“先记着。”应抒弘面不改色。
其中一人还咕哝着:“怕是不好赊账……”
“咳咳……那不会去找一家能赊的?”卫三年纪小,脑子也机灵些,赶忙拉了他一道去。
一座破县衙,一位沉默寡言穷县令,一个话痨随从,再一群不中用的衙役,堪称最差配置。
移舟莫名乐了,回去将剩下的两具尸骨都清洗干净拼好。
等人赊账回来,她再往烧红的地窖泼入酒二升、酸醋五升,迅速将摆着尸骨的竹席吊下去,盖好草席。
满院都是酒醋混杂着骨头的怪味,衙役们肚子也饿了,个个面如菜色,但也不想吃饭。
“大人,”移舟看着无所事事的县太爷,如是道,“饿了。”
8.常被勒死
幸好刘原回来时,也买了烧饼。
这一次,终于是买了移舟的份。
男子吃三个,她吃两个。都是记公家账上。
移舟在棺材里饿过,这胡麻饼新鲜热乎的,三两下就吃完了,吃完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碎屑。
众人都看她的眼光更加复杂。那移老五的姑娘……刚刚是用手摸的骨头吧?洗手了吗?好像洗了……
移舟吐纳数次,觉着肚子还空了一块。回首去,众人又是一顿忙活,吭哧吭哧啃饼,也顾不得难闻的味道了。
怎么了?她又不是要抢他们的饼吃。
是没怎么饱,吃一碗水就好了。
条件有限,她也没讲究,从那木桶里舀了水,咕噜噜灌了半肚,又自顾自往西厢走去。
“移姑娘……”
刘原在众人期盼目光下,喊住了人,然而,话到嘴边又变了变——
“您,要不要晒晒日头?”
他怕她进屋去,就变成了一个美人鬼!
原本都是在西山墓园吓唬胡老汉的浑话,刘原现在心里也犯怵。这光天化日之下,移家姑娘吃饱了饼,面色红润,更——吓人!
移舟不明白,指着地窖方向,颇是贴心建议道:“我是仵作,只负责验尸。这尸骨要蒸一两个时辰,大人们不能把它看丢了吧?我去歇晌,等会儿来上值。”
“……”
刘原恨恨咬着第二个胡饼,又跟应抒弘耳语道:“大人,原来我们县衙还有歇晌呢……那我……”
“午时,日头大,阴气却最重。”应抒弘吃的速度也不慢,吃完了饼子,起身时刘原下意识躲了躲。
“没事,大人你拍吧。”
像移老五的女儿一样,拍拍身上的碎屑。
应抒弘也瞥了眼西厢的方向。她心似海宽,也不像寻常闺阁女儿一样拘束,留县衙也方便。
他没觉出何处不妥,预备回去看石台县陈年卷宗。
“大人,今日的胡饼钱,一百二十文!”
“……记着!”
*
说歇晌,移舟当真是睡了一觉。
起来后,她溜溜达达来了停尸房,看他们几人都强撑着精神守着,狐疑探头:这石台县是有多少盗匪?还真没人走开。
她将人喊醒,揭开草席,再撑开红油伞。
原是什么也看不出来的白骨,红伞一遮,霎时呈现出斑驳的红荫,从颅骨到腿骨,密密麻麻一片。
“死者生前遭受难以想象的虐打……”
刘原探头瞄了眼,问道:“这怎么看出来的?”
“血肉不在了,但它把话留在骨头上。”移舟蹲着,指着上面的红荫解释,“经受暴力打击,骨膜和骨膜下的血管破裂,血迹渗入骨质,留下暗红色的血荫。只有蒸骨,在红油伞下才能显现。”
她又仔细验看,“指骨、腿骨、肋骨有断骨之象,也有愈合的趋势。致命伤,在头骨,不是一击致命。”
应抒弘亲自撑的伞,验完收伞,他心中已有几分把握。
“传醉香楼春香姑娘。”
*
醉香楼的名册,应抒弘来回看了几遍。
头牌便是那春夏秋冬四位姑娘。
春香也不是一个人过来的,她名气大,有贴身伺候的小丫头,也有护院。鸨母更是亲自过来了。
“青天大老爷,我女儿是做错了何事?”
春香蒙着白纱,行走时香风乍现。声音更如春日黄莺娇啼:“民女……拜见青天大老爷。”
“……”
不说是男子,在后头偷听的移舟身子也跟着酥了一半。
只听公堂之上,应抒弘拍了惊堂木,鸨母仍是喊冤,“大人,醉香楼都是清白生意,连姑娘们的胭脂水粉都是自个儿出门采买,妾从未逼迫她们。”
“春香是几时进的春香楼。“
“民女……”
“回大人,六年前,那年临县遭了灾,她随爹娘逃难来的。可惜啊……不过,这孩子有孝心,风风光光将爹娘安葬了。”
鸨母抢先一步说道,又扶着春香的肩膀,“母亲也不指望你能如亲娘一样孝敬,就盼着你我的母女情分长长久久的。”
“妈妈,女儿会的……”
说罢,二人便当着众人的面,哭得不能自已。
移舟实在是听不明白:这二人,哪里的母女情深?
探头出来时,像是被刀锋似的眼风扫过。
她记得升堂的规矩,又赶忙缩头回去。
光明正大的牌匾之下,应抒弘并未看到她,继续发问:“那夏香,是几时入的楼?”
“和……”
“夏香的这孩子,缘分浅些。不过也是在五年前就来了。”
……
剩下的秋香和冬香,不管应抒弘如何问,点名道姓要春香回话,都被鸨母抢了先。
春香也只柔柔弱弱跟一句:“正是母亲说的那样。”
尚没确凿的证据,县衙也只是传人过来问话。问完,鸨母走前十分懂规矩,摸出个大又圆的荷包,放在刘原手上。
“大人刚上任,就对石台县这样尽心。妾只恨不能为大人分忧……这些,请大人吃顿饭。”
“得嘞,那便多谢您了。”
刘原掂了掂份量,足足比上回还重个几倍,他笑眯眯送走人,对着一步三回头的春香姑娘也热切得很,“改日,我去楼里坐坐。”
回去时,应抒弘便喊了他,“银子。”
“什么银子?大人要发银子了吗?”
“你手里拿的,是那些女子用命换来的银子。”应抒弘冷目一扫,扇着幽幽的醋味,“保不齐夜里,什么姑娘就直接钻你被窝了。”
“应大人!”
刘原头一回带着姓氏来喊自家大人,下一刻,便是一袋银子掷了过去。“哼,什么臭钱,小爷我缺这几个钱吗?”
“入账了。”应抒弘从旁抽出另外一本账簿来,蘸墨写上。
除了这一笔,其余都是亏空。
刘原眼睛都快呲血,这一袋,里头还有银票,足足有一千两。
这醉香楼,便是没问题,也有了——行贿。
“依我看,这个要是能找春香姑娘套套话,便好了。”
应抒弘同是不置可否,合了账目下值。
*
尸骨验过了,但是受害人还没排除出来。
不过,作为一个仵作,移舟已经展现出应有的技能,得以正式安顿在县衙。
夜里,她在整理那三具女尸的验尸格录,下意识扶了心口:里头,挂着那只玉蝉。
她没甚忌讳,瞧那玉蝉上头有个小孔,便抽了根麻绳穿起,挂脖子上了。重要的物证,需得贴身带着。
可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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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原过来给她送了一碗汤面。
“姑娘辛苦了。正好大人也没歇息,顺道做了份宵夜。”
“多谢。”
日后总是要打交道,移舟客气道谢,又再去看那几张黄纸。
刘原好奇探头多瞄了眼,可惜,月色昏暗,什么也没瞧出来还多了一个冷眼。
他回去同应抒弘复命,也将这事说了出来,“大人,你觉不觉得,这移家姑娘,怪得很。”
应抒弘在看众人的口供,也没找到突破口,难得刘原开始分析起案情,便示意他说下去。
“你说她一个女子,死了父亲,没一点伤心的样子……”
应抒弘低头翻动着卷宗,手边的面条还散着幽幽热气。
“而且,杨老头说,已经把人勒死挂上绳套了。胡老汉去收尸,动作再快,也得过一阵吧。她的舌骨没断——经常这才几天,就开始说话了……”
“嗯,确实是个疑点。”
“大人你再看,胡老汉埋了人,也过去了一天……”
说到此处,不知从哪里起的一阵阴风,将那盏油灯吹得摇摇晃晃。刘原三五大粗,自然是不能被一阵阴风吓着,当即是挺直了胸膛。
应抒弘只瞥他一眼,听得他将剩下的话说完:
“大人,我们挖回来的,别是……”
此时,阴风大作,廊下有一处空地被月光照着,泛着森森寒意。
一晃眼,一抹白衣随风潜入,正在房门处左右飘动。
配合着刘原的猜测,被挖回来的“移家女儿”也不知几时来的,仿佛飘在门槛处,就那么直愣愣盯着他们。好半晌,才缓缓吐出一节舌头,细长的舌,在泠泠月色下泛着诡异的猩红色。
“今日在杏花村里伸了舌头,像是拉抻到了,在复原,不想吓到了大人,是小女的错……”
吓完了人,她倒是规规矩矩朝刘原致歉。
她不致歉还罢,这哭哭啼啼的声音,再配上还没恢复的粗哑嗓子,不用阴风作配,就够瘆人的。
刘原背后说人,自知理亏,端着那碗面汤,在一旁的桌案上吃着。吃完再帮大人整理历年来的卷宗,睡是不敢去睡了。
虽然眼前这个不是真的鬼,但石台县这个鬼地方,死人是一个接一个。上一任的糊涂县官,就不知积攒了多少冤魂?
移舟过来,也不是来偷听的。她口中含着玉蝉。古代,能用玉的人家,实在是不多。
移家这桩案子,远远没有结束。
应抒弘接过那玉蝉,也不着急看,反而是问了一声,“敢问一句,姑娘是失忆了?”
“……之前已经回禀过大人,小女在鬼门关走了一回,除去和家父学的谋生本事,旁的都记不得了?“
刘原停了动作,咕哝了一声,“原是被勒死的人就会忘了前事吗?”
移舟脸也不红,转过去,面无表情,“是的,经常被勒死的人都知道。”
“噗——”
京城刘家的儿子,被勒死过么?自然是没有的。
刘原喷出去的面汤,还糊了其中一册卷宗,接收到大人的眼刀。他赶忙是拿袖子扫了扫,“大人,这真不怪我,我又没经常被勒死……咦,大人,这卷宗不对。”
他手底下的卷宗,陈年累月在库房里放着,有些都起了毛边。
这面汤一撒上去,纸张湿透,当下就露出端倪来。
9.坟包长腿
“大人,拆吗?”
“等下……”
粗哑声起,刘原当即停手。
比应抒弘更先反应的是移舟。
她先是扯过一旁空着的纸张,预备将上头的公文抄录一份下来,还没落笔,应抒弘便走了过来。
他看过白日那几份验尸格录。什么都好,唯独这字,错的也太多了。
“我来写。”
“好……”
“往后,每日临三十张字。”
“临……字?三十张?”
移舟痛苦反问,她都工作多少年了,还在千年前做作业呢!
“姑娘口齿伶俐,就是这字钝钝的。”就连是刘原也乐了,“我受累,替大人监督。”
应抒弘落笔快,只扫一眼,几乎就将上头的文书一一重现。
其中模糊之处,也打了标志——
移舟撇嘴无声一笑:终于也有他摆不平的事。谁知,应抒弘只是稍一停顿,下面的句子写完便极快补了上去。
联系上下文?
奈何她身量矮小,才一踮脚,便被捉了正着。
刘原以为她惊讶大人过目不忘的本事,好心介绍了一把,“我们应大人可是文试的状元,三元及第。古往今来,也没几个。过目不忘,只是最寻常之处。”
移舟不咸不淡应声,也没多言,等人抄录完,请他亲自揭了上面那层纸。
底下封印的,是一张油纸,不怕水浸,也不知是用什么写上去。字体娟秀小巧,密密麻麻记着的,仿佛是石台县旧账。
应抒弘侧身,借着烛火的光亮,还是眯了眯眼睛,“元康八年,时年暴雨,朝廷拨款二万两,修筑堤坝。然,分文未用。反向百姓征五千两。又以县衙之名,借五千两。”
这便解释了,为何县衙老是往外举债。
县衙的银子,又花到哪里去了呢?自然是石台县最大的销金窟——醉香楼。
刘原是急性子,当即骂道:“在京城,就是去找个花魁吃酒,也用不了五千贯。他倒是十分会享受,光是去了那儿,就用了八万两。这八万两,是能给他生十万八万个儿子不成?”
这份密报,和踟蹰不前的白骨案,接上了。
“将从前账目都拿来,重算一回,再查醉香楼。”应抒弘道。
刘原自是应下,只是移舟还站着不动。她过来,是想再问问移家的案子。谁知正好听到他们在说话,便在外头听了会儿。刘原越说越没谱,干脆吓一吓人,免得日后还因此事怀疑她的来源。
移舟要说的事,也不必避讳刘原。“我想,把我爹挖出来,看看。”
“噗……”刘原才拿了卷宗,正要转身,又听得这样的话,脚下一软。瞧瞧,这是寻常闺女能说出的话么?
移舟等着大老爷松口。开棺验尸,没青天大老爷点头,她光有验尸的技术,也不顶用。
“村长说是我看到了他行凶,所以连我也一起杀了。可我忘了些事,不大清楚乡民说的是不是真的。验一验,更踏实。”
刘原:“……”谁家闺女是这样踏实的?
没想到,应抒弘点头答允。“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夜吧。”
说罢,连账目也不看了,夜黑风高,正适合挖坟验尸。
*
石头县,有宵禁。要说如何能不惊动城门守卫出去,自然是有门路的。
在城南这儿的土墙,暴雨后塌了一块,一直也没修缮,像个大狗洞,什么猫猫狗狗马马,都从这儿走。
人可以弯腰过,但马不能,哄着两匹宝马钻洞,三人总算是安全出了城。
移舟没马,但架不住刘原有。由他带着,一路往西山奔去。他们一路疾驰,直到官道尽绝,上山的小路,都得靠着双脚,腿着上去。
西山阴气重,在浓浓夜色下,像是一张铺开的大网,就等着他们送上门来吸一吸阳气。
没了胡老汉,被吓到的反而是刘原。
原以为带着移舟是累赘,没想到是她嫌弃别人。
“啊——”
“……”
“啊——”
“啧……”
被道旁伸展出来的芦苇一碰,刘原数次惊叫。
“大人要叫,能不能压低声?”
他这样神经兮兮,移舟也难受,谁知她一开口,刘原更害怕。看树影摇晃,更怕她突然变成厉鬼扑上来。
“要不,你走前面?”刘原一把将人推在前面。
“大人……”
“姑奶奶,算我求你了,要不咱都别开口,您也别回头?”
“……”
移舟也不知在前两日在杏花村威风凛凛的人,怎么就突然变成了这样。
再转头去看身旁默不作声的应抒弘,仿佛提出半夜挖坟的人,不是他一样。要是她也跟刘原一惊一乍的,这么一个没声响的大活人走在身边,心里犯怵。
到了地方,西山墓园还是前两日的样子。
一堆歪七扭八的墓碑,以及一些连墓碑都没有的小坟包。
要找移老五的墓,也简单。
上回已经找过了一回,就照着无墓碑的找——
找不到了!
“嘿,这坟包,还长腿了?怎么就不见了?”
到了地方,刘原总算恢复了护卫的本能,忽而又不怕了。
两个新的坟包,圆润饱满,按理来说是很好找的。但他们三人按着记忆走了一圈,还真找不到。
“真是见鬼了,我记得是这个位置,怎么就没有了?”
移舟也在帮忙,刚一蹲下,就听得刘原大喝一声,“呔!”
“啊?”
“我就说你是个妖物吧,引我们送你回这西山墓园,想使什么花招,看我不一刀劈了你?”
“什么东西?”移舟下意识问完,一回头便觉银光一闪,侧身躲了,整个人瘫倒在一座不成样子的矮坟上。
手脚发麻,耳畔也嗡嗡作响。
她模样狼狈,刘原才收刀,恢复了往日笑嘻嘻的模样,“呦……对不住对不住,姑娘你真是人啊!”
“我它猫……”
她气得是胸腔起伏,一屁股墩坐在地上,手抓着泥土,还沾着春夜的露水,松软潮湿。
要不是还保留着最后的理智,她就该上前去踹刘原一脚,再把烂泥糊他嘴里!
着实是气不过,她手里的烂泥丢他靴子上!麻蛋,等下就是走着回去也认了!
“嘿嘿……对不住对不住,不想姑娘真是人……”刘原没脸没皮道歉。
应抒弘站在一侧,并没拦着,由着他们闹,放眼眺望着这座荒寂的墓园。
夜里风一起,山鸟咕咕,墓碑残破,仿佛散着阵阵阴气,越发阴冷幽绝。
“往前两排。”
移舟出了气,无视刘原,自己也探查出了就是在前面。土层,被翻动过。
要不露痕迹移除掉坟包,必然要往旁的地方挖一层老土撒在上面作掩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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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往前一找,移舟也抬头去看星星的位置,还没仔细盘算,便看到了应抒弘探究的目光。
大抵是方才被刘原一吓,移舟的胆子也壮了起来。
只许他一人懂观星定位之术是吧?
她轻嗤一声,便蹲下去看拈了拈土层。“是这儿,挖吧。”
吩咐的,自然是刘原。
“嘿……大人吩咐我也就算了,姑娘倒是不见外……”
“刘大人不挖也成,等我这妖物变身吧,生出个三头六臂,几下就挖干净了。”
“……”
说的便是方才刘原冒犯她的话。
啧,这移家姑娘伶牙俐齿的,哪里是在乡野活不下去的样子?大人就是太心软。这是病,得改啊……
刘原认命抡起袖子,一回生二回熟,没多大就挖到了棺材板。
回头一看,大人和姑娘一左一右站着,面上皆没甚表情,莫名般配得很。
啊呸,吓人得很!
“大人,你们是要吓死我!”
棺材板再撬开,移舟默念了一声打扰了,便开始上前查看移老五的尸体。
刘原还在一旁喘着气,嘀咕道:“也不知那些人费心挖走坟包做什么?如果是我,直接把尸体盗走,一了百了。”
移舟也担心移老五的尸体不在了。万幸的是,撬开棺材板,还如上回看的那样。
胸口有一大滩可疑的痕迹。
过了好些日子了,尸体也渐渐开始腐化,难以言说的尸臭味,像腐烂的老鼠,没保存好的鱼虾混合在一起还难闻。
刘原实在是受不了,借口去擦汗,在一旁干呕起来。
应抒弘蹙眉,比尸臭味更令人费解的是,这小娘子仿佛没闻到一样。
移舟身量纤细,跳下棺材前,已经将防护的口罩带上了。
移老五身量八尺,从头到脚,几乎塞满了这口薄皮棺材。
她粗略扫视一番,胸前的出血位置,似乎有些不大对。
弓着身子凑近去,还没瞧一眼,人已经跟只猫猫一样被提了起来。
提她的人,不是刘原。
“一贯钱两个的棺材,不牢固。”应抒弘将人放下。
而后在一旁喘着气。
虽然克制,但移舟敏锐察觉到,也解释:“……额头有伤,但出血不多,不像是生前磕碰。出血点集中在胸前……具体是不是致命伤,还得细验。”
虽然杨家父子都不是东西,但她是名法医,勘验现场,协助警方抓住杀人凶手是她的职责。
即便有人想顶罪,尸体也会告诉她,谁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
移舟再度踏入薄皮棺材里。两日前,她也困在这窄窄的一方天地。机缘巧合,方能再度……
眼前的移老五,早无生机,蛆虫在衣物上一扭一扭的,着急去享受美味盛宴。
石台县地处南方,三月正是春花烂漫时。
月轮明亮,衣物掀开,一股更浓重更难以言喻的气味袭来。
移舟屏息,身子后退,亦是眯眼细看,不由一惊:
“被挖了。”
“什么被挖了?哦你们父女的坟啊,被挖是正常的,光我们就来第二回了……”刘原在远处,还不忘叨叨回应。
与之遥遥相应的,是十几里外的荒野,燃着一处篝火,熊熊燃烧,一个黑不溜秋的铁锅里咕噜咕噜沸着,溢出阵阵白烟。
“这玩意儿看着恶心,还真香啊……”
10.心脆肝肥
那几人胡子拉碴,也顾不得烫了,伸长了筷子,争先恐后往破锅里捞东西出来。
配上河边采的水芹,滋味真是绝了。
“这要是能天天吃就好了。”
“还天天吃呢?这要不是意外死了,我们哪有福气吃到?”
吃完了东西还不算,那锅汤也被分了干净,众人仰头都倒进肚里,不由打了个饱嗝。
夜色浓重,这股奇异的幽香也没法飘到西山墓园里。
石台县三人组,移舟俯身在棺材里验尸,刘原自说自话没人回应,又忍着恶心过来,“姑娘……是我口不择言……”
但见人家姑娘就没功夫搭理自己,也没空伤怀。
他又躲在应抒弘后面,探头探脑,“大人……”
“移老五的心肝,被人挖了。”应抒弘站得近,也瞧清楚了,平静解释道。
“这……哪个缺大德的……”
刘原还没吐槽完,移舟在底下喊道:“这儿光线不好,可能会漏了一些细节。抬出来,再运回衙门细验。”
“怎么抬,怎么运?“刘原明知故问,也是最激动的。就移家姑娘那细胳膊细腿的,自然是他抬出来。
“手,马。”
移舟也没同他废话,里头黑咕隆咚,只是看到移老五被开膛破肚,伤口、刀法都看不清楚,但似乎很是干脆利落,不像普通盗墓者。
下去容易,再上,泥土有些松软,移舟踩了两脚,都往下滑了滑,正要俯身爬上去时,一只大掌出现在面前。
她下意识伸手,犹豫一瞬又放弃了,手脚并用,姿态颇是不雅爬了上去。
应抒弘亦是愣了会儿,便听她解释道:“验过尸,我手不干净。”
移舟做法医也有几年了。头两年,邻居挺避讳,法医与医生,都占了一个医字,但一个救死扶伤,得人民敬重;一个只和死人打交道,虽说也是为人民伸张正义。
但总有一些人忌讳。为了上班近些,也让耳朵清静点,她都从家里搬出去。
换了个时代,她也保持着清醒,避免一些无谓的麻烦。
应抒弘面色淡淡,也没说什么,同刘原将土坑再挖了挖,好不容易将棺材搬了出来。
等刘原快马回城去喊人来,二人便在西山墓园里守着移老五的尸身。
“大人,你有没有闻到一股香气?”
“……没有。”
应抒弘再饥饿难耐,也对人家过世多日的爹爹提不起食欲。
幸好此刻刘原不在,否则定又一惊一乍的。
不过,应抒弘当即又否了刚刚的说法,“有,一股异香。”
不是尸臭味,也不是从移老五身上发出来的。
而是他第一回来西山墓园时发现的,有人祭拜过移家父女,香灰还没被风散,那灰烬竟是香的。
“我也觉着,像是在移——移动棺木后,在我爹的衣物上发现的,不过香气极其幽微,嗅觉不灵敏的人或是发现不了。”
二人说的并一致,应抒弘纠正道:“今日我实在没闻出来,是前天来挖坟时闻到的香灰味。我收了一些。”
好在刘原来去脚程来,衙役来将尸首搬下山时,天光还没大亮。
在进城前,一声声凄惨的叫声霎时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大人,只是猪叫,屠户们在杀猪。”
应抒弘应下,又往那杀猪的村子去了。
村子静悄悄的,浓重的腥臭味直冲天灵盖。
衙役们也少来这地方,只是看大人神色紧绷,而移家姑娘隐隐兴奋的模样,也不免收敛着迈步的力道:这,杀人凶手该不会就隐藏在屠户们之间吧?
走到尽头,几间破烂的木棚出现在眼前。立柱的木头都不知用了多少年了,飞溅起的猪血糊在上头,经年累月的,已经和木纹混为一体。
屠户们个个腰粗体壮,裸着上身,只穿了半截的裤子。
应抒弘走在前面,不住咳嗽。
“大人你嗓子不好啊?”刘原被卫三捅了几次手臂,终是记得关心一下。
“咳……”
他无声瞥了一眼身边的人,一身麻衣的人已经提着衣裙迈步上了台阶。
石台县的地方不大,但是各村都养了猪,挨得近的几个村子,都会将猪统一牵到这儿来杀,免得扰了村民歇息。这猪味,也不大好闻。
异香也没外人来,这突然出现个水灵的娘子,先发现的那人反而是尖叫起来。
“杀个猪,鬼叫什么?”
“移家姑娘……”
“她不是死了吗?”
“她来了……这又不是我们杀的人,她来这儿做什么?”
……
移舟已经习惯了,所到之处总是会掀起一股闹鬼热潮。
她探头去看摆在地上的大猪,再去看已经摆放在案板上的猪肉块。
那几个汉子身上再油亮,也没杀猪刀锃光瓦亮。
碍于有女眷在,县衙的大人都来了,为首的那人哈着腰上前了,“大人,这么早就来查案……我们几个就是杀猪的,别看长得凶了些,刚刚大人也看到了,我们都是一群怂货。”
怂是挺怂的。
刘原才跟着点点头,谁知被移舟拉了过去,小声问道:“刘大人,你身上带钱了吗?”
“嘶……我没钱,我也不是大人,你找大人要。”
“哦——”
“等下我记得你还在孝期,是不能吃肉的吧?”
“刘大人是京城来的,诗书礼仪学得好,却忘了一条,‘礼不下庶人’,要是人人都像达官显贵一样,守三年孝期,不事生产,谁去种稻,谁去纺布,叫贵人都吸风饮露,修道成仙去?”
“似乎是这么个道理。”
没想到刘原轻易被说服了,又去跟应抒弘讨钱。
如移舟所料,县太爷一身金贵,但身上是一个子也没有,还不如直接和刘原要来得直接有效。
最后,在屠户们谄媚的笑容里,移舟以极低的成本价拿到了猪心、猪肝、猪肺和猪腰子。
那一副肥溜的猪大肠,其实她也想要,但是在某个矜贵得不落凡俗的县太爷足以杀人的目光中,她痛心收手。
路上,她走在前面,步伐是又轻又快,还时不时回头催促他们,“大人,饿了,回去吃饭,你们不饿吗?”
大家也不知是哪里来的默契,齐刷刷摇头,再弯了腰去看她的脚步——
移家姑娘,是真的用脚走的吗?
拿着猪内脏的那两人,更是心惊胆战。移家姑娘饿了不要紧,吃什么都不要紧,等下不要一股脑扑脸上来将自己咬了就好。
等回到县衙,移舟便吩咐人起锅煮水。
“离天亮也不远了,也不急于一时。”应抒弘罕见走到她面前,提议她看看天色。晴明蒸骨法,他也知晓。只剩尸骨还算简单,若是遇到还在腐败的尸身,必须先将骨头上粘连的肉煮烂煮透,再用醋蒸才能看清骨头上的血荫。
到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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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血浓于水,这法子,非到万不得已,实在不必用上。
移舟甚是感动点头,领导没钱不要紧,工资是死的,但是人文也是很重要的。“大人,我也是这么想的。”先吃饭,再验尸。
她使着刘原买来的新刀,手法利落将猪肝片好,反复搓洗后,放在水里浸泡,约莫需要一刻钟。
眼瞅着县太爷还杵在跟前,移舟便知再金贵的人也是要吃早饭的,“县衙附近有枇杷树吗?大人若是不急着上值,摘几片叶子回来——”
话没完,人已经拂袖而去。
这时候,刘原嘿嘿过来,习惯性将一手搭在移舟肩上,被她一瞪才讪讪收了手,“上一个敢使唤我们大人的,让我想想……真是让人想不起来了。”
石台县衙,难得不用去外头赊账买烧饼了。
移舟煮了一大锅热腾腾的猪肝菠菜汤,一人一碗,个个吃得满头大汗。
“这猪肝,鲜嫩软滑,真是香。”刘原最先要去添一碗。
里头没搁胡椒,但也不腥。
因为移舟从山上薅了山椒叶子,切成丝,挤出水,当胡椒粉用了。
卫三年纪最小,捧着碗慢慢与移舟套近乎。刚刚他跑回家去拿了碗盐过来,都没看清是怎么做。
“切薄片,洗几次,泡一刻钟,攥干水份,放盐、白胡椒粉、料酒调匀,要是有淀粉,可以一起调匀,腌一刻钟,再和菠菜一起滚开。”
也不是什么稀罕的法子,移舟脱口道。吃饱喝足,便该干活了。
她起身,下意识抖抖身上的残渣。
卫三还在不断重复着方子,坐在角落阴凉处的应抒弘突然问道:“料酒,哪里来的?”
“啊哈哈……今儿这天,可真亮。你们慢慢吃,我先去验尸了。”
角落那几个灰扑扑的坛子,在日头底下,似乎都干净了。
移舟戴上自制口罩,就在庭院里,对移老五进行二次勘验。
额上有磕碰伤,出血不多,不是生前所致。
身上衣物破碎散乱,但这会儿借着看清楚了,上头有利落的切割痕迹。
重新整理后,发现与开膛之处,对上了。
而取走脏器的人,手法也极是干脆,沿着肚皮横隔肌划了一道,扒开后,将心、肝、肺摘走了。
和她今日在屠户们买的部位一样,肠子还由人塞了回去。
手段极其残忍,但又井然有序。非行家不可为。
与此同时,关于醉香楼的排查,也出来了。
“这几年,入楼里的姑娘多,但登记在册的,人数都没变。鸨母说,有姑娘要守清白,便只做一些杂活,所以名字没在上面。这是鸨母提交的账本和名录,请大人查看。”
打开盒子一看,一股腻人的脂粉香气袭来,刘原嫌恶挥手,让人拿远点。
“这鸨母十分精明,光是这账目,衙门里能看个十天半月了。”
再配合上她送来的沉甸甸的孝敬,谁还去查醉香楼的事?
应抒弘看着装账目的盒子描绘着一枝杏花,这图案,他之前也见过。
“醉香楼的图徽,是杏花?”
卫三年纪最小,以前就是收孝敬,也轮不到他。
年纪最长的葛大郎被推了出来,“好像是一个酒坛子……小人也说不明白……但杏花,是春香姑娘用的,四个姑娘都有自己的花样……”
葛大郎没说完,又有个衙役跑来,“大人,不好了,醉香楼的春香姑娘自缢了……”
11.醉生梦死
春香在楼里哭得不能自已。
移舟陪同县太爷赶去查看时,楼里的姑娘们也围在一处,面色戚戚,看到县衙的人,又都是欲言又止的模样。
因着醉香楼都是莺莺燕燕,移舟这个本来在县衙里不太方便的女儿身,此刻成了最方便去问话的人。
应抒弘也不交代她应该问哪些问题,只是让她跟着。
而他留在一楼大厅,嫌恶蹙眉。
鸨母在一旁也不敢吱声,久久才辩白道:“青天大老爷,妾做的都是正经生意。每月的税银都是交了的,这赚到的银子,除了给衙门,还要给姑娘们置办胭脂水粉,这身上的衣裳,一月都换了好几身。我这身,都穿了两年了,大老爷你看看,线头都呲出来了……”
鸨母边说边抬袖,应抒弘眼也不转,只一句话,便让人恨不得咬舌,“本官记得,石台县下属有个村子,名为九桑镇,那儿遍种桑树,百姓也以养蚕为业。”
他一个县太爷,和个鸨母说这些做什么么?
刘原暗笑,吹捧道:“大人上任的日子,两只手都数的过来。竟然已将下属地方了解得这般清楚……不知这九桑镇,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九桑镇的蚕养得好,纺出的布,自然也好,其中更以九丝罗名扬四方。若是本官没看错,这便是与九丝罗齐名的七彩罗。本官忽而不清楚了,你一个正经做生意的妇人,穿这七彩罗,是否逾越了?”
光是这一句“逾越”,便把鸨母吓得够呛。醉香楼有的是银子,自然是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姑娘们不穿好看点,能让贵客满意么?
“呵呵,大老爷很爱同妾身说笑……妾这身,哪是什么七彩罗?就是拿便宜的布染的,妾也就看它这颜色好,穿着唬人的……”
说罢,大老爷也不招呼了,她讪讪笑着退回柜台前,将掌柜的也轰走了,“去看看春香。”
而二楼,随着移舟上去的两个衙役守在门口,碍于县太爷就在楼下,任凭路过的姑娘如何将帕子甩到他们脸上,也是动也不敢动。
应抒弘等了片刻,忽而觉着不对,才要派刘原上楼去看,便听到楼上一阵哐当声,“刘原——”
“是大人……”
刘原一个飞身,人已是半挂在楼道口,鸨母看得一愣一愣的:这身手,给贵客们表演几个节目,想来也能赚钱。
刘原再一使劲,人已经翻了上去,门口守着的两个人才反应过来,赶忙是进屋一看。
谁知,移家姑娘人还好好的,只是拿着一条软软的布巾,刚想再度比划一下,春香整个人都扑到了刘原身上,“大人,她她她要杀小女,请大人为我做主……”
光是倚靠在刘原身上还不够,她这番梨花带雨的模样,因着露出了半个身位,也落入了赶来的应抒弘眼里。
“咳咳……”
刘原将人扒拉开,又对着移舟道,“姑娘,这……”
移舟颇是镇定,不妨碍她再用力弹了布巾,比划道:“刚刚听春香姑娘说,她实在是不想活了,才下了决心上吊的。但是,我看了一下……”
她指着房梁的高度,那儿还挂着一个圈,再有就是一把倒地的木凳。
“我的个子,比姑娘还略高一些,刚站起来都没够上那个绳结……想来春香姑娘也是够不上的,我便问她,要不要我再打一个合适的……”
“噗……”
刘原真是要被这小娘子笑死了。谁家仵作是这样问话的——
诶,不对,春香是个大活人。移家姑娘问什么,都是在理的吧。
移舟也觉着自己在理,又拉抻了布条,往春香再走了两步,“上吊,我可是专业的,保准能送姑娘一程,死得透透的。”
“你……”
春香像是忘了哭,也忘了往日娇滴滴的话音,话一出口,又极快反应过来,佯怒道,“小女不过是一时伤心,才让伺候的丫头挂的绳子,谁知身边的人也是个蠢的……我不想死了。”
这闹剧风波,原该是这样过了。
不过,轮到移舟发问了,“刚刚我进来的时候,看到春香姑娘身边伺候的人走路是有些不对,不知她是天生跛的,还是近来受了伤?”
“她……”
那人也在,只是乌泱泱一群人,这丫头被挤在角落里。这会儿单拎出来,也有几分姿色,只是性子怯懦,既不像春香这样娇滴滴惹人疼,又不像普通丫头落落大方,实在不太像是花魁身边的得力丫头。
“回主……回姑娘话,奴……正是踩着凳子,不小心摔了……脑子也糊涂,一时将绳结打高了……还没改一改……”
“好了,你下去吧。等下妈妈那儿,我来说。”
“是,奴告退……”
人还没走,移舟便上前一步,当即掀了她的衣裳,只见衣裳之下,一片血红暗青,叫人不忍直视。
“这是那根布巾咬的吗?”
移舟面不改色,一手抓着她,另一手则是拿起那条白绫,“你们的布还会咬人啊?不知道我的手会不会也有伤痕……”
她这样装疯卖傻,胡搅蛮缠,不说是春香了,连赶来的鸨母都不知如何遮掩。
“大人,这丫头是新来的。原是看她有几分聪明样,做事利落,才分给了春香。谁知她看春香穿金戴银,眼红得很,手脚也不干净,偷了好几回。春香不忍心,跟妾身求了好久,这才打了她几下……”
“你说她偷盗财物?”
“正是,这样手脚不干净的丫头,换别人家,早打死了,还是——”
“哦……”移舟恍然大悟,反手便将人推到刘原身上,“大人,抓住贼子一名。”
“……”
刘原生生是忍住笑,看了一眼大人。
“带回衙门问话。”
“大人……这丫头是偷东西了,不过妾身已经给过她教训了,我们也不告……”
“偷盗,乃是重罪,岂容你们不告就不告?这只是个粗使丫头,来日放出楼去,再偷取他人财物,岂不是本官失职?带走。”
说罢,刘原已经先将人押走,应抒弘转身前,也不忘将手持白绫的人也扯走。
不管是在京城,还是石台县,青楼都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她的胆子倒是大。
一行人好不容易踏出醉香楼,应抒弘脑子里似乎还留着移舟那句:上吊,我可是专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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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无人察觉时,这位矜贵又落魄的县太爷露了个淡笑,徒留醉香楼的掌权人咬碎了银牙。
“这……要怎么办?新来的大人银子收了,怎么还过来?”
“是不是送的不够多?”
“怎会不够?都是照着从前的规矩送的,先一点点加上去,不然就县衙那口吃人不吐骨头的大嘴,就是把我们几个卖了都不够填他们的胃口……”
*
而另一边,回了县衙,这个怯懦的丫头才说出自己的名字。
“我叫罗七素……是隔壁九桑镇的……”
话没完,刘原就差给自家刻一个匾额了,“嘿,大人你可是神了,怎么知道楼里有姑娘是九桑镇的……”
移舟在二楼没听到县太爷的神仙推理,只见他示意刘原闭嘴,让罗七素继续说下去。
“你既是九桑镇的,那儿的百姓几乎都有自己的生计,要么种桑,要么养蚕,要么就纺布,怎么到了醉香楼?”
不说家乡则罢,一说罗七素便哭成了泪人,“大人,求你为民女做主……我家原也是纺布的,只是醉香楼来同我们订了一批料子,要的多又急,但是他们的银子给的足,爹爹还是将生意接了。想着实在不行,村里的人凑一凑,也能将布交上,到时再将银子同乡亲们分一分……”
然而,还是出了意外。
先是家里收来的蚕茧出了问题,纺的布,过不了关。无奈之下,罗老爹便再只能将再下乡去收一批,谁知,一去便没回来。
“我在家,排行第七,姐姐们都已出嫁,就我一人,娘亲身子不好,我本是要去寻找爹爹,再买了布回来交差,谁知刚出村口,就被一伙歹人掳了。关在柴房里,不给吃不给喝,要是想跑,便是一顿打……”
她掀了袖子,“这些,都算是轻的……与我同时抓来的一个姑娘,指头都给他们打断了,还切了……丢去喂了狗……”
刘原扶着心口,这石台县,真是什么污糟事都有。
“我本来也是宁死不从,可他们告诉我,要是我不签那卖身契,就将我娘抓来……大人……我……”
应抒弘将她的证词写下,示意移舟将人带回后院去。
他手头边,正有一份来自九桑镇报的人口失踪案。不过被扔在架子后面,要不是他刚好看到,捡了出来,再过些日子,怕是要被蠹虫吃了个干净,什么也剩不了。
九桑镇的罗老金一家,只剩这个沦落青楼的罗七素了。
*
移舟才领了人回后衙,罗七素看着她晾晒的衣裳,忽然要给她跪下来。
“移姑娘,能不能求你,给我一身衣裳……”
移舟也不问,将衣服收了下来,给她去换上。
应抒弘来时,顺道也将她家中的变故告诉她,“这位罗姑娘的娘亲已经病故了,罗老金……怕也凶多吉少。你看看她身上的伤痕,与白骨案的伤,有没有相似之处……”
“大人,其实,我已经有了物证。”
应抒弘颇是惊讶,但示意她说。
“大人在楼里,有没有闻到一股味道?”
“胭脂?”
“乳香。”
12.吃叶吐丝
“乳香?”
应抒弘重复一遍,还是没办法从那堆腻人的胭脂水粉的香气里分辨出来。
移舟略抬了抬下巴,再指着罗七素的方向,“其实,一开始让我注意到的,是罗姑娘身上的乳香。”
“她,也生产过?”
之前那几具丢弃的白骨化的尸首,她验尸时便说,年纪在十八到二十之间,骨盆开。
显然是都生产过。
“而且,今日要上吊的人,不是春香,而是这位罗姑娘。”
堪堪扎在泥地上的几根木头,空空荡荡的,那一根横杆晾晒着的,是县衙发给她守孝的麻衣。
才入了后衙,罗七素便迫不及待朝她要了衣裳,一刻也不停留。
“那……她会不会在里面上吊啊?”刘原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在二人身后幽幽说道,“而且,为什么你们不去拦一拦?”
“不会——”
二人异口同声道。
移舟显然也惊讶于应抒弘的笃定,也只管答自己知道的,“她有心给自己的孩子守孝,是不会寻短见的,为母则刚。而且,这案子才破了个口子,她没理由比恶人先死。”
“县衙的木梁,被人锯得不成样子了,她若悬了布巾上去,这房子估计能塌了。”亲手给县衙桌椅加固过的应抒弘,如是道。
“……”
移舟在心里默默吐槽:新单位,真的是她呆过最寒酸的,没有之一。
果不其然,没多时,罗七素在里头换好了衣裳出来,在醉香楼里穿的那身胭脂红的衣裳早被扔在地上,在暗影里,仿佛是掺了血气的血衣。那些不值钱的首饰,也全部丢弃在上头。
她一身素服,一瘸一拐走来,柔软瘦弱的腰肢,在三月春光下,昂扬向上。她走得坚定,也同是泪水不断,再次跪下磕头,“民女罗七素,跪求青天老爷为我儿做主。”
醉香楼里的女子,一年到头,源源不断。接客的姑娘,也不会喂绝子药,有了孩子,照样接客。
有些贵客,就专门指定要这些姑娘。
楼里渐渐寻摸出了新的生财之道。只是,孕中女子是香饽饽后,生产后,身材不复圆润饱满,除了一口乳汁,价值便大大不如前了。
身子健壮的,还能多奶一口娃娃。
“大人,醉香楼,是真吃人啊……”
罗七素伏地不起,啜泣不已,“我那可怜的孩子,还不满三月,就被他们活活放血而死……他们说,不足岁的孩子,血气最是纯洁,吃了能长命……我就是死,也要变成厉鬼,将他们都吃了……”
“这帮畜生,真的是一点人性也没了。”
刘原骂道,当即要去抓人。
然而,等他带了衙门那几个衙役去的时候,愣是硬生生被挡在醉香楼外。
鸨母领了人嗷嗷哭着,“苍天啊,我们楼做的都是清白生意啊。就是灾年,衙门里要赈灾,妾也是第一个捐了银子……今年也不知怎么的,来了个新大人,处处要挑我们的错……”
她这样一嗷,刘原气的心肝皆疼。可鸨母当真是没说错。醉香楼在石台县的名声,比县衙还好。甚至在冬日里还会学人施粥,活活一个大善人的形象。
有不明真相的百姓,甚至也随着鸨母的话不住点头。虽然是个青楼,但都是你情我愿的生意。
“用无辜女子的血,来铸造的金身,连个堕仙都称不上。”
移舟转头吩咐人回去将那几个白骨化的尸首抬来,就齐刷刷摆在了大街上。世人多是避讳,赶忙退了退。
“我验过尸,她们生前都受过毒打,而且,有几处伤痕非常奇怪。上面的血痕,总是有一处深,一处浅。原先我想不明白是什么,扭曲成结的藤条,或是佛肚竹的凹痕……当年,光有尸首,也不能说明这是醉香楼里的姑娘,可是,今天,我又看到一个一模一样的伤痕。”
“是软鞭。”罗七素也上前一步,掀了自己的衣裳,“是一条不知道什么材质的软鞭,上面还穿了好几个指骨……他们说,我要是不听话,也会活着把我手指头切下来,让狗啃完了肉,再穿在上面……”
这一番描述,众人不由搓了搓自己的手:好阴毒的法子。
“县衙依法办案,刁民阻拦,便死伤不论。”
应抒弘出声,也让刘原走过去,他的刀,是用精铁锻造的,在日光下,更是银光闪闪。
“这儿,是石台县,本官是石台县新任县令,还不如一个青楼鸨母说话顶用?”
他将这些日子的收的银子都摆了出来,再一字一句念来,“三月二十五,醉香楼向石台县衙役刘原行贿一百两;三月二十六,醉香楼向石台县县官行贿五百两;三月二十六,行贿一千两。”
应抒弘只挑了他和刘原的份念出来,跟着来办案的衙役,譬如葛大郎,悄悄松了口气。
“我新官上任,不知道你们一年是能赚多少银子,我一个月月俸才八贯钱,这一千两,够本官不吃不喝多少年了?”
闻言,有几家沉迷于醉香楼的富户太太们站了出来,平日苦醉香楼久矣,不想终于是等来了青天大老爷。
她们也带了陪嫁的家丁,“你们也跟上去,今日每人赏五两银子,要是帮老爷们抓住了人,再加十两。”
有了赏银,个个是争破了头。
这一场轰轰烈烈的案子,算是告一段落了。
后院里,藏着数不清的女子。而且,还挖了地道。那些婴儿竟是通过地道,送到了郊外。荒郊野外,鬼哭狼嚎,也不怕婴儿啼哭扰了百姓,再露出马脚。
只不过,在审理时,春香还是一味地哭,“可怜我那三位姐妹……小女也是被毒打过,要不是小女命好,便和三位姐姐一样,曝尸荒野了……”
醉香楼背负这么多人命案子,鸨母的斩立决是躲不了了。
应抒弘倒不急着判,让她与春香一道,各自申辩着,眼瞅着春香便要洗白,鸨母再受不了,啐了一口,“大人,前些年,醉香楼是由妾身说了算。可是春香年轻貌美,竟哄得县太爷要为她赎身……最后没成,她摇身一变,竟压了妾身一头。夏香想学她,就这样被杀了。”
“妈妈,女儿一直在努力给妈妈赚钱,也想攒点银子早日赎身回乡,不想临了了,妈妈还要这样害我?”
说罢,又是哭得梨花带雨。
鸨母真是一口老血没呕出来,指着她就开始骂,“楼里那么多卖身契,可还有你的?你这声‘妈妈’,我是不敢应啊……冬香和你感情最好,也死得最惨。寒冬腊月里还被丢在郊外……”
二人狗咬狗,应抒弘只管听着。
铲除了醉香楼这么大一祸患,但罗七素的去处,实在是为难了。
要送人回去的时候,刘原特意过来和移舟说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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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家老娘早就病死了……这事,姑娘你要不要慢慢同她说一说?”
“她应该知道吧。”
“啊?”
移舟有时也不知这位县太爷的随从脑子好不好,只能从头给他捋一遍,“她不是排行第七吗?要是家里还有人,想来不会没人来县衙里报案的。”
这一会儿,总算是让刘原得意上了,“姑娘你这就不清楚了吧,她娘还真的来报过案子,可惜了……”
移舟也无奈耸耸肩,合着就他能看到那份吃灰的卷宗是吧。
她每日十五张大字也不是白练的,去交作业的时候,就在县太爷的书案上瞄过。
“我来考考大人……”
“别——”
“罗家不是有六个姐姐吗?这位罗大娘的丧事,是谁操办的?”
“啊?那自然就是那剩下的六个女儿吧。”
刘原还是下意识答了出来。
移舟便不吝夸赞他一声,“大人实在是英明,不知这六位姐姐,可也来县衙里报过案子?”
“这……”
刘原一拍脑袋,看着移舟略带得意的笑,当即明白了,“我知道了……这事,还没完。”
“大人……”
没等移舟再恭维第二次,刘原已经跑了,“大人,我发现了个不得了的事,大人,能给我加月俸吗?”
唉,果然是个合格的打工人。
移舟也想问问能不能给她加月俸。她本就不多的衣裳,更是没了。
要不,给她发几身工装也行。
或是她的愿望比刘原的更加朴实,没多久便实现了。
*
且说九桑镇。
正好石台县的案子告一段落,应抒弘顺道将人送回去,才靠近九桑镇的地界,罗七素便无数次掀开了车帘,难得露出笑来,“小周……”
“啊?”移舟有些不明白,随后才点点头。
“其实我之前就听过你的名声,你生得美,楼里似乎有意要害你,要不是……”
要不是她上吊死了。
所以,罗七素才想学她。可惜她要给死去的孩子报仇,才将位置选在春香的房里。
没成想那么快被发现了。
“我会纺布,等回了家,我送你几匹布。”
“不用了……”
“要的要的,我爹爹常说,做人要同那蚕一样,吃了一口树叶,就要吐出一根丝来。我穿了你的衣服,就要还你几匹布。”
罗七素想起下落不明的爹爹,眼里还是有些亮光的,“我家能纺出应大人说的那个七彩罗,也有纯色的罗,全红的。我听刘大人说,你验尸的时候,用的是一把大红伞,要是能穿一身红衣,是不是就不用撑伞了……”
移舟好久没遇到这样敞开心胸的对话,被其感染,也跟着笑了笑,“我真希望没用上那天,又忍不住想试试你家的红衣是不是能和红油伞一样实用。”
“嗯,你看了一定会喜欢的。”
……
刘原骑马跟在外头,显然是能听到她们说话,这样轻松活泼,更不明白了。
京城里,守孝的人好像不是这个样子的。难道还真跟移家姑娘说的,“礼不下庶人”?
“大人……”
刘原拉了缰绳,要凑过去,谁知有一人冲到土路,朝天喊冤,“求大人为小民做主。”
13.你还活着
拦路喊冤的,是九桑镇的农家子,自姓许,名九痴。
想到了罗七素名字的由来,刘原纳闷道:“你该不会是行九吧?”
“大人怎么知道?”
许九痴人如其名,排行第九,性子也痴些,被打了岔子都忘了自己喊冤的由头。
正好,马车里的罗七素听到声音,掀了车帘一看,惊喜道:“九哥?”
“啊?你……还活着?”
“嗯嗯,是青天大老爷和小周姑娘救的我,你怎么在这儿?”
二人旁若无人叙旧,刘原策马到应抒弘身旁,嘀咕道:他还是第一次听人是用“你还活着”来寒暄的。
“大人——”
“去把人扶到车上。”
“刘大人,能帮忙把人扶到车上吗?”
应抒弘的话音没过,移舟又在窗子那儿探出头来,神色淡然。
“嘶……合着我是最能使唤的人是吧?”
刘原嘀嘀咕咕,“他不是自己有脚吗?”
话音没落,许九痴已经一瘸一拐往马车走去,他走过的路,像是蜗牛一样,拖出一道浅沟。
“这……”刘原再没脸没皮,也知道失言了,赶忙下马将人扶着,“你脚伤了?便是要喊冤,找个人来衙门报案就是了……”
许九痴被刘原架着,终于是想起来自己的事了,“大人……我再不跑,你们看到的,就是尸体了。”
“嘶……怎么石台县的案子,个个都是吃人的?”
刘原将人一举掂到车架上坐着,再去看他那条腿。
血肉模糊,难为他刚刚跑过来时,还健步如飞。
罗七素才露不久的笑脸,也没了,“九哥,这是谁要害你?”
“那个……其实也没谁……”
许九痴支支吾吾半天,什么也没说,念叨着,“你还活着就好,就好……”
任个傻子,也能听出来。要害他的人,约莫还和罗七素有关。
“还要进村吗?”刘原问道。
“进。”
九桑镇在桑林浓密的绿意里,尽显春日生机。孩童与妇女都在桑树旁采着桑叶,准备拿回去喂蚕。
镇上时常有外人来收布,所以,县衙的马车进入时,不算招摇引人注意。
反而是沿街的百姓,都出来吆喝招揽生意,“郎君,要买布吗?看看我家的,新纺出来的罗,轻便,最适宜夏天了。”
村民也有眼力见,瞧他们骑的是马,而不是牛驴骡,知道这是大主顾,都一个劲把自己最好的布拿出来。
刘原装模作样看了看,应抒弘冷着面没怎么说话,直到看到一匹红罗,“去请……夫人下来看看,是否合心意。”
“啊?”
为了掩人耳目,许九痴也坐到了车厢里。
“夫人”——移舟显然比刘原识趣,立刻掀开了小半的车帘,由着刘原扶下马,款款走去。
那些捧着布的人看夫人衣衫简朴,但眼前的郎君气质矜贵,一看就是个富家子,越发嘴甜,“夫人这是要出孝了吧?郎君会心疼人,我家的红罗,软和轻便,夏日穿着,透气不闷人,价格也比外头商铺便宜得多……”
移舟略略抬眼去看县太爷的脸色——领导,这可是你让我来看的,摸了被强买,那可是你付钱的!
下车的时候,罗七素悄悄告诉过她,“小周,你看看就好,千万不要花银子买。红罗,我能纺,不比外头的差。咱们不要费这个银子……”
她才伸手过去,最前头的那妇人又扶着她手,夸道:“夫人肤色真白,这要是穿了红罗,可真是要比天上的红云赤霞还好看,一匹才一两银子,我这儿有八匹,夫人看中,我都能便宜些卖……”
不说价格则罢,一说移舟的手识趣缩了回来,虚空摸了一把,也学着她的声调恭维道:“这布,颜色是好……就是……郎君一向不爱出挑的色……”
她转头,去看付钱人。衙门里,连胡麻饼都在外面赊账,这一两银子能买多少个饼子了?薅领导羊毛固然要紧,但不能拿铁饭碗冒险!
谁知,应抒弘低头去解荷包,“那便先拿一匹。”
一两白花花的银子,便这样递了过去。
“大……郎……”
移舟一下子便捉住他的手臂,疯狂眨眼:大人,你有钱,为什么不给我去买猪肝吃?这个布是好看,那也不能填饱肚子还补充维生素啊!
二人目光交汇,眼波流转,旁人瞧着,自是郎情妾意,好一对恩爱的夫妻。
那嫂子也是个爱说笑的,“好多布商来乡下收东西,很少有带夫人出门的。郎君会疼人……我再送夫人几尺白绫……”
——可以做帕子,或是里衣。
这一句话,移舟已经没有心思听了。大娘送的这白绫,她都怕等县太爷回过神来,赐她自尽。
然而,应抒弘的戏,还没唱完,还了银子又温声安抚道:“才进村,就看到了合心意的布。不是我不全买,只是听说这九桑镇的布,比别的地方好得多,这一回来得匆忙,只有一辆马车,怕买多了带不走。”
“是……多谢大……郎……”
移舟笑得灿烂。反正已经花了钱,县太爷那也是要脸面的,总不能找百姓把布退了。这火红的颜色……约莫领导他还真看不上。
那妇人再看夫妻二人窃窃私语,更是捂了嘴笑,“这九桑镇,家家户户能纺红罗,但要排得上号的,我敢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啊?”
应抒弘轻咳一声,移舟当即便领会过来,疑惑道:“婶婶莫不是姓罗?来的时候,便听位客商说,要买罗,得找姓罗的。她家的布,颜色最艳,价格也最公道。”
“呵呵……家里姓齐……”
就眨眼的功夫就赚到了一两银子,齐婶也不瞒她,拉了她在一旁说悄悄话,“往后,只怕就没有罗氏布了。她家正闹着呢,如今也有小一年没好布出来了。”
移舟半信半疑,这可将齐婶给激到了,“夫人别看我们都是做生意的,但乡里乡亲,我也没必要说街坊邻居的坏话,坏了我们一整个镇的名声。她家如今人多,也乱得很,你们……”
齐婶看了刘原和卫三,啧啧摇头,“你家的家丁,还没他们几个长得彪悍,还是远远看一眼就走吧。”
……
罗家,如齐婶所说,闹哄哄的,时不时就要婴儿的哭闹与汉子的唾骂。
“大家都是女婿,都算半个儿,凭什么大姐夫就要占三成?我们兄弟几个还怎么分?”
“你嫂子的年纪最大,家里的桑田,我来帮着阿爹阿娘锄草的时候,六妹夫还没出世呢……”
“那凭什么老五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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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得这么多?你们就是欺负我们……”
“五妹能养蚕……”
“这养蚕谁不会啊?”
“那今年给你养,你们那批怎么就死了?”
“还说呢,明明就是你们使坏害死我的蚕。”
说急了,便要动手打起来。
罗三叔年纪大了,要脸面,也怕出丑闻,想过去做和事佬,谁知,人一多,直接被顶了出来。
摔下去,要死的,就是他了,“造孽啊……”
幸好,他的后背被托住,踉跄了一下,总算是站住了。
罗三叔茫然看了看,以为他们是来买布的,“罗家……没布……你们去别家看看……”
“您老人家有吗?有的话,去你家看看。”应抒弘说道。
一行人便被罗三叔领了回去,房屋几间,还算干净齐整,只是春日里,总是有不少杂物散落着,方便取用。
“都说罗家的布最好,怎么不做生意,光吵架了?”
“唉……”罗三叔愁眉苦脸,只是唉声叹气,并不多说什么。
他家和罗家挨着,知道的应该最多。
应抒弘又递了粒银子过去,温和道:“老人家,是这样的,这一回出门,不是为做生意,是想给家里人买一批最好的布穿着。所以才来了这儿……”
“唉……”
罗三叔家的布,自知没隔壁罗家的好,想攒个人情,没收钱,也没拿布出来,“老汉也姓罗……她家原先会纺布的,是嫂嫂……她年纪大了,就由她家小七来做……这孩子当真是手巧,不论是养蚕,还是缫丝,样样都比旁人好。”
“那她家生意怎么不做了?”
“哪里是不做了?小七出门没回来,也不知是去了哪里,罗嫂子找了好久,连县衙也去了,就是找不到。她一人也没法,只能托我去请出嫁的女儿回来,想帮着找一找。这人还没找回来,就撑不住了……现在,六个女儿和女婿都在家里头,商量着分家呢……”
而移舟在马车里,听到的是不一样的版本。
许九痴的腿,已经简单包扎过了。
移舟用水囊的水冲洗掉粘上的沙子,但见伤口血肉模糊,也不见他皱眉。
罗七素不敢直视,许九痴也憨憨笑着安慰她,“不疼的,我小时候摔过那么多次,也不疼的。”
二人一起长大,罗七素知道他吃的苦,“你老这样傻笑,别人都会觉得你好欺负……”
“嗯,那我不笑了。”
罗七素被他直视的目光看得不好意思,又扭头去和移舟说话,“小周,他的伤严重吗?”
“我不太会看伤,只能先止血,等回城请大夫看看。”移舟将止血药粉撒上,再用那白绫撕开包上,“要不,你说说罗姑娘家。”
“啊?七妹,她家……现在,姐姐们都回来了……闹着要分家……但是,村里分家都是分给儿子的,没有给外嫁女分过……而且,罗三叔,才不会分家。”
“罗三叔,是谁?”
“就是打……”
许九痴险些说漏嘴,又左右扭头,“就是大人进去的这家人。”
罗七素怕小周姑娘听不明白,解释道:“三叔,是我爹爹的堂兄。听我娘说,奶奶病了,没奶水,正好堂兄也出生了,两个孩子就一起养着了,比亲兄弟还好呢……”
14.今天谷雨
闻言,许九痴低下头去,不笑也不说话。
移舟坐他们对面,将他神色变化尽收眼里。“你姓许,也是九桑镇的吗?”
“嗯……”
许九痴不太想和旁人说话,只应了一声便没了。
“他是我们隔壁许家村的,不过我们的村子小,挨得近,和一个村的没差别。”罗七素替他答道,“小周你别介意,九哥从小就是这个性子。”
后面跟了一句,“不过他人很好的。”
“嗯!”许九痴重重应了声,又露出痴笑。
移舟眼神一转,便也看明白了,“那,许家不养蚕吗?怎么过来了?”
“养的,九桑镇家家户户都养。九哥他不止会干地里的活,他种的桑树,年年都长满了叶,蚕也养得肥,我家叶子不够时,还同他买过呢……”
“没有……”
都是他愿意送的。
不过,这些话,许九痴也不用说给外人听。
“对了,九哥你怎么来了?”
“今天……谷雨……”
谷雨,是罗七素的生辰。
自她从醉香楼出来,鸨母和春香伏法后,罗七素都是欢快的,这一回,却是背过身去,红了眼睛。
一年多了,她都是靠着回家的念头才撑下去的。
“你别哭啊……我……我就是想去你家看看你回来了没……看看他们有没有给你烧纸钱。你放心,我烧了的,烧了厚厚一沓,你还能和大娘一起用……”
这痴人说痴话,要是旁人听了,指不定得骂他。
罗七素破涕为笑,“九哥的纸钱,我娘可能替我收了。等我回家,我再去拜一拜。”
许九痴忽然又不想她回去了,“你能跟着县太爷吗?”
“九哥!”罗七素呵斥一声,以为他也是听说了移家姑娘的事,赶忙解释道,“移姑娘,她是会验尸,能帮大老爷查案,才能留下。我只会种地纺布,留县衙做什么?”
再说了,她还要回家给移姑娘纺红罗呢。
这会儿,也不知是谁更痴了。
移舟看破,但没开口打乱二人。谁知,许九痴第一次正视她,口齿清晰道:“你会验尸?”
“是,”
移舟点点头,怕他不明白,“刚过世的人,意外摔的,或是吃着了有毒的东西,再就是……就像桑树,叶子落完了,只剩下干枯的树干,我也能看出它为什么枯死了。”
“你还会给桑树看病呢……”
“……”
好吧,他只是痴,不是傻。
移舟当即笑了笑,“这倒不会,只是,如果人也剩下骨架,我能看出死因。你有事要问我吗?”
“没有!”许九痴坚定点头,眼睛眨了眨。
“姑娘你别见怪……九哥他他一直在村子里,没见过外人。”
罗七素给他找补,许九痴重重点头,她就是个外人。
饶是移舟不苟言笑,也笑道:“我晓得。”
比起许九痴,移舟更关心罗七素。就罗家现在的状况,罗七素回去,家里还能有一席之地吗?
不多时,应抒弘和刘原回来了。
“卫三,问问夫人,罗氏布没有了,是要留下吃饭,还是去别的地方转转?”
“……是。”
赶车的卫三年纪最小,模样变化大,石台县的人大多不认得他,这才是应抒弘带他出门私访的缘故。
移舟听后也很为难,只能去问罗七素的意见,“大人……他这样问,大抵是今日不太适合回家,要不,我们先回县衙?”
“好啊……”许九痴抢先答道。
罗七素也从回家的喜悦中渐渐冷静下来,含泪看了眼车壁,才无奈点头。
一行人便又往县衙的方向赶。
移舟找了个借口出去,和卫三一道坐着。
等出了九桑镇,在一家茶肆歇脚,移舟才找到了机会同应抒弘汇报。
“大人,九桑镇,可能也出了命案。”
“嗯。”
应抒弘正在给马儿喂水,也没急着问,显然也是清楚的。
“罗姑娘那位青梅竹马,痴了些,于正事,却是清明得很。他听说我会验尸后,神色明显不同,但是又不肯说实话,这死者可能就是罗姑娘的亲人。”
“嗯,你要挖坟吗?”
“哈?”
“挖坟。“
“大人要挖坟,何须问我意思?”
“县衙查案,能直接挖坟验看,但总得照顾一下家属。”
言外之意,这案子要查,不能暴力执法,不能违规执法。前两次挖移家的坟,一是移家已经无人了,二是移老五的女儿——她自己要把老爹挖出来看看的。
这回,是罗家的坟。不说罗家还有七个女儿,依着罗七素的孝心,还不知能否接受父母被刨出来。
“那……我去同罗姑娘说?”
“有劳了。”
“嗯,辛苦。”移舟把这工作定性了一下。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自然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工装。
想着车厢里那匹红罗,移舟回头去看那匹宝马,鬃毛随风恣意飞扬。
阳春三月,可真适合挖坟啊!
夜黑风高时,九桑镇西南角的一处野地里,正响起了嘻嘻索索的动静。
这儿没漫天飞舞的杏花,夜风一起,肥厚的桑叶相互摩擦,像春蚕奋力啃咬的细碎声。
眼下,夜黑风高的,何尝不是夜鬼慢慢啃噬人骨的声音?
刘原暗骂一声:该死的,朝廷那伙人真是不要脸,联合起来,逼着圣上把大人发配到这荒凉之地,自己也跟着挖了第三次坟。
改日,大人连个七品县官也做不了,自己是不是还能像胡老汉一样给人收尸?
或许是今夜人多,刘原心里发毛,也没惊叫出来。
罗大娘的墓,就在山腰一处荒园子里,罗七素一边给娘亲烧纸钱,一边哭,“阿娘,小七回得晚了……阿娘,你不能丢下我啊……”
许九痴的脚伤还没好,但也坚持过来了,摆贡品,插香,烧纸,忙前忙后,还会安抚罗七素,“清明的时候,我给大娘除过草了,弄得很干净的,也烧了很多钱……你别哭啊……”
然而,细听之下,罗七素更是哭得伤心。
姐姐们都回家了,清明扫墓,怎么说许九痴来的?
换了旁人,指不定是油嘴滑舌来讨人欢心。只有罗七素才知道,许九痴是一味低头干活的人,不喊苦也不喊累。许家也要扫墓,等他扫完再来,还将事都做了,必然是姐姐们……有事耽搁了。
这下,她哭得更是伤心。许九痴手足无措,只能陪她一起烧纸。
等香断火灭,再浇上白酒,拜祭之礼算是成了。
移舟给人轻轻碰了一下手肘,扭头看去,自是矜贵不可自持的穷县令,他昂首看这是略显黯淡的月光,“这离村子不远,天亮也早,快些动手。”
“哦。”
移舟便过去,将罗七素搀扶起来,示意许九痴在一旁陪着。
卫三和刘原扛着锄头,正式登场。
有了趁手的工具,两人又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一人抡个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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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来下,便听得噗嗤一声。
像是贯穿棺木的声音。
“这……大人……我……不是有意的……”
卫三头一回挖坟,也不晓得这棺材埋得这样浅,这锄头也太锋利了,自己使个什么牛劲?
应抒弘走来一看,刘原已经将上面的黄土都扒拉走了。
这坟,立了不到两年,坟包低矮,棺材又又浅。
“大人,这个……和我们小周那个还是同款。”
白日里,要做戏,刘原便戏谑称一句夫人;夜里,为了壮胆,也得跟着罗七素叫一句小周。
那就是胡老汉买的不用几钱银子的薄皮棺材。
第一次挖坟,刘原下手也是没经验,和卫三一样,将棺木铲穿了。
这臭味,已经弥漫开来。像是积攒了数年的老鼠臭鱼的味道。
卫三年纪小,最先受不住,应抒弘也示意刘原带他去上风口避一避,剩下,他来收拾。
移舟也走过来,先粗略看了一下棺木的状态,是正常封口的。
“罗三叔说,是他帮着罗家姐妹操持丧事……”
“大人,我有个疑问,乡下,好像都会提前备好棺木……咳,当然,我家没有,是因为家里穷的缘故。我看罗三叔年纪也不小了,与他同岁的罗大叔和罗大娘,理应有棺木的吧……”
罗七素腿软,根本走不动路,移舟便抬手示意许九痴过来。
他拖着腿,很不情愿的样子。
“我只是问你几个问题,问完,你就回去照顾罗姑娘。”
移舟也不跟他搞弯弯绕绕的客套话,“罗大娘埋这儿的时候,你在吗?”
“没有。”
“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村里小孩子说的……”
“那你知道罗大娘从前有预备棺材吗?”
“有,还是我帮着把杉木扛回来的。”
杉木,是乡下常见的棺木用料,轻便,坚韧,还有一定的防腐效果。
许九痴怕她不信,还比划了一下,“大娘说,她养了一辈子蚕,但是也怕虫子咬她。大叔对她很好的,就找了我,我们两个人去山里找了一颗最大的杉木,有这么大……”
他两臂一收,比划出了个粗大的圆圈来。“它要长两百年呢……”
“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哦……”
许九痴再笨,也恍惚知道她问棺木是什么意思,想往墓地里看,又不忍心。
“对了,”移舟又在此刻喊了他,“你是怎么知道大娘在这儿的?”
“我……”
罗七素也缓了过来,满脸泪珠看着他。
许九痴时而机灵,时而痴傻,“这片园子是我九妹家的,我就知道。”
那就不是罗家的人告诉他的。
“对了,你是每天都去看罗大娘吗?”
“嗯……”
“那最后一天去的时候,大娘和平时有什么不同吗?”
移舟想趁着验尸前,多问几句。
“大娘想七妹,一直咳嗽,吃药……我背柴火去,药已经煮好了。”
“谁煮的?”
“大姐他们。”
“那你下葬的时候,你怎么没在?”
“七妹生日那天,大娘哭了很久,还把药吐了……有人告诉我,大娘是想七妹做的鸡蛋汤,我就进山去找了。”
“这个人,是谁?”
移舟感觉抓住了最关键的一点,偏刘原还在风口处嘀咕,“你说他是真傻吧,人想吃鸡蛋,还要去掏野鸡的窝吗?”
15.眼睁口张
夜风飕飕,山腰上实在是过分阴凉了。许九痴想了很久,也没想起来,“就是他们的孩子,我记不住人……”
“嗯,没事,你去陪着罗姑娘吧。”
移舟隐隐有个猜测,但是,还是要验尸。
棺木轻薄,里头已经腐坏得不成样子了。要验,便简单得多。
只是,等刘原和卫三缓和过来,刚将棺木搬出来,应抒弘便人噤声。
“有人上山来了。”
“嘶……这都什么时辰了?什么人啊……”
最后,在许九痴的带领下,众人藏在了园子后面的一块巨石。
月色黯淡,来人的人也看不清面容,只是背着个东西,气喘吁吁。
“怎么这么臭?”
他下意识说了一句,石头后面的人霎时将心提到了嗓子眼。罗七素能听出声音的主人,只是捂了嘴,无声哭着。
幸好,外头的人,不止一个。有人戳了他一把,“那地浅,你不知道吗?可能就是那发出来的,快点扔了。我可不想呆这里。”
随着“咚”地一声,一个装在麻袋的重物被丢弃。
扛着的那人还在骂骂咧咧,“该死的,非得要扛这里来丢吗?”
“不然呢?放村里边,等着人发现呢?”
……
移舟和应抒弘呆一处,略略侧头去提醒他,“大人,要不要将人拿下,人赃并获?”
“你怎么确定那就是个尸体?”
“嗯?难不成是扔东西?”
“嗯。”
“……”
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移舟也放弃了,这时候不捉人,增加破案难度,那也是县太爷自找的。
她这小仵作没决定权,将死因验出来,再通过口供,走访排查一下,应该也能破案。
好不容易等两个人下山,他们才从后面出来,罗七素哭得伤心,也记得跟移舟说,“那是我大姐夫和五姐夫,我娘是不是他们……”
“案子还没破,你先别伤心,先让大人去看看那是什么。”
刘原有长刀,先用刀鞘捅了捅,触感软软的。“这……软的啊,不像是个人啊?”
不是人,他就放心了。
只是,刚要解开袋子,移家姑娘便在他身后,平静提醒道:“人,在死后的一个时辰,身体会僵硬,俗称尸僵,会持续十五个时辰左右。大约三天后,尸体会逐渐开始变软,尸僵现象开始消失……”
没等她提醒一句“大人还是当心一点”,刘原已经被吓得坐了个屁蹲。
袋子口也松了。
“姑娘,你——”
话没完,一个细微,但诡异的触感,在手背蔓延开来。
刘原汗毛倒竖,又赶忙喊了胆子最大的移舟帮忙看看,“夫人,你看看我手,有没有鬼扒拉我?”
“……没有。”
“我不信。它动了……它还在动……我还听到它在啃我皮肉的声音……”
“大人你要不自己回头看看。”
“啊,我不要,我怕鬼。”
“……”
移舟无法,只能祭出能镇压他的句子,“他们人还没走远,刘大人你再喊大声点,他们就回来了。等下坏了大人的计划,你的月俸,还要吗?”
“哼,我京兆刘氏儿郎,还缺区区一贯钱?”
“……那让鬼咬一下就缺了。”
移舟拈起那条胖乎乎的虫子,要不是为大局考虑,她能将虫子仍他脖子口。
“这蚕,养得挺好的,扔这儿做什么?”
“啊……这是我的蚕。”
许九痴瞪大了眼,又赶忙去解开了那口麻袋,里头被桑叶塞得密密麻麻的,更有数不清的蚕。
个头已经有筷子那么大了,还在勤勤恳恳啃着桑叶的边缘。
刘原一听是蚕爬到他手去,面子挂不住,也要嘟囔一声,这蚕都一个毛毛虫样,你还能认出你的啊?”
“我就是能认。”许九痴伤心,罗七素也奇怪,“可是他们去偷九哥的蚕,干嘛还要背回来仍在山上啊?”
“这是我给他们养的……他们说,我养蚕,就去找你……他们人多,一定能找到你的……”
“啊?可是……”
后面的话,罗七素也问不出来。许九痴一面会给她烧纸钱,一面还要被罗家人骗着去养蚕。
当务之急,是将这些还活着的蚕救下来。
幸好,这处园子,荒是荒了些,但是九桑镇,哪里都有桑树。
刘原也自发要给他摘。但是这一麻袋,装了太多东西,山上根本没地方摆出来。
而且,春日早晚温差大,桑叶上是有露水的。
蚕直接吃了带露水的桑叶,是会死的。
应抒弘当即决定,由刘原骑马带着许九痴,把那袋子蚕送到山下。
他们则在山上摘叶子,再过一个时辰,温度上来了,露水干了。即使干不了,再送到山下擦一擦,也能喂。
于是乎,许九痴抱着那麻袋宝贝桑叶走了,罗七素也收拾了眼泪,眯着眼睛,将树上的叶子都摘下来。
而罗大娘的尸骨,也不必送回衙门用蒸骨法。
借着火折子的亮光,移舟已经看清了端倪。
罗大娘正月才病逝,天冷,到现在不及四个月,尸体腐败不算特别严重,尚且能看清睁着的眼睛,被火把一照,仿佛死不瞑目。嘴巴也张着,像是在找失踪的女儿,也为自己喊冤。
“尸体腐化,整体呈黑色,遍身黑肿,口、眼大开,应该是中毒而亡。”
应抒弘是掌着灯的人,瞧见也听清了,“能验出什么毒吗?”
“一般胃里有残留……”移舟答完,才觉着挖了个大坑,又改口道,“不过,现在已经腐化了,剖腹来验,大抵也验不了。但是,九痴每天都会去一趟,凶手想要下手的机会不多,而且,也容易被发现,他一闹起来,就难以收场了,所以,凶手用了一种比较特殊的毒物。”
“特殊?”
既然已经验过了,应抒弘示意卫三将棺材板合上。
唇边是勾了一丝笑,“你已经验明毒物了?”
“不是。”
移舟指着刘原他们下山的方向,“方才大人没听到吗?凶手自己说的。”
罗七素正好收拢了好大一捧桑叶过来,只听到了最后这一句,赶忙道:“不会的,不可能是九哥,天底下人人都会害人,他就不会,他是个很好很傻的人……”
“我不是说九痴杀人,是他看到过凶手。可能也是他逃出来的原因……”移舟示意她冷静下来,“对了,九桑镇的人都不认识大人,怎么他会拦路喊冤呢?”
这一次出行,除了刚上任的应抒弘和刘原,也就只有卫三是石台县人。
意识到众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卫三举着那捧桑叶,无辜摇头,“去县衙当差就想有口饭吃,你们看我这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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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除了能吃饭,还挺唬人的。”
这两句话,哄哄罗七素还过得去。应抒弘看过了县衙的卷宗,卫三家里还有个姐姐。
卫三将桑叶放下,再嘿嘿傻笑,继续挑高枝去摘叶子,多少有点欲盖弥彰。
移舟也察觉出不妥,又向无所不知的县太爷挪近一步,“卫三,认识许九痴?”
“不像。那毒物是什么?”
“嗯哼。”
移舟也学他,再指着东方的山,雾蒙蒙的,但是底下有隐隐的亮光。那儿,蕴藏着天地的光明。
她抚了抚了平坦的肚皮,“不知道山上有没有野鸡,要是能掏窝鸡蛋回去吃就好了。”
鸡蛋。
这是许九痴方才提过的,罗家的小孩被凶手授意,特意告诉他,罗大娘想吃罗七素做的鸡蛋汤,他才去山上找的。
寻常鸡蛋,家里有。乡下人家几乎都养鸡,就算是罗家人不养,街坊邻居总是有的。
许九痴何至于去山里找了很久,还错过了罗大娘下葬的日子?
*
日出东方,驱散了黑暗与寒气,山野又是翠绿一片,惹人怜爱起来。
他们摘的桑叶也够多了,将那披风包起来打个结,便准备下山。
罗七素的眼睛还是肿的,在众人收拾残局的时候,她朝着阿娘的棺木重重磕了个头,再勉强笑着同移舟一同下山。
“小周,等九哥的蚕结茧吐丝了,我给你纺红罗穿。”
“好。”
……
罗氏布的名头,走出了小山村,也走出了九桑镇。今日,罗家无布可卖,还是争吵不断。
“你们是不是把我的蚕偷走了?”
“六妹夫,大家都是一家人,你说这话,不是伤人吗?”
“哼,我算是看出来了,昨晚就是你们说大家是一家人,才坐下一起喝酒,然后趁我酒醉,才把我的蚕偷走了。”
“这我就更听不明白了。我们几个,就数你的酒量最好,你醉了,我早醉倒了,现在头还疼呢……”
如今留在罗家的,就老大、老五和老六。当初讲定的,老大嫁了个商户,也离得远,来的晚了,只能住家里面。剩下四个姐妹,两两轮流着过来搭把手。
现在,罗大娘去世了,但是家里的蚕,还养着,这才三月,要是蚕没了,他们也没必要守在这儿了,分完家产,就该散了。
九桑镇的田产,每人都有定数,不过罗家靠里一点,罗大叔也勤快,一些犄角旮旯的地,都去开辟、修整,家里还算富裕。
但罗大娘病了好些日子,吃药费银子,种桑、养蚕、纺布,一个活计也做不了。老大结婚多年,商人妇虽不像官家夫人养尊处优,日子也富裕,已好些年没干过粗活了。
这家里的活,谁做多了,少了,难免拌起嘴。
罗三叔在隔壁实在是听不下去,又拄着拐杖出门了,“养蚕,是辛苦活。外头的布,卖得贵,但我们都只是赚个辛苦钱,勉强养家,你们要是不想要了,不如折个价卖了……”
老大是商户,自然也最精明,“三叔这话说的,这是老丈人的祖业,哪有卖了的道理?”
“是啊,哪个不肖子孙会变卖田产的?三叔真是爱和我们说笑……”
一说卖,他们三个人反而团结起来。
罗三叔扶着腰,“是啊,乡下人家,再不出息也没有卖田产的……”
说罢,他转身就要走。
16.喊你爷爷
“三叔,三叔……”老大赶忙上前一步扶住了他,“从前就一直听过,我们两家,虽是堂的,却比别家的亲兄弟还好。您老人家身子最近怎样?”
“我这岁数,也就这样了,头疼脚痛腰酸的。不过底下还有几个儿子可以指望,就盼着和你一样有出息,可以享福了。”
“三叔福气好,生了有六个堂兄,放眼看去,整个九桑镇,您都是排前头的。”
“那也比不上许家,人家有九个孩子呢……”
“九个也不全是男子。再说了,还有一个痴的,哪有堂兄弟这般能干?”
吹捧完了,老大才将来意说了,“你看,堂兄有六人,都没出去走商,家里这些田地,都不够几锄头,活就干完了。”
“是啊,我也在想,让他们出去找个活干……”
“别啊,你看我,人人看着风光,但路上都是风霜,出去做活,哪有家里老婆炕头暖和?”
老大安抚了罗三叔,才笑道,“你看,我们几个都住得远,家里也有父母在,也不方便在这儿久待,要不,三叔赏赏面,将田租去?”
“这,怎么好?”
“怎么不好?堂兄他们留在你老人家跟前行孝,多好啊……我家的田多,桑树种得也好,保准亏不了……”
罗家人在议价,许九痴家里,也热闹得很。
罗七素去过许家,他家人口多,房子也大,姐姐们嫁了出去,剩下几个哥哥都娶妻生子了,就许九痴一个人,好像去哪里都显得累赘。
但是,她也没想到许九痴被赶了出来,还住在这没人要的破屋。离村子也远,就在山脚下,分的田产,也就门口那几块凑不齐整的地。
罗七素气得哆嗦,“九哥手脚很勤快的,每年都帮家里做很多活,他们怎么可以一点东西都不分给他?”
家里除了一个睡觉的木床,也就一把勉强能看的凳子,被擦得油亮。
刘原劳累了半天,想要拿过来坐一坐,都被他抢回去了。
“不是你的。”
“我知道,你的凳子借我坐会儿,我可是帮你铺了那么多蚕。”
“不是我的。”
“嘶……”
刘原真是有嘴也说不清了,但见这傻小子屁颠颠拿着凳子到罗七素面前去了,“你坐,我去喂蚕。”
家里没有多余的家具,但是养蚕的架子一个接一个,之前是空的,还是刘原帮着把麻袋里的蚕铺上去,有些蔫蔫的,也不知道能不能活。
罗七素不累,把凳子给移舟。
移舟有眼力见,哪里好意思坐她的专属椅子?帮着把披风里的桑叶都拿出来通风,等水分蒸发。
蚕宝宝的口粮有了,他们一行人还饿着肚子。
移舟才站起身,还没来得及抖抖身上的灰尘,刘原已经凑过来了,手上带着拿了包干粮,“小周啊,我已经看过了,他家那口灶,积的灰,比县衙的公文还厚。都不知多久没开火了,将就着吃吧……”
移舟倒是不挑,才咬了一口胡麻饼,才想起这是赊账的,以及那个阔气花了一两银子买布的人。
“大人呢?”
“我吃着呢……”
“我……”
——我就不该这么客气,人人都喊大人。
移舟再咬第二口饼子,认真提议道:“都说了一山不容二虎,我们一个衙门应该也不能出两个大人。刘大人性子随和,又喊我小周,我也托大……”
“行啊……”
“也和大人一样,喊你刘原吧。”
“嘶……”
移舟这大,怕不是托到杏花村的墓园里去。想他刘原在京城,那都是要称一句“爷”的。不过,石台县这破地方,神神鬼鬼太多了,小周胆子大,以后能仰仗的地方也多。
“名字,便是让人称呼的,我们也不像你们女儿家,小周你随意就好。”
刘原多少是有点太过于好说话了,移舟的评价还没发出去,只听人又嘿嘿笑道:“就是这饼子噎得慌,要是小周你能再煮一锅猪肝汤就好了。”
“首先,这儿没有猪肝。其次——”
没等她其次出来,神秘消失的应大人从屋后出来了,还是那副矜贵得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若不是手中提着只色彩斑斓的山鸡。
“大人,吃饼吗?我特意留了两个等大人回来。”
“……”
应抒弘的嘴角抽动一下,手中的山鸡也扑腾了一下。
“山鸡嘛,就是要鲜活的,才好吃。大人坐下休息,我来烧火褪毛片肉煮汤。”
“嗯。”
应抒弘将山鸡往角落一丢,也找水洗手吃饼。
唯独刘原在原地,啧啧摇头:小周,你太让我失望了,太狗腿了,这还怎么抓鬼!
还有大人,堂堂应家贵公子,用石子打山鸡,这消息传回京城,能让对面那些老狐狸笑掉大牙!
可是,等桑叶鸡肉汤上桌,刘原呼得比谁都香,“这汤,好鲜……好吃好吃……出门的时候,我也没看你们带锅碗瓢盆啊……”
功臣自然是卫三,“家里穷,都是自己开火做饭。我姐姐听说我要随大人出门几天,让我带上瓦罐和碗,还有盐。要是没有酒家,看到认识的野菜,摘来煮锅热汤,还能顶一顶……”
他往马车上放东西的时候,是请示过应抒弘的。大人面冷,但是好说话,“再去外头买一壶酒回来。”
这一次,是给了银子的。
卫三以为县太爷提前拿到月俸了,屁颠颠就去打酒。殊不知,应抒弘只是不想那小娘子再偷摸带了后衙用来蒸骨的酒。
不管如何,这鸡肉起出来,再刮出少得可怜的鸡油去煸锅,姜蒜拍开,热锅一爆,加水烧开,将抓拌好的鸡肉放进去,水开后再放桑叶断青。
这一锅桑叶汤,连许九痴都吃了一碗,他要将自己的份让给罗七素吃。
“锅里多着,你吃吧,我才吃了饼子不饿。”
许九痴又担忧起来,家里没米,七妹回来了,今晚没米煮粥。
吃完了桑叶汤,许九痴拖着个伤腿也要出门去。
“他们在分家,我去帮你把东西分回来。”
傻子。
罗七素望着他身后的破房,他连自己的家产都没分到。“我大姐夫是商户,那张嘴最会说话了……他不会理你的。”
“那……没有天理的。你是小七,大叔家里的东西,也有你一份。”
“天理,在天,不在我们嘴里……”罗七素无奈哄着他,准备蹲回去。
谁知,应抒弘吃饱了,也起身喊了人,“刘原,卫三,办案去。”
罗家的人,拿了罗三叔的银子,也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散伙走人,“没想到三叔一把年纪了,家里还藏这么多银子……”
“岳父的田地比他多吧?家里的银子应该也有不少,就是不知道藏哪里了。你说是不是被那些人翻走了,才给了我们十两银封口?”
“搞不好还真是啊。小姨自己跟人跑了,搞不好还将家里的银子都带走了,然后故意派人来告诉我们不用去找她了……”
“小姨年轻,样子又俏,早知她耐不住,不如跟了我……”
“大哥你倒是敢想!”
“那有什么不敢的?她小时候还是我常常抱着的……”
他们三个人讨论得火热,全然不知道身后站着的,就是失踪了一年多的罗七素。
她在醉香楼里,熬着无数个日夜,都在想着姐姐们回娘家,姐夫们能去县衙报案找一找她。
“大……”
剩下的两个字,她再也喊不出来。这些,不是她的亲人,是和醉香楼一起吸她血的魔鬼。
“他们都是坏人。”许九痴捂了她的耳朵,“不要听。”
罗七素转过身去,哭出声来。她一直没指望过的傻子,却从头到尾都在。
“接到报案,石台县县太爷来办案。”
刘原在门口高喊一声,吓得他们三个手里的银子都砸了,一骨碌滚到了他们面前。
移舟没事做,将银子捡了起来,那些人这才反应过来,当即就要上来抢。
“唬你爷爷是吧?告诉你,爷爷我走商多年,什么山匪骗子没看过?你们要装县衙的人,也不先买身衣服穿穿?买布吗,我家还卖布?”
“大哥,跟他们废什么话?把银子抢回来……”
话才出,刘原的刀出鞘一般,横在众人面前,“还第一次有人在面前自称爷爷的,瞎了你狗眼,你可看看……”
刘原将令牌亮了出来,可惜他们三个的注意力只在移舟的银子上。
这都是整个的大银锭。
移舟还真是头一回看到实打实的文物,不由多看了两眼,等翻到底部一看,除了铸造年份,上面似乎还多了些划痕。
她再去看另外两顶,也是同个位置,同样的划痕。
“罗姑娘……”
她往后一退,那些人便要追出来,“好啊,你们比山匪还狠,直接抢的是吧?”
“来人啊,有外乡人来抢钱了。”
“来人啊,有强盗啊……”
他们三人鬼哭狼嚎,移舟悄悄同罗七素耳语道:“我问个事,要是不方便,你也可以不说。不是代表县衙问的。“
“没事,小周你尽管问,我知道什么都会告诉你的。”
“就是……以前你家卖那么多布,攒下的钱,是不是都会换成大银锭?”
“嗯……”
“你阿爹阿娘,是不是会在银锭上面做些记号?”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不过阿娘说,给我留了点银子,要给我当嫁妆,我不要,她就笑着说那留着当传家宝,还说什么我的传家宝,我也不太懂阿娘的意思。”
那三大锭银子还在移舟袖中。上面的刻痕,不是别的,正是她的排行。
七。
*
而另一头,嗷来的几个乡民,看到了许九痴和罗七素,自然知道他们都是真的,哪里敢动手?
特别是昨日卖了红罗给他们的齐婶,当即推开了人进来,“郎君你是县太爷啊……我就说郎君长得俊,夫人也美,怎么会是普通客商呢?”
齐婶嘴快,嗓门又大,“大家快把扁担锄头放下,这位大人是真的……他昨日还花一两银子来我家买了布,不是骗子。你们看,罗小七不是被找到了吗?”
听到齐婶的话,他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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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才哆哆嗦嗦行了礼,老大脸色变化得最快,“小姨回来了,怎么没叫人呢?你姐姐一直念着你,岳母过年的时候都在说,你什么时候回来,你这是去哪儿玩了啊?”
他惺惺作态,刘原却没功夫听。“罗大娘,人呢?”
“唉……岳母一直病着,又担心我们小七,过完年,就走了。”
“当时有谁在?”
“我们几个人都在……还有老二他们。大人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刚刚你们不是自己说了吗?有人给了你们十两银子封口,不去找罗姑娘。”
“大人冤枉……”
“不用喊冤。给你们钱的人,已经抓住了,就在大牢里。”
……
这下,罗家大院,便成了个临时的县衙。
应抒弘站前头,面冷话淡,“本官已经带人验过罗大娘尸身,她是被害的。你们都说那日在……”
此话一出,底下的人窃窃私语:“罗大娘不是埋了吗?”
“还说呢,他们几个好女婿,就把人埋在那犄角旮旯里。”
“那是怎么看的?挖出来?”
……
老大也是反应快,当即道:“岳母已经入土了,大人这就将她老人家挖了出来?我我们虽然不是罗家的儿子,但女婿顶半子,大人这是在挖我们的心啊?”
他一嗷着假哭,老五也跟着。
刘原吼了一声,“开棺验尸,那是衙门在办案。而且,罗家有的是人在,轮到你们几个在这嗷嗷叫吗?”
罗七素也擦了泪出来,“是我求县老爷去的。我没看过阿娘最后一面,我是不孝,但是,要是我阿娘说被人害死的,我还傻乎乎跟杀人凶手在一个屋檐下,她死了都不会安心的。”
乡亲们倒是没说议论什么,只是罗三叔拄着拐杖,时不时咳嗽一声。
“罗大娘去世前,吃的什么?”
“粥。”
“药。”
“水……”
三个人说了三个不同的答案。
“不是半子吗?不是都在身边吗?怎么连这个也记不清了?”
老大的赶忙辩解:“我是给岳母端了粥,老五可能是端了药……”
“药渣呢?”
“已经丢田里了。”
“带着去找。”
“天地良心,那药都是去城里找的老大夫开的药,那可都是好几钱银子的好药,我尝的,里头还加了当归,绝对没毒的。”
村民也纷纷佐证,“我是能看到这大女婿帮着试药,他应该不会给自己下毒……”
问案一时僵住,他们三个人也松了松心神,这额头的汗刚擦完,县太爷又问道:“那几天,吃鸡蛋了吗?”
“没吃……”
“吃了……”
又是不同的答案。
老大的眼睛像要迸出火来,盯着老六,皮笑肉不笑道:“我伺候的时候,是没有吃。”
“他说谎。”许九痴站出来,“就是他的孩子跟我说,大娘想吃鸡蛋,我才去山上的……”
“什么鸡蛋要去山上?你个傻子……”
“你才是傻子!”
许九痴也不甘示弱,“大娘要吃的鸡蛋,是鸡蛋菌,很好吃的。七妹进山的时候捡到过,我们都喜欢吃。”
“反正我没让孩子做过这样的事。我也不知道什么鸡蛋。”
刚刚答吃了的老六,这会儿又心虚不已,“我不知道,我给岳母煮的是鸡蛋……好像是……”
都过去好一阵子了,他的心思也没在岳母吃食上,都记不清是谁跟他说的了。
这时候,身后突然响起了一阵咳嗽声。
老刘忽然想起来了,“好像是堂兄说,他家今天吃了鸡蛋。鸡蛋对身子好,特意给我阿娘拿了一个,他一直在,我就让孩子剥给岳母吃了……大人,这鸡蛋,也不是我给的……它有毒也不怪我啊……”
身后一直在咳嗽的罗三叔,这才彻底引起人注意。
“这鸡蛋,是你家给的?”
罗三叔年纪大了,走路颤颤巍巍的。不过,前头已经有了杨老头给杨小旺顶罪,不说刘原了,就连是卫三,看他都是刻意得很。
这家人才办丧事,一家子吵吵闹闹,可巧了,分家分不成功,最后却和和气气把田产租了出去。
租的人,还是罗三叔。
不是他能是谁?
“大人……我实在是冤枉啊……”罗三叔也喊冤,“唉……都说了家丑不外扬,可是到了这时,我也不得不说了。
罗家,别看一团和气,我嫂子病了,他们几个都在跟前伺候,可谁知道,他们煮药,都推三阻四,还日日要来拿我的木头,说是家里没人去砍。
我家墙角的木头,都失了一大块,我也没说什么。但是,我嫂子那药,也是我不忍心,拿了钱,让孩子们去城里买的。谁知道他们几个凑在一起,将里头的人参也挑了出来,还有那当归,本来也都挑了出来。但那药是我嫂子吃惯的,她怎么能不知道呢,就说味道怎么淡了,他们没办法才把当归加了进去。大女婿,可不是试药,是在偷我嫂子的补药吃呢……你们评评理,这样的人,说话可信么?”
17.家有恶鬼
“药,是在哪家铺子抓的?”
应抒弘冷不丁发问。
罗三叔说了这么多,口干舌燥,三月的天,日头高了,那也是晒人的!他不时舔着干枯的嘴唇,“就是县城最大那家……”
“那位七十多的老大夫?”
“是是是……”
“本官来之前便问过了,他说的,似乎与你的证词有所不同。”
“这……不可能……老汉是确确实实拿了银子去抓药的……”
应抒弘目光坚毅,只需轻轻一扫,罗三叔便落了下风,嗫嚅着说不出话,最后也只是辩解一句,“他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只是同本官说了那张药方。这样名贵的药,都有些什么?想必大夫都有交代是如何煮的?”
“里头有人参、当归……要三碗水煮……”
没等罗三叔说完,许九痴又站出来,大声道:“不对,是黄芪。今年不用人参,大娘说要留着钱找七妹,让我跟大夫说用黄芪就好……”
“好你个傻子,我们罗家的家事,怎么哪都有你的份?”
罗三叔握着拐棍,哆哆嗦嗦,下意识举起来就要打他。
许九痴拖着只瘸腿,也不躲,反而是昂着头,“你打我,我也说大娘没吃人参,里面是黄芪。”
罗七素将人拉开了,也看着众人,“我娘的药,有时就用的黄芪。年份好的时候才吃人参……九哥没说错。三叔你打他做什么?”
她还上下打量了一番,全无以前做小辈时的怯懦恭敬,这让罗三叔更是气愤,“我打他,也算是替许家清理门户了……他能是什么好的?偷了家里的钱,被赶了出来,手脚不干净的家伙,保不准还偷了嫂嫂的人参吃,还非要说换成了黄芪。”
“你冤枉人。”
许九痴说起罗家的人头头是道,关于自己的,却是分辨不了什么。
围观的人也纷纷附和,就连齐婶也讪讪笑着,“大人,这事,还是真的……”
“你也冤枉人,我没偷钱。”
许九痴一急,话更是说不利索了,只是重复那句,“我没偷钱,那银子是他们给我的,我没偷……”
村民叽叽喳喳议论,许九痴也只是看着罗七素,“我没偷钱,是他们给我的。”
“我相信九哥。”
罗七素挡在他面前,“九哥从小就是好孩子,这里面肯定是有误会的,他还住在山脚下那破屋,什么都没有。”
“就是因为偷钱,他那几个哥哥才将人赶走的。”
“是啊是啊……听说偷了不止一次呢。”
“何止呢,听说得有十几两了。我们九桑镇是比别的地方要好过一些,可是十几两银子也不是小数目。你看,县太爷来买布,也只花了一两银子。”
说罢,众人纷纷将目光移到县太爷脸上。方才觉得刚正不阿的形象,多少又带着点勤俭持家。
大人模样又俊,也不知娶亲了吗?等这桩案子结束,一定要上前去问问,自家没女儿的,都将家里亲戚的小姑娘排了个遍,就为选一个又伶俐又好看的来配大人。
应抒弘还不知自己每到一个村子,都将被村里大娘们觊觎婚事。
眼下,他再次清了嗓,“大夫也说了,前去抓药的,一般是两个人,总是不同的人去。其中一个,却是痴得很,会问药理,听不明白也要问。本官来此之前,并未见过你们任何一人,相信将人都带到县衙,再请他老人家来认一认,应该是能认出来的。”
“我也能认得他。大娘说,他的头发和胡子都是白的,人很好的,药也不贵……”
许九痴又小声和罗七素说着。后者则是已经红了眼,大致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理了出来,碍于众人都在,罗七素也只是悄悄拉了他的衣袖,压了声问:“是不是你和家里借的银子?”
“不是。”
“九哥……”
“连你也不信我,不是我偷的,是他们给我的,就是给的……”
说急了,许九痴的声音又大了起来。
幸好一旁的移舟也跟着安抚,才暂时安静下来。
为今之计,还是得先找到那药渣。
罗家那三个女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说不明白倒哪里了。
这时候,他们再要装什么孝顺女婿,也实在装不了。
反倒是许九痴带着他们一直往前走,约莫是快走到他房子的位置了,就在一个偏僻的土沟里。
“不就倒个药渣吗?走那么远干嘛?”
春天雨多,乡下的野草都争先从地里冒了出来,和桑叶一样挨挨挤挤,都快过到膝盖那么高了。
刘原走在前面,用刀鞘去拨拦路草,也难免沾了好些草汁。
罗七素近前跟着,红着脸,小声解释道:“大人可能不知道……乡下忌讳,说把药渣倒在门口,街坊走过去会染上药气,要倒霉的。谁要是直接倒了,会被人指着鼻子骂……我阿娘也是喊我找个远点的地方倒。”
“哦……”
刘原这京城来的爷,确实不知道。不说他不知道,连大人也是。
吃药嘛,自然就是后厨煮好端上来,一口子饮下。再把碗放回去就是了。
不过,罗七素也有些纳闷,从前她倒药渣的位置,九哥是知道的,干嘛绕这么远。
许九痴有些委屈,也欢快告诉罗七素,“我这地方大,没人来。就算我走过去了,我身体好,也不怕病。”
连齐婶听了都摇头,可不就是傻子么?
挖了药渣出来,有些已经腐坏,但是上面新的,从切面和纹路,还是能看出黄芪的样子。
移舟上前去,用帕子包了一些,带回县衙当物证。
“这药也找到了,接下来,该论一论罗大娘所中的毒了。”
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就连是下地干活的罗三叔家的几个儿子都回来了。
其中几个,从面相看,倒也不至于是个大奸大恶的人,见了罗七素,也都打了招呼,“七妹,你回来了啊?”
“这一年,你去哪里了?”
“大叔找到了吗?”
在县太爷没破案前,罗七素看两家人都不放心,只是微微点头,气氛一时尴尬。
移舟却是最自在的,不用验尸,在院子里走走看看,最后将目光停在角落里。
那儿有个四五岁的孩子,看着很机灵。
她朝刘原要了根肉条,就这么大摇大摆走了过去。
九桑镇的日子过得去,但看到刘原从京城带来的五香肉干,除了牧童这种实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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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基本都馋得流口水。
移舟掰了一小块放自己嘴里,一边嚼,一边问:“真香啊,想吃吗?”
晃着的时候,再配着三月的春风,这肉干实在是香透了。
移舟长得美,很容易受到小孩子的信任。
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老老实实点头。
移舟夸了一句乖,“我问,你说,知道什么就说什么,这肉干都是你的。”
“好。”
“下雨的时候,山上能捡到菌子吗?”
“能,都是天不亮就去捡,村里的人都爱吃,味道和肉一样美,又不要钱。”
“乖。”
移舟像逗猫一样,也掰了一小块放小姑娘口中,“过完年,你家捡过鸡蛋菌吗?像蛋黄那种……”
“我知道我知道……”
小姑娘正在换牙的年纪,一激动,口水都差点包不住,“我也捡到过,足足有五六个呢……”
“好孩子。”
移舟又投喂了一点点肉干进去,“那你家吃的时候,分给别人了吗?比如,对面这个生病的罗大娘。”
“你说我婶娘啊,吃的时候,奶奶说过,以前七姑姑也经常捡到……不过,那东西不多,没分给大娘。“
小姑娘已经被养成了习惯,张着口就要吃肉干,不过这一回,没有。
移舟郑重再问一声:“那几天,你除了捡鸡蛋菌,还捡别的菌子回家了吗?”
这一回,小姑娘没抢着回答,左右探头,才发现方才乱七八糟的院子不知几时静静悄悄的。
大家都停下来看着他们,特别是爷爷,面色铁青,手中的拐棍也不断敲击着土面。小姑娘害怕往后退了退,移舟便起身,挡在她面前,“我再问一次,那几天,还有谁跟着去山上了?”
“我和哥哥姐姐们去的……”
“那除了鸡蛋菌,还捡到别的吗?”
“有……我捡的最多,满满一篮子,不过姐姐们都笑我,说是有毒的……我不信,明明长得一样,他们就是眼红。我偏不扔,就要带回家来给阿奶看一看……”
“那你阿奶怎么说?”
最后这句话的答案,没等移舟问出来,那孩子的奶奶已经扑了过来,一把将孩子抢了回去,搂着孩子就开始骂,“你是谁啊?给我孙女吃了什么?她才几岁,罗家那么多人,你怎么不去问他们,为难我孙女做什么?”
移舟将剩下的那肉干还给了刘原,又拍了拍手上的碎末,一时间,仿佛香气更大了,那孩子就睁着黑溜溜的眼珠子看她,也不哭也不闹,直接开口讨要:“你说这肉都是我的……”
“我说了——”
移舟笑了,三月春花都没此明艳,可眼里却是没一点温度,“我问你说,这肉干都是你的。但是,你阿奶不让我问。”
这下,小女孩便恶狠狠瞪着那妇人,也不知是哪里的力气,用头顶开了人,径直朝移舟走了过来,“你问!”
被桑林刮散了的羊角辫,还沾着些许草籽,被推倒在地的老妇人也呆愣着,全无方才吓唬移舟的凶狠模样,全是难以置信。
自己搂着长大的亲孙女,这一会儿,怎么像是一个小恶鬼?
“萱妹儿,回来……”
“不,我要吃肉!”
18.摸骨之事
刘原没少见过泼皮无赖,但这样两眼放青光的小无赖还是第一次见。
身后的应抒弘不着痕迹轻咳一声,见人没反应,又推了他上前,“护着。”
“啊?”
“小周。”就她那小身板,等下给人扑倒了,都没个回神的机会。
刘原本想说大人你自己去啊,可在莫名凛冽的目光中,他将话吞了。
应抒弘有自己的分内事做。
刘原哈着腰,将那根肉条再递回给了移舟,由着她招猫逗狗去。
移舟全然不在意罗家人的眼光,继续掰了一点点肉末放她嘴里,没等她问,这小姑娘牙尖嘴利,险些咬着手指。
小姑娘还歪着脑袋,眼睛无辜,笑容甜甜的。
“嘶……”
刘原倒吸一口凉气。但凡是吃肉的,都挺吓人的。
偏偏移舟笑容不变,将手抽回,也不在意上面挂着的口水,只是顺手在她面颊擦了擦,“吃肉,还是吃我手指,选一个。”
“吃肉,姐姐你问。”
小姑娘又是人畜无害的样子,移舟也就接着问下去,“你刚刚说,鸡蛋菌只有四五个,也就是说篮子里的其它东西,被你阿奶丢了?”
“萱妹儿……”
被推倒在地的罗阿奶,尾椎骨疼的厉害,年纪又大了,自己起不来。那几个儿子儿媳要搀一把,都被她骂得不敢动,“扶我干嘛?也不帮着管管孩子,都是吃家里的米面,怎出了这么一个狠人要我命的娃……”
萱妹儿的娘早早就去了,可这孩子来得巧,是在罗阿奶的五十岁生日那天出世的。村里的老姐妹都说和她有缘分,定能保佑她长命百岁,这样好的意头,罗阿奶心里舒坦,即使是个女娃,也亲自拉扯大了。
可那孩子正像只听话的小狗,在别人手底下吃着肉。
罗家几个小孩子看移舟长得漂亮,萱妹儿砸吧砸吧吃得香,也都吞了吞口水,心里不住想着怎么不来问自己啊,萱妹儿知道的,自己也都知道啊……
移舟抬眸望去,吞咽的动作尽收眼底,也跟小姑娘说:“你要是不知道呢,我就换个人问问,你那些哥哥姐姐年纪大,应该记得清楚……”
“我知道……”声音有些小。
“那说,大点声,又不是没吃肉。”这一回,移舟阔气掰得大了点,再放她口中,小姑娘也晓得收了牙齿吃。
“阿奶说,那些菌子是有毒的。”
“然后呢?”
“然后,阿奶把它们都挑了出来……明明都是一样的颜色,还和油伞一样。“
“最后呢?”
移舟一步一步引导着,萱妹儿咬着口中的大肉块,终于说道:“最后阿奶也煮了。”
“你胡说……”
罗阿奶强撑着要起来,“那些毒菇,我都扔了……”
移舟直起腰,再明明白白问了一次:“是扔了,还是煮了?”
“扔了……”罗阿奶一口咬定。
“但又捡回来煮了,阿奶丢后院的水沟里,我知道,想去捡来玩一玩,就看到阿奶自己捡走了,还找了个破锅煮了。那天晚上我还看呢,桌上没菌子汤,不过一直听到我婶娘一直在吐,一定是她吃太多了……”
众人纷纷咋舌,往日看萱妹儿挺机灵的,没想小孩子能记这么多事,想想都觉着后怕。
罗阿奶瘫坐着,也不起来了,双手上下摆动,哭天喊地,“老天爷,我是做了什么孽啊?自己养大的孙女吃了别人的肉,竟然要冤死我……嫂嫂病了那么久,衣裳都是我帮着洗的……”
移舟冷笑一声,将剩下老长的肉条都塞到小姑娘口中。
萱妹儿就捧着它,小心吸着咬着。她的堂兄妹都看馋了。阿奶可不准他们乱花钱。有一个年纪和萱妹儿差不多的小姑娘,也壮着胆子向前,怯生生道:“你还有想问的吗?”
移舟只是抽动嘴角笑了笑,再将手指凑过去,“那你记得罗婶娘吐了几日吗?”
“就那天。”
“然后呢?”
“你个小蹄子是没有良心的吧,我们家的孩子才多大,就这样一个个问,我看——”
“我看,你个老东西是想吃板子。”刘原可不惯着她,这么问下来,已经很明显了,他拿着刀鞘往前一挡,罗阿奶就闭了口,只是恶狠狠盯着移舟。
不过接下来的话,那小姑娘也精,没肉吃就不说了。
“第二天我去的时候,大娘还吐了半日,我本来要背她去城里看大夫……”
许九痴也知道这事,“不过大娘说,可能只是昨天晚上吃了碗红糖鸡蛋汤,撑着了。就是她给的,大娘说过的话,我都记得牢牢的,我还去问他,鸡蛋能加红糖吃吗,还被他骂了……”
这个他,指的是罗七素的大姐夫。他更是无辜,“大人,这红糖鸡蛋,都是女人们吃的东西,我哪知道啊?”
“你不是罗家半子吗?怎么能不知道呢?”刘原也阴阳怪气刺了一句。
“可是……”许九痴也不明白了,“大娘只吐了一天,我才跑去山上找了些草药,大叔教过我哪些能解毒……我怕记错了,都尝一尝,好苦……但大娘说良药苦口,她说对了,苦药吃了就好了,两天都没吐了。
后来,他家孩子还跑来找我,说大娘想吃鸡蛋,我才去山里的,谁知道他们都骗我,都想害大娘……”
小孩子的话当不得真,但连许九痴这个最重要的证人都迷糊了,罗阿奶终于在两个儿子的搀扶下起身,仿佛屁股也不疼,愣是将腰都挺了好些,“哼,就我老婆子好欺负是吗?嫂嫂被他们几个苛待病死了,现在还要赖我了?”
刘原心里也没底,回头想去找找大人来撑场子,谁知方才还在身后的大人也不知几时跑到前面去了,正是方才萱姐儿站的位置。
那里堆积着一些腐坏的木头,春雨连绵,缝隙间有些白色的伞盖冒头。
应抒弘随意将其中一根立了起来,上面的白色菇便显露出来,“这怎么解释?”
罗阿奶才站起不久的身子又哆哆嗦嗦,眼睛看的后院方向,下意识道:“我没丢自家院子……”
此话一出,众人再跟着倒吸一口凉气,罗阿奶才回过神,“时间不对,我没杀人……”
“正是时间,才是你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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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舟站了出来,一字一句解释道,“你毒杀罗大娘用的菌子,名为鹅膏菌,毒性强烈但也不会立刻发作。一般要三个时辰之后,也就是为什么罗大娘在入夜后才出现呕吐、腹痛症状,一般会持续六个时辰。
许九痴给大娘找的草药起了作用,也是这菌子的毒性特殊,有假愈性。罗大娘接下来两天只是身子虚弱,并未去世。
但是,这个毒到第三天又会发作,但她要是突然死了,罗家人肯定会怀疑。你便选择了替死鬼,让许九痴去山里采鸡蛋菌。罗姑娘常捡到过,但你们都说许九痴是个傻子,要是一个傻子采了有毒的菌子,吃死了人,这桩杀人罪,便完美遮掩过去了。可惜了——”
“可惜什么?”
刘原听入神了,赶忙问道。
“许九痴进山去,没找到菌子还把腿摔了,这样就不能嫁祸他了。不过还好,罗家这几个半子,没发现又匆匆入殓了——”
“他还断了两次腿啊?”
刘原纳闷了,这小子是铁打的吧,怎么比他的刀还耐用呢?整日拖着个瘸腿跑东跑西的。
“不过姑娘你怎么知道的?竟像亲眼看过的似的……”
“我给他上过药。骨头的事,我清楚——“
“嘶……”
刘原倒吸一口凉气,想着估计还要赶路回去,生怕想起了她清洗骨头,再一个个拼凑起来的画面。
案子问到这里,也该真相大白了,村民纷纷指责罗阿奶鬼迷心窍了,好好的去害罗大娘做什么?罗小七都失踪了,一家子够苦了……
然而,他们马上就想起来了,“你们这是要吃绝户啊?好黑的心肠,蚕拉出的屎都没你们黑。”
到了这时候,罗三叔也举起拐棍要打她。
罗阿奶反倒是破罐子破摔了,“你打啊!我这些年没少挨你打吗?你自己不争气,光找我们女人撒气了?同样是住九桑镇,同样是养蚕知布,同样是姓罗,怎么罗氏布就是他们家的?家里每年都要看着嫂嫂的脸色买过去。你嫌弃价格低,要自己卖,被客商找回来退钱,还要打骂我们?也不想想,当年,要不婆母蠢,多奶一个孩子,哪有他们罗家?九桑镇的罗氏布,也就只有我们一家了……”
这才是罗三叔口中不外扬的家丑。
也不知怎么的,罗大叔与他吃的同样的奶水,娶的妻子也没他能干,生的儿子没他多,但偏偏他家的布就是比自家的好。
前些年,大家伙在一起吃酒,还起哄说要不是罗三叔家,也没现在的罗氏布,罗三叔不跟他家收钱真是好心肠啊……
他面上笑着说是三弟能干,关他什么事呢?自己没脸收钱。
可这样的话听久了,仿佛是毒菇细小的种子,看不见摸不着,撒落在阴暗处,等着合适的机会,就能长出一片毒菇。
卫三要绑了罗阿奶回县衙,移舟已经挪到了县太爷的身边,准备悄悄把袖口藏着的银子递过去,“大人摸摸。”
应抒弘:“……”
虽然她刚刚帮着问完了整个案子,有点功劳是不假,但——
大庭广众之下,成何体统?
19.桑叶青青
应抒弘才要抬手咳一声,手心已经被塞进来了一个温热的重物。
“……”
他深深吐纳,连移舟也好奇追问一句,“大人举的这白菇,只是普通的撒尿菇,虽然有点毒,但是——”
没等她但是结束,应抒弘喊住了卫三,“除了下毒,还做什么?”
罗阿奶显然也愣了,她那天就鬼迷心窍去煮了毒菇。别的,什么也没做啊。
但看到县太爷举了一块闪着亮光的银锭,罗家几个女婿都争着向前,“大人,她杀人跟我们没关系……这个是三叔给我们的租金,是我们的……”
“租子?”罗阿奶忽然明白了什么,不由朝天大笑,彻底跪了下去,“好啊,你个罗老三,那天嫂嫂要下葬。我说你怎么一直要我去搭把手,原来是要存了这个心思啊……”
罗家几个女婿霎时也反应过来了,“好啊,三叔,亏我们这么信任你,你竟然偷了我们的银子。”
“就是,还在这儿假装好人,还撺掇我们将田产卖了。大哥一说不可能卖,想到了租出去,也是你算计的?”
“你个老不死的,你是算盘转世啊,这么能算,还把我算进去了……”
做了二十年生意的大姐夫啐了一口,往日他最得意自己的生意经。没想到栽他手里了。
罗三叔还是握着他的拐棍,“你这疯婆子眼红嫂嫂能吃人参,到现在还要弄得家里不安,到老了还变成个搅家精,看我不休你了……你自己杀人还偷银子,不要拉上我们罗家。”
罗阿奶现在有嘴也说不清了。罗大娘中毒后,自己是往她那儿去了几趟。衣裳也是帮着洗的,房间味大,大女儿又金贵,求了她去帮忙,还塞了半串钱。
她前脚去了,后脚这老不死也去了,也不知怎么,外头的人都被支使着去做了别的事。
她不知道的事,罗大娘去世,罗家的每个人都在屋里找东西。
银子。
罗氏布卖了那么多年,罗大娘就是再能吃药,也不能将银子都吃光了,她还偏心小七,一定还存着银子的。
可惜,罗家六个女儿没找到,反而是叫罗三叔悄没声找到了。
案子破了,戏看完了,从罗三叔家还搜出同样带着“七”字刻痕的大银锭,足足还有十七个。
罗七素认得那块布,是家里的一块老布,上头还打着补丁。她哭的不能自已,而三个姐夫还在和应抒弘理论,“大人,这可都是我们家的银子,衙门不能收走吧?”
“这是物证,等衙门升堂判了,将事由理清,才能发回苦主手里。”
“那个娘们……”
“咳咳,我们是说那个姑娘不是已经将案子都问清楚了吗?人是他们杀的,钱也是他们偷的——”
应抒弘只是冷目一扫,三人便讪讪笑着闭了嘴,只是还要找补一句,“大人办案……小民听就是了……只是,大人可不能全将银子给了小七,她是女儿,她还有六个姐姐也是女儿。我们倒是不介意将银子平分,也不计较她没给岳母送终了……”
“你们不计较,那本官来计较。”
应抒弘将其中一份证词摸了出来,递过去让他们自己看。
上面赫然写着:给罗家大女婿、五女婿、六女婿封口费各五两。
“醉香楼拐卖人口,强抢民女,已经收监。而你们,家中有人失踪,不去县衙报案,反而收钱闭口,是为从犯,一同量罪处罚。”
这一下子多了几个犯人,卫三不知道要去拿谁了。
大姐夫也个老奸巨猾的,当即扭头就跑。
看戏的村民已经散了不少,也未必会替县衙拿人。
刘原啐了一口,“爷我还第一次看到有人能在我面前逃的……”
没等他手要松,罗三叔也有挣扎的迹象。
“你个老东西,就你这身子骨,也想溜?我可告诉你,你大可以跑了看看,等下小爷我刀一飞,将你斩成两半,你儿子们都不敢给你收尸!”
“官爷饶命,我不跑……”
罗三叔第一次出口求饶,竟是为了这。
刘原越发看不上他,“斩了你,还脏了我的刀。”
应抒弘看着又乱起来的局面,倒是不慌不忙,还给他解释道:“如果只是偷盗,不是死罪……但是,知罪逃走,罪加一等。
老人家可想仔细了,就算人跑了,家中还有家人,也有田产,这都卖了来交罚银,官府还要广发文书,户籍身份都不能用,过城门被搜捕,住店被盘问,最后只能找家黑店住,被拆分成了人肉包子,也是抛妻弃子的人该得的。”
本来也要跟着跑的老五和老六,也生生止住了脚步。就算他们再狠心,能舍弃家中的妻儿,可是县太爷说得对啊,自己心惊胆战过日子也就算了,最后要真的是被一家黑店给害了,被吃了还没落个全尸,甚至也没人替自己报案伸冤。
幸好这些腌臜的心里话没让罗七素听见,不然她定会骂回去:怎么她失踪了,他们就能心安理得收钱不去报案,轮到自己畏罪潜逃,死了还指望大老爷给他们伸冤呢?
不过,要跑也没那么容易,腿脚再利落的大姐夫,那也比不上衙门的捕快。
这一会儿,他已经被人揪着衣领,拖着回来了。
跟着来,是几个身强力壮的衙役,带头的,正是葛大郎。
他面色黑,这会儿红着脸也看不出来,“大人,这人神色慌张,卑职给抓了回来,不知道是不是从这儿逃的?”
卫三最是开心。大人只带他一人出门,确是不够用,没想到大人还布好了局。真是太英明了,比前几任县官都好。
应抒弘示意他将人抓着,“这人是醉香楼从犯,看紧了。”
一听醉香楼,他们个个是提了精神。大人只是护送罗姑娘回家,怎么还在办醉香楼的案子啊?
家里的案子破了,该抓的人都抓了,罗七素有些不舍看着移舟,“姑娘要住几天吗?”
移舟摇摇头,“衙门里还有事要忙,要是他们敢欺负你……”
话没完,齐婶是头一个保证的,“夫人你放心,我们九桑镇其实没那么多黑心人。”
“呵呵……”
“呵呵……也就他们几个……夫人你尽管放心,真的,我把我齐家的招牌放这儿了,要是有人胆敢再欺负罗小七,我第一个跑去县衙告诉夫人。大家都是要卖布的,再出个什么案子,我们的生意还做不做了?放心。”
“好,我相信齐婶……”
移舟刚想说别叫她夫人了,可齐婶偏还扶着她的手,摸了又摸,“罗老三他家那个丫头,鬼灵精的,还晓得让夫人喂肉吃,长大了还不知是什么福气?呵呵,我也摸摸……”
“嘶?”
刘原正好在一旁,就那个眼冒青光吃肉的小丫头,今日说出了那么多话,也不知罗老三那一大家人能不能容得下她——
“七姑姑,我能做你小孩吗?”
萱妹儿只剩下一个完整的羊角辫,但是也不妨碍她甜甜笑着,仿佛刚刚发生过的事都和她没关系。
罗七素心里也为难,移舟先替她回答了,“小丫头,心眼挺多。我告诉你,想吃肉,不如跟着我……”
“不行,你没田。”
“……”
“嘶……”
刘原是又惊又笑。别说,这可怕的小破孩儿还真说着了,罗老三家容不下她,跟着只会摸骨的小周也没什么好日子过。
但罗七素不同啊,她家的田地多,又会纺布,家里一人,怎么着都有肉吃。
“七姑姑,你看,我也能早早去摘桑叶,还能喂鸡捡蘑菇,吃得又少。只要你吃肉的时候不要背着我就好了,我就想吃肉,你吃我就吃,你不吃我就不吃。”
罗七素望着对面同样是几间大宅的罗三叔家。三叔生的都是儿子,这一辈的女儿多一些,轻则被骂,重则不给饭罚站都有的。有时候想帮着求情,都被阿娘拉住了。不过会塞个馒头给她们。
想着自己刚过世的孩子,罗七素才要答应,移舟用眼神示意——要想清楚。
罗七素反而笑笑安慰她,“没事的,我娘去世了,我一个人也没什么,谁想害我就动手吧。我知道,小周一定会找到凶手的,我什么也不怕。”
许九痴在一旁也只敢对她说一句:“七妹不是还有我吗?”
“你这么傻,别人一句话就把你骗走了,还没我有用!”
萱妹儿呛声道。罗家养不了那么多人,七姑姑要养只能养她!
“你才傻,吃肉啥都说了,一根肉你就什么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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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了……”许九痴也同她争辩起来。
“那是我没肉吃,他们都有!”
萱妹儿指着对面的房子,那些伯伯伯母听到她的话,也装着没听到,匆匆拉了孩子回屋去。“你看,他们都有爹娘,我没有,肉也没有。干的活最多,反正都要干活,我给七姑姑干,但吃肉不能不分给我。”
“好。以后,你要和我,还有九哥都住这里,都要做个好人。”
罗七素郑重应下,也提出了她的要求,“反正我要是莫名其妙死了,我就把家里的田产全部捐给县衙,给小周姑娘。”
此言一出,对面似乎传出了摔凳子骂孩子的声音,“眼睛怎么长的?路都不会走了,没用的东西。”
许九痴要捂她的耳朵,萱妹儿却拉了她的手进屋去,“七姑姑,我们先把睡觉的地方打扫干净。”
“这……”
刘原探头去看,又回头,纳闷摸着下巴,无奈去求助大人,“你说,把那小孩放这,安全吗?”
应抒弘没答,难得微微一笑,移舟也跟着笑,“人肉又不好吃,她那么爱吃肉又精明,应该安全的。再说了,还有许九痴在呢。”
*
罗七素被萱妹儿缠着,没能出来,还是许九痴送的客。
因着他的脚伤是移舟包扎,也更愿意面对移舟。
“我不怎么会治伤,你的脚,要想好起来,好好帮着罗姑娘,就在镇上找个正骨的大夫看看,或者是等安顿好了,再进城来找一下大夫。”
移舟的话,声量高,也为了说给屋里头的罗七素听。
“小周——我知道了,明天我就带九哥去看大夫,等过两天我就进城去看你。”
剩下的话,移舟则是对着许九痴说的,“罗姑娘从很远的地方回来,吃了很多苦,身子也不是很好,你多照顾一些。”
“她是我七妹,不用你说。”
——他也会做好的。
许九痴皱着眉头,一路把他们往村道上引。
刘原听了直笑,好个傻子,小周一番苦心,险些变成驴肝肺。“对了,你家诬陷你偷银子的事,需要大人过去吗?”
“不用。”
“你就住那个破屋啊,不把你的家产拿回来啊……”
“七妹说我住这里,我不用家产。”
“嘶……”
许九痴还真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还很嫌弃刘原,“你嘶什么,你又不是蚕,也不会吐丝,我会种桑树,也会养蚕,七妹就愿意让我住。”
“嘶……”
刘原还真是给这大傻子气笑了,软饭硬吃是吧——不对,他还会种树,还会养蚕。
“嘶……”怎么还被这傻子绕进去了!!!
刘原嘶了一路,还在和移舟搭话,“小周,你说,要是许九痴知道罗姑娘……“
话没完,他仿佛是看到罗家那死小孩冒着青光的眼。
移舟平静看着他,也平静解释:“我听我爹说,有个人平日闲着没事,总爱去河边钓鱼……”
“然后呢?”已经忘了罗七素的事了。
“然后,一直烂嘴角。”
“嘶……”
“找了看命的,说是他钓了几百条鱼,那些鱼的怨气散不去,日日拿钓勾在挖他的嘴角。”
“……”
不带这么诅咒人的!
刘原理亏噤声。罗七素的命,确实够苦了,但愿那个大傻子不像他这么迂腐,能一直种树养蚕。
一行人走出九桑镇的时候,天高云淡,桑叶青青,如他们刚来时,村民沿着道路叫卖布匹,“卖布哩……大人买布吗?”
他们人多,罗老三夫妇的腿脚不好,走的慢,天黑之前是走不到县城了。
无奈之下,只能是找了地方过夜。
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好不容易找着块空地。
罗三叔还要反驳:“不行,这地方不好。”
“嘶……还给你挑上了是吧?”
刘原是不惯着他,“要不是你们走得慢,这会儿你已经在大牢里了,小爷还能亲自给你挑一间。”
谁知,罗三叔神色灰白,嘴唇干枯也要说一句:“这儿已经靠近鸣飞村……不吉利……大人要不再往前走走,我还能走……”
20.无脸之人
青天白日里,刘原自然不怕。但是,石台县这小破地,刘原冷哼一声,随即去和应抒弘请示,“罗老三说这靠近了鸣飞村地界,还说不吉利。大人你说这老东西,害起人来手不软,还挺讲究。平日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应抒弘也举目四望,这会儿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山鸟嘶鸣,夜风飕飕。山野间,难免有几分阴森恐怖。
“你看着人,我带人找点柴火,点起来。”
“好……”
刘原面凶,随身带刀,确实能吓唬人。
移舟也从马车出来,要把做饭的锅碗也拿出来。今日在罗七素家把水囊什么都灌满了,实在是明智。
卫三跟着去捡了石头,要垒一个普通的土灶。
乡下,随处可见一些倒塌的枯木,不多时,葛大郎就拖着木头出来了。
应抒弘才要去马车请人下来,谁知,她已经是将篝火都点着了,锅里正咕噜噜煮着东西。
移舟半蹲着,去瞧锅里的汤。黑咕隆咚的,看不清什么,但是还泛出阵阵肉香。
应抒弘手中攥着一把青色的叶子,无声走了过去,没等他开口,移舟要加柴火,险些吓到。
不过她还算是镇定,“肉汤还没好……大人再等等。”
“罗老三说这地不吉利,你不怕是鬼走过来了?”
“……”
好冷的笑话。
移舟手里拿着根细小的树枝,轻轻刮过他今日特意换上的官袍下摆,“大人,鬼走路肯定不用看路的。你看——”
“……”
“这样英明神武的影子,不是我们石台县的青天大老爷,会是谁?怎么会是鬼?”
“……”
应抒弘又绷着一张冷面,刚转身,才想起来过来的目的,面无表情将手中叶子递了过去,“做汤。”
“遵命。”
移舟也公事公办接过,再看大老爷机械大阔步走了,不禁在他身后无声一笑。大人你还嫩着呢,就这还想吓唬人?她读书时候可是吓大的。
她握着新鲜的山椒叶子,用水冲了冲,再挑两片放进锅里,一阵沸腾,肉香更盛。
忙活了大半天,刘原早就饿坏了,捧着碗先过来,“我怎么还闻到了一股山椒味啊……”
“你鼻息挺灵。”
“那可不是……想当年,御林军选拔,我可是第一名。光是比拼蛮力,那不是谁都能进去?小爷我会的多着呢,小周你就看着吧……”
“哦。”
移舟没功夫听一位京爷追忆峥嵘岁月,舀了碗汤,里头再放一块排骨。“大人呢?”
“刚刚在的……可能去解手了……”刘原随口应道。
轮到移舟“嘶”了一声,颇是好奇打量了一下刘原,“刘大人是御林军出身,怎么跟着大人了?”而且,这两人的关系,也不像是纯上下级啊?还敢说领导去洗手间了。
“嘿,这事说来就话长了——”
“要不,您就长话短说?”
“不行,短不了。”
于是乎,移舟那一丝丝好奇心也没了,“去找一下大人回来吃汤吧。”
把他那碗能一眼看到碗里的清汤放下,她顺手将卫三的碗也拿了起来,刘原嘶了一声,“小周,给块肉吃呗,这话,长短都能说。”
“哦——短不了。”
刘原起身去找人的时候,暗暗咬着牙,不禁放声喊道:“大人,大人,夫人喊你吃饭了——”
蹲守在土灶旁边的移舟才要将排骨放在刘原的碗里,闻言手一抖,又落回了瓦罐子。
就连是卫三都晓得给他说一嘴,“其实刘大人人挺好的……”
“我不好吗?”打饭阿姨移舟面无表情发问。
“好……姑娘手艺最好。”卫三年纪小,不过上头有个姐姐,嘴皮子还算是甜的,也有眼力见,赶忙起身跟着去找。
找了一圈,应抒弘才从后面的树林出来,刘原早没了方才的玩笑之色,脑门都有细密的汗珠,“大人是去哪里了?都可以吃饭了,还有肉汤喝——”
等近前了,刘原才敢低声道:“大人啊,这荒郊野岭的,大人得保护一下我啊……”
大人要是出了事,他还吃个鬼的肉汤啊,脑袋不要了!
“无事,我就是走了走。”
应抒弘看卫三他们一脸担心,还是将刚刚怪异之事说了,“你们闻到了什么味道吗?”
众人齐齐点头,不过都异口同声答:“肉香。”
不远处,篝火明亮,移舟正煮着肉汤呢。
应抒弘也只是叮嘱一声,多加小心就回去吃饭。
他们带的干粮不多,不过齐婶热心,虽然只是卖了一匹布,但是也足够她吹嘘好就了,还送了他们好些包子。
“这腊肉,是哪里来的?”握着碗,应抒弘也没着急吃。
移舟也很实诚,“是齐婶给我的。”
见县太爷没什么反应,她才解释道:“我知道衙门中人不该拿老百姓的东西,不过,她说是那匹布卖贵了,别人都是给八钱银子,我问了罗姑娘,也是这个价——”
“吃饭!”应抒弘平静道。这匹布,就过不去了!
方才刘原还在喊她夫人。
眼下,那些衙役为了方便看守犯人,坐得离他们也远,好似这一堆明亮的篝火,与漫天璀璨的星子,都是为二人所有。
“你,擅长做汤……”
应抒弘干巴巴说了一句,指着身后黑黢黢的山林,“你有没有闻到一股味道?”
“山椒味?”
移舟的鼻息没他那么强,又在瓦罐前忙碌了这么久,实在是嗅不明白具体什么味,能让大老爷特意来问他。
“要不问问刘原,刚刚他说他的鼻息很好,还有很多的技能才能进的御林军,这样厉害……”
不说刘原则罢,一说原本有些窘迫的人冷哼一声,“罢了,吃饭。”
“……”
移舟着实是有些无辜,实在不知是哪里说错了,但这也不是她的分内事。
吃饭,吃完回衙门办差。
*
日头下山,风一起,春夜也冷飕飕的。
不过,移舟有马车可以避风。她心大,睡得安稳,不过夜里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哀嚎。
是狼在觅食吗?
没等她翻身,便听得车外有人高喊,“啊……是不是鬼啊?”
“胡说,大人在,哪有什么鬼?”
“可是你看……那黑烟……”
众人讨论的是,山林上方,不知的从哪里来的一股黑烟。
好像是有意识一样,他们出声惊扰了它,那股黑烟就在空中打了个转,朝着人群过来了。
不断扭曲,变幻形状,像活物,但更像是鬼物。
当中最害怕的,还得是罗三叔他们两个人。
“鬼,鬼来索命了……”罗阿奶早就吓得一口气昏了过去,但罗三叔还哆哆嗦嗦看着黑烟近前来。
“他们就是这样的……夜里有一阵烟过去,明天村子里就会死一个人……年年都是这样……”
说完,也是一头倒下。
刘原赶忙过去,探了一下鼻息,还有。
“活着。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就是这样,胆子比谁都小,心比谁都狠!”
移舟拎着披风走过去,也好奇问道:“这样说的话,是那个村子年年都有人死吗?县衙里没记录,也没听说吗?”
“我进去还没一年呢……”卫三摇摇头,表示他不太清楚。
这里年纪最大的,也就是葛大郎了,他才摇头,便被众人齐齐看住。“大人,实在不是我不想说,是我……那地方实在是邪乎得很……”
“哦,那正好,大人正气凛然,邪不压正,说吧。”
大言不惭的,正是移舟。
她搬来了自己煮肉汤的土块,就这样安然坐下了。
刘原捂脸去看大人,谁知,他也是找了位置站好,抱臂以待。
“其实我知道的也不是很清楚,但四年前有一个兄弟就来自鸣飞村,有一年,也是这个时候,说回家帮忙插秧,然后就没回来了。我去打听了一下,人已经没了——”
“没了,是指?”
“被神带走了。”
“嘶?”
刘原首先跳了出来,“刚刚不是说鬼么?怎么又变成神了?”
“这……”
葛大郎也闹不明白,但是压低了声音,“其实,都是说不得的东西……反正,我问了要不要报案,他家的人都说不用,又着急把我请走了。”
应抒弘冷着面,“这样忌讳,想来是这个村子冤死的人多得很。”
他让人举着火把,看那黑烟一点点靠前来,“就算是鬼,也是怕火的,我们有火,大家不要慌,万一是有人在装神弄鬼,也能当初将贼人烧了。”
“是……大人。”
移舟也举着火把,跟着加入了队伍,只是,那股黑烟好像是逗他们玩似的,绕了一圈,又扭个头,渐渐远去,融入夜色,什么也瞧不见。
但大家也不敢松懈,熬了一宿,第二日,眼下的乌青,好似他们才是辛劳了一夜的鬼怪。
移舟伸伸懒腰,精神头还好,锅里煮着的白粥,也快好了。“大人,还要放山椒叶子吗?”
“……你看着办。”
应抒弘觉着,昨夜大抵是鬼迷心窍了,才会看到山椒叶子就顺手薅了一把回去给她,怎么过了一夜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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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人倒是没发现县太爷别扭的心事,熬了一夜,又困又饿。
有了半碗暖乎乎的白粥下肚,日头也升了起来,有鬼来也不怕。
收拾东西的时候,移舟甚是贴心道:“要不,让刘大人带着人回去县衙,我和大人去鸣飞村看看?”
刘原还没应下,罗三叔已经喊了起来的,“不能去啊,大人不能去……”
“嘶,我就闹不明白了,大人去不去关你什么事啊?”
罗老三被吓唬了几回,才老老实实答:“大人是好官,还分热汤给我们吃……要是……换了别人来……我这罪,没银子使唤,肯定是个死罪了……”
“哼……你也怕死呢?那你怎么不想想罗大娘和罗小七呢?她们就不怕死吗?”
刘原用话将他刺了又刺,罗三叔也不敢再回嘴。
应抒弘也道:“人手不足,大家又都熬了一宿,还是先回县衙去吧。”
只可惜,他们辛辛苦苦走了一路,才靠近城门的方向,就有个人匆匆来报,“大人大人,出大事了……醉香楼的鸨母,昨夜死了……”
刘原险些从马上跌下来。
这……他们人是走了不假,但是,县衙里还有留守的人。
他第一个怀疑的,就是突然出城来葛大郎。
葛大郎当即自证:“刘大人不要这样看我,我是听大人的吩咐,说是三天没回去,就带人过去找一找……”
确实是应抒弘的吩咐。
*
等回了县衙,移舟也随手抽了她的口罩,自发往大牢里去。
一同死去的,除了鸨母,还有春香。
不过,二人死去的方式有点怪。
鸨母是自缢,当初来报说春香上吊,没想到要死的人是罗七素。不想如今真正死去的,却是醉香楼明面上的老板。
应抒弘面色淡淡,站在一旁看,也帮着填写验尸格录。
“确是自缢。”
移舟指着她脖子上明显的缢沟,也没检查出别的致命伤。
但是,另外一具尸体,她就有些看不明白了。
春香的死状,多少带着些恐怖。
整个脸,已经烂没了。
要不是衣裳上的绣样还是她常用的杏花,真是让人认不出来。
“脸,是辨明身份用的,她这样毁了脸,身份是否有异?”
应抒弘记完,便出去了,召见守着门的衙役。
那个人的年纪,比卫三大几岁,应抒弘特意调查过,家里父母俱在,也有兄弟在市集摆个小摊,按理来说是干净明白的人。
他也战战兢兢,一个劲辩解道:“大人,真不是我的错……我听大人吩咐,和兄弟是换着班守的,昨天和前天也是一样的,谁知道她们突然就死了?”
应抒弘多少也知大牢里也有腌臜事,所以,当初关押二人的时候,特意将人往一个干净的地方关押去了,也另外挑了两个可靠的人看着。
只是,这是石台县,一个死去了多任县官的地方,似乎什么人是可靠的。
屋里头,移舟将春香身上的衣裳也脱了下来,只见她躯体完整,也没人侵犯过的痕迹。
唯独一张脸,已经烂得不成的样子了,露出隐隐白骨,森然可怖。
仅存着的那些烂肉,还散着着浓浓的腐臭味。
她拿小刀刮了一些,放在烈日下看了又看。
“有什么问题?”应抒弘问完了话,回去看她还对着那坨烂肉出神。
“有是有,只是我技术低微,看不出来……”
移舟也暗暗叫苦,这时代有很多不便之处。光是用肉眼看,也分辨不了,要是有试剂与溶液就好了,配上化验机,再一比对,重新溯源,一定能找到原因的。
只能将思路切换到当下,她立刻想到了一个人。“大人,你上次出门前,去看过老大夫了?”
“没有。”应抒弘淡淡答道。
“啊?”
移舟本来也不是真的想问这个问题,只不过是想说——大人你去过了,那我也要去老大夫那里问一问,或许他老人家知道一点点线索。
“那张方子……”
“本官随便说的。”
“……大人真是神机妙算,随便一说都能说中了。”
移舟出门的时候,还搓了搓自己笑僵的脸。领导有能力,有,但不多。
等路过一家胡饼摊子,那老板也不知怎么的,忽然推着木轮车就跑了。
移舟更是莫名,“他,是不是犯事了?”
身后的卫三憋着笑,又咳嗽几声,摇头——
“哦,怕我们去赊账啊?”
移舟再度摆上笑僵的脸,继续给大老爷补上:领导有点钱,但不多。
21.干馏石胆
今天不吃——不赊饼子,她要去的地方,是万寿堂。
药堂的生意,像许九痴说的一样,定价便宜,人也多。往来百姓或是搀着手,或是扶着腰,再咳一咳。
移舟在外头等了会儿,坐诊的大夫听药童说了衙门有人来,赶忙出来迎。
是老大夫的弟子,长生。他行事规规矩矩,先是作揖告罪,“师傅在看诊,姑娘的舌头还没好吗?”
“已经好了。今天来,是有些药理上的事来请教一下。”
“我医术没师傅好,但医书读了好几本,简单些的,也懂。”
“那行。”移舟也没同他客气,“你可知道用什么药,能让人的脸在很短的时间就能溃烂?”
长生面色一变,看药堂人来人往说话也不方便,请他们去了后院药堂。
名为后院,不过是可以堆放更多杂物的地盘。
草药架子,晾衣杆子,塞得满满登登。
还得躲避往来药童,移舟自己找了个位置,看墙角种着草药,便走近前去,还发现了一棵兰花,这儿阴凉,没多少日头,长得绿油油的。
四下没人,长生才问道:“刚刚姑娘问的……”
“就是你听到的意思。”
“这……”
长生指着她身后那堵不起眼的土墙,缓缓说出四个字,“干馏石胆。”
刘原没跟来,要不然指定得嘀咕一声:石胆还能这么吃?
眼下,长生解释道:“石胆不算稀罕物,我们药堂里也有。像春日蚊虫多,用来解毒杀虫。被咬后,瘙痒难耐,用适量的明矾溶解在水中,用于清洗患处,也有效果。再就是小伤口,撒点明矾药粉,也能收敛止血……”
“那……它,不是个药吗?”
卫三不明白。但是移舟懂,明矾是药,但用干馏法就能萃取出硫酸。浓度没现代的硫酸高,但效果也足以。
“石台县的明矾,都是从哪里来的?”
长生没立刻回话,只是看了眼卫三。卫三不明白小大夫的意思,只是如实解释道:“就是县里挖出来的,听老人说,有个村子名为石首村,那儿都是石头,好些日子过不下去的人,就会去石首村找活计。”
瞧姑娘缓缓点头,长生说道:“不过都是苦差事,运气好,能拿些银子回来,也落一身病。”
石首村的活,也就是下矿井去采石头。运气差的,连命也要搭进去,就别指着银子了。
移舟跟着感慨一番,便要走。
“姑娘——”
长生上前一步喊住了她,眼神有些躲闪,最终在卫三莫名凝重的目光也赶紧道:“我看姑娘精神不太好……药堂有些清心散,要不要……”
卫三已经在衙门里小小历练过,很是警觉,刚想拒绝,谁知姑娘笑眯眯应下,“要钱的吗?”
“噗……”卫三立刻扭脸过去。这比他们去外头赊账买饼子买酒还难为情。
“咳……不用,药堂每个月都有义诊送药,这月还有名额,我去给你们拿。”
“多谢多谢……”移舟真心感谢。衙门里实在是太穷了,月钱能不能及时发,都难说。义诊赠药嘛,收下!
“不客气,我这就去拿。”长生腿脚利索,进去屋里头不过一会儿,便提了一串药包出来,好不容易将药送了出去,目送他们离开才不着痕迹吐了口气。
连药童过来喊他,第一声都没听到。
“师傅找你……”
“是,我马上就回去。”
“你看什么呢?”
“没……病患回去,不太放心多看了一眼。”
……
“病患”本人生龙活虎走在大街上,还没盘一盘到手的药包,卫三先拿了过去,一脸严肃正经,“这东西,应该得让大人看过,再决定。”
“决定什么?”
“……”
卫三嘴巴笨,就是解释不清楚,不过还是紧紧将药包护着,没让移舟接手。
等回了县衙,移舟也有正事要忙,想让大人查查石胆的流通。
应抒弘也不知是在库房找什么,激起一屋子的尘气与霉味。
听说勘察的结果,应抒弘倒没多说什么,只是在移舟要走之前叫住了人,“昨天的字练了吗?”
“啊哈?”
移舟木着一张脸,心道:大人,你今早的白粥还没消化完吧?查问作业,这合适吗?
透过上头那一条细细的窗子,透进来的日光更将灰尘照得无所遁形。
“那……大人要是没什么吩咐,我就——”
“那就找一找石胆的流通记录。”
“嘶……”
移舟也学着刘原嘶了一声,不住腹诽:领导想让她打杂就直接说。干嘛这样拐弯抹角的?
只要不练字,做什么都行。
但很快的,移舟便打脸了。这库房也不知是多久没用过了,刚拿第一摞,黄纸仿佛要当场粉身碎骨,上头的土尘争先恐后逃窜。
移舟屏息出去,边跑边自证清白,“大人,稍候片刻。”
应抒弘神色淡淡,却是在满屋尘气里无声轻笑。
没多时,移舟便拿着清洁好物回来了。
一个口罩。
她的面上已经戴好了,手里拿着一个给大人的,“这灰尘太厚,霉气也重,吸多了恐怕对身子不好。”
应抒弘垂着眼眸打量一眼,手刚伸过去,那口罩便退了回去。
“要不让刘原再去买块新布——”
“不必。”
他手长,再一抻,便顺利拿到了。移舟还想示意一下如何戴,只见他略一低头,便将预留出来的那两根带子绑着了。
动作——还挺熟练的。
“没银子。”同是带着棉布口罩的领导,说了一声。
“……”
移舟不禁想笑,戴上了口罩,仿佛回到了熟悉的工作环境。她心神放松,动作也快,将一摞摞资料接下来,再趴上头去看。
应抒弘站在木梯上,鼻尖微痒。约莫是方才的烟尘所扰。
借着她趴上头辨认的功夫,他缓缓吐纳:这棉布罩子,应该是刚从晾衣架收回来的,还有日头的气息,也带着些许的皂荚味。
他刻意忽略来自女子身上的馨香,找了话说道:“这东西……”
“是新的,我还没用过。”
“……”
小娘子一边看着名录,也不忘解释。应抒弘原是想说,这东西挺好的,可以多预备几个。
罢了罢了。
而他们要找的石胆的流通记录,也找到了。
照着县衙的落魄程度,移舟本来没对这份记录抱太大的期望,不想上面记得井井有条。
何年何月,哪条巷子哪个百姓买了多少,价格几何,都记得清楚明白。
而且,这个字迹规整小巧,比她强上太多了。
“今天的字,记得练。”
“……”
移舟只是将手指放在上面久了一些,县太爷像是她肚子里的虫,精准给她的心肝来了一口。
“大人苦心教诲,我记得……”
拍完马屁,移舟也说着正事,“大人,这位吴主簿……你觉得眼熟么?”
见字如面,约莫是这样的。移舟不认识,但灵机一动,“那位吴秀才,也姓吴,他们是一家人?”
“吴秀才父母双亡,家里确实还有人。”应抒弘将记档拿过去细看,施施然走出去。
话说一半,挠人心肝。
移舟将余下那摞资料也搬出去,紧跟上去。
外头已经响起了应抒弘的问话,“卫三,石台县的明矾要价多少?”
“卖过很多价格,现在是一百五十文。”
“一斤?”
“是……”
卫三听大人语气不对,又解释道:“不过,原先价格是两百文,是上一任县太爷把价格降下来的……”
上一任县太爷还贪了石台县修堤的银子呢,应抒弘冷声道:“黑市价格多少?”
“咳咳……”
“直接说。”
“一百三十文。”
谁知,应抒弘听后目光更是一冷。
卫三也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大人又带着棉布罩子,愈发威严。他只能用向移舟求救。
移舟没打断应抒弘的思绪,只是让他自便。
等卫三走后,应抒弘将那些账目草草翻了一遍,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说给她听:“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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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知律法规定的价格是多少?”
“小女不知……”
“白矾一百文,绿矾次一等,只要七十文。各地价格虽有不同,但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出产明矾的县镇用高于律法的价格。”
应抒弘抬手去解后脑勺的带子,他下意识抬手要放身旁人手里。
移舟也下意识去接。她的口罩,拿回来很正常。
谁知,应抒弘又缩回手,握着东西走远了,只留下一句:“卫三,把东西搬回去。”
卫三才敢从树后露头,小声同移舟说道:“姑娘真是厉害,我光是和大人站一处,腿发抖,舌头发直,脑子一锅浆糊,都不知该说什么。”
“大人面冷些,不过又不吃人,我们做好自己的事就成。”
“也是。”
“对了,长生送我的药包呢?给大人看了吗?”
“我刚刚本来是要说的……”
“那没事,人家药堂总不能明着来害我吧,你把药包还来,我看看里面都有些什么。”
“这不太好吧?要是给大人知道了……”
二人像小老鼠聚头,叽叽喳喳说了几句,谁知离开的人去而复返,又面无表情道:“跟我来。”
谁?
移舟滴溜溜转着眼珠子,而卫三则是抱着一大摞资料,小跑走了,弯也不敢直起来。
青天白日下,也就剩她一人蹲在这空旷的大院里。
“哦……是大人。”
移舟利索起身,很坦然抖抖衣裙上的灰尘。
应抒弘直接带她出了府衙,往城西的方向去。
路上穿过民居街道,又凑巧遇到了那位卖胡麻饼子的摊贩。
这一回,小贩没看到卫三,但认得移舟,看到她身边换了一个更高大的男子,愣了会儿,移舟已经飘到他面前了。
“老板,饼子怎么卖?”
“四……四……文钱。”
“好……”
移舟问完,下意识要掏手机扫码——
该死,不要说手机了,她连钱也没有。
“呵呵……等发月钱了,我来买一个吃吃,老板摊子没固定在市集吗?”
没等她呵完,小贩已用油纸包了一个递过来,耳畔还有铜子相撞的清脆声响。
“谢谢老——”
该死,谢早了。
移舟便笑眯眯再朝领导致谢,“大——郎——这饼子趁热吃,很香的,你要买一个吗?”
“不必。”
“多谢大——郎——”
移舟喜滋滋接过,也不和大老爷客气,一边走,一边趁热吃。这胡饼,像是多撒了点秘制香粉,上头沾着芝麻,再热气腾腾的,咬下去松软喷香。
应抒弘付的钱,光闻了一路的饼香。
而到了城西处,便听到个粗哑的骂声:“大老爷来我这儿做什么?”
移舟没来得及拍掉身上的饼屑,扭头去看身边的人。里头的人该不会长了千里眼吧?大老爷还没进门呢。
“侄儿来看看叔父。”
“我还活着,看完就走吧。”
“叔父……”
“走啊……”
不多时,里便从院子里走出个灰头土脸的人。正是杏花村杀父案的嫌疑人之一,吴秀才。
别管什么身份,如普通百姓卫三,如高中秀才的吴玉平,也下意识缩着肩膀,而后才想起什么似的,笑着走过来。
虽然比哭着还难看。
“大人怎么来了?”
“四处走在,也买个饼吃。”应抒弘一板一眼道。
幸而移舟手里还握着最后一口胡麻饼,不至于让这个蹩脚的说辞完全立不住。
可在吴秀才耳中眼里又是别样意思。
石台县的百姓都说县老爷是个好官,他怎么会随意四处走走?
果然还是看上了小周的美貌。
“那……小周,你住县衙不太方便吧?”
“还行,挺方便的。”
“我知道,你以前对我好,我都放心里。现如今你一个人,我也不能让外人欺负了你,正好今日你来了,这是我叔父家,我们都没有父母,正好大人也在,我们请大人当个主婚人,再由叔父坐高堂……”
22.四十有一
移舟打算看戏,但是手里最后一块饼子小有重量。身旁站着的人,更是颇具威压。
自古男子多普信——
她可真是吃人嘴短。
恼,倒是不恼的。移舟含笑解释道:“吴秀才也知我死过一回,有些事是记不清了,但不是脑袋坏了。正好大人也在,他早早就给了我一门绝好的婚事,你这样诽谤待嫁女的声誉,而我又在孝期,不知在本朝律法里,该当何罪?”
“大人给了你婚事?”吴秀才脸色骤然一白,满眼不可置信。移家姑娘有几分姿色是不假,从前她来赶过集,自己路过看了一眼。当时学堂的同窗便道:娶妻娶贤,娶妾娶色。放眼石台县,两者皆有的不多。
而另一人便指着匆匆路过的移舟,笑道:“恰如九天玄女下凡,此女正是如此。”
他那会儿也是动心的,不过当即被同窗浇了一盆冷水。
“吴兄,你可不要妄动春心呦,这一位的爹爹,在衙门里——”
一听是衙门,吴玉平的脸色都和煦了几分,假意推辞道:“君子不夺人所好。”
“哈哈……我倒是钟意,想来你没听过移老五吧?一个在衙门里和死人打交道的,邋里邋遢,比街上讨饭的还不如。我要是有这样的岳父,学子们便不用苦哈哈作诗了,径直写诗来笑话我便好了。”
同行的人也是一样的心思,都不住感慨道;“可惜了……”
可惜了,移家姑娘好颜色。
不曾想,她爹死了。她的户籍也是寻常农户,真要娶回家,也不是不可。
哼,不想往日低眉顺眼的,爹爹才死了几天,这么快就爬上了县太爷的床。还假惺惺和他说在孝期。
三月春风吹拂,道旁的柳枝都软下了腰肢。
吴玉平更是露出嫌弃之色,蒲柳果然登不得台面,哪有牡丹雍容华贵。
移舟竟不知他脑补这许多,应抒弘虽没娶亲,但在京中见的人多,男子间的心思,只是挑挑眉,他便能知对方心中所想。
与泼皮无赖计较起来,倒白白伤了她的声誉。
“来日要是在石台县摆酒,定送一份请帖到秀才府上,考试日子也近了,保不齐要改口称举人老爷了。”
“是……学生谢大人吉言了。”
闲话叙了,好话也说了。吴玉平也实在没脸继续带着,拱手作揖后便走了,只是心中多有不平,还频频回头看二人站一处的身影。
县太爷身姿高大,衬得小周越发娇小可爱。
该死的……
这明明是他的妻子,凭什么要来抢他的?
不就是一个县令吗?
县令——想到此处,吴玉平内心深处,似乎有个声音低语着:县官好啊,特别是石台县的老爷,保不齐莫名其妙死去了。
他目光幽冷,像只吐信的毒舌,恨不得立刻就二人踩在脚下。
而二人无知无觉。移舟抬眼看了眼碧蓝的天,眯着眼睛,“好热啊大人要是没什么事……”
“有,进去。”
“哦……”
经济学大师便说了,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特别是一个穷嗖嗖的领导突然请你吃饼。
她仔细回味了一下胡麻饼子的味道,再换上热切的笑意去叩门。
“滚出去……”
——请问有人在家吗?
移舟的开场白还没说出来,便听到这熟悉的粗哑声音。
她倒是不气馁。
带着县太爷进入百姓没设门的院子,不算私闯民宅吧。
吴主簿家,比吴秀才住的那个规整的民居更破败些。
这是城西,买不起房子的人会选择这儿。远是远了些,不过也算是清静。
墙角里,还有两盆甚是眼熟的植物。绿油油的兰花,移舟看了一眼,也示意县老爷去看,生怕屋里人听到了,她便凑近前去,压了声说道:“大人对兰花,有研究么?”
“……”
应抒弘顿觉女儿香与胡麻香气入了鼻。那家饼子不好,下次不许买了!
“啊哈哈……不过兰花都是软软一条,绿油油的,我也认不太出来,总不能像山椒叶子一样能煮汤,我倒是能记得……”
移舟生怕又踩到了领导的知识盲区,赶忙找补。
谁知,应抒弘略侧了侧身子,只瞥一眼,便脱口道:“墨兰。应该是山中随意挖的。”
“哦……”
移舟便也没再深究,领着人走进前去。
里头的吴主簿没等到人,以为人已经走了,便端了一盆水出来。看到生人,下意识后退一步,随即大喝道:“你们是谁?”
……
不过眨眼的功夫,应抒弘已经被奉为座上宾。
只不过吴主簿家,比县衙里还不如。那些桌椅虽然摇摇晃晃,不是什么好木头,只是还是块整木,面上过得去。
吴主簿四十有余,样子不老,不过透着颓败的气息。用的桌凳,都是碎木头敲敲打打成的,东一块西一块。和屋里几盆墨兰放一处,很有古韵。
若不是再配上几个破了口的碗。
“我在库房看过你的记档,字迹不错,条陈也写得清楚明白,怎么忽然辞了?”
“大人过奖了,我如今也一把年纪了……”
“庆丰二年生人,今年四十有一,尚未知天命。如果是朝中官员,此刻正是提拔的好时机。”
“呵呵……大人从京中来,自然是觉着四十还有大好时候,在我们这地儿,四十过后,腿脚都使不上劲了,感觉一脚踏进了黄土,也就能多喘气几年。”
吴主簿的话回得滴水不漏,应抒弘也没再客套,径直道:“我今日看过石胆的名录。”
闻言,吴主簿面上无暇的疏离笑意总算有了一丝裂缝。
“是我记的,出了什么错?”
“我是从京城来的,不清楚石胆的价格。若是家仆众多,放手让他们去采买,也不会知道现如今石胆是一斤一百五十文。”
应抒弘略略侧身,义正词严道,“县衙记的是一斤一百三十文。去市集随便找几个百姓打听一下,都说从来没有这样低的价格……吴主簿,你说,这是什么缘故?”
“我……我……我一人在做这些事,可能是仓促间,记错了……”
“记错了?也是情有可原。不过,吴主簿解释一下,为什么所有的账目都是一百三十文,总不能全部都记错了吧?”
这下,吴主簿嗫嚅着嘴唇,直愣愣望着应抒弘,全是不可置信,“大人……将那些账目都看了?”
“是……要不是看到库房的记档,险些错过了吴主簿这样的人才。”应抒弘直言不讳,“不过,也不知主簿是如何归档的,这么要紧的账目,竟然放在库房最里头,要是再过几年,约莫全部腐烂坏了。”
吴海生霎时便红了眼,也彻底信了这位县太爷将县衙摸了个七七八八。
移舟是跟着一起看过账目的,也暗自佩服县太爷的应变能力。三言两语间,便能将人说动了。
最后,在她以为是要请吴主簿出山时,但听应抒弘问道:“对了,今日来,不过是要向你打听个事,鸣飞村。”
吴海生收了收泪意,声音还是粗哑的,不过声调轻快了很多,“鸣飞村,石台县老一辈的人都听过,小孩子还将它编了顺口溜:有口能鸣,无口鸟飞尽,小命也全没。也有管它叫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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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的,一般人都不把女儿嫁过去,不过鸣飞村地界也算大,又有一条大河流淌而过,能种水田,日子还算好过……除了年年都有人莫名去世。”
“县衙去查过吗?”
吴海生说的详细,也是摇摇头。“大人看过石胆的账目就该知道,我有心造假留个破绽,也没人复查。这鸣飞村的怪事,百姓没去县衙报案,怎么会管?那些报了的案子,很多都不了了之了。”
眼前,可不正好有这样的受害人?移家父女,罗七素……
应抒弘也没瞒他,“前几日,醉香楼的案子破了,我送罗姑娘回去九桑镇,回来的时候,就看到了那股杀人的黑烟。”
“这……”
吴主簿一激动,险些站起来,“没有衙役跟大人一起去吗?葛大郎的年纪最大,他应该是知道的……”
“去了,不过夜里晚,赶不及回来。”
“唉……唉……”
吴主簿显然比他们更急,他如今不在县衙,但心还是热的,更是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其实,他们那儿死人,也不全是黑烟做的。我想,只是有人在装神弄鬼,保不齐春日蚊虫多,刚好就聚一起了。”
那夜,月亮不明,他们也实在没看清那股黑烟是什么。
蚊虫,这也是移舟的猜测。
“我还问过万寿堂的大夫,人中瘴毒是何征兆。他说发热红肿恶心呕吐都有,不过都对不上。哦不对,其中腹痛呕吐是对的。”
应抒弘听后,下意识看向移舟。后者则是挂着浅笑去看墨兰:大人,我是仵作,不是道婆。光靠口述,也判断不了死因,至少也要有尸骨。
吴主簿仍是心有余悸,催促他们去药堂,找大夫把下脉。
移舟坐了好半晌,终于有她能答的话了,“想来长生就是为这缘故才送我药包吧?等回去,我就把药煮了,每个人都喝一碗。”
走前,吴主簿要送他们,这时候,应抒弘才知道他的一条腿坏了。
只是,他生性要强,家里并不放拐杖,起来蹦了两步,就扶着门框目送他们。
移舟数次回头,最后一次,就被身边人扶着脑袋转过去的。
“大人知道他的腿疾?”
“和你一样,也是头一次见。”
“唉……”
石台县难得还有心有正义的官。移舟又道:“那他的腿疾,大人要查吗?”
“查。”
回去路上,又看到了那家胡麻饼子。不过这一回是风水轮流转,小贩才把笑挂着,还没来得及吆喝,应抒弘已拉着移舟,如一阵疾风走过。
“不是要查案吗?”
“我也没说要吃饼子啊……只是看大人辛苦,这家味道不错,大人要是饿了可以买一个吃吃……”
二人的声音越来越小,不过语气随意自然,衣衫简朴到像是农家夫妻。有不爱凑热闹的百姓,没认出应抒弘,还吆喝着让他给夫人买香包。
“香得嘞,都是春日的玉兰杏花桃花……夫人要是喜欢,还有去年的栀子花……”
移舟兴致缺缺,谁知穷嗖嗖的领导却在香包摊子面前停下,举着其中一个嗅了嗅。
“嘶……”今天刘原不在,但是“嘶嘶”永远不会缺席。
移舟小心拉了拉他的衣袖,提醒道:“大……郎……这香包不顶饥不顶渴的,还不如吃两个饼子——”
“多少钱?”
“二十一个,客观要是买两个,便算三十五文。”
“来两个。”
“好嘞客官。夫人真是有福气,说要两个,郎君就买两个。夫人挑挑是要什么,我这儿的玉兰卖得最好,不过也有人偏爱栀子……”
23.春香的头
这一趟出门,有用的信息没得多少。倒是平白无故花了三十九文钱。
移舟掂着手里那个香包,愁眉不展:领导,你这么有钱,不如折现给她。她还不如吃九个胡麻饼子。
“饼子是记公家的账。”
“嘶……”
县太爷该不会是有读心的金手指吧?
移舟默默吐槽一声:公家的钱,也不是这么花的。也不知是不是在以权谋私?她可是一个正直的小法医。
“律法上说,县衙一年能有一百两的花销,这笔钱不用,到了年下,一股脑花出去,这账面记着,让查账的钦差有疑虑。”
“嘶……”
移舟当真是不淡定了,略微咳了咳,默默加了一句:大人你有本事就解释一下何为“法医”?
她心如擂鼓,逞强是一回事,但要是被他当面质问,还是不太美妙。
幸好,应抒弘没再过问,解释完了便大步迈过门槛,移舟还掂着香包发愣,便被刘原瞧了个正着。
“嘿,你和大人去哪儿了?我去醉香楼查了,所有姑娘都没事,就是牢里的春香和鸨母死了。”
移舟赶忙将香包塞袖子里,“这些话,你去回大人就行。他刚刚进去。”
刘原一听便乐了,他还不知应该去回大人吗?只是,他想顺便看看她在偷藏什么东西。
“啧啧,小周,小瞧我了吧,前儿我就说了,我的鼻息是最灵的。是时候让你看看了——”
刘原刚挺起鼻子要嗅一嗅,移舟也做好了躲避的准备了,里头已经传来了大人的声音:“刘原,过来。”
“好的大人慢走。”移舟忙不迭替他应下。
“嘶……”说是要托大喊他名字的人突然再喊他大人,刘原只觉一股恶寒。“得嘞,你这香包,一般,不过这乡野地方,能调和成这样,也算不错了。京城里,多的是制香高手,等以后回去,看小爷给你买几个好的……”
“刘原——”
应抒弘在里头再喊了一次。刘原也不敢再吹嘘了,飞速跑了过去,“大人我来了我来了。”
刘原跑得急,刚进门,便被个香包砸面门,不过他身手好,当即烂了下来,还嘿嘿一笑,“大人和小周去逛街,还惦记着我呢……这个栀子花好,还得是用真花调的,香气才自然。”
“小周呢?”应抒弘又问道,“让她给你闻一下春香的头。”
“嘶……”
一说这个,刘原吓得赶忙将手里的香包丢了回去,“大人,我嘴是碎了一点,不过大人话少,这漫漫长路,就当是养只喜鹊了,你看我这只鸟,不管放出去多久,都会归巢。那玩意儿,我是真看不了一点。”
应抒弘的鼻息也好,不过就没刘原灵验。也是考虑到他怕鬼,移舟验尸的时候,他都没喊人过去。
不过今日在路上看到那个香包铺子,他便觉得春香身上也有相似的味道。
移舟也不是黑心的人,带着个口罩,挑了一块肉便过来了,甚是贴心道:“刘大人要是害怕,不如把眼睛蒙上?”
“姑奶奶,这样我更怕了……”刘原痛苦嗷了一声,再挺直胸膛豁出去了,“想小爷在京城里,那都是横着走的……”
“哦,螃大人,来闻吧。”
移舟面无表情递过去,仅有的一丝同情与怜爱也没了。当一个人开始缅怀过去时,便是面皮最厚时,求他办事要趁早。
刘原一条腿向前,另一只腿做好了飞奔撤退的动作,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他半眯着眼睛,不去看那坨烂肉的模样,只是挺着鼻子,鼻翼翕动,便脱口道:“兰花、栀子、苍耳、辛夷、白芷、冰片、艾叶、陈皮……”
移舟禁不住也好奇嗅了嗅,只闻到了腐坏的烂肉味,听刘原这么一描述,仿佛也问到了。不过,可能是刚刚摸过香包自带的。
兰花和栀子花,便是他们刚刚买回来的,作为主卖品,自然是占比最重。
移舟才将刀拿开,应抒弘便道:“你去西大街问问,一个二十文的香包,不是小数目,买过的人不多,他应该有印象。”
“好嘞,大人你就等我好消息吧。”刘原快步跑了,生怕大人再让他闻什么。
移舟无可奈何笑笑。不承想,刘大人的技能还真是多啊……
与此同时,葛大郎也去街上打听回来了,鸣飞村没有人死亡。
“会不会往年的大人不管,就有人敢装神弄鬼,今年换了大人来,才上任几天,便破了两个案子,他们实在是——”
葛大郎还没吹捧完,卫三气喘吁吁跑来了,“大人不好了不好了,出事了出事了……”
“鸣飞村?”
“啊?不是不是……是县衙里的兄弟们,开始腹痛难受。”
……
卫三被派去万寿堂请大夫过来瞧瞧。
移舟先是看了他们起居用的东西。幸好县衙破败,值房里也没多少东西,就是吃饭的碗筷。
出现腹痛症状的,也都是跟着去九桑镇的几个兄弟。
想到那个传言,他们躺在床板上,更是面如土色,“该不会是真要死了吧?”
“唉……葛兄都说了鸣飞村今天没死人……”
“就是没死人,所以索的是我们兄弟的命啊……”
“啊?”
被同伴这么一说,他们的肚子仿佛更痛了,碍于大人在外面,也不敢哭嚎,只是开始交代身后事,譬如家里的私房钱藏在哪儿,相中了哪家的姑娘,没带妻儿去酒家吃一顿好的……
堪比现场人生走马灯。
移舟检查完他们吃的午饭,也就是一锅面汤,是没有毒的。大家都吃这一锅,碗筷也是洗好用开水烫过的,随拿随用,没道理她和卫三、刘原,还有县太爷没事,就他们几个出了事。
卫三年纪最小,不过帮着提恭桶、倒水,样样做得精通。
药堂的大夫也很快就来了,为了谨慎起见,老大夫还带着弟子长生。
他颤颤巍巍给众人把脉,沉思了好久,又让长生去把。
衙役们看老大夫什么话都说不出,更知道自己没救了。
其中一人更是愧疚,“前几年,有个地痞去闹事,我巡街路过,看到了……本来该上去的……不过……”
那时候他的年纪就和卫三一样大,个头还没他高。进去了,打不过地痞,白白丢了县衙的面子不说,回来还要被大老爷骂一顿。
这些,他们多少都知道。
老大夫便笑着劝道:“老朽开门做生意,又是治病救人的,难免有医术不精的时候,别人来闹也正常。县衙人手不多,大人能帮百姓多做些别的事情,也是好的。”
那人听后更是感喟不已,握着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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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的手,发誓下辈子投胎一定要跟着他学医,也给百姓免费看诊。
长生号完脉,也看了眼师傅,在他点头示意下,才说道:“脉象正常……不像中毒,也不是生病……”
“那是鬼来索命吗?”
“应该是——”
“啊我完了,当年我为什么贪生怕死啊……”
等那人忏悔完,长生才指着那口大锅解释:“我听说大人们刚从九桑镇回来,那儿离这儿有数十里地,一日奔波,辛苦异常,路上能喝到的水怕是不干净,带的干粮吃的定是没在县里好……所以给了姑娘一帖药……”
“啊?药?”
角落里的移舟不太明白,但是卫三也赶忙出来认错,“我以为那是补药,没敢轻易用,就放在架子上,我去拿我去拿。”
等卫三将药包取来,打开一看,里头就是些消食用的,最显眼的,便是好几片红彤彤的山楂圈。
一般是开给大户人家的。
今日为什么送给移舟,就是怕衙门里的暴饮暴食,肠胃吃出问题了。
一听自己没病,只是吃撑了,众人顿觉神清气爽,肚子也不疼了,个个鲤鱼打挺蹦了起来,也顾不得擦一擦脸上的泪,纷纷给应抒弘跪下磕头,“大人,以前是我们糊涂。以后,大人有什么吩咐,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们也绝不眨一下眼睛。”
应抒弘只是让他们起来,刘原倒是幽幽说了一句:“那大人让你们去闻一下——”
“刘原!”
应抒弘厉声制止了他。刘原又利落认错,“大人,是我失言了。”
逝者已逝,实在不该拿来说笑。
众人不明所以,不过刘原又笑哈哈说等他们月钱发了,一人请他吃一顿,免得再吃撑了,一时笑作一团,也是其乐融融。
……
长生在外面给他们煎药,看了此情此景,也很欣慰。移舟挪过去,悄悄问道:“小大夫怎么不直接告诉我那个药就是消食的,只说是清心散?”
长生扇着风的动作一顿,瘦白的脸难得有一丝红晕,“刚刚姑娘没听说么?几年前我们药堂被人闹事,他们作为县衙的人看到了却不来帮忙,我一直记着,所以想给他们一点教训。”
“嘶……”这么直接?会让人的刻板印象加深的——千万不要得罪一个医学生!
移舟刚倒吸一口凉气,便听见一个低低的笑声,长生赶忙起身作揖,“刚才与姑娘说笑的。我是在石台县里长大,这些年,一直都是这样,说不上记恨。他们也不是什么恶人,我却是大夫,绝对不敢存了念头去害人。只是,县太爷清明,我贸然告诉你这是消食的方,怕是对县衙不敬……所以才没说,不想闹了这么大的风波,实在是对不住。”
移舟应得勉强,心里半信半疑,“药堂挺忙的吧,这药已经煮起来了,是不是看着火就可以了,左右我无事,我来看着就好。我让卫三送送小大夫。”
*
等药熟,一人倒了一碗吃着,那群兄弟仿佛吃着了什么灵丹妙药,个个争着要做事去,浑身有劲无处使。
很快的,他们的事便来了。
卫三送完人回来,脸色莫名凝重,“大人,这回真出事了……”
移舟摇着那柄蒲扇,险些掉在地上,眼疾手快接住了,也听到了后半句——
鸣飞村,死了一人。
24.鸣飞的河
崎岖山路后,罕见有一大片平坦的土地。一条河自中间穿过,蜿蜒曲折。
移舟在马上看过去的时候,不由被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所震撼。近日一直在临摹字帖,她感叹道:“这河,倒很像一个字。”
同行而来的,除了衙门里的衙役,刘原和县太爷也来了。
刘原紧跟着道:“我和小周是一样的想法,这不就是草书的‘命’么?我在学堂跟着师傅练,也没这好看。”
移舟默默点头。别说是二十张大字了,县太爷就是加到二百张,她写一辈子也不及眼前景象。
或是心有所感,应抒弘也朝她这边看了过来,移舟难得心虚撇开头去。不过,应抒弘没提写字的事,只是问了葛大郎:“那位去世的兄弟,是回去帮忙插秧的?”
葛大郎点点头,再指着那河解释:“他家的田,也在这儿,不过我也没去看过,就听他说过,家里水田离河道远一些,得回去搭把手,不然一年的收成怕是毁了。”
移舟若有所思,应抒弘也没说什么,继续让葛大郎带路进村。
谷雨刚过,道旁的树上也停着不少布谷鸟。刘原对这些花鸟没太大兴趣,他们来的时辰早,这玩意儿再布谷布谷叫着,还挺瘆得慌。
应抒弘难得先开了口,“呜鸠拂其羽,便是提醒人们该播种了。等会儿问问每个案子的时间,是不是都在布谷前后。”
“呀?大人这是有了思绪么?”
朝阳已经升了起来,再多的阴翳也该被驱散了。
鸣飞村里也是一派忙碌。
水田里边,男女老少,能下地干活的,都出动了。就是个几岁小童,也能被使唤着拿秧苗。
他们声势浩大,抛秧的人也不免扭头去看。
“这是谁啊?”
“他们有马……”
“该不会是大老爷吧?”
水田里,挨得近的两户人家窃窃私语。有小童则是拍起了手,“大老爷大老爷……”
而后,这孩子便遭了家里一团泥点子,刚哇地一声哭出来,又被急匆匆赶来的母亲捂了嘴。
“这……小周,你有没有觉得怪怪的?”
刘原牵着马头,朝移舟低语,“我们去九桑镇,百姓也忙着采桑喂蚕,也忙得招揽客人买布……怎么就说不上来呢?”
“唉……”移舟才一叹气,刘原就差跳起来,“你可别嘲讽我是京城来的,不懂百姓疾苦?”
问题的症结,不就让刘原自己说了么?
“九桑镇同样是乡野地方,可那儿能产出上好的布匹,布商也多。村里进了生人,大家自然是先想到生意。
大人要是在县衙里,看到生人来——”
“那自然是来报案的……嘿,小周,别看你平时不声不响的,看得这么明白呢?”
“……”
移舟颇是无奈看着刘原:合着这位爷大愚若智呢?
过了那段水田,再往里走,没这多人,倒时不时能听到村民用土话喊着人。
“水娃儿,锄头……”
话音刚落,便有一个瘦黑的孩子扛着柄锄头在田埂飞奔,看得人心惊胆战,生怕不小心跌倒了。
可乡下孩子出生便与土地打交道,在地上爬,抓着泥土就往嘴里塞,不干不净也吃着的。等慢慢长出牙来,吃着地里长出的粮食长大,轮到他们去种粮食,土地公都尽心呵护着每一个人。
他们在路边等了会儿,照这情境,进村去,村里约莫也没几个人。
水田那头,又响起了汉子的骂声,“挖了吗?怎么还没水来?”
“挖了,都是照着阿爹说的做的……”
水娃也苦恼挠着头,看阿爹的面色铁青,赶忙道,“我再去看看,可能是水来了,冲了石头把沟堵了。”
于是乎,众人又看到一条瘦黑的闪电在田埂疾驰,没了锄头,像是春日的燕子掠过。
连刘原刚出口的呼喊都带走了。
“哎——”
刘原再定睛一看,也不知那孩子又扎哪儿去了,茫茫原野,只有一块块不甚齐整的稻田,有些已经插上秧苗了,有些还秃着。
鸣飞村没养蚕,但田间地头也有几棵桑树,就连戴胜鸟也落在上头。桑叶茂密也遮挡不住它头顶华丽的发冠。
“咕咕——咕咕——咕咕——”
刘原等不耐烦了,便去和鸟儿玩,一人一鸟相互咕一声。
“不能学它的!”
水娃也不知几时来的,就从下面的土沟子爬了上来,年纪小,但气势十足,叉着腰,像极了秋日落光叶子的桑树干。
刘原想到了移舟跟许九痴的对话,那痴人反问一句:你能给桑树看病?
这小子跟桑树也差不离了。
水娃看他还笑,更是跺脚警告他:“你这样,是要被罚的。”
“怎么?是这鸟将屎拉我头顶上吗?”
“哼,我就跟你说不明白……我走了。”
“哎,别走啊,吃肉脯么?这可是从京城来的肉脯,石台县这乡野地方都没有的,香喷喷的五香肉脯呦……”
刘原变戏法似的,从袖口摸出个荷包出来。
肉条诱惑大法。
虽然开局在杏花村的牧童身上不太顺利,但是移舟在九桑镇就用一根肉条引得萱妹儿将口供补充完整。
刘原还是非常有信心的。这一次,就该轮到他立功了。
可事情就这么怪,水娃和牧童一样,瘦是瘦的,一样对肉条不感兴趣。只是瞥了一眼,又昂首跑了,“我才不吃肉。”
“嘿,石台县这小破地儿……”
刘原终是忍不住,抡了袖子就要上前去揪住他。可水娃一个猛子就扎到了河道里,像条泥鳅一样扭了几圈就看不到人了。
移舟多少有些担心,上前看了看,也没看到人冒头出来。
“刘大人你……”
刘原也纳闷往河里看了看,再回头去看他家的水田,“这小子,该不会是个水鬼吧?”
“刘大人——”
移舟扭过头去,面无表情望着他。谁知,刘原哈哈大笑,“小周,你这吓人的伎俩,用一次就不灵了。而且那次是晚上,这青天白日的,可吓不到我。”
“刘大人如果需要的话,入夜后我也可以再吓你一次。”
“啊哈哈……”
刘原赶忙打了哈哈,将这话题揭过去,卫三也凑了过来救场,“那户出事的人家,他的名字,好像就叫土娃。我刚刚听他的名字是水娃,不知道是不是就这家人……”
“啊?你怎么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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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说?”
刘原一拍脑袋,就差也一头扎进去追水娃。
卫三也为难,“大人是京城来的,取名都有讲究。我们就是按排行来,或是地里长什么,就取什么,什么韭菜、菜花、桂花、石头……”
“抱歉抱歉……”
刘原最快,认错也快,又去请示应抒弘,进村去看看究竟是哪一户人家出了事。
水娃刚刚游走的方向,也正是回村的路。
而鸣飞村里头,如料想一般,各家都忙着下地干活,一时之间,仿佛一座空村,而远山空旷,戴胜时不时咕咕两声,多少有点瘆人。
刘原走前面不得劲,走后面也怕,挪了几次方向后,终于看到一户人家起了炊烟。
葛大郎面上一喜,先行上门去问,“老人家——”
“是你?”
那老婆婆眼睛看不太清楚,眯缝了好久,才说道,“你怎么又来了?快走吧快走吧……”
葛大郎记性还没她好,这么一听,再四处一打量,才朝她拱手道:“大娘……”
“走吧,现在没什么人,等大家回了,你想走,还没那么轻松了。”
叶大娘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拿着个罐子,颤巍巍往外头走。
同来的人个个都伸长脖子去看葛大郎,脸上几乎全部写着:你兄弟的家,你还认错了?
葛大郎实在有口难言,先去搀扶了叶大娘,“是要煮粥吗?我去打水。”
“都说了,这里什么也没有,你快走吧。”
“姓,我打完水就走。”
鸣飞村有水,但村里吃的,还是井水,从底下来的,比河道冲刷的干净。
但叶家显然没有水井,叶大娘也没去村里共用的水井打水,反而是往河道走去。
“喂,前面不是有一口井吗?老人家走错了?”刘原终于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可叶大娘还是坚定往相反方向走去,眼睛不大好,但脑子还是清楚的。
一行人又跟着她走到了命河边上,到了这儿,河水没外头湍急,河面也不宽大,和寻常的小河没什么区别。
葛大郎坚持帮她去打水,匆忙间,也薅了河岸边的青草,将这个水罐搓洗了一番。
闻到了青草的味道,叶大娘没领情,反而是冷笑,“我老婆子一直用这罐子吃水,还能吃坏了肚子不成?”
葛大郎讪讪笑着,只说是自己的手脏,所以才拔了把草。
众人看着做小伏低的葛大郎更是啧啧称奇。他的年纪资历在衙门里是数一数二的,又滑不留秋,难得有这么低声下气的时候。
而葛大郎全然不在意别人的目光,提着罐子,又小心护着叶大娘往回走,也硬着头皮和她打听道:“大娘知道村里一个叫水娃的……”
话没完,叶大娘一把抢过罐子,睁大了眼睛,可里头浑浊一片。年纪大了,板起脸来,也只是一堆皱起来的树皮,既没震慑力,也难看。
葛大郎手里空了,更是讪讪赔着笑,终于看向了应抒弘。
应抒弘也点头示意,自个儿上前,也是朝老人家作揖,“我是石台县新任的县官,听说鸣飞村有一人莫名去世,特意前来查看。那人,名叫土娃。”
“啪——”
土罐子应声落地,摔成渣滓。
25.戴胜去羽
罐子里的水,迸发而出,落在泥地里,又朝外蔓延着。
移舟看着那水流到叶大娘的脚前,后者才后知后觉咳嗽一声,“我一个老婆子,眼睛又不好……”
话音里哆哆嗦嗦,手又下意识抓了抓。可她吃水的罐子已经摔碎了。
场面一度僵持着,水娃游水回来,这会儿脑袋还是湿漉漉的,手里拿着个芋头叶子包起的东西。
他是从屋后出来的,明明听着没动静,可一蹦出来就看到乌泱泱一群人,连刘原也吓了一跳,当即拔了刀出来。
“啊,别杀我别杀我……我就是路过路过……”
一看是这小子,刘原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揪着人就不让他走,只管拿话诈他,“你家住这儿吗?就路过?手里拿的什么的?”
水娃一听,笑容也挂不住。他家住村西边,确实是绕了路来的。可他们要看芋头叶子的东西,他又装着肚疼,哎呦哎呦叫唤着。
“小子,别跟爷耍花招。”
刘原钳制住他的脖子,再一掏,可水娃不肯就范,那叶子便滚了出去。几圈之后,才露出里面的真面目来。
一团乌漆嘛黑的饭团?
见东西滚了出去,水娃更是激动,趁刘原晃神的功夫,一使劲便挣脱开了,临走前还看了一眼那团子。
他手脚快,一溜烟就不见了。
移舟蹲下身去,将那面团子捡了起来,也就这着水罐的残片涮了涮,把上面沾着的泥沙都洗了个干净。
刘原还在嘀咕着:“这小子不会是想来下毒害人吧?小周你还是别动它了。”
移舟将那面团再度用芋头叶子包好,解释道:“只是个粗面团子。”
叶大娘一听,面上也有不自然的神色,但还是绷着脸赶他们走,“我就一个老婆子,他个小孩子,又是一个村的,他会害我吗?害我做什么?”
移舟掂着这面团子,自顾自往叶家走去,悄声问了葛大郎:“大娘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葛大郎摇摇头,同样是压低了声音,“就是孤儿寡母,大娘好不容易将人拉扯大了,又进了县衙做事。只可惜,家里没什么人,和姑娘看的一样,春耕的时候,家家户户都腾不出人手来,所以我那兄弟才会回来……”
叶大娘家里,和吴主簿家比起来,可谓是缺东少西,地方看着是大,可堂屋里就一桌一椅,连个喝水的碗也没看到。
移舟伸手一摸,指尖亦有一层薄尘。春日多雨,灰尘不大,该是有些日子没打扫了。
叶大娘头上扎着的布巾,也从靛蓝浆洗到发白发黄,发丝梳得还算齐整。
她不免又想到了葛大郎帮着搓洗的罐子。唉……
只是照常问了几句,谁知,葛大郎也是一脸期待看着移舟,恳切道:“周……姑娘,你能查出我那兄弟的死因么?”
“我……是个仵作。”
移舟忍住了后半句:不是神婆。
至少也要让她看到受害者的尸骨,才能判断。
她跨出门槛时,叶大娘倒没说什么,只是挥退他们,“走走走,鸣飞村不欢迎你们。我们不需要大老爷……”
移舟微微耸肩,并未说什么,只是将那个面团放她手里了,“这是水娃给大娘的,他人走了,我也不能把它带着走,再偷吃了。”
叶大娘缩着手,不想接,然而移舟直接将东西放更紧了,再提醒道:“水罐打碎了,这面团再滚地上,可没水洗干净了。”
闻言,叶大娘才收下。
好不容易等他们走远了,她没回身,只是厉声呵斥一句:“出来!”
可身后静悄悄的。
屋前的方向,也有几排低矮的房子。房子后面,刘原大气也不敢出,只是瞪大了眼睛去看移舟:我没说话啊,怎么就被发现了?
移舟的身旁,还蹲着个沉默寡言的县太爷。
折返回来的法子,是她提出来的。三四五月,正是青黄不接时候。水娃瘦成那样子,都绕路过来给叶大娘送吃的,两家不像不认识。
虽然刘原也嘀咕着:万一就是来下毒的呢?
卫三都晓得轻声反驳,“可他用的芋头叶子包着的……”
“可能是怕毒到自己手了。”
“……”
卫三被反问得说不出话来。是否回来蹲守,全靠应抒弘决定。
葛大郎一心记着那个摔破的罐子。于是乎,他们便兵分两路。葛大郎来过一回,勉强认得路,带着剩余的弟兄在村里走一圈,可以先借村民的桶给大娘打一桶水回来。
而留守在这里的,就是四个人。
卫三年纪最小,却最稳重。小周说蹲着就蹲着。
而外头,叶大娘还在骂着:“你家面多?不用你可怜我!我老婆子饿死就饿死了……”
静悄悄的屋后,也没人走出来。叶大娘对着戴胜的咕咕声,也愣了愣,再喊道:“水娃子?”
水娃机灵着,人就猫在屋后。刚刚他就没跑远,而且还站高处看了。不止他没走,那些人也没全走,也在附近藏着呢。
他可不笨,再跳出去被抓住。
等了好半晌,叶大娘没等到人,只能握着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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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面团,再颤巍巍往屋里走,边走边叹。
应抒弘蹲的位置最佳,似乎看到叶大娘脸上挂着泪痕。不知是为水娃送吃的给她哭,还是为莫名去世的土娃。
而另一边,葛大郎的收获可谓丰富。不止带回满满一桶水,也找到个本村的。
只不过,这人模样有些磕碜,身上的短褂破破烂烂不说,眼睛小而细长,很是贼眉鼠眼。
“诶嘿嘿,大人说,有肉条吃?”
王立杉摸着下巴,要不是神智正常,只怕是要将口水都淌下来了。
他的鼻息,也似乎格外灵验,目光直直看着刘原,“诶嘿嘿……大人来村里,怎么也没说一声。他们都去了地里,我还算闲,能招呼大人……肉条……”
“啧……”
刘原颇是嫌弃,但是肉条诱哄法也是自己想出来的。不就是一根肉条么?丢了喂狗也是喂的,这还有大作用呢!
他从袖口摸了荷包,本想学移舟那样,一点一点掰下来,只是眼前人明显没有萱妹儿好糊弄,同样是两眼闪着绿光,可这位是真能没脸没皮扑上来。
王立杉的手已经搭在刘原的小臂了,“大人……不,大人就是我亲爹……爹爹……”
“想吃肉就滚开。”
刘原自己嬉皮笑脸,今日才知这种人再不要脸起来,真叫人恶寒。
他将手里的肉条丢了一根过去,王立杉便同个快乐小狗一样,对着这根肉条闻闻嗅嗅,就是没舍得咬一口。
“诶嘿嘿……大人来,是土娃的事吗?”
“你知道什么,都说出来,我这肉条管够!”
刘原的肉条总算是派上了用场,说话底气也硬。
可王立杉同是底气十足,“鸣飞村靠着河,大家伙来了就住下,但村里还是我们王姓的多,就连是西王母也是从我们家出去的。”
“什么母?”
“西王母。”
“什么王?”
“我们老王家的王。”
“……”
刘原简直是要笑掉大牙,就他这么一个磕碜,好吃懒做的汉子,还提什么西王母。
应抒弘则是一脸凝重。历朝来,民间不乏邪门歪道,不少人打着神仙的名招摇撞骗。
但是,如鸣飞村这样,以村为根基,若不尽早铲除,恐怕会酿成大祸。
移舟也是类似的想法。不怕骗子招数多,就怕骗子有了根据地。
而王立杉瞧他们神色凝重,更是神气,“也就是你们出手大方,我才给你们说上一说。我们西王母,那可是神使!”
26.刘海戏蟾
“古籍里说,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1]。”
应抒弘缓缓吐出这一句,刘原的耳朵不知是怎么长的,当即便回头,“嘿这不是《山海经》的话么?大人别看我是多年不念书了,这还是知道的……西王母虽然样子像人,但长着豹子的尾巴,老虎的牙齿,还能发出长啸,这不妥妥大老虎么?嘿嘿……”
刘原暗自庆幸在京中茶楼的钱没白花,这都是听说书先生讲的,他读的书,差不多都还给了学堂夫子。
在场不知道的,便是葛大郎和卫三这些衙役。
他们都受教点点头——跟着新大人,还能跟着读读书,这要是去学堂,那可是要拎着腊肉去的。虽然听不太明白,但个个抿着嘴傻乐。
而最该听此话的人,又是一副若有所有的模样。
如刘原所说,这些是《山海经》的记载,普通百姓知道么?她刚一扭头,想要问一问,谁知被众人齐刷刷盯着。
怎么?
她以目示意,而卫三则是快把眼睛给挤出泪了。移舟才后知后觉,平静无波道:“哦——大人真是博学……对了,石台县的说书先生讲过西王母么?你们知道西王母长什么样子么?”
葛大郎他们齐齐摇头,“是有讲些戏本……不过好似没西王母的……”
移舟便将目光转移到应抒弘那处。后者也不知为何,只相碰一瞬,便极快挪开了。移舟便只看到县太爷几近完美的下颌线条。
啊,真是不多见的标本——啊呸,真是个不多见的完美人!
刘原恍若不知二人奇异的氛围,这会儿来悄悄挪了身子过来,凑趣说道:“鸣飞村这位西王母,有没有灵颜绝世暂且不论,若要说哪一处相像——确实也都对上了。小周,你看看,一个村东的王姓老妪,往头上插两根鸟毛,都能假冒西王母来骗人了,那我去田地里抓只□□,再拿红绳串几个铜子,岂不是财神显灵了?”
刘原说的财神,还真和他一个姓的。姓刘,名海,是民间信奉的财神之一。
移舟看过民俗画,刘财神额前垂发,骑在蟾背上,手舞一串铜钱,显得天真活泼——和眼前呱呱的刘原的区别,远比西王母小。
她难得撇嘴笑了笑,谁知,这一举动,便让那位西王母拿着权杖——也就一根七扭八拐的枣木,对着她怒目而视,“你走,神不欢迎你!”
西王母梳着平发髻,左右都插着戴胜五颜六色的羽毛,面颊因年纪印已有了不少纹路,发起怒来,连嬉皮笑脸的王立杉都唬了一跳,赶忙回头看了眼,发现西王母指的是移舟,心里暗暗得意:让她不信吧!
但是,口中还有五香肉条的余味,王立杉也算是尽心,等西王母怒气稍稍淡了些,才上前道:“姑,他们是县城里来的,听说了姑姑的本事,专门来见的呢……”
王立杉说话讨巧,但是西王母并不买他的账,反而是将拐棍朝向他,厉声教训道:“昨夜娘娘托梦,说家里有个搅和的,我还不信,原就是你……还不快带着人滚出村去,惊扰了娘娘,大家都吃西北风去!”
“是是是……姑你别生气,气坏了身子怎么伺候王母娘娘呢?我这就带他们走,姑你接着上香啊……”
闻言,西王母也只是轻嗤一声,眼皮也没抬,嫌恶挥手让他们走了。
王立杉赶忙拉着刘原,往村口的方向走,时不时回过头去,要不是回首时没将眼里的一丝鄙夷收敛好,一切倒也相安无事。
移舟微微耸肩,意识甩了甩袖子,身后的小庙香火不断,还有西王母的念经声,虽然听不明白具体内容,也很虔诚的样子。
被神使针对了,移舟也神色自若,走两步,停一步,一会儿看看槐树,一会儿嗅嗅香火气,蹙眉凝神。
原本走在前面的应抒弘也不知几时停了下来,等着人跟上了,才轻声道:“走吧。”
不好落远了,让王家人发觉。
拜访西王母,没什么收获。王立杉难得有一丝愧疚,对着村东家庙的方向,赔笑道:“我姑天天在庙里伺候神仙,脾气是大了些……不过,她是不会杀人的。”
“本官办案,向来只看证据。”
“我姑的腿,坏了,走不了,那些人也不是在我们家庙死的。”
“坏了?”
“是啊……我姑的腿坏了几十年了,从小就走不利索,是不可能走到别的地方害人的……”
刘原则是上下打量了他,王立杉没脸没皮,估计吃了不少好东西,长得人高马大的,“她不可能出去,有没有可能还有帮凶?”
这话,就是个傻子,也能听出刘原是在怀疑他。
王立杉当即便跳了起来,活生生气笑了,“大人你想啊,我们王家人,是鸣飞村最大一家,好好的去杀人做什么?杀人那是要偿命的,我们在这么好一块地方站稳脚跟,闲的没事折腾自己做什么?”
“哦?或许就是因为你们在鸣飞村站稳了脚,这好地方,谁不想要?”
“哼……哼……”
饶是王立杉再泼皮无赖,口舌也没在京城长大的好,接连被问得说不出话来,被气得满脸通红,再气鼓鼓走了,“大人的肉,好吃,心却不是好的!”
“嘿……”刘原仍是嬉皮笑脸对着他的背影呼喊着,“爷我怎么不是好了?我可是天底下大大的好人,不然怎么还给你肉条吃,这可是从京城来的好东西……”
移舟则是看着村子民屋的布局,若有所思。应抒弘却是指着西边,“去那儿看看吧。”
刘原不明所以,但应抒弘明显不想多话,移舟便只能充当县太爷临时的腹中虫,解释道:“水娃,应该不姓王,住的话,可能不是住在村东这样的风水宝地。大人说往另外一边去看,真是英明。”
若不是最后一句硬邦邦、不熟练的吹捧,她这只腹中虫也算相当贴心。
再配上她那无甚表情的侧脸,刘原忍得辛苦,偏头去看大人的反应,应抒弘倒是没多大反应,只是轻轻撇了嘴角——好的不学,学旁人油嘴滑舌做什么?
三月的春风,也甚是恼人,慢慢悠悠地吹,应抒弘一抬头,便看到戴胜掠过水面。而那儿,正冒出个黑亮的脑袋来,不是水娃,还是谁?
还伴着一阵怒吼:“水娃!你又去水里!还不滚回来,下次看我不把你腿打折?”
站在河道边的,同样是一个晒得黝黑干瘦的汉子,肩膀上还扛着一把缺口的锄头,他只顾着训孩子,都没发现应抒弘他们。等人近前去,才抡着锄头要防御,顶着烈日,眯着眼睛去看应抒弘身上的官服,“衙……门的?”
“是——”
没等刘原答完,水娃爹更是警惕,“快走吧,大家伙都忙着插秧……”
应抒弘目光越过他,遥遥指着他身后的水田,“我们进村的时候,绕了点路,看到你们父子在通沟渠?”
“是……”
汉子腿上、手臂、脸颊还沾着不少泥点子。
也不知为何,说到此处,他黝黑的脸颊反倒有一丝不自然的神色。
应抒弘直接道:“你家秧苗已经插好了吗?不嫌弃的话,我去看看?”
话是问的,可话音威严,不怒自威,庄稼汉子只能呐呐应是。他在前面带路,局促得路都不会走了,同手同脚的,好生滑稽。
可在场的人,没一人有心思看这笑话。水娃也时不时回头,警惕打量着他们,像只护家的干巴小老虎。
直至到了水田边,众人才看到了水娃家的田,排在最角落里,说修好的沟渠也没来水。
才有一点点的水过来,没等汇入水田,便在土沟里被泥地吸了个干净。
地里的秧苗也不像隔壁田那样挺立身姿,昂首向上。再不来水,不用两天,便会彻底耷下脑袋,成为土地的肥料。
水娃爹伺候了一辈子的庄稼,年轻时候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插秧能手。因着缺少水源,在众人面前出糗,他老脸挂不住,呐呐解释道:“是我这孩子没将上面挖通好,水才一时过不来,过了午后就好了……”
早上父子二人是如何卖力劳作的,众人都看在眼里。水娃年纪小,但也是田间劳作小能手,一听阿爹把锅扣他头上,虽没反驳,但小少年还是不服气,悄悄把头抬了抬。
看完了沟渠,水娃爹便要薅着水娃回家,衙门的人也该回县城了。但是应抒弘一脸正义凛然,就跟着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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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娃爹终于是叹了口气,默默将人带回了家。
水娃家不大,比起叶大娘家,足足少了一半。
他家还在最末,好处也显而易见,旁边另起了一间小屋,像是给两兄弟分家准备的。
谁成想,土娃突然出事了。
而尸体,便摆在里头。幸好春日的天不热,不然是要臭了。
水娃爹原本也是要拦着的,可水娃头一回站了出来,哽咽道:“他们都说阿哥是被神带走了,可是死了就是死了……我只想要阿哥回来……虽然回不来了,但万一他不是被神带走的,是被人害的,我不能什么都不做,就跟个糊涂蛋一样。”
屋里头,移舟正在验尸。这是一具已经僵硬的男尸,里头散发着淡淡的臭气。移舟在门口时已经熟练摸出口罩戴上,才要迈步而入,身旁还有一位大老爷。
验尸的时候,应抒弘向来是在场的。
移舟瞥了他一眼,足足盯了他两眼,也没见他掏出口罩来,默然掏出备用那个,无声递了过去。
无需言语,二人的默契便在此刻。
应抒弘接过,半垂着脑袋系着带子时,便听得身边人的叮嘱:“上回给大人那个是全新的……”
言外之意,出门得自己带着。她是仵作,可不是他的贴身丫头。这些琐事,下回她可不会再做。
而落在应抒弘耳中,却是当下这口罩并非全新的,是她用过的。她向来爱洁,这棉布罩子也用皂荚洗得干净,又在烈日下曝晒,只余淡淡的皂荚味与日头的香气。
还有一丝丝侵入鼻翼的女儿香。
幸好有公事要忙,她也不是个扭捏的闺阁女儿,应抒弘的异样无人察觉。
土娃直挺挺躺在木板床上,身上穿着和水娃差不多的短褂,只是没沾着泥点子。整个人过分僵直,手脚已经不能弯曲。
“死亡半个时辰,便会从小关节出现尸僵的情况,从而慢慢扩展到全身,六七个时辰后,尸体会变得非常强直。死亡时间应该是十二个时辰前……眼下是——”
验尸移舟在行,但是看天估算时辰着实不行。
“巳时四刻,应该是昨夜亥时四刻左右。”
应抒弘接过她的话,再指着土娃异常肿胀的面部,“死因呢?”
“没有明显的外伤,皮肤和鼻腔呈现青紫色,尸斑则是暗紫红色……”
移舟稍稍停顿了一下,思索着是否跟县太爷解释一下这两个颜色的奥秘。
呼吸道阻塞或通气不足,气体交换出现障碍,血液中的还原型血红蛋白增加,使皮肤和黏膜呈现青紫色;而尸斑作为血液在重力作用下沉积在毛细血管和静脉内的表现,颜色受到血液中血红蛋白状态的影响[1]。
“通气不足,窒息而亡?”
应抒弘极快反应过来,也俯身去看土娃脖颈处。只是看到青紫色的皮肤,并未有明显的勒痕,不像是被勒死的。
“嗯,血液回流受阻,面部高度瘀血,呈肿胀状态,所以是紫红色的。”
这是由于窒息导致头面部毛细血管内压力增高,加之血管壁通透性增大,使得血液在颜面部淤积所致[2]。
移舟知趣按下最后这一段的理论知识,县太爷博览群书,似乎是理解的。
她再默默补充:“若是掰开死者口部,或是能看到玫瑰齿,也是窒息而亡的表现。”
不是被人勒死,或是用被褥闷死,都有可能。移舟需要进一步细看死者的鼻腔。
刘原留在外头,也不知从哪里蹦来的一只□□,对着他蹦了两下,直把人来乐坏了,当即去摸了铜钱,要来逗一逗。
应抒弘听到声响,起身出去,看刘原只是安安分分在屋檐下逗着□□玩,便招了水娃说话,“昨夜,你跟你阿哥是睡一处的么?”
水娃生怕他们做了什么,再害怕还是探头看了一眼,见阿哥还是完好躺着,便吸了吸鼻涕答道:“是睡一起的,这儿还是预备给阿哥成亲用的新房……一般是不住人的。”
“这几天,他身体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没有……我阿哥力气可大了,像今日的水沟他一人不用一下子就能通好……不像我还得阿爹指着干。”
27.命河的线
“这几天,他有去别的地方吗?”
应抒弘问道。
土娃总不能什么地方都不去,就在田间与家里往返,再莫名其妙去世了?
移舟也从屋里出来,开门见山问道:“听王大哥的意思,他说西王母是不可能杀人的……你兄长,昨天去过家庙吗?”
水娃歪着头,神色有些为难,不过再为难,也点了点头,还轻声辩解道:“我阿兄没错……”
移舟和应抒弘对视一眼,晓得这才是关键之处,应抒弘便示意移舟问下去。比起县太爷的官威,移舟这张再平静无波的脸,都显得无比讨喜。何况她模样不赖,任谁看了,都难免放松心神。
“我不知你兄长做了什么,正好大老爷也在,你说说,我听听,也好帮着评评理……”
水娃回过头去,想要问问阿爹的意思。可他不知几时走了,也没什么声响,院子里只有刘原逗弄癞蛤蟆的动静。
水娃绞着自己的手指,期期艾艾道:“其实,阿兄也没做什么……等他们种好了,我们都才开始……水沟堵住了……阿兄就去清……这又没错……”
移舟耐心听完,试图从水娃零碎的词语里揪出乱局中的线头,“沟渠的水,是从哪里来的?”
“河里。”
“命河……”
那条蜿蜒曲折,生生不息的命河,移舟迎着刺目的日头,往命河的方向眺望,只觉是白晃晃一片。
她似乎是抓住了命河蜿蜒而来的线。
“昨天,你们从地里回来,是不是去过家庙了?”
“可是我们去完,很快就回来了,”水娃下意识扭头往家门口的方向看去,呐呐道,“我在墙根下听了好一会儿,西王母只是跟阿兄说要听王母娘娘的话,再念了会儿经,连水都没喝……”
那只癞蛤蟆再笨,也经不住刘原多番逗弄,终于趁他抬头的空隙再度蹦回草丛里去了。刘原也玩够了,将手里的铜钱收好,站起来问道:“害人嘛,难道还能这么直接?你想想还有没有别的什么……”
水娃又迷茫摇摇头,“没有了——”
“怎会没有呢?水没喝,那是因为神也不用喝水,有没有头疼脑热吃了香灰符水啊?”
“啊?”
水娃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可把刘原激动坏了,他得意朝着应抒弘挤眉弄眼,谁知等来了水娃干巴巴一句:“也没有。”
“再想——”
“再想也没,第二日,我和阿兄还去田里了,他干活还是和以前一样,力气很大。”
眼瞅着二人险些打起来,移舟赶紧转移话题,“村里其他人,被神带走前发生的事,你听说多少?像是叶大娘的儿子……”
叶大娘的儿子,名叫大胆,在村里都是“大胆大胆”地叫,直到去了衙门做事,吴主簿说这名好,只是在衙门行走,容易听岔,不如就叫叶勇。
乡下人家,难得有个正经的名,叶勇回家和叶大娘一说,母子二人摆了供品,告知天地祖宗,这名就算是改了。
不过,水娃还是喊顺口了,“大胆哥……我想想……”
这也都三年前了,水娃那时才十岁出头。叶大胆哥去衙门做事,别看衙役也没个升迁的路径,可村里人一辈子都只能和土地打交道,个个羡慕得不得了。
土娃和叶勇的生日离得近,两家关系还算不错。谷雨前,叶勇回家帮忙插秧,水娃还去帮忙打下手了。“我阿兄……嘴巴可坏了……我记得我也去帮忙大胆哥家的忙,他还诬赖我那天没去……”
说到这里,就连是水娃也反应过来了,惊呼道:“不过,好像也是在修完水沟后,他家的秧苗刚插好,人就出事了……是不是……”
真相,呼之欲出。
在场的人听完都面面相觑,移舟也扭头撇了眼县太爷。
见他首肯,移舟才继续问道:“我在城里,听一个很厉害的大夫说,村里去世的人都有些症状……你家兄长,那天晚上真的没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水娃又迷茫摇摇头。这些话,葛大郎他们都不知道,是移舟和应抒弘去拜访吴主簿,他提供了一条关键线索。
农家小院静寂无声,连呼吸声都能听到,刚刚趁乱逃走的癞蛤蟆又在草丛里呱呱叫了起来。
角落里,传来了一道重重地叹气声,“水娃能顶什么事?”
水娃爹也不知几时出来的,悄无声息蹲那儿,听了半晌,开口了也不起身,“土娃……那天起来过……”
“啊?”水娃赶忙追问道,“阿兄怎么了?我怎么不知道呢?”
“你还小,一天回来睡得沉……从小就这样……第二天还要缠着土娃说话,也就他爱哄你……”
水娃娘去的早,地里又忙,孩子基本是土娃带着的。兄弟感情好,水娃爹也想得长远,家里条件差些,但是土娃到说亲年纪了,还是要有新房的。可这新房还没遇上喜事,就成了停尸房。
被土地吸了大半辈子的精气,水娃爹没有眼泪可流,人瘦得厉害,眼里也干巴。“他去了两三趟茅房,像是坏了肚子——好不容易将苗插好,那天的饭煮得多了些,我还以为是这傻小子吃多了……要是我问问,就好了……”
在场众人全都抿着嘴,连叹气也不敢出声。唯有移舟等水娃爹爹情绪稍稍缓和后,继续发问:“土娃白日里,是不是也下水了?”
“唉……乡下人家,身上脏了都是要去河里扑腾一下的……”
“土娃——水性好吗?”
移舟目光看向水娃。他能从村东的河里游走。
水娃不知这位纤瘦的娘子问这些有什么用,但颇是自豪道:“我阿兄的水性可好了。不过最厉害的,还是我大胆哥,他能在水里憋气都一刻钟呢……我们鸣飞村,就没有不会水。”
闻言,移舟默默走开,沿着院墙踱步。就连是应抒弘也听不出其中关键,不过并未打扰她,只是抬头看了一下天色,准备告辞去别家看看。
水娃爹难得开口挽留他们,“时候不早了,大人留下吃饭吧……”
“这——”
“好啊好啊……”
逗了许久癞蛤蟆的刘原也饿了,听说有饭吃,还会主动揽活做,“我来烧火,厨房在哪儿?”
水娃不情不愿带着他过去,还被阿爹叮嘱,把家里的鸡蛋也做了,招待客人。
“啊嘿嘿……客气了客气了,哪就是客人了呢?都是一家人,你们平日吃什么,我就跟着吃什么……”
“我们中午不吃饭。”水娃少年老成叹了一声,直言不讳道,“饿了就灌一瓢水,你吃水吗?”
“我……”
刘原连骂娘的心都有了。石台县这小破地儿,还真是给爷开眼了。他又不是马,吃那么多水做什么?不过,打量着空无一物的灶台,刘原的心终于是沉了沉,也学着他叹气道:“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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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顿都要吃三碗大米饭,我爹还不让我出门去别人家吃饭,生怕是他不会管家,还让奴仆苛待了我似的……”
可大人偏不让做的事,便铆足了劲去做。他与大人的缘分,便是这么来的。
刘原说了一半,才收了声,讪讪笑道:“瞧瞧,小时候烦死我爹了,现在我竟也成了烦人的人……等过几年,我随大人回京,你跟我走么?”
“啊?”
水娃本来听他滔滔不绝说大米饭的事,听得肚子更是空空,小步子踩得蹬蹬的,“我家就在这里,有河在,也不会饿死,才不要卖身给你当奴!再说了,你又不是什么好人……”
前面那一番话,刘原张了口想要解释,后面这一句,直接是气笑了。
“得嘞,爷不是什么好人……我今天不止要留你家吃饭,还要把你的鸡蛋给吃了……鸡蛋呢,快快拿出来。”
“哼……”
二人在灶房里,掀盖、舀水、烧火,好不忙碌热闹。
水娃爹原本是要走,可移舟已然回神,又叫住了他。“这些年……村里那些人,是不是都是在春日里去的?”
“嗯……”水娃爹又是重重一叹,对着命河的方向叹道,“都说鸣飞村守着宝,有河,地平也肥,这样的好地儿,谁也羡慕不来……”
未尽之音,不消说,移舟也懂。河流、平原,确实都是大自然的馈赠,也不妨碍有人借着天地来行鬼神之事,谁也不知道神会带走哪一个人。
这一顿午食,略显简薄。但是春日里,就算是菜园子没有,从野地里薅一把菜,也能配鸡蛋炒得喷香。
县衙常吃胡麻饼,伙食最好的那几顿,还是移舟煮的那几锅汤,以至于用饭时,刘原霎时狗腿得很,用了一副干净的筷子,将盘子里没人夹的鸡蛋,分别夹给水娃爹和水娃,第三个应抒弘下意识要拒绝,谁知这筷子就没往他的方向来。
“嘿嘿……小周今日辛苦了,多吃些。”
“嗯。”
移舟捧着碗接了那筷子鸡蛋。今日,还有的事忙,当得起。
跟着吃饭的众人,个个是臊红了脸,心道:原先看小周和大人站一处很是养眼,这刘大人是在做什么?
不过,转念一想,小周的身份实在是太低了。就算是嫁给大人,约莫也不是正房,倒不如配给刘大人。
一顿饭,众人吃的是心思各异,至少肚子填饱了,接下来的排查再难也不怕。
刘原大大咧咧和水娃挥手告别,心里还记得许的承诺,应抒弘走在最后,也同父子二人告别。
水娃爹看着的他们的背影,佝偻干巴的身子又承受了一声叹息。谁知,水娃从灶房里出来,悄悄挨他身边:“阿爹,我跟你说个事——”
……
春日百草丰茂,鸟兽鱼虫也不甘寂寞,一路都能听到布谷鸟的叫唤,时不时掺着一二声蛙鸣。
应抒弘他们一行人越走越偏僻,出了村,慢慢往后山的方向去。
日过正午,原该是最热时,可刘原看着茂密翠绿的林木,忽而顿住脚步,再挨着移舟说话:“小周,我们打个商量,等会儿无论遇到什么,你可别出声……”
“嗯。”移舟面无表情颔首。
刘原又变了主意,“要不你还是说话吧……你这样,我更怕了。”
葛大郎和卫三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刘大人怎么变了个人,还明晃晃在大人面前这么腻歪。
28.瑶池的水
葛大郎是县衙里的老人,眼珠子转了又转,总算是领会了一点点,小心进言道:“大人……乡下人家都没什么见识,他鸣飞村还信奉那西王母,恐怕不能和他们硬来。”
何为“硬来”?便是应抒弘打算不经家属同意,带着他们去后山将坟墓里的尸骨挖出来。
眼前站着的移舟,便是最有力的证据。
葛大郎虽是油头了些,但从九桑镇回来,经“中毒”一事,也算是忠心。
应抒弘回过头时,只是微微点头,回首去看那些聚在一处的民居,恍若是阴间里。
不出两刻钟,不用他们走到后山,村里的人已经乌泱泱赶来了。
人来得多不说,手里都是操着家伙事的。
葛大郎也是拔了刀,护在应抒弘前面,“让刘大人护送大人先走,我和兄弟们断后。”
“呵……”
应抒弘难得一笑。这里头,只怕还有死者的家属,今日他若从鸣飞村退出去,这父母官算是白做了。
移舟听得这声凉薄又鄙夷的笑,也跟着暗叹。要是县太爷不帮着伸冤,乡民一直被蒙蔽,只会以为那污浊的水反而是清澈的甘泉。
“大人——”
她话没出口,反而从是人群里走出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严格来说是被两位后辈搀扶出来的。
老人家年纪也大了,精神头还没叶大娘好,眼睛浑浊辨不明方位,正对着移舟,含泪陈情道:“青天大老爷,小老儿也都是两脚埋在黄土里的人了,我们村,实在是没什么冤情……我那不成样的儿子,就是被神带走的,小老儿不才,是村里人推举出来的,这些年大家也都好好处着,东家有事了,西家帮一帮,也没个吵架红脸的时候,还闹到衙门里去……”
他身后的村民个个都深以为然点点头。唯有远处赶来的水娃父子抿着嘴不说话,一脸担忧看着应抒弘。
“老人家说的,本官听着……只不过,本官是从京城里来的,素来也只知我朝皇帝是天子,不想到了石台县当官,还能见识到西王母的侍从。本官回去也要写个折子给天子,这样的稀罕事,也要叫天下臣民都知晓。”
可怜乡民没听出应抒弘的言外之意,个个喜上眉梢,都在说鸣飞村的运道来了。西王母要是能得到朝廷的封赏,那得是多大的脸面啊……
其中,最得意,还是老王家的人,不枉这些年他们一直对腿脚不便的西王母照顾有加。这要是有了封赏,老王家的孩子是不是也能像县太爷一样到衙门里做官了呢?
这场梦,着实过于美妙。
应抒弘又缓缓解释道:“本官在县城里也听过村里的美谈,今日过来,就是为了验证真假,要是没错——”
“这指定是错不了的啊……”
王家人最激动,王立杉也头一个跳出来,仗着一根肉条的缘故就上前来同他们攀交情,“大人早说是为这事来的,嘿嘿瞧瞧,我这人嘴笨,也不会说话,前头实在是对不住大人了。不过大人也去我们家庙看过了,我姑……啊不对,是西王母娘娘,她念经可好了……”
唯一不好的,便是要赶走移舟。
而这坏人,自然是得由她来做。
“每年总有人去世,虽说是被神带走了,但是上报朝廷,总是要个说法……”
应抒弘身姿不动,只目光稍了一挪移,众人都知他身旁这位红衣女子并非是县太爷带出门玩乐的美婢。
“这位,是县衙的仵作,方才已经验过了土娃的尸身……”
才细看完移舟的眉眼,乡野汉子不无垂涎之意。但是一听是仵作,大家的面色变了又变。
好好一个姑娘家,手脚没事,脸也不是坏了,干嘛和死人打交道?可惜,实在是太可惜了。
人群里窃窃私语,耳力好的,能听清楚其中零星几个词语,也够叫人气愤的。
不过,移舟的涵养功夫比县太爷也丝毫不逊色。她面上没甚表情,甚至能平静道:“前些年的坟,在哪?”
不问则罢,一提及坟墓,鸣飞村的乡民不管男女老少个个义愤填膺,才松了手里的锄头,这会儿又握紧了,“他们已经被神带走了,你还想怎样?”
“就是就是……他们是去伺候王母娘娘的,你个小丫头片子,想做什么?”
“你这样对王母娘娘不敬,小心娘娘降下惊雷来。”
……
移舟大抵也是用尽了职业素养,才不至于在这些无知的乡民面前笑出声来。
恰恰是她全无敬畏之色,更是让王家人怒火中烧,王立杉也收了嬉笑,村长拄着拐杖,脚步颤颤巍巍,上前两步恶狠狠诅咒道:“娘娘每年春天都会来鸣飞村巡视,你这样不知天高地厚,是要被娘娘惩罚的。”
“罚什么?”
移舟倒是配合,也学着他走了两步。两边的人,无声对峙着。
命河蜿蜒曲折,还在午时的日头下闪着粼粼波光。
“这……是王母娘娘瑶池里流出的仙水,地里的庄稼全靠它。要是有人对娘娘不敬,对仙水不敬,是要堕十八层地狱的。”
老村长年纪大了,面上都是褶皱,发起怒来,仿佛是久旱缺水的地块。
移舟难得轻笑一声,优哉游哉往河边走去,流淌到这儿的河水早不是湍急的模样,不过是一处安静祥和的河滩。大小不一的石块,被河水冲刷得干干净净。
“去世的这些人,哪个不是村里的人?他们平日里是偷过鸡,还是摘过菜?我不清楚土娃生前是什么样子的?叶大胆呢?他一个衙门里的衙役,是仗着身份回来欺负大家了吗?”
都是一个村,即使有泼皮无赖,那也不会是他们这些人,反而是王家的子孙仗着家庙,平日老是占村里人的便宜。路过谁家菜园子,看着菜长得好,也不和人打声招呼就将菜掐走了。要是主人在家,不大愿意,王家的人还先板起脸,扯着嗓子嚷嚷道:“不过就几根烂菜叶,谁稀罕似的?要不是为了供给王母娘娘,我还不稀罕走到这儿来……”
只要搬出家庙和王母娘娘,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都得让道。
这些年,王家人都是这么做的,虽然有些人心里不是很服气,但面上还得笑着,乖乖将东西献上去。
招数不用多,管用就行。
这是王家人用了多年的法子,他们知道怎么拿捏别人。
今日这法子,便不灵验了。
一来移舟不是鸣飞村的人,二来她可看过太多装神弄鬼的把戏。
移舟人便站在命河边上,一脚踩着那摊洁净的河水,一面正义凛然道:“神,不会滥杀无辜!若有,且降神迹来杀我;若杀不死我,就让我开棺验尸,还死者清白!”
“就她,对娘娘不敬,还想开棺验尸?”
“说好听点,叫仵作,实际就是个盗墓贼,不然年纪轻轻,模样也不赖,谁好人家的闺女去做腌臜活?”
“当着我们面都敢提开棺,背地里也不知偷偷挖了多少?”
……
王家的人吓唬不了移舟,移舟的话自然也震慑不了他们。
应抒弘倒是不急,和这帮乡民也说不明白,不说便是。
他抬手招呼了立在水边的移舟,带着人就往村口的方向走去。
然而,到底是朝廷的封赏牵动人心。
眼瞅着人是真的走了,王家的人反而是急了起来,又转了话题窃窃私语道:“他们还真的走了啊?不是要去山上墓地看看吗?”
“就是说啊……来都来了,也不去山上看一看?”
……
刘原走在后面护着,耳力又好,听着这样的话,简直是要笑死。小周说要开棺验尸,他们不肯;大人一走,怎么还急起来了呢?
而应抒弘也有意让移舟走在身旁,端的肩头平直,当真是没有停下的意思。
再不叫停,人便真的要出村去了。
刘原在心里头暗暗数着,没过十个数的功夫,王立杉被两个叔伯捅了捅后背——
“杉娃子,你喊一下人。”
“四叔——”
“别喊我啊,喊一下大人!”
后面的王四叔暗暗压着火气,要不是他们几个老家伙面皮薄,哪里需要拉下脸让王立杉来?
王立杉眼珠子一转,当即便想好了筹码,“四叔家的桑葚酒不错,今年桑葚又长了……”
“嘶……知道了知道了,最近不是时不时下雨吗?我的腿脚也疼着,你也来喝一杯。”
“那侄子这几天都去给四叔捏捏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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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要一顿酒,这怎么对得起王立杉的泼皮无赖相?
王四叔再心痛,也得为家族考虑。
“大人,大人……”有了好酒,王立杉像个孩子一样,撒开腿就跑。“大人,你看时间这么晚了,大人吃饭了吗?嗐,你说说,我也真是……早上光带大人去家庙转了,都不记得请大人们留下吃顿饭?我四叔家吃饭晚,人又好客,我要借大人的光,一起去四叔家吃一顿。”
应抒弘一行人也算是卖王立杉面子,便放慢了脚步,由着他胡扯去。
刘原便笑嘻嘻反问道:“地里庄稼刚种上去,也没到收割时候,你们家里怕是没什么东西吧?还是算了算了,我们回县城再吃。”
“别啊大人……这庄稼还要四五月才熟,我们总不能光吃野菜叶子吧?家里多多少少都有些陈粮,而且我四叔家有一只七八年的老母鸡,老得连蛋都下不了,今日来招待大人正正好。”
王立杉自己嘴馋想吃肉,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今日吃着了来自京城的肉条,那也没有肥美肉厚的鸡腿诱人。
大鸡腿大鸡腿……
刘原便故作为难去请示应抒弘。众人也才转了方向跟着王家人回去。
只是,那老母鸡——
今年咯咯不出鸡蛋,这会儿已经在大铁锅里咕噜噜沸腾着。
王立杉亲自在那儿看的火,一脸谄媚,“大人,你们放心,我来守,保准不会让人往里头下了毒。”
“那——”
“这好东西,用来下毒多可惜。”
“……”
刘原又一脸晦气走开了,陪着移舟又去了家庙。
人跟着回来,王家人也跟西王母说了一声,西王母眉头一皱。
王四叔便咳嗽着,“九妹……你看,一转眼几十年都过去了,这些年你一直都在家里头,有我们几个老家伙在,还算清静。不过,这小一辈的人,到底也不是我们一起长大的情分,就说老大家的杉娃儿,年纪最大,却最不得用。往后这家庙要是交到他手里,还不知是什么日子呢?”
“四哥想说什么,直接说。今日给西王母的经,还差了五十遍。”
九妹——是西王母从前的名字。
今日有外人来,又被王立杉喊了“姑”,她的心情本就不好,多点了两柱香,就想多念几遍经。
谁知,又被喊了从前的名字,她脸色更是难看,恨不得早早将人打发走,眼不见为净。
王四叔心里头也压着火气,眼睛往院墙外一瞥。县衙的人还在外面等着,他再忍一忍,将前因后果讲清楚,“也不是我们要将人带回来,可县太爷说了,他要向朝廷给你请个封赏回来。你看,我们在鸣飞村这儿,靠着河,日子总是能过下去。到底是靠天吃饭,小时候还经常听往来的客商说黄河决堤,这河要是也崩了,我们往哪里讨吃的去?”
他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西王母一声不吭,一直拈着手中的香。
王四叔连只老母鸡都舍得下去,更是耐心劝道:“你想想,要是有了朝廷的封号,我们哥几个也不怕家里出了不孝子孙,没人诚心来养你……”
西王母终是不咸不淡瞥了他一眼,压着嗓子道:“什么封号,我也不懂,我只会伺候娘娘。你忙你们的……”
“好好好……那你继续——”
“那个穿着红衣服的丫头还在吗?”
“在在在,你要找她来娘娘说话是吗?我给你喊进来,你还别说,这丫头年纪不大,胆子比天还大。踩着河滩,还敢指着天嗷嗷叫……”
“说什么了?”
“她说的文绉绉的,像是什么神,不会滥杀无辜!如果有,就降神迹来杀她;如果杀不死她,就让她开棺验尸,还死者清白……啧啧啧,县太爷都不敢说这样的话,她一个女娃娃懂什么?”
“让她进来。”
“好好好,九妹你等着……”
在王四叔转身之际,西王母拈在手里的香,断成两节,有一节还往前滚了滚。
她腿脚不便,一直坐在蒲团上,探手够了两下,也没够到。
一使劲,面上的褶皱都堆叠在一起,显得狰狞异常。
而身后用朱砂画着的神像在香火里,静观众生万象。
29.第 29 章
半截香在泥地里滚了一圈,原本就灰扑扑的,这下更是。
然而,一只鞋出现在断香跟前。
西王母还没来得及收起惊诧,断香已经被捡了起来。
她的眼睛浑浊灰暗,这会儿却看得无比清晰。
这是只纤纤素手。
定是干过粗活,不说伤疤茧子都没有,竟连个细纹黑痣也没,好似是城里头老爷家养出的千金小姐。
西王母过了最初的惊讶,当即又恢复了最初的冷面,“是你。”
“是我。”
移舟要将那节断香还回去,谁知西王母下巴微抬,目光一转,她便知道这是不屑的意思。
早上过来的时候,没能近前来看,这会儿离西王母的神像也就只有一丈远。
上头描绘红衣用的是某些红色的矿石颜料。
移舟下意识回头去看鸣飞村的地里位置,这儿一马平川,也就后山有些低矮的丘陵。比起杏花村和九桑镇,着实是小巫见大巫。
莫不是那儿还有矿藏?
殊不知她这一举动,叫西王母误会了,以为是她生出的怯意。西王母嘴角一抽,哂笑道:“坐。”
移舟也随她笑,还跟她玩上了文字游戏么?“我一个外乡人,能和神使同坐么?娘娘能受我的香火供奉吗?”
“你确实不配。”
西王母忽而又厉声道。
因着移舟边问边坐,好似这儿是自家屋,全无恭敬。
她的鞋子踩过河滩,沾染着细小的沙子,一路走来,还带着些黄泥。经由河水的喷溅,上头的湿痕还隐隐可见。
西王母更是目露厉色,“你一个外乡人,也敢污了王母娘娘的瑶池水。”
移舟坐好,理好衣襟,便无甚表情直视她。
这些年,村里的人谁不是恭恭敬敬来拜?
西王母气得胸腔起伏,偏移舟更是似笑非笑,“我没读多少书,但也听老人家说过,这西王母是创育万物的女神仙,更是掌管着我们姻缘、生育、保护妇女的女神。大家同是女儿家,总不能分了彼此?”
西王母在家庙已有数十年,也很久没听人说什么男女。
眼前的丫头,真的是每一点都让人生厌。
“娘娘只保佑好人……”
“我怎么就不是好的了?”
“你对娘娘不敬,还能是什么好东西?”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我还成了东西。”
移舟平日沉默寡言,和应抒弘在一处,两人一天也凑不齐十句话。可不代表她口舌是弱的,更何况常有刘原打扰耳朵的宁静。
西王母只是恶狠狠盯着她,将手中那节断香点上。
火折子在这间略显昏暗的家庙里都闪着幽幽的光芒。
西王母一边点,一边念念有词:“娘娘,今天来了个外乡人,奴劝也劝了,谁知她就跟墙角的臭石头一样,说也说不听,教也不改,娘娘您显显神通,给这小妮子瞧瞧,不敬娘娘,就是夜里躺下在被窝里,也是要遭天谴的……”
这样神神叨叨,移舟却是扶着蒲团起身。招数是旧的,但是家庙里长年燃着香,西王母约莫也不常出去走动,不止有香火气,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香味。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可她也不能以身喂了猛虎。
在她站稳想走时,西王母又是往前一扑,抓住移舟的脚踝,喉咙里不住发出古怪的咕噜声,像是猫儿的呼噜声。
可西王母面上涂着奇怪的染料,她不是家养的温顺小猫。她在模拟林间的猛兽——西王母半人半兽,豹尾虎齿,披头散发,其声如雷,是掌管瘟疫灾难的神明。
这是《山海经》的记载,西王母想装神弄鬼,彻底吓唬移舟。
移舟抬腿要挣脱,奈何西王母抓得紧,她体态略显丰腴,手更像是老鹰的利爪,只要抓住了猎物,就不会松手。
“神使,就算是西王母要惩罚我,难道是直接困住我吗?我怎么听说土娃他们是在自己的床上死的,夜色降临,西王母的神光就那样静悄悄来了,每一个做了错事的村民,就这样死在了黑夜里……”
西王母愣了一瞬,喉咙古怪的声音也停了,不过力气没卸。
“再不松手,本官便砍下来了。”
应抒弘也不知几时来的,手中的长刀在日影里闪着银光。
兵器直接杀到面前,西王母也不发怵,放手之前还是昂首盯着移舟,坚持不懈道:“你这样不敬娘娘,是会招天谴的。”
“那我就等着娘娘现出神迹来。”
移舟面不改色,迈步走了,还疑惑朝身边的人说道:“刘大人呢?”怎么是他过来。
“他去灶房看母鸡了。”应抒弘的刀也没收,二人便这样肩并肩走出家庙的小院,全然不顾西王母那淬了毒的目光。
“啊?”移舟也无语凝噎了,禁不住轻声吐槽道,“方才还说陪我来,让我不必担心,遇到好吃的,溜得比谁都快。要不是大人过来了,等下就来抬我吧。”
她难得有这样话多的时候,不过落在应抒弘耳中却不呱噪,像是春日桃李的花叶挨挨挤挤,东风一过,像小弦切切的私语。
“怎样?有……”
“有眉目了。”
“那便好。去吃碗鸡汤就走回去吧。”
“啊?”
“鸡汤,已经快煮熟了。”
……
移舟本是想说,跟着王家人回来,吃饭是假,细查案子是真。不过,现成的鸡汤煮着了,还加了鸡屎藤。
王立杉捧着碗,对着里头的大鸡腿大快朵颐,有了肉,他的笑容就更加谄媚,“大人快吃,放心,我亲自看着的,这母鸡就是老了才不下蛋,健康着呢……这加了鸡屎藤去炖,味道好着呢……”
看王家人吃了,刘原也打算动筷子,一听鸡屎——
生生顿住。
扭头去看,发现小周捧着碗,嗅着鸡汤的香味,一脸享受。
额——对小周来说,鸡屎再臭,能和那些躺板板的尸身比么?
刘原纠结着,借口太烫,缓缓再吃。
王立杉不怕烫,护着碗,举着鸡腿就开始啃,嘴里也不消停,“大人别看这鸡屎藤名字不好听,叶子也是鸡屎的味道,可它的根却是有牛乳味,香得很。”
移舟深以为然,鸡汤里带着些草木的香气,还有淡淡的牛奶味,真好喝。王立杉给她舀的,是鸡翅膀那儿的小腿,还有几块厚实的鸡肉。
看她也吃得欢,吃货便有了交流的机会。
“我姑对你说什么了?其实她人挺好的,真的——”
“她给娘娘点香了,让娘娘降下天谴来教训我。”
“额……”
王立杉幸好没咬下鸡肉,不然怕喷了出去,“嘿嘿……嘿嘿……没事没事,我小时候不懂事,打翻了她的香台,她也这样吓唬我,你看,我还不是好好坐这儿吃鸡汤?”
“嗯。”
移舟本来也没放心上,但架不住时机正好,而坐她对面的应抒弘也适时抬头,她等了半晌,也不见县太爷开口。
这口,便只能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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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开。
“想来也是唬人的……我自问不曾做过一件亏心事,王母就是显灵,要是能带一篮子蟠桃来,到时我分一个给王大哥。”
“好啊好啊……嘿嘿,不过那是不——”
二人仿佛多年老友,说得亲近自然。
就连刘原都插不进去话,等众人吃完了鸡汤,应抒弘也照例放了银子。
不过碍于王家人实在精于算计,他招了卫三近前去,“你家开食摊的,可知市集上一只老母鸡的价?”
“啊?”卫三也跟着吃了半碗的汤。还别说,那鸡屎藤来炖,味道是真不错。“应该是五十文左右。”
应抒弘便齐整数了六十文钱,放到王四叔手里。后者则是愣在原地,等回过神要推辞,县老爷已经走远了。
王立杉舒服得打了个饱嗝,也不忘打个马后炮,“四叔,你看,侄儿没看错人吧?听城里的人说,新大人是个好官,我们带他回来,不止赚了个好名声,还赚了个母鸡的钱。这母鸡抱到市集去卖,除非遇到爽快的,不然五十文都要等上大半天呢……”
“没看出来,杉娃儿这么会算账?”
“嘿嘿,那可不是么?四叔,你看,你这母鸡卖了好价不说,还多得了钱。剩下那几只几时吃啊?可别忘了我啊!”
……
王家人又凑一起合计着西王母的封赏什么时候能请下来。九妹又没孩子,是时候挑个过继给她。
而回城的人,也叽叽喳喳凑一起说话,更多的是担心移舟。
葛大郎是最滑头的,今日也挺身问道:“那……小周,你身体有什么不舒服的吗?”
“挺好的,”移舟骑的马,由刘原牵着,众人齐刷刷盯着,她都不好意思说,除了肚子有点没吃饱。王家的鸡汤是好喝,不过一锅炖出来,分了几十碗,也不能添。
等走到半道,山野幽旷,戴胜与布谷齐鸣,叫得人心里毛毛的。
他们都怕再遇到那股杀人的黑烟,移舟也四处警觉看看。果真发现了一处。
“大人,停一停……”
“怎么?”
葛大郎最先警戒起来,一个箭步就冲到她面前。
“嗯,是这样的,今日大家奔波也累了,定是没吃饱,等回去,我给大家做个饭吃,像上回那猪肝,便宜又补身。”
用来配猪肝的,也不是山椒叶子。今日遇到了山椒更稀罕的,鸡屎藤。
道旁竟然也长了一颗,吃了数场春雨,叶子绿油油的。底下的根,一时是挖不出来了,也耗不起这时间。众人齐心将叶子薅了回来,带着一股子鸡屎味。
不过,等回了县衙,卫三也机灵,小跑回家去,要找一副猪肝。
移舟则是在后衙,把山椒叶子清洗干净。
其他人都为了猪肝而奔波,只留了她和应抒弘在。
应抒弘原该也回去整理公文的,走前仍是不放心,帮着她把井水打了上来,再去细瞧她的面色——
满面春风。
“唉……”
他难得叹了一声,移舟很有职场精神,当即狗腿保证道:“大人放心,这东西生的时候气味不大好,但是用来煎猪肝,却是一妙。等开饭的时候,我给大人送过去。”
言外之意,您老人别杵这儿,影响她择菜。
应抒弘倒是如她意走了,只是,猪肝还没回来,他倒先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一捧公文。
“天阴,屋里头光线不好,点灯费蜡烛。”
“啊?”
“老母鸡,花了六十文。”
30.断香引路
移舟手里捏着那把新鲜的鸡屎藤叶子,生生是气笑了——领导你要这样说的话,仵作做饭,是不是应该另外收钱?
应抒弘随意找了张凳子坐着,翻了几册,人便也跟着过来了。日薄西山,余晖将万物的影子拉得细又长。
“大人对香料有研究么?”
移舟将藏着的一点断香给他,“西王母要见我前,就是要点这香。不过断成两节,滚了一节出来,我帮着捡了回去,掐了点留着。”
于香道一途,应抒弘也没多少造诣。不过,在京城府邸,用过也见过不少。他拿过一嗅,面露难色。
移舟也想扶额。这……不讲究“扇稳法”吗?
“我听我……爹爹说过,遇到不明之物,需用手轻轻扇动,使少量气体飘进鼻孔,从而闻取气味。这样可以避免直接吸入大量气体,减少未知的危害。”
应抒弘只觉是坐错了地方,头顶还被烈日晒着,热气便由头顶扩散自全身。他起身转过去咳了咳,才道:“这里头,没搁什么有害的东西,不过是栀子花调得重,燃起来会有一股臭味。”
移舟的专业知识便在此刻派上了用场。白花调的香料,如茉莉、栀子花、白兰花等,这些花香通常是清雅而甘甜,但它们含有一种叫做“吲哚”的成分。当吲哚的浓度较高时,可能会产生类似粪便的臭味(青臭味),这种气味对某些人来说可能极为不适,甚至引发晕香现象[1]。
“难怪在家庙的时候,总是有一股说不清的臭味。”
移舟顺着说道。
“光是调了份量极重的栀子香,也不足以杀人。”
“是,香不能杀人。杀人的,比香料燃出的烟火气更虚无缥缈。大人可听过‘流言能杀人’,西王母不愧是神使,竟也有点手段。”
移舟便将其中奥秘说了出来,“受害者生前都去过家庙,大抵和我一样,被西王母严词教训了一番,再闻了那香,一时昏昏涨涨,到了夜里,就是西王母诅咒的时间。”
应抒弘合了那文书,反问道:“只是这样,便被吓死了?”要是这样结案,未免也太糊涂。
“自然是还有另外一项要紧的。”
移舟以指在空中书写着,在落日缤纷的光影里,仿佛是来自瑶池的符咒。
命。
是那条河的形状。
村里的人每日劳作完,都会下河游一圈。命河哺育着四方百姓,却不想成了杀人中的一环。
“一般来说,下河游水遇到意外,便会直接溺亡,救也救不回来。但也有特殊的情况,有些人救了回来,但是肺部里的水没排空,当天晚上便会肚子疼,再过两日,连颈部和肩膀都会疼起来,出现腹痛、呕吐等症状,多是在一两个时辰,到六个时辰就会发生不幸。”
“这便是吴主簿说的,有腹痛与呕吐的症状,像是中了瘴毒。善游者溺,善骑者堕[2],唉……”
就连是应抒弘,也发出一声短叹。若是天灾,倒也罢了,竟是人祸,还为祸乡邻数十年。
“时日久了,也不好判断那些人是迟发性溺亡,或是干溺亡……”
“何为干溺亡?”
“在肺部少量进水的情况下,收到了强烈的刺激,比如冰冷、惊吓、惊恐;过度紧张时,喉头便会痉挛,声门关闭,不能正常呼吸,严重时便会窒息身亡。”移舟将二者的细微差别说了出来,也无能为力,“即便是开棺,我也验不了。唯有在去世不久,趁着尸身未腐坏时,方能验明真相。”
她在命河边说的那番话,不过是做戏给王家人看。
应抒弘拈着那节断香,“眼下的物证,指向明确,只需提审,凶手便会露出马脚。”
那日,石台县的衙役找遍了全城,也没找到一副猪肝。还是卫三顶用,拿回了一些糯米粉和粘米粉,还有一小包的柿子灰。
“我姐姐说,眼下时辰也不早了,约莫是没有猪肝了。这藤养水里放到明日可能也蔫了,让我带了些面来,看看姑娘是做糕饼不?不过我想着姑娘今日也累了,可能做不了饼,姐姐就让我带了这一包柿子灰来,放锅里和叶子一起煮,过两日再用还是新鲜的。”
“用柿子树烧成的灰么?替我谢谢你姐姐了。”移舟收下,也谢过,“你家摊子是开在哪儿?”
“就在家门口……”
卫三面皮薄,把东西留下便一溜烟跑了,下值回家去帮姐姐清洗锅碗。
而到夜幕降临,移舟吃了两个胡麻饼,也预备洗漱歇下了。
应抒弘坐在长凳的另一头,刘原也跑回去冲洗,预备歇息了。独他一人看日影尽数被山峦吃抹干净。
约莫一刻钟后,西厢的木门打开,移舟抱着脏衣物走出来,再搓洗干净,挂上横杆。
点点星光,实在穿透不了厚重的黑夜,每处角落,仿佛都藏着只巨兽。
“咳……”
“大人你要吓死人了!”
“……”
应抒弘在土墙这头,暮色掩盖了他的窘迫,“我才想起来,你还欠三十张大字未写。”
“啊?上次那三十张我昨天就补了,就剩下今日十……”
“昨日的我看过了,笔力虚浮,重写。”
“嘶……”
移舟还想据理力争:今日跟着外出了,这三十能不能放明日再补?县太爷这严师,不去开个书斋可惜了。
二人便一前一后走回前院去,那儿有吴主簿用过的桌子,而他也方便盯着她写字。
移舟握着笔,还没落笔,便打了第一个哈欠,“大……人……还有那么多公文啊?”
还没哈欠收完,只听“滴答”一声,蘸了过多的墨水,光顾着打哈欠,也没刮干净。
应抒弘这师傅显然是不称职的,也没说她一声,只颔首:“前几任县太爷堆积了不少,你且慢慢写就是,若是字迹潦草,也得重写。”
“啊……”
这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无效沟通!
移舟想说的是:反正这么多公文,大老爷你就是把今夜给熬完了,那也是看不完的。不如循序渐进,今夜只加一个时辰的班,明日再看也是一样的。
熬夜,不止费人,还费蜡烛呢……
移舟想睡,光顾着在腹内咕哝,都忘了今日大老爷拿着公文去日头底下看,就为了省蜡烛。眼下,光是她那张桌子,就点了两盏,屋里足有三盏灯亮着。
夜半子时,乌云蔽月,蜡烛泪垂。
应抒弘肩膀微酸,瞥着早趴在桌上睡去多时的人,不禁松了口气。
竖耳一听,气息均匀。
西王母的诅咒,没有应验。
长夜漫漫,草虫嘶鸣,应抒弘也不知是起身了几次,只为近前确认她只是睡过去了。
好不容易熬到天光微亮,他刚坐回,身后便有声嘶哑的疑问:“咦,我怎么睡着了?”
移舟一看他的公文堆也矮了下去,赶忙装傻道:“天色还早,我再眯会儿……大人你自便。”
也没听见披风滑落,应抒弘松了一口气,在无人瞧见之处露了个笑。
但见刘原起夜,匆匆忙忙跑来了,“大人大人,完了完了……小周不见了,他们说的那什么杀人的黑烟,还有神带走了,这也不能直接来我们县衙偷人吧?”
应抒弘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人还安全在里面,“临字。”
“还活着啊?那我回去睡吧。”
刘原转身就走,忽而转过头来,一脸迷糊,“小周不比我,写字不用人盯着吧,大人不再回去眯一会儿?时间还早……”
“时间还早,你要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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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不大人,我的字也就这样了。往后家里添丁过寿,我厚着脸皮来求一求大人的墨宝就是了。”
……
而天光大亮前,移舟也彻底醒了,趴着睡了半宿,全身酸疼,她想回去躺一躺。
眯着眼睛,瞧见大老爷终于熬不住走了,她便也心安理得回去。
等应抒弘回来,看到空荡荡的桌子,当即一惊,可看到他那件披风被折得四四方方放在公文旁边,才悄然松了口气。一回神,便看到了来早早来衙门点卯的葛大郎。
他似是一夜未睡,眼下一圈青色。
葛大郎出门前担心遇到人了该怎么说,可看到大人同样一脸倦色,不由一笑,“大人,小人来上值了。”
“吃过早饭,便随本官去鸣飞村将嫌疑犯押回来。”
“是,大人!”
……
石台县众人拉着一辆牛车再度出现在鸣飞村地界时,恰好东方的第一缕曙光初现,一颗异常明亮的晨星悄然升起。
移舟还没睡醒,西王母已经被押了回来。
这一次,几乎是点了县衙所有的衙役过去,就留下卫三看家。
西王母已五十有三,上一回出村还扎着两个羊角辫。
王家人一听与凶手同罪,赶忙是将西王母推了出来,个个晦气得不得了,“都说大人是青天大老爷,可要仔细判,我们哪里知道她还会杀人啊?”
“就是说啊,平日吃喝拉撒全靠我们伺候着,有了仙术也不紧着家里人,还要去杀人。”
“她杀人是她的事,她不是西王母的神使吗?我们都是普普通通的庄稼人,可不关我们的事。”
昨日还齐心拦着应抒弘去山上挖坟的王家人,又齐心撇清自己。
刘原听了只想笑,唯独最嬉皮笑脸的王立杉犹豫半晌,站了出来,“大人……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看,我姑的腿,早坏了,真的……从我小时候记事开始,她就不能走路……听说是我奶生她的时候,脚先出来,给扯了一把……”
王立杉说的那些过往,久远得像前世的事。
西王母坐在蒲团那儿,冷笑道:“我的腿,明明是那该死的老东西扯坏的,她还反过来说我是个扫把星,支棱条腿!什么看我的磕碜样子活不长了,就是活了,也是个害人精。”
这些传言,和西王母一样年纪的王四叔自然也是听过的。
九妹,排行第九,前面有几个哥哥姐姐,王家老母生她的时候,还偏偏难产了。婴儿的脚先出来,接生婆问过了王家人,用了巧劲将孩子拉了出来。
好歹是上天保佑,母女平安。可惜,生完了九妹,王家老母便病了。
村里也不知是哪个长舌的开始编排说,王家九妹是不是命中带煞气,把自己的亲生母亲都克着了。
等到八个月,九妹连爬都不会。过了一岁,连站都不会站。
病了多时的王家老母拖着身体去田里插秧时,一头摔在田埂,死了。
那天,正是九妹的生日。
这下,她更成了个扫把星。
王家人狠了心,要把她扔出去。可这孩子聪明,不管扔哪儿,总会自己爬回来。或是让村里的人看到了,帮着送回来。
他们没人敢杀了她,倒让九妹有惊无险长大了。
而她怎么变成西王母的呢?
连王四叔都有些说不明白,“好像是有一年,我八弟突然死了……”
作为幺儿,老八很得王家父母的宠爱。谁知,又突然来了个九妹。她的名声不好,村里人指指点点不说,还连累老八被同伴嘲笑。
虽然九妹不得王家人喜欢,但其中最厌恶她的,除了母亲,还有老八。
家里分给九妹的饭不多,他还要扒几手去喂鸡,“鸡吃了能下蛋,你能干嘛?”
31.同根相杀
“鸡吃了都能下蛋,他能做什么?”
时隔多年,这句话终于是被西王母反问回去。
当年的王家,不像现在富裕,但是在命河边上,也有一定份量的水田,日子不算差,逢年过节赶个集,都能买些小玩意儿。生日的时候,也总是有新衣服穿。
九妹穿的,都是上面的哥哥姐姐不要的旧衣服。缝缝补补,又是件“新衣服”。
她知道自己腿脚不方便,不能去割草喂牛,也不能下地干活。
生出“让他不见”的想法,是在什么时候呢?
西王母透过家庙的窄门,望向灶房,早饭的白烟早散了个干净,只剩下一节烟囱立着。
“那该是我八岁生日时,地上割了稻子,听说比去年多了小一半,连阿爹都很高兴,连我的生日也记得了,让嫂嫂煮了鸡蛋给我。那可是我的鸡蛋……我第一次能吃到鸡蛋!他竟然将我的鸡蛋剥了,再一脚踩碎了给狗吃……”
围观过来的人,听后都看着王四叔,窃窃私语。“我们村的日子也不算难过的了,他家还占着前面的水田,竟然八年了都没吃过鸡蛋。”“还将鸡蛋踩了……这糟心孩子,搁我家,得吊起来打两天,饿他个三天。能吃饱饭才几天,就这样糟蹋粮食?”
王四叔臊红了脸,人越老,越爱面子,也粗哑着嗓子开口道:“那他也是你哥哥啊……你怎么……”
“四哥,你不是个坏人,当然也不能算是好人。”
——所以,才能活着。
西王母面露鄙夷之色。王家的人该死,可也不能死绝了。她需要吃饭,吃鸡蛋,吃肉。
王家老八死了。
同时,也传出了一种声音,说是上天在保佑鸣飞村,赏了丰收,只是王家老八淘气,竟然不珍惜粮食,将好好一碗白米饭倒进臭水沟里。
真相究竟如何?没多少人深究,因为老八和村里去世的人一样平静,只是在河里洗完澡,第二日便被发现死在床上了。
兄妹像是同根而生的藤蔓,在角落里相互纠缠,土地贫瘠,得把根深深扎进土里,也要拼了命往上爬,上头有阳光啊,终究有一株静悄悄死去。
随着老八的去世,九妹的日子也渐渐好起来了,第二年又是丰收年,拜祭完老八,家里人难免又哭了一阵,谁知平日默不作声的九妹怯生生道:“八哥是被神带去享福了。”
起先,也没人在意,不过是一句宽慰的话。
但是,第三年,九妹在家仍是不起眼,继续说了这一句。
家里丰收了,肩膀上的担子松快了,王家人这才认真去想九妹的话。
招了她近前一问,小姑娘便说是做了梦,梦里有个人告诉她的。
“不过……不是人……”
乡下忌讳,一听个个变了脸色,可九妹多会看人眼色,又怯生生补上:“我也不知她是什么……总觉着不像我们村里的人,她穿的衣服闪着金光,头发也梳得漂亮,上面还插着好看的鸟毛……”
九妹第一次描述西王母的样貌,没多少细节,不过光这两点已经足够了。
起先大家也没放心上,架不住年年如此,村子里临近河道边的水田都开始丰收,大家也有闲心来理一理,九妹的说法也和最初的一样,只是多加了些细节。
比如,这位衣裳华丽的不是人的女子,她是个神仙,还是大名鼎鼎的西王母。
九妹腿脚不好,却能在梦里走到昆仑山去,还能进到王母的瑶池边。
她说,瑶池其实不是个池子。在娘娘的居所里,它显现的,是池塘的样子,可流出神山,是一条河流,弯弯曲曲的河。
众人起哄着让她把瑶池的形状画下来,隐隐觉着有点熟悉。
大人还在想是在哪里见过,有个小孩已经跳了起来,抢先道:“这不就是我们村里的河吗?”
再定睛一看,可不是么?越看越像。
没等九妹再说什么,那小孩已经跑了,边跑边嚷,“王家九妹连河也没见过,还说看过王母娘娘呢?阿兄还在那儿听得起劲……没意思没意思……”
场面一时尴尬,有些人也觉着自己真是闲的,吃了大半辈子的饭,还给个连路也不会走的小丫头唬得团团转。
那日,伴随着相邻的哄笑声收了尾巴。但很快,九妹马上就不是就九妹了。
石头死了。
对王母娘娘不敬的人,都被带走了。
于是乎,村里渐渐信了九妹的说法,一个连路也不会走的小姑娘,竟让王家人慢慢在村子里站稳脚跟,成了说一不二的家族。
“她也死了对吧?所以,你们今天是来找我报仇的……可惜,不是我杀的人,我昨晚一直在家庙给娘娘念经,也不能走到城里头去。”
西王母一边抚着鬓边的戴胜羽毛,一边拿出香要点上。
“她说过,你让她去的时候,正好也点了一支香。想来,是这香的问题——”
应抒弘的话没说完,便又得了西王母的嗤笑,“我这儿的香,都是四哥他们从城里的铺子里买的,要是香能杀人,我早死了。我虽然侍奉娘娘,但还没得娘娘长生不老的神药。”
王家四叔也作证道:“是啊,这香是从城里买的,都是上好的香,能伺候娘娘,我们不敢在这昧了良心。”
“村里一户一年的香火钱,是多少?”应抒弘冷不丁问道。
“这……”王四叔当即警觉去看那些围观的村民。当初都是说好的,今日竟出了叛徒?
“是一两还是二两?”
“大人,我是一个铜子也没贪,大人你也看到了,娘娘的供台香火一刻也没断过,用的都是好香,不是下等货,这都是银子……”
王四叔还在尽力解释着,好歹有一两个村民出来帮了腔,“娘娘年年保佑我们丰收,买些香火孝敬她老人家是应该的……”
应抒弘目光一扫,果不其然在角落发现了水娃,又将问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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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村里的水沟,也是由你们王家说了算?”
“这是王母娘娘瑶池来的神水,庄稼有了水才能丰收。地里的沟渠,都是有定数的,自古以来就是这样……”
“自古以来?本官只知道这鸣飞村的地是自古以来就在这儿的,人来了才开始修沟渠。鸣飞村在石台县的记档已有数百年,而西王母的户籍年龄,比这小得多。到底是先有土地还是先有沟渠,本官倒是看不明白了。“
“水沟,都是他们说了算的。”
水娃也不知几时爬了墙头,就站在高处,大声将这些年的不公平说了出来,“以前的水田,都是先来先有……但是,他们说,西王母在王家,得重新分下田。一开始,村子里的人不同意,可也不知为什么,突然有一个人死了……”
“你个小兔崽子,才几岁,就听说了?听谁说的?”
说急了,便要拿扫把去打水娃,好在刘原将东西拦了下来。
水娃一看,便叉着腰,继续道:“你们不让我说,我今日就全都说出来。我家原来也不是住村尾的,只是因为有一年家里没交上香火钱,村长便将我们赶走了,还把我家的水田给抢了,我阿娘病了,他们还要说是我家不给娘娘交香火……等我阿爹去城里干苦力把银子交上,我阿娘还是病死了。早知道就把银子给她抓药吃了……你们都是坏人,那是我阿娘的药钱,还要说是我家不敬娘娘……”
东风拂面而过,吹落了少年郎的泪,他却倔强昂着头,与蜿蜒盘旋的命河遥遥相望。
“还有我大胆哥,他靠着自己去了衙门做事,你们脸大,还说是娘娘保佑,他才能中选……娘娘要是保佑,为什么不保佑你们王家人?你们还不要脸跟我叶大娘讨钱。那些钱都是她攒给大胆哥娶亲的……大胆哥和我阿兄一样,只是想把上头的水引过来,河里的水,是天给我们鸣飞村的,又不是你们王家的……我记得清清楚楚,我都把挖好了,但你们有人又埋上了,阿爹还说我不会修沟,你们就是故意的……”
水娃和倒豆子似的,撕开了鸣飞村这些年丰收祥和的表象,底下埋藏着肮脏不堪的私欲。
有他开了头,围观的人也渐渐安静了下来,想着这些年家里发生的事。
有人从村东搬到了村西,自然就有人从村西搬到了村东。
搬家的人,譬如叶大娘。她只有一个儿子,倒无所谓住那里。只要大胆有出息就好,她就对得起大胆他爹了。
“你胡说,我们王家就算是收钱,也只是一年一两的香火钱,其它没做的,你别想赖给我们。”
王四叔气的咳了起来,险些一口气背过去。王立杉过来给他拍背,还挨了拐杖一下打,“是不是你这混小子偷偷在外面收钱?”
“四叔,我要是去收钱,昨天就不会被县太爷一根肉条给引了过去。”王立杉同样气得不轻,跺了下脚,也看着安坐在蒲团之上的西王母,“姑应该知道是谁收的钱。小时候,我就看过。”
32.仙人捧桃
西王母燃着香,往日是该念念有词,但此时此刻异常平静,仿佛王家的纷争和她没有关系。
“收什么钱?我侍奉娘娘,要什么钱?香火钱,也不是我提的。”
西王母矢口否认,又将话引到了王家六叔身上,“有一年……时间久了,我也记不得是哪一年了,我燃着香,发现香的味道变了,招了人一问,说是村里每家每户收了银子,一问才知是我六哥他们去收的。”
被点明的王家六哥年纪没老四大,但也哆嗦着腿脚出来了,“大人……这银子……这银子……”
王家老六,水娃也认识,当年就属他最威风,见了他这老鼠见了猫的样子,“哼,你在我叶大娘家,不是厉害得很吗?还把她装钱的盒子都抢走了。”
“大人……不是我抢的……是她要给的……”
“你骗人,那是大娘要给大胆哥娶嫂嫂用的银子。她连自己生病了,都不舍得买药吃,就是你跟她说,娘娘保佑了大胆哥进了城做事,要是连香火都不给娘娘,回头娘娘生气了,可说不准出了什么事。就连后来大胆哥出事,你们还去大娘家里,说娘娘已经有些年没有来我们鸣飞村了,今年难得过来,一看大胆哥,便想起了当年香火的事,这才带他走的,你还说什么回去陪娘娘几年,大胆哥就会回来的……你们都骗人,我大胆哥没回来,我哥哥也没回来……”
水娃说到最后,抽噎起来,刘原生怕他摔了下来,好不容易将人哄了下来,护在身旁。
应抒弘也道:“水娃说的,你们还有什么要分辩的吗?”
王家老六平时在乡民前作威作福惯了,昨日带着人去阻拦他们上山,也叫嚣得厉害。今日县太爷撕开了九妹“西王母”的面纱,又有水娃的指正,连六叔都不申辩,余下的王家子弟也个个缩着脑袋,各自埋怨:
“那收钱的主意,是你们想出来的……”
“说的这些年你们没用过这银子似的?”
“你家分的可比我家多多了……”
关键时刻,王家人反而是互相撇清了。西王母在家庙里,和她身后不成样的佛像一样,就静静看着,仿佛这一切与她不相干似的。
末了,甚至还要再添一把火。
她从身后端出说一盘东西来,旁若无人吃了起来。
刘原还凑趣说了一嘴,“我还以为西王母诚心侍奉娘娘,同神仙一样,是不吃我们人间的五谷杂粮的。”
他这么一说,王家的人更是暗叫糟了。
昨夜九妹特意吩咐了,说是春耕,家里余粮不多,随便吃一碗杂粮粥就是,她也不走动,稀一点就好。
如今,这碗粥里,稀稀拉拉都没多少粒谷物,好似被王家人苛待了。
“大人……”方才还不想辩解的王六叔赶忙上前,红着脸解释道,“村里收的钱,除了供奉娘娘,九妹也是要吃饭,她素日挑嘴得很,不止要吃白米,还要稠的,但凡是带点粥水,都会被摔出来……我也奇怪昨夜她怎么突然转了性子,说今日想吃一碗稀的杂粮粥,这是故意在害我啊,大人……你问问,村里的人都是知道的……”
村里的人,当真不太清楚。
王家家庙能供奉王母娘娘,闲杂人等一般是不能近前的。
也就是年节的时候,能按时交钱的人家能到家庙受西王母的祝福。
要是在不年不节的时候被叫过去,多半是做了错事。譬如,那些死去的人。
众人都闭紧了嘴巴,生怕再得罪了西王母。
应抒弘也冷笑道:“是否被冤枉,都先收监,本官自会查明。”
还没等衙役过去将西王母扶上牛车,只见她一脸痛苦扶着胸口,再倒下抽搐,口吐白沫。
王六叔还想再辩解什么,一看险些倒下,盯着今早起来煮粥的丫头,再去看倒地不起的人,“大人,不是我要杀她,她是我妹妹,我怎么会杀她呢?”
然而,这借口,不如说,她是王家狐假虎威的神使,他们这些掉进钱眼里的人,怎么舍得杀了她呢?
*
移舟起身时,日头已过半,肚子咕了两声。
卫三在外面轻声喊了喊,“姑娘,你起了吗?”
“起了,我这就出来。”
移舟以为是县衙里又来活了,赶忙套了衣服扎好头发,结果四处静悄悄的。“大人呢?”
“去了鸣飞村,已经把人带回来了……”
“这么顺利?”
没等移舟惊讶,卫三已经叹道:“不过,西王母中了毒。”
“啊?人没事吧?”
“还吊着一口气,听说是被王家人下的毒。”
“王家人要杀她作甚?”移舟很是疑惑,要是清理门户,也不该是这个节骨眼。
卫三只是将自己知道的告诉她,再问:“姑娘要吃饼么?我去买……大人说等你起来再买。”
“西王母人在哪里呢?”
“已经送到药堂了。”
“那我同你去一趟,路上顺道买两个吧。”
……
等移舟吞下最后一口胡麻饼踏进万寿堂时,正和长生碰上。
“姑娘……”
长生将那位贵客送走,再迎了她入内,“人……情况不太好。”
“能诊出什么毒吗?”
“乡下用来毒老鼠的饵料。”
后院里,西王母还吊着一口气,本是出气多进气少,可眼里骤然现出一抹红,当即又恢复了清明,连话也能说了,“你……你没死。”
移舟只看了一眼应抒弘,在后者相当镇定的神色里也晓得他拿话诈了西王母,也拿了话去激她,“昨日我便说了,我只是一个外乡人,从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西王母就是显灵,只会奖我一个桃子。你自称是西王母的神使,可知道蟠桃是长什么样子?”
话罢,她当真从宽大的袖袍里掏了掏,一个用着淡青帕子包起的东西。移舟也不急着打开,应抒弘也示意她去后院说话,徒留西王母撑着要起来,“别走……别走……”
万寿堂的后院,还和上回来时一样,芝兰在角落抖擞着绿叶。
应抒弘也瞥了一眼,和吴主簿家里一样,都是从山林里挖的墨兰。“鸣飞村的杀人案,西王母将罪推到了伺候她饮食起居的王家人身上,香是他们买的,一年收的香火钱也是王家人出面去收的。”
“她只是一个在家庙念经的可怜人?”移舟哂笑道,“单纯无知的神使可不会抓着我的脚诅咒我?”
应抒弘又随口问道:“手里拿的是什么?”
移舟如护食一般,轻轻拢着,“西王母赏我的桃子啊!”
没等二人说笑,西王母已经在里屋嗷嗷喊着,要移舟进去。
长生受师傅的吩咐出来,“大人,她本就剩一口气,突然好了起来,约莫是不好了……”
要问案,还得趁早。
“小丫头,你进来,给我看看那东西……不然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快给我看看……”
“你一定是在骗我,你这小丫头心眼最多,一定是在骗我……”
“娘娘是会显灵,她常在梦中指引我如何做事,在这人间,她只会在我面前显灵。怎么会把东西给你?”
喊到最后,也不见门口处的动静。她直愣愣盯着刘原:“去把大人叫来,他想知道什么,我都说……我要看看那小丫头手里藏的什么。”
“嘶……”
刘原当即倒吸一口凉气,这疯婆娘的心计多深呐,连他都险些被骗了过去。这样一开口,岂不是认罪的意思?
不等应抒弘问,她便盯,声音缥缈道:“那些人,是被娘娘带走的。不敬娘娘的人,都该死……你也是一样。”
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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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听了只是笑,像撸猫一样,轻轻抚着淡青的帕子。
偏应抒弘还要再烧一把火,“本官没机缘得遇西王母,但见书里记载过,西王母倚靠着小桌,头戴华丽的首饰,南面有三只青鸟在为她取食。”
哪里像她,自幼便没有米粥可吃。等靠着“西王母”的名头在王家站稳脚跟,每顿饭食,还是要等人送了来。
这也是她最厌弃王家的地方……不能将那些人全部交给娘娘,真是不甘心啊!
不过,有人间的判官,他们的好日子也该结束了。
“你们不必笑我,我虽然不能走了,但要什么没有?只要供桌前的一个果子,村里的孩子便能翻墙给我送来栀子花,甚至是烧成的树灰,都是现成的。”
昨日那节断香里,栀子花的含量过高了,便是她一遍一遍过滤提纯,而后再将香料碾碎泡在水里,重新制成。
“我不信,这制香,又不是煮饭,米一放,柴一烧,煮煮就成了。”
这些年,鸣飞村去世的人,少说得七八人,像西王母这样的连环杀手,极自信,也极自卑。
绝不容许别人质疑。
西王母更是如此,即使双脚萎缩了,瘫在床上散发着腐朽的气息,同样是撇了嘴角,再挑了眉,“家庙里,只能我一人起居,我在里头重新做个香,放里头底下晒干,或是起个锅,是什么难事?”
“那我就更不信了,起锅没烟火气吗?外头的人看到了怎么说?”
“娘娘有青鸟取食,我还没修成大能,自己起个锅做饭,有什么奇怪的?就是让他们直接看到我在做香,我说是用香灰重新加了水再揉成香,能省银子,还巴不得我多做点呢。”
“哦……”
移舟故作恍然,再平静道,“那——你为什么杀人?”
“他们都该死!”
话一出口,西王母显然一愣,倒也不藏着了,“那河,是娘娘的瑶池,能让他们种地已经是天大的恩赏了,一家一户用水都是有定量的,人人都扛着个锄头把水往自家的田引,坏了娘娘的风水怎么办?”
“是娘娘的风水,还是你们老王家的风水?你们占着最中间的水田,与王家交好的,也都在附近。村里其他人,便只能在边角里,这倒也罢,种完了,也该由他们种罢?这渠不通,水不流,庄稼怎么活?”
“所以他们都死了,死了多好……哈哈……”
西王母瘸了多年,鲜少和人说这么多话,神智早不是寻常人,“你也是要死,不敬娘娘,都是要死的。”
移舟微微耸肩,如仙童一样端着手中物,露了浅笑,“娘娘疼我呢,你都不知道她给了我什么?”
说罢,她后退一步。
西王母挣扎着要来看,险些跌下床榻。长生在旁扶了一把,只快速瞥了移舟一眼。
“你既承认杀人事……”依着西王母的身子,约莫是撑不到回县衙了,应抒弘也打算特事特办。
谁知,西王母发髻散落,形同疯妇,喉咙里发出古怪的笑,“咯呵呵……杀人?我没杀一个人,他们都是被娘娘带走的。快给我娘娘的神物……”
移舟退到了门槛处,在应抒弘的示意下,轻轻撩了那淡青的帕子。
那儿向阳,但见日头射在地上,再晕出迷离的光影。一名红衣女子手指纤细修长,稳稳捧着个粉白圆胖的仙桃,淡笑而立,仿若神人降世。
“娘娘……噗……”
随着一声凄厉的哭喊,西王母挣扎着向前,试图往前去,要把王母娘娘的桃子抢回来。
“我伺候了娘娘一辈子……这桃子……是我的……”
她这辈子都没站起来过,却凭借着与生俱来的信念感,扶着桌凳,颤颤巍巍起身,可惜,没小腿打颤,又吐出一口鲜血,应声对地。
西王母——终究还是全了自己的神使之梦。
33.还魂怪鱼
在万寿堂,药童帮着收拾残局,衙役们把人抬走,刘原还在同长生客套,“对不住对不住,没想到人竟在这儿死了……”
“大人客气了,大人慢走。”
长生送他们出门时,不着痕迹瞥了移舟一眼,露出人畜无害的笑。
“你们药堂生意真不错啊,改日我要是混不下去了,来这儿打杂混口饭吃,有个头疼脑热看病也不要钱……”
再说下去,刘原是真要被扫地出门了,长生给众人作揖。
移舟也适时拉了拉他的袖子。
回去路上,刘原更是按捺不住想知道更多细节,“嘿……小周你可真是神了,你是哪来的桃子?快给我看看。”
西王母临终前,看到的仙桃,不过是一个精致的红桃点心,连个真桃都不算。
也算是可恨可叹。
刘原要接过去把玩,谁知应抒弘咳嗽一声,打断道:“这是哪来的?”
“来的路上,遇到了卫三的姐姐,她送我的。”
卫三不敢居功,赶忙道:“就是我姐姐做的点心,想请姑娘帮着尝尝味……是姑娘聪明,才能派上大用处。要是我,没出家门口就把它给吃了,不给大人添乱就万幸了。”
“哈哈……兄弟我也是这么想的。”刘原又嘿嘿搂着卫三的肩膀,“这点心,平日在京城也常常见着,没觉着多稀罕。今日馋得厉害,要不顺道去你家摊子买几个试试……”
“啊不不不……”
“放心,有大人在,不会像从前那样不给银子的。”
“不是不是……”
“就是就是,走吧走吧……”
卫三很是为难,回头看了一眼,谁知正好看到大人扭头对着小周笑了——
嘶……大人是在笑什么?
“那……我给你们带路。”
移舟身在其中,犹不自知。桃子还用帕子包着,她喜爱得紧,摸不舍得摸,咬不舍得咬,哪有平日面色平静,难以接近的样子?
应抒弘瞧着好笑,不由多看了两眼。他自诩冷面,谁知落卫三眼里,又是另外的光景。
众人心思,且按下不提。
且说卫家食摊,就是个开在巷口的小摊子,几根木棍支棱起的简易架子,上头再放着个竹筛。
摊主站在后面,笑盈盈开口揽客,“桃子,新鲜出锅的桃子……”
笑容甜美,更胜鲜桃。
不说是石台县这样的小地方了,就连是刘原,也不免多看了两眼,“你小子长得……跟个绿竹杆似的,令姐可你养眼多了……”
“从前不常来县城,今日出行,看大街两侧都开着铺子,里头连卖锦缎、玉石的都有……可惜了我这么一个粗人。”
移舟冷不丁道。
卫三没明白过来,只是跟着刘原回过头去,这一回又让他看到县太爷垂眸一笑。
嘶,大人这是在笑什么?
刘原也没听明白移舟暗含的意思,却是阔气道:“这有什么?小周你想买什么,我们都去逛逛……”
“你有钱吗?”应抒弘也道。这一回,不止没带太多银子出来,连学识与礼仪都没带。连人家暗讽的话都没带出来。
也不怪刘原实在没想到移舟是用了《世说新语》:“今日之行,触目见琳琅珠玉。”
可惜,眼前就有鱼目在。
应抒弘素来计较钱财,有他一打岔,刘原连美人也忘了看,气势矮了一截,“大人……我就盼着大人高升,连带着我也鸡犬升天,到时候,别说这些不入流的小铺子了,就是京城里的玉阑干,都得管我叫‘爷’。”
他们一行人说说笑笑,便走到了卫三家的摊子前。
“小周姑娘……”
卫三姐姐处事落落大方,先给移舟问好,再朝着应抒弘福了一礼,“大人。”
“不必客气。”应抒弘让人起身,再去看白布之下的东西,“今日卖的什么糕饼?”
“是桃子糕,春日里没什么水果,除了枇杷和李子要熟不熟,看着直让人酸倒牙,不像桃子,看着就是甜甜的。”
她这番对答,也远在众人意料之外。
“原来看卫三还算机灵……”
“原来是家中教得好,”刘原刚一开口,应抒弘便接了下去,“正好,县衙也多日没买糕饼了,这些都要了。”
“啊?”
这下,不说卫三傻眼了,就连移舟也轻轻咳了一声,就差直接问:不是……大人你有钱吗?刚刚才问的刘原,怎么转头就充起了大款?
出门在外,穷嗖嗖的人可不兴假大方。
而且,也不能来薅下属家的羊毛。
卫三姐姐也一愣,随即笑道:“我下手没轻重,今日这糕饼做的多了,大人想买些回去,我给拿几个。”
然而,应抒弘已经摸出了荷包出来,从里头掏了半串的钱,“够吗?”
“……够。”
客人要买,也不是不付钱。
卫三姐姐没办法,只能是包了起来。
“分成两份吧。”应抒弘道,“一份大的,卫三等会儿送到万寿堂去,小的我带走。”
卫三这才明白过来了,小声跟阿姐说着:“听大人的……”
如此,等卫三走了,她也该收摊了,移舟搭了把手,卫三姐姐倒没推辞,轻声道:“这桃子又不是山林早熟的大桃,不值几个钱的,姑娘也送了张胡饼给我,怎么这么客气?”
“我要是有这牵线搭桥的本事,便去市集做个牙子。”
移舟心道:县衙的伙食,一顿也就那几个胡麻饼。县太爷这桩大生意,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卫三姐姐常在市集,遇到的人形形色色,小周却是很不一样的。
听弟弟说了她验尸的本事,她也将听来的怪谈说了,“小时候,夜里睡不着,奶奶总要说江里面有一种鱼,清明过后就会出现……”
“然后呢?”
“说这鱼可怪了,比人还懂时间,准时来,来一个月就走了。像是吃了清明魂,得了死者的冤气,可吃不得。”
“这鱼长什么模样?”
“听说是黑溜溜的,好像就这一拃长……”
卫三姐姐拿手比划了一下,大小还没手里的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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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一半大,“一般水里的鱼也没几个长胡子的,但这家伙怪得很,不止长了,还有八根胡须。你说,鱼光溜溜的,就鲤鱼和鲶鱼长着胡须,红色的鲤鱼更不敢吃了。这八须怪鱼……”
“肯定很好吃。”
移舟越听越上头,还控制不住吸溜了一下口水。
都是小时候听的了,卫三姐姐对老一辈人传下来的东西也害怕,但看移舟一本正经,也被逗乐了,“姑娘胆大,下回要是市集有人卖,我让弟弟给你送去。”
“不是说不能吃么?
“唉,等到灾荒时,路边的树,山上的土都要铲来吃,就怕那鱼不准时来呢……”
打趣完,卫三姐姐也忌讳念了一句佛,又拉着移舟悄悄说了声:“方才是说笑的。姑娘还是别吃了,我奶奶说,有人将那鱼吃了,结果那一家人都死了……而熬着吃树皮的人,反而活了下来。这东西不吉利。”
移舟点点头,又问道:“眼下快四月了,这鱼是在哪里出现?”
“说来也巧了,就在长寿街太尉庙旁边的河里。”
“长寿街?”
那不正是万寿堂的位置么?
移舟反应过来,不免狐疑看了眼身旁站着的应抒弘。
她提着剩余的桃子回了县衙,也跟他说起:“大人听过八须怪鱼吗?”
“八须的不曾听过。”
应抒弘倒不惊讶她成竹在胸的模样。这一回,带回来了桃子糕饼,也带了几叶新鲜的猪肝。
她一边打水冲洗,一边解释道:“我……听我爹爹说过,在深山老林的水潭里,会有大水冲击下来的腐物,像是失足摔死的野兽,或是牛羊,甚至是人。所以,一般去山间垂钓的人,钓到的鱼,家里的老人家是不吃的。一般去这种地方垂钓的人,也会被邻里说闲话……”
说话间,手里的猪肝已经被切成了薄片,一片一片软趴趴在砧板。
应抒弘看向灶台那儿放着的鸡屎藤叶子,昨日那股难闻的味道仿佛还在鼻翼间。
此女懂的实在是多。
不多时,香煎猪肝也出锅了。
叶子的臭味,早在猪油与热火的催化下变成了草木清香。
刘原他们还没回来,移舟又另熬了一锅汤,盖上木盖,将猪肝放在盖子上保温。
移舟看县太爷在桂树下办公,不免多看了一眼。
凉风习习,桂影斑驳,户外办差还挺不错——
她惊讶发现那是她写字的桌子吧?顿感不妙。
果不其然,专心写着公文的人头也不抬说道:“西王母突然中了老鼠药,不像是王家人害的。她这苦肉计,就为了勾出王家往事么?其中似还有隐情……”
移舟握着那柄新木勺,“大人是要我验尸么?”
“嗯。尸体已经安置在县衙里,过了午后验一验吧。”
“行。”
移舟爽快应下。
只见,凉风吹起了黄纸,应抒弘伸手压了压,也顺道蘸了蘸墨汁,想起那股杀人黑烟,虚心求教道:“那日我们从九桑镇回来,我在道旁闻到的异香,你可有头绪?”
34.还阳解逆
难得焖一锅大米饭,配着炒肝和香煎猪肝,个个大口扒饭。
“小周也是……吃饭不一起吃,还让我们先吃,这多不好意思?”
嘴里说不好意思,就属刘原吃得最欢,咔咔咀嚼着猪肝。
这劳什子炒肝,放京城里,他看都不看一眼。没想到这东西可真香啊!
移舟人在停尸房里,说是吃饱了脑子转不动,将那桃子糕吃了就开始工作。
西王母生前没站起来过,死后躺得直挺挺的。
不管生前害了多少人,移舟脱下她衣服细验时,还是默哀了一会儿。
西王母的瞳孔缩小,符合中毒的症状。指甲蜡黄,是长年在家庙里供奉香火的缘故。
移舟验过身体,并无明显的伤痕。
往外头走了几步,不出意外看到守在廊下的应抒弘。
“从瞳孔大小和口腔残留的血痕来看,确是中毒而亡。更多的细节,可能需要解剖。”
移舟也为难。不说是在这儿,即便是千年后,多少家属没办法接受解剖。
王家如今还有人在,是否解剖,并不能由她说了算。
应抒弘只稍一迟疑,“王家如今恨不得撇清关系,我去问问。”
答案显而易见,王家人被指控吞没乡民银子和田地,又有杀害西王母的嫌疑,自然是希望衙门能查清西王母的死因,还自己一个清白。
解剖时,应抒弘也戴了口罩在一旁搭把手,只见西王母的腹腔黑乎乎的。
移舟一副了然的神情,“如大人所想,她已经病入膏肓。没有这一碗药,可能也活不长了。”
应抒弘本就不多的变化掩在棉布之后,只是眼波流转,“本官可没想什么。”
“大人英明,自不用说。”
移舟干巴巴拍完了马屁,又将西王母的喉管往外拿了,“已经发黑了,而且附着了不少赘生物。她声音嘶哑,要是不剖开细验,像是被香火熏出来的,也是因为肺病。上头的东西压着喉管,也有吞咽困难的症状,她饮食是不是只吃稀饭?”
“今日去的时候,她正端了一碗杂粮粥在吃。王家人说是她昨夜特意交代要稀一点的。但西王母说,她平日都是吃稀的,原以为只是为了让村民看看王家人是怎么苛待她的,不想还有肺病的缘故。”
“我在家庙的时候,看她脸色晦暗,也强忍着咳嗽。提审王家人时,可问问她平日是否有咳嗽、胸痛的症状。
她长年坐着,又不起来走动,只看面部,似乎不能发现异常。面部肿胀,而躯体纤瘦,是肺病晚期的症状。”
移舟说的肺病,是肺癌。在肺癌晚期,肿瘤细胞可能压迫上半身的血管,导致血液回流不畅。这会引起脸部肿胀的症状,使面部看起来浮肿。
由于癌细胞增殖消耗大量能量,肿瘤也会干扰食欲和消化功能,导致患者体重下降,出现消瘦甚至恶病质的状态,使病患出现极度消瘦、贫血、乏力等全身衰竭症状。
西王母只会和神像一样坐着,能见到的也只有她的面部。
那天,她往前一扑,抓着移舟脚踝不放时,应抒弘也是看过她手腕,就是皮包骨的状态,实在是诡异。
“她平日应该常常咳嗽,或是到了咳血的症状。搜查王家,找出她平日用的衣物和帕子,应该能找到相关的证物。”
这东西,不用他们去搜,没被押解回来的王家人已经送来了,一个个在衙门口喊冤,说西王母本来就咯血要死了,死前还要故意拉上王家老小,真是歹毒。
在王家人的哭喊声里,围观的百姓也渐渐听了个全乎。
鸣飞村的怪事,城里也有传闻,不想竟然真的是有人在装神弄鬼杀人,杀到最后,竟然连自己也杀了。
移舟用棉线将西王母的尸身缝合好,该何去何从,也是个大问题。
王家人虽然没有参与杀人,但是强占村民田产,按律也要受到笞刑。
所占田地数目超过规定的限度,一亩笞十,十亩加一等。而杖六十后,二十亩再加一等,再流放一年。
王家人的罪,还没到流放的地步。鸣飞村地界有限,外来人口也多,再如何为所欲为,在田地侵占方面,也只到了笞刑三十下,再将历年收来的银子还回去。
男丁受着杖责,一听还要还钱,更是连命也不要了。
王家也不是没有现银,但是收的银子再吐出来,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随着惊堂木一敲,他们再不愿,也认罚。
而应抒弘也再去了一趟鸣飞村,各家辨认着从前的地块,重新开始划分。
其中难免有口角相争时。
“西王母一事,本官这次只罚了王家人,并非是他们一家有罪。你们也占得别人田地的便利,只是本官念在你们初犯,也不是奸恶的人,才轻轻放过。要是再起了口角,伤了人,回头再闹起来,衙门一判,往后家里的孩子可读不了书了。”
一人有罪,全族遭难。
这道理,就是在土里刨食的人也懂。
家里要是能出个秀才,或者是举人老人,那可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应抒弘也给他们讲清利弊,“县里的书院多年没修缮过了。朝廷每年是有银子拨下来,等四月的院试过后,县里的书斋会重新再招一批学童来,读得好,不止不用束脩,还有银子拿。”
“大人就是青天大老爷……”
鸣飞村人口众多,半大不小的孩子也多,地里庄稼再好,都指着能出一个读书的。
而西王母的墓,她是个老姑娘,没出嫁也没孩子,还做了这么多孽,不能葬在王家祖坟,只是在一个偏僻的小角落里。
移舟将那节断香给她点上,杳杳青烟像是有着意识,飘向了命河那头。
蜿蜒向上的模样,与命河的形状遥相呼应着。
王立杉走路还一瘸一拐的,脸上再没前两日的笑,好似在一夜间,便成长了。
西王母入殓下葬都是他在忙活。
“我姑……”
再也辩解不了西王母没杀人,王立杉朝他们深深鞠躬,“大人慢走。”
“该罚的,衙门里也罚了,把伤养好,好好伺候庄稼,村里要是有人欺负你们,记得来城里报案。”
应抒弘照例叮嘱一句,王立杉本来牵扯了伤处,一听这话,眼眶都红了,腰弯得也更深了。
临走前,刘原甚至将一整个荷包的肉条也给了他,不过王立杉没接。
“我有手有脚的,想吃肉自己会买。”
“好小子,有——”
“不过,大人赏的,我也不能不接是吧……嘿嘿,谢谢大人了,大人有事常来。”
“嘶……”
刘原心头的同情还没站稳,眼眶里刚起的一点点水意,也被这没脸没皮的人给激走了。
“你还是盼着我别来吧……我一来,准没好事。不管是你家,还是别家,都是石台县的百姓,都是大人的子民,我还盼着大人早点升迁,跟着去享福呢……”
“嘿嘿,那小人也盼着跟大人享福。”
“嘶……”
刘原本来想说:“有你的份么?”可看着王立杉一瘸一拐还来送他们,他也乐了,又从袖子里掏了掏,摸出一瓶伤药来,“这给你,一天用两次,不出三天,保准你活蹦乱跳的。”
移舟走在后面,看二人这情谊来的突然,再回头去看鸣飞村。
几百年前就有的地名,也繁衍了一两百年,屋舍俨然,颇具规模。
假以时日,定能如五柳先生笔下写的世外桃源一般。
出了村口,众人看那条蜿蜒曲折的河,正是烈日当空时,日影投射在水面上,映出粼粼波光。
从某一方面来讲,西王母执拗守着不让村民胡乱引水开沟渠,也保护了命河的奇观不被毁坏。
众人唏嘘不已。一路上,应抒弘四处张望着,就为了找上次那异香。
移舟坐在马上,也跟着探头看看。
刘原一边给移舟牵马,一边和她嘀咕道:“有没有可能大人是闻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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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鸡屎藤这些藤蔓的味道……”
“那刘大人你闻到了吗?”
移舟冷不丁反问道。
刘原摇头,但见移舟指着前面一棵夹在灌木丛里的绿色藤蔓。要不是眼尖,还真没发现。
“鸡屎藤本身扎根在那儿,是没有味道的。只有摘下来的时候,才有味道。”
应抒弘也不作纠结,“罢了,可能那日的错觉。还是先查查春香的案子。”
春香的案子,要说没头绪,也不尽然。烂没的脸,就是最大的破绽。
天下没有完美的犯罪,越完美,留下的漏洞越大。
“春香进地牢前,是搜过身的。当日验身的人,还有每日送饭、巡查的衙役,都提来,本官一一审问。”
而移舟暂时没事,提出要去市集一趟。应抒弘瞥了她一眼,提醒道:“昨日的桃子糕味道不错,去看看还有吗。”
“是……”
她要出门,应抒弘也拨了卫三给她。
二人前后脚出的门。卫三还悄悄回头去看,果然看到大人不甚放心的神色。
嘶……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移舟倒像是来逛街一样,听着小贩的叫卖声,跑堂的揽客声,随口问道:“乡下人家做汤,像鸡屎藤这些名字不好听的都用,会不会用乌头?”
“乌头?”
“嗯,药堂的名字叫附子。”
“这……”
卫三有些犹豫,然而对着小周那坚定而澄澈的目光,也败下阵来,“这东西……小时候,我家就用过。我奶奶说,用来熬汤喝,一年都不会生病……不过,姐姐当家后,就没这样做过了。”
“为什么?”
移舟故作糊涂反问道。
“小周姑娘就爱和我开玩笑。”卫三是身正不怕影子歪,“虽然我不知道姑娘想问什么……但是,乌头是有毒的……我奶奶总说,哪有什么有毒的东西,就是没煮透。开年的时候,拿出几根猪大骨,或是鸭架子,把乌头放进去,从早上炖到夜里,喝完就睡,热乎乎的,身体暖了,一年的病也全消了。”
“其实,你奶奶说的,也不是全没道理……”
“姑娘也不用安慰我。”
“我真没有。”
“她就是吃了乌头过世的,连带着我爹娘……”
说起过世的亲人,卫三难得红了眼睛,转过头去抹了一把,回头的时候又是少年爽朗的笑面,“那天我姐姐肚子疼,没有吃多少……夜里,她受凉醒了过来,看到阿娘喊着肚子疼……”
说起来卫三也是命大。他自小就调皮得厉害,也不爱吃这样带着药味的汤。
奶奶年年分给他的汤,他都说太淡了,要回厨房加点盐,别人要帮他加,他还挑刺咸淡,非要自己去,方便倒掉。
也就是在桌上吃的那一口,才救了他的命。
“抱歉……”移舟诚恳致歉。微量的□□,是可以强心镇痛的。只是,从山上挖来的乌头,没有炮制直接煮来吃,即便经过长时间的炖煮来消解其中的□□。但是这东西也是大毒,炮制过的附子尚且是需要管制的药物[1]。
卫□□而是笑笑。“姑娘和我道什么歉?”
“你当年是去药堂灌的药?”
“嗯,还是老大夫救回来的。”
“那时候长生就在老大夫身边了吗?”
“在了,他是孤儿,听说从小就在药堂里,万寿堂收留了好多苦命人,虽然在药堂里跟着学习医术很辛苦,但能活下来,还能学一门手艺,真的很好……”
卫三感慨完长生的身世,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姑娘问这个,不会是怀疑长生吧?”
移舟不置可否,卫三也觉得不可能,“现在城里也没死人啊,长生大哥能害谁呢?”
卫三这话就说岔了,不是没死人。
只是,大家都没将目光放在药堂身上罢了。
附子,乃还阳解逆第一药。
能提振阳气,也能一命归西。
35.太尉藏宝
二人走着走着,便到了万寿堂那儿。
里头还是人来人往的,县城不止它一家药店,就属它生意最好,因着价格实在便宜,大夫人也和善。
长生送贵客出来时,也看到了他们,不过只是点头招呼后,又开始忙前忙后了。
“对了,你姐姐说的那个八须怪鱼,是在哪里?你带我去看看。”
万寿堂所在位置,稍稍偏了点,就在长寿街尽头的位置,后头就是太尉庙。
供奉的是尊泥像。
上头的字看不清楚了。
“太尉……好像是个大官。石台县还出过大人物了?”
移舟是杏花村的,不常出门,她来问,卫三也尽心解答:“我也不太清楚。小时候经常和小伙伴来这儿玩,没听说县城里有这么一户人家。不过,听说这儿有宝藏。”
“藏宝图啊?”
一个偏远地方,但凡没个藏宝的传说,都对不住身后的万千林木。
移舟虽也见过听过,但不妨碍喜欢听这些。
卫三指着庙门前的石碑,破损得看不出字来,也没人修缮描过,隐约可见几个“太”“天”“金”“石”。
“老天赏金石?”
移舟难得说笑,卫三也笑道:“反正小时候听我奶奶说,只要好好读书,就能看懂这上面的字,就能找到太尉的金子。我家连个认字的人也没有,估计也不知道太尉是个什么官。衙门里的大人就是最大的官了。”
移舟围着石碑左右看了看,除了这方碑,旁边还有两棵大柳树,在春雨中疯狂汲取水分,柳枝在东风的吹拂下微微晃动着。“我听大人说,城里不是有书斋么?夫子们没来看?”
“是有书斋和书院,夫子们早来看过,不过都哈哈大笑走了,估计都是老人家哄我们玩的。”
卫三又指着庙的后面,“那后头就是河。这河和鸣飞村的河一样,都没名字。不过因为在长寿街边上,也管它叫长寿河的。也是县里的取水地。”
二人拂过柳枝,往后头走去。
太尉庙供奉的不知名的神像,香火还没西王母的家庙旺盛。
香炉久没人擦洗,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灰。再经春雨滋养,青苔都爬了上去。
里头的断香也是时日长久的模样。
“平时,都有什么人来拜?”
路也是没怎么修整过,野草随风而生,也不知是什么东西走过,只有几条凌乱不成型的压折状。卫三走在前面,提醒移舟小心。
“这儿偏了些,我不常来。可能是一些老人家吧,拜拜土地公的时候,匀一两根香来,万一真找到金子发财了呢……”
移舟也颔首,对于百姓来说,别管它是太尉,要是不灵,就是太上皇也没用。
前头破败,后面却是藏着乾坤。
约莫是一丈宽的水面,清澈见底,里头大大小小的石头铺着。河岸两侧长着好些不知名的树,碧波荡漾。
隔一段距离,便是石块修的落脚点。
“那是供妇人们浆洗衣物用的。家里没水井的人,都来这儿洗。”
“那鱼,是在哪里出现?”
“就是这里。”
“一整条河都有吗?”
卫三挠挠脑袋,思索了一下,“也不是吧,我们在的这个位置,是长寿街的尾巴,却是长寿河的顶。八须鱼就在这一段,再往前就没有了。”
移舟想近前去,还没走两步,突然有个巨大的怪声,嗷呜吼了一声。
她一时不察,脚下泥地一滑,险些跌到河里。
“什么人在那儿?我们是县衙的,快滚出来。”
卫三刚拉住移舟,便看她眼色回头去,可太尉庙还是那副败落的样儿,连里头的土砖都露了出来。
移舟站稳后,示意他先撤退。卫三年纪不大,再带上她,万一真来个什么人,还真不好办。
这下好了,八须鱼没见着,卫三拔出刀,护着移舟,一步一步往前走去。
移舟手里也握着捡来的一节枯树枝,也顾不得潮湿腻人。脚下那片青草地,似乎多了几个大脚印。
没等她的树枝派上用场,只听得“叮”地一声,卫三的刀被打落在地。
“我跟你拼了——”
卫三大吼一声,移舟也举着树枝,而对面的人一脸莫名其妙,“呦,小卫三本事见长啊?”
来的,不是刘原是谁?
偏他还捏着下巴打量着二人,“大人让我来看看,我本来以为就在县城里,有什么好看的,原来还真的有好戏看。你们唱的哪出?”
卫三右手还是麻的,看是刘原,那忐忑的心才敢松懈,“刘大人就爱和我说笑……刚刚好像有人在这儿吼了一声,险些把小周吓到河里去了……”
“什么?小周天不怕地不怕,连那玩意儿也不怕,竟然会被人吓到?”
刘原更是看好戏似的,要凑过来。移舟用树枝拦了下,“刘大人来的时候,没看到可疑的人吗?”
“没啊……出了衙门,我就往卫三家去,但是,卫三姐姐说没看到你们,说可能在太尉庙,我就过来了。”
不解释还好,一提,连卫三都有些迟疑。
二人同时噤声,同是声色凝重盯着刘原,生生把他气乐了。
“你们还怀疑小爷我啊?我就是想吓人,半夜站她床头,不是更好吗?青天白日嗷一声,那得多蠢。”
……
有了刘原的武力加持,他们把太尉庙搜了一遍,也没看到什么可疑的人,最后也只能作罢。
回去路上,路过万寿堂,刘原看到长生出来送客,还同对方寒暄了两句。
等回了衙门,刘原将这笑料讲给应抒弘听。
他刚审问完人,本是千头万绪,瞬时也提振了精神,往他身后看去。
“大人放心,我去的快,有什么妖魔鬼怪,都逃不过我的刀。”
刘原还在嘻嘻哈哈笑着,又听得自己大人沉吟一声,“你让小周来一趟。”
“人真没吓到……哦,好的,大人我去了。”
刘原边走边嘀咕:大人几时这样怜香惜玉了?在京中的时候,元宵节,好些世家小姐看灯惊着了,他都能驾着马车路过。
应抒弘也险些叫刘原气着。他让移舟过来,是有正事的。
才会了县衙的人,这会儿又出了门。
移舟也小声道:“我已经把纸铺好了……”
应抒弘只是勾了勾唇角,“县衙里的公文,有些看不明白的地方,我想了想,还是请吴主簿回来。刘原艺高胆大,处理公务倒不是很在行。”
“嗯。”
移舟也不敢说这人员分配,大人不必解释。
她也不敢问:请吴主簿出山,特意带上她是什么缘故?
城西的吴家小院,还是和上回一样,传来了阵阵哀求声。
“叔叔,你和书院的夫子熟……只是请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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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顿饭……侄儿已经没有高堂,来日高中,一定将您奉若生父。”
而后,便是一顿嗤笑声:“我一辈子都没娶亲,生不了你这样的好大儿。我从前就是一个破主簿,没那么大的面。”
吴秀才又被骂得灰头土脸出来。他一脸晦气往后看了看,刚甩了袖子,不想前面正站着县太爷,身侧还有一身红衣的小周。
上次他们出行,小周还穿着孝衣。这才几天,已经穿红戴绿了?
吴秀才眼里闪过一丝鄙夷,只恨从前瞎了眼。他极快收敛了情绪,拱手作揖:“学生见过大人,不知大人来找叔父何事?”
“没事,随便走走。”
应抒弘随口道,又示意往旁边一站,顺手将站着不动的移舟也拉了过去。
此番动作,又如一根大刺扎进吴玉平眼里,他握着拳头,松了松,才皮笑肉不笑道:“那学生不扰大人雅兴了,告辞。”
“不送。”
应抒弘说的不送,当真是不送。也到了这会儿,他才松开了在红衣上的二指,“走吧。”
“哦。”移舟倒也配合,先行叩门。
吴主簿今日的脸色好了许多,看到移舟换了身红衣,也稍稍一愣。此女颜色姝丽,再配着红衣,着实引人注目,幸好她面色寡淡,勉强能压一二。也亏得是站在县太爷身边,换了旁人,真成了道旁的一坨牛粪了。
“上回听说姑娘被西王母诅咒了,幸好人没事……”
吴主簿干巴巴请他们坐。
移舟也如实道:“我是仵作,不信诅咒这些,所以才没吓死。也有你查的一些症状,才能将凶手抓住。”
“姑娘实在是客气了……我知道的那些,能顶什么用?”
吴主簿客套着,移舟便不说话了,只把目光看向应抒弘。他多少也知二人的来意,先行推辞道:“我年纪也大了,这腿约莫是好不利落了……”
“在衙门里做事,行动不便也无碍。何况,你一人住着,本官多少也不放心。”
应抒弘也很会将话头抛回来,“昨日,我们在卫家的摊子上听说了石台县八须怪鱼的事,今日卫三和她出门去,光天化日之下,都有贼人敢恐吓……要不是我那护卫去得及时,都对不住她爹爹。你们都是衙门里的老人了,又都是难得的清正之人,不放眼皮底下,实在是愧对身上这官服。”
“八须怪鱼?怎么有人要害姑娘?”
吴主簿也觉着诧异。“那鱼,我往年也看过,嘴长着八根胡须,长短不一,乍一看确实有些吓人。”
“我听说,吃了这鱼,还能还魂?”
“哪呀,这都是吓唬小孩子的。什么鱼吃不了?就连是有毒的河豚,都是了不得的美味,我们想吃还吃不到呢。”
说起正事,吴主簿苍白的脸都有了几分血色。
“那鱼,或许是某些鱼的变种吧。每年四月来,就像是大雁在入冬前,总是要往南飞的。”
“今日去的不巧,在河边没看过那鱼,您能将那鱼画来?我家是外乡人,之前听我爹说过不少山野的事,或许见过也不一样。”
眼瞅着吴主簿面色有些松动,应抒弘也淡笑着补一句:“这一次,她实在是吓坏了,出门前连纸都铺好了,就为了求您回去主持大局。”
“呵呵……大人说的正是……”
移舟也跟吴秀才一样,笑得艰难:领导你这样搞我是吧?拿我铺好的纸来画鱼,那我今天的大字少一张!
36.墙角之花
吴主簿没娶亲生子,心肠却软。从前和移老五也有几分交情,只是移老五沉默寡言,不曾到他家里拜访,没想到人就这么去了。
他喟然叹了一声:“也罢……”
“刘原。”
应抒弘往外喊了一声,“进来帮忙收拾东西。”
轮到移舟和吴主簿面面相觑。刘大人跟过来了吗?
外头已经响起了刘原嘹亮的应和:“好嘞,大人,我做事你就放心吧。”
“刘原,从前就跟在我身边,嘴上没个把门,别的本事没有,性子随和,腿脚功夫还行。”
这下,右脚刚迈进门槛的刘原提着腿,“大人,我这算是和同僚第一次相见,就揭我老底,往后兄弟还怎么做人了?”
“麻烦刘大人了……”
“别别别,吴主簿就和大人一样叫我刘原就行。小周都这么叫我,但凡她叫我刘大人,我反而觉得瘆得慌,指不定憋着什么坏呢……”
而移舟,仿佛就是衙门里的吉祥物,哪里需要往哪里搬。
这一回,跟着来的,不止是刘原,还有卫三和葛大郎。
葛大郎从来和吴主簿不怎么对付,见了他,葛大郎先行道:“我跟着大人,已经改过了,以后有什么事,直接找我。大家都是石台县的,使唤我,也比刘大人方便。”
“嘿,我怎么就不方便了?衙门里都是兄弟,可不兴你们排挤我……”
“好,我就是只剩半条命了,也要帮大人把县衙的事给理明白了。”
……
移舟在院子里,弯腰把那盆墨兰搬了出来,“这兰花,我把万寿堂也看过,长得可真好。”
吴主簿正在葛大郎背上,感激她的细心,“嗯,这花,还是长生小大夫送我的。就有劳姑娘了。”
长生送的。
移舟若有所思,而等在一边的应抒弘随即也问道:“你们今天去查什么了?和长生有关系?”
移舟如今还没确切的证据,“春香的死因……我没法验明是哪种毒物。就和西王母一样。”
话里不无自责与懊恼。
这要是在千年后,不管是什么毒物,只需一点点都能提取分化出来,哪里像现在,只能通过尸体的中毒反应推测哪一类毒物?
其中疏漏与延误,实在叫人揪心。
“无妨……”
应抒弘难得出声安慰道,“你是仵作,能验明死者的伤势,已经是莫大的功劳。要是事事都要你来做,我这县太爷,岂不是白领了朝廷的俸禄?”
“大人真是风趣……”
移舟干巴巴奉承了一句。而应抒弘神色郑重,当真不是在说笑。二人莫名对视一瞬,还是她先行落败,将目光挪开,抚摸着墨兰柔嫩的叶子,稍稍轻咳一声:“大人今日提审了人,可问出什么来了?”
按理来说,以她一个仵作的身份,问这些,是不妥当的。应抒弘也没理由告诉她。
“嗯,那些人手脚不干净。”
“是让春香私藏了东西进去?”
当日,春香和鸨母都判的秋后问斩,只待移交刑部复核,竟然还有人在眼皮底下做这些事?
“搜身倒是搜干净了……”有些腌臜手段,应抒弘没提。
县衙的大牢,没有刑部大牢上下分层,重刑犯都关押在最底下。只一层,由着通道下去,一左一右。
他将春香和鸨母关押在左侧的牢房里头,本是考虑到她们都是女子,不想因此让人得了可乘之机。
“搜身的时候,春香身上还有贵重首饰,交了一些上来。”
不过,那些人做惯了,私藏一两个也轻而易举。醉香楼的姐妹,甚至也来探过监。
尽管应抒弘已明令不准探视,真正是应了那句话,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给钱,什么律法,什么明令,都能置之不理,什么东西都能忘里面送。
“可是……”
移舟想说的是,春香关押在最里面,要面见,也不单是一两个人就成事的吧?怎么没人告诉大人?
“你或是不清楚,衙役是贱籍,若非是日子过不下去,男子都不太会入这行。当了衙役,便再无升迁可能。不过,在些偏远小地方,倒很能狐假虎威,人人都争着去,月银不多,还得受上头的气,可赚的就是通融的银子。这一笔一笔下来,可比我这个正经县太爷多多了。”
好一番推心置腹的话,移舟笑道:“原以为大人从京城来,不懂我们边远小民的日子呢。再说了,我也没有坐过牢,实在是不清楚其中的门道。”
在京城,应抒弘是什么官,因犯了何事被打发过来的。石台县的人没一个人能说清楚。
唯一的随从刘原,嘴是碎,但对此事也异常寻常懂事。
移舟无意探寻别人的隐私。何况是领导的私事。
古代贬谪,要么是犯了小罪,要么是直言进谏。
“大人需要我做些什么?”
“今日的字——”
“……”
移舟老老实实应下,手里的墨兰也被人接了过去。
梅兰竹菊,花中四君子。古代文人墨客多以此自称。
眼下,似有草木的清香拂过,也叫一贯冷面的人忽然脑子犯抽,对着某人的背影吟诗道:
“一幅幽花倚客窗,离骚读罢意凄凉。
笔头唤醒灵均梦,犹忆当时楚畹香。”[1]
前头走路的人,亏得不是刘原,否则必得将吴主簿的兰花给摔了。
只是,饶是应抒弘觐见天子多次,见过多少惊涛骇浪的场景,到底也被这小小娘子给惊住。
“不想令尊对楚辞颇有研究。”
“……呵呵,我爹爹也不过是听说书先生讲过几句,说什么一句楚辞一味香,大人也知我们仵作,总是要佩香除味避疫。”
移舟唯一能用来挡箭的,也就是已经去世的移老五了。而应抒弘又不傻,先她一步说了出来,引得她面颊发热。
而将兰花送到县衙里,吴主簿跟着刘原住在东厢的屋子。起居,自有刘原帮着照应一二。
应抒弘将花放下时,特意瞧了门口的方向,闲话家常道:“我来的时间晚,无缘和移家仵作共事。但看移家姑娘蕙质兰心,想来是家学渊源?”
“唉……大人说的是呢,移老五这人……外头的人说他性子执拗,并非没有缘故。”谈起已逝之人,吴主簿也是感慨颇多,正好移舟没有跟过来,“想来大人也看过验尸格录,有一些是我帮着誊写的,一些是他的亲笔。大人便知他的字,比我好多了……穷苦人家别说是写字了,连笔墨都不一定买得起。老五的字,一看就是出自名家教习,可惜了,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也不参加科举。有一年,我还曾借着酒意问他,就算自个儿淡泊名利,但总是要替自家姑娘着想。纵使那孩子模样好,可议亲,谁家不看门第?乡下人家更是忌讳这些。”
应抒弘颔首,又示意他说下去。
“他那天难得没说话,只是苦笑。而后,将我的酒吃完了,也不松口,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可怜了这孩子。”
应抒弘随即想起移舟拿给他看的那枚玉蝉,玉质莹润,是上好的蓝田玉。达官贵人才佩玉。移家,或是罪臣之后?
此事,暂无头绪,也没眼下的公务要紧。
应抒弘又朝他打听起万寿堂的事。
“这药堂由老大夫一手创办,他医术好,心地也好,不止收乡民送来的草药,炮制后更是低价卖出。听说他年轻的时候,十里八乡有个急病出不了门的,风风雨雨他都去看。现在带的几个年轻的小大夫,医术也不错。我的腿,还是长生小大夫帮着看的。”
“你的腿,是怎么伤的?”
“唉,瞧我,说旁人年纪大了,实际自己嘴碎还不自知。”
吴主簿讪讪笑着,用一句“起夜不小心摔的”就遮掩了过去。
应抒弘也没追问,左右人已经请回来,也不急在这时。
出去时,正好看到移舟拿了纸墨来。
“鱼……”
“好。”
他站在屋檐下,比她高了三个台阶,瞧她这样忙忙碌碌,好似一只在笼子里来回扑腾的彩色鹦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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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京中时,他养过一阵子的鹦鹉。不过,那鸟儿禀赋实在差,宫人教了许久,连问安的话都说得磕绊,哪里像是学舌的好手?
在她哒哒上了台阶上,应抒弘接过纸墨,莫名问了一句:“从前,养过东西吗?”
“东西?”
不过没等她回答,问的人已经拿了东西进去了。
这疑问,便暂且搁了下来。
屋里头,也不用多做寒暄。应抒弘就着那未干的砚台磨了墨,而吴主簿拿着毛笔就开始画他看过的八须怪鱼。
如卫三姐姐所说,这鱼就一拃长,浑身是黑溜溜的,唯有嘴旁边长着八根胡须,长短不一。
应抒弘拿着画纸,看了半晌。而吴主簿也笑道:“大人是不是觉着它有点像鲶鱼?”
等候在廊下的人,一听鲶鱼也竖起了耳朵。
“小周……”
应抒弘不用看也知道她在,“你来看一下。”
“好嘞大人。”
她没有刘原的厚脸皮,也无需寒暄,才要踮脚去看,殊不知应抒弘已下意识将手里的画纸稍稍往下一放。
这样不默契的举动,便是她目光越过了鱼的位置,定睛在了空白处,就连吴主簿也是一愣。
和卫三一样,仿佛是发现了什么大秘密,都是笑而不语的模样。
他在心里默默念叨着:今日听大人问起移家的事,本来还想求一求大人,往后招到了合适的仵作,能否也将老五的姑娘也留在县衙里。要实在不方便的话,他就托大,将人记在他名下,他给留意一桩好亲事。
幸好没问出来。
应抒弘镇定自若,腰身还是微微弓着的,移舟也将脚尖放平,也是笑而不语的模样,“石台县,是否有鲶鱼?”
“有鲶鱼,不过样子和它差了些,只有两条须。”
吴主簿尽责解释着,移舟也如实道:“昨日才和大人说过,我自小就在杏花村长大,也听我爹爹说过些趣闻,世上的鲶鱼,有二须、四须、六须、八须。其中,更以八须味道为上,十分鲜美。”
“想来是鲶鱼无异了。”
吴主簿忽而又想起一事,“我记得县衙里,除了卫三家在市集摆摊,还有一家也是,叫什么来着——”
“巴山。”
“对对对,他一直在大牢那边做事,往日见的不多,我险些没想起来。他家的摊子,就是卖鱼的,家里兄弟几个,老大叫巴山,老二叫巴水,老来子就叫的巴鱼。”
应抒弘将画册合起来,交由吴主簿保管,“我今日刚提审过他——巴山。”
巴家在县衙里,不甚起眼,撇开县太爷不谈,衙役里头,有葛大郎一马当先,要说收孝敬,着实也想不到他头上去。
他家的摊子,摆得离卫家也不远。
“卖鱼嘞,卖鱼嘞,新鲜的鱼儿,草鱼,白条,黄辣丁,个顶个的新鲜……卖鱼嘞……”
日头渐渐高了,俩木桶里似乎还剩了不少。
卫三姐姐已经开始收拾摊子,预备回家做饭去,巴家出摊的,是老二。巴水喊了她:“英妹妹要回家了啊?”
“嗯。”
“我今天的鱼多,妹妹拿几条回家去吃吧。”
“昨日才定了肉,就不买鱼了……”
“不用钱的,我们两家是什么关系,怎么好意思收钱呢?反正也没卖出去,再放它就死了,妹妹拿回家去吃。”
卫英动作利落,没几下就已经将糕饼全部收在篮子里,她指着天色,“也不知什么时候飘了朵乌云来,天凉了,巴二哥还能再等等,快到饭时了,生意也快到了。”
巴水的草绳和鱼,已经拿在手里,就差给串起来送出去了。
卫英说着客气话推辞,也和旁边的婶娘作别,快步走了。
那条肥美的草鱼还甩了甩水,差点溅到了筐婶身上。她是个和气爱笑的妇人,“英姐儿,可真的疼她家弟弟,日日都在这时辰回去做饭。换了别家,早饭已经吃饱了,中饭饿一顿,省米也省了柴火。”
那条没送出去的草鱼被摔回桶里,挣扎着吐出泡泡。
37.第 37 章
卫三从衙门小跑回去,看姐姐也匆匆忙忙的,不由探头去看,“阿姐,要不……”
“什么要不?我让你请小周姑娘来家里吃饭,说了么?”
卫三要接她的扁担箩筐,卫英下意识推辞,但看弟弟已经高过自己一个头,忽而扶着鬓发笑了笑,“一下子你都长这么大了。”
“嗯。阿姐……我本来是要说的,不过今天大人请了吴主簿回去,今日第一顿饭,原本是要叫外头酒家去送。但小周姑娘说她没事,可以煮一锅粥,我就不好意思开口了……”
卫家地方不大,不过卫三姐姐收拾得干净,她掀开水缸,看到冰在水缸里的那一块肉的份量,忽而变了脸色。
肉的大小不对。
她下意识去看了眼弟弟,“你今日回家来了吗?”
“没有啊……我陪小周姑娘去太尉庙看鱼,然后就回县衙了……”
“肉,好像变小了。”
她喃喃自语,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今早去屠户家拿的时候,因着是要请客,她特意要了一条五花肉,足有两拃长。
她特意让切成两块,也是分别放在两个木碗里浮在水缸里。
现如今,就这两条细长的肉,还是细长的,只是,卫英当家多年,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了,这肉,少了一圈。
“我还盖了个簸箕,应该不是野猫来偷吃的。这簸箕还好好放着呢……”
“我去看看是不是进贼了。”
卫三也不敢含糊,当即抄起一根木棍就要往屋里去。
卫英站在灶房前,忽而感觉脊背发凉,像是什么东西在盯着她一样。“弟弟……”
她高声一喊,卫三又马上提着棍子从屋里头出来了,看着姐姐煞白的脸,更是警惕打量四周,“怎么了?是不是有人?”
卫英抓着他的衣袖,一个劲摇头。
卫三深吸一口气。“我来做饭,阿姐你坐着。”
卫英就坐板凳上烧火,由着卫三将肉切了出来。只是在下刀的前一刻,这半大的少年郎忽而停了动作。
“阿姐,要不……我把这肉带给姑娘……”
“瞧瞧,也跟着我吓傻了是吧?这肉像被人动过,你不敢吃,还敢送出去?我是白教你了……”
“不是不是,阿姐你听我解释。小周姑娘,她是仵作……她可以能根据她爹爹身上的刀伤位置,猜到身材矮小的杨老头不是凶手,他那个大高个的儿子杨小旺才是。她的眼睛,亮着呢……”
于是乎,移舟的米粥,还没爆开米花,便看到卫三神神秘秘提着个篮子来了。
“呦,你怎么回来了?刚刚刘原在点人,他还特意问了你,我现在再放一把米进去也来得及。“
“不用不用……我就是……”
“来送肉的!”
“……”
卫三当即一窘。他就说小周姑娘很有本事吧。
这肉,还送得讲究,卫三特意将那木碗原样不动带来,只是多加一个碟子,又用了另外一个大海碗盖着,就这样小心翼翼放进柳篮里,外头还蒙块白布。
这会儿,他先将篮子放着,郑重吩咐着先别动那篮子。他火速去角落里找了个凳子,再将东西放在凳子中央。
日头明亮,他掀开了白布,再将海碗拿开,一顿鼓掌声便响了起来。
可不正是刘原?
“没想到你小子还会变戏法呢!这门手艺好,不过就是这块肉小了点,你再变一块出来呗,记得再来一扇排骨。”
别说排骨了,应抒弘盯着他的眼神,等会儿就有人要叼着骨头汪汪两声。
而移舟,便凑在那碟子旁边,对着上头的刀痕左右研究,“你家的肉,是在哪里买的?”
“就是城里那个胡屠户。他离我家近,一般都是前一天同他预定,我来衙门前就把肉拿回去,由我姐姐放在水缸里。”
“他生意好么?“
“好啊,虽然价格都是一样的,但是熟客一般都会搭一点边角料。”
“不过,他的刀,不是很锋利。”
移舟指着另外一边的刀痕,“你看,这一左一右,一刀是直接下去的,一刀是这样拉锯了一下。”
她一边示意他看刀痕,一边做出拉锯的动作,和那痕迹几乎一模一样。
“其实……这块肉,送到我家的时候,我阿姐说,比这会儿看到的似乎要大一些……”
“你们怀疑家里进贼了?”
“嗯。”
卫三很不好意思拿家里的私事来打扰大人。
不过,应抒弘的面色凝重不为其它,而是移舟对着它吞了吞口水。
他颇是无力望天,县衙的伙食,似乎也没多差吧,怎么给馋成这样?好歹也算是个证物。
证物五花肉,自然没能下锅。
移舟端着盘子,左右细验的时候,又抬手招呼了刘原过去,“刘大人……”
“嘶……”
刘原正扶了吴主簿出来,想让他也跟着吹吹外头的风。“你看,小周一叫我刘大人,准没好事的,您稍等,我过去看看……”
吴主簿只是摆摆手,“你们忙着去,我就在这儿坐着等吃饭就是。”
院子里闹哄哄的,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忙的事,挺好的。哪里像之前,每日除了上街去收税,各家摊贩看着他们一来就跑。而在外头威风十足的人,回到县衙里,不管银子多少,都会被大人责骂一顿。齐了还好,要是缺了,是要再自己掏腰包补上的。
衙役的月银,说到底,还不如码头一个卖力气的苦工,哪里有多余的钱去补?于是乎,再纯净的人,进来了都会变成一块肮脏的布。
而移老五,是个例外。
一来是仵作,实在是微贱。衙门里就算是要收受贿赂,那也没人去贿赂他。
二来,不管他的验尸格录怎么写,县太爷判案,是不看的。谁家给的银子多,谁家就是有理的。
东风轻轻吹拂着后衙的桂树,带着桂花甜蜜的香气。
吴主簿再度去细看移老五的女儿,已经招呼了刘原对着那块五花肉闻了闻。
“大人有没有闻到什么?”
“就是生肉的味道……嘶,等下,你还真别说,就是有一股味道,等等我再闻闻。”
发现了异样,刘原也收敛了玩笑之色,自己端着盘子,对着它仔细嗅嗅,“像是一股腥气,虽然肉久了也会有腥气,但鱼腥气和肉腥气,我还是闻得出来的,你可不要质疑我!”
移舟无辜举着手,“我可什么都没有说,要不让大人也过来闻一闻?”
应抒弘的鼻子,说来也怪,乡野的那股异香,谁也没闻出来,偏他就闻到了。
这两人都憋着坏笑,应抒弘能不知么?不过为了案子更严谨点,他也凑过去闻了闻,“是鱼腥气。”
看他皱起的眉头,刘原尚且要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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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和移舟咬耳朵,“对了,小周你都开始掌勺做饭了,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就是大人什么都吃,鱼肉是不吃的。”
“我觉得刘大人有两个地方是说错的。”
“我没错!好了,我走了!开饭叫我!”
“……”
移舟想说的是:第一,首先,她是个仵作,做饭是不可能做饭。衙门最好另外找个做饭的婆子;第二,大人不吃鱼肉,这种机密的事,不要告诉她!
领导的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但刘原已经蹦跶跳开了,移舟也没法,将那盘肉放下,应抒弘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干巴巴解释一句:“别听他瞎说,锅里有什么的,我跟着吃就是了,不必另外准备饭食。”
“呵呵……”她更是呵呵傻笑。
——大人你是看哪里我我会另外做饭的呢?
但是,面上,移舟还是相当客气周到,“大人一身浩然正气,才上任多久,便破了好几个案子,一看就不是刘大人说的那般挑食。”
“……”
她还是别学着刘原油嘴滑舌拍马屁了。她气质清冷,说这些阿谀奉承的话,倒更像是阴阳怪气。
而且,应抒弘也想辩解一二。他不吃鱼肉,是有缘故的。只是此女的笑容着实是过于假惺惺,徒让一口郁气堵在心头。
油嘴滑舌的人,已经接替他去问案了,“既然是家里进了贼,那你姐姐人在哪里?”
“啊?她在家,我……我……我先回去了大人……”
他一边说,一边往回跑。应抒弘更是示意刘原也跟过去。
今天他们去太尉庙,就遇到不明事。要是此时,贼人挑着卫三的姐姐下手,那真是百密一疏。
等卫三紧赶慢赶回去时,对着空荡荡庭院,更是吓着了,“阿姐,阿姐……”
他喊了数声,也没任何回应。刘原跑得快,两三下就翻墙进去,可巧就看到一个黑影往后院去了,“卫三,有人,抄家伙。”
不过,没等他们追出去,有个人从后院里跑出来,是隔壁巴家老二的孩子,虎头虎脑的,只有七八岁的年纪。
“三叔……”
“你看到人了吗?”
“没有……我的球掉了,正垫了凳子过来捡,就听到你们的声音。”
他说的球,就是个破灯笼壳子。也不知是哪户人家置换不要的,外头还带着残破的红纸。
刘原看过呲着大白牙吃肉的萱妹儿,现在看哪个小破孩都是一脸警惕,“从哪里翻的?”
巴小弟便领着他们到两家的院墙那儿,确实摆着一张凳子,还散着些泥沙。
卫三没在屋里头找到姐姐,吓得出了一头的汗,“我姐姐没在屋里,是不是被人偷走了?大人怎么办……”
“嘿,还能在小爷的眼皮底下偷人?你放心,先把城门关了,全城戒严,我就是掘地三尺,也帮你把姐姐找到。”
巴小弟刚翻了一半的墙,扭头问道:“三叔你找英姑姑啊?她不在家。”
“还用你说……等下,你怎么知道?”
“我看到她去筐婆婆家了。”
卫三一听,赶忙是往筐婆婆家跑。而刘原留在原地,一把就揪着了巴小弟的衣领,笑得和拐卖人口的牙子似的。
“小孩儿,吃肉吗?”
“啊?”
“香喷喷的,从京城来的肉条,这儿有钱也买不到的肉条呦。”
38.探讨律法
巴小弟没反应过来,已经闻到了一股肉香味,确实是家里和集市没闻过的。
刘原的肉,也不知是藏哪儿的。给了王立杉一包,袖子里还有一包。
这一招用了好多回,刘原终于是熟练了一回。他摸出一条,放嘴里砸巴了两下,吃得那叫一个香,还是熟悉的五香味。
“你在玩球,有没有看到别人跑你三叔家来了?”
巴小弟摇摇头,嘴巴里的口水已经淌到了嘴角,亮晶晶的。
“想清楚了?我刚刚可是看到个人影进来的,不是你这个小豆丁……”
刘原再咬下一大块肉条,巴小弟的口水已经沁入了石缝里。“可是,爹爹又不是别人……”
“嘶……”
“肉。”
“吃你的。”
刘原将手里剩余的肉条塞他嘴里,“你爹跑过来做什么?”
“娘说,他想吃肉。”
“什么肉?”
想到卫三送到县衙去的那块肉,刘原已经是抓住了偷肉的小贼,眼睛直冒光。
“天鹅肉。”
“嘶……”
这下,小贼没抓到,倒是抓到了个不要脸的。
对面有个老王八想吃天鹅肉,他还在这儿喂什么王八儿子吃肉条。
呸,什么人哪,他的肉条怎么回回都不如喂狗去?
与此同时,另一边,卫三也在筐家找到了姐姐。
卫英到底比弟弟年长,也谨慎,送弟弟出了家门,本来是该回家去,可转念一想,便去了同一条巷子的婶娘家里。
人找到了,卫三才擦了擦脑门的汗,“阿姐,是我不好……我应该带着你一起去衙门的。”
当着众人的面,卫英只是笑话他,“你是去衙门帮大老爷做事,我跟着去做什么?是不是今天办错了差事,让大人骂了?”
她一打岔,筐婶婶也笑道:“卫三一下子也这么大了,还这么黏住你阿姐可不好。我看,英姐儿明儿嫁了人,总不能还带着你去吧?”
一听嫁人,卫英也只是笑笑,拉着卫三回去了。路上,更是以二人能听的声量问:“这是怎么了?”
“小周说,那块肉,确实是被人用刀切了,而且是一把不是很锋利的刀。”
“会是谁呢?”
卫家在这一块儿也没得罪什么人,更没有旁支的叔伯来相争,街坊邻居都客客气气的。
而卫英终是随卫三回了衙门,正赶上移舟的棒骨粥出锅。
没有多余的调料,就用的猪棒骨去熬,大火煮出味道来,再将切的姜片加进去,去腥。
也在这春雨连绵的时节里暖暖身体。
卫英也跟着分了一碗。
衙门,一般也就是犯了事的人才能,如她女儿身,既不能像弟弟一样来办差,更没机会来了。
“我刚刚特意多下了两把米,份量是够的,可能就是味道不太好,你尝尝。”
移舟也和她说话,卫英本就不是扭捏的女子,一听便笑了,“我昨儿还跟我弟弟说,哪天请你来家里吃饭。我别的菜做不好,但会做东坡肉……”
“东坡肉啊……我爱吃肉,姐姐可不好厚此薄彼,只请小周不请我。”刘原的年纪,虽也不大,但肯定是比卫英大的。
“好,等过几天,让弟弟请大家都来吃一顿。”
“好啊好啊……卫三,这事,我替你记着了。”
刘原过完了嘴瘾,又拉着卫三说笑去。不过,移舟难得没同他呛声,因着舀粥的时候,他凑过来说了一嘴:
“小周,这事我可告诉你一人。我刚刚用肉条哄得卫三家的邻居小孩说,他那不要脸的爹爹竟然惦记着卫三姐姐,还被妻子知道,骂他想吃天鹅肉……”
“嘶……”
移舟学着他倒吸一口凉气,转头问道,“卫三知道吗?”
“肯定是不知道的吧……不然我觉着他能拔了刀去和人家拼命。你说这老东西怎么这么不要脸,青天白日就敢翻他家的墙……”
“嘘……”
移舟让他闭口,也将舀好的粥给他,上头卧着块带肉的棒骨。
“汪……”
刘原真是个活宝,走前还要给自己加戏。
移舟只差扶额。二人这样旁若无人说笑,众人有些不好意思看,而应抒弘也过来了,拿起旁边的海碗,状似无意问道:“他又怎么了?”
“没事……刘大人说,大人过目不忘……我能否同大人探讨一下我朝律法?”
“能。”
应抒弘也只当是哄一只在笼子里烦闷无趣的鹦鹉了。
“若在白日,百姓私自翻墙到别家去,可能治罪?”
“卫三的邻居翻他家墙了?”
“我这不是在同大人探讨律法呢……”
还探讨律法呢?
某位过目不忘的大人不着痕迹笑了一下。
为着卫三姐姐的声誉,移舟还是要挣扎一番。
“只是攀越院墙,治不了罪。要是主人家丢了什么东西,邻居便是第一个被怀疑的。”
“嗯?”
在县太爷过分正直的侧颜里,移舟定睛思索片刻,才恍然大悟:“通透不过儒生……”
孔夫子早就说了,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何德报德。
巴家老爹在衙门里做事,老二却被传偷鸡摸狗,这一家子名声算是废了。
吃粥的时候,移舟也将此法说给她听,“我从前没读过多少书,但最近在衙门里做事,大人也教了不少学问。他说过一个,智子疑邻。院墙破了个洞,家里人不去修补,等到家里的斧头丢了,孩子很聪明,第一个就怀疑邻居。姐姐也帮我听听……”
卫英能知道隔壁巴家的龌龊心思么?
移舟在她握着调羹的动作便看了出来。
手指捏得用力,她下意识看了眼弟弟的方向,轻轻一叹。眼眶里已经有了红痕。
“小周……”
“嗯,你说,这儿是县衙,上头有大人可以主事,再不济,还有我,我也能跑腿。”
卫英便拉着她,一五一十说了出来。“我爹娘去得突然,那年,是巴家伯伯帮着料理的丧事,这些年,有什么事,也都会搭一把手。就连弟弟进衙门,也是伯伯说起的……”
“是走他的门路么?”
“唉……出门办事,哪样不要钱?也就是大人是青天大老爷,只看人。先前,每人是要十两银子。”
“你给的?”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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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英将父母给卫三攒的媳妇本都拿了出来。 “你也别笑我傻,衙门的名声好不好,其实对王母这些小百姓来说,其实关系不大。人在衙门里,是给他买个平安。前几年,县城乱着呢,时不时就有死人,县衙也没个人去查……我想着,只有他进了衙门,才不会轻易被人害了。”
确实是想得长远。
只是没想到县衙也是能死人的,而且死的就是县太爷。
移舟便开门见山道:“就是这样,欠了他们一个人情么?”
“也不算是……一年年下来,总是说不清。我做了糕饼,总会送一盘过去;他家捕了鱼,也会送一条来。不过,鱼是肉,我也不敢收。一年推辞不过,才会收一两次。”
“他家……还有剩下没婚配的儿郎么?”
“老三年纪小,还没娶亲。上头两个哥哥,孩子大的,也没比卫三小几岁。”
“巴家大娘跟你说起过么?”
不用移舟具体说出“亲事”两个字,卫英也能听出来。卫英略略红了耳根,小声道:“大娘已经去世两年了,前些年在的时候,就跟我提过……不过,卫三年纪还小,爹娘和阿奶都去了,我也不急……这两年,就没怎么提过了。”
卫英的手艺,集市里都有目共睹。
移舟也看过那个足以媲美真桃的糕饼,要是带点穿越女主的光环,这不得把铺子开到全国连锁去?
“县衙里,有些案子在查。卫三可能没告诉你。我也不方便多说什么……要不,我跟大人说一声,这几日,你先跟着我住县衙里,等那案子破了再回去?”
“这……”
卫英多少是心动的,只是不想麻烦人,连忙推辞道:“只是一块肉少了些,都没把这块肉都偷走,不敢这样麻烦大人……”
“大人查的不止是你家这桩缺肉案,还有别的,也牵扯着一些。眼下,也说不清是谁切走了你的肉,是否还会在你离开家的时候往你们水缸里加点药,真要出了事,便晚了。”
移舟话糙理不糙,卫英便同意了。
吃完了棒骨粥,应抒弘也喊了移舟过去,“有几个犯人的口供,你帮着看一下。”
“这……应该不是仵作的分内事吧?”
移舟记着她没写完的字。应抒弘难得松了口,“今儿少写十张吧……”
“不大人……”
移舟赶忙拒绝。那天去完鸣飞村都要她把剩下的四十张大字补上,这得是多烫手的私活啊,还减十张大字,这不得割领导的腰子么?
“既然你这样勤奋,办完差事,将二十张大字都写完再睡也行。左右衙门新进了些蜡烛,一时也用不完。”
“呵呵……还是要俭省些用。这才四月开车头,总不能两三日就用了。”
移舟识趣改口,再道,“大人是让我看什么?”
要她看的,其实就是早上他提审那几个人的口供。
县衙的大牢,钥匙不在巴山身上,是另一个衙役,名字叫刘光。
“他负责开门,但送饭是另外一个人,洪阿达。洪阿达说,提过去的饭食,都是县衙里预先煮好的饭食。”
“县衙还能开火做饭了?”移舟多少有些纳闷,那这些日子她啃的胡麻饼算什么?
39.密室杀人
“大牢那边,为了杜绝重刑犯与外面互通消息,都是另外开火的,就是一锅菜粥。”
“嗯,大人你继续。”不是吃什么好的,移舟很快便释然。
“这粥,你可在春香的胃里看过?”
“她的胃里,留存有不少糜状东西,那天我在验尸格录也写了,是残留的死面硬饼。”
也亏得那日的饭食格外不同。大牢的伙食,一般是发两个死面饼子,吃不饱,饿不死。应抒弘上任后,每三日另外加一锅青菜粥。
“青菜粥,是加在午食的。我们从九桑镇回来,已经过了午食。我去牢里看的时候,还看到两个空着的碗,上头还沾着些东西,不像是发个空碗应付差事。”
掌管钥匙的八胡子一口咬定,那天钥匙在他身上。
大牢没有外人进入,是一个密室。
密室杀人。
假设,衙役们都没问题。这密室,也不是一个完整的密室。里面,不止死者。
破绽,也摆在眼前了——青天大老爷加上的青菜粥。
二人同看众人扒粥的模样,不约而同露出笑。
移舟更是借此吃了一口,“饼子吃多了,这粥再难吃,都是个美味。”
应抒弘也沾唇抿了口粥水,不想被上头的浮油给烫着。胡麻饼子,才是人间美味!
而在县衙的西北角,大牢里的犯人都在窃窃私语。
“今天大人吃什么好吃的?怎么味道这么香。”
“一闻就是肉香……”
“呲……好久没吃肉了,真想吃一顿啊!”
“你我烂命一条,还想着吃肉呢?”
……
今天衙役被应抒弘提审过,也不是发青菜粥的日子,不用送午食,也没人进去找犯人的晦气。
而吃热粥被烫着的应抒弘,一脸晦气。
移舟愉快吃了半碗,才发现身旁人散发出的点点黑烟。
“大人除了不吃鱼,还不吃猪啊?”
“我,都吃。”应抒弘捧着那碗还是八分满的粥,显得这话很没说服力,只能另寻了话,“只是,并未看过石台县这样的公务罢了……”
这话,要是给刘原听到,碗都能给摔了:大人在京中,什么风浪没见过?
饶是移舟,大抵也是将粥吃进了脑子里,还真听出了一丝可怜与委屈,从前也不知是做的什么官。
移舟便将刑侦队里办事的法子告诉他,“或许,大人可以分别提审一下牢里的犯人。那个密室,不是一个完全的密室。我问过长生,用什么药,能让人的脸在很短的时间就能溃烂。这干馏石胆提取出来的东西,有奇效,可用起来动静也大。那些人多少能听到什么。大人分开审一审,给他们些好处,或是酌情减刑,保准个个抢着说。”
“你说得很有道理。”
应抒弘做出一副受教模样,看她起身,没像往常一样抖抖身上的胡麻饼碎屑,更是一笑。
“那大人去牢里问问,我就回去写字了。”
“去吧。”
原是要她一起去牢里看看的,但——她的字,确实也是耽搁不得。
牢里面,如移舟所说,还真的有人看到了。
午时送的饭,然后大人就出去了,碗筷一般是等到未时三刻才会进来收。
“不过,我在子时二刻,就听到了钥匙的声音,我睡得迷迷糊糊,还以为是提前来收碗的大人呢,探头去看了一下,就看到一个影子,就这么飘过去了。”
“影子?”
“对,那儿不是有一个通气口么?”
犯人比划着过道中间的小窗子说道。
刘原也纳闷:“这个口子,别说是他们三个人了,就是小周这样瘦弱的人,也不一定能穿过来。”
“人可能不是从窗子进来的,因为我还听到了锁头动了一下,虽然声音不大,但是我做梦都想着吃饭,这个‘啪嗒’声可太熟了……”
“还有呢?”
“还……没有了。不对,过了一会儿,就有一个长长的吸气声,我还以为是那边的人在哭呢,没多久就停了。哪里知道人就死去了。大人,这大牢里关了太多人,听说前一任的县太爷也打死了不少人,该不会是有鬼来吧……大人,你想知道什么,我都说,求大人给我换个地方吧……”
而另外的犯人,倒是没听到声音,不过闻到了味道。
就是今天能闻到肉香那个。
“也像是腐肉的味道……但又不太像,有点像煎猪油的声音,滋啦滋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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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又是肉的味道……我还以为是衙门里拉回来什么奇怪的尸体,移老五在验尸呢……”
刘原和应抒弘交换了个眼神。由着刘原去和他套话,“移老五是谁?”
“嗐,大人就爱和我说笑。移老五不就是小周的爹吗?”
“嘶……小周是谁?”
“这……”
刘原装傻到底,倒让那人迟疑去看应抒弘,“大人,刘大人是不是给人下了药?怎么连衙门的事都忘了?”
“……”
不想这人着实有几分本事。什么都打听得清楚。
应抒弘将手指在名册上点了点,不想这人又腆着笑。
“他们都管我叫‘一只耳’,和移老五,是不是还挺像?”
易耳,因入室盗窃被捕,刑期是一年,距离出狱还差九个月。
应抒弘点着“入室盗窃”二字,冷不丁问道:“你会开锁?”
“大人这不是和我说笑吗?我要不会开锁,我还怎么偷东西了?”
“那你可真刑啊!”
刘原抱臂看戏,而易耳讪讪笑着打岔,“你说这牢里死了人,多可怕。大人把我关在的外面行不行?天也暖了,我不要屋顶,就在外面随便找个锁链锁着就行,眯一眯就过去了。”
刘润嗤笑一声,“住外面,没个屋顶,等下鬼扒拉一下你脚,你叫起来都没有用。”
这话,吓吓心虚的胡老汉还行,易耳显然是不怕鬼的,还有心思说笑:“大人把我当三岁小孩呢……别说有没有鬼了,就是有,她一来,我麻溜开锁就跑了,还等着她来吃我呢?”
“嘶……你小子是真会开锁呢……”
“呵呵……我看大人和我说笑,我也是说笑的……我要是会开锁,不早跑了吗?呆牢里做什么?”
刘原一想也是,才放松了警惕,便听得大人忽然问到:“现在,你要是能打开你手上的锁,本官给你刑期减一个月。”
“呵呵……大人就爱和我说笑。我怎么会开锁呢?”
“两个月。”
“我……”
“半年。”
“啪嗒。”
……
与此同时,牢里已经有人叫嚣起来了,“大人,我要见大人……”
40.三叶藜芦
易耳嘿嘿笑着,举着那耷拉的锁链,“大人乃青天大老爷,可不能说笑哄我们小老百姓。”
开锁,不过是转瞬之间。
应抒弘没回他的话,只是让蒙着眼的厉文渊再听一遍,“是这个声吗?”
“是……但是,还有一个,大铜锁也动了……”
那原本应该挂在牢里的锁头,也在刘原手里了。
易耳才撇了嘴,应抒弘又无声伸了一根手指——
刑期再减一月。
再减下来,他就可以出狱了。
“啪嗒——”
“对对对大人,就是这个声。”
厉文渊再度被押回牢里,眼罩也没摘下来。他同样是个嘴碎的,一边扶着刘原的手走路,一边打听道:“大人你们是已经找到凶手了吗?我不能看是因为我认识那个人码?嘶……那也太可怕了,我还是不知道为好……”
刘原倒是想和他多说两句,但他也看不明白凶手是谁,总不能是那个还在和大人讨价还价的一只耳吧。
“你会开锁的本事,还有谁知道?”
应抒弘掂着他的文书,缓缓磨着墨,当真是要重新给他写一份文书。
“嘿嘿……没谁知道,要不是今天大人好心,我这看家本事也不随便露出来。”
砚台的墨水晃了晃,应抒弘稍稍一想,便开口喊了人:“小周……”
小周本人,原也不该出现在大牢这儿的。
但奈何她写了两张大字,被风一吹,总觉得心里毛毛的,问了卫三牢房的位置就过来了。
正好应了个“是”。
她提着裙摆上台阶时,易耳扭头去看,赞道:“呀,小周长得可比她爹好看多了。”
“加一月。”
“大人,我只偷东西,不偷人,这不能罚我吧?”
易耳还想喊冤,应抒弘又咳一声,将此事盖棺定论,“是否减刑,全看你言行。”
“是大人。”易耳识趣认怂,又腆着笑,等移舟近前来。
移舟有些莫名,以目示意,应抒弘只是招手让她近前来听一听,仿佛只是闲话家常。这一桌两凳子就摆在黄土地上,应抒弘坐一张,犯人坐一张,二人不及两丈远,上头是郎朗晴空。
“县衙里积攒了不少旧案,本官来原也看不到你的案子上来。”
那为何又看了呢?
能偷鸡摸狗的人,自然想到了。易耳又嘿嘿笑了笑,“不想大人和小周姑娘是我再生父母啊……大人放心,我出去后,一定好好做人,以后一定好好孝敬大人和姑娘。”
“啊?”移舟更是不解。她只是一个旁听的吧?大人是给人减了多少刑期?
这会儿,没有其他人在,易耳又跟倒豆子似的说了个干净。“午时一刻,他们来送青菜粥……我在牢里已经呆了八十六天了,做梦都想吃一碗热乎的东西,那天吃得叫一个舒坦,连午觉都睡得香甜。”
“你趁着众人睡着时,开锁出去将春香她们的粥也吃了?”
“这……那……”易耳支支吾吾辩解不出。
“难为你还吃得下去。”
“嘿,这有啥?小周的爹爹一直对着各种尸体,还不是吃得下饭?我还时不时对着那口小窗想,他什么时候会来牢里呢?”
易耳说着又不免有些惆怅。
一个仵作和一个盗贼能有什么渊源?
碍于移舟在,应抒弘也不急着问,就着春香的案子说:“具体再说说吧,你这刑期,万一还能再将功补过减一减呢?”
再减,他下个月就能出去了。
想着今日闻到的肉香,易耳吸溜了口水,在这张破木凳也坐直了身,“我那天其实没想出去的,发放青菜粥的日子,大人总是会进来牢房巡查。”
“你还时常出去?”
“没有没有,顶多就是在牢里晃悠一下。我那间房又小又偏,住久了,腿脚都僵了,我只是活动一下腿脚,真的没越狱……”
被应抒弘目光一扫,易耳又讪讪笑着,“大人,不瞒你说,是那天我看到木桶里还剩了好些青菜粥,便想出去看看是不是还有剩的……谁知,才在通风口那处,我就看到她们的碗都摆在外头,那粥还挺满的……”
“她们那时候还有气息吗?”
“不清楚,背对着人,我还特意和她们说,这粥不吃完,来收碗的大人是要生气的……”
“剩了多少?”
“也没多少,拢共就半碗左右……”
“然后呢?”
“嘿嘿……”
易耳的八字,多少带着点硬。
偏他还振振有词,“大人别看我贪吃又没脑子。但是我仔细看过了,那两只碗都好好放着,要是有毒,她们吃了一半毒发,那粥也该打翻了。”
“后来呢?”
“后来我就回去睡了。不过,我真的没杀人,大人明鉴,我是个贼不假,但是我连人都不偷,我不可能杀人的。我和她们无冤无仇的,杀她们做什么?”
杀人总是要动机的。
应抒弘又问:“那天,还有什么和往常不一样吗?”
“没有……”
易耳歪着头,想了想,“如果硬要说的话,我吃饱了,做的梦也格外美。”
移舟俯身,悄悄在应抒弘耳边补充道:“春香和鸨母胃里没有青菜粥,以至于我们武断认为这粥是没毒的,但它有没有可能是加了些使人昏睡的药?那天的犯人怎么那么巧,人人都睡着了?”
“你一般是哪天开锁出去?”
“……就发青菜粥的日子。 ”
易耳还要辩两句,“那面饼实在是太硬了,早上送来的水早就喝完了……我吃了青菜粥,肚子就更饿了……不过,外面有人守着,我真没想着越狱啊……”
应抒弘自己记的口供,移舟歪头看了好半晌,“可看出问题来?”
“嗯。易耳每到发送粥的日子就能开门出去,一来自然是他会开锁,二也要牢里的人都睡着。一次两次睡着,可能是巧合,但每次都睡过去,实在是蹊跷。大人上任不到一月,拢共也就七八次。”
应抒弘搁笔,目光停留在青菜粥那三字,“你擅长验尸,又在乡下长大,听过不少乡野轶事,可知晓问题出在何处?”
好似午后提问小课堂。
移舟来的路上,已经去看了给犯人做菜用的灶台。
就在大牢外的另一侧,一个低矮的木棚,用土石垒起来的灶台,不比移老五用来验尸那片大。
移舟走过去的时候,八胡子正在收拾,不用应抒弘和刘原引见,因为他就留着两撇胡子,正好是一个八字。
八胡子看了她,也客气问道:“姑娘怎么过来了?”
“嗯,吃了饭,走一走。”
“呵呵……那姑娘随便看看,我就不打扰了……”
木桶里,堆着一摞陶碗,上头干干净净,一丁点米粒或是青菜叶都没留下。
八胡子打了桶水,稍稍冲一冲就干净了。而铁锅里,倒是还沾着青菜叶子。
移舟凑过去,随口问道:“你们也吃的粥啊?今天我也在后衙煮了一锅棒骨粥……”
八胡子冲洗着陶碗,还留神瞥着她动作,也陪着笑道:“是啊,要不是我还当值,怎么也要过去讨一碗吃吃的,闻着就很香。”
两个人不熟,又不是话多的人,干巴巴说了两句,移舟就走了,八胡子暗暗松了口气。
殊不知,移舟过去,顺道拈了个重要的物证。
这会儿,她伸出食指,上头沾着片青菜叶。应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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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一脸菜色望着她,欲言又止。
移舟:“……”
不是大人你什么意思?我总不会是从某些不可描述的地方拿出来的。
“啊这……是我刚刚来的时候,刚好看到八胡子在清洗陶碗,铁锅还没来得及洗,上面沾了些菜叶子,我就好奇沾了一片来看看。”
闻言,应抒弘的面色稍缓,也不免叮嘱道:“县衙也不是处处都是安全的,没刘原和卫三陪着,还是少走动。”
“嗯。”移舟应下。衙门里,仵作可是个稀缺的打工人。她将那叶子给他看仔细了。
上面有像水波一样弯曲的纹路,不是白菜叶子。
春日野菜众多,也不是婆婆丁。大小对不上。
“上一次在临近鸣飞村地界过夜时,我去捡柴火,就看到过。太尉庙那边也有。”
“叫什么?”
“藜芦,生长在山谷,山地背坡或是藜芦生于山谷、山地阴坡或灌木林下,喜凉爽阴湿环境,忌强光,全株有毒,虽然也能入药,用来杀虫,但是用多了,会恶心呕吐、腹痛腹泻,头晕头痛、肌肉震颤、肢体麻木,严重时可能出现抽搐和昏迷[1]。”
移舟将那青叶立于指尖,也在白日里展现它的姿态。“药堂有蒙汗药,只要出得起银子,总归是能买的。只是,出了事,大人去药堂一查,难免露了马脚,不如自己找个有毒的野菜加进去,用量多少,也能仔细揣摩。死面饼子没一丁点儿油水,骤然换了青菜粥,要是他们有些什么症状,也是肠胃不调的缘故,没人会想到粥里有毒,偏这毒又不致命。”
应抒弘唇角微微一扬,夸赞道:“你事事都做全了,此事记一功。明日让卫三买些肉来,请他姐姐做一顿东坡肉。”
“啊?”
能大口吃肉固然很好。偏移舟是想跟着部门走到老的人,县太爷这大手大脚的,可别把县衙给干倒了。
移舟走的时候,步伐也轻快不起来。
应抒弘再度提审了牢里的犯人,着重问起吃青菜粥后可有和往日不同的地方。果真和移舟说的都对上了。
那两日,身子总是有些不自在。有的人多吃多睡,有的人恶心腹泻,都归到没福气享用县太爷的恩典。
一直对犯人趾高气昂的八胡子,也戴上了锁链。
问及何故要杀人。
他梗着脖子,“那娘们骗了我一百两。”
一个普通的衙役,就是攒一辈子,也攒不了一百两。他的钱还是收的孝敬得来的,其中,当属醉香楼最多。
某日,他吃了酒,想找个姑娘泻火,众人起哄说八爷最得意,要什么姑娘没有,就是醉香楼的春香姑娘都得亲自来接。
他便醉醺醺走了去,谁知,鸨母说春香已经有客了,实在陪不了。
同去的兄弟个个帮着搭话,“是哪个王八羔子?还不赶紧把人撵了。”
“就是就是,也就是八爷好说话……要是我已经把你们抓了起来。”
一个看大牢的臭衙役,也不掂量自己是什么身份?
鸨母精明,不在面上得罪人,真把他带到春香楼下。八胡子借着酒意,险些搅了县太爷的好事,被狗血临头骂了一顿不说,那一百两银子也要不回来。
“刚才去通禀,已经给了大人身边的小厮……这……妾身哪敢贪贵人们的钱呢?”
八胡子啐了一口,“这臭娘子,话太多,勒死了事。”
“那春香呢?”
“这娘们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就敢要一百两的价。就当是爷给他的买命钱呢。”
……
这份口供,辗转到了移舟手上,她看完面色古怪。
同坐的吴主簿又是笑而不语。
而移舟更不明白了,“那……绿矾油的来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