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小厨郎》
1. 来到大唐的第一天
姜菽靠住冰冷的狱墙,觉得眼前一阵阵发晕,抓他的那群人把他当野猪似的捆,手脚都用一指粗的麻绳缠了好几圈,嘴里也被塞了布团,他在墙角咕蛹半天才终于坐了起来。
姜菽小心翼翼地打量起周围的情况。
他应该正在一座监牢里面,虽然内部灯火昏暗,但借助上方透气窄窗投进来的几缕阳光,大概能看清面前木制的牢门和地上铺的稻草秆。
除了他身后这面不知是泥还是砖的墙,三面都是不密封的栅栏样,右边的牢房里同样也关了人,不过对方躺在离他最远的地上,既不说话也不动,好像是睡着了。
姜菽努力探了探头,隔壁牢房上头也有一扇透气的小窗,打进来的光线细细弱弱,勉强照亮了对方衣袍的一角。
很鲜亮的孔雀蓝色,料子一看就是好料子,厚实又漂亮,姜菽觉得这人的年纪应该不大,可能跟自己差不多?
想着或许是个能争取的狱友,姜菽用肩膀撞了撞两人之间相隔的木栏,小声地朝对方呜呜了几声,结果那人直接彻底翻过身去背对着他,还头也不回地朝他扔了一把地上的干草。
嫌弃之情,身体力行。
嗯???怎么还不搭理人的?!
碰了一鼻子灰,姜菽只好往里蹉了蹉屁股,离对方远了点省得讨人嫌。
姜菽把自己缩成一团,开始回想他是怎么落到这幅境地的。
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是穿越了,原本他正在家里菜园浇地,没注意让一颗熟透的白瓜给砸晕了,醒来就来到了这个可能是唐朝的时代。
他敢这么猜是因为抓他的那群差役衣着打扮很像唐朝胥吏,而且他被押送回这座牢狱的路上经过了开远门,是唐长安城西北的一道城门。
姜菽从来没这么庆幸自己看书看得杂,果然读书多还是有用的。
不知道这群人抓他是要干什么?刚一照面时他还没察觉自己穿越了,以为是遇上了拍戏,还傻乎乎地找他们问路,没想到那群人忽然掏出一张画像和他比对,然后呜呜啦啦地就把他绑了起来,他刚辩解两句,嘴就被麻布堵上了。
嘶,该不会是他们把他错认成别人了吧?
姜菽顿住,能被画像通缉的肯定是有来头的逃犯,说不定就是要判死刑的那种,自己要当别人的替罪羊?!
姜菽猛地一抬头,结果用力过猛一下子撞到后面的墙上,新伤带旧伤,脑子一下子嗡嗡的,疼得姜菽眼冒金星。
哎,他就说白瓜不能种在架子上,万一掉下来砸着人就不好了,非不信。想起自己穿越的原因姜菽就头疼。
果然最终还是掉下来了,砸的还是他这个劝人的。
他得想想怎么还自己清白,不能背黑锅……姜菽模模糊糊记得唐朝的律法和司法还是很有人情味的,应该能给自己争取到上诉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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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姜菽盘算要怎么解释自己来历的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三名差役模样的人停在他的牢门前,开门后把他手脚上的麻绳解了,一左一右架着他的胳膊向外拖,一路磕磕绊绊到了某个宽敞的院落。
院子里站着一名五大三粗的络腮胡胥吏,衣服看着比抓姜菽过来的那些高级一点,手里同样拿着张画像,看看姜菽又瞧瞧画像,细缝眼冷笑着将姜菽从头打量到脚,像是要把他活剜了。
姜菽不明所以,但很快,又有两名囚犯样的中年人被拎了过来,就跪在他旁边。两人一男一女,都是蓬头垢面,脸上甚至还有淤青擦伤,原本还在求饶,见到姜菽的瞬间仿佛被雷劈一样愣在原地。
差役疾言厉色地对他们说了什么,两人一下子焦急起来,扑到姜菽身上拼命冲差役点头。姜菽虽然听不懂他们的话,但直觉不是什么好事。
“他们是谁?你们到底抓我干什么?”姜菽用力挣脱那俩不知所谓的中年男女,刚想起身去跟络腮胡胥吏陈情,突然被一旁的差役一脚踹在了腿上,结结实实在地上摔了个狠的。
地面是夯实过的黄土,姜菽被踹倒时浮起的灰尘呛得他睁不开眼,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另外两名差役就挥着木棍朝他打来,足足在他腿上重重打了五下才收手。
“你们到底是想干什么?屈打成招吗!”姜菽伏在地上,用尽全力朝院外吼。
他可不是吼给这帮人听的,他们什么都不做就打他一顿,多半是手段残忍的酷吏,把清白的希望寄托在这群人身上就跟肉包子打狗差不多。
但他被押送来的时候注意到外面还有不少身着官服或是制服的官员胥吏往来行走,加上关押他的监牢明显不是私家能有的,结合唐长安的信息来看,他很有可能是在大理寺或者京兆府。
他得想办法引起外面人的注意,最好能有个忙公务的上官觉得被聒到了,或是真的察觉到不对,然后叫人进来查看。
姜菽拼着叫破喉咙的架势翻来覆去地喊“恶差酷吏”、“屈打成招”,喊了两句意识到这个喊法估计早不知道多少人喊过了,于是又加了两句“着火了!”、“走水了!”,四句轮播。
如果不是他的腿被打得爬不起来,姜菽说什么都要自己往外逃。
姜菽的伎俩几个眨眼都没撑到,络腮胡胥吏缓过神,被姜菽不服管教的疯癫举动气得满脸通红,抬脚就要踹向姜菽的肚子,姜菽就地一滚,险险躲开了。
络腮胡胥吏身量如熊,呼哧呼哧要追,没想到此时真从外面走进来一队卫士模样的人,进来后利利飒飒地分列两边,一名绯衣青年并一名绿袍中年人从外面走进来,胥吏便顾不得再踹姜菽,恭恭敬敬冲两名来者行礼。
听到动静,姜菽不滚了,赶紧望向来人。
乌泱泱进来有一二十号人,最扎眼的便是中间那名面如冠玉的绯袍青年,在一众黄衣胥吏和中年绿袍官员间仿佛白鹤立鸡群,似笑非笑的目光冷压压地扫过逞凶的差役和地上瑟瑟发抖的男女囚犯,最后落在了明显刚被施过杖刑的姜菽身上。
明明两人之间隔了一二十米,姜菽却被他看得一怂,绯袍青年瞧着年纪和他相差无几,举止间却充满了久居高位的威压,被那双黑沉沉的目光盯住时,姜菽甚至生出一种被人掐住后脖颈的错觉。
姜菽只和青年的目光对上了一瞬间便匆匆低下头,着绯衣带防合,按唐朝规制,青年至少是个五品官。
五品官好啊!官大一级压死人,五品官跟个不入流的胥吏之间差的可不是一级半级,那是天堑!
不管怎么说,他这算是摇来人了,眼前的绯袍青年就是他眼下唯一能抓住的昭雪机会!
“大人!”姜菽朝绯袍青年使劲一喊,没注意到周围人面色齐齐一变,唯绯袍青年本人神情不改,只一双眸子看姜菽的目光越发深沉。
姜菽见自己吸引了注意,赶紧用手在地上比划字,口中也不忘痛陈自己是无辜的。
万一呢?他们能听懂一两个字呢?万一这位上官好奇他到底在说什么,愿意给他找个纸笔来呢?
他不想当被冤死的亡魂,他还要好好活着!
姜菽拼命地写,地面上的砂石尘土把手指磨出血他就混着自己的血写,等他将最后一个字陈完,松开疼得麻木的手指仰头望向青年时,额头上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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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了因为腿和手指剧痛沁出的汗水。
绯袍青年凝望着他,并不走近,姜菽也就倔强地回视。两人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对峙,终于,青年垂下了目光,缓步向他走来,最终停在了姜菽所书的“冤屈”之前。
姜菽半趴在地上,但脊背挺得笔直,血书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现在浑身无一处不疼,挺直腰杆面对青年已经是他最后的坚持了。
青年的绯袍静静地垂在离姜菽两步远的地方,他在认真看他写的那些字。姜菽心里松了大半,虽然留在地面上的只有后面沾血的几个字,前面的绝大部分都没留下明显痕迹,但这个人愿意来看,愿意听他说话就还有希望。
络腮胡胥吏在姜菽趴在地上写字时就顿觉不妙,看到绯袍青年竟然真的走过去读那些狗屁倒灶的字时更是害怕大祸临头,冲上前就要去踩乱姜菽的字迹。绯袍青年不急不缓地抬抬手,一旁的防合立即上前将人制住,姜菽眼看着几分钟前还耀武扬威的胥吏被同样用布团利落地堵上了嘴,没忍住笑出了声,无处撒气的胥吏怒目而视,像是要活吃了他。
怕青年叫人把自己的嘴也堵上,姜菽只笑了一下就憋住了。时间不知过了多久,青年的衣袍动了动,对身边的人说了句什么,很快就有人带着纸笔朝姜菽走来。
姜菽忍不住看向绯袍青年,青年站如青松,但态度却很明显,要姜菽好好为他自己辩白。
姜菽咧嘴一笑,也不管青年能不能听懂,对他道了一声谢:“谢谢你。”
随后他艰难地站起身准备大书特书,可能是提着的心劲突然松了,也可能是一天没吃饭饿的,他连笔都还没接过来,就晃了晃身子,眼前一黑再度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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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菽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还在先前的那间牢房里,从墙上窄窗的天色来看,应该已经入夜很久了,里外黑漆漆,除了狱卒照明用的几盏油灯外再没有别的光亮……等等!姜菽转了转僵硬的脖子,发现右边那位狱友不仅有专用的小油灯,甚至还有一张矮桌、一面竹席和蒲团垫,眼下正坐在矮桌前不知道写些什么。
原来白天那人是躺在竹席上的!
姜菽麻木地环顾自己小得可怜的牢房,还有四周同样黑漆漆的狱友们,确定只有右边这位是个特例。
好吧,狱友就是皇亲国戚也和自己没关系,姜菽深呼吸让自己放平心态,最要紧的是他得赶紧还自己清白。
这次没有捆他的麻绳,手脚自由的姜菽一步一晃地走到自己的牢门,用力将门上的锁链晃得咣啷咣啷响,冲走廊那头的点点灯火喊:“有人吗!给我纸笔!我还没写完呢!”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姜菽感觉自己被打腿好像没刚挨的时候那么痛了,像是被上过了药。
不会是那名大人那么好心,不仅愿意让他申诉,他晕了还叫人给他看伤的吧?姜菽脑海里闪过绯袍青年冷肃出尘的身影,自己就先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怎么可能呢?那样的冷面玉人能想到这样人间烟火的事吗?
但是他又冷不丁地想起和青年对视的瞬间,沉渊如水的目光仿佛能看穿人所有的心思,虽然手段简单粗暴了些,上来就叫人押了那胥吏,也并未表现得多慈眉善目,但细想起来青年愿意给他这样一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家伙辩白的机会……也算是个明察秋毫的好人?
狱卒来得很慢,姜菽站得无聊,将信将疑地将在地上磨伤的手指伸到鼻子下闻了闻,居然真的闻到一股药粉的味道。
哇!姜菽眼睛一亮,觉得自己真是没看错人,绯袍青年还怪好嘞,难怪年纪轻轻就当上了高官!
2. 来到大唐的第二天
姜菽高兴自己遇上了好人,心里的防备卸了大半,欢欢喜喜地趴在牢门的横杆上小声哼歌,等狱卒过来给他送纸笔。
许是嫌他烦,右边的仁兄停下笔瞪了他一眼,姜菽终于趁机看清了对方的长相。
右边这位确实年纪不大,看着比他还脸嫩,白肤杏眼瓜子脸,长相精致秀气,估计只有十六七岁。尽管身处干草铺地泥糊墙的牢狱,身上依旧挺着一股世家公子的骄矜,发现姜菽在看他后悄悄坐直了脊背,还若无其事地把华贵的外袍拢了拢,像只不愿被看笑话的小孔雀。
狱卒可能是睡着了,迟迟没过来,姜菽就想和少年搭话解闷。考虑到他一时半会儿听不懂唐官话,干脆小步磨蹭到两人间的栅栏处,伸手指指少年矮桌上还没用的那摞纸,又比划出书写的动作,最后指指自己,可怜巴巴地望着少年。
少年估计鲜少被人这样惨兮兮地看着,硬板起来的小脸很快飞起一层薄红,没出半盏茶的功夫,少年就紧抿着薄唇抽了几张空纸,又拿了副未用的笔墨,横着小脸走到两人的栅栏前,一把将东西都塞进姜菽怀里。
中间毛笔被栅栏挡了一下掉在地上,姜菽赶紧伸手去捡,再抬头时少年已经回到了矮桌跟前,瘪着脸打理外袍上沾到的细碎草屑。
好一只爱干净的小孔雀!姜菽乐得晃晃脑袋,仔细掸了掸被塞皱的纸,用自己房里的水调开墨汁,以腿为桌,歪歪扭扭地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伸过栅栏,甩手绢一样挥舞。
少年再次看过来,这回明显有些气鼓鼓的,像只河豚一样瞪着姜菽。
拿人手短,姜菽缩缩脖子,把写了名字的那张纸塞到对面就不再吭声,蹭少年桌上远远的一点光亮,开始用剩下的纸写自己的辩白书。
古有匡衡凿壁偷光,今有姜小菽狱里借光,姜菽忍不住为自己的勤奋和少年的慷慨大方掬一把热泪。
姜菽洋洋洒洒写完一整张纸,正要换下一张的时候,“借”来的微弱光源被挡住了,他转头,少年正瘪着脸站在栅栏的另一侧,将他的光挡得严严实实。
姜菽不解地歪歪头,少年也不像是会抠门这一点灯光的人啊?
两人视线相对,少年忽然偏过头去,伸手递过来一张写了字的纸,姜菽接过,上面写着“高至善”三字。
原来少年叫高至善。
姜菽的目光在高至善和纸之间折返……这么端庄老成的名字,应当是家中长辈起的。
可能是互通过名姓就不算完全的陌生人了,高至善彻底没了见外的意思,干脆将蒲团和书写的笔墨纸砚都拿到栅栏边上,举止间颇有点自暴自弃的意味。
姜菽余光扫过他正在写的纸卷,没注意内容,但能看出来是极端正的小楷,显然高至善不是那种不学无术的纨绔废物。
姜菽想了想,将自己写好的辩白书第一部分递过去,想请他帮忙看看措辞,自己这半文半白的写法交上去,要是因为犯了上官的忌讳被打回来就糟了。
高至善还是垮着个小脸,浑不高兴的样子,但也没拒绝姜菽,只是在把纸展开的瞬间微微蹙了下眉。姜菽摸摸鼻子,虽说他是趴在干草地上写的,字迹肯定不如正儿八经在桌案上写得好,但他好歹也是练过一阵子颜楷柳书的,字迹应该不至于特别不堪入目吧?
姜菽心里惴惴,高至善则一声不吭地在看完后回到矮桌前,直接动笔在姜菽的原文上修改起来。
知道高至善要帮自己,姜菽便不再多言,一边奋笔疾书辩白书剩下的部分,一边给高至善留出安静的创作环境。
等他磕磕绊绊写完,高至善那边也已经修改好了,不仅递过来姜菽那张画满大大小小批改的初稿,还有另一张字迹干净工整的,姜菽展开一看,是高至善写的自己入狱的原因。
没想到第一句话就把他震住了。
姜菽难以置信地转头,高至善不知何时扬起了自己纤细的下巴,一副小爷自有道理的模样。
姜菽木然地转回头,这位不仅敢跟皇子当街吵架,还硬是把人吵到痛哭流涕,不得不回家找皇帝老爹告状的地步。
以至于高至善的祖父和姑母连夜把人丢进大理寺,要他在牢里反省两天以示惩罚。
唐朝再怎么开放也还是注重等级与皇权的,高至善大庭广众让皇子丢那么大的人,居然只是被关进大理寺反省两天?而且还是桌椅席垫笔墨纸砚齐备,舒舒服服的“反省”?
姜菽终于意识到高至善是条多粗的金大腿。
虽然高至善没提自己的祖父和姑母究竟是哪位高官权贵,但从小孔雀的表情来看,他不提不是因为不能说,而是觉得只要瞧见他的名姓,是个人就该知道他的家世有多厉害。
不凑巧,这回高至善遇上的是他这个乡巴佬,他真的不知道。
不过姜菽并没有要查狱友户口本的意思,高至善本不必告诉他这些,应该是觉得他既然看了姜菽的辩白书,知道了姜菽被关在这里的缘由,为表公平就该让姜菽也知道自己的。
姜菽颇为感动,然后打开了几乎可以说被高至善逐字改过的辩白书。
是真的逐字修改,大大小小密密麻麻全是批注,从错字到措辞,姜菽总算是明白为什么高至善刚看见的时候要眉头一皱了。
不愧是叫至善的宝宝!姜菽心道自己又遇上了个好人,退一万步讲,把这么热心善良的小孔雀气到当街吵架的皇子,就一点过错都没有吗?
姜菽在心里给那个素未谋面的皇子记了一笔,然后两人就借着手头的纸笔刷刷刷“聊”起天来。
过了不知多久,高至善这里的纸全用完了,姜菽正要翻个面继续用,就见小公子起身去牢房的另一边,抬手拽了拽悬挂在门上的摇铃。
姜菽等了一晚上也没等来的狱卒急赶慢赶地就跑来了,冲高至善点头哈腰,没一会他们就又有了一刀崭新的空纸。
姜菽默然地和经过他房门的狱卒对视,好好好,就是故意不搭理他呗!看他以后出去了会不会告状!
而狱卒早在看见这个“胡言乱语的疯子”竟敢勾搭高小郎君,还拉着人大半夜不睡觉写乌七八糟的东西时,就吓得恨不得三魂出世七魄殡天。
按规定,犯人自然是不能交头接耳的,可一来参与者里有个全京城谁也惹不起的娇少爷,二来……传纸条能算交头接耳吗?!
狱卒不知道,狱卒不敢惹,狱卒决定去打小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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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温朝刚跨进大理寺的门,就被一名急匆匆的狱卒拦住,说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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件拿不准的要事想禀报。
待听完狱卒所说,温朝便想起来昨日叫停的那桩贪墨案,以及那名身世成谜的青年。
贪墨案并无特殊之处,类似之事温朝经手的没有上百也有几十,官场上少有真正两袖清风的,无非是大鱼还是小鱼,看圣人是否愿意抓罢了。
一个正五品的御史中丞,长安为官二十多年才贪墨不到一千两银子,放在京官里只能说是不中不上之流。若不是昨日他出外差归来偶然碰上,恐怕要等到最后量罪定刑时才会过问这个案子。
然而他细究之后才得知这案子已拖了半年有余,虽然主犯的姜氏夫妇早已被擒入大牢,儿子姜书却始终不见踪影。几番审问姜氏夫妇都言不知儿子下落,经办此案的寺正便着人画了姜书的画像通缉搜捕。
两日前,有人在城外见到姜书踪迹,便上报给了大理寺,一队胥吏奉命去寻找其下落,然后抓回来了一名自称姜菽的古怪青年。
为佐证自己所言,狱卒来之前将姜菽写的所有字纸都搜罗了来,眼下全呈给温朝过目。
当然,他没敢动那位高小郎君的,以致缺失了部分两人聊天的废话。
从姜菽牢房里拿出那一大摞纸的时候,狱卒真的很想说俩小子真是不当家不知笔墨纸砚贵,一晚上就糟蹋了那么多好纸!就为了聊天打屁!
温朝却是半盏茶的功夫不到就一字不落地将那一沓纸都看完了,长年累月阅读卷宗,他的阅读速度本就超乎常人,加上这俩人可能在牢里写字不便,连高至善后面都写起了随意的大字,实质上并没什么值得注意的信息。
不过既然事情到了眼前,就没有拖着放着的道理。温朝摆手叫来一旁的防合,让他们跟着狱卒去将姜菽和昨日所有相关人等都带来,他要亲自审问。
围着他的人散去大半,温朝将写满歪七扭八字迹的纸卷好拿在手里,想起昨日见到姜菽的场景。
姜菽的叫喊并未有人听懂,他或许以为自己能喊来外面的官吏,然而犯人不愿认罪大哭大闹的事情在大理寺屡见不鲜,往来的胥吏杂役,还有司直录事们对此早就司空见惯了。
若非当时他恰好经过了那间院子,听见了里面私用杖刑的声响,恐怕根本不会有人进去救他。
温朝眼前浮现出姜菽趴在地上愤而血书,将他当成救命稻草死死抓住的模样……
大理寺的职责是维护大唐律法公正执行,温朝唇线微抿,步履沉稳地走向办公的屋舍,他忝为大理寺少卿,自然有责任确保法典之下无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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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狱里,姜菽在被狱卒吵醒后就没再睡着过,高至善睡得浅,同样也被聒醒,靠着墙无精打采的,看着像是在憋起床气。
秋老虎正盛,不透风的牢狱里大清早就闷热潮湿,姜菽无所事事,不自觉地开始回想适合消暑的冷饮甜食。
唉,穿越前他刚把发酵好的甜醅子放进冰箱,想着晚上做甜醅子奶茶消暑呢,可惜吃不到了。
想着想着,姜菽余光扫到隔壁发酵怨气的高至善身上,灵光一闪,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唰唰唰在纸上写下甜醅子的制作方法,墨还没干透就赶紧往高至善的方向递。
“吃过冰镇甜醅子吗?可以让你家人给你做好送来!”
3. 来到大唐的第三天
甜醅子始创于何朝何代,姜菽还真不知道,他是外出采风时在当地饭馆喝到的,据说是西北地区的一种特色食物。
回家后他和姜稻学着做了几次,大概能将风味还原个八九不离十。
醅,意为醉饱。如“绿蚁新醅酒”,即是发酵好还未经过滤的浊酒。
甜醅子,就是用甜酒曲发酵的燕麦。
有些地方也会用青稞和莜麦来做,或是在燕麦中混杂一定比例的大麦,某种意义上甜醅子是一种相当因地制宜的小食。
姜菽给高至善的方子写得很详细,四种的做法都有。只要高至善的家人肯做,总能做得出来。
至于他为什么忽然要给高至善写食谱,还得说到他们昨晚上的“彻夜长谈”。
大约是少年心性一受挫就易烦闷,高至善对他这个“会写不能言”的怪人颇为好奇,两人借着纸笔从姜菽被打聊到高至善挨祖父手板,又从长安城的各色佳肴聊到姜菽的美食爱好。
而他们聊起长安饮食的契机,正是被高至善嫌弃在角落里的大理寺牢饭。
姜菽因为昏迷错过了饭点,醒来后也没见自己的小破间里多东西,还以为是牢里不管饭,只好咬牙准备硬抗。
结果高至善这么一提,被他强压下去的饥饿感犹如猛虎反扑,姜菽眼冒金星地想起自己都快一天两夜没吃东西了,全靠一口不想死的气撑着,再饿下去他都要抓地上的草秆啃了!
高至善看姜菽眼冒绿光仿若饿狼,便将被他嫌弃得一口未动的牢饭给姜菽端了过来。
一碗冷透了的、辨不清内容物的深色糊糊,还有半张硬得能去砍狱门的糙面饼。
或许是顾及高至善世家公子的身份,碗筷用了只崭新的托盘托着,跟盛糊糊的脏破陶碗对比惨烈。
高至善说,他家人要挫他的脾气,头天必然让他吃吃苦头,和其他狱中囚犯一样待遇。待明日他娘心疼他了,应该就会有家中仆役来送饭。
所以他宁可饿上一天,也绝不会碰这乞丐都不吃的牢饭。
姜菽饿得不行,咬牙拿面饼蘸那糊糊吃了两口,结果实在是难以下咽,只好盛了杯水把饼泡软,哽着脖子硬吃了下去。
这是姜菽二十多年来,第一次为了生存而吃下一顿饭。
也不知做这牢饭的是打哪儿请来的神仙,糊糊里满是煮糊锅的呛味苦味,还有种食材带来的酸和涩,姜菽总共只吃了两口,到现在都觉得嘴里涩麻麻的。
饼是死面饼也就罢了,唐朝时发酵面食刚刚兴起,想惠及监狱囚犯确实困难。饼里有麦麸,粗得喇嗓子他也理解,毕竟粮食产量不高,精白面都供给达官显贵了。但是为什么会有沙土和石子,为什么吃起来还是半生不熟的呢!!!
这是对粮食的侮辱!!!
把饭做得难吃的人比不得不浪费粮食的人更可恶!!!
高至善眼睁睁看着姜菽一点点把他弃若泔水的……姑且叫饭吧,吃了下去,吃完甚至眼睛都是红的,心里不禁生出一股怜悯之情,神情复杂地表示等他家人来送饭时可以匀给姜菽一点,若姜菽有什么想吃的,他也能随手点菜,不必这般作践自己。
这才有了姜菽写食谱的事。
没睡够的高至善蔫蔫的,接过食谱大略扫了几眼,问都没问就将它和桌上那摞字迹规整的纸放在了一起,姜菽猜那大概是他写的检讨或是罚抄之类的。
高至善说他娘怕他真饿着肚子,肯定会一早开了坊门就着人来送饭,就算中间要过牢狱的检查,有他爹在也耽误不了多长时间,他们再眯一个回笼觉估计饭就来了。
半夜吃的饼早就消化了,姜菽怀揣着对大唐美食的念想刚躺下,就听走廊那头呼啦啦传来一阵脚步声,姜菽睁眼,又是三名大汉站在他的牢门外头。
好熟悉的场景,不过这次来的好像是昨天绯衣青年身边的人。
被带出去前,姜菽对着隔壁的高至善疯狂眨眼——好兄弟,别忘了给我留饭!
高至善郑重点头——你且安心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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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菽被带到了昨日那座院落,但与昨日不同的是,这回被抓被审的不止有他,那两名中年囚犯和络腮胡胥吏,还有动手抓他打他的差役也都在。
绯袍青年坐在上首,四周站着两排土黄衣服的防合,和带他来的这俩人同样打扮,应该都是绯袍青年的人。
还有一名中年的绿袍官员,姜菽觉得有点眼熟,好像是昨天跟着绯袍青年一起来的。
今天的姜菽被给了纸笔,他正要感谢的时候,忽然发现绯袍青年手边上放着的那摞纸,疑似他早上被狱卒拿走的那摞。
果然是拿给他了吗?姜菽倒不是很意外,就是觉得自己那份辩白书实在有如乱麻,拿出去丢人。
审讯开始之后,姜菽才发现原来绯袍青年不仅给他准备了笔墨纸砚,还专门给他安排了一名把众人所说记录成文字给他看的防合。
也是因此,他才知道绯袍青年姓温,位任大理寺少卿。
姜菽执笔抬首,恰好撞上这位温少卿审视的视线。
他今天看上去比昨天脾气好些呢,姜菽愣神一瞬,若说昨日是玉山冷垂,今日便是春雪初化……格外壮人肥胆。
姜菽咧嘴,冲这位好心的温少卿大大一笑,觉得他定然能还自己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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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讯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前半部分主要围绕姜菽和络腮胡胥吏,那两名中年囚犯也被问了几句,姜菽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竟然真的替人背了黑锅,而这对夫妇就是替代对象的父母。
姜氏夫妇被抓时,儿子姜书恰巧不在家中,他们本以为只要咬死不松口,儿子就能平安无事,没想到大理寺做了姜书的画像文书,要通缉他的下落,夫妇俩便日日在狱中祈祷姜书能顺利逃脱不被发现。
昨日络腮胡胥吏把姜菽带到他们面前,要他们指认他是否是姜书。天底下哪有认不出自己孩子的爹娘?他们一眼就看出来这个儿郎虽与自己儿子极为相像,却绝不可能是姜书。但为了儿子前途,他们只能选择诬告,牺牲他来保全他们的儿子!
真相查明,络腮胡胥吏却还想挣扎,说姜菽奇装异服,会写文断字却不会说大唐官话,说不定是别国派来的细作。且他细皮嫩肉,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富家子,说不定是故意装疯卖傻以逃罪责,不然姜菽要如何解释自己和姜书几乎一模一样的长相,又如何解释他刚好出现在姜书出现过的长安城外?
络腮胡胥吏说的两处姜菽都答不上来,但略通吵架心得的姜菽也不准备顺着他的话解释,反问若他真是姜书,为何明知道他们是官差还要上赶着被抓?在场所有人都看到他是主动上前搭话的,真姜书遇见官差逃还来不及,必不可能这么做!
姜菽的问题络腮胡胥吏同样答不上来,只好抓着姜菽身份可疑这一点不放。姜菽没办法,硬着头皮扯了一个自己摔到脑子,得了失忆症的谎。
他有些心虚地偷瞄上面温少卿的反应,发现这人神色如常,哪怕见他们吵来吵去互扯头花也未曾皱一下眉头,颇有君子不动如山的气度。
像个冷面虎,姜菽低下头,在心里蛐蛐。
不过这位温少卿发作络腮胡胥吏倒不完全是因为他,姜菽还以为他要跟络腮胡胥吏车轱辘话反复说呢,温少卿忽然提起了络腮胡私自对姜菽动杖刑的事来。
大理寺能够不经上报直接定罪的只有杖刑和笞刑,凡涉其他刑罚的均需上报刑部,经反复审核复查后才可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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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不同罪行等级对应的笞杖数量都是固定的,温朝可不记得近日有哪个案子最终定下的刑罚是杖五,必是有人偷动私刑。
大理寺眼下的名声已经够不讨喜了,实在没必要变得更差。
络腮胡胥吏办事不力又滥用私刑,在当事人想要辩白时还妄想隐瞒上官,当场便被革了职。其余参与这件事的差役按照各自程度,也是革职的革职,罚俸的罚俸。
至于身世暂时不明的姜菽,暂且收押大牢。
后半段是单纯审问姜氏夫妇,与姜菽无关,被带到门口时姜菽没忍住,还是回头望了那位温少卿一眼。
日光耀耀,绯袍的青年如山如松,面容沉静地审问着下方的姜氏夫妇,他的声音平仄有力,仿若飞瀑击石,不急不缓地传进姜菽的耳朵。直到姜菽被带着走远,再也听不见。
-
姜菽怅然若失地回到牢中,还没走到自己的牢房就已经闻见饭菜的香味,热乎的、喷香的、引人食欲的……总之是和牢饭完全不一样的!
高至善的家人已经给他送饭来了!
姜菽的眼睛噌地一下亮了起来,不用狱卒押着,自己就找到了地儿。
出乎他意料的是,来送饭的仆役走了,高至善却并未用过饭。
他们俩牢房中间的栅栏边多了张小桌案,送来的饭菜规规整整地摆在上面,而高至善却还坐在书写的矮桌前,见姜菽过来才起身净手。
高至善在等他回来一起吃,姜菽心里一暖,更觉得那个和高至善吵架的皇子面目可憎,小孔雀是个多么体贴入微的人啊!
狱卒眼观鼻鼻观心,对高至善的所作所为仿若无睹,把姜菽的牢门锁上后就飞也似的走了。姜菽净过手,欢欢喜喜地坐到栅栏的这一边。
啊!饭!有菜有肉的香香饭!
姜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几辈子没吃过饱饭,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桌案上摆着三荤两素并一糕一汤,姜菽瞬间就被中间形似烤羊排和炸鸡的菜抓住了目光。
高至善瞧了瞧他没出息的样子,没忍住伸手递来一张纸,上面是写好的菜名,显然是他怕姜菽不认识,开口问的话饮食间又不便动笔,早就备下的。
有名有姓有实物,姜菽不难对号入座。
最扎眼的莫过于中间金灿灿的香酥葫芦鸡,姜菽曾在后世吃过,据传就是由唐朝礼部尚书韦陟家的家厨所创。要用麻丝扎捆整鸡,先煮后蒸再油炸,这样上桌时鸡身完整如葫芦,外皮香脆的同时内部肉质酥软,无需刀切,用筷子一戳就能分开。吃的时候再洒上椒盐蘸粉,香而不腻。
炙烤羊排与后世相差不大,炭香与孜然的香气像勾人的手,挑着姜菽的脸要他移不开目光,连旁边热气腾腾的奶白羊汤都被压了一头,更不必说如醋拌秋葵、酱烧萝卜和芙蓉蒸蛋这类屡见不鲜的家常菜。
让姜菽有些意外的是那个水晶龙凤糕,居然就是后世有名的甑糕。糯米、赤豆和红枣一层层地交叠在一起,还淋了蜜浆,散发出甜丝丝的香气。
这回他们的主食也不再是硬得能砸死人的干饼,而是又香又软的雕胡饭,即蒸菰米饭。
高至善秉承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默默用起餐,姜菽坐定后忽然意识到高家送来的饭虽然花样丰富,除了葫芦鸡外却都明显是一人的份量,显然他们还不知道高至善要和自己分享食物。
发觉姜菽迟迟未动筷,高至善目露疑惑,姜菽心底一哂,自己在这扭捏什么呢?小孔雀好心给自己雪中送炭,自己记着这份恩情以后报答就是了,再做作下去就该耽误他们之间的朋友情谊了。
真好,姜菽咬着汁水丰盈的葫芦鸡肉,他这也算是在这个世界交到第一个朋友了吧?
4. 来到大唐的第四天
姜菽夹起一筷子菰米,蒸得黑亮的狭长米粒在箸间松而不散地挂着,像一团若即若离的乌云,爱答不理地睨着他这位突如其来的食客。
姜菽为自己的想象忍俊不禁,一口将乌云吃下,细细地在口中咀嚼。
后世物质充盈,当然也不缺菰米,不过动辄几十上百一斤的价格还是让人对它敬而远之。姜菽只听说一些追求健康饮食的养生客会拿它当主食,他跟姜稻都是精打细算的小抠门精,在食材购买的范围上只相信祖宗严选,坚定没传下来的食物都是有道理的,谁也没舍得花钱买过。
没想到一朝穿越,竟然能让他有机会吃上这种自古就是贵族主食的金贵粮食。
筋道香滑的口感在舌尖辗转,好吃得姜菽能干吃两碗饭,他终于理解为什么杜少陵病中都要惦记这一口“滑忆雕胡饭,香闻锦带羹”了,真的香啊!
姜菽感慨米真好吃的当头,高至善已经喝下了一碗羊汤,正要抬手续汤时,发现仆役竟然没有为姜菽分盛一碗,动作一滞,引起姜菽的注意。
“嗯?”姜菽疑惑。
高至善抿了抿嘴,他和姜菽熟稔是一夜之间的事,家中阿娘又不会未卜先知,送来的朝食用具都是按他一人的份额来的,能匀出一双箸勺并几只空碗碟都是阿娘知道他喜洁,让他在狱中垫着用的。
高至善从来是一器一用,眼下该占的都占了,确是没有能给姜菽盛羊汤的空碗了。
姜菽起初没明白他的意思,随着他的目光在桌案上来回扫了几圈才反应过来。
唐朝流行分餐制,但显然小孔雀家里准备的锅碗瓢盆不够,高至善正发愁他要怎么喝汤呢!
嗐,他又不讲究这些。
不过考虑到要尊重他人习惯,正好他手头是一碗两盘,姜菽干脆把菰米饭往盛菜不多的盘子里一扣,手中就多了一只无用的空碗。
他的动作太快,高至善根本来不及阻止,只好欲言又止地给姜菽添上了汤。
姜菽捧起小碗,碗身上有鎏金彩绘的宝相花纹,即便是在光线昏昏的狱中也熠熠生辉。他们这一桌用具无一不是錾金错银的,连小桌案都有雕花描金,和四周破破烂烂的环境实在格格不入。
不过姜菽心里只有吃饭,器具再华丽也不能当饭吃,稍微欣赏下就足够了。
姜菽轻轻摇晃碗壁,炖足时辰的羊汤色泽乳白,连肥带瘦的羊肉片在碗中冒着尖,葱花芫荽切得细碎,零零散散地漂浮在奶白的汤水间,仿佛翠色浮白玉,颜色天然诱人。
受游牧民族影响,唐人喜食羊,认为羊肉温补养身,小孔雀虽然嘴硬,心却实在是软,结结实实给他盛了一整碗的羊肉,生怕他再想起去吃那泔水牢饭似的。
入秋后的羊肉丰腴肥美,历朝历代都有进秋食羊贴秋膘的说法,豪爽点的用烤,仔细点的用涮,想滋补的炖,想酥烂的用焖,从红柳大串馕坑肉到清水炖煮山泉涮,煎炒煮炸蒸炖焖烤,羊肉无一做来不香。
传统羊汤的做法是将切好的大块羊肉不加佐料,用清水猛火炖上数个小时,甚至还有过夜的,把肉间脂肪都炖化成浓浓的脂白羊汤,再把肉捞出来晾凉待用,锅中只留羊骨继续炖煮。
凉透的肉便于切工,也方便称重,吃时师傅用快刀将羊肉片成薄片,按需抓量置于长柄大笊篱中,伸到大锅中央用滚沸的羊汤把肉片反复泖热,叫瘦肉松开肥油化开,再一下扣进放好调料的碗里,最后洋洋洒洒舀上满满一碗汤,抓进新鲜翠绿的香葱香菜,一碗浓郁鲜香的羊汤便算成了,只待食客自己放盐与羊油辣椒调调咸淡。
能被小孔雀家选来炖汤的肉自然不会差,三肥七瘦,大片的瘦肉带着若隐若现的肥边,偶有一两点小拇指甲盖大的薄油颤巍巍地跟肉连着,一口下去也丝毫不觉得油腻,反而化成醇厚的脂香。咕嘟嘟喝完发上一身酣畅淋漓的热汗,姜菽竟然觉得心里的焦躁去了大半。
果然羊汤就不能喝全瘦的,姜菽舔舔嘴角,意犹未尽地看向碗底的小黑点。
胡椒。
别看在后世其貌不扬,胡椒在唐朝可是实打实的金贵调料,几与黄金同价。中唐时期的大贪官元载,被抄家时发现他在家中囤有胡椒800石,换算过来接近64吨,差不多是在家中藏了一座金山。
小孔雀哪里是金大腿,姜菽感慨,这是小金菩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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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毕,高至善让姜菽把东西都放下别管,仆役来送暮食时自然会收走。
牢房里没有能洗刷的地方,水也只有一桶拿来饮用的,姜菽便从善如流地随高至善在一边坐下,拿出纸笔跟高至善学官话。
姜菽想得清楚,他总不能一辈子都靠写字和人交流,要是后面恢复清白被放出去,总得想办法安身立命,中间难免要和人沟通,学会唐朝官话是他眼下的头等大事。
所幸高至善写完悔过书后觉得无聊,像个劝人上进的小夫子一样,主动提出要教他学说话。
两人边写边读,姜菽好歹有着十八年寒窗苦读的学习底子,就差一口语音语调,大半天下来竟然真学得有模有样,磕磕绊绊能与高至善交流了。
半下午时,高至善抬头看了眼天色,提醒姜菽道:“你所写那甜醅子要发酵上两日,有什么想吃的方便做的,也尽可写来,等来送暮食时叫他们带回去做。”
他们的送饭时间要比一般的朝暮食时间早些,高至善他家怕他下顿有什么点名想吃的,得给厨子留出来采买处理的时间。
牢狱炎热,姜菽只想着消暑,唰唰又写了三道祛暑的饮料小食交给高至善。
高至善捏着那三张写得极为详细的食谱,神情复杂地看了眼姜菽,还在懒洋洋躺着放空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给出的东西价值几何,心思干净得一眼能望到底。
“我也不白占你的方子。”高至善将食谱仔细收好,神情严肃,“等你病好了,或是了解外面的价钱了,就来找我报价,当是我家买你的食谱。”
高家皇亲国戚,高至善自认不说食遍天下,吃尽长安还是有的。姜菽给的这几道菜,长安或有或没有,都跟高至善已知的不同。尤其姜菽还写得极为详尽,凡是略同庖厨的拿到手定能复刻出来。
姜菽说自己磕着脑袋得了失忆症,高至善如今终于信了。眼下谁有个独门秘方不是敝帚自珍,生怕别人学会断了自己财路?即便是他家厨中的掌勺,也有几道不传之秘,真金白银都不愿卖。
要是姜菽愿意,大可以靠这几手厨艺做个小营生,偏偏就这样毫无防备地给他了。
真是小儿抱金山,高至善在心里摇摇头,姜菽脑子不好,自己却不能趁人之危,先帮他记着,等出去后全折成银钱还他便是。
姜菽对此倒是无所谓,他跟姜稻都爱吃,脑子里的食谱多着呢,这才哪跟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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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老天爷怕他们俩闷着,在暮食送来前还平添了一个小插曲,安静一天的走廊里噼里啪啦响起一阵震天响的动静,隐约还能听见两道叫骂,一个气息虚浮,一个声如洪钟。
姜菽竖起耳朵,哪怕是他这只学了半天的大唐听力水平,也能听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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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这俩人骂得挺脏。
他转头,旁边的小孔雀脸都绿了。
看见狱卒将人往他们这片牢房带,姜菽心头一跳。
他听高至善说,这左近关的要么是官员勋贵本人,要么是官员勋贵的家人,总之都是可能有人捞一把照应照应的。大理寺卿为了方便行事,特地把这一类非白身的都安排在一起,若是家里送东西打招呼,狱卒心里也有数,同时还能避免出身低微的囚犯看见了闹腾。
比如那种难以入眼的牢饭,都是为了在圣人面前装装样子,好显得他们过得跟普通囚犯一样,已经诚心悔过了。
实际是没什么人吃的,都有家中送饭。
或许是想着让他们四个年轻郎君作伴解闷,狱卒停在了他俩的牢门前,伸手就要去开他们对面牢房的门。
“等等。”高至善忽然语带嫌弃地开口,目光迅速扫了一眼两人中身形高大、穿着利落胡服的那个,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脏东西,“秦小郎君身份贵重,这附近的牢房多有脏污,给他换个地方吧。”他板着脸道。
狱卒喉头一哽,他们又不是不知道这片关的都是贵人,整座大理寺狱就这片打扫得最为上心,高至善可以说这破这烂,却绝不可能有腌臢脏污!
但他不敢跟高小郎君犟嘴,只好瞧瞧那胡服青年的脸色,看俩小贵人会不会掐起来。
“原来是高小郎君。”胡服青年混不吝地笑了一声,双手环胸,两眼睇着牢门里面色沉沉的高至善,语带挤兑,“前两天就听说高小郎君跟六殿下当街大吵,把高相公跟高淑妃气得够呛,责令在大理寺狱反省。我本还不信,想着满长安谁人不知高小郎君向来克己复礼,最是端庄不过的郎君,原来是真的啊!”
姜菽脑袋跟拨浪鼓似的在高至善和胡服青年间来回转,本还只是嫌弃的高至善气得小脸通红,瞧着都快炸了。
狱卒夹在这两人中间装鹌鹑,显然是打着最后谁掐赢了就听谁的的打算。
姜菽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用生疏别扭的官话打圆场道:“人多容易燥热,我看附近还有空置的牢房,要不请两位郎君去别的地方歇歇?分散开也能凉快些。”
狱卒没接话,胡服青年反而朝姜菽投来饶有兴趣的目光,托着下巴将他上下打量一遍后,指指姜菽左边的空牢房,头也不回地对狱卒道:“不必了,就他旁边那个吧。”
“不行!”高至善噌一下站起来,快步走到牢门前,胡服青年却理都没理他,双手垫住后脑,悠悠地就自己走到了姜菽隔壁,还顺带把门带上了。
“愣着干什么?”胡服青年伸手在牢门的木杆上敲了敲,眼睛却隔着姜菽,挑衅似的望向高至善,“过来锁门啊!”
狱卒在胡服青年和高至善之间来回看了两眼,显然是谁也不敢招惹,半天才瑟瑟发抖地在胡服青年的催促下上好了锁。
狱卒本要带另一名油光粉面的锦衣青年赶紧远离是非之地,没想到对方的反骨也上来了,一指姜菽正对面的那座牢房,趾高气扬道:“凭什么他秦正阳能自己选地方,小爷我就不能了?”
“就这间,给我把门打开!”
姜菽懵懵地站在原地,怎么自己只是说了一句话,就一下子前后左右全是狱友了???
哦,后面没有,后面还是墙,但是、但是!
这俩一看就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啊!
姜菽无助地看向和他一棍之隔,面色黑如锅底的高至善——
小孔雀,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啊>_<!!!>!!!>
5. 来到大唐的第五天
狱卒跑了,新来的两位阎王一个赛一个的不安分,左边胡服青年拿姜菽当逗猫,东问问西问问,时不时还要再去招惹高至善两句。
对面那个锦衣的倒比较“专一”,自始至终都在咒骂胡服青年,用词可谓天南海北无所不包,直到把自己说得声嘶力竭喉咙喑哑,才终于偃旗息鼓喝水睡觉了。
姜菽偷偷观察了下他的脸,青青紫紫肿如猪头,结合他骂的意思,应该是左边这位胡服青年打的。
想了想,姜菽悄摸摸又往右挪了挪,恨不得把自己顺着栅栏缝塞去高至善的牢房。
小孔雀只是嘴硬,至少不会打人啊!
姜菽贴着右牢墙,跟高至善像两只抱团取暖的小鸡仔似的靠在一起,忽然感觉手边动了动,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条被高至善塞了过来。
他打开一看,上面写的是这俩活阎王的来历。
左边的胡服青年姓秦名罡,字正阳,铁上打铁板上钉钉的将门之后,先祖甚至能追溯到当年高祖皇帝在晋阳起事之时。他祖父在外做了十二年的安西节度使,父亲前年升任兵部尚书,长兄去年也被擢为台院侍御史,负责监督审核京城各司的疑难案件,一家子从上到下都极受圣人看重。
除了他。
秦正阳天生神力,四岁能将兵书倒背如流,六岁时便能骑小马,在秋猎上一箭射死逃窜的野兔。
先帝在年底大宴上当着群臣的面故意拿一摞兵书考校他,他不仅对答如流,还顺带给众人舞了场剑助兴,哄得先帝大悦,称赞其未来必是大唐栋梁,当场便要赐他县男爵位,被秦正阳祖父以年纪尚幼不堪重任为由给求回去了,君臣间因此留下一个“来日将军不必今日封爵”的佳话。
没想到的是,随着年岁渐长,曾经名满长安的将帅之材长成了朽木。不仅不思进取,常常逃课作乱将国子监里的各学夫子气得够呛,还惹是生非,动不动就对其他监生大打出手。
能在国子监上学的家里大多都有人在官场,秦正阳家世再强势,也架不住天天被人在圣人面前告状。最终,在众夫子和监生家人的努力下,秦正阳被打包踹回了家,成了一时笑柄。
秦正阳技惊四座的时候,今上尚在东宫,对这位曾经的神童多少还有几分挂念,即便人滚回了家,也存了劝学的心思,专门从弘文馆调了两位夫子去他家讲授。
结果他宣称自己有龙阳之好,非要勾搭夫子们的书童,把两位年近花甲的夫子吓得带着人就跑。
听说秦正阳的祖父在进京述职时把人吊在府门前怒抽了一顿,勒令全府上下不准再管他的破事,要不是秦正阳父兄拦着,差点没把人逐出家门。
没了人管,秦正阳越发无法无天,四处招猫逗狗上街乱斗,哪怕高至善常年在弘文馆进修,甚少了解京城中的风言风语,也三五不时能听到有关秦正阳的风声。
至于为何闭门向学的高至善能将他的事知道得这么详细,一个极重要的原因就是——高至善最敬重的授业恩师,恰是当初被秦正阳无礼举动吓跑的夫子之一。
姜菽默默转头,难怪能让小孔雀严防死守成这样,这位实在是纨绔子弟里的标杆,不肖子孙中的楷模。
没想到他不转头还好,一转头正好跟一直盯着他们这边的秦正阳撞上视线,惊得一哆嗦。
当面蛐蛐人家,有点过于刺激了。
“高小郎君,背后语人是非可不是君子所为啊!”秦正阳点名,他不用猜都知道那纸条子上写了什么东西,无非就是他的陈年往事,好叫人都离他远点,省得被野狗缠上。
本来他对这些都无所谓的,但瞧这个高家的小子年纪不大,却非要板着脸装样,一时起了捉弄的心思。
高至善唇线紧绷,生硬回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秦正阳闻言挑了挑眉,慢条斯理地坐到地上,拍拍身下的干草,道:“我先前一直奇怪,怎么高小郎君跟六殿下当街吵架,高相公和高淑妃不把你往京兆府送,偏偏要送来大理寺关着。按说不过一点口角之事,小郎君罪不至此啊!”
他一手搭在撑起的腿上,一手甩着手里的草杆,像是揪住了高至善的小尾巴,笑得蔫坏:“倒是我先前忘了,令尊正是我大唐的大理寺卿啊,难怪小郎君能在狱中也舒坦得如同在家。”
“啧啧啧,卧有席行有灯,玉盘金盏尽珍馐。我竟不知大理寺囚犯的待遇什么时候这般好了,怎么我跟这位不知名的小郎君就没有呢?”
秦正阳伸出手,两指夹着根稻草朝姜菽摇了摇:“若我回去叫兄长参高寺卿一本,小郎君你可千万要为我作证啊。”
完了!姜菽低头,正好扫见纸上那句“负责监督审核京城各司”。小孔雀他爹给小孔雀开后门是实打实的,抛开默认各家都会送的饭食不说,就小孔雀这软席、这矮桌、这琉璃灯,肯定都是违反规矩的,秦正阳他哥肯定一参一个准儿!
有些事情不挑明,大家还能睁一只眼闭一眼,挑明后圣人也难办。
高至善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脸色微微发白,垂在他和姜菽之间的手不自觉地抓紧了身侧的衣摆。
他们家倒不止于因为这点事就失了圣心,可能姑母一句“当姑姑的舍不得孩子受苦”就顺过去了,但高至善从小就凡事力求尽善尽美,若真将这事捅上天听,不管最初是谁周全的,高至善都觉得是自己闯了祸才招来这一场风波。
“你待如何?”高至善竭力稳住嗓音,跟秦正阳谈条件。明目张胆将这件事拿出来说,就说明秦正阳还有所求……
“给小爷我也弄一套你那东西来,这干草睡得属实扎人。”
秦正阳耳聪目明,哪里看不出这个小少年的慌张?见自己捉弄的目的达到了,就准备大人不记小人过地放他一马。
他余光瞥见那边金灿灿的小桌,又理直气壮地补充道:“还有你这什么饭,也给我分一份!送神要糊嘴的,知不知道?”
他爹要是知道他又被抓进大理寺,估计会喜到连夜拉着大哥在家狂饮三坛酒,才不会管他在狱里怎么啃石头饮泔水,不笑话他都不错了。既然这高小郎君撞上门来,就别怪自己讹他几天饭!
姜菽刚开始还有点心惊胆战,听到后面也品出味来了,秦正阳这是拐弯抹角想蹭小孔雀的光呢!
他幽幽地看了秦正阳一眼,这么不会说话,难怪会被人弃狗嫌。
-
秦正阳他们来时,就已经接近送暮食的点了,几乎高至善刚跟他定下约定,走廊那头就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三名仆役打扮的人出现在姜菽的视野里,打头的提着两只三层大食盒,中间的提着要更换的器皿,最后那个双手捧着个婴儿大小的厚重金属盒子。
狱卒打开了高至善的房门,三人静悄悄地走进牢房,先将早上的碗筷收拾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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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又打开食盒,依次将双份的暮食放上桌案。
最后,姜菽好奇的金属盒子也被打开,甫一掀开就能看到丝丝白雾,姜菽离它几步远都能感受到些微的凉气。
竟然是个冰鉴!
仆役将两份冒着寒气的东西端上桌案,菜便算是上齐了,他们朝高至善行了一礼,跟着狱卒离去,
姜菽上前,目光闪闪地揭晓今晚的菜色。不用再写字交流,高至善省了不少功夫,直接对他介绍道:
“烤乳鸽。”
“光明虾炙。”
“羊皮花丝。”
“醋芹。”
“古楼子。”
“白龙臛。”
以及那份冒着凉气的——
“葡萄酥山。”
晚上的份量就是按两人份的来了,所有的菜按他们所坐的方向左右各有一份。
烤乳鸽只有掌心大小,烤得皮脆流油,色泽红亮,用手掌大的黑色掐花瓷盘盛着,不像是菜,倒像个精致的摆件。
民间自古就有一鸽胜九鸡的说法,言此物最补气血,姜稻每次气虚血亏的时候就让他做鸽子,脆皮乳鸽、红烧乳鸽、鸽子汤、爆炒鸽杂,嘴角流油地吃上一顿,小姑娘又原地复活了。
想到不省心的妹妹,姜菽难免惆怅,穿越之事谁也说不准,以后恐怕就得她自己照顾好自己了。
光明虾炙是煎烤的鲜虾,长安深居内陆,虾自然是河虾,不过个头都很大,红彤彤的虾子开了背,煎得壳红肉粉,用高脚白瓷盘盛着,莫名多了几分高雅秀气。
唐时有“八水绕长安”之说,如鱼虾之类的水产应该是不缺的,白灼虾、酱爆虾、油焖大虾、香酥虾球、避风塘炒虾、虾酿肉、火锅虾滑……虾可是个好东西,怎么做都好吃。如海产的牡丹虾、甜虾、各类龙虾,还有老饕要吃生腌呢。
羊皮花丝是凉拌的羊肚丝,熟肚丝切一尺多长,用料水调味后置于盘中,顶上缀一搓切成细丝的葱白画龙点睛,最适合下酒配粥。
姜菽大概能闻出醋和蒜的味道,可惜唐朝没有辣椒,不然再来点新鲜的青红椒丝点缀,色香味还能再上一层楼。
醋芹算是一种半腌菜,虽然后世多有改良,最基础的还是用醋泡芹菜。姜菽偶尔也会做来吃,不过他就只是偶尔吃面喝粥时,拿来当个佐餐的小菜。
以前科技不发达,不到对应时节,就是帝王家也难吃上一口新鲜蔬菜,所以上至皇家下到百姓都很重视蔬菜水果的保存技术。姜菽记得一代名臣魏征就很喜欢吃醋芹,柳宗元的《龙城录》里还专门记载了太宗李世民投喂醋芹的趣事。
古楼子是烤出来的酥饼,个头挺大,看厚度像是有馅,姜菽闻了闻,应该是羊肉馅的。
白龙臛名字玄妙,其实就是鱼片粥,不过还未入口,姜菽一时看不出是具体是什么鱼肉。
重中之重肯定是最中间的葡萄酥山,碎冰在陶盘上被堆砌成连绵的山峦状,山体被紫红的葡萄汁水染透,显出一种漂亮的酒红色,山顶淋着稠白的酥酪,最顶上是剥皮去籽的葡萄肉。为了颜色好看,山峦间还点缀着粉红的石榴籽。
姜菽长舒一口气,真漂亮,看着就让人暑气全消。
他们正要动筷,忽然听见背后有人重重地咳了两声。
姜菽扭头,秦正阳正站在他的牢房里,目光幽怨地盯着他们面前的饭桌。
6. 来到大唐的第六天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你们就忘了啊……”秦正阳两手扒着靠近他们这一侧的栅栏,声如怨魂,原本还人高马大的形象一下子多了几分可怜,姜菽莫名感觉良心一痛,筷子都拿起来了,又默默放下去。
忘肯定是没忘的,高至善刚跟仆役嘱咐过。
估计仆役也纳闷,怎么他家小郎君的饭越带越多,大有往公厨发展的趋势。
问题在于眼前这顿暮食还是两人的份量,分不分,怎么分,都得看小孔雀的意思。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高至善并不准备扭捏刁难,如晨时那顿一样,将桌案上的饮食和器具匀了匀,用两只稍大些的盘子和一只杯盏盛着,请姜菽从中间转运,给秦正阳送过去。
秦正阳清楚自己加入得仓促,没道理再鸡蛋里头挑骨头硬找事,好声好气跟两人谢过,便直接坐干草堆上动筷开吃。
姜菽观他吃相,虽不如高至善那般慢条斯理细嚼慢咽,也是有规有矩,看得出家教森严的,似乎不像高至善说得那样不堪。
不过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呢?姜菽为自己的未来垂下两行热泪。
才知道身边一圈卧虎藏龙,就他一个是真真正正的小虾米,要不是当初那帮胥吏把他错认成姜书,阴差阳错丢来这片权贵特供牢房,恐怕他正在某个阴暗角落啃石头饼呢。
等后面小孔雀被家人捞出去,新来的两位也刑满释放,就他一人整日无语对空墙,那才是难熬的日子。
还是要努力恢复无罪之身!
姜菽心里的小火苗在短暂熄灭后复燃起来,他穿都穿来了,当然要好好体验一把大唐盛世才不算亏本!
从王维的“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到杜牧的“万国笙歌醉太平,倚天楼殿月分明”,从李白的“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到杜甫的“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大唐啊……几乎所有华夏人都刻在骨子里的精神故乡。
花萼楼前雨露新,谁不想成为长安城里的太平人?
至少姜菽知道自己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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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饭最容易打开话匣子,秦正阳只凭一张嘴就比两百只鸭子还能说,不光热络地拉着姜菽叭叭聊天,还总是去逗奉行食不言的高至善。
高至善不理他,他也不恼,接着跟姜菽细数家长里短,很快双方就得知了彼此被抓进来的原因。
“你可真冤!我还是头回听说长得像被误抓的。”秦正阳咂舌,“看来大理寺办案也没那么神断嘛!”
您可真是三句话不忘招惹小孔雀,姜菽头痛。
为了方便聊天,他从面对高至善改为侧坐着,既方便看高至善,也方便听秦正阳。他瞧瞧高至善淡定的神色,估计是没往心里去。谁手底下每个酒囊饭袋呢?秦正阳他爹手底下绝对也有。
姜菽觉得自己有必要替大理寺正正名,道:“我不知道这案子之前是谁办的,不过多亏一位温姓的少卿,我才能从那酷吏手下逃出来,还暂时洗清了嫌疑。”
想到那名轩然霞举的年轻上官,姜菽不禁感慨果然相由心生,好人连长相都是出类拔萃的。
没想到他这么一说,秦正阳反而哎唷一声,连连摇头道:“温景和啊!唉!难说难说。”
姜菽不解:“怎么?”
秦正阳撇嘴:“他在长安城里可有名得很,被他盯上跟被鬼盯上似的。就是别人把你祖宗十八代都查得清清白白,只要他觉得你不对劲,那双招子就永远不会从你身上移开,只等你走夜路浑不清的一逮一个准。”
“温景和十八岁中探花郎,未及弱冠便金榜题名,当时可谓轰动朝野。”
“本来他能去翰林院当个清闲文臣,顺顺当当走仕途,结果连请皇恩三次,非求先皇将他丢来大理寺。”
“先皇惜才拗不过他,就想让他从司直起步,少受些下面的奔波劳碌。结果他为了不让先皇为难,自请从末等的评事开始,凭本事升迁。”
同样是年少成名,秦正阳对温景和的事迹也算心有戚戚焉。“当时这事在长安可是一时谈资,满城百姓都觉得他是少年初出茅庐,不知天高地厚,朝野上下都等着看他的笑话。”
“没想到十年来他屡破大案,数立奇功,真从一个从八品下的小小评事,一步步靠自己爬到了从四品上的大理寺少卿。”
“放眼朝廷内外,再没有比他升得更快的了。”
秦正阳乐道:“平康坊里还有人私下开赌盘,押他五年之内能不能升到大理寺卿。”
“若真成了,刚过而立的三品大员,就算只是从三品,上数几代也是凤毛麟角,入阁拜相恐怕都是早晚的事。”
估计没这么容易。姜菽觉着能放下好好的仕途不走,非从坎坷低谷爬起的人必然有自己的难言之苦。这位温少卿指名要进大理寺,还这般殚精竭虑,背后恐怕不是为了功名利禄。
况且高至善还在场呢,当着现任大理寺卿儿子的面这么说真的好吗!
姜菽捂脸,觉得只顾着埋头干饭的秦正阳……像是一只头脑简单的憨娃儿熊猫。
“温少卿宵衣旰食,并非为了世俗浮名。”一直安静吃饭的高至善忽然开口道。
“温少卿少年奇才,入大理寺后始终以匡扶正义、惩恶扬善为己任,从未有过汲汲营营、以权谋利之举。”
“他曾言自己的毕生理想便是大唐海清河晏、四海清平,若能成此志,即便他远离仕途,求存于市井也心甘情愿。”
除开初见秦正阳那次,姜菽还是头一回听到高至善说话时有明显的感情倾向,小孔雀似乎……是温少卿的粉丝?
他偷眼看向高至善的神情,果然双目灼灼,坚定又景仰。
想想也对,这位温少卿年未及冠便荣登探花,多少人白首难得进士名,能在最意气风发的年纪天子簪花,长街打马,对高至善这样的读书少年来说就是梦寐以求的理想。
尤其温少卿还成了他父亲的下属,高至善能亲眼看到他为朝廷立功,为生民百姓鸣不平,活脱脱一个偶像竟在我身边。
“你放心。”高至善目光笃定地安慰姜菽道,“既然温少卿过问了你的事,就绝不会放下不管,定能还你清白!”
姜菽唔了一声,一口咬掉半只虾炙,倒是将自己的心态放得很平和。
大理寺少卿,听上去就很忙嘛,只要不让他受刑,暂且等上十天半月也不是不行……
行个鬼啊!
姜菽把满满一勺酥山连奶油带果肉地塞进嘴里,心里疯狂求爷爷告奶奶:大唐千万要盛世太平!大理寺千万要空闲无事!让这位温少卿赶紧想起他来,帮他早日脱离苦海,这个破牢他真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呜呜呜,姜菽感受着冰沙和果汁在舌尖融化,果肉在齿间弹跳的口感,心里默默淌泪,大唐冰淇淋真香啊!古有雪中送炭,今有暑中送酥山,他一定要出去外面,好好体验大唐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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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朝走进大理寺的膳堂,明显感到周围在他跨进门时死静了一瞬,还在用饭的同僚不约而同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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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快了进食的速度,正要离去的纷纷坐回桌边,抠手的抠手,放空的放空。
知道自己在场会让同僚们拘谨,温朝不再耽搁时间,径直走到后方僻静处,一名中年绯袍官员正独自坐在那里。
“陈寺正。”温朝与对方见礼。
“温少卿。”陈诲站起还礼,面色不大自然。
“难得一见温少卿来食堂,怎么今日有这般雅兴?”
温朝直述来意:“昨日我出外归来,恰好遇上一胥吏办事无能错抓良民,不仅私用刑罚意图严刑逼供,被我发现后还想隐瞒上官。”
“我将其与同伙发落后,去查阅了所涉案件,正是陈寺正你所负责的前御史中丞姜延贪墨案。”
语毕,温朝目光静静地与陈诲对视,等待他的解释。
温朝不觉得陈诲敢指使手下胥吏李代桃僵,陈诲是寺中有名的温吞人,凡事得过且过,应付上官放任下属,在同僚间声名不显,靠家世和资历才逐渐混到现在的位置。
若不是朝廷会年年考校官员政绩,他恐怕能终日不问公事。姜延的案子就是高寺卿瞧着简单,专门拨给他,好让他完成今年考核的。
但姜延放纵手下胡作非为是真,此事他会在高寺卿结束外巡回到长安后上报,待高寺卿定夺。
陈诲昨日休沐,今早刚进门就听手下人说了温朝昨日的所作所为,吓得他一整天都提心吊胆的,生怕这位笑面阎王因此找他的事。方才见温朝入膳堂,他便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陈诲苦笑:“某平日如何行事,温少卿应当也知晓。这手下各个阳奉阴违,我就是有心管束也无能为力。幸好温少卿及时制止惩治了这般歹人,不然我还被蒙在鼓里,险险要酿成大祸了。”
陈诲的解释在温朝的意料之中,他来主要是为了另一件事。
“附近关隘并未有疑似姜书的通关记录,又有人报近日曾在长安城外见过他的踪迹,他应当还在长安,只是不知藏在何处。”
“姜家在长安并无亲戚,他可能是藏在了姜延或是他自己的的某位至交家中,陈寺正可派人再查查他的亲近友人。”
陈诲欲言又止,环顾左右后压低声音回道:“姜书曾与六殿下交好,六殿下心思单纯,难免不会……”涉及天家,陈诲点到即止。
温朝的人同样查到这一层,陈诲的话再次印证。
“我知晓了,多谢陈寺正。”温朝起身行礼,准备离去。
陈诲客套道:“温少卿既然来了,何不用过饭再走?今日的冷淘别有一番滋味。”
温朝的目光落到陈诲面前色沉如褐的冷淘上,一时没回话。
陈诲当他是不常来膳堂,不熟公家菜色,热情作解道:“这是公厨新制的肉齑酸冷淘,清凉爽口,比前些时日的馄饨馎饦好入口得多。”
面对持刀歹徒都能神情自若的温朝,此时竟然觉得一碗冷淘面相凶恶,即便他不通庖厨,也能闻到冷淘上散发的厚重酸气。
哪怕他已在大理寺任职十年,公厨师傅们偶尔蹦出来的奇思妙想还是能令他倍感意外。
温朝微笑回道:“多谢陈寺正美意,只是某还需归家侍奉祖母,便先告辞了。”
目送温朝走后,陈诲摇摇头坐回桌旁,继续和酸得倒牙的冷淘奋战。
唉,未成婚的青年郎就是舒坦,陈诲咬下一口蒜瓣,哪像他家有母老虎把持中馈,扣扣搜搜给的零用还不够买酒喝,只能日日来吃这难以下咽的膳堂。
等你日后成家就知道膳堂的好了!
7. 来到大唐的第七天
高寺卿出外巡视,另一名少卿碰巧休假,这两日大理寺内上下事务都得温朝处理。等他终于将如山的案卷一一批复完毕,寺内众官员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咚——
外头隐约传来一声鼓响,温朝此时正好停笔,起身将案卷分门别类摆放整齐后,便推门向外走去。
没了门墙遮挡,屋外的鼓声更为清晰,连绵不绝的鼓声从四面八方接连传来,如石子落池塘,在长安橘红的暮色里泛起层层叠叠的涟漪。
暮鼓已响,游人归家。
马车辘辘而行,行至某处时,温朝撩起车帘一角,对旁边的小厮道:“去买些甜口毕罗来。”
七月下,正是秋老虎肆虐的时候。原本他所住的醴泉坊内有永安渠穿坊而过,外有漕渠流经,相较其它坊市还算凉爽,但祖母年事渐高,自入伏起便开始苦夏,终日不思饮食,他只好日日下值时从外搜罗新鲜菜肴,希望能一讨长辈欢心。
还未进门,温朝就先听见了院中长枪挥舞的动静,劲风阵阵,声如龙吟。
转过影壁,果然见祖母手持银枪,久违地在院中操练。
“祖母……”
温朝请安的话刚开了个头,长枪便直直朝他面门刺来,他往旁边行了一步避开,枪身一转又接着朝他侧腰劈下,温朝只好连退数步,拿起一旁的长剑格挡。
祖孙俩转瞬过了几招后,鹤发童颜的温太夫人将长枪一收,满意道:“还行,这几日没懈怠。”
温朝将剑归回原位,呼吸都未乱,温柔笑道:“有祖母敦促,孙儿不敢怠惰。”
老太太抱着枪念叨:“你这个大理寺少卿多少人盯着,出去办差也不安全,多会些武艺防身,总比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只能装羊等护卫来救强。”
温朝称是,让一旁的小厮将买来的毕罗拿来。
温太夫人却摆摆手,让温朝自用:“我已吃过了。半晌时,高家的老姐姐给我送来了好鸡丝冷淘,并些点心饮子,甚为可口。”
说着,温太夫人目露怀念,似是在回忆美食滋味。“她也苦夏,孙儿不知打哪寻来几方新鲜食谱,叫厨中做了后一尝胃口大开,便也给我送了些来。”
难怪老人今日这般精神,温朝神色一缓,只要能吃下去,不伤身子,他倒不拘老太太饮食。
不过他才在膳堂见了碗别开生面的冷淘,便顺口多问道:“哦?不知可还有剩,让孙儿也一饱口福?”
温太夫人神色一滞,轻咳两下,目光游移地搪塞道:“冷淘哪能放那么久,等你回来不得坨成一团?祖母不忍你口舌受苦,已经帮你分担了。”
温朝笑了,对这位老顽童似的祖母实在是束手无策,只好道:“若祖母实在喜欢,尽可去找高太夫人讨来食方叫厨房备上,总比日日不进水米,苦捱身子好。”
他既提了这一茬,温太夫人便顺口提点道:“高家姐姐的小孙儿明德,你过年时还见过的,平日里最是乖巧守礼不过。听说跟六皇子吵了一架,被他祖父姑母丢去大理寺狱反省了。他阿耶外巡,你既是他阿耶下属,又算半个亲朋,多少照顾着点。”
温朝对那名总是满眼憧憬望着他的少年颇有印象,曾经高寺卿也与他调侃,自家小儿不慕父兄,偏偏拿他当榜样。
“孙儿省得,有空时会去看看的。”
不过,既然高至善正被关在牢中,又是从何得来的新鲜食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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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来两天,姜菽终于睡了场好觉,一口气从天刚落黑睡到被晨鼓叫醒,醒来后都没第一时间坐起来,而是颇为感慨地摸了摸身下冰冰凉的竹席。
昨日送暮食时,高至善叫送餐的仆从将秦正阳的要求和他写的食方都带回了高家。
姜菽本以为要过两日才会有结果,没想到天还没黑,就有几名狱卒带着席子矮桌进来,不止给秦正阳,而是给他们四个的牢房都改头换面了,并解释曰“牢房年久失修,恰好今日翻新”。
大家心照不宣,默默地来后安静地走,姜菽清楚地记得当自己一屁股坐到柔软的蒲团上,舒服得恨不得泪洒当场时,外面刚好传来一声沉闷的鼓声,像春雨前落下的一记闷雷,昭示他的人生将从此开始新的篇章。
囚犯又不着急起床,姜菽在席子上翻身伸了个懒腰,只觉浑身舒坦。
哎呀,果然人要靠对比才知道过得有多好!
今天有了席子桌子,明天说不定就能恢复自由有自己的小摊子,然后奋斗上个几年,说不定就能在长安开一间自己的小食肆,最后买一套漂漂亮亮的小房子!姜菽两眼放光,随着晨鼓的敲击在席子上来回翻滚,从未觉得前途这般美好!
和昨日一样,晨鼓还未结束,高家的仆役就来送朝食了。
这回或许是因为破罐子破摔不想装了,直接给他们每人都准备一套,让他们能各自在自己牢房的小桌案上吃,不必再像之前那样隔着栅栏紧巴巴的。
本就大清早心情好的姜菽在看到今日的菜色后更是乐得冒泡。
麻酱鸡丝凉面,糖蒸酥酪,冰镇酸梅汤,正好是他昨日写给高至善的。
除此之外还有一盘蒸鱼,一碟炸过又煮的卤水豆腐干,并一盏削皮切好的酥梨块儿。
鸡丝凉面——在唐朝就该叫鸡丝冷淘了——用小盆似的大海碗盛着,姜菽拿筷子尖拨了拨,底下是根根爽滑分明的过水面,顶上是厚厚一摞煮好撕成的鸡丝,边上一圈五颜六色的配菜,有焯过水的脆嫩豆芽和绿油油的青菜段、黄瓜丝,还有水灵灵的萝卜丝和切成小棋盘格模样的金灿灿蛋皮。
应该是怕路上面坨,鲜香酸爽的酱汁另盛在一只带盖小罐里,还配了勺子,方便他们根据自己口味咸淡吃多少舀多少。
姜菽食谱里写得很详细,从如何和面拉面,到如何用芝麻酱作基底调酱汁,再到如何用花椒茱萸模仿出辣椒的风味都囊括其中。
唐朝芝麻酱好找,关键在于没有能替代辣椒的作物。姜菽闻了闻酱汁的味道,不得不说离后世那种用数种干辣椒油泼,又用小米辣提味的香气还是差了一些。
但是也很不错了!
姜菽拿筷子拌了拌面,高家厨师把鸡丝不要钱似的往里加,各种配菜也给得量足,导致拌起来并不容易,还好碗够大,不至于拌到外面去那么狼狈。
看着碗里小山似的喷香肉面,姜菽不禁想起之前在书上看过的一个趣事:一名叫马周的官员到地方巡查,每顿饭都要吃鸡肉。因当时朝廷明令禁止上级官员巡视时大吃大喝,不允许下级用肉食招待,马周顿顿吃鸡的事就被有心人举报给了唐太宗。
结果唐太宗说他怕下面州县破费才不让吃肉,吃只鸡算什么吃肉?然后让人把告状的事儿精打了一顿。
虽然也有太宗他老人家偏心袒护的因素在,但由此可见鸡肉在唐朝确实是比较易得的肉类,平民百姓也能消费得起,姜菽顿觉炸鸡烤鸡黄焖鸡香酥鸡在碗中对自己招手,啊不,招爪!
天凉了,明天弄点虎皮鸡爪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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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冷淘真不错!回头把方子也给我一份吧,我出钱买。”隔壁的秦正阳一口蒜瓣一口面,呼呼噜噜吃得抬不起头。
“小爷我吃遍东西市各大酒楼食肆,别的不说,至少在冷淘上,你这碗可谓是冠绝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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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正阳在吃饭说话的空隙里还不忘喝一口酸梅汤顺顺胃,姜菽很少用乱中有序形容一个人的嘴,但秦正阳确实做到了。
秦正阳将酸梅汤一饮而尽,长呼一口气,道:“这乌梅饮子也不错!我爹要是上朝前来上这么一顿,估计骂人的嗓门都能再高两分。都要了吧!”
三人,主要是姜菽和秦正阳,这两天几乎是无话不谈,秦正阳自然也知道了姜菽给高至善写食方的事。
“不用钱,你要是喜欢,等下吃完饭,我也写个给你。”给一个也是给,给两个也是给,姜菽并不计较这个。
秦正阳较起真来,“那可不行!这滋味都够你出去转门支个卖冷淘的小摊了,我不占你这便宜。”
正好话题说到这里,本还在小口夹鱼的高至善便顺势将自己先前的打算和盘托出,姜菽得知高至善竟然也准备给自己钱后有些哭笑不得。
“这两日多亏你们照应,不然我哪有这好吃好喝,好席好桌?早自己一个人憋死了。”
“我不会要你们钱的,要是你们觉得过意不去,出去后请我顿饭,别外传就是了。”
姜菽说得认真,高至善和秦正阳都是小人精儿,也不再跟他执拗,继续闷头吃饭,心里则盘算着到时要怎么把这钱塞人手里。
姜菽肚子里肯定还有很多美食,没本钱可怎么做呢!饿谁也不能饿厨子啊!两人不约而同地明确了自己想要长期蹭饭的心。
他们的打算姜菽一概不知,真以为自己劝住了他们,继续乐陶陶地吃自己的饭。
麻酱调出的酱汁浓郁地包裹着根根分明的凉面,鸡丝和配菜沾足了酱料,面条有嚼劲的同时还能吃到裹在其中的柔嫩鸡丝、嘎吱作响的豆芽、清爽的黄瓜和油香十足的蛋皮。
大口嚼下一嘴面后,再痛快喝上半杯冰凉的酸梅汤,爽口解暑,一下子热气全消。
蒸鱼蒸的是鲈鱼,只要鱼够新鲜,师傅的手艺不差,一般都不会踩雷。
姜菽夹起一筷子鱼肉在口中抿开,嫩滑的鱼肉淡淡鲜甜,很好地抚平了凉面浓酱重口带来的负担。
佐餐的豆腐干应该是老豆腐切片炸过,又用花椒盐水煮了腌透,吃时才捞出切条的,炸过的外壳劲道如肉,内里的豆腐疏松吸汁,配面配鱼都很不错。
可惜了,姜菽有些遗憾地晃了晃盛酸梅汤的小壶,唯一可惜的就是酸梅汤有点少,本来还以为能喝上一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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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风卷残云地结束战斗,姜菽端着冰凉的糖蒸酥酪,一勺一勺地挖着上面的果肉和蜜红豆,再时不时去叉一口水当当的酥梨块儿。
和加蛋清蒸制的双皮奶不同,酥酪是将米酒汁混入牛奶,故而吃起来有醪糟的酸甜香气。高家的厨师还无师自通地在上面铺了蜜渍红豆与各色鲜果碎,吃起来口感越发丰富。
当季的酥梨正是甜的时候,雪白的梨肉一块块儿乖巧地待在碗里,像是姜菽小时候玩过的磨砂玻璃球,吃一口细嫩无渣,清甜多汁,能从舌头尖嗓子眼一下润到心肺里,让人情不自禁地想到硕果累累的枝头和秋高气爽的山间。
就在姜菽三人为饭陶醉的时候,对面一直被他们刻意忽视的锦衣青年终于忍不住了,抛下自家送来的烧鸭烤羊,气冲冲地在牢房里转来转去,一副想跟他们搭话但又不想拉下面子开口的模样。
“干嘛?”秦正阳吸溜着糖蒸酥酪,看猴一样瞧锦衣青年,“陈小郎君不是自诩锦衣玉食,看不上庶民的粗茶淡饭嘛?怎么,想吃了?”
锦衣青年动作一顿,脸涨红如猪肝,姜菽和高至善一个吃梨一个小口饮酸梅汤,谁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8. 来到大唐的第八天
经过一天的相处,姜菽大概摸清了秦正阳的脾气,虽然是欠揍了点,爱找事了点,本性其实还不错。
对面这个……不管是高至善的纸条,还是秦正阳的入狱心得,都明示这家伙就是个典型的纨绔子弟,还是贬义版,耳提面命地让姜菽离他远点。
锦衣青年姓陈,父任户部尚书,长姐是只比小孔雀姑姑高淑妃低一等的陈昭容,虽然他和长兄幼弟都是不顶用的草包,但靠着爹和姐姐,也勉强能在长安城里横着走。
姜菽不清楚秦正阳跟他从前有什么恩怨,但之所以昨日两人会被抓进来,是因为这厮当街调戏卖珠花的姑娘,被刚解了家中禁足、带着兄弟们出来溜达放风的秦正阳撞个正着。
两边本就有旧怨,刚开始还是你推我搡,眨眼间就成了乱斗,围观的人吓得不行,叫来巡逻的坊丁,把他们都逮去了京兆府。
进了京兆府,两边一亮身份,个顶个的家世显赫,京兆府尹不想抓这烫手山芋,找了个由头又把人丢来大理寺,试图让大理寺卿背锅——谁让此獠出外巡去了,人不在就是最大的罪过,好好替同僚们收拾刺头吧!
“不、不过是些田舍郎吃的粗制劣食,谁稀罕!”陈涛咬牙切齿地瞪了秦正阳一眼,一甩袖子又坐回了自己的蒲团上。
阴险狡诈的秦二!陈涛越想越觉得秦正阳面目可憎,嗦冷淘就嗦冷淘,做什么那么大声响?还非要张嘴点评,怎么,吃还堵不上他的臭嘴!?
昨天骂了他半天,这个懦夫屁都不敢回一个,反倒说得他口焦舌燥,可见是故意而为,诚心要捉弄他的!
还有关他对面的那个青年郎,奇装异服不知是什么来头,倒是真听秦二和高家小子的话,故意装聋扮哑不回他话,转头跟那俩人聊得倒欢!
至于那边的高至善,陈涛把气头压了下去,他们之间井水不犯河水,万一惹恼了他,他回去找姑姑一哭,高淑妃在宫里给姐姐难堪可怎么行?是以陈涛明知对面三人的餐食都是高家送来,明摆着故意不给他带的,他也没去跟高至善呛过声。
哼,不就是冷淘,等他出去要什么冷淘没有?
陈涛心烦意乱地割下一根炙烤羊排,送到嘴边又嫌弃地放了下去,只觉得平日最爱吃的佳肴都索然无味了。
-
说完最后一句话,狱卒忐忑不安地低下头,不敢与温朝对视。
大理寺上下都知道,温少卿虽然瞧着年轻面俊,总是嘴角噙笑的,却是寺中最招惹不得的上官。要是真有那不知分寸,妄图挑战底线的,等那双看似温和的眼睛失了笑意,冷冷重重地压下来时,才能体会到什么叫悔不当初。
温少卿将他叫来,问了问狱中的近况,又详细问了高小郎君在狱中的所作所为,可有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
等他一一禀告,说高小郎君和那名身份可疑的姜菽走得很近后,温少卿便让他将所知的两人交谈,连带着秦正阳的都详述一遍。
狱卒提心吊胆地等着温朝开口,脑子里不断回想有关他的风言风语。茶余饭后的闲话大多捕风捉影,但跟温朝相关的有一条是绝对的真事儿:这位温少卿极度厌恶贪官污吏,为官十载从未收过任何不当之财。
温朝升得快不仅是因为他年少成名,有一身才华,更因为他敢查能查会查,过去十年里圣上给了他不少大案要案,他不仅查得漂亮,拔出去不知多少蠹虫,还数次反剿了来灭口的山匪刺客,成了官员里有名的硬骨头。
来杀他的人都有那么多,更遑论是盯着他想揪他错处的,可他真就十年都没被苍蝇找出一条缝。
连狱卒自己都会收点囚犯家人的”好意“,对这种真从头干净到尾的很难不心生敬畏。
大理寺狱内有特殊区域本是大家心照不宣的默契,有高寺卿打头,温少卿或许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他们昨日送桌椅凉席进去的动静并不小,温朝想处置的话可以说是人证物证俱全。
原本他们还觉得高小郎君是高寺卿的儿子,他们给人家行个方便,也能落个好,而且温朝看上官的面子,估计不会和他们计较。
现在却是说不准了。
“所有相关人等罚俸一月,主犯罚俸三月。”温朝淡淡道。
狱卒悄悄松了口气,他还以为饭碗要保不住了。
“带姜菽来见我。”温朝又道。
狱卒一愣,关姜菽什么事?不该见高小郎君吗?
“喏。”他不敢问,低头迅速退了出去。
-
不仅狱卒,温朝指明要见姜菽的决定到了监牢,高至善和秦正阳也很意外。
秦正阳是意外温朝居然真的会放着兵部、户部两尚书和上官之子不见,去管姜菽这个连记忆都没有的平头百姓,高至善则是羞愧自己在狱中种种“享乐”的行为被榜样发现,有违君子之道。
只有姜菽高兴得眼睛都亮了,特地拿水洗了洗脸,整理好衣服,跟在狱卒身后乐呵呵地出了门。
看架势,不像是去受审的,倒像是去访友郊游的。
或许是心态变了的缘故,姜菽上次出牢狱受审时只想着自己清白有望,路上净盘算要如何为自己辩白了,眼下嫌疑暂清,不至于莫名其妙被监禁流放,也有闲心观察起周遭的环境来。
还记得头回被胥吏们抓来时,自己只觉得大理寺里阴森可怖,白天看上去都是黑的,现在一看,还是很亮堂的嘛!
瞧瞧这榆树,高大挺拔绿意盎然!看看这石雕,线条流畅栩栩如生!还有这到处乱走,或绿衣或青袍的官员们,精神面貌多么……呃,姜菽一顿,社畜脸上真是千百年如一日的如丧考妣啊。
行经人多处,姜菽不再左顾右盼,老老实实低头走路,免得被哪个批案卷批疯的官员找事。
温朝办公的地方还算幽静,他们到时里面正有一名寺丞在汇报案情,狱卒便带着姜菽在门外等候。
起初姜菽还好奇地想偷听两耳朵八卦,发现他们说的都是佶屈聱牙的法条典律后痛苦地转移目光,开始数起旁边桂花树上的小花来。
许是这座院子更阴凉,他们来时沿路也有不少桂花树,但都没有要开的迹象,最多是结了些米粒儿大的花苞,这边这株却开得满树金灿灿,馥郁的桂香随着微风一阵阵地朝姜菽扑来,馋得姜菽想伸手偷偷揪两朵回牢里。
黑了吧唧又不通风的监牢,最需要这样金黄的香花了,不然人都活得跟地上的干草似的无滋无味。
姜菽深吸一口气,让桂花甜美的香气将自己从里腌到外,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开始回想跟桂花能做的菜。
首当其冲的必然是糖桂花,也就是桂花蜜酱。
摘下来的新鲜桂花洗净摘梗,在阴凉处晒到没有水汽后,一层桂花一层白糖地盛在玻璃罐里。有的做法会在封顶的白糖上淋一点白酒或蜂蜜,姜菽是直接将罐子密封后上锅蒸,最后满满一瓶的白糖化成小半瓶透亮的金色糖浆,打开盖子就能闻到浓郁的鲜桂花香气,吃起来清新甜蜜,舀一勺出来,小小的桂花漂浮在糖浆里,煞是好看。
这样的糖桂花拿来做桂花酒酿,或是淋在汤圆粥水、凉糕千层糕上妆点提味都再好不过。
姜菽记得自己有回高烧不退,连着几天都昏昏沉沉吃不下东西,好不容易清醒了片刻,脑子里唯一想吃的就是用粗粒玉米糁和糖桂花煮出来的桂花粟米羹。姜稻边哭边给他煮了一锅,煮糊了,他也喝了个干净,然后第二天烧就退了。
也有拿水煮糖,糖浆煮沸后再加柠檬汁和桂花的,煮出来色如琥珀,质地浓稠。虽然花香比蒸出来的差些,保存的时间却更长,能吃好几个月。
也因为颜色重如丹桂,这种煮出来的糖桂花更适合挂在杯壁上,配上煮好的果馅小汤圆跟冰过的牛奶,做成桂花鲜牛乳,秋天一边涮滚烫香辣的火锅一边喝,岂是一个爽字了得?
有时愿意折腾,调水后做成桂花冻冻,不管是吃冰红豆元宵,还是吃冰鲜芋炖奶的时候都舀进去两块作配料,软软弹弹,若隐若现的小桂花也好看。
再如桂花蜜,将晒干的桂花泡在蜂蜜之中,蜂蜜香中多了些许桂花的香气和意头,拿来泡水当茶饮相当不错。
还有桂花绿豆糕、桂花糯米藕、桂花茶等等,桂花的吃法搭配可谓多如繁星。
不过屋里的温少卿把他拎出来,显然不是为了让他在桂花树下发呆思饭的,来报告的寺丞走了之后,姜菽就被狱卒拽了一把,只好遗憾地和这棵比他还高的桂花树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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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菽跨进门,一眼就看见站在书架前的温朝,深檀木色的书架占了半堵墙,上面放满了典籍案卷,绯衣的温朝被周遭的景物一衬,越发显得面如冠玉,气韵清贵,如从一旁画中走出来似的。
温朝转身,恰好就见到姜菽望着自己愣神的模样,刚还头痛本朝从未有如姜菽这般的先例,难以按条律处理,却在这短暂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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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撞后有了新的想法。
即便已经从狱卒处得知了姜菽学会大唐官话的消息,温朝还是将一套空白的纸笔递给了他。
温朝道:“我派人去取了姜书从前的字画,也询问过他的其余亲友,可以确认你并非逃犯姜书。”
“但长安及附近州县并没有你的户籍,长安各城门也没有你的出入记录。”
“既然你能想起那么多食方,是否想起了自己的身世?”
实话说,他就没忘过自己的身世。姜菽心道。
可他更不能说出实情,不然说他疯了得了癔症都是轻的,万一有谁传出去说他是野鬼上身就麻烦了。
在听到狱卒说姜菽给高至善写食方时,温朝就料到他会继续在他面前装鹌鹑。
连那般详细的食方都能信手拈来,却在他们面前说自己得了失忆症,连父母名姓家住何方都不记得了,怕不是当大理寺上下都是三岁稚童。
“前日你说自己因失忆症忘了大唐官话,却记得读书写字,虽然错字连篇不成文章,也能看出有些家学,并非目不识丁之辈。”
“今日你便已能听会道……我想,哪怕高小郎君的恩师过来,也不敢保证自己能在两日内就让一个从未接触过官话的人熟练掌握。”
温朝一步一步走到姜菽面前,目光紧盯着姜菽不放,刚刚还觉得人芝兰玉树的姜菽怂了下来,顶着压迫感向后退了两步,低头冥思苦想新的借口。
他的反应几乎将有鬼两个字写在了头顶上,温朝停在他身前,低头正好能看见姜菽颤动乱转的双眼。
这是又在编谎话了。
温朝退后,微笑道:“显然你并非是从头学起。”
“那你从何而来,又为何在此呢,姜小郎君?”
他倒要听听他还能扯出什么谎来。
该看穿的都被看穿了,姜菽心一横准备卖惨,扬起头,目光坚定地就冲温朝道:“大人!我……”
“咳咳咳!”一旁的狱卒嗓子都快咳碎了。
温朝面色沉下去,严肃道:“休要胡乱攀亲!大人乃称呼父亲的,岂容你这般见人乱喊?”
上次也是这般,不知是故意如此还是确实不懂,不管因为哪个都叫人头痛。
明白过来温朝的意思后,姜菽脸上迅速蹿红,他只是随电视剧里的叫法开个头,哪想到会有这样的误会!
“对不住。”姜菽着急忙慌地道了歉,道完发现自己刚刚打好的腹稿情急之下全忘了,脑子一片空白。
“罢了。”温朝轻叹一声,本也只是随口一问,姜菽是否是真的失忆症都和对他的安排影响不大。
温朝道:“你既不是姜书,也没有触犯律法,便不必再留在大理寺牢狱中。”
“但你一无籍贯文书,又言自己得了失忆症无处可去,终究是大理寺办事不力才导致你受惊一场,我如今便可给你三个选择。”
“其一,京兆府管理长安城内外民生杂事,你可去那里想办法联系家人,再寻一营生。”
“其二,长安城内外都有善堂,你可去寻一处住下,看看能否寻到医师治愈你的失忆之症。”
“其三,既然你能拿出许多食方,或许本业与庖厨之事相关。大理寺公厨如今人手短缺,你若是愿意,也可去做个杂役。”
若他所料不错,祖母所言的那碗格外开胃的凉面便是出自姜菽的食方,温朝虽鲜少在公厨用餐,但稍为同僚们改善下伙食也无不可。只是眼下姜菽身份成谜,还不能让人直接掌勺,先从杂役做起,仔细观察秉性再做定夺。
如温朝所想,姜菽选择了第三条路。
“多谢温少卿!”姜菽都做好被丢出去风餐露宿白手起家的准备了,没想到这位人帅心善的温少卿竟然愿意帮他在大理寺安排个工作!
虽然只是个杂役,但也是份正式工作呀!而且干的无非就是配菜小工厨师学徒的活儿嘛,辛苦是辛苦了点,他又不是不会!
温朝看他两眼生光的模样,怕他去了后心有落差,又提点道:“杂役辛苦,我们可约定以一月为限。若一个月后你还想留在大理寺,可视你这月的表现,在公厨寻找合适的差事。若你不想留在大理寺,也可领了这一个月的月钱自行离去。”
也就是说,哪怕他一个月后不干了,也能有一笔小小的启动资金出去闯荡?姜菽看温朝的目光越发喜悦,哪有秦正阳说得那么坏,温少卿明明是个大好人啊!
9. 来到大唐的第九天
公厨当差的事情说定后,狱卒便按温朝的命令,先带着姜菽去签字画押走出狱的手续。流程走完,姜菽特意要来一点与高至善和秦正阳告别的时间。
“温少卿果然是个好人,不仅给我找了份差事,还推荐了房子给我。”
姜菽穿来时身无长物,唯独割舍不下他的两名好狱友,仔细在纸条上写了温朝提及的地址,发给他们俩一人一张,道:“若无意外,我应该就是在这处暂住,你们出去后要是想来找我玩,我随时欢迎。”
明明昨天还在发愁等其他人都出去后自己该怎么办,今日他就成了率先上岸的。
虽然从时代的背景来看,他们三人之间的身份差异有如天堑,但姜菽确实很高兴认识这俩朋友,也希望这段“患难”友谊不要终止在牢房,而是能快快乐乐地在阳光下长存。
咿!他也是想过来年开春,带三五好友在渭水河边踏青钓鱼的好吧!
高至善仔细将纸条收好,颇为遗憾道:“温少卿的安排定是极妥当的,只是可惜了你先前说的甜醅子。原本今日暮食就能送来,却不想你这么快便成了自由身,只能等日后再共饮了。”
秦正阳把纸条一折,塞进身上胡服的口袋里,拍手打断了两人刚飘出来的离愁别绪:“垂头丧气什么!洗清嫌疑恢复自由,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若我还在外面,定要拉着菽弟去痛痛快快喝一场!”
他隔着牢门重重地拍了两下姜菽的肩膀,把人拍得直龇牙咧嘴,豪爽道:“你出去若是短了银钱,便去秦府报我的名字。之前说要买你的菜谱,多了不说,一二十贯钱还是有的。”
“多谢秦兄,小弟记住了。”姜菽嘻嘻哈哈地应了,却并不准备照做。既然说了那几道食方是送他们的,就没有后面再变卦的。
做杂役有月钱,他无事的时候也可做些小营生。公厨杂役管饭,他不至于会饿死,最多住得差些,完全可以自食其力。
狱卒在外面等得紧,三人又简单说了几句,姜菽便跟着狱卒去了大理寺公厨。
-
本朝自太宗皇帝起设“廊下食”,起因是圣人体谅群臣晨起上朝辛苦,每次朝会结束后都让众臣在宫殿飞檐下、廊庑上吃顿饭再回去。又在中央地方各府衙设公厨,既方便大小官员工作之余快速解决温饱,也减轻了那些俸禄惨淡的小官吏们的生活压力。
姜菽跟着狱卒到后厨的时候,里头正忙得热火朝天,他转头看了眼天色,太阳当空照,怎么也不像是在准备朝食,八成是午食。
狱卒解释道:“大理寺公厨原和其它府衙公厨一样,只提供午食。但后来寺内公务越发繁重,常有上官留至暮鼓,公厨便也会稍做一些暮食。”
“至于朝食,郎官们大多都在家中或出外解决。”
也就是说,一天只做一顿半的饭?这活计倒不是很重,姜菽想,或许他的时间能更自由些。
公厨的管事姓赵,是典型的厨子长相,高高壮壮膀大腰圆,看着格外面善。
听完狱卒的介绍,他奇道:“温少卿安排来的?我不常见他来公厨,还以为他是不喜欢吃我们做的饭哩!”
虽然圣人没有强求所有官员午食必须吃公厨,但这差不多是约定俗成的了,甭管是为了省钱也好,应付同僚来往也罢,只要不是出外差或者实在忙得脚不沾地的,中午这顿都会在他们公厨露脸。
温少卿刚来大理寺那会儿还时常能见到,好不容易在一群神容枯槁的上官间看见个翩翩俏郎君,赵管事和厨子们都对他印象深刻。
可惜很快他就得了今上重用,动不动就要离开长安出外巡,几月几月不归,回来后听说也是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时间一长,大家也就默认独他特例,不大会来公厨用餐了。
他们大理寺在这上面管得松散,不强求,像隔壁的御史台,不仅吃饭时要全员参与,还要严格按级别入座,饭前还必须得听主官训话呢!
可少了这么一个俊秀食客,尤其人现在还成了他们的顶顶上官,公厨上下不说耿耿于怀,至少也是愁得夜不能寐。
人总是要吃饭的,温少卿一日两日不来还可以说是忙于公务,十年如一日地不来,除了不爱吃他们的饭,还能是因为什么?!
为此,赵管事带着公厨的师傅们没少创新菜色,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一振大理寺公厨的威名!
可惜时至今日,温少卿还是他们的漏网之鱼。
结果今天这条鱼送了个人来。
“你可懂庖厨?”赵管事问姜菽。
姜菽不敢把话说太满:“略懂一些,都是寻常便饭。”
赵管事绕着他看了一圈,觉得还算伶俐,便安慰姜菽道:“会些皮毛更好,不会也没事。我们公厨的师傅们没有藏私一说,只要肯用心学,上手很快!”
因姜菽还得去寻住处安顿下来,今日肯定是上不成工了,赵管事与他简要说了说每日的工作时辰和内容,就接着回厨房忙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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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卒只把姜菽送到大理寺门口,姜菽靠着一个地址边问边找,最终在距离大理寺一坊之隔的醴泉坊,找到一处幽静的临渠院落。
左右的青瓦墙古朴大气,墙面每隔数十步便有刻着吉祥图案的砖雕,姜菽走过了喜上梅梢,走过了莲花游鱼,又走过鸳鸯戏荷与松鹤延年,终于在岁寒三友后找到了青铜兽首的府门。
他抬头,茂盛的青竹绿树从墙上露出尖来,疏疏地掩住一角晴空,端是一派清幽雅致。
是他错了还是温景和错了?姜菽仰视着高大威严的府门,愣愣地出神。
温少卿给他介绍的住所确实是好,好就好在看上去太好了,一看就不像是眼下身无分文的他能住得起的。
姜菽想着温少卿又不是不知道他的窘境,会专门推荐给他的地方哪怕不是免费的善堂,应该也会是那种便宜又安全的官方公益房。
他都做好跟主人家好生相谈,看看能不能头月以工代租或是延迟付租的准备了,没想到竟然是这般雅致讲究的院落。
姜菽在门口干站了半天,犹豫要不要去叩门,忽然听到里面传来长枪挥舞时的破空声,有急有缓,力道十足。
不管了,来都来了!
兴许只是主人家住在这儿,房子在别处呢?
想着能习武的人家,主人或许也是个豪爽人儿,姜菽鼓起勇气,上前叩动了两下兽首衔着的铜环。
很快有人来应门,开门的是名少年小厮,在门后看了看他,兴许是觉得面生,便问他的来历。
姜菽硬着头皮答道:“大理寺温少卿介绍我来此,说此间主人或有房子外租。”
小厮一愣,唰一下缩回门后,应当是去禀告里面的主人了,再出来时,手中已经拿有一串用铜环挂着的钥匙。
“原来是温少卿的朋友,客人请随我来!”小厮冲姜菽端端正正行了一礼,然后利索地下了台阶,蹬蹬蹬走在前面引路。
果然是另有房宅,姜菽放下心来,想着只要租金别太离谱,哪怕条件差些,他看在温少卿好心牵线的份上也认了。
没想到,小厮带着他并未往别处去,而是顺着院墙方方正正地绕了大半圈,最终停在一处小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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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这里了,郎君请稍等。”小厮熟练地上前开门,姜菽趁机观察了下周遭,确信这地方跟先前那座清幽大宅深有联系。
面前的小门虽不如方才的巍巍高门令人望之生畏,可无论是门扇颜色材质,还是熟悉的青铜门环,都和刚才那扇一脉相承。
更别说他们一路顺墙走来,并未见任何门户分支,小门两侧的墙上也有和那边相似风格的砖雕……只是姜菽猜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小厮打开门,引姜菽向内走,里面是座带井小院。
小院不大,却很方正。
朝阳的主屋有两室,一间卧房一间书房,里面零散的东西都已收走,只余下光秃秃的桌椅床柜。虽然蒙了些灰尘,姜菽也能一眼看出这些家具都是品质上乘的板正货。
侧屋阴凉些,有一间小柴房和一间小厨房。柴房里留着一捆收拾好的干柴,厨房里灶台案板米缸等大件儿一应俱全,同样是住客买了东西就能立刻用起。
小厮带着姜菽把整座小院都转了一遍,道:“此处是我家主人从原本宅院中分出来的小院,历来只租给进京赶考的书生和家世清白的良民,先前的租户们都很爱惜,屋子四处也干净,郎君放心。”
姜菽觉得这不是他放不放心的问题,面对这座“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小院,他根本挑不出错来。
主屋朝阳又亮堂,冬天也不必担心采光。侧屋阴凉好存东西,各种生活必需大件全数备齐。
小院中间铺了石砖方便走动,右边是专门空出来种菜的,左边则在近门处种了一棵柿子树,此时正挂着一个个小灯笼似的红柿子果,看上去格外惹人喜欢。柿子树旁,邻墙角的地方还有葡萄藤和葡萄架,眼下虽然已经绿叶凋敝,但看主藤的粗细,便知来年的葡萄定然不会少。
最令姜菽惊喜的,则是在左侧靠近主屋的地方,有两棵连片的桂花树。此时满树花苞半开半蓄,若是夜里留条窗户缝,微风一吹,就能飘得满屋生香。
而小院门前便是垂柳照水,开门隔条小路就是潺潺流过的永安渠。夏天把门打开,穿堂风一吹,便可清清爽爽地在院中烤肉会友,好不惬意。
好,好就好在还是太好了。
姜菽感觉自己心都在滴血,杂役的月钱少得可怜,他的心理预期只是一间小小的隔间,甚至一个合租的床位。
住不起刚才那种清贵宅邸他不会难受,毕竟那一看就和他没什么关系。可眼前的小院仿佛为他量身定制,他甚至能想象出未来他往柴房搬柴,在厨房做饭,在院里翻土种菜,在树荫下吃柿子,晚上烧热水舒舒服服洗个澡,最后伴着桂花香气入睡的场景。
在最没钱的时候遇上最想租的院子。
“不知小院租金多少?”姜菽有些不舍地问。实在不行他回去努力攒钱嘛!问问又不花钱QAQ。
“嗯……”小厮明显迟疑了一下,有些犹豫地开口道,“……一百文?”
姜菽面上一僵,多少???
一百文?!这也太便宜了!
他这个小小的公厨杂役一个月还能有两百文月钱呢!
若这样的小院都只要一百文,白居易当年也不会被顾况调侃“长安居,大不易”了。
难不成是因为他是温少卿介绍来的,给了友情价?
姜菽按捺住激动的心情,艰难开口问:“不知……能否待我一个月后再付租钱?”
小厮竟然毫不犹豫地点头:“好啊!郎君什么时候方便再给就是了。”
姜菽神色复杂,莫非……这家主人真是做善堂的吗?
10. 来到大唐的第十天
因自己一没户籍手实,二无金银傍身,姜菽就没好意思提签租赁契书的事,没想到小厮在他确定要租住后竟主动将这茬提了起来。
“我家主人无暇管理庶务,平日此类契约都是由管家代行的。不巧方才管家出去采买不在府中,太夫人便让我先来为小郎君介绍一二。”
“若是小郎君无事,可先在此歇息片刻,儿回去看看管家是否归来,再给郎君送些可用的物什来。”
也对,凡正经租赁买卖必得有契书,主管刑狱的大理寺少卿介绍的人家,肯定不会做违法乱纪的事。
姜菽笑道:“多谢主家好意。不知小郎君如何称呼?”
小少年稚气未脱,板正中带着孩子气地行礼道,“小子金错。”
姜菽顺道:“那就麻烦金小郎君了。”
金错麻利地转身离开,姜菽不想浪费这大好白日,去厨房翻出两条干布巾,又从柴房找来扫帚等清洁用具,动手打水清扫起房间来。
-
另一边,金错推开温府大门,温太夫人已收了银枪,正在院中饮茶歇息。见他进来,抬手叫他过去。
“你观那人如何?”温太夫人问。
金错想了想,回答:“是位年轻和气的小郎君。”
温太夫人摇头:“你这孩子看谁都觉得和气可亲,这句不算,换一个。”
金错冥思苦想后,又道:“似乎很爱吃食,不仅着重看了厨房的炉灶,还问我以后能否自行增添灶火,见到院中的柿子桂花也比以往的租客欢喜。”
温太夫人听罢,乐道:“听你这么说,是来了只小饕餮?”
她家朝儿思虑多又仁善,遇上出狱后无处可去的良民,常会给人指点个善堂寺庙当落脚之处。他刚进大理寺那两年,遇上过两回有难处不好处理的,就假借介绍之名,将人指带到自己家来,安置在后头隔出来的那几间院子里。
现在也是时过境迁啦!自朝儿及冠后就再没有过此等事情,她还以为是他办案的本事上来,不再有能令他感到不知所措的人呢,原来还是有的嘛!
温太夫人招来身旁的丫鬟,叫她们去寻些用得上的被褥杂物给人送去,又对金错道:“既然是爱吃的小郎君,后厨有新做的胡饼夹羊肉,你给他带去几个。大理寺的牢饭老鼠都不吃,他刚出来肯定饿坏了。”
-
金错去而复返时,姜菽刚把卧室收拾出来,一抬头就看见金错手提被褥肩扛柴火,领着一名中年男人和两名同样拿着东西的小厮进门,赶紧出来相迎。
中年男人上前,对姜菽叉手行礼,笑道:“家中太夫人想着郎君初来乍到,对周围坊市恐怕还不熟悉,怕郎君置办东西不方便,便让我们将府中新采买的零散小物给郎君送来些,方便小郎君平日里顺手一用。”
姜菽这下真是受宠若惊了,能低价租到心仪的房子已经让他喜出望外,还遇上了这般好的房东。
金错问了姜菽的意思,带着小厮们将带来的东西都暂且先放于卧室,中年男人则拿出两份契书与姜菽审阅。
中年男人自我介绍道:“敝姓林,承蒙主君与太夫人信任,忝为府中管家。”
“这是契书,郎君看看可有不妥?”
姜菽不太懂,但仔细读下来都是简单的屋子与双方信息,并不像后世那样有五花八门的条款,便在其上签了自己的名字,摁了手印。
契成之后,姜菽又与林管家问了交租等相关事宜,彻底做好交接后,一行人便告辞离去了。
-
等人走后,姜菽进了卧室准备归置东西,才看到桌上有一只食盒。
是房东送的东西?姜菽伸手去掀盖子,烤羊肉的浓郁脂香混着炭烤过的孜然香霸道地飘出来,他仔细一看,食盒里头是六只热气腾腾的夹肉胡饼。
应该是房东担心他没吃饭,好心送来的。
朝食到现在也有一会了,他来回走了这么多路,还干了体力活,乍一闻肉香便顿觉腹中空空。姜菽直接拎起食盒,带了把矮凳,坐去敞开的大门前,对着门口淙淙而过的渠水和随风轻摆的柳树,惬意地吃起饼来。
饼子有点像后世的白炉烧饼,圆圆的饼子周围一圈麻花样的掐花,表皮中间刷了层薄糖水,撒了多多的白芝麻,用炭火烤得金黄,麦香浓郁的同时,细闻还有一丝淡淡的焦糖香。
姜菽咬了一口,这饼一吃就是刚打出来没多久的,里头暄软热腾,外壳还酥酥脆脆,尤其是中间受热鼓起的饼包,因为刷过糖水显得晶亮,敲上去是硬脆的,使劲一摁,还能在喀嚓一声后摁出个脆皮小坑。
饼里夹的肉就是简单用炭火烤的羊肉串,吃着瘦而不柴,香而不膻。其实羊肉不管什么做法,都是说好做也好做,说难做也难做,因为羊肉太吃肉的品质了。
肉质越新鲜越香,羊越小越嫩,草场上吃草跑着长大的跑山羊就是比圈养的更出味道。
有句话怎么说的?高端的食材往往只需要最简单的烹饪。
姜菽曾经在外出采风时去过有名的牧羊带,有幸品尝了当地吃青草喝泉水长大的羊肉,真是白水煮出来都鲜美异常,瘦肉酥烂油脂肥润,蘸着椒盐满满来上一大口,香气能从嗓子眼通到天灵盖,再从眼睛里化成泪水留下来——
因为吃完那一口,姜菽才知道自己前二十年的羊肉白吃了。
姜菽从这饼中的羊肉里,久违地感受到了那种令人尝之难以忘怀的鲜美。
有机会一定要问问他家在哪买的羊肉,姜菽吃得腮帮鼓鼓,脑子里的菜已经从手抓羊排跳到孜然羊肉,又从羊肉烩面跳到烤全羊了。
挣钱!一定要努力挣钱!为了顿顿都能有好吃的肉!
姜菽感觉自己心中的小火苗被这口肉饼彻底地点燃了,他一定要努力在大理寺公厨留下来,然后攒钱开一家自己的小食肆,顿顿都吃香的、喝辣的!
满怀雄心壮志的姜菽又吃了两只饼,就悲伤地发现自己吃不下了。这饼各个都有他半个手掌大,还结结实实塞满了肉,他连吃三个连口水都没喝,已经是到极限了。
哎,羊肉冷了再吃就没那么好吃了……姜菽心疼地将食盒里剩下的饼盖好,对吃货来说最大的酷刑莫过于眼睁睁看着一个满分美味的食物,在自己面前一点点降回及格线,而他却有心无力。
人吃饱了就不太想动,姜菽干脆就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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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坐在门口晒太阳。他这处门开在了僻静处,虽然有渠水流经,门前也是正经小路,但并不常过人,好一会才有渔夫撑着艘小船过去。
姜菽的视线被依依树影遮挡,不得不扭来扭去试图看清船上的东西,等船快过去了,才发现原来船上的竹筐里装的是莲藕。
快到莲藕的季节了啊。
姜菽倚住门框,心里忽然一朗。
从穿越后他就始终提心吊胆,事儿赶着事儿,眼下见到一名毫不相干的船夫悠然而过,才终于让他有了自己已经离开黑咕隆咚的牢狱,彻底回到平凡生活的实感。
嗯……房东给他送了这么好吃的胡饼夹羊肉,他也得想办法做点什么礼尚往来一下。
姜菽伸了个懒腰,提起食盒跟矮凳,用脚勾上了门,溜溜哒哒地走回卧室。
他的清扫大业还没结束呢!新生活才刚刚开始!
-
温朝下值回家,甫一进门便见到“横刀立马”在前院等候自己的祖母,金错老老实实地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唯有两只小耳朵竖得高高的,生怕错过一点风声。
他大约有了猜测,便如往日一般上前行礼问安,“祖母今日可好?”
温太夫人眉头一挑,却没那么容易让他蒙混过关:“好得很,青天白日的忽然就有一小郎君上门,说伟哉的大理寺温少卿与他在此处介绍了房子,不知是否走错了地方。”
温朝眉目一缓,祖母既与他提及此事,想来便是已经办妥了。
“辛苦祖母操劳。”他道。
温太夫人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也不知道叫人提前回来打声招呼,若不是我记性上佳,还想着你有四处捡人的习惯,登时就把人轰走了。”
温朝安静听着温太夫人的埋怨,手中则将今日带回来的玉露团恭恭敬敬地给这位老祖宗奉上。
“事发仓促,忘了给家中传信是我疏忽,祖母消消气。”他温语笑道,“不过,正是知道祖母古道热肠,哪怕不知内情,见到有人上门求助也会请他进来喝茶歇脚,孙儿才敢让他这样直接前来。”
“既然我在寺中未见姜小郎君折返,想来祖母已经将人安顿好了?”
温太夫人哼了一声,“那是自然。”
“不过,我听金错说那孩子身体无残无缺,瞧着也伶俐可亲,不像是有难处的样子,怎么你不给人介绍个善堂,要将人带回来安置?”
温朝微微一笑,低下眉目抿了口清茶,将姜菽所经历的诸多事端,以及身上的几处疑点与温太夫人简要讲了。
“哎呀……原来是这样。”温太夫人目露怜惜,知道温朝为何会动恻隐之心了。
若是当年……
温朝道:“不过祖母也无需挂怀此事,我已为他在大理寺公厨安排了杂役差事,后面如何还要看他自己。”
本还在感怀的温太夫人也不难受往事了,不满地再度瞪了他一眼,蛮横道:“天天大理寺大理寺,既然那鸡丝冷淘的食方是他给的,怎么不让人来咱家当厨子,非得去那个你都不吃的公厨受苦?我看你就是天天惦记着你的好公家,诚心不想让我吃顿好饭。”
温朝:……
11. 来到大唐的第十一天
咚——
咚——
咚——
近处远处,东南西北,鼓声连绵不绝地笼罩过来,姜菽扯起被子蒙过头,在柔软的被窝里滚了两圈,终于还是被吵醒了。
挺好的,姜菽抱着被子,困得两眼冒泪花,至少不用发愁没闹钟了。
这么吵谁睡得着啊!
姜菽在鼓声中艰难地起了床,简单擦洗后便提着盏小灯笼出了门。
他准备趁坊门刚开,了解下周围的市场。
食肆酒楼目前都离他十万八千里,白手起家的人还是要从小摊贩干起。
因不用管朝食的缘故,公厨上班的时间没官员们那么早,差不多辰时中,也就是早上八点左右才点卯签到。
散班则到申时中,约莫下午四点左右,若是碰上轮值暮食的时候,就得等到申时末或是暮鼓响才能走,具体得看那些加班的上官什么时候用完暮食离开食堂。
姜菽盘了盘自己的上班时间,虽说勉强也算是八小时工作制,但因为宵禁,能拿来业余赚钱的就只有早上这一会儿。
要是他赶在四点坊门开的时候,去街上给赶着上朝的大小京官们卖个早饭,等五六点官员们都入宫门后,还能再回到坊间给起得晚的小郎君小娘子们供一顿。最后七点收摊回家,收拾收拾再去点公厨八点的卯。
虽然光是想想都觉得累,但为自己打工嘛,今日的奋斗是为了来日的躺平!等日后真有钱了,他就去终南山买个小别业,天天在山间钓鱼逗鸟睡到自然醒,再也不用听这要命的鼓声。
-
姜菽摸着夜色,艰难走到大路上,看见前后热热闹闹的摊贩灯火和往来车马百姓后终于松了口气。
失策了,昨天应该趁着天亮先将附近熟悉熟悉的。
来的路上前后没有路灯,就靠手里一点小灯笼照明,他人生地不熟的,不仅被石子绊了三回,还被一只突然窜出来的小野猫吓了下,差点没把提着的灯笼甩出去。
因为姜菽到得算晚的,大街两侧已经有不少小摊扎了起来,烙胡饼的、煮馎饦的、卖馄饨玉尖面的、炸缒子撒子的……摊前三三两两都有些人气,有贩夫走卒,也有走着上班的低阶官员。
今日恰逢七月廿五,有正经品级的京官都得参加朝会,家境阔绰养了马的,要么坐马车,要么自己骑着慢慢走,差一些的便乘驴车骡车,最苦的就是他身旁这些只能靠自己迈腿走的,偏偏他们还是最多的。
姜菽拢了拢身上的衣服,昨日好心房东不仅给他送来崭新的被褥和日用,还有两身替换的衣裳,都是便于行动的胡服款式。过了处暑,靠近白露,白天秋老虎肆虐,夜里的天已经开始凉了,尤其现在还是凌晨,如果他穿的还是原来的短袖短裤,此时恐怕能被风吹得打哆嗦。
现在都这个样子,冬天不知得多难熬。
姜菽摇摇头,不再想那么多,从坊门前挨个小摊地看过去。
眼下四海太平,到处风调雨顺,粮价不贵,和后世的货币换算近乎相等。如手掌大的胡饼要三文,加了肉片的羊肉馎饦十文上下,馄饨因着数量多少,价格也在十到十五文之间不等,拳头大的玉尖面有荤有素,五到七文一个,缒子撒子也随个头大小,有便宜有贵。
总的下来,食量普通的人,早餐三五文能吃饱,二十文能吃好,像样点的吃食一般都在十文上下。
姜菽走了一圈,最后停在一处蒸饼摊前。
蒸饼在本朝囊括的范围很广,既指上圆下平,形似后世圆馒头的,有时也泛指发面饼、包子之类的蒸制面食。
他面前这个便是卖蒸馒头的,摊主是位老妪,瞧着和蔼可亲,蒸出来的馒头白白胖胖,看着就暄软可口。
姜菽从前看书上记载,说武周时有位叫张衡的四品官,本来正在升三品官的紧要关头,却因下朝时看见路边蒸饼新熟香气扑鼻,嘴馋买了一个边走边吃,被检查百官风纪的御史转头告了状,让则天皇帝觉得他有失官仪,当即宣布“流外出身,不许入三品”。不仅就这样丢了到手的官儿,还被载入史册让人笑话了上千年。
正巧他也认识一个四品官,姜菽忍不住幻想了下玉树临风的温少卿手拿热馒头边走边吃的模样,一下子被自己的想象逗得乐不可支。
在他身后几十步远的长街另一侧,一架马车辘辘地驶出坊门,车旁随行的金错正盘算把他家郎君送到宫门后,要去买些什么朝食呢,没想到一眼就看到了昨日新认识的姜菽。
“姜小郎君?”他奇道,“大理寺公厨不是辰时才点卯?怎么起这么早。”
他话音刚落,旁边的车帘便被人从内拨开一角,金错还以为是有什么吩咐,却见他家郎君朝他所说的方向深深望了一眼,双唇微张似要言语,但很快又紧抿唇线,放下帘子坐正回去。
什么意思?金错呆了呆,没太明白这是要管还是不要管。
车内,温朝闭目养神,脑海中却甩不掉姜菽可怜兮兮站在蒸饼摊前,眼巴巴盯着蒸笼,笑得虎牙都露出来的模样。
虽给他安顿了住处差事,但公厨的月钱要到下月才能发放,这个月姜菽应该还是身无分文。
公厨管饭,姜菽不至于忍饥挨饿,可一想到青年对着蒸饼都能目露向往,再想想公厨的菜色……
“金错。”温朝开口,和平常一般吩咐道,“太夫人苦夏,姜小郎君擅庖厨,你稍后去问问姜小郎君近日是否有空闲,能否来府上为太夫人做些解暑开胃的菜肴。再让林管家去问问市价,照价付酬劳与他。”
-
姜菽问问这个瞧瞧那个,仗着自己长相乖巧嘴甜讨喜,硬是半点不买地逛了一大圈,等天色亮得差不多了,才记挂着昨天没吃完的羊肉饼,踩着晨风往回走。
金错站在小院门口,买来的玉尖面都吃完好一会了才等到姜菽回来,赶紧将想请他过府帮厨的事说了。
哎,姜小郎君瞧着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能在外面玩这么久?金错发愁地想,他早晨那会还当姜菽是出去吃朝食准备上值的,买了玉尖面就急赶慢赶往小院跑,结果半晌不见人影,眼看天都大亮了人才回来。
推己及人,金错觉得姜菽大约是在外面遇上好玩的了。
“成,我正说想找机会谢谢太夫人的胡饼夹肉呢。等我今日去了公厨,知道排班后便告诉你时间,辛苦你暮鼓时再来一趟。”姜菽欣然同意,他本就想做点什么回报老人家的诸多好意,但苦于自己没钱买厨具和食材只能暂时按下不表,现在人家主动提了,当然再好不过。
金错走后,姜菽将昨日最后剩的那张饼吃进肚,收拾收拾,便精神十足地上班去了。
第一天上班呢!姜菽搓了搓脸,勤奋菽菽,加油加油!
-
点卯时,赵管事将姜菽介绍给了公厨的其他人,除了姜菽和赵管事之外,公厨还有两名掌勺大厨和三名能帮厨能洒扫的杂役。
赵管事主要负责采买、仓储和管账,忙起来也会参与一点后厨的活计。
赵管事道:“因我大理寺情况特殊,常有上官出外差或外巡,所以每日的用餐人数并不固定,一般都按一百七十人的份例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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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寺卿开明,不拘我等菜式,若你有什么独到见解,也尽可说来,大伙集思广益。”
姜菽想着自己刚来,又是小杂役,还是先虚心学习为妙,就摇摇头,乖乖跟在一位陈姓的大厨身后帮忙。
陈大厨高眉深目,发色浅棕,看着像有胡人血统,介绍时他也并不避讳这点,自言母亲是来自西域的胡姬,因喜好大唐风貌,便留在了长安生活。有这一层关系,陈大厨虽不太擅长普通菜色,炙肉的本事却是独步九寺五监,曾靠一手“浑羊殁忽”赢得大理寺上下官员的推崇。
只可惜公厨银钱有限,撑不住上官们顿顿放开了吃羊肉品野味,牛更是不许滥杀私杀,这炙肉的本事除了逢年过节圣上恩典百司时能用上,寻常难得几回见。
陈大厨做得最多的还是各色毕罗、胡饼等“胡食”。
陈大厨去领了面粉和酵头,又叫姜菽提上一壶羊油两壶素油,撸起袖子大手一挥,准备让姜菽见识见识西域的油塔子。
姜菽在一旁看杂技似的,看陈大厨很快和好了两大瓷缸面,然后手一伸,指着另一缸面粉对他道:“做饭是看不会的,来,你也试试,让我瞧瞧你的功底。”
姜菽以前没少做面食,揉面和面都是手到擒来,很快也弄好了他那一缸面。
陈大厨挺满意,又带他用羊油和素油调出来抹面用的混油。等油调好,面也醒得差不多了,便开始动手卷油塔子。
醒好半发的面擀成大面片,均匀抹上混油后切开,再将分出的面片擀到能见桌面木纹的程度,继续抹上一层混油,从一头边卷边扯,直到每层卷进去的面片都薄得可见手掌。
待卷到合适的大小,稍用力一扯,一条圆嘟嘟形似大毛毛虫白胖面团就趴在了人手心。挨个将长条状的面团边旋转边往下按压,最终团成圆塔状,一个油塔子的胚子就成了。
姜菽跟陈大厨一趟做下来,不说肩酸手软,至少也是半边身子麻了。
从前他在家做的都是几个人的小打小闹,猛地来到一两百人的量还真是要命。
陈大厨对他的反应早有预料,哈哈一笑,就让他先歇一会,没让他参与摆面胚的活。
“这样蒸上差不多一炷香就能出锅了。”陈大厨捏了捏姜菽的细胳膊细腿,摇头道,“小郎君手脚麻利,可惜没什么力气。在公厨做活,力气不够可万万不行,得多练!”
姜菽苦笑着应了,心想晚上回去得烧点热水敷腰敷肩膀,不然明天肯定酸得抬不起来。
-
跟后世随意调节大小火的煤气灶不同,本朝的炉灶还是以烧柴为主,为了节省燃料,常常是一个炉子上有多个灶眼,这就对烧火的人有一定要求,不能这边锅都要烧干了,那边水还没开。
公厨有三个大似桌子的炉子,每个炉子上有四处灶眼,巅峰时十二处灶眼全开,烧火都得俩人来回跑着看。
不过眼下只启用了六处灶眼,三个蒸油塔子,两个炖菜,还有一个……在煮类似折箩的东西。
陈大厨让姜菽歇着,他也不能真就什么都不干,便帮着看看火,时不时加点柴拨个火堆。没一会儿,他余光注意到旁边一名杂役将剩菜剩饭统统倒进口大锅里,又往锅里加水和类似谷粉的粉末,搅了搅等锅开。
姜菽好奇问:“这是要做什么?”
那名杂役语气轻快:“没什么,给犯人的牢饭。”
啊?
啊?!
姜菽睁大眼睛,难怪他会觉得这颜色眼熟啊!!!
原来害他浪费粮食的就是这小子!!!
12. 来到大唐的第十二天
“怎么给犯人……吃这些啊?”姜菽欲言又止地看着锅中剩菜逐渐“形销骨散”化成熟悉的糊糊,觉得自己有点心痛到喘不上气。
那名杂役将一大把姜菽不认识的菜碎丢进锅里,有些疑惑地反问:“就是犯了死罪……犯人也是人啊,不给他们吃这些,难道让他们吃猪食?”
不,他老家的猪吃得比这个好。姜菽忍不住想,至少都是新鲜现做,看得出来原材料的。
杂役以为姜菽是舍不得这些菜饭,苦口婆心地教育道:“这些都是昨日做多了,上官们没吃完的干净饭,当泔水倒了未免可惜,加些碎米杂菜混水煮煮,还是可以吃的。”
“牢犯们虽有错,可他们已整日在监牢中反思忏悔了,我们总不能还在饮食上苛待人家。”
姜菽:……
他说得好有道理啊,如果不是姜菽自己亲口吃过这糊糊的滋味,他都要信了呢!
等等。
姜菽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按杂役这个做法,牢饭无非就是邋遢点的折箩糊糊,最差不过是煮的时候糊锅了带着糊味,可他吃的时候明显是调味本身就差强人意。
姜菽记得北方有道汤菜叫菜糊涂,就是内含豆角花生菠菜海带等的咸味玉米糊糊,四舍五入跟这个算是一个原理,但那个咸鲜可口,一碗下去肠胃暖乎乎的舒服极了,跟牢饭可以说是两个极端。
想到某种可能,姜菽像个鬼鬼祟祟冒头的小豆芽,抬头瞄了眼另一边炉灶上的大锅,那里正咕咕嘟嘟煮着类似杂烩菜的东西。
本朝虽然也有炒菜,但铁制的炒锅还不算普及,主流的烹饪做法仍是蒸煮烤,如后世那些花样繁多的炒菜,要等到宋朝以后才能真正流行于百姓餐桌。
姜菽低下头,伸手拨了拨炉膛里的柴火,杂烩菜对厨艺的包容度还是很高的,应该……没事吧?
-
京城百司公厨的午食时间都在午时左右,具体的流程安排因各司风气不同略有差异,大理寺比较“以人为本”,考虑到属内上下官员各有各的加班,并不强制要求统一时间点名落座,供餐的时间也从午时中一直持续到未时末,实在无暇来食堂的,提前说一声,叫杂役送去也是可以的。
也是到这个时候,姜菽才知道原来帮厨打杂只是公厨杂役们的一部分任务,他们还有一个艰巨任务就是给过来吃饭的上官们上菜。
总不能让这些身负皇恩的大佬们,像一群小学生似的自己端着餐盘排队打饭。
尽管供餐时间长达三个小时,但正常人还是习惯按时按点吃饭的,午时左右是整个食堂的高峰期,姜菽跟另外三名杂役忙得脚不沾地,又要在人来人往间给上官们送菜,还要在上官们走后及时清理残羹冷炙,不能让后进来的官员觉得脏污没了胃口。
因为不能给上官们吃冷饭,所以饭菜都得在锅里温着,外头杂役看见有上官来了,再通报给后厨现盛。两位掌勺大厨在后厨一个往碗里盛菜,一个往盘里夹油塔子,勺子夹子飞得有如蝴蝶穿花丛,忙而不乱。
等一波高峰过去,姜菽终于能稍喘口气时,都已经到未时中了。
后面再有人来,也都是零零散散的一两个了,陈大厨便招呼姜菽跟着其他杂役轮流回后厨吃饭。
陈大厨给姜菽盛了冒尖的一碗杂烩,又夹了六七个油塔子,道:“好小子,多吃点补补,吃壮点,以后才有大力气干活!”
他刚才在心里数着呢,几个杂役里就数这个新来的小子往后厨来的次数最多,可见是个手脚麻利又踏实肯干的,可得把人养好了。
忙活半天姜菽是真饿了,要不是早上吃了那只肉饼,恐怕中途就已经撑不住。简单和陈大厨道了谢,就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平心而论,这顿饭比姜菽预想中的好吃。
在他意识到牢饭糊糊难吃,很有可能是因为打底的公厨饭就做得不行后,他做足了心理准备,没想到烩菜的味道只是略有瑕疵,远不到不能入口的程度。
君不见,刚才收桌时,也是有很多上官将自己的饭吃干净的!
姜菽仔细看了看碗中的烩菜,光荤就炸猪肉丸、羊肉片、蛋饼碎、鱼肉糜四种,素更是有菠菜、葵菜、韭菜、黄瓜、萝卜、豆腐六种。
从食材的丰富性来说,其实还不错。
只是猪肉丸调味欠缺,不仅吃起来没有滋味,隐约还有些腥气。
厚切的羊肉片既没有事先腌制,也没有煎出油脂调味,在咸汤中寡淡得明显。不过姜菽也理解,要想把这样的厚羊肉片炖煮入味,那汤底必然咸得不能直饮,而白水煮羊蘸酱料……每位上官就能分个两三片,还不够寒碜人呢,眼下这种切片混进杂烩里的做法算是折中里的折中了。
蛋饼碎没什么错处,鱼肉糜同样是调味不足,既没有突出鱼肉的鲜美,还让汤里多了鱼的水腥气,且没能抱团的鱼糜沫沫飘在烩菜表面,多少有些阻碍卖相。
素菜整体平平淡淡,除了姜菽在收碗时,发现很多上官都故意将韭菜留在了碗底。
考虑到韭菜食后的气味与可能产生的尴尬,上官们留下不吃也情有可原。
油塔子确实好吃,因为抹了油,不仅可以轻松捏住一角,将整个油塔子提起成一条长面馍馍,细看这一条上还层次分明,轻轻一拨就能层层散开。
姜菽将暄软油润的油塔子撕成小块,蘸着烩菜的汤吃。多样的食材给菜汤添了不少滋味,而油塔子柔软的面身极易挂汤,一口下去比吃菜还要满足,隐隐还能在呼气间品出一丝油塔子里羊油的香气。
陈大厨说要做的时候,姜菽就想到了后世跟油塔子有异曲同工之妙的金线油塔,不过真细做下来,两者间还是有不小的差别。
金线油塔不用羊油而是用猪油调和,层次也主要是靠手切面丝而非羊油分离,吃法更是不同,金线油塔讲究提起如金丝,落下如松塔,这样的形态不适合当配菜主食,更适合配特制的蘸料品尝。
正巧陈大厨这时也忙完了坐下吃饭,姜菽便跟他提起了金线油塔的做法。他本意是想将之当作解闷儿的闲话,好缓解彼此间不熟的尴尬,没想到陈大厨略一琢磨,便兴冲冲地道:“不妨我们明日就试试!”
“啊?”姜菽愣住,这么随意的吗?
却没想到陈大厨是真的欢喜,他道:“我已在大理寺公厨做了十六载了,手里会的本事上官们早就吃腻了。然而食方都是厨师安身立命的本事,轻易不会外传,我空有进学心思,却学不来多少新手艺。”
“至于自己开创新菜……哎,虽然赵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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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拘这个,可公家的银钱哪能随意挥霍?尤其上官们都是钟鸣鼎食的金贵君子,鸡鸭廉价、猪肉低贱,唯有牛羊野味勉强入眼……可后者价钱不菲,且不说能不能做得成,即便做成了,也无法顿顿让上官们享用。”
“回过头来,还是只能多在这米面饼粥和素菜上下功夫。”
姜菽没想到唐朝人连狍子野猪大雁之类都吃,竟然对猪肉嗤之以鼻,想想东坡居士曾经对猪肉“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的感慨,确实不是空穴来风。
猪油便宜好得,陈大厨能做这个主,便一拍桌子将事情板上钉钉:“那金线油塔不过是耗些廉价的猪油,我们想试还是可以试试的。若成了,你也能多多参与到烹调中来,不比刷碗扫地有意思?”
姜菽自然是不准备在公厨做一辈子洒扫杂役的,不过他自知不可能一上来就成为掌勺大厨,所以将自己近期的目标定在了努力工作,争取和温少卿的一月之期满后还能留在公厨。
眼下忽然有了展示他厨艺的小小机会,而且陈大厨也是个利落豪爽不拘小节的性子,姜菽便准备试上一把。
“好,那我明日早些过来!”姜菽道。
-
陈大厨想着姜菽明日要早早过来准备,今天便没给他和另一名杂役排暮食的班,姜菽伸着懒腰从公厨走出来时,离暮鼓还有将近一个时辰。
他现在身无分文,回家也只能做些翻地打理小院的活计,姜菽想着早晨跟金错的约定,觉得今天是天赐良机,不如就去给人家上门试试菜,便紧赶慢赶地跑回小院。
金错果然还没来,姜菽想了想,转身便向房东家走去。
来应门的还是金错,见他这么早过来颇有些意外。
“明日要早早过去,师傅们便让我提前回来了。”姜菽解释。
金错开门请他进去,有些惭愧道:“我还说想等暮鼓过去小院等呢,不成想劳烦郎君自己跑一趟了。”
姜菽笑道:“不妨事,反正离得近,左右不过几步的事。”
他说出自己的来意:“不知府上可备了暮食?若是还未准备,我今天就有空。”
金错摇头:“还未。太夫人没什么胃口,不让厨下浪费,只等我家郎君回来,看他会带些什么。”
金错惦记着温朝的吩咐,又补充道:“不过若小郎君有心,我家郎君归来也是要用暮食的,倒是不妨事。”
姜菽:“嗯……那我便先简单做几道,让太夫人和你家郎君看看合不合口味。”
金错点点头,带着姜菽去了府中厨房。
厨房原有一位厨娘和两名帮厨丫鬟,看着都很利落干练,得知姜菽的来意后,厨娘并未展现出任何不满的情绪,只说过府帮厨必有独门秘方,任姜菽如何阻止,也还是找了个由头出去避嫌,两名帮厨丫鬟则低着头等姜菽吩咐。
姜菽大略看了下后厨现有的食材,心里很快有了数。
老人家晚上不敢吃太过油腻难克化的东西,便做一道暖身易消化的酸香疙瘩汤,再做一道葱烧豆腐和白灼菜心配菜,又因为苦夏无食欲,再来一碗跳水泡菜开胃。
姜菽站到阴凉处的一只大浅底缸前,里头蓄养着不少手心大的河虾,都还鲜活乱窜着。
……或许还能做个虾仁烧麦?
13. 来到大唐的第十三天
几道菜都不难,就是有些费事费时,姜菽请两名丫鬟先帮忙剥虾剁肉,自己则挑了两只个头匀称的红白萝卜和一根莴笋,洗净切成差不多的细条,晾干水汽后倒进白醋、糖、盐、姜和茱萸末调的料水中浸泡着。
跳水泡菜,又叫洗澡泡菜,虽也叫泡菜,但跟传统那种靠发酵堆时间慢慢形成酸爽风味的泡菜不同,这种泡菜是靠料水快速出味,早餐店里大多都是这种泡菜,更适合眼下时间紧急的情况。
姜菽将坛子封好,计划等以后有余钱了,一定要在他的小院里准备上几口大坛子,好好地腌上几样子泡菜来吃,雪白爽脆的白萝卜、配面的醋蒜、配肉汤的糖蒜、做酸菜鱼的鱼酸菜、配铁锅炖的东北酸菜……可惜本朝还没有包菜和辣椒,不然酸辣包菜和泡椒都是好吃又用途多多的小菜。
只这样想想,姜菽就感觉自己口舌生津。
哎,饭要一口口吃,菜要一步步做,钱更是要一文文挣,慢慢来吧。
最需时间的泡菜做上,姜菽洗干净手,又动手和起烧麦皮来。
等面团醒面的功夫,两名小丫鬟也将配菜和猪肉虾肉按姜菽的要求处理好了,怯生生地请姜菽去检验。
半拳头三肥七瘦的猪肉洗净泡水后切成肉馅,两拳头的活虾去壳,一半剁泥一半切大块儿,加一点葱姜水、胡椒粉和酱油提鲜,用盐和糖调味,拌匀上劲后再加点泡发的干香菇碎和嫩藕碎。
姜菽做的时候两名小丫鬟想去旁边候着,又被他叫回来观摩学习。
“我做饭不避人,你们想学的话在旁边看就是了,看不懂的也可以来问我。”姜菽道。
美食就是要大家一起做一起研究才有发扬的可能嘛,总是敝帚自珍,早晚会失传的。可惜刚才那位厨娘坚持避嫌偷师不肯留下,不然估计都已经学会了。
酸香疙瘩汤约莫是这几道菜中最考验厨师手艺的,好的疙瘩汤讲究面似满天星,要求面疙瘩大小均匀、颗粒分明,老饕们还会挑剔面疙瘩的大小,太大了不仅不入味,还容易外烂内生,吃起来黏黏唧唧。
有些顾名思义的食客以为这跟另一种名为疙瘩甜汤的做法类似,但前者是靠手指沾水在面粉中均匀滴出小面点,后者是调出稀面团似的泡水稠面糊,靠下锅时的功夫搅成大大小小的面疙瘩,两者差别还是挺大的。
两名小丫鬟看姜菽变戏法一样,几下子甩出来一大碗颗粒均匀的面疙瘩,眼睛都瞪圆了。
姜菽余光注意到她们的神情,笑道:“改天有空再教你们,今天有点来不及了。”
俩小丫鬟才十二三岁,都是军士遗孤,从小被太夫人收留的,瞧着很是率直。
葱蒜炝锅,加水煮开后入盐糖酱醋调味,再撒雪般边搅边分散撒入备好的面疙瘩,临出锅时放入一把洗净切段的菠菜碎,淋一点芝麻香油,一碗酸香开胃的疙瘩汤便成了。
原本是该用炒西红柿来做底汤的,奈何西红柿漂洋过海入中土是几百年后的事,姜菽只能临时调了个酸甜口平替。
几道菜接连出锅,差不多也到了暮食的点,小丫鬟们将四菜一汤都仔细盛出一份,便给太夫人送去了。
-
天色渐暗,厨房里的种种残局都被俩小丫鬟收拾过了,姜菽手头暂时没其它事,便站在厨房门口望着天发呆。
忽然,屋檐上跳出一抹三彩的身影,咻地一下抓住了他涣散的视线。
姜菽歪歪头,一只三花小奶猫蹲在他眼前的屋顶上和他对视。
三花!长毛!小奶猫!
姜菽倒吸一口凉气,动都不敢动,生怕把这只小猫惊走。
在姜菽紧张的注视下,三花小猫悠悠地起身,顺着旁边高大的杨树跳下房顶,迈着轻盈的小步子走到姜菽跟前,咪地一下翻倒在地,用金琥珀似的眼睛望着姜菽,像是在等他伸手摸它。
姜菽心都要化了,伸手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脑袋,突然灵光一闪,觉得这只猫有些眼熟。
今早他艰难走夜路的时候,被一只蹿出来的野猫吓到,看大小……好像就是它?
姜菽揉了两下它白软软的肚子,小声教育道:“你是谁家养的?这么小就到处乱跑,也不怕别人把你套麻袋抓走。”
小猫舒服得在地上打了个滚儿,没理他。
算了,人不能跟猫猫计较,人只能夸猫猫可爱。
姜菽又跟小猫玩了会,就听见从远到近传来两道脚步声,是两名小丫鬟回来了。
“姜小郎君,太夫人请您过去一叙……诶?小花过来了?”
俩小丫鬟显然是认识这只猫的,姜菽一问,才知道它是附近野猫下的崽儿,经常游荡在这附近蹭食吃百家饭,神出鬼没的,谁也抓不着。
太夫人要见他,姜菽也顾不得小猫了,洗手洁面,又理了理身上的衣服,跟着小丫鬟往中堂而去。
-
前两日练枪发汗后吹了风,温太夫人今日便有些不太痛快,朝食在孙儿的照应下勉强吃了两口,午食干脆滴米未进,若说头昏脑胀还不至于,但一天下来浑身乏力还是有的。
昏昏沉沉的午觉醒来,温太夫人听一旁的嬷嬷通报说主君请了昨日那名姜小郎君来过府帮厨,才终于有了几分精神。
等到了朝食的时刻,丫鬟们过来布菜,温太夫人落座,看清碗中盛着的疙瘩汤时,竟然一时情绪上涌,落下泪来。
“这疙瘩汤,倒是让我想起从前和夫君在军中的日子了。”
旁边的嬷嬷赶紧递上手帕,安慰道:“夫人如今也是苦尽甘来了,好端端怎么落起泪来?”
温太夫人捏着手帕,双眼含泪也不减怒意:“当年若非那帮歹人作祟,我夫君岂会战死沙场?辰儿夫妇也不至于客死他乡,留我跟小朝儿相依为命!”
嬷嬷叹息道:“所幸郎君争气,不仅为当年之事昭雪,又年纪轻轻得了圣人重用,夫人该高枕无忧了。”
温太夫人摇头,神色复杂:“我倒希望朝儿这辈子就是个能养家糊口的小官,当年夫君高居二品,不也……唉,罢了,用饭吧。”
温太夫人搅了搅碗中的汤,面疙瘩均匀如星,各个绿豆大小,切碎的菠菜点缀汤间,平添了两分颜色。她舀起一勺送入口中,温热香滑的汤带着酸香的滋味一下激亮了舌尖,小小的面疙瘩外表滑润,嚼起却弹牙,两口下去,渐渐也平复了心绪。
她捏起一枚漂亮得似花的点心,面皮微干不粘,透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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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淡淡的粉色,轻轻咬一口,内里鲜甜的汁水迫不及待地流溢出来,温太夫人细细一品,能吃出里面虾粒的甜脆,又能品出几分菌香肉香,最妙的是还有细细的脆爽藕碎,平去了为数不多的腻味。
“这点心叫什么?”温太夫人问旁边的丫鬟。
丫鬟回:“姜小郎君说,叫虾仁烧麦。”
“不错。”温太夫人点头,“朝儿不喜油腻重口,这点心给他留着正好。”
丫鬟道:“姜小郎君已经留了主君那一份。”
温太夫人夸姜菽做事妥当,便不再委屈自己,边吃烧麦边喝汤起来,吃腻口了,再夹一块水灵的萝卜莴笋,或是一片翠绿的菜心。
这锦口的小菜泡得酸爽开胃,颜色也好看,桔红绿白,瞧着卖相就舒坦,倒是让温太夫人想起自己年轻时在边疆,跟当地女人学腌渍菜,却回回都失败的事来。
菜心厨房倒是常做,只是从未如今日这般色泽翠绿又有滋味,常常是上桌墨绿一片还带些苦味,温太夫人一口一口,竟吃了小半盘下去。
葱烧豆腐葱香浓郁,外皮煎得焦脆的豆腐裹满了烧得稠稠的酱汁,内里却绵软柔嫩,搭配疙瘩汤极佳。
温太夫人一开始还是小口慢送,胃口被打开后便恢复如常,最后竟真将送来的吃了多半,面色瞧着也比下午红润了许多。
“果真是只会吃的小饕餮。”温太夫人笑笑,“既然朝儿也没拦着我见他,那便叫他来见见我吧,日后保不准要多请他来哩!”
-
姜菽跟在丫鬟身后,绕来绕去不知走了多远,他不太记路,刚开始还努力想要记一下,省得以后还要麻烦别人带路,后面就完全放弃了。
也不知这宅邸的主人究竟是什么家世,竟然能够在长安有这么大的宅子,至少得是个高官权贵吧?愿意卖温少卿面子,低价租给他小院,他们人还怪好的。
入了中堂,内里装潢大气又雅致,姜菽一眼便见着上首端坐着的银发老太太,年纪虽大却精神矍铄,想来就是金错和丫鬟们所说的府中太夫人。
“太夫人安。”姜菽学着这两日见到的旁人举动,生疏地给温太夫人见礼。
温太夫人只听金错讲是名年轻小郎君,未曾想这般面嫩,笑容越发慈祥,道:“劳烦小郎君为我筹备这好汤好菜了,小郎君厨艺颇具匠心,老身食之开怀。”
这算是认可了他的厨艺吧?姜菽心里一松,笑得两眼弯弯,“太夫人喜欢就好。”
温太夫人瞧他如此俊秀可爱,一时起了逗弄的心思,便道:“不知你与我家朝儿是如何认识的?”
“嗯?”姜菽一愣,朝儿?
温太夫人笑意愈深:“我那不成器的小孙儿,姓温名朝,字景和,眼下正在大理寺当差,是个小小的少卿。”
姜菽的笑容彻底僵在了脸上,啊啊啊?太夫人的孙儿是温少卿?那、那岂不是说……
这家的主君就是温少卿,
他那座小院真正的东家也是温少卿,
温少卿低价租给他自家的房子,
温少卿请他来给祖母做饭……
老天爷,姜菽眨眨眼,温少卿果然是个活该白日飞升的好人吧!
14. 来到大唐的第十四天
他就说那么好的小院,别说一百文,一千文也该租得出去,怎么房主只因为他是温少卿介绍来的,就愿意每月舍下那么多银钱?原来如此啊!
姜菽的疑惑终于被解开,心里反而一下子踏实许多。坐拥这般雅致大宅的温少卿想必不缺他那仨瓜俩枣的一百文钱,说寒碜一点,一百文……约莫只够金错吃半月朝食,还得是凑凑巴巴,不敢吃太好的那种。
收他租金应该就是为了照顾他的情面,不让他有疑虑。
眼下又专门请他过府帮厨,变相帮他挣外快,好早日立住脚跟……
温少卿确实是个面善心热的好人啊!
等日后他的小摊支起来,有报答的余力了,姜菽自然会想办法补偿温朝的好意,可惜眼下他一穷二白,就算说出了花也只是嘴上空谈,索性不提这茬了。
温太夫人既然问了,姜菽便答了自己是如何被是非不辨的胥吏误抓,又是怎么机缘巧合被温朝搭救的,可惜涉及他身世来源的敏感问题还是只能用失忆症隐瞒过去。
他说的这些,温太夫人早先都从温朝处听过了,只是没想到在孙儿口中平平无奇,一两句话就说完的事,到姜菽这里怎么就格外跌宕起伏,好像她的孙儿是那话本里救人于水火的英雄似的。
“你倒是会夸他。”温太夫人听得直笑,“他就是个小闷葫芦,瞧着回来后总是嘘寒问暖,公家的事也有问必答,其实说了跟没说似的,糊弄得很!”
温太夫人知道温朝是不想让自己担心,但谁家祖母不想知道孙儿在外头过得如何?这还是温太夫人头回从别人口中得知温朝“匡扶正义”的细节。
“哪能呢!”姜菽闭上眼睛就是夸,“温少卿宅心仁厚,古道热肠,真是我见过最好的上官了!”
“要是天下官员都能像温少卿这般热忱赤诚,百姓何愁不会安居乐业?”
顶着一张乖巧可信、深受长辈喜欢的脸,姜菽就差没把温朝说成能“一日断十案、半夜抓十贼”的神探了,把温太夫人哄得喜笑颜开,恨不得当场认个干孙孙。
两人一直聊到暮鼓声响,姜菽还惦念着回家烧水收拾,温太夫人只好不舍地放他离去。
“朝儿一心都在公务上,平日里少有如你这般跟我说笑的时候,要是得了空,多来陪我这个老太婆聊聊天。不必拘着等金错传话,你直接来就是!”
温太夫人叫金错给拎来沉沉的一只带盖藤篮,道:“大理寺上上下下一百多张嘴,在公厨做活想必不轻松,这些小零嘴儿你拿着,年轻人饿得快,随手吃一个也能垫垫肚子。”
长者赐不敢辞,姜菽道了谢,温太夫人便让金错去送姜菽。
-
回到小院,金错将东西放下就要走,姜菽赶紧将人叫住。
“等我装点柿子给你带回去,这么多柿子我自己又吃不完,回头该坏了。”
院里的柿子树枝繁叶茂,果子结得也多,眼下差不多都到了能吃的时候。姜菽昨天摘了三个尝过,个个薄皮细瓤甜如饮蜜,拔去顶端的小盖儿,顺着小口轻轻一吸,毫不费力地就能将里头甜津津的果肉汁水吸干吃净。
柿子鲜果难贮存,姜菽准备给自己留一小部分当水果吃的,再挑一部分做溏心柿饼,余下多多给温太夫人送些、跟公厨的同事们分些,再有就是特意剩在枝头,给鸟雀们过冬吃的。
姜菽拿来剪子和两个小竹筐,仔仔细细地从枝头剪下来两筐色泽红润、个头均匀的柿子,顶端的四瓣果叶微干,下面薄薄的皮兜着圆嘟嘟的果肚子,像是一兜兜小甜水。
“一筐给太夫人和温少卿,一筐你拿回去看着分。”姜菽将竹筐递给金错,叮嘱道。
说来也好笑,这剪子和筐都是温太夫人昨日派人送来的,连带着这棵柿子树,在昨日之前也还是温府的……自己这在某种意义上是不是也算借花献佛?姜菽忍俊不禁,借的还是佛的花呢。
金错回去后,姜菽去厨房烧了锅水,准备等下混点温水给自己好好冲一冲。
等烧水的功夫,他去开了温太夫人给的那篮子零嘴,果不其然,篮子的上层是羊肉馅饼、芝麻酥饼和半篮鱼干,下层则是结结实实一贯铜钱和两枚大拇指甲盖大、打成小金鱼模样的银锞子。
姜菽将两枚银锞子拣出来收好,本朝普通百姓的贸易仍以铜钱为主,这两枚金鱼银锞子更多代表的是温太夫人对他这个小辈的照拂与亲近,那一贯钱才是真正给他过府帮厨的酬劳。
姜菽翻出来一只大空匣子当存钱罐,喜滋滋地将钱放进去,没舍得把钱串拆开。
一千文呢!顶他杂役五个月的工资!够他交十个月的房租了!
最重要的是,有了这笔钱,离他开朝食小摊的目标更近了!
-
姜菽把银钱吃食都安置妥当后,正咬着肉饼准备去给自己打凉水呢,余光里又见到熟悉的三花身影,那只神出鬼没的小猫居然从温府的厨房摸来了他家!
这回小猫不找他摸头了,径直跑去放有小鱼干的食盒前,两脚蹲地,两爪撑在肚肚前,软嗲嗲地看看上方的食盒,再看看姜菽。
“咪——”
意思再明显不过。
姜菽好笑地走过去,从食盒里拿出一条鱼干,却是先捏在了手里。
“你要是吃了我的鱼,以后就是我家的猫咯。”
小猫又咪了一声,姜菽叹了口气,还是将鱼干给了它。
看小东西吃得挺香,姜菽撑着下巴想起小丫鬟们说的,这猫仗着自己可爱,到处吃百家饭的事来,指不定外面还有多少个主人在苦苦等它回家。
“算了,你还是别跟我了。”古人养猫都讲究聘猫,要有“纳猫礼”的,自己现在一穷二白,后面不知多久奋斗的日子,猫儿跟过来也是受委屈,还是自去寻一个钟鸣鼎食的好人家吧。
小猫吃完一条鱼,犹嫌不够,眼睛溜圆地来蹭姜菽的裤脚。
“最后一条!”姜菽掰了点鱼肚给它,在它黑黄白混花的小脑袋上敲了一下,教育道:“猫不能乱吃人的东西知不知道?回头我去给你买鱼做猫饭。”
明早还是得晨鼓就起,姜菽苦恼地想,得去买两条小鱼虾回来做正经猫饭,小猫儿哪能天天吃人的油盐?
三花小猫吃完鱼干肚子,果然不再找姜菽要了,开始舔起自己的毛来。
“……还挺听话。”看着小猫一下下舔爪子洗脸,姜菽的心也逐渐平静下来,搜刮了俩下肚里的墨水,道:“那我以后就叫你……彩云吧!”
小猫停下动作看了他一眼,面对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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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琥珀似的纯净眼瞳,姜菽嘴角的笑意渐渐僵住,慢慢耷拉下来,眼中也情不自禁地泛上一层水晕,过了好一会,他有些哽咽地小声道:“……他们都叫你小花,只有我叫你彩云,你要记得回来哦。”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温少卿有温太夫人在家等着,小孔雀和秦正阳也都有自己的家人,只有他在这里无亲无故。连他自己都不想承认,他之所以一离开公厨就往温府跑,就是怕自己回来后面对空荡荡的小院会茫然无措,只能想办法让自己忙起来。
忙起来,有个奔头,他就能忘了自己是孤身一人。
小猫,现在该叫彩云了,心有所感地靠近姜菽手边,蹭了蹭他被眼泪打湿的手指。
“咪——”
彩云熟练地往地上一躺,打了个滚儿,露出白白软软的肚肚毛,用琥珀金的双瞳,无辜地望着惨兮兮的姜菽。
“咪、喵呜?”
-
温朝又一次踩着暮鼓的尾巴回了家,原本凝重的神情在看到喂鱼的温太夫人时微微一松,片刻后,调整好带着温润的笑意走过去请安。
“祖母的气色瞧着比晨起时好些了。”
温太夫人被姜菽哄了半天,此刻再见到这尊套不出话来的锯嘴葫芦也不气了,浅浅嗯了一声,轻飘飘抛出一颗石子儿:“我可是将你给人家介绍自己家院子的事说出去了,那小郎君倒也没恼,把你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说你宅心仁厚、古道热肠,是全长安乃止大唐都少见的好官。”
说完,老太太鬼灵精似的双眼瞧向自家孙子,果然抓住一丝被这句话敲出来的涟漪。
“哼哼,你这坏小子坑瞒人家?”温太夫人摇摇头,嘟囔:“老身可不跟你同流合污,小菽儿是个好孩子,要瞒你自己瞒。”反正她现在是问心无愧喽!
温朝倒不在乎房主的事被姜菽知晓,他的确是出于不确定姜菽身份,不敢随意将人安排进善堂安置不假,但疑罪从无,抛开这一点外,他也确实是担心姜菽身患失忆症,在长安无依无靠难以生存,才拐弯抹角让人租住了自家的院子。
若不是担心姜菽不愿受嗟来之食,他大可直接让他白住。
但……说他宅心仁厚、古道热肠?这对温朝来说还真是个新鲜事。
温朝转了转手中的茶盏,自十八岁得探花入大理寺,十年来经他之手的案件如过江之鲫不知凡几,他亲自经办的也有五百六十余件,其中至少八成都或多或少与官员相关,恨他骂他的人不少,夸他赞他、尤其是能赞到温太夫人这里的……寥寥无几。
“看来祖母与姜小郎君相处甚欢。”温朝微微一笑,接过温太夫人手中的鱼食,随意往池塘中撒了几粒,下面懒洋洋游过来两条红白相间的锦鲤,勉强张嘴吃了两口,兴致缺缺的样子。
“挺讨喜的孩子,我让他以后常来。”温太夫人又将鱼食夺了回来,赶人道,“他手艺确实不错,给你也留了份,去尝尝吧。”
温朝打小就不讨这些走兽游鳞喜欢,被温太夫人这样一赶,也就顺势下台,往饭厅而去。
听狱卒回报,这两日高小郎君和秦小郎君在狱中茶饭不思,坐立难安……也不知是这姜小郎君的厨艺真有易牙之奇,还是他们记挂的不是饭,而是人呢?
15. 来到大唐的第十五天
第二天,暮鼓一响,姜菽就从床上弹起。他昨夜洗完澡,给自己敷了敷酸疼的腰肩,早早就睡了,此时神完气足,感觉能一口气吃六个馒头。
是的,他今天不光要去给彩云买小鱼,还要去买几个热腾腾香喷喷的大馒头当早饭!
温太夫人给他的羊肉馅饼昨晚吃完了,芝麻酥饼没动,应该能放到今天晚上。姜菽不想一大早就吃冷食,也不想费柴火费时间地热饼,昨晚临睡一想,干脆决定怒花三个铜板,今早去吃馒头。
彩云不知道是不是愿意认他这个主人了,昨晚没再跑去别家打秋风,霸占了家里唯一的蒲团,在椅子上舒舒服服地睡了一夜。此时见姜菽起来,也跟着伸了个懒腰,准备从蒲团中跳出来。
“你在家接着睡嘛,我去给你买条鱼就回来。”姜菽抱住彩云揉了揉,没想到小家伙直接从椅子上跳下来,非黏着他的裤脚,要和他一起走。
姜菽没辙,只好让它跟着。临出发前想了想,从床单上沿边裁下来一根细细软软的布条,虚虚地给它做了个遛猫绳套上。
“跟紧点哦,你豆大一点,谁天黑没看到,就把你踩成小猫饼了。”
彩云咪了一声,姜菽权当它听懂了,一人一猫拎着个灯笼,神气十足地就走出了大门。
-
姜菽一路走到昨日的蒸饼摊,沿途还不忘再观察一下哪里人.流量更大,哪些食物和口味更受人推崇,等走到蒸饼摊前,老妪都已经蒸上第三锅馒头了。
“小郎君来得巧,第二锅蒸饼刚出锅哩!”老妪掀起遮筐的小被子,下面圆胖胖的馒头一个贴一个,码得整整齐齐,刚出锅的馒头麦香十足,热乎乎地就往姜菽脸上扑,姜菽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数出三个铜板递给了老妪。
馒头有白面的,也有杂面的,白面的一枚铜板一个,杂面的两文钱三个。
手头宽裕的大多买白面,手头紧的就买糙口些的杂面,姜菽半紧不紧,忍痛要了一个白面两个杂面。
馒头趁热吃才香,上次来时,姜菽就注意到老妪摊后有一张给客人用的小桌案和两把矮凳,这次专门带了一把小鱼干在菜篮里,就是为了当场吃热的,不让馒头跟自己一路吹冷风回家。
“咦?小郎君还带了只猫儿来。”给姜菽递馒头的空档,老妪瞧见在他脚边安静蹲着的彩云,笑着感慨道,“老身家多年前也有只贪吃的橘猫儿,跟小郎君这只一样,也是人走哪黏到哪,连我来卖蒸饼都得跟着。”
老妪转身从摊上拿出一口小碟并一双筷子,又从车下的抽屉中取出一只小瓷坛,自里面夹出一块儿物事,一并递给了姜菽。
凑近桌上的油灯,姜菽才看清小碟里装的是什么——竟然是一块四四方方的玫瑰腐乳!
玫瑰腐乳是红方乳的一种,也叫南乳,以色泽红润如玫瑰而著称。姜菽本还想着以后有机会自己做一坛子,没想到今天就遇上了。
老妪将腐乳放下后,道:“老身除却一手做蒸饼的手艺,再有就是做这腐乳的了,熟客们来买蒸饼时常会带上一坛子。今日见小郎君家的猫儿有缘,送一块给小郎君尝尝。”
姜菽未曾想还有这意外之喜,赶紧谢过老妪,老妪和他又唠了几句,恰逢有新客来,老妪便止住话头,继续做起蒸饼。
姜菽用筷尖挑起一点腐乳边尝了尝,绵软香醇,入口即化,姜菽眼睛一亮,是品质极佳的玫瑰腐乳。
他顾不得烫,用布垫着将馒头从中间横着掰开,又将腐乳一分为三,均匀抹在馒头柔软的内芯上。
两片馒头一合,把腐乳酱夹在中间,满满当当咬上一大口,咸鲜醇厚的滋味顷刻在舌尖炸开,姜菽满足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香啊!刻在人骨子里对米面的渴望、对鲜美的追求,都在此时以最低的成本实现了!
姜菽吃得眼含热泪,他家彩云果然是个小福猫猫儿,来家的第一天就招来了这般好吃的腐乳!
得奖励,必须得奖励!等下给孩子买鱼虾!买大鱼虾!
-
今日无需朝会,祖母身体经一夜休息后也大好了,温朝便如往常一般,卯时中出门去大理寺上值。
高寺卿将归,不知查回的案情要在京中掀起怎样的波澜,温朝正思虑着,忽听车外的金错道——
“咦?姜小郎君怎么今日也这般早?”
……
温朝缓缓闭眼又睁开,恍惚间觉得昨日重现。
此处接近坊门,姜菽应当是瞧见了金错,温朝很快听见一道轻快的脚步走近,紧接着姜菽的声音便从外面传来。
“金错?你们怎么也这么早?”
金错回:“已经不早了,不去朝会的话,郎君一般都这个时候去上值。”
外头的姜菽一手拎着菜篮一手牵着猫,闻言倒吸了一口凉气,语带怜悯道:“温少卿真是辛苦,还好公厨辰时才点卯。”
他正感慨本朝官员要命的作息呢,温朝掀开帘子,从车上走了下来,还是风清月朗端庄如松的模样,一点没有早起打工人常见的生无可恋。
“温少卿早呀!”姜菽牵猫拎篮的不方便行礼,就笑着打了声招呼。
“早。”温朝微微颔首,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到姜菽收拾得白白净净的脸上,觉得此人离开牢狱后日胜一日的朝气蓬勃。
瞧瞧,今日满打满算才是出狱的第三天,就已经学会遛猫于市了。
他的视线在那只小花猫的身上停留了片刻,姜菽便兴冲冲地与他介绍:“这是彩云!昨天清早在路上吓了我一跳,傍晚去贵府时又撞见它在屋檐上趴着,没想到晚上它一路跟我回了家,我就把它留下了。”
温朝与又新得一名的小花猫对视,唇角微勾,称赞道:“好名字。”
他对这只经常找温太夫人蹭吃蹭喝的猫颇有印象,巴掌大的时候就知道黏在温太夫人身后装乖讨羊奶喝。后来能爬墙上树了,就时常找不见身影,惹得温太夫人常常惦记。府里的丫鬟小厮叫它小花,温太夫人本想将它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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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名绣球,但见它日日不着家,也就熄了把它拘束在家的心思,只嘱咐丫鬟小厮们遇见了不要苛待于它。
小没良心的狡猾毛球,温朝心道,从不让他近身就罢了,眼下又抛下温太夫人另投新主,可见是个认奶不认娘的坏心肝儿。
眼下看到这猫把自己养得油光水滑,真像个小绣球一样,竖着毛绒绒的大尾巴被姜菽牵着招摇过市,花下巴因为仰头看他翘得老高,带着那双琥珀金的圆眼睛颇有几分神气,竟然让温朝品出几分物似主人形的道理。
温朝重新看回目光灼灼明亮的姜菽身上,确信自己那一瞬间的感受不是错觉,主宠俩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温朝为自己的联想在心底摇了摇头,怎能这般促狭?
他看向姜菽提着的菜篮,转移话题道:“姜小郎君这是……?”
姜菽往前一伸,菜篮里是两个大粗陶碗,都蓄了水,一个里面有四条小银鱼,一个里面有两只活虾。
“给彩云买鱼虾做猫饭去了,想着早市上的水产新鲜。”
温朝默然,他大约是知道为何这小猫球愿意跟着姜菽了。
他从前只是听坊间传闻,有爱猫如命的人会专门买来肉蛋鱼虾给猫做猫饭,没想到今日能在自己身边遇上。
“姜小郎君待它极好。”温朝道,却不是要对姜菽这般行径品头论足,“府里应该还有些从前给它玩的麻线球,我让金错暮鼓时给姜小郎君送去。”
温朝到底是没将小花猫的前科告知姜菽,瞧那猫儿乖巧装相的样,怕是他说了姜菽也不信,倒不如好生期盼这回它是找着了正主,不会再乱跑惹人担忧了。
两人又简短寒暄了几句,温朝便继续赶去上值。只是,剩下的这小半程路上,温朝没再如往日那般冥想朝堂格局,而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只昂首挺胸的奶猫,和拿碎布条牵猫过市的猫主人。
彩云啊……倒也相称。
-
姜菽给彩云做好猫饭,收拾完厨房,差不多也就到跟陈大厨约好的点了。
“我走咯,你好好看家!”姜菽端了一碗烧过的水放在屋檐下,冲吃得头也不抬的逆子道。
彩云呜呜囔囔地哼了两声算是回答,姜菽叹了口气,不再管这只小吃货,用布包了一把小鱼干给自己当零食,便溜达溜达出了门。
金线油塔算是半个主食,若是像昨日的油塔子那样,拿来配杂烩菜也不是不行,就是吃多了可能会有些油腻,对一些年纪大的上官肠胃不友好,尤其厨中另一位大厨做杂烩太舍得往里放荤腥了。
昨天他将这一点顾虑和陈大厨说了,陈大厨便跟另一位大厨协商了下,准备今天午食给上官们炖烧鸡,煮青菜,再配一碗冬瓜汤。几相下来,应该就不怎么会油腻了。
今天才是他来到公厨的第二天,就已经开始正儿八经参与帮厨了,过于顺畅反而让姜菽感觉有些像在做梦。
姜菽晒着明媚的太阳,心想:希望今天也是顺利的一天吧。
16. 来到大唐的第十六天
姜菽到公厨的时候将将卯时末,换算过来还不到七点,公厨的人竟然已经到了个大概。
除了陈大厨,另一位王大厨也到了,正带着两名杂役在院子里收拾送来的鸡,只有昨天在姜菽旁边煮牢饭的那位仁兄不见踪影——陈大厨昨天安排他做了暮食的班,今天就没叫人早来,正常点卯时过来就行。
鸡贩子送来的鸡都是杀好褪过一遍毛的,王大厨应该是担心鸡贩子处理得不干净,怕有个什么唐突了上官们,带着人又拿镊子又拿剪刀的,在院中仔细处理第二遍。
见姜菽过来,陈大厨端了口大盆出来,招呼他来一块处理猪油。
“按你说的,我跟赵管事一早去挑了不少好猪板油,就是这清理剃膜着实麻烦,指望我一个人怕是得做到晌午去了。”
做金线油塔要用到猪板油泥,姜菽昨日和陈大厨说起时,提到猪板油不仅可以拿来做金线油塔,若有余的炼成猪油,也可拿来在炒菜做面点时提香,剩出来的油渣做油渣拌饭、油渣包子、脆哨粉面等等都很合适。
本朝人嫌猪低贱肮脏,平民百姓会吃,高官显贵少有,但猪这么好的食材姜菽可不想放弃,猪肉既能剁肉馅,做各色包子饺子酿肉,也能切丝切片切块,做种种炒肉炙肉炖肉,排骨能拿来煲汤红烧酥炸,内脏肥肠也能做各种卤味,就是猪皮,都能做软糯劲道的炙猪皮和弹牙爽口的猪皮冻。
想到热乎鲜腾的杀猪菜,五花晶莹的东坡肉,酸甜酥脆的糖醋里脊,酱香挂汁的红烧排骨,肥腴香异的椒溜肥肠,过年必吃的梅菜扣肉荷叶饼……姜菽决不允许大唐人民错过猪这么好的宝藏!就先从看不出来的猪油开始!让猪肉重回大唐餐桌!
姜菽上前一看,陈大厨挑来的猪板油确实不错,油脂雪白油亮、筋膜粉红润滑,看着很是新鲜板正。只是猪板油虽好,清理起来的确是个麻烦事,姜菽拿来小刀和水桶,袖子一挽,加入了处理的大工程。
-
都是灶间的利落老手,等到辰时中,最后那名牢饭兄也过来点卯时,三人的进展便越发迅速,很快就将板油处理干净,接着该揉面的揉面,该剁泥的剁泥,也算有条不紊。
等面剂一醒的空档,姜菽好奇地出去看了眼外面的王大厨,他们已将要用的鸡都处理干净,正在往鸡皮上刷麦芽糖水。
刷好糖水的鸡稍微静置后,直接投入一旁的大油锅,油锅沸腾不止,喧腾的水汽不断地从锅中涌出来,烟囱一样咕嘟嘟往天上飘去,院子里充斥着肉和糖被油炸后的焦香。
难怪这事不能在屋里做,姜菽啧啧称奇,万一一个操作不当,让油扑到灶膛里,半边厨房都得被烧了。
经过油炸,糖浆焦化,给鸡身上了层漂亮的焦糖色,捞出来的鸡个个圆鼓鼓金灿灿,被规规整整地码在几口大空盆里,看着就让人舒坦。
正巧这时陈大厨出来洗手,发现姜菽在看王大厨他们忙活,小声道:“老王头最是古板,他要是对你说什么不好听的,你就当他在放屁。”
啊?沉浸看做饭的姜菽纳闷,他就是个小杂役,还是被默认归在陈大厨手下的,王大厨能挑他什么刺?
姜菽很快知道了答案。
蒸上第一锅金线油塔后,姜菽去院中抱冬瓜来煮冬瓜汤,碰巧这时王大厨他们熬好了卤汤,两名杂役正依次往里放鸡进行卤制,站在锅边监工的王大厨见姜菽出来,忽然开口叫他过去。
“你来瞧瞧我这鸡做得如何。”和膀大腰圆四肢健壮的陈大厨不同,王大厨普通身材,甚至有些清瘦,不像厨子像个夫子,还是那种高傲严厉,会打学生手板的夫子。
姜菽不明所以,但还是如实给了评价:“色泽好,气味佳,尽管还未切实尝到滋味,从卤汤的颜色和香气来看,肯定也是极佳。”
陈大厨说,王大厨是靠一手祖传的烧鸡卤肉功夫进的公厨,虽然普通菜色做得差强人意,但偶尔帮上官们烧个猎来的飞雁天鹅,还是很受欢迎的。
就姜菽在旁边看这一会儿,也是能瞧出王大厨在烧卤一事上颇有心得的。
王大厨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没头没尾地蹦出一句:“虽然老夫烧鸡的本事冠绝长安,但这也改变不了鸡肉廉价,难登大雅之堂的事实。有些东西注定低劣,不要妄想着去上官面前碍眼。”
姜菽冷不丁地被说了个劈头盖脸,很快琢磨过味来,正要开口反驳,没想到陈大厨先拎着擀面杖从厨房冲了出来,护鸡崽一样把姜菽摁在自己身后,对王大厨斥道:“你自轻自贱不求上进是你的事,少出来恶心别人!觉得鸡肉廉价不配,你做什么做?当了这个厨子,就别嫌弃食材!”
王大厨冷哼一声,摆明不愿和陈大厨这个胡人计较。
姜菽从陈大厨身后艰难爬出,觉得自己有必要对王大厨阐明立场,以后他少不了会和陈大厨一起用“低劣”的食材做饭,大家在公厨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难道要日日生出嫌隙吗?
“王大师傅,”姜菽恭恭敬敬地对人行了一礼,随后站直身子,不卑不亢道:“小子刚才所说的那些评价,均出自肺腑,大师傅烧鸡的手艺确实绝佳。”
“但您所说的鸡难登大雅之堂,有些粗鄙之物不该去上官面前碍眼,恕姜菽无法认同。”
“饮食来之不易,何来高低贵贱之分?今日鸡肉易得价廉,便是低贱如泥,倘若来日贵若黄金,是否转身就要被奉为珍馐美馔?”
“美食好坏只在厨子手艺,若烹调之人自己就抱着偏见,恐怕也难在烹饪一道上走出多远。”
王大厨幽幽地看了姜菽一眼,没有搭腔,于是陈大厨像个炮仗似的带姜菽走了,还专门顶着王大厨的目光去库房挑了两只大冬瓜,大有朝王大厨耀武扬威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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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后厨如何,食堂到点还是要正常供饭。
现卤的热烧鸡用大笊篱从锅里汁水淋漓地捞出来,砍去头尾,从中一劈两半,再均匀斩成数块,各自装在两只盘子里。
面线丝丝缕缕,乍一看像面条,实际却如松塔的金线油塔一碟四个装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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烩时蔬、冬瓜汤各盛一碗。
半只酥骨烧鸡,一碟金线油塔,一碗菜,一碗汤,杂役们用托盘一送,就是一位上官的午食。
等午食的风头过去,后厨一下子泾渭分明起来。
昨天大家还零散着,怎么方便怎么吃,今天姜菽刚挑了个阳光充足的地方坐下,眼前就蒙来两片阴影,陈大厨和牢饭兄搬着矮凳,一左一右地坐在了他旁边,一副要和院子那头的王大厨三人较劲的模样。
陈大厨从身后拿出一口大碗,碗里装了斩好的烧鸡块,被他三两下扣进了姜菽和旁边牢饭兄的碗里。
“多吃点,就吃他做的,气死他!”陈大厨边倒边小声叨叨。
今天似乎是有不少上官出去,后厨剩了二三十只鸡,就算留了暮食的份额,也够他们私底下再吃点的。
姜菽谢过,然后啊呜一口咬上了碗里的鸡腿,鸡腿炖得软烂脱骨,舌尖轻轻一挑就能分下来一大块肉,还温热着的肉滑嫩多汁丝毫不柴,肉间金黄的油水顺着姜菽咬过的地方缓缓下淌,滴落进下面的冬瓜汤中,给清淡爽口的冬瓜汤点上一层油润。
长时间的卤制浸泡让烧鸡的表皮呈现出一种金黄里犹带枣红的颜色,筷子一拨,煮到半化的皮便被姜菽轻易地勾了下来。他把一只金线油塔散开,在其中裹上软烂的鸡皮和挑开的鸡肉,然后重新归在一起,用手捏着一口咬下半截,烧鸡的油香肉香混着金线油塔的面香,直接将他一上午的疲累一扫而光。
待肉下肚,再咕嘟嘟喝上半碗冬瓜汤,炖到如水的冬瓜一抿即化,齿间丝毫不觉油腻,只有肉足饭饱的舒爽。
果然吃饭才是最能恢复元气的!姜菽的眼睛亮了又亮,觉得王大厨虽然人偏执古怪了点,这烧鸡的手艺真是没得挑,跟小孔雀家的香酥葫芦鸡有一拼。
姜菽朝王大厨的方向又看了一眼,清瘦的厨子脊背笔直,明明做得一手好肉食,自己却像是一根枯瘦的老竹。
唉,希望人能想通吧,至少别因此交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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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吃完饭,收拾得差不多,姜菽主动接过了去送牢饭的活。
他出来也有两天了,想趁机会去探望一下小孔雀他们。
给狱卒们送罢饭,姜菽找上当初带他去见温朝的狱卒,使劲说了几句好话,终于换来片刻探望的时间。
他熟门熟路地跑去他当初的牢房,果然还未走近就先听见秦正阳幸灾乐祸的声音。
“哈哈!高寺卿要回来了,你想好怎么交代了吗高小郎君?”
高至善八成在气头上,没理他,那个陈纨绔倒是接了一嘴,“秦二你也别笑话别人,小爷我等着看你被秦尚书追出三条街的惨样!”
秦正阳反唇相讥:“哪比得上陈小郎君一边被陈昭容打手板,一边哭着背论语的美景啊!听说上次问了十句错了九句,把陈昭容气得卧病三天呢!”
站在阴影处的姜菽:……
两天不见,他的好狱友们还是这样“相亲相爱”啊。
17. 来到大唐的第十七天
姜菽蹲在自己曾经的牢房门口,左边的高至善慢条斯理地吃着他带来的柿子,右边的秦正阳直接去掉柿子盖,囫囵个吃了,连皮都没吐。
身后的陈纨绔仿佛要将他的后背盯出个洞来,姜菽惹不起躲得起,干脆死活不转头,就背对着这位。
姜菽早上来到半路,想起牢饭这茬,便想试试看能不能借这个机会来见高至善他们,为此还专门折回去摘了六枚柿子带着。
他倒是能花钱买些别的东西带来,但想到以高至善的家世和人脉,应该什么都不缺,只好先礼轻情意重了。
高至善吃完柿子净罢手,有些难为情地对姜菽道:“我阿耶下月初就要回京了,我近几天有可能会被带回家反思。等我能自如行动了,定亲自上门去给你补送温居礼。”
因从小被家中给予厚望,高至善自幼便被送到祖父身边教养,正式开蒙后又入弘文馆,导致他从小到大都没怎么接触过同龄人,仅有的一些也是和他背景相当,同样出身望族的。
高至善和他们相处时,感觉就像是在照镜子。对方和自己行着同样的礼节,说着同样的经史子集,甚至连观念都相似。
姜菽是他遇见的第一个,完完全全有别于那些持重刻板的同窗,心思纯净而生机鲜活的人。
他是真心想和活得这般纯粹的姜菽成为朋友的。
“好啊!”姜菽拿纸笔给高至善写了自己小院的位置,以免他还按照之前温府的地址找岔了。
秦正阳也要了张,说他估计也快被捞出去了,到时送的温居礼必不会比高至善的差,还要拉着姜菽一起出去喝酒,被姜菽以杂役太忙为由婉拒了。
三人又大概聊了几句,狱卒在外头敲了敲梆子,示意姜菽该走了。
该说的也都说了,姜菽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爽朗道:“那我就在外面等着给你们做自由宴啦!”
高至善和秦正阳都微微颔首,得了承诺的姜菽一步步朝牢狱之外走去,这是他第五次走这条路,和上次出狱时的激动难耐不同,这次他心境平和,却又满是欢喜。
他好像真的交到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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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后,八月初一,惯例朝会。
外巡三月有余的大理寺卿高致远归京,上呈奏章,言九州安顺,四海太平,帝大悦,赏赐无数。
当穿朱着紫的上官们在巍峨雄伟的大殿中管弦繁奏时,姜菽不得不在晨鼓的催促下痛苦地从被窝中爬出来,扫了一眼还在呼呼大睡的彩云,姜菽木着脸去洗漱,然后给某只命好不用上班的小懒猫做好猫饭,最后踩着晨光去早早点卯。
小孔雀的爹,也就是大理寺卿昨天回到长安了。
赵管事得了消息,有心让公厨在上官面前显露一把,昨晚临散班时特意提醒两位大厨都拿出绝学来,今天午食好好地给上官接风洗尘。
若无意外,午食份例都是一荤一素一主食,偶有小荤或汤点。有时符合节令,做些冷淘粉粥之类的时令食品也可以。
平时两位掌勺大厨在分工上各有侧重,陈大厨因胡饼做得好,多做主食汤菜,王大厨则多做荤食。今日情况特殊,赵管事有意让他们各出一道拿手好菜,甚至批高了预算,允许他们买一些相对贵价的食材,比如陈大厨若想做炙羊肉烤全羊,他咬咬牙也能批了!
陈大厨跟姜菽背后蛐蛐,说赵管事这是想着高寺卿辛辛苦苦走这一遭,圣人肯定会专赏大理寺一批银钱,等着做好差事,找理由给公厨多抢点钱呢。
如赵管事所言,这确实是个向上官崭露头角的机会,但陈大厨却把这个显露的机会给了姜菽,提点他若是想在一月后不做杂役,转做大厨,眼下便是展示他厨艺的最好机会。
“我能做的会做的,这么多年上官们已经屡见不鲜了,再展露也展露不到哪去,但你还没有啊!”
“你不是想向老王头证明食材无贵贱吗?好好做个新鲜吃食,用你的厨艺证明给他看!”
“而且,掌勺大厨一个月有两千文月钱呢!你若就当个小小杂役,即便正式录用了也不过五百文一月,还是得扣扣搜搜过日子。”
陈大厨知道姜菽缺钱,小后生独自在长安打拼不易,有心提携他,算是报了一点这几天的厨艺交流之恩。
姜菽同意一试,昨晚回来后思来想去,决定将这亮相的第一道菜定为东坡肉。
-
赵管事虽然开明,平日里也支持后厨的一些“大胆尝试”,可眼下正是紧要关头,对陈大厨忽然激流勇退,推姜菽上去的决定并不看好,陈大厨硬是拿自己的职位做担保,为姜菽争取来了一试的机会。
做东坡肉的肉得精挑细选,姜菽不放心,想亲自去挑,便和赵管事陈大厨约了时间,一起去早市上买肉。
他们到得早,又是长期合作的熟客,姜菽没费什么事就挑好了一大筐两肥三瘦、薄厚均匀的精五花,跟着陈大厨先行一步坐驴车回了公厨。
买回的五花肉还不能直接拿来做,得烧火把猪皮的外层再燎一遍,再用刀细细刮去残存的浮毛和烧出来的硬壳,最后清洗干净了,才能分切成合适的大小,投入凉水锅中,加葱姜酒浆焯水。
原本是该放花雕的,奈何姜菽手头实在找不到,就拿库房备用的普通春酒代替了。
本朝人多在秋冬新收、粮食丰足时酿酒,这样到春季时酒液恰好酿熟,于是所酿之酒往往多带个“春”字,如后世知名的剑南烧春、荥阳土窟春、富平石冻春等等。他启的这坛春酒就是今年春天新熟的,酒浆还微微泛绿带着杂质,姜菽不得不找来一条干净布巾,先将酒滤上一滤。
小心翼翼抱着酒坛往外滤,姜菽哭笑不得,自己平日滴酒不沾,今天竟也学起陶渊明葛巾漉酒来了。只可惜人家是出尘隐士逢旧友,情难自己,他是灶间吃货又抬头,等着干饭,境界上差了不止一点两点。
肉焯上水,姜菽跟着牢饭兄找来四口大砂锅,清洗干净摆上灶,拿竹木箅子垫底,又铺上整根的小葱、大葱葱白和姜片,等着肉一焯好就捞出来,捆上稻草摆进去。
肉进砂锅,姜菽拿盐酱酒混着方才焯肉的清汤调了酱汁,又烧了黄亮的冰糖浆提鲜添色,还抓了点香料进去,最后在牢饭兄和陈大厨欲言又止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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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盖上砂锅盖,将炉膛里的火拨拨小,搬来矮凳一屁股坐在炉灶边上,大有长坐不起的架势。
“这就行了?”陈大厨指指砂锅,有点难以置信。外头王大厨他们可还处理着鹅呢,姜菽这就已经算行了?
他甚至走出去看了看天色,还是早晨呢,甚至刚过他们平时点卯的时间。
姜菽笑道:“这道菜是个讲究火候的功夫菜,急不得。别看现在就炖上了,这汁要慢慢洘一上午呢!正好到午食时才能出锅。”
东坡居士烹这东坡肉的诀窍就一句话:慢着火,少着水,火候足时它自美。
姜菽不敢擅改前辈经验,还是乖乖照做的好。
那句古话怎么说来着?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心急也吃不了香东坡肉。且等着吧。
-
高致远和温朝自宫门而出,一同登上了高家的马车,马车宽敞平稳,一路往大理寺方向而去。
车内,高致远揉了揉眉头,方才他已与圣人谈罢公事,如今该关起门来和温朝说起自家的私事了。
“这段时日……辛苦温少卿照拂明德。”高致远道。
温朝微微一笑,回:“下官不敢居功,是高小郎君将自己照顾得很好。”
他只不过是在高家人往来递送时默不过问罢了。
高致远轻咳一声,这才是尴尬所在。做为一手将温朝扶植起来的人,高致远很清楚温朝是什么性子,能容高家在大理寺牢狱这么大一粒沙子,他都怕回头伤着温朝的眼睛。
“我已责令明德在家好好反思己过了,他深知自己此行不妥,准备等禁足结束后找温少卿登门赔罪。”
“赔罪就不必了。”温朝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只要高小郎君诚心悔过,大唐律法的目的和我的责任便已达到了。”
既然温朝都这么说,高致远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两人继续聊起寺中近况,方便高致远尽快上手如今的大理寺事务。
说着说着,高致远忽然想起昨天儿子的话来,顺口问道:“我听明德说,他在狱中认识了一位好友,虽出身布衣,但机敏聪慧极擅庖厨,得温少卿你相救,此时正在公厨做帮厨杂役?”
“是。”温朝没想到高明德竟然真的敢在父亲刚回家,自己还犯了错的情况下为姜菽引荐,倒是越发认识到了姜菽的交友能力,看来温太夫人确实只是个开始。
高致远:“既然如此,那我今日午食时便去公厨看看。明德甚少和我提及身边好友,能被他引荐的,想必有些长处。”
没说的是,高致远怕心思单纯的儿子被骗。
温朝状似随意地接道:“那位小郎君在厨艺上确有几分巧思,某家中祖母甚喜他的手艺,还曾专门请他过府帮厨。听公厨赵管事报,今日午食就有他制的一道‘赤玉烧肉’,不知是何滋味。”
温朝不好口腹之欲是大理寺闻名的,连他都这么说,高致远的好奇之情立刻被勾了起来。赤玉烧肉?他品鉴八方佳肴三十余载,还从未听过这等菜肴,想来又是借京中的富贵奢靡之风起的名号,多半是浮夸不堪的。
且看看吧。
18. 来到大唐的第十八天
起初,陈大厨瞧院里王大厨他们又是腌鹅又是淋汁又是烟熏烤制,忙得热火朝天的,姜菽这边却迟迟没有动静,四只砂锅静悄悄地趴在灶上吐白气,姜菽只管懒洋洋地守在边上,好一会儿才往灶膛里丢两三根细柴,一副我自不动如山的模样,心中难免忐忑。
倒不是他不相信姜菽的手艺,只是这肉食一经熏烤,香气滋味远比普通做法猛烈,姜菽这砂锅不显山不露水的,别叫在气味上被人压了一头。
约莫又过了半个多时辰,陈大厨这边正做着蛋汤呢,隐隐约约闻见一股带着甜味的酱肉香气,初时还如涓涓细流,很快就香得浓郁,香得霸道,饶是陈大厨这种久经灶火磨练的,也难以自控地口舌生津起来。
陈大厨寻味一看,果然是打那四口砂锅中传出来的,原本还守着炉膛的姜菽这会儿更是不急了,竟然还有空帮着炊饭。
姜菽道这赤玉烧肉非得配劲道香滑的米饭不可,陈大厨便没做胡饼蒸饼,可他的意思哪是让姜菽去做这蒸米的活计?赶紧上前把米盆从人手中夺过,急道:“你也不怕你的火大了锅糊了?好好看你的灶去!”
陈大厨都替姜菽着急,他可是知道那些举子爹娘送人进考场时是啥心情了,真是恨不得亲身上阵!
要不是这赤玉烧肉只姜菽会做,怕自己贸然插手会不小心烧毁了菜,他早就自己蹲那儿守火了。
“放心吧,我小着火呢,锅内也垫了箅子葱段,轻易糊不了锅。”姜菽明白陈大厨是好意,不想跟他打别,只好听话地把米盆交出去,重新坐回矮凳上看火。
此时他倒是有些怀念起后世的燃气灶来,小火一开闹钟一定,便不用人时时刻刻在旁边盯着火苗了,能腾出手去做其它的饭菜。
-
厨房外头,王大厨紧紧盯着熏烤炉,两名杂役时不时按他所说往里面添加熏制的木材和香料,给悬挂的鹅肉翻身调整位置,谁也不敢轻易开口。
自打前几天公厨分成泾渭分明的两班人后,王大厨就越发不苟言笑,活计没出错还好,出了错必得两句责骂,杂役们只好手脚越发小心,同时盼着王大厨真能在这关键的一顿午食上拔了头筹,好好挫挫对面的锐气,这样他们往后还能好过点。
要是真叫那个年轻小郎君得了上官青眼……哎哟!他们都不敢想!
鹅肉熏烤的香气早占满了整座小院,王大厨一闻便知今日的水准超乎往常,心里多多少少有了底。然而,不等他松开紧锁的眉头,厨师灵敏的鼻子便闻见了一股完全不输烤鹅的香气。
他豁地转头,香气正是从大开着的厨房门窗中传出来的。
陈大厨正两手叉腰,得意洋洋地站在厨房门口,胡饼大的脸上仿佛写满了小人得志。
而那名年轻的后生背对着窗户,王大厨瞧不见他的神情,应当正看顾着他的“心血”呢。
王大厨回头,悄悄握紧了手中的钩叉……虽然不愿意承认,但这小后生的手艺确实够和他一较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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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然有温朝帮着打理,高致远这归来后的头个上午也忙得是两眼昏花,一座座小山似的案卷堆满了三张桌案,个个都是必须他亲自过目的。
有此前提,当温朝说已经帮他打发秦尚书和陈尚书那俩不争气的浑阎王回家时,高致远狠狠地记了京兆府尹一笔。
哼,想趁他不在京中给他丢刺头,且等着他后面抓机会报复回去吧!
高致远这一坐便坐到了午时末,等他从一条卷宗中抽神出来,忽觉头晕目眩。
案牍劳神,原本早晨他忙着去应圣人召见,廊下食就没顾得上吃几口,眼下早已消耗殆尽,只觉腹中空空。
他起身,本想叫外头的防合去给自己取一份午食来,猛然想到儿子说的那名好友,又决定自己亲自过去公厨看看。
反正他大理寺卿数月不在寺内,回来后四处视察一番也是理所应当。
高致远出了门,恰好遇上温朝。
高致远纳闷:“景和此时过来,可有要事?”
温朝恭敬行礼,笑道:“一些小事罢了,不知寺卿是要……”
高致远:“我正要去公厨视察一番,景和若有空,也可同来。”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高致远总觉得温朝出现的时机过于凑巧,就像是……在故意等他似的?
可这又怎么可能呢?高致远在心底摇头,大理寺上下谁人不知温朝鲜少踏足公厨,整天像是全靠一口仙气儿吊着似的不慕饮食。温朝故意等他一同去公厨这种事,简直天方夜谭。
“那下官便却之不恭,幸与寺卿同道了。”
“无妨,不去就不去吧,你公务繁忙……嗯?”高致远只是习惯性地客气,并不指望温朝真的答应,甚至人都已经准备先行一步了,没想到温朝竟然真的答应下来,不禁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批案卷批糊涂了。
温朝温文一笑,端的是如玉郎君的好相貌,“下官也是许久不入公厨,对公厨掌勺们的手艺颇为怀念。”
高致远:……
若他没记错,温朝上次被瞧见进公厨用饭,还是去年的事吧?屈指可数的事,有什么可怀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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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公厨说是午时开始供饭,但怕中午有录事主簿用完饭就外出办事,所以一般要比午时更早些。
高致远本以为他与温朝午时末才来,食堂内应没有多少人了,却不曾想竟还有不少官员在此。见他们俩进来,本还有些絮语闲谈的食堂一下子落针可闻,座位离他们最近的一名年轻录事神色讪讪地离座行礼,身子微微歪斜,像是要遮挡身后的什么。
“焦录事?你身后这位是?”温朝适时开口,替上官问出了疑问。
眼看是遮不住了,躲在焦录事身后的人不得不站出来,忐忑地冲高致远和温朝行礼,报上家门:“高寺卿,温少卿,下官鸿胪寺录事孟羽。”
高致远疑惑道:“鸿胪寺跟大理寺的距离不近,阁下来可是有什么要事,需大理寺协助?”
虽说大理寺和鸿胪寺所辖之事八杆子也打不着干系,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有往来,万一是圣人要查哪个使团,准备找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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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头再扩大扩大大唐疆域呢,他们大理寺的活儿不就来了?
不过圣人召他时倒并未提及近期有这般打算……
那位鸿胪寺的年轻录事轻咳了两声,面上一阵绯红,解释道:“非是鸿胪寺公务,下官只是顺路来见见友人,听闻大理寺公厨名满长安,便想来长长见识。”
“正巧午休将尽,若两位上官无要事吩咐,某便先行回鸿胪寺了。”
他们公厨……提到这个,高致远也顿觉没脸,息了拦人问话的心思,微微颔首放人走了。未曾想,他这一点头,不止是那名面皮薄的录事,食堂内竟乌泱泱一下子站起不少人,多是年轻品阶低的面生官员,依次走到他面前行礼报上来头——
“下官光禄寺……”
“下官宗正寺……”
“下官国子监……”
“下官司农寺……”
“……”
高致远眼见这帮年轻郎君如过江之鲫,扑腾腾来他面前报上家门,又扑腾腾冲出了公厨,仿佛这里不是他大理寺专供的食堂,而是西市上炙手可热的酒楼。
怎么他在大理寺不出门,还能见齐九寺五监的人?
高致远百思不得其解,他竟不知大理寺的官员们……什么时候和其他寺监之人有如此深厚的交情,竟能让这么多人在短短的午休里,跨大半个长安汇聚于此?
高致远以眼神询问温朝,温朝摇首,表示此前从未有过这等奇事。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那些人跑了,邀请他们来的人还在,高致远看向他们面前想跑又跑不了的焦录事,直接拿出了三司推事的气势。
“其、其实是因为今日午食中有一道菜……”
焦录事自知瞒不过去,便跟倒豆子似的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
今日午食开始时,有位同僚吃了新添的“赤玉烧肉”,不仅惊为天肉,还诗兴大发地给远在鸿胪寺的好友送了首诗,将这烧肉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对方不信,又正巧在这附近办事,便直接过来一品。
食堂内其他的年轻官员们不甘示弱,纷纷写诗传信给相熟的朋友,让他们来尝尝这长安前所未见的新菜色。
这样一个叫一个的……就成了眼下的局面。
温朝微微含笑,目光却直指人心,温声问道:“不知这位同僚,是否就是焦录事自己呢?”
焦录事摸了摸鼻子,算是默认了。
高致远摇摇头,觉得自己越发难理解现在的年轻官员们了。
他余光看了眼身旁的温朝,心里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至少温朝不会做出此等呼朋引伴来蹭饭的行径。
“景和甚好啊!”高致远由衷感慨。
此事说大亦大,说小也小,不过是年轻郎君们贪嘴罢了,事涉的还正好是姜菽的菜肴,温朝便打圆场道:“既得如此赞誉,想来这赤玉烧肉当真非凡,不如我等也早些落座,一品美馔滋味。”
高致远此时当真是对那肉有了好奇之情,便和温朝寻了一安静小桌,等杂役送饭过来。
19. 来到大唐的第十九天
他们落座坐定,两名杂役送来饮食,高致远留神到其中一名年轻杂役似与温朝相识,给温朝送餐时不像其他杂役那般谨小慎微,倒像是朋友来家中小坐,主人家顺手取来新烹制的点心邀人品尝似的。
瞧这名杂役眉清目秀,叫人观之心喜,高致远心念一动,想到此人或许就是儿子所说那名朋友——姜菽了。
他倒要看看此人手艺是否真有儿子阿娘所夸的那般出彩。
饶是高致远抱了审慎的态度,在低头见着那方色泽红润如赤玉玛瑙,五花三层如佛寺小塔,被翠绿菜叶围着,于白瓷盘中散发连连浓酱脂香的烧肉时,还是被惊艳了些许。
高家不缺钱财权势,父亲位同宰相,妹妹宠冠六宫,高致远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什么玉盘珍馐没见过?年年天子赐宴、同僚互酬,便是奢靡如升平炙,精巧如素蒸音声部,与他而言,都不比此时此刻这方赤玉烧肉诱人胃口。
碟中烧肉只有一块,却有拳头大小,四四方方形如玉章,被用细稻草十字捆着。顶上的皮边微翘,勾住将落未落的棕红酱汁,下面五花肥瘦相间如织,肥的晶莹似玛瑙琥珀,瘦的内敛如南红珠色,你一层来我一叠,既不偏袒丰腴,又不倚向纤瘦,明晃晃地向食客展露食物本真的诱惑。
高致远本还好奇为何要用稻草捆扎,当他举箸一夹,发现偌大烧肉竟因他小小一碰的力道而摇晃如云时,才惊其软烂,明白这稻草怕是专门用来固定,让肉不至于酥烂成齑的。
高致远轻轻夹起连肥带瘦的一角,缓缓送入口中,甫一入口便被肉香酱香脂香激得呼吸一滞。
果真如外表所见,这烧肉香软肥腴,里头瘦肉一抿即散,丝毫不曾干柴,中间肥脂更是入口即化半点不觉油腻,只有满口生香。
他忙不迭地又夹了一块带皮的,酱红色的外皮极为软弹,筷尖轻轻一戳便能没入其中,抽出后又不见洞痕,正是被煮深煮透才有的模样。混着一团白饭送入口中,肉皮黏糯如胶,白饭筋道弹牙,两种截然相反的口感在舌尖交织,高致远只觉自己呼吸间都是烧肉的浓郁香气。
待这两口解馋开胃的品尝过去,高致远不禁颔首,对温朝叹道:“这赤玉烧肉果真美极,难怪那些个年轻郎君非要写诗赞颂。”
温朝同样品了一口,此时应道:“形如赤玉,香而不腻。能将豕肉做至如此境界,那位姜小郎君手艺确实不错。”
高致远哪里不明白温朝的用意,不过他这话倒是有几分耐人寻味。
“景和此前没尝过姜小郎君的手艺?”看方才姜菽的表现,二人不像不熟的样子。
温朝一笑:“下官口福尚浅,与小郎君相识以来,只借祖母的光尝过一次,做的也并非是这赤玉烧肉,而是更清淡些的汤品点心。虽是些家常便饭,倒是侥幸解了祖母的苦夏之难。”
“既如此……”高致远想想自己难得开口的儿子,还有出门前殷殷叮嘱的阿娘,以及面前活色生香的赤玉烧肉,意味深长道,“那景和日后怕是要常来公厨,不然姜小郎君分.身乏术啊。”
这便是替他进过言了。温朝淡淡一笑,给高致远续上解腻的茶水:“下官不慕饮食,还是公务为重。”
后面如何,就要看姜菽自己的本事了。
“你呀!”高致远不再与温朝打机锋,他可还没到一口仙气便能活的境界,五脏庙空空,还是先吃饭为妙。
烧肉上淋着醇厚酱汁,高致远无师自通地舀来一勺,细细淋在颗粒分明的米饭上,白米登时裹了一层棕红油光,越发香软宜人,细闻竟还有一丝稻草清香。再将那一大块肉慢慢拆解蚕食,等食毕,高致远面前碟空碗净,唯有烤鹅还剩下几块。
倒是有些可惜了,高致远看着余下的烤鹅块拭嘴净手,今日的烤鹅不错,若非他已经吃了数年,早不觉新鲜,又恰好有赤玉烧肉明珠在前,或许他还是会对今日烤鹅多加赞赏的。
高致远在心中微微叹息,大唐包罗万象,连他们都要每年思顾法令,不断完善律法缺憾之处,一名厨子为何固步自封十数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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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菽站在后厨,对着面前的四口大砂锅满是怨念。
刚吃完饭的牢饭兄端碗路过,探头道:“真不用我帮你刷锅吗?都没了诶!”
他当然知道没了!姜菽盯着只余些许酱汁的锅底眼含热泪,明明他怕不够吃,专门数着人头多做了十几块,怎么还会没有?甚至还差了二三十方?!
天知道他来换班吃饭时发现锅中已经空空如也,而他刚送去给温朝的就是最后一份时,心里有多么茫然震惊。
他的肉呢?他那满满的四大锅东坡肉呢?这么快就没了?啊?!
牢饭兄看他还要对着砂锅犯一会傻,摇摇头走去刷碗了。
外头守着的陈大厨回来催促送饭,一看姜菽的反应和空荡荡的砂锅,眉头一皱,道:“你做少了?”
不等姜菽回答,陈大厨自己先道:“不对啊,我帮你查过一遍数,绝对是够的!哪怕算上那些今日才回来的上官,也绝对是够够的!”更何况眼下还有不少上官仍在公廨,没顾得上来食堂呢。
灶边一直都有人,陈大厨紧张他这次露面,厨房几乎一直都有他们仨中的一人在场,肉不可能不翼而飞,只可能是别的环节出了差错。
姜菽把刚才在前面见到的“九寺五监联欢会”的事与陈大厨讲了,陈大厨一拍脑壳,气冲冲道:“公厨取饭不用凭证,准是这帮来蹭吃蹭喝的冒领了,才导致后厨不够!”
上官们都着官袍,虽品阶不同略有差异,总归都是和常人不同的,这就导致公厨差役们无需记人长相,见到穿官袍的进来入座就闷头送饭——毕竟谁会没事冒穿一身官袍蹿进大理寺的公厨蹭吃蹭喝啊?嫌命长吗!
别说大理寺,就是整个九寺五监史上都没有这等“因其他寺监官员组团穿官袍蹭饭,导致本寺公厨杂役多上菜肴,以至于早早将菜饭消耗殆尽”的奇事。
听完陈大厨的猜测,姜菽都不知是该高兴自己的厨艺受人认可,还是应该发愁自己第一天掌勺就让不少上官没饭吃,或者该心疼他辛辛苦苦做了一上午的东坡肉,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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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自己连个肉星都没尝到……
“那后面的上官们怎么办呢?”姜菽问道。
陈大厨撇嘴:“还能怎么办?吃烤鹅呗!”
他扭了两下头,示意外头的院子:“烤鹅还有不少,汤也有,就是米不多了。希望后面的上官都是水囊别是饭袋,千万别让我这么晚还再蒸一锅米。”
公厨肯定是要让上官们吃饱的,米面汤水管够,只是有时一些紧俏菜早早没有也是常事,上官们既然不按时按点来吃饭,就该有抢不上菜的觉悟。
……虽然他们大理寺公厨此前从未有过这种情况。
但是管他呢!陈大厨拍拍姜菽的肩膀,让他放心。凡事都有第一次,今天也算是给上官们开了眼了!
-
院子里,王大厨从杂役收回高致远和温朝二人的杯盘碗碟后就沉默不语。
为了不落那小后生下风,王大厨专门叫人盯着前头,让他们一见到高寺卿或是两位少卿过来便立刻通报,终于是让自己的人给他们送去了烤鹅。
虽不知一贯鲜少踏足食堂的温少卿今日怎么突然出现,但王大厨的重点全在高寺卿身上,打足了精神等两位上官用餐后的结果。
没想到他们吃完后直接走了,并未提奖励公厨的事。
王大厨心怀惴惴,让手下杂役抢在陈大厨他们之前去收了两位上官的杯盏,试图推测出上官们的偏好,果不其然……
小后生那方名不见经传的赤玉烧肉皆被食了个干净,高寺卿盘中还剩有几块烤鹅。
一旁的杂役嗫嚅道:“兴许是高寺卿年纪大了,食量不比年轻……”
“住口!”王大厨呵斥道,“上官们如何,岂是我等能妄议的!”
杂役闭上了嘴,王大厨背过手去,气得呼吸深重。
他以为今日烤鹅做得极好,就算输也不会输得太难看,可高寺卿盘中连那烧肉的酱汁都用得七七.八八,他如何能骗自己两道菜平分秋色?
更何况,他一直紧张着食堂内的诸事,对“呼朋引伴尝佳肉”的事同样一清二楚。即便是他刚来公厨,凭借一手烧鸡烤鹅的功夫颇受上官们欢迎的时候,也从未能引起这般阵仗。
这一比,他不仅输了,还输得干净彻底。
王大厨顶着陈大厨戏谑的目光,一步步走进厨房,那名叫姜菽的年轻后生正端着一碗白饭,满面心疼地刮着砂锅里的酱汁。他停到离姜菽三步远的地方,看对方着急忙慌地放下手中砂锅饭碗,拘谨地在他面前站正。
“前辈可是有什么吩咐?”
借着窗户打进来的日光,王大厨能轻而易举地看清这名年轻后生面上的清澈,哪怕自己伙同公厨一半的人给他甩脸色,他看起来也蓬勃得像根得了阳光雨露的小草,见他这个手下败将过来,非但没有冷嘲热讽,还乖巧地记挂着自己杂役的职责,丝毫没有成见……
跟他比,他差远了啊!
想通了的王大厨幽幽地瞧了一眼姜菽的嘴角,话到嘴边,还是硬道:“嘴角都是酱汁,你做那烧肉便这般好吃?”
20. 来到大唐的第二十天
王大厨不提还好,一提就戳着了姜菽的伤心处,他欲言又止、止而又欲地回答道:“我还未来得及尝……便被上官们用尽了,或许,应该,还不错?”
王大厨面色一僵:……他真是多嘴问这一句!
想想自己外头那还剩了不少的烤鹅,王大厨神色复杂。陈大厨肯定会提醒姜菽多准备菜肴,可那烧肉还是供不应求早早用罄……他刚刚还以为姜菽搜刮锅底酱汁是心疼肉汁,原来是没得吃,只能吃酱汁拌饭了。
越想越恼,王大厨重重地哼了一声,半扬着脸瞪姜菽:“难道堂堂大理寺还能叫你一个小杂役饿着?自己不去外头盛肉,还等着我给你送来?”
姜菽缩了缩脖子,前些天闹那么难堪,两边泾渭分明的,吃饭都是只吃各自负责的菜色,他哪好意思去要人家的烤鹅呢?酱汁拌饭配着炖菜冬瓜汤凑活一顿又不是不能活。
“王大师傅做烧鹅不易,我还未能让大师傅尝尝我的烧肉,怎好意思去索要您的鹅呢?”姜菽底气不足道。
看他软包子似的好欺负模样,王大厨心底仅剩那点不忿也发泄不出来,跟姜菽大眼瞪小眼地对视半天,一甩袖子,走了。
很快,王大厨那边的一名杂役端着满满一碗鹅肉进来,送到姜菽面前。
“大师傅说,让姜小郎君你务必吃饱,千万别饿晕在公厨里,传出去让人家以为大理寺虐待杂役。”
姜菽笑笑,果然对王大厨这样的人只能顺着毛摸,他接过那一大碗小山似的鹅肉,道:“那我就却之不恭,多谢王大师傅好意了。”
杂役送完,没急着走,上前几步,小声在姜菽跟前道:“王大师傅最好面子,你凡事多奉承着,别跟他闹冲突,他并不怎么为难人。”
姜菽点头如捣蒜:“记住了,多谢仁兄提醒!”
王大厨能叫人给自己送烤鹅,至少证明他们的关系已经有所缓和,或许王大厨心中还有些许成见,但应该是不会再影响到公厨的氛围了。
想到这里,姜菽心下一松,比起今天有没有一顿肉吃,他更在乎公厨未来能否太太平平,大家是否可以和平共处,要是有空能一起探讨厨艺就更好了。
-
王大厨那边的杂役回去后,陈大厨立刻冲了进来,问:“好了?”
姜菽指指装烤鹅的大碗,点头:“应该是,来一块吃点?”
陈大厨摆摆手:“你自己吃吧,他的手艺我都吃腻了。”
“你要是担心这么多一个人吃不完,等下我给你找些油纸包回去,晚上往院子里一坐,拿二两小酒配着吃正好。”
姜菽又问了牢饭兄,他也说自己吃饱了塞不下,让姜菽自己享用,姜菽问罢一圈没得分,便找了个舒坦通风的角落坐下,认认真真地享用起迟来的午饭。
因着王大厨烤制时还多了一步熏烤,所以这鹅肉个个色泽棕黑,块块都散发着烟熏的特殊香气。
姜菽夹起一块鹅胸,鹅皮烤得紧致,下面的肉却并不干柴发面,使劲一夹还夹得出星星点点带油的汁水。姜菽拿筷尖顺着鹅皮和肉相接的地方轻轻戳了一下,能轻而易举地挑起鹅皮一角,露出下面微微融化、和腌料汁浑然一体的脂肪。
姜菽一口咬下半块,鸡鸭鹅胸都是最容易干柴不入味的部位,可他口中这个却是外皮焦香劲道,内里鹅肉咸鲜,别说干柴,甚至他有一种越嚼越香,鹅肉在他口中再度升华,从皮.肉分明的状态混成一团均匀的肉糜,将每一个部位的精华都释放了出来,抓住他的舌尖鼻头,满嘴满鼻都是肉的咸香与烟熏复杂风味的感觉。
吃肉吃得咸了,扒拉两口香软劲道、粒粒分明的米饭,再咕嘟嘟大口喝上几口蛋汤,姜菽感觉自己整个人就像是雨后的小葱,腾地一下就活过来了。
恰好此时微风拂过,摇动了姜菽头顶的黄瓜蔓叶,吹起他额前的头发,姜菽猫儿似的舔舔嘴角,舒服地仰起头晒太阳,天上蓝天白云,一片晴朗。
都说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姜菽长舒一口气,觉得眼下神思清明,无有挂碍,烦心愁绪统统扫了个干净,果然美满舒服得很。
于是金错奉温朝之命,来给公厨送梨子时,恰好撞见了这怡然自得的一幕。
“姜小郎君?”金错任务在身,不得已还是开口唤回了姜菽云游天外的神志。
姜菽睁眼,见是他还有些意外。“金错?你怎么来了?”
金错示意身后的六大筐黄澄澄的酥梨,公事公办道:“温少卿今日来食堂,觉得食堂菜色甚为可口,碰巧家中庄子种的梨树到了丰收的时候,就派我和几位防合来给公厨送些。一方面是想麻烦各位看看这梨能否给公厨添些菜色,另一方面也是感念各位今日辛苦,让大家带回去些给家人孩子甜嘴用。”
姜菽登时明白过来,这是顺温朝的命令公干来了。
哎呀,这几日跟金错和温太夫人越发熟悉,总把他当温府里一板一眼又贪嘴的小孩,倒忘了他是温朝正儿八经的亲信小厮了。
原本姜菽是没想太叨扰温府的,只把温太夫人当日说的话当寻常客气,没想到后来接连几日,金错都时不时来送些温太夫人叮嘱的东西,姜菽不好意思只进不出,又去温府帮了两回厨,一次正经做了顿暮食,一次就只是简单地做了些点心饮品。
然后温太夫人又借送小食的名义给他硬塞了一贯钱的帮厨费。
这来来往往的,姜菽就和金错熟起来了。
不过公厨的其他人并不知道姜菽和金错私下里认识,这会儿又正是收摊子整理厨房的忙活时间,姜菽刚才说的那话并没被注意到,所以当陈大厨和王大厨过来,谢过温少卿好意与金小郎君辛苦,安排防合们将梨子入库时,姜菽都安安稳稳地在一旁装植物,直到金错走了,才重新坐回矮凳上,继续埋头吃饭。
差不多他快吃完的时候,面前停下一片阴影,是陈大厨提着一篮梨子过来,放到了他面前。
“温少卿指明了让咱们都各自分点回去,这是专门给你挑的细皮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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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甜得很,回去放井里湃一湃,凉滋滋地当个小零嘴吃,爽得要命!”
篮子里的梨各个都比姜菽拳头还大,不仅个头均匀饱满,果皮也正如陈大厨所说,都是细腻光滑的,一看就是被人费心挑选出来的。
“谢谢大师傅费心!”姜菽收下,没想到陈大厨努了努嘴,示意那边还聚在一起的王大厨等人,压着声音道,“不止我一个,他们也帮忙挑了。哼,这个老王头,总是嘴比城墙硬,我看下次砍骨头都不用刀,用他的嘴就行了!”
姜菽为这俩大师傅的恩恩怨怨笑得摇头,道:“王大厨也是一片好意,待会儿我也去谢谢他。”
陈大厨耸耸肩,转身继续去忙了。姜菽吃过饭,将梨跟自己今早带来的杂物放在一起,想着今天若是不给他暮食的班,便用这梨子配着前两天温太夫人送来的大红枣,煮些红枣梨水明日带来,也算是在同事之间示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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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曾想,陈大厨想着他今日辛苦,确实没给他排暮食的班,但姜菽却在散班的时候被王大厨叫住了。
“这几日厨中种种隔阂皆因我固执己见而起,你既点醒了我,我也应当有所表示。刚好新藕下来,我叫人挑了两筐,你带回去慢慢养着吃吧。”
王大厨示意身后的杂役,或许是考虑到姜菽只有两只手,怎么也难又拎莲藕又背梨子的,干脆给他弄来了公厨运菜用的小推车,让他先拿回家急用一晚。
都不用亲手去掂,姜菽仅靠目测,就能推出这两大筐藕至少有六七十斤重。
六七十斤的藕……他又不是哪吒,怎么能吃得完呢!
姜菽想推辞,王大厨却执意不肯,甚至想直接叫杂役给他送到家去。姜菽没辙,只好苦笑着应下,说明日给众人带莲藕做的小食,让他们朝食别吃太饱,便努力推起车,带着自己的三筐并一包的“意外收获”艰难回家去了。
回到小院,姜菽找来家里所有能用的水盆木桶,接了干净的水,将莲藕放进去养着。也是在这个关节,他仔细一看,才明白王大厨执意送两筐藕的用意——这两筐一个是七孔的脆藕,一个是九孔的糯藕,两个可以说各有各的吃法和用途。
王大厨有心了哇!姜菽忙不迭地取来一小节脆藕,仔仔细细洗净削皮,切了一片下来咀嚼,果然脆嫩香甜、水分十足,淡淡的回甘充斥齿间,像是吃了个多汁的水果。
这样好的脆藕,拿来做酸甜藕片,当个开胃的小菜是最好不过的!
姜菽一算,自己前些天泡的酸菜差不多也到了能吃的时候,就拿其中的泡茱萸和泡姜来做这脆藕,今晚泡上,明早就能吃!
糯藕姜菽更不舍得浪费,他没能对温朝院子里那棵桂花树下手,对自己院中这两棵还是狠得下心的,昨天刚做了桂花蜜酱,拿来做一锅桂花糯米藕真是时花对时鲜,合适极了!
姜菽估摸了下天色,觉得要是自己手脚勤快些,兴许暮鼓结束前就能做好,还能给温太夫人送过去些。
说做就做!
21. 来到大唐的第二十一天
姜菽赶紧将家中的糯米全泡上,然后开始哼哧哼哧的削藕。
糯米得先泡上差不多一个时辰,这个时间正好够他先将脆藕做了。
和糯藕不同,脆藕吃的就是一个新鲜脆嫩劲,姜菽决定只留一小部分给自己慢慢吃,其余的都在今明两天里做酸辣泡藕和炝拌藕片,他吃点,给温府送点,明早再给公厨带点,能分个七七.八八。
也就是他这两天手头稍微宽裕了,想着晚上一点点地为自己的早餐小摊试菜,陆续准备了不少各色米面、调料配菜在家里,现在随手就能用,不至于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酸甜藕片从前在乡下大席上常见,雪白的胖藕切成不薄不厚的片,既能保证口感,又不会难以咀嚼,烫水后拿白醋、盐、糖、葱姜小米辣等腌上,可以当场吃,也可以冰镇存起来慢慢入味,当个平常爽口开胃的小菜。
尤其是夏末秋初、冷热反复的时候,或是天冷了煮上一锅热腾腾鲜掉眉毛的海鲜粥,或是天热了开上几瓶冰镇的饮料,配一盘这样酸甜可口,点缀红彤彤小米辣圈和淡黄姜丝,带着丝微辣味姜香的爽脆藕片,最是过瘾解馋。
眼下没有辣椒,又顾虑会给温太夫人送,怕老人家辣口吃多了不适,姜菽只往里加了一点点泡茱萸点睛,做好后一尝,基本尝不出辛辣感,便仔细地分出来两坛,放在一边慢慢入味,准备等炝拌藕片做好了就一起送去。
炝拌藕片跟酸甜藕片异曲同工,不过这道菜因为要油泼葱椒香料,更突出在炝的风味上,算是个半热的凉菜。
藕片都是刚刚一起过滚水出来的,姜菽只需在上面泼油调个料汁,接着拌匀就算成了。
这道菜没汤水放不过夜,姜菽就没动坛子,只拿食盒装了三盘。
等脆藕都收拾利索后,姜菽看了看天色,纵然他紧赶慢赶,忙活半天下来,天上金乌也有了西坠的架势。
糯米藕想上色入味,至少要煮一两个时辰,不知道今天还赶不赶得及,姜菽只好把食盒跟刚刚那两坛酸甜藕片一起装上小推车,准备先去温府送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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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只小瓷坛和一口食盒的重量放在推车上几乎不显,推着比来时轻巧多了。温府附近似乎住的都是权臣贵族,平日里清静得很,落西的时候倦鸟归巢,叽叽喳喳的,更显人声寂寂。
姜菽半散步地往前走着,耳畔尽是潺潺的渠水声,推车木轮在青石板上滚过的辘辘声,还有麻雀和喜鹊此起彼伏的鸟鸣。偶尔从远处穿来几声不甚清晰的叫喊,大抵也是并肩共行的郎君或是携手同游的娘子们在呼朋唤友。
因为临着高大院墙和渠畔垂柳,这条路上大半都被笼罩在阴凉之中,姜菽顺着墙边阴影走,拂面而来的风透着丝丝凉意,叫人觉得通体舒泰。
方才忙碌半天的疲惫渐渐消散,姜菽正盘算着回去给彩云做什么猫饭呢,余光瞧见一只纸鸢摇摇晃晃地从院墙里头升起,咻咻地带着哨音飞上了天,还引来几只燕子凑近盘旋。
姜菽眉目一喜,发觉自己已经很久没见人放过风筝了,不知是温府里的谁这么有闲情雅致?
八成是温太夫人。太夫人虽然年事渐高,心境却还似年轻人活泼,不仅自己舞枪弄棒强身健体,还鼓励府中丫鬟小厮都活泛起来,万不能整日死气沉沉,学一副木雕似的刻板样。
他前两天来时,还碰见太夫人跟下面管事们玩叶子戏,约等于是后世的麻将,姜菽手痒上去搓了一把,竟还小小地赢了十文钱。
两家离得不远,姜菽住的小院本就是温朝继承家业后,为了避免逾制,从原本温家旧府中隔出去的,哪怕姜菽是走外墙绕了一圈,串个门也用不了多久。
姜菽敲敲门,来应门居然还是金错。
“温少卿回来了?”姜菽吃惊,他以为今天高寺卿刚回大理寺,温朝多少得陪上司加加班的。
金错摇头:“郎君让我先回来转告太夫人,今日公务繁忙不必等他。”
郎君身边防合众多,这一时半会也不差他在旁边跑腿,回来后就不必再回去了。
姜菽明白了,将推车上的坛子食盒都交给金错,交代完内中物什后,道:“我赶着回去做糯米藕,便不进去了,麻烦你帮我问温太夫人安。”他也实在是怕了,万一温太夫人又找由头给他塞钱,他真是怎么都还不完这恩情了。
金错点头,姜菽又道:“糯米藕煮好后浸泡一夜更有滋味,明日一早晨鼓响,我便能给府里送来,不知府中何时有人应门?”
金错:“一直有人候门,郎君随时能来。”
得了准信的姜菽不再耽搁,跟金错道别后就往回走,回程时天上的纸鸢依旧高翔,他抬头望了一眼,恰好一朵云彩飘过,两相错位下,仿佛是被那花衣纸燕叼在了喙边。
嘿!
姜菽心里默默记了一笔,等来年开春,他不仅要去渭水边上踏青,还要高高地飞起一只风筝,就画成彩云的模样,来一场飞天猫猫儿虎扑大白云!
-
念叨着他的威武猫纸鸢,姜菽一推开小院的门,就见彩云晃着大尾巴从蒲团上蹦下来。
“睡醒了小祖宗?干活的时候怎么都不醒,现在过来要饭……行吧,也算是省心。”姜菽被喵喵地催进厨房,既然不着急送人了,糯米多泡一会也无妨,先给这位做猫饭,孩子饿得都快会说话了。
等彩云在一旁吃上了,姜菽才终于有空处理起糯米来。
出发前就已经洗净削皮的糯藕正泡在水桶里,挨个捞出来切开头尾,顺着孔将泡好的糯米塞进去,用筷子压一压,弄到八九分满后再将头尾用细签子扎好固定住,一节糯米藕就算是成了。
等将收拾好的糯藕全塞完,姜菽翻出来温太夫人送的大红枣和红糖方块在水里煮开,又抓了一大把冰糖,将扎好的糯藕都放进去小火煮着。
差不多两个时辰后,天都黑透了,原本满满一大锅水煮得只剩下面的小半点底子,粉白的藕身化成漂亮的红色,姜菽翻了翻锅,有些个糯米塞得太满,煮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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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起了头尾盖子,像团糯米糕球一样顶在藕节上,他拿筷子挑起来尝了尝味道,滋味甘甜软糯,糯米微微粘牙,舌尖一顶又能迅速碾开,差不多可以出锅了。
临出锅前,姜菽取来新做的桂花蜜酱,直接往锅底的汁子里倒了大半,桂花馥郁的甜香哗地一下冲散了厨房原本的藕香糖香,姜菽搅匀汤汁又煮了一会,三种甜美的滋味才融为一体,成了后面要淋在藕上的蜜浆。
大功告成,姜菽挑了节最小的出来切片当自己的晚饭,莲藕红润,糯米浅粉,在白瓷盘中散发着缕缕热气,姜菽舀出来一勺蜜浆淋在上面,登时给切面镀上一层鲜亮诱人的莹润光彩,金黄细碎的糖桂花顺着蜜浆的流动在藕面上缓缓流开,香甜的味道像轻纱一样蒙住姜菽的口鼻,让他情不自禁地拈起一片送入口中。
因为已经煮够煮透,原本就粉糯的藕越发易于牙口,哪怕是厚切的藕面,姜菽也能毫不费力的地咬下,随着咀嚼,糯耙的藕、粘牙的糯米混在一起,藕香米香甜香桂花香在他舌尖交织辗转,咽下一口后姜菽长呼一口气,觉得自己连呼吸都是带着香的。
糯米藕热吃更酥软,冷吃则微硬更有口感,姜菽将其余的藕都尽数存好,准备明早起来再加热一下。
温少卿年轻力壮的不妨事,万一温太夫人清早吃冷硬的不舒服怎么办?
等打扫干净厨房,姜菽最欢喜的是这么多藕菜做下来,竟然还让他收集了一小碗藕粉。这藕粉都是他从藕片上洗下来的,当后世那种冲泡藕粉自然是不行,但当个勾芡用的芡粉却是非常合适,曾经他从书上看人家说勾芡时加一点藕粉,可使芡的效果更加润泽,达到薄而不澥的程度。
可惜现在他手头没有铁锅,等以后攒够钱打个铁锅出来,就能做各式炒菜了。
想想还在等着他攒钱去定做的各色用具,姜菽不禁又去查了一遍手头的钱财——
一千七百四十二文,因为最近添置了很多常用食材,所以有零有整。
虽然够他生活很久,但还不到他想要的早餐小车定做价的三分之一。
姜菽将钱匣子收好,继续给自己塞了一口甜滋滋的糯米藕。
赚钱不易,还是多吃点甜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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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姜菽将糯米藕热了,一部分当早餐自己吃了,一部分给温府送去,另一部分连带着酸甜藕片带去了公厨。
果不其然,两个小食得到了所有人的欢迎,王大厨当即表示自己还有不少莲藕,要是姜菽愿意,今天寺中的午食就是全藕宴了!
姜菽苦笑着回绝,且不说上官们对全藕宴是什么想法,至少他能确定的是——上官们还惦记着东坡肉呢!
赵管事一早就在公厨门口堵他,表示昨日赤玉烧肉在九寺五监都小小地出了一把风头,大理寺上下官员不管是昨天吃着了还是没吃到只是听说的,昨日暮食都表示今天还想吃这赤玉烧肉,强烈要求后厨今天继续做。
糯米藕、东坡肉……都是耗时间的菜啊!
22.来到大唐的第二十二天
昨日午食在高寺卿和温少卿面前闹了好一番没脸,还不等午食结束的板子响,“百官朝肉”的逸闻已经在大理寺内传播开来,焦录事几乎走哪都会被同僚揶揄取笑,臊得傍晚加班后暮食都没吃,急急忙忙就回了家。
这帮无义同僚!整日看案卷还不够头昏脑胀吗?竟然还有功夫编排闲话!他一个小小录事,见天儿被公务缠身,无暇打猎也没空饮酒的,馋点口腹之欲怎么了!
大清早,焦录事木着张脸进了公廨,顶着一圈调侃,心如止水地准备点卯,未曾想平日里跟他不对付的另一名录事恰好也在此时过来,见他提着笔,周边又是一群拿昨日之事起哄的,便明知故问地挤兑起来——
“哟!焦录事又诗兴大发,要当众作一首《烧肉赋》了?”
焦录事手一抖,墨点滴落下来,险些打污下方点卯的长卷。
他转头,那人还在狺狺狂吠。
“古有左太冲写《三都赋》引得洛阳纸贵,今有焦录事作《赤玉烧肉颂》引来百官朝肉。人家一曲既成万人空巷,焦录事倒好,一诗既成,万人空饭啊!”
那人说完,还故意起哄地笑了两声,多亏在场的大多都跟焦录事关系不错,没人应他的声,才没叫焦录事落到掩面而走的地步。
焦录事憋了快一天的情绪终于忍不住了,冷哼一声,上前一步道:“我大唐文风昌盛,莫说朝廷百官,就是放眼四海境内,但凡能识文断字,略通笔墨之人,谁不作诗?”
“某不过是感念烧肉味美,借诗一抒胸臆,怎么,阁下见有那么多同僚欣赏我的诗作,心生羡慕?”
焦录事上下扫了对方两眼,扬声“客气”道:“那烧肉就在公厨,写诗也不过费些笔墨,若阁下不满,尽可同样写来诗文与某一较高下。”
见对方一时哑口,焦录事嗤笑一声:“阁下不写,总不能是写不出来吧?”
那名录事在大理寺是出了名的不擅诗文,两人最初也是因焦录事写诗得上官青眼结下的梁子,眼下被焦录事一戳痛处,那名录事气得拂袖而去,连卯都没点。
围观的官员见人走了,唏嘘道:“听说他昨日出外差,回来时只赶上午食的末尾,根本没尝到赤玉烧肉的滋味。”
另一人附和:“没尝到,不知道也就罢了,偏生回到公廨后就听见了焦录事你的事迹,又没吃上肉,又见你出了名,可不得心生怨怼?”
又一人看看长卷,摇头道:“卯都没点,估计气得不轻。”
余众七嘴八舌:“时候还早,兴许一会人见焦录事走了,就又折回来了。”
焦录事本还有些郁气未来得及宣泄,此时一听,也不恼了,悻悻地给在场众人行了一礼,转身快步往自己公廨走去。
哎呀呀!昨天被他连累没吃上肉的可不止这一个,万一待会再遇上几个,他岂不是大清早就怨气缠身?还是溜之大吉,早走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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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能让上官们吃上东坡肉,姜菽这边刚应,赵管事就紧赶慢赶地去找肉贩子要五花肉了。有昨日的风波,今天专门多备了一半的量,亏得是猪肉廉价,不然赵管事心都要滴血。
公厨今日定下的午食是一荤东坡肉、一素炖茄子、一汤红枣梨水,主食参考昨天,还是米饭。
梨水的原料自不必说,用的是温朝昨日送来的酥梨,只不过在姜菽询问为什么不加些银耳,煮成银耳梨汤时,陈大厨和王大厨不约而同地向他投以了看败家子的惊恐眼神。
王大厨胡须抖动:“你、你可知银耳价值几何?”
陈大厨摇头如摇波浪鼓:“一小盒便得一二十两银……你小子,这是准备剜赵管事的心啊!”
姜菽一噎,后世银耳随手可得,倒忘了本朝还是以野生采摘为主,此时的银耳仍是价比鱼翅燕窝的珍贵贡品。
他告了罪,银耳插曲很快告一段落,但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撒银子般的惊人之语,姜菽干活的时候竟听见王大厨手下那两名杂役在偷偷脑补,觉得他定然是从某个达官显贵家中出来的厨子。
甚至因他外表细皮嫩肉,一瞧就不是从小吃苦的,竟怀疑他是不是某个罪臣之后,如今时运不济流落民间,不得不惨兮兮自力更生,托了关系才让温少卿给安排进公厨做杂役。
猜测得过于离谱,以至于同样听见的牢饭兄都把这事当笑话记了下来,准备日后拿来调侃姜菽了。
如今公厨算是和好如初,不必再只有姜菽三人处理,王大厨那边三人也能帮忙收拾,是以虽然量比昨日大,姜菽做起来倒也没觉得多费事。
等万事俱备,王大厨看着快到午时,便去敲响了公厨开餐的板子,姜菽跟着其他杂役从后厨走到前厅,准备看有多少先来的上官,好给后厨报数,没想到一出来就被震住了。
偌大的,按说能装下大理寺全员的食堂,竟然在刚开餐时就已经坐了将近一半,并且看架势是早就来等了。
姜菽不禁看了一眼外头的日晷,离午时还有小半个时辰呢!你们这帮人就这样翘班来吃饭真的好吗?!
温少卿!温少卿呢?他要举报!大理寺聚众摸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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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录事深知自己的同僚们都是闷头干事不动嘴的实干派,毕竟他们大理寺自有寺情在此,查案办案都不是易事,只会夸夸其谈的早八百年被赶出去了。
所以这帮人表面不声不响的,行动起来却比谁都迅速,尽管焦录事早有预谋,提前拉着关系好的同僚们出来,沿路仍然不出意外地遇上了好几个同样溜去食堂的人。
毕竟都是为朝廷辛苦卖命的,公厨明面上还不至于限制官员食量,只要不浪费,只要菜还有,一人吃三人的饭都可。
焦录事和“不幸同路”的同僚们对视一眼,“心有灵犀”地领悟了彼此的意思——
昨天就那一块肉,谁吃得够啊!今天必须早早过去吃个过瘾!
至于其他人?呵!饿道友不饿贫道,他人与我何加焉?!
靠着来得早,焦录事叫住给他送餐的小杂役,问道:“若这赤玉烧肉吃完不够,还能再添吗?”
被叫住的姜菽想想备餐的量,回:“应该可以……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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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最好早些说,怕后面不够。”
这帮郎君们都早早过来蹲着了,姜菽不信他们只吃一份就肯罢休,眼下只希望不要昨日重现,搞得明日还要做东坡肉。
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一道菜不连吃三天是姜菽的底线,他明天还想做糯米蒸排骨呢!
焦录事心里有了数,不过他观这名杂役面生,似是这两日才来的,又有些不确定地问:“你可知这烧肉是哪位大厨做的?”
公厨两位掌勺大厨的手艺他吃得出来,譬如这烧茄子,香料味重,煮得透烂,一尝就是陈大厨做的。而这红枣梨汤火候正好,梨肉块各个均匀规整如一块模子出来的,肯定出自王大厨的手笔。
那般瞧着大巧不工,实则味道复杂的菜肴,不像是出自陈、王之手,但焦录事又没听说最近公厨有招新掌勺大厨的风声。
姜菽一顿,他眼下的名头还是杂役,不知该不该将自己说出去,只好含糊用一句“是后厨琢磨的新菜式”糊弄过去。
焦录事察觉他态度有异,想着可能是人初来乍到还不熟悉,也就没再追问,准备等后面再自己打听。
新大厨肯定有新手艺,他们九寺五监的“好吃客”们肩负着互通有无的使命,有此等珍馐美味必然是要互相通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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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两位大厨手下各有两名杂役,暮食人手减半,正常情况下大厨们会一天天轮着来,手底下的杂役也是。
姜菽自加入公厨后,因为种种事由一直没安排暮食,都是由牢饭兄顶班,陈大厨想着今日不忙,干脆就让姜菽也熟悉熟悉暮食的流程。
“用暮食的人数比午食少得多,约莫只有午食的六分之一不到,菜也简单,跟中午的一样就行。”
“唯一麻烦的是,会留下来用暮食的上官往往都是需要加班的,他们可能没空亲自来食堂,需要杂役给他送过去。”
“大理寺的屋舍算不上多,但要记住百来位上官具体在哪就有些麻烦了。我带你走一遭,你认认路,送的时候实在想不起就多问。”
陈大厨带着姜菽往外走,没想到刚离开后厨没几步,路那头就乌泱泱冒出来好几名胡服青年,各个衣料上乘,戴金佩玉,瞧见陈大厨和姜菽,像是发现了猎物的猎犬,大呼小叫地就朝他们奔来。
长安城里纨绔多,有时大理寺的名头也不好使,陈大厨眼神一凛,伸手就要去抓门口竖着的扫帚,姜菽眼尖地发现那帮人中打头的秦正阳,赶紧拦住陈大厨,道:“是我朋友,可能是来找我有事。”
陈大厨将信将疑,姜菽一个小小杂役,能有这种看着就不省油的朋友?
接着,那群纨绔就真走到他们跟前。
秦正阳穿着一身橘,脸上顶着青紫的拳头印,像根半肿不肿的胡萝卜,冲姜菽笑得牙花子都快出来了。
“走走走!”他一拍姜菽的肩膀,把姜菽拍得一歪,还是熟悉的沉重力道。
“答应了出来后带你去喝酒庆祝,正好萧都知那新得了西域的马奶蒲桃酒,我带你去尝尝鲜,顺带看高至善的笑话,嘿嘿!”
23.来到大唐的第二十三天
几天的监狱生活,让秦正阳和高至善之间形成了一种微妙的情谊,说是对头不准确,说是朋友也不太准确,姜菽干脆忽略过去,直接问秦正阳是发生了什么事。
秦正阳也不卖关子,说是今日朝会上,有人参高寺卿教子无方,儿子竟敢当街顶撞皇子,是为大不敬。
跟皇子吵架,这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说是年轻小郎君之间拌两句嘴,往大了说就是大逆不道意图谋反。
本来有高淑妃和高相公从中斡旋,高至善也被丢了大牢反思,这事已经四舍五入算过去了,没想到此时又被人翻出来大做文章,还是高寺卿刚回朝,查了不少东西的关头。
别说朝堂上的高相公,圣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傻子都看得出来,高寺卿绝对是碰着谁的霉头了。”秦正阳摇头道。
“有高相公力保,虽然高寺卿本人没出什么事,但事情都闹到朝会上去,御史台和一帮闲出鸟来的蠢货又揪着不放,圣人只好罚了高至善,责令他从弘文馆休学一年,在家罚抄悔过。”
“谁都知道高相公最看重他这个孙儿,早早就为他铺路,想让他学当年的温少卿,年纪轻轻就挣个探花甚至状元回来,延续高家的门楣。”
“这下好了,平白耽误一年学业不说,两三年内也万万不能科举殿试了,不然此事还得被揪出来说,必然影响他的名次。”
秦正阳晃晃脑袋,有些别扭道:“那谁不是最看重自己的学问功课,最在乎自己的颜面名声了?如今在百官面前丢了大脸,闲话估计很快就传得长安人人皆知……他那般自傲的小郎君,别再一时想不开了。”
原来秦正阳并不是真要去“看热闹”的,是想着高至善恐怕没多少朋友,怕他心思敏感承受不住打击,准备叫上姜菽一起去安慰他的。
姜菽正要回他,余光却注意到巷子那头走来一抹绯色的身影。
他对绯衣都快形成本能反应了,转头看去,果然是温朝和另一名陌生又眼熟的绿袍官员。
姜菽的视线在秦正阳和那名绿袍官员之间折返了两下,觉得来人就像是秦正阳的成熟君子版,八成是秦正阳那御史兄长。
-
秦正阳本还笑得颇为开朗,在察觉姜菽目光,随之转脸瞧见来人后,脸上的笑容就凝固了。
“阿、阿兄!”九尺高的秦正阳像只炸毛小鸟,“阿兄怎么来此?”
这里可是大理寺公厨的后门,因为要来往送菜倒泔水,连大理寺的官员都很少打这经过,更遑论是他兄长这个御史台的人!
姜菽多瞧了两眼这位早就从高至善处得知的秦侍御史,作为武将家族里出来的文官,他看上去颇为年轻,应该和温朝差不多大,跟看着就身板结实的秦正阳比,他瘦瘦高高,堪称文弱书生。
当那双精明含笑的眼睛看过来时,姜菽感觉自己像是被温风拂面,又像是被千百根小针微不可察地扎了一下。
嘶,是只笑面狐狸!
姜菽赶紧转移目光,去赏两眼隔壁的温少卿压惊。
嗯,果然还是他们温少卿比较可靠。
秦侍御史将在场众人都扫过一遍后,才重新将目光放回自己弟弟身上,反问:“我本就负责监察京城百司,四处走访看看,有何不妥?”
秦正阳赶紧摇头否认,秦侍御史继续输出:“方才听你提及高小郎君和高寺卿……难道最近是只有高小郎君入狱?”
秦正阳一噎:“……还有我。”
秦侍御史又问:“那你是想明日让我和阿耶也在朝会上露露面?”
秦正阳嘴一咧,极其理直气壮:“哪能呢!现在谁还会来参我啊?我被抓不是家常便饭嘛!”
秦侍御史:……
众人:……你这不是挺有自知之明的吗!
有秦侍御史在场,他们的探望大计没法推进下去了,秦正阳只好灰溜溜地带着一帮五陵少年撤场,留下姜菽跟陈大厨和两位上官面面相觑。
就在姜菽准备装鹌鹑送神走时,秦侍御史忽然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别有深意道:“听闻昨日大理寺出了一道赤玉烧肉,味美至极,诱得不少官员慕名拜访,甚至横跨大半个长安也在所不惜。”
姜菽心头打鼓,这位不至于连饭做得好吃都得参一本吧?
旁边一直静静看戏的温朝终于开口,悠然地替自家公厨说情道:“文端兄莫要吓人了,掌勺大厨们不过是完成自己的份内之事,做得好该奖励才对。”
“御史台若真有空,不如替大理寺盯着那些位乱跑的同僚,不然吃穷了我们公厨,某就得厚着面皮挨家挨户找上门,寻他们少卿要伙食钱了。”
秦侍御史一咳,谁不知道温景和最是心黑手狠要账无情,当年户部尚书差点没哭着找高寺卿要人,便微笑道:“还好我御史台规矩森严,没有那爱好四处打秋风的,不怕被温少卿找上门。”
他本是来大理寺公干,拐来此处也不过是凑巧听见自家弟弟声音,怕人又闹出什么祸端。眼下既已把闯祸精赶回家,又调侃了人家公厨消遣,便想着回归正事。
温朝自然不会多留人在公厨里待着,也就跟他一同往前面而去。
见两名大神终于被送走,姜菽松了口气,虽然他还挺乐意见到温朝的,但这位秦侍御史给人的压力实在太大,还是该去哪忙去哪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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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散班回家,远远望见自家门前的高头大马,姜菽才发现他这口气还是松得太早了。
秦正阳这回倒没带那一大群人,只自己骑了匹栗色骏马,叼着根野草,在马背上无聊地揪柳树叶子,见姜菽过来,松开被荼毒得光秃的枝条,哒哒地驱马凑近,笑道:“赶紧上马,一会该敲暮鼓了!”
姜菽苦笑:“你也知道要暮鼓了啊,等下宵禁了我可怎么回来?”
秦正阳摆手:“回什么?直接找地方住下就是了,明早叫人把你送回来,不耽误你上值。”
姜菽一想,自己今日在家确实没啥事,便道:“那你等我喂完猫,我家彩云还没吃饭呢。”
秦正阳催促:“带上你那猫儿一起!等高相公跟高寺卿归家,咱们再想将人叫出来就难了!”
秦正阳担忧得有理,姜菽进门将彩云抱进带盖竹筐里,又着急忙慌地收拾出来自己做的桂花蜜酱、泡菜、藕片之类,叮叮咣咣地都挂在了秦正阳那匹马上,以至于原本还神武非凡的骏马,瞬间变得像是杂货商牵的骡子。
秦正阳半点儿不为自己的宝马计较,知道里头装的什么后,反而道:“回头也给我送一份,都是兄弟,千万不能厚此薄彼啊!”
姜菽努力翻上马背,骤然变高的视角和没有防护的马让他有点心生恐惧,绷着脸怂道:“等下回,这回做的都在这了。”
“能吃上就行。”秦正阳无所谓地一甩马鞭,马便驮着他们跟大罐小罐的东西,一路往高至善所住的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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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坊而去。
姜菽只顾着他那陶的瓷的瓶瓶罐罐,生怕一个颠簸把它们都碰碎了,没注意到就在他们奔出坊门时,一架正要驶进坊门的低调马车旁,走着连打哈欠的金错。
“诶,刚刚是不是姜小郎君?”金错差点以为自己眼花了,扭头远望确认,发现真是姜菽后歪了歪头,意外道,“都快暮鼓了,他怎么和秦小郎君出坊去了?”
金错只是习惯性地将所见念叨给温朝知晓,有时遇上官员宗族车马需要避让或相会时,他这样一说,方便温朝在车内也能得知周遭消息,倒不是句句都会有回应。
“兴许是有要事。高小郎君被休学,他们在狱中私交甚笃,应该是去探望他的。”温朝的嗓音从车内传出,听上去和平日完成每一次推断并无差别。
“哦。”金错收回目光,随口道,“高寺卿家住崇仁坊,跟我们醴泉坊不说一东一西,也隔着半个长安城呢,姜小郎君今晚赶不回来可怎么办?”
这回他家郎君没接话,大抵是无意回答如此简单的问题。
-
直到暮鼓过半,他们才到了高家门口。
秦正阳去叩门递拜帖,姜菽心有余悸地挨个检查他的猫猫和罐罐,彩云可怜兮兮地在竹筐里头咪个不停,姜菽只好团了两下它的花脑袋以示安抚。
刚开始秦正阳还顾及着不能弄碎东西,到后面暮鼓响了,直接跟被火烧屁股似的策马狂奔,他在后头差点没被摔下去。
也不知道沿途有没有被哪个御史瞅见,要是真运气差被看着了,秦尚书明天铁定逃不了一参。
大约又过了百来声暮鼓,满面颓丧、如霜打小茄的高至善终于出现,甫一露面就被秦正阳一把薅住,不管后面仆人如何叫嚷阻拦,直接带人上马,一路风驰电掣地就跑了。
高至善还未缓过神,径直被姜菽塞了几兜子用麻绳固定的瓷罐。
“你抱稳——”高至善也上来后,马背上完全没有了空档,姜菽搂着装彩云的竹筐,只能将别的都塞给高至善提着。
可怜这好好的骏马,愣是能被骑出个超载。
暮鼓声声如催魂,所幸崇仁坊就挨着他们要去的平康坊,等他们一溜烟冲进坊门,停在某栋看着就像极销金窟的地方时,刚好最后一声暮鼓结束,坊门关闭。
那些个来追高至善的家仆没能进来,只能被宵禁拦回高府。
“嘿!嘿!嘿!”
秦正阳利落下马,像是回了快乐老家似的,潇洒地与门口的小厮吩咐,“小爷今儿带了好友来过夜,先去烤上三斤馕坑肉,再备些好酒好菜!”
“萧都知在不在?哎呀,在不在都成,总之把那马奶蒲桃酒给我开上一坛,要用玉杯盛!我们兄弟仨醉了也不归!”
姜菽跟高至善一个抱猫,一个提网兜,站在门口像两只误入赛马场的无辜白鸽,不知该往何处飞去。
小厮都把马牵走了,他俩还在门口“不敢越雷池一步”。
高至善仰头和倚栏而笑的美人们对视,拽姜菽的手都有点抖,不安地问:“你你你……你确定我们要跟着他进去吗?”
就算他是被半抢过来的,让家里长辈知道他敢进教坊……也得气出个好歹来吧?!
姜菽深呼吸,眼一闭心一横,决定相信秦正阳的人品,拽着高至善视死如归地往前一走,道:“来都来了!”
至少得把馕坑肉吃了,把蒲桃酒喝了再走!
24.来到大唐的第二十四天
姜菽和高至善你挤我、我挤你,像两根并在一起的油条似的,挪着步子跟在门童身后进了门。
进门没走几步,他们便遇见一名水色衣裙的女子,正手执一束百合,在给楼梯边的花瓶更换插花,瞧见他们局促窘迫的模样,眉眼微微一舒,冲他们略略颔首,并未上前搭话。
姜菽他们走上二楼,先后又遇上在露台边调校琵琶的,在僻静处轻诵诗文的,听见他们走动的动静,或转身或抬头地往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端是双目多情胜水,似颦似笑美如英。
在发觉他们僵若木鸡的步子,还有要去的方向后,皆是冲他们浅浅一笑,音如黄莺地道了声安,转而便继续做起自己的事来。
两人被领进一间极宽敞的房间,姜菽一眼便看得出,这房间比他的主卧和书房加起来都大上两圈。
房内布局雅致,点着好闻的熏香,用一面四扇梅兰竹菊大屏风分出了内外两部分,内里隐约能看见有桌椅小榻,外面则是几张对坐的矮桌蒲团,围着中间的空地,像是专门空出来表演似的。
先到的秦正阳抓着一把核桃,正边磕边指挥仆从将那些矮几两两并在一起,又让他们把多余的都撤走,这样一弄,空的地方更多了。
“晚上咱们就睡这,玩完叫他们抬三张小榻摆上,一人睡一个凑活。”秦正阳对这里熟得像是自己家,挥退侍从后,脱靴往蒲团上一坐,就招呼他俩赶紧入席,“萧都知这里的厨子可是有名得很,多少老饕排着队等她们席面,要不是我面子大,咱们还真不能说来就来。“
屋内只剩他们仨后,姜菽没那么紧张了,跟高至善一同坐下,拿起银签子,一口一个地吃起桌上的百花果盘。
细高脚的花边青盘里,蜜瓜、甜瓜切成小兔模样围成一圈,内里是西瓜、葡萄、苹果、梨雕出来的果花,有状如栀子的,有形似蔷薇的,也有仿若梨花的,还有新鲜的金黄桂花与雪白的小朵茉莉点缀其间,端是精致讲究。
姜菽嚼嚼嚼,觉得这些个果子恐怕也是精挑细选出来的,蜜瓜甜软如蜜一抿即化,甜瓜清香甜脆,西瓜甘爽多汁,葡萄酸甜可口,苹果果香丰沛,梨子甘甜清口,吃起来都比寻常市面上的更加味美。
“我先给你们提个醒。”秦正阳磕完核桃,面色一肃,转身面朝他俩,压着声音道,“我不管你俩之前来没来过教坊,又是怎么想这里的小娘子的,反正我看不得那手脚嘴巴不干净的,都给我老实些。”
“要是谁言行不当,别怪兄弟翻脸不认人!”
他严肃地说完,看看腮帮子吃得跟松鼠似的姜菽,又看看宛若风中菘菜,还在暗自神伤的高至善……觉得自己的担心颇为多余。
行吧。
这俩扶不上墙的烂泥没啥好恐吓的,秦正阳便给他们简单提了提此处的来由。
“我幼时离家出走,在山中遇险,多亏萧都知和她夫人所救,才幸免于难,她们于我有再生之恩。”
“萧都知早年原是别家的头牌,有积蓄自赎后便扯了萧七家的名号。”
“多年来,她们收养了不少奴籍、乐籍的孤女,培养作厨娘、女护卫和清倌人,叫她们要么有一技之长,能脱离教坊自食其力,要么靠庖厨手艺和诗赋才艺,继续经营萧七家的门牌。”
说到此处,外面忽然传来轻盈的银铃声响,秦正阳便住了嘴。随后门被轻轻推开,两列年龄不一的小丫鬟进来给他们上菜。
三口精致如鸟笼的器具被依次放在他们三人面前,姜菽仔细一看,原来并非是鸟笼,只是一串串烤得滋滋冒油的羊肉,尖部朝下,被带环的银签子挂在圆形镂空花顶上,因肉串排布规整,仿若鸟笼上的栅栏,才有这般神似的名号。
除了这道,还有一道浑身桔红的喜人大闸蟹极为惹眼,蟹壳厚顶,外表看着就格外肥美,被用一口金盘盛着,上面淋着浅琥珀色的汁子。
另有一些时蔬小菜和姜菽叫不出名字的菜色,大大小小地布满了大半张桌子。
就在姜菽以为这便是全部时,又有四名侍从进来,两名抬着石板长桌,一名端着铺了布巾的小木台,一名端着两口瓷水盆。
他们放定后,姜菽注意到木台上全是或尖或钝、或厚或薄、宽窄不同、长短不一的刀具。
这是要做什么?姜菽顾不上啃瓜了,好奇得坐直了身子。
“萧七家最出名的便是美人谈笑切鱼脍。”秦正阳颇为得意地给姜菽和高至善介绍,“昔年公孙大娘有无双剑舞,今日萧七家也有独家刀艺,等下叫你们开开眼!”
姜菽眼睛一亮,鱼脍,就是后世的生鱼片,他虽在采风时吃过一次当地的生鱼片,但那都是店家在后厨做好端上来的,哪有如这样当场观切,甚至可能带有一丝表演意味的来着有趣?
“妾身粗鄙之技,何能与公孙大娘相比?秦小郎君这样夸耀,真是要羞煞妾身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道听着就爽朗快意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姜菽微微歪头望去,一名发髻高挽,身穿金红儒裙女子快步从外面走进。女子约莫三十岁上下,口若朱丹,额点金钿,一双眼睛亮如星辰,即便穿着裙装,也像一名飒爽的女侠客,刀锋一般杀入人的视野。
“啊!”秦正阳赶忙站起身迎上去,“怎么劳动朱娘子亲自来了!”
被称为朱娘子的女子面带笑意,“得亏是我来了,若是换作旁的徒弟,更受不起你那句夸了!”
秦正阳赶紧给二人介绍:“这位便是当年与萧都知一同救我的朱娘子,不仅切得一手好鱼脍,整个萧七家的灶厨皆出自她手,还擅长武艺,是位顶顶厉害的娘子。”
高至善拘谨见礼,姜菽也有学有样。
朱娘子带了三名侍女进来,一名抱琵琶,一名带小鼓,另有一名捧着口木盆。
切脍开始前,朱娘子让侍女将木盆在三人面前奉过一遍,姜菽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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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一眼,里面是三尾已经剖腹断尾、做过预处理的鱼身,可能是怕吓着食客,清洗得很干净,大概能辨别出有鲫鱼、草鱼和鲤鱼,都是肉质肥美但又不至于太大而导致肉老的个头。
“怎么还有鲤鱼?”高至善有些惊讶道,“唐律不是禁食赤鯶公?”
鲤音同“李”,莫说是吃,便是卖者被抓都要挨罚。高至善自小被家人教导诸多忌讳,这还是头回见有人在自己面前如此明目张胆。
“什么鲤鱼?”不等朱娘子开口作解,秦正阳先好似那指鹿为马的中车府令,大剌剌地道:“这不就是吃胖了的草鱼吗?秦小郎君久居高阁,怕是没见过这等贪吃的鱼吧?”
姜菽:……什么叫睁眼说瞎话,他算是见识到了。
朱娘子摇摇头,对高至善道:“小郎君见识颇广,这确是鲤鱼。”竟是不准备糊弄过去。
高至善面色微变,朱娘子朝他眨眨眼,“不过,小郎君只是吃了点看不出模样的鱼脍,怎知自己吃的是鲤鱼呢?”
言下之意,大家一起睁只眼闭只眼,就可以装聋作哑地享用美味鱼脍了。
高至善估计是第一次这般在唐律的边缘试探,抿了抿唇,看看朱娘子,又看看秦正阳和姜菽,别扭道:“朝廷禁止宰杀耕牛,王公贵族中便常有因种种意外甚至惊吓横死的牛……想来这鱼,应是差不多的道理?”
朱娘子点头:“然也!小郎君孺子可教!实不相瞒,后厨确有刚送来的新鲜牛肉,待妾身为各位展示过鱼脍,便给小郎君们烹成牛丸汤,好好鲜上一鲜!”
唐律是死的,人是活的,为了能吃上口好吃的,姜菽算是知道什么叫掩耳盗铃了。
-
朱娘子净罢手,取来一柄尖刀,示意一旁的两名侍女,随即琵琶声嘈嘈切切响起,如细雨落穿林间,间或有小鼓穿插应和,颇有竹露滴清响之感。
先起草鱼,鱼腹已开,朱娘子手挽刀花,轻盈地在鱼头处划动几下,然后略略一挑,刀尖转向,便顺着琵琶流畅如泉的乐声,一刀自头到尾,将鱼身这一半的肉分割下来。
接着,朱娘子又拾来另一把刀,与手头这柄同在空中旋舞,银光闪闪,吓得人心惊胆战,还未看清她的动作,已然在刀尖翻转替换间,将鱼骨剔除,留下另一半带红的白肉。
一旁的侍女递上一柄细长小刀,朱娘子执其在瓷盆上轻轻一敲,当地一声水瓷响,初声清脆,余韵悠长,配着渐弱的琵琶声,朱娘子缓缓用小刀挑出了白肉上那微微一抹红筋。
剩下的另一边如法炮制,等只余下两片硕大白肉后,朱娘子又取来另一把鱼刀,轻轻地在末尾处一划——
铮——
琵琶声如裂帛,鼓点随之而起。
朱娘子运刀如飞,伴着鼓点和琵琶声的催促,咄咄地将鱼肉片成透亮的薄片,待一曲终了,恰好一盘薄如花瓣的鱼脍绽于案间。
刀鸣脍缕飞。
25.来到大唐的第二十五天
继草鱼之后,朱娘子又伴着乐声,将鲤鱼和鲫鱼脍好,用三口圆形的唐三彩瓷盘盛着,由侍女摆好盘给他们送至桌前。
姜菽低头,黄绿白三色为主的大圆盘上,外围是一圈形如对翻蛱蝶的鲤鱼肉,色泽红中带黄,有些橙粉色调,讲究的是脍时切而不断,如此才能从中翻开,如蝴蝶般展开在盘上。
中间一圈是切成柳叶片状的鲫鱼肉,肉色粉红,薄如蝉翼,仿若花瓣,能轻而易举地看见下方盘子的色彩纹路。
最中央的是草鱼肉,白中带粉,纤细如春韭叶,夹起又能透光,鱼肉数刀相连,竟如一根根面条。
好一个三彩盘配三色三花鱼脍,瞧着漂亮极了。
世家公子高至善比较会夸人,先道:“当年杜工部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作诗‘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依某浅见,朱娘子舞刀之技亦是妙极,若是杜工部再世,或许会一作‘观朱娘子砍鲙’诗,流传后世千秋百载。”
虽然和先前秦正阳之意所夸相差无几,但高至善面轻,说话时语气也认真诚挚,被这样气韵清贵的小郎君一夸,朱娘子笑着客气道:“小郎君真是谬赞了!”
姜菽略会些厨艺,便从这刀工上夸赞:“鱼肉最是细软易断,朱娘子却不仅能将之切出如此多花样,或透光如纸,或纤长如线,还能一边和乐舞刀而颇具美感,足见朱娘子庖丁之术精湛,必是灶间行家里手!”
朱娘子朗笑:“唯手熟尔,不过是多年勤练的结果。”
此间一环暂时结束,朱娘子净罢手,行礼告辞,准备离场去后厨烹提到的牛丸汤。姜菽眼看人要走,赶忙开口道:“朱娘子稍等!”
朱娘子停步,不解地看向姜菽。
姜菽略有些羞涩道:“不知……能否寻一炭炉来?再带一小锅,清水或是白粥均可。”
“我家乡无有鱼脍,不大敢吃,想烫熟后再用。”
姜菽还真不是在骗朱娘子,家乡确实没有食生鱼的习惯,加之呈来的都是河鱼池鱼,姜菽更不敢生食,只好忍心拂一下秦正阳好意,厚着脸皮讨要炉灶,用朱娘子这绝佳刀工片出来的鱼做粥底火锅。
他这要求颇为特殊,别说朱娘子,就是高至善和秦正阳都颇为意外。竟还有人放着这般好的鲜鱼脍不用,非要用清水煮熟的?
不过朱娘子好歹见惯了大风大浪,只略一思索,便迅速给出了解决之法:“小郎君所说之意,可是想做莼菜鲈鱼羹?”
“如今秋意渐起,正是莼菜鲈鱼当季,小郎君有莼鲈之思再妙不过。既如此,妾身便寻烹茶的小炉来,再用瓷碗大的小锅盛些莼菜粥米来,可好?”
三言两语间,就将姜菽“疑似乡下土包子没吃过高级货”的处境变成了“想趁应时节吃些当季风雅之物”。虽然在座都是好友,不可能会嫌弃他丢脸,姜菽也仍然对朱娘子的解围之举颇为感激。
“那便劳烦朱娘子!”姜菽嘿嘿一笑,目送朱娘子带人离开,房间内再度剩下他们兄弟仨。
见高至善和秦正阳要动筷去吃那鱼脍,姜菽赶紧道:“不知你们可有试过粥底火锅?”
两人均是摇头。
别说试过,听都没听过。
姜菽毅然提议:“那不如今日就先别动这鱼生,稍等朱娘子派人送小炉来,我给咱们调个料汁,也叫你们试试新风味?”
两人在吃上自然是不会和姜菽打绊,正巧今日无事,又有满桌佳肴,等一个新鲜做法也并无不可。
见他们乖乖听话,姜菽暂时放下心来,将目光重又放回自己桌上琳琅满目的菜肴上。
-
鸟笼馕坑肉上桌时刚出烤炉,滋滋冒油瞧着就烫嘴,眼下已经凉了些许,正适宜入口。
姜菽从上面取下一串,蘸了蘸配着的椒盐末和孜然粉,张大嘴巴,啊呜一口咬在了上面。
馕坑肉形似羊肉串,却比羊肉串上的肉块大好几圈,约莫有大拇指根大,只比柴鸡蛋小些,所以这一口下去肉感十足,牙齿咬入肉块时的扎实满足,是别的水果米面都给不了的。
姜菽紧咬着一块捋下来,牙关一松又一合,整块外焦里软的羊肉便进了口。
这馕坑肉外头是裹了层浆烤的,不知用了什么食材,微微发甜,正好提出了羊肉的鲜美,同时不糊不脆,没有喧宾夺主地剥去羊肉的质感,只叫它变得焦软多汁,唇齿咬动间,姜菽能清楚地感受到肉汁逐渐被咀嚼出的滋味。
外头蘸的这层椒盐和孜然很好地中和了羊肉块过大带来的弊端,哪怕是吃到最后,这口肉都是滋味十足,不曾寡淡的。
姜菽一口气吃了三串才收手,倒不是吃不下了,就是干吃有点顶胃,需要顺顺口。
他桌上同样有一只玉杯,差不多手掌心大,色泽温润,脂白中微微泛着一点青光,内里盛着深红的酒水,乍一看外表和现代的葡萄酒并无太大差别——都是那个颜色。
姜菽不太能喝酒,对自己的酒品也略有耳闻,不知这能被秦正阳惦记的酒度数几何,刚开始只敢微微地抿上一小口。
啪嗒啪嗒,姜菽砸吧味,觉得果香葡萄香肯定是有的,但是酸涩的口感同样突出,不如他在后世喝的那般顺滑。
姜菽放开胆子又喝了一大口,或许是有刚才那口做铺垫,这次下口好了许多,竟让他咕嘟嘟喝下大半杯。
呼——
姜菽吐出一口气,觉得这葡萄酒正好将吃肉带来的腻味压了下去,就是这吸气呼气间带着的酒味……姜菽晃了晃脑袋,让自己坐正,稍微有些上头。
怕自己待会喝成口吐胡言的小傻瓜,姜菽默默地将酒杯往里推了推,喝了一杯水醒醒脑子,转而还是老实吃饭。
桌上另一个引人注目的大菜就是那“张牙舞爪”的螃蟹,姜菽本以为要自己动手剥壳呢,筷子一戳才发现顶盖是松动的,掀起后,下面内里已经被提前掏空,只作盛蟹的“器皿”,满满当当地堆着蟹黄、蟹粉和蟹膏。
……难怪螃蟹面前只有一柄长柄小勺,并没有拆蟹的工具,原来根本不需要他们自己动手。
姜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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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慨了一番后厨辛苦,然后小心翼翼地挑起一勺尖蟹黄送入口中,然后被惊了一下。
诶?不是清蒸大闸蟹?
姜菽用舌尖抿开口中蟹黄,反复品味,发现确实不是,这蟹黄更甜更黏,像是被糖腌过,同时又带有些微的咸味,咸甜交错,滋味奇妙。
坐在他旁边的高至善余光瞧见他表情,适时解惑道:“这应当是今秋新制的糖蟹。螃蟹脱水易死,向来都是各城周边放边吃个时鲜,但有些蟹户为了方便运输售卖,想出这腌制糖蟹的法子,能让部分早熟的蟹早早换个模样上市,不至于等中秋左近,跟当地的螃蟹抢生意。”
这倒是个新鲜做法。姜菽心中疑问得到解答,吃起来更加酣畅爽快,蟹黄香甜绵密,蟹膏本就粘牙,经糖一腌更是“如胶似漆”,别有一番风味,蟹粉同样味甜,不过不如另两个出彩,只悄悄勾起了姜菽想吃蟹粉面的欲.望。
总共就手心大的一只螃蟹,即便用小勺慢慢挑,姜菽也很快就吃完了。
说实话,没吃过瘾。
不知道长安的螃蟹价格贵不贵?姜菽轻咬住小勺,神思已经飘去了黄澄澄香喷喷,一拌根根分明,二拌黏糊挂汁的蟹粉面上。
他家只有他一个,最多算上小彩云,就算贵……买一两只尝尝鲜应该还是可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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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三人差不多都吃个半饱了,姜菽想起什么,从自己的桌前站起,蹭蹭蹭跑去那一堆瓶瓶罐罐里抱出一个,重新回到三人桌前。
“差点把这个忘了!”姜菽兴奋地将瓷罐置于三人中间,高至善和秦正阳凑过来,没明白他是在卖什么关子。
姜菽小心将盖子掀开,露出里面的内容——竟是一坛将将发好的甜醅子!
清甜的香味从坛口缓缓飘出,勾得高至善二人颇为动容。
“唉,难为你还记得了!”秦正阳先摇头感慨,“当初就差那一顿饭,你小子先抛下我们走了!你那一碗自然就被我笑纳了,我还以为咱们仨再没机会一起吃这玩意了。”
高至善有些神伤道:“我也是,那日你先走后颇为遗憾。”
“你给我的方子,我家厨子都悉数做了,送了四坛过来,本想让你尝尝的。”
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二人的友谊便起于姜菽当初递来的那张写有甜醅子做法的纸条,是以高至善的感触比秦正阳还要深。
“怎么会忘呢!”姜菽翻来三只空碗,从坛中舀出来三勺,递给秦正阳和高至善,“我一有钱就去买了材料,知道你们快出来,得空便将它做上了,就等着有机会一起喝一顿呢!”
姜菽说得语气豪迈,仿佛这不是什么甜点似的薄酒酿,反而是什么闷倒驴的烈酒。
“来!干!”
未经稀释搭配的甜醅子浓稠如粥,姜菽递给他们一人一只勺,三人也不讲究,呼噜噜地就一同吃了下去,仿佛是结拜时同饮血酒似的。
一碗吃净,姜菽嘿嘿一笑,当初他们三人在牢房里说要一起喝酒吃肉的约定,如今也算是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