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神收容所》
1. 仙宫
“程仙,我这个月降了十八场雷,绩效指标早就完成了,你这只记了十二场可不行。”
“就是啊,我也是和闻仲神君结伴下凡出差的,程仙你看看……”
“程仙……”
叽叽喳喳的声音在耳边吵嚷,那感觉就像被人在头顶上扣了口洪钟,一梆子撞过来神经末梢剧烈震颤,连五脏六腑都跟着嗡嗡作响。
“我操……这世道怎么如此喧嚣!”
程笑掀起眼皮,涣散的眼瞳中满是烦躁,一边揉着额角撑起脑袋,一边皱眉望向噪音的来源。
下一刻,程笑猛地闭了一下眼睛,缓过好几秒钟才敢再次睁开,而后直接愣在了原地。
只见面前乌泱泱地围着十几个人,个个长发束髻,袍袖翻云,一眼望去就像是误入了古装剧的拍摄现场。
见到程笑醒来,一个站在外侧的女人立刻拨开人群,推推搡搡地挤到他跟前,霜雪般透明的眸子泫然欲泣。
“程仙,这会才五月份,你就是杀了我也完不成这个月的绩效指标!看在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的份上,你就别记我的排名了吧。”
程笑的脑子还懵着,被这七大姑八大姨似的口吻弄得莫名其妙:“你哪位?”
闻言,女人抬起苍白的手指,“叩叩”轻敲两下,急道:“我是你雪姨啊,姑射!”
程笑满脸茫然,顺着她的指尖看过去,这才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张白玉案后面,案上还放着一卷花名册。
册子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数字,抬头是一行程笑再熟悉不过的文字:工作完成度、工作效率、工作表现……
扬扬洒洒十几项。
程笑眉头紧锁,瞬间认了出来,这不只是花名册,还是员工绩效考核表!
姑射。被女人指着的这两个字他倒是认识,可这后边的职位一栏,“雪神”是什么鬼?!
程笑匆忙往后瞄了一眼,风神、雷神、花神……一连串离了大谱的职位名称砸得他头晕目眩。
更诡异的是,这些匪夷所思的岗位前面,“姓名”那栏竟然真的与神话传说中的大夏诸神对得上号!
“穿越”二字闪过他的脑海,宛如压死骆驼的稻草,程笑瘫倒在椅背上,喃喃道:“如果我有罪,请让法律制裁我,而不是让我穿越了还要做天杀的HR……”
许是他的模样太过生无可恋,后边排队的人也面露不悦,凉凉道:“小程,你可得抓紧时间啊,耽误了仙宫月度例会,你也要被扣绩效的。”
这话仿佛触发了什么开关,程笑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噌”地一下坐了起来,嘴角瞬间扯出一个职业化的微笑:“你好,请问怎么称呼?”
“闻仲。”
“好的,闻神君。”程笑匆匆扫视过手上的考核表,迅速锁定对方的名字,“那么你有什么需求呢?”
“这个,工作完成度。”闻仲用手指点了点册子,“我可是降了十八次雷,你只记了十二次。”
程笑脸上的笑容不变,“请出示外勤打卡记录。”
“我……”闻仲一顿,支支吾吾半晌,梗着脖子说道,“有几次我忘了,但金光圣母可以作证,每次下凡她都是跟我一起的!”
“对对,我们是一起的,程仙你就行个方便……”旁边走出一个手托宝镜的女人,低声下气地恳求道。
程笑丝毫不为所动,顺手拿起笔架上的玉雕狼毫,在雷神和电神的“工作完成度”一栏上刷刷写下了7分。
“下一位。”
围观神仙默然片刻,似乎是被程笑的铁石心肠震慑住了,良久后人群里才传出几道长吁短叹的声音。
不少人面面相觑,苦着脸摇了摇头,而后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不再将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
姑射仙子垂下眼皮,做出西子捧心的姿态,哀声道:“程仙,你体谅体谅雪姨,这大夏天的我去哪儿降雪啊?这不是为难人吗?”
程笑看着对方降雪三场的月度指标,的确有些不通情理,但他也只得实事求是地画了个0,无奈道:“这个问题我会向上级反馈的,相信领导也会考虑到这个情况……”
车轱辘话说了半天,好说好歹将姑射劝走,后面又陆陆续续来了几个不死心的小神仙,全被程笑以拒绝但不失礼貌的职业素养打发了。
-
两个时辰后,程笑终于闲了下来,抬起胳膊伸了个懒腰,迈步走下玉台,开始打量周遭的环境。
这是一座通体玉砌的宫殿,陈设简洁但精雕细琢,和电视剧里那种冷冷清清的仙宫风格很相似。
殿外有一个小院子,水池里栽着几株月白色的睡莲,淡金光点凝成的浮桥悬于水池上方,直通院门。
程笑走到桥上,水面清澈如镜,映照出他此刻的模样。
与现世相比,他的脸型和五官并没有什么变化,颌面清隽俊秀,双眸湛然若神。只是头发变长了许多,以玉冠束着,随着他低头的动作,几缕发丝落于肩前,更显得整个人的气质飘逸洒脱。
程笑站了一会儿,没有贸然走出院门,而是折回殿中,翻看起书案上那一堆码得整整齐齐的卷轴。
HR最重要的技能就是快速识人,方才他已经将仙宫中大多数神仙认了个脸,现在要做的就是查找和原主有关的信息了。
程笑逐字逐句地浏览完案上的所有书册,终于弄清楚了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这是个人神共存的世界,仙宫就是诸神收容所,管理制度类似现代的互联网公司,大夏神明各司其职,每周一调度,每月一总结,每个季度KPI排名末位的神仙将被贬下凡间。
原主与程笑同名,职位是仙宫书记官,掌管诸神的编制发放和绩效考核。
总的来说就是,人微但言不轻,官小但权力大。
“这还真是专业对口……”程笑将下巴搁在冰凉的白玉案上,深深地叹了口气。
上辈子拼死拼活也考不上编制,分明是TOP大学物理专业的毕业生,为了拿到卷生卷死的大厂Offer,却迫不得已去做HR。
这辈子的编制倒是开局点击就送,虽然做的还是同样的工作,但至少也是端上铁饭碗的人了。
这样想来,穿越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程笑伏在案上,眼神放空,盯着虚空中的某个点,片刻后挺直腰背坐了起来。
既来之则安之,闻仲没有骗他,他的确时间紧张,只有这么一会儿的时间可以稍作休息。
明日就是仙宫的月度例会,而他的工作总结……
一个字都还没有写!
Deadline就是第一生产力,程笑拾起一册空白的卷轴,放到案上铺展开来,埋下头奋笔疾书。
他一边对照考核表上的评分罗列数据,一边胡乱编撰绩效分析报告,这套流程他做了两年,已然是得心应手了,堪称职场糊弄学大师。
不多时,数据誊抄到末尾,程笑握笔的手倏地一顿,难以置信地看着那行数字。
只见绩效考核表上明晃晃地写着:程笑,工作完成度,5分。
要知道,没有完成KPI的神仙寥寥无几,像雷神闻仲和电神金光圣母的7分,在表格上就已经位于倒数之列了。
程笑拿起笔,尝试着给那个阿拉伯数字5添上两笔,改成8或者9,然而这册子似乎有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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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没法在自己的名字后边留下印记。
程笑颓然丢掉毛笔,抬起手掌遮住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而后用力抹了一把脸。
这时,一道金光从考核表上浮现出来,底端连着那个刺眼的5分,空中则展开了疏密有致的文字。
程笑定睛看了一会儿,目光扫过几行,方才明白过来这光屏上展示的是评分细则。
别的条目都没有什么问题,唯有“招聘满足率”一栏,一个大写的零鸭蛋刺痛了他的心。
程笑简直快要气笑了,做神仙还有招聘指标?仙宫的编制就这么烫手吗?!
他伸出手指触碰光屏,来回滑动了两下,月度数据和年度数据依次在眼前滚动……
清一色的零光蛋!
仙宫上一个新晋的神仙,工龄竟然快有五年了!
程笑面无表情地关掉光屏,心里明白短时间内想要提高评分是没希望了。
好在仙宫的末位淘汰制只针对吊车尾,只要有人比他的综合绩效更低,那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他立刻转换思路,一目十行地扫视过列好的表格,喜出望外地发现还真有神仙比他更摆烂!
那个名字瞧着有些陌生,不像是现世耳熟能详的天神,程笑转过头去,在花名册上寻找对方的详细信息。
一行行往上搜寻,一百多个五花八门的名字掠过眼前,片刻后,程笑的目光终于停在首页,一眨不眨地盯着那行小字。
——张从云,职位:扶桑。
-
翌日。
“程仙,工作总结给你放这儿了啊。”金光圣母随手搁下卷轴,抻着脖子凑近些许,悄声道,“你给金姨透个底,我不会是倒数吧?”
程笑拾起她的卷轴归置到银盘上,脸上挂着八风不动的微笑:“等会就公布了。”
这句话他今日已经说了不下十遍,奈何总有仙人试图从他这里打探些消息。
作为仙宫书记官,程笑提前两个时辰就来到了太微垣,动用法术在大殿门口支了张小案,不为别的,就为了挨个收工作总结。
或许是手写更能展现端正的工作态度,仙宫的规矩是每月的工作总结必须提交纸质版,例会前由书记官收齐后递交给仙宫代理人评审,上级的反馈结果纳入下个月的绩效考核。
现在已经是五月底了,马上就要迎来年中绩效冲刺期,趁着递交工作总结的机会,总有神仙向程笑打听自己的排名。
他端坐大殿前,职责心中守,即使脸都要笑僵了,也咬着牙没有透露出半个字。
好在例会时间临近,后面赶过来的神仙们步履匆匆,脸上挂着青黑的眼圈,放下各自的卷轴就转身进了会场大殿,不再跟他寒暄。
毕竟按时出席会议也是考勤的重要指标,在这种送分题上扣掉绩效实在太不划算。
程笑的面部肌肉松弛下来,百无聊赖地坐在案后出神,视线盯着瑶池里摆尾的锦鲤,准备再等半刻钟就收摊进殿。
就在这时,一个身披玄青色长袍的男人自云海尽头走来,轻裘缓带,姿态闲雅,落足处似有流转的星辉层层漾开。
他一走近,原本四处游散的锦鲤纷纷跃出水面,争先恐后地去触碰他身侧的光晕。
一时间水花四溅,日光照射过来竟显出了几道小小的彩虹。
那人穿过虹影来到程笑面前,随后视若无睹地往太微垣走去,连余光都没有分给他。
程笑深吸一口气,倏地站起身,手臂一展拦住对方去路,“啪”地一声打了个响指,又吊儿郎当地吹了个口哨:
“这位酷哥,请上交本月工作总结。”
2. 例会
玄衣男人停下脚步,没什么情绪地看着程笑,半晌后平静地吐出两个字:“没有。”
他说话时微微挑了下眉梢,一双剑眉斜飞入鬓,俊目锋冷犹如刀刻,面似冠玉却又英气逼人。
饶是这仙宫里的神仙一个赛一个的养眼,看清来人容貌的瞬间,程笑心中也不免打了个突,再开口时语调温和了不少:“以前写的也可以先拿过来凑个数。”
毕竟工作总结这种东西,写得怎么样是能力问题,但交不交就是态度问题了。
对方看了他一眼,面上依然无波无澜,“没写过。”
程笑一怔,动了动唇正要说点什么,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响彻云霄的钟声。
“要迟到了。”男人丢下一句话,迈步绕过他的胳膊,头也不回地朝殿门走去。
——东皇钟响三声还不到的,就要被扣全勤了。
程笑不敢再耽搁,一挥袖收起案上的卷轴,紧随那人身后进殿,匆忙道:“你叫什么名字?”
太微垣占地千顷,一应座次按照神格排位,数百道或坐或卧的仙影浮于云端。
对方转眼间就消失在斑驳陆离的流光之中,只余下冷冽的嗓音响在耳畔:
“张从云。”
-
仙宫例会和人间例会,不能说是毫无关系,只能说是一模一样。
端坐在太微垣最顶层的是创世神,他们生于洪荒时期,神迹可以追溯到数万年前,但大多数已经在大劫中陨落,只余下少数几位仍在司掌俗务,比如雪神姑射就是其中之一。
次高层是由封神榜分封的三教正神,他们继承了洪荒诸神的神格,算是二代神,比如闻仲传承自雷神,金光圣母则接下了电祖的衣钵。
再往下还有三代神、四代神……按照神话传说出现的年代排序,等级森严壁垒分明。
而类似程笑这种叫不上名号的散仙,只得坐在最底层,兢兢业业地熬资历熬年限。
会议开始,首先是各个重点岗位做述职述廉报告,并设定下个月的业绩目标。
由于仙宫不分部门,在编在岗的神仙又人数众多,因此每个月都是由仙宫代理人抽签决定述职述廉人员。
陆续有几个神仙做完汇报,程笑依然没认出来仙宫代理人究竟是何方神圣,甚至没见到他的本来面目。
但被抽查到的神仙倒是各个如雷贯耳,无论是位于座次顶层还是底层,发言的时候皆有追光亮起,排面很足。
程笑暗自庆幸,心想这个仙宫代理人倒是实打实的一视同仁,遇到这种不搞特殊对待的领导,HR的工作要好做许多。
大殿中央立着一面淡金色的光屏,和他曾见过的评分细则光屏有些相似,只不过尺寸大上数倍,宛如IMAX影院屏幕。
光屏上放映PPT似的渐次浮现出汇报神仙的名字,360度立体环绕声可以传遍每个角落。
“接下来,请仙宫书记官通报五月份绩效考核结果。”
仙宫代理人的声音有些失真的沙哑,听不出性别和年纪,仿佛凭空出现在耳边。
殿内顿时鸦雀不闻,一束追光打在程笑的头顶,他展开手上的绩效分析报告,沉声念到:
“第一名,花神女夷,九十二分。”
……
“第一百五十七名,仙宫书记官程笑,五十六分。”
“第一百五十八名,扶桑神木张从云,四十九分。”
话音落下,满堂哗然。
身旁晋升不过十年的小仙官扯了扯程笑的袍袖,小声道:“程仙,你疯啦?扶桑神君哪是我们惹得起的?!”
“完了,又疯了一个,小程怕是不想干了。”
“先前都还挺有眼力劲的,怎么这会儿想不开拉着扶桑神君垫背……”
众仙你一言我一语,恨不得用唾沫星子把程笑淹死。
见到这场面,程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自己这就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无意间在太岁头上动了土。
一抓一个关系户。
好在程笑心理素质强悍,即使千夫所指,面上依然不露声色。
他正想传音问问身侧的小仙官,这个扶桑神君是什么来头,忽然一道灵光闪过脑海,程笑倏地僵坐原地,一动也不动了。
《山海经》记载: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齿北。
这恐怕是大夏最古老的神话学文献了,扶桑神木若是源出于此,那张从云就是盘古开天辟地后的躯干所化,与伏羲大神和女娲娘娘同辈,比在座的大多数神仙高了不知多少辈分。
程笑这才明白,为什么这人不仅姗姗来迟踩点进场,还拽得二五八万似的从来不写工作总结。
想来是原主自觉给他遮掩了不少摸鱼划水的记录,其他神仙也都对这位老祖宗敢怒不敢言。
偏偏天宫代理人不懂看人眼色,只会恪尽职守地实行按劳分配的制度,闻言冷冰冰地说道:“请扶桑神君做表态发言。”
喧闹的大殿就像被按下了暂停键,众仙瞬间噤口不言,纷纷神情肃穆地装木头人。
程笑的额角流下了冷汗,他紧紧攥着手中的卷轴,过了许久才听见那块真正的神木开口说道:“我没什么想说的。”
他的声音从太微垣的高处轻飘飘地落下来,轻描淡写的语气里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冷诮和倨傲。
不仅是众仙,连仙宫代理人也是一怔,沉默片刻后一字一顿地说道:“排名末位,不予神力。”
这次张从云连理都懒得理。
程笑低下头,只见绩效考核表上一阵金光涌动,月份自动跳转至六月,卷轴上书写的所有数字尽数被抹去,眨眼间又是一张崭新的表格。
与此同时,数百道光线从大殿中央的立屏中抽离出来,有些金光烁烁,有些光泽黯淡,朝四面八方浮涌而去,径直没入每个神仙的额心。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了舒爽的叹息,整个大殿内的氛围都轻松了微许。
程笑也接收到了一道流光,只是那光的颜色近乎透明,拖尾也只有淡淡的一抹。
光束融进体内的瞬间,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意冲洗过经脉,程笑立时感觉骨头都轻了几斤,情不自禁地舒了口气。
再抬头看看周围仙人如痴如醉的反应,他大概明白了,这就是一月一度“发工资”的环节。
仙宫没有流通货币,所谓的“工资”就是仙宫代理人给予的神力,按照当月绩效发放,多劳多得。
程笑仅仅得到了这么微不足道的一缕,就感到如获新生,很难想象排名靠前的那些神仙会有多么快乐。
太微垣中央,仙宫代理人开始做总结发言。
这种冗长的领导讲话毫无营养,程笑兴致缺缺,转过头就迫不及待地去试验刚到手的神力了。
玉雕狼毫在他指间转了两圈,倏而变成尾羽火红的丹雀,扑棱着手指长度的小翅膀,歪着脑袋轻啄他的手心。
可当他尝试将丹雀变大的时候,却怎么也没法成功。
小丹雀望着程笑的眼神充满迷茫,一仙一雀对视片刻,程笑终于长叹一声,认清了自己穿越后也是仙宫底层社畜、赚的神力还不够花的事实。
-
一个时辰后,月度例会接近尾声。
程笑将卷轴和小丹雀拢进袍袖,擎等着散场令下掉头走人,就听见仙宫代理人冷冷地说道:
“请绩效考核末三位的仙僚留下,其余人散会。”
刚迈出去的脚步不得已又收了回来,程笑苦着脸,郁闷地跟身边脚底抹油的同僚们道别。
一刻钟不到,太微垣就清场了,绚丽缤纷的神光散去,天边的流云重新聚了过来,缓慢漂浮在大殿周围。
一阵清风吹过面颊,程笑眯了下眼睛,再睁开时就见到张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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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悄然无息地站到了他的身侧。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感觉到袖口被什么东西扯了两下,随后袍袖一轻,只见小丹雀扑簌着翅膀,晃晃悠悠地落在了张从云的肩头。
程笑:“……?”
张从云转过头,先是看了看毫无攻击性的小肥啾,又对上程笑一言难尽的目光,忍不住勾起唇角笑了一下。
他的五官线条原本属于锋利冷然那一挂的,但此时唇角微微挑起来一点,整个面容就好似温柔生动了起来,给人惊心动魄的冲击感。
但见他抬起小臂,小丹雀心领神会,乖巧地从他肩头滑下,落在他的手背上,埋起脑袋梳理绒毛。
程笑受了一记美颜暴击,对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彻底没脾气了,但也不敢伸出手抢回来,只好瞪它一眼,侧过头去不说话了。
那边倒数第三名的仙人也踏着浮云走过来了,正是一场雪也没降下的姑射仙子。
“让诸位留下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有些纪律要再次强调下。”仙宫代理人沙哑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大夏不养闲神。”
方才人多的时候程笑没有注意,现在四周寂静,这声音倒让他感觉有些熟悉。
不是音色或者语调,而是声波穿透耳膜时激起的麻痒感,与他曾经在物理实验室做光电实验时、电流漫过皮肤的感觉十分相似。
他下意识地皱了下眉头,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就听见姑射叹了口气:“上仙,不是我想偷懒,可是这个月份真的没有地方需要降雪啊……”
仙宫代理人的语气没有起伏:“办法都是想出来的,没有需求可以创造需求。”
姑射失声道:“那怎么行!这个天气降雪要死多少人……”
仙宫代理人打断她:“别的仙僚都行,为什么就你不行?”
程笑:“……”
万万没想到,仙宫也流行职场PUA。
HR准则其一:明确自己的打工人身份,不要做精神资本家。
程笑捏了捏手指关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皮笑肉不笑地接话道:“别人都行,那你让别人去啊!”
姑射一怔,转过头愣愣地看着他,那眼神就像是第一天认识他。
话既然说出口了,程笑也不装了,颔首抱臂,攻击性更上一层楼:“还有人死了,你怎么不死?”
听到这话,仙宫代理人卡壳了好一会儿,殿内一片死寂,气氛逐渐变得剑拔弩张。
这时,一道冷淡的嗓音响起:“还有别的事吗?没有的话我走了。”
张从云说完,转身就走,眨眼间就站到了太微垣门口。
“扶桑!”仙宫代理人拔高了音量,那声音简直就像砂纸在耳骨上磨,“就算是你,百年不履职也会神力尽失!”
而张从云的脚步没有半点停顿,下一刻,他的身影就消失在了流云之中。
程笑赶忙追了上去。
-
一路狂奔至南天门,程笑终于追上那位顺走了丹雀的老祖宗。
张从云身姿挺拔地站在玉阶下,微风吹起他宽大的袍袖,玄色袖摆下露出半截冷白的手腕。
他侧过头,原本冷厉的颌面线条在日光的晕染中柔和了不少,声音也压得低低的:“去吧。”
随着他抬手的动作,只见小丹雀的身形骤然暴涨,眨眼间抽长出遮天蔽日的金红双翅,一根根羽毛上似有流火蔓烧。
它仰头发出一声清唳的长啸,一振翅就足以聚起小型的飓风,随即一个猛子扎进了绵厚的云层之中。
程笑目瞪口呆地看着丹雀远去的背影,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要去哪?”
“去凡间。”张从云垂下袍袖,言罢就自顾自地走进茫茫云海。
“等等我——!”
眼见流云迅速聚拢,程笑拔腿就跑,迎着旭日和烈风冲出了南天门。
3. 秦山
“这是哪儿啊?”
程笑顺着丹雀的羽翅滑下来,抬眼就见到了大片赤红色的焦土。
枯树成林,河床开裂,空气中弥漫着腐尸的味道,周围却丝毫不见食腐的兽类。
丹雀在天空中盘旋了一圈,落地时又变成了小肥啾的模样,这次它没再黏着张从云,而是一头钻进程笑的袍袖,说什么也不出来了。
“算你还有点良心。”程笑拢起袖口,随口道,“这地方有点奇怪啊。”
“这里是秦山城。”直到这时,张从云才回答他上一个问题,“凡人有一句话叫乱世出英雄,地脉紊乱的地方往往都有大灾祸,更容易出现有资格晋仙的人。”
听到这话,程笑眼神一亮,拍手笑道:“这不是巧了么,我的考核指标也是招新!”
张从云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走到一株枯树面前,抬起手覆上黢黑的树干。
那树的造型相当奇特,整个枝条都被烧成了炭,可又不似木炭那般松软。
就像是凭空被抽干了水分,其余的成分却还保留完好,因此仍然可以挺直地立在荒原之上。
程笑看着枯黄泛白的叶片,一时间说不上来哪里怪异,问道:“你看出什么了?”
张从云放下手掌,盯着掌心看了片刻,而后摇了摇头。
那只手苍白如玉雕,又薄又修长,骨节生得漂亮极了,纤尘不染的模样。
忽然,程笑心中一动,伸出手摸了一下枯败的树枝。
“我知道了。”他捻起指尖,凑近鼻尖嗅了嗅,“这树看起来枯死很久了,可枝叶竟然没有腐坏,甚至连灰尘都没有。”
说完,他转头望向四周。
荒原上寂静无声,风和阳光都是凝滞的,感受不到任何活物的气息。
一个连细菌都无法生存的地方,死去的枯树只得保持死亡的姿态,连融进泥土里、再次抽枝发芽都是奢望。
那么……死去的人呢?
程笑打了个寒噤。
张从云似乎也想到了这一层,他看似漫不经心地往前迈出一步。
数十里的距离瞬间缩成短短一寸,下一刻,秦山城门已经出现在了二人的面前。
门前往来的行人稀稀拉拉,两个披挂薄甲的卫兵抱着长矛,倚在城楼的阴凉处打盹。
程笑跟在张从云身后走进楼门,一个卫兵抬起浑浊的双眼,无精打采地看了他一眼,随即脖子一歪,又睡了过去。
“这么明目张胆地摸鱼啊……”程笑啧了一声,抬头环视过城内景象,话音倏地一顿。
只见满地的败叶在风中滚动,街边十店九闭,酒馆茶座的招牌挂着,而门口空空荡荡。
街道上只有寥寥几个行人低头赶路,姿态病歪歪的,好似那双腿支撑不起身体的重量,每走两步就晃荡几下。
程笑觉得,如果可以的话,他们或许更愿意在地上爬。
“这地方是什么鬼城吗……”程笑喃喃自语,等了半天身侧的人也没有回答。
他猛地转过头,先看到的是张从云紧抿的唇角,对方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可程笑还是察觉到了某种微妙的不适。
“你是不是不舒服?”程笑问。
张从云一怔,侧过头看他一眼,眉梢微微挑了一下,随即又转回头去,唇角抿得更紧了。
没否认就是默认。
程笑心想,让他这种不知活了多少年的祖宗承认自己难受,的确也怪强人所难的。
他不再多问,四下打量一圈,指着一家客栈说道:“我们去那儿歇会吧。”
张从云不置可否。
于是程笑拉着他走进客栈,刚一坐下,掌柜的就殷勤地迎了上来,“您二位需要点什么?”
理论上,神仙是不需要进食的。
但既然来了,也不好意思白坐,程笑随便点了几个菜,只当是做做样子。
掌柜的连连点头,一边大声吩咐后厨,一边掏出抹布给他们擦桌子。
一只满是皱纹的手掌在木桌子上来回穿梭,肤色黝黑且表皮粗糙,一看就是经年累月干体力活的。
不同寻常的是,这只手在五指之外、大拇指的指根上,多生出了一节骨头,直挺挺地朝外戳着,就像是多长了一根手指。
“您这手是怎么了?”程笑问。
“这个啊,天生的。”掌柜的往手上看了一眼,不以为意地笑了一下,“我看您二位是外地来的吧?”
临近饭点,客栈里安安静静的,只有他们这桌客人,显然是生意不太好的样子。
但掌柜的是个闲不住嘴的,也不管他二人想不想听,径自说了起来:“咱们这儿啊,每个人打从娘胎里出来的时候,多少都带点毛病。您别看我这六根手指瞧着吓人,实际上算是顶好的了!”
程笑奇怪道:“为什么会这样?”
“早些年来了个道士,说秦山是神罚之地。”掌柜的把抹布叠上三折,随手搭在肩膀上,摩挲着手指叹了口气,“祖上不知哪代人得罪了山上的地仙,后来每个在秦山城出生的人,血脉里都带着那份罪业。”
程笑皱了下眉头,抬眼看向张从云的方向,后者不动声色地冲他摇了摇头。
掌柜的没注意到两人的小表情,自顾自地往下说道:“这些神神鬼鬼的事情,我们凡人哪里说得清是真是假呢!只是这个说法传出去之后,就没有人愿意往秦山来了,原本住在这里的人也都削尖了脑袋想往外跑。”
程笑问道:“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
“得有上百年了吧。听我曾祖父说,他小的时候,咱们秦山可是除了东陵之外,东大陆最繁华的城市,哪像现在……唉!”
刚叹完气,客栈的伙计就将做好的吃食送了上来。
程笑留心观察了一下,那伙计走路的姿势和外边的行人很相似,腰背佝偻,双腿打颤,看起来就像是强行直立行走的爬行动物。
待那伙计走近,那种违和的感觉就更加明显了,只见他的容貌仍是少年人的模样,身躯却形销骨立到了极致,衣袖下的手臂只余一把骨头,皱巴巴的皮肤松松垮垮地挂在骨架上。
伙计哆哆嗦嗦地端起菜碟放到桌上,而后躬身走回后厨,裤管空落落地晃动着,可以想见底下的腿脚多半也是瘦骨嶙峋。
这样的身体与其称之为人,倒不如说更像是骷髅。
程笑收回目光,轻声问道:“你们就没想过搬走么?”
“搬去哪儿啊?”掌柜的苦笑一声,“现在家家户户都敬神拜神,就等着哪天把这罪罚赎完呢!要是我们这代人走了,下一代人可怎么办呢?”
程笑抿起唇,说不出话来了。
掌柜的终于意识到气氛沉重,猛然噤声,面露歉色:“对不住二位公子,实在是太久没见过生人了,不小心多说了些陈年旧事,扰了您吃饭的兴致。”
他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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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了个揖,讪讪道:“这壶酒就当是小店送的,不过我劝您二位啊,吃完就赶紧走吧,最近这城里啊怪得很!”
程笑原本就不需要吃饭,还想再问问怎么怪了,可余光瞥见张从云居然倒了杯酒。
那酒杯都凑到唇边了,他手腕一顿,又放回了桌上。
这可比秦山城怪多了。
程笑赶紧摆手说了句“没事”,三两句话就把掌柜的打发走了。
待掌柜的走远,他端起酒壶闻了一下,醇香扑鼻,酸味浓郁,就是普通的稻谷酒酿。
而后,在他疑惑的目光中,张从云平静地说道:“这水有问题。”
当啷一声,程笑搁下酒壶,取过旁边干净的杯子,正想倒一点酒水出来研究一下,脸颊上突然感觉到冰凉的触感。
他倏地抬起头,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张从云的手背贴着他的侧脸,那只手凉得像泉水里浸过似的,冻得他差点打了个激灵。
然而,全身的热气控制不住地往脸上涌,他脸颊发烫,越烫又越是想往对方的手背上蹭,好给自己降降温。
好在这只是他下意识的想法,还没有来得及付诸行动,张从云就收回了手,敛下的眼皮遮住了情绪,他低声道:“温度也不对。”
“啊。”程笑没反应过来,CPU过载,目光还有些恍惚。
张从云沉吟片刻,似乎是在考虑从哪里开始解释。他看了一眼客栈外边的天空,又将视线移回手背上,“依照此刻日轮的位置,秦山城不该有这么热。”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程笑的脸就陡然涨红了,他猛地捂住嘴咳嗽两声,不愿意透露脸上发烫的真正原因,脱口道:“那酒又是怎么……?”
话没说完,他登时咬了下舌尖,微不可察地抽了口凉气。
他猛然想到城外那棵已死不朽之树——这地方连细菌都没有,哪里来的酒曲?怎么酿的酒?
程笑第一反应就是这家店是黑店,可即使他神力再低微也探得出来,方才那掌柜的和伙计都是货真价实的凡人,仙气妖气魔气半点不沾。
他又想起那些关于秦山的鬼神之说,迟疑地问道:“难道这世上真的有神罚?”
“私自对凡人动手,是违反工作条例的。”张从云看他的眼神都有些无奈了,“若是真有仙人对秦山下了百年的诅咒,仙宫代理人不可能不知情。”
“也是。”程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绩效考核表还在他手上呢,但凡检测到这种重大违纪行为,这玩意肯定会示警的。
他唰地一下站起身,拎起桌上的小酒壶,抬步往后厨走去,“我去问问掌柜的,这酒是怎么来的。”
-
说是后厨,实际上是个后院。
一撩起垂帷,豁亮的光芒晃得人眼花缭乱。
程笑定了定神,眯起眼睛望过去,发现那刺眼的光芒来自院中的小土包。
深灰色的泥沙堆积成了一座座小山,日光一照,竟然反射出浅粉色的金属光泽。
掌柜的微微弯着腰,站在那座小山面前,身边的几个酒缸垒成了小金字塔的形状。
程笑眼睁睁地看着他掬起一捧泥灰,随后拆开封条,手掌置于缸口之上,来来回回地拨弄和碾压。
灰扑扑的细沙漏过他那畸形的手指,大部分落进了酒缸里。另有少数颗粒随风飘散,在地上洒出一道流光溢彩的痕迹,就像是一条波光粼粼的河流。
4. 神金
“干嘛呢?!”
程笑快步走过去,一把抓住掌柜的手腕,一股焦糊的味道顷刻间涌进鼻腔,呛得他打了个喷嚏。
“哎哟我的神金!”掌柜的吓了一大跳,猛地一转身拍上封条,双手死死护住身前的酒缸。
程笑沉着脸色,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捻起泥灰问道:“你说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神赐之物!”掌柜的拗不过他,只好在他的挟持下摊开手掌,义愤填膺道,“济世救人的东西!”
薄薄的粉尘覆在他的手心上,泛出诡异的灰粉色,阳光下还透着细闪,让人联想到小姑娘涂的指甲油。
强烈的焦炭味始终萦绕在鼻尖,程笑觉得这东西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逼问道:“说仔细点。”
掌柜的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叠声说了好几句“造孽啊”,方才语气沉痛地开口道:“适才也跟您说了,咱们秦山人生来就带着神罚,不但身体有疾,往往还活不了几年就夭折了。”
他抹了把脸,低头看着手上闪闪发光的泥灰:“后来也不知是谁在城外挖到了这些粉金,发现把这东西加进水里,小孩子殁的就少了。”
“你们以为这是神明的恩赐,所以就管它叫神金?”程笑缓慢松开他的手,嘴角忍不住微微抽搐,但到底还是没有对这个别具一格的称谓发表看法。
掌柜的点点头,目光无比诚挚,语气感概道:“上天还是有好生之德的……”
程笑皱了下眉头。
这些凡人稀里糊涂,他却是很清楚,秦山城的灾病恐怕和仙宫里那些神仙没什么关系。
他想起城外空寂的荒野和枯死的树干,忽然没头没尾地问道:“你们这里的人,死后如何保存尸体?”
“自然是放在棺材里……”掌柜的眼眶被灰粉呛得泛红,茫然反问道,“有什么不对吗?”
程笑沉吟片刻,转身朝前店走去,边走边说:“这几日可有操办丧事的人家?我想去看看。”
一听这话,掌柜的赶忙拉住了他:“公子!听我一言,近来秦山不太平,你们还是快走吧!”
“哦?”程笑侧过头,笑道:“有人愿意助秦山城平复祸殃,这不好么?”
掌柜的神情严肃,搭配着眼底那抹红,显得面容有些饱经风霜的沧桑:“你们这样的世家公子我见过,学了些神术仙法就想着渡苦救厄,可秦山城是真正的神仙降下的罪罚,本就得世世代代偿还,岂能白白误了你们的性命!”
“你不是觉得上天仁德么?”程笑还是笑着,兀自往前面走,抬手撩起帷帐,大言不惭道,“也许我就是老天爷的善心呢?”
他说完,一眼就看见了站在帷帐之后的张从云。
后者手腕抬着,也是正准备撩帐子的动作,听到这话微挑眉梢,似乎是笑了一下。
掌柜的还跟在后边喋喋不休:“你们这一个二个的,真是劝都劝不在……”
程笑脚步停顿,朝着张从云眨了下眼睛,而后优哉游哉地转过身,抬起下巴笑道:“既然秦山城鲜有外人,掌柜的在哪见的小公子?劳烦给我们引荐引荐?”
眼看他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了,掌柜的叹了口气,矮着身子从帷帐的空隙里钻了出去,低声道:“你们随我来。”
-
一刻钟后,三人站在一处医馆的门前。
佝肩驼背的人群进进出出,被笼罩在氤氲的雾气之中,院子里头的袅袅青烟更是直上云天。
“你确定这不是个道观?”程笑抬眼看着院门上的匾额,真诚发问道。
掌柜的在前头引路:“您进去看看便知。”
踏进院门,入目便是一个体型硕大的神龛,鎏金实木的材质,雕章错彩的工艺,一看就知道造价不菲。
神龛周边足足围了两圈人,齐齐跪在地上叩首祈祝,口中念念有词,脸上是别无二致的虔诚神色。
每个人的手上都捏着三炷香,那香火层层叠叠云蒸雾绕,简直能把人眼睛熏瞎。
程笑微阖眼眸,隔着烟雾打量那神龛,只见其中供奉的既不是鸿钧老祖,也不是三清道尊。
他以手掩唇咳嗽了两声,压低了声音问道:“这是在拜谁?”
“当然是那位降下神罚的地仙。”掌柜的说着,也走到旁边抽了三炷香,见程笑站在原地不动,又叹着气劝说道,“两位公子也拜拜罢?”
程笑冷笑:“那他怕是消受不起。”
地仙,往往是在某处地脉长期修炼,灵气积累到足以对当地风物产生影响的生灵。
同样的,他们也被束缚在修炼之地,不得随意挪窝。
许多地仙连化形都做不到,存在形式类似游魂,顶多只能算是半仙,在仙宫的花名册上连挂名都不配。
掌柜的见程笑面色不虞,只当他是少年人初出茅庐心高气傲,当即也不再多劝,摇着头找了处空地,而后径直跪在了泥石地上。
待掌柜的拜完神龛,三人方才绕过跪了满地的人群,往院子后边走。
后院就比较像正儿八经的医馆了,药柜从地板建到天花板,木格工工整整地码了满墙,格门上分门别类地贴着标签。
程笑打眼扫去,认出了好几味药材,基本上都是安神静气用的,没什么稀奇。
掌柜的走到柜台前面,问小伙计:“吕大夫在吗?”
那伙计应当是认识掌柜的,闻言点了点头,矮身从旁边的小门洞里钻了出来,恭敬道:“您跟我来。”
三人跟在伙计身后进了内院,路过一方莲池,又穿过一条长廊。
掌柜的忍不住问道:“吕大夫不在店内?”
小伙计:“我家公子在后山。”
听到这话,掌柜的登时噤声,抬起袖口擦了下额角的冷汗,那惊慌的模样仿佛后山是什么吃人的地方。
程笑向来是想到什么问什么:“后山怎么了?”
掌柜的面露难色,显然是不愿意多说。小伙计自觉把话接了过去:“我家公子心善,家里没人料理身后事的病患,就把他们埋在后山。”
程笑点头,眼神却愈发不解:“这不是好事吗?掌柜的怎么这个表情?”
没想到,这话不知触动了掌柜的哪根神经,只见他一挥袍袖,竖眉瞪目地怒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不懂得敬神。前些日子死的那些人,那都是神仙选来合该去赎罪的,如今怎能随意摆弄尸体?”
这话一激,小伙计也不乐意了:“嘿!刘掌柜你怎么说话的?要不是我家公子来了秦山城,你们这儿连个收尸的人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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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越说越上头,脸都涨红了:“你们不感恩戴德倒也罢了,现在还要倒打一耙,污蔑我们公子惹怒了那劳什子地仙?”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争论得面红耳赤,眼看着就要动起手来了,一道清润的嗓音忽然从拱门后传了出来:“小五!”
方才还咄咄逼人的小伙计立刻闭上了嘴,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小声道:“公子。”
刘掌柜也讪讪地喊了一声“吕大夫”。
只见一个身穿宝蓝绸衫的男人从拱门后缓步走出,双肘的袍袖挽得整整齐齐,手中抓着一沓符纸。
秦山当地人大多习惯躬身行走,这位吕大夫挺拔的身姿宛如鹤立鸡群,容貌也温润俊秀,只是脸色苍白,显得颇为憔悴。
掌柜的侧过身子,让出身后两人,介绍道:“这两位是今日刚进城的公子。”
“在下吕世明,一介闲散杂修,二位道友见笑了。”吕大夫颔首,放下两侧的袖摆,随手将杂乱的符纸拢进袖袋。
程笑和张从云各自报上姓名,算是打了个招呼。
“既然人也见到了,那我就先走了。”刘掌柜来回看着眼前三人,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没再说什么,紧跟在小五身后离开内院。
修仙之人不太讲究那些凡俗的客套,对于生死也没有诸多忌讳,程笑便直说了自己的来意。
吕世明原本走的是下山的路,这会儿又要带着两人上山,他边走边问:“你们也是来秦山访仙的么?”
说是“你们”,实际上这话问的是程笑。
张从云脸上的神情并不算冷厉,但不知为何,程笑总觉得他好像只招小动物喜欢,见过他的人和仙反倒都有点怵他,不太敢跟他搭话。
程笑一边想着这或许就是上仙与生俱来的疏离感,一边随口问道:“就是那个地仙?”
“不是地仙。”吕世明在一处山坳停了下来,语气笃定道,“地仙不会有这么强的灵力。”
说完,他示意程笑往下看。
程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地上挖出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大坑,坑里放着一口薄棺,还没来得及封顶。
松木棺材大敞着,一个脸皮皱缩的老人侧身躺在里面,脊背弯曲如同河虾,张开的嘴唇边摆放着几颗脱落的牙齿。
尸体显然是被人匆匆收殓的,连寿衣都没有换,身上仍穿着灰旧的布袍,手肘和腋下有好几处破烂的补丁。
程笑看着那人黝黑的面容,心头再次浮现出那种说不上来的违和感,就听见吕世明开口说道:“这人已经死了四天了。”
听到这话,程笑瞳孔骤缩,立刻反应过来:“你是说,你把他在这里放了四天,他的模样却没有丝毫变化?”
“是。”吕世明皱起眉头,沉声说出观察结果,“尸体不腐不烂,甚至都没长尸斑,乍看之下与活人无异。”
他说着,又往旁边走了几步,进到草木更茂密的林中。
只见那里头还有几处挖好的坟坑,与外边那个老人不同的是,这几口棺材里的尸体呈现出了明显的腐化迹象。
深灰色的液体灌满了棺材里狭小的空间,那些腐烂的尸体被浸泡在流淌的粉光之中。
程笑对这种金属般的光泽很熟悉了,他脱口问道:“神金?”
5. 吕公
“对。”吕世明点头,毫不藏私地分享自己的发现,“秦山人生前往往骨骼扭曲,且五脏极容易受创。”
他伸出手指点了点那几具尸体:“这几人都是脾脏生了暗疮,血流不止,倏而辞世的。”
林海间的风吹皱了封棺的水面,程笑皱眉沉思,张从云也默然不语。
吕世明就接着说道:“我观二位修为境界应当不低,想来也知道普通地仙绝不可能横行百年,朝夕之间夺去数条人命。”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更不要说死后令尸体不朽,这等术法极耗灵力,它没有理由这样做。”
吕世明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程笑垂着眼眸,看似专注地听着,实则不动声色地探出神识,一寸寸查探过这座后山。
这一刻,神识收拢,他的第一感觉就是太安静了。
这片山林似乎没有活物,上至野兽下至虫虺,仿佛都在这里绝迹了。
程笑想起秦山城外那片死寂的荒野,缓缓开口说道:“……尸体不蝼的原因,我大约知道。”
整个秦山城处在无菌的环境里,不仅是死去的人和树木,连酒糟吃食也不会腐烂。
虽然程笑不清楚这是怎么做到的,但他还是沉吟片刻,尝试用修仙界的术语解释道:“唔……人死后入轮回是需要媒介的,这个媒介平时到处都是,唯独秦山没有。”
话方落音,身侧就传来了低低的笑声。
程笑转头瞪着张从云,后者坦然回视,勾起唇角,一本正经地说道:“是这个道理。”
吕世明并没有注意到这二人私下里的交锋,闻言恍然道:“原来如此!”
程笑生怕他还要详细询问那媒介是什么,连忙抢先一步上前,指着棺中流淌的溶液:“刘掌柜说神金是从城外挖回来的,多半是里面有那种媒介。”
现在想想,那些泥灰应该就是在犄角旮旯里挖出来的矿物,细菌含量极高,沾了水才能在城中存活。
如此倒推过去,秦山地界恐怕是被人设下了防菌的结界。
吕世明连连点头:“程兄博闻多识,在下自愧弗如。”
程笑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我也只想明白了这点,至于秦山人为何天生有疾,我还毫无头绪。”
说到这里,他转头看着方才无情嘲笑他的人,问道:“你有什么想法么?”
张从云从他脸上移开目光,扫过棺木中的尸体,随即定在山林深处,良久道:“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不是地仙所为。”
程笑嘴角一抽,正想说这不是废话么,就听见吕世明问道:“那依张兄所言,果真是天上的神仙?”
张从云摇头:“神仙也不愿意来秦山。”
他这话说得太过轻描淡写,程笑和吕世明俱是一怔,后者的表情看起来很想问一句“你怎么知道”,但出于家教修养又生生忍住了。
而程笑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趁着吕世明怔愣的间隙,他把声音压成了极低的一线,直接通过神念传到张从云的耳边:“你现在还难受么?”
动物植物微生物,越是低等的生灵越是对环境敏感,张从云虽然以神躯行走世间上万年,但本体还是扶桑木。
秦山地域内,不论是兽类还是菌类都不见踪迹,想来温度和湿度已经糟糕到了极点,只有处在进化链顶端的人类能够勉强生存。
程笑想起在客栈的时候,仅仅通过太阳的位置,张从云就能够判断当时应有的温度,敏感程度比起未化形的普通生灵有过之而无不及。
没想到,对方却像没事人似的,再次回避了这个问题,只淡淡嘱咐道:“少在凡人面前用神力。”
程笑:“……”
吕世明对二人暗地里的交流一无所知,他沉默片刻,干脆利落地挽起了袖口:“看来这件事还有待调查,这几口棺材如此放着太不像话。”
他扶起旁边的棺材板:“既然那金水原是无害之物,便就此封了棺,好让诸位死者入土为安吧。”
他说着就蹲了下去,棺木缓慢合上,几道朱砂绘制的往生符从袖口飞出,严丝合缝地贴在四个角落,整套动作行云流水。
程笑走过去帮忙,一边铲起泥土填坑,一边好奇地问道:“吕兄时常给人收殓尸体?”
吕世明笑了笑:“我本就是个散修,经年游历四方,遇到热闹总想凑上去瞧瞧,见到的苦命人难免比别人多些。”
他这话说得轻松随意,可程笑看得出来,这位吕公子身着锦袍玉带,行止从容有度,修为按凡人的标准来看也算是出神入化,随手掏出的符纸更是臻于极品,想来价格不菲。
多半是正经修仙世家的亲传弟子。
舍弃锦衣玉食,只身入世,其间种种苦难必然不像他说的这般轻巧,可见这是个心性纯良又心志坚韧的人。
就是缺了点仙缘。
程笑叹了口气,仙缘这东西实在有点玄学。
凡人看不见,就觉得那是机缘,是运气,是神仙随手点化两下就能有的东西,因此不少人汲汲于寻访仙踪。
但通过仙宫花名册,程笑能清楚地看见每个人的天命,也更明白所谓的仙缘其实是根骨,是天赋,是打从娘胎里就带出来的东西。
路边连引气入体都不会的小乞儿,和修炼至仙道极境的大宗师,或许前者生来就有仙缘,而后者却至死都不会有。
仙宫选人究竟是个什么标准什么机制,花名册上没写,程笑也不清楚。
就在这时,程笑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紧接着视线里出现了一角玄青色的袍摆。
簌簌泥沙在他眼前纷扬而下,落到棺木上时,角落里的往生符焕发出了一瞬间的金光。
张从云好似看透了他在想什么,轻声道:“凡人寿元短暂,仙缘福泽往往要积累几世,才得以修成正果。”
程笑拍了拍掌心的灰,扶着铲子站起身,不太能接受这个说法:“道是此世修的,为何缘却要来世才能享?”
张从云转过头,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因为仙途本就是枷链。”
程笑一怔。
这句话颇有些“围城”的意思,肉身凡胎者渴求长生,位列仙班者却觉得不死不灭才是诅咒。
可张从云这种正事不干的祖宗,连仙宫代理人都对他无可奈何,这世上还有什么能限制他的自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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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两人在这讨论求仙问道,那边吕世明填好了土,也凑了过来,温声笑道:“张兄所言极是!”
这一嗓子把程笑喊回了神,他不解地问道:“你不是来秦山寻仙缘的么?”
“能寻到自然好。”吕世明笑道,抬步走向另一处棺木,“但我此生也不止有这一件事,尽吾志而不能至者,不悔即可。”
这一番话属实豁达,程笑闻言方觉着相,默然片刻后也笑了笑,随即跟过去掩埋下一具尸体。
这些死去的人有老有少,性别不一,身材样貌也没有什么规律可寻。
唯有一点,据吕世明所说,这些人死前不久都去挖过神金,或者曾经在靠近那座山的地方劳作。
程笑和张从云对视一眼,心中已经有了成算。
-
三人上山的时候还是晴空万里,待彻底安葬好棺木,夏季的天空倏尔变了脸色。
铅灰色的云层来势汹汹,不消片刻就变成了盘踞在秦山城上空的庞然大物。
空气中水汽充沛,张从云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皱眉道:“下山吧。”
然而已经晚了。
话音落下,狂风呼啸卷过寂静的山林,暴雨毫无预兆地当头泼下,噼里啪啦地砸穿了脆弱的草叶,顷刻间残枝如箭矢般射向林中三人。
程笑立刻结了个法印,手指翻飞的动作快到出现残影,在尖利的枝叶擦过脸颊的前一刻,一层淡金色的光芒笼罩在三人身边。
金色的结界隔绝了雨水和树枝,程笑险险地吐出一口气。
他穿越过来之后,马不停蹄地从仙宫下到凡间,只来得及学了些皮毛的法术,一点浅薄的神力让他使得够呛。
可这口气还没吐完,诡谲的事情就发生了。
只见骤雨砸在地上溅起的不是水珠,而是白茫茫的雾气,那雨水似乎温度奇高,一落地就蒸发了。
整个后山瞬间被白烟吞没,几步之外的景象全都看不真切了。
与此同时,一片落叶飘到程笑眼前,而后寸寸分崩离析,眨眼间就化成了齑粉。
不,连粉末也算不上。
那叶片就像是被切割成了肉眼不可见的、更加虚无缥缈的存在,就在程笑的眼皮子底下,融进了乳白色的烟雾里。
疾风骤雨催枝折叶,山下传来了鬼哭狼嚎的尖叫声。
程笑瞳孔紧缩,没法再去想那死无全尸的树叶,当即提气运功,要往山下的医馆里冲。
吕世明脸色大变,摸出符纸紧随其后,失声道:“怎么回事?!”
雾气深重看不清山下的状况,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疾行中他的语速很快:“我在医馆外设了禁制,除非是境界更高的魔物……!”
就在这时,一阵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打断了他的话。
那声音乍听之下好似冬日里雪水迅速结成冰棱,又宛如虫子爬过草叶,总之让人头皮发麻。
“程笑!”张从云的暴喝声里,纷纷扬扬的流光碎片轰然四散,就像是下了场金色的雨。
顷刻间,神光结界被看不见的东西割成了无数碎渣,程笑猛地呕出一口鲜血,膝盖一软往前栽去。
6. 消解
一双手稳稳地扶住了程笑。
下一刻,神光结界再次凝聚,那强烈的金光几乎要化为实质,仿佛坚如磐石的金钟罩,更有血红色的光芒在三人周身流转。
吕世明愣了一下,有什么念头一闪而逝,但情况已经不容许他多想,他扶起程笑另一边的胳膊,紧跟着拍出一张艮土符。
刹那间,整座后山发出沉闷的轰鸣,沙石激荡,岩柱拔地而起,为三人隔离出了一方风雨不侵的小空间。
程笑虽然脸色苍白,但实际上并无大碍,数息之间就缓过神来。
他刚说出一个“我”字,就看到张从云皱了一下眉头。
吕世明指间的符纸无火自燃,方才筑成的堡垒片刻间土崩瓦解,白灰仅仅出现了一瞬,就化成了更细更小的东西散到风中。
张从云的结界也跟着闪烁不止,细细密密的裂纹爬满金光罩面,只见他闭了一下眼睛,而后不详的红光更盛,紧紧地收缩在三人身侧。
“雨里有东西,不能待在外面!”程笑没有随心所欲施展神力的水平,只好双手交叉,迅速结了个简单的印。
下一刻,三人出现在医馆内。
缩地成寸的瞬间,张从云就撤了周围的神力,他脸上血色尽失,手指还扣在程笑的小臂上,指尖却微微颤抖着。
这样一来,倒是程笑得扶着他了。
“你没事吧?”程笑问。
张从云垂着眼睫,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惊悚的抽气声响起,二人转过头,只见吕世明瞪大了眼睛,脸上的表情活像白日见鬼。
程笑顺着他的目光往门廊外看去,视线中间是块青砖嵌琉璃的影壁,孤伶伶地伫立在风雨之中。
他转头的时候,正好看见影壁从上而下被碾碎的一幕。
没有裂痕,没有声响,就像是从更深刻的层面上被抹去了存在,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这实在是太超现实主义了,一时间程笑的脑海里闪过许多念头。
吕世明喃喃道:“这究竟是神明还是魔物……”
这一刻,他忽然动摇了,或许秦山城所遭遇的,真的是神罚。
吕世明微微阖起眼眸,宽大的袍袖在狂风中猎猎作响,他两指捻起几张符纸,无形的气劲以他为中心,潮水般向四周蔓延开去。
他的灵力就像他的人那样,温和平顺,毫无攻击性,即使不小心被擦过脸颊,也只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可就是这样的灵力扫过医馆时,穿林打叶的雨滴似乎停顿了一瞬。
就在这个转瞬即逝的片刻,吕世明指间的符纸燃成了灰烬,萤火般的光芒从地面升起,照亮了他清俊的侧脸。
深埋多日的大阵缓缓浮现出原本的模样,幽蓝的领域内,烈风偃旗息鼓,骤雨变得缥缈如丝。
程笑冲他比了个大拇指,真心实意道:“吕兄厉害!”
但灾厄还远未结束。
阵法只是稍微减缓了雨滴落下的速度,很快令人毛骨悚然的细碎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来自于他们的头顶。
木质天花板和高筑的药柜首当其冲,一寸一寸消解在风雨里,程笑忽然感觉手臂微痛,转头就看见张从云紧抿唇角,抓着他的手指收紧了,浓郁的血色萦绕在他身边,进而将三人笼罩其间。
张从云垂眸道:“抱歉。”
一时间,程笑有很多话想问,但最终他只是动了动唇:“你还是划水吧。”
说完,他袍袖一振,丝丝缕缕的神力灌注进去,鼓起的袍摆里顿时传出一声清鸣。
一线金红光芒闪过,丹雀振翅而出,眨眼间长成体型庞大的保护伞,盘旋在他们的头顶。
丹雀的翅膀上缠绕着流火,似乎并不惧怕那种具有腐蚀性的雨水,程笑观察了一会儿,没发现它有解构的迹象,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吕世明已经看呆了,一错不错地盯着丹雀,问道:“程兄,你修的是御兽道?”
御兽道,即操纵灵宠的法术,往往是世家长辈用自身灵力驯化高阶灵宠,而后赠予灵力不济的晚辈,以行保护之责。
换而言之,御兽之道,灵宠往往比主人强。
话一出口,吕世明也意识到有些尴尬,讪讪找补道:“驯化此等灵宠,想必要耗费不少心血,程兄得如此惦记,实乃福泽深厚之人。”
“是吗。”程笑几乎是从牙关里挤出这两个字。
要不是昨日花了那么多神力饲养这只丹雀,那个“惦记”他的人何至于现在抓着他的手臂,看起来随时要吐血?
张从云被他的语气逗笑了,微微弯了下眉眼,而后松开他皱巴巴的袍袖,默不作声地装哑巴。
三人说话间,整个医馆在迷朦烟雨中近乎灰飞烟灭,所有的建筑物就像是溶解在水中,连半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前院和后院的隔断被推平,潇潇雨声里夹杂的哀嚎便格外明显。
程笑朝头顶上的丹雀打了个手势,随即疾步往前院走去。
刚走过茎叶折落的莲池,他就停下了脚步。
只见院门后的神龛完好无损地立在原地,十来个人猴子似的挂在上面,最顶上蹲着刘掌柜和小五。
冲天哭喊声里,这两人哆哆嗦嗦的,居然还在聊天。
刘掌柜:“神仙、仙人保佑……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小五双手合十:“我、我以后每天都来拜神仙……再也不敢不敬了……”
其余人也抖着嗓子哭喊“仙人饶命”,使出了吃奶的劲往上蹿,神龛被挤得摇摇欲坠,香灰洒得满天飞,甚至还有人用嘴去接。
这场面简直就像十万恶鬼爬锁妖塔,三人快步走过去,吕世明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公、公子……!”一见到他,小五就绷不住眼泪了,汪汪泪花与鼻涕泡齐下,嗓音颤抖不止,“是神仙……真的是神仙!”
不仅是小五,所有人翻来覆去都只会念叨“神仙”二字。
对于惊厥过度的人,强行施展定神咒只会适得其反,让对方陷入彻底的精神错乱。
程笑三人也没有办法,只好站在旁边等着,试图从这群人混乱的语言表述里找出关键信息。
好在夏季的阵雨并不会持续太久,一刻钟之后就停了。
攀在神龛底部的人被往外挤出些距离,正要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又忽然顿住。
那人迟疑半晌后,小心翼翼地伸出了脚,似乎是发现自己没有缺胳膊少腿,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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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哀泣。
他屈起膝盖,挪动双腿蹭着地皮,也不管泥泞的土地弄脏衣袍,就这样弯腰俯首长跪在地。
见状,其他劫后余生的人也跟着跳了下来,统一面朝神龛,呼啦啦跪了一地,砰砰砰一连磕下十几个响头。
不多时,湿润的泥土地里就有鲜血浸了出来,吕世明赶忙摸出安神符,刷刷几下贴上每个人的额头。
神龛前磕破脑袋的人群晕倒了,程笑走上前去,扶起小五,轻拍两下他的百会穴。
一双茫然的眼睛缓慢醒转,小五对上程笑的目光,就听到对方沉声道:“请详细叙述你的倒霉经历。”
根据小五的说法,暴雨来时他正把刘掌柜送至院门。
当时这神龛附近围着十几个人,第一滴雨落下来的时候,一声痛呼响彻天际。
在场的人纷纷转头看向声音来源,只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太太站在院子角落里,她抬起的胳膊就像是被人生生砍断了,凹凸不平的断面却没有一丝血迹。
而后,众人眼睁睁地看着老太的头颅、躯干、四肢渐次不翼而飞,一个活生生的人眨眼间就消失了,连尸骨都没有留下。
石破天惊的尖叫声响了起来,院内顿时变成了炸开的油锅,众人抱头四窜。
慌乱间,不知是谁发现了神龛周围是安全区,小五和刘掌柜仗着身姿矫捷,一下子就窜到了顶上。
惊恐的人群推推搡搡地守着神龛,直到程笑三人到来。
“是、是神罚……”小五脸色煞白,牙关打着颤,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秦山、秦山不能待了……公子!”
吕世明没有说什么,只是摸了一下他的脑袋,又喂给他一颗清心丹,温声道:“你安心歇息,我在这里。”
秦山城里的许多房舍都被这场暴雨毁掉了,医馆更是寸瓦不存。
程笑三人将昏迷过去的幸存者们送回家,又把小五安置在刘掌柜的客栈里。
忙完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
修仙之人不太需要吃饭睡觉,三人便又回到了医馆。
“此番天灾之后,秦山人恐怕更加笃信神罚之说了。”吕世明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白日里还是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此时奔波了一整天,往昏暗的月光下一站,只余下一脸掩饰不住的憔悴。
程笑绕着神龛转了一圈,询问道:“这里边有什么东西?”
“一个坠子。”经他提醒,吕世明方才想起来这茬,“是我家里祖传的玩意,原本没什么稀罕的。”
他顿了顿,说道:“但自从我来秦山开了医馆,有不少人说他们靠近那坠子,骨头就没那么疼了。”
他走到神龛面前,手指拨动两下,挑开了实木的门板,“我索性修了这座神龛,把坠子放在了里面,有些病症轻的来拜过之后,回去就能站直好几日。”
听到他这样说,程笑觉得有些像心理疗法,随口道:“难怪你这儿的香火比道观还旺。”
然而,就在这时,吕世明从神龛中收回手臂,摊开掌心。
一个琥珀吊坠出现在程笑面前。
程笑呼吸一滞,脑袋里嗡的一声,整个人如同被冰封了一般,一动也不动了。
7. 辐射
那块琥珀通体圆润,色泽是糖浆般的金黄,在月光清晖下散发出温润的光芒。
但让程笑无法呼吸的,不是这个吊坠如何价值连城,而是松脂包裹住的那个小玩意。
他曾经和这东西日夜相对,闭上眼睛都能画出它内部的结构和电路,即使已经过去了两年,他也绝不会认错。
“你说这是你家祖传的坠子……”程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到发哑,“那你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吗?”
“不知道。”吕世明摇头,拎起吊坠细细端详,不确定地说道,“应当是什么古老的灵石吧。”
程笑咬了下舌尖,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又转头看着张从云,问道:“那你知道吗?”
张从云站在背光的地方,微微垂着眼睫,从鼻梁到嘴唇的线条融在光里,柔和到有些模糊。
半晌,程笑才听见他极缓极慢地说道:“不知道。”
很好。程笑松了一口气。
看来这个世界的人和神对现代科技一无所知,那么按照网络小说的说法,这东西就是独属于他的金手指。
毕竟连大夏诸神都是真实存在的,一个微型辐射屏蔽器又算得了什么呢?
短短数息之间,程笑就说服了自己,相信了仙术与科技共存的合理性。
接受了这点,此前的诸多疑点也就能理清了。
——秦山附近必然存在某个强辐射源,导致新生儿的畸形率极高,长年居住在此地的百姓也更容易患上癌症。
而这其中发病率最高的就是骨癌,因此当地人往往表现出佝偻病的症状。
那些祭拜过神龛的人,短暂地屏蔽了周围的辐射,自然就觉得自己的“病”好了。
但随之而来的又是更多的疑点。
首先,辐射无法解释秦山的无菌环境。其次,仅仅是辐射也不足以溶解建筑和人体,白日里的雨水中必定还含有其他未知的成分。
最重要的是,如此强的辐射剂量,约莫等同于核电站泄漏。如果这是由神魔造成的,那么对方的实力之深简直不可估量。
或许是程笑的神情太过凝重,吕世明也跟着紧张了起来,他蜷缩起手指,将琥珀吊坠扣在掌心,试探地问道:“程兄?你认得这东西?”
他皱起眉,似乎随时准备销毁这块传家宝:“可是什么邪物?”
“不是。”程笑回过神来,眼神有些怀念和怅惘,他轻声道,“是好东西,你收好。”
听到他这样说,吕世明放下心来,将坠子挂回腰间,问道:“你可有什么头绪了?”
程笑沉吟片刻,只觉得思绪纷乱似纠缠的毛线团,灵感却像游鱼那般稍纵即逝,每当他快要抓住时,就甩着尾巴不见了。
就在这时,一直没有开口的张从云走到他身边,语调沉缓地吐出两个字:“神金。”
一道灵光闪过脑海,程笑豁然开朗,精准地在繁杂线索中抓住了关键:“是火山灰!”
他终于想起来了,那种泠泠闪烁的、暗粉色的、富含细菌的矿物质,就是火山喷发时产生的碎屑。
秦山人用火山灰酿酒,让灰尘中的细菌刺激肠胃里的微生物活性,从而提高新生儿的存活率,乍看之下有些养蛊的意思,殊不知完全将自身暴露在了辐射环境中。
程笑当机立断,沉声道:“吕兄,你可知神金是从何处挖来的?”
“我知道,但那地方……最好是明日再去。”吕世明迟疑了两秒,问道,“听程兄的意思,这神金有异样?”
程笑言简意赅:“有剧毒。”
吕世明大骇:“我行医数年,自诩熟识百草灵药,竟没能看出来。学艺不精,实在惭愧。”
“吕兄不必妄自菲薄。”程笑打断了他,“当务之急是劝说城里人远离这种毒物。”
于是,三人返回客栈。
短短几个时辰,客栈大堂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只见正中央的桌椅板凳全都撤了,转而摆上了底座镶金的小神龛,几柱燃了小半的香冒着青烟,颇有些不伦不类。
刘掌柜傍晚时分就清醒过来了,此时听到他们宣称秦山城种种怪象皆是因“神金”而起,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相信。
他将柜台拍得砰砰响,眉毛拧成了川字结,怒斥道:“你们再对神明不敬,就另寻住处吧!”
看来是被白日的“神罚”吓出了心理阴影,进而成为了忠实的神明信徒。
吕世明还在好言好语地哄劝着,程笑已经有点遭不住了,他悄悄把张从云拉到旁边,低声问道:“你是何时发现的?”
张从云神色淡然:“我不是告诉过你,那杯水有问题?”
程笑:“?”
敢情这位祖宗一开始就知道火山灰是有毒的,程笑方才还觉得这里的人太过愚昧,不到一刻钟,他自己的智商就被人鄙视了个彻底。
程笑眯起眼睛,逼问道:“你还看出了什么?”
张从云看了他一眼,似乎是笑了一下:“没了。”
程笑不信,动了动唇正欲再问,忽然对上那人冷冷清清的目光。
对方唇角微微挑着,眸光却像深黑的潭水,那点微末的笑意就被凌厉的冷感冰封住了。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张从云应该是不习惯回答别人问题的。
甚至有资格跟他平等对话的神仙都很少,即使是仙宫代理人,也没法在他这里讨到什么面子。
但程笑不同。
程笑是个讲道理的现代人,虽然一开始也被对方的身份小小地震撼了一下,但仙宫采用的是扁平式管理模式,作为书记官他有权力过问每个仙僚的工作状态。
程笑:“与同僚协作配合也是考核指标,你这个工作态度要扣分。”
说完,他装模作样地召出绩效考核表,散发着淡金光芒的卷轴悬停在他的手心。
张从云抿起唇角不说话,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
星星点点的微光在两人之间浮动,对视片刻后,程笑终于败下阵来,转而又想起了另外的事情:“为什么你的神力看起来那么……奇怪?”
他在太微垣的时候,观察过其他的神仙施法,自己也尝试过用神力结印,无一例外他们的神力都是金色的,一看就与绩效考核表出自同源。
但张从云相当标新立异,今日他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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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外化时,呈现出来的除了熔金般的色泽,还有流淌的血红。
张从云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这个,脸上闪过怔然的表情,随即饶有兴致地挑了下眉梢,轻笑道:“我与你自然不同。”
随后,他施施然转过身,不再理会闹哄哄的客栈大堂,径自走向角落处的楼梯。
程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而后恨恨地磨了几下后槽牙。
短短两刻钟里,他居然被某个摸鱼专家鄙视了两次!
-
翌日。
虽然程笑早有心理准备,但真正见到秦山城郊外的那座休眠火山时,还是情不自禁地露出了愕然的神色。
只见纵横交错的裂隙爬满了赤色大地,宛如密密麻麻的蜘蛛网,低矮的山峰就匍匐在蛛网中心,时不时地吐出浓白的烟气。
天色灰沉,方圆几里的云全数聚集到了火山口,与喷发的气体相接,形成了倒灌的龙卷。
地上的裂缝不断地往外冒着热气,刚走近两步,程笑就感觉到黏腻的汗珠从脖颈上渗了出来。
他转过头,见到张从云依然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看起来丝毫没有受到周围环境的影响,不禁奇道:这块木头莫不是恒温的?
程笑问:“你不热么?”
张从云淡道:“还好。”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程笑觉得对方一开口,温度仿佛下降了好几度,一种凉快的感觉油然而生。
他眨了下眼睛,很不要脸地往张从云身边凑了凑,和他并肩而行。
后者笑着看他:“你很热?”
“废话!”程笑擦了擦下颌的汗,破罐子破摔地说道,“我什么境界,张公子昨晚不是嘲笑过了么?”
他说“张公子”三个字的时候,嗓音很低,听着就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还带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张从云侧目,视线落在他滚着汗珠的喉结上,半晌轻笑道:“没嘲笑你。”
我信你个鬼。程笑默默地腹诽了两句,又往他身边凑近了些。
火山通常位于地壳版块交界处,地质状态很不稳定,三人不敢贸然使用缩地成寸的法术,于是只能步行。
半个时辰后,吕世明掏出最后一张泽水符,轻轻吐出一口气:“终于到山脚下了……”
程笑抹了把脸上的汗水,眯起眼睛去看头顶的火山口。
只见阴沉的日光下,整座山体都泛着黯淡的红光,淅淅沥沥的碎渣从天而降,又被淡金色的保护罩挡了回去。
这座山并不高,顶面宽阔,侧翼坡度低缓,他往前走了两步,踏风而行:“我上去看看。”
没有拔升多久,整片火山区域就呈现在他的眼前。
大片泥灰拥簇着小股岩浆,色彩对比之强烈,就像是大地丑陋的伤疤,又像是窥探世间的眼睛。
“程兄有何发现?”底下传来吕世明的声音。
“没什么……”程笑一步踏出,正准备再靠近些,话音倏地一顿,“不对……这火山好像在动!”
下一刻,蓄势待发的岩浆冲天而起,火龙发出一声咆哮,直朝程笑而来!
8. 烛龙
轰——!
一声巨响炸穿耳膜,程笑只觉得手腕被风刃割得一痛,紧接着眩目的白光闪过,他陷入了短暂的失明。
直到一只冰凉的手掌覆上他的双眼,耳畔响起一道低沉的嗓音:“别怕。”
丝丝缕缕的神力透过额心涌入他的体内,他对这个过程并不陌生——几日前他刚刚感受过来自仙宫的神力传输。
可身后人的神力显然与仙宫赐予的有所不同,当那种清凉的气息融进血脉,程笑忽然感觉到了一种……非常遥远的熟悉感。
“张从云?”程笑缓缓掀起眼皮,轻声问道。
对方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似乎是察觉到睫毛扫过手心的触感,他顿了一下,而后缓慢地移开了手掌。
程笑豁然见光,视网膜还是有些不适,猛地眨了一下眼睛,眼角随即溢出一滴生理性的泪水,又被带着凉意的指腹轻柔拭去。
眼前的景象从模糊逐渐变得清晰,整座火山好似“活”了过来,一波波熔岩汇聚成长龙冲向天空。
丹雀完全展开了身形,几乎覆盖了整个火山口,自上而下扇动羽翼。
流火对冲,云层在高温下消散无踪,天空仿佛被烧出了窟窿。
“地下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迸溅的火星落入大地裂口,程笑看见地面上有暗影游曳。
这时,吕世明也踏空走到了程笑身边,他身侧旋绕着八道黄纸符箓,衣袍猎猎飞扬:“……是地龙。”
“是烛龙。”张从云一改往日不紧不慢的语速,低声解释道,“吃了太多供奉,神躯复苏了。”
程笑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你是说,神力的来源是……”
张从云:“是凡人的信仰。”
程笑倒吸了一口凉气。
按照这个逻辑,此处应当是烛龙神陨之地,数千年来不明就里的秦山城百姓把它当成地仙供奉,以至于如今它的神格消散,神躯却在无意识的状态下苏醒了。
就在张从云话音落下的片刻,火山口骤然喷出浓烟,岩浆倒卷如洪水决堤,兜头淋了下来!
“小心——!”程笑嘶声喊道,却见吕世明全身沐浴在纯粹的白光之中,整个人如同离弦的箭那般冲向山巅。
一道道符纸接连打出,汇成一线为他开路,无形的气浪一圈圈扩散开来,笼罩住整片火山区域。
与此同时,崩裂的地面上升起繁复的纹路,诡谲的青光爬满四野,三百六十五杆星辰幡如雨后春笋般拔节而出,迸射的砂石似暴雨般纷扬而下。
吕世明站在青芒最盛的地方,火光照亮了他的眼神,他抬起的指间,最后的符纸渐渐燃尽。
下一刻,虚空中响起“呛啷”的金石撞击声,数十道锁链从四面八方探出来,牢牢地锁死了火山口。
这绝不是生死关头临时布下的阵法,程笑心中一沉,就见到一个闪着光的物体迎面朝他飞来,他下意识地抬手一挡,一根打着结的彩绳就绕在了他的手指上。
琥珀吊坠悬在他的指尖,吕世明的声音从滚滚烟尘中传来:“地龙也好,神龙也罢……他们的意志,我不认可。”
“……周天星斗大阵。”张从云眉梢微挑,罕见地流露出诧异的神色,“居然还有凡人会这个。”
这句话证实了程笑的猜测——吕世明并非空手而来,他早就做好了诛仙的准备。
一个凡人面对洪荒古神,即使有阵法加持,又能做到何种程度?
这个问题的答案,在场三人皆心知肚明。
正因如此,程笑哑口无言。
吼——!
随着阵法落成,烛龙剧烈扭动身体,坚硬的鳞片冲击锁链,发出刺痛耳膜的声响。
岩浆沸腾,火花溅起又落下。
启动大阵抽空了吕世明的灵力,他脸色灰败,周身的巽风停止流转,一身蓝衫在漫天尘灰中逐渐暗淡。
他在下坠的过程中曲起五指,做出绞杀的动作,锁链紧跟着收紧,清脆的声音随着青光向外扩散。
可烛龙位列上古魔神,又有数千年的信奉加身,神力虽不及巅峰时期,也不是区区凡人能够制衡的。
它的怒号越发震天动地,猝然一甩尾,一股热浪翻涌而起,熊熊烈火竟从鳞甲烧上了锁链,顷刻间崩断了几根!
锁扣摇摇欲坠,接连几道铿锵之声响起,烛龙浴火而出,大张的血口中精光闪烁,眼看着就要将落叶般飘零的吕世明吞入口中。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烈火即将灼烧到发丝的前一刻,一道血藤突刺般冲出地面裂口,精准地缠上吕世明腰间,随即猛地一甩,险险将他抛回了空中。
程笑赶忙上前接住他,淡金的神力在他周身流转:“你没事吧?”
吕世明脸色苍白,嘴角含着血沫,艰难地摇了摇头:“……多谢。”
但他还没谢完,身侧就传来“噗”的一声,程笑心头一紧,转头就看见张从云跟着呕出一口血:“雨里的那种东西……”
烛龙冲破束缚后,温度骤然上升了好几度,程笑虽然看不见,但他知道周围有高能粒子在空中狂舞。
他心念电转,扣紧了手中的琥珀吊坠,问道:“我可以破坏它吗?”
“你随意。”吕世明摸出几枚丹药胡乱咽下,硬撑着站直身体,尽量不给他和张从云添麻烦。
程笑松开他的肩膀,吊坠悬浮在他的双手之间,金色的神光缠绕着它,外层的松脂渐渐融化,露出里面精密的元件。
不远处,两根血藤在与烛龙缠斗,丹雀也抖动着翅膀加入战场。
程笑问:“你能坚持多久?”
张从云身边血光浮动:“一炷香。”
“足够了。”程笑垂下眼眸,凝神专注于手心里的小玩意。
神力被压缩成极细的丝线,顺着屏蔽器的金属外壳探入内部,网格、薄膜、电路板,一寸寸游走。
程笑的大学专业是应用物理,由于学校性质特殊,他们的物理院和别的学校还不太一样,主攻的是军工方向。
在现代,这个领域已经发展到了一种可称恐怖的水平,为了适应瞬息万变的战场,各种电子仪器在设计时就被赋予了诸多极其逆天的程序。
包括但不限于:自爆、自我休眠、以及在工程师手中,仅仅只需要修改一点线路,就可以得到功能截然相反的武器。
好巧不巧,程笑手里的这个微型辐射屏蔽器,正好就是他最熟悉的制式。
没有放大镜也没有拆机手段,神力在微缩箱体中钻进钻出,每往前探寻一分,程笑就在心中记下一段线路。
一刻钟后,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完整的构造图。
而后,他深吸一口气,手指微微蜷起,将神力压成纳米级的细丝,再次探入屏蔽器内部,凭借感知拨弄芯片。
这种微操需要极度的专心和耐心,程笑将自己完全沉入构件之中,一时间周身的爆裂声如同潮水般退去,他就像是回到了学校的实验室。
周遭的血气愈加浓郁,有那么片刻间,程笑觉得自己闻到了铁锈的味道。
他闭上眼睛,感受到心脏沉稳有力的跳动,一根细线吊着那颗心不断攀升。
就在他的心跳到嗓子眼的时候,一道清光以屏蔽器为中心漾开,三人顿觉压力骤减,连灵台都清明了些许。
程笑倏地扣紧手心,胸膛剧烈起伏,喘息声又粗又急:“……好了。”
他抬袖擦拭额角的冷汗,另一只手摊开在身前,从外表看屏蔽器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但实际上内里洞天已经迥然不同。
原本的仪器只能屏蔽一小块区域内的辐射,所以暴雨落下时,刘掌柜他们只能挤在神龛周围。
但经过程笑的改造,它的有效范围扩大了许多,屏蔽效能也增强了数倍。
没有了高能粒子的压力,火山之战的局势瞬间逆转。
只见烛龙被两条血藤捆缚住了前爪,只得将上半身探出火山口,粗莽的尾部蜷缩在岩浆之下,一圈圈似乎盘绕着什么东西。
丹雀绕着他的龙头打转,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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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找准机会用尖锐的爪子和喙尖去啄他的眼睛。
烛龙仰起头嘶嚎,灼灼火光中,程笑再次注意到了它口腔中的,一闪而逝的寒芒。
程笑:“这龙嘴里有东西,我去看看!”
说完,他把微型屏蔽器拢进掌心,三步并作两步朝烛龙掠去,“你们不要离我太远!”
另外两人抬步跟上,赤色的大地上紧跟着生出第三根血藤。
等到程笑冲到烛龙面前,那根血藤“噗嗤”一声,直直扎进烛龙的右瞳。天空中盘旋的丹雀也突然发难,俯冲而下,尖喙叼住烛龙的另一只眼珠不松口。
烛龙浑身爆出炽烈火光,大张着血口怒吼,足以震碎耳膜的音浪铺天盖地传遍四野。
趁着这个间隙,程笑纵身一跃,以一个相当刁钻的角度钻进烛龙的齿间,而后就地一滚,抬头就看见了那抹冷光。
一截长条形的器物插在烛龙的齿缝间,四周烈火蔓烧,衬得那点银光冰冷又明亮,宛如淬火的刀锋。
程笑的眼皮莫名一跳,心跳猝然快了一拍,他快步走上前去,伸出手时才发现自己的指尖有些颤抖。
可原本意识全无的烛龙仿佛感应到了什么,身躯剧烈扭动起来,喉管里陡然喷出汹涌的岩浆,小山般的利齿上尖刺暴突!
程笑迅速往后闪身,骨刺贴着他的脚尖拔地而起,宛如一把把铮亮的钢刀,但凡慢上一秒必然会被捅个对穿。
但这个动作又让他把自己送到了熔岩的面前,热浪扑袭着他的后背,不用回头也能感受到岩浆离他仅有毫厘之距,旋即就要彻底吞噬他!
就在这时,唰唰数道破空声响起,血色藤蔓贯穿烛龙的骨齿,结结实实地缠绕上程笑的身体,眨眼间就将他裹成了水火不侵的蚕蛹。
他听到火风呼啸的声音,眼前却只能见到红得滴血的藤蔓。过了许久,那些血藤才从他身边撤去,从天而降的细碎骨渣如同纷纷扬扬的雪,骨刺被藤蔓毁得不成样子,烈火也没能燎到他半根头发。
程笑助跑几步,旋身穿过漫天的碎渣,再次跃上烛龙的齿尖,落地时他的眼底映照着火光,明亮得惊人。
他朝那抹银白的流光伸出双手,十指紧扣,手腕发力,猛地往外一拔!
烛龙的咆哮声骤然拔高,脚下的骨齿剧烈震颤起来,但程笑已经不在意了,他抚摸着手中的合金刀鞘,雪白的断面映出他眼中闪烁的微光。
他的嗓音低得仿佛情人的呓语:“难怪你能在秦山城兴风作浪这么久……”
他心如明镜,瞬间想明白了前因后果——真正的辐射源根本不是烛龙,而是火山底下埋藏着的东西。
所谓的神龙复苏,不过是它恰好捡到了那东西的专属屏障,才得以有命活到现在。
程笑足尖轻点,掠过烛龙凹凸断裂的骨齿冲出口腔,随即沿着它丑陋狰狞的颌面飞身而上,一脚踩在它的头顶。
他抬头,正好对上张从云清泠泠的目光。
对方身边萦绕着冲天的血气,污浊的黑红色和烁金的光芒此消彼长,而那玄色的衣领上方,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白得毫无血色。
程笑挥手,甩出手心里的微型屏蔽器。
张从云稳稳当当地接下,挑眉问道:“怎么?”
“我要去火山底下!”程笑学着他的样子挑起眉梢,笑道,“张公子,以后我罩你啊!”
张从云勾了下唇,只回了句“好”,随即翻转手腕,一寸寸下压。
浩瀚的神力随着他垂手的动作加诸于血藤之上,烛龙嘶吼着挣动身躯,前爪却在藤蔓的捆缚下被迫分开,催筋折骨的威压兜头压下,它终于低下了头颅。
趁着烛龙垂首的片刻,程笑迅速转过身,顺着它的脊骨往火山底下奔去。
最后的那段路几乎是从它的尾巴上滑下去的,龙尾上嵌满了鳞片,即使蜷缩成团也有足够的空隙供他穿梭。
程笑站在翻涌的岩浆之上,看着烛龙的尾巴尖紧紧缠住的那个玩意。
忽然,他笑出了声。
9. 高频
“原来是你啊。”程笑轻声道,语气就像是在和多年不见的故友对话。
他走到熔岩中心,手指握住银白的刀柄,沁凉的触感顺着掌心传导到神经末梢,整个心神被涤荡得通透清明。
烛龙疯狂地挣扎起来,尾部猛烈地拍击地壳,岩浆溅起了数丈之高,砂石从火山口滚滚落下。
庞大的身躯遮挡住了头顶的光亮,天空是昏暗的,大地不断震颤,中间灼灼热浪翻涌不休。
而程笑神色平静,看似毫不费力地拔出烈火中的长刀,轻飘飘地挥出两道刀气。
一刀,烛龙自腰部被一分为二,那切面光滑平整,骨与血泾渭分明,肌肉纹理纤毫毕现,足以作为教科书的参考图片。
另一刀,暴雨般的落石凭空被切出一道缝隙,程笑踏着那段真空扶摇直上,手中连挥数刀,生生斩出一条通天的路。
他冲出火山口,悬停在烛龙面前,后者彻底被激怒了,大张血口吸收四面八方涌来的白光,腰部的伤口竟然眨眼间就愈合了大半。
“当心,它在收敛信仰之力。”张从云抹去唇边的血迹,嗓音很轻,显然已经是强弩之末。
“没关系。”程笑扶住他的肩膀,温声道,“你收了吧,我来。”
听到这话,张从云默然片刻,但仅仅是这数息之间的迟疑,恢复全盛实力的烛龙摆动着长尾,一头冲破血藤的桎梏,怒吼着扑向高旋的丹雀。
被压制许久的矫长龙身在天际间游荡,流火坠落地面,岩浆从裂口涌出,翻滚着流向四野。
整片天地都烧红了,烛龙再次长出尖利的骨齿,利爪朝着丹雀的尾羽探去。
就在这时,一把比天色还要红的直刀出现在它的面前。
那刀约莫三尺长,刀刃又窄又薄,除了颜色红得惹眼之外,外观称得上平平无奇。
可当烛龙一头撞上去的时候,周身的气流似乎波动了一下。
切割完成的瞬间,这位开眼为昼闭眼为夜的神祇,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颅骨被分割,两只眼珠离得越来越远,视线逐渐模糊不清,进而沉入永恒的黑暗。
而它死前翻卷起的烈火,与程笑擦身而过,高频刀横于胸前,诸天神佛皆需退避三舍。
——凌驾于人类信仰之上的,是人类科技。
烛龙的尸体坠落地面,化为点点流光。程笑垂眸,收起发光发热的刀刃,插进烛龙口中捡来的合金刀鞘,果然严丝合缝。
他转过身,倏地撞进两双愕然失色的眼瞳。
张从云还好说,那种木然的神色看起来只是因为神力消耗过大,没有余力牵动脸上的表情,需要时间调息。
吕世明的问题就有点大了,他石化了似的,愣愣地戳在那儿,比旁边那人还要像木头。
程笑走过去,伸出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吕兄?”
一连喊了好几声,吕世明才回过神来,眼中爆发出求知若渴的精光:“程兄,你方才使的是什么术法?!”
程笑唔了一会儿,试探道:“这叫……高频切割?”
吕世明:“?”
程笑换了种说法:“粒子碰撞。”
吕世明眼中的光灭了,取而代之的是大大的疑惑。
程笑再换:“高温熔断。”
吕世明眼里的疑惑也没了,苦笑道:“程兄真乃神人也,这等术法在下闻所未闻,恐怕还要修炼个百八十年,才能达到程兄的境界。”
“不至于。”程笑哈哈笑道,“大道三千,吕兄有自己的道。”
更何况,按照这个世界的科技水平,几百年也研究不出来高频刀。
简单来说,高频刀的原理就是用强磁场约束粒子流沿刀刃循环流动,辅以刀身超高频震荡,对目标进行切割。
这其中涉及到非常复杂的物理和化学知识,就算是在现代,能够完全掌握的人也很少。
程笑手中的这把刀,切割精度可以达到亚原子级别,也就是说光是从刀鞘中拔出来,实质上就已经在不断地切割空气了。
“之前那场杀人的暴雨,就是裹挟了这把刀里封印的东西。”程笑想了想,挑了个修仙人可以接受的说法。
这次吕世明听懂了,他追问道:“秦山城的乱象也是因为这把刀?”
“对,这东西太煞,杀死了周边所有的生灵。”程笑道。
高频刀埋在火山底下,比发生爆炸的核电站还要恐怖,方圆百里无时无刻不暴露在高能粒子流中。
这种情况下,所有生物都择善而居去了,秦山城的人就像孤岛似的生活,竟然还能繁衍百年,简直就是个奇迹。
想到这里,程笑忽然问道:“百年前,秦山城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高频刀会出现在这里?是百年前被人遗弃在此处?还是更早的时候就埋在地下了,只是百年前因为什么事情,才显露了出来?
“秦山城的事情我不清楚。”吕世明沉吟片刻,说道,“但两百年前,地脉灵力近乎枯竭,许多地方经历了沧海变桑田的过程,或许秦山城正是在那次地脉异变中逐渐走向衰落的。”
程笑惊奇地看着他:“吕兄的寿元已至两百载?”
修仙之人寿数悠长且容颜永驻,若是吕世明说他有几百岁了,程笑倒也不会觉得意外。
但对方摇了摇头:“那时五大仙门的前辈联合起来,试图修复地脉,我家先祖便是其中之一。”
“然后呢?”程笑追问道。
“有去无回。”吕世明顿了顿,嗓音很低,“自那之后,修仙的人也少了,五大仙门如今都闭山了,仙盟也……”
程笑皱了下眉头,按捺下心头浮起的疑惑,主动转移了话题,不再谈论这件让人伤感的往事。
等到三人回到秦山城内,他关上客栈的房间门,神念一动,手心里便出现了一册绩效考核表。
他循着上次查找评分细则的记忆,伸出手指在自己的考核指标上一抹,淡金色的光屏立时浮现,一页页往前翻找过去。
结果似乎在意料之中——前推两百年,所有飞升成仙的种族里,有妖有鬼有精怪,但就是没有人类。
换而言之,那场地脉异变断绝了凡人的升仙之路。
那么问题来了,如今的地脉显然还处于枯槁的状态,在这样的情况下,真的有凡人拥有晋仙的资格吗?
程笑觉得头皮有点发麻,KPI遥遥无期。
他打算把这个不太妙的信息分享给同病相怜的同僚,一推开门却发现客栈里烟熏火燎,白烟中模模糊糊的呢喃仿佛恶魔的低语。
程笑快步走上前,倚在走廊的栏杆上,朝下面喊道:“大晚上的干什么呢?”
但见大堂的神龛前面跪着三个人,刘掌柜、小五、小伙计,一人手里捏着一把点燃的香。
听到他的问话,刘掌柜抬起头来,眼中似有泪花,颤颤巍巍地说道:“神仙显灵了……”
程笑无语凝噎,心想你们的神仙不仅是个空壳,还被我砍得渣都不剩了,便随口问道:“怎么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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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腿不疼了……”小伙计嘴唇颤抖,眼泪哗哗地往下流,“我能站起来了……我好像在做梦啊公子!”
高频刀被程笑收回,秦山城不再被高能粒子流侵扰,即使有些先天疾病无法痊愈,幸存下来的轻症患者也能获得解脱。
看着小伙计喜极而泣的表情,程笑没再说扫兴的话,只是轻声嘀咕道:“那也不用这么……”
话没说完,就被人打断了,一道微低的嗓音:“你看那边。”
程笑转过头,只见张从云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边,脸色比白日里好了一些,但在黑发黑衣和黑沉瞳孔的衬托下,还是显出一种冷淡的白皙。
他顺着对方的目光望过去,见到客栈外边深蓝的天空,尽头却是成片的火红色,就像是什么东西在远处发亮,而那正是火山的方向。
“怎么回事?”程笑皱起眉,转过身就想去房间里拿刀,却被人轻轻抓住了手腕。
只抓了一下,就放开了。
冰凉的气息在皮肤上一瞬即逝,那感觉有点像触电,程笑指尖一抖,莫名其妙地颤栗了一下。
张从云似乎没察觉到他的不自在,径自收回手指,低声道:“闹出的动静太大,山崩了。”
“啊。”程笑嘶声抽了口气,方才想起这茬,虽然攫取秦山灵气的烛龙尸骨没了,但同时活化的岩浆也失去了压制,看这样子恐怕已经开始喷发了。
程笑问道:“那怎么办?”
总不能把高频刀插回去吧。
老实说,他还是有点舍不得的,毕竟在这个危机四伏的陌生世界,这把刀就是他对现世仅存的念想了。
好在张从云只是抬起指尖,状似随意地勾画了几笔:“让姑射过来处理。”
话音落下,一只巴掌大的青鸟凭空出现,绕着他的手腕回旋了两圈,又循着手指的方向飞到程笑面前。
程笑伸出手让小青鸟落在掌心,手指轻触它的额头,用神念录入传给雪神的消息。
等到青鸟冲进夜空消失不见,他忽然问道:“秦山城饱受烛龙之祸百余年,为何仙宫视而不见?”
张从云语气淡漠:“你也看到了,神仙们都在为绩效考核焦头烂额。”
程笑:“这不对,我看过绩效考核指标,分明是以造福凡间为原则制定的。比如秦山城的火山爆发,原本就是雪神履职的机会,可现实却是她不闻不问,还需要我去请她,这不合理。”
张从云:“姑射这个人,向来是说的比做的多。”
这评价近乎有些刻薄了,程笑在HR的岗位上做了两年,对同事之间勾心斗角的氛围很敏感,闻言试探道:“你好像不是很有团队精神噢。”
张从云转过头,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
他的眼神就像是深不见底的寂静潭水,程笑与他对视时,分辨不出底下藏着的情绪是嘲讽还是怜悯。
他望着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唯一的感受就是——这个人看起来很孤独。
沉默良久,张从云没头没尾地问道:“你喜欢仙宫吗?”
程笑还沉浸在那种无法言说的寂寥里,下意识地答道:“还好吧……我不太喜欢夜晚,但仙宫好像永远是白天。”
不仅如此,仙宫似乎还从来不下雨不下雪,总是天朗气清的。
——当然了,这些都来自于原主的纪录。
“是啊。”张从云垂下眼眸,晦暗的廊灯在冷白侧脸上投下阴影,一瞬沉寂似拥霜覆雪。
他轻声道:“这里太阳不落。”
10. 雪神
程笑没法用语言形容当时的感受,只觉得有双大手攥紧了他的心脏,甚至发狠似的拧了两下,仿佛要榨出几滴酸涩的汁水。
待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方才发现自己的手已经抬到了半空中,那动作就像是要去摸对方的脸。
还好。他蜷了下手指。
张从云站得远,他这会还没有摸到,不然很难保证这爪子还能不能安然接在他的手腕上。
他忽然想起,张从云和烛龙同是洪荒神祇,万年前两人说不定还饮过同一壶酒、赏过同一盏星,今日见到昔年故交饱受折磨、死后也不得安宁的模样,甚至不得不亲自出手对付它,不知会不会生出兔死狐悲的心情。
张从云还没说什么,程笑以己度人片刻,倒是先伤感了起来。
指甲深深地嵌进掌心,手臂紧跟着迅速垂下,他随口道:“等我们把绩效刷上去了,你要是不喜欢仙宫,也可以待在凡间啊。”
深究起来,这句话安慰的成分居多,原本没指望能得到回答。
修仙修的就是因果,神位越高,离凡间就越远,因果就越少。置身于因果之外,居高临下地看着滚滚红尘,就如同观影读书,很难会生出什么情绪波动。
所谓“太上忘情”便是如此。
程笑以为,这位祖宗即使厌倦了千年来仙宫的职场生活,对于凡间的烟火气息也没什么好感。
这个推论的依据就是,张从云在凡间行走的这些天,整个人也是淡漠和疏离的,与在仙宫时没什么不同。
比如现在,客栈楼下的几位信徒正在涕泗横流只哇乱叫,木梁都被浓浓的青烟熏出了檀香味,而张从云默然站在栏杆前,不论是喧闹还是香火,全数被那种孤煞的气息隔绝开来。
不应仙神,不入凡尘,一定要用什么东西来形容的话,那么山巅之雪大抵就是如此了。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对方不知把他的话理解成了什么意思,闻言居然微微笑了下,点头应了声“好”。
这下子倒是给程笑整不会了,他脱口道:“啊?”
张从云朝他走近两步,站定在烛光之中,灯火缱绻映照着他的眉眼,那种让人揪心的孤独感倏然消散无踪,仿佛只是程笑的错觉。
他眨了下眼睛,就听到对方轻声问道:“怎么?”
程笑实话实说:“只是没想到你会喜欢凡间。”
张从云:“为什么?”
程笑倾身凑到他面前,目光直白地打量着他的脸,笑道:“因为你看起来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嘛。”
说完,后颈一凉,一只手扣在他的脖颈上,不容抗拒的力道往下一压,他脑袋往前一磕,肩背瞬间绷紧,差点踉跄了一下。
“是吗。”张从云敛下眼皮,声音淡淡地:“你再凑近点看看。”
两人之间的距离实在是太近了,程笑调戏不成反被逮捕,甚至感觉到对方的呼吸吹起了他额上的碎发。
酥麻的电流再次漫过他的神经末梢,他浑身一颤,赶紧往后退了一步,嘴上告饶道:“我错了!”
张从云从善如流地松开手,微挑眉梢,没有接话。
就在这时,刚刚放出去不久的青鸟回来了,它在张从云身边绕了两圈,而后便化为了光点。
下一刻,一股冰雪的气息扑面而来,客栈里骤然降低了好几度,转眼间木栏杆上就结出了霜花。
程笑心道不妙,正想提醒楼下那几个拜神的人速速进屋,忽觉温凉清风荡遍周身,还没凝形的霜花顷刻融成了水,湿漉漉地覆在木梁上。
张从云冷冷地睨着从天而降的姑射:“你架子很大?”
“……扶桑。”后者显然没想到落地就撞上这位祖宗。
即使同为初代神,神与神之间的地位也是有些微妙的差距的。
姑射显然不太敢接他的话,她轻抿嘴唇,惊慌的视线不自觉地瞟向程笑那边。
程笑只能回给她爱莫能助的眼神,他也没想到姑射来得这么快,还正巧赶在张从云火气上头的时候。
他看着这两人的脸色,一时间都不知道谁更像雪神。
就在他暗自腹诽的时候,张从云往旁边走了两步,停在他的身边,问姑射道:“烛龙在秦山苏醒之事,你是何时知晓的?”
姑射垂下眼眸,莹白睫毛如同清冽的雪花,嗓音却是万分温柔恭顺的:“二十年前吧……那会也是伏暑,我的绩效指标刚提了档,东奔西跑找地方降雪,无意间找到了这里。”
面对她楚楚可怜的神情,张从云熟视无睹,继续问道:“为何不管?”
“这……”姑射卡了下壳,随即叹气道,“你也知道,烛龙身居神位时便是百无禁忌的,失了神识之后更是暴戾恣睢,真要打起来谁也讨不到好处。我只不过是想完成绩效指标而已,何至于搭上毕生修行?”
说着,她又咬了下嘴唇,可怜兮兮的模样:“我当年不过是姑射山上的小仙,得帝俊天尊青眼方才升了神格,神力与你们这些创世神祇相比犹如萤火见皓月,这等泼天大祸你不出手,其余仙僚也在观望,我哪敢轻举妄动呢?”
听到这话,程笑心里的火气“蹭”地窜了上来。
他原本觉得张从云不解风情,对姑射仙子这样的大美人还冷言冷语的,现在才发现自己实在是高估了这群神仙的职业素养。
这种遇到困难就装傻、上级问责就甩锅的态度,不就是职场里偷懒耍滑搅浑水的恶心同事吗?
况且听她话里话外的意思,知道烛龙在秦山城翻云覆雨的神仙还不少,可他们却毫不例外地选择了袖手旁观。
这种心态程笑也见过很多,就是怕自己栽树,到头来却方便了别人乘凉,于是宁可什么也不做。
匆匆几十年,诸天神明算计来算计去,秦山就成了“法外之地”。
程笑的五官清俊,平日里显露出来的模样总是言笑晏晏的,此时沉下脸来,眉眼间陡然生出几分锋利感,明锐照雪似出鞘的刀光。
气氛刹时凝重得快要滴出水来,姑射觑着两人阴沉的脸色,小声辩解道:“扶桑,你也没必要总挑我的疏漏,需要我善后的时候,我这不也快马加鞭地赶来了嘛……”
话没说完,程笑就打断了她:“你是想白捡个好处吧?”
最难对付的烛龙被他们解决了,收尾的工作留给姑射,相当于将工作成效拱手让人,对方就是捡了个天大的便宜。
面对程笑,姑射又换了副面孔,她仰起头,朝着赤红的天际抬了抬下巴:“程仙这话说得也太难听了些,要是没有我,你打算如何处理这火山?”
但张从云还在这里,她也不敢太放肆,转过头时已经敛起了眼中的愠色,转而露出纯良无害的表情,道:“但我是个有原则的人,也不白收你的好处。”
姑射:“你不是在招聘么?半年前我在沙泽郡偶然遇到个天生仙骨的凡人,正好那地方离秦山城不远,消息我告诉你了,我们互利互惠。”
话音落下,她抬手将鬓边的白发拢到耳后,斜着眼吊起眉梢,招呼也不打就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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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了原地。
程笑久久无言,半晌才侧过目光,望向身边冷着脸的张从云。
姑射虽然说话茶里茶气的,但既然愿意给出天命之人的线索,想来应当也不至于诓他。
程笑拿捏着自认为最温和的嗓音,真诚地询问张从云的意见:“何时启程?”
对方看了他一眼,眉头皱了一下:“不要学她说话。”
被嫌弃的程笑:“……”
程笑:“你要求好多。”
“所以你最好谨言慎行。”张从云笑了下,抬步往房间走去,远远地扔过来几个字,“启程随你。”
随着这四个字落音,二楼的明争暗斗宣告结束,楼下的祭神活动也终于散场,刘掌柜三人打着哈欠各自进屋。
程笑站在原地,双目放空地望着残余的青烟,脑海中自动回放着穿越后这几日跌宕起伏的经历,最终定格在张从云垂眸时那个空寂落寞的表情。
他自认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可无论如何也忽视不了心脏里滋生出的那种酸胀感。
一个人孑然行于世间,璀璨耀眼的少年时代却化作了薄薄的话本传闻,唯有在茶楼酒肆里缅怀昔日故友或仇雠,那是种怎样的感觉?程笑想不出来,怔怔地站在走廊上发呆。
直到天边的红光逐渐消退,紧跟着薄薄的雪花降落地面,他才回过神来,兀自摇头,驱散心中没来由的惆怅。
-
翌日,熹微晨光洒满大地之时,那层清霜已经完全消融了,凡人从睡梦中醒来,并不知晓昨夜发生过什么。
程笑二人向吕世明告别,后者打算在秦山城多住些日子,为那些留下后遗症的病人义诊。
出城时,程笑特意绕路去看了一眼郊外的荒野。
只过去短短一夜,曾经枯死的树干竟然已经长出了几枝新芽,石缝里也有几株新鲜的嫩草冒出了头。
叶片落地,半截根茎埋进土里,进而缓慢腐烂化作肥料。
生机勃勃。
程笑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感慨道:“这些东西的生命力还真是顽强。”
张从云走到他身边,曲起手指勾了勾他手中的银色刀鞘,笑着接话道:“是因为你。”
“张公子谦虚了!”程笑挥动袍袖,小丹雀展翅而出,往前滑翔的过程中体型逐渐膨大,随即拔升在低空回旋,带起的飓风吹得程笑乌发飘散。
他纵身跃上流火翅羽,在粲然日光中回头笑道:“你也有份!”
张从云笑了起来,原本冷冽至极的眉眼舒展开来,和煦的阳光洒在他的睫毛上,仿佛铺开了千山万水。
程笑忍不住道:“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很好看?”
张从云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反问道:“我昨晚说过什么?”
程笑顿时想起那句“谨言慎行”的警告,但对方虽然眼神极有攻击性,语调却很低很沉,羽毛似的挠着他的心尖。
他清咳一声,面上有些发热,一脸天真无辜地答道:“我忘了。”
程笑觉得自己大致摸到了些和张从云相处的门道,这个人的边界感很重,好像对每一个人都有一条很明显的分界线,这条线以内他看心情搭理,这条线以外他连眼神都懒得施舍。
而程笑还没摸清楚他对自己的底线在哪里,并且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充满了好奇,孜孜不倦地探索着。
简称——喜欢作死。
张从云也不知信没信,径自踏过丹雀的翎羽,在他身前站定,轻笑道:“那你是该受点罚的。”
11. 宋辞
沙泽郡。
程笑脚步虚浮地走在街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裙摆,眼神飘忽游移不定,警惕地环顾着四周。
他扯了下身边人的袖摆,嗓音压得极低:“你不觉得……他们看我的眼神不太对吗?”
闻言,张从云转过头,从上到下打量他的装扮,随后悠然道:“放心,你很好看。”
程笑欲哭无泪。
他不过是口头撩拨了一下,这位祖宗就眼也不眨地把他塞进了裳裙里,堪称教科书式的一报还一报。
他僵硬地绷着肩背,手里提着鹅黄色的裙裾,试图跟对方讲道理:“我这个身高,一看就不像女子,穿这个真的不行。”
张从云不为所动:“无妨,你这个身量站在我身边,还是有那么点像的。”
程笑崩溃:“那我也不能整天不说话吧!装哑巴?!”
这句话似乎给张从云提了个醒,他停下脚步,视线落在程笑线条分明的喉结上,而后敛眸沉思了一会儿。
片刻后,程笑得到了一块软缎面纱,嫩黄的银杏色,绣着翩跹的蝴蝶纹,和他的裙子很是般配。
由于下半张脸被遮挡住了,那双明亮的眼睛更显得顾盼生辉,张从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不喜欢?”
一听这话,旁边的小摊老板登时奉上另外两块轻纱,忙不迭地推销道:“娘子不满意再看看这两款,这颜色这纹样,可是近日最时兴的!”
一块湘妃色坠着流苏,一块竹桃色云纹提花。
如果眼神能够化为实质,那么面前的这两个人,恐怕已经被程笑片成了无数块,轮回路都走完数遭了。
张从云勾起唇角,拦下老板殷勤的双手,干脆利落地付了钱,轻笑道:“还是我挑的最好看,是不是?”
程笑瞪他一眼,转身就走。
沙泽郡比秦山城热闹许多,街道两旁店肆林立,车马行人络绎不绝,叫卖声和谈笑声此起彼伏。
程笑边走边观望,视线掠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偶尔有路过的人向他投来探究的目光,全被他瞪了回去。
经过长街尽头的拐角时,一道轻软的女孩声音叫住了他:“漂亮姐姐!”
额角的青筋清晰可见地抽搐了两下,程笑倏地转头看过去,就听到另外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是哥哥啦!”
——原来先前那女孩不是在叫他,而是在和同伴说话。
程笑对这个叫破他性别的女孩生出几分赞赏之意,不由得垂眸多看了她两眼。
匆匆一瞥,就让他定在了原地。
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坐在墙根底下,蓬松的头发散乱地垂在脸上,面前摆着一只掉了漆的破碗。
她的面容有些肌瘦,脸上却并不脏污,神情也不似寻常乞儿那般麻木无助,反倒神采奕奕地看着身边的另一个女孩。
那女孩与她并肩而坐,身上的衣物破旧但整洁,脸颊白白净净的带点婴儿肥,眼神有些怯怯的。
程笑走到两人面前,蹲下,温声问道:“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字?”
没有人回答他,两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一个饱含戒备,一个充满惊奇。
良久的寂静后,婴儿肥的女孩喃喃道:“真的是哥哥啊……”
面对十五六岁的小女孩,程笑很懂得利用自己的长相优势,他微微弯起眉眼,放软了嗓音循循善诱道:“那可以告诉哥哥,你们叫什么名字吗?”
小女孩正欲开口,旁边的小乞丐忽然拉住她的手,语气不善地反问道:“凭什么告诉你?”
程笑也不恼,眼中笑意更深,高深莫测地忽悠道:“这样吧,你告诉我你的名字,我教你修炼仙术,这样你就再也不用乞讨了,如何?”
“不要。”小乞丐果断摇头。
程笑耐着性子哄道:“那你想要什么?”
小乞丐抬起下巴,眼底闪过狡黠的光,语速极快地说道:“我们要吃城里最好的酒楼,你请客!”
“没问题。”程笑毫不犹豫地答应道。
“好耶——!”小乞丐欢呼一声,方才的防备神情倏而消散,她拉着小女孩从地上蹦起来,得意扬扬地说道,“你看我说什么来着,今日肯定会有人请我们吃饭的!”
程笑这才发觉自己被摆了一道,他无奈地啧了一声,问道:“你会算命?”
小乞丐弯腰捡起破碗,满不在乎地用衣袖擦了擦沾灰的碗底,头也不抬地说道:“不会,但我向来运气好!”
程笑端详着她身上粗糙的麻布衣物,没有对这句话作出评价,只是再次问道:“那现在可以告诉我,你们叫什么名字了吗?”
小乞丐收起破碗,说道:“我叫宋辞。”
小女孩牵着她的手,软糯糯地接话道:“我叫霍小娘。”
程笑挑了下眉稍,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咂摸出了几分古怪意味。
一般来说,普通人家的女儿不会取太正式的名字,霍小娘就是比较典型的例子了,但这个小乞丐居然有个如此超凡脱俗的名字,要么是出生于世家大族书香门第,要么就是父母格外宠爱了。
但无论是哪种原因,似乎都不该沦落到上街讨饭的地步。
光是想想就能察觉到这背后必然有段不愉快的往事,直接询问就显得太冒犯了,程笑懂得循序渐进的道理,决定先跟两人打好关系。
他站起身,顺手拍掉裙摆上的灰尘,约法三章道:“请你们吃饭可以,不过我身上没钱,得等付钱的人过来。”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两个小女孩,目光阴测测地:“还有,哥哥穿过裙子这件事,不许跟任何人说。”
“成交!”宋辞一手牵着霍小娘,一手拉住程笑的袖摆,欢欣雀跃地往街头跑,“去金钟楼喽!”
刚跑过拐角处,一个身影忽然出现在面前,宋辞大惊失色,紧急刹停住脚步,上半身由于惯性直直地往前扑去。
程笑见状,赶忙伸出手拦了一下,小姑娘的额头磕在他的手心,啪的一声轻响。
“嘶……”宋辞皱着眉头吸气,似乎是想要骂娘,翻起眼皮动了动唇,猛地对上来人的视线,脸上的表情顿时僵住,不耐烦的神色一点点地往回收,显得有一些扭曲。
她低下头,攥紧霍小娘的手心,自以为不露声色地往程笑身后躲了躲。
程笑被她的小动作逗乐了,先是捏起自己被揉得皱巴巴的衣袖,一点点地从她手里扯出来,而后笑吟吟地望向来人:“张公子,你好凶啊。”
说完,他朝旁边走了两步,让出两个局促不安的小姑娘,笑道:“喏,请客的人来了。”
“……哥哥好。”宋辞鼓起勇气抬头,声音细若游丝,气势比先前面对程笑时弱了数倍。
程笑在旁边看着,简直气得想笑,小小年龄就学会了看人下菜碟,当真是小机灵鬼。
张从云应了一声,目光自三人脸上扫过,也没问他哪里来的孩子,自然而然地跟着他们走到了金钟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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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间里,宋辞用筷子敲着碗沿,眼神亮晶晶地:“我要吃荷叶虾!”
“好嘞!”伙计恭敬应下。
宋辞:“还要吃牛肉汤狮子头醋鳝丝烧茭白糖桂花——”
程笑:“……”
伙计也呆滞了片刻,显然看得出来付钱的不是这个乞丐打扮的小丫头,便转头询问程笑二人:“这几道都是本店的招牌菜,二位贵客可要尝尝?”
程笑身上还穿着裙子,不方便开口说话,只好在桌子底下扯了扯张从云的袍袖。
扯了半天没反应,他抬起头,见到对方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丝毫没有要解围的意思。
程笑咬紧了后槽牙,比起吃饭,这个人对自己吃瘪的兴趣还要更大些。
他出手如电,迅速探向张从云腰间,随即手指一勾一拽,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就出现在他的手心。
程笑看也不看,随手把那钱袋扔到伙计面前,挑起的眉梢间写满了“快滚”两个字。
这财大气粗的行为震慑住了两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伙计也目瞪口呆,赶紧把袋子拢进怀里,一刻也不敢多待地退下了。
木门合上,宋辞登时丢掉手里的筷子,难以置信地指着程笑:“你……!”
程笑冷哼道:“我什么我?不是你要点那么多菜?”
宋辞颤抖着手指,满脸沉痛,看他就像看败家子:“那也花不了这么多钱啊……这可以吃多少顿金钟楼了……”
见她眼里的心疼都快要溢出来了,程笑转了下眼珠,立刻换了副得道高人的表情,见缝插针地劝说道:“要不然你跟着我修炼吧。”
他指着张从云,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等你修炼到他这个境界,要多少钱就有多少钱,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我、不、要!”宋辞对他的提议嗤之以鼻,满脸嫌弃地撇过头,凑到霍小娘耳边说悄悄话,任程笑再说什么也不理他了。
“这小姑娘……”程笑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也挨着张从云坐近了一些,刻意将声音压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程度。
张从云淡淡道:“至少她没去偷别人的东西。”
刚偷了人家钱袋的程笑:“……”
他兴师问罪:“是你先看我笑话的。”
张从云勾了下唇角:“说了要罚你,一天都忍不了?”
好吧。程笑败下阵来,如果非要清算这笔烂账的话,一切的起因还是自己手贱去撩拨人家。
撩就算了,还打不过人家。这的确没处说理。
他撑着脑袋,看着对面窃窃私语的两个女孩,忽然想起什么,转过头问道:“这丫头没接触过修行,一个月的时间,够晋仙吗?”
绩效考核按季度结算,现在已经是六月初了,如果宋辞修个仙要花上百八十年,那他们两个都得完蛋。
张从云沉吟片刻,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三奇加会。”
程笑:“?”
张从云:“三奇加会命格,天生鸿运当头,万事都比旁人顺利。运势到了,一步登天也是有可能的。”
“难怪她说自己运气好。”程笑恍然大悟,随即又意识到蹊跷之处,“不对啊……如果她生来就是福星高照,那怎么会变成小乞丐?”
一个天生仙骨又命格绝佳的小女儿,即使生于布衣之家,也是会给家族带来好运的,何至于孑然孤身流落街头?
程笑越发觉得宋辞的身世扑朔迷离了起来。
12. 赌徒
不消片刻,秀色可餐的菜肴就摆满了桌案。
宋辞先往霍小娘碗里夹了个狮子头,又给自己夹了只清香扑鼻的河虾。她剥虾壳时也不脏手,直接用筷子从爪缝间戳进去,咔咔两下就拎出了完整的虾肉,而后连着汤汁囫囵塞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
她眯起的眼睛里闪着细碎的光,任谁见了都毫不怀疑她正吃着什么人间至味。
霍小娘的吃相就比她斯文许多了,小口小口地咬着狮子头,每一口都细嚼慢咽,动筷的时候也只夹面前的那几道菜。
程笑瞧这两人吃得有滋有味,顿觉馋虫拱动,他随手取下面纱,捞起筷子夹了一条醋鳝丝,入口酸甜嫩滑,鲜美多汁,简直梦回现世公司楼下的淮扬菜餐馆。
他又尝了尝另外几道菜,觉得这家酒楼的确不错,烹艺顶尖,口味正统,方才那么多钱没有白花。
“你要不要吃点?”程笑筷子伸在半空,转过头问张从云。
这话一出,三个人都抬起头来看他,宋辞瞪大眼睛“哇”了一声,小声喊了一句“漂亮哥哥”。
程笑忍不住笑道:“讨好我可没用,饭钱是你这个哥哥付的。”
他在案上扫了一眼,夹了一筷子茭白搁在张从云碗里:“让我们说——谢谢老板!”
然而,这位祖宗或许是喝露水长大的,连素菜也不吃,一点也没有要动筷子的意思,只是望着程笑挑了下眉稍。
宋辞眨巴着眼睛,真诚道:“木头哥哥也很好看。”
程笑捧腹大笑,心想这小姑娘不愧是仙宫选中的人,真是慧眼识珠,一针见血!
他笑得泪花都溢出来了,正要抬手擦拭,下巴就被人捏住了,微凉的气息吹拂在他的脸上,语调也凉飕飕的:“明日给你换身裙衫?”
“不要。”程笑迅速向后仰起身体,笑意盈盈道,“这话又不是我说的,你罚我做什么?”
他皮肤生得白,眼底挂上红意就分外惹眼,欠凑欠得十分生动。
张从云目光沉沉地盯了他片刻,似是拿他没办法,揩去他的眼泪后就垂下手腕不说话了。
一顿饭吃得称心如意,四人走出酒楼的时候天色尚早。
薄暮的余晖铺洒在古朴的青石板路上,街道两旁的茶楼酒馆和当铺作坊向东西延伸,一直开到繁闹的虹桥。
宋辞牵着霍小娘的手,蹬蹬蹬地跑过高高飘扬的招牌旗帜,游鱼似的穿梭在人群之中。
张从云不紧不慢地缀在后头,熙攘人流擦身而过,他就像是尊面无表情的雕塑,颇有些“信步红尘过,片叶不沾身”的意思。
程笑没有他那么沉得住气,他心里惦记着那两个孩子,时不时就要扒拉开人群,仰起脖颈搜寻两人的身影。
这地方人太多了,神识施展不开,只能用最朴素的方法找人。
偶尔程笑转头看见那两人快要脱离自己的视野,就不得不强行扣住张从云的手腕,拉着他疾走几步,无奈道:“你快点啊。”
张从云的神情恹恹的,一言不发地任由他拖着自己往前走。
程笑走出去两步,似乎察觉到不对劲,倏地回过头,眉心微皱:“你不舒服?”
对方罕见地没有回避他的问题,低低地“嗯”了一声。
程笑眉头皱得更紧,目光担忧地端详着他的脸色:“怎么回事?”
张从云言简意赅:“人多。”
“……你社恐啊?”程笑无语,可他俩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了,之前也没发现这人有什么社交障碍,顶多只是话少了些。
再瞧他的脸色,眼睫微垂,薄唇轻抿,冷冷清清的与平时无异,只是眉宇间隐约透露出那么一点……厌烦。
刹那间,程笑福至心灵,忽然悟了——这人不是社恐,他是对人过敏。
程笑觉得有点好笑,随即握紧了他的手腕,哄孩子似的说道:“快些走,前面人少。”
这边两人在人来人往的虹桥上拉拉扯扯,那边虹桥底下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过了桥头,就是各个下九流的行当营生的街坊,青楼和赌坊都挤在这块,往来人员鱼龙混杂。
一个满脸横肉的彪形大汉抓起一个骨瘦如柴的男人,猛地一脚踹在他的后腰,嘴里骂骂咧咧道:“没钱还敢上赌桌?我看你是找死!”
“啊——!”男人冷不防被踹得趔趄几步,一扑身摔了个狗啃泥的姿势,尘土灌进他的鼻腔,他却浑然不顾,四肢着地爬回台阶上,紧紧地抱住那打手的腿,脸皮贴着他的膝盖,哀嚎道:“爷!你让我赊账吧,我下一把就赢回来了!真的——我马上就要赢了!”
“赌坊赊账?没听说过!”打手抬起另一只脚,踩在男人的脸上反复碾磨,活生生将他从自己身上撕了下去,恶狠狠地啐了一口:“滚!”
男人扭动着身体往前挪了两下,似乎还想再爬上赌坊的门槛,但他的头骨已经被碾得有些破碎了,鲜血从他的额头上淌下来,滴滴答答地落在泥土地里,又被他肮脏油腻的衣袖蹭过,不多时就变成了一道蜿蜒的血痕。
赌坊的大门轰然闭合,烟尘呛得男人咳嗽起来,他缓慢地转过头,麻木地看着街道上围观的人群,胸膛伏在地面上左右拧动,一级一级地游下台阶。
忽然,他的视线定格在某个人的脸上,灰白的脸色登时泛出了回光返照般的光芒。
他就像是看到了猎物的濒死野狼,眼中精光爆闪,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居然晃摇着身体站了起来,猛地扑向目标。
宋辞的肩膀被男人抓在手里,一声尖叫卡在嗓子眼里,却怎么也喊不出来。
她仿佛被某种极度的恐惧摄住了魂魄,浑身上下控制不住地发冷发抖,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的男人。
只见那人脸上血泥模糊,乱发像扭曲的毒蛇那样贴在额间,猩红的眼眸里涌动着狰狞的疯狂。
“是你……”男人的声音嘶哑得宛如生了锈,“你帮帮我……只有你能帮我了……”
宋辞被他摇得几欲呕吐,脸色惨白如纸,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
男人急得眼眶滴血,手指上移扣住女孩纤细的脖颈,不甘地低吼道:“帮我开盅……不然我就杀了你!”
但宋辞已然是丢了魂的模样,只是双目失神地望着他,除了簌簌发抖什么反应也没有。
“宋、宋辞……”霍小娘哆嗦着抓紧她的手,抬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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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惶急的目光在周围路人的脸上扫过,寻找可以求助的大人。
可人群早就以他们三人为中心,自觉地让出了一大圈空地,每个人都站得远远的,表情或惊骇或怜悯,但就是没有一个人上前施以援手。
“各位公子老爷,谁都好、谁来救救她……求求你们了……”
在霍小娘的抽泣声里,男人的手指越收越紧,而宋辞仿佛变成了任人摆弄的提线木偶,一动不动地杵在原地,浑身抖如筛糠。
由于濒临窒息,她的眼珠几乎快要瞪出眼眶,脸颊也涨出了可怖的潮红。
她的眼前浮现出阵阵炫彩斑斓的金星,一圈一圈好似催命符,从出生至今的荒唐人生走马灯似的在眼前闪回。
烂赌的爹,偏心的娘,颐指气使的兄弟……最后定格于乱刀剁碎满院骨肉的面画。
就在那金星即将完全沉入黑暗之际,一道雪亮的银光横空划过,骨头折断的“咔嚓”声清晰地响在耳边,脖颈上的力道骤然松懈,口腔和鼻腔出于自救的本能,急促地喘息起来。
有那么片刻的光景,宋辞的意识完全浸在无边的暗色之中,连被男人松开了也无知无觉。
她昏昏沉沉地歪倒在一个柔软的怀抱里,唇边忽然尝到了一点浅淡的血腥味。
她原本以为那是她自己的血,总归她是要死了的,可接二连三的血液滴在她的唇峰,沿着唇瓣滑进口腔。
数息之后,她竟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宋辞茫然地掀起眼皮,动了动胳膊,方才发现自己正蜷在霍小娘的怀里,后者的眼睛又红又肿,满脸都是泪水。
她艰难地从喉咙里吐出两个字:“别、别哭……”
“我、我不哭……”霍小娘嘴上说着,眼泪却流得更凶了,她哽咽道,“是漂亮哥哥救了我们。”
听到这话,宋辞抬起头,一眼就看见了站在旁边的张从云,以及他犹在淌血的指尖。
她的嗓音还有些打颤:“谢谢你……木头哥哥。”
但张从云没有应声。
宋辞顺着他的目光往前看去,见到一袭黄衫飘然立于街头,面前插着一柄银制的刀鞘,也不知道抛刀的人使了多大的力道,几寸厚的青石砖竟生生被砸出了豁口。
一时间,碎石迸溅,划伤了那个当街行凶的男人的手臂,更有少许溅射到周围作壁上观的人群。
等着看热闹的路人悚然大惊,不敢再多待,纷纷作鸟兽状散去。
程笑冷眼看着地上烂泥似的男人,先是被赌坊打手踹了一脚,而后又被自己一刀鞘捅出去数十米,他的生命气息已经很微弱了,身上多处骨骼断裂,脸上的污血混杂着泥水,呼吸如牛喘。
正好。程笑心想,他毕竟是个文明社会长大的人,哪怕对方穷凶极恶,他也做不到亲手杀人。
但现在他不需要做任何事,因为这人很快就要死了。
他走上前去,拔出插在地上的高频刀,正欲转身。
伏在地上的男人忽然抬起头,眼神暧昧迷离,无力地探出骨折的手指,试图去触碰他的裙摆:“美人……”
程笑:“……”
一个文明人陡然起了杀心。
13. 命数
一阵清风吹过街头,程笑脸上的软纱如水波般漾起,露出影影绰绰的下颌线条。
他极缓极慢地蹲下身,目光好似淬了冰,手指悬在那男人的肩头捻了一下,一缕纯白的流光就勾上了他的指尖。
“嘿嘿嘿……”男人越发神迷意乱,痴痴地望着程笑的眼睛。
程笑一手捏着那人的魂魄,另一只手握紧高频刀,拇指抵在刀柄上,微微推出些许距离。
一线殷红的刀刃卡在银白刀鞘之间,流金的神力拂过,高能粒子流瞬间洞穿那抹虚弱的灵体!
男人的笑声戛然而止,倏尔转变为凄厉的嘶吼,他的手背上爆出根根青筋,腕骨在空中折出无比夸张的角度,挣扎着去抓程笑的手。
与此同时,他的魂魄中涌出淡金色的光芒,正面与程笑的神光相撞,竟然生生逼退了高能粒子的袭击。
摄魂的音浪震得程笑一恍神,怔愣地杵在原地,眼看着那抹魂魄即将被夺去,忽然从旁边伸出来一只苍白的手,一把扣住了那双伤痕累累的手腕。
“赵公明。”张从云沉声道。
听到这个名字,失去魂魄的躯壳陡然打了个激灵,空洞的眼神死死地盯着那团白光,浑身上下的骨骼都颤抖起来,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然而,有人的反应比他更激烈。
程笑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嗓音都劈了:“谁?!”
一个大夏人,也许没听说过“一气化三清”,也许排不出“三皇五帝”的名号,但绝不会不认得财神赵公明。
程笑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居然会以这种方式,遇到这位在现世最受欢迎、香火最旺的神仙。
高频刀“砰”地落回刀鞘之中,他双手捧着那团光芒越来越淡的魂魄,喉咙发涩:“……我现在给他放回去,还来得及么?”
“晚了。”张从云面无表情地松开手,一挥袍袖,那抹魂体就化归天地,飘散在风中。
张牙舞爪的男人猝然失声,手臂迅速僵硬发青,乏力地垂落在青石砖上,磕出沉闷的声响,顷刻间生息断绝。
“你……”程笑表情复杂,恨不得把宋辞拉起来看看,到底谁才是真正的败家子。
张从云轻描淡写地说道:“他此世活得太苟且,我好心送他去往生。”
这话倒也没错,一旦染上了赌瘾,饶是大罗金仙也难以全须全尾地下牌桌,这一生注定惨淡收场。
“但他是财神,即使下凡历劫也该有财运加身,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程笑疑惑道。
张从云默然片刻,道:“他是被贬下凡间的。”
程笑一怔:“是……绩效考核不达标?”
张从云点头:“后天成神者往往只有那么几世仙缘,即使从仙宫再入轮回,天道运势也不会等你。”
程笑哑然,看来这仙宫的编制还是一期一会的,这辈子有资格的时候你没考上,下辈子可能连考试的资格都没了。
他突然感觉到一股强烈的危机感,觉得很有必要“鸡娃”一下宋辞。
他转身走回街道中央,只见霍小娘搂着宋辞的后背,低声在她耳边说着安慰的话。
而后者蜷着膝盖,脑袋埋在臂弯里,肩膀微微耸动,兀自发着抖。
程笑蹲在两人面前,嗓音温柔道:“不怕了,哥哥送你们回家,好不好?”
一听到“家”这个字眼,宋辞的脊背肉眼可见地绷紧了,随即颤抖的幅度更加剧烈,仿佛深陷在恐怖而绝望的梦境里。
程笑脸色微变,立刻抽出神力凝于指尖,渐次抚过她头顶的几处大穴。
数息之后,宋辞逐渐平静下来。程笑小心翼翼地把她扶起来,发现对方阖着眼眸,已经睡着了。
女孩脸上的紫青色尚未消退,颈部的淤痕更是触目惊心,口鼻处还有些干涸的血迹,若不是鼻息尚存,恐怕与尸体无异。
程笑暗自惊诧,三奇加会命格的好运BUFF果然超出常理,连死神都得让路。
但现在不是研究命数的时候,他摆出严肃的表情,目光转向旁边缩成团子的霍小娘,轻声问道:“可以告诉我,她的身上发生过什么事么?”
-
宋辞的故事,若是丢到稀奇古怪的修仙小说里,只能说是平淡无奇,就像是一粒坠入广漠的沙子。
可当人世风霜真实地压在一个豆蔻年华的小女孩身上时,又沉重得好似一座大山。
十年前。
宋二抬脚踹开院门,快步走向正在桑榆树下挖蚂蚁的小女儿,一把抄起她的后背,将整个人扛在肩上,紧接着就要往外走。
“宋二!”
“砰”的一道巨响传来,睡房的门被人从里面掀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提着刀冲出来,尖叫道:“你要做什么?!”
“老子要卖了这个赔钱货!”宋二的眼里满是猩红血丝,一甩头啐了口唾沫,“他奶奶的,今日必须要赢回来!”
“你敢——!”女人怒不可遏地拔高了音量,握刀的手剧烈颤抖,锐利的刀尖笔直地指向宋二。
这个人是他的丈夫,也是个劁猪十年的屠夫。
二人经营着一家肉肆,家中有一个八岁的儿子和一个五岁的女儿。
既有家产傍身,又有儿女承欢膝下,夫妻俩本该和睦美满地享受天伦之乐。
可前些时日,宋二跟着隔壁的赵四爷学了些博戏之术,顿觉新奇有趣,一心扑进了街口的赌坊。
刚开始时,他下的赌注不大且赢比输多,王娘子便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直到前日,宋二整宿未归,王娘子从夜半等到破晓,眼皮子狂跳不止,惴惴不安地寻至赌坊时,方才得知这个人在一夕之间,就把十年来攒下的家底全数砸进了里边,一个子也没有留下。
而现在他竟然还想卖掉女儿去添补赌资!
王娘子的脸色苍白如雪,嘴唇气得发抖,双手挥舞着屠刀,跌跌撞撞地朝宋二捅去。
奈何两人力气悬殊,她又顾忌着女儿还在对方怀里,一挥一砍不敢使尽全力,反倒被宋二找准时机,一脚踹翻在地。
“臭娘们!老子下次把你也卖了!”宋二脸色阴沉,看也不看捂着小腹抽搐的女人,径自扛着女儿走出院门。
进了赌坊,小女儿似乎终于明白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她紧紧地攥着宋二的肩膀,一声声低哀的抽泣从嗓眼里挤出来:“爹、爹……我要回家……”
赌坊里乱哄哄的,叫嚷声沸反盈天,所有人都全神贯注地盯着牌桌。
宋二拨开人群,卸下女儿往赌桌上一搁,旁边登时有人打趣道:“怎么的?二郎这是要押姑娘?”
听到这话,周围看热闹的人纷纷围了过来,一阵阵哄堂大笑灌满了昏暗逼仄的房间。
宋二毫不在意地拍了下案上那个鲜红的“押”字,扯着嗓子喊道:“你们有谁看上这丫头的,折些银钱给我也行!”
这座赌坊是个小庄家开的,往来赌客都是干体力活的百工,谁也不愿意花钱买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女孩回去,闻言皆嗤笑起来,只当作是个乐子瞧着。
但小女儿并不知晓这些。
无数双眼睛不怀好意地盯着她,耳边充斥着嘲弄的笑声,浑浊的空气熏得她眼泪盈眶,她死死抓住宋二的衣袖,一遍遍地哀求,换来的却是清脆响亮的两巴掌。
小女儿被大力扇得扑倒在赌桌上,纤瘦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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臂胡乱挥动,竟不小心撞翻了未开的骰盅。
她噙着眼泪,脸颊疼得几乎麻木,耳边也传来阵阵嗡鸣,哆哆嗦嗦地缩在角落里。
等了许久,预想之中的耳光却没有再次落下,整个赌坊都静了下来,随后又陆续响起几道嘶哑的吸气声。
小女儿透过手臂的缝隙往宋二那边望去,只见对方瞪着两只眼睛,怔怔地看着被她打散的六只骰子,仿佛灵魂已经出了窍。
半晌后,他眼中陡然爆发出狂热的光芒,双掌狂拍桌案,低吼道:“豹子!我开出了豹子!”
这一嗓子把所有人都喊回了魂,方才还在嘲笑他卖女儿的人再也笑不出来了,取而代之的是或艳羡或懊丧的表情。
宋二一把揽过女儿,不容分说地把骰盅塞到她手里,拍着她的后背,催促道:“来!茵茵再开!”
小女儿不敢违逆,拼命忍住想吐的冲动,牙齿将下唇咬得泛白,紧张地蜷起手指,试了好几次才使出力气揭开盖子。
六个骰子整整齐齐地码在骰盅里,骰面统一,气势磅薄——赫然是六个六!
宋二激动得无法自抑,双手握拳高高举起,欢呼和口哨乱吹一气,胸膛随着每一次呼吸而起伏,就像是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他一改连日来颓败的运势,不仅一口气赢回了先前输掉的所有本钱,甚至还多赢了三分利——足以抵得上肉肆经营两个月赚得的银钱。
直到斜阳西下,宋二才恋恋不舍地抱着小女儿回到家里,后者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了。
堂屋里燃着烛火,三道高矮胖瘦不一的影子烙印在格窗上,宋二瞄了两眼,顿时觉出几分蹊跷,径直踹开半掩的屋门,厉声道:“什么人?!”
话音落下,屋内三人俱是一惊,纷纷转过头来看着他。
王娘子正提着茶壶沏茶,两人八岁大的儿子支着手腕站在旁边。
一个须发皆白的道人端坐太师椅中,一手托着大儿的手腕,一手点在他的额心。
见到宋二走进来,他放开大儿的手,拾起小案上的拂尘,行了个标准的道家礼仪,颔首道:“贫道今日路过小院,恰遇这位夫人伏地痛呼,自作主张登门以援手,叨扰之处还望见谅。”
他说了一大堆文绉绉的话,宋二听得云里雾里,但总归知道这位道长来历不凡,便收敛了一些暴躁性情,恭请对方上坐。
“道长来得正好,小人今日发现我家丫头似乎是开了天眼,您给瞧瞧?”宋二朝小女儿招了招手,又亲自给道人奉上茶盏。
那道人捋着白须,依次探过小姑娘的经脉和额心,随即双眼眯成了两道月牙,点头道:“不错,天生与仙途有缘,若是勤加修炼,日后成为通天彻地的大宗师也不无可能。”
“我就知道!”宋二精神一振,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兴奋,“真是天助我也!”
道人微笑道:“若是二位信得过贫道,贫道愿意……”
“收徒”二字还没有说出口,宋二一把将小女儿拉到身后,提高了音量说道:“这是我的女儿,生是我家的人,死是我家的鬼!”
似是没想到他拒绝得这么干脆,道人的神情茫然了片刻,随后叹了口气,无奈道:“好吧,可否告知令爱的名讳?”
见对方没有强行带走小女儿的意思,宋二的脸色缓和了些许,随口道:“女儿家的还起什么名字?只有个小名叫茵茵。”
道人看着那个低眉顺眼的小女孩,面露遗憾,道:“既是如此,贫道为她取个名字如何?”
“那自然是她的福气了!”宋二忙不迭地点头,喜滋滋地报上自己的姓氏。
道人沉吟片刻,开口说道:“就叫宋辞吧。”
14. 血亲
自那以后,宋辞就成为了赌坊的常客。
宋二把她捧在手心里,日日带着她前去开盅,归家时总能赚个盆满钵满。
渐渐地,劁猪的活计也不做了,宋家的肉肆也不开了,一家四口从茅屋瓦房搬进了二进大院。
赢得多了,宋二的胃口也大了起来,不再满足于街口的小赌坊,在赵公明的引荐之下,他开始频繁出入虹桥底下那几家大赌场。
如此五年过去,沙泽郡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赌神”宋二的名号,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人点头哈腰地伺候着,一时间风光无两。
但他风光了,别的赌徒和庄家的心里就不好受了。
只要宋二一上牌桌,其他客人基本上就没得玩了,早些年还有不信邪的人跟他打擂台,结果无一例外输得灰头土脸。
赌坊里最不缺的就是红眼病,那些人对宋二恨得牙痒痒,却又挑不出他的错处——实际上,他的确也没有出千,只是下注揭盅时总要经过女儿的手。
赌客们的不满情绪日益高涨,许多赌坊因此立下规矩做出保证,纷纷拒绝宋二进门。
到了后来,还愿意接收宋二的就只剩下沙泽郡最大的那家赌坊了,据说这坊子的主人与东陵城那边的仙门有些关系,家底殷实名声在外,行事手段颇得赌客们信服。
那日,宋辞照例跟着宋二在赌坊里厮混了一天,及至月上柳梢时方才徐徐归家。
这些年,她以无匹的好运,为宋家积攒了相当可观的财富,宋二对她的态度也不再动辄打骂,而是好吃好喝地供着,说是掌上明珠也不为过。
可宋家有两个孩子。
她爹把她当作招财进宝的观音童子,她娘便生出了愤愤不平的心思,开始明晃晃地偏心自己的大儿子。
当年为了她差点挥刀弑夫的中年妇人,如今又为了她的兄长冷脸对她。
来自亲娘的打压和为难最是绵里藏针,就像是风湿病人面对阴冷潮湿的雨天,骨头缝里泛着绵绵不绝的难捱酸痛。
可这个女人生她养她救过她,宋辞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说出难听的话来,只得开口跟她爹要了间偏房,离那三人远远的。
宋辞回到屋里,简单洗漱后和衣躺下,迷迷糊糊间正要睡着,忽然听见后院传来飞鸟扑翅的声音。
那响动在寂静的夜色里格外清晰,她的心脏毫无来由地狂跳起来,极大的不安摄住了她的魂魄,让她几乎是立刻就从床上翻了下来。
睡房里一片漆黑,宋辞摸索着走到案边点灯。
她捏着火石刮了好几次,那灯芯却仿佛受了潮似的,每一次火光一闪之后就倏然熄灭。
她心中越发焦灼,索性放弃了油灯,抹着黑走到门边,推开房门。
今夜月色通明,院中清光湛湛,倒是比屋内还要亮堂。
前院和后院之间隔着一处影壁,宋辞刚走到影壁背后,忽见一道黑影掠过连廊。
她悚然一惊,赶忙后退两步,将脊背紧紧地贴在方石壁上,恨不得与之融为一体。
好在那黑影并没有注意到她,而是径直扑向宋二和王娘子的睡房,“咔哒”一声轻响,格窗的木栓似乎被人挑开了。
咚咚咚——
紧接着院子里传来沉闷的撞击声,每一下都沉重而有力,好似敲在人的头颅上。
宋辞很熟悉这种声音。
以前宋二以劁猪为生的时候,时常在院子里铺上砧板,举着砍刀剁肉馅。
大刀与木板快速相撞时,发出的就是这种强烈的有节奏的闷响。
宋辞浑身颤抖不止,紧缩的瞳孔中溢出了恐惧的泪水,她的眼前不自觉地浮现出正屋中的画面:宋二和王娘子就像是待宰的生猪那样躺在床上,骨骼和血肉被乱刀砍成辨不出形状的泥浆,鲜血渗透床板而后滴落在地面上……
她死死地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音。粗砺不平的石壁将她的后背磨出了斑斑血痕,她却浑然不觉。
不多时,正屋里的动静终于停下了,魔鬼般的脚步声又走向宋家大儿睡的西厢房……
宋辞不记得那天晚上她是何时靠着影壁睡着的,也许是精神太过紧张直接昏迷过去了。
总之,当官兵将她唤醒的时候,她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了血缘亲人,只余下残忍的命运与她为邻。
-
从霍小娘这里,程笑得知了宋辞家破人亡的前半生,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从袖袋里摸出一个白瓷瓶,倒出一枚棕褐色的丹药,碾碎了喂进她的嘴里。
这是离开秦山城时,吕世明送给他的补魂丹,于仙体而言自然没有什么助益,却没想到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不多时,宋辞就睁开了眼睛。
见她安然醒来,霍小娘先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随即又一撇眉头,嗫嚅道:“我、我该回家了……你怎么办?”
斜阳西沉,出门觅食的行人渐多,街道两旁的小贩支起了琳琅的摊位,擎等着做夜市的生意。
一个二八年华的女孩子,若是夜不归家,实在是有些不像话。
“没事的,我送你回去。”宋辞也知道她的难处,拍着她的手背宽慰道,“宋二只跟那个赵四爷说过我有开豹子的能力,其他人都不知道的。”
她说话时气音断断续续的,每说几个字就要停下来咳嗽两声,显然是嗓子还没有完全恢复。
程笑适时插话道:“别怕,我们会陪着她的。”
霍小娘这才放下心来。
三人将她送到路口,眼见她往城南的方向远走了,宋辞方才转过身,领着程笑二人走向西南角的护城河。
一座石拱桥横卧在小河上方,灰白色的桥墩上裂纹蔓生,桥洞不到五尺宽,里面摆着一席稻草和一丛棉絮。
宋辞轻车熟路地钻进去,一抖破烂的被褥,铺展在草席上,面露难色:“你们两个挤挤吧……我可以睡在外面。”
程笑看着石柱上爬过的一只臭虫,眼皮狠狠一跳,哑声问道:“为何不回东街住?”
听到他这样问,宋辞一怔,旋即也明白过来自己昏死过去的时候,霍小娘已经把她不堪的身世透露给了这两人。
她无意追究好友的多嘴长舌,只是抿了下嘴唇,良久才说道:“我不敢……”
那日闯进她家里的黑衣人显然是为了灭口而来,若是让对方知道自己尚存人世,等待她的恐怕也是染血的屠刀。
程笑问:“你见到那人的样貌了吗?”
宋辞摇头,沉默片刻后又开口说道:“那天宋二故意输了很多局,最后其他人把筹码都摆上桌的时候,他才让我去开盅。”
这就对了。程笑心想,宋二声名鹊起时没人找他麻烦,之后更是潇洒自在了五年,偏偏在某个不痛不痒的日子被人杀害,定然是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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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想来,动手的要么是当日被他坑害到倾家荡产的赌狗,要么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庄家。
但宋辞当时年纪太小,多半也不清楚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况且眼看着天色完全暗了下去,当务之急还是解决今晚的住宿问题。
程笑顾不上再询问当年的细节,只是偏过头,朝东街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回去吧,说了我们会陪你的,没人敢来。”
宋辞眼神闪烁,目光在他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又转向他手中的高频刀,迟疑道:“那个人……有可能是仙门修士……”
看来她也想明白了,要她全家性命的,或许是那个背靠仙门的赌坊老板。
程笑弯起眉眼,脸上分明挂着笑意,语气却阴森森的:“那我更要带你回去了,杀一个心怀鬼胎的二流修士,让你瞧瞧拜我为师那是一点也不亏!”
整日奔波下来,程笑似乎忘记了自己还穿着裙衫,衣襟和束带被他白日里大开大合的动作扯得有些松散,他也懒得去整理仪容,以至于整个人的形容相当落拓。
若不是亲眼见到他一刀把赵四捅得倒地吐血,宋辞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他说的话的。
但即使程笑手眼通天,她也不愿意踏上仙途。
她不是没意识到自己的特殊之处,但是纵观她这十五年来的人生,这天赋给她带来的只有无尽的痛苦。
无论是被宋二当作敛财工具,还是因此让全家人魂断黄泉,这都不是她想要的。
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自己没有这样的天资。
宋辞闷头往宋宅走去,以沉默代替拒绝的话语。
程笑察觉到了她的排斥,也仅仅是点到为止,体贴地把话题转到了轻松的方向。
宋宅多年无人居住,一推开院门满坑满谷的灰尘兜头扑下来,呛得三人皆捂住鼻子打起喷嚏来。
院内的景象更是萧条,花园里野草疯长,到处都爬满了蛛网,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锈味,还有淡淡的腐败味道。
程笑把高频刀往张从云手里一塞,挥手把这位对环境敏感至极的金枝玉叶赶了出去,而后转过身面对宋辞,手腕抬到胸前,极缓极慢地捏了一个清风诀:“看好了,我只教一次。”
这是最基础的手诀之一,再怎么放慢动作也只需要短短数息便可成结,随着他话音落下,四面八方吹来清爽的微风,宋辞只觉得脸颊一凉,再转头时整个院落就已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了。
宋辞瞪大了眼睛:“哇——!”
程笑拍了拍她的后脑勺,语重心长地说道:“我教你仙术,并不是为了让你做我徒弟给我长脸,而是希望以后再遇到不愿去做的事,你可以直截了当地拒绝,无论那个人是你爹还是别的什么人。”
当然了,他也有私心,希望小姑娘可以修成正仙,帮他完成招聘KPI。
但宋辞听不懂这些。实际上,仅仅只是这么一段话,就已经让她露出了一脸茫然的表情。
程笑不再多言,该说的话全都说完了,余下的就只能靠她自己领悟了。
他摘下戴了整天的面纱,又伸出手指了指睡房,催促她回屋睡觉。
等到宋辞关上房门,程笑转过身,朝着手心吹了一口气,那块鹅黄色的轻纱立刻高高飘起,又在半空中被另一只修长的手抓住了。
程笑的双眸微微眯起,嘴角上挑,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我们谈谈?”
15. 夜谈
凉风习习,忽而微雨。
宋家后院的凉亭里,一卷金光烁烁的玉简在案上徐徐铺开。
程笑已经换回了云袖宽袍,玉雕狼毫在手中转了两圈,闲闲地点在绩效考核表上。
距离上一次的仙宫例会已过去了十日,许多神仙的绩效指标栏上已浮现出大小不一的数字,彰显着他们各自的工作进度。
程笑再次感慨于仙宫代理人的贴心,连考核表都是全自动的,这发明要是放在现世,高低能评个诺贝尔HR奖。
他在空中“唰唰”地划了几下,径直翻到最末页,笔尖在最末尾的那一行停顿了一下,而后行云流水地写下几个数字。
做完这一切,他看着张从云的名字一跃而上,倏然跳至首页,方才把毛笔一搁,满意道:“以防宋辞这个月修不成正仙,我先给你把绩效评分改了。”
HR准则其二:不是不卖人情,是灵活的卖,动态的卖,辩证的卖。是调卖,调到值得的人再卖。
绩效考核表被推到张从云的面前,他没去看上头密密麻麻的数字,而是顺着那只执卷的手往上望去,目光定在程笑的脸上,无可无不可地挑了下眉:“那你呢?”
这卷薄薄的册子堪比阴曹地府的生死薄,他们两人一个倒数第一,一个倒数第二,程笑改了他的评分,就等于亲手将自己送到了斩仙台上。
但程笑只是耸了耸肩,语气轻松地说道:“我也想改我的,但这不是改不了嘛。”
张从云:“那为什么要给我改?”
程笑眨了下眼睛,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没头没尾地问道:“转世讲究平衡,对吧?”
今日在赌坊门口遇到赵公明,他的心里就已经有了几分猜测,仙宫的贬谪方式想来应当是彻底洗去神格。
赵公明以纳财宜利受封正神,被贬后买卖求财的性格没变,招宝纳珍的运势却全然消失,以至于沦落到穷困潦倒之境地。
再联想到张从云的身上,这位清高漂亮的祖宗若是转世投胎,要么被阴谋算计压断脊梁,要么耽湎于红尘沾满泥泞。
无论是哪种下场,程笑都不愿意看到,于是他改分改得毫无负担。
去他妈的仙宫法则。
张从云沉默片刻,没有言谢也没有应答,半晌朝程笑招了招手。
程笑不明所以,但还是倾身向前,抬起下巴看着他。
夜色沉沉,一豆灯火在缥缈的雨丝中忽明忽灭。
二人隔着石案对视良久,张从云的手指擦过程笑的鬓角,将凌乱的碎发拨到耳后,嗓音很轻地说道:“三奇加会,宝光已至证道之巅,她很快就会晋仙。”
程笑一怔,下意识地动了动唇,随即又意识到天命可算不可说,便猛地咬住舌尖,堪堪将满腹疑虑咽下去。
张从云皱了一下眉头,顺着他的侧颊摸到下颌,微微抬起些许,拇指抵住紧抿的唇瓣,低声道:“松口。”
冰凉又粗糙的指腹顶开牙关,程笑的呼吸陡然乱了,喉头涩然,连说话都结巴起来:“她、她要是真有好运,怎么会小小年纪就经历这么多风霜……”
说到一半,他倏地一顿,一把抓住张从云的手腕,顺着修长的指骨往上摸去。
对方的手指上还沾染着他舌间潮湿的气息,一道血痂横亘于指尖,落在苍白的皮肤上宛如凋谢的花。
仙体与凡体不同,即使受些小伤也不会留下痕迹,只有伤及根基的伤口才会凝久不消。
程笑瞬间想起了宋辞面呈死状的模样,旋即明白了那不是她的什么欧皇命数,而是有人以血为媒,生生将她从冥界拉回了阳间。
“心头血……”他喃喃道,“原来她的好运是遇见你。”
“她的好运是遇见你。”张从云勾了下唇角,复读机似的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顿了一会儿又道,“也不止你我,当年为她取名的道士,应当是姜太公。”
程笑疑惑:“你怎么知道?”
“辞别生死途,悟虚无,归蓬壶。”张从云屈起手指,刮了下他的手心,“姜太公予她‘辞’字,是希望她能勘破人世虚妄,早日辞凡晋仙。”
“原来如此。”程笑恍然,随即又觉得这些神仙的心思真是玄之又玄,让他修上几百年也达不到这种信手拈来的文化水平。
他琢磨着那些唬人的道家话术,打算给宋辞营造点学术氛围,冷不防手指一凉,一道略显沉哑的嗓音道:“还不松手?”
程笑蓦地回神,这才发现自己还登徒子似的抓着人家不放,他好似被烫到般甩开手腕,惊慌之下力道太大,差点又给张从云磕到石案上,连忙道歉:“对不起……”
对方还没说话,他又匆匆找补道:“疼不疼?要不要给你吹吹气?”
张从云撇了下嘴角,脸色介于无奈和无语之间:“你贵庚了?”
程笑头一次在他脸上见到这样的表情,惊慌顿时变成了新奇有趣,他眉眼一弯,低下头朝他手指上吹了一口气,悠然道:“你不懂,这叫心理疗法。有没有用姑且不论,重要的是你知道有人在关心你。”
张从云垂着眼眸,没有对这番相当超前的心理学歪理发表评价。
程笑就接着说道:“我小时候就没这条件,磕了碰了只能自己吹吹。”
听到这话,张从云一顿,问道:“你在凡间的时候?”
“啊。”程笑差点忘了,对于原主来说,孩提时代已经过去了数百年。
他立刻换了个移花接木的话术:“就是那会儿,我娘基本上就是放养,很多时候只有我自己在家……”
于是他只好自娱自乐,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喜欢上了物理学。
凉亭外雨声潇潇,那盏油灯渐渐烧到了尽头,一抹星火却始终没有熄灭。
张从云坐在飘摇的火光里,一言不发地看着程笑,舒展平和的线条从眼睑拉到眼尾,眼神里没有惯常的冷漠和怜悯,近乎温柔。
程笑望着他的眉眼,恍惚中觉得对方一挑眉一阖眼处处都牵动着他的心弦,仿佛他就该做这么一场灯火葳蕤的梦,梦里就该有这么一张玉山照人的脸。
不知不觉间,他说了许多从前的事情,说到最后竟然迷迷糊糊地趴在案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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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程笑掀开眼皮,揉了揉微微酸僵的脖颈,忽然感觉到温暖柔软的绒毛擦过发梢,顺着脊背往下滑落。
他连忙伸手一捞,这才发现自己身上披着一件火绒的斗篷,前襟处还插着几根纷华靡丽的鸟羽。
他脸色一变,立刻抬起手腕去查探袖珍洞天里的丹雀。
小丹雀正在打盹,骤然被他吵醒,瞪着一双乌黑的眼睛,不耐烦地冲他“啾”了一声。
程笑松了一口气,屈起手指弹了一下它的小脑瓜,得到丹雀扑棱着翅膀甩在手背的一巴掌,随即他将斗篷拢进怀里,走出凉亭去找张从云。
张从云正陪着宋辞坐在堂屋里吃早饭,案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五六碟小食,宋辞坐姿挺拔,捻起一块菱花糕,送到嘴边,矜持地咬了一小口。
她两腮鼓动,咀嚼频率徐缓,酥皮入口连渣都没掉,与昨日狼吞虎咽的模样判若两人。
见到程笑抱着斗篷走进来,宋辞脸上无所适从的神情方才松动了几分。
她咽下嘴里的糕点,伸出手将食碟往前推了些,如释重负般招呼道:“吃吗?”
“不吃。”程笑自然也察觉到了两人之间沉默拘谨的氛围,他走到张从云身边坐下,把斗篷往他怀里一塞,朝宋辞一笑,“你惹到我们的金主爸爸了?”
被问到的宋辞手里还捻着半块甜糕,嘴唇微张,面露茫然,显然不在状态。
这时,有人帮她做出了回答:“没有。”
张从云展开火绒斗篷,双手捏住毛茸茸的衣领,手臂绕过他的肩颈,转而又给他披上了:“外边雨大,穿上吧。”
说完,他用两根手指挑起前襟的环扣,将那几簇鲜妍亮丽的羽毛插进去,又拢了下颈后的兜帽,给程笑裹了个严严实实。
程笑连续两天穿着对方挑选的衣服,顿时觉得自己变成了任人打扮的芭比娃娃,正想拨开领口闷热的绒毛透透气,身侧突然传来宋辞语调夸张的赞叹:“真好看!”
他挑眉望过去,后者眨巴着眼睛,立刻献上自己的小梳妆镜。
镜中的少年人乌发红衣,眉梢轻扬,湛然双目含着笑意,风流蕴藉之态如美酒沉杯,尚未品出涩意已然回甘,叫人心神俱醉。
不得不说,某位祖宗虽然自己万年不变只着玄衣,审美水平倒是登峰造极,很有些奇迹暖暖资深玩家的味道。
程笑对自己的形象还算满意,他摸了下胸前的羽毛,纯粹无瑕的苍青色泽,数道赤色花纹蜿蜒其上,雍容华贵派头十足:“这是什么鸟的羽毛?”
张从云平静答道:“毕方。”
“啊。”两道惊诧的声音同时响起。
毕方早在数千年前就陨落了,程笑万万没有想到,这几根羽毛不仅来自于货真价实的上古神鸟,而且还是个稀世古董。
而宋辞的语调里更多的则是疑惑,即使是沙泽郡最负盛名的仙门修士,也没有谁随随便便就能拿出如此价值连城的宝物。
她搁下手中的糕点,咽了下口水,目光幽幽地盯着程笑,半晌有些踌躇地开口问道:“你们两个……到底是什么人?”
16. 庙会
在凡人面前暴露身份,容易惹来麻烦不说,关键是会违反工作纪律。
“唔……”程笑摸了摸下巴,正寻思着如何岔开这个话题。
宋辞仿佛察觉到了他的欲言又止,抱胸颔首,眼神犀利,大有他不说真话就誓不罢休的意思。
“还记得十年前给你取名的道长么?”张从云接话道。
宋辞一怔,咄咄逼人的目光有一瞬间的迷茫,随即恍然大悟道:“记得。”
她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学会察言观色了,对别人的善意和恶意极其敏感,那位道长就是她童年时遇到过为数不多的善人之一。
张从云:“我们是他的故交好友。”
听到这话,宋辞的杏眼瞪得圆圆的,嘴巴也张大了发出惊讶的一声“啊”。
她显然没有想到,当年试图收她为徒的道长还包售后的,十年过去居然还有回访环节。
眼见她相信了这个说法,程笑暗自松了口气,在宋辞看不见的地方悄悄给张从云比了个大拇指。
他从善如流地继续往下编:“道长托我们来看看你,顺便帮你了却尘世恩怨。”
“怎么了却?”如程笑所料,宋辞果然被听起来就很高深的修仙话术唬住了。
程笑把高频刀搁到案上,修长手指缓慢抚过银白刀鞘,漫不经心地笑道:“去会会那位害你全家的赌坊老板。”
淅淅沥沥的雨水沙沙地落在青石板上,整个虹桥被笼罩在朦胧的水雾之中,黯淡天光映在地面坑坑洼洼的水坳里,又被过往行人的步伐匆匆踩碎。
三人在桥下某处雕梁画栋的阁楼前站定,程笑抬头望着大门上方空荡荡的匾额,不确定地问道:“是这里吗?”
那坊门紧紧闭着,角落处蛛网密布,各种昆虫死去的残肢缚在上头,一眼望去叫人头皮发麻。
宋辞只看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她皱着眉头,环顾周围其他的赌坊,纳闷道:“就是这里啊!”
没办法,只得找个人问问了。
程笑摘下兜帽,撑开满针镂金的油纸伞,走到隔壁的坊子门口。
迎客小厮见他浑身上下贵气逼人,连忙挂着笑脸迎上前来,殷勤道:“公子可要进来歇歇脚,瞧瞧咱们这儿的盘口?包您满意!”
程笑没说去也没说不去,站在檐下兀自收了伞,下巴一扬,冲着旁边萧条的门庭,一脸不耐烦的模样:“听说那家坊子的盘口是沙泽郡开得最大的,东家和仙门还有点关系,小爷我慕名而来,怎的连门都进不去?”
“哎哟,您也说了,那位东家的背景可深着呢!”小厮想给他提伞,一伸手却被不动声色地避了过去,“前些日子沙泽郡来了几个修士,也不知道跟他家主子说了什么,总之没过几天,这坊子就关了,一干仆从都被带走了,一个人也没留下。”
程笑眯起眼睛,玩味道:“这么多人出门可要花不少银钱,你可知道他们去哪了?”
“东陵城呗。”说起这个,小厮的眼神里流露出歆羨之色,“听说那是仙盟在的地方,那些混混真是命好,跟着仙师们去修道咯!”
说完,他又满是惋惜地叹了口气:“早知如此,我当初也该去他家做工……”
“仙道可不是谁都能修的。再说了,他家搬走了,你家的生意也不好起来了么?”程笑将兜帽拉过头顶,一边往石阶下走去,一边轻声说道。
“那倒是。只是这雨又大了些,您不如……”小厮听到这话觉得舒心了些,不再唉声叹气,正想迎客人进门,一抬眼却再也找不到那抹火红的身影。
程笑回到人去楼空的坊门前,将打听到的消息告知另外两人。
“仙盟……”宋辞垂着头,低声呢喃这个遥远的名字,半晌红着眼眶抬起脸来,故作镇定地说道,“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吧……”
仅仅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仙门修士,就能无视一方律法,骑在凡人的头上作威作福,更何况那位赌坊东家的背后,依仗的竟是仙盟呢?
一个命如草芥的小乞丐,和纵横千年的仙道联盟,两者之间的差距犹如天渊,让人连寻仇的心思都生不起,最终也只能说一句“算了吧”。
宋辞径自走进雨里,珠串似的雨水缀在伞檐下,鬓发间尽是潮湿的气息。
五年来,比起双亲被屠的沉痛,更难熬的是终日惶惶的恐惧。
她心里始终明白,当年那个凶手真正想杀的不是宋二,而是她。
她的好运是人人觊觎的财宝,宋二、赵四、赌坊东家,每个人都想得到她或者毁掉她,她就像是浪涛中的扁舟,身不由己,随波逐流。
“怀璧其罪。”隔着雨幕,程笑默然望着宋辞的背影,良久后深深地叹了口气,“对她来说,三奇加会的命格更像是诅咒。”
“天命和人心,究竟哪个更幽微?”张从云的嗓音几不可闻,轻飘飘地融化在雨中,“这个问题拿去问鸿钧,他也答不上来。”
他的语气很淡漠,乍听之下与平时说话没什么不同,但程笑敏锐地察觉到了某种似曾相识的怅然。
他顿时想起了离开秦山城的前夜,对方也是用这样的语气,告诉他仙宫永不日落。
但两次闲谈的话题大相径庭,程笑想不到它们之间有什么联系。
当然了,他也没有心思去细想。
张从云这样红尘不过眼的人,偶尔表现出那么点微妙的脆弱感,就让人非常……想哄哄他。
程笑几乎瞬间就心软了,他不着边际地想着,那边已经碎了一个,这边再EMO一个,这个家怕不是要散了。
他迈步走下台阶,就在雨水落到头顶的时候,又忽然转回身来,隔着若干级石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张从云的手腕,而后猛地用力,不容分说地将他拉进雨里。
万千水汽飘散在两人身边,又被无形的结界挡住,尘埃不沾。
程笑扬眉,一指远处烟雨迷蒙中的青瓦白墙,笑道:“带你去个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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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泽郡外有座月老庙,据说是这座城池落成之前建的,现今已经没人说得清里头供奉的是哪任月老。
求姻缘的庙宇,香火本不该有多旺,但这座庙恰好坐落在青苍欲滴的半山腰上,一条山路宽阔平坦,四季之景各有趣味,正适合游览赏玩。
于是沙泽郡的商贩货郎们嗅得商机,各自占据山地摆摊搭缝,久而久之就发展成了一旬一次的庙会。
程笑站在山脚下,抬头往上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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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层峦叠嶂之间坐落着篷帐数里,冠盖相望,张灯结彩,明明是烟火流年的浮世绘,又因着缭绕的云雾多出了几分飘然仙气。
今日雨雾未休,出摊的人没有往常那样多,游人也有些稀疏。
宋辞从沿途悬挂的花灯上收回视线,好奇地问道:“你怎么知道今日有庙会?”
程笑挑眉,得意道:“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啧!”宋辞已经对他满嘴跑火车的敷衍态度麻木了,闻言也懒得追问,迫不及待地往山上跑去。
程笑优哉游哉地跟在后边,每个摊位都细细端详片刻,整绫碎缎、农庄器具、米糕酥饼,应有尽有。
见到好玩的,他就停下来跟摊贩闲聊几句,等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推销商品上,他又笑嘻嘻地拉着张从云离开。
三番五次下来,张从云终于忍不住问道:“既然看上了那物件,为何又不买?”
程笑的目光还在四处逡巡,片刻后落在斜坡旁摸骨算命的摊位上,满不在乎地说道:“只是聊聊嘛。”
张从云:“只是聊天?”
“嗯。”程笑点头道,“日后你若是住在凡间,闲着没事也可以找人聊聊天,有时候还挺有意思的。”
他还记挂着那日在秦山城,张从云说过以后不想住在仙宫的话。
说完,他指着那道“神机妙算”的幡旗,笑道:“你以后去算命也行,不过算出来的东西不要全说,模棱两可的话听起来才像是真的。”
白石浇筑的山路越往上走,人烟就越是稀少,小贩卖的玩意也越是稀奇古怪。
宋辞不知道钻进了哪个篷帐,一路走来都没见到她的踪影。
程笑喋喋不休地传授他的混世心得,张从云沉默地听他说着,偶尔开口接上两句。
两人在漆迹斑驳的庙门前停下脚步,往前望去是满山萧索的青松,往后回首是灯火辉煌的人间。
程笑伸出手抓了下身侧漂浮的云,一抬步迈进破旧的门槛,心血来潮道:“我去给你祈个福吧!”
一棵亭亭如盖的菩提树伫立在庙宇中央,就像现世许多网红打卡景点那样,葱茏的枝叶间稀稀疏疏地挂着几条红绸。
程笑轻捻指尖,淡金色的神光几番闪烁,立时刻出一道平安符,而后唤出玉雕狼毫,一笔一画地写下张从云的名字。
做完这些,他握着木符,翻来覆去地看了两圈,仍然觉得还缺点什么。
沉吟片刻,他召出小丹雀,不顾对方拼命挣扎,生生从它的尾羽上拔了根毛。
缺了根漂亮羽毛的小丹雀“啾啾啾”地控诉他的恶劣行径,扑腾着翅膀去扯他的头发,却被他毫不留情地拍开,只得委屈地埋在张从云怀里闷闷地哭。
程笑找了根红绳,从平安符的顶部穿过去,和丹雀羽缠到一起,随即抬手一抛,一道火红的流光就稳稳地落在了菩提树顶。
他心情大好地转过身,咧起嘴角,粲然一笑,正想求抱着丹雀顺毛的老祖宗夸夸,就听到“噗”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炸了。
在张从云略显无奈的目光中,程笑愕然回头,只见菩提树从树顶开始烧了起来,烈烈火势汹涌如浪潮,赫然照亮了半边灰沉沉的天空。
17. 销冠
程笑瞪大了眼睛,立刻反应过来自己闯祸了,紧跟着手忙脚乱地在袖袋里一通乱摸,终于找到一张皱皱巴巴的泽水符。
他不敢再托大,一点一点把符咒抻平,直到那符上的水纹重新漾起光泽,方才不要钱似的往里头灌注神力。
下一刻,莹蓝的光线从符咒中升腾而起,空中乌沉沉的云全数聚拢到了山顶,在符咒燃尽的瞬间倾吐出滂沱的雨水,不偏不倚地浇灌在菩提树上。
然而,还是晚了。
大火彻底熄灭的时候,菩萨树已经被烧成了秃顶,黢黑的枯枝乱糟糟地堆在上头,肖似几十年前流行过的爆炸头。
“……这是什么情况?”程笑的脸色不比那惨遭横祸的菩萨树好看。
就在这时,一道绛红色的光芒从树顶闪过,他顺着那流光望去,只见那块平安符连带丹雀羽竟然在烈火中毫发无损,原原本本地落在张从云手里。
就听见对方轻笑出声,道:“也许此地月老当真在为我赐福吧。”
程笑:“?”
这种神明赐福的说法……难道不都是寺庙宣传口拿来忽悠人的?
结果沙泽郡的这位月老,不仅较了真,还遇上了比他级别更高的“防火墙”,不但祝福没赐出去,反倒赔了棵菩提树。
想到这里,程笑嘴角微微抽搐,都有点好奇这是哪个倒霉蛋了。
他拉着张从云走进正殿,抬头看着殿内的塑像,看了半晌疑惑出声:“这是谁啊?”
但见那塑像表面的彩漆脱落殆尽,只余下稀稀拉拉的一点皮,内里的芯子是木制的,面目模糊不清,隐隐散发出经年累月熏蒸出来的檀香味道。
张从云端详片刻,也摇了摇头:“磨损太严重,看不出来。”
“好吧。”程笑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随口道,“要不然我们花钱把这庙修缮下吧?”
别的不说,这老头有业务是真敢上,有祈福是真回应啊!
就冲这点,仙宫就该给他颁个优秀员工奖。
张从云没有说话,手里捏着平安符把玩了一会儿,而后语速很慢地问道:“你想求姻缘?”
程笑眼看着那木符在他骨节分明的手指间晃来晃去,有心想开口要回来,可转念一想,那木牌上刻着对方的名字,索要过来也怪怪的。
于是,他只好装作看不见,视线落在积满了灰尘的烛台上,解释道:“那倒也不是,我就是看他辛苦显灵,又没什么香火供奉,怪可怜的。”
话音落下,程笑脸颊一凉,转过头才发现张从云不知何时往他这边走了两步,比刚进殿时离他更近了些。
对方的手臂抬着,那块他亲手刻下的平安符贴着他的侧脸,冰凉的气息与他的主人如出一辙。
可程笑的脸却烫了起来。
木牌贴得太近,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上头的刻纹,如果时间再贴得久些……他的脸上甚至会印下对方的名字。
这个念头闪过脑海的瞬间,程笑忽然打了个激灵,他正想开口说点什么,就听见张从云低声道:“求他不如求我。”
殿内光线昏暗,程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话说出口时才察觉到自己的嗓音紧绷到发涩:“……求你什么?”
张从云收回贴在他脸侧的木牌,站在晦暗之中沉吟了片刻,而后似乎是笑了下,道:“尽如你愿。”
有那么数息的时间,程笑感觉自己的心跳快到了一个十分危险的频率,泵出的血流沿着经脉冲刷过四肢百骸,连指尖都泛起了微微麻木的感觉。
他怔然站在殿中,望着张从云离开的背影,小丹雀趴在他的肩头,摆着尾羽冲自己啾啾叫,而对方只是抬了下袍袖,头也不回地说道:“我在外边等你。”
天光黯淡,云深露重,菩提枯槁,偏偏那人身姿挺拔如松,闲庭信步如赴瑶池宴。
程笑听见心里有个声音,颠来倒去地呐喊着两个字——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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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笑在月老殿里待了半个时辰,走出庙门的时候,山路上许多摊位已经撤了,只余下零星几个篷帐还亮着灯。
他四处张望了一圈,没发现宋辞的踪影,不禁奇道:“那小姑娘还没上来么?”
张从云正倚在庙外的红墙上,目光沉寂地望着天空,漫山云雾朦胧地笼罩着他,让他的轮廓有些模糊。
闻言,他收回目光,转过头指了下山坳处某个披红挂彩的篷帐,言简意赅地说道:“那边。”
随着他的动作,小丹雀扑扇了两下翅膀,晃晃悠悠地从他的肩头飞过来,轻车熟路地钻进程笑的袖间,转眼间就不见了身影。
很显然,在他没有履行家长义务的时间里,有人已经帮他把这个小东西哄好了。
他气定神闲地往山下那处篷帐走去,心里却忍不住泛了点酸,试探地问道:“你怎么哄它的?”
“哄?”张从云挑了下眉,似乎对这个字眼感到很陌生。
他的嗓音低哑,含着若有似无的调笑,上扬的尾音散在雾气里,莫名滋生出丝丝暧昧。
程笑抿着唇,不知不觉回味了片刻,一时间竟然忘了接话。
二人就在这种微妙的氛围里走到了篷帐前,程笑疾走两步,上前掀开垂帏,让对方先进门,而后才放下帘子去瞧帐中情形。
只见这帐子布置得比山腰上的月老庙还像道观,金像香炉一应俱全,蒲团上跪着一对年迈夫妻,嘴里念念叨叨地不知在求些什么。
宋辞站在帐中的角落里,双手握着一只签筒,程笑二人走进来的时候,她正唰唰地晃着那里头的百十来根竹签。
“啪”地一声,一根细长的竹签落地,宋辞连忙将签筒往案上一拍,俯下身去捡摇出来的那根签。
她把竹签握在手里瞄了一眼,顿时喜笑颜开,眉眼眯成了一条缝,高声喊道:“店家!上上签!”
听到这声呼喊,所有人都朝她这边望来,那对年迈夫妻的脸上登时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懊丧之色。
店家快步越过人群,从她手中接过竹签扫了一眼,点头道:“不错,是上上签。小姑娘气运不凡。”
说完,他朗声道:“今日的彩头已有所属,诸位若是还想再拜拜咱们灵宝天尊,尽可自便。若是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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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彩头来的,就散了吧!”
这话一出,帐中的客人随即少了八成,原本跪在蒲团上呢喃不休的老夫妻匆匆磕完头,而后把线香往香炉里一插,也紧跟着人流走了。
程笑听见这番牛头不对马嘴的话时,恰好走到宋辞身边,他表情古怪地看了一眼正位上供奉的神像,无语道:“这是道德天尊吧?”
“哎呀,这位公子真是眼光独到!”店家把那根上上签插回签筒,凑到他面前,压低了声音说道,“不过凡人求神就是求个心安,没人在意求的是什么神。况且名头里带个财啊宝啊的,才能受欢迎些。”
程笑叹为观止,深感这老板是个超越时代的营销天才,他的HR之魂瞬间被点燃了,习惯性地刨根问底道:“我看你也是个修士,敢问师出何门何派?”
店家揣起手,眼神闪烁着精明的光,嘴角露出耐人寻味的笑容,颔首答道:“在下是从东陵城来的。”
——东陵城,仙盟之所在。
程笑心如明镜,一听就明白了他的春秋笔法。
世人皆知东陵城是仙盟驻地,这店家含糊其辞地说个东陵城,别人自然而然地就会以为他是仙盟的人,不论是授法布道还是招摇撞骗,都有了个响当当的噱头。
程笑看破不说破,继续问道:“那你还屈尊做凡人的生意?”
“瞧这话说的,哪有什么尊卑啊!”店家摆摆手,领着三人走到神像的背后,“你去东陵城瞧瞧就知道了,咱们修的啊,是神仙管不着的红尘道!”
这话说得云里雾里,程笑正欲细问,却见店家往案台下一钻,轰隆隆地捣鼓了片刻,随即一撩挂帔,又手脚灵活地钻出来。
他一边拍落身上的灰尘,一边往宋辞手里塞了个东西:“拿着,上好的翡翠玉镯!”
宋辞咧着嘴接过来,双手捧到烛台旁边,眯着眼睛细细端详。
程笑定睛一看,那手镯在烛光下透着灰扑扑的绿光,且不说是不是“上好的”,连是不是翡翠都难说。
“……这是?”他开口问道。
不待店家回答,宋辞先炫耀了起来:“在这摊子上花点小钱供香,之后就可以抽签,谁抽中了上上签就能得个彩头。”
她从怀中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摊开在手心里,又把镯子放上去,仔细包裹好边边角角,来回检查几遍,方才重新揣回怀里。
天才。
程笑再次感慨道,这老板若是生在现世,必然是要被抽筋剥皮的氪金抽卡游戏策划。
他在心里给这位营销冠军鼓了个掌,随即又有些疑惑地问道:“你怎么不戴上?”
一发入魂的究极欧皇摸了下胸口的手镯,相当珍惜地说道:“小娘及笈的时候就想要个玉镯子,但她家里……我明日就去送给她!”
听到这话,程笑动了动唇,很想说要不要给你俩一人买一个真的玉镯。
可见到宋辞眼里万分期待的光芒,他莫名想到了自己送出去的平安符,于是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此时此刻,他比谁都清楚,这份暗藏的心意,无人可以代替。
18. 水沟
翌日。
笃笃笃——!
程笑正盘腿坐在床上研究原主留下的仙道术法,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间或夹杂着宋辞洪亮的嗓门:“起床啦、起床啦!”
他将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头,随即挥手散去手中的金玉卷轴,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过去开门:“出什么事了?”
要知道这小姑娘昨日可是睡到巳时才起,此时不过寅卯之际,居然就已经从床上蹦起来拍他的门了。
只见宋辞的眉眼间的确染着焦急之色,细看那眼珠子上甚至还爬着几根血丝。
见到程笑出现,她立刻扯过对方的袍袖,一把将他拉出房门,拖着他快步往院外走,边走边说:“我们现在就去找小娘!”
“等会!”程笑稀里糊涂地被她拉着走了几步,突然意识到不对劲,当即停下脚步,反手扣住她的肩膀,不让她继续往前,“这才什么时辰啊?你就算是去了,人家也没醒啊。”
宋辞抖着肩膀挣动了两下,却挣不开他的手,只好撇下眉毛,语速极快地说道:“这雨下得太久了,她没法睡的。”
经她提醒,程笑方才察觉到这场雨自前日夜半时分伊始,一直下到现在,一刻也没有停过。
但江南的梅雨季节时常如此,霍小娘有爹有娘有家可回,不似宋辞先前那样住在桥洞,怎么会因为连日阴雨就睡不着觉?
“为什么?”程笑杵在原地,大有她不解释清楚就不走了的架势。
宋辞紧盯着院门,在旁边急得直跺脚,舌头都差点打结:“你去了就知道了!”
“好吧。”听她一口白牙咬得咔咔作响,确实是心焦如焚的模样,程笑也不再多问,松开手任她往外头冲,问道:“张公子呢?”
他寻思着,这姑娘在张从云面前连话都不敢多说,总不至于大清早的敢去敲他的门吧。
没想到,宋辞一指院门,一边跑一边回头催促道:“门口呢!就等你了!”
“啊。”程笑真情实感地惊讶了片刻,暗自捏了把汗,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真有你的。”
“什么啊?”宋辞似乎没反应过来,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他起得比我还早啊。”
程笑:“……哦。”
忘了他是不睡觉的。
二人步履匆匆地走到宋宅门口,张从云果然已经等在外边了。
他撑着一把苍青色的油纸伞,臂弯里抱着一件绛红色的斗篷,雨水挂在伞檐下宛如飘摇的珠帘,遮住了他脸上的表情。
见到两人出来,他顺手把油纸伞递给宋辞,然后十分自然地揽过程笑的肩,给他把斗篷系好。
程笑有些僵硬地站在原地,鼻尖萦绕着对方身上冷冷淡淡的气息,混着凉丝丝的雨雾包裹住了他。
先前情窍未通的时候,觉得两个大男人之间有点肢体接触再正常不过,如今他认清了自己那点不可言说的心思,一举一动都透着心虚,再也不能坦荡地面对这人。
张从云似是察觉到了他的不自在,手指划过他颈前的翎羽,顺着脖颈往上,抬起他的下巴,左右端详片刻,问道:“没休息好?”
他的目光说不上严厉,甚至算得上温柔,但许是久居高位的缘故,这样居高临下地望过来时,还是给人十足的压迫感。
“不是。”程笑的喉结滚了滚,眼睛闭上又睁开,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哑声道,“我有话跟你说。”
“嗯?”张从云挑眉,极有耐心地等着他的下文。
但程笑拨开了他的手,移开眼望向撑好了伞拢好了长袍的宋辞,吞吞吐吐地说道:“那个、说来话长……回来再跟你说。”
“好。”张从云也不勉强,他对程笑的态度向来是听之任之,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想说的他也不会追问。
至于说出来的话会导致什么后果,那就由他自己承担了。
三人沿着护城河往城南的方向走去,一路穿行过数里拥挤肮脏的破瓦寒窑,两刻钟后终于在某座倒坍了半边的木板桥前站定。
眼前赫然淌着一条腥臭的水沟,沟里塞满了黏稠的泥浆,夹杂着木屑、破布、死老鼠和其他发霉的垃圾。
沟的两岸,密密层层地挤满了黄土抟成的屋舍,黑压压的臭虫和成群的跳蚤从泥塘里探出头来,大摇大摆地登门入室。
程笑光是隔着老远闻到那股酸臭的味道,脸色就倏地变了,眉毛拧成了麻花,几欲作呕。
他赶紧将斗篷的前襟往上提了提,死死地捂住口鼻,闷声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宋辞看着他夸张的动作,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道:“小娘就住在这里。”
再看张从云,一脸云淡风轻地站在旁边,目光从那条臭水沟移到他斜飞的眉眼上,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三厢对比之下,程笑也觉得自己有些大惊小怪,他悄悄施了个隔绝气味的法术,扯下脸上的绒羽稍作整理,赧然道,“小娘住在哪儿?”
这次用不着宋辞催促,他恨不得立刻办完事然后掉头走人,一秒钟也不想在这里多待。
然而,客观条件就摆在面前,再怎么着急也免不了被地上湿黏的污泥和随时出现的猫狗尸体拖慢脚步。
三人又走了一刻钟,方才见到一间东倒西歪的破土房。
那房子地势低矮,屋顶上盖着大捆枯黄的稻草,溢出沟槽的臭水淹没了门槛,没法灌进屋内的粪便就淤塞在门缝里。
宋辞蹚着污水去敲门,敲了许久里面才传来一个妇人的声音:“谁呀?”
那妇人的嗓音呕哑至极,乍听之下好似生锈的铁器相互摩擦间发出来的,宋辞心中一惊,攥紧手指定了定神,方才规规矩矩地答道:“罗姨,是我宋辞。”
话音落下,一阵木料相撞的轰隆声响起,两块刺着毛边的门板从里面打开,露出一张满面皱褶的脸庞。
那位罗姨腰背佝偻,披散着花白的头发,脸色疲倦又麻木,两只眼珠红彤彤的,几乎快要看不出瞳孔的颜色。
“罗姨,您怎么了?!”宋辞见到这形容似女鬼的妇人,心中大骇,急忙道,“小娘在家吗?”
“小娘……”这两个字像是勾回了她的魂,她的眼珠转动了一下,直勾勾地盯着门前污黑的沟渠。
水雾逐渐泛湿了她的眼眸,而后汇聚成水珠溢出眼眶,一滴一滴地滑落面颊,配合着她那红得不正常的瞳色,乍看之下好似在流血泪。
她再次陷入了失魂落魄的状态,嘴里嘶哑地呢喃着:“小娘、小娘……”
宋辞心里有个可怕的念头一闪而过,轰得一声炸得她的心肺都剧痛了起来。
她抓紧了罗姨的手背,火急火燎地追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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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娘怎么了?罗姨你说话啊……小娘她到底怎么了?”
就在这时,一只匀称白净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让人安心的温度透过衣袖徐徐传来。
程笑抬起另一只手,分别点上两人的额头,各自施了一道清心咒。
咒成之时,宋辞颓然垂下手腕,这才发现自己无意间在罗姨满是冻疮的手背上,生生划出了几道血痕。
她动了动唇,正欲道歉,对方却全然没顾上这点细节,再次张大双唇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
这条臭水沟附近住的都是卖力气的百工,此时正是黎明前夜色最深的时候,不少人扛着锄头斧子准备去上工,听到这声哀恸的哭嚎纷纷转过头来,脸色不善地盯着他们四人。
程笑往旁边走了两步,挡住那些人看向宋辞的视线,又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温声道:“进去说吧。”
罗姨领着他们进屋。
但也仅仅只是走进屋内落上木栓而已,住在贫民窟里的人家是用不起油灯的,屋里满目漆黑,散发着苦咸的土腥味,比黄泉地府还要阴冷几分。
程笑在袖袋里摸了摸,很快掏出两支火折子,可捻着火芯子试了好几次也没能点燃。
他皱着眉头,正想唤小丹雀出来借个火,手中的火折子就被人抽走了,随即一颗通体莹润的夜明珠被塞进了他的手心里。
张从云随手把火折子扔到旁边,轻描淡写地说道:“太潮了,用这个吧。”
说完,他不知从哪儿又变出了两颗珠子,分给宋辞和罗姨。
程笑怔愣地看着他散财童子似的行为,半晌捧着沁凉的珠子凑到他面前,无比真诚地说道:“老板大气!我觉得财神应该让位了,你去坐。”
“是吗?”张从云笑了一下,在夜明珠璀璨夺目的光芒中,他的颌面线条被雕刻得越发锋利,太过分明的明暗分界线让他勾起的唇角也显出了一抹嘲讽。
程笑觉得自己听懂了他笑声的含义——区区财神。
他摸了下鼻尖,忽然想起自己连正经的神位都没有,只能算是打杂的小仙,顿时决定不再理会这位凡尔赛大神,转过头望向宋辞的方向。
这一看,他就有一点后悔。
只见宋辞站在一床凉席的旁边,席子上躺着一个痩骨伶仃的男人,涌起的臭水三不五时就要淹没他的口鼻,甚至裹挟着蛆虫冲过他的身体。
程笑刚见过一张俊朗无俦的脸,骤然撞见这死尸一般的残躯,只觉得那人也仿佛变成了蛆虫,在晃荡的水影里蠕动着,搅得他胃里酸水泛滥。
宋辞却好似见惯了这场景,她把夜明珠搁在窗台的凹槽里,转过身扶着罗姨的手臂,轻声问道:“霍叔还没醒么?”
罗姨红着眼睛叹了一口气,嗓音依然哽咽难忍:“两年了,我家这口子就是死也不死、活也不活,现在连小娘也……”
她似乎忘了跟她说话的人是谁,只浑浑噩噩地抱怨着这个支离破碎的家。
宋辞的眼眸里再次浮现出焦躁之色,急匆匆地打断了她的话:“罗姨,小娘发生什么事了?你倒是说啊!”
“小娘、小娘……”罗姨以手掩面,凄凄哀哀地哭了一会儿,音调越拉越长,似是在噩梦中挣扎。
终于,她抽噎着开口说道:“小娘昨日出去解手,然后、然后再也没回来。隔壁的王老头说……说她掉在沟里了!”
19. 教学
宋辞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霍家的。
她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迈步的动作迟缓而无力,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只有一成不变的噼啪雨声在她的耳边回响。
忽然,手腕被人拉了一把,她茫然回头,只见程笑忧心忡忡地抓着她的手,嗓音是刻意压低了的柔软:“地上很滑,小心些。”
她愣愣地低头,这才发现自己前面横着一大滩湿黏的黑泥,要不是程笑拉住了她,这无知无觉的一脚踩上去,轻则摔个狗啃泥,重则也逃不过滑进旁边臭水沟的命运。
一想到臭水沟,宋辞顿觉心如刀绞。压抑的情绪翻涌起来覆水难收,她猛地弯下腰,痛极了似的捂住肋骨,嚎啕大哭:“为什么……她才十六岁!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好东西她没有见过……”
她肩膀抖动的频率近乎痉挛,程笑撑着伞挡在她的头顶,嘴唇下意识地动了动,“轮回转世”和“因果善恶”的理论在他喉间滚了两圈,随即又被他生生咽了下去。
对于失去亲人的生者而言,每句安慰都是在向她剖开血淋淋的现实,一遍遍地提醒着她,对方是因为住在没有茅房的破土屋里而死,是因为这场雨这条沟而死。
而这并不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十六岁小女孩种下的因,她却为此承担了无妄的恶果。
这实在是太残忍了。
最终程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不动声色地在身边设下结界,然后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直到耳朵因为缺氧而嗡嗡作响,宋辞才渐渐止住哭泣,极缓极慢地抬起头来。
天色已经大亮了,白茫茫的积雨云织成了无边无际的网,她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空茫的天穹,接过程笑手中的油纸伞,一言不发地朝来时的方向走去。
回到宋宅,宋辞随手把纸伞扔到一旁,从库房里找出一把铲子,而后走到院中的桑梓树下,扶着树干颤颤巍巍地跪了下来。
乳白色的雨雾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裙,她却浑然不觉,只握着铲子一下又一下地刨着树底的泥土。
很快,树下就多了一个三尺见方的小坑。
宋辞从怀中取出小布包,颤抖着手指揭开绢布,灰绿色的玉镯静静地躺在她的手心里,她却再也没有送出去的机会。
宋辞目光眷恋,最后看了一眼那只手镯,随即再次用绢布包好边角,小心地放进土坑里,又一铲一铲将它埋进地底。
做完这一切,她浑身上下已经湿透了,鬓发凌乱地贴在脸上,发梢还在不断地往下滴水,手指和膝盖糊满了湿泥,整个人仿佛在泥地里滚了一圈。
宋辞就着跪姿转过身,手中紧紧地攥着那把铲子,眼皮被暴雨淋得只能掀起一半,目光却灼灼如有火烧。
她动了动唇,一字一句道:“我想学仙术。”
说完,她俯下身就要磕头。
程笑赶紧上前拦住了她。
“我们家拜师学艺不兴这套。”程笑扶起宋辞,强行从她手里抽出那把铲子,推着她往水房走,催促道,“先去换身衣服,别着凉了。”
宋辞还以为他是反悔了,抓着他的袖子不放,讷讷道:“……师父。”
程笑扯了下嘴角,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语气轻松道:“也不用喊师父,只是教你点皮毛,能够修炼到哪一步,还是要看你自己。”
他给宋辞关好房门,将脏兮兮的铲子洗干净后放回原位,再转过身时脸上的笑容立刻垮了下来。
程笑生于经济社会高度发达的和平年代,即使经常抱怨社畜生活水深火热,但那充其量也只是理想丰满而现实骨感的郁郁不得志。
此时乍然得见真正的生存危机,他心里的震撼和悲怆不比宋辞少。
“凡人这一生,究竟是为了什么呢?”程笑望着灰沉沉的天空,头一次思考起了哲学问题。
张从云走到他身边,也望向远处松竹掩映的青山,轻声道:“神仙也一样。”
随后,两人便没再交流,一同站在檐下看着雨珠落在大地上,整个沙泽郡仿佛被拖入了无止尽的潮湿梦境之中。
-
之后几日,宋辞一反常态,每日天不亮就起床练功,一直到月挂中天方才回屋睡觉,刻苦程度连经历过高考的程笑都自愧弗如。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卷王。”程笑接过她刻好的符咒作业,提前给她打预防针,“你不会是想修成大宗师,然后复活霍小娘吧?这个可是连神仙也做不到的噢。”
“我知道。”宋辞放下手里的刻刀,短短数日她的虎口处已经磨出了茧子,“我以前没什么想法,就是活一天算一天,至于现在……我得带着小娘的那份好好活着。”
她转头看了一眼院中的桑梓树,低声道:“而且你说得对,我不能总是依赖你们。等到哪天你们也走了,至少我该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见她终于开窍,程笑十分欣慰地点了点头,随手把她刻得歪歪扭扭的符咒扔到旁边,一拍案面,相当霸气地说道:“有志气!今日教你引气入体!”
两个时辰后。
程笑回到堂屋,往小案边一倒,脑袋磕在案沿上,一脸生无可恋地问道:“她真的是仙宫选中的人吗?”
虽然要求一个从没接触过仙道的凡人一飞冲天是绝无可能的,但没天赋到宋辞这个程度也是世间罕有了。
一般来说,一个凡人即使不会刻符,使用一些低级符咒还是没问题的。
那些符咒好比现世的全自动家居电器,只要按照操作指南逐步激活,就能发挥出相应的威力。
但宋辞总是能在各种意想不到的环节上出岔子,有些疑难杂症别说程笑了,连张从云都闻所未闻。
更别提刻符和炼气了,按照现在的情况来看,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程笑实在想不明白,无力地叹了一口气,接过张从云递来的茶水一饮而尽,一搁杯盏斟酌道:“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道法我们没有考虑到?儒医巫偶……实在不行入个魔呢?”
张从云沉吟片刻,道:“你说的这些,至少都需要修行者能够感受到天地灵气。”
没有灵力空授技法,就像是学高数不会1+1,学英语不懂ABC,无异于对牛弹琴。
程笑又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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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回了案上,张从云勾了一下他垂在案边的手指,倒是一点也不着急:“机缘到了,自然就成了。”
“这得等到猴年马月啊。”程笑现在简直对“天机”这类字眼过敏,干脆将目光放得更远了些,“我还不如跟西王母面前走动下关系,到了被贬下凡的时候,争取内定个投胎的人家。”
张从云听得好笑:“你想在什么样的人家长大?”
“唔……最好是双亲俱全有钱有闲,再来几个兄弟姐妹陪我玩。”程笑垂眸想了想,还真做起了白日梦,“不过这样是不是太贪心了?那我只要父母陪我就好了。”
话方落音,他眼珠一转,又改了主意:“但是吧,我最舍不得的还是……这把刀。到时候我把这刀托付给你,你在尘世闲游的时候,要是遇到我了,就把它还给我,好不好?”
程笑屈起手指弹了一下铮亮的刀鞘,银制合金顿时发出一道清脆的鸣响。
嗡声入耳,他倏地想起前几日出门去霍家之前,自己原本是打算跟张从云谈谈人生的。
没日没夜地教导徒弟这些天,他居然把这件事给忘了。
这时倒是想起来了,但他的人生也不剩几天了,不管对方答应他还是拒绝他,都显得他像是欺骗人感情的渣男。
于是他默默地把手收了回来,撑起案沿坐直身体,正准备把高频刀也拿走的时候,却听到张从云低声应了句“好”。
“不贪心。”他说,“我陪你长大。”
神位到了张从云这个级别,几乎就是言出法随了,许下的诺言是必须要完成的。
程笑握刀的手骤然收紧,表情怔愣地坐在原地,仿佛有绚烂烟花接二连三地在心头炸响,告白的话差点脱口而出。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轻微的“吱呀”声响起,屋内稍显暧昧的氛围顷刻间消散无踪。
程笑光速收起高频刀,装出正襟危坐的样子,扭头望向走进来的宋辞:“什么事?”
宋辞表情古怪地看了他一会儿,狐疑道:“你在说我坏话吗?”
程笑矢口否认:“没有。”
宋辞不信:“那你紧张什么?”
“……有事说事。”程笑决定不再纠结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当即转移了话题。
宋辞也没在意他生硬的语气,直截了当地说道:“明日我要出门。”
一个废寝忘食的学生说要请假,善解人意的师长是不会犹豫的。
程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直到宋辞走出堂屋关上门,他才转过头问道:“我紧张了吗?”
张从云没说话,抬起手又给他沏了盏茶,指尖缓慢地抹过杯沿,杯中的茶水立时变得澄澈透明。
程笑愣愣地接过茶水,一垂眸就看见了自己紧绷的下颌线,以及双颊上尚未消退的绯红。
他心虚地移开视线,猛地站起身来,语速极快地说道:“明日要出门,你早些休息吧。”
说完,他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几乎是逃出了房间。
谁也没解释,但每个人都记得。
明日是霍小娘的头七。
20. 应龙
翌日。
连续下了七日的暴雨,城南的光景比上次过来时还要惨不忍睹。
臭水沟彻底决堤,冲垮了两岸蜂窝般密集的土屋,除了各种虫蛆和动物尸体,压在沟底的死人也浮了起来,晃晃荡荡地漂在水面上。
木板桥早就被冲成了碎渣,整个城南根本无处落脚,到处是脏污的臭水。
程笑抬起手指在宋辞的肩头和额心连点几下,强行打通她的灵脉,又摸出两张巽风符,一张当场燃成灰烬,另一张塞进宋辞手里。
“待会要是出什么意外,就把这张符也燃了,然后带着小娘的爹娘走,明白吗?”
宋辞点头,攥紧了手中的符咒。
三人踏水往前走了一段路,饶是程笑接受了二十五年互联网的熏陶,见惯了各种血腥离奇的社会新闻,也不免对眼前的景象感到胆寒。
污浊的黑水在脚下疯狂涌动,就像是张开的深渊巨口,成群结队的虫蛇只是开胃小菜,除此之外什么玩意都有可能从里头被吐出来。
刚走出几步,程笑就不敢往下看了,只循着记忆逆流而上,摸索着找到霍家的屋舍。
好在霍家的土房虽然地势低洼,但屋后有棵天然的槐树生得高大粗壮,三人赶到的时候,罗姨正蜷着身体蹲在狭小的木盆里,双手紧紧地抱着树梢的粗枝。
“罗姨——”宋辞大声喊道,“把手给我——!”
她毫不犹豫地引燃手中纸符,丝丝缕缕的风从灰烬中抽离出来,随着她伸出的手臂,去吹拂那位妇人瘦小的身躯。
就在这时,一道惊雷骤响,紫色的电光霎时爬满了乌云笼罩的天际,老槐树竟然在转瞬间抽长出数十条枝桠。
密密麻麻的花苞在树枝间绽放开来,花瓣迅速膨胀变形,层层叠叠如同鬼蜮迷宫,不消片刻就将罗姨的身影吞噬殆尽。
程笑脸色剧变,猛地抬起头,只见空中电闪雷鸣,晦暗的云层被电光照亮,隐约露出背后游曳的暗影。
这画面似曾相识,他正欲动唇,就听到身边张从云开口道:“应龙。”
一字一顿,语调沉缓,势如雷霆。
程笑认识张从云这么久,头一次见到他真的动怒,漫天雷光仿佛都静了一瞬,不敢与这位祖宗的怒火争锋。
数息之间,一道矫长的身影从云海中探出头来。它浑身流淌着耀眼的金光,龙冠划破乌沉的云翳,双翼振动时瓢泼大雨汹涌而至,古神的威严压得整片大地上的生灵都喘不过气来。
“扶桑。”应龙缓缓张嘴,口吐人言,“尔要阻吾?”
应龙吐息间,呼啸的狂风席卷过洪流,倒灌的臭水仿佛收割麦子的镰刀,冲倒了片片幸存的房屋。
粗硕的藤蔓见缝插针似的拔节生长,顷刻间长到了数十层楼房那么高,花朵遮天蔽日地盛放,数千万条花柱垂落在空中。
视线彻底暗下去的前一刻,程笑蓦地拔刀,径直朝着头顶斩去。
厚密的花瓣就像是堆叠的千层饼,被这一刀斩得皮开肉绽,一线天光倾泻而下,程笑眯着眼睛望去,竟然在飘浮的云端见到了三个熟悉的面孔。
“闻仲、金光圣母、女夷。”程笑沉着脸色,依次道出他们的名字,“你们要做什么?”
对上他怒火丛生的目光,金光圣母卡壳了一下,随即赔笑道:“程仙,我们只是在例行公事……”
程笑的视线移向她手中紫光暴涨的宝镜,咬牙切齿地重复道:“例行公事?你可知这七日死了多少人?!你是在给地府拉业绩吗?”
被小辈指着鼻子痛骂,金光圣母脸上有些挂不住,可她觑了一眼面若冰霜的张从云,还是忍着火气辩解了一句:“我们也有绩效指标的嘛……”
“还废什么话!”话没说完,雷神闻仲就打断了她,“大家同为仙僚,二位在此地有什么业务,需要我们行什么方便,尽管直说就是了!”
花神女夷面若春桃,性格却极其冷淡,闻言只微微颔首,算是表态。
程笑简直快要气笑了,这群神仙谈论沙泽郡的口吻,如同对待掌中之物。更别提凡人的性命,那不过是连述职报告上都不配提及的蝼蚁之辈。
难怪这些神仙每个月度的绩效考核都完成得这么漂亮,在沙泽郡之外,还不知道有多少无名无姓、被默默掩埋在洪水和异植之下的城邦。
HR准则其三:对于有些人,你不能太把他们当人。
程笑握紧刀柄,磅礴的高能粒子流冲天而起,沿途的空气纷纷裂解,一路噼里啪啦的火花窜上云间。
三位正神在轰然爆鸣声中骤然变了脸色,护体结界被不明来历的迅猛力量撕得粉碎,金光圣母下意识地抬臂一挡,掌中宝镜竟生生裂出了一道缝隙!
就在三神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程笑踏云而上,下一刀已裹挟着山呼海啸之势迎面送至!
眼看着程笑悍不畏死地冲出花床,应龙登时暴怒,双翅间金光大涨,六道水龙卷凭空出现,将程笑的前路和后路牢牢锁死。
应龙的怒吼在天地之间回响:“无知小儿——!”
水龙卷越缩越紧,程笑站在风暴中心用力挥刀,高能粒子好似无头苍蝇般在水墙里打转,每次往外推平数尺,又会有源源不断的水分子反扑回来。
水汽模糊了他的视线,程笑想道,原来这就是全盛状态的洪荒先天神,物理法则在他们面前犹如废纸。
一力降十会。
前后左右全被黑压压的水墙包围了,程笑喘着粗气,抬起手抹了把脸上的水珠,预感到今日恐怕要交代在这了。
想到这里,他无声地笑了下,片刻后轻声道:“如果我死了,就带着这把刀去找他,知道吗?”
话方落音,袖口就被狠狠地啄了两下,不用看也知道必然是小丹雀怒气冲冲地挣扎着要出来。
但程笑没管。
他平复好呼吸,微微闭了下眼睛,而后再次抬起手腕,缓慢地坚定地挥出一道刀气。
这一刀凝聚了他八成的神力,高速震荡的刀身震得他虎口发麻,指尖一抖差点脱力,手背上也不可避免地被粒子流划出了几道血痕。
好在这一击总算是起了点效果,水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分开两边,一条狭长的过道在程笑面前徐徐展开,他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然而他的神力终究有限,一口气冲出去数十米后,刀气已经衰微成了透明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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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而前方依然是望不到边际的黑水。
水墙再次向他兜头压来,并且比之前聚拢的速度更快,那些潜藏在水中的虫虺蠢蠢欲动,纷纷露出了垂涎的口器。
程笑沉下目光,浑然不顾洇出了鲜血的手指,将高频刀的切割频率强行催动到极限,正准备来个鱼死网破,一根柔软的藤蔓不容分说地缠上了他的腰间。
下一刻,他身体一轻,整个人被藤蔓拖着冲进漫天洪潮之中,哗啦啦的水声震耳欲聋,足以碾碎钢筋铁骨的水压恨不得把他的脑浆都挤出来。
似乎被充斥口鼻的深水折磨了几千年,又似乎只是一瞬间,程笑感觉自己跌进了一个温凉的怀抱,冻僵的身体后知后觉地发起抖来,耳边响起一个愠怒的声音:“不管不顾地往前冲,还扣着丹雀,你脑子进水了?”
是啊。程笑迷迷糊糊地想着,我现在脑子里全是水,不然怎么会觉得连你骂我的话都这么好听。
但他刚从深海水压里被提溜出来,这会儿耳鸣得厉害,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声音。
张从云也没给他说话的机会,程笑只觉得手腕被人捏了两下,一阵熟悉的飓风就从袖口涌了出来。
他艰难地掀起眼皮,只见张从云已经站在两步开外,丹雀掠过他的身侧,径直冲向云海中金麟烁烁的应龙。
张从云转过头,目光冰冷地扫视过程笑脸上和手上的伤口,没什么表情地说道:“等会再收拾你。”
说完,他纵身踏上云端。
两位上古大神斗法,即使是在洪荒时期,那也是祸及三界的大劫。
或许是考虑到城里还有数万凡人,张从云索性抛弃了本体血藤,直接将战场引到了九霄云外。
程笑只能看到云层中交缠不休的金光和红光,听到天外不断炸响的九天鸣雷,却判断不了局势如何、谁占上风。
远处那三个正神显然也不比他好上多少,花神女夷眼见局面发展到了难以收场的地步,当机立断掉头就走,绝不掺合这些高层斗争。
闻仲就没那么好的脾气了,他俯视着程笑,金鞭随手抽出数道雷光,冷冷地说道:“你现在让开,我可以不对你出手。”
程笑抬起头与他对视,本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原则,冷着脸回敬道:“你现在滚回仙宫,我可以只扣你绩效,不写劝退通知书。”
闻言,雷神额角青筋暴起,再也顾不上什么脸面,金鞭眨眼间就化为无数残影向程笑袭来。
高频刀易攻不易守,程笑的神力又所剩无几,只好一边与铺天盖地的雷光周旋,一边用护体结界硬扛。
前后两辈子加起来也没这么狼狈过,程笑觉得自己变成了打地鼠游戏里的小地鼠,但凡在同一个位置停留超过一秒钟,就会被不知多少万伏特的惊雷劈成焦炭。
但他还是忘记了,自己不是在四通八达的地鼠洞里,而是站在滔天的洪水之上。
金光圣母悄无声息地降落到了花床上,粗实的花枝完全遮掩住了她的身形。
她目光阴沉地看着宝镜镜面崩开的裂纹,抬起手引出数道蛇形电流,而后将那紫光倾泻的小蛇放入水中。
数息之后,这片水域,通电了。
21. 折骨
漫天狂舞的高能粒子仿佛毁天灭地的引星,火花从水沟源头爆鸣着炸向桥头,整个沙泽郡的地面都在颤动,城南的地皮更是被彻底掀开,裸露的泥地转眼就被烧成了黢黑的焦土。
粪坑炸了是什么感觉?
污泥倒卷着从天上掉下来,混杂着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残肢,连是人是虫都分辨不清。
程笑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秽物,喉头梗塞难言,差点没恶心得吐出来。
他怎么也没有料到,金光圣母居然敢在这条臭水沟里做这种手脚。
原本就携带着强相互作用力的微观粒子遇上高压电,瞬间释放出的能量堪比核弹爆炸,直接将臭水沟炸得开膛破肚屎尿乱喷。
“操了……真是麻瓜!”程笑忍不住骂了两句不中不洋的脏话,对这些神仙的科学意识表示了毫不掩饰的嫌弃。
他反手将高频刀插回刀鞘,防止高能粒子再度流窜,引发连环爆炸。
而后,他把绝缘的合金刀鞘往湍急的水流中一插,飞身踩在刀柄上,就着柄尖那一点方寸之地,赤手空拳地招架起雷神和电神的攻击。
方才的动静同样震慑住了闻仲和金光圣母,二人脸色微变,一边也被四处漫溢的粪水恶心得不行,一边又拿不准程笑身上到底藏着什么护体法宝,以致如此强烈的反噬。
两位正牌神明不敢再搞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偷袭手段,不约而同地切换成最朴实无华的进攻方式。
天昏地暗,暴雨倾盆,洪河翻涌,花床蔓长。
程笑立在水沟正中央,乌发散乱,袍袖飞扬,脚下微弱的银光宛如飘摇风雨中的茕茕灯塔。
闻仲和金光圣母放弃了那些虚头巴脑的手段,正面向程笑攻来。
挟着劲雷的掌风擦过程笑的侧脸,他抬起手勉强拆了几招,顿时理解了什么叫“双拳难敌四手”。
况且,作为实打实上了两年班的社畜,近身肉搏属实不是他的强项。
生死关头,程笑也不再藏着掖着了,五花八门的符咒和药剂一股脑儿地从袖口里抖落出来,一时间水面上浓烟滚滚,乱七八糟的元素乱窜一气。
细究起来,这些东西大多都是吕世明留给他的,凡人的造物对于神仙的作用微乎其微,仅仅只能帮他牵制片刻。
不多时,程笑就感觉到自己的体力几近透支,浑身经脉干涸泛着闷疼,大脑反应也开始变得迟钝,一恍神就受了好几掌,护体结界破碎不堪,鲜血顺着嘴角往下流。
他微微眯起眼睛,抬头望向灰暗的天空,金光和红光依然时不时地从云层后面透出来,隆隆闷雷也盖不住丹雀清亮的啸唳。
又一道窜着紫电的金鞭破风而来,眼看着就要抽上程笑的胸膛。他的结界已经碎成了渣,这一下要是抽实了,他必死无疑。
就在这时,程笑缓慢地抬起手臂,苍白的手指探进袖口,一寸一寸地从袖子里抽出身上仅存的最后一样灵物。
那不是符箓也不是法器,重见天日的瞬间,玉质环扣自动脱落,一卷金光凌空铺陈开来。
天色似乎都被这浓郁的金光照亮了,雷鞭甫一触碰到卷轴,立刻被浩瀚的力量反震脱手。
程笑的指尖点在卷轴的中心,面无表情地往前走了一步。
“你……”闻仲面露骇然之色,刚要开口说话,却猛地呕出一大口血。
金光涌动的绩效考核表压在他的头顶上,好似如来佛祖的五指山,压得他神魂动荡,连呼吸都是痛苦的。
金光圣母见势不妙,掉头就溜。
程笑面沉似水,目光落在横平竖直的表格上,心中的猜测证实了三分。
一张全自动的绩效考核表定然需要源源不断地供能,再联想到这上面附着的力量和神力出自同源,不难猜想这册卷轴随时随地连接着仙宫中枢。
而仙宫中枢每个月派发给大夏诸神的神力不过毫厘,即使闻仲位列正神,与绩效考核表正面对抗,也无异于以卵击石。
但问题是……张从云之前告诉过他,神力的本质是凡人的信仰,那么仙宫中枢里住着的到底是哪路神仙,居然拥有如此庞大的能量,足以吸纳整片大陆的信仰,并且随心所欲地操控它们?
程笑拧眉沉思了片刻,创世神话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却始终想不出一个答案。
他这边默然不语,那边闻仲双目圆瞪,眼底精光爆闪,血沫溢出了紧咬的牙关,九天鸣雷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竟是铁了心要与他同归于尽!
程笑回神,猛地往后退了几步,高频刀再次出鞘,快速挥舞下刀刃好似燃着烈火,数息之间就切割出了大片绝对真空的区域。
直到程笑力竭垂腕,方才发现雷光已经消散了,雷神的神躯不知被哪波高能粒子抹杀,连尸体也没留下。
程笑呆了一瞬,这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他不仅没招到新人,还斩杀了一位正神,让本就凋零的仙宫编制雪上加霜。
就在他手忙脚乱地查看工作守则、尽力寻找补救方法的时候,余光忽然捕捉到一抹璀璨的金光。他顺着那道光线抬起头,只见原本铺满了天际的浓云倏然被撕开了一角,一道淡金色的长阶蜿蜒而下,架在了天与地之间。
-
一刻钟前。
花神女夷走了,但她留下的种子仍在疯长,粗壮的根茎拔地而起,将水沟两岸摇摇欲坠的屋舍全部挤成了粉末。
宋辞的视野里除了挂着倒刺的茎叶,只有无边无际的花瓣,一片片倾轧在她的头顶,取代了原本暗淡的天空。
她的灵脉被短暂地打通了,五感也跟着提升了数倍,敏锐地听到黑暗中传来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簌簌声响。
宋辞默念着前些日子所学的术法,手指迅速而准确地捻了个诀,随即覆上双眼。
一阵清凉通透的感觉漫过识海,她知道自己这是成功开了天眼,紧接着转过头往声音的来源望去。
即使周遭伸手不见五指,宋辞还是看清了身后那个庞然大物。
或许是变异的植物影响到了附近的地脉,连带着昆虫的体型也暴长了数百倍,那只触须粗长的虫子几乎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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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成年男人那么高,尖长的口器上淌着沟里的黑泥,两条幽绿的前肢如同锐利的镰刀。
冷汗瞬间从宋辞的额角流了下来,在大脑还没做出反应的时候,她的双腿已经往后面退了数十步。
然而,这一动,巨虫的触须也跟着摆动了一下,似乎是锁定了她的位置,八只螯足缓慢地往她这边探了过来。
宋辞险些失声尖叫,大脑一片空白,心跳如同咚咚敲响的牛皮大鼓,什么都顾不上了,只一个劲地闷头往前跑。
她绕过一根两抱粗的花茎,颤抖着捂住嘴里的喘息,心里将满天神佛的尊号全数念了一遍,默默祈祷着自己不要被发现。
求求了……谁都好,救救我。
冰凉的眼泪砸在手背上,顺着指缝流进嘴里,宋辞生平第一次感到如此后悔。
如果早一点下定决心走上仙途,也许她此时就不会这么狼狈,甚至在小娘出事之前,她还可以给她弄到什么护体的宝器。
或者,如果她平时能虔诚一点、勤快一点敬香拜神,也许此时就会有什么神仙从天而降,救她于水火之中,就像茶馆说书人嘴里讲的那些神话故事一样。
但是没有,什么也没有,谁也没有来,她等来的只是一道绿莹莹的弧光。
“咔嚓”一声,花茎被巨虫的前肢拦腰斩断,硕大的花萼当头压了下来,宋辞就地一滚,堪堪躲开被砸死的命运,却恰好将自己暴露在死神的镰刀之下。
她的心中充满了恐惧,四肢僵硬地杵在原地,正要闭上眼睛认命,一根花枝却从身侧甩了过来,巨虫立刻抬起前肢护住脆弱的腹腔,但依然被抽出去数十尺。
变异的花种像是被激怒了,又有几根或粗或细的藤蔓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与巨虫战成了一团。
宋辞捡回了一条命,一翻身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往花床深处跑。
刚跑出几步,花种似是发现了新的入侵者,一根长满了尖刺的花茎猛地横扫过来,宋辞只觉腹部猛地一痛,随即被不可抗拒的力道掼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了。
她虽然有了微末的灵力,身体却还是凡躯,此时腹腔被花藤撕裂,肋骨也断了几根,温热的血液争先恐后地往后涌,不消片刻就会流尽。
“哈、哈哈哈……”宋辞仰面躺在地上,脸部肌肉因为痛苦而扭曲,嘴角却扯出了极其讽刺的笑容。
“你们这些神仙……高坐云端千万年,受凡人的香火供奉,却视凡人为猪狗草芥!”
失血导致她的体温在迅速降低,脸上的泪痕已经冻成了白霜,嘴里渗出的鲜血泼洒上去,又凝成了朵朵诡异的红花。
如果程笑在这里,一定会因为一语成谶而抽自己一嘴巴。
——这丫头真的快要入魔了。
“凭什么?!你们凭什么?!”
宋辞愤然怒吼,艰难地将手臂挪动到胸前,随即屈起五指,直挺挺地插进被剖开的小腹,握紧了断裂的肋骨。
而后,她就像感觉不到痛似的,猛然发力,一把折断了自己的骨头!
22. 斩神
血肉模糊的肋骨被宋辞生生抽了出来,暗红色的光芒几番变换,最终将那根骨头磨成了两寸长的短刃。
直到此刻,三奇加会的命格和张从云喂给她的那几滴心头血才展现出真正的用途。
即使受了如此重的伤,宋辞依然喘着气,甚至能够把刀杵在地上,强撑着身体站起来。
宋辞抬头看着不远处再度聚合的藤蔓,自嘲般的勾了下唇角,喃喃道:“原来我也是怪物……”
藤蔓迎面袭来,尖锐的倒刺转眼间就削断了几缕污糟的头发,宋辞却浑然不顾,猛地提气往前冲了两步,手起刀落,连根斩断那丛花枝。
黏腻的汁液顺着刀尖滴落到地面上,很快就聚成了乳白色的水洼。
生出灵智的花床顿时疯了,数十条藤蔓骤然从茎林深处钻出来,宛如牢笼般全方位锁死了宋辞的退路。
然而,宋辞也没想过要退。
人在濒死的状态下总是能爆发出惊人的潜力,宋辞紧握骨刀,反应速度不知比平时快了多少倍,无穷无尽的藤蔓向她缠来,却又被她干净利落地斩断。
不仅如此,她还疾奔起来,刀刃沿着花茎一路砍过去,不一会儿原本密不透风的花床就被清出了一片净土。
宋辞双手并用,攀着倒伏在地的花萼爬了上去,眯起眼睛在狂风暴雨中寻找程笑和张从云的身影。
不待她注意到远处的三神之战,数道金光倏然照透了阴暗的云层,宋辞心有所感,猛地抬头往天上望去。
只见一条流金的彩带从云端徐徐降下,一级一级如同黄金浇筑的长阶,径直铺到了她的脚下。
不需要任何人指引,天命在这个刹那将宋辞应当知晓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了她:只要踏上这级台阶,从此就能位列仙班,享无尽形寿,人间所有苦厄病痛悉数与她再无瓜葛。
她可以随心所欲,可以恣意横行,可以反过来掌控凡人的生杀予夺。
宋辞怔在原地,她虽然没死,但血肉都在从身上脱落,此时只余下空荡荡的皮囊挂在裂纹丛生的骨骼上,整个人形容如骷髅。
半晌,宋辞勾起唇角露出了冰冷森然的笑容,随即轻声道:“你们真是太傲慢了……”
话音落下,她缓慢地抬起手腕,一滴红白相间的腥臭液体从刀刃上滚落,“啪”地一声落在最底层的台阶上。
下一刻,宋辞左脚踏上台阶,而后毫不犹豫地调转刀柄,刀尖朝下,猛地扎了下去!
她几乎用上了平生最大的力道,面无表情地挥出一刀又一刀。
如果这条通天的仙路有实体,恐怕已经被她挫骨扬灰。
即使是灵体,在她发泄般的刀刃下,也一寸一寸地崩塌开来,不消片刻就化成了破碎的光点。
宋辞双眸通红,仍在不知疲倦地挥舞骨刀,忽然肩膀被人从背后按住了,一个沙哑到听不出本音的声音传来:“好了好了……”
宋辞一顿,血红的眼泪瞬间砸了下来,她浑身剧烈颤抖,连刀都握不稳了,却死死地咬着牙关,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程笑扶着她的肩膀,让她缓缓转过身来,目光先是扫过她猩红的瞳孔,然后在她狰狞的腹部伤口上停留了片刻,半晌歉然道:“……对不起。”
如果没有遇见他,宋辞本可以做个平安快乐的小乞丐,舒舒服服地躺在城墙根下晒太阳,总好过今后杀业缠身不得善终。
但程笑自己的形象也相当凄惨,宋辞看着他侧颊上不断干涸又不断涌出的鲜血,哑声道:“我才该说对不起,把你的业绩搞砸了。”
“这都是小事。”程笑看都没看碎成齑粉的仙路,心想斩个通天道而已,我刚还杀了个同僚呢。
虽然仙宫的工作守则里没有明文规定严禁打架斗殴,但这件事情终究还是不太光彩,程笑也没打算跟宋辞说。
他摸了摸袖袋,发现自己确实是身无长物了,半点能够疗伤的玩意都找不出来,只好抱歉地看着宋辞,温声道:“你还能走么?先去找个地方给你疗伤。”
语气非常愧疚,态度也十分温和,但就是丝毫没觉得让人家身受重伤的小姑娘自力更生有哪里不对。
好在宋辞也不娇气,闻言点了点头,随后就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了。
或许是方才被砍碎的仙路起了点震慑作用,疯长的花床消停了下来,不再张牙舞爪地攻击宋辞二人,异变的昆虫也纷纷退避三舍,给他们让出了一条还算和平的道路。
程笑紧跟在宋辞身后两步的地方,目光时不时地扫视过四野,随时戒备着周围潜在的威胁:“我先送你过去,然后再……”
“再回来”三个字还没说完,空中忽然传来一声足以刺穿耳膜的尖啸,一个满身血气的身影紧跟着从云端跌落下来,仰面朝天,四肢无力地垂下,整个人笔直地往下坠。
程笑瞳孔骤缩,想也不想就连踏数步,纵身踩过高耸的花床,在空中艰难地转了个弯,一把将那人抱进了怀里。
这下子刚刚蛰伏了片刻的异种花妖又忍不住发怒了,数道藤蔓缠成了一条骇人的长鞭,“唰”地一声直往天上甩去。
程笑听到了身后花藤破风的声音,但他两只手都揽着张从云,连刀都拔不出来,千钧一发之际,只好一咬牙把对方搂得更紧了些,准备用身体硬扛。
但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抽到他的背上,丹雀终于姗姗来迟,俯冲着接住了坠落的两人,双翅紧跟着削断了擦身而过的藤蔓,略显黯淡的羽毛簌簌撒了满天。
程笑把张从云平放在丹雀的脊背上,看着他唇角大片的血迹,皱眉道:“怎么搞成这样?”
丹雀恹恹地叫了两声,抖了抖身上只余小半的火羽,显然不太愿意再回忆自己秃掉的经历。
丹雀负伤,张从云昏迷不醒,程笑的神力也被榨干,这种情况下盘旋在空中只会被当成活靶子。
程笑指挥丹雀径直往下冲,原本想着尽快与宋辞汇合,但就在两人快要落地的时候,洪水突然暴涨,浪头猛地拔起数十丈,轰然涌向程笑他们的方向。
漫天乌云随即压了下来,几乎快要与洪流相接,应龙从云层中探出前爪,厉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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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与扶桑,今日不死不休!”
丹雀倏地振翅来了个紧急拔升,堪堪避过吞天噬地的浪潮,本就稀疏的羽毛又多掉了几根,委屈地直哼哼。
“你他妈的……”程笑差点被这一下甩飞出去,脸色不善地盯着应龙缺了一边的龙角,顿时改了主意,咬牙道,“今天不杀了你,我以后也不姓程!”
张从云伤成这样,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对方居然还敢骑脸输出,饶是如来佛祖也忍不了。
程笑瞬间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抛到了脑后,他一推刀柄,红刃翻卷而出,嗓音又冷又哑:“看到宋辞在哪了吧?带他们两个走。”
丹雀挣扎地叫了一声。
但程笑不为所动:“别让我说第二遍。”
说完,他一抖手腕,绩效考核表徐徐展开,金色的卷轴不断地延伸和拉长,仿佛没有尽头。
密密麻麻的文字和数字浮现在空中,一路从浪花间铺陈到云端,凭空造出登天的长阶。
程笑提着高频刀,一步一步走向伤痕累累的应龙,上百位大夏神明的尊讳被他踩在脚下,他轻声道:“现在,让我来会会你。”
高能粒子流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看不见的微观粒子疯狂流窜,所过之处花床大片大片地湮灭,浪涛雪崩似的重叠起来,卷起了巨大的漩涡。
应龙探出云层的前爪转眼间被削去了半截,它狂怒地扭动身躯,双翼焕发出刺眼的金光,似乎不相信自己会被如此低级的小仙伤到。
程笑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已经没有余力控制高能粒子流的攻击范围了,整个水域内所有的有形之物全都在被切割,连局部磁场也跟着产生了扭曲。
但他没有后退半步,反倒在应龙再次聚拢浓云试图掩藏身形的时候,猛地上前两步,双手举起刀柄,用力横挥出去,一刀斩断了孤伶伶的龙角。
应龙发出震天动地的咆哮,双翅倏地划破云层,抖落着降下狂躁的飓风和暴雨。
程笑再次横刀,看着它光秃秃的龙头,冷笑道:“只断一边龙角太难看了,正好我给你把另一边也砍了。放心,很对称。”
风雨如晦,绩效考核表铺成的天阶摇摇晃晃,程笑趁着应龙呼风唤雨的间隙,倾身往前一扑,抬手一刀,不偏不倚地捅进它的额心。
实际上,程笑和应龙之间的差距,比他和凡人还要大。若是放在平时,再修炼个几千年都是破不了防的。
但此时应龙被张从云消耗得气息奄奄,猝不及防之下居然真的让他得了手。
刀刃和额骨的接口处,丝丝缕缕的白色光华不停地往外涌动,程笑还记得这是灵体的颜色。
与此同时,尖利的海啸声在耳边响起,应龙猛地瞪起金灿灿的竖瞳,迅如闪电般探出前爪,直取程笑胸口。
如此近的距离之下,不论是抬步后撤还是拔刀回防,都已经来不及了。
程笑的表情无惧无畏,甚至微微勾了下唇角。他转动手腕,又将刀刃拧进去半圈,而后笑着比了个口型。
——来世再见。
23. 定义
就在龙爪刺穿胸膛的瞬间,程笑忽然眼前一暗。
一道灵活的长鞭从额头到腰腹给他缠了个结结实实,而后猛地往后一扯,他整个人立刻倒飞了出去。
程笑紧紧握着高频刀,脖颈被长鞭勒得喘不上气,就在快要窒息的时候,终于触碰到了某种柔软的兽皮。
长鞭随即撤去,程笑捂着通红的脖子剧烈咳嗽,断断续续地抱怨道:“我说张从云你就算是气疯了也不能……”
下一刻,程笑看清了身下的坐骑,眸子倏地一动,声音戛然而止。
只见那神兽似龙非龙似虎非虎,头部鳞甲森森,尾巴悠长如豹,足踏九彩祥光,整个就是四不像。
程笑在神兽背上翻了个身,规规矩矩地坐好,恭敬道:“……太公。”
站在旁边的白须人身着明黄道袍,手持红黑相间的打神鞭,脚踩先天八卦阵,闻言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程仙面对扶桑神君亦可率性直言,更不必对贫道多礼了。”
听到这话,程笑又咳了两声,面上有些发热,也不好意思再赖在人家的坐骑背上,默默地下地站直了。
那边应龙临死前的反扑还在继续,纯白的神魂聚成了倒卷的漩涡,就像是给阴暗的天空开了个口子,成千上万吨水向着大地坠落,颤动的地壳已经隐隐有了塌陷的趋势。
八卦图生门的位置,张从云依然闭着眼睛倚在丹雀怀里,宋辞皱着眉头坐在旁边,见到程笑望过来,微微朝他点了点头。
程笑咬了下舌尖,强行将视线收回来,低声问道:“太公还不出手么?再等下去沙泽郡就要被埋进湖里了。”
姜子牙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好似没注意到他的焦心,反问道:“贫道说过要出手么?”
说完还嫌不够扎心似的,又捋着胡须补充道:“这不是你捅的篓子么?”
“我……”程笑哑口无言,完全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如果不是他冒冒失失地提刀就上,张从云或许也不会跟应龙对上,更别说放弃地理优势打空战,让对面这个狗东西占尽便宜。
但程笑仅仅只后悔了一瞬,一个深呼吸后就调整好了表情,他动了动嘴唇,正准备来个道德绑架三连。
姜子牙忽然笑道:“不过,还是有人愿意为你出手的。”
“啊。”程笑疑惑地眨了下眼睛,迅速在脑海中搜刮原主的记录,却没想起他还有哪路神仙朋友。
就在这时,一阵幽蓝的微光从黑水涌流的湖面上升起,仿佛夜空中的萤火虫,渐渐地凝聚成某个眼熟的图案。
程笑倏地抬头,只见数面星辰幡不知何时稳稳地立在了浪潮之中,一个蓝衫身影正站在最前方的幡旗上,与狂啸的水龙卷对峙。
程笑眼神一亮,一笑道:“吕兄!”
听到他的声音,吕世明转过头来,遥遥地朝他一颔首。
这次的周天星斗大阵布置匆忙,实力与上次斩杀烛龙时相比大打折扣,好在还有姜子牙的八卦阵加持,仅仅只需要拖住片刻,应龙的神魂自会化归天地。
吕世明燃尽符咒催动大阵,星辰幡领域内的洪水霎时偃旗息鼓,应龙以神躯化成的疾风骤雨也被拦在外面,一丝也没能透进来。
一刻钟后,风浪逐渐平息,整整下了七日的暴雨就此停歇,沙泽郡终于挺过了这场大劫。
-
张从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三日后了。
他掀起眼皮,稍微动了下手指,趴在床沿握着他手腕的人就紧跟着醒了。
程笑的眼底还有些红意,张从云有些惊讶地看着他,挑了下眉:“哭了?”
“……谁哭了?!”程笑脑子里本来还有点不清醒,听到这话差点跳起来,连忙澄清道,“我这是伤还没好!”
张从云笑了下,毫不留情地戳穿道:“姜太公都来了,你伤还没好?”
程笑满头雾水:“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张从云倒也坦诚,慢悠悠地说道:“我的本体不在这里,神躯受损不会伤及神魂。”
这件事程笑早就猜到了,但他还是不太放心,嘱咐道:“那你以后也别再这么玩命了。”
张从云看了他片刻,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良久后低声道:“我还有点事情没弄明白,不会死的。”
“还有你弄不明白的事?”程笑立刻来了兴致,追问道,“是什么啊?快说出来我给你分析分析!”
程笑心里瞬间闪过许多念头,心想这位祖宗可能是发现了什么超越这个时代认知的东西,比如高频刀。
也可能是感应到了这个世界上不合常理的地方,比如他这种异世时空之间的穿梭。
“的确是你知道的事情。”张从云垂下眼睫,目光从程笑脸上缓慢下移,最后停在床边。
他顿了许久,缓缓问道:“比如……那日在月老庙,你做了什么?第二日早上从宋家离开的时候,你想跟我说什么?”
“还有……你为什么抓着我的手不放?”
张从云动了下手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扣住了程笑倏而抽离的手腕。
他抬起黑沉如渊的眸子,定定地看着程笑的眼睛,笑意温柔道:“可以给我个解释吗?程笑。”
张从云仰面躺在床上,脸色还有些重伤初愈的苍白,除了手腕几乎一动没动。
程笑坐在床边,低着头与他对视,分明是掌握主动权的姿态,却在他问出第一个问题的时候就倏地红了脸色,甩开手腕就想逃走,偏偏还被人眼疾手快地抓住了,简直是叫苦不迭。
程笑神色游移,张从云也不催促,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手上的力道正好卡在不让他走又不显得暧昧的程度上。
明明那天就是想要告白的,但是真的被人逼到脸上、一条一条剖开了追问的时候,程笑又觉得难以启齿了。
程笑红着脸深呼吸了好半天,终于在过载的CPU里加载出了些不那么难开口的话:“那日、那日在月老庙,我什么也没做……”
开了个头,后面的话就顺理成章了:“我就是坐在蒲团上想了想我出生至今的那些年岁。”
“之前就跟你说过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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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随我母亲姓的,从小也没见过我父亲。我家……还算有钱吧,就是没什么烟火气,我和母亲见面的次数不多,和同窗好友之间的情谊也就那样,绝大多数时间里我更喜欢自己捣鼓点东西。”
第一次来宋家的那天晚上,程笑就已经聊过自己乏善可陈的现世生活了,此时听到他再次提起陈年往事,张从云的语气软了一些,不再那么咄咄逼人,重复道:“那日想与我说什么?”
程笑微微闭了下眼睛,被张从云捏在掌心里的手腕渗出了热汗,汗珠顺着腕骨往下滑,又被对方冰凉的手指抹去了。
程笑不知是热得还是冷得,瞬间打了个激灵,而后倏地睁开眼睛,豁出去了似的说道:“我就是这样孤孤单单地长大,没有和谁亲近过,也没有想过……没有想过会遇到你这样的人。”
“我是什么样的人?”张从云摩挲着他手腕上凸起的那块骨头,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只是随口问问。
程笑感觉自己那片皮肤肯定已经被揉红了,但他不敢低头去看,只是没头没尾地说道:“在我最喜欢的领域里,任何东西都会有独属于它的定义。”
张从云抬眼看他:“嗯?”
程笑深深地吸了口气,垂眸与他对视:“你是我没法定义关系的人。”
同事、朋友、家人,那些曾经在他生活中出现过的或亲或疏的关系,用在张从云的身上好像都不太够。
程笑觉得他的生命亟需某种新的定义,来为他的心脏怦然跳动的频率命名。
“张从云。”程笑声音很轻地问道,“你喜欢我吗?”
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张从云先是愣了下,而后低低地笑了起来:“谁教你还没自我陈述,就先问别人的?”
“那好。”程笑的喉结滚了下,嗓音有些颤抖,从善如流地复述道,“张从云,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张从云眉目柔和地看着他,手指又收紧了些,但依然没有说是或不是,只道:“你给我的惊喜,远超我的预期。”
程笑:“……”
事不过三,饶是程笑的心再宽,也问不出第三遍了。
程笑甩了下手腕,却没能甩脱对方的桎梏,本想保留点成年人体面的心也烟消云散了,他磨牙道:“我就不该告诉你!”
程笑的火气蹭蹭蹭地往上冒,口不择言道:“我就该让你躺进棺材板了还惦记着这个问题,还想着我到底喜不喜欢你,垂死病中惊坐起,连气都咽不下去!”
程笑越说越委屈,眼睛都气红了,愤恨道:“我就该跟你说——想知道答案,下辈子再问吧!等你陪我过完人世百年,我再告诉你,还有下下辈子……”
话没说完,原本面如金纸动都动不了的人倏地坐了起来。
程笑只觉得手腕微沉,猛地被人往前拉了下,刚曲起手肘撑住床沿,一个温软的亲吻就落在了唇间。
张从云似乎是牵动了身上的伤口,一触即分后眉头微微蹙着,低哑的嗓音还有些发抖,一字一句却清晰地传到了程笑耳中:“我比你想的,还要爱你。”
24. 告别
“那个……打扰了……”
就在程笑怔在原地出神的时候,屋门突然被叩响了,一道底气不太足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之前为了方便进出,程笑根本就没关门,此时他乌发凌乱地散在肩头,一条腿屈膝跪在床上,一只手腕被人抓在掌心里,鼻尖离对方只有不到几厘的距离,姿势怎么看怎么暧昧,简直就像是接下来马上就要发生点什么。
吕世明不知是信了他刚正不阿没误会,还是完完全全误会了个彻底,立刻闪身退回了院里,隔空说了好几句道歉的话,愧疚之情溢于言表。
程笑有心想要解释,又觉得这种事情只会越描越黑,徒劳地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张从云笑了下,终于松开他的手腕,又抬起手给他理了下头发,颔首道:“去吧。”
程笑气急败坏地瞪他一眼,扶着他的肩膀让他躺回床上,又一指头戳醒好端端睡着觉的小丹雀塞进他的怀里,而后才转身走出了屋门。
“吕兄,有什么事吗?”程笑找到凉亭中的吕世明,在他的对面坐下,语气还有些不太自然。
吕世明把倒好的茶水递给他,歉然道:“确实有事想拜托程兄。”
“过几日仙盟要启封百神祭坛,召令各方仙门弟子回归东陵城。”吕世明从怀中摸出一块青竹玉佩,似乎有些说不出口,顿了下才道,“我想请程兄代我走一趟。”
程笑垂眸看着那块玉佩,且不说极其上乘的玉质和雕工,光是竹叶上刻着的“天衍山庄”四个小字就已经是来历不凡。
根据原主的仙宫年鉴记载,这个天衍山庄起码出过五位正牌仙人,算得上是当前修仙界的黄埔军校。
“吕兄居然是天衍后人。”程笑有点意外,真情实感地说道,“未来可期。”
这辈子托生于仙缘如此深厚的宗门,但行善事,下辈子基本上就是十拿九稳的晋仙命了。
“程兄谬赞了。”吕世明对于晋仙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态度,他把玉佩推向程笑,慢条斯理地解释道,“沙泽郡刚历水祸,水中病灶又颇多,近日城中恐有瘟疫,我想留下来。”
他身为医师,实在没法对疫病见死不救,只好拿着天衍山庄的信物来求程笑了。
程笑眸光一动,了然一笑道:“你就是为了去东陵城,才会路过沙泽郡吧?”
沙泽郡就在秦山到东陵的必经之路上,想来吕世明定然是回仙盟的路上偶遇了应龙发难,方才赶上救了自己。
吕世明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点头道:“正是,但现在怕是走不开了。”
“你救了我,我当然不会推辞。”程笑爽快答应,将玉佩拢进掌心,突然又想起什么,“但你的同门应当认得出来我不是你吧?”
“这个不用担心,原本就只是为了将流落在外的玉佩送回百神祭坛而已,是不是本人并不重要。”吕世明舒了口气,大致跟程笑说了下仙盟祭典的流程,“到时自会有人接应。”
程笑将几件关键的事情逐一记下,两人又随意聊了几句有的没的,正准备各自离开了,吕世明忽然出声提醒了一句:“你若是需要什么药材,尽可来找我。”
程笑没反应过来:“什么药材?”
吕世明的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扫过他红痕未消的手腕,清咳两声,隐晦道:“擦伤的、裂伤的、还有助兴的……都有。”
程笑:“……”
程笑红着脸逃了回去。
小丹雀完全不想理他,埋着头窝在角落里呼呼大睡,张从云一边把它往外挖,一边笑着问程笑:“怎么了?”
过去了半个时辰,张从云的脸色看起来好了许多,一行一动也已经恢复如常。
程笑想了想,还是把吕世明托付给他的事情说了,说完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去吗?”
张从云一言不发地看了他一会儿,眉梢一点一点地挑了起来,反问道:“……你说呢?”
程笑摸不准他是什么意思,一板一眼地说道:“宋辞晋仙是彻底没戏了,短时间内也找不到新的候选人,你要是不想去的话可以先回仙宫……”
不待他说完,脖颈倏地一凉,张从云坐在床沿,手掌压着他的后颈,抬起头又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程笑简直被这通操作秀晕了,惊道:“你干嘛?!”
张从云勾起唇角,说话的时候轻柔的呼吸就吹在他的脸上:“我还以为你在撒娇。”
他有理有据地说道:“之前还敢威胁我陪你过下辈子,怎么现在这么客气了?不想让我陪你去东陵?”
程笑抿了下唇角,对上张从云笑意盎然的目光,忽然也觉得自己有点矫情了。
他轻声道:“想……”
想让男朋友陪陪自己怎么了?想调戏下自己男朋友怎么了?
地下恋也就算了,但这都已经被人撞了个正着了,还有什么好怕的?不如干脆坐实了。
程笑瞬间就放下了包袱,进而反客为主地问道:“还可以想别的吗?”
说完也不待张从云回答,直接低下头吻了上去。
张从云揽着他的腰把他按到怀里,二度被弄醒的小丹雀眼瞅着这里没它的事,越发怒气冲冲地把脑袋埋进了被褥里补觉。
等到两人终于分开的时候,程笑忍不住舔了下嘴角,轻叹道:“我还以为你身上每个地方都是凉的。”
原来嘴唇还是有温度的。
张从云眯起眼睛,默不作声地用指腹揉了揉被他舔红的地方。
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但这个动作的暗示意味实在太浓,饶是程笑被突如其来的恋爱脑蒙了心,此时也反应过来自己撩得太过火了。
程笑偏头躲开对方的手,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视线心虚地四处乱瞟,半晌找不到合适的落点。
张从云也没拦着,甚至好脾气地抬起手指,神色自若地给他整理散乱的衣襟。
程笑微微皱了下眉头,就在他觉得这人温柔到有点诡异的时候,饱经沧桑的木门又被敲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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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好在这一次他没忘记关门,下一刻,门外传来宋辞刻意压低的声音:“程仙?你在吗?”
程笑:“……”
程笑已经麻了,他深深地吐了口气,木着脸过去开门。
宋辞一走进来就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她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坐在床边忍笑的张从云,又看了一眼程笑暗火的眉峰和红肿的嘴唇,居然福至心灵地秒懂了。
宋辞讪讪道:“那个……我也没有什么着急的事情,要不我明日再来?”
说着,她就不动声色地往屋门的方向退了两步。
“回来!”程笑在小案边坐下,一口气灌了一大盏凉茶,眉头一皱,“说!”
宋辞只好停下小碎步,罚站似的站在门口,尽力用最简洁的话说出自己的来意:“我要跟着太公去岐山了。”
听到这话,程笑一愣,下意识地转过头看了张从云一眼,就见对方朝他点了点头。
如今仙宫在编在岗的神仙里,一半都是姜子牙当年分封的,但他自己却没有位列仙班,而是选择以凡人之躯行走世间。
当然了,说是凡人也不准确,毕竟能得张从云称声“姜太公”,不论是地位还是实力都比仙宫里绝大多数神仙要超然太多。
以程笑的认知来看,这样一个非仙非凡、独立于六道之外的人,差不多就算是这个世界的一个BUG。
若是由他来教导入魔的宋辞,那自然是最合适的。
但程笑还是有点不放心,他手上握着茶盏转了两圈,问道:“太公是要收你为徒么?”
“不是,就是洒扫童子。”宋辞摇摇头,看程笑脸色微沉又补充道,“但太公说岐山是清气聚集之处,到时候他会教我以清化浊的方法。”
听到她这样说,程笑神色稍霁,随即放下茶杯,探手在袖子里摸了摸,掏出沉甸甸的钱袋来丢给她:“练这个应该不用辟谷,清修之地也没什么可供玩乐的,你要是觉得无聊,就跟太公说说,搬到山下去住。”
只要不是太过大手大脚,这些钱够花好几十年了。
宋辞哽咽了下,似乎活到现在才终于在程笑这里做了回小姑娘,天性爱玩乐也罢,任性斩仙路也罢,程笑连半句冷言冷语都没有说过,反而处处为她考虑。
宋辞红着眼睛应了声“好”,一本正经地向程笑和张从云行了个礼,而后泪眼汪汪地退了出去。
程笑走到张从云身边坐下,心里也有些怅然,就听到后者凑过来说道:“姜太公从不收徒,名义上是洒扫童子,实际上便是弟子了。”
程笑顺着他的动作,斜倚在他的肩上,轻轻地吐了口气:“果然是你请太公收的。”
张从云笑了下,没有否认。
程笑垂眸看着他那近在咫尺的下颌线,又漂亮又锋利,忍不住凑上去亲了一下。
张从云转过头来,笑道:“你拿了我的钱借花献佛,现在还要占我便宜?”
“这是撒娇。”程笑含含糊糊地说道,“再亲一会。”
25.东陵
沙泽郡和东陵城相距不远,以丹雀的速度,不到半日便可抵达。
程笑坐在丹雀背上,单手托着腮,百无聊赖地展开绩效考核表,仔细研究了下众神的工作完成情况。
六月只剩下最后十天了,百分之四十的神仙已经完成了这个月的KPI,余下的人里进度过半的也占了八成。
程笑看着自己稳如老狗的倒数排名,凉凉的很安心。
张从云从背后揽过他的腰,越过他的肩头去看那张催命的表格,咬着耳朵问道:“很在意这个?”
“不在意。”程笑被吹得耳根发痒,稍微偏过头躲了下,手指迅速一抹,绩效考核表再次收成了一册卷轴。
既然KPI是板上钉钉地完不成了,那还不如不想了。
被贬就被贬吧,程笑也不怕了,就看张从云这个老房子着火的状态,说不好下辈子还能更腻歪。
程笑心里无挂无碍,本以为替吕世明跑完腿就能舒舒服服地去过几天蜜月小日子了,直到丹雀在东陵城外落地,程笑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一条铁轨从东陵城门口笔直地插进城镇腹地,站台边上停靠着两节漆红的车厢。
前面那节车厢瞪着两只黄澄澄的闪光灯,正发出呜呜的轰鸣,头顶上的喷气孔吞云吐雾。
“刺拉”一声闷响,后面那节车厢紧跟着哐哐当当地打开车门,一群身着宽袖长袍的修士笑谈着从车上下来,各自去往不同的街坊。
每个街坊的路口处都立着数盏纸灯笼,灯笼杆上挂着几块小木牌,木牌上头刻着硕大的字体,标识出这条街主营酒肆或是布行。
程笑同手同脚地往后退了几步,怔怔地抬起头,望着古朴城楼上“东陵城”三个大字,一时间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东陵城门口人来人往,张从云环着他的肩膀,揽过他避开两个行色匆匆的路人,低声问道:“怎么了?”
程笑依然盯着城门,喃喃道:“这上面应该再多刻几个字……”
张从云:“嗯?”
程笑抬起手臂,高频刀横在眼前,平坦流畅的刀身线条正好与城楼平行,银质刀鞘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程笑感慨万千地轻叹道:“欢迎来到蒸汽时代。”
-
进了城,程笑又发现,自己的判断还是太保守了。
东陵城的科技水平何止发展到了蒸汽时代,这一砖一瓦的布局完全就是一比一复刻了20世纪上半叶的老海市。
那个年代的海市向来深受现世影视作品的追捧,频频出现在大银幕上。程笑本身也是海市土著,每天上下班的时候都要路过老城区,简直不能更熟悉了。
程笑莫名生出了回家的感觉,拉着张从云到处瞎逛,甚而兴致勃勃地点菜道:“我下辈子要做东陵人!”
张从云似是无奈似是好笑:“这辈子就能做……先去仙盟吧。”
办完事就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留在城里尽情玩乐了。
仙盟总坛坐落在东陵城郊外的青山上,云遮雾障间隐约透出白玉雕砌的巍峨宫殿群,排面很足。
而在程笑眼里,更有排面的是从山脚拉到山顶的数条索道,一个个披红挂绿的缆车包厢平稳地穿梭在林涛和浮云之间,就像旅游景点似的。
程笑坐在缆车里看着脚下的松林,呼啸的风在身旁刮着,他只能贴在张从云的耳畔说话:“这个仙盟玩得挺花啊,哪里来的这么多灵力给他们耗?”
张从云示意他看头顶索道上流动的淡红光芒,淡然道:“他们挖断了地脉。”
程笑一怔,倏地想起吕世明曾经向他科普过这个世界的历史——两百年前地脉异动,仙门百家联合起来也没能修补成功,反倒折了不少大宗师进去。
程笑不是傻子,顿时想明白了前因后果:“仙盟监守自盗?”
张从云没有说话,说破天了这也只是凡间的事情,他向来是没兴趣管的。
程笑也很清楚这点,并不指望在他这里得到回答,只是心中隐隐生出些担忧来。
如果仙盟是这等鸡鸣狗盗的做派,那这个百神祭坛,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东西。
就在程笑回顾先前种种的时候,缆车停了下来,二人下了索道站台,就算是正式踏入仙盟总坛了。
仙盟内部的科技含量比之山下有过之而无不及。
程笑将天衍山庄的玉佩交给侯在山门的接引童子,后者规规矩矩地接过,而后便领着二人踏上了流光溢彩的天梯。
这天梯连接着另外的山头,不需要人力催动,站上去就能自动往前挪移,类似现世的电梯。
从某种方面来说,比那条通天的晋仙路还要高级许多。
程笑叹为观止,心想等会仙盟盟主就算是掏出个手机来,他可能都不会太惊讶了。
程笑往张从云那边靠近了一些,轻车熟路地将神力收束成一线,传音道:“仙宫怎么没有这些?”
张从云扫了眼前前后后站着的修士,不动声色地勾起手指落了个隔音结界,轻声道:“因为凡人本就比神仙走得远。”
程笑被这个谜语人的回答弄得满头雾水:“什么意思?”
张从云沉吟片刻,随后语速平缓地解释道:“神仙们觉得自己创造了大夏庇佑了凡人,自然而然就该受世人顶礼膜拜千秋万代。”
“殊不知千万年过去……凡人掌握的术并不比神仙少,甚至远超他们的神明。”
张从云鲜少说这么多话,给程笑听得一愣一愣的。
大夏的神话体系繁芜庞杂,即使穿越过来后进行了一番恶补,程笑仍然有些一知半解。
但听着张从云这个描述……程笑自动代换成了现世的智械危机,神仙就好比人类,凡人则是人工智能。
如果有一天,人工智能发展到了一定程度,是否会彻底取代人类,甚至站在人类的对立面?
直到程笑穿越之前,依然没有人能够回答这个伦理问题。
可套用到现下的这个异世,凡人向神仙举起屠刀的事情,似乎已经发生了?
仙盟为了发展科技水平,连地脉都能断绝,接下来还想做什么呢?掠夺仙宫的灵力吗?
程笑不想阴谋论,但他总觉得张从云的话在暗示什么。程笑正欲细问,却听到“叮”的一声轻响,天梯到了。
一座高大的白玉门缓缓向两侧打开,极有韵律感的音乐登时冲了出来,五光十色的霓虹在殿内跳跃闪烁,形形色色的修士聚在中央的圆台上尽情舞动,氛围迷幻热烈。
程笑看着眼前的十里欢场,神情几经变换,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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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以为自己又穿越了。
直到接引童子催促他往旁边稍稍别挡道,程笑才怔愣地呢喃道:“这是……名为百神祭坛,实则坟头蹦迪?”
那些永诀人间不知多少年的神仙们要是知道了,恐怕也要气活过来吧?!
程笑天生对夜店就没什么好感,他担忧地看了眼身旁的祖宗,压低声音说道:“玉佩也送到了,要不我们这就走吧……”
若是真让张从云待在这里表演个“我祭我自己”,那实在是太荒谬了。
然而,出乎程笑意料的是,张从云脸上没有表现出被冒犯的神情,他挑了下眉,居然还往前走了两步,微微侧目道:“你就不好奇,他们祭的是什么神么?”
程笑一怔,刚想说还能有什么神?仙宫在编神仙158位,除去在沙泽郡被他斩杀的应龙和闻仲,还剩156位,姓名和履历全都端端正正地写在他袖中的花名册上。
但张从云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即摇了摇头。
这次的暗示不能更明显了,程笑立刻反应过来这大殿里有猫腻。
程笑不再犹豫,一边握紧了高频刀,一边牵起张从云的手,沉声道:“那就去会会他们。”
大殿内的灯光时明时暗,自动旋转的流水长案上摆着精致诱人的宴席,尽头处数十坛开封的烈酒堆成了小金字塔,浓香的酒水正汩汩地往外涌着,俨然是甘醇可口的喷泉。
程笑目光警惕地观察周围,光影交错中,一条条热烈奔放的身形、一张张扭曲迷醉的脸庞,简直比妖魔鬼怪还要像妖魔鬼怪。
程笑没看多会儿就觉得头晕眼花,连胃里都在泛酸水,比连续加班两个月还要累。
张从云比他落后半步,走到某处不起眼的角落时,突然抬起空闲的手覆上他的双眼,贴在他耳边说道:“别找了……等会仙盟就要来人了。”
程笑确实有点眼花缭乱了,听到这话也觉得在理,索性放弃了大海捞针,顺势靠在张从云怀里闭眼假寐:“等会出去了我要好好看看你,洗洗眼睛。”
张从云笑了下,冰冰凉凉的手指敷在他饱受摧残的眼睛上,清冽的嗓音驱散了噪杂的音乐:“以后想住在哪里?”
程笑正被这不正经的仙盟闹得心烦,想也不想地答道:“山上吧,清净。”
张从云似乎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不是喜欢城里的热闹么?”
“偶尔逛逛就算了。”程笑原本也不是住在闹市的,正想说你也不喜欢人多的地方,陡然变调的音乐却打断了他的话。
狂躁的节律缓了下来,一阵高山流水的琴音徐徐响起。
程笑拿下张从云的手掌,睁开眼睛,扭头望向大殿前方。
只见一个紫衣招展的少年人踏着祥云走到台前,眼角眉梢尽显春风得意,拱手一拜道:“在下仙盟盟主胡天语,感谢诸君百忙之中莅临仙盟,共启百神祭坛。”
“本次祭祀宴特别邀请到了火神祝融、战神刑天、巫祖奢比尸,请诸君随在下恭迎贵客大驾!”
台上之人每说出一个名字,程笑的脸色就阴沉一分。
直到场中众人稀里糊涂地俯首拜了下去,程笑才彻底弄懂了仙盟的谋算。
何止是贼喊捉贼掘地脉?
分明是暗渡陈仓掘仙宫祖坟!
26.仙盟
场内众人都垂着脑袋,唯二站得挺直的人就显得太扎眼了。
程笑往阴影处退了几步,低声道:“这些神……”
“老朋友了。”张从云漫不经心地笑了下,抬眸朝台上看去。
“可仙宫花名册上……”程笑皱眉,当即意识到了不对劲,“我还以为他们早就陨落了。”
不怪程笑疑惑,这几个大名鼎鼎的洪荒神祇并不在仙宫的花名册上。
他原本以为是什么欺世盗名之辈冒充大夏诸神,但看张从云的反应,程笑也不得不相信这几位还真是本尊。
还没等他震惊完,张从云又云淡风轻地抛出了更重磅的猛料:“其实仙宫和大夏诸神没什么关系。”
“……什么意思?”程笑彻底糊涂了,抬起手捏住对方的脸颊揉了两下,想让他说清楚。
张从云被他的小动作弄得好笑,扣住他作乱的手,扬了扬下巴:“说来话长,先看看他们想做什么。”
台上,胡天语一揖到底,将姿态摆得极低。三位神仙似乎并不屑与凡人为伍,没有现真身,而是笼罩在浓墨般的黑雾里。
“诸位祖宗稍等。”胡天语抬起手腕,缓慢地在身前画了个圈,一根根收紧手指,做出拢起的动作。
场中众人的头顶登时溢出了丝丝缕缕的金色光芒,尽数被他收拢于掌心,而后毫无保留地涌向了黑雾。
“偷梁换柱……”程笑眼神微冷,顿时明白了仙盟这是在私下里收集信仰之力,供养那些不隶属于仙宫的黑户神祇。
碍于三位正牌神明在场,程笑没有出声,只用了神念传音。
但胡天语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朝他们所站的方向瞥来一眼,随即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加快了抽取神力的速度。
一刻钟后,金色的光线彻底消失,三位神仙终于表现出了稍微满意的模样,黑雾很快散去,一个身披黑色斗篷头戴宽大兜帽的枯瘦老人走了出来。
胡天语毕恭毕敬地伺候着:“巫祖。”
巫祖奢比尸眯起浑浊的双眸,呕哑的嗓音缓缓响起:“尔等的信仰如今越发不纯粹,可是生了异心,妄图投靠仙宫了?”
“小人岂敢。”胡天语揩了下额头的汗珠,惶恐道,“若非三位祖宗出手截断地脉,仙盟何来今日腾达之景?我仙盟上下唯三位马首是瞻。”
奢比尸一言不发地盯着他,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些言不由衷的痕迹来,半晌遍寻未果,轻哼一声道:“尔等好自为之,明日启封百神祭坛,吾将以本体现世,休想耍什么小花招。”
胡天语忙连声应是。
送走了奢比尸,胡天语一振袖,又说了几句场面话安抚仙门百家,请诸位吃好喝好尽情享乐,明日再一道前往百神祭坛观礼。
没过多会儿,殿内就恢复了先前火热的氛围,鼓点狂乱的音乐再次响了起来。
程笑面沉似水,心中疑窦丛生,正想拉着张从云出去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话,一道含笑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二位请留步。”
程笑转过头,只见胡天语收了紫光祥云,十分低调地走了过来,笑吟吟地作揖道:“二位不是我仙盟中人吧?”
程笑皱着眉头,不动声色地上前两步,将张从云挡在身后,谨慎地答道:“受人之托来送信物,如今玉佩既已交付贵盟,我二人自当离去。”
胡天语仿佛没注意到他充满敌意的目光,依然好脾气地笑着,挽留道:“来者皆是客,二位修为高深,更是我仙盟的贵客。”
“若是不喜此处喧闹,可以移步在下的清霄殿小叙片刻。”
程笑犹豫了一下,他对仙盟一点好印象也没有,并不想在这里多待,但心里有些猜测又亟需查证。
偏偏这些问题牵涉甚广,如果直接问张从云,他就算知道也不见得会回答自己,倒不如在仙盟盟主这里套套话。
程笑贴在张从云耳边问了下他的意见,得到对方随意的回答,便颔首答应了胡天语的请求。
清霄殿坐落在另外的山头,三人依然是踏着全自动的天梯走了过去。
“二位是头一次来东陵城吧?觉得我仙盟治下如何?”甫一落座,胡天语就率先开口询问道。
这个问题正中程笑下怀,他把侍女奉上的热茶放到旁边,顺着对方的话反问道:“山下百姓安居乐业是没错,但如此空耗灵力,是不是太过浪费了?”
“浪费?”胡天语咂摸着这两个字,笑道,“那依贵客之见,如何使用灵力才不算浪费呢?”
程笑沉默,没有贸然接话。
胡天语便继续说道:“修仙一途,说白了就是与天争命,但有灵根的人寥寥无几,数百年也才供养得出一个大宗师。”
“可这灵气若是拿来做些别的,受益的就不止是那些仙门了。”
听到这话,程笑微微怔愣了下,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东陵城的蒸汽火车和仙盟的索道天梯,似乎明白了胡天语究竟想做什么。
这个时代的人还不知道电与磁的存在,仙盟便想用灵力代替电力,逐步发展民用科技。
这个想法无疑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但程笑还是沉了脸色,冷声道:“所以你们就与虎谋皮,和脱离仙宫的邪神做交易,借助他们的力量拦截地脉,只供应东陵城所需?”
程笑倒是不在意这世间的人信仰什么神,反正他穿越这么久以来也没有什么身为神仙的认同感,仙宫中枢的神力来源被人揩了点油更是与他无关。
但地脉灵力被截断在东陵城,不可避免地会对大夏其他城镇造成根本性的伤害,秦山城的烛龙诈尸作乱就是个例子。
况且……地脉到底是什么东西,程笑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猜测。
他越是细想,越是觉得心如刀割,下意识地看了张从云一眼。
后者默然端坐在他身边,自从见到了巫祖奢比尸三人,张从云的神情就有些心不在焉,此时见他望过来,方才回神勾了下唇角,冷诮道:“凡人与神仙实力差距悬殊,他三人随时可以毁约,你当如何?”
张从云极少主动与人搭话,一方面他和人类在血脉上就有着无法逾越的隔膜,天生不亲近。
另一方面他活得太久了,世事于他如浮云,没有特别值得挂心的。就算有,那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答案的事,别人就更不可能知道了,多余一问。
此时他冷冷淡淡地开口,语气里还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胡天语陡然僵住,脸上的笑意差点就挂不住了,冷汗顺着脊背往外冒,压力比面对那三个向他搜刮神力的邪神时还要大。
胡天语身姿笔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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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线却不自觉地垂了下去,嗓音也低了几分:“仙盟自然有反制手段。”
程笑不耐烦地敲了下茶案,催促道:“坦白从宽。”
胡天语挣扎良久,终于还是选择和盘托出:“据我所知,那三位也对百神祭坛里封印着的东西很有兴趣,甚至有些忌惮。只要祭坛不启封,他们便不敢对东陵城下手。”
程笑端详着他的神色,判断他说的应该是真话:“但明日就是祭典,你想做什么?”
这次胡天语没再那么顺从地道出自己的计划,反而抬起头一笑,跟程笑商量道:“明日祭典若是生变,二位可否助在下一臂之力?”
-
翌日。
程笑没想到的是,百神祭坛不在什么深山老林里,而是在海边。
每家仙门都安排了话事人来参加祭典,乌乌泱泱数百修士各显神通,一齐降落在东陵城附近的小岛上。
小岛中央,数百座两人高的石柱围抱着一大片空地,胡天语风度翩翩地说了几句开场的话,而后仰天一拜,恭请三位洪荒神祇降临观礼。
一阵阴风簌簌刮过岛上的枇杷树,站在人群中的程笑眯了下眼睛,再睁开时就见到了那三位神明的本相。
火神祝融金瞳红发,浑身浴火;战神刑天被割掉了头颅,坦胸露背;巫祖奢比尸满身血肉不复存在,唯有枯骨生蓝花。
程笑又开始觉得眼睛痛了,他悄悄扯了下张从云,低声道:“还是你好看。”
说完,揽在他腰上的手掌就收紧了,张从云笑了下,随口道:“那就不看了。”
嗯。更好看了,还能再撑会儿。
程笑靠着美色洗了下眼睛,强行哄着自己转过头继续看祭典。
那边胡天语已经在奢比尸的催促下拿起了一枚玉佩,他缓步走向场边,抬起手将玉佩嵌进对应仙门的石柱。
一道白光瞬间冲天而起,忽闪数息之后又缓缓收敛。
只见原本长满了青苔的石柱仿佛被清泉涤荡了一番,污秽转瞬脱落,通体散发出明透白净的光泽,竟好似白玉一般。
胡天语再次捻起一枚玉佩,如法炮制地嵌进了另一座石柱。
一个时辰后,小岛中央星罗棋布的三百六十五座石柱全部变成了纯粹的莹白色。
最后一枚玉佩扣进去的瞬间,天色剧变,狂风猎猎而起,飞沙走石漫天尘烟,整座海岛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轰鸣声,仿佛地底有什么庞然大物正在悄然苏醒。
奢比尸眼中闪过一抹雪亮的精光,猛然扑向胡天语所在的阵眼,骨杖抵在颤动的地面上连点三下,一道巨大的裂缝顿时从他脚下蔓延开来。
“五千年了……终于、终于开了……你们这些该死的凡人!”
奢比尸颤着眸子,白骨顺着地缝往下探去,哐哐当当敲击打砸的声音不绝于耳。
忽然,四道燃着幽火的锁链从虚空中“唰”地甩了出来,笔直地凿进奢比尸天灵盖、额心、咽喉、胸口四处关窍。
胡天语面朝奢比尸,目光前所未有的冰冷。他抬起手,做了一个与昨日抽取信仰之力时,如出一撤的动作。
下一刻,“咔嚓咔嚓”的声音如同雪崩般响起,锁链嗡鸣着穿梭不休,眨眼间绞碎了这位傲然万年的神祇一身的骨头。
27.真相
吼——!
众目睽睽之下,胡天语以整个海岛为阵,亲手斩杀了巫祖奢比尸。
饶是众人再迟钝,此时也回过味来——百神祭坛不是祭神之所,而是仙盟为诸神准备的断头台。
火神祝融勃然大怒,怒火顷刻间烧遍四野,又被白光大盛的阵法挡了回去,牢牢地锁死在海岛中央。
“诸君!”胡天语站在阵眼处,气势狠戾好似换了个人,“我辈生于凡间,自当为凡人而战!”
说罢,他抬起双手迅速结印,源源不断的灵力注入阵法,汹涌的火焰一点一点被白光消弭。
“终有一日,仙盟的灵轨会铺遍大夏每一个角落,汽机四通八达,天梯通天彻地!”
随着他话音落下,仙盟本家的弟子抬起手腕,炼化了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灵力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或强或弱或明或暗,五彩缤纷的光芒齐齐涌向大阵。
“灵轨所到之处,不必再乞求谁的垂怜,凡人也能举起灵力浇铸的屠刀,斩尽世间魑魅魍魉!”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修士站到了各家石柱前,一缕缕灵力就像是水滴汇入沧海,将烈火死死地压制在阵中。
战神刑天见祝融受困,顿时发出震天动地的嘶吼,咆哮着挥动战斧,猛地朝胡天语劈了过去。
呛——!
血迹斑斑的斧子没能沾上后者的衣袍,而是一头撞上了一把烧得闷红的直刀。
斩神嘛,一回生二回熟。
程笑神色轻松,拔刀的瞬间高能粒子流就被催动到极致。
狂乱的高温粒子撞击上古神器发出嗡嗡轻响,顷刻间染血的战斧就被融化成了铁水,黑黝黝的往下淌。
刑天无脸无口,做不出表情也不会说话,只能吼叫着扑上来,要以双手撕碎这个无法无天的散仙。
程笑早有准备,一振刀抖落糊在刀刃上的黑铁,矮身避开刑天攻来的手臂,双手握紧刀柄猛地往前一送,直接给了战神拦腰一斩!
无数粒子被压缩在狭小的空间内,切割、裂解、重构,这是大夏子民用了五千多年才彻底掌控的微观世界。
世世代代的努力,名为科技。
刑天愤然瞪起双目,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躯体破碎、消解、湮灭,就像是不起眼的尘沙那样散在风中。
程笑起身收刀,轻轻地吐了口气,转过头看向胡天语那边。
炽盛的白光刺得人眼睛生疼,比太阳还要耀眼,光团中已经看不见半点火星,祝融的身影同样消失无踪。
周天星斗大阵,这个自洪荒创世时就被不断地用于征讨杀伐的阵法,经过一代又一代凡人的改良和衍化,终于变成了弑神的利器,刀刃反过来捅穿了神祇的心脏。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祭祀的岛屿位于入海口,正好卡在大陆板块和海洋板块的分界线上,地质环境本就敏感。
此时经历了三位神仙和周天星斗大阵酣畅淋漓的轰炸,整个岛屿的地基都有点撑不住了,地面剧烈地震颤着,很快就会向海底塌陷。
程笑一手握紧高频刀,一手牵着张从云,远远地朝胡天语喊道:“岛要塌了,快走!”
胡天语为今日的弑神计划筹谋数年,自然是有备而来。
他从怀中摸出几枚寒天钉,将自己余下的灵力一点不剩地尽数注入,而后一扬手甩了出去。
裹挟着寒气的钉子瞬间击穿了几座拢着白光的石柱,杀气四溢的阵法被布阵人破坏,霎时偃旗息鼓,转而升起了莹蓝色的光芒。
一处弑神大阵眨眼间就变成了笼罩全岛的传送阵。
岛上众人再次发力,咬牙贡献出强弩之末的灵力,一齐催动这座连接着仙盟的阵法。
只消坚持两刻钟,他们就能回家了,从此再也不会有神仙威胁和压迫着他们,凡人将完完全全地掌握自己的命运。
忽然,一道流火划破长空,直挺挺地朝阵法中央砸来。
围着传送阵的修士们猝不及防,还没来得及看清那是什么东西,就被迸溅而出的碎石轰了个人仰马翻。
程笑站在最外面,流火落地的时候,张从云抬起衣袖给他挡了一下,他只感觉到一阵烧灼的热浪袭来,身上倒是没受一点伤。
“我操……你没事吧?!”程笑差点跳起来,慌慌张张地抓住张从云的手,想要检查他有没有被刮伤。
可当程笑抬起眼皮,视线倏然变得清晰的时候,他的话音猛地停顿,连呼吸都凝滞了。
只见守着大阵的那些修士各个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从头到脚鲜血淋漓,有些离得近的直接被炸掉了几条胳膊和腿。
阵眼位置上的石柱不仅被夷为平地,还生生被剜出一个巨大的坑洞,而在那个天坑的上方……
一朵蘑菇云正在缓缓升空。
程笑大学学的是物理,应用的方向是军工领域,绝不会认错那滚滚浓烟代表着什么。
半晌,程笑听到自己颤抖的嗓音:“……核弹?”
这个世界连电磁都不为人所知,怎么会、怎么会有核?
程笑怔怔地看向自己手中的高频刀,心中一时间浮现出一个连他自己都不愿意相信的猜测。
程笑猛地挣脱张从云的手腕,疾速穿过满地尸体和烟尘,匆匆奔向弹坑中心。
胡天语正躺在底下吐血,他头发蓬乱眼神迷离,浑身上下到处都是脏污的泥沙和血迹,再也没有平日里长袖善舞的矜贵从容。
程笑半跪在他身边,不敢去触碰他的伤口,只好喘着粗气问道:“东陵城……东陵城的街坊布局,是谁教你的?”
听到他的声音,胡天语涣散的瞳孔艰难地聚拢了一瞬,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东陵城……世代如此。”
程笑瞬间红了眼眶,嗓音越发喑哑艰涩:“那蒸汽机……”
“我快死了……”话没说完,就被胡天语打断了。
他口中的血沫随着越来越沉缓的呼吸,一股一股地往外涌:“你自己去看吧……”
胡天语全身的骨骼都碎了,什么动作也做不了,只能转动眼珠给他示意了个方向。
地底三千米,一条漆黑的甬道突兀地出现在东大陆入海口的下方,没有人知道它通向的是地狱还是天堂。
血丝爬满了程笑的眼珠,他突然感到有些害怕,一种近乡情怯的恐惧在他心中发酵,他强迫自己不去想,哑声道:“你还有、还有什么想做的……”
闻言,胡天语调动身上最后的力气,微微挑了下嘴角,莞尔道:“你说……会有那么一天,凡人不再看天吃饭,不再需要与天争与地斗,不再依靠神明的施舍苟活吗?”
“有的、会有的……”程笑嗓音发抖,想说会有那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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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大夏人云程万里,上青天揽月下五洋捉鳖。
但胡天语已经听不到了。
就在他微笑着阖上双眸的瞬间,天动地裂的惊雷骤起于云端,程笑倏地抬头望去,只见乌泱泱的浓云迅速从天边压了过来。
及至近前,那云层中一个接一个地浮现出仙宫各个神仙的面孔,不知是谁的浑厚嗓音兜头压下:“尔等休要触碰禁忌!速速与我等回归仙宫候审!”
大夏诸神手持仙宫代理人的紧急征调令,几乎是倾巢而出,势要抓捕仙宫叛徒。
张从云降落在程笑面前,缠绕的血藤勉强堵住了核弹轰出来的坑洞,但他的脸色苍白无比,周身浓郁的血气近乎凝为实质。
天光从藤蔓的缝隙中漏进来一线,程笑起身捧起他的脸,吻了一下他的唇角,轻声道:“你这样坚持不了多久,我带你走。”
说完,他握紧张从云的手,转过身义无反顾地走向那条暗无天日的地道。
一路上,两侧的煤气灯渐次亮起,手脚架杂乱无章地扔在泥坑里,有些已经化成了锈水,味道潮湿苦闷。
不知是头顶上的地壳太厚,还是张从云有意用藤蔓隔绝了地面上的声音,程笑没再听见惊天动地的爆炸声。
但他知道张从云还在隔空操控血藤和外面那些神仙缠斗,对方始终缄默不语,手心越来越冰凉,血腥味也越来越重。
到了最后那段路,程笑几乎是跑着的,他连绕路都省了,直接踩着脏湿的泥水往前冲,终于在缺氧窒息之前,见到了那扇银白色的大门。
金属门上光秃秃的没有门牌,但程笑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全大夏造价最高的海底实验室,建造在海市的入海口,自他出生的那一年起就已经投入使用。
程笑松开张从云的手,闭了闭眼睛后深呼吸数秒,试了好几次才不偏不倚地将手指按在了指纹锁上。
不出所料地,门开了。
“……安全了。”程笑深深地吐了口气,拉着张从云走进实验室。
数十吨重的防爆门在两人身后缓慢闭合,即使仙宫再投下一枚核弹,也炸不穿这一层坚如磐石的防御系统。
程笑从没来过这个深海基地,冥冥之中却像是有什么东西指引着他,引导他穿过重重雪白的墙壁和透明的玻璃门,径直走向最里面的实验室。
程笑按下门口的开关,白炽灯立刻亮了起来,两张宽大的长桌分列两侧,一边摆着精密复杂的操作台和巨型屏幕,另一边堆积着如山的稿纸和文件。
程笑脚步沉重,缓慢地走向纸片纷杂的那边,随着他抬起手腕的动作,一张张写着公式画着草图的纸张被沾满泥污的袍袖拂过,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
那纸上的笔迹既熟悉又陌生,曾经出现在他小学时期的每一张试卷每一本作业上。
那些文件的署名亦是如此,他还记得大学时候,他曾指着教材上那个一模一样的名字,扬扬得意地跟室友说:这是我妈!
程笑掠过那些雪花般散落的纸片,拿起桌上字迹最工整、包裹得最严密的那本文件,颤抖着手指翻开了胶皮封面。
视线里赫然出现四个黑体大字,一笔一画横平竖直,好似一把把钝刀,一下一下地割着他的心脏,既不让他马上死又不让他好好活,只有汩汩鲜血在空洞的胸腔中流淌不止。
——仙宫计划。
28.回家
2124年,仙宫计划立项后的第二十四年。
人类科技已经发展到了亘古未有的高度,量子计算机的作业范围越来越精细,上至银河下至地幔,微型探测仪和热武器无处不在。
而在征服了星空和海洋这两块最神秘的领域后,人类的欲望空前膨胀,为了避免内部战争,亟需为尖端科技找到新的发泄对象。
就是在这个时候,神话学家宣布,他们发现了大夏诸神的存在。
于是,在普通民众毫无所知的情况下,一场针对神明的狩猎和圈养正式被提上了日程。
海市,仙宫计划实验室。
一位研究员抖了下肩膀,托起怀里厚重的文件,抬手敲开基地最里侧的隔离门,径直走向端坐在操作台前的女人:“程工,这是生科组筛选出来的监察者人选,体质测试和脑神经测试结果都在文件里,请您过目。”
面前的巨型屏幕上跳动着幽绿的微光,程惜文从五花八门的数据上移开视线,扫了一眼研究员手中的文件夹,一点也没有要接手的意思,只是淡淡地问道:“那些议会代表往里面塞了几个?”
程惜文是典型的海市女人长相,五官温柔妩媚,嗓音低回婉转,若是脱下这身白大褂,根本没有人想得到她是这个海底实验室的精英骨干。
但此时她这么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研究员立刻心里一紧,讪讪地解释道:“这个项目毕竟是议会投资的,如果真的做成了,监察者这个位置就算是人造神了,长生不老不死不灭的……在所难免的,各方都盯得紧呢。”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类的科研方向逐渐转向了造物主的道路,热衷于创造那些似乎只有上帝之手才能造出来的东西,人造胚胎、人造太阳……现在连人造神明都不是梦了。
程惜文没有说话,研究员抱着大沓文件站了半天,手臂早就觉得累了,转过身把资料放在另一侧的长桌上,又忍不住劝道:“等到项目收尾的时候,您的脑波数据也会上传到仙宫中枢,也算是议会对您的一种补偿了。”
程惜文猜得到议会代表们的想法,仙宫计划是个持续千万年的超长期项目,必须有人时时待机维护。
作为仙宫计划首席工程师,程惜文是最合适的人选,只要上传脑波数据,百年后即使她的身体机能死亡,意识依然会存在于仙宫中枢的数据库中,随时监控仙宫动向。
程惜文并不排斥这样做,自从二十四年前进入这个课题组,她待在实验室的时间比待在家里的时间多得多,比起冷清别墅里那个跟她不太亲近的儿子,仙宫项目才更像是她亲手拉扯大的孩子。
她当然想看着这个孩子开花结果,无论是以什么样的存在方式。
程惜文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为科学献身是理所当然的,只是偶尔想起那个暴雨夜里瑟瑟发抖地缩在沙发上、想牵她的手又不敢牵的小孩,心里还是会掠过少许稍纵即逝的愧疚。
后来的事情,资料里没有详写。但程笑知道那必然是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无论是议会代表还是程惜文,都不可能让各方利益博弈的过程被记载和留存下来。
总之,等到仙宫计划正式投入运营的时候,那些早早选定并通过测试的监察者全部被仙宫实验室拒之门外。
最后经过程惜文签字确认的定稿文件上,“仙宫监察者-001号实验体”的表格上,只写着程笑的名字。
程笑埋头趴在雪白的文件堆里,肩膀剧烈抖动着,脸上糊满了冰凉的眼泪。
他的旁边散落着几张有些褪色的旧照片,耸立的高楼好似钢筋水泥的森林,绚烂的霓虹照得整座城市如同白昼——正是他所熟悉的海市夜景。
难怪仙宫延续了他熟知的商业公司管理制度,难怪他的绩效考核表上写满了阿拉伯数字,难怪他根本想不起来“穿越”之前自己在做什么……
昔日被忽略的蛛丝马迹逐帧在脑海中回放,程笑终于崩溃地确认了,他从来没有穿越到异世,而是在数千年的休眠之后,被人唤醒到了未来。
人类能用五千年从茹毛饮血的原始社会发展到科技巅峰时期,亦能用五千年倒退回落后又封建的年代。
剧烈起伏的肩背抵到了温热的胸膛,低哑的声音在耳边叹道:“别哭了,宝贝。”
张从云实在没有什么哄人的经验,“宝贝”两个字说得相当僵硬,听起来比AI语音还要尴尬。
他似乎也知道自己表现不太好,索性也不说话了,一边搂着程笑轻柔地吻他的耳廓,一边拢住他的手掰开他攥得死紧的手指。
程笑哭得太凶,没力气反抗,只好松开了手里的照片。
颤抖的手心徐徐展开,被揉得皱皱巴巴的照片露出了一角,张从云不经意间扫了一眼,动作顿时也僵住了。
那不是通过摄像机拍摄出来的相片,冰冷的广角镜头出自某种价格高昂的监视器。
画面上是一个光线黯淡的生物实验室,灌满液体的营养舱整整齐齐地码了一排,几乎全都是闭锁着的。
只有中间的那个圆柱形玻璃罩是透明的,无数条检测仪的管道塞满了狭小的舱室,连接在浮于营养液中闭目沉眠的人身上,就像是层层蛛网强行将他束缚在人世间。
程笑哽咽难言:“为了抹杀监察者的自我意志,他们对我做了脑桥手术,我原本应该什么都不记得,成为仙宫的傀儡……”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五千年过去,我不仅残留着一缕意识,还恰好在这个时间苏醒了?”
张从云无言以对。
程笑抬起头来,却不去看他,颤着睫毛继续说道:“仙宫用搜灵器垄断天地灵气挟制诸神,但你分明不需要那些神力,为什么要留在仙宫?”
张从云还是不说话。
良久,程笑转过头看着他微垂的眼睫,哑着嗓子说出自己的猜测:“你用你的心头血……不、那应该叫地脉的力量,暗中留下了我的魂魄。”
“但我只是个凡人,神经系统被残毁后短时间内难以恢复,于是你只能留在仙宫,不断地为我输血温养着,等待我醒来的那天……”
程笑泪如泉涌,嗓音抖得不像话:“你等了我这么久……你为我做了这么多,你为什么不敢认?”
听到程笑的质问,张从云冷如冰雕的脸上终于有了些变化。
他的眸光轻轻颤了下,嘴唇微抿,低声道:“对不起……”
很长一段时间里,张从云都搞不清楚自己对程笑到底怀着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许多年前,他亲眼目睹了往日的好友逐一陨落,余下的那些故交和后辈在仙宫的奴役下也逐渐异化,当时的心情更像是一种无人可诉的孤独。
或许也有人曾想过反抗仙宫的专权,但神仙们要么生性淡漠不问世事,要么高高在上不屑俗务,没人懂得凡人那些稀奇古怪的长枪短炮,自然也就没有人成功过。
直到那天,他无意间进入了仙宫中枢,见到了魂魄即将消散的程笑,忽然间意识到这件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于是他耗尽心神保住了对方的魂魄,日复一日地浇灌着这株幼苗,期待着有朝一日他能够得到回报。
程笑是这世上唯一有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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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与仙宫抗衡的人了,张从云当然愿意为了保护他付出一切,但他也自认那种掺杂了利用的感情并不纯粹。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也许是那人不听劝告非要往自己跟前凑的时候,也许是那人眼神亮晶晶地说要保护自己的时候……
又也许在曾经无数个无人知晓的深夜,他隔着玻璃望向那张清秀的脸,在对方毫无知觉的情况下与他血脉相连时,就已经心动了。
程笑的喜欢干净又热烈,衬托之下他们的相遇就显得相当卑鄙,他的爱更是令人不齿。
张从云克制住转头吻对方的冲动,嗓音沙哑地又说了句“对不起”,他鲜少有如此放低姿态的时候,但此刻无论程笑说出怎样难听的话,他都毫无怨言。
然而,程笑一句让人难堪的话也没说,他抬起头贴着对方耳根下的皮肤咬了一口,轻喘道:“我怎么会怪你……”
张从云一怔,倏地转过头来,与他泪眼朦胧的视线相对,而后缓慢地温柔地将他揉进了怀里,一点一点吻掉了他的眼泪。
等到程笑哭声渐止,张从云附在他的耳边,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如果我做了更过分的事,你会怪我吗?”
程笑哭了太久,这会儿脑子有点缺氧,听到这话猛地一顿,下意识地想到了一些不可描述的事情:“……你想做什么?”
张从云没有回答,抄起膝弯把他抱了起来,轻声道:“跟我来。”
程笑顺从地环着张从云的脖颈,看着对方径直往实验室的深处走,忍不住提醒道:“这边没有空房间了吧……”
话没说完,只见原本刷着白漆的金属墙面出现了诡异的变化,一口没有半点光亮的黑洞穿透了海底基地,似乎通往更深的海底。
张从云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不知走了多久,视野中渐渐浮现出淡红的光点,又过了会儿,一根根红线与二人擦身而过,平滑地流向基地的方向。
程笑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红光大盛的时候,他倏地扭头望向前方。
只见一株望不到顶的参天大树生长在白气氤氲的寒泉之上,血红的藤蔓铺向四面八方,上头有流光源源不断地划过,就像是大地跳动的血管。
《山海经》曰:汤谷上有扶木,柱三百里,其叶如芥。
程笑红着脸挣动了下,喃喃道:“你怎么……”
张从云莞尔:“带你回家。”
这位不解风情的祖宗说回家,那就是不折不扣的回家。
当程笑站在树洞深处,看着眼前与他家中的卧室一模一样的房间时,上头的热血迅速退去,他眼皮跳了下,一言难尽地问道:“这就是你说的更过分的事?你一直住在这里?”
张从云点头:“嗯。”
程笑确定了,想多了的只有自己。
他走到书桌前,拉开电竞椅坐下,看着面前漆黑的电脑屏幕,又好气又好笑,简直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半晌干巴巴地说道:“我要玩电脑。”
张从云盯着他似乎在冒烟的后脑勺,实话实说:“这个我不会。”
听到这话,程笑突然卸了气,心想算了吧,能跟他这种七窍不通的木头计较什么呢?
程笑蹬了下地板,电竞椅的滑轮紧跟着转了过来。他抬起手抓住张从云的衣襟,强迫他低下头来,轻缓的呼吸吹在他的下巴上:“我教你。”
对方听话地应了声“好”。
“张从云。”程笑勾了下唇角,奖励似的吻上他滚动的喉结,低声道,“我再教你点别的,好不好?”
29.重工
程笑在自己床上醒来的时候,突然对“教会徒弟饿死师父”这句谚语有了新的理解。
他扫了两眼身上的痕迹,有些是被人揉的,有些是被藤蔓捆的,一大片一大片的绯红,乍看之下就像重度寻麻疹发作了似的。
身后的人察觉到他轻微的挣扎,立刻收紧环在他腰上的手臂凑了过来,在他颈侧落下细碎的亲吻。
程笑觉得他被蹂|躏过度的皮肤有点疼,稍微偏了下头,哑声问道:“……你是不是有毒?”
物理意义上的有毒。
闻言,正抱着他轻咬的人顿了下,撑起身体掀开被子,看了看他身上的狼藉,莞尔笑道:“没毒。下次不弄那些了。”
听到他云淡风轻地说“下次”,程笑再次感慨有些人真是特么的天赋异禀,自己分明只教了一点皮毛,结果对方不仅学会了举一反三,还颇有些金枪不倒一夜七次的意思。
程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睡着的,还是晕过去了。
许是他的脸色实在不太好看,张从云皱起眉头,抬手撩开他额前的碎发,放轻了声音问道:“很难受么?”
程笑摇头,双手揽过他的脖颈,又压着他温存了一会儿,方才分出一点意志力,起床准备做正事。
窝在这里做缩头乌龟肯定是不行的,大夏诸神全都守在外头,仙宫还掌握着不少尖端热武器,虽然深海基地固若金汤高枕无忧,但攻破汤谷却是迟早的事。
程笑决不允许张从云的本体受到任何伤害。
好在实验室的军备相当完善,不知当年博弈失败的高层是否早就预料到今日的局面,武器库里居然还有一门歼星炮和一支量子舰队。
可惜的是,五千年的休眠不可避免地对这些热武器造成了磨损,轨道和参数都需要重新调整。
程笑将神力注入电闸,小范围地控制了附近的磁场,进而把高频刀推出些许,用最原始的磁场切割的方式发电。
沉睡千年的屏幕渐次亮了起来,幽绿的英文字母和繁杂的数字投影出现的时候,程笑有那么片刻的恍神。
他走到操作台前拨弄了几下按键,屏幕上的矩阵紧跟着闪烁跳跃。过了十分钟,被损坏的程序自动报错,密密麻麻的BUG流水似的铺了下来。
程笑深深地叹了口气,随后抿紧嘴唇,眉头也不自觉地蹙了起来。
张从云走到背后抱住他,脑袋搁在他的肩上,看了眼面前的天书,没有多说,只是问道:“需要拖多久?”
程笑盯着那高达5642条的报错统计,迟疑道:“四天……不、三天吧,三天我就能改完。”
张从云亲了下他的侧颊:“好。”
“但是你……”程笑闭了下眼睛,心尖就像是被人揪了一把,“这三天你要一个人面对那么多神仙,还有……她。”
直到现在,程笑依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程惜文,即使那位仙宫代理人只是她残存的意识数据。
张从云把他抱得更紧了些,安抚性的亲吻落在他的鬓边,手指顺着他的指节往上捏到腕骨,再次垂下来的时候,小丹雀已经站在了他的手心里。
“不是一个人。”张从云抬起手,掌心里的小东西随即眷念地蹭了蹭程笑的下巴,“我和它一起等着你。”
程笑眸光微动,绷紧的肩背顿时卸了劲,某种柔软的情绪瞬间抽枝发芽,眨眼间就将方才的伤感挤得无影无踪。
他转过头,与对方交换了一个绵长的亲吻,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
目送对方的背影离开深海基地,程笑坐回操作台前,摈弃那些纷杂的念头,轻轻地吐了口气。
想要修复歼星炮和量子舰队不是件简单的事,这些尖端热武器几乎就是人类巅峰科技的结晶,核心程序都是绝密级别的。
程笑先前并没有接触过这么前沿的东西,只能凭借着程惜文留下来的手稿,一边现场学习一边摸石头过河似的反复调试。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经历了前期艰难的磨合和试错,程笑逐渐熟悉了这个出自他母亲之手的武器系统,惊人的天赋展露无遗,敲击键盘的速度越来越快,堆积如山的程序BUG也在迅速地被修正。
不眠不休四十二个小时后,歼星炮的主体程序已经勉强可以运行了,报错统计锐减到了1327条。
程笑揉了下酸僵的脖颈,蹙眉看着屏幕上那段修改了数次仍然鲜红无比的代码,犹豫着要不要干脆删掉炮体的功率强化插件。
但仙宫的防御系统显然是军事堡垒级别的,如果一炮打上去没法彻底让仙宫中枢瘫痪,对面的反制程序就会即刻触发,下一秒歼星炮的位置就会被锁定,随之而来的是数枚核弹的轰炸。
一次机会,程笑不敢冒这个险。
他拔开桌面上乱七八糟的文件夹,拾起两张A4大小的纸页,又仔细地看了两遍功率强化插件的原理和结构。
看着看着,程笑突然想起来,他曾经在某本非常难买到的专业书上见过类似的案例。
那本书是大四那会儿从省图书馆里借的,工作后天天在领导和同事之间打转的996生活几乎要把他榨干了,以至于完全忘记了这件事情。
那本看似和他的生活毫无关系了的专业书,就此躺在了他书桌的格架上,平白吃了两年的灰。
想到这里,程笑心中一动,如果张从云真的一比一还原了他的房间,那现在过去应该还能找到那本书。
程笑循着记忆回到扶桑树底下,屈膝跪在电竞椅上向前倾身,一只手撑着电脑桌,另一只手抚过格架上一排排的书脊,终于在某本全英文的书名上停了下来。
他眼神一亮,猛地抽出了两指宽的书本,正准备翻开目录,一张纸晃悠悠地从书籍缝隙里飘了出来。
程笑没有在书柜里夹东西的习惯,但手指已经先大脑一步做出了反应,在空中就一把扣住了那张纸,翻过来定睛一看,意外发现这居然是一张照片。
一样的高空隐蔽镜头,一样的人体实验室,程笑阖眼悬浮在探头丛生的营养舱中,似乎与程惜文报告中的照片没什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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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的区别是,这次的画面中不再只有他一个人。
身穿玄衣的男人站在营养舱外,冷白如玉雕的手指抬了起来,贴在沉厚透明的玻璃墙上,似乎在描摹着他的眉眼。
对方侧身对着镜头,乌色的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刀刻般凌厉的线条从眼睫划过鼻梁,却在嘴唇处陡然柔软下来。
那人漂亮的唇瓣微微张开,仿佛有千言万语想要对他说,最后定格下来的却又是欲说还休的姿态。
程笑垂眸看着那张照片,不自觉地挑起唇角,原本满是烦躁和疲惫的目光逐渐变得平静宁和,随即转变为某种温暖的安定感。
原来那些孤独到没有尽头的岁月里,一直有人在专注地看着你陪着你,即使你们还不是恋人也算不上朋友……但他就默默地站在那里,站在你睁开眼回个头就能看到的地方。
程笑抬起手揉了下泛红的眼角,把照片妥帖地收了起来,然后拎着专业书回到了实验室。
二十四个小时后,“滴——”的一声轻响,整个实验室的屏幕一面接一面地亮了起来,所有的武器模块同时闪烁起核验通过的绿光。
程笑猛地向后仰头,倏然松懈的脊背深深地陷进靠背椅里,喉间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
同一时间,东陵城的入海口,一波汹涌的海浪毫无预兆地翻天而起,猛烈地撞击在海岸线上。
摇摇欲坠的小海岛在滔天风浪中瞬间分崩离析,机器的轰鸣声好似闷雷般滚过,浪花被巨大的冲击力生生撕开,黑洞洞的炮口悄然浮出水面,笔直地指向天穹。
深海基地,程笑眼眸微垂,双手撑在操作台上,目光落在面前那个包裹着几层警告提示的按钮上,极缓极慢地呼吸着。
十分钟后,绿灯亮起,歼星炮预热完毕,量子舰队整装待发。
程笑用力眨了下干涩的眼睛,手指平稳地挪到按钮上方,停顿片刻后,缓慢地按了下去。
下一刻,“呜呜呜”的尖锐报警声响彻天际,伴随着海水在极度的高温下蒸发汽化发出的嘶嘶声,整个海床开始剧烈摇晃。
漆黑的歼星炮口刹那间被烧成了滚烫的红色,一枚微缩的炮弹冲膛而出,好似倒飞的流星,轰的一声砸在云层之上。
夜色仿佛被熔断了一个口子,沿着歼星炮发射出去的那点火星一点点被撕开。
高挂云端的神仙宫殿头一次在世人面前展露出它本来的面目,白玉破碎后溅落四野,瑶池玉液倒悬如同飞练,飘渺孤绝的太微垣却彻彻底底地换了一种模样。
数百门精铁浇铸的大炮从360度全方位立体轨道中滑了出来,此时森然炮口正呲着有气无力的火花,整个仙宫看上去就像是触电炸毛的刺猬。
九道粗沉的锁链从仙宫的基石中探了出来,直挺挺地贯穿苍穹。
锁链的尽头,一只伤痕累累的三足金乌高昂着头,凄厉的泣声宛如啼血。
囚禁太阳、控制法则、收容诸神,这是属于人类文明最后的辉煌——
真正的仙宫重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