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画皮卷》 第一章 皇帝 漏壶的滴水声响了六次,李无相从睡梦中醒来。他眯起眼睛皱着眉,花了一小会儿的功夫去适应墙壁上长明灯所发出的光亮,然后才慢慢从床上坐起,开始穿玄黄色的龙袍。 龙袍已经很破旧了,袖口和下摆处都碎成了布条,后背与胸口也布满破洞,衣料糟朽。因此他不敢太用力,小心翼翼地将它披在身上。 然后他走到门旁,站在表面粗糙的石墙边耐心等待。约过了十几息的功夫,墙壁上的一块铁板弹开,两个拳头大小的黑乎乎的团子滚了出来。李无相叫自己做出急切而喜悦的表情,迫不及待地将它们接住,立即咬了一口。 干、涩、微咸。里面混合了谷物、肉干、蔬菜碎末,或许还有些药材之类,难以下咽。但他强迫自己大口大口地吃掉了其中一个,随后趴在一旁的石头水池边,喝了几口里面略有腥臭味儿的水。 这便是他的早膳。 接下来该是早朝。 他推门走了出去,经过一条狭长黝黑的石廊,步入另外一间石室。石室相当宽广,但无门无窗,墙壁上同样设有燃烧的长明灯。石室的北端设有一尊以花岗岩雕刻的九龙御座,李无相慢慢走了过去,端坐在御座上。 现在,他能在这间金銮殿中,看到他的文武百官了。 那是两排枯骨,矮小纤细,看起来都曾属于孩童、少年,从御座台的石阶下一直延伸到远处不能被长明灯照亮的黑暗里。枯骨上的衣衫同样糟朽,袍服以及骨骼上留有黑色污渍,那是人死后,尸体腐烂、分解、阴干之后所留下的痕迹。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李无相有气无力地开口,然后靠坐在石椅上盯着它们。 他没听到任何回应。枯骨也用黑洞洞的眼眶盯着他,石室内极度安静,只有长明灯燃烧时偶尔会发出的毕剥声。 但他没急着离开,而继续端坐着,茫然地看着眼前的百官与远处的黑暗。 他要这样一直坐上整整两个时辰,才能离开御座稍微走动、休息休息。对一个在十多天前刚刚占据这具肉身的穿越者而言,这个过程相当难熬,但他告诉自己,如果想要活下来,就必须适应。 因为他非常确定,就在黑暗中的某处,正有一个人或者什么东西,在观察着自己。 今天是李无相来到这具身体当中的第十一天,也是终于摆脱了发疯、失去神智的风险的第一天。 第一次在这具身体里醒来的时候,他就差一点疯了。不是因为身体的原主人是个疯子或者有什么智力缺陷,而是因为他的记忆和世界观极其的诡异疯狂。 在原主的认知里,他是一个皇帝,是一个名为“大业”的皇朝的第十六代皇帝,名字就叫“李无相”。大业统治着整个世界,而“整个世界”,所指的就是四个房间——他睡觉的那间“寝宫”、一百个“文武百官”所居住的两间大寝室、目前所在的这间金銮殿,以及一间厕所。 这就是他认知当中的全世界,全世界包括他在内只有一百零一个人……不,还有一个神——在他和他的文武百官的记忆的最深处,曾有过第一百零二个人,教育他们长幼、尊卑、语言,并对不遵守这个“世界”的秩序的人施以酷刑。 当他们全都学会了该如何本本分分地安于自己的位置之后,那个“神”就消失了。接下来的十年或者十几年的时间里,一百零一个人就一直居住在这个由四间无门无窗的石室所组成的世界中,食物是每天从墙壁铁板之后滚出的、由“上苍所赐”的两个团子,以及从石壁上渗出的水。 原主只有最基本的语言能力,掌握极少的词汇,每天所做的事情极度单调:进食,来到金銮殿宣布上朝,静坐,稍作休息,继续静坐,然后睡觉。 所以,穿越到这么一具身体当中之后,这样的记忆、世界观、思考能力几乎立即就把他的神智冲击得支离破碎,他花了大概三天的时间才勉强找回了“自己”这个概念,又用了七天才逐渐把“自己”与“原主人”区分开,并且建立了正常的思维方式。 但有关真正的他自己的记忆差不多全在脑袋里变成了一团浆糊,他甚至记不起自己的名字,而只能继续自称“李无相”了。 而现在,还有另外一个问题——根据原主人的记忆,李无相十分确定,那第一百零二个人、那个“神”,自始至终都在观察着这个名为大业的小世界,而且正在最近一年当中,开始杀死这里的每一个人。 甚至现在,他应该就在某处看着自己。 李无相轻轻吐出一口气,让自己的眼神继续保持着一种愚蠢的茫然,同时稍微挪动一下身体,叫目光迅速从石室的每一个角落当中掠过。 面前的这些枯骨几乎都死于自相残杀。因为从一年前开始,“神”赐予的食物就在逐渐减少,只有“皇帝”的房间里才会偶尔有团子和水。原主人比他的“百官”们要聪明一点,“神”留下他们心里的尊卑与等级也起了点儿作用,因此,当所有人相互残杀死亡之后,只有皇帝活了下来。 原主人似乎不怎么能理解“死亡”这个概念,他把尸体重新排列在金銮殿上,任其腐烂,同时继续重复着前面十多年间每天都在做的事,直到一个月前,他的房间里也不再有食物滚出了。 原主人应该就是这样被饿死的。 最近这几天里,李无相对自己的处境断断续续地做了一些猜测。 他起初想,这有可能是一场大型社会实验。在他原本的世界里,就曾有一些古代君王想要搞清楚“语言”究竟会不会自发产生,因而将婴儿安置于与世隔绝的环境,不允许任何人跟他们交流,以观察结果。 但从没有人这么疯狂,把一百零一个人关进这么一个小空间里,一关就是十几年。 对,十几年——这里没有时间的概念,也完全没有昼夜变化,李无相只能从原主的记忆里拼凑某些线索:原主大概在三年前梦遗,这意味着他已经进入了青春期。 也是因此,李无相觉得,这四间石室所处的世界可能存在超自然力量。 证据就是他现在仍旧捏在手里的另外一个团子。 他装作想要再啃上一口的样子,低头看了看这东西。像是蒸出来的,口感和味道极差,偶尔会吃到小石子,里面的肉干和蔬菜碎末也大小不一。但就是这种东西,能让一百多个长期被困在暗室、缺乏光照和水果的少年,相对健康地长到十几岁,这意味着这种食物能够提供极度均衡的营养。 超自然力量和超高的技术水平都能做到这一点,但后者所制作的食物绝对不会像现在这么粗糙、完全无视口味。 另外一个证据就是墙面。李无相把视线投到墙面和地面上,粗糙的石壁上还留有明显的凿切痕迹——但在他来的世界,这种石材就已经可以被切割得相当光滑平整了。 然而还剩下一个问题: “神”为什么为他们选定了身份、确立了尊卑、叫他们组成一个畸形诡异的小社会,却规训他们日复一日地重复着相同的生活模式?这就与“社会实验”的目的完全相悖了,倒更像是…… 李无相稍稍紧绷身体,轻轻吸入一口气,一个念头莫名其妙地从被搅乱的记忆深处蹦了出来—— 某种献祭仪式。 第二章 外邪 金銮殿西北角的漏壶滴响了十二次,早朝可以结束了。李无相长出一口气,开口说:“退朝。” 然后他从御座上起身,慢慢走向自己的寝宫。 这具躯体之前被活活饿死过一次,当李无相来到身体当中的时候,已能感觉到它极度虚弱,随时都在再次崩溃的边缘。 但当时寝宫墙壁上的铁板后面又滚出了两枚团子,他才得以存活下来。他猜测,有可能是一个本已死透了的人忽然复生这种事叫那个“神”产生了兴趣,因此决定再观察一段时间瞧瞧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对他来说是个好消息。一个可以用一百零一个孩童进行一场长达十几年的试验或者祭祀的人,必然拥有极度扭曲残忍的心态,可现在他却显露出了好奇心,这意味着那个“神”不是完全的疯子,还存有一点基本的人性——这就是他逃离这里的唯一希望。 他走回到木床上盘膝坐下,将剩下的一个团子摆在面前。应该已经到了中午,他很饿,但他控制着自己只盯着那东西,而不把它吃下去。 婴孩时期通过残酷刑罚所留下的深刻记忆让原主和他的百官们一直都精确地遵从着每日的行动规律:早起可以进食,睡前可以进食,但如果在其他时间吃掉食物或者饮水,就要经历难以想象的痛苦。 于是李无相放缓呼吸,让自己安静地坐着,把视线集中到那枚黑乎乎的团子上,等待。 原主人虚弱、愚昧,本质上与聪明一点的动物没什么区别,但这种生活也叫他拥有了一个巨大的优点:专注。 通常来说,除去进食、上朝、睡觉、排泄之外,剩下的时间他都会在床上静坐。扭曲的世界观让他无法想象除去这四间石室之外的任何东西,因此,绝大部分时间他都在清醒地发呆,或者说,极度专注地放空、冥想。 李无相继承了这个优点,因此可以像原主一样,在木床上一动不动地静坐两个时辰,并逐渐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血流声、石缝里细微的空气流动声,以及—— 脚步声。 在原主的记忆中,脚步声长期存在,轻微,缓慢,像一张薄纸落在石面上。 多年前,当第一百零二个人消失之后,他就会偶尔在晚间听到这种脚步声。但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而将这种脚步声当成是一种理所当然的自然现象,就好像长明灯里那枚永远烧不完的灯芯可能会发出毕剥声、墙壁的缝隙里可能会发出空气的流动声一样。 但李无相意识到,这应该就是那第一百零二个人——他可能一直都没有真正离开,而以另外一种不为人所觉察的方式观察着这里的一切。 脚步声在李无相的面前停了下来,他嗅到一种极淡的味道,类似竹子的清香。正常人绝不可能捕捉到这种味道,只有像这具身体的原主人那样,长期身处单一气味环境当中的人才会注意到空气中的这一点细微的差别。 他控制着呼吸,让自己继续保持镇定。从他恢复神智之后,站在他面前的人,或东西,已经七次凑近观察他了,这一次是最近的——他觉得对方几乎已经跟自己面对面了,好像一伸手就能将其抓住。 但李无相克制住了这种冲动。他还不够了解对方,甚至不知道自己一旦伸出手,会不会发现抓住的只是空气,他必须进一步引起对方的好奇心,从而寻找更多线索。 ——当“神”想要杀死所有人的时候,“皇帝”是被留到最后的,这意味着“皇帝”远比“百官”重要,甚至有可能他们完全就是为“皇帝”的存在而服务的。 另一方面,“神”似乎并不在乎“皇帝”本人聪明还是愚钝、虚弱还是健康,而只是要他在十几年的时间里不断重复着能够象征“皇帝”身份的那几件事,这意味着,“皇帝”这个身份、象征,应该远比“皇帝”本人更重要。 这叫李无相觉得自己可以进一步确定,这就是一场仪式、祭祀。他不知道祭祀的对象是谁,但觉得唯一能够保全自己的性命甚至离开这里的关键点,就在于“皇帝”这个象征。 既然找不到任何可能离开这里的办法,那么他就得试试给这个“象征”加点料,好瞧瞧能不能在这一片无形的铜墙铁壁当中撕开一条口子了。 这个想法已经模模糊糊地酝酿了几天,现在可以尝试了。于是他忽然仰起脸、微微张嘴皱眉,做出像是忽然听到了什么声音的样子。这么稍稍停顿一会儿之后,又立即转脸向左右看看,瞧着就仿佛是在寻找声音的来源。 接下来,他大叫一声,在木床上飞快后退、紧紧靠到墙角——李无相觉得,对于原主而言,“听到意料之外的声音”这种事完全等同于整个世界观被颠覆,那么再怎么惊恐无措都不为过。 而这样的反应,只是为了烘托接下来的这一步—— 他叫自己的表情忽然放松下来,由无比的惊恐转为疑惑、迷惑,然后,以一种含混不清的语气低声说:“朕……朕……” 仿佛有什么看不到的人正在教他说话。 趁着换气的间隙,李无相深吸了几口气。他现在听不到“神”的脚步声,但那种极淡的竹子味儿还在。一开始在他惊恐地退缩到墙角的时候稍微退远了一点,仿佛被他的反应吓到了,但现在气味又靠近了,好像对方凑近了一些,想要弄清楚他究竟要说什么。 于是,他慢慢地说:“朕乃……天下至……尊。” 然后又比较清晰、连贯地重复了一遍:“朕,乃天下至尊。” 竹子的味道一下子远去了,他第一次感受到一阵细微的气流和远比往常轻微的脚步声——仿佛那个原本凑近了观察他的人一下子受了惊,立即远远退开,并且还是刻意地蹑手蹑脚的! 这种反应完全出乎李无相的意料。于是他立即闭上嘴,茫然地眨着眼,好像完全忘记自己刚刚究竟做了什么,然后重新坐回到床边。 他认为对方有可能会再次凑近观察自己,但直到半个时辰之后,屋子里也仍旧保持着安静,竹子的气味与脚步声都没有再次出现。 对方离开了。根据他之前的反应……是被吓走了? 李无相轻轻吐出一口气,叫自己的心跳不至于太快。现在,他觉得自己活着离开这里的希望变大一点了。 现在他知道了,不论是因为什么,但,“神”会感到害怕! 在刚才的过程当中,“神”先保持了距离,然后才凑上前,接着再次退远并消失。这叫他曾留在原主心中那种神秘、强大、威严的印象一下子崩溃了,也意味着那个看不到的“神”,可能受到实质性的伤害,并非幻影、灵体,或者其他不可触碰的东西,因为他快速移动时会激起气流! 李无相慢慢把手伸到床边,轻轻在底板上碰了碰。那里嵌着一根尖木条,原本是一块床板上斜斜裂开的一块,在前几天时被他一点点掰开了。 “神”的脚步声,通常会在漏壶再次滴落十二次、在“皇帝”和“百官”们睡去之后出现,如果今夜他按耐不住好奇心再次回到床边,李无相就决定暴起一击,尝试将其制伏。 因为在他“死而复生”之后的这十一天里,算上今天,食水只又供应了三次,而且间隔越来越长了。 两个时辰之后,他吃掉第二个团子,像往常那样躺上木床上,等待“神”的到来。他听着细微的气流声、漏壶的滴水声,在脑袋里一遍遍地模拟一旦听到脚步声再次出现,该怎样以最流畅的动作翻到床边、抽出木条、扑倒“神”,然后将木条插入他的身体。 但又过了一个多时辰,什么额外的响动都没有。 死而复生、长期饥饿叫他的身体变得相当虚弱,因此神智逐渐被生理性的困倦打败,李无相的眼皮开始止不住地合拢。就在半梦半醒之间,他忽然听到一个声音,闷闷的,仿佛是从墙壁上滚出团子的那条狭窄通道里传出来的—— “醒醒,欸,快醒醒!”一个女声急切地说,“你是不是外邪!?” 第三章 帮助 李无相一下子清醒过来,身体紧绷,不知道自己听到的是不是梦中呓语。 房间里寂静无声,但一会儿之后,那声音再次出现了,这回李无相听得分明——女声、年纪不会太大、压着嗓子:“喂!醒醒啊!现在他不在,快点!” 几个念头飞快划过他的脑海。 可能也是被困在某处的人。但在自己表现出异样之后就立即听到这人说话,是不是有点太巧合了?不,如果是“神”的诡计,应该也会考虑到这一点。不不,也许他正是考虑到了这一点…… 李无相还是坐了起来。即便是诡计,也正是自己想要的结果。一个尝试与自己沟通的“神”可比一个无声无息不知喜怒的观察者更好对付。 “你是谁?”他不再伪装,看着墙壁上那片小小的铁板低声说。 女声几乎立即问:“月亮从哪边升起来?” 李无相稍微一愣,立即明白了。原主人的概念里绝不存在“月亮”这种东西,对方想要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已非身躯原本的主人了。但他不确定这里是不是他来的那个世界,也不确定这里的月亮是否西升东落,于是只低声说:“反正和太阳不同。你又是谁?” 这个回答似乎并未叫女声满意,她又问:“你说点我不知道的,什么都行。” 这句话叫“外邪”这个词儿又从李无相的脑袋里蹦了出来。外邪是什么意思?穿越者?这个世界经常会有像我一样的穿越者?被叫做外邪?所以她叫我说点她不知道的,好证实我的身份? 不对。“穿越者”这个身份不会叫“神”像之前那样紧张到近乎畏惧,“外邪”肯定意味着别的什么叫人忌惮的东西……这个世界果然存在超自然的力量。 李无相稍稍一想,换上不悦的语气:“你胆子倒是不小。” 稍隔一会儿,女声才又开口,头几个字语调稍高,仿佛刚才是在努力压抑激动的心情:“你真是外邪!?我……我叫赵喜,你别生气,啊,反正你现在也没什么好怕的,你现在和我又没什么区别,你知道的还未必有我多呢!我……那你想不想逃出去?我能帮你!” 一句话都不能轻信,但也得顺着她的话走。李无相对自己说。 “怎么逃?” “你得想法杀了他!他也知道你是外邪了……所以你用不着再装成原来那个人了,十多天前你就不对劲了,他早就发现了,但是你刚才还是把他吓着了,他今晚肯定不会到你那边去了,你肯定有办法是不是?但是你那边看不到他,不过他肯定不会先对你动手,你现在是他的宝贝……” 语无伦次。但这叫李无相觉得她稍微有点可信了。他打断她的话:“停。他是谁?为什么把我关在这儿?” 赵喜稍微犹豫了一会儿:“你杀了他我才告诉你,你杀了他我才告诉你怎么出去……” 她的声音忽然停顿,然后压得更低:“他来了,你记住——” 李无相立即问:“我怎么杀他?” “你吐他……啊……”一声惊呼之后,赵喜的声音戛然而止。李无相立即翻身到床边,把木板上的那枚木刺握在手里,藏在破烂的袍袖之下。 铁板之后没有声音再传来了,李无相稍等片刻,深吸一口气,起身走到门边,轻轻地掀开铁板——鲜血立即从铁板后顺着墙壁流了下来,淌到地上。他稍稍一惊,但没有松开铁板,而盯着那血流。十几次呼吸之后,血不再从上面流下了。 他这才放下铁板,伸手蘸了一点地上的血液尝了尝。没错,是血……“神”发现了赵喜在跟自己说话,杀了她? 不过到了这时候,李无相却越发觉得不怎么怕了。被困的女子、凶杀——这些不是什么好事,但至少还在他能够理解的范围之内。而如果真是“神”发现了赵喜与自己说话而杀了她,就更加意味着,他是人而非神! 他不再犹豫,一把扯下破烂的龙袍,迅速将其撕碎,然后包裹住自己的脚掌与手掌,制成简易的鞋子与手套。做这一切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动作相当熟练,但就是记不起从前的自己是怎么学会这些的。 然后他握着木刺走出房间,先到“百官”们所居住的两间寝室门前往里面看了看。复生之后他一直严格遵循躯体原主人所做的一切,因此对于这个房间的印象仅限于很久以前,现在再仔仔细细地亲眼去看,却也没看出什么不同——与他的“寝宫”类似,都像是在山体里凿出来的方正石屋,有一个出粮口、一个蓄水池,无门无窗。 于是他迅速退回到“金銮殿”,走到两排“百官”的后方。在御座左侧的一排,倒数第三个人的身形较为高大,枯骨上的袍服也保存较为完好,最重要的是,他身处石壁上长明灯光亮范围的边缘,是难以被看清的。 李无相揭下了他的衣服,将他的骸骨都堆到袍服上,然后拖着这个大包袱走进第四个房间——厕所。 曾供一百零一个人使用的厕所早就没有明显的异味了,只剩下沿着墙壁两侧排开的两排蹲位。在原主的记忆中,厕所的底部深不见底,几乎意味着这个世界的尽头,李无相也曾生出过从这里逃生的念头。 现在他将枯骨拖了进来,先拾起颅骨,从一个蹲位里投了下去,然后静听。 过了一会儿,直到他觉得自己可能是错过了什么声音之后,才有轻微的“咚”的一声传来。这意味着,这底下的确深不见底,他不可能从这里逃脱。 于是他把剩下的骨头都丢了进去,然后将袍服给自己披上、走回到金銮殿、站在骸骨原本的位置上。 身处眼下的局面,实在没什么万全之策。如果赵喜说的是真的,那之前的十一天里,完全是因为“神”的好奇心与犹豫不决,自己才能有充足的时间恢复神智。如果赵喜也是什么诡计的或者圈套的一环,那现在就更没什么伪装的必要了。 李无相耐心地等待着,逐渐调整呼吸与心跳,叫自己的出气声逐渐与墙壁缝隙中空气流通的声音保持一致。 就这么过去了十几息的功夫,金銮殿里还是如往常一样寂静无声,但味道变了。 那种极淡极淡的竹子的气味又出现了。 李无相知道,“神”来了。这一次,神刻意掩饰了自己的脚步声,他的气味先出现在李无相的身后,仿佛是从石壁上悄无声息地穿行进来的。然后,气味从两排“百官”身边掠过,直往“寝宫”去。 他的速度很快,加上没有脚步声定位,李无相没找到合适的将其抓住或扑倒的机会,于是只能继续等待,并且估算对方的反应。 他在心里数了六次,神的气味才完全消失,这意味着他走进了寝宫。又过了五个数,竹子的气味由远及近,自他身边匆匆掠过——该是发现寝宫里没人,立即去另外两个房间查看了。 接着,再过三个数,李无相听到了不加掩饰的那种仿佛薄纸落地的脚步声,直往厕所去。 “神”没有在其他三个房间里找到人,认为“皇帝”可能从厕所里跳下去了。现在,李无相觉得自己可以大致弄清楚他的位置了——“神”移动时的速度与正常人没什么区别,这意味着他或许就是一个被某种法术隐匿了身形的“人”。 李无相现在的位置就在厕所的对面,与“神”之间隔着一排枯骨,他缓慢地深吸一口气,让竹子的味道更加深入鼻腔,同时细数对方的脚步声,然后,猛扑过去! 隔在他与神之间的枯骨被他扑倒了,干燥的骨骼噼里啪啦地向前方洒去,在半空中撞到什么东西。一个念头从李无相的脑海里闪过,带着一丝喜悦——他果然是可以被碰到的! 接着他撞上了对方,但触感很奇怪。神的身体没有想象中的重,轻飘飘的,而且相当柔软。 他本来是想要用双臂抱住对方、一起摔倒,然后再在地上迅速地捅他几下子的。然而,第一步成功了——他准确地抱住了神的躯体,第二步却出了问题——在他打算跟对方一起倒下的时候,神忽然变得无比纤细,轻飘飘地从他的身体里滑脱了。在这一瞬间李无相想要伸手用力抓住对方的胳膊或者腿脚,但虚弱的身体跟不上他的反应,他刚刚伸出右手,就只能触碰到空气了。 他立即在地上打了个滚,想要依靠气味和脚步声定位对方,但骨骼还在石地上滚动,腐朽的臭味儿也散发出来,他的耳朵和鼻子在这一瞬间完全失灵了。 于是他当即伸手抓住地上的那些枯骨——先入手的是一些短小的碎骨,他把它们往四周抛洒过去,可没有击中任何东西。再一次入手的是一节腿骨,这时他已经把自己撑起半蹲,就用这截腿骨在四周划了一圈,但也没碰到任何东西。 一个念头跳进脑海:“神”跑远了。 但下一刻,他忽然感觉自己的左臂凉了一下,像被一丝风吹过。从他头脑当中那些被原主人搅乱成一团的混沌记忆当中,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又跳了出来——这是被极轻薄的利刃划伤,对方动作极快,但离自己不远! 来自记忆深处的本能在这一瞬间接管他的身体,他迅速扭胯转身,先用左手握着的腿骨格挡对方可能发起的第二次攻击,接着右腿发力,用右手握着的木刺扎向对方的胸口位置—— 但落空了,那里什么都没有。 李无相立即前冲、转身,让自己的后背抵靠在石墙上。几个念头在他的脑袋里飞快划过——不对劲儿,刚才的那一击不应该落空。他还是记不起自己从前究竟是做什么的,但刚才的反应极其迅速,即便一个人提前做好了准备再做出那些动作,速度也不过如此,按照自己这些天对“神”的观察、估算,他绝不可能那么快就退开。 看来这次只能让他跑掉了。但至少可以知道他并不是…… 脖颈忽然一凉,紧接着是右胸。这一次“神”离得更近!李无相立即前扑要抱住对方,但还是扑了个空,什么都没碰到。 他立即缩了回去,紧贴墙壁。看来对方并不打算走,甚至还在戏耍自己。他飞快瞥了一眼身上的三处伤,发现切口极为平滑,到这时候才开始慢慢渗出血来。 他到底是不是人?李无相回忆着刚才碰到他时的触感……轻飘,柔软,就好像是一团…… 脖颈又是一凉,接着是两侧肩头。但此时李无相将手里的腿骨与木刺一丢、向上一跃、双臂一抓—— 握住了细长且轻飘的东西,触感与第一次碰到“神”时一模一样! 他在头顶上! 这一次李无相没给他再滑走的机会。他双手用力,紧紧攥住抓住的那一部分,将它猛地拉扯下来,然后屈身、倒地、翻滚,将那东西死死缠在自己身上。 他的躯干立即变得又痛又痒,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像是极度锋利的爪子、夹着几枚刀片——在疯狂抓挠自己的后背和大腿后侧。 他完全无视正在受到的伤害,而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到自己抓着的东西上,感知着他的轻盈、柔软、任何试图滑走的动向,然后及时调整发力,确保自己将它抓紧,与此同时还在向着墙边翻滚,直到将自己的后背狠狠撞在石壁上——背后的剧痛消失了,应该是被他和墙壁抵住了。 但情况并没有变得乐观一点……伴随着血液的流淌,李无相觉得自己越来越虚弱了。而被他抓住的“神”,虽然轻而软,但皮肤极其坚韧,即便他用指甲去扣也只能崩得自己的手指生疼。再这么持续上一小会儿,他就会因为力竭而失去控制力、任由宰割了。 然后他想起了赵喜的那句话—— “你吐他!” 他一直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理解的那个意思,或者是不是另外的三个字,但现在他没思考的时间了—— 呸! 他狠狠一口啐在自己抱着的东西上。 第四章 原形 一团色彩一下子在他面前氲开,“神”现了形。 在看见他的面孔这一刻,李无相差一点就松开了手——“神”看起来像是一个极度扭曲的人,像一条极为粗壮的蟒蛇一样,跟自己缠绕在一起。他的面孔已经完全拉长、变形,眼睛和嘴巴同时蠕动颤抖着,仿佛是一幅极为抽象的画。 李无相的这一口就吐在“神”的左脸上——他的唾沫对于“神”来说仿佛是致命的酸液,这一直无声无息的东西此刻立即发出尖叫,同时整张脸也开始融化,粘粘糊糊地往地上滴落。 有用! 李无相立即抓紧了他,又开始疯狂吐口水。吐了几口之后他觉得自己的嘴完全干了,就索性直接咬住对方开始撕扯,同时感到后背一阵一阵的发凉、发痒,该是被什么尖利的东西反反复复地划过。 他的血液伴随着剧烈的动作飞快流淌。这叫他觉得视线模糊,双耳轰鸣,好像整个人都被浸入深水。他不知道自己啃咬了多久“神”才逐渐停止挣扎、不再发出声音。但等他回过神来、无力地躺倒在地上的时候,意识到自己的嘴里全是粘粘涩涩的东西。 他转过脸把嘴里的东西扣了出来,发现那全是被口水浸湿了的、染了色的纸屑。 在他身体底下,一个面目扭曲的纸人已被压扁、被撕扯得面目全非,破损的纸张边缘还沾着血。李无相用力吸了一口气,从纸张上闻到淡淡的竹香……这是竹纸。 “神”是个纸人。 或者这个纸人是“神”的分身。 但无论哪一种,李无相现在都没力气再动了。他只能躺在地上喘着粗气,等待再有个什么人忽然出现,把自己从地上拎起来或者杀死,这么等了一会儿,他昏过去了。 …… 再醒来的时候,他还在“金銮殿”,还躺在石地上,周围寂静无声。 因为伤口并不太深的缘故,血流停止了,只是稍微一动身上就疼得要命。但对李无相来说,还能躺在这儿就已经是最好的消息了。他慢慢撑着自己坐起来,然后又挪到一边。从伤口结痂的程度看,至少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但没人下来。 “神”有可能真的是这个纸人。 他仔细端详地上这被自己的血液浸透了的东西——是用好几层厚实的竹纸扎成的,表面用颜料画出了眉眼,栩栩如生,但因为被压皱了,此时看着也扭曲得很。 这是什么鬼东西,画皮? 他思索一会儿,把这东西从地上拾起来,卷了卷,丢进厕所的坑位里。 然后他从一具枯骨上扒下一件袍服披在自己身上,慢慢挪回“寝宫”。从墙里流出来的血液干成了黑乎乎的一片,李无相将铁板掀开,对着滚出团子的狭小石道喊:“赵喜?赵喜?” 那边没有回话。 李无相就走到一旁的水池边,抿了一口水润润喉,然后开始沿着墙壁,一点一点地摸索、推打。 肯定有一个门,能把一百零一个活人和一个纸人送进来。最大的可能是厕所……厕所底下有一条什么通道,把人送进来之后再砌死……不,如果入口在那里,何必要在那边建成厕所呢?在自己穿越过来之前,这一百零一个孩子已完全被驯化了,用不着把出入口藏在厕所底下的。 他一边想,一边摸索。四个房间并不算大,但他也足足花了半个时辰的功夫才刚刚摸到金銮殿的左侧,而考虑到纸人在之前的搏斗中曾飘在自己的头顶上,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出口在屋顶。 如果真的是在屋顶,而赵喜又已经被杀,“神”也被我杀了,李无相气喘吁吁地想,那我就得真得试试从厕所跳下去了。 摸索到金銮殿的南边,九龙御座正对面的墙面时,他的双腿已经开始发颤。如果这儿真的是一座小小的皇宫的话,那么这里就应该是真正的门的位置。但现在,当李无相将双手用力按上去的时候,却—— 他的身体忽然前倾。伴随着一阵轻微的石材摩擦声,他的双手按空了——石门滑开,他摔到了门外。 门外是一个小小的隔间,仍是石壁,有一条窄窄的石质楼梯向上,转角处燃着一盏长明灯。李无相扶着墙站了起来,保持不动,侧耳静听——什么声音都没有。 于是他背靠墙壁,慢慢沿着台阶走。过一个转折之后,台阶的上方逐渐出现光亮,应该是另外一盏长明灯的光,但,还有一扇门。 那不再是粗糙冰冷的石门,而是一扇对开的木门,这让李无相一下子就感觉到了活人的气息。他迈着发颤的双腿走到门前,试着伸手推了一下。 门开了。 门后还是一间石室。 同样的石质墙壁,同样的长明灯,但不同的是,这里只有一个大房间——在房间的正中,安置着一尊表面被烟火熏得发黑的炉子,两侧有火焰状的双耳。看它裸露在外的闪闪发亮的金属材质,应当是一尊铜质丹炉,约有半人高,但表面凹凸不平,看来做工颇为粗糙,又像是故意制成了起起伏伏的样子。 丹炉的旁边放着一个木制小板凳,原先应该上了漆,此时大半剥落了。板凳后面,靠墙堆叠着两个装满东西的麻袋,旁边还有更多已经空了的,凌乱丢在一旁。在这些麻袋的另外一侧,则是一堆碎木炭。 这些是能被屋子里的长明灯照亮的。在光亮范围的边缘,李无相能看到一扇类似屏风的东西将石室分为前后两个部分。他调整呼吸,专注地嗅了嗅,闻到从丹炉里发散出来的烟火气、浓重的血腥气。 “赵喜?”他一边走到丹炉旁抄起小板凳,一边沉声说,“你还活着吗?” 没人说话。李无相握着板凳慢慢走到屏风边缘,稍一停顿,飞快地探了一下头,又缩了回去,然后才从屏风后走出来。 看到赵喜了。屏风后面的陈设布局也非常简单,挨着屏风的是一个放满杂物的长条柜桌,靠着对面石墙的则是一张木榻,赵喜就倒在木榻边。她穿着白色短衣,胸口有一道长长的伤口,流出的血液把半边身子都染红了,歪着脑袋,脸正对着李无相。 她的生机还没有断绝,睁着眼,眼皮和嘴唇都微微发颤,但看着已经完全没力气说话了。 李无相的目光落到另外一边——赵喜四五步之外,另外一个人靠墙坐着,微微垂着头。这是个看起来约四五十岁的男子,上身赤裸,矮小枯瘦,胸口深深扎进一柄刀。伤口中流出的血同样浸透了半边身体,眼球上也已经出现白斑,显然是死透了。 尸体的背后,就是一块半开的铁板,看来从孔道里流出的血是他的,而非赵喜的。 赵喜忽然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像是想要说什么。李无相循声看过去,起初觉得她的眼球在颤抖、痉挛,但随后意识到她是在努力看往一个方向——屏风后面的柜桌。 李无相先走到男人的尸体边,在他头上踢了一脚,又握着他胸口的刀柄使劲搅了搅,用力向下一拉。应该是被胸骨卡住了,刀刃只稍稍向下划出了一条不算深的口子,就再拉不动了。但那条口子里血肉翻卷,能看得出的确是人,而非纸人。 他这才走到柜桌边。 桌上散乱地放着不少东西。有发黑的细小碎骨、干了的枝叶、几堆颜色各异的矿石碎渣、几个空了的竹罐和陶罐,盛满各色颜料的碟子,几支毛笔。在这堆杂物中,一个白色的大肚瓷瓶比较显眼,用红布包裹的木塞塞着,约有拳头大小。 李无相把它拿起来,看着赵喜:“这个?” 赵喜的眼球立即不颤了。 李无相拔开瓶塞,用手扇了扇,闻到一股浓重的药香。将瓶口在桌上一倾,便倒出了五丸丹药,黑红色,圆溜溜,每丸约有尾指肚大小。 一看见这东西,一个念头又从他的记忆深处跳了出来——“扶元保生丹”,一种专治内外伤的外丹,不算特别珍贵,但也绝不是大路货色。 真怪啊,李无相忍不住想,我怎么什么都知道?我从前到底是干什么的?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断断续续的记忆碎片就跳进他的脑海,像一个刚从昏沉睡眠中醒来的人开始记起睡前的事,搅得他眼睛胀痛、额头青筋直跳。 但现在不是时候。他吐出一口气,暂不去想那些模糊记忆,而捻起一粒丹药,但没急着喂给赵喜,反而向后一靠、坐到桌边的椅子上。 他的眼睛已经完全适应了后室昏暗的光线,因此看到木榻之后的墙壁上还挂着几件衣服。大部分是男子的衣服,大小长短正合地上那一位的身,还有两件是女子的,也合赵喜的身,但看着也都很破旧。 那么,他应该就是驱使下面的那个纸人的“神”了。而赵喜……有可能也跟下面这一百多个人的命运一样,是被关进来的,但另有他用,因此,赵喜也跟着“神”学会了更多的东西,表现得更像正常人。 但他还是得等一等再给她喂药。 立即将丹药送入她的口中,与像现在这样端坐在椅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仿佛在思虑考量,这两者之间的区别就是,前者会叫自己看起来只是个普通人,而后者会叫自己显得更加冷酷,应该更类似她口中的“外邪”。 过了三息的功夫,李无相才将视线重新投到赵喜身上。她急促地喘息着,痉挛似地眨着眼,死死盯着他手里的丹药。 于是李无相走到赵喜面前俯下身、掰开她的嘴,将丹药送进她嘴里,然后将她的上半身扶起来。 赵喜的喉咙缓慢蠕动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将丹药咽下去。李无相将她抱到木榻上,再次掰开她的嘴,确认那丹药的确没留在她的口腔里,才给自己也服用了一粒,并从尸体的胸口将短刀拔出,握着刀坐在赵喜的身边。 数息之后药劲儿上来了。他先觉得有一股热流从胃里冒出,像是饮了烈酒。之后热意向着全身缓慢发散,又像是在数九寒冬喝了一杯热水,那暖流将全身的毛孔都蒸开了。原本后背与大腿上都留有无数细小伤口,早就疼痛难忍了,此时暖流一至,虽然仍有疼痛感,但那疼痛都开始收敛,并叫伤口产生了丝丝缕缕的痒感。 李无相稍稍握了握刀柄,不叫自己脸上因为这痛痒而有什么变化,只沉静地盯着赵喜的脸—— 丹药应该也在她体内起效了。从一开始胸口几乎没有起伏,到逐渐能够嗬嗬喘息,再到上身猛一紧绷,歪头吐出一口黑血来,整个人的呼吸一下子顺畅了。 李无相就侧过身,用一条胳膊将她的上半身慢慢扶了起来,既便于她呼吸,也便于自己一刀送进她心口。 一小会儿之后,她咳嗽了两声,努力睁眼看着李无相:“……你就是外邪?” 李无相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问:“那边的那个就是把我关进来的人?” “是……” “你把他杀了?” “是……” “之前是你在跟我说话?” “是……我还问了你月亮——” “怎么出去?” 刚才他就已经观察过,这里仍旧无门无窗,全是石壁,只有边角一个隔做厕所的小屋子。 赵喜一愣,眨了眨眼,好像觉得他的问题非常奇怪:“……出去?去哪?” 自己的推测应该没错,赵喜也是从小被囚禁在这里的。虽然看起来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但她的世界观肯定也与众不同,不能理解“出去”这个概念? 但没等李无相给她解释,赵喜又啊了一声:“你……你是外邪,也不知道吗?” “什么?” “灭世了……早就灭世了……”她眨着眼,艰难地说,“外面,人世间,早就是一片火海废墟了……现在世上就只有咱们两个活人了。” 第五章 门外 李无相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 也在情理之中。赵喜和底下的一百零一个畜牲般的少年不同,她长期陪伴在—— “他叫什么?” “……赵傀。” ——陪伴在赵傀身边,肯定是要给她一个稍微合理一点的解释的。但“灭世”、“火海废墟”?这理由实在太敷衍了。 李无相笑了一下,将她放开。这时候赵喜似乎恢复了一些力气,能自己撑着胳膊躺在榻上了。她睁大眼睛看着李无相,似乎想要看清楚他的表情:“你笑什么?” “你出去看过吗?”李无相问她,“赵傀带你出去看过吗?还是都是他说的?你亲眼见过你说的火海废墟吗?” “我……” 李无相叹了一口气。不是忧愁、悲苦,而是如释重负。赵喜应该的确是跟自己一样的受害者,而此地,应该被建造在某个杳无人烟处。到现在,他反而不急着出去了。因为原主浑浑噩噩的神智,有关自己是谁的记忆大部分都被搅乱了,眼下他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 赵喜虽然也不是什么正常人,但知道的至少会比原主人多一点,他决定立即先将一切都问清楚、至少知道离开这里之后所面对可能是怎样的情况,再谈“出去”的事情。 “先给我说说赵傀。这些孩子是怎么回事,你又是怎么回事。” …… 按照赵喜的说法,赵傀是个快要结丹的炼气士,这种修为在寻常人看来已十分难得,属于“神仙之流”——当然,这也有可能是赵傀在自我吹嘘。 约在十多年前,人世间发生了一场大灾祸,天塌地陷、火雨骤降,数月之间,世界上的所有活物就走到穷途末路。 而赵傀偶然间寻得一处古仙人洞府——就是此处——花了不少力气才叫洞府中的禁制重新运转,然后弄到了一百零二个孩童。 赵傀所想的是既然人世已至末路,那就索性利用此地为人间保留些生机种子。另一方面,他也是要利用这些孩子来炼成“太一”。 什么是“太一”,赵喜不清楚,李无相则觉得自己的记忆某处似乎是存有相关的学识的,然而一时也记不起。不过,这一点倒是印证了他此前的猜想——那一百零一个孩子,是一场仪式或祭祀的一部分。 赵喜如此服侍了赵傀十多年,而赵傀一个人也时常感到寂寞,便偶尔会透露些所知道的东西,叫赵喜不至于像底下那些孩童一样浑浑噩噩。 赵傀本以为最多数年时间过去,就会有幸存的高人收拾人间,消除灭世之火,却不想一直等了十一年,直到食物即将耗尽,那火也仍未熄灭。因此,一年前他便断了底下“百官”们的饮食,将其活活饿死,而最重要的“皇帝”则因为有那纸人的暗中保护,得以存活。 可又过一年,外头的大火仍旧不停,赵傀就只能将“皇帝”的吃食也停了。之后,觉察“皇帝”似乎有异,因而对赵喜说,炼“太一”时,有极偶然的情况,会招来外邪,他也只是听祖师说过,却从未想到真会发生,因此变得惊疑不定。 “我早就想杀掉他了。”赵喜说得累了,又平躺在榻上,但呼吸已经顺畅,脸色也不惨白了,“他总是折磨我——” 她穿着短衣,也很破旧了,多处裸露。李无相看了看她的躯体——少女正处于十五六岁的年纪,模样不算漂亮,但肌肤雪白细腻,除去胸口的刀伤之外,并无其他伤痕。 “你身上没有别的伤。” “不是,比打我还难受,他把我这样——”赵喜屈起双腿,“这样折磨我。” 李无相摆摆手:“行了,我知道了。然后呢?” “然后我想,要是再过段日子没吃的,他还是要留着那个外邪,就是你,那他就会断了我的吃的了。这几天我已经两天才能吃一点了。你既然是外邪,说不定能杀死他,我就叫你杀死他。当时他在炼丹,我以为他听不到,结果他听到了,我就跟他打起来了,我本来要被他杀死了,但我哭着求他说我知道错了,他过来扶我,我就把他捅死了。” “他不是一个快要结丹的炼气士吗?” 赵喜皱起眉:“快要结丹的炼气士被捅了心也会死啊?” 李无相点点头。看来这个世界的“修行人”似乎并非那种强到离谱的怪物,倒很像是来处古代传说中的那些道士。 他想了想:“他有没有对你说过,在灭世之前,外面是什么样子?” “好像也不是很好。他我记得我小时候,刚开始那几年的时候他还对我说,灭世了也不错,就用不着受八部玄教的气、被赶到荒郊野岭了。别的么……” 扶元保生丹的药效极强,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赵喜已经面色如常,甚至还翻了个身,将胳膊枕在头下:“你问了又有什么用呢?赵傀说像你这样的外邪,神智肯定会受到一点原主人的影响,你听得不吃力吗?而且外面都已经是一片火海废墟了,我们又出不去……不过你看着比赵傀顺眼多了,这么一想,你是个好外邪,赵傀之前都是在吓唬我,说外邪会让人发疯,但你却救了我。” 她说这些的时候,李无相握着尖刃短刀走到前室,检查了一下还剩下的两个麻袋,发现里面装的的确都是些吃食、药材,被焙得极干。看起来他们在下面吃的那种丸子,就是用这些东西制作的。 “那些我们两个还能吃上好几个月。”赵喜下了木榻,扶着屏风,担忧地看着李无相,“我吃得少,一天给我一点就行。” 李无相转过身看着她:“你以后用不着担心这个了。告诉我门在哪里,怎么出去,我给你一个惊喜。” “外面已经是火海了!” 李无相知道赵喜虽然看起来挺正常,但实则跟这具躯体的原主没什么区别,不过是被困在一个稍微大了一点的假象中罢了。他没想要花力气说服她,只沉默地看着她。 赵喜被他盯得害怕起来,往屏风后缩了缩,又向木榻东侧一指:“……在那里。” 李无相走到东侧的石墙边,伸手推了推,感觉到墙面向外滑动了一点。这里应该也跟下面一样,是一扇隐藏在墙内的门。他又加了一点力道,就听到轻微的摩擦声,石门有打开的趋势了。 也许赵傀对赵喜说的是真的,这里的确是他找到的什么“仙人洞府”,因此并不知道怎么将门锁住。 李无相侧了侧身,看着扶着屏风也在看自己的赵喜:“你瞧着,看看外面到底是不是火海和废墟。” 他手臂再一用力,门果然被推开了一条缝隙。 一股强劲的热浪倒卷进来,几乎将他吹退,室内顿时被映成一片火红色。李无相惊愕转头—— 门外就是悬崖,这门似乎就开在某处峭壁的极高处。 ……他看到了一片火云翻卷的天空,远处大地上无数倾倒的、被灼烧成亮红色的巨木,以及,充塞天地之间的火海怒涛! 第六章 困局 李无相的手臂一缩,石门立即被外面的气浪拍击着重重关上,响声在空旷的室内回荡了几次才逐渐消失。 但他脑袋里的轰鸣却仍在持续—— 赵傀说的是真的?! 外面真是一片火海!! 他冲回到前室,拾起一条空麻袋再次回到门前,手臂猛一用力将石门第二次推开一条缝隙,把麻袋丢了出去。 落出一丈远后,麻袋上忽然泛起一片微光,像穿过了一堵无形的墙,随后就被气流猛然卷起,瞬间腾起火光,化为飞灰。 他缩回手,后退几步,坐到木榻上叹了口气。 赵喜怯生生地看着他:“现在你信了吧?” 完全不想信,但必须接受现实,并为之后考虑——譬如说,像现在这样坐在木榻上、叹口气。 李无相想要用这个动作来掩饰自己的震惊,同时给自己一点迅速思考的时间。 因为,或许赵喜还没有意识到、但她早晚会意识到——两人就要陷入一场残酷的死斗中了。 她现在还表现得有点儿害怕自己。不知道赵傀是怎么对她形容“外邪”的,但这种“怕”还不够。她之前也怕赵傀,然而在发现可能杀死对方的机会之后,就毫不犹豫地冒险了。她或许不是个懂得很多的人,但因此,似乎具有了野兽一般的性情和本能…… “你叫我吐他。这么说他教了你一些本领?”李无相转脸看着赵喜,“说来给我听听。” 赵喜立即开口,带着点讨好的意味:“他教了我怎么少吃点东西,所以我一两天吃一点就行,赵傀说这叫辟谷,但是说我火候不够,只学会了固本,还还得抽添采补……就是还得吃点东西……” 李无相边听边起身慢慢走到柜桌边。柜桌上有四个抽屉,他将它们全部拉开检查了一遍。有两个里面是空的,有一个里面放着些瓷瓶,多有磕碰痕迹,看起来是用了些年头了,但基本全是空的。另一个抽屉里堆积着各色矿物——桌面上还摆放着些颜料,李无相猜这些也是用来调制颜料的。 至于用途,赵喜正说到此处——赵傀是个快要结丹的炼气士,但既非玄门正宗弟子,也无名师真传,因而只会不入流的法术,纸傀术便是其一。以厚实的竹纸扎成纸人,再用颜料仔细描摹,施以术法,就成了自己在底下杀死的那东西。 这种纸人看似妙用无穷,但本质上是阴鬼之属,最怕人口中的唾沫,只要沾上,法术就立即破了。 但赵傀还没把这法子教给赵喜。这叫李无相稍松了一口气。 他此时并没有要害人的念头,但知道要是外面的大火不停歇,而赵喜又逐渐发现自己并非她和赵傀所畏惧的那种“外邪”,那她几乎一定会动手的。 她此前胸口有一道可怕的伤痕,但服用丹药之后不过两刻钟的功夫,现在已能一边捂着胸口,一边气息沉稳地说话了。她说这是因为赵傀教会了她一点炼气的功夫,叫她能强身健体、少浪费些吃食。这么看,她所学的程度可远不止“强身健体”这么简单,只是她自己还不清楚。 而自己这身躯,长期不见阳光,不久前又被饿死过一回,要真跟康复了的赵喜动起手来,绝不是对手,所以他得趁赵喜还对自己存有畏惧之心时,找到足以自保的手段。如果赵傀这个结了丹的炼气士真像他自己说的那么厉害,那这里可能就会有些什么…… ——“道书”之类。这个词儿又从他的记忆当中莫名地跳出来了。 他将那些矿石拨开,在一层颜色各异的石粉之下,果真摸到了什么东西。 是一本线装的薄册子,用一片麻布裹着。李无相将麻布拆掉,看到册子上书写着三个字:“广蝉子”。他将这册子翻了翻,确认是一册道书,里面的文字内容艰深晦涩,粗看会以为讲的只是些道德文章、哲思玄谈之类,但再细看,却又觉得似乎别有深意。 死而复生之后,他第一次看到这种东西,但混沌的记忆却叫他知道这书叫什么,以及有什么玄妙之处——此类道书所记载的都是炼气修行的法门,著书者为不叫自身辛秘被他人轻易窥测,书写时多用暗语,也类似一种密码,该是被叫做……没错,叫做道决。 知道了“道决”,才能知道书中所说的种种人情世故、善恶报应,可能指的是气血循环、精气盈亏之类的道理。否则,即便一个人拿到一部无上经典,也是极难参悟入门的。 李无相就拿着这册子朝赵喜晃了晃:“他给你读过这里面的东西没有?” 赵喜正说到赵傀怎么教她在用木炭在丹炉里取火,兴致勃勃。看见他手里的“广蝉子”,立即瞪大眼睛:“这个你别碰!这东西会吸人血,你碰上几次,就要得病!” “他对你这么说的?” 赵喜愣了愣,皱起眉:“……他骗我的?” 真聪明。李无相因为她这聪明劲儿而觉得有点可惜。他点点头:“他骗你的。来,把你之前说的,他教你的那些炼气辟谷的道理再详细讲一遍给我听听。” “啊……”赵喜犹豫了一会儿,小声说,“其实我也记不大清楚了。” 她已经渐渐开始意识到了,她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懵懂无知。李无相笑了笑,将这册子丢到她身边:“这上面记载的应该就是赵傀的炼气术,赵傀教了你一些本事、教你辟谷,但你还没学会,对吧?” “那么现在我也要吃,你也要吃,这里面的东西早晚要吃完。真到那一天,咱们两个可能就不能像这样和和气气说话了。”李无相掂了掂手里的短刀,“我可是外邪。” 赵喜吞了下口水:“他说你这样的外邪现在也不是很可怕……” 李无相坐到柜桌边的椅子上,做出饶有兴趣的样子,眯了下眼:“哦?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你这样的外邪,起初并不可很可怕,和寻常人没什么区别,被附身的人可能还会在修行的时候得到帮助,可时间一久,你吸了修行人的精血和神气,就会把修行人弄疯……”她一边说一边观察着李无相的表情,“然后就成魔了,见人就杀之类的,所以千万不能让外邪吸取修行人的精气……” 李无相对她笑了笑:“你听听,你自己也说‘时间一久’——但现在咱们的东西可吃不到‘时间一久’的时候。况且他说的那些也是骗你的。我这类外邪,只害赵傀那种德行亏欠的修行人,你帮我找到了对付他的法子,又帮我杀了他,我怎么会害你呢?” 赵喜犹豫起来,于是李无相补上一句:“真要害你,之前何必喂给你丹药呢?跟我说说他是怎么教你的——你不识字吧?等我学会了,继续教你,咱们就可以在这儿想活多久,就活多久了。” 赵喜把双手绞了绞,才说:“那你说话算话……这个得给我收着。” “外邪从不骗人。” 于是她就将从前赵傀所教她的,该怎么存想些什么、感应身体哪里的悸动、怎样何时调整自己的呼吸,都给李无相说了一遍。她说的并不多,只十几句话而已,边说边拿着那本册子,将第一页展示给他看。 李无相听着听着就发了愣。 倒不是说没弄明白她说的话,而是挺容易地就听懂了——边听她说的那些,边对照道书中的字句,逐渐找到对应处。照理来说,赵喜所说的内容实在太少,他不应当仅凭这些就将这书给参悟通透的。 但他的状况,就仿佛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早就读过这道书,或者至少是类似的,多年之后翻阅重览,一时间找不到头绪,可一旦赵喜对他稍做提醒,立即像寻了一枚线头,磕磕绊绊的一下子弄懂了大半。 这么一来,他对道书不糊涂,对自己却有点儿糊涂了。在底下的时候,他挺肯定自己是一个穿越者,因为那时他对自己目前所处的这个世界没任何印象。可眼下逐渐接触到更多的东西,却又发现自己似乎对这个世界的不少事物也相当熟悉……至少是曾经熟悉。 ……我究竟是什么人?难道不成真是个外邪? 第七章 广蝉子 之后的几天时间里,李无相都在修习“广蝉子”。赵傀得到的这部道书并不完整,不少书页都有残缺,但李无相顺着书中主旨,加上自己的推测,倒没遇到什么大问题。 他觉得这部书初期所教授的内容并不十分深奥,主要是教人炼体,而且是特别有偏向的那一种。 在他的直觉里,淬炼身体,应当是一个比较均衡的过程,皮肤肌肉、五脏六腑,都应逐步得到加强,甚至说,脏腑之间才应该是根基,就好比保持了内脏、内分泌系统的健康,整个人的生理状况自然会改善。 但广蝉子这部书却首重皮肉的淬炼,甚至其中的气血运行之道,会叫人采集脏腑生机反馈躯壳皮囊。李无相因此猜测这部书可能是一种较为低级的炼气法门,还想象了一下著书者从前的处境——身处一种极度危险的环境,每天都面临生死搏杀,因而必修先以透支本源的方式淬炼皮囊好存活下来,之后再慢慢固本培元。 而他目前的境况与著书者当时十分类似。 这么短短几天的功夫,赵喜似乎已经恢复如初了,李无相才愈发意识到自己此前完全小瞧了她。 这洞府的二层虽然东西并不多,但从前赵傀和赵喜并不注重室内的整洁,因此地面上满是灰烬、炭渣,还稍有些从前留下的食物残渣。寻常人在这种环境中或许不会感到不适,但这些日子他每天服用一丸扶元保生丹,又勤勉修习广蝉子,身体已逐渐大好,五感变得更加敏锐了。 因此,这长期生活在一种极度清洁的环境中的躯体,就愈发无法忍受二层的杂乱和各种异味,于是叫上赵喜,将这屋子好好整理了一番。 地上和丹炉里的积灰,细小的碳渣,一层石室中那些枯骨,都是先装到麻袋里,之后提到门口、丢进外面的火海当中的。而这么沉甸甸的一麻袋,赵喜双手一拎就能背到背上,搬运四五次才只需要休息一回。 面对这么一个不谙世事,但又拥有野兽般直觉的同伴,李无相意识到目前广蝉子的修行法门可能真是最适合眼下状况的——他必须得叫自己尽量变得身强体健,才能安心地徐徐图之。 而说到清洁,李无相便想起了水。赵傀与赵喜原本居住的这二层,在角落里也是有一个石砌的水池的,其中的清水同样是从墙壁上渗出。 赵喜说,外头的火海时常也会有变化。这几天,火海还算是较为平静的,但再过些日子,那火海便会声势暴涨,甚至还会有更多巨木自高天倾塌,更助火势。但在这个过程当中,从墙壁中渗出的水反而会变多——从平时慢慢的一滴一滴,变成涓涓的细流。 十几年来她对这些习以为常,认为是世界规律的一部分,但李无相听了这些,却意识到这些似乎代表着这个世界并非真的已经灭世了。 有没有可能,他们正身处一场神灵们的战争当中?听赵喜的描述,就像是神灵们仍在高天之上激斗!火势一盛,反而有更多水流渗出……难道是一位火神和一位水神正在斗争么?那其他的地方,会不会尚未受到波及? 李无相将这个推测告诉了赵喜,她却并不显得怎么兴奋,或许也是因为她对外面究竟是什么样子完全没有确切的概念。 但李无相已开始为一次远行做准备。 广蝉子被保存在赵喜的手上,他就叫赵喜给他翻看了更后面的内容,想要瞧瞧还有什么有用的神通。可不看不知道,这么一看,才意识到广蝉子这部道书远比他想象的要邪门。 在目前的修行阶段,用脏腑精气反哺皮囊已经算是不走寻常路了,然而再看了后面的,才知道这部道书压根儿就没想要叫人去淬炼什么脏腑,而是就要抛弃它们的。 现在他修炼的第一阶段,名叫“发真种”,是借用脏腑精气来强化皮囊。第二阶段叫做“解九元”,便是在皮囊当中存留神念,一步一步将诸身关窍印在皮囊之中,到了这一步,脏腑已经开始衰竭,而皮囊则愈发精纯圆满,可谓地地道道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再到名为“披金霞”的第三步,便是将三魂七魄也炼入皮囊之中,再结合其他仪式,彻底抛弃身体中的其他部分,这便相当于其他法门的“结丹”。 至此,这部广蝉子就已经算是大成,人就可以只存留这么一副“皮”,御风而行、变化万千,采补天地之间的灵气巩固自身。倘若能再学会一些别的法术,按照书中的说法,“乃成青囊仙”。 这书看得李无相直皱眉头,觉得这玩意儿十有八九是属于哪个邪道门派的邪典,不然不该这么诡异。但琢磨了一会儿,他还是决定把这东西练下去,哪怕此时还有一部别什么道书,他也还得练这玩意。 因为这个门邪典有一个让他无法拒绝的优点。 按照赵傀的说法,任何修行法门,都得需要大量资源去给修行人耗用。譬如他这几天,就多亏了还有三枚扶元保生丹,才能逐渐调理体内浊气与沉疴痼疾,叫躯体勉强进入适宜修行的状态。 但往后进行的话,如果是旁的法门,就会需要越来越多的资财助力修行。而这广蝉子虽然也需要消耗,消耗的却是十多年来逐渐长成、蕴含一个人先天一炁的脏腑之精——在目前这种状况下,几乎就算是可以自给自足了。 如此这般,又过了十天,赵喜对他的态度也慢慢发生变化。一开始并不亲近,还有些警惕之意,随后逐渐变得轻松随和起来,渐渐又向李无相追问“外邪”的来历,并在两人合力清扫了石室之后,每天都在丹炉中生起火,向他演示该如何用剩下的那些食材炼制他在下面吃的“行军丸”,搞得室内乌烟瘴气,熏得他眉头直皱。 又等到一个月的时候,李无相便知道广蝉子中所著的第一步,自己已经成了。 按照漏壶的滴水记时来算,当时应该是凌晨时,李无相正按照道书中所记载的吐纳调息——存想周身泛起微微金芒,叫气息自鼻窍中吸入,行经天突、玉堂、中庭,落入下丹田。之后却并不叫气息再行进以完成一个完整的周天,而存想这气息自丹田中沿着脉络向四肢百骸发散,进而化入皮肤之中。 李无相平时这样吐纳时,存想之后,尚需将气息缓缓吐出。但在某时某刻,他再这样存想时,却忽然感到胸、腹中微微一滞,随后身体当中便是一轻、一凉,仿佛从前堵住胸腹空腔的诸多关窍,一下子全部化开了——他这一口气吸入下丹田,自己的肌肤便是微微一热,又将这口气全排了出来。 他心中一动,再调息九次,已觉周身皮肤松快舒畅,而胸腹空空,似有雷鸣之声,便知道已到了广蝉子中所说的,“遍发真种,九宫真空”的境界了。 他没想到会这么快。赵喜说赵傀曾对她讲,到这一步,寻常人至少得需要一年的功夫,即便资质极佳,也不过快上月余,而自己直接就是这个“月余”了。 或许是因为身体的原主人长期服用那种“行军丸”,而里面已有些珍贵的药材了吧。虽然之前被饿死,身体虚弱,但体质却极为纯粹。而他又长期浑浑噩噩地活着,心思倒也称得上纯粹。两者相辅相成,再加上自己所推测的,如今外头可能正有神灵争斗、天地之间灵气充盈,才能快到这种地步吧。 石室已被重新布置过。上次清扫的时候,他将屏风在原本的位置又向后推了推,将那张木榻移到前边,赵喜便睡在木榻上守着丹炉中正在炼制的行军丸,而他用“百官”的袍服和空麻袋在地上为自己铺了一张床,如今他就坐在这张床上。 李无相缓缓睁开眼,盘坐的双腿稍一用力,就立即轻巧地从地上弹起。此刻,他觉得自己身轻如燕,忍不住想要找到一个空旷的地方狂奔一番,或者飞快地打上几趟拳,这便是广蝉子的“发真种”境界的效果。 不单是身体,就连他的五感,此时似乎也变得更加敏锐了。不过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因为这一月来赵喜一直在炼行军丸,就连此时正在睡着,那丹炉中也燃着微红的炭渣以温养未成的丸药,所以室内一直有一股烟火气,而此时就更刺鼻了。 往常这时候,他就会去门边将石门稍稍推开一条缝、透一口气。外面虽有火海,又时常有巨木自天空中闷雷翻滚的浓郁火云里落下,但似乎因为这个洞府外面的一层禁制,吹进门内的风除去温热之外倒并不污浊。 李无相便再次走到门边,将石门轻松推开一条缝隙呼吸几次,然后将门关上,又走到屏风边。 如今他已能完全辟谷了,从今天起,他就打算按照约定将“发真种”这一境界的完整吐纳法教给赵喜。此时女孩正睡在木榻上,蜷着身子,仿佛在梦里也在畏惧些什么,却将麻袋制成的薄被踢在一旁。 李无相笑了笑,打算走过去为她盖上被子。但刚要迈步,他就停了下来,片刻的呆滞之后,觉得一股凉意从后背一直蹿到头顶。 他嗅到了一种极淡的味道。一种极淡极淡的……竹香气。 第八章 陷阱 他把脚慢慢缩回阴影中,然后平静地走回到自己的地铺上、坐下、像以往修行完成之后那样,盖上一条拆开的麻袋,假装开始睡觉。 没错,那种竹香,那种曾经被自己除掉的纸人身上的竹香,来自赵喜身上。在进入广蝉子的“发真种”境界之前,他闻不到这种味道,因为太淡了,也因为赵喜这些日子一直在炼丸药! 赵喜,是不是人? 他缓缓吸入一口气,叫气机从周身发散而出。修到发真种的境界,脏腑已隐有衰竭的趋势,更多的精血开始滋养皮肉,这倒是叫他的心跳得没那么快,也没那么紧张了。 他开始慢慢回想这些日子所经历的每一个细节。 刚见到赵喜的时候,她身上有血,有血腥气。之后她擦干了身上的血,但当时室内异味颇多,也没什么异常之处……然后自己受不了这里的杂乱,就跟她一起清扫了一番。但清扫完之后,赵喜就开始每天炼行军丸,直到今天。 这些都在情理之中,可要是解释为,她就是在刻意掩饰身上的这种竹纸的味道呢?她意识到,自己在下面就是依靠气味和声音来定位的? 如果赵喜也是一个……纸人,那她也是被赵傀用纸傀术化出来的?真正的赵傀又在哪里? 李无相能肯定之前死掉的那个赵傀的确是有血有肉的人。来到二层的时候他怕赵傀没死透,就用刀在伤口中又向下拉了一下,虽然被肋骨卡住,但也拉开了不短的一道口子。在丢掉尸体的时候,他又用刀在那道伤口上稍扩了扩、直到看见里面的脏器,怕的就是死掉的是一个替身…… 等等……脏器? 赵喜说,赵傀是个快要结丹的炼气士。如果他修行的就是这部广蝉子,那么他就已是“解九宫”的境界,快要修成“披金霞”了。 广蝉子中说,修至解九宫的境界,脏腑便已衰竭、枯朽,逐渐如同被风干一般……但赵傀的脏器却跟寻常人的没任何区别! 那他修的不是广蝉子?那这部广蝉子…… 是特意留给自己来练的。 李无相轻出一口气,先叫自己头脑放空了极短的一瞬间,然后摒弃一切杂念,专注地回忆广蝉子中的修行法门。 没错,这部功法本身应该是没问题的。李无相没见过其他的修行法,但这部功法本身逻辑自洽,也的确带给了自己相当的好处——如果不是到了发真种的境界、五感更加敏锐,自己是嗅不到赵喜身上那种极淡极淡的竹香的。 那就是功法所达成的结果有问题? 的确会叫人脏器衰竭,但又的确会叫人气力大增,甚至不饮不食。这是一部邪门功法,但…… 但线索太多了。要是叫他用这些线索——纸傀、皮囊、死人、“皇帝”来编一个故事,他有把握将其说得精彩,然而眼下事关生死,任何一个推论和猜想他却都无法肯定…… 一个念头,或说某种印象飞快从他的脑海中闪过,又迅速隐去。李无相试着抓住那个想法,可就像是一个人在尝试努力回忆起很久很久之前曾记住的一件事,越用力去想,就越抓不住。 我从前到底是谁?到底知道些什么?! 李无相强迫自己再调息几次,放空头脑,尝试进入类似入定的状态,希望能在这个过程当中重新找回刚才那个一闪即逝的念头。然而许久之后,他都没能记起刚才的那个想法,仿佛自己的记忆是一片汪洋,刚才有什么东西从深沉的水底跃了出来,却又沉下去了。 他皱了皱眉,打算伸手握住一直被藏在麻袋底下的短刀,这时候忽然感到一阵心悸。 随后,他觉得整个人猛然一惚,眉心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攥住了。接着,他感受到了一种气息,仿佛存在于极高极远处,又或是这两者都不足以形容。 那仿佛是一个人面对辽阔深沉的巨大水体、不知道其下隐藏着何种存在时的那种心悸感,又像是站立在高耸宏伟的山体之下、不知道它何时会铺天盖地地倾覆时的压迫感。然而这两种感觉都没有叫李无相觉得恐惧,相反的,在这种宏大而空洞的气息当中,他还觉察到了一些微妙的急切与渴望。 他的呼吸短暂地停顿了一下,然后那种感觉消失了。 但另外一些东西留了下来,一种无比确定的概念。 他不知道赵傀将一百零一个孩子带进这洞府、叫他们扮演皇帝与百官究竟有什么目的,又跟自己目前的状况有什么联系,但现在,他的头脑当中出现了一个无比肯定的概念,仿佛是被刚才那种力量从自己的记忆深处捞出来的—— 将广蝉子修至“披金霞”的境界,几乎就等于将自己修成了一张有神智的人皮。 而这人皮,与纸皮又有什么区别? 赵傀是要叫自己用广蝉子,将自己炼成供他的魂魄夺舍的人皮傀儡! 这个想法叫李无相悚然一惊,但他强迫自己镇定心神,抓住头脑当中这段无比清晰的意识继续想下去,生怕它忽然消散—— 夺舍……夺舍,夺舍并不一件容易的事。人的躯壳与魂魄虽然是相对独立的两种东西,但其联系也异乎寻常的紧密,一个寻常人,灵肉合一,心乃身之主,统御身神,对躯壳有着无上权威,即便神仙之属也不能在一个人心智健全的情况下将其夺舍。 而修行广蝉子之后,五脏枯萎、九宫真空,居于五脏之中的五藏神便随之陨灭,泥丸百节诸神亦即消亡,此时再行夺舍之事,便轻而易举了。 但夺舍一事,对于要夺舍的人而言同样凶险万分。人的阴神脱出躯壳之后极为脆弱,需要诸般手段护持才能确保安全,因此必要一个附身之物—— 他的思绪戛然而止,像一个人专注思考时忽然被打断,回过神之后就再也无法续上了。 李无相绷紧身体,再也无法保持平静,一半是因为自身极度险恶的处境,另一半则是因为这段记忆本身。 这些日子他一直对自己的来历感到困惑。他敢肯定自己是从另外一个世界来,他拥有对那个世界的一切常识记忆。可另一方面他却又似乎对这个世界有一定的了解——在接触到扶元保生丹、接触到道书之后,他都能知道这些究竟是什么东西。 而在这些常识之外,他的自我认知一塌糊涂,就连自己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样的年纪都记不起。但现在他意识到,或许还存在这么一种可能—— 赵傀所说的外邪真的存在。 它和自己一起来到了“李无相”的躯体当中,但由于某种原因,自己占据了躯体的主导地位。 记忆深处那些混沌的、隐秘的、时不时浮光掠影一般跃出到脑海之中的,就是外邪的记忆……而刚才自己在入定之中所感受到的那种恐怖空洞的气息,正是被自己无意中唤醒了的外邪,因此也从它那里获取了刚才那一段清晰无比的记忆和概念! 他想起赵喜曾经说的那些话——起初,外邪甚至会助人修行,但它最终会叫人发疯……“发疯”是指被外邪完全夺走躯体的掌控权吗? 外邪究竟是什么东西? 这时他听到了赵喜醒来、打哈欠、起床下地的声音。她走到屏风边,探出半张脸,这半张脸被长明灯的火光映照着,显得立体又温柔,将她相貌中原有的缺点全部掩盖了:“你睡了吗?我听到你刚才喘气了。” 李无相掀了掀眼皮:“要是我不喘气就麻烦了——刚才做了个梦。你要添火了吗?” “嗯。”赵喜点点头,边系上自己的衣带边又打了个哈欠,“赵傀说还有更快的炼药的法子的,但他没教给我,要不然早就炼完了。你睡吧,我一会儿就弄好了。” 李无相歪头看了她一眼:“可惜他死了。” 赵喜一笑:“还是死了的好。” 第九章 火海 然后她缩回脑袋,屏风后响起打开炉门、用铲子铲麻袋里的碎炭、摆弄瓶瓶罐罐时的声音。李无相安静地听了一会儿,慢慢站起身,把铺盖底下那柄刀插进自己的后腰,走到屏风旁像她刚才看自己一样看她。 赵喜正在摆弄碎炭,转脸看下他,用手背擦了一下额头,又甩开脸前的几缕细发,对他一笑、重转过脸:“你不睡了?” “我睡不着,在想别的事。”李无相一边低声说,一边慢慢走到她身后。 他看着她的脖颈——纤细雪白,被石壁上长明灯的光亮映出一层极细小的绒毛,完完全全是他记忆里的年轻女孩的模样。 他又试着回忆两人这一个月来相处时的情景——赵喜的一举一动都没有异常,即便现在他叫自己去想,眼下一步之外这具躯体当中可能藏着的是另一个人的魂魄,也完全回想不出任何不协调的地方。 但那种味道是真的。离她越近,他现在敏锐的嗅觉就越能闻到她身上那种竹纸的香气。 于是他再上前一步,几乎贴到赵喜身后。他看到赵喜的身体一下子绷紧了,立即想要转头,但李无相略一皱眉,深吸一口气,用双臂从后面抱住了她,并将脸抵在她的脖颈一侧。 “我在想,这世上只有咱们两个人了,是不是?” 赵喜向前一步,想要挣开,但她前面就是丹炉,因此身体只晃了晃,声音发颤:“……李无相,你要干嘛?” “我觉得你很香。”李无相迅速低头,用嘴唇抿住赵喜裸露的脖颈一侧,将口水涂抹在她的皮肤上。 赵喜浑身一颤,发出一声惊叫,拼命把身体歪去一旁,这叫李无相能清楚地看到刚才他口水弄湿的地方了——在雪白的肌肤上,一片像白纸被水氤湿那样的暗色斑块正迅速扩散,与此同时在这块暗斑的中心,原本应该紧绷的皮肤正在变得凹凸不平,随后向下塌陷,就好像他在下面制伏的那个纸人……她果然不是人! 这时赵喜用力将他的双手一拨,想要立即挣脱,但李无相之所以选择了这个位置就是因为前面的丹炉——虽然赵喜的力量要比他大些,但只向前迈出半步就被丹炉挡住,反而差点摔在了那丹炉上,等她想要转身用力将李无相推开时,他已一手抓住她的头发,另一手拔出背后腰间短刀,一刀扎进她的后背。 这一刀像是捅进了一个极为柔韧坚固的软桶,起初感受到了大而柔软的阻力,随后又猛然一轻,好像一下子捅进了空洞当中去。李无相记得在下面对付这种纸傀时的教训,一刀扎入之后并不退走,而迅速将抓着赵喜头发的右手收回,与左手一起抓紧刀柄。赵喜失去钳制,立即向前方逃离,李无相就借机将刀柄狠狠向下一压—— 他听见撕裂极厚的布匹那样的一声响,赵喜的整个后背都被短刀拖出一条长口子,只向前奔跑出三四步,双腿就变得软而轻飘,像是被抽掉了什么东西,噗通一声瘫倒在地。 李无相立即想要再去补上几刀,但赵喜抓起一旁的半袋炭渣一甩,那东西来势又疾又快,李无相只来得及向旁边一躲,就听见身后轰隆一声,炭袋砸穿屏风,又击碎屏风之后的木桌,砰的落在地上,将炭渣溅成了一片暴雨,一瞬间就在地面和墙上留下了无数团黑斑。 李无相立即向后退了两步,不再向前,轻轻吐出一口气:“你是赵傀。” 但他看到赵喜睁着眼睛,脸上的神情既惶恐又无助。她此时似乎只有双臂能动了,背后刀口以下的部分全都变得绵软,像是被抽去了骨头。她用一只手撑着自己往墙边靠,用另一只手去抓着自己的腰,仿佛想把伤口给合上。但随着她身体的挪动,有越来越多的东西从后背漏出来了—— 那是一些被密密麻麻的白线缠绕着的东西。从身体里漏出来的时候,看着还像是新鲜的、热气腾腾的内脏,但一见风、落在地上,就迅速变成了干瘪褶皱的、用发黄的竹纸折叠成的玩意了。 她努力把这些东西往自己的身体里面塞,但刀口在背后,她又在挪动身体,那些东西很快就交缠在一起,织成一大团,是更无法放回去了。等终于挪到了墙边,她才一边抓着这些内脏的似的东西,一边颤抖着嘴唇,瞪着李无相:“为什么啊?我都已经吃得不多了,我还在给你炼药,为什么啊……” 李无相平静地看着她:“叫我用广蝉子把自己炼成一张人皮,然后好被你夺舍,你觉得自己很聪明吗,赵傀?你既然知道我是外邪,那知不知道这种法子在我看来只是小儿把戏?为什么?因为我玩腻了。” 赵喜瞪大眼睛,右肩上被口水浸湿的那一片正在塌陷,这叫她的右臂也渐渐变得绵软起来,只能耷拉在身体一边,于是原本被右手抓住的那些以竹纸炼成的内脏又散开了。她张着嘴,看着像是个快要断气的人,一边痉挛地呼吸着一边想要用另外一只手去抓那些内脏,但又够不到:“我不是,我不是赵傀,我是赵喜啊……求求你了,救救我……是赵傀杀我,又把我……我不是要骗……骗……” 李无相认真地观察着她的每一个动作、调整自己的呼吸,力求全身肌肉既放松又紧绷,好随时能发力。现在他已经大致理清楚事情的脉络了——赵傀原本要用下边的孩子们炼“太一”,但在发现原主人被外邪附体之后立即做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决定:杀死自己,然后将魂魄转移到赵喜这纸傀中,骗自己这外邪修炼广蝉子。 这意味着“外邪”这东西在赵傀看来极度危险,甚至叫他不惜自毁肉身设局……但他应该知道修习广蝉子之后会叫人五感敏锐,就没想过现下这种情况吗? 这时赵喜不再说话了,而一动不动,直勾勾地瞪着他,好像还在无声地问“为什么”。 李无相冷笑一声,慢慢向他逼近:“赵傀,我要是你,就该明白现在你的每一句话我都不会信,更不会躺在这里装死。你想要我这外邪的皮囊?那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我打开门跳进外面的火海里,叫你舍了肉身却又什么得不到,要么,你现在站起来,咱们俩好好谈谈——” 说话间他已距离墙边只剩两步远,“赵喜”仍旧一动不动。在“谈谈”两个字出口的同时,李无相迅速踏步,由踱变冲、手臂猛挥,一刀将“赵喜”的脑袋斩了下来,又跳上尸身挥刀猛砍,直到砍得这傀儡体表全是一道一道外翻的白色口子才向后撤出两步—— 尸体还是没动。赵喜的脑袋滚落在不远处,在他看的一瞬间还是原本的样子,但很快,变得苍白、僵硬,最终化为一个栩栩如生的壳子。 李无相沉默地盯着这脑袋,又看了看地上的尸身,慢慢吸入一口气:“赵傀。” “赵傀?” 两息之后,他慢慢上前,用短刀在尸身的那些破口处拨了拨——在绽开的条条刀口底下,有微微的淡金色。他蹲下来,伸手将伤口撕开,拂去体内的那些白线,发现那是一层用极细极细的铜丝编织的、埋在体表之下的薄网。也是在这时候,他忽然注意到这具尸身的体表的触感与他在底下杀死的那个傀儡完全不同。 它更加坚韧……就好像是用薄皮制成的。 李无相吐出一口气,用短刀割下一块,后退到倾倒的丹炉边。刚才被赵喜生起的炭火还没熄灭,他借着火光看到了“薄皮”表面细密的纹路。他将这东西投到了炭火中,一股焦臭味儿腾起,薄皮迅速化为灰烬。 李无相握着短刀站了起来,看着地上的尸首,想起她刚才的话—— “是赵傀杀我,又把我……我不是要骗……” “是赵傀杀了我,又把我制成傀儡,我不是要骗你”——是这个意思吗? 李无相在黑暗与火光中握着刀,看着地上的皮囊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冷笑一声。 “怎么,你想叫我对赵喜觉得悔恨愧疚,然后把这身皮留在这儿当个念想儿么?接下来还继续修广蝉子,直到真把自己修成了一张皮?”他一边说,一边走过去捡起赵喜轻飘飘的脑袋,拎起时一团被揉皱了的竹纸从里面掉了出来。 接着他走到门旁将门打开,热风顿时喷涌进来,他将抓着的头颅悬到外面去:“我猜那时候你就会从这身皮里钻出来,夺我的舍——现在给我说话,不然我把你丢出去。” 空荡荡的头颅上,那双失焦的黑色眼睛盯着室内的地面,寂静无声。李无相猛一抬手,头颅被抛向远处、穿过一层转瞬即逝的清光,立即在半空中化为一团火焰。 他大步走回去,又将赵喜的无头尸身也拖到门边,厉声喝道:“给我说话,赵傀!要不然现在就把你也给丢出去!全丢出去!” 但这轻飘飘的傀儡身子随他的动作软绵绵地晃着,耷拉下来的双臂被门外的热风吹起,好像还在惦记着今天没炼完的丹药。 李无相瞪了它一会儿,慢慢靠在门边的石壁上,松开手。无头的尸身落在他脚下,发出噗的一声响,仿佛一件厚重的大衣落地。 门外仍旧是一片火红的世界。头上厚重的火云翻滚着,叫天顶看起来仿若实质。远处的大地上,无数巨木腾起烈焰,叫目力所及之处都在因为高温而扭曲着。从门向上下和两侧看,只能瞧见一片粗砺的、刀削斧凿似的岩壁,表面蒙着一层厚厚的白灰。 整个世界看起来没有半点生机。 李无相叹了口气,面对着远处一片熊熊燃烧的世界坐下来,拍了一下地上的那副皮囊,稍微沉默一会儿,低声说,“好吧,如果你真是赵喜,死在我手上其实也不算很惨——要留在这样的世界,活在一个小屋子,知道自己要孤独至死,才是更惨的事。” “但这是一码事,我误杀了你又是另一码事。那怎么办?”李无相站起身,向前踏出一步,“就拿我的命来赔吧。” 但就在他的身体即将前倾时,他身后那具无头的皮囊猛然一颤,随后皮下那一片由细铜丝编成的薄网嗡的一声飞了出来,扑在他身上。 一阵剧痛! 这铜网一上他的身便立即往皮肉里钻,仿佛要像在赵喜那皮囊里那样,也在他的皮下生根。只一瞬间的功夫,李无相的上半身便一片赤红,细小的血柱四处飞溅,再过一瞬,这铜网已完全埋入他的皮下,似乎更是包裹了肌肉、骨骼,强行叫他抬起右手、砰的一声死死抓住一旁的石门板。 下一刻,身上的剧痛又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李无相只觉得皮下一阵麻痒,随后便觉得体内一凉——好像自己从前正在修行广蝉子,脏腑之中的精气正源源不断向皮囊身上汇聚,只不过此时这速度快了无数倍,就好像没入皮下的这个铜网正在助他修行,要迅速将他修成张人皮! 这时候,李无相才最终确定赵傀的确附在那具躯体之上,但不是附在皮囊上,而是附在这铜网上。 他立即大笑起来,用左手攀住门边的墙壁、双腿发力,将自己的身体向外拉:“赵傀,你喜欢玩是吧?!我也喜欢!你想上我的身?那我就要你一起死!” 他纵身向外一跃,但左臂皮下也猛然一麻,完全失去控制。原本要将自己拉出去,此时也和右臂一样变成了死死攀住石墙。 皮下的铜网仍在疯狂吸取脏腑精气,李无相立即按照广蝉子中的法门,叫自己精气逆行。这一招竟见了效,虽然仍能感觉到能铜网还在自己的皮下飞快生长、逐渐控制了双腿的血肉,可它生长的速度却也大大减缓,叫他能再次发力、叫自己的身体前倾—— 等他完全失去了对躯体的控制权时,一种危险的平衡的达成了:他像是一具僵住的人形石雕一样,保持着即将从门口摔落悬崖的姿势。但他撑住门边的双臂、蹬着门框的双腿,加上从门外吹拂进来的暖风,则叫他定在原地,摇摇晃晃,仿佛下一刻就会继续跌落下去,或者向后摔到门内。 他的神志开始模糊,心头一恍,再也无法调整内息,只觉得无数丝丝缕缕的东西从铜网上延伸出来,正钻入自己的脏腑。他的四肢开始逐渐松驰了,他感到自己的肌肉发力,慢慢将身体向后拉扯,仿佛一个人正在开始推动一个停在斜坡上的巨大石球,一旦滚动起来,胜负即见分晓。 可就在这时,他似乎听到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像赵喜的声音,又像穿过丹炉的风。 于是从门口呼啸而入的暖风也忽然小了一瞬,李无相稍稍一晃,跌落火海。 第十章 灶台 后半夜的时候,薛宝瓶迷迷糊糊地听见院子里“砰”的一声响,吓得她一激灵。在床上坐起来竖着耳朵往外听,但再没别的什么动静,只有外屋门槛缝里的蛐蛐慢慢地又叫了起来,她就又睡下了,觉得或许是从镇外来的野猪拱了门板。 等到天蒙蒙亮,她打着哈欠打开厢房后门的时候,才发现是灶台烧垮了。 厢房是前后开门,她平时在院子里从后门进去,搬些柴火、食材之类,而等到再晚点,把前面的四扇门板拆开、用小凳子架上,就成了客人来“薛家店”吃饭时用的四张桌子。 灶台就盘在厢房进门的右手边。 在她三岁多刚能记事的时候,爹娘还在。那时候薛家店的生意还不坏,灶台没盘在这边,而在进门的左手边。有一天,她爹早上开门时看见一个道士睡在门外,蓬头垢面、脖子上还生着烂疮,就把道士背回了家,悉心照料小半月,喂些自制的糖水、草药,总算把他救活了。 道士康复之后,自称是拜司命真君的,也就是俗称的灶王爷。当初是看薛家店是一家食铺,拜的肯定也是灶王爷,才倒在门外求助。为了感激她爹的救命之恩,就帮她家看了看灶火,然后指点她爹另起一副炉灶,也就是现在这的这一副。 道士说,民间拜灶王爷,常常是往灶内投些吃食、活物祭祀,其实并不怎么管用。真正的供奉,该是灶火长燃不熄,这样香火才能穿透九天,抵达司命真君所在的妙境。 因此在盘了新灶之后,薛家店的这灶火就没熄过。这么一来自然是要多耗费许多的柴火,可生意却也真的好了起来,在薛宝瓶六岁的时候,家里重建了房子——现在她睡的这间东西屋、双耳房的青瓦房,就是那时候建起来的。 可好景不长,她爹在新房建起之后害了肺病,很快将她娘也传上了。拖上半年多,耗尽家里的钱财,双双去世。所幸金水镇在三十多年前曾闹过一阵子玄教,如今镇上的空宅颇多,因此并没人觊觎她家小镇东边的这套偏僻宅院,她就自己养活自己,磕磕绊绊地长到十七岁。 薛宝瓶记得她爹临死前的话。她爹说,道士说,供奉灶王爷香火不熄,是对当下、对子孙后代都有好处的事,即便是人死了,天魂也能随着香火往九天之上的妙境去。但这种供奉可不能轻易中断,要不然人的天魂往天上走了一半,灶火忽然熄了,那就不上不下、无着无落,要永世受着九天之上的罡风,不得转世的。 于是薛宝瓶就继续把这灶火烧了十多年,直到今天—— 灶台的一角塌了,碎砖和黄土散落在地上。因为开了大口子,原本能焖烧一整夜的柴火也早就熄了,白灰因为热气扬了出来,地面上像下了雪似的。 她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慢慢靠到门边、抱着膝盖坐到地上,不知道爹和娘现在有没有走到九天之上的妙境去。 又过一会儿,她才擦了擦眼角站起身,去灶台边收拾那些碎砖。今天当然是无法开门的了,但她刚才想,往后也不打算开门了。 爹娘去世之前并没能教给她什么手艺,她是在三年前时觉得,这灶烧也是烧着,才又把“薛家店”的板子挂上去。但她只知道怎么弄熟些瓜、菜之类,连面汤也只会做死面的。觉得再多添些荤腥、油水会更香些,可她自己都要偶尔靠糠、菜饱腹,荤腥油水自然也不能时常供应。于是只有一些从外地偶然经过的客商才会来这里混个肚饱,本地人是懒得光顾的,既然塌也塌了,就不如去镇外砍柴卖,也许过得比现在要好些。 她就这么一边打着喷嚏一边捡着碎砖,然后在白灰里看见一样东西。 金闪闪的,黄豆粒那么大小。她最初以为是烧化了的铜,但从灰里捻起来、吹了吹之后,却发现更像是一枚小小的茧。茧的外面,从前似乎包着一层皮,但在火里烧焦了,露出下面的一点金色。她拿着这东西走到门口儿,借着朝阳的光亮看,就能看清楚露出来的那一层金色了—— 好像皮子的底下,还有一层是用极细极细的铜丝或者金丝编织而成的,再往里面,则像是塞满了的细丝线。 薛宝瓶愣了愣,想要把这东西拿到水缸边去洗一洗。但此时前面的门板未拆,屋子里还有些昏暗,她在水缸边不小心被地上的柴火绊了一下,伸手一撑灶台,这小东西就咚的一声掉进了一旁的一小盆公野鸡的血里去了。她忙把它捞了出来、放在碗里,又舀了些水进去想把这东西洗净。 清水注入,这东西上面沾染着的鸡血便在碗底漾了起来。薛宝瓶正想用手指搓干净,忽然发现那些漾出来的缕缕血丝,又一下子被这小球从露出铜丝的破口里吸了进去。她愣了一下,但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又瞧见这小球连着吸了两次,像鱼儿吸水似的把血丝全吞进去了。 这是个活物。 薛宝瓶轻而快地喘了几口气,转身慢慢坐在灶台上,侧脸看着碗里的这小东西。 她想起了爹娘,小时候的院子,四月的槐花,红彤彤的炉灶,从前这间屋子里热腾腾的水汽和说话声,然后一厢情愿地觉得这个小东西,不管是个蛾子的茧还是别的什么小虫子,也许是爹娘托灶王爷送给自己做伴的。 这么一想,她觉得心里稍微松快起来了,于是一边慢慢收拾,一边看这泡在水里的小东西。瞧见碗底的血丝全给它吸进去了,就在柴火上折一根枝子再蘸了点儿鸡血滴进去。 就这样,等到屋子快要收拾好的时候,她发现这东西好像稍微涨大了一点了。原本被烧焦的地方,黑色变浅了,之前露出底下金丝的破口处,也蒙上了一层极薄的粉色皮膜,好像新生出了皮肤。 与此同时她也知道为什么炉灶会烧塌了——她最后在灰堆里捡出来一块青砖,外面似乎原本雕刻了些符文之类,而里面则是中空的,分了两层,看起来就像是一间小屋子。只不过不管原来里头还放了什么,现在已全烧没了,断做两半。 薛宝瓶觉得这也许是当初那个道士指点爹娘另起炉灶时放在里面的,就好像平常人家翻盖房子的时候,也会往房梁或者地基里埋下辟邪驱鬼的符咒之类。只是这砖是空心的,可能因此不耐火,烧上十几年终于炸开,还炸塌了灶台。 于是她没把这两截断砖跟那些碎砖堆在一起,而跟那碗水一样,都小心翼翼地捧回屋子里,搁在了窗台上,才去院子里打水。 稍待片刻,碗中轻波漾起,小东西冒出一颗气泡——李无相吐了口气。 他神志混沌,意识像一团被蜷了起来的薄纱,他模模糊糊地知道自己已经摆脱了牢狱与火海,但他不能确定自己究竟在哪里。 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饿,超越一切、超越理智的饥饿感。那么几滴血液根本无法缓解饥饿,他想要更多的血肉。但另一个声音和意志压抑了他的这种本能,叫他暂时地再次蜷缩起来,焦躁难耐地等待着成长与进食的机会。 第十一章 旧账 此后的十来天,薛宝瓶就不出门了。眼下是暮春,也是青黄不接时,但幸而从前她每天都要去镇外的璧山里砍柴,总能收获些木耳、菌菇、酸果、山姜之类,运气好时,还会像前几天一样,捉到一只被鹰叨伤了脖子的野鸡。而她又是细细长长的一个女孩子,经年养出来的小胃口,这些吃食竟都能风干了慢慢存下来。 因此,这十来天她就趴在窗头,瞧着日光透过窗户照在那碗清水里,瞧着里面那小小一枚茧的皮肤逐渐愈合了,变得白皙光滑,又渐渐生发出小小的肉芽,仿佛要长出手脚来了。 她为它的每一丝变化而感到高兴,渴了就喝点井水,饿了就吃点干货。至于这些都吃光了该怎么办,她也不愿意去想——炉灶都塌了,做了十几年的事也不用做了,她就什么都不想做了。 但等到第十五天,她改了主意。不是自愿,而是半自愿的——喂养到第三天时,她觉得鸡血开始发臭,于是用锅将鸡血焙干,又细细磨成粉末,一点点去喂。但前些天下了雨,是牛毛细雨,却延绵了两三天,等隔夜再打开盛着血粉的小罐时,只闻到一股恶臭。 她试着投了一点去喂那茧,结果它非但不吃,反而在抽动几下之后就一动不动,仿佛死了。 她这下慌了神,体会到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恐惧感,像她爹娘咽了气、她独个儿在被阳光照得亮堂堂的空屋子里站着时那样。 她赶紧给小碗换了水,又刺破自己的手指滴了几滴血进去。过了好半天,这茧才慢慢扭动着新长出来的、像触须一样的四肢,将这几滴血给吃干净了,但还是恹恹的,仿佛没吃饱。 这时候,薛宝瓶才像刚从一场梦里醒过来似的,知道自己得去弄点吃食了,要不然,她怕这爹娘送来陪伴自己的小东西饿死。 她拉开床头的小抽屉,取出里面的一个红木匣。这匣子原本是边角包铜、掐了银丝,是娘为她攒下的嫁妆之一,而今那些铜银早都抠下来了,只剩个素匣子。她将匣子打开,取出里面仅剩的一枚银耳钉,十几天来头一次走出院门。 薛家店正对着金水河,沿河是一片民居,其中有八九成是空着的。她沿河慢慢走,看见河边那株大柳树已经新抽了许多枝条,沿河也有新草从泥土底下钻出来了。只是那草似乎也没有什么生气,并不很绿,只白惨惨地抽着芽。 她慢慢走过三栋屋子,最终在桥头一家门前停下来,扶着门口的驻马桩喘了好一阵子气,才觉得自己的脑袋不怎么晕了,于是就在门板上用力敲了敲。 稍隔片刻,听见里面一个惫懒泥泞的男声:“谁啊?” 几声拖拖拉拉的脚步声临近,门板吱呀一声开了缝,露出个吊梢眼的年轻光头,矮矮胖胖,皮肤黝黑,十分壮实。一见外面站着的是薛宝瓶,满脸的不耐烦才稍做收敛:“哦,薛妹妹啊。有什么事儿?” 薛宝瓶看了看他的眼角——这是有一颗痣的,那么就是王家双儿的老二,王武。她捏着手里的耳钉,抬手在自己的左耳垂上比了比,又在脖颈上比了比,然后在手指上比了比,最后在身前划了一个圈。 王武打开一扇门,抱着胳膊倚在门框上,笑嘻嘻地一眯眼,探过半边脸:“你说什么?我听不见啊?” 薛宝瓶沉默地盯着他。 她在说的是耳垂上的耳钉、脖子上的项链、手指上的戒指,还有许许多多她从六岁起,就陆陆续续拿来王家换掉的,本应是她嫁妆的银饰。 王家是猎户。爹娘还在的时候,王家会给薛家店供应肉食,两家算是相熟的。爹娘病故那天,薛宝瓶哭到饿了,就想起王家人。她记不大清那时候的事了,只记得他家来了人,搬出尸首,用席子裹了草草掩埋,而后王家父子三人在家里搜罗好一阵,不晓得都带走了些什么,只对她说那是丧葬的费用。 六岁的孩子懵懵懂懂,只以为这家是好人,往后凡是饿得受不住,就取了家里的东西去王家换些吃的。起初一只银镯子尚能换到够吃上三四月的细糠,往后一只戒指、一挂项链、一只耳钉,就只能换得几块干肉、烤酥的碎骨而已。 王家人说,他们办事要讲公道,只是如今连年饥荒,山上的飞禽走兽也不好打,那就先记做欠账。又说,“一码归一码”——譬如上次拿来的戒指已记作欠账了,那这回再拿来的项链,自然是第二码,换得一块肉干,就记作第二笔欠账吧。如此,直到她九岁了,才慢慢晓得王家的“叔叔”和“哥哥”并不如自己所想的那样,就再不做傻事了。 直到今天。 王武叫她这眼神盯得不高兴了,把笑容一敛、眉头一皱,就要摔上门。这时一只手探出来把门撑住,他哥哥王文探出了头。瞧见是薛宝瓶,立即皱皱眉,问王武:“怎么了?” 王武哼了一声:“小哑巴来翻旧账了。” 王文瞪了他一眼:“什么叫旧账?旧账就不是账了吗?我们王家人做事,清清白白,公公道道,你还想不认账吗?” 王武叫他训得直哼哼却不敢发作,踢了一下门板,跑进院子里去了。王文这才走出门,叹了口气:“薛妹妹去年不是把你家铺子又开起来了吗?这是又遇到难处了?唉,也是的,这些年别说庄稼不好种,就连我们猎户人家也难,璧山上的畜牲都学精了,你去下了套,设了夹子,过几天一瞧,什么都捞不着。前几天夹着一只鹿,结果镇主说那位法师爱吃鹿肉,在我这记了账,整条拿去了,你说,这种账还要得回来吗?” 薛宝瓶只是盯着他看。王文就挠了挠头:“所以我们家也难呐,唉,可咱们两家又是老交情了。这样吧,咱们一码归一码——你那里可还有什么金银首饰之类的?我先给你换点干货,等几天,要是清江那边开了集,我再到集上去把你的东西换成米面,给你带回来好不好?” 来的时候薛宝瓶已想到会是这样的说辞,还想过有没有其他的法子弄些吃食。但那茧只食血肉,这些天来,她还捉过些虫子、蚯蚓之类喂它。可当年闹过玄教之后,金水镇附近的地力一直没有恢复,不但作物恹恹的不景气,就是泥土里的小虫都少得可怜。眼下又快要入夏,除了些干腊肉,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一直把它喂养下去。 她叹了口气,展露出掌心的那枚银耳钉。 王文笑眯眯地走下门台,从她掌心儿里把耳钉夹起来,这时候看到了她细细的手腕。白白净净的,透着底下血管的淡青色。掌心有茧子,但掌根指肚都透着青春少女特有的红润,就连长期的饥饿也抹不去。 王文就稍稍恍了一下神,拿了耳钉之后退回到门台上,又认真打量她几眼,才意识到薛家的小哑巴这些年已抽了条,有些短小的衣裳要掩藏不住底下细长的身体了。于是他笑了笑:“妹子,你稍等。” 他转身进门,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提着半只风鸡、一串干饼。走到薛宝瓶面前,笑眯眯地要去捏捏她的脸,薛宝瓶立即躲开,皱眉看着他。王文哈哈笑了两声:“妹子生分了,你小时候我不是还抱过你么?喏,拿着——这些年咱们真是生分了,也不怎么走动。得空儿我过去瞧瞧,你那里有什么糟了朽了的,哥哥给你弄一弄,保证你过得舒坦。” 要真是“一码归一码”,一个银耳钉换不来这些。薛宝瓶觉得他的那些话叫她难受,好像明白点什么,又不怎么明白。她索性不去想了,一把从他手里抓过东西,退开两步,慢慢地挪走了。 回到家里之后,她先从那风干鸡上撕下一条肉,浸了水,用刀子细细地剁成茸,然后洒进碗里。肉茸一落底,茧立即扭动起来,薛宝瓶看见它前头裂开了小小的口子,仿佛是它新生出来的嘴,滑动着四条触须在碗底挪动,迅速地吃着东西。 她的心也一下子落了底,这才打了一碗井水,一边小口抿着水、一边一点点地啃饼子。等她吃完巴掌大的一个,那碗里的肉茸也被小东西吃干净了,鼓鼓胀胀,一下子大了两三圈,悬在水中一动不动,里面却好像新生出了一颗小心脏,一下一下地跳着,看起来仿佛睡着了。 薛宝瓶便也趴在窗边。久违的饱腹感叫她觉得自己开始犯困,而开始西斜的太阳照进窗户里了,晒得她身上暖洋洋,不知不觉的,她也睡着了。 再醒来时,天已黑了。屋子里漆黑一片,窗外亦伸手不见五指。薛宝瓶抬起头,抹了一把口水,像往常那样把手指摸索着伸进小碗里——小小的茧绕着她的指尖动了动,她这才慢慢起身,要把自己挪到床上去。 但摸黑了走了两步她就停下了。 屋子里有香味儿……那种鲜肉放进清水里,只加上一点点盐、一段葱、一片姜之后煮出来的肉香味儿。 她的嘴唇颤了颤,小步往后退着靠上窗台,摸到了搁在那里的火折子。 小小的火苗升腾起来,她看到床头的矮柜上搁着一个大瓷碗,碗里是一块带着筋头肥肉的饱满脊骨肉,还微微冒着热气。还有王文——坐在床边,笑眯眯地看着她,被火光映出脸上一条一条的横肉。 第十二章 肉食 火苗发颤,薛宝瓶往后仰了仰,向门边瞥。 王文笑起来,站起身端着那大碗也走到窗台边,将碗搁下,薛宝瓶仰着脖子,侧着脸看他。 王文在她那因为紧绷而显得格外光洁细腻的脖颈上又多看了几眼:“妹子别怪哥哥。你走了之后我就想着,你一个人孤苦伶仃的,看样子也是缺荤腥油水,又正是抽条的好时候,这怎么行?就给你送了点儿鲜肉过来。你家门没栓,我看你睡得熟了,也不想喊你。” 他把大碗往薛宝瓶那边推了推:“吃吃,别客气,顶好的野猪肉。” 又看了一眼窗台上那小碗:“哟,这年月还能看见蝌蚪呢?有几年没听见青蛙叫了。” 薛宝瓶摆了摆手,靠着墙边慢慢往后退。娘死得早,没跟她说男女之间的事情,但她就是模模糊糊地知道,王文不是为了抢她,不是为了杀她,可要做的事一定比这两者还可怕。 但刚退出一步,王文拿起大碗、手臂一环,将她给困在墙边。他盯着她,喘着气,将脊骨肉从碗里抓起来送到她嘴边:“尝尝?妹子,别辜负哥哥的好心好意。” 薛宝瓶嘴唇发颤,张嘴咬了一块,只嚼了几下就吞下去了。 “好吃吗?” 她赶紧点点头。 “想不想天天吃?”他凑得更近,几乎抵到她额头上,然后把肉放回碗里,又把碗搁在窗台上,“你听哥哥的话,往后就天天吃——” 薛宝瓶忽然将手里的火折子往地上一丢,黑暗瞬间降临。与此同时她飞快从王文的臂弯里钻了出去,立即往门口跑。 但一只粗糙而有力的大手猛地抓住她的胳膊,向后一拖,薛宝瓶立即摔倒在地。她的脑子发懵,双耳嗡嗡的响,不知道自己现在是站着的还是躺着的。下一刻就觉得胸口一凉,然后才听见“嗤啦”声——王文在她的胸口狠狠抓了一把,骑在她身上,一手掐着她的脖子,一手去拉她的裤子:“嘘,嘘,妹子,别闹,省点儿力气,河这边就咱们两家儿,你有什么好闹的?乖乖的……一会舒服着呢……” 薛宝瓶用力一弯腿,王文吃痛,啊的叫了一声。薛宝瓶趁机转了身,双手攀住窗台想要把自己拉起来。但蒲扇一样的巴掌砰的一声扇在她的脑袋上,她的身子一歪,双手把窗台上的那只小碗扒拉翻了,重新摔回到地上。她紧接着又挨了重重的几巴掌,脑袋一下子迷糊起来。 她的耳边是一片长而尖锐的鸣叫声,全身失去力气,感觉自己像一只牲畜一样被人摆弄着四肢。但现在她想的只是一件事——碗里的水洒到王文身上了,爹娘送来陪自己的小东西可能已经被压死了。 紧接着她听到了一种古怪的声音,有点熟悉,她努力分辨着,直到又喘了好几口气之后才发现自己已被没人压着了,耳鸣逐渐退去,那种声音变得越来越清楚了——王文缩到了窗边,正在哼哼着。那种声音跟爹娘去世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是因为身体正在承受极度的痛苦,可又完全动不了了,甚至连大声叫喊都没力气,就只能这么垂死地哼哼着,在地上颤抖着。 薛宝瓶愣了愣,立即手脚并用地后退,退出几步之后在地上摸到了火折子。她双手打着颤,试了好几次才把火苗吹出来—— 王文的确靠在墙边坐着,歪着头。但他的脑袋歪得太厉害了,像是完全被折断,耷拉在肩膀上,筛糠一样抖着。他翻着白眼,眼球也在飞快地颤,充满密密麻麻的红血丝,鲜血从他的眼角、鼻孔、嘴巴、耳朵里飞快地往外涌,就在薛宝瓶擦亮火焰的这一瞬间,鼻子里流出来的不再是鲜血了,而是大量透明的像鼻涕一样的液体,她不知道那是不是脑浆。 她看得呆住了,这时王文才用尽全身的力气朝她抬起手,嘴唇抽风一样地颤着,仿佛要向她求救。但下一刻,只听见“波”的一声,他的两只眼球一下子掉了出来,黏连着后面丝丝缕缕的东西挂在脸上。也就这一瞬间,薛宝瓶看到他黑洞洞的眼眶后面有一抹金光转瞬即逝……就好像有一个用极细极细的金丝编织成的东西,在他的脑子里游了过去! 她的身体一下子发了麻,立即冲出屋门、冲出大门,冲到金水河边的夜色里。她向着王家的方向飞奔,无声地张大嘴,但没法儿发出声音。她跌跌撞撞地跑出十几步,被一个土坑绊了个踉跄,手脚并用才没叫自己摔倒。 然后她停住脚步,在深不见底的黑暗里喘了一会儿气,转过身看向家的方向。 又过一会儿,她握着拳头,一步一步地走了回去,栓上大门,穿过小院,走到屋内。 屋子里已经没有王武低低的哀嚎声了。黑暗中,她听到了什么粘腻的东西在泥泞中滑行、蠕动的声音,好像从前她爹娘在用手搅拌多汁柔软的馅料。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腥气叫她想要呕吐,但她深深地喘息着,用颤抖的手关上了门,然后靠墙慢慢滑坐到地上、抱着膝盖,看向黑暗中声音传来的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最后一点声音和最后一丝血腥气都消失不见了,屋子里重新变得安静下来。 但薛宝瓶知道,在这片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存在着、生长着,注视着自己。 随后,她听到了风声,然后她觉得那东西消失了。她一下子慌了神,站起身、伸直双臂,向前方的黑暗中急切地摸索着、张大嘴,发出低微的啊啊声—— 一片柔软而温暖的肌肤贴上了她的掌心。薛宝瓶一下子停住了。 “我叫李无相。”她听到一个极好听的男声,像月色洒向粼粼的金水河,安宁静谧,“你叫什么名字?” 畏惧感转瞬即逝,因为这样的声音,被纯粹的惊讶取代,随后转化为一种不顾一切的好奇。她屈了屈手指,想要多体验掌心的触感,但李无相重新退入黑暗中了,于是她赶忙张着嘴,呼出窒息似的气流,想要努力发出声音。 上一次发出声音还是在六岁时。在那天哭哑了嗓子之后,她就不想说话了,又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不能说话了。她努力回想着遥远的记忆,回忆着该怎么颤动自己的嗓子,在很久之后,终于发出沙哑的声音—— “希……” “许?” “许……许……” “谢?哦,薛?” 薛宝瓶长出一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 黑暗里的存在沉默了一会儿:“好,薛姑娘,你别害怕。我叫李无相,被妖人困在你家炉灶里,多谢你救了我。” 第十三章 办法 夜色漫长,但半个时辰之后,通过薛宝瓶所识得不多的几个字、非常费劲儿才能出口的一两个音节、李无相极具耐心的推断和猜测,他终于大致弄清楚了自己目前所处的环境。 金水镇,因为金水河而得名。但薛宝瓶没离开过金水,她父母也是本地户,因此她既不知道金水镇究竟在什么位置,也不知道金水河发自哪里、流向何处,更不知道金水镇究竟归哪里管辖。 这最后一个不知道,并非不清楚金水镇的上级行政机构,而是,压根儿就没有。 提到“皇帝”、“朝廷”、“朝代”这种事时,薛宝瓶表现出了相当的茫然。但幸亏她的父母从前都出身殷实人家,她小时候也算聪明,因而能模模糊糊地知道,在很久很久的两三千年之前,是有一个叫“皇帝”的人的,还有一个“业朝”。 如今人世间的规矩礼仪,乃至大部分的山川湖泊的名字,也都是那时定下来的。但业朝灭亡、没了皇帝之后,世人就只知道这世间的许多区域都归“八部玄教”管——妙境上最大的神仙们传下仙法,修习这种仙法的人叫做道士或者炼气士。凡夫俗子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见过神仙,但听说玄教统辖的范围之内,世景要比教外繁华些。 在询问几次之后,李无相意识到“教外”其实是一个地理概念。八部玄教掌控着世上的许多地区,却还有更多的区域沾不到玄教的光,只由各地的城主、镇主辖制。很像是他那里从前的军阀们,你来我往,打来打去,城头变幻大王旗,而金水镇就是这样一个教外的镇子。 三十多年前,金水镇还是很繁荣的。那时金水河远比如今更加宽阔,便有商船行经镇上,催生出一派繁荣气象。但随后就“闹了玄教”——玄教的道士跟往年驻在金水镇里的炼气士们起了冲突,争斗一场,叫镇上死了许多人,自那之后,金水河也慢慢枯竭,渐渐只能走些小客船,镇子也就衰败了。 薛家所在的镇东原本是金水镇最繁荣的区域,因为这里从前有一片小码头,要停泊许多客货船。金水河航道阻断、又闹过玄教之后,新迁来的人家就多往镇西、镇东边去了,因为那里离往最近的清江城去的大路更近些。 因此,如之前王文所言,如今镇东桥边沿河这一片的宅院里,有人住也只有王、薛两家。薛宝瓶是因为无法搬走,而王家则不同。他家世代猎户,近些年的新镇主又喜好野味,而镇东离璧山更近些,他家就也留了下来。 “这么说,今晚是个在镇上有头有脸的人死在了这儿。”薛宝瓶听见黑暗中李无相的声音。她的听力是很好的,之前一直想要听清楚李无相究竟在哪儿说话,但他的声音飘忽不定,好像一会儿在对面,一会儿在远处,一会儿又在身后。 “而且这金水镇的律法,看着全由镇主说了算,要是追究起来,我觉得你反而要变成凶手罪犯。” 这两句话像一盆冷水,一下子叫薛宝瓶冷静下来,才刚刚真切地意识到一件事:她家里死了个人……而这人还有个凶狠的猎户弟弟和父亲! 她急促地喘了几口气,仰头看向黑暗中,艰难地发出声音:“我——” “你什么都别做。”她听见李无相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薛宝瓶还想要再发出点声音,或者用手在黑暗的地上写字,就忽然听到院们咚的一声响,随后便是王武的声音:“开门,开门!” 薛宝瓶浑身一颤,立即把脸转向黑暗中,啊了两声。但她没听到回应,仿佛李无相已经消失不见了。 随后便听到哐当一声巨响。她家这门栓用了十几年,金水镇又总有连雨时,已经糟朽了。王武拍了几下门不见有人开,索性抬腿一踹,立即将门踹开。他冲进院子里,背着弓箭,一手提着双股猎叉,一手擎着火把,气愤地嚷嚷:“不是说好了一起来玩吗?你背着我干好事?啊?哥?哥!快点出来,别他妈玩了,镇主请的道士要鲜虎骨,现在就要!” 院子里黑沉沉,没人回应,他就直接向主屋闯去。薛宝瓶发了慌,不知道自己应该听李无相的“什么都别做”, 还是去把屋门抵上。但一团光亮已经从门缝里映进来,随后又是咣当一声响,她看见了王武被火把照亮的一脸横肉。 薛宝瓶往后退了两步,抵靠在墙上、紧紧闭上眼睛,知道王武下一刻就会看到屋内的一片狼藉、地上的血迹、尸首。 但稍隔片刻之后她听见王武的声音,闻到腥臭的口气:“我哥呢!?人呢?” 薛宝瓶一愣,睁开眼——王武就抵在她面前。她飞快地往旁边一瞥,借着王武擎着的火把的光亮……地上什么都没有,就只是一片被夯实了的泥土,血迹、尸首,甚至血衣都不见了,仿佛半个时辰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问你呢,我哥呢?”王武抓住她的脸晃了晃,又向屋子里瞥了一圈,看到窗台上搁着的碗和里面的肉。 薛宝瓶抬起胳膊,向外指了一下。 “他走了?什么时候走的?” 薛宝瓶瞪着他,仰着脸,不说话。 王武皱着眉打量她,看到她的领口——扣子掉了,是被撕扯开的。他就忽然哼着笑了两声:“行吧,薛妹妹,等忙完了这事儿我就来找你玩儿,哼,叫你瞧瞧我跟我哥谁更好。” 他说完将薛宝瓶的脸猛的一甩、提起猎叉,大步冲出门去,边冲边喊:“哥!哥!王文!你哪儿呢?你看爹不揍死你——” 院门哐当一声被踢开,又摔了回来。薛宝瓶一下子滑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颤抖着爬到窗边抓起地上的火绒,吹了好几次才吹亮了,又借着那亮光仔仔细细地看地面。 还是什么都没有,甚至没有血腥气。她一咬牙,猛地擎起火苗抬头往梁上看—— 几片破布飘飘荡荡地挂在梁上,也没有血迹,但她能肯定那就是王文之前穿着的衣裳。 “李……李……”她努力发出声音,但极度的紧张叫她的嗓子哽住了,只能像刚才那样,在黑暗里用手指写字——“你吃人?” 她不知道李无相还在不在。但片刻之后,她听到身后传来声音:“我觉得不算是吧。” 薛宝瓶短促而轻微地喘着气,沉默了一会儿,用发颤的手指再写:“怎么办?” “他弟弟知道他来过了,所以最后总会再跑来问你。要是在我那里,他们也许拿你没办法,可这儿是金水,不管是为了泄愤还是为了泄别的什么,他往后应该经常会来找你。”她听见李无相在她身后笑了一下,“那就两个办法,一个是咱俩今晚赶紧走,离开这儿。” 薛宝瓶立即摇头。 “嗯,那就是第二个。咱们今晚就去杀他全家,那就没人会怀疑到你身上了,你觉得好不好?” 薛宝瓶愣住了,但片刻之后,她握了握拳,发出轻微的声音:“嗬……” “好?好。那么,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你先转过身,我就在你身后,但看见什么你都不要怕。准备好了吗?” 第十四章 邪祟 薛宝瓶转过身。看见身后的东西的一瞬间,瞳孔放大、头皮发麻,往后退了两步才无声地站住了。 她本以为看到的或许是青面獠牙的鬼、兽头人身的妖,或者任何爹娘还在时说出来吓唬她的邪祟,可现实所见到的,比那些邪祟更加邪性—— 像是一个扎纸人,但是极其精致,鼻子眼睛嘴巴栩栩如生。然而,是不小心浸了水、弄糊了颜色,又被弄瘪、弄皱的那种——一张面目扭曲的人皮站在她不远处,有些地方是撑起来的,有些地方则是瘪下去的,双脚飘飘忽忽,似乎站在地上,又似乎飘荡在半空。 它的七窍是空着的,但许许多多的白线从里面探了出来,像触须似的在空气中轻轻挥舞着,似乎在替代原本那些器官的作用,而当他轻轻动作的时候,那一张人皮底下便有密密麻麻的起伏,好像有无数条虫子正在里面蠕行、驱动着他的动作。 她向后仰着脸,喘息了好几声,才吞咽一下口水,颤巍巍地抬起手写道:“帮什么?” 她的反应完美符合预期,李无相感到非常满意。经过这十几天的观察,他已经意识到并不是一个安居乐业、物质丰饶的时代,在这样的世界里生活的人,应该绝大多数唯唯诺诺,疲惫麻木。起初他以为薛宝瓶也是那样的人,但随后慢慢意识到,她所表现出来的所有惫懒、茫然、麻木,似乎都是因为父母早亡的童年以及青春期造成的长期心理压抑——一旦发现了一个“爹娘送来陪我的”小东西之后,就立即表现得偏执专注起来了。 李无相还知道绝大多数人在经历类似的童年和青少年时期之后都会被击垮,变得胆怯懦弱、畏于拒绝、乐于讨好,可薛宝瓶却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令她自己拥有了超强防御性的同时,兼具潜在的自我毁灭倾向。 这仍然是相当病态的心理状况。但要是他十几天前落到了任何一个不这么病态的十六七岁女孩子手里,大概早就被投进火中烧掉了。 要保持现在这种状态挺辛苦,可李无相仍尽量把自己维持成一个人形的样子、维持着自己从前的声音,好叫薛宝瓶能通过这种声音减轻一点恐惧:“家里有剪刀吗?” 女孩点了点头。稍微迟疑一会儿之后,侧着身子走到床头柜旁,从抽屉里取出一把柄上缠着红线的黑铁剪子。 李无相吐出一口气,于是他的皮囊立即轻飘飘地平铺在地上:“过来把我给剪开。” 薛宝瓶半张着嘴,愣了一下,才握着剪子慢慢走过去,鼓足勇气碰了碰这皮囊,艰难地发出一个声音:“啊?” “先把我腿剪下来。” 薛宝瓶皱着眉,盯着李无相的皮,想了一会儿,重重落下剪刀。 远比她想象的轻松。李无相的这身皮像是稍微厚实一点的、被浸了水的布,剪子铰过去,沙沙一声响,双腿就落了下来。 “挺好。继续剪,把我脑袋和前胸都给剪开,剪成——” “衣……”薛宝瓶说。 “对,剪成件衣服的样子。” 数息之后,李无相被剖开,平摊在地上了。看着就像是一件连帽的大氅,且是内嵌金丝的皮质。他这皮囊底下原本有无数蠕动着的白线,此时都安安静静地贴服着,仿佛内里的丝绒。 “现在把我给卷起来,反着卷,把金线露在外面。然后我要你出门,想办法把我丢进王家的院子里面去。” 薛宝瓶立即照做,脸上的神情轻松了很多,不再像刚才那样惶恐畏惧。一是因为李无相的上半身被裁成一件大氅之后看起来不像之前那么吓人了,二是因为,她觉得他说话很和气。除了爹娘,这些年来没人像他这样和和气气地跟自己说话……慢慢的、轻轻的,不会催,不会骂,即便她刚才不小心把他的眼睛都剪开了。 所以,即便是他是个吃人的妖怪,她也乐意送他去吃人。 薛宝瓶拿了一根麻绳,把李无相的皮给捆了,然后把他夹在腋下。她没走正门,而从后面的小门出去。 今夜还很长,屋后仍是漆黑一片。但附近的路她都已记熟了,哪里有土坑,哪里有老树根,哪里有成堆的碎瓦,全牢牢印在脑袋里。她家跟王家之间还隔了五户残屋,她在黑暗中无声轻巧地走着,等绕过一株老槐树,能远远瞧见王家还亮着的灯火时,薛宝瓶低低地说:“喂……喂……喂什……” “为什么帮你?”她听见怀里的人皮说。 她在黑暗中点点头。 “也是在帮我自己。你看,我从前也是人,也是个孤儿,无父无母,被坏道士抓住,封在你家的炉灶里——” “坏……坏……他……”薛宝瓶在自己的脸上比了比。 “看着四五十岁。”李无相回忆着赵傀的模样,“干干瘦瘦的,五瞥胡子,眼窝很深,下巴很长。” 薛宝瓶慢慢吐出一口气。十多年前被爹救下的那个道士或许要更年轻些,但就是他说的样子。 “多亏你救了我,我才能变成现在这样子。但是我可能还得在你家里待些日子,所以我也不能叫你有事,我得想法儿叫咱们的日子平平安安。” 少女原本将李无相紧紧地抱着,听到这句话时,李无相感觉到她的胳膊松了松。他知道,这意味着这句话叫她觉得稍微放心了一点——她不怎么在乎自己正走在杀人全家的路上,但比较在乎怀里的丑陋人皮会不会离开自己。 这姑娘真的病得不轻啊,李无相想。 再经过一段残墙,就到了王家院墙外。这是一面新近粉刷过的墙壁,墙头覆着青瓦,看起来很气派,薛宝瓶即便跳起来也够不到墙头那瓦。 在墙底站下时,正听到墙的那边有人说话。声音有些远,但很愤怒,薛宝瓶就知道这是王文王武的父亲王鹏的声音,似乎因为小儿子没有找到大儿子而正在迁怒,王武则唯唯诺诺,低低争辩几次就不敢出声了。 又过一会儿,声音没了,该是两人往内院里走去了,李无相立即说:“把我丢进去,丢在他们一会儿能看到的地方,在外面等我。” 薛宝瓶就沿着墙根儿往前走,到了王家正门外,将捆成一束的李无相投了进去。然后她走到墙底拐角处摸着一块石头握在掌心,在黑暗中静静等待着。 第十五章 围杀 少倾,王家宅院内的叫骂声又响了起来,两个人影走向院门。 当先一个壮硕些,是王文王武两兄弟的父亲王鹏:“……两个不成器的东西,那个小娘皮什么时候玩弄不行?非要今晚!当初生下来就该把你们溺死!也好过气死我!不等他了,你身上——” 他边走边骂,快到门口时又停下、不骂了,而瞪着王武。王武背着弓箭,提着猎叉,腰间挂着绳索、铁夹,赶紧也停下来,叫他爹给瞪得莫妙奇妙。隔了一会儿,才听见王鹏怒气冲冲地问:“你东西带全了?” 他赶紧心虚地往自己身上看了看:“我……带全了啊。” 王鹏劈手给了他一耳光:“你带全了!?” 王武捂着脸,听声音要哭了:“我带全了啊?” “油纸呢?”王鹏又给了他一耳光,打得他一个趔趄,“你要拿手捧着虎骨给镇主送去吗?啊!?” 王武立即小跑着往厢房去了。王鹏这才呸了一声,气冲冲地大步往门口走,然后瞧见地上躺着一束东西。 他皱起眉,咦了一声,伸脚踢了踢,发现这东西在月光中闪过一抹金属的亮色。他稍稍一愣,俯身把它捡了起来,随后忍不住又咦了一声。 这东西虽轻,但在手上相当柔韧,且里面还衬着一层……铜丝?可摸着柔软极了,又像是金丝。他立即走到大门前推了推门,发现门还是拴着的,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东西,赶紧大步走回屋去,将正堂里的油灯点上了。 油灯并不很亮。王鹏将手里的东西凑近火光仔仔细细地看,只见那铜丝或金丝极其细密,像一层布一样,但也不知道是用什么野兽的皮子制成的,里面还有些长长的白须,又像是白线。 他便抽住腰间的短匕,用刀尖儿小心翼翼地在一根金线上划了划,却发现连一丝划痕都没有留下……那这就既不是铜,也并不是金银的,然而就这柔软的程度来看,也绝不会是铁的! 王鹏心中一跳,忍不住冒出一个猜想—— 这种不寻常的事物,难道是镇主身边那位要虎骨的炼气士送来的? 金水镇不算是个大镇,可也不算太小,也时常同周边的几个镇子有些纷争。这几年来镇主身边一直找不到高人供奉,早就急坏了,前些日子才有位游历四方的炼气士经过这里,答应暂住些时日。王鹏之前远远见过他一面,只知道是个年轻人,叫赵奇,他当时还想,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这人看着也没什么道行的,可如今却是人不可貌相,做事竟然如此大气么?因为体恤自己要在深更半夜辛苦为他猎虎? 他这么想着,就把这东西抖开了。只见它竟然还带了两只连在袖口上的手套,另有一个兜帽,上面开着可以露出双眼的洞,瞧着像是从什么猿类的身上完完整整地剥下来的。 王鹏是个矮壮的身材,这袖子有些窄,他试着将胳膊探进去,发现这东西极其柔韧,立即被自己的手臂撑开,随后紧绷在上面,仿佛是自己的第二层皮。且触感温温热热,里面那些柔软白线又稍微隔出一层空隙,并不会叫人觉得十分难受,反而相当舒适。 他满腔因为找不到老大的怒气一下子平复许多,当即把自己的单衣脱了,小心翼翼把这东西穿上了。 正合身,仿佛为他量身定制的。 王鹏忍不住笑了一声,正打算在屋子里踱上几步走一走,却忽然感到身上一紧,随后上半身一阵剧痛,好像有无数尖刺钻入自己的皮肉! 他惨叫一声,立即要把这东西脱下来,然而双手去抓胸前的“衣襟”时才发现这东西已紧紧陷入自己的皮肉里了! 他只惨叫一声就再也叫不出了,因为太痛了,痛得他浑身肌肉紧绷,就连喉咙都哽住了!他将手指死命往自己胸前抠,终于扣进了皮子的缝隙里,身体猛地向后一倒、撞到墙上,终于把胸前的两块皮子掀开一些—— 看到之前被他以为是白线的那些东西,此时早已与自己的皮肉黏连在一起,还在疯狂蠕动着向他身体里钻,原本都是白的,此时已变成血红! 王鹏被吓得浑身发颤,赶忙往前爬行几步抓住掉落在的短匕,也不管会不会伤到自己,猛地往前胸狠扎几下,可表面那一层皮子被划开了,底下的金网却破不开!他还想再扎几次,却觉得浑身的力气飞快流逝,只再呼吸几次的功夫,就忽然觉得自己的喉头一痒,完全被大团的东西堵住了,而后背一凉,砰的一声摔倒在地,腰椎以下什么都感觉不到,只能像一条落了地的鱼,紧绷着,痉挛着。 但此时王武也听到屋子里的声音,立即提着猎叉踹开门冲了进来。 借着从桌上投下的光,他瞧见自己老子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一双血红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颤抖着抬起一只手。他立即大叫:“爹!你怎么了!?爹!” 他边叫边冲了过来,要俯下身—— 可忽然收住脚,紧紧闭上嘴,又飞快向后退出两步。 王鹏的眼睛瞪得更大,抬起在半空中那只手颤得像是被人在甩来甩去。但王武又往后退了一步,咬着牙:“呸!好!老东西!不是要把我溺死吗?!我跟我哥说过好多次,等你老得不能动弹了,看我们怎么整死你!嘿嘿!好日子提前来了!你哪儿疼啊?嗯?疼死你!” 王鹏听见这话,眼睛睁得更大,眼角几乎裂开,身子猛地一挺,像是要跳起来了。王武叫他吓得又往后退开一步,但随后发现他老子只剩下脸和脖颈上的横肉还在疯狂地颤着、努力张着嘴,似是要再骂几句什么。 王武这才猛地喘了几口气,提着猎叉为自己壮胆,走到王鹏身边蹲下,恶狠狠地瞪着他:“骂呀?你骂呀?你还想骂什么,老不死的!?” “……兹兹……”王鹏从咯咯作响的口中发出声音。 王武就狞笑一声,故意把脑袋凑到他脸前:“你说什么?我听不清啊!” “……兹……兹……走!” 王武愣了愣:“老不死的你说什——” 这时他才借着忽明忽暗油灯光亮,看到他老子的身上紧紧勒着一层皮。他下意识地眨了眨眼,想要凑得更近些观察—— 王鹏的身子忽然痉挛似的一挺、嘴巴一张,一大团裹着血头的白须喷涌而出,啪的一声裹住了王武的脸! 第十六章 画皮 王武的力气竟然比他的老子还要大些,一声惨叫被闷在口中之后,一边往后挣脱一边用双手撕扯着脸上的白须,竟然真的挣开了。但整张脸皮都被生生扒了下来,只剩下一张血肉模糊的面孔。他的眼睛快要瞎了,像无头苍蝇一样惨叫着在屋里转了一圈,咚的一声撞在墙上,找不到门,随后就跌跌撞撞地直往东屋跑去。 这时候,李无相才从王鹏的身上剥落下来。吸饱了的鲜血叫那些白须变得更加粗壮密集,他这半张人皮展开、触须舞动,一瞬间就掠上半空,朝王武紧追过去。 此时王武摔进东屋,不去找别的什么防身器物,反而摸索着扑向靠山墙一侧的墙壁,等摸到一处壁龛时,立即惨叫着大喊:“灶王爷、灶王爷救命!” 李无相这时候也追进屋,便瞧见看壁龛里的“灶王爷”。 薛宝瓶家里也供奉着“灶王爷”,但只是一张因岁月和烟熏而泛黄的画纸,上面的形象已模糊不清了。而王武家壁龛中的这一个却是个镀着金的小塑像,只见一个小人端坐壁龛之中,顶着个圆且肥大的脑袋。他的双眼微闭,仿佛在闭目养神,但一张嘴却笑得咧到了耳下,口中还有细密的尖牙,看起来与他这金身的模样格格不入,十分诡异。 此时王武便用沾着血的手将这灶王爷的雕像抓了下来,双手握着,一边背抵墙壁一边向自己身前朝李无相晃着:“灶王爷救我!灶王爷救我!邪祟啊,邪祟啊!” 李无相没有眼睛,所见的一切都是依靠那些白须,这叫他的视线一直以来都有些模糊,看周围的景物时,仿佛一切都隐在浓雾里。可现在他一看王武手中这雕像,却觉得它异常清晰,而沾染着的王武的那些鲜血,就好像在它身上逐渐氤开了,又围绕着它化成一片红雾,仿佛成了它的披风。 李无相心里稍稍一惊,就没敢立即扑上去,下一刻,他似乎看到灶王爷的原本微闭的眼睛猛地睁开了,瞪了自己一下! 心悸!他感到了熟悉的心悸……就像是自己第一次感受到体内的外邪时那样,难以言喻的空洞与宏大! 这玩意真有用?显灵了?!还是说也是什么外邪? 然而下一刻,这一瞬间的感觉就消失了,王武手中的灶王爷重新变成一个小小的镀金雕像,与周围的事物一样朦胧模糊。李无相不再想为什么,立即向王武扑去。 泥泞的滑动声再次响起,持续一刻钟之后,在被油灯照亮的窗户纸上,一个人影缓缓站立起来。他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然后伴随着轻微的哧啦一声响,将自己的脑袋撕了下来,放在手中轻轻揉动,又从油灯盏中蘸了些黑灰,仔细描画着。 最终,脑袋被重新贴上,屋里的李无相长出一口气。 他再次拥有了一具像人一样的躯体了,尽管只是“看起来”。在此之前,他对自己这身皮囊的感知非常迟钝,就像是一个人的全身都发麻了,只能勉强操控,但做不了许多精细动作。现在两个人的血肉精气喂饱了它,李无相甚至产生了轻微而明晰的痛感,还能操纵那片铜网延展、生长,重构成下半身,并在本能的作用下隆起为隐藏在皮服之下的外骨骼。细密的白色触须填充空洞的眼眶,在本能的作用下融为两颗眼珠子,不细看倒是与常人无异。再叫许多的白须穿过颅顶,他便又有了满头的白发。 李无相赤裸着身体在王家的屋子里搜罗了一阵,为自己找到一身衣裳,又草草扎了头发,自觉应该不至于再像之前一样吓得那小姑娘目瞪口呆。然后他找了一块包袱皮,将能寻到的所有金银财物、一部分风干腊肉打了包。再把父子二人刚才带在身上的那些猎具全系在后背上,才吹熄油灯、摆好灶王爷的塑像、扶正桌椅,立即出了门。 他现在还有点软手软脚,走路时一深一浅,花了好一会儿的功夫才慢慢走到墙边:“喂!” 小姑娘几乎立即回应:“啊……” 似乎是怕自己的声音太小,又丢了一颗小石子进来。 “退开点,别砸着你。”李无相听到外头窸窸窣窣地响了两声,就把装着金银细软和干肉的包袱丢了过去,然后在院子里找到个木墩,一点点挪到墙边,再站在上面将重而长的猎叉举上墙头,待它垂下再松手,猎叉就落了下去、插土中,只发出轻微的咚的一声响。他又把余下的家伙都依法弄出去,自己才一点点攀上墙头,看见薛宝瓶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仰着脸,该是紧张得要命。 即便杀死的是三个恶人,但吸取精血、腐蚀骨肉也不是什么叫人舒服的事情。然而现在坐在这儿,李无相看到的是一片深沉广阔的黑暗、安静的城镇、头顶被月光映照得微微泛起荧光的薄云,就知道自己终于完全摆脱了之前藏在炉灶里的囚笼,而这世界,虽然一点儿都不友善温馨,却也到底是个货真价实的广阔天地,并未被毁灭。 他也再次有了个稍微像样儿的身体,这意味着只要足够小心,他就还会有更加充足的时间去弄清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并且掌握现在所拥有的这种在他来处的世界所没有的神奇力量。 这叫他心情变好了些,就坐在墙头微微笑了笑:“怎么样,你看我现在像邪祟还是像人?” 这时天上的薄云散开一瞬,月光洒在他身上,薛宝瓶将他的脸完全看清了,并在这一瞬间觉得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还记得不久之前李无相那种恐怖诡异的模样,可现在她看到的是一个坐在墙头单薄瘦削的身影,衬着月光,是个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少年。而他的那张脸,被从额头垂落的几缕白色发丝所轻轻拂过的那张脸…… 她觉得自己从未见过这么美好的事物和景象。 她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没意识到自己的心变得轻快而温暖、喉咙也变得松弛而通畅起来了:“我觉得你像神仙。” 李无相从墙头跳下,轻飘飘地落了地,对她一笑:“那咱们回家吧。” 第十七章 善后 此时仍是夤夜,万籁俱静。李无相背着猎具,和薛宝瓶一起提着包裹,好不叫它在地上留下拖痕。现在他的视力和听觉都变得更好,所以能看见身边的女孩似乎总想趁黑多看看自己,却总是稍一侧脸就心虚似地又转了过去。 等能看到薛家后门时,天上薄云追月,飘起濛濛细雨,这下倒是连脚步的痕迹也用不着担心了。又等进了门,即将伸手关门时,薛宝瓶才忽然一愣、站在原地,猛地用手捂住嘴。 “唔……唔……我刚才……”她瞪大眼睛,看着李无相,但迟迟不敢放开手说话,仿佛怕自己的声音跑了。 “你刚才说得很好。”李无相接过包裹,推上门,轻声说,“现在也别怕。叫我猜猜,你一直觉得自己生了什么病,所以弄坏了嗓子,没法儿说话了?” 薛宝瓶点点头。 李无相就提着包裹慢慢往屋里走:“但其实你可能什么病都没有。非要说有的话,或许也是心病。你之前忽然经历了一件很难受的事,心里出了点儿问题。你仔细听着我的话,一般来说这种情况,是用不着吃药也用不着扎针的,你需要的是一个契机或者——你们镇主叫王家人去猎什么来着?” “新鲜虎骨。”薛宝瓶从指缝儿里说。 李无相微笑着看着她,薛宝瓶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瞪大眼睛放下手,短促地吸入一口气:“新鲜虎骨,新鲜虎骨,新鲜虎……骨,新鲜……新鲜……” “别急,慢慢来。你只要记得自己能说话,而且能说得很好,一切都可以慢慢来。” 薛宝瓶咬着嘴唇,点点头,看着他边说话边把包袱拖进屋门里,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自己刚刚帮助他杀死了三个人,同时对他几乎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他是邪祟还是人,可刚才,跟他说话的时候,却觉得一切理所当然,仿佛已经相处很久了。 她已经记不大清跟爹娘待在一起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了,可知道自己现在的感受——长久以来,始终积郁在心里的那些惨淡的愁云、悲切的情愫,现在仿佛被天上的微风吹了一下,吹开一道小小的口子。 于是她慢慢挪着脚步,跟着他也进了门,背手倚在门边看了他一会儿:“你……你到底是……什么?” 李无相正解开包袱,把自己搜罗的那些东西摆在地上。听到问话之后他停下来,认认真真地想了想,看着薛宝瓶:“之前路过你家的道士叫赵傀,他不是好人。抓了我,还抓了一百多个别的孩子,用妖法把我们封在你家炉灶那块烧坏了的砖里,又用别的理由骗你家人一直烧着火。后来别的孩子都死了,但我打败了他,从他那里偷了些本领,就从你家炉灶里出来了——是你救了我。” 他笑了一下,薛宝瓶愣了愣,立即偏了一下脸,一时间忘记继续追问他“到底是什么”了。 “那……你要在这儿,待,多久?” 李无相看着她:“要是你怕我,一会儿我就走。” “不,我不怕你!”薛宝瓶用背后的手抓住门框,“你也救了我!” 她想了想:“那……要不然……我们可以一起……兹……兹……走……” 李无相稍稍偏了一下头,继续分拣包袱里的东西:“是个好主意,但是现在不行。你看,他们家全家死光了,你却消失不见了,别人立即就会怀疑你——金水镇外的路不怎么好走,也不怎么太平吧?” 薛宝瓶点点头。 “那你们这里的老虎,是长得像猫的那种猛兽吧?” 薛宝瓶愣了愣:“是啊……哪里的老虎不像猫吗?” “那就好。那就是这么回事——”李无相站起身,看着地上被他分拣出来的东西:两柄双股猎叉、两副弓、两壶箭共计二十三支的箭、三柄短匕、两柄腰刀、一对铸铁兽夹、五套换洗衣裳、一个银碗、四个银酒盅、大概四五斤银子、二十多斤的风干肉、三囊酒、三张地契、一刀油纸。 “你们的镇主叫王家父子去弄新鲜的虎骨,还说今晚就要。可他们三个知道这是要命的事儿,想来想去,觉得不如趁早溜走保命。反正身上有猎具,又是三个壮年的男人,到哪座山上都能混口饭吃,何必拼命呢?于是他们就走了。” “但要是镇主的人比较聪明,又稍微有点责任心,肯定会来问问你。所以你一会儿就得睡觉,明天才能精神饱满,叫人知道这事儿跟你没关系。”李无相想了想,“这就是咱们最后的一道坎儿了。明天有人问你话的时候——” “我不会怕——” “不,你得害怕才行。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就怎么表现——被人问话会怕,听说他们家人没了你会高兴,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只要别说话。” 薛宝瓶想了想,点点头。 李无相就把包袱撕成布条,用它把那些猎具牢牢捆绑成一束,然后将它们全都丢进金水河里。这河从前深且宽,两侧留下大量淤泥,铁器陷入淤泥当中,很快就没了踪影。等他回到屋子里,薛宝瓶也把那些干肉用油纸包裹了,埋在屋内的墙角边,自己缩进了被窝里,只在黑暗中露出一个脑袋看他。 他站在门口没进去,想了想,开始问正经事:“除了赵傀,你见过其他的道士吗?或者炼气士?” “之前的镇主还供奉过几个炼气士……”薛宝瓶想了想,“我还听爹娘……说……他们以前见过别的道……士,不过好像他、他们都不叫自己道士……都叫炼气士。” “那你见过或者听说过他们的……本领吗?比方说弄出一团火,变出金银,或者飞来飞去之类的?” “啊……你,你会吗?” “不会。” “那……我也没见过,好像也没什么人见过,但是他们都、都会什……什……耍剑,我爹说他见过,耍得很好看,一个人……能……打倒好几个人……” 李无相点点头,又想了想:“你说之前这里闹过玄教,那那些人都是怎么打仗的,当时?” “我……嗯……我听我爹说的,就是……那么打来打去,他们还到处挖、挖东西,挖来挖去……挖得金水河上面都……改道了,还、还冲进镇子里杀……杀……杀人。” “那,你听说过附近谁家丢了孩子吗?我是说十几年前。” 薛宝瓶从被窝里伸出手挠了一下脸:“嗯……我也不知道。” “好吧,快睡吧。明天过去,你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李无相走进屋、关上门,轻轻跳起,手就够到了房梁。他把自己拉上去,“我就睡在这儿,你用不着怕。” 隔了一会儿,他听见薛宝瓶说:“我不怕……大不了,嗯……你把他们都吃光。” 李无相在黑暗里挑了挑眉:“我不喜欢那样,往后也不会了。” 但薛宝瓶没再说话,呼吸变得平稳而悠长。 第十八章 考虑 李无相慢慢吐出一口气,感到周围完全安静下来。 他先放空了一小会儿自己的脑袋,然后听着薛宝瓶的呼吸声。像他之前想的那样,这姑娘心里真的病得不轻。任何一个人在经历了今晚这些事之后,大概都不可能像她一样睡得这么安稳,但李无相觉得自己能够理解她。 这种理解源于他的记忆……他记不起自己是谁,可记得起从前在另外一个世界的某些经历。他见过许多极度忧愁悲伤愤怒恐惧的人,甚至自己就是其中的资深一员。在与他们分别的时候,他会倾听、安慰,确保他们没有什么遗憾,或至少不会特别遗憾,因此,他学会了怎么去看一个人的心。 所以他知道,像薛宝瓶这样的小姑娘,长期生活在压抑窘迫的境况当中,所感受到的全是隐含的敌意,同时展望自己的未来,无论是个人的努力还是周围的环境,都无法带给她任何一点希望,那只要在她的世界里出现了一丁点儿的善意与改变,她就会孤注一掷地去信任,并不叫自己去考虑这种信任可能带来怎么样的后果。 在她看来,她已经是完全没什么可失去的了吧。 而自己现在需要考虑的东西就很多。 首先,这个世界似乎跟他想象的略有不同。被赵傀困住的时候,他接触到的是“外邪”、“末世”、“修行”、“炼丹”这样的概念,所瞧见的是一个被法术操控的纸人、自己身体里这张神异无比的网、想要夺舍的魂魄,甚至他自己都只用了月余就踏入修行的门槛了。于是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仙人精怪或许无处不在,稍不留神就可能瞧见飞剑如虹、陨火如雨。 可现在,依着薛宝瓶的说法,炼气士们似乎并没有在人前展现出太多强大手段,甚至曾经让这个小镇死去绝大多数居民的那场灾难,大多数时候都只是两拨人在用寻常刀剑争斗……这似乎意味着这个世界的超越凡俗的力量似乎并不是什么大路货。 但这同时也意味着,自己的处境变得危险一点了。 他曾以为赵傀这个“快要结丹”的炼气士只是什么不入流的修士,可现在,从他所展现出的种种神异手段来看……赵傀搞不好是一个大人物。 大人物必然与其他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更有可能有不少听命部属。而从薛宝瓶口中得到的另一个消息是,金水镇已很久没有来过修士了,但就在几天之前,镇上来了位叫赵奇的炼气士。 “几天之前”、“姓赵”……李无相很难叫自己相信这是巧合。 比较明智的做法应该是立即离开此地,但这就牵扯到了第二桩麻烦事——自己目前的状况。 在前世时他听说过一些道家养生、修行之类的事,弄不清真假。但知道有一种说法——修行这种事,自己一个人来是相当危险的,得有老师指点传授才行。被困住时,暗中指点自己的应该就是赵傀,而那些“行军丹”可能就是辅助修行的药材,因而自己才一帆风顺。 而现在他只能依靠自己的本能了,然后他发现本能这东西不怎么靠谱。 他先是依着本能浑浑噩噩地吸光了王文的精气血肉,然后将自己撑成了一张飘忽不定的人皮,刚才为了尽快解决麻烦,又吸光了王武与王鹏,现在他有人形了,变得稍微有点力气了,可问题是,似乎弄得“太撑了”。 在炉灶里的时候他已经修行到了“发真种”的境界,觉得体内的气息通畅精纯,但现在他却觉得体内又变得拥堵淤塞,仿佛杂草丛生,试了几次吐纳调息,却感觉气脉变得如同刚刚修行时一样,就好像一切都要从头来过了。 或许是三个凡人体内除去精血之外还有更多在修行途中本该被摒弃排除的东西,却叫自己都吞了,或许是“广蝉子”这部道书离开赵傀的暗中指点、辅助药物就没法儿再修了,又或者是金水镇的灵气稀薄之类的原因,可无论哪一种,李无相都决定不再轻易改变自己目前的状态,他觉得自己得把自己想象成一个高血脂或者高尿酸之类的患者,一切都得小心翼翼地适量,直到搞清楚自己现在到底算是个什么东西,又该怎么办。 所以他得待在这儿。先确认赵奇会不会真的是赵傀的什么弟子门人,如果是,他就得想法儿从他身上获得更多的信息,即便不是,也能获得相当多的有关修行的常识,尤其是关于“外邪”。自己身处暗处,这世界的炼气士又并非那种移山倒海之辈,这值得冒险一搏,甚至还会挺有趣。 但是小姑娘的心病叫她的性情有点儿邪性,李无相能清楚地感觉到她心里压抑着的一团火。他没妄想能叫她变成一个俏皮快活、无忧无虑的少女,但知道该把这团火引向何处,好不叫她灼伤自己。毕竟在断续的记忆中,前世的自己似乎跟她也相差无几。 还有赵喜……跌落到火海当中之前那一瞬,听到的是她的鬼魂的叹息吗?是她推了自己一把吗?是的话……赵傀已经死了,不知道算不算帮她报了仇。 这么想了一会儿,他开始尝试入定以叫自己放松下来。可发现现在要做到这一点很难了,他便尝试前世的另一种法子——无论有多少痛苦和烦恼,身处怎么样的危险境况当中,只叫思绪信马由缰,自然想到一件最放松舒适的事物,抓住它,然后就能平静下来了。 他呼吸着,感觉到体内那些触须柔和地摆动着,逐渐归于同一节律。 然后他听着小姑娘悠长轻微的呼吸声,感受着屋子里的气流,略微潮湿的夯土地面,怯生生的重新叫起来的蛐蛐,院外金水河潺潺的流水,雨滴从屋檐淅沥滴落,身体就慢慢瘪了下来,变成一副柔软的人皮,耷拉在房梁上。 第十九章 晚餐 第二天雨还没停,洗得院里的石板发亮。两人一直等到晌午,终于发现两个镇兵去敲王家的门。敲了一气见门不开,一个就搭着手要送另一个翻墙过去。但地上的泥土湿滑,摔了两回之后才勉强爬上去从里面开了门,稍过一会儿,两个泥猴似的镇兵一脚踹开门,急匆匆地离去了。 又过上约小半个时辰,十几个镇兵簇拥着另一个白衫的人到了王家门前。这时不好出门看了,李无相就将一只眼睛探出到门框边远远地瞧,却也看不清模样。那白衫人叫镇兵们都留在门外,只身走进王家,过了一刻钟的功夫才走出来。 他跟镇兵说了几句话,一个镇兵就作势要往薛家这边来,却被他拦住。随即一行人冒着雨,又走远了。 面目看不清,李无相却大致看得清他们的衣着。镇兵们身穿藏蓝色的布衣,许多人的肘部和膝部都打了补丁,大小颜色各异,该不是原有的。手里都提着齐眉棍,但两头包着铁皮,终究叫他们有别于寻常的农夫了。被他们簇拥的那人的衣着则完全不同,是一身白衫,虽然下摆因为泥泞的天气而沾染泥点,但仍叫他在一干镇兵中显露出超然的气质。 薛宝瓶说金水镇主年纪五十来岁,只有一个跟她年龄仿佛的女儿,那这人应该就是那个叫赵奇的炼气士了。 等一群人走远,李无相收回眼珠,转身对薛宝瓶说:“应该不会有人来问你了。” 薛宝瓶缩在他身后:“啊?” “应该是个聪明人。”李无相一边轻轻关上大门一边说,“就像我想的那样,进了王家转了一圈,知道他们是害怕上山猎虎,趁夜潜逃,所以连过来问问都用不着了。聪明人,特别自信的聪明人,这是好事。” 薛宝瓶愣了一会儿,然后才喘了口气,看着李无相:“但是你比他还聪明。” “也不能这么说,只是我们在暗处,有意算无意。不过和聪明人打交道是好事,这意味着一切可控可预判。那咱们就先忙自己的事儿。”李无相在院子里踱了几步,皱着眉回过身,“但是有件事儿,我一直都想问你——咱家米面也没有,肉和油也没有,之前你的店是怎么开得起来的?” “咱家”这个词儿叫薛宝瓶恍惚了一下,她已经很久没听过人这样说了。然后才挠了挠下巴:“就是,会、会、会……” “慢慢说,别着急。” 薛宝瓶深吸一口气,等了一会儿:“会有客人从,河上下来,自己,带着吃的,我给他们做。” 又不好意思地补充一句:“可是不好吃。他们都不大喜欢。” 李无相点点头:“问题不大,好解决。但是咱们今天得把灶台重新垒起来,尽快开店,保持一切正常。” 于是他们花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重新盘灶台,用的是薛宝瓶之前捡出来的旧砖块和掺杂了稻草的黄泥。李无相将曾经囚禁着他的那块空心砖也砌了回去。他至今还很难想象赵傀竟然有那样的神通,能把一百多人塞进去、喂养十几年,这种神通他也很想要。 两人一边干活一边说话,而外面的雨渐渐大起来了,敲得门板噼啪直响。等将灶台重新盘好,李无相就跟她说到了赵奇的事和自己今后的打算。 “所以我想,他可能是赵傀的弟子、朋友,或者仇人。”他在水盆里慢慢洗掉指甲里的黄泥,“我得从他身上弄清楚一些事情,我得想法儿接近他,知道我自己现在这个样子算什么,往后又该怎么办。但这就先得解决我的身份,叫我能有合适的理由在镇子里走动——” 他顿了顿,看着薛宝瓶。小姑娘正眯着眼睛烧潮湿的柴火,想要把新灶烤一烤,但听得很认真,这时重重地嗯了一声。 李无相笑了笑:“这事有点危险,可能牵连到你。” “我不怕。”薛宝瓶立即说,然后小心翼翼看着李无相的脸色,鼓足勇气开一个小玩笑,“你是我养大的呢,早……就牵连了。而且赵傀还叫我白白烧了好多年的火呢。” “好。那,这些年金水河是不是会经常决堤、发洪水?” 薛宝瓶惊讶地眨眨眼:“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她说过几十年前闹玄教时金水河的上游曾被改道。而他的那个世界,即便在古代王朝国力巅峰时都不能完全解决水患,更别说像这里,完全没有统一的政权,全是独立的城、镇,在这种情况下不大可能有维护良好的河堤。而且就他观察,流经金水的金水河两侧河道较高处都存有明显的水流侵蚀痕迹,这意味着金水河可能是年年泛滥的。 但他只笑了笑:“我算的。你说我是神仙嘛——现在大概是几月份?” “六月份了,我记不清是六月几了。” 李无相点点头:“往年这时候就要开始下雨了?” “嗯。” 金水附近的山叫璧山,不是独立的一座,而是长长的一条延绵山脉,这些天来金水的天空从没放过晴,天空中一直压抑着阴云,而山中也总有飘散的浓雾,这叫他想起他那个世界一个叫锦官的城市……他记得自己在那里生活过很久。 所以,雨季,多山,曾被强行改道又不大可能有坚固堤防的河流……又一次洪泛或者大水可能不太远了,这就是他在金水获得合法身份的机会。 等到天色阴沉,需要生火照明的时候,雨还未停,而且下得越来越大,叫院里的青石板上起了一片白白的水雾。薛宝瓶把灶台烧热了,又取来了昨天晚上王文带来的那块鹿肉,还从墙角扒出一条干肉,把锅架在了灶上,要给两人弄点吃的。 李无相搬了板凳坐在墙边,看她往锅里添了水,打算将肉丢进去一股脑儿地煮。她做饭时将袖子挽了起来,之前在院里走来走去,将裤腿也挽了起来,露出纤细的手脚和修长的脖颈。他就在水雾里看了她一会儿,忽然觉得自己的确也饿了。 但在产生这种感觉时,他知道自己看着的不是鹿肉、肉干,而是薛宝瓶。少女渗着细密汗珠的裸露在外的皮肤叫他觉得柔润细腻,只一恍神儿的功夫,他就觉得自己看着的不是人的肌肤,而更像是一块乳酪、奶油,或者别的什么入口之后能给他强烈刺激、觉得整个口腔被填满、同时还有着温热的微腥气的血……肉……骨髓…… 李无相站了起来,深深吐出一口气:“我来吧。” 薛宝瓶正在吃力地用菜刀去砍硬邦邦的肉干,惊讶地眨眨眼:“你会吗?” “我是神仙嘛,什么都会一点。”他从她手里接过菜刀,“你先把锅里的水给舀干净,我一会儿用,再给我拿个小碗。” 薛宝瓶对此表示怀疑,想要告诉他你直接把肉丢进锅里是不行的,会糊的。她记不清爹娘是怎么做饭的了,但有印象他们一直都是用大锅水煮肉,然后再慢慢处理。 但她想了想,在心里笑了一下,拿起瓢乖乖舀水了——很多年没有人给自己做饭吃了,不管弄成什么样子,她都觉得挺高兴。 她舀水的时候,李无相开始在菜板上处理王文带来的鹿脊骨肉。营养缺乏时,人们喜欢吃肥肉,这块也一样。肥瘦筋头相间,但肥肉还要略多些,不知道是鹿身上的哪一块。他将肥肉一点点片下,稍微夹带些瘦的,归成一堆。等锅里残余的水渍收净,就把肥肉投进去,叫它们安安稳稳地炼一会儿,等出了油,再稍微翻一翻。 这时候那条肉干已经在温水里泡了一会儿,表面变软了,他就用抹布仔细洗去表面的污渍,再用菜刀切成薄片,叫它们仍在热水里泡着,然后拿起锅铲继续炼肥肉里的油。油香充满整间屋子,想要溜出去,却又被倾盆大雨困了回来,就更香了。 薛宝瓶原本蹲着烧火,这时候忍不住抻起脑袋去看锅,又看看李无相被火光映亮的侧脸,就吞了一下口水。 李无相侧脸对她笑了一下,用木铲铲起一块稍小些的。这一小块肥肉差不多被炼成了油渣,是淡淡的黄色,连着的一点瘦肉部分则是深黄。他把它拿着,吹凉了点,这油渣就变得更酥脆了。 然后把它递给薛宝瓶:“喏,先给你吃一个。” 薛宝瓶没伸手去接,而凑过嘴来咬了去。油渣还微烫,但她只往嘴里吸气而不呼气,怕香味跑了,眼睛眯了起来。 “好吃吗?” “嗯。” “还多着呢。一会儿你吃一半,留一半泡在油里,下次有客人来我教你做油渣面。” 薛宝瓶点了一下头,又低下头去烧火。新添的柴火还是潮的,发了烟,呛得她飞快抹了两下眼睛。 锅里积了一大汪油,李无相就用抹布裹着手,把锅端到灶台上,把油舀在瓷碗里,盛满了大半碗。又盛出油渣,泡在油里一半,搁着在另一个小碗里一半。这时候才把在热水里泡着的肉片捞出来,全下进锅内,哧啦一声响,腾起好高一股油烟——看见薛宝瓶一边烧着火一边用力吸着味道。 他翻炒几次,从受了潮的盐罐底下刮出盐,用舌头蘸着尝了一下,就又添一点,在锅内又翻炒几次,起锅装了盘。锅里还剩下油汪汪的一片,他这才把脊骨肉给掰成三段丢进去,等翻炒到熟肉的表面稍稍金黄,就添水,一开始翻泡就也起锅,连着乳白色的汤盛在一只大木碗里。 然后,两个人坐在灶台边,借着炉灶里暗红色的火光,每人捧着一只碗吃肉喝汤。厢房的门开着,外面的大雨哗哗响,透进来有着草木新香的湿润水汽。吃到一半的时候,炉灶里余火发散出的光芒也慢慢暗淡了,只剩下融融的暖意。 李无相听见在薛宝瓶在黑暗里吸了几下鼻子,重重地换了几口气,就拿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她:“过两天咱们去山里挖点野葱,会更好吃。” “嗯。” “要是明天雨停了,你得出去走一走,到过了桥头的那边人多点的地方,叫人看见你,为我接下来要做的事做准备——吃这块,这瘦肉多一点,炼得更脆。” 薛宝瓶带着鼻音说:“好。” 第二十章 洪水 但第二天雨没停,反而更大了。不过就在倾盆的暴雨中,李无相看到一队镇兵披着蓑衣戴着斗笠,落汤鸡似的从薛家门前经过,往璧山上去了。之前王家人说赵奇要鲜虎骨,他以为是为了泡酒滋补之类,因此镇主才殷勤地急着催,眼下看,是真有急用,他不知道是不是要炼丹或者给什么人治病。 到第三天晌午的时候,雨稍微停歇了一阵,从大暴雨变成濛濛细雨,这时薛宝瓶就出了门。金水河的水势已长得很大,浑浊的河水卷着枯枝败叶和碎木滚滚而下,离岸边只有四五尺高。而河边的道路上全是水坑和烂泥,几乎无法下脚。 薛宝瓶就沿着墙根地势稍高些的地方小心翼翼地走,但还是溅得半身是泥,差点将鞋子也陷进去。她慢慢地过了桥头,终于看见镇上也有别人出了门,大多神色匆匆,该是往镇主家开的杂货铺子里去采买些东西,以防过几天真的洪泛,被困在家里了。 李无相叫她想法儿被人注意到,这法子她倒是用不着想——原本是个小康之家,只有一个女儿,父母却在许多年前害病双双死了,家当又被王猎户家搬空,这种事在镇上自然是极好的谈资,可在茶余饭后念叨许多年。更别提两家孤零零地住在镇东头,其中一家又是有名的恶人,有两个年轻力壮、人人避之不及的儿子,就更难免再生出许多更不堪入耳的猜测。 于是她只低头转了一圈,便收获许多眼神和隐约不清的言语,然后做出羞怯慌张的样子,又调头慢慢回到家里了。到第三天、第四天的时候,薛宝瓶又冒雨出了三次门,最远时走到了镇西的陈家铺子,用一对青瓷碗换了一袋生虫的小米。 到第五天时,李无相想要的机会来了,而且远比他预想的更加具有悲惨的冲击力,但也更加合情合理—— 上午的雨刚变小些,河里就有浮尸伴随着建筑的碎片漂下来了。金水的镇民们对此竟并不惊慌,而有许多人家冒雨出了门,全带着末端有钩子的长竹竿。起先,李无相以为他们是因为连年水患准备了救人的工具,但之后发现自己猜错了。 相当多的人跑到了镇东头,因为这里更加靠近河流上游,然后开始用竹竿去勾河中的浮尸,勾到岸边之后,便去搜刮身上可能有的财物,即便没有金银之类,也会将较好些的衣物给扒下来,随后再将尸体推入河中,任其顺流而下。 整个过程没人看起来有什么负担,甚至还会为争夺一两具看着品相不错的浮尸而吵闹,仿佛正在捕鱼。 李无相在这些浮尸刚刚漂流下来之前就已躺在了河边的泥水当中,只在腰间系了一块破烂的布,用淤泥将头发和面目全涂抹了,扮做在河里搁了浅的模样,躺在桥边底上。 来来去去不少人,也有人发现了他,但大多匆匆瞄上一眼就另寻目标,因为他这几乎赤条条的一具尸体,实在没什么油水。 这时薛宝瓶也出了门,人们瞧见了她,但并不会觉得意外——连着下了几天雨,叫一向深居简出不见人的小姑娘饿得在镇上到处晃荡、拿破碗换口吃的,此时跑出来发死人财大家也觉得理所当然。 薛宝瓶慢慢沿河走着,在别人看来就是想要碰碰运气、却既无工具也无胆量的模样,免不了引起一些讥笑。然后她走到桥边,正看见搁了浅的李无相。她在岸边蹲下来,盯着李无相仔仔细细瞧了一会儿,立即站起身向不远处的人挥手,挥了一气才有人注意到她,只往桥底看了一眼就了然,远远地喊:“看见啦,看见啦,还有口气呢,你想救他啊?你自己都吃不饱啦,你拿什么救啊?往下边走走吧,说不定能捡到点儿臭鱼烂虾呢!” 这话惹出了一阵笑声,就再没人理睬她了。于是薛宝瓶才慢慢滑下河岸,试了几次才找到稍微坚实一点的地方,抓住了李无相的手。她作势辛苦地往岸上拖,但其实李无相此时轻飘飘的,并不用费什么力气。这么在泥水里努力了好一会儿,旁边有人看见了,却也并不会帮忙。 等过上约莫一刻钟,模样做足了,李无相才做出留有一息尚存,自己还能稍微使使劲儿地样子,配合着薛宝瓶被拖上岸。薛宝瓶抓着他的一只手,慢慢往家里拖,惹得路边的人纷纷侧目,有的骂晦气,有的说她脑子坏掉了。待她拖到自家门前,推开门要进去的时候,李无相稍微松开攥着的手,从指缝儿里漏出两小块碎银子。 薛宝瓶装作没注意,把他带进门,外面的一个人眼尖,立即瞧见泥地里的一抹亮色,立即扑过去抓住了。薛宝瓶赶紧关上门、拴住。几乎与此同时,门外便响起咚咚的敲门声,震得门栓都哗啦啦地响,又听见有人七嘴八舌地叫:“人怎么样啊?要不要紧啊?开开门,都是乡里乡亲的,叫大伙儿进去帮帮忙!” 薛宝瓶立即用背把门抵上了,咬着嘴唇一声不吭,等单薄的身子被门板震了一会儿,才听见外面人低声叫骂几句,随后更远处又爆发出一阵欢呼:“猪!那儿有好几头猪,羊啊!” 门外的人这才立即走远了。 薛宝瓶靠着门滑坐到地上,大口喘着气。李无相也从她身边坐起来,抹了把脸上的泥水:“所以在这些人眼里,王家那三个人也还算得上是人人不敢惹的恶人?” 薛宝瓶嗯了一声。 李无相笑了笑:“怪有意思的。” 尸体从上午漂到下午,有近百具之多,还有些猪牛羊,鸡之类的,另有些浮木、破旧门板窗棂,以及一些人有气无力的惨叫声,李无相用不着想那是什么人。这叫外面的镇民顾不得想着被薛宝瓶拖进家里的李无相了,觉得或许是手中原本攥着点碎银,想来也没多少。 两个人用井水洗干净身体,李无相从炉灶里弄了黑灰,染了自己的头发。这东西的效果诚然不如他那边的染发剂,只叫他的头发变得斑白,但谁又能说一个遭遇洪水、失去家园、死里逃生的少年一夜斑白有什么不合理呢? 到了第六天,雨停了。天空还有薄云,太阳遮遮掩掩,只偶尔洒下勉强能映出影子的光亮。 昨天下雨时出来的大多是勤快人,今天天气变好,镇上的懒汉和老弱们就也出门了。他们沿着河道走,从被冲积到河边的成片垃圾里挑拣一些还能用的东西,譬如旧衣、碎木条、残破的木碗盘,运气好的还能拾到一两枚钉子。薛家是河岸的尽头,再往上游就是成片的淤泥滩,此时也涨了水,人是下不去的,这些人捡得累了,就在河边的大柳树下歇着。 远远瞧见第一个人往这边走的时候,李无相就叫薛宝瓶卸了两扇厢房前的门板,薛宝瓶在炉灶上烧水,李无相则搬个板凳靠门框坐着,做出个病恹恹的模样,打量树下的一群人。 他在寻找一个目标。 第二十一章 软肋 这些人起先还在看着河道闲聊,等薛宝瓶在厢房门口来回走了两次,便将目光投过来,盯在李无相身上。 一个干瘦的女人盯着李无相的脸直勾勾地看,像是要把他的面皮给剜下来。李无相对她笑了一下,女人立即一撇嘴,转过脸,一边斜着眼睛瞧他一边对身边的人说:“你瞧瞧,小哑巴这回是给自己招了个女婿。没爹没娘的,什么都不懂,也不知道害臊,昨天刚拖上去,今天两个人就架伙了,啧啧,没眼看。” 她身边的是个缺牙的老汉,用捡到的木碗正慢慢喝着水,不大理睬她。等她又念叨了几句,才嗯嗯几声:“家里收拾得蛮干净。” “干净?是干净啊。”这女人又转眼往厢房里看——重新盘了灶台,地面清扫得干干净净,门槛门缝里也没什么积灰,更没什么野草青苔,“干净就可惜了这宅院了。她爹妈还在的时候翻葺的,这也算是咱们镇上的。要是懂点事就该嫁给镇里的,怎么能捡个野小子回家,我看就看上了那个脸蛋儿,你说羞不羞人?” 李无相不怎么在乎这些人的目光,因为在这种地方不大可能有人觉得“一直盯着别人瞧”这种事挺失礼。也不怎么在乎这个女人怎么说——尽管他们就跟他离了四五步。 他比较在乎的是这个女人在这群人当中的身份关系。就他观察,这群人称呼这个女人为“陈大姐”,刚才拾捡东西的时候,她是带着身边另外两个沉默寡言的女人一起走的,这意味着她不属于懒汉,而属于“老弱”,且身上的衣服旧但整洁,这意味着她在镇上该有一个正常家庭、不少的亲朋关系。 所以她就不是自己要找的目标。 这时另外一个人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在厢房忙碌的薛宝瓶,一边接过话:“你就别瞎操心了,她是个女人,姓薛,薛家可是外来户,这捡来的又是上面镇子的,两个人在金水可立不下脚——哎,说你呢,你叫什么?哪儿的人?” 他往李无相这边啐了一口,唾沫落在他脚边。李无相看了看他,不说话。 这人应该属于“懒汉”,并不瘦弱,个头比王家人要高。长脸,淡眉毛,头发草草地挽了个髻,衣衫脏却不破,拾捡东西时独来独往,偶尔抢夺他人的,被抢的人大多嘀咕几句就走开了,在镇上该是没什么亲朋关系,被人称呼为“陈三咬”。 李无相觉得他比较合适,但还得等一等。 陈三咬瞪了下眼,又啐一口:“你也是个小哑巴?” 人群里发出一阵低低的哄笑,但陈大姐好像不怎么高兴大家伙儿的注意力转移到别人身上,就白了眼陈三咬一眼:“三咬,要往上数五代论,我还是你大娘呢,你看看薛家这家里,再看看你家,你就不想说个媳妇?别人找不着,你还不如找薛家这小哑巴呢,我还见她小时候她爹娘教她识字呢——瓶儿,瓶儿,来来,你出来,大姐给你说几句话。” 薛宝瓶走到门边,瞪着他们。她刚才已经想要关上门,但因为李无相的叮嘱,就只拿瓢在锅里用力搅着下进去的小米,叫自己别听那么清楚。现在走到门边的时候,她觉得那些目光像刀子一样集中在自己身上了,人群变得不那么吵闹,声音变低了,响起几声“啧啧”声。 经过了与王文的那一晚之后,她知道这种声音大概是什么意思了,她一下子涨红了脸,但李无相就坐在她身前,所以她咬了下牙,只瞪着他们。 陈大姐打量她几眼,啧啧嘴:“你看,这么几年没怎么见,这小姑娘出落的。三咬,我看她就挺好,王家不都走了吗,也没说带她走,她配你就挺好,谁也别嫌弃谁——瓶儿,叫大姐来你家看看,哎,喝点水,我听人说你捡的这小哑巴还带了点银子呢?你这孩子,你爹娘翻葺这房子的时候大伙儿都来帮过忙,也不说给舀点水喝——” 薛宝瓶摇了下头,但陈大姐没理会。然而她走出两步,李无相就从地上捞起一坨泥巴甩在她脚前:“她说不,我也不是个哑巴。想喝水,河里有的是。” 陈大姐赶紧收了脚,瞪起眼:“你是哪来的野汉子?在这儿撒野?你不打听打听金水是姓什么的?你有爹妈教吗啊?哦,你爹妈可都还在水里泡着呢!” 但李无相不看他,而盯着陈三咬。陈三咬被他看得不高兴了,站起来甩了甩胳膊:“你看什么?你想留在金水还得问我们姓陈的同不同意。你不是有点银子吗?拿出来,送去镇主那,兴许能给你一个窝草呢。你是上面哪儿的呢?你们发了水,冲下来多少东西,西边的桥都差点叫你们那儿的破砖烂瓦给撞断了,你赔不赔?我看这就得落在你身上,大伙儿说是不是?” 人群里发出一阵叫好,似乎不仅仅因为他这话,而更因为找到了什么正当又合适的理由。几个原本在树下蹲着的懒汉站起了身,一些老人则赶紧往后退了退。陈三咬冷笑一声,朝李无相大步走过来:“来,我帮大伙翻翻,翻翻看那个……那个脏银在哪儿?身上没有就去她家里找找——” 现在就到时候了。于是李无相把手伸进板凳底下,抽出盘灶台时剩下的半块碎砖。 他站起身的时候陈三咬正走到他面前,似乎觉得他站起来这动作是因为惊慌失措,脸上的沉静表情也多半是因为茫然,因此就伸了手过来抓他的衣领。 李无相飞快一抬手,半块碎砖拍在他头顶,发出咚的一声响。 陈三咬愣在原地站住了,看着有点发懵,他身后要走过来的几个人也都发了愣。等血从头发里淌出来出来的他才反应过来,用手摸了一下,又看看,正要开口,李无相已经抓住他的衣领,又在他的脑袋上来了一下。 依着他前世那些记忆,他知道应该用怎么样的角度才能在头顶制造一个较大的开口、叫情景惨烈,却不至于真正伤到脑袋里面的东西。于是效果相当不错——鲜血立即糊住了陈三咬的半张脸,这懒汉叫血吓懵了,双腿一软就往地上倒。 李无相就势将他放了下去,俯身揪着他的衣领,但抬头看着几步之外那些目瞪口呆的人,用碎砖在他脑袋上来了第三下。这些人仍表现得震惊而茫然,一动不动,像一群吓呆了的羊。于是他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们,又来了第四下。陈三咬这时才发出一声惨叫,这惨叫和李无相的表情一下子叫他们反应过来了,仓皇失措地往后退,摔倒好几个。 李无相这才松开陈三咬的衣领,走到陈大姐面前。瘦女人张着嘴,嘴唇发颤,李无相低头盯了她一息的功夫,松开手,叫染血的砖块落在她脚边。陈大姐一下子坐在泥地里,他则转身走到门边,重新坐回到板凳上。 “我叫李无相。”他歪头看了看陈大姐,“这位大姐说得没错,我爹娘亲人都不在了。所以你们琢磨琢磨这么一个事情,一个人无牵无挂的,最怕什么?” 没人回答他,柳树后靠河近些的,偷偷摸摸地滑下河堤,赶紧溜走了。 李无相就笑了一下:“答案就是什么都不怕。今天见血也算开门红,我就祝你们的日子红红火火吧。刚才谁说要喝水?” 两个懒汉瑟瑟缩缩地躬着身子,伸过手把陈三咬拖了回去,只一小会儿,柳树底下走得干干净净,一人不剩。 第二十一章 懒汉 这些人起先还在看着河道闲聊,等薛宝瓶在厢房门口来回走了两次,便将目光投过来,盯在李无相身上。 一个干瘦的女人盯着李无相的脸直勾勾地看,像是要把他的面皮给剜下来。李无相对她笑了一下,女人立即一撇嘴,转过脸,一边斜着眼睛瞧他一边对身边的人说:“你瞧瞧,小哑巴这回是给自己招了个女婿。没爹没娘的,什么都不懂,也不知道害臊,昨天刚拖上去,今天两个人就架伙了,啧啧,没眼看。” 她身边的是个缺牙的老汉,用捡到的木碗正慢慢喝着水,不大理睬她。等她又念叨了几句,才嗯嗯几声:“家里收拾得蛮干净。” “干净?是干净啊。”这女人又转眼往厢房里看——重新盘了灶台,地面清扫得干干净净,门槛门缝里也没什么积灰,更没什么野草青苔,“干净就可惜了这宅院了。她爹妈还在的时候翻葺的,这也算是咱们镇上的。要是懂点事就该嫁给镇里的,怎么能捡个野小子回家,我看就看上了那个脸蛋儿,你说羞不羞人?” 李无相不怎么在乎这些人的目光,因为在这种地方不大可能有人觉得“一直盯着别人瞧”这种事挺失礼。也不怎么在乎这个女人怎么说——尽管他们就跟他离了四五步。 他比较在乎的是这个女人在这群人当中的身份关系。就他观察,这群人称呼这个女人为“陈大姐”,刚才拾捡东西的时候,她是带着身边另外两个沉默寡言的女人一起走的,这意味着她不属于懒汉,而属于“老弱”,且身上的衣服旧但整洁,这意味着她在镇上该有一个正常家庭、不少的亲朋关系。 所以她就不是自己要找的目标。 这时另外一个人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在厢房忙碌的薛宝瓶,一边接过话:“你就别瞎操心了,她是个女人,姓薛,薛家可是外来户,这捡来的又是上面镇子的,两个人在金水可立不下脚——哎,说你呢,你叫什么?哪儿的人?” 他往李无相这边啐了一口,唾沫落在他脚边。李无相看了看他,不说话。 这人应该属于“懒汉”,并不瘦弱,个头比王家人要高。长脸,淡眉毛,头发草草地挽了个髻,衣衫脏却不破,拾捡东西时独来独往,偶尔抢夺他人的,被抢的人大多嘀咕几句就走开了,在镇上该是没什么亲朋关系,被人称呼为“陈三咬”。 李无相觉得他比较合适,但还得等一等。 陈三咬瞪了下眼,又啐一口:“你也是个小哑巴?” 人群里发出一阵低低的哄笑,但陈大姐好像不怎么高兴大家伙儿的注意力转移到别人身上,就白了眼陈三咬一眼:“三咬,要往上数五代论,我还是你大娘呢,你看看薛家这家里,再看看你家,你就不想说个媳妇?别人找不着,你还不如找薛家这小哑巴呢,我还见她小时候她爹娘教她识字呢——瓶儿,瓶儿,来来,你出来,大姐给你说几句话。” 薛宝瓶走到门边,瞪着他们。她刚才已经想要关上门,但因为李无相的叮嘱,就只拿瓢在锅里用力搅着下进去的小米,叫自己别听那么清楚。现在走到门边的时候,她觉得那些目光像刀子一样集中在自己身上了,人群变得不那么吵闹,声音变低了,响起几声“啧啧”声。 经过了与王文的那一晚之后,她知道这种声音大概是什么意思了,她一下子涨红了脸,但李无相就坐在她身前,所以她咬了下牙,只瞪着他们。 陈大姐打量她几眼,啧啧嘴:“你看,这么几年没怎么见,这小姑娘出落的。三咬,我看她就挺好,王家不都走了吗,也没说带她走,她配你就挺好,谁也别嫌弃谁——瓶儿,叫大姐来你家看看,哎,喝点水,我听人说你捡的这小哑巴还带了点银子呢?你这孩子,你爹娘翻葺这房子的时候大伙儿都来帮过忙,也不说给舀点水喝——” 薛宝瓶摇了下头,但陈大姐没理会。然而她走出两步,李无相就从地上捞起一坨泥巴甩在她脚前:“她说不,我也不是个哑巴。想喝水,河里有的是。” 陈大姐赶紧收了脚,瞪起眼:“你是哪来的野汉子?在这儿撒野?你不打听打听金水是姓什么的?你有爹妈教吗啊?哦,你爹妈可都还在水里泡着呢!” 但李无相不看他,而盯着陈三咬。陈三咬被他看得不高兴了,站起来甩了甩胳膊:“你看什么?你想留在金水还得问我们姓陈的同不同意。你不是有点银子吗?拿出来,送去镇主那,兴许能给你一个窝草呢。你是上面哪儿的呢?你们发了水,冲下来多少东西,西边的桥都差点叫你们那儿的破砖烂瓦给撞断了,你赔不赔?我看这就得落在你身上,大伙儿说是不是?” 人群里发出一阵叫好,似乎不仅仅因为他这话,而更因为找到了什么正当又合适的理由。几个原本在树下蹲着的懒汉站起了身,一些老人则赶紧往后退了退。陈三咬冷笑一声,朝李无相大步走过来:“来,我帮大伙翻翻,翻翻看那个……那个脏银在哪儿?身上没有就去她家里找找——” 现在就到时候了。于是李无相把手伸进板凳底下,抽出盘灶台时剩下的半块碎砖。 他站起身的时候陈三咬正走到他面前,似乎觉得他站起来这动作是因为惊慌失措,脸上的沉静表情也多半是因为茫然,因此就伸了手过来抓他的衣领。 李无相飞快一抬手,半块碎砖拍在他头顶,发出咚的一声响。 陈三咬愣在原地站住了,看着有点发懵,他身后要走过来的几个人也都发了愣。等血从头发里淌出来出来的他才反应过来,用手摸了一下,又看看,正要开口,李无相已经抓住他的衣领,又在他的脑袋上来了一下。 依着他前世那些记忆,他知道应该用怎么样的角度才能在头顶制造一个较大的开口、叫情景惨烈,却不至于真正伤到脑袋里面的东西。于是效果相当不错——鲜血立即糊住了陈三咬的半张脸,这懒汉叫血吓懵了,双腿一软就往地上倒。 李无相就势将他放了下去,俯身揪着他的衣领,但抬头看着几步之外那些目瞪口呆的人,用碎砖在他脑袋上来了第三下。这些人仍表现得震惊而茫然,一动不动,像一群吓呆了的羊。于是他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们,又来了第四下。陈三咬这时才发出一声惨叫,这惨叫和李无相的表情一下子叫他们反应过来了,仓皇失措地往后退,摔倒好几个。 李无相这才松开陈三咬的衣领,走到陈大姐面前。瘦女人张着嘴,嘴唇发颤,李无相低头盯了她一息的功夫,松开手,叫染血的砖块落在她脚边。陈大姐一下子坐在泥地里,他则转身走到门边,重新坐回到板凳上。 “我叫李无相。”他歪头看了看陈大姐,“这位大姐说得没错,我爹娘亲人都不在了。所以你们琢磨琢磨这么一个事情,一个人无牵无挂的,最怕什么?” 没人回答他,柳树后靠河近些的,偷偷摸摸地滑下河堤,赶紧溜走了。 李无相就笑了一下:“答案就是什么都不怕。今天见血也算开门红,我就祝你们的日子红红火火吧。刚才谁说要喝水?” 两个懒汉瑟瑟缩缩地躬着身子,伸过手把陈三咬拖了回去,只一小会儿,柳树底下走得干干净净,一人不剩。 第二十二章 采买 李无相转脸去看薛宝瓶,发现她站在门口儿,胸口急促起伏着,好像刚才是她自己打了一架。跟李无相对视一眼,这才长出一口气,脸上绽出一个颤巍巍的笑容,仿佛脸皮因为刚才的紧张和兴奋而绷得太久了,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李无相就对她笑了一下:“抱歉。” 薛宝瓶愣了愣:“啊?” “抱歉叫你开门,叫你听见那些话了。”他叹了口气,从厢房门边提起木锹,用湿泥把地上艳红色的血洼填上,“但这是最简单有效的法子。对欺软怕硬的人来说是没法儿讲道理的,像刚才那种处理方式最直接。但我也不能叫他们觉得我是个不安定的危险分子,那搞不好他们就会去镇主那儿想办法。所以我得像刚才那样,叫他们先招惹我,然后就知道我挺不好惹,但在那之前呢,则人畜无害。” 薛宝瓶又喘了几口气才回过神:“那……他们会不会去找镇主——” “镇主家的门可以随便进吗?” “好像不行,有人守门的……” “那,之前的王家父子三个,在你们镇上杀过人吗?” “也……没有,怎么了?” “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我打的是一个无亲无故的闲汉,谁会去告呢?即便告了,你们镇主大概也懒得管。王家父子能在你们镇上做谁都不敢惹的恶人——他们连那样的人都怕,就更没理由来继续招惹我了。” 李无相在水洼里将锹上的泥洗干净,抬头对她一笑:“这就是这种乱世的样子了,当你想安分守己的时候,总要倒霉。但要是你想做一个法外狂徒,那会发现一切都顺顺利利。咱们不至于做恶人,可也不会是倒霉的老好人。” “我爹娘从前告诉我要做个好人……”薛宝瓶慢慢想了想,“但是我觉得跟你这样的确更舒服。” 两个人今天的第一餐是一顿小米稀饭,但一点都不稀,把剩下的半捧小米全熬了。薛宝瓶吃的是米,李无相喝的是汤。薛宝瓶坐在门口吃了两口之后就挺为难地看着他:“其实我真的可以少吃一点。” 李无相摇摇头:“其实我也真的不想吃米。你知道我不是人的——” 薛宝瓶赶紧捧着碗心虚地往周围看了看。 “——所以我更爱吃肉,这几天试了试肉干,吃得很难受,和米一样不怎么消化,今天才觉得身体里舒服了一点。所以咱们得多弄点肉。” “那,我们还有银子……你不是叫他们觉得你带了银子吗?” “那是咱们的本金,下午有别的用处。别担心,咱们应该能把那些变得更多点。”李无相盯着门前被他填埋了的血迹,小口喝着米汤,“再跟我说说镇主他们家,还有他女儿,叫什么来着?” “陈绣……我挺久没见过她了,上次见到她是去年的时候,夏天,她坐在一个大木盆里从河里划过来的,那时候河里还有荷花和菱角,她在河里采捞菱角来吃的,来我这儿讨了碗水喝,还给了我一捧菱角。” “所以也没带丫鬟、仆从之类。那她平时都在哪儿待着?有什么爱好?” “啊……她家是有仆从的,好像有好几个,给他们种地喂马之类的,有一年——” 李无相一边盯着从湿泥里又慢慢渗出来的血一边喝着米汤,听薛宝瓶把自己看见的、听说的,都一点点说给他听。这些天她说话越来越流利了,在不是特别着急的时候,几乎听不出曾有语言障碍,而只觉得是个喜欢闲聊的、说话慢悠悠的正常女孩。 于是他对镇主一家有了个大致的印象。 镇主叫陈辛,妻子叫刘姣,女儿叫陈绣,一家三口人。家中大概有一到两个仆从,但听起来更像做粗活的长工之类。不是李无相之前想象的那种高门大院的富贵人家,听起来更像是在本镇颇有实力的地主,养了四十多个镇兵,再加上连根错节的亲朋关系,倒也足够牢牢掌控这目前人口约六百多的小镇。 从薛宝瓶所转述的更多细节来看,这家人并非完全脱产,镇主偶尔还带自家仆从和部分镇兵下地耕作,镇主的女儿也更像是大家碧玉而非闺秀,性情并不因为自己父亲的地位而格外乖戾嚣张,还有点馋嘴。 这些信息对他接下来想要做的事情相当有帮助。 这些天他越来越难受了。吸取王家三人的骨肉精血之后,直到昨晚才略微消化完,身体里的气血运转稍微通畅了些。他又尝试了修行广蝉子,想要将体内的杂余完全吐纳炼化了,但用了一小会儿的功,就体会到极度强烈的饥饿感。 米面之类的素食只能在入口的时候稍微带来一点虚假的抚慰,肉干之类的东西也只能稍稍压制上一小会儿,他想那种热气腾腾的、还搏动着的血肉快要想疯了,觉得自己就快要重新变成一张软绵绵的人皮了。 肯定有什么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或者是重新炼制类似行军丹的那种丹药,或者广蝉子这种修行法有什么别的辅助手段,这都需要他尽快确定赵奇和赵傀是否有密切关系,好知道能不能从他那里找到办法。 于是在这餐结束之后,李无相帮她上了门板,重新用锅底灰染了头发,取出几块碎银子:“走,上街去,看看今天我能教你做点什么好吃的。” 两个人沿路慢慢朝往镇西走,一路小心避开水洼。经过两座小桥之后,看到人逐渐多了起来,等到了镇西时,发现街上的道路变得更加平整,有些地方甚至铺上了青石条。 一路都有人看他们,不是看陌生人的眼神,而是早就听说了什么的那种揣测目光。但很少有像上午时的那种赤裸无礼的注视了,显然像李无相预想的那样,在这种没什么新闻的小镇,不久前发生的事儿传播的速度相当快。 薛宝瓶被这种目光看得很难受,于是看了李无相一眼,发现他对自己飞快地笑了一下。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抓住李无相的衣角,但下一刻反应过来,赶紧捏住了自己的衣角,深吸一口气。 镇西最繁华处开始出现二层建筑,街道也略宽了些,能走两辆马车,一些人在路边摆了摊位,卖的都是些杂物,大部分上面有泥痕,该是从河里捞出来的。这里跟李无相心中的古代街景就很像了,湿漉漉的石板,低矮的木质房屋,被磨亮的、侧边生着茸茸青苔的台阶,以及瘦瘦干干的人。 看见几家诸如布匹、米面、榨油之类的铺子,一家不知道是否关张的食铺,还有几个在路旁卖菜蔬瓜果的小贩。他旁若无人地略停下来瞧了瞧,贩子也不招呼他,而仔仔细细地打量。种类很少,有些他认不出,但瞧见了半个冬瓜,他就知道今天该教薛宝瓶做什么了。 再往前走到了一个斜丁字街口,斜对道路处是一家门脸儿稍微大些的铺子,开四扇门板,左侧设一个柜台,两边排着货架,门边挑一个布招:“陈家杂货”。 这儿是镇主陈辛的产业,也是他今天要来采买的地方。 店铺墙边站着几个闲人,倚着墙、抱着胳膊说话,其中一个就是陈三咬。如今脑袋上裹着块被血浸成黑褐色的布,看见李无相时眼睛一瞪,挺身向前走了两步。 李无相也停下来,盯着他。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陈三咬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又缩了回去。他周围几个人跟他说了几句话,一起看过来。 李无相对他们一笑,抬脚走进铺子里去。 铺里是个老掌柜,瘦瘦高高,站在柜台后面。见他走进来倒不像旁人一样盯着瞧,只瞥了一眼,继续懒洋洋地拨算盘。李无相走到柜台前,客气地打了个招呼,从袖子里摸出一块薄木板搁在柜上:“劳您驾,帮我找找有没有这么几样东西——额外再要一斤糖,还不知道有没有石灰。” 老掌柜手上没停,瞥了一眼那薄木板,这才停了。 上面是李无相的字迹。他在读广蝉子的时候,已经借着那道书认了字——与他来处的繁体字基本相同,所不同的是某些文字跟他来的那个世界一样,是简体。在他那儿,流行的简体字中的许多也是古已有之,他分辨不出来这儿是否也一样。 但不耽误他的字迹很漂亮。虽然是用炭枝写的,可工整纤细,至少不输陈家铺子的店招。 老掌柜盯着他的字看了看,又忍不住瞧了他一眼,才慢吞吞地说:“白糖红糖?” “白糖是最好的。” “白糖受了潮。” 李无相笑笑:“不碍事,我照着市价买。” 老掌柜又看了薛宝瓶一眼,点点头:“你等等吧。” 他转过身,从柜下抽出几张纸,离远眯着眼查了查数,又放回一张去,这才慢慢挪到货架边,去找他的列出来的东西。 薛宝瓶躲到墙后去等着,李无相则转了身,去打量外头那些也在打量他的人。许多在寻常人眼中不值得注意的细节对他来说包含了大量信息。譬如镇上的人虽然干瘦,但既然对自己有好奇心,昨天也能争先恐后地去河边捞人,就意味着他们觉得眼下镇上的生活还不算太坏,可见此处的镇主统治并不十分严苛。 镇上商业单一,路旁菜蔬瓜果种类贫乏,这意味着这里与外界的往来并不十分便利,或许在这个世界当中,是某个偏僻处所,因此薛宝瓶口中的“八部玄教”才没法儿统治过来。 而金水上游的镇子是“李家湾镇”,住的是李、谢两家。但这次连绵的大雨先叫璧山上面一段发了山洪,将镇子摧毁一半,随后又叫金水河在那边的一处河湾里决了堤,又摧毁了另一半。一个人口近千的不大不小的镇子,两天功夫什么都不剩了。 原本盯着他看、又交头接耳议论人慢慢有点儿受不了他的这种饶有兴趣的眼神了,又或者是满足了好奇心,逐渐散去些。再过一小会儿,走过来一个镇兵,像他之前远远看到的那样,藏蓝色布衣,提着一根两头包铁的齐眉棒。 这镇兵一边微微皱着眉一边往店铺门口走了两步,却忽然愣了愣,停住了,又退回到路边,拄着棒子看着。 李无相就也侧过身,装作打量货物的样子往铺子里面瞥了一眼——之前这镇兵是盯着自己来的,好像打算上来盘问盘问,可视线忽然又略过自己的肩膀往铺子里看了一眼,才又走回去了。李无相瞥这一眼的时候,就瞧见了铺子正堂通往内间的门帘轻轻荡了荡,好像刚刚被人放了下来。 然后,他听到了轻微的叮咚声,仿是什么石器之类不小心触碰到门板。这时候天放晴了,夕阳斜斜地洒进门内,他就对薛宝瓶笑笑,往门口儿慢慢走出两步,叫自己站在斜阳余晖中。 于是门帘之后那位镇主的独女,从布帘缝隙里将李无相完全看清楚了。 这个俊俏少年的侧脸被金黄色的阳光映衬着,叫他的五官轮廓变得更加柔和,仿佛是从某幅画卷里走出来的。他穿着短布衣,布鞋,那衣服如绝大多数人家一样,都会做得稍微宽松些。但他的衣服在两侧被细细叠了褶子,又被腰带束住,竟然叫这种东西在他身上穿出了些优雅简洁的出尘气息。 陈绣微微皱着眉,打量他,回想着中午时听到的镇上人传的那些话——一个被从泥水里捞出来的野小子,粗鲁无礼,浑然一个不要命的泼皮无赖……可这些话没一句能对得上现在站在门口儿的这个少年人。 她从没在镇上见过有谁像他说话时这样,不疾不徐、清清楚楚、柔和动听。而且他还认字,写得该也不错,不然陈大掌柜不会在看了他的字之后又看了他一眼。 最近把父亲支使得团团的那个新来的炼气士赵奇跟他有点儿像,但陈绣亲眼见过那个赵奇在吃饭时咳出一口痰,旁若无人地吐在地上。而且赵奇对人冷冷淡淡,完全不像他这样……他又笑了一下,在跟薛……什么来着,说了好几句话。 他不会是普通人家的,应该是上面的李家湾里的某家公子之类的……真可怜,他家没了,爹娘也没了,今天还要在金水受欺负…… 陈绣就这么捂着手镯,盯着他瞧,直到听见陈掌柜问他“这大茴香是什么”、他转过脸时,才赶紧往后退了一步。 “大茴香……就是那种八个角,是一种香料……八角?”李无相一边说一边又瞥了一下布帘,歉意地笑了笑,“也许贵号称呼不同,我该写得清楚些。” “是八角。”陈大掌柜点点头,手上拿着些包好的油纸包走到柜前放下了,又看他一眼,“你是不是姓李?” 李无相稍稍愣了愣,将左脚尖转向门口:“嗯。” “唉,我猜也是李家湾李家的小公子吧。”陈大掌柜慢慢叹了一口气,“我年轻的时候,在你们镇上的和盛记做过学徒,那是你家的产业吧?” 李无相把脚尖转了回来。他脸上原本有那种淡而礼貌的微笑,此时换做了黯然的神色,只轻轻出了口气。 “活着就好啦。”掌柜摇摇头,又朝他点点头,慢慢走开去为他找生石灰了。 李无相转脸看了一下薛宝瓶,她也轻轻地出了口气。 第二十三章 春思 一小会儿之后,李无相所要的都找齐了。尽管在木板上罗列出来的都尽量是些常见的香料米面,却也叫他觉得有点意外这间铺子的种类齐全。 陈掌柜没拨算盘,只心算一遍就报了二两三钱银子,惹得两个进店来的镇民频频侧目、暗暗咋舌。 “白糖是受了潮的,给你按九两算。”陈掌柜看了看他,见他真从怀里摸出一把碎银,才又慢慢低声说,“不比从前了,老朽多一句嘴,小公子该省着点,也该财不外露。” 李无相对他笑笑:“多谢您提点,是这样的。但也不是买来自己用的,薛姑娘救了我的命,我想跟她搭伙儿做个营生。这也只剩这么一点了。” 陈掌柜点点头,拿称称了,找回他二十三枚铜板子,拿小扫帚把碎银扫进小竹筐里。 李无相和薛宝瓶出了门,又沿路走回去。在陈家杂货铺待了一气再出来,盯着他们看的人就少了。陈三咬和几个闲汉仍在墙边抱着胳膊倚着,见镇兵也对他们俩视而不见,就只能又往地上啐了一口。李无相放缓脚步盯他一眼,陈三咬立即仰着脸转过身去了。 他们经过卖菜蔬瓜果的摊子,花两枚板子买了半个冬瓜,走到镇西桥边时又看见有卖几只恹恹的落汤鸡,就又花二十枚板子买了只小母鸡,一路提着走。 两人走到镇东的桥头时,薛宝瓶才长出一口气,瞥了李无相好几眼。他笑着问:“怎么了?” “你真是李家湾的李家的……” “应该不是。好多事儿我记不清了,但应该不是这附近的。一百多个孩子,赵傀肯定不是在这附近抓的,不然事情肯定会闹大。”李无相想了想,“不过既然镇上的人这么觉得,那我现在就是了,回去你再跟我说说李家湾的事儿——走吧,我教你做冬瓜糖。” …… 天一落黑,镇主家的灯烛就掌上了。但刘姣发现自家的宝贝女儿今天有点不对劲儿——往常往桌上端菜的时候她就已经坐到桌边了,一边摆着碗筷一块叽叽喳喳说些镇里的事,十天里有三四天要闹着去清江城玩。可今晚她安静下来了,托着腮帮子,怔怔地盯着桌子不言语。等饭菜摆好,陈辛也上了桌,她既不忙着给自己老爹倒上一盅酒,也不偷偷抿上一小口了,而继续发呆,好像丢了魂儿。 刘姣就给她丈夫使了个眼色,但陈辛笑了笑,只自己把酒倒上了,朝她摆摆手,好像在说,得了吧,谁知道一会儿又要闹哪出。 夫妻俩动了筷,陈辛喝了一盅酒,才问:“今天给道长的酒菜都安排好了吧?” “嗯。” “忌口的都捡了吧?” 刘姣叹了口气,抱怨道:“哪敢不捡呢,葱姜蒜韭,一样没放,碗碟也在热水里烫了好几回,那筷子都是新拿竹子劈的,也煮了好几回呢,生怕他又不高兴。真难伺候。” 陈辛摆了摆手:“唉,唉。” 这时候,陈绣忽然把身子坐直了:“爹,娘。” “啊?” “我要成亲,你们找人去给我说媒。” “……啊?” 两口子面面相觑,知道自己女儿喜欢胡言乱语,却也没想到今天说疯话说到这份儿上。刘姣把眉一竖:“你不害臊!挺大一个姑娘,这是你家姑娘家说的话吗?” 陈辛赶紧对她摆摆手,又抹了把嘴:“绣绣,你想爹娘去谁家说媒?” “薛家,镇东的薛家,嗯,也不是薛家,她家有个哑巴姑娘那个薛家,也……哎呀,就是从前开食铺子的那个!她家捡了个人,陈大掌柜说是李家湾李家的小公子,我要嫁他!” 刘姣听得越来越迷糊,干脆把筷子往桌上一摔:“这饭没法吃了!” 又拿手指往陈绣脑门上用力一杵:“整天把你闲疯了、惯坏了!” 陈绣把凳子往她爹那边挪了一点,皱着眉:“哎呀,我说正经事呢,你别闹我!” 刘姣气结,拿手指了指她,又指了指陈辛,把筷子一摔,从桌边走了。 陈绣赶紧帮她爹倒上酒,抓着他的胳膊:“爹,我说真的,就是李家湾的李小公子,长得可漂亮了,我今下午在铺子里见到他了,陈大掌柜也见到他了,不信你去问问陈大掌柜——他现在住哑巴姑娘家呢,你快去帮我提亲吧,万一他俩成了呢?你再找不到这么好的女婿了——” 陈辛抬起被她抓着的胳膊挡在身前:“好好好,你别摇晃爹,你给爹好好说说,爹都叫你弄糊涂了,到底怎么回事?” 陈绣立即坐直了,抿了一口酒,兴高采烈说起来。等过去小半个时辰,陈辛也微笑起来,频频捻须点头。再等陈绣说得累了,他才说:“好、好,你先吃饭,爹去见见陈大掌柜——这人再好,婚姻大事也不能急,你瞧你,气得你娘饭也不吃,躲去生气,你去哄哄她才行。” “那你现在就去吗?” “唉,现在就去吧。” 陈绣高兴得跳起来:“那我这就哄我娘去。” 陈辛看着她跑走了,才又为自己倒了一盅酒、慢慢饮下,皱起眉。 他今年五十多岁,今年却已显老相,有三缕稀疏的胡子,别人乍一见,只会觉得是个小康之家的老农。但他之所以能在几年前带着四十多个镇兵做了金水的镇主,就是因为为人谨慎、心思缜密。 李家湾的李家他是知道的,这几年里双方曾因为镇东的山林地起过几次冲突,但他都退让了,并不曾亲眼见过他家的人,可知道李家人丁兴旺,家主有六个儿子,最小的的确是个少年人。 刚才女儿说的这事,听着合情合理,但非要细想,却也能说太巧了。李家湾的人差不多死绝了,怎么恰好就活了这么一棵独苗,又恰好是个——要女儿没说错——门当户对、温文尔雅、知书达理的好小伙子? 陈辛将酒盅搁在桌上,抹了把脸,走出屋。 陈家院子很大,东西两侧厢房各有四间。右手边的四间住着家里的长工仆从,左手的四间原本存放些兵器杂物,如今清空了两间,作为赵奇的卧房及客房。 他走到赵奇的卧房外,见里面亮着一点如豆灯火,就轻轻咳了一下,在门外低声道:“真人,赵真人?歇下了吗?” 隔了好一会儿,才听见里面的人说:“我尚未证得阳神,称不得真人。” 陈辛在门外连连点头:“是是,呃……道长——” “我修行的并非八部典籍,也称不得道士。” 陈辛陪笑:“是、是,那……” “我说了许多次,叫我赵仙师即可。”窗内的人伸手一推,窗户就撑起小半,露出一张瘦脸。长眉、细眼、稍长些的鼻子、薄薄的嘴唇。要将这张脸压短些,也可称得上俊朗,不过只在金水镇中论,倒也算是一流人物了。赵奇皱了皱眉,“鲜虎骨找到了?” “哎呀,对不住道……仙师,可恨那王家连夜走了,镇上也找不到会打虎的了,前些天叫人冒雨去山上,结果虎没看到,倒摔坏了两个……仙师别急,我已经叫人去清河找了——” 赵奇半阖着眼,看他片刻,才哼了一声:“我所要的东西,都是为了你们金水好。我说过,这些都是要供灶王、除邪祟的。要是哪天邪祟来了,你东西却没凑齐,别怪我接受了你的供奉,却没尽心尽力。” 陈辛赶忙向他作揖:“是、是,但这是有别的事,仙师拨……拨……嗯……” 赵奇嗤笑一下:“冗?” “是是,仙师拨冗听我说一说——是这么回事,小女说,前几天有个少年被水冲到了镇上,我听了听,觉得这事有点蹊跷。那少年——” 陈辛用十来句话将事情说了,末了道:“我想了想,觉得这事有些巧,可又也算是在情理之中。仙师来的时候曾对我说,镇上有什么异常,无论大小,都要说给仙师听,我就不知道这一桩算不算。” 赵奇沉默片刻,低声说:“十几岁的少年……这几天来的?” “是。被薛家那姑娘捡来的。” 赵奇又想了想,点点头,放下窗户:“好,我知道了。” 第二十四章 鬼怪 夜深时,李无相正躺在柴房里。 柴房在薛家主屋左手边,小小一间,柴火占了一半,剩下一半正能布置个稻草铺子,再余下出入的空间。搬过来之前已用烟熏了好一会儿,蛇鼠之类即便有,也全跑光了,再洒上从陈家杂货买来的雄黄粉,就不虞有不速之客。 李无相叫自己的呼吸悠长平稳,像一个真正睡着的人。这并不容易,甚至算得上吃力。因为他越来越饿了,饿到觉得身上有气无力,就快不能维持现在的人形。 这叫他想起吸血鬼了,他现在就像吸血鬼一样极度渴望血肉。他甚至打算等到天一亮,就把那只小母鸡宰了,先喝了血,再生吃肉。这个念头叫他全身的触须都在皮囊底下蠕动起来了,向着门外主屋的方向的蠕动,那里有新鲜血肉,膏脂丰腴,远比小母鸡更…… 下一刻他猛然收束心神,缓缓深吸一口气,叫自己安静下来。 有声音。 极轻微的,仿佛叶子掉落在院中石板上的声音。如果是寻常人绝不会注意到这种响动,然而薛家院子里没有树,今夜也没下雨,而那声音时快时慢,正在向…… 李无相凝神静听—— 正在向柴房来。 有人夜探薛家,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这些天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叫人注意到他,从而叫消息传进赵奇的耳朵里、再为两个人制造接触的机会,好叫自己搞清楚这位姓赵的炼气士在这几天出现在金水究竟是巧合,还是为了赵傀。 只是他拿不准现在来的人是谁。镇主的人?来瞧瞧自己这位“李家小公子”、“乡镇皇室血脉”会不会在镇上再惹出什么麻烦? 声音在门前停下,李无相稍稍睁开眼。今晚有残月,只从窗缝里漏进来一点月光,但对他来说足够了。 他等了几息的功夫,仍没有别的动静,正在想来人是不是在门前不动了,忽然看到一片巨大的黑影笼罩了整个窗户。 随后屋外起了风!呜呜作响,吹得门板和窗板哐当哐当的晃,李无相心中一震,立即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一动不动,躯体已完全不听使唤了。 这狂风只稍稍吹了一阵,门板和窗板便被吹得开了缝隙,随后李无相就看到两只巨大的手掌,一只攀住窗框、一只攀住门框,将手指探了进来。那手极大,一根手指就有他的手臂粗,仿若橘皮,闪着铁青色的光,指端都生着弯曲尖锐的乌黑指甲,恶臭扑鼻。 两只手一阵抓挠便在门框和墙壁上留下深深的抓痕,泥土簌簌下落,而后李无相又看到外面那东西的眼睛——碗口大小的血红眼珠子,从被扒开的窗缝和门缝中往屋里看,发现他之后立即瞳孔一缩,死死盯住。 接着,闷雷一样的声音响了起来,门外这东西开始怒气冲冲地大叫:“叫我进去、叫我进去!” 李无相叫这鬼怪身上的恶臭熏得几乎晕过去,一时间头脑里什么念头也没有了,只想着绝不能答应它,便紧紧闭着眼,一句话都不答。 屋外那鬼怪似乎更加生气了,双手从门窗缝隙里缩了回去,随后屋顶的瓦片一阵乱响,灰尘像雨一样落下来,这鬼又在屋顶猛吹,直到将好几枚瓦片和底下的茅草吹落才又从屋顶缝隙里看他,大叫:“叫我进去!叫我进去!” 李无相还是紧闭着眼不说话,这大鬼在屋顶折腾一阵,似乎感觉累了,便不再用手扒了,而伏在那里,将一只眼红的大眼珠凑近缝隙,厉声喝问:“你是谁?你从哪里来!?” 李无相本能地想叫它快点离开,几乎立即脱口而出:“我是李无相,我从……” 但话刚要出口的时候,他的心里生出一点迷茫——李无相这个名字是这具身体的主人的名字,是我的么?而我从哪里来?我记不大清了……至少不记得是具体的哪个城市,哪个…… 下一刻他心中一凛,立即意识到自己的状态不对劲,现在就仿佛半梦半醒,几乎失去意识了——这鬼怪一定是赵奇派来打探自己底细的!没想到他的手段这么厉害!他想要叫自己继续闭口不言,然而大鬼身上那股熏人的恶臭再次扑面而来,叫他的神志一阵恍惚,几乎立即就又要失去意识。 绝不能把话说出来! 但他的嘴巴已不听使唤了,声音从他的喉咙里挤了出来:“我……李……” 不能说! 怎么办! 外……外邪……外邪! 在这一瞬间李无相想到了附在自己身上的那外邪。 脱困之后那外邪仿佛消失了,他也一直刻意避免去想到那东西,觉得有可能也跟赵傀附在铜网上的魂魄一样,一同被那碗鸡血驱散了,而这十几天来也的确平安无事。 但眼下他不得不试着呼唤它——外邪,帮我! 下一刻,周围的一切忽然褪去,变得恍恍惚惚,李无相再次感觉到那个宏大而空洞的东西,仿佛它早就在等待着召唤,现在迫不及待地出现了。 但之后,李无相感觉到它就只是“在那里”,既没像上次一样给自己留下什么常识、概念,也没有任何其他的反应。 他只稍稍一想,就意识到这么一种可能——或许它是一个邪神,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就像金水镇上的人供奉灶王爷那样,它也需要信仰、供奉。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李无相就愣了愣。外邪不是没给自己什么东西……现在心里的这个想法,应该就是它留下来的。 于是他立即在心里说:不管你是什么,这次帮了我,我才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才能想法学到些法术手段,才能供奉你……才能给你找到贡品!你想要什么? 他知道这话缺乏诚意,仿佛空洞承诺,正想要再说几句,却忽然感受到一种微妙的满足和喜悦,以及隐藏在之后的、上次同样体会过的贪婪。 它满意了?哪句话打动了它? 但他没来得及多想,周围的一切又忽然像潮水一样涌来,李无相感觉自己的脑袋完全恢复清明,他立即接上从口中断续艰难地吐出去的话:“我……李……我是……李家湾,李……” 白天时他问过薛宝瓶李家湾那位小公子叫什么,但她不知道,只知道李家湾的镇主名叫李茂,这也是从前有客人在店里停留时跟她爹娘说起的。 他便道:“……李茂……我爹……爹……李家湾……湾……” 那大鬼听他说得吞吞吐吐,便又怒气冲冲地大叫起来。可现在李无相却不怕他了——这东西多半是在虚张声势,要不然以它的个头别说扒烂门窗,就是把这屋子给推了都易如反掌,现在却只能在屋外怒吼,可见并没什么可怕的! 他便打定主意,只装作神志不清的样子,吞吞吐吐地念叨着“李家湾”、“李茂”、“爹娘”之类的词儿。这么过上一会儿之后那大鬼终于再次怒吼一声,将硕大的血红眼球向后一缩—— 李无相猛然从稻草床铺上坐了起来! 外面起了风,吹得门板和窗板啪啪作响。他抹了把脸,脸上没有泥灰。再看墙壁和屋顶,也都完好无损……刚才是一场梦! 李无相站起身,走到门外先向外面听了听,才慢慢将门栓拨开,把门推开一条不起眼的小缝——立即就看到门口的墙根儿底下,正有一条细细的火线在什么东西上飞速蔓延着,在烟火的气味中,还有淡淡的竹香。 他没走出去,只定睛细瞧——那是一个纸折的小人,用墨水在小人的身上画出了面目,又用朱砂点了一双眼睛,看到它的时候,就已经飞快燃尽了。李无相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嗅到一种更加细微的臭味,极似从梦中的大鬼身上发散出来的味道,叫人头晕目眩。 于是他慢慢地将门推上,轻轻落下门栓。 刚才那大鬼应该就是这个小人,那种臭味儿……是纸人上洒了什么能叫人神志不清的迷药吗?看来赵奇并不像自己在梦里想的那么神通广大。 然而,有一件事他现在可以完全确定了——赵奇极有可能就是赵傀的弟子或者亲属之类,他用的也是竹纸! 现在他仍然很饿,可不再是走投无路面临绝境时的那种饥饿,而更像是面对一道美食、开始从容品鉴时的那种饿了。 第二十五章 然山派 赵奇回到陈家厢房的屋内时,鞋子与下摆全叫泥水给沾湿了。这倒不是在路上湿的——他有出色的轻身功夫,今晚又有朦朦月色,路上的泥地水洼全看得一清二楚,直到回到陈家山墙外的时候,也只是鞋底有层稍厚的淤泥而已。 坏就坏在这层淤泥上。他出门时是在自己的房间给自己留了窗的,原本到了山墙下,飞身一纵、在墙上稍微借力,就能从窗跳进房内。但借力时鞋底那层淤泥一滑,倒是没摔在地上,却踏进了一个水洼,溅得下半身全是泥污。 他恨恨地将鞋子和道袍脱下来甩在地上,又叹了口气,将它们全部踢到床底,以免叫陈家人发现。 这些日子,他一直以超然世外的高人形象示人,为的就是叫陈家人摸不透自己的道行深浅,以免起了轻视之心。迄今为止他觉得自己都表现得不错——譬如这回,陈辛晚间向自己求助,那明天早晨就可以告诉他,那名叫李继业的年轻人的确是李家湾李家的小公子,这是自己随随便便就推断出来的,这就是神仙手段。 但要是叫他们发现了泥污了的鞋子和道袍,就会叫他们觉得,哦,赵仙师原来也会踩进烂泥里的?那跟咱们这些凡夫俗子也大差不差嘛! 一旦叫他们有了这种想法,难免就会有轻视之心、不再像从前一样恭顺。这些山野村夫,最是不知进退、刁蛮难缠的——这全是师父教给自己的,他一路行来,已明白师父说的的确有道理了。 想到师父,赵奇就又在房里焦躁地踱了几圈。 他此番驾临金水,就是为了寻找他师父赵傀。十四年前,师父忽然说自己找到了长生之法,要下山寻找一个宝地修成那法门。又点了一盏长生灯,叫弟子们每年往里面添上一百斤灯油,说倘若他修成了,那灯就会绽放霞光,要是人死了,那魂灯就会灭去,而后就带着镇派之宝“金缠子”离开了然山,那时自己才十六岁。 师兄弟们本以为师父最多几年之后就会回来——这世上除了偶然听说八部玄教有人举霞飞升,余下的大小宗派之中,何曾听闻过有人长生成仙的? 可谁都没想到,这一等就是十四年。没了镇派之宝金缠子,然山派的弟子们想要筑基就全得凭自己的天赋与丹药,但这世上哪来那么多的可造之材?即便有,也早就往八部玄教去了。因此这十四年来然山派日渐凋零,到去年的时候,就只剩他自己独自在然山上守着几间快要倾塌的屋子,以及师父的长生灯了。 然后,就在前些日子,那灯灭了。 赵奇因此知道师父该是死了。或许是练那什么异想天开的功法出了岔子,或许是被仇家杀了。修行路上,这些都是常事,但关键是,师父带下山的金缠子不但是能帮助寻常资质的人筑基的宝物,更是被下了“法帖”的。谁得到这件有法帖的宝物,谁就有了在八部玄教之外的地界开宗立派的资格,这是多少有道高人冒着人死道消的风险也要弄到手的东西! 他怀着万一的想法,觉得要师父真是死在某个隐秘洞府了、自己又能找到他,或许便能弄到金缠子,再把师父给好好安葬了。而后隐居避世,修行上几十年,要侥幸结了丹,就带着那金缠子找个偏僻荒芜的地方开宗立派,也算是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他因此一路查找,真找到了师父留下的踪迹,然后便来到了金水。 金水这地方算是穷乡僻壤,但离八部玄教的地界却并不算远,赵奇觉得师父无论如何也不会选在这里避世修炼什么长生之法。可线索毕竟到这里就断了,他带着的钱粮也耗尽了,正巧镇主陈辛新接掌此处不过几年,正需要供奉一位神仙术士,他也就捏着鼻子留下了。 这些日子,他也不是闲坐着等什么好运撞上门,而是在筹谋一件事——将这事做成了,该就能确定师父的线索。 只是他要做的事,所需的代价却也不小,先是要三样供奉——龙、凤、虎。路过清江城时,他买到过一卷蛇蜕,鳞片有指甲大小,被他用做防雨的外裳,这是用得上的。金水镇里养鸡的不少,他已选了一只彩羽大公鸡,用从山上带下来的丹渣喂养在陈家后院,再过上几天灵性也就充足了。 现在唯独少的一样就是虎。龙非真龙,凤非真凤,这虎就一定要是新鲜的成年雄虎骨,否则事情做不成,反倒容易惹上邪祟。还有一样,则是贵人。这金水镇没什么贵气,但他看过镇主陈辛那个叫陈绣的女儿的八字,倒是勉强可用。 镇主陈辛看着是个女儿奴,可一个人既然能做镇主,就必然是识大体的。倒时只消说这事是为镇上驱除邪祟,再随意给他一粒什么丹丸说服下这个就能生个儿子,该会欣然同意。 前几天正是适合的日子,可恨镇上的屠户连夜逃了,这事也就耽搁了。但经过今夜,赵奇却觉得这一耽搁倒并非坏事了。 因为他找到了真正的贵人——这个李家湾叫李继业的小公子。 提起然山派,世人总觉得最擅长的手段是纸傀术,但其实然山弟子更擅长望气。刚才那孩子迷迷糊糊、磕磕绊绊地说话时,他就已在屋顶望了他的气——极贵!他就是因此确定了李继业的身份。若非是货真价实的镇主的儿子,不会有这种气相的。 之前他还疑惑这少年竟然能在洪水当中幸存下来,事情是不是有蹊跷,经过今夜这一望,疑惑倒是全没了——这种命中有这种贵气的人,只要不是被像自己一样的方外之人施了手段,那即便经历天灾人祸,也不过是多受些折磨而断不至于丧命的。 在此之前他还在想,要是这回事情没办成,下一步该怎么办。可如今有了这李继业,是连下一步也用不着想了。 只是有一点——这些天他每到夜晚就潜进陈家的厨房里,向备好的米面中洒些丹渣之类,为的就是培养陈绣的灵性。而这在李继业的身上就得更谨慎些。金水的人说李家湾的李家已做了近百年的镇主,底蕴深厚,这李继业不会像陈绣一样没见过什么世面,只怕是真正的丹药之类也是见过的。 且身具这种贵气之人,多是孤煞的命格,如今他一家人全横死了,只怕身边会有些冤亲债主之类作祟。要将他的灵性养得可用,只怕投入要更大些、时日要更久些。 赵奇又踱了几步,慢慢在床边坐下了。他决定明天光明正大地去看看那少年。要是个蠢笨如猪的,那事情自然好办。要真有点聪明劲儿,倒不如叫他拜自己为师,名正言顺地赐些丹药,等到最后…… 想到这儿,赵奇叫自己轻轻出了口气。到最后一切都会收回来的……真要得了金缠子,结了丹,只要不像师父一样发疯,还有什么是得不到的? 第二十六章 制糖 第二天早起之后,李无相继续教薛宝瓶做冬瓜糖。昨天回到家,他们先将冬瓜洗净、切成手指大小的条,然后在生石灰水里浸了两个时辰。等瓜条变硬就捞出来洗净,又放到冷水里泡了一夜。 到了今天早上,将瓜条再洗净一次,就放在锅里煮。在水汽袅袅的厢房里,等着昨天被生石灰水泡硬的瓜条逐渐被煮得透明时,李无相说:“赵奇昨晚来过了。” 薛宝瓶转过脸,瞪大眼。 李无相坐在灶台边,一边慢慢喝着被打在瓷碗里的生鸡蛋一边偏了下头:“像个贼一样,跳到我那屋的屋顶上给我下了点儿迷药,问了点事。” “那他……” “跟我想的一样,他师父应该就是赵傀。”李无相看着她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的脸,一口把鸡蛋喝了,将碗放下,认真地看着她,“那有些事我就得跟你说一下。” “前天打了人,昨天带你去镇上,今天教你做冬瓜糖,都是为了叫人注意到咱们,也是为了叫你学会了做这糖,去卖给陈小姐。我之前是想要利用你慢慢接近她,打听些赵奇的消息给我的。但没想到他性子比我想得急,这是好事。” 薛宝瓶想了想:“那……现在咱们不用这么干了是吗?” 李无相叹了口气:“关键不在这儿。在我想利用你从陈家那儿打探消息给我听。” 薛宝瓶微微皱起眉,想了想:“嗯?” 李无相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笑了笑:“没事了。差不多煮好了。” 被捞上来时瓜条已经变得半透明了,于是将水沥干,倒进大木盆里,又加了厚厚的一层糖。薛宝瓶看见李无相几乎把所有的白糖都倒进去的时候心疼得直吸气,他只好说:“我们要做糖嘛,所以不能少。” 然后他叫薛宝瓶洗干净了手,慢慢把糖拌匀,自己则舀了点煮冬瓜的热水喝。 “接下来我就要开始往赵奇身边凑了,想法儿从他那里弄到点功法,解决我身上的问题。” 薛宝瓶担忧地看着他:“是不是会很危险?要不然……李无相,咱们走吧,你看,现、现在大家都知道你是李继业了,那咱们要是快点走了,也……” 李无相摇摇头:“一开始我是有这个打算,但在镇里走了一趟之后就知道不行了。金水镇上的人看上游镇子漂下来的人的时候,好像没怎么把他们当人。我想过这个世……世道的人情会很冷漠,但没想过冷漠到这种地步。” “这说明我们走到任何地方,遇到的都会是成群的极度排外的人,在那种情况下,我们的处境只会比现在危险一百倍。所以不能走,至少要在这里把事情解决一部分。” 薛宝瓶咬了咬嘴唇:“嗯。” “所以的确会有危险。”李无相喝完水也洗净了手,走到木盆边跟她一起慢慢拌着瓜条,不小心轻轻触碰到她的指尖,“我还没完全了解赵奇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既然在听说我的事情之后立即就跑来查我,说明这人很小心谨慎。小心谨慎的人绝对是聪明人,或许也会来试探你,你得叫自己记住,我就是你从河里捞起来的。” “嗯。” “万一我失败了,事情败露了,你也要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要是有人对你用刑,你也得坚持自己的说法,告诉自己,用不着坚持太久,两天就好。过了两天,别人就不会再怀疑你说假话了。” 薛宝瓶咬了咬嘴唇:“不会这样的。” 李无相笑起来:“好,不会这样的。好了,就这么放着,再腌上三天,咱们再继续下一步,很快就能吃到冬瓜糖。” 薛宝瓶勉强笑了笑:“嗯。” 李无相就把手指放进嘴里,吮吸得啧啧做声:“但现在就能吃到手指糖。” 薛宝瓶这才一下子笑起来,学他的样子也去吸自己的手指,把每一点甜味儿都舔干净,然后声音才轻快起来:“那……我过几天还要再卖糖给陈绣吗?” “要。旁敲侧击的消息也很重要,最好能叫她变成你的好朋友,那样能帮我大忙。” 于是薛宝瓶的脸上漾起微笑,仿佛一个一直被圈禁在深闺后院的可怜少女,忽然被赋予了一桩能去探索苍翠原野的任务,重重地点点头,高高兴兴地拿瓢去舀锅里的热水了。 等她端着盆走出屋去,李无相脸上的笑容才忽然收敛。 他的确希望薛宝瓶能和陈绣成为朋友,但倒不是为了他自己。他总是要离开金水的,那时候应该不会带上她。他知道不少叫人对自己觉得亲近舒适的手段,但并不喜欢真正的亲密关系。无论前世今生,他更喜欢做一个黑暗中的独行者。 金水之外的世界、自己想要追逐的的那种来处并不存在的神异力量,不是薛宝瓶能够承受的。他觉得她最好的结局应该是在金水过完相对安稳的一生,在垂垂老去时坐在自家墙边晒着冬日暖阳,然后想起少女时曾遇到的过一位被困在灶台里的神仙。 他叹了口气,起身走到屋外的土路上。金水河的水仍是浑的,翻着白沫奔流,但河两岸的绿草倒是新发了许多,就连门前岸边的那株柳树都显得苍翠了些。他走到柳树底下,坐在那块被岁月摩挲得平整光滑的大石上,推测赵奇下一步会怎么办。 当年赵傀被薛家救助、收留的事情发生在晚间,李无相猜这是赵傀故意为之。他把自己和一百多个孩子封在薛家的灶台里炼“太一”,该不想旁人知道。薛宝瓶说赵傀在家里休养的那几天足不出户,说怕给他们惹来麻烦,该也是因为这一点。 赵奇为人谨慎小心,却在金水停留了这么多天,应该是完全没了赵傀的线索了……那他会怎么办? 李无相想到了杀死王家父子时他家的那尊灶王像。那东西似是显了一下灵,又立即变得平常无奇,他不知道为什么,但能确定这个世界该是真有神灵一类的存在。赵奇会不会碰巧知道些拘神问鬼的手段? 可是,要是真有那么神通广大,昨晚何必做贼似的跳到屋顶上用幻术把自己迷晕……自己对赵奇的了解太少了,眼下的身份也并不适合去镇上闲逛打听。李无相抬手按了按自己的脖子,转了转头—— 瞧见一个白衫绿裙的少女正沿着路往这边走过来。 第二十七章 倾慕 她走路的速度不慢,不像是在闲逛。梳了一对发髻,乌黑的发环垂在后面,走路时像两只耷拉着的耳朵一样一摆一摆,看脸色仿佛略施了些粉黛,但没咬口红,不过少女的唇色原本就红润,仍然青春俏丽。 她戴了条细细的碧玉手镯,脚踝上似乎还戴了铃铛,走路时轻微地铃铃作响。一只手里抓着根细柳枝,边走边拿它打路旁的野草玩。 李无相只看了一眼就猜出这是谁了。昨天往镇上去了一趟,他见过不少镇上的女人,无论年少美丑都跟薛宝瓶一样穿着素色布衣,简单地梳着发髻。而这女孩的衣裙虽也不是什么绫罗绸缎,颜色却相当艳丽,再加上手腕上那条镯子,就必是镇主的独女无疑了。 这倒是个意料之中的意外之喜。 他的目光只一触就收了回来,站起身,走回到厢房里。 薛宝瓶似乎是用锅里的温水收拾里屋去了,自从前些天李无相擦过一回灶台上的油污之后,她天天都将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李无相就坐到灶台边又往里面添了一根柴把余烬引燃,然后从水缸将水舀进锅里,为过两天重开薛家店备点食料。 等他舀了半锅水,听见脚步声在门口儿停了——陈绣背着手,在门口大大方方地往屋子里打量。 李无相没抬头,只说:“店还没开张呢。” “哦,我知道。我以前常来这儿呢。”陈绣点点头,又往屋子里看了一圈,抽空用力往李无相身上盯几眼。见他只顾着低头拨弄灶底的火,就咳了一声,“哎,我渴了。” “水缸就在门边。” 陈绣走到水缸边,瞧见葫芦瓢就搁在一边的木缸盖上。这瓢用了挺多年,黄褐色的外壳已经被摩挲得发亮了,把手上沁着黑斑。陈绣想要伸手去拿,但瞧见那些黑斑就又把手缩了回去。可在这个角度,她能看见李无相的侧脸了——被灶火映得微微发红,脖颈的皮肤绷得很紧,光洁无暇。 她就轻轻吐出一口气,又打量被长年的烟火熏黑的黄土墙:“你叫李继业是不是?” “嗯。” “你肯定特别不习惯住在这儿。你能吃得惯这里的东西吗?” 李无相抬头看了她一下,又低头继续添柴,不冷不淡地说:“还行吧。” “那你住得惯吗?你睡的不会是稻草铺子吧?” “也还行。” 陈绣用背在身后的手把柳枝折断了。她还以为李家的小公子应该是那种温文尔雅、得体大方的人,可现在才发现他像个闷葫芦,冷冷清清,简直空有一副好皮囊。她心里生出点儿怨怼,可要命的就是那副好皮囊——她还不想立即气哼哼地走。 这时灶台里的火要熄了,李无相就拿过竹质的吹火筒,凑到嘴边向灶里吹了一口长气,火光又将他的脸映亮。 陈绣长长吸了一口气又吐出去,决定再给他个机会:“那是什么?看着挺好玩,给我玩玩呗?” 李无相把吹火筒在手里晃了晃:“这个?” “嗯。” “吹火筒。很脏的。” 于是李无相看见陈绣先是愣了愣,然后微微张了张嘴。 他就在心里笑了一下。现在大致弄清楚陈绣的脾性了。有一种娇生惯养出来的磊落脾气,但心思也挺细腻,良知未失。如果再足够聪明,却又别太聪明,那就能因为自己刚才这句“很脏的”,搞清楚自己表现得相当冷淡的原因——她嫌弃生了黑斑的瓢、嫌弃稻草铺子,于是这叫他觉得不大高兴,被她无意中冒犯了。 无论能不能确切地想清楚,都会因为这种模模糊糊的认知而产生那么一丁点儿的愧疚感—— “……啊,我不是说你脏。” 接着,因为这么一点儿的愧疚感,就会压制那点并不怎么过分的小姐脾性,讨好似地顺着的自己的话题来展开。 李无相没立即回答她,而把她晾在那一小会儿。等到发现她准备微微皱起眉时,忽然开口说:“你们镇上是不是有位炼气士?” 眉头一下子被抚平了。陈绣立即说:“是啊。” 李无相抬起脸,叫她看见一个勉勉强强的微笑:“要是之前我们镇上……要是我也是个炼气士,也许就不会因为洪水——” 他住了口,轻轻叹出一口气,又低头摆弄柴火。 “我回去问问我镇上那位仙师能不能收你做徒弟。”陈绣赶紧说,“我叫陈绣,我爹就是金水镇主,仙师就供奉在我们家呢!” 李无相又摇了摇头,低低地说:“没那么容易的……可还是谢谢你。” 陈绣的心里掠过一丝焦躁,觉得自己从来没跟任何人像这么小心翼翼地说话,却总是哄不好。可一想到他可怜的身世,她就对自己的焦躁感到惭愧了。况且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那句话说得真妙——赵仙师要真的收了他做弟子,他就得会在自己家进进出出了! 今早赵仙师明明已经跟爹说过了他就是李家湾的小公子,爹却又推推拖拖地不肯叫人提亲,说这种事从来没有这么急的,还得看看他的人品。 可他的人品用得着说吗?他敢打镇上的无赖闲汉,那无赖都被他打怕了。他跟大掌柜说话时彬彬有礼,比赵奇不知道有教养多少倍!这明明就是文武双全。再说什么事儿是从来就有的?规矩还不是人定的吗?在金水,明明爹的意思就是规矩的嘛! 要是能叫他在家里走几个来回,爹不好说,娘保准喜欢得要命! 她往前走了两步,叫自己隔着灶台能把他看得更清楚点儿:“我可以帮你说好话嘛,而且赵仙师……嗯……人其实也不赖。” 李无相微微皱起眉:“可我听说炼气士们的脾气都很不好。” “啊,也不是,我觉得他的脾气还可以,但就是不怎么爱说话,缩在屋子里,神神秘秘的,好像特别看不起人……啊,其实也不是,他其实……” 李无相笑了一下:“我家从前供奉过的好像也是这样。” 这个笑容叫陈绣一下子松了口气,拖过一边的板凳、又往前走了一步,坐到灶台的另一边,完全不介意自己的裙子拂在地上了:“对吧对吧?就是那样的!我爹跟他说话的时候,爱答不理,吃饭也挑嘴得很,葱姜蒜韭都不要,我娘要单独给他做,还得另开一口灶呢!” “他还总觉得自己很聪明呢!刚来的时候我爹请他喝酒,他喝了几杯就叹口气说,哎呀,这浊世上的痴愚蠢笨之人何其多,真叫人心生厌烦,说到这儿,咳了一下,呸的一声吐在地上,又说,又大多粗俗不堪,不通礼仪——哎哟,我们家人不通礼仪,可也知道别一口唾沫吐在主家堂屋地上呀?” “我爹奉承他呀,说仙师你如今神通广大,自然看不起世间的俗人啦,唉,像您这样的高人,在山上虽然修行清苦,但也胜在一个清净——他一听见我爹说这话,赶紧跟我爹说他们然山派名气有多大又有多富,什么金拂尘、玉如意、什么丹、什么丸,我都快笑死了,活脱脱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玉如意我家也有一柄呢,还是镶着珠子的——” 李无相只要稍稍露出些笑意,略问几句,就能叫她一直兴高采烈地说个不停了,仿佛既是因为这样能哄喜欢的人开心,也是因为终于在这小镇上找到了一个门第相当、能有共鸣的人倾诉了。于是过了一刻钟,李无相就大致知道赵奇是个怎么样的人了。 又过上一小会儿,有关赵奇的全说完了,陈绣就转而说起些生活零碎事。李无相倒是头一回见到她这种性情的女孩子,还是在这个世界——活泼大方、心思单纯,仿佛生来不懂人间险恶,难以想象是在怎么样的家境里娇养出来的。 于是他叫自己的笑容变得少了些,回应也变得简短,很快,陈绣就发现似乎没什么能聊的了。她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坐得好像离李无相太近了点儿——像是那种熟识了挺久的朋友,快要抵到彼此的膝盖了,也因此才发现,薛家的哑巴女孩正在手持着大扫帚在院子里哗哗地扫地。 昨天晚上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时,她还在胡思乱想,觉得她未来的相公眼下借住在一个年轻女孩家里,总叫人觉得不安心。可到这时候她放心了——这样的相貌修养,从前那样的家世……自己怎么能乱想他呢? 之前心里存有的那么点儿敌意全没了,再想到就是她把自己的李继业从河边拖上来的,甚至又多了点儿歉疚之情,于是立即借机站了起来走到院里去,高高兴兴地打招呼:“薛妹妹,你还记得我没有?有一回我还来你家讨水呢,啊……刚才我也是觉得渴了。” 薛宝瓶停下来,握着扫帚,睁大眼睛看着她,又瞥了一下李无相。 “你们要重新开店是吗?”陈绣往院子里看了看,又伸手扫帚接过来,“来,我来帮帮你,要是你能说话就好了,咱们还能常常说说话——” 她想要扫扫院子,但这大扫帚是用晾干了的细竹枝捆成的,手柄粗且凹凸,比她想的要沉上一点,她试扫了一下,却叫枝子勾了裙角,赶紧想蹲下去把裙角提起来,但扫帚却往地上倒了。 薛宝瓶扶住扫帚,帮她提了一下裙摆:“我能说话的。” 陈绣瞪大眼睛盯着她:“啊?” 薛宝瓶对她勉强笑了一下:“我是从前不想说话。” “啊……”陈绣点点头,可没弄清楚从前不想说话是什么意思,又是为什么。但听见薛宝瓶又说:“要不然你帮我打一桶水吧,他不喜欢院子里脏,你可以帮我往院子里洒洒水。” 陈绣赶紧说:“好啊!” 薛家的井在院子一角,石砌的井口,盖着木板。陈绣走过去把木板搬开,手上就沾了些井盖边沿的泥水。她皱了一下眉把井盖靠到井口上边,去提水桶,但发现水桶上绑着的粗麻绳也湿漉漉,还稍有点滑腻。她深吸一口气,把木桶丢了下去,等听见噗通一声响就往上拉,撞得木桶咚咚作响,可拉上来才发现桶底就只有浅浅的一层水而已,裙摆倒是完全被弄湿弄脏了。 等她气喘吁吁地把木桶给提下来时,薛宝瓶才拄着扫帚说:“唉,把……你的衣裳都弄脏了,还是我来洒吧。” 陈绣拿手背抹了下额头:“没事的呀,我采菱角的时候也会弄脏的。” 薛宝瓶就点点头,又刷刷地扫起院子来。 李无相在心里笑了一下,继续往锅里添了些水,开始准备明天要卖的面鱼。两个女孩,一个扫院子,一个在前面一瘸一拐地提着木桶洒水,陈绣的话就又多了些,过上一小会儿薛宝瓶也多说了几句话,等到小院被扫得干干净净、青石板湿漉漉地亮着的时候,李无相能透过白蒙蒙的水汽看到薛宝瓶脸上露出些笑容了。 于是这时他才边擦着手边走到院里:“陈小姐,你该回去换换衣裳了,不然出了汗,衣服又浸湿,会着凉。” 陈绣这才发觉自己的裙子已湿了大半、贴在小腿上,样子并不怎么雅观。平时她不在意,但这时候倒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声,看着院里的两个人又喘了口气:“好吧,我明天再来找你们玩。你……嗯,等着,我回去叫我爹叫赵奇收你做徒弟。” 李无相笑了一下,对她作了个揖,她一提裙摆穿过厢房高高兴兴地走了,等走出十几步又装作捻捻自己的耳环的样子,飞快侧脸瞥了一眼——没在薛家门口瞧见人。 待她走过了桥头,李无相从门板边转过身,看见薛宝瓶正坐在灶台前,飞快地把脸低下去了,又添了两根柴。 于是他微微吐出一口气:“事情比我预计得顺利一点。陈小姐是个急性子,赵奇也是个急性子。现在还没到中午,但要是我猜得没错,下午赵奇就会跑来看我适不适合做他的弟子。” 薛宝瓶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似乎觉得自己这一声有点儿敷衍,就抬起脸又问了一句:“嗯……你怎、怎么知道赵、赵、赵奇会想要叫你做特……特……他的弟子?” 李无相走到灶台边,在薛宝瓶刚才坐着的板凳上坐下,轻轻碰到了薛宝瓶的膝头:“你也听到陈小姐谈到赵奇的时候是怎么说的了。一个炼气士,觉得自己身份高贵,厌恶凡夫俗子,还觉得叫什么山野村夫侍奉自己算是辱没了自己的身份,可生活中的要求又繁又多——不但陈家人烦,他自己也会嫌陈家人笨手笨脚不够聪明伶俐。” “所以要是有个年轻人足够细心机灵,他应该挺乐意叫他做自己名义上的弟子、事实上的仆人,尤其是,这个年轻人孤家寡人一个,那就更会忠心听话了。我以为这事儿要等咱们去卖了冬瓜糖你才能慢慢从那位陈小姐那儿打听到,没想到她跑过来帮了咱们一个大忙。” 薛宝瓶的嘴巴微微动了动,李无相知道她是默念了两下“咱们”这个词儿。然后她的表情变得生动一点了:“哦,那你刚才就只是在套她的话……” 李无相没说话,只微微笑了笑,偏了下头:“捞面鱼吧,中午吃,清清凉凉的。” 第二十八章 拜师(一) 赵奇昨夜睡得晚,因而中午补了个觉。但刚睡下一小会儿就被吵醒了——镇主的妻子刘姣正在堂屋絮絮叨叨地数落她女儿,赵奇只能隐约听着些“害不害臊”、“还没过门就跑去人家当使唤丫头”之类的话,而那陈绣的声音更是叽叽喳喳,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好事的喜鹊。 他皱着眉闭上眼,觉得厌恶极了。在山上的时候总觉得清苦愁闷,刚下山来找师父时,还会觉得人世间热闹非凡、一城一地风俗不同,是颇为有趣的。但等到现在,渐渐发现身边全是些蠢笨的浊物,就又有些怀念在山上的日子了。 他闭眼歇息了一会儿,那边的吵闹声才忽然平息,该是想到这样会扰了自己的清静的。不过这又叫他在心里冷哼了一声——这些人,就跟牲畜也没什么区别,做事全凭本能驱使。想要吵闹就立即吵闹,等过一会儿本能退去了,才想起人该是怎么样的。这还是相对聪明些的,更蠢的,是连这一点也意识到不到,全平白脏污了自己的法剑。 睡意又慢慢袭来,赵奇正觉得自己要睡着了,却忽然又听到一声呼喝:“胡闹!” 然后声音才一下子压低下去。听这声音该是镇主陈辛的,这倒叫赵奇觉得有点意外了,这老女儿奴怎么也发起火来了?他那女儿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了? 可他现在却比陈辛的火气更大,从床上翻身下了地,推开门便要呵斥他们。但等他推开了门,正碰见那陈辛也从屋里走出来,甩着手、压着嗓子:“……赵仙师是什么样的神仙?啊?那还能我说让他——” 一转脸瞧见站在门前的赵奇,这才立即收声,堆着笑脸躬下身:“啊,仙师,恕罪恕罪,是不是又扰您清静了?我这就——” 赵奇扫了一眼从主屋门边飞快缩了回去的陈绣,板着脸冷哼一声:“让我什么?” “哎呀,罪过,我哪敢让您什么?都是孩子说胡话……” 赵奇微微仰起脸,眯了下眼。陈辛忙将话头截住:“唉,是这么回事,我是把我那女儿惯坏了。她上午跑去镇东,碰见了那个……叫李继业的那孩子,两人说了几句话。回来就说那孩子有多聪明,又没了亲族,想要拜仙师你做师父,要我来求仙师——太不像话!我就说仙师是什么样的人物?是我能不能求的事吗?再说什么人都能做仙师的弟子吗?那孩子……” 赵奇的神情稍稍缓和下来:“他有心向道?” “唉,小孩子懂什么道不道的,说拜师就拜师吗?他什么都没有拿什么拜师?再说,那些拜师要准备的,什么猪……” “呵呵。”赵奇嗤笑一声,“你懂得什么叫机缘么?” 陈辛惊愕地张了张嘴:“啊?” 赵奇懒得再理会这种蠢笨的村夫,将袍袖一甩,径直出了门——什么叫机缘?昨夜他还在想怎么收那少年做弟子好成就他的大事,今天就送上了门,这就是机缘! 待他将正门咣当一推走了出去,陈辛才把背挺直了,转脸向堂屋里望——陈绣笑得眯了眼,朝她爹爹竖起根大拇指,又被她娘轻轻敲了下脑袋。 赵奇沿路走到薛家门前时候,看到朝外的厢房门板只卸了一个,一个穿着粗布褐衫的少年正坐在门边的板凳上晒太阳。再细细一看,却也不是晒太阳——一个懒洋洋的人最舒适的坐姿该是背靠着墙壁、微微仰着脸、塌着脖颈褐脊梁。但这少年的腰杆却挺得很直,只在向金水河的洪流中出神地望着,该是在想些什么事情。 等赵奇再走近几步,那少年似是听到了声音,转过脸来,赵奇就看清了他的相貌。这是个相当俊俏的年轻人,倒的确如陈家那小姑娘所说,当得起玉树临风的评价,即便这么一身布衣也掩盖不住那股贵气,这叫赵奇觉得心里舒坦了些——要真是个相貌丑陋笨拙的跟在自己身边,那看了可真是叫人厌烦。 只是这少年跟他一对上眼,先是愣了愣,而后就立即回过身,捉了身下的板凳就跑回屋内去了。这反应叫赵奇一下子皱了眉……难不成还是个胆小怕事的懦弱性子吗?虽说自己要用他的、这种性情便于拿捏,可总是叫人不喜的。 但等到他走到薛家门前的时候,这种不悦就消失了——那少年又从门内走出来了。赵奇发现他的脸上尚有些未干的水痕,额边散乱下来的发丝也是湿的,但都用手抚到服帖了。现在规规矩矩地垂手站着,面朝自己,目光却只落到自己胸前,显得恭顺却又不卑不亢。 原来是瞧见了自己,赶紧跑回屋子里净面了。到底是传承百年的世家子弟,不是陈家那种骤然上位的可比的。 赵奇便在心里笑了笑,在门前站下,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开口道:“你就是李继业?” 李无相的嘴唇微微颤了一下,然后才低声道:“是。” “你知道我是谁?” 李无相把头稍微垂得更低了些:“您是赵仙师。” 赵奇点点头,明知故问:“怎么看出来的?” “仙师的气度……”李无相微微吸了口气,显然是在平抑内心的激动之情,“在金水不做第二人想。” 这话听着舒服,可远比陈辛那些“神通广大”、“排山倒海”、“上天入地”之类的妥帖多了——那是夸赞还是挖苦?但赵奇面无表情,只再次微微点头,跨进门内。 他瞧见这厢房里有两口灶,一大一小。在小灶靠门的一边摆了张小几子,旁边有一张小凳。上面看着是干净的,但木纹缝隙中难免有些积年的黑灰是清洁不去的,他就皱了皱眉,又想走出门外待着。 但没等他挪脚,李无相立即赶到他面前将一方白帕铺在那小凳上,又规规矩矩地站到两步之外。 赵奇在心里舒了口气,心里因午睡未成而积攒的那点不快全没了,便一撩下摆,落了座。 “李继业。” “在。” “我听说,你想拜我为师?” 李无相的眼中骤然迸发出一阵光亮,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才立即又垂下了:“是。” 这反应又叫赵奇在心里笑了笑。要他一直都是这种恭顺的样子,自己未免会觉得这少年心机实在太深沉了点,可如今这情不自禁的表现,倒还是暴露了少年人的本性,这就看着更顺眼了。 于是他漫不经心地微微向后靠了靠,又稍一打量这屋子:“但我听说金水镇主也想招你为婿。他家只有一个女儿,这金水镇往后自然也是你的了——你出身世家,就没想过留在这儿,有自己的基业么?” 李无相刚要说话,赵奇便微抬了下手:“而修行清苦,也异常凶险。你往后未免要跟着我风餐露宿、游历四方,甚至常有性命之忧,这苦你吃得了吗?” 李无相咬了咬牙,忽然走到赵奇身前,一下子跪倒了。又膝行两步、几乎完全凑到赵奇面前:“仙师!我不要什么基业!从我家人死绝的那天起我就想明白了,什么世间荣华富贵都是一场空……要我当初就是跟仙师一样的神仙中人,哪怕我保不了整个李家湾,又怎么会保不住我的家人呢?求仙师收我为徒吧!” 这时候倒是完全流露出真性情了。赵奇在心里点点头,又微微叹了一声。如今的然山派说不好只剩下自己了,要是真走运找回了金缠子,自己便是然山派的新掌门了,必然要收上一两个弟子以壮大门派。眼前这少年,心性是很好的,也无牵无挂,又身具贵气,正是最佳人选。要不是要用他,他今天可能真就起了选为传人的心思了。可惜。 他便略略一笑:“你能看透这些,心性是好的。但要入修行之门,看的可不只有心性——” 他将搁在膝头的手摊开:“把左手给我。” 李无相稍一犹豫,将手腕递了过去。 他知道最凶险的时候到了。 第二十九章 拜师(二) 这些日子,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叫自己能合情合理地融入这个世界,而眼下就是最后一关。 他这身皮看不出什么蹊跷,外表上唯一的破绽就是自己的眼睛——眼球是用极细小的触须团成的,再时常往眼球上浸润些水分,看着就只是眸色稍微浅了些而已。 他刚才跪在赵奇身前又膝行两步到他面前,好叫他能近距离、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的眼睛——赵奇没觉察出什么异常。 而接下来就是现在。这几天来,他越来越衰弱,体内气息也驳杂到跟寻常人别无二致,但他渐渐学会了怎么用那些触须以及那铜网在皮下弄成正常人的筋骨轮廓,甚至能有意识地模拟脉搏、心跳。 但他不知道赵奇是不是有别的手段看出自己不是人。 这就是他现在这个姿势的目的——薛家店的四扇门板上了三扇,只留赵奇面前的这一个狭窄出口。而现在他跪在赵奇面前,将这个出口拦住了。通往院里的门是关着的,灶台上放着菜刀和柴刀,他试过好几次,好叫自己能在一瞬间的功夫把武器拿到手。 但这还不够,真正的武器是他自己——他提前用菜刀将自己的胸腹剖开了,现在,在宽松的衣裳底下,一张蠕动着细小触须的大口正对着赵奇的上半身。只要稍微有点不对劲他就立即扑上去,把赵奇的脑袋吞入腹中。 这些天来,他已经通过无数渠道向赵奇传达了自己只是个寻常富家子弟的印象,而他今天来时也的确未带什么防身武器,真到了这一步,成功的可能性极大! 赵奇的手指搭在了他的脉上,李无相叫自己的脉搏跳得稍快了些、浅了些。隔了一小会儿,赵奇咦了一声,又仔仔细细地看他,李无相毫不畏惧地仰着脸,没动弹。 赵奇就又微微皱了眉,稍闭一下眼:“换只手。” 李无相将右手递上去,同时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他不知道赵奇是不是觉察了什么异常。 又隔一会儿,赵奇将手收回去了,盯着他稍做端详:“你,从前行修过没有?说实话。” 他的脸色不像之前那么自然,而变得严肃了些,李无相不知道他觉察了什么,但低声说:“我也不知道算不算……” 李无相注意到赵奇的身体极轻微地后仰,右脚跟稍稍离地:“细细地说。” 他似乎警惕起来了,现在扑上去可能就是最好的时机了! 但李无相轻轻吐出一口气,定了定心神:“我……我爹教过我的,但我没怎么长练,就是叫我盘坐着,双手抱在小腹前,左手拇指搭在右手拇指上,然后就舌抵上颚,眼睛微闭,说用鼻子吸一口气,想着,沿着食道、胸口,落到小腹里,数上十三次,再呼出去,呼出去的时候想着经过会阴,再经过脊梁、头顶,从鼻孔出去……仙师,这算是修行吗?” 他说的这些并不是广蝉子里的修行法门——那里面的更繁琐详细。而是自己前世时所知道的一种打坐静心的法子,现在说出来,该比广蝉子的心法合适得多。 “你爹教你什么时候这么打坐?” “啊?这个还分时候吗?” 赵奇的脸色缓和下来了,但又变成不屑,哼了一声:“哼,你那爹可真是愚……算了。你练的这种,是上古时的一种很粗浅的吐纳法,算是如今世上各家心法的启蒙。普通人寻道无门,偶尔也有得了这种法子的,像你一样瞎练。要资质平平也还好,还能有个静心的效用。但要真是资质好,坐出了气感来又没有师父指引,一旦走了火保准叫人下半辈子痛不欲生,这人也就算废了!” “那,那我……” “好在你没长练!” 李无相愣了愣,欣喜之情在脸上转瞬即逝:“那仙师是说我的资质好?” 的确好。赵奇在心里叹了口气,跟自己从前不相上下。虽然体内气息驳杂,但如他所说的“不长练”,就竟然已有极细微的气感了。他沉默片刻,才说:“勉强能算个好字,但你这身子怎么这么虚?” 他瞥了一眼厢房门:“这里是不是住了个哑女?” 李无相愣了好一会儿,忙说:“没,仙师,我从来没,从小就没……” “要守住。”赵奇严肃地看着他,“筑基之前,不可泄元阳。” 李无相答了个“是”字,随后错愕地张了张嘴,又立即深吸一口气,将双手伏在地上、拜了三次:“师父在上,受弟子一拜!” 随后他便觉得头顶一松,竟是赵奇随手将他的发髻打散了。 “他发现我不对劲了?!”李无相的身体瞬间绷紧,下一刻就要飞身跃起,但打击没有到来,倒是赵奇捻着他的头发,为他重新盘了个道髻,同时低声道:“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今日起,你就是我的弟子了。记好,你的师门是然山派,你的师祖是赵傀,我派供奉东皇太一,祖师爷则是……算了,日后再跟你说祖师爷吧。抬起头来。” 李无相抬起头,看到赵奇皱着眉。他稍一想,立即从怀里摸出另一方白帕奉上。赵奇便拿那帕子擦着手:“为师看你头发都白了,该是忧思过度。你还不是我的弟子时,忧思亲族是人之常情,但入了修行之门,就要懂得守心。” “……是。” “你也该好好洗洗头发、清洁身体。你这头发都脏污得要比寻常人粗些了。” “是,弟子记住了。” 赵奇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好了。明天上午,你到陈家找我,我还有话对你说。” 李无相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表现出现在这种意兴阑珊的样子,是因为自己“体虚”么?看着不像。但他现在没心思想这件事了,因为眼下他正在被另外一件事情震惊着! 赵奇出了门,李无相也送出门,在门前躬身下拜、一动不动,等赵奇走过桥头、身形完全消失才直起腰。 然后他又在心里念了一遍赵奇为自己梳道髻时念的那两句诗——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看起来赵奇并不愿意碰自己的头发,觉得很脏,可还是皱着眉做了,那这应该就是然山派收徒时的什么仪式——但,这个世界怎么会有这两句诗?! 第三十章 然山派 天上白玉京, 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 结发受长生。 这是他来处的世界,古代一位极有名的诗人所做的一首长诗中最有名的四句。 这些日子,李无相也想过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回事,最终他觉得这或许算是什么“平行宇宙”之类——也许只是在某个很遥远的时间节点上出现偏差,所以习俗文化与自己来处相当类似,就连文字都仿佛。 可这解释不了刚才听到的这两句诗!那么多的文字,“恰好”也组合成了这么两句,概率有多小?他不知道怎么算,但知道应该小到了“绝无可能”! 在自己之前有人来过的?这个念头跳出来之后,他微微喘了几口气,似乎又觉得刚才的震惊稍微平复些了。没错……自己能跑到这个世界,或许其他人也能来。然山派收徒的仪式之一就是念出这么两句、梳上道髻,那,难道是刚才赵奇欲言又止的那位祖师爷的身世有蹊跷么? 自己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实在太少了,离开金水之后,要务之一就是要叫自己形成对这个世界更加详细的印象。 到第二天早上,李无相早早地起了。他将自己梳洗一番,完全露出满头的白发,但这回没再用炭黑涂抹。如果这头发被赵奇这种谨小慎微的人过了手都觉察不出异常的话,那寻常人也应该看不出来了。 然后他在鸡窝里找到了两枚新生出来的鸡蛋。本想留给薛宝瓶一枚,但实在不想自己一瞧见她的时候就忍不住想往脖颈的血管上看,就自己全喝了。 等天边的薄雾开始被初升的朝阳驱散时,李无相来到了陈家门前。 陈家不像他想得那么恢弘大气,只有个高且宽敞的大门,没设门槛,两扇黑漆大门板敞开着。门内的院子极大,十几个镇兵正在院子里套牛,该是想要去犁地。院中没铺砖石,是红土地面,车辙印纵横交错,看着很像是古时候招待往来行商的那种大车店。 或许已经知道了他今天要来的消息,镇兵们没有拦他,而只是边做事边交头接耳地看着。李无相扫了他们一眼,就发现这些镇兵虽然也都矮小干瘦,但精神饱满、神色轻松,想来平时的生活也都不坏,至少应该是能吃得饱的。这么看,这些镇兵更像是陈家半兵半农的长工,而陈家更像是个在发迹阶段的小地主,跟李家湾那种在本地统治了百余年的大家族该是没法儿比的。 他走进院子里,看到左手边是一排马厩、镇兵们居住的厢房,靠右手边则有一颗老樟树,树底用青石条围着,想来平时会坐人。樟树与右边的厢房之间有一排一人高的树篱,那树苗细细长长,叶子蔫头耷脑,看起来是新移栽的,那这就应该是为了给赵奇在这院子里隔出一片相对清静幽雅的空间了。 两个人正在正堂门口,远远地看着他。一个是中年妇女,脸上有一丝和气但不夸张的微笑,显得端庄大方,但目光将他看得很仔细,该是陈绣的母亲。陈绣在她身后,笑意掩不住,一见他就跟自己的母亲耳语几句,然后朝李无相招招手,李无相就站定,对两人施了一礼。 这时陈绣又往左手边指了指,李无相看过去,见到马厩里还有两匹马,三个人正在伺候它们。两人是镇兵,另一个是个看着显老相的男子,似乎正在教镇兵该怎么细细地铡草料,这就该是陈家的家主陈辛了。李无相看过去时,陈辛也转头往他这边看了一眼,朝他微微一笑,点点头。李无相又施一礼,正要走过去拜见,陈绣的母亲却远远对他摆摆手,又往赵奇居住的厢房那边指了指。 李无相明白她这是叫自己先去拜见赵奇,看来也是知道赵奇性情古怪,怕他挑自己的理的。 这一家三口给他的印象很不错。他就感激地笑笑,移步向赵奇的居所走过去了。 走到赵奇的门前时,还能感觉到背后的目光。他站下了,先安静地听了听,听到门内寻常人无法觉察的微小动静。那是衣衫在门板上轻轻摩擦的声音,该是赵奇就站在门口。 于是他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师父,弟子李继业来见师父了。” 赵奇没说话,李无相就不再开口,双手垂下、微微低头,站在外面。 过上一小会儿,他又听到门内更加轻微的脚步声,还几乎可以想象到赵奇的样子——在门后慢慢抬腿、蹑手蹑脚地走回到屋内的椅子上坐下了。李无相在心里笑了笑,赵奇这人还挺有意思,看来想叫自己玩程门立雪的那一套,该是从来没收过弟子,生怕他自己威严不足而被弟子看轻,因此故意不出声。再想想,也许他昨天特意来看自己,到了半夜也会后悔,觉得太冒失冲动了…… 不过现在仔细一想,赵奇在收徒这事儿上似乎也的确有点儿心急,为什么? 李无相又站了一刻钟的功夫,就再次低声说:“师父,弟子李继业来见师父了。” 门内还没动静,但李无相听到轻微的翻书声了,该是赵奇自己都被自己搞得无聊,开始看书。于是他仍旧不动,慢慢在心里揣摩赵奇这人。看着是三十来岁,比自己如今的年纪大上不少,在这种时代甚至可以做自己的父亲了。之前觉得他小心谨慎,但这几次接触现在,李无相对他的评价改变了一些。 赵奇的这种小心谨慎,似乎并非源于理性考量,而是因为对他自己的不自信,怕被人看轻,要再说得难听点,就是自卑敏感。前世的时候李无相见多了这种人,甚至自己就在此列,他太知道该怎么叫这样的人觉得如沐春风、对自己印象大好了。 于是他安安静静地又等了一会儿。这时太阳升起来了,他倒不觉得热,反而被晒得暖洋洋,比夜里舒服多了。 然后他听到门后啪嗒一声响,仿佛是笔杆落地,该是赵奇一不小心碰掉的。 门内门外稍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儿,李无相第三次说:“师父,弟子李继业来见师父了。” 一阵脚步声之后,赵奇把门打开了:“你等了多久了?” “弟子等多久都是应当的。” 赵奇咳了一声:“你知道我……为师为什么要你等这么久吗?” 李无相立即为他找到一个极好的理由:“师父想考验弟子的耐心。” 赵奇嗯了一声:“不错,你很有悟性,也有耐心。进来吧。” 李无相走进屋,轻轻关上门。赵奇的房间陈设很简单,有一张床,靠窗一条长桌,一张椅子,靠山墙边又有一个小圆桌,两张圆凳。墙壁该是新粉刷的,挂着一个皮质的斜搭扣背囊,一柄长剑,一柄拂尘。地面也应该是新铺的,地砖很新,只在缝隙中积了些尘土。 赵奇在椅子上坐下,李无相就垂手站在他一步远处。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赵奇又咳了一下,开口说:“为师也是第一次收徒,俗话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不如你先说说看,你对修行这个事情,知道多少。” 李无相想了想,挠挠头:“师父,我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赵奇愣了愣:“什么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就是……除了知道那个打坐的法子,别的,像平时应该做什么,往哪儿去,还有别的……别的门派是什么样子,都有什么人,我都不知道。” 赵奇把眉皱了起来:“你总该知道八部玄教吧?” “呃,只知道有八部玄教这个门派。” 赵奇闭上眼又睁开,叹了口气:“八部玄教不是一个门派,而是八个门派——你怎么连这个也不懂?” 李无相忍不住在心里笑了一下。赵奇还真是第一次收徒,现在就已经开始觉得有点不耐烦了。 他立即做出惶恐的样子:“师父别怪我,实在是有些事情……嗯,师父,你看,我家还在的时候,有一次我家新招了一个做工的人,要写一张契约书,写好之后,又要他按上手印。可那个人连在哪里按手印都不知道,我当时就觉得那人有点笨。可后来才发现他其实也算聪明,但是因为第一次见到契约书那种东西,才不知道怎么办……现在我在师父面前应该就跟那个人差不多,师父你见多识广,好多师父觉得是常识的东西,像我这样的凡人实在没见过,所以也实在不知道的。” 赵奇的神色缓和下来,听到“凡人”这个词的时候脸上更是略过一丝得意之情,于是又叹了口气:“行吧。那为师就从头来,给你一点点说吧。” 他又稍微犹豫一会儿,好像对将要说的东西很不情愿,却又不得不讲:“我接下来要给你说的,是八部玄教他们自己的看法,同时呢,也是这世上的教区——你知道教区吧?嗯——教区之内的凡人的看法,你姑且听着,往后我会对你说我派以及其他门派的看法。” “八部玄教,是八个门派,供奉八位灵神。真形道供奉统管群山的五岳真形大帝,玄冥道供奉统管江海湖泊的六渎玄冥大帝,太阳道供奉统管乾阳的东君太阳大帝,太阴道供奉统管坤阴的素曜太阴大帝,保生道供奉统管万物生化的济慈保生大帝,五官道供奉统管天地五行的昊天五官大帝。” “这六派门下弟子众多,所统辖的区域占据天下六州有余,这些地方就是你们所说的教区的了。他们自称是天下玄门的正宗,觉得他们,和幽冥道所供奉的统管阴间的幽冥地母,已掌控了这世间所有的大道,将余下的教派全视为旁门左道,只要稍有余力,就想要征伐一番。几十年前,这金水镇不是闹了玄教吗?我猜那回就是太阳道的修行人想要占了金水做教区。往后行走江湖,万一遇见我前面说的那六派玄教的人,你就要小心些。” 李无相皱眉想了想:“师父,那幽冥道我就不用小心了吗?” “幽冥道也是八部玄教之一。但幽冥道传人极少,道场都不知道在哪里,也并不爱管闲事,所以遇到他们,只要你不去招惹,就用不着怕。”赵奇长舒一口气,看着是将自己不乐意提的都讲完了,将身子往椅背上靠了靠,“你是不是在想,这才七个,那八部玄教中的第八个呢?” “是,弟子都心痒死了。” 赵奇笑起来:“好,你听着,这八部玄教中的第八个,供奉的是统管世间人道的东皇太一帝君。你见识再少,也该知道很久以前有一个叫做‘业’的朝代吧?如今的九州就是大业时划分下来的,如今人世间的种种规矩礼仪、风俗习惯,也是大业时传下来的。业朝的皇帝,尊名李业的,就修成正果、飞升成仙,又证得大道,成了东皇太一帝君。” 他说到这儿时候,稍微顿了顿。李无相知道他在想什么,立即问:“那供奉这位帝君是哪个门派?” 赵奇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看着有些讥讽。他轻轻哼了一声:“倒不能说是哪个门派吧。要是按八部玄教的说法,天下间有群喜欢练剑的,自称是在世的剑侠,这群人算是东皇太一门下的正统。但其实吧,这事说起来曲折是颇多的。 “业朝还在的时候,供奉东皇太一的是太一道,乃是国教。后来八部玄教中我前面说的那六个,跟太一道起了冲突,大战一番惹得天下动荡,业朝才亡了。太一道是战败了的,也就散了。太一道的修行人擅用剑,之后的门人日渐稀少,所以剩下的这群剑侠被认为是接过了太一道的法统的。一直到今天,六派还在追剿那些剑侠,那他们喜欢说自己是正统,就由他们说去吧。” 赵奇又微微摇了摇头,看着李无相:“而实则呢,当初的太一道修士不但擅长用剑,更擅长化虚为实之术。你是不是听说过一些神异的传闻?譬如说有的奇人在纸上画了一捧盐,将纸一抖、那盐就簌簌落下来?或者有人在纸上画了个小人,再一吹气,那小人活了?又或者在画卷上画了人物市景,结果里面竟真成了个栩栩如生的小世界?告诉你,这些全是当初的太一道修士的手段,这才是真正的仙术。而如今,太一道的这一脉,就传到了咱们然山派。” 李无相终于听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赵傀把一百多个人都弄到了一块小小的空心砖里,自成一个小世界,说要“炼太一”,应该用的就是赵奇所说的然山派的手段,但可能更加精妙。赵奇对然山派的说法,肯定有不少自吹自擂的成分在,但然山派要真跟他说的这些事情沾了一点点边、赵傀又真是然山派的宗主,那自己原来的猜测就没错了——对普通人来说,他也算是个大人物了。 那……他真的就这么轻易地死了吗?被薛宝瓶的一碗鸡血给杀死了? 赵奇笑了笑:“怎么,现在知道你这然山派弟子的分量了?” 李无相立即回过神:“师父,那……以后我是不是也可以练这些仙术?” 他说这句话时,本来是为了将自己刚才稍稍发愣的一瞬间敷衍过去,叫赵奇觉得自己被那些神仙手段震慑了。但这句话说完之后,却发现赵奇的表情有点奇怪——他的嘴角先是稍稍向下压了一下,眉头微微一紧,随后看向自己的眼神又涣散了极短的一瞬间,然后才笑着说:“这都是高深的手段,如果你勤奋努力,总有一天也是可以的。” 一个念头从李无相脑袋里冒了出来——赵奇应该是自己都不会使他所说的那些神仙手段。因为提起那些东西的时候,他表现出了一瞬间的不悦与失落。而随后看向自己的那种眼神更古怪,那种眼神有点儿心虚。是因为不会那些手段,还是因为别的? 赵奇又挺了挺身子,将声音稍微提高了些:“再给你说说其他的门派吧。除了八部玄教,其他的那些里,也得分成两类。一类,是有法帖的门派。法帖这东西,是从业朝的时候传下来的——那时天下乱得很,除去八部玄教之外,还有许多散修,平时勾心斗角、杀伐不停,搅得世间大乱。等到天下从业朝灭亡的混乱中逐渐平定下来,一些顶尖的高手们就聚集在一起,开了一个盟会。” “在那盟会中,各派高手共同炼制了三十六部法帖。法帖这东西,乃是看不见摸不着的‘道运’,有了这东西,便可以汇聚一地的天地灵气,将原本平常无奇的风水化为洞天福地,从而开宗立派。自那之后,除八部玄教之外,凡是有法帖的门派,才能被称为正宗,虽然也谈不上什么同气连枝、互帮互助,但至少也不会轻易相互攻伐,倒也能保世间的一时安宁。” 李无相想了想:“师父,那咱们然山派……” 赵奇哼了一声,挥挥手:“自然是有法帖的,乃是正宗。但世事浮沉,总有兴衰荣辱的时候,也不是说有了法帖就能高枕无忧,如今天下还不是强者为尊么,这些年来也不是没有过有法帖的正宗被灭杀、强夺的事情,所以为师告诉你,行走江湖的时候还要小心,时候不到,那玄门正宗的名头先不争也罢。不少门派没有法帖称不得正宗,但门下强者众多,不也可以煊赫一时么。” 李无相乖顺地点点头:“弟子谨记。那,师父,咱们然山供奉东皇太一,那其他门派呢?供奉的是灶王爷之类的神灵么?” 赵奇不情不愿地说:“灶王爷、司命真君之类的许多灵神,虽然得道也早,但说起来这类灵神原本都是受太一统辖,自太一败落之后,教区之外的凡人所信奉的这些,都被那六部玄教斥为邪神异端了,只有三十六派正宗之外那些不入流的宗派、散修,才会供奉这类灵神。” 李无相想要再问是不是那另外三十五个“正宗”供奉的也是东皇太一,但瞧见赵奇的表情,就知道用不着问了。初听赵奇提到太一道、法统时,他还觉得虽然不知道然山派现在怎么样,但竟然真的大有来头。可如今把后面的这些也听了,他觉得自己完全搞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简单地说就是原本在业朝时,世上有八大派,其中的第八大派太一道衰败了,门下弟子散落各处,起了内讧,都在争夺唯一正统的名头——这就该是赵奇之前所说的,业朝灭亡之后的混乱时期了。 这伙人打来打去,终于觉得这么干不是个办法,因此开了个会,觉得大家都还是别争了,不如说咱们三十六派都继承了太一道的法统,大伙儿都是正宗,于是,这三十六派正宗所供奉的应该都是东皇太一。 可另外的七部玄教似乎并不同意他们的看法,只说赵奇口中的那群“剑侠”才是真正继承了太一道法统的,也不知是真有什么内情还是为了继续挑拨内斗。 再合着赵奇之前所说的,“世事浮沉,总有兴衰荣辱的时候,也不是说有了法帖就能高枕无忧,如今天下还不是强者为尊”,以及陈绣口中的一些细枝末节,李无相就对然山派大致有了底——虽然是三十六派正宗之一,但这些“正宗”在三千年来似乎过得有好有坏,譬如古早时期的高门大户,时至今日,也许其中不少已比不上赵奇口中的那些不入流的宗派了。 至于然山派,应该也早已人丁凋零了。赵傀还没结丹就能做了一派宗主,之后十几年来不知所踪,门下弟子也做鸟兽散,只有个赵奇自己找过来。这么一想还怪可怜的。 这就太好了,至少赵傀这人死了,不至于搞得天下震动。 第三十一章 传法 这时赵奇似乎也被他自己说的这些搞得有点意兴阑珊,就叹口气、挥了挥手:“暂不说这些了。为师今天叫你来,是要赐你样东西。昨天我看了你的脉象,你是有些体虚的。凡人提起修行,总觉得神异艰难,很难入门。对凡人来说,神异是对的,艰难也是对的,但这入门的难,其实都不是难在什么悟性、机缘,而就难在一个体虚上。一个人平日里只有先把身体养得好了,才能谈得上有没有入门的资格——” 他边说边站起身走到山墙边,将手探入背囊里,取出个白色的小瓷瓶来。 李无相只看一眼,立即认出这瓶子跟他被困时从赵傀那里找到的药瓶一模一样。 赵奇握着这瓶子,走回到李无相身边重新坐下,看着他:“你的身体,底子应该不错,该是因为最近忧思过度才虚了些。这是补得回来的。但要食补,只怕要耗上几个月的功夫,而这东西——” 他将瓷瓶拨开,先轻轻晃了晃,李无相就听见里面有伶伶的声响,似乎是一两个小而圆的东西在滚动。然后赵奇将瓶口一倾,一粒黄豆大小、黑红色的丹丸就滑入他掌心:“——叫做扶元保生丹,乃是咱们然山秘宝。要有人重伤将死,这东西能帮他续上几个月的命。要修行人服用,则能修为大涨。为师这里只有两粒了,一丸我留作不时之需,这一丸,你就先服下吧。” 李无相被困时吃过扶元保生丹,但赵傀的丹药足有小指肚大小,而赵奇的这一丸却只有黄豆大小,药香也不如他之前吃的浓郁,不知道是不是次品。 可问题不在这儿,而在于赵奇的态度——他说了叫李无相先服药的话之后,却没有立即将丹丸递过来,而是盯着掌心的丹粒,轻轻地又喘了几口气,然后才慢慢伸过手。李无相熟悉这种表情——一个人对什么东西极为珍惜、却又不得不送出去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这就奇怪了……根据他对赵奇的了解,这人并不怎么大方,但正式见自己这弟子的第一天就把仅有的两粒丹药给了自己一粒?他原本觉得赵奇该是想要找个聪明机灵的年轻人伺候他,可现在,是真要把自己当关门弟子来培养了么? 他立即做出个诚惶诚恐的态度,张口结舌:“师父……这太贵重了吧?!” 赵奇强笑一下:“知道贵重就好。但只要你勤奋修行,就不枉为师的一片苦心。拿着,吃了。” 李无相伸出手,赵奇把丹丸放进他手心又立即将手收了回去,好像下一刻就会忍不住后悔。李无相捻起丹药闻了闻,味道的确与他之前吃的一模一样。再看赵奇正在盯着自己,就稍一犹豫,将药丸放入口中咽下了。 他咽下的时候,看到赵奇的喉头也动了动,仿佛希望这东西落进他自己的肚子里似的。 这药丸一进入体内,李无相立即觉得身上一暖,数日以来萦绕不去的饥饿感一扫而空,虽然比不得赵傀的大丹药,可也像是寒冬腊月饮了一晚热粥,是浑身都妥帖了。 赵奇瞧见他脸上舒畅的神情,忍不住问:“感觉怎么样?” 但没等李无相开口,又说:“是不是浑身发暖、神清气爽,觉得有使不完的力气了?” “是,跟师父说的一模一样。” 赵奇这才叹了口气:“这药为师也只服过三回而已——好了,你也不必再谢了,趁你服了药头脑清爽,为师现在传你我然山派的入门心法。我先说,你先记,能记多少就记多少,说完之后我再问你。这就是考验你悟性的时候了。” 他说完就开口,语速不算快,但也不算很慢。起初李无相还有些担心,但听了几句之后,发现这然山派入门的心法与广蝉子这部道书“发真种”的修行方法很相似,都是教人先炼体的,只不过相比广蝉子,这入门的心法要粗糙、简陋得多,不知道是不是由广蝉子简化改良而来的。 他初次接触广蝉子时,来自外邪的记忆已经叫他知道想要真正理解什么功法,需要类似对照密码的“道决”。要他真是李继业,此时听了赵奇口述的这些,所听到的该是一篇讲述人与天地该如何相处的哲思著作,于是就边听边稍稍皱起眉头,做出吃力而懵懂的样子。 赵奇说完了心法,就停下来稍等了一小会儿,问:“现在跟我说说,你都听到了什么?” 李无相皱着眉,并不言语,赵奇就等了他一会儿。但几息的功夫过去,见他还是皱眉苦思的样子,心里渐渐有些不耐烦了。要论悟性、资质,赵奇自忖自己算不得天下最顶尖的那一批,甚至也不算一流,但总能算得上是天赋远超寻常人的那种了,因此,平日里最讨厌的就是那些蠢的。 而现在,他这新收的便宜弟子竟然也是那种蠢的么?他倒是见过那么一类人——在人情世故上极为老道精明,看起来像是很聪明的,可到了真要用脑子的时候则原形毕露,知道不过是个精于乞食的人形牲畜罢了。这李继业也是这类么?那真是可惜了那丸—— 这时候他听到李无相说:“师父,我……听不懂。” 赵奇从鼻子里出了口气,强忍着不耐:“哪里听不懂?一点都听不懂?” “我……我听着你说的,感觉是在说人该怎么与天地共处、怎么按着规矩渔猎、耕作,怎么教育家里的子弟。可是我又觉得,好像又不是在说这个,而是在教人怎么动作、呼吸,怎么养生,就跟我练过的有些像。但是我又觉得许多地方对不上的,我怎么也理不清楚。” 赵奇愣了愣,一口气憋在喉头,过了一会儿才缓过来、挺起身:“你……先不要管对不对得上,把你想的说给我听。” 到这个时候,就没什么必要藏拙了。因此,依着练过的广蝉子,他慢慢开了口,将这心法的大意省去些玄奥高深的措辞、粗粗略略地说了一遍。 李无相说到一半时,赵奇慢慢屏住呼吸,等他全部都说完时,赵奇就靠坐在了椅子上,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李无相微微皱眉,仔细观察着赵奇的神色,略忐忑地问:“……师父,我是不是悟性太差了?” 赵奇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回过神、轻哼一声:“你的悟性哪里是太差,是太好了。我说给你听的东西,名叫‘怀露抱霞篇’,是三十六宗派中最常见的入门修法。寻常人听了,不解其意才是正常的,因为你要练修行的法门,除了我刚才给你说的那些之外,还要知道道决。这道决么,哼,算了,你再听我说一遍道决。” 赵奇就靠在椅上,将道决给说了。然后沉默片刻,直勾勾地盯着李无相:“现在你明白了么?知道了这道决,才会发现我刚才所说的怀露抱霞篇其实通篇都是隐语机锋。寻常人知道了道决,十天半月能讲出你刚才说的那些的已经算是奇才了。而你么……” 他沉下脸:“不但悟性高,只怕头脑更聪明!明明已经知道这篇修法说的是什么,却还要自谦一句‘听不懂’——怎么,想看为师能不能识得出你这块良才美玉么?” 赵奇莫名其妙地生气了。像他这么一位仙师发怒,寻常人该战战兢兢、诚惶诚恐,但李无相倒忍不住在心里笑了一下。 没见面时,他觉得赵奇这人既然能修行,就该挺聪明。赵奇那夜用纸人和迷药试探他之后,李无相对他的评价变成了“急性子”但“谨慎又小心”。而现在,他对赵奇的评价又多了一条——像是个孩子。 他已经隐约能猜出赵奇的性情为什么这样古怪了。不过在前世,这样的人他也见过不少,知道该怎么应付。于是立即沉默起来、垂下头,又叫自己的额头稍稍渗出些细汗,只低低辩解一句:“师父……弟子不是这个意思。” 赵奇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慢慢吐出一口气,摆了摆手:“你既然悟性这么好,从前又试过修行,我也给你说了不少,那今天就到这里为止吧,回去用你的悟性好好修行去吧。” 李无相抬眼看他,做出副懵懵懂懂的可怜相,又叫了声“师父”,但赵奇索性闭上眼不理他了。他这才慢慢往后退了两步、轻手轻脚地开了门退出去、又关上门。 不过没真走,而就站在门边安安静静地等着。他觉得要是自己对赵奇的性情揣测没错,那最多过上几息的功夫,他就会—— 门开了一条缝,露出赵奇皱着眉头的半张脸。但看见李无相的一瞬间,这半张脸的余怒也消散了不少:“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弟子惹师父不高兴了,不敢走。” 赵奇终于叹了口气:“好了,你回去吧,也不全是因为你。但记着,以后不要使小聪明。” “是,弟子记住了。” 赵奇关上门。李无相静待片刻、退开两步,吐出一口气。 一个月前他来到这世上的时候生死难料,半月前则在想尽办法挣得一点立足之地,而现在,他终于握住了赵奇这根能叫自己牢牢嵌在这个世界上的楔子了。 第三十二章 身世 他把额头渗出来的细汗抹去,转过身,发现陈绣在陈家正堂的门框边探出一张脸,瞧见他就微微张开嘴,像是在无声地问“怎么样了”。 李无相对她展出一个笑颜,点点头。陈绣一下子在原地跳了一下,对他猛招手,李无相就慢慢走了过去。 到了正堂门口时,发现八扇门板全开了——他记得自己见赵奇之前只开了两扇。陈家的正堂又高又深,还是上任镇主居所的时候,应该是待客的场所,想来原本是摆放着两排桌椅的。但如今堂屋里摆的却只是一张四方桌,围着四条凳,往后门处放了扇素木屏风,将正堂隔了个前后。这么一来看着不气派了,却也宽敞整洁,更像是寻常的小富人家。 陈绣正在门边,陈辛与刘姣坐在桌边,像原本在说话。但桌上摆好了一壶茶、四只茶杯,显然是为要来的客人预备的。 李无相知道他们等的这客人就该是自己。 陈家杂货铺那位老掌柜将自己错认为李家湾的小公子,这身份一下子给自己带来了不少方便,却也有不便。譬如眼下,他的身份就类似一位亡了国的王子,来到邻国的宫廷。作为镇主,陈辛是必然要好好看看自己这个人的。所以,眼下就是在这世上扎根的最后一关了。 他就在门前站定,先对两人施了一礼:“晚辈李继业,拜谢镇主和夫人。” 他说了这话,刘姣才立即站起来,满面笑意,几步走到门边拉起他一只手:“来来,进来说话,叫我看看——啧啧,可怜见的,多好一位小公子,唉,过来坐下。” 她把李无相一直拉到桌边,按着他的肩膀叫他坐下来了。这叫他心里稍有点儿惊讶——刘姣看起来全是个寻常的妇女,没半点儿拿捏派头,亲切极了。 他做出副略惶恐的样子,落了坐之后又想要站起来,但陈辛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笑笑:“坐吧坐吧,我这里没什么好讲究的。” 李无相就又点点头:“是,谢镇主。” 陈辛一下子笑起来:“叫什么镇主嘛,你叫我老伯好啦。你这小伙子,一路漂下来,能活下来也不容易,这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那个杂货铺的老伙计跟我说你到了咱们金水,我还不敢信。昨天赵仙师去看了你跟我说真是这么回事,我这才知道,唉,你爹娘他们——” 来了。 此时陈辛的做派也正如个亲切的老农一般、是瞧见了自家女儿的小朋友,嘘寒问暖。但李无相知道陈辛这人不会真是像看起来这样的。这些日子,他是问清楚了现任镇主一家的情况的。 金水的镇主一直姓陈,陈辛这一家三口算是陈氏家族旁支的旁支,原本快要出五服的。他的经历,要写出来也是一本传奇小说——年轻时被同族人排挤欺凌,不得不离开金水谋生。之后在清江城过好了日子,有了妻女,原本打算将老父母接去住,但此时晚了,因为一亩薄田和宅院,老父母已被同族中人欺凌死。 陈辛回金水要说法,却也差点被打死。他逃回清江城之后找了些兄弟,又求助了城中一位颇有权势的贵人,在个月黑风高夜杀回金水,灭尽陈氏一族,夺取了镇主的位子。 这些是镇上人的说法,其中肯定还有别的内情,但仅是这些,就已说明陈辛的性情绝不像他表现出来得这么和善可亲,城府至少比赵奇要深。 而刚才的这么几句话——听着每一句都在说自己就是李继业,却没一句是真说明了的。李无相知道,他或许还对自己的身份有点儿怀疑。 关键的是还问到了“爹娘”。只要他把这话接了去,就要顺理成章地再谈起李家湾。李无相能确定陈辛该是不了解李家湾的李家的详情的,可只要哪里稍微有一点儿疏漏,只怕在陈辛面前就立即掩饰不住。他来这之前想过这种情况,也准备了几种搪塞的说辞,正要开口,一旁的陈绣已先出了声。 “爹!”陈绣皱起眉,瞪着自己的老父亲,“你哪壶不开提哪壶,问这个干嘛呀,我昨天还看见他掉眼泪呢!” 陈辛拍了下自己的额头:“哎呀,好好,我老糊涂了——孩子,你别往心里去。” 这时刘姣走过来,拧着陈绣的耳朵:“你也不跟人家小公子学学,跟你爹没大没小,跟我过来弄饭去,叫你爹好好开导开导他!” 陈绣哼哼唧唧,但还是被她娘拽走了。 堂屋里安静下来一瞬,李无相双手搭在膝头,低眉顺眼地坐着。陈辛为他倒了一杯茶,叹了下气,又要开口,李无相抢先说:“陈……老伯,我在这世上已经没什么念想的了。” 陈辛愣了一下:“嗯?” 又笑道:“唉,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你这是什么年纪?哪能没有——” 但李无相离开长凳,往后退了一步、站在陈辛面前,看着他的胸口:“老伯不要怪罪。按照家父生前跟我说的,像我这样的身份,要到了外镇上该不能随意走动,要先拜见当地的镇主的,我早该来拜见您的。但……这些天,我就在想,我活在世上想要的是什么呢?” “在河里漂着的时候我觉得自个儿要死了,那时候什么都不想要,只想活着。等被救上来,我就觉得自己想明白了……我就是想要活着,想要身边的人活着。我……老伯别怪罪,我这些天也听说了老伯你的事。你当初能……能为父母报仇,可我却什么都做不了,更无仇可报。” 李无相深吸一口气,眼中噙了泪:“可能要怪就要怪老天吧,可我怎么跟老天报仇呢?我想起来从前听镇里的仙师说过,修行就是一条逆天路,我就想明白了,我不想再要什么家业、富贵了,我只想要逆天而活。它收走了我的家人,但没收走我,那……那我就想修出个长生不死!” “老伯,你肯定也知道,仙缘难得。托陈小姐的福,我得了仙缘,那我就只想做赵仙师的弟子了,他走到哪里,我就跟他修行到哪里。” 陈辛脸上那种老农式的笑意慢慢收敛了。 第三十三章 饭菜 他打量着李无相,在心里缓慢出了口气。 这真是个聪明的……不能叫他孩子了,而就是个聪明人。 在见他之前,陈辛所想的有两点。 一是,这人究竟是不是李家人。乔装打扮、自荐入赘再谋夺家产的事情他见得多了,尤其是自家这种仅有个独女的。 二是,要真是李继业,又该怎么处置。眼下与李家湾道路不通,他之前派去打探情况的人一时间还回不来。但从前些天的情况来看,那里该已要被冲成一片荒地了。可李家湾的人口是金水的将近两倍,日子久了,遭灾的人又慢慢聚到一起了,这又真是李家仅存的一根独苗,等他自己也想明白了,恐怕事情会变得麻烦起来。 所以他才答应自家女儿去跟赵奇提了提收徒的事。捱不过女儿的缠磨是一码,先借着那位仙师的眼光去探一探是另一码。 赵奇回了来,竟然罕见地夸了这孩子一句,已叫他心里有数。但他之前只觉得该是个聪明的少年人,到此刻、听他说了这些话,才意识到竟然聪明到了这种地步—— 自己只稍稍一提,他立即就心思通透,将自己的担忧全化解了——他只想修行,已没别的念头了。 这些话,或许是真心的,或许是说来叫自己放心的。可无论是哪一种,都说明这孩子脑袋清醒,不是那种一旦热血上头就不顾后果的。这种玲珑剔透的人物他也见过,只是没见过十六七岁就到了这种地步的。 这是好事……是个这样的聪明人是好事,因为聪明人不会做损人不利已的蠢事。 于是陈辛站起身,将手搭在李无相肩上轻轻捏了捏:“好啦,我刚才怎么说的,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这仙缘不就是后福么?既然来了金水,就别想从前的事啦——” 边说边对李无相眨了下眼,压低声音:“赵仙师好相处吗?” 于是他瞧见李无相眼中还噙着泪花,稍愣了愣,似乎没想到自己忽然会变成这样的态度。过了一会儿才极快地擦了下眼睛,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仙师他……,唉,老伯,我做弟子的不好在背地里说师父的事。” 陈辛在他肩上重重拍了拍,哈哈大笑:“好啦,你这么个讨喜的少年,他也不会忍心过分为难你。来,坐着,咱们不谈叫你难受的事了,说点别的。老伯告诉你……” 接下来就是在聊赵奇。李无相恪守着做弟子的本分、大族公子的教养,安静地听陈辛说赵奇的事。似是暂时地放下了心结与警惕,又或者深埋了别的想法,陈辛的话叫人听着浑身妥帖,将该怎么侍奉好赵奇的事全说了,再穿插几句玩笑话,等陈绣忍不住从门外探头进来看时,瞧见的已经是老少相谈甚欢。 于是她喜孜孜地跑回厨房里,凑到她娘耳边:“爹也喜欢他!娘你是不是也觉得他挺好?” 刘姣点点头:“见了真人,是挺不错的一位小公子。” 陈绣抓住刘姣的衣袖:“那你什么时候给我提亲?” 刘姣狠掐她一下:“你又说什么疯话?一边去,看看给那屋那位的饭好了没,我告诉你,你再说疯话,往后清江城就别去了,省得被你在那边那几个朋友带得疯疯癫癫。” 陈绣嘟嘟囔囔:“连月娥去年都说好了亲事了,我干嘛不急?每回去人家都笑话我,我不能叫她们比下去了——” 刘姣懒得理她,在小锅的热水里又涮了一遍碗筷,备好酒菜,就又掐了陈绣几下,叫她一起把饭菜端去堂屋。 这时太阳快升到中天,外面热起来了,但堂屋既高且深,却很凉爽。刘姣备了四样菜,有一盘切块的卤鸡,一条清蒸的河鲈鱼,一盘清炒的笋丝,一碟用葱姜丝和盐调味的河蚬子。 这样的饮食对寻常人家来说算是珍馐,但李无相如今吃这些寻常东西就如同一个人在饿的时候喝水,虽然能略微饱腹,却并解不了真饿。因此一边陪陈辛说着话,一边略略地尝尝、细嚼慢咽。 刘姣看自己女儿吃饭时,吃得越多越香,就觉得越高兴。此时看李无相吃饭,细嚼慢咽、浅尝辄止,却也觉得高兴,心想这果然就是世家大族的气派。 但又担心自己向来自得的厨艺是不是入不了他的口,忍不住问:“孩子,是不是吃不惯?你还想吃点什么?” 李无相立即搁下筷子,温温地一笑:“好吃的。大娘的河蚬子该是煮到略熟了就过了凉水,吃起来又弹又嫩,很好吃,而且没什么泥腥味儿——” 他稍皱了一下眉:“我觉得煮的时候,大娘应该是还放了几粒花椒的。” 刘姣愣了一下,旋即眉开眼笑,对陈辛和陈绣说:“我平时做给你们都是白吃了,还是这孩子会吃,一尝就知道——笋子吃得惯吗?” “也好吃,一点苦味也没有。大娘辛苦了,我猜是切丝过了几次水又泡了挺久……嗯,还加了糖、醋祛苦增鲜。” 刘姣把手在桌上轻轻一拍,面露得色:“你们听听?你们是不是白吃了?平时知道我费的功夫吗?” 陈绣瞪大眼睛,看看桌上的菜,又看看李无相:“那这鱼你也能说出什么稀奇古怪吗?” 李无相笑起来:“寻常人处理这鱼的时候只去腮和内脏,总也还有点腥味儿。大娘这鱼还去了鱼鳍鱼尾、腔里鱼脊骨上附着的血也都去干净了,还刮了鱼肋上的白膜,吃起来就只有一份腥,但这腥味儿恰好好处,也是提了鲜的。” 陈绣咂着筷头、瞪大眼睛:“天哪,你真是神了,你怎么知道的这么多?赵奇——” 她赶紧压低声音:“赵奇整天说他们山上这里也好那里也好的,好像多么讲究,我看也是头山猪,吃不了……” 刘姣拍了一下她的脑袋:“吃的都堵不住你的嘴,什么话都说!” 这餐饭慢慢吃到了陈家下田耕作的镇兵回来,李无相才又喝了一杯茶、去赵奇的屋子问了一次安,拜别离去了。 他走之后,陈辛又花了一会儿的功夫打发了又缠又闹的陈绣,对自己妻子使了个眼色。两人就一边说着话一边走出后门,拐到宅子后面临河的一条竹林中的小路上。 等耳中只剩下竹林里微微的风声与鸟鸣时,刘姣舒了一口气:“现在你该安心了吧?这孩子看来的确是李家的小公子,那样的做派寻常人学不来的。” 又忍不住笑笑:“嘴也叼,看着就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只怕我的这点手艺还是入不了他的口。但是多懂事啊,没半点纨绔的习气,说句老天怪罪的话,要不是这回的灾,这样子的女婿可轮不到咱家。” 陈辛将手揣在袖子里闷声走了几步,才看她:“他来之前我还想过这事,但现在么,我看不行。” 刘姣愣了愣:“现在怎么又不行了?你是听他说想要修行、长生不老?当家的,你也信这个?天底下这么多修行的,最后还不是像咱们一样生老病死了?也不耽误娶妻生子吧?他还是个孩子,就算是个聪明孩子吧,说的也还是孩子话,过几年总会慢慢明白的。” 陈辛站下了,看着刘姣。刘姣这时才发现自己的丈夫神情很严肃,上一次见到这种神情,还是在几年前他要带人杀回金水的时候。 “我说的不单是他,还有赵奇。”陈辛压低声音,目光掠过刘姣的肩头看向自家宅院的方向,“你没觉着,咱们今天吃的饭菜不对劲么?” 第三十四章 奇怪 刘姣皱起眉,想了一会儿“哪里不对劲了?” 陈辛打了个手势,继续向前慢慢散着步,刘姣赶紧跟上了,觉得自己的心开始噗通噗通地跳。 “我不是跟你说过,咱俩成家之前,我遇到过一位仙师么?” “……当家的,你说真的?我以为你唬我的?” “唉,当初那位仙师是想要收我做徒弟的,但是跟了他两个月,他说我资质不行,就走了。”陈辛叹了口气,“你别打岔嘛,听我慢慢说——” “那人当初是看我还算聪明,把我留在他身边的。我年轻的时候你也知道,身子骨不好。那位仙师就说我那样子是不能修行的,得先补一补。那段日子吃得好啊,每天肉食荤腥都没短了嘴。我这么跟着他吃了一个月,他说我现在根基差不多了,年纪又轻,可以试着补补先天之气了。” “他就给我吃一样东西,看着是黑乎乎的土渣,每天化在酒里喝。他说那东西是丹渣,能补灵气,我就喝。那东西在呢么说呢,比什么药都管用,一喝下去,一整天身上都像是有使不完的劲儿——” 刘姣啊了一声“你这么说的话……” “对了。你现在觉出来了吧?打赵奇来咱家之后你是不是觉得身上舒坦多了?这些日子我看你气喘的病都好多了。我告诉你,应该是赵奇给咱家的吃食里下了丹渣。我见过他有那东西,他不是在后院养了只大公鸡么,不要你喂,只他自己喂,喂的就是那个。丹渣的味儿淡,你俩吃不出,我还记得清,稍有点药味儿——” “那……赵道士人还怪好的?不对啊,他不是这样的人啊?” “是。我原先也觉着他是个面冷心热的,后来也觉得他不是这样的人。但这事我没提,因为咱们吃了也没啥坏处,我这些日子也在慢慢琢磨赵奇是想干什么。”陈辛慢慢摇摇头,“咱家是头一回供奉炼气的,但我也听说过别的镇上供奉的炼气士是怎么回事。” “他们这些人,修行都要钱。到了像咱们这样的地界儿坐镇一方,接受主家供奉,保一方平安,待上个几年、十几年,慢慢修行,这是寻常做派。但你想想咱家这位,吃穿住都讲究,可来了这么久也没说要额外添置什么东西,也没说跟咱们要什么珍贵的供奉,也就开口要了虎骨,且要的又急。你看他那屋子里,背囊还在墙上挂着,是个随时要准备走的模样,要我看,他该是没打算在金水长驻下。那,他到咱们这儿是干嘛来了?” 刘姣皱着眉“他……他……” 又打了陈辛肩膀一下“你倒是说啊?” “我也是在想,原先没想明白,也不想叫你白担心。到了今天么,你也帮我想一想——他昨天收了那孩子做徒弟,说看着聪明机灵。但你也知道他这人,心高气傲的,怎么说收徒就收徒呢?我觉着哪怕真要个机灵的伺候,依着他的性子也会先试做个仆役之类、想着磨磨心性。但就是急吼吼地收了。” “一收了徒弟,今天咱们吃饭的时候我觉得不对味儿了,不给咱们下丹渣了。我觉得,那他之前给咱们喂那东西……”陈辛慢慢出了口气,“可能是觉得拿咱们有用。” “拿咱们有用”这五个字叫两人的心底都渗出凉气来。沉默了一会儿,陈辛把刘姣的手拉着,才继续说“要我没猜错,现在他该是拿那孩子有用了。你再想想他来了咱们这儿之后,自己没要什么,但叫咱们干嘛了?” “先叫咱们把灶王庙翻修了,重塑了个像,又说有些宅院挡了风水,叫咱们拆了,还不知道自己私底下都做什么。我当年没跟那位仙师学到什么本事,倒是听他说了点别的事。赵奇说他是然山派的,要是他没瞒咱,我记得他们这些什么什么派供的都是东皇爷,他怎么上心咱们这儿的灶王庙呢?我想来想去,想着他养的大公鸡、虎骨,现在觉着……他可能是想做什么法事。” 刘姣的手攥紧了“什么法事?” “那我就不知道了。”陈辛叹了口气,“要么我今天怎么留那孩子在家吃饭呢?就是想从他嘴里问问。但那孩子嘴也严,我没问出什么来。就是因为这个,我说这个孩子不行,赵奇现在用不着咱们,但看上他了。赵奇这么偷偷摸摸的,不会是什么好事,咱们不能再牵扯进去。” 刘姣拉住他“那咱们不是把他推进火坑里了!” 陈辛摇摇头,叹了口气“是咱们吗?前些日子,这孩子自己往咱家铺子里去显了一趟,你没明白他的心思吗?我想着,他说的该是真的,想开了,不想要什么家业富贵了,知道镇上有位仙师,想拜师。金水这么大点儿的地方,我不去问赵奇,晚几天要么他自己找上赵奇,要么赵奇自己找上他,都还是今天这么个局面。” “唉,我也觉得这是个好孩子。我也不是……这么说吧,我是这么想的,绣绣迷上他了,就叫绣绣多往他那走走,跟咱们多亲近亲近,咱们一边盯着赵奇,拖着虎骨的事儿,一边看看能不能从他那里问出什么来。要赵奇想干的真不是什么好事,既是帮咱们,也是帮他。” 刘姣喘了几口气,压低声音“真要有个好歹,当家的,咱家四十多口人,冲进屋把他给剁了。” 陈辛点点头“像我说的,这些炼气的,一样生老病死,真那到关头咱们不怕他。但他是有正经师承的……唉,要是能别把事情闹大,破点财、伤点人,能送走就好好送走,这最好。” 两人又沉默着走了一段路,刘姣叹着气“过了几年好日子,也没什么邪祟,也没什么妖怪,结果摊上这一遭……唉,我知道,你不用说,咱们金水还算太平安康的。你说这些人一样要死的,干嘛要修仙呢?听说法教里那些人都修得没人样了,何苦来哉。” 陈辛握了握她的手“好好过咱们的吧。” 第三十五章 故事 李无相回到家时,薛宝瓶正在门口坐着,瞧见他就赶紧站起身,长长出了一口气“怎么样了?” “还算挺顺利,赵奇算是挺喜欢我吧。”李无相走进屋,见小灶的锅还是盖着的,就揭开了。锅里温着水,坐着一个盖着盘子的大瓷碗,他把盘子掀开,瓷碗里盛的是半碗豆饭,上面洒了油渣。油渣被蒸开了,油脂浸得表面一层油汪汪。 他就把碗端了起来,接过薛宝瓶递过来的筷子,坐在灶边的小板凳上吃饭。 薛宝瓶在他对面坐下“你在那边吃饭了吗?” “吃了点,但是没家里的吃得惯。”李无相慢慢嚼着嘴里的豆子,“你呢?” “我吃了半碗……又下了一个鸡蛋,我打给你。” “留到晚上吧。” 宝瓶盯着他看,看了一会儿,忍不住问,“上、上午,赵奇都跟你说什么了?” 李无相用筷子在碗里慢慢扒了扒,把表面的蚕豆、黄豆、绿豆一点点分成三份,然后叹了口气“我给你讲个故事。” 薛宝瓶愣了一下,忽然心里有点儿不怎么好的预感——其实在这些天里都有。在看他从一枚小小的茧变成了一个好看的人的时候,从一个好看的人变成了赵奇的弟子的时候,在猜测他是不是留在了陈家跟他们一起高高兴兴地吃饭的时候。 但她只抿了抿嘴唇“什么故事啊?” “有一个人,算是江湖人吧,你听说过杀手吧?他就是一个杀手。这个杀手大多数时候都是孤身一人,只有一个能稍微说上几句话的朋友,但也不会告诉那个朋友他究竟是做什么的,虽然那个朋友或许也猜得出。你知道的,怕官府……好比是怕有镇兵之类的来抓他,给自己也给别人惹上麻烦。” 薛宝瓶想了想“你说的这个人是你吗?” “唔……我建议你还是当一个故事听。这个人是谁其实不是很重要。” “嗯。” “这个人就这么一直自己一个人。有一天他遇到一个小姑娘,挺可怜,吃不饱、穿不暖、生着病。这样可怜的人其实不少,这个人从前也遇到过很多了。但是偏偏那天他心情不算太好,喝多了酒,于是等到酒醒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把那个小姑娘带回家了。” “也可以喂她点儿吃的,再把她送出去,但是期间发生了一些事,我记不大清了,就是那些事情叫这个人得做出个选择要么把她杀掉灭口,要么带她入行。这个人就想,她都这么惨了,活着总比死了好吧?就问她愿意吗——” “小姑娘多大啊?” “十一二岁?可能吧——他就问她愿意吗,她毫不犹豫地说愿意。他觉得她那时候肯定不懂她说的愿意意味着什么,而只觉得能吃饱穿暖就好。她就入行了。其实在故事里那个世界的普通人过得还不错,大多数衣食无忧,平平淡淡地生老病死。这个小姑娘入行之后呢,再过上三四年,就做得很不错,赚了许多钱——她一个月能赚到普通人两三年的花销,过上他们都会羡慕的好日子。” “这种日子又过了三四年,她是差不多把普通人能够想到的、最好的享受都享受过了。然后有一天她被仇家抓到,被折磨了很久,也经受了普通人不可能想得到的痛苦。后来那个人把她救了出来,但她是救不活了的。在最后的时候,那个人不知道自己该想什么,就问她,现在有没有后悔当初自己说了‘我愿意’。” 李无相停下来吃了一口蚕豆,咽下之后看着薛宝瓶“你觉得她是怎么回答的?” 薛宝瓶的眼神落在他胸口,想了一会儿,又回到他眼睛上“我和她不一样。你说的,我爹娘可能是赵傀害死的,她可以选入不入行,可是我从爹娘救了赵傀的那天就已经入行了,我觉得她说的是不后悔。” 李无相点点头“今天赵奇见到我之后表现得挺急,照面就给了我一颗丹药。我跟你说过的那种扶元宝生丹,但没他师父的丹药好。看起来那东西对他来说特别珍贵,他非常舍不得,但还是不得不叫我吃下去,这该是有目的的,我怀疑他收我做弟子就是为了有个比较合理的理由给我喂丹药,你是怎么想的?” 薛宝瓶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他……我觉得他在做跟赵傀一样的事情?” “我也这么想过。但有点儿对不上,除了喂丹药之外他的做法跟赵傀的没任何共同点。我更倾向于,他是想通过什么法子找他师父,如果能找到另外一个懂行的问一问就好了。不过我可以试试从他嘴里打听出点儿别的细节,他这个人,其实挺好对付。” 薛宝瓶终于叫自己的思绪平静下来了“你打得过他吗?” “打不打得过说不好,但我说的对付不是这个意思。”李无相慢慢吃着蚕豆,“我觉得我猜得出赵奇是怎么长大的。从小被赵傀收做弟子,可能衣食无忧,但时常被责备辱骂,这样的人在长大之后会很在意‘别人怎么看’。就像有的人,稍微被招惹、或者觉得不被尊重了,立即暴跳如雷,大多是赵奇这种情况。” “可这样的人里,有一部分会有这么一个弱点一直以来没怎么被人好好对待过,因此要有人合了他们的心意,至少在一段时间里就会立即倾心相交,赵奇就该属于这一类。我说的好对付就是指这个——我觉得我能很快从他嘴里套出我想要的东西。” “然后呢?” “要是现在你有足够的钱,又必须要离开金水,你能给自己找到一个安稳生活的地方吗?” 薛宝瓶把自己的衣袖抓在掌心里“我们……不一起走吗?” “赵奇有师门,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师兄弟,或者还有没有朋友。如果我们走了之后他发现了什么,他可能会来找我。” 薛宝瓶垂下眼“我、我、我……还得再,再想想,想想有没有要去、去、去……” 李无相伸手拍拍她的膝头“咱们可以慢慢想想,找到合适的地方。哎,我没说咱们分开之后就再也见不了了啊。要是我这边把事情处理干净了,也会去找你——这世上可只有你知道我的秘密。” 薛宝瓶吐出一口气“真的吗?” 第三十六章 修行 说一句“真的”挺容易,但这话好像泡发了的豆子,一不小心就梗在喉咙里了。李无相笑了笑“咱们可以努力把这件事变成真的。譬如说,我先给你说一个叫做‘怀露抱霞篇’的文章,要是你能先把这篇文章背下来,那我说的这些变成真的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薛宝瓶挺直了身子,睁大眼睛,慢慢吸入一口气“你、你、你……要……要……教我……西、西、西……” “修行。但修行有门槛,门槛就是先有个好身体。你慢慢记下我说的这些,然后养好你的身体,我就继续教你。” 薛宝瓶努力睁着眼,好叫眼眶里能容纳更多“嗯!” 李无相给她说了两刻钟。怀露抱霞篇通篇二百四十六个字,如果是他的话只要一遍就记得住,但薛宝瓶听了六遍之后,只记住了前面的四十多字。于是李无相意识到,薛宝瓶可能并不大适合修行——这些文字并非寻常的文章,而天生有一种奇异力量。依着赵傀和赵奇的说法,“记得快不快”,就已经稍微看得出一个人的资质如何了。 但他仍旧耐心地教她用谐音或者联想的方法把前面的五十三个字记牢了,看着她自己坐在那儿聚精会神地反反复复念叨着、生怕忘了,才悄悄起身走回他住着的柴房里关上门窗。 脱困之后的这一个多月来,因为极度的饥饿感和体内驳杂的气息,他一直无法再继续修行。但因为赵奇叫他服下的小粒扶元保生丹的作用,现在他体会到了难得的沉静感。刚才跟薛宝瓶反复诵念怀露抱霞篇时,他体内的气息甚至不由自主地慢慢运行了起来,这都意味着,他重新上道了。 于是李无相盘坐在稻草榻上,依着在炉灶中时的模样微微合上眼,轻且悠长地吸入一口气。 在炉中时,他已经修到了“发真种”的境界,这相当于赵奇所说的“筑基”。此时重新顺畅运行功法,李无相发现自己比脱困之前更加精进。 那时候的他还有人身,是将脏腑精气汇聚于皮囊,保持人身上的精气不散,可此时他就只剩皮囊了,皮囊之下还有赵傀的那件以金线织成的宝贝,这似乎直接叫他进入了“发真种”之后的另一个阶段,“解九宫”的境界了。“赵喜”曾说赵傀是个快要结丹的炼气士,如果以广蝉子的标准划分,就正是这个“解九宫”将要修行圆满的时候了。 李无相运行真气时,的的确确感到了“九宫真空”——空荡荡的体内,似乎变成了他无尽宽广的经脉,脏腑气血都已化入皮囊之中。但如果是用人身、从“发真种”的境界踏踏实实地修至“解九宫”圆满的境界,他此时的体内应当是真气充盈的。可眼下却像是一座刚刚挖好的大湖,拥有着惊人的容量却空空如也,就连赵奇之前赐给他的那粒丹药,也完全用于清理这座大湖中原本丛生的野草与枝蔓了。 李无相回忆广蝉子中解九宫的修行诀要,试着慢慢吐纳调息、向空荡的体内汇聚灵气。但入定一个时辰之后再出定,他发现自己体内几乎没什么变化——在这一个时辰中自周遭汲取的灵气,只相当于向这大湖中降下了一两粒水滴而已。 按照广蝉子的正经修行法,这座大湖本应被一个人出生时的大部分元阳,或说先天一炁所炼化、填满的,此时再用后天灵气去填补,不知道究竟要填补到什么时候去。但这至少叫李无相安了心——他原本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一张非人的画皮之后到底还能不能修行,而现在答案是确定的。那么一件事,只要有明确的解决办法,就并不算坏。 他微微吐出口气睁开眼睛,听到薛宝瓶还在院子里喃喃自语,似乎在背诵他教给她的那五十三个字。他叹了口气,正要起身,忽然发现天黑了。 不,不是天黑。就在这一瞬间,他的眼前变成了一片纯粹的黑暗,并非天黑或者闭上眼睛时那种尚且会看到无数飞舞的白点的景象。他敏锐的感知在此刻似乎全被剥夺了,无法分辨自己此刻是在站立着还是端坐着,仿佛他的躯体在这片纯粹而厚重的黑暗中也完全消失,仅余一个意识。 但他完全没有感到恐惧或者惊慌,甚至连惊讶、警惕这样的情绪也没有。相反,他感受到的是一种喜悦,一种贪婪的欲望稍得满足时的喜悦,以及,那种已熟悉了的宏大与空洞感。 是外邪。 外邪第一次出现时,是他被困在密室里、闻到赵喜身上的竹纸香、急切地想要找到办法摆脱困境的时候,那时它忽然降临,给予了自己一个确切的“概念”,帮助自己厘清了当时的状况。 第二次出现时是在前几天,他中了赵奇的迷药,在幻境中险些说出自己的身份,当时是他主动向外邪求助,它响应了。 “外邪”这个名字不美好,赵傀也说外邪会叫人发疯,但那两回的经历对李无相而言都是极大的帮助,因此他并不觉得这东西是什么了不得的威胁。相比于他的记忆中,另外一个世界里那些刻薄的上司、摆脱不掉的死亡风险,他身上的这个这个“外邪”甚至可以称得上团团和气。 但这些天里,李无相也会思考这么一个问题—— 那两次,他都能够体会到外邪那种急切的贪婪,他能确定它是想要什么东西的。为自己提供的帮助,按照他的理解,似乎是对那种索取的提前投资,或者不想叫被它附身或寄居的自己死于非命。 但问题是,如果自己不再向它祈求什么了呢?如果自己一直不理会它的那种索取和贪婪,它会怎么样呢? 现在李无相知道答案了。在两次提供帮助之后,外邪展示了它另外的神通——将自己拉入了这里。没有任何预兆,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自己被剥夺了除去思考之外任何其他能力。 这种体验并不叫人高兴,但在拜赵奇为师之后,外邪的确是他想要弄清楚的下一件事。哪怕这是一柄随时都可能要落下的刀子,他也得要看清楚它究竟悬在哪里才能觉得安心。 于是,李无相在这么一片黑暗里,幻想着自己做了一个深深吸入一口气的动作,在意识中开口询问“你想要什么?” 第三十七章 供奉 和之前两次一样,他没有听到回答。 但他感受到了情绪。意识当中那种满足与喜悦的情绪忽然强烈一些又骤然消失,仿佛被风吹亮一瞬的烛火。 这是暗示吗?喜悦与满足? 李无相叫自己沉静下来。抛去这次不谈,前两次外邪现身时,肯定是由于什么共同的因素……第一次是自己想要帮助,第二次也是,它就是为了帮助自己? 因为帮助了自己而感到喜悦与满足? 肯定不对。但他觉得自己似乎要接近正确的答案了……再想想第二回,被赵奇的迷药迷住的那回——他呼唤着外邪,外邪出现了。但起初外邪是无动于衷的,然后自己说了什么? “不管你是什么,这次帮了我,我才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才能想法学到些法术手段,才能供奉你……才能给你找到贡品!你想要什么?” 在说了这句话之后,外邪立即动手,叫自己的神智恢复了清明。还是那个问题,哪一句打动了它? 李无相心头一跳,沉默片刻“你……想要的供奉,是神通法术?” 黑暗如潮水般褪去,外头的光亮一下子从门窗的缝隙中透了进来,李无相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了。但他仍然坐在稻草铺上,一动不动。 这不是因为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能力,而是有一个念头就叫他“想要”坐在这儿。这种念头并非无可抗拒,也没有鲜明恶意,更类似在北风呼啸的寒冬早上,一个人想要离开温暖的被窝时那种叫他忍不住想要在床上待一会儿、再待一会儿的粘腻抗拒感。 他心中了然。自己答对了一个问题,叫外邪感到满意了。但也尚未完全满意,于是把强硬蛮横的剥夺变成了柔和的控制,既算是一种小小的奖励,也算是另外一种威慑。 李无相就在心里叹了口气。原本觉得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虽然周围危机重重,但至少也获得了完全的自由。可眼下的情况又变得有点儿像是原来的那个世界了——要求、控制、赐予。唯一的好处是,他已经习惯并且擅长处理这种关系了,并不会为此感到特别的愤怒和不适。 于是他平复了自己的呼吸,不与叫自己继续坐在这里的那个念头对抗,而在心里平静地开口“行吧,咱们现在就好好聊聊。我这里应该是有点儿你给我的常识和记忆,我猜你也会有我的,知道我从哪儿来。” “那你应该明白,在我来的地方,人们已经不是很习惯跪拜强权了,所以你也应该知道我不会像这个世界的其他人那样,对你特别的恭敬的和诚惶诚恐。不是我不尊重你,而是习惯问题。” “那,咱们能不能商量一件事——别做谜语人?不管你是怎么来到我身上的,但我觉得,现在我一定对你很重要,你应该对我也很重要。所以咱们能不能找到一种比较方便的沟通方式?这样以后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不至于误会。比如说现在和之前,你总是叫我想起什么、理解什么,但万一在什么时候,我误会了、觉得那是我自己的意思呢?” 他很希望听到外邪的具体回应。一个声音,一个形象,或者别的什么具象化的反应,而非现在这种“感觉”。这种“感觉”太高远、太神秘、太飘渺了,甚至很多时候叫他觉得自己完全无法对抗、产生出一种微妙的绝望。 外邪沉默着,没有给出他预料之中的回应。如此过了一小会儿,当李无相不确定它是不是已经离去的时候,他忽然忍不住看向了自己的左手。 这是一只挺不错的手,细长有力,筋骨分明。跟寻常人别无二致的皮肤底下埋着一层撑住手形的网子,更下方的触须则模拟出血管的形状。 可李无相现在看到自己这只手的时候,忽然觉得讨厌极了。没有任何理由,但他就觉得这只手好像是一坨被强行接在自己手腕上的屎,他想要立即把这东西切下来,远远丢掉。 这是外邪给自己的感觉! 而当他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忍不住站起身,从柴堆里抽出了一条柴火,开始认认真真地考虑该怎么把这只手给弄下来了。 他立即在意识中开口“好,我知道了,我不会误会你的意思。我分得清那是我自己的想法还是你的。” 左手立即变得不讨厌了,又变成他熟悉的手。 李无相把柴火插了回去,沉默一会儿,吐出一口气“你还想要什么?” 说出这句话之后就他想起了赵奇,然后更多的想法从他的脑袋里跳了出来。李无相心中一凛,知道这该是外邪在回答自己的问题,于是立即叫思绪信马由缰,发散开去—— 赵奇是赵傀的弟子,要是赵傀没撒谎,他是“快要结丹的”,这意味着跟自己目前的境界类似,是“解九宫”大成的阶段,区别是自己空有境界,而精气全无。不过按照然山派的修行境界划分,“筑基”、“炼气”、“结丹”、“还虚”、“合道”的话,赵傀该是炼气的大成境界。 上午赵奇跟自己交谈时,曾说了一句话——“等为师到了你师祖的境界”。依照他的性情,如果自己也是个炼气的大成,是必然会说明的。而赵喜说寻常人筑基时通常得一年的功夫,快则月余,那赵奇眼下该也是炼气,可离大成还远着。 从这方面来说,自己这位师父其实跟自己的水平半斤八两。 但这说的仅是“境界”而已。 譬如两个健壮的成年男子,这里的“成年”境界。 力气也是半斤八两,这里的“力气”是同一境界中精气的多少。 可一个是普通人,另一个则受过长期的技击训练、又有利刃在手,懂得怎样使用他的力气,那真动起手来,胜负是毫无悬念的。 赵奇在然山派待了二十多年,会符术、会调配丹药、懂功夫技巧、懂得祭祀科仪,这些东西才是真正的保命术与杀人技。 符术是自己必须要弄到手的。当初杀死赵喜时,她体内就藏有许多由竹纸制成的符纸。自己眼下的状况与当时的赵喜类似,要是学会了赵奇的符术,就能用那种手段为自己祭炼出虚假的脏腑来——广蝉子这部道书虽然是要将人修成一张人皮,可体内填充了那些符纸脏腑,看起来就会更像人。赵奇探过自己的脉,没瞧出什么来,但道行更高深的修士可没那么好糊弄,符术能解决这个问题。 调配丹药、功夫技巧之类倒并不很稀奇,在赵奇这里学不到,也可以在别人那里找机会。 但最重要的,是祭祀科仪。 八部玄教乃至世间种种不入流的法教,都有供奉的神灵。炼气士与道士们的法术、神通,原本也都来自他们所供奉的神灵。祭祀供奉主,才能叫法术神通更加灵验、才能在最终得道时飞升妙境、位列仙班。甚至在比较极端的情况下,试着请神灵降世,还能借用他们的种种神通。 但这种东西,仅掌握在八部玄教手中,更确切地说是七部玄教——供奉东皇太一的太一道如今已散成三十六宗派,这三十六宗派里面,已有有些不知道祭请八部灵神的正经科仪了。 但然山派还知道,赵奇还知道! 想法戛然而止,随后是一种强烈的期待感。 “好,我知道了,这是你想要我做的——弄到然山派的符术、祭祀科仪。”李无相在心里说,“但是我有一个小小的意见。要是你知道一点我从前的事,就该知道我做事需要报酬。弄到这些东西的确会叫我得到好处,但问题是你不叫我这么干,我自己也会做,叫自己知道得更多、变得更强。” 李无相的思维稍稍停顿,外邪没有给出反馈。他觉得这意味着对方并没有感到不满。 “那么你得给我点儿报酬。有没有什么厉害的功法,神兵利器,或者关键信息?要不然我现在这样,出了什么意外怎么对付赵奇呢?” 片刻的沉默之后,他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安全感。并不算温馨,反而略有些残酷,在这么一瞬间他产生了一种强烈冲动——冒险吧。哪怕失败了又有什么大不了?在炉灶里的时候已经算死过一回了,但外邪保住了我的魂魄。哪怕再死一回,大不了埋在土里慢慢等一个有缘人就是了,几个月几年几十上百年……我可以慢慢等。 随后这种冲动消失,那种宏大与空洞感也一同隐去了。 李无相轻出一口气,试着在屋子里慢慢地走了几步、挥舞手臂,又闭上眼睛想了一些零零碎碎的念头,然后确定外邪已经离开了。 刚才那些想法是外邪“给”自己的,同时提供的还有些自己原本不清楚的东西。借着这些想法,它提出了要求,提出了明确的、所需的供奉目标——赵奇所掌握的符术、祭祀神灵的科仪。 这东西……有点意思啊。 学会了符术,可以叫自己在人群中伪装得更好——这似乎是为了自己好。 但要是结合“祭祀科仪”这个要求来看的话……它是打算到时候强迫自己使用这种手段、好叫它占据这具身体? 不对,被困的时候赵傀曾经说过有关外邪的事外邪会助人修行,但最后会叫人发疯,那它现在应该不会急着动手的。而且只要它稍微了解自己,就应该知道真到了那种时候自己的选择会跟被困住时一模一样——大不了大家一起去死。 那是为了什么?这个外邪喜欢助人为乐?还是热衷于情绪价值? 李无相吐出一口气。还有些问题得弄清楚……譬如说,它是否是在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它是否知道自己的每一个想法。如果能搞定这些问题,他倒也不是没有—— 停。他没叫这个念头的后半段冒出来。那可能是他以后在面对这个能够操纵人心的外邪时,唯一能用得上的手段,而他现在不清楚外邪是否能窥知自己的想法。 不过,勉强值得欣慰的是,它给了自己一个安全保证……虽然是下场想起来会是很惨的那种。这个外邪是不是有点小气? 接下来的一整天,李无相都在柴房内打坐。调息吐纳得来的精气虽然只是沧海一粟,但日积月累,总会有所收获。他期间休息了两次,发现薛宝瓶似乎已将那五十三个字勉强记住了,就又试着教了她三十多字,但这回无论她怎么努力也无法记下了。 这不是她记性不好,而是悟性——心法道书之类的东西,其内容本身就具有神异力量,能不能记下这些东西,本身就是过了一道筛。但李无相挺高兴看到这样的结果。她的资质与悟性不够好,可又没到完全无法修行的地步,那将来就不会有招惹太多麻烦的机会,却又能强身健体。对一个普通人来说,这应该足够了吧。 等到了黄昏的时候,李无相再次出定,走到院子里。薛宝瓶正在弄晚上的吃的,前两天的面鱼她喜欢得不得了,今天又在做。李无相往锅里瞧了瞧,为她在一边倒了一盆冷水备用,说“我往陈家去一趟。” 薛宝瓶担忧地看着他“出什么事了吗?” 李无相笑了笑“没事。记得我给你说,上午的时候我差不多弄清楚了赵奇的性子了么?” 薛宝瓶想了想“你说他对你发了火,该是有点嫉妒你资质好。但之后在里面又叹气……该是觉得自己不该发火、有点失态。还有……嗯……你说他这种人这么在意别人怎么看他,或许原来本质不算太坏,心地还算是柔软的。” 李无相点点头“所以如果他真是这么一个人,到了现在心里就会对自己上午的时候做的事儿感到有点愧疚,可能就只有情绪里的那么一点点。这一点点很微妙,早再一点会叫他更不想见我,再晚一点会叫他觉得已没什么了。而现在则刚刚好,最适合再刷点儿好感度。” “刷点儿……好感度?”她皱着眉歪了下头,又看看李无相的脸,“你……好像,有点高兴。” “明确了该做什么了,我一般就会高兴一点——走啦,你等我。” “哎……” “嗯?” “我一直在想,你的意思是说……赵奇是个好人吗?” “绝大多数人本质都不算太坏的。但是赵奇,他师父是赵傀,我说不好。走啦。” 这是他第一次在黄昏的时候走到镇上。本以为在这种时代,到了这时候街上的人应该挺多,结果并没有看到人们端着碗、在街上聚在一起吃饭聊天的情景,反倒是冷冷静静,几乎瞧不见什么人。偶尔有看见他的,目光也都不像前几天时那么肆无忌惮地打量了,而立即避开、再偷偷观瞧。 该是自己被赵奇收为弟子的消息已被人知道了,因此产生了一些敬畏感吧……看来修行人在这世上的地位比自己从前想象的还要再高一点儿。 等他到了陈家门前时,守门的镇兵照例没拦他。但此时,他发现镇兵看他的神色也略有些奇怪——白天来拜师、之后在陈家用了饭又出门,镇兵看们他的眼神不过是变得稍有些尊重了。而此时李无相想要朝门口两人打个招呼、点点头时,他们的目光竟也是一触即收,还稍稍挺了挺身子。 就这么一整个下午的功夫,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走到院子里,发现正堂里没有灯火,赵奇的屋子里倒是亮着的,不知道陈家三口人去了哪儿。 他就走到赵奇门前,先隔门叫了声“师父”,又轻轻叩了三下。 第三十八章 弟子 此时赵奇正在屋子里画符。手握细细一支蘸了朱砂的笔,极小心地在竹纸上画一个小人的眉目。李无相被大鬼魇住那晚在竹纸上瞧见的小人是用墨水画的,只以朱砂点了眼睛。而他现在在画的这个却全是血红的,更加精细。虽说这种“更加精细”在擅长书画的人看来也只能算是小儿涂鸦罢了,但难却并非难在形似人,而是神。 为了追求这个神,赵奇的笔走得极小心,几乎是一点一点地在纸上小心翼翼地挪,好叫自己灌注在笔尖的精气能在这画符中收而不发、神气内敛。 就在这时听见了轻轻的叩门声,念头稍稍一动,纸上的朱砂小人立即变得了无生气,真成了个小儿涂鸦了。 赵奇猛吸一口气,霍然转脸瞪向门外,几乎将笔杆捏断:“谁!?什么事!?” 隔了一小会儿才听见声音:“……师父,是弟子李继业。” “你……”要敲门的是陈辛或者陈家别的人,赵奇此时已骂出口了。但听见李继业这似乎是被吓住的声音,怒气倒稍微少了那么一点点,可仍旧觉得心里抑郁难耐——他所用的这竹纸是极珍贵的,贵不在纸本身,而是贵在被他师父赵傀祭炼过,他手里统共还有百余张而已,前些日子自己画废了许多张才有了些可用的,如今又废了一张。 他深深吸了口气,仍有些喝问的语调:“你来做什么?” 门外的声音听起来稍有些愕然和委屈,但仍是恭恭敬敬的:“弟子……弟子在家里的时候,要对父母长辈晨昏定省……弟子回去之后想,师父如父,应该也要照常的,就……就……师父恕罪,弟子打扰师父清修了。” 赵奇一口气闷在胸口,发了愣,没料到李无相说出的是这些话。 他沉默起来,看了看桌上搁着的那薄薄一摞竹纸,慢慢将笔放下了,轻出口气。 这徒弟叫他想起他自己和师父赵傀了。想到师父时,先在记忆中泛起的就是师父的那张脸——总是皱着眉、总是不高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张开嘴、呵斥几句。 “你这个蠢东西!” “这都想不明白吗?” “看看你师兄师姐!” “行了行了,就这样吧!” “再弄不懂就下山吧?做个街头的横倒儿岂不是轻松自在多了?” 但也总会还有些别的零碎——在自己独自在太一殿里罚跪了一天一夜时板着脸走过来,先踹了一脚,又丢下张饼。在自己因为明日就要操练,却花了小半月总也写不好一张符而害怕恼怒地用头去撞墙时,皱眉喝道:好了!再练几天再说吧! 他知道师父是个刻薄冷酷的人,但总觉得师父对自己也是好的。因此山上的旁人都散了,就只有他一直守着长生灯。在一路寻找师父的时候他曾想,要自己往后开宗立派收了弟子,只要不那么蠢笨叫人心烦、能有自己几分的聪明,就会对他比师父对自己要好些,做个端庄郑重的师长。 他知道这有点儿难。因为他在山上抑郁难耐时,曾断续养过几条狗解闷儿。那几条狗都兽性难改,小时候还看着可爱,一旦长大就总不听话。他打骂来教,结果那些畜牲不通人性,挨了打骂之后要么见他就畏畏缩缩、躲来躲去,要么就视若仇敌,狺狺狂吠,都叫他忍不住全掐死了。 他如今收了李无相做弟子,虽是要拿来用的,却也打算先在用之前拿来练练手,好好学学怎么做师父。可却没料到上午的时候瞧见他的资质那样好,自己竟然觉得极不痛快,不小心发了火儿。他之后想了一下午,总觉得自己又没忍住,实在不好。 因此,到了此时此刻、听着他的这几句话,他的怒气倒是一下子没了大半。等又细想一下那句“师父如父”,则全消了。 就叹了口气:“行了行了,你进来吧。” 门被推开了,他看见李无相走进门、又反手关上,站在门口儿。 “为师……”赵奇想说“为师刚才脾气大了些”,但立即意识到这话绝不能说出口,以免叫弟子对自己不够尊重,就改口道,“为师教你的那些,下午练了吗?” “回师父,都练了的,练了一下午,中间只起来走动了一小会儿,弟子绝不敢怠慢。” 赵奇听见李无相此时的声音没那么惶恐畏缩了,仿佛将自己刚才喝问他的事都不放在心上了。他这性子倒是比自己好多了……哼,在那种人家,娇生惯养受尽宠爱怎么能不好?如今家破人亡,倒也是…… 他立即吸了一口气,在心中道,我已经是师长了。 “你过来,我看看你的脉。” 李无相走到他身前,伸出手,赵奇将手指搭在他的脉门上。稍隔一会儿之后,忍不住皱了下眉。李无相恭敬地垂着眼,赵奇就多打量了他一会儿。 他的资质……比自己想的还要好。 昨天看他的脉时气息还很杂,是连修行的门槛都没摸到,可他练了这么一下午,体内竟有些极微弱的气感了!这…… 赵奇在心里犹豫起来。 要拿这李继业来用,是因为他身具贵气。此前觉得他资质悟性都很好,但这天下资质好的并不少,只不过没有道缘,大多埋没了。自己找到金缠子之后,修为该会突飞猛进——如今刚入炼气的门,可保四十余年的青春寿元,要是能用金缠子尽快修到像师父那样的炼气巅峰,则可保六十余年的青春旺盛。 如此还有将近三十年的好时光,也许真能结丹!到那时候金丹一成,就再也用不着担心什么病痛,可以青春百年,再苟活另一百年了。 可现在,他发现自己这弟子的资质并非仅是一个“好”字,而只怕是万中无一的奇才。这样的人,要能认真修行,境界必然一日千里,绝非自己可比的。要是……要是真把他收做弟子呢?要是他的性情真是如现在这样温良,而自己又能做个好师父……往后也许能倒是能借了他的光的,这种事也不是没听说过。 但品德性情这种东西…… 赵奇就这么盯着李无相又看了一会儿,收回手。 “你练得不坏。”他想了想,“来的时候,没觉得镇上有什么不同么?” “师父,好像人是少了点,看我的眼神也有点怪,我还以为是因为我如今成了师父的弟子呢……是出了别的什么事吗?” 赵奇点点头:“是出了个邪祟。” 他满意地看到李无相一愣、惊慌地倒吸一口凉气,但又很快镇定下来。 “陈辛早些知道了这事,已经去那人家里看了。等他一会儿回来禀明了,今夜为师就带你去除邪祟,看看你的心性如何。” 第三十九章 邪祟 没过太久,李无相听到院子里的说话声。是陈绣在跟她母亲说话,声音压得很低,完全没了一向的活泼开朗。李无相五感敏锐,听清了一些—— “那,那你说是真的吗?是不是他瞎说的啊,他也不是什么好人……” 然后是刘姣的声音:“别瞎想,别老是提这个事,你不想就没事。” “那我不说了……可是我忍不住想怎么办?娘要不我今晚跟你睡吧……” “那你先去把被褥枕头抱在我那屋,把你爹的抱出去。” “那我爹他……” 说话声逐渐远去,该是进了屋。随后赵奇的房门被敲响了,陈辛在门外道:“仙师,仙师,睡下了吗?” 赵奇将手中的笔搁下,端起一旁的茶杯抿了口茶,将身子靠在椅背上,才开口:“进来说话吧。过去看得怎么样了?” “欸欸。”陈辛推开门瞧见了李无相,但似乎没什么心思跟他打招呼了,只稍一点头就将门反手关上,“仙师,我问清楚了,昨晚只有他一个人见着了,午后乱说了一气,但我刚才已经叫人把他关在家里了。这事……镇上之前没听人说过,我也不好说他说的是真是假……还是请仙师受累,去一趟好好看看吧?” 赵奇点了点头:“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 “算了。”赵奇又一摆手,打断陈辛的话,“你笨嘴拙舌的也学不出什么来。他被看在他家了?我亲自去问吧。” 陈辛忙躬起身子赔笑:“仙师出马,那我们就都安心了。” 赵奇没理睬他,而起身走到墙边摘下悬在墙上的那柄剑,略一回身,喝道:“接着!” 他反手便将长剑抛给了李无相,李无相忙接住了。这剑的剑鞘和剑柄都是素木的,只有几处包着黄铜,但边缘、纹路处都已发黑,该有了些年头。 赵奇回身看看他抱剑的样子,微微笑了笑:“这剑是你师祖的,当初为师也为他这样抱着剑。行了,跟我走吧。” 他转身出门,李无相忙在后面跟上。陈辛拉了下他的衣袖,像叮嘱自家孩子似的:“照看好你师父啊。” 赵奇皱了皱眉,但又不好对这话发作,哼了一声踏进夜色里。 要去的地方在镇北边,原本就不算太繁华,此时街上的人更少了。天已落黑,街上冷冷清清,赵奇走得极快,李无相需要稍微小跑才能跟上。等走过两条小巷,赵奇才开口:“你从前见过邪祟没有?” 不知道该怎么答。但李无相想起了陈绣刚才的话,于是低声说:“我……我爹娘以前不许我问,说问了就更会招惹了……” 赵奇笑了笑:“往后你少不得见这种东西。一会儿,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 “是。”李无相加紧脚步跟了上去,觉得赵奇今晚似乎心情不错……不,自己敲门找他的时候,他还不怎么高兴,倒像是在听陈辛说的确有邪祟之后高兴起来了。为什么?因为觉得自己这坐镇一方的仙师能派得上用场了? 但赵奇又不像是会在乎这种事的人。 一刻钟之后,李无相看到了闹邪祟的那一户。是个用低矮的黄土墙围起来的小院,墙头生着无精打采的草。院内看着只有一栋小房子,同样黄土墙、茅草顶,开着小小的窗户。院子在镇北的最北边,后面就是竹林与山,同最近的邻居尚隔着一条涨了浑水的河沟与一片柴火垛。 两个镇兵守在门口,正拄着棍子窃窃私语。看见来了人身子一抖,像是被吓着了,等瞧见是赵奇和李无相,才大大松了口气,忙不迭地跑过来:“仙师,赵仙师,他家人就在里面呢。” 赵奇瞥了他们一眼:“你们两个先回去。” 镇兵二话没说,边跑边点头,几口气的功夫就消失在夜色里了。 赵奇便一把推开门,直入院中,边走边说:“你听好。咱们寻常说的邪祟,大致分三类。第一类就是鬼,可也分两种。一种是死后尚有些执念心事未了的,就缠着生人。但这一种没什么恶意,有时候会自行离去,或者起咒送去幽冥就好,也并不会有意害人。” “还有一种就是恶鬼,是人死后因为执念不散,又偶尔去往天地间的灵性之地,获得了些微末的道行。这一类恶鬼,起初也是神智混沌,并没想真要害人。可身上阴气与煞气太重,缠住了人,就是一个死字。缠磨死的人多了,就渐开灵智,成了邪祟。” 李无相抱着剑跟在后面,把一字一句都记在心里。赵奇所说的这些不是他原本那个世界不知真假的传闻,而是个专业人士口述的专业内容,正是他亟需知道的。在赵奇换了口气的功夫,他立即问:“师父,那怎么分辨哪个是鬼哪个是恶鬼?” “凡是能被你看见的,全是恶鬼。” 李无相心中一凛,微微点头。 “第二类则是妖。妖物,也分两种,一种是常伴修行人、或者得了机缘听经讲道,开了灵智的。这一类你遇着的时候,也可以以道友相称,但别亲近,也用不着招惹,毕竟是异类。另外一种则是妖魔,也是偶然闯入了灵性之地,开了神智的。这种不通教化礼仪,好恶全凭天性,十个里面有九个会为祸一方,也是邪祟。” “师父,这个又怎么分?” 赵奇此时走到屋门前停下来,看了李无相一眼,笑了笑:“凡是会在你面前显露真身的,就是妖魔。” “再有第三类,则是人魔。有的人被外邪入体、又没被及时斩杀的,就会迷失心智,变成人魔。” 李无相瞬间握紧了剑、猛吸一口气,才没叫自己一把扯开衣服、将赵奇的脑袋吞进自己肚子里——他几乎以为赵奇知道了自己的事,就要动手! 但赵奇说了这话之后就转过脸,一把推开屋门走了进去。 这屋子很小,只有一间。挨着门边是一口土灶,上面座着小锅,灶边有两口缸,一大一小。大的那个上面盖着缸盖,里面有半缸水。小的那个将盖子盖了一半,露出里面的半缸糠米。灶台上点着油灯,只残余底下的一汪灯油,供着米粒大小的火光。 这火光就照亮了蹲在灶旁一张破床边的人——头上缠裹着黑褐色的布,因为受惊而瞪圆了眼睛。是正握着一柄柴刀的陈三咬。 第四十章 诛邪 不等他说话,赵奇先开口:“就是你见到邪祟了?” 陈三咬赶紧站起身,但整个人还是贴着墙的:“是、啊,也不算是……” 赵奇在屋内走了几步,又皱眉看看两口缸与一盘灶:“什么样的邪祟?” “仙师,也不算是邪祟,是……是我奶……” 赵奇停下脚步,转脸盯着他陈三咬。陈三咬赶紧垂下脸:“真是我奶,我奶前年刚葬下了,我想着,是不是想我了……也怪我这些年没给她烧什么香烛纸钱……” “这就是邪祟。”赵奇打断他的话,“什么时候瞧见的?” “昨晚上,昨晚上我正……” “行了,闭嘴。”赵奇又将屋子打量了一圈,走到陈三咬的床边站下了。 陈三咬以为赵奇还要问他话,将肩膀缩了,靠着墙稍往更远处蹭了蹭。但李无相已快步走到床边,左手握着剑鞘,右手扯住床上的破烂被褥,先翻动几下卷了,又提起塞到床底下。被褥之下是铺垫的稻草,有一股经年的霉味儿,他就又迅速将稻草也一并收拢,也归置到床下,露出空荡荡的床板。 陈三咬瞪着李无相,又摸摸自己的脑袋,像是新仇旧恨一起涌上了心头。正要张嘴说话,却看见赵奇已上了床在床板上盘坐了,就立即又闭上嘴。 李无相也不看他,将剑抱在怀中,站在赵奇身边。赵奇在床上坐稳了,将衣裳前摆平平整整地盖在腿上,又从身边捡起一根稻草。而后拇指与无名指一弹,那根稻草嗖的一下射出,灶台上的油灯应声而灭。 “等它来。”赵奇闭上眼,沉声说,“我看看是什么货色。” 屋子里安静下来,仅剩从破烂窗棂里透进的微弱夜光。但李无相心中倒是起了些波澜。 有关技击的技巧,在原本的世界中他也能算是个半个专业人士,但刚才赵奇的那一手却着实叫他震撼了,甚至比当初用符纸化成大鬼来魇住自己更加震撼——这种事他从前是道听途说、本身没有涉猎,并无太确切的认知。可刚刚“弹指飞花”这一招,却叫他意识到原来在这个世界,一个人能做到这种程度! 从前已知道赵奇虽然境界与自己类似,但会挺难对付。可这一刻他觉得,赵奇该比自己预想的还要更难对付。 他忍不住瞥了一眼床上的赵奇——他在黑暗中默然端坐、微阖着眼,似乎并不怎么担心一会儿会怎么样,整个人极为自信……也不知道从前类似的邪祟处理过多少。 要这么想的话,赵奇算是好人还是坏人?他的师父是赵傀,因此李无相之前将他设为假想敌。可这么些天接触下来,赵奇此人除了性子不大好之外似乎也没做过什么坏事。倒是在山上苦候十几年、又下山寻师、甚至还除过不少邪祟……这些事似乎又说明他人其实还不坏。 要没有赵傀,或许这真是个还算不错的师父…… 一声轻响,瞬间将他的思绪打断。李无相立即转脸朝窗口处看去,陈三咬也身子一缩,直接蹲在地上了。 一个影子被夜色投在了窗户纸上。看着像是个人,慢慢贴近了窗子。但那人的脑袋却像是正在寻食的鸡,飞快地来回转动着,仿佛在急切地寻找什么声音。 然后,这东西将头贴在窗户上不动了。 赵奇仍旧默然无声,李无相也屏息凝神,但陈三咬即便双手死死地握着棍子,却也仍忍不住轻轻出了口气。 窗外的东西立即将脑袋撞上了窗框,似又抬起双手拉扯,将窗户扯得匡匡作响。拉扯一气见这窗户始终只是略开启些缝隙,便又拿脑袋来撞、来挤、拼命往窗内探。李无相因此瞧见一只漆黑的、闪着微微荧光的眼睛在窗户缝隙中晃来晃去,似乎要看清楚这屋子里究竟藏了什么人。 这么折腾了一气,见窗户还是不开,影子忽然从窗户上消失了。下一刻,门板又被撞得匡匡作响,似是那东西来过来拉扯门板了。 李无相记得进来的时候门并没拴住,只是虚掩着的,现在外面的东西也是在向外拉,却总也拉不开——这叫他想起来赵奇用符纸来试自己的那一夜。那大鬼也是这样将门窗吹得直响、吼叫着让自己叫它进去……这里该是有什么讲究的,未得允许,邪祟之类的东西没法儿进屋? 但就在这时候,蹲在地上的陈三咬似乎终于被吓得慌了神,忍不住哆哆嗦嗦地小声开口:“奶、奶,你别……” 这话像什么咒语一般,门外的东西稍安静了片刻,咣当一声把门推开了! 赵奇便在这一刻睁开双眼,直视着走进门的东西。 那是个瘦小佝偻的老人,穿着寿服,但行走时极为灵活敏捷,倒像是一只野兽。它一走进屋就立即痉挛似的转着脸,迈着碎步往米缸那去了。凑近缸口看了看,立即用双手去抓缸里的米糠。可这么抓了一气,每回双手都只从糠中穿过,带不上来一星半点儿。 它就又将腰直起了,走到灶台前趴下,将脑袋探进炉灶内开始吸气。 那灶里有许多未掏干净的灰烬,也一整天没开火了。可它去吸时,那灶里的飞灰没扬起来,倒是灰烬中忽然现出了点点极微弱的火光,尽数被它吸入口中。 直到此时,赵奇才忽然冷笑一声:“好个邪祟,已经知道受用香火了。” 恶鬼伏在原地没起身,脑袋却猛然转了过来看向发声的方向! 陈三咬叫这一下吓得脑袋咚的一声撞在墙上,却好歹没再出声,用嘴把一只手给死死咬了。但这也没用——恶鬼将身子也转了过来,黑洞洞的眼睛睁得极大,脸上却显出个笑意来,然后将腰直起、迈着碎步走到陈三咬面前。陈三咬瞪起眼睛斜着,呜呜地叫着去看赵奇,赵奇却一动不动,只盯着恶鬼。 见赵奇不救他,陈三咬吓得慌忙大叫:“奶、奶,是我啊,三咬啊——” 他两腿乱蹬便想要逃开,可这时恶鬼忽然低头,对着他的天灵盖长长一吸—— 陈三咬一下子瘫软下来,像忽然被人敲了一棒子,歪着头、眨着眼看着赵奇,口中嗬嗬作响,嘴角拉出涎来。 这鬼就不再急了,像是终于找到了什么珍馐美馔,趴在他身上,从他的天灵盖开始慢慢地往脸上吸,陈三咬双腿瘫软无力地蹬着,抬起双手梦游般地想要扒开这鬼,但却穿过了它的身体,什么都碰不到。 此时赵奇仍安稳地坐着,李无相就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他自己倒并不怕这东西,反倒也想能多观察一会儿,好知道究竟是怎么个习性。况且这鬼吸得专心致志,仿佛屋子里并没有其他人,该是赵奇使了什么手段把两人都护住了。只是他觉得陈三咬虽然曾经与自己有些冲突,却并不至于要被鬼活活害死。 但他看赵奇时,却发现赵奇也瞥了自己一眼:“怎么,害怕了?” 李无相微微摇了摇头。赵奇便收回目光,忽将袖子一甩,指尖夹出一条黄裱纸来。双指又在底下轻轻一搓,一道火线忽然由下而上一闪即逝,将这纸燃成了灰白色。但这灰却仍旧被赵奇的手指牢牢夹着、竟没有散,而因为屋中空气的流通,像余烬一般亮着点点星火。 此时赵奇将手一指,才喝道:“困!” 符纸烧成的灰这才从他的指尖飞散、在黑暗中盘旋舞动,向着陈三咬和恶鬼落下,又在两者身边的地上围围成了细细一条闪耀星火的线。 李无相意识到赵奇刚才用的应该是符。他本以为这里的符即便不与自己来处类似,该也是弯弯绕绕、看着相当玄妙的。可赵奇的这张符却完全与他的印象不同——那一条黄裱纸上就只有一个朱砂符,像是个被拉成了方形的“皿”字,中间又加了一横一点。 赵奇使了这符之后再无动作,又在床上端坐了。而那鬼似乎也并没受到什么影响,仍在陈三咬的脸上贪婪吸气。陈三咬此时已没什么力气了,双臂也抬不起来,双眼空洞、嘴巴大张,一张脸像被无形的力量吊起,供着那鬼吸个不停。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还不出手?”他又瞥了李无相一眼。 李无相点了点头。 “因为你虽然看得到它,它却并不在我们这里,而在幽冥界。”赵奇边说边起了身,轻快地跳下床,“此时除它,费时费心。但叫它享用些香火、人气,来到此界,就省心多了。至于此人所受的苦,哼,不过是自作自受罢了——你看着。” 李无相立即看向陈三咬——就在赵奇说了这么几句话的功夫,他脸上流血了!原本他想要将鬼挡开时手臂只能从恶鬼的身体里穿过去,可此时他的手臂却被鬼按在墙上,那鬼也不再吸他的气,而凑嘴上去,正在啃咬他的脸皮。 它并非每一口都真能咬到皮肉,倒像是一个人去试着咬吊起来的苹果,总使不上力气,有时能挨到脸,有时却又像幻影一样只咬着了空气。但即便如此,却也啃得啧啧有声,叫陈三咬的左脸上多出好几块血痕,几乎要露出血淋淋的颧骨了! 此时赵奇才忽然抬手,一把从李无相怀中抽出长剑,口中喝道:“时候到了。邪祟,伏诛!” 声出剑至,剑尖立时刺入恶鬼头颅,又猛地一挑—— 但那鬼的脑袋却只像是水中倒影一样微微晃了晃,完全没受到伤害。可这一下似乎也叫它意识到这屋中还有别人了,猛地将头一转、放开面前的陈三咬,回身便向赵奇扑来。 赵奇与这鬼只隔了一步稍多些的距离,鬼这么一扑,几乎就扑到他的脸上了,可却也是“几乎”。刚要碰到赵奇,身子立即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往后扯了去,就又离远了。鬼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由着凶性、瞪着黑洞洞的眼睛、呲牙咧嘴地扑击不停,却自始至终只能原地折腾,无法走出地上那条由火灰铺成的细线。 脱困之后,这是李无相第一次亲眼看到“斗法”,起初只觉得相当神异、觉得赵奇果然很有些手段,远比自己想象得要厉害。 但稍过一会儿,他就觉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劲了。 赵奇出第一剑时豪气干云,仿佛一剑就能灭了这鬼。可那一剑并未建功,他之后就又接连出了四剑,每回都正中扑腾不停的恶鬼头颅,却都像第一剑一样只能搅得那鬼的脑袋微微一晃,半点儿伤害也没有。 到这时候赵奇就不再说话了,而又稍微后退了一步,脸颊鼓动、而后噗的一口将混着血水的唾沫吐在了剑身上,又提气似地厉喝一声,再去刺那鬼。这时候终于有了效果,剑尖一中鬼的脑袋,其上立即流出黑血,又旋即在半空中化作黑烟,登时满屋的腥臭味儿。 可这伤更将恶鬼激怒了,之前还是一个劲儿的向赵奇的方向扑击,此时却在由那火灰所圈成的小天地中狂躁地上跳下窜、周身黑气氤氲,完全将里面给填满了。等再折腾几下,竟然还有些黑气贴着地面发散出来,冲得那一圈火灰嗤嗤作响,其中的点点星火也开始熄灭了! 此时再看赵奇,已能瞧见他的额开始渗出细汗,眼神也有些飘忽,似乎已经在提前找退路了。 他觉得自己搞不定了?可是之前为什么那么自信满满,既不听陈辛详述,也不听陈三咬的说辞? 李无相立即开始做准备。他打算先再往后退一退,好退到门口去。万一出了什么变故,他也好趁机先溜。赵奇说恶鬼害人,自己眼下其实也算是个画皮鬼,倒是不怕这玩意。只是万一到了需要自己出手的时候,就难免露出些破绽了。 可等他要往门口去看时,却发现门不见了——自己看的似乎是靠床的那一边,只有一堵土墙。他立即转脸看向另一侧……却仍旧是靠床的那一边! 被这鬼困在屋子里了? 这便宜师父也太不靠谱了! 第四十一章 试炼 此时赵奇猛地撤剑、后退三步。他在地上站定,一把将剑插入土中,又从袖中摸出几张符纸,转头向李无相喝道:“香!” 李无相稍稍一愣,赵奇又补上一句:“稻草!” 李无相立即会意,冲到床边向下一掏,抓出一束稻草来。这时赵奇疾走几步,将那些符纸在剑的前方迅速放好,共分两排,每排三张。这六张符纸就与他那天晚上看到的类似了——用墨水画成小人,只以朱砂点了眼睛,左手边一排小人持着芴板,右手边一排小人持着刀枪。 赵奇一撩下摆,在剑后坐定,口中开始念咒。他念得极快,李无相听不清具体内容,但清楚地听到了几次“东皇太一”的名字。他心里微微一跳,忽然觉得赵奇摆的这阵势有点眼熟,下一刻立即明白过来——这差不多就是自己被困在炉灶里时的情景,一位皇帝坐在上首,左右两排文武! 正思量间,赵奇的咒已念完,将右手中指在剑刃上飞快一拉而后停住,鲜血就沿着剑脊蜿蜒而下。他又一伸左手,李无相立即将三束搅了起来的稻草递上。赵奇捏住稻草,嘿了一声,草尖一阵亮红、无火自燃。他将这三束充作香烛的稻草插在身前,直视着那扑腾不停的鬼怪,喝道:“诛!” 他这声音不算大,但听起来极为清脆凌厉,仿佛在屋子里响起一声炸雷。李无相被他这一喝,只觉得眼前猛地一晃,仿佛瞬时晕厥、周遭的景物全都跟着晃了晃。 这该是然山派的厉害手段了吧?听赵奇念的咒文,他是被这鬼逼得要请下他们供奉的东皇太一的神力了! 可接下来,却又是什么都没发生——那一声断喝消散之后,李无相倒的确觉得身周有一股转瞬即逝的沛然伟力缭绕了一瞬,但下一刻就消弭不见,只是叫他略略觉得精神一振、身体舒畅、饥饿缓解,体内似乎也发生了什么细微变化。 可他现在无暇去关注自己了——赵奇这一招仍不见效,那鬼就仍旧在圈禁之内凶性大发,身周的黑气已浓得化不开了,更从地面化作滚滚的黑雾往外冲。地上那一圈火灰细线本就黯淡了,此时再被这黑气一冲立时熄灭,而后逸散四方。 那鬼的身子猛地闪烁一番,瞬时消失不见。赵奇愣了愣,正要松一口气,听见李无相喝道:“身后!” 赵奇猛地回头,正与那鬼对上了脸,他立即抽身退后,但只稍微一动那鬼也身形一闪,又现在他背后、猛张大口用力一吸! 赵奇的身子如遭雷击,登时颤抖一下,抓住了地上的剑柄才没倒下。下一刻他一把拔起剑,却不去找那鬼、也不去找门、窗,而朝着陈三咬奔去。但他刚迈出一步,鬼就趴在他背上又猛吸了一口,赵奇的双腿一下子瘫软下来,差点跌倒在地。他用左手撑了一下地面,继续朝陈三咬奔去,那鬼就又吸了一口,这下赵奇摔了个结实,连剑都几乎脱手,脸上也开始肌肉痉挛、口舌大张,像之前的陈三咬那样流出涎液来,一双眼却仍盯着陈三咬。 陈三咬有古怪?! 李无相立即冲到陈三咬身边,看到他虽然仍瘫软在地上,但这么一小会儿已经稍微缓过来了,正在努力翻着眼皮,像困极了的人想叫自己赶紧清醒过来。 此时赵奇只有眼睛能正常活动了,他瞪着眼,向李无相使着眼色,但李无相搞不懂他究竟要叫自己做什么,索性将陈三咬猛地从地上拽起来,又狠狠推搡着抖了抖。 陈三咬之前挣扎的时候,已将自己的衣衫都弄得散乱了,这时候被李无相一抓、一抖,那衣裳就脱落下来、散在地上,露出被血浸湿了的胸口。 而陈三咬的衣裳一落地,趴在赵奇身上的鬼就一下子滚落下来——原本是像个幻象一般轻飘飘地浮于半空,此时则先落在赵奇背上,又翻去了他身旁,口中的气息一下子断了。 赵奇立即长吸一口气,一把抓起身边的长剑刺进它的脑袋。恶鬼嗡的一下散去,化作一片腥臭的液体,哗啦啦地浇在地表。 室内一下子安静下来,再环顾四周时,门窗也都归了位。李无相要去扶地上的赵奇,他却已爬起来了,气冲冲地打开李无相的手,两步奔到陈三咬身边。陈三咬这时候被李无相摇晃得清醒了,懵懵懂懂地想要开口说话,赵奇一脚将他踢得短促地“啊”了一声,坐倒到墙边。 而后赵奇用剑在陈三咬的衣裳里一挑,似乎找到个什么东西,立即俯身拾起。 李无相就将目光移向陈三咬——是这无赖的身上带了什么驱使鬼怪的玩意,所以才叫刚才的情势大大出乎赵奇的意料么? 可又不像。陈三咬此时脸上的那种惊慌和迷惘完全做不得假,看着是也没料到刚才会有那么凶险可怕的情景的。要他真能把别的心思隐藏得这么好,也就用不着在金水做一个无赖闲汉了。 赵奇捡完了东西,才又走到陈三咬身边,掐着他的脖子将其一把提起、按在墙壁上,右手紧握着剑、眼中愤怒至极,似乎下一刻就要一剑将他刺死了。可这么喘了两口气,却又将手猛地一推,把陈三咬放下了。 陈三咬此时吓得瑟瑟发抖,忙说:“仙师,仙师,我、我——” “闭嘴!”赵奇厉喝他一句,又看了一眼李无相,“带着他跟我出去!” 说完他提剑大步出了门、深吸几口新鲜的空气,然后转身握着剑,看到李无相抓着陈三咬的肩膀将他押出来了,才说:“你带着他在前面走,往那边,山脚下面走。” 刚才在屋内时虽然险象环生,可打斗的动静并不大。加上陈三咬家远离邻舍,这时候四周就还是静悄悄的一片。李无相依着赵奇的吩咐,将陈三咬的双臂剪在背后抓着,押着他往前走。 但他边走边留神身后三四步之外赵奇的动静——刚才赵奇的表现实在太古怪了。起初信心满满,之后又破绽百出,要不是自己帮了忙,只怕他要交代在这恶鬼身上。依照他聪明谨慎的性情,实在不该出这种错……还有他刚才从陈三咬的衣物里捡到了什么东西,就是那东西作祟么? 只是,他现在持剑远远走在后面,就好像在提防着什么……提防着自己?刚才哪里露出了破绽? 想到这儿,李无相压低声音,在陈三咬身边低声问:“你做了什么叫我师父发了这么大的火?那鬼是你引来的?” 刚才陈三咬还被鬼吸得浑身瘫软、神志不清,到这时候就已经缓过来了。虽然身上仍旧无力、半张脸都血淋淋的,可好像因为面对旧日仇敌,精气神又振作了起来。 他转脸瞪了李无相一眼:“关你屁事,你别神气……你拜了他当师父很了不起吗?你看着吧,一会儿他也要收我做弟子。” 他这话叫李无相稍稍放了心,就笑了笑:“哦?因为什么?因为你刚才吓得屁滚尿流?” 陈三咬皱眉瞥着他,又往地上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轻蔑地笑了笑:“哦,你还不知道。哼,你等着瞧吧!” 果然是因为他。但陈三咬知道什么了?觉得可以要挟赵奇收他做弟子? 李无相还想再问,两人却已经走到屋后的那片竹林中了。这竹林正在山脚下,再往上看就是在夜色中深沉巍峨的璧山,将天上的星空都遮住了。 赵奇在背后喝了一声:“就在这儿停下。” 李无相便站下,松开了陈三咬的双臂又退到一边。赵奇提着剑走过来,看了陈三咬一眼,又看看李无相:“你到那边去,我审问审问他,别叫人惊扰到我。” 他眼神所示意的方向在竹林的较稀疏处,尚能透进丝丝缕缕的月光,在夜色中像自林稍垂下的银白缎子一样。李无相没有多问,走到那月光底下站下了。 这里离赵奇和陈三咬有十来步远了,他们那里漆黑一片,要是寻常人该什么也瞧不见。但他的广蝉子已练到“披金霞”的境界,在这样的黑暗中却像是黄昏一样,能大致看清两个人的模样。 只见赵奇站在陈三咬面前,提剑看着他。陈三咬则立即躬起身子、缩起脖子、仰脸看着赵奇,在血淋淋的脸上挤出些笑意,嘴里开始说些什么。 赵奇面无表情地听着,简短应了几句,然后将左手一抬,把手中的什么东西展示给陈三咬看。陈三咬连连点头,又说了几句,腰渐渐直了起来,脸色也变得轻松。 赵奇又说了一句话,陈三咬微微一愣,脸色由轻松变得惊喜,情不自禁地微微张大了嘴——赵奇忽然一掌拍上他的嘴,似乎将手里的东西拍进他嘴里了。不待陈三咬反应,又是一掌击在他喉头,陈三咬应声倒地,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身子像一只大虾那样弓了起来。 赵奇侧过身,扬声说:“你过来。” 李无相立即走过去。离陈三咬还有两三步远时,赵奇一抬手将剑丢给他,又一指地上的人:“杀了。” 李无相愣住,握着剑,看看陈三咬,又看看赵奇,好半天才说:“师父?” “那鬼是他养的。杀了。” 李无相握着剑,稍微往后退了一步。但看到赵奇眼中精光一闪,严厉地盯着他,就咽了下口水,又往前走了一步,声音已有些发颤:“师父……但他也罪不至死……” 赵奇脸色一凛:“记得我来时说要试试你的心性吗?你不杀他,从此时起就不再是我的弟子,到别处去求长生吧.” 这话一出口,李无相稍稍一愣,随后深吸一口气、猛一咬牙,大步走到陈三咬身边。 陈三咬受了赵奇一击,此时还没缓过气,只在地上痛苦地佝偻着。李无相在他身边站定了,又转脸看看赵奇,见他仍旧面无表情,才猛地抬起脚一下子踏在陈三咬的胸口,踩得他虚弱地“啊”了一声,仰面朝天地翻过来。 此时陈三咬才稍微缓过神,正要张开双手去拦,但李无相将剑猛地一推、透体而过,将陈三咬钉在了地上。 而后他立即松开手、喘着气后退两步,愣了片刻才转过脸:“师父,我杀了!” 赵奇站在黑暗中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随后点点头,伸出一只手。 李无相将剑刃上的血在陈三咬身体上擦干净了、还剑入鞘,奉至赵奇面前。赵奇接了剑,又沉默着看了他一会儿:“把尸体埋了。” “……是。”李无相低声说,“埋了之后……我再去跟师父你说。” “用不着。埋了就回去睡吧。” “那……我明天再去跟师父说。” 赵奇笑了一下:“这些日子好好在家里练功吧。要见你的时候,我会叫人去找你。” 他说完就走,只一会儿的功夫脚步声便已远去,好像已经不耐烦再跟任何人说话了。 李无相就站在尸体旁的黑暗中站着,等确定周遭已再无任何人,立即蹲了下来将手探进陈三咬嘴里。体内触须从手指中探出,撑开陈三咬的食道直入胃囊,触摸到刚才被赵奇打入口中的东西——触感湿湿黏黏,极为轻薄,他立即用触须将那东西卷了,小心翼翼地从食道中拉出,不叫它再有任何破损。 是一张符纸。原本是被折叠着的,如今已被胃液完全浸湿,黏合在一起。李无相就将它小心地放在一旁的一片干燥竹叶上,又把手压上陈三咬的左肋,轻轻一按—— 陈三咬猛咳一声,啊地吸入一口气,眼皮剧烈颤动,随后猛地睁开了。 他瞧见了李无相,目光一下子变直了,下意识地抬起双手,好像记忆还停留在要被杀死的时候。等看到李无相的手上已经没有剑了,这才将手臂僵立在半空:“你……你……你刚才不是……杀了我……” 李无相看着他:“如果你经常杀人,又心够细、手够稳、运气足够好,就可能找到一个看起来致命、能叫人立即昏厥却又不会死的地方——你刚才跟我师父说什么了?” 陈三咬眨着眼,情不自禁地用力仰着脖子,直愣愣地盯着李无相。他原本并不怎么看得起这个李家湾的公子,更对他被仙师收为弟子一事感到无比愤懑,总想着全是凭借一副漂亮皮囊和从前家世才交了好运,真叫人嫉妒愤恨! 可现在,他不怎么聪明的脑袋里,模模糊糊地觉得事情好像有点不对头了:“你……经常杀人?你不是李、李继业……” 李无相笑了一下:“我作为一个从前的纨绔子弟,经常虐杀几个人也是挺合理的吧?你刚才跟我师父说什么了?” 陈三咬愣了一会儿,忽然一瞪眼:“你先救我走,再给我弄点钱,要不然我告诉你仙师你没杀我,还问我——啊!” 一声惨叫刚刚出口,立即被李无相的左手捂在嘴里。而他的右手插进陈三咬左胸伤口,几乎没入了整根中指和食指:“蠢东西,我能救你一次,救不了第二次。我下一次用力就是把你的心给挖出来——你跟我师父说了什么!?” 第四十二章 符咒 陈三咬疼得直翻白眼、身体挺动像一条上了岸的鱼,口中呜呜直叫,似乎在说“我说我说”。他想要将李无相从他身上掀开,可胸口的剧痛叫他浑身痉挛,几乎连手脚都失去知觉了。 李无相就叫他这么足足疼了十几息的功夫,才把手从他伤口缩回来:“最后一次机会,讲!” 陈三咬痛得呼吸都发颤,再看李无相时眼里全是惊惧,哆哆嗦嗦地开口:“我……那鬼不是我招来的,是你师父招来的!真的!” 李无相目光一转,点了点头:“继续说,你怎么知道的。” 他信陈三咬的话。因为这么一来之前赵奇的那种迷之自信就说得通了——鬼是他招来的,他自然心中有数知道怎么对付,只不过后来才出了意外。 “我……啊,你能不能先把手拿出——啊!啊!” 李无相又将手指搅了搅:“简短,清楚,说得越快受苦越少。” “我,我……有一天晚上,我刚要睡下呢,听见外面有动静,我那屋子房顶漏了……我就从缝儿里看见有人跳上我家房顶了,好像放了个什么东西又走了——” “等他走了我就上房去看,结果看见、看见……” 李无相将粘在竹叶上的符纸捻起:“这个?” “对对,这个,我上房顶的时候正好看见那个人又上了陈二家房顶,我就认出来那个人是你师父,然后我在房顶的大梁底下把这个扒拉出来了……我想着是不是他给我们下的破邪的符纸,我就揣起来了想着能护身……” “什么时候的事?” “上、上月?我记不清楚了……就他刚来镇上的时候。” 依着赵奇的性子,才做不出在夜里给人家放上辟邪符咒的事,即便这么干了,也肯定巴不得人人都知道他的功劳。所以……他来金水应该是为了找赵傀,那这事肯定跟找赵傀有直接联系。 “继续讲。” “再没啥了啊……昨天就忽然闹鬼了,啊,我把这个符咒贴身带了一气,后来你揍了我,我觉得这个符也没屁用,就丢在床底下了。可是昨天晚上,我忽然听见床底下有东西响,我就往底下看,结果一下子看见我奶从这个符里面爬出来了——你不知道多吓人啊,一点一点从符里面挤出来的……” “但是你还敢把这个符又贴身收着了?” “昨晚我奶没害我啊,她就去缸里吃了点米糠又吸了点灶火就走了,我就弄明白了,这个符肯定是你师父下给我们招鬼的,他现在镇主家里白吃白喝,说不定还受人白眼呢,他自己也不自在,就给人下符招鬼再来驱鬼,好混饭吃!” “你倒是聪明,嗯,我师父现在在陈家可受气了。”李无相忍不住笑了笑,将手指稍向外抽出一些,“还有呢?” “我就把这个事情到处说了,叫大家都知道闹鬼了,我想着这是帮他忙了吧?他肯定想叫大家都知道,然后你们不就来抓鬼了吗?刚才我就跟他说,我知道这个鬼是你招来的,我帮了仙师你这么大的忙,你看我机不机灵?收我做弟子吧!他不乐意,我就说要不收我我就把这个事情告诉镇主,叫镇主知道你是来骗饭吃的……” 李无相点点头:“好胆。” 这句夸奖似乎叫陈三咬混不吝的脾性又恢复了一点儿,看着李无相:“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大家都是差不多的年纪凭什么你有薛家漂亮小娘子睡还能给赵奇做徒弟,我却只能吃糠?我哪里比你差了?既然你饶了我一命,要不然你再去帮我问问你师父吧,要是他能收我做徒弟,我肯定——” 李无相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脸:“不想死就别再有这个念头。知道他为什么要杀你吗?” “不就是因为被我知道他招鬼了吗……” “是因为你叫他出丑了。”李无相指了指一边的符咒,上面仍有些暗色的血迹,“我师父今晚本来也是要轻松把鬼给收了的,但你把这符贴身带着了。脸被鬼啃了,血浸到了符纸上。道士‘将舌尖咬破、喷出一口精血’这种事情总听说过吧——” “没听说过……” “闭嘴。生人精血是很神异的东西,我猜就是因为这张符浸了你的血,才叫鬼变得极难缠,我师父今晚差点折在你家里了。你知道他恨的是什么吗?不是你知道了什么什么,而是你叫他出了丑,又拿这丑事来威胁他。想明白了没有?” 陈三咬之前答了几句话,都是一种混不吝的无赖习气,看起来很不知进退。李无相本以为这次他还是会不知死活地跟自己讲些条件,岂料他愣了一会儿,忽然在脸上露出后怕的神色,低低地说:“我明白了。” 这话的尾音既虚又短,显然是真怕了。 李无相稍稍一想,倒也明白了。他这无赖不知死活,诚然难缠,可刚才在眼下这般的情形还忍不住要说“哪里比你差了”,诚见是个好面子、爱记仇的性子。那这种性情的人,就最是能了解刚才的事会叫赵奇有多恨他的了。 他将手从陈三咬的胸口抽了出来,站起身俯视着他:“再叫我师父在金水看见你,你必死无疑。你胸口这伤现在倒是不致命,但要是你不好好调理养伤,也还是个死字。你现在往清江城去找个好大夫,或许还能活命,去吧。” 陈三咬惊疑不定地看着他,愣了一会儿才慢慢起身,疼得呲牙咧嘴。站起来又往后退了几步,见李无相真没有要动手意思才赶紧跑起来,但刚跑出两三步就又疼得捂住了胸口,只得继续侧着身子慢走了。 李无相看着他将要走远,忽然问:“你今年多大年纪?” 陈三咬被吓了一跳,赶紧回了下头:“……十八?” “行了。走吧。” 陈三咬又看了他几眼,边走边说:“你等着,我、我也算是恩怨分明的,等我往后发达了,我再还你个人情。” 李无相默不作声,只目送着他走进山里去了,才拾起竹叶上的符咒飞身往镇中掠去。 第四十三章 道场 夜色渐深,又传闻闹鬼,所以家家闭门,镇中更加安静,只有隐约的犬吠与虫鸣。李无相接连深吸几口气叫自己的身体变得柔软轻盈,轻飘飘地跳上陈三咬邻家的屋顶,没发出一点动静。 这家就该是陈三咬所说的陈二,看起来家境不错,屋顶覆着的是瓦片。既然陈三咬说能从自家看到赵奇也来了他家,就该是相邻的那一侧屋顶。李无相轻手轻脚地翻动,揭开三十多片瓦之后,终于找到了另一张符咒。 拆开表面包着的一层油纸,露出折叠着的符来。不是赵奇刚才用的黄裱纸,而是熟悉的竹纸,被折成一个小人的形状。李无相将这东西小心拆开,看到了上面画着的……很难说是符。 其实是一个小人,用朱砂绘制,形状像是一个端坐的小胖子,叫李无相略觉眼熟…… 是在王家见到的灶王爷! 王家那灶王爷塑得极为精巧,是个咧嘴笑的圆胖子。之所以印象深刻是除去那夜它曾显灵之外,还因为它咧着的一张嘴里都是尖牙,看起来稍有些狰狞。 而这张竹纸上的就是这种灶王爷形象。 此时从陈三咬肚子里弄出来的那张也干了,李无相就将它小心展开,发现与陈二家的一样。 他将陈二家的符纸放回原处,继续在夜色中飞掠。好在今晚前半夜是个月亮地,到后半夜天就渐阴了。又查看了几家之后,都在屋顶的避水处发现了赵奇留下的灶王爷符纸。他又一鼓作气,最终找到了九十三户,家家如此。剩下的两户,一是镇主陈辛家,二是薛家。 陈辛家自不用说,必然也会有。至于薛家——当李无相从薛宝瓶居住的主屋屋顶也找到了同样的符纸时,薛宝瓶听见了声响,擎着一根门栓轻手轻脚地走到了院子里,脸上的神气是三份惶恐、七分凶狠,好像要跟什么人好好打上一架。 李无相看着她这模样忍不住笑起来,从屋顶跳下:“是我。” 薛宝瓶放下门栓出了口气:“我还以为有贼来了呢,你怎么才回来?” 李无相正要答她,天上的浮云忽然微微散去,他就把薛宝瓶的样子看得更清楚了。或许是刚才不小心睡下此时才起,她的衣衫是松垮的,因此裸露的肩颈在月色下显得尤其光洁细腻。她发丝蓬松凌乱,从耳畔脸颊垂下,又真是个乌黑云鬓的模样,极为撩人。 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李无相只觉得是个秀丽的少女,可如今在月色之下,她看起来竟更加美丽……简直已出落成个风情万种的美人了。 薛宝瓶注意到了他看自己的眼神,脸上立即漾起红晕,想要避开,却又有点儿舍不得避开。正想着要赶紧说点儿什么的时候,听到李无相问:“你今年多大来着?” 薛宝瓶的脑袋里轻轻地嗡了一声,狠咬下嘴唇,抬头迎上李无相的目光:“我要十七岁了。我娘十七岁的时候——” “王文王武呢?” “啊?”薛宝瓶愣了愣,一不留神手里拄着的门栓咣当一下倒了。她忙俯身去捡,背着李无相轻轻吐出一口气,这才说:“二十三四吧,怎么了?” “哦。”李无相退开两步又看她,稍想了想,“回来晚是因为跟赵奇去捉鬼了。是陈三咬家闹了鬼,捉鬼的时候,出了点儿意外。” 他边说边走进灶房里,瞧见炉灶中还有余烬。薛宝瓶为他留了一小碗面鱼,另有两个生鸡蛋。他就一边慢慢吃着面鱼,一边把刚才发生的事情都说了。说到放过了陈三咬时,薛宝瓶担忧地皱起眉:“他……要是真想不开又来作怪怎么办?” “他没钱,没吃,没喝,真能走到清江城,第一件事就是要解决吃喝、找人看自己的伤。仅就吃喝这种事,一个月能解决就算是我小看他了,他回不来的。” 然后他继续说了自己在镇上人家屋顶所发现的符咒。薛宝瓶立即抬头看,李无相点点头:“对,咱家也有。赵奇来这儿之后忙得很,并不像看起来那么清闲。” 薛宝瓶皱起眉,伸手挠了挠自己的脖子:“那,那些符……他……其实在忙着给大家保平安?” “那他不会偷偷地做。”李无相看着她,沉默片刻,“要说件让你不高兴的事。” “嗯?” “你说你这两年从前偶尔也见过王文王武对吧?” “……是。” “但前些日子他们忽然对你见色起意。同是邻居,疯到了晚上来你家里用强的地步——” 薛宝瓶愣了愣,立即挺直身子:“不,我、我、我没……我没有……” “我不是说你有错。”李无相轻出口气,“我只是之前也想过这件事——你和王家住得很近,他们偶尔也应该见过你的,但为什么那天你去找他们换吃的,他们就忽然色迷心窍?你也想不通,对吧?但我想是因为你家里已经没镜子了,平时你也只是对着水梳洗,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忽然出落成个美人了。” 薛宝瓶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觉得自己差一点喘不过气。可她知道李无相说的这些并不是为了夸她长得漂亮,而是因为别的什么,但她没弄清究竟是什么意思。 李无相叹了口气:“你说王文王武今年二十三四岁,但在我看倒像是三十左右了。或许是因为猎户,风吹日晒显得老相……但今晚陈三咬跟我说,他只有十八岁。你看他像是十七八、十八九,还像是二十四五岁?” 薛宝瓶觉得自己隐隐抓住些什么了,她慢慢吸入一口气,皱起眉想了想:“好像……是的……之前王文王武,陈三咬,都还没现在看起来那么,那么……” “成熟,或者说老相。你们镇主陈辛看起来也不像是五十来岁,倒更像是六十几岁了。”李无相看着她,“我之前想或许只是这里的人显老。但是你,宝瓶,要是半月前的我见到现在的你,只会觉得,两三年过去,你已出落得这么漂亮了。” 薛宝瓶心中铮然一响,猛地瞪大眼睛:“你是说赵奇,那些符——” “可能在偷你们的阳气、寿元、阳寿。不管怎么叫,我觉得我猜到他想做什么了。”李无相点点头,“还记得我被困在炉灶里的事吗?他师父赵傀在螺狮壳里做道场,赵奇没有他的那种本领,但我想,他正在把金水做道场。 第四十四章 祭祀 一阵寒意浸透薛宝瓶的全身,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但李无相抓住她的手:“别怕。记得我说的话吗?知道了事情是怎么回事,该怎么做,就没什么好怕的。” 薛宝瓶也抓住他的手:“那我们去告诉镇主?” 李无相用手指在她手背轻轻敲着,略出了一会儿神:“赵奇的手段比我知道的多,跟镇主相处得久,而且我的身份对他来说比较敏感。如果他不认账,镇主可能会更倾向于相信他,这就是打草惊蛇了。” “一旦到了这个地步,你我会很危险……你会很危险。还有……” 还有外邪的事。李无相看着她的眼睛,犹豫了一会儿。从前的他会把这种事都藏在心里,绝不告诉其他人,这是他那个行业内的潜规则之一:不要相信任何人,不要尝试从任何人那里寻求慰藉,将自身风险降到最小。 他从前是这么做的,他记不清之后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是,他后悔了。那样会把太多的压力积聚在身体里,他规避了外部的风险,但忽视了自身的风险,最后得到了近乎自我毁灭的结果。他需要一点美好,一点真心,来规避更可怕的事。 “还有我。”他轻轻叹了口气,“赵奇,可能在祭祀什么。记得我跟你说炉灶里的事情吗?赵傀用我做皇帝,用其他的孩子做文武百官,想要炼太一。我之前会想这只是一个形式,具体用什么炼呢?现在赵奇在每家每户藏了他画的灶王爷符纸,捉鬼的时候又说那鬼知道受用香火了……” “我猜这个世上是真有香火愿力这种东西,实质性的、能被用得上的。赵傀炼太一,可能用的就是一百多个孩子全心全意地相信世上只有一个由百多人构成的大业的这种愿力,而赵奇借用的就该是家家户户对灶王爷的供奉、平日的香火气了。” “我想他是在用这种办法,像赵傀一样炼什么东西。这种祭祀科仪对我来说非常非常重要,我真的很想要弄到它。” “是……可以让你好好修炼的办法吗?” “嗯。” “那你能不能直接去问他?他都已经收你做弟子了,你不是说他今晚还叫你杀陈三咬,好试你的心性吗?” 李无相放开她的手,苦笑一下:“没错。但我应该是把事儿办砸了——我不该杀陈三咬。” 薛宝瓶愣了愣:“啊?” 李无相站起身叹了口气:“一开始我跟你想的一样,觉得他是要试我听不听他的话。但我杀了陈三咬之后,发现赵奇立即对我冷淡起来了,我就知道出了点儿问题。现在想,是另外一点——” “你知道有的人,自己无恶不作,却希望自己的孩子要读书、要学好的吧?赵奇应该就是这一种。他希望自己的弟子听自己的话,可又不希望自己的弟子真的冷酷残忍——尤其是我这种在他看来天资极好的。今晚我听了他的话能杀陈三咬,将来我或许就能欺师灭祖、另投他人。赵奇这种心思实在别扭,但没法,我猜他真就是这么想的。这种人真烦死了。” 李无相端着碗又走了几步,到水盆边洗干净了:“你先走吧,先离开金水躲一躲。你年纪小,我不知道现在你被偷了多少阳寿,但看着也就是四五年。可既然我能看出来,就说明慢慢的别人也能看出来了。昨晚陈三咬家还招了鬼,我猜这说明赵奇要做的事情接近尾声了,你知道吧,那种力量积蓄到了极致,快要喷发的感觉。你躲上几天,到山里去,我这边呢……如果能从赵奇那里学到什么最好,实在不行,我现在也是个画皮的妖怪,我跟他来硬的。” 他想了想,转脸看薛宝瓶:“你想要我救镇上的人吗?” 薛宝瓶立即摇头:“我不要你为他们冒险。” 李无相看着她的样子,在心里笑了一下。这种劲头很像他给她说过的,故事里的那个女孩……其实她也一直很适合入行。但他还知道有些时候一个念头就像是一颗种子,初看有些固执任性、偏护心上人的可爱,然而倘若不受控制,最后可能成长为很恐怖的东西。 他刚才才说赵奇那样的人烦死了,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那天看见他们从河里捞死人之后,我也不喜欢他们。”他把碗放回到灶台上,“但是看来这个世界是真有神的,而我是个妖怪。这事儿我不确定——就是说,往玄妙的角度谈,我算不算已经牵扯进这件事情里了?如果我想的是叫赵奇继续把这场祭祀搞下去、好叫我从中学到我想要的,会不会算是助纣为虐,以后会对我有什么影响?” “所以顺便看看吧。我不至于为了他们这些人舍身拼命,但可以顺手帮一把。” 薛宝瓶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点头:“好,我收拾收拾,明天就进山去,我平常有时候也进山采东西的,我可以在山里待上两三天再回来看看,应该不会有人注意我的。” 真好。他本以为还得再劝上几回、但她就不肯走,最后要泪眼婆娑依依不舍地才能离开。现在看,她可比陈三咬更有决断和胆气。 后半夜就不睡了。他们从墙边重新把从王家得来的四斤多银子挖了出来,李无相则找了磨刀石,将之前留下的三柄匕首磨得锋利,又叫薛宝瓶用薄木片和粗布缝了三个刀鞘、将匕首插入鞘中,然后将胸口再次剪开,用体内的白须紧紧裹住了。 李无相又试了几次,确定自己能瞬间从胸腔中将匕首抽出来才罢手。 薛宝瓶则将些吃用的都打包了,选定璧山上的一处——薛家之前搬来金水时,镇上还算是繁荣的,周围也没什么土地。她的祖父母买下如今这院子之后就在璧山上选了处缓坡,又在山壁上扩充了个可容一人睡觉歇息的石洞,好慢慢开垦出些耕地来。 但开垦土地并非一日之功,而要数年才行。没过太久镇上就闹了玄教,因此十室九空,大量土地被闲置下来。他的祖父母那时才得以买下了一小块地,在镇上立住脚。而后刚开垦出来的那么一小片与山上的石洞就荒废了,除去她时常去那里待一待之外,没什么人知道那地方。 现在她又带了王家搜刮出来的驱虫驱兽药粉,待上几天该是安全无忧的。 如此一直忙到天快亮时,李无相才叫薛宝瓶先去稍睡一会儿补个觉,好等白天在镇上露一面,再往山里去。 而到了这时候,陈三咬则在去往清江城的野地里,看到了第二个鬼。 第四十五章 仙师 他往常去清江城时大约只需要一天半夜。带上四张饼、一壶水,在后半夜的时候出发,吃喝都在途中,只稍微休息两三次,到第二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就能远远看到清江的城门。 可今晚他却觉得清江城太远了——起初走的时候,因为刚刚经历过生死,胸中尚有一口气,并不觉得十分虚弱。但跌跌撞撞地走了约两刻钟后,他就觉得胸口随着心跳开始一阵一阵地刺痛,心跳也痛、走路颠簸也痛,地里全是荒草、碎石、沟坎,就连想要轻手轻脚慢慢地走都做不到。 他痛得受不了了,等终于看到了璧山后面的大路,就全身哆嗦着卧倒在路旁——这路上至少是稍微平整些的,也不大会有野兽之类。 他这么侧卧着躺了一会儿,只觉得自己出气多、进气少,心跳一拍停一拍,眼前已开始嗡嗡地涨了。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了月光下,远处的路上正有一个东西来。 那是一个高大的人形,像人一样走着路,但双臂却是直挺挺地举着,双手之间有一个小东西在月光下闪亮。 之前刚见了鬼,这时陈三咬的脑子又是嗡的一声响——这也是个鬼! 他听说过这种事……清江城里有个女人淹死了,临死之前还在水里把孩子举得高高的、托出水面去,因此尸体被人拉上来之后那双手臂就放不下了,只能打一口加长的棺材来葬。谁知道过几天那女的诈尸了,就像这样擎着手臂一跳一跳的要回家里去看孩子,多亏了她手臂放不下被门框拦住了,那家人才能拖到天明。 他现在看到的这东西几乎跟传闻里那女鬼一模一样!而且双手之间还有东西在闪亮……是在炼鬼丹吗!? 陈三咬吓得一哆嗦,想要爬起来就跑,可胳膊稍微一用力胸口立即一阵剧痛、痛得他的手臂都没知觉了。 这时候那大鬼走了过来,脚步踏得地上的碎石土渣沙沙直响,陈三咬猛地闭上眼,万念俱灰地等死。 脚步声在他身边停了。过了几息的功夫,陈三咬感觉自己被踢了两下,又听到个雄浑的男声:“喂,喂,你这人怎么睡路上?” 陈三咬赶紧睁开眼,瞧见的就是一个高大健壮的虬髯汉子正居高临下地瞪着自己。 “你……你是人是鬼?” 那汉子嘿了一声:“你这人大半夜躺在路上装路倒儿,倒问我是人是鬼?欸?你这脸怎么了?摔成个狗啃泥了?” 陈三咬只觉得眼前一阵一阵地晃着晕:“我明明看见你在炼鬼丹……” 汉子一愣,哈哈大笑,又将手并起个剑指、稍稍一晃—— 一抹飞光嗖的一声绕着他的身体盘旋一圈,又没入他的窄袖中:“你说我这飞剑?” 陈三咬的脑子嗡的一声响,这是一位仙师!他立即想要大声求救,但胸口猛地噗通一下,只觉得喉头一梗,立时晕过去了。 等他再次醒来时,天还是黑着的,但他已不在路上了。似乎被安置到一个小小的土丘下,在一片细草之上躺着。他脑袋迷迷糊糊,只感觉胸口似乎没那么疼了,也稍有了些力气。下意识地转了转头,正瞧见之前那壮汉盘腿坐在一旁的一块大青石上双臂高举,托着双手之间的一点寒芒沐浴月光。 他此时将壮汉的模样月光下看清了——腰间佩刀,乱糟糟地扎了个髻,络腮胡须,眉眼宽阔,鼻梁高挺,极为豪迈。 他又记起来了——这是位仙师! “……仙师救我,仙师救命!” 壮汉瞥了他一眼,双臂一收、徐徐吐出一口气,那飞芒立即又回到袖中。 而后一手撑着膝头,略俯下身子看他:“怎么说?” “我、我是前面金水镇上的人,有个妖道去了我们镇上引鬼……被我识破了又要杀我灭口!” 壮汉抬手拢了拢胡须:“灭口?用什么灭你的口?” “用……剑!” 壮汉点点头:“你胸口的伤倒的确是剑伤。那脸上的呢?” “叫那被妖道引来的恶鬼啃的!” “嘿,能啃了你的脸的鬼,的确是个恶鬼。可是那个妖道能引恶鬼,却又被你给逃了?” “我……我……其实是那个妖道的徒弟放了我一码。妖道叫他杀我的,他说他故意刺偏了。” 壮汉笑了笑:“那这小妖道的剑法着实不赖。” 陈三咬犹豫了一会儿,皱着眉嘿了一声:“唉,也不是小妖道吧,那个妖道刚收他做弟子的……不过算是他运气好罢了,哼,我要是运气好,我也……” 他此时觉得自己力气又足了,边说边将自己上半身撑起来,瞧见胸口已被缠裹,脸上似乎也敷上了些冰冰凉凉的药膏。心里一松快,话也立即密了起来。 可刚说到“那个李继业被薛家小娘子捞上来之后”,壮汉却已一下子跳下青石:“既然有妖道,就自己跑得远远的吧!” 说完之后将手中拎着的包裹往背上一甩,握住刀柄就走。 陈三咬愣了愣,慌忙大叫:仙师,仙师,你救了我,就收我做弟子叫我当牛做马报答你吧!” 壮汉哈哈大笑:“那是我报答你,还是你报答我?” 他走得极快,一会儿的功夫就只能瞧见个宽阔的背影了。陈三咬攀着一旁的青石把自己拉了起来,在心里哀叹自己怎么就没有李继业那样的好运气,但刚只叹了一半,听得身后一阵风声袭来。 他吓得回头一看,只见壮汉又折返回来了,皱着眉瞪眼问他:“你说的那妖道叫什么?” “……赵奇?” 壮汉眼中忽然迸出精光:“是不是个细眉细眼的瘦长脸、看着约莫三十来岁?” “是是!” “他是不是画符引的恶鬼?” “是是……仙师你怎么知道的?!” “嘿,那你就不能说你自己运气太差了,而该是福大命大!”壮汉冷笑一声,“你们金水镇往哪个方向走?” 陈三咬连忙一指,壮汉飞身便走,喝道:“别再回去了,逃命去吧!” 求一下追读 白雪薇一愣,脚踝确实比刚刚要轻松许多,但宁无华的话语有些过于暧昧,让白雪薇下意识的以为,这是在关心自己。 这纯白污染的躯体一样一丝不挂,只不过摆脱了人类躯壳的它看起来强悍了许多,健硕的肌肉、强健的体格,完全是吴用的山寨版本。 下面是两张照片,一张是他搂住她的腰的那张,另一张是他站在警察局门口一边抽烟一边和穿制服的人交谈的照片。 听到这个声音,神父托拜厄斯的身体转过来,看到了一支站在角落里的魔法冒险团队。 看着面前神态自若的苗可欣,李青云就在思索,推荐蒋志伟的事儿,到底要不要和她解释一下。 戴眼镜的翻译见突然来了个帅哥,而且还是能说一口流利英语的帅哥,自然动作上就柔和的许多,也没有出言拦阻。 换做别人,自己最好的朋友,不,哪怕仅仅只是相识,并没有很深的交情的朋友遇到这样的事,都会难受,毕竟他们是人,不是只能活在镜头前的机器。 在控制魔法能量的力度上,艾伦发现手掌的不同,使用魔法能量的力度也就不同。由于自己曾经在沃野森林里发生过骨骼变异,导致自己使用魔法能量力度时,格外的有韧劲。 吃过早饭的玛莉公主,来到乾爱宫的后花园,与琴帝艾伦说起了昨天在得意酒楼发生的事。嘴里边说着,一边用手摇晃着艾伦的手臂。 “最讨厌狼人了!果然还是吸血鬼可爱一些!捅一刀子,就化成灰了!”朱雀脑袋避开一名狼人的爪子,身影敏捷的他绕到了狼人身后,骑在狼人脖子上,他手中银色短叉用力刺入了狼人下颚之中。 “程景昊,我不知道该不该给你打这个电话。”她的语气有些不确定,甚至带上了一点焦急。 淡青色的天空镶嵌着几颗残星,天色朦朦胧胧的,眼前的大漠好似一头远古凶兽,慢慢收起獠牙,放松了警惕。 程景昊给她解决的问题和提的意见真的帮了她很大忙,像是你在迷宫里找不到出口的时候,有人给了你一张地图,可以按图索骥。 温室里的花朵,注定承受不了狂风暴雨的侵袭。含在嘴里怕化,捧在手里怕疼的爱子观,会促使男孩意志不坚强,心理承受力差,失去男子汉该有的血性和担当。 没正面回答对方的问题……其实也算不上是什么问题了……李映雪便毫不客气道。 他这么一说后,胜利哥才长出口气,下意识地拍了拍胸口,一副“吓死宝宝”的模样。 本来还是冒险者的道尔捡到他之后,突然萌生退出退居幕后的想法,于是将他一直抚养在身边,对外宣称波克是他的孙子。 她简单的组织了一下语言,把青梅竹马就是男朋友这件事和另外的二分之一说了。 李亚东鸟都懒得鸟他,他活了两辈子,脸皮这么厚的人,也是头一次见。 终于,夏侯进仿佛是累了,看西陵毓仍然拘谨地坐着,往旁边看了看,似乎明白了什么。 即使萧苒兮对眼前的这只蝴蝶有印象,不过当她真正看着它时,那种惊讶的感觉还是首次感受过。 换上礼服后,不知道为什么,叶沫似乎感觉后背有些扎扎的感觉,摸了摸却什么都没有。 难怪他要问胥固是不是修炼了什么邪功,毕竟三不五时的被她气一遭,两年下来,不死也残吧? 他清晰地感觉到,有甲虫咬断了他的子孙根,正在啃食他的那两粒男性象征。 做的事少,赚的钱就少,但洛南并不在意,他来搬砖只是体验生活,并不是靠这个吃饭。既然赵工头有意让他缓一缓,他也乐得清闲。 就在这时,一个佣人忽然传话过来,说是有样礼物非常别致,要送过来吗?那是一个纯白色的透明水晶,里面有只白色的天鹅栩栩如生,姿态美丽、欲展翅高飞,寓意非常好。肖旷一听,心里高兴也就同意了。 公元前841年国人暴动,共和行政。我国历史开始有确切纪年。 “现在怎么办,总不能永远躲在这里吧?”仙灵儿身边一人问道。 那山魅受了伤,并逃跑掉,想必一时半会不会再来,我们稍收拾下心情,便把阿彪抬到一稍干燥的地方,仔细地检查起的伤势来。 林晓沫接受完采访从后台出来的时候,经过赵子檬的休息室,正好听到了这样一番告白。 她并不是没见过好东西,她曾是任城王府的家将,后来也受过胡太后的拉拢,被赐下的丝帛财宝也不少,可是手感这么好的用物却是从来没享受过的。 其实在白袍军北上之前很多年,魏国就曾有过童谣谶言,曰“侯非侯,王非王,千军万马入洛阳”,又因为洛阳是中原正朔,便有“得洛阳者得天下”之说,各方都势力拼命的想要得到洛阳。 第四十六章 来客 天光放亮,李无相为薛宝瓶做的第一锅干粮就差不多好了。是先将蚕豆、黄豆、黑豆、小米之类的豆谷物煮到熟透,再碾成碎末,然后锅中下油,放一瓣八角、一把细盐、少许白糖,再将这些用小火慢慢炒干。这么一来能放上个四五天坏不掉,在山上吃起来时也方便。 边做饭时,李无相边复盘自己夜里想好的行动计划。 首先是陈辛。对薛宝瓶说的那些全是托辞,只是为了让她能尽快安心离开,不至于制掣自己的手脚。 陈辛是个老谋深算的聪明人,之前和他闲聊时,也透露出对赵奇的忌惮。自己要对他说出实情,他信的会是自己的。问题是,他是本地一方霸主,性情绝不像看起来那么软弱,必然有强烈的、他自己的想法。 而自己在做事时最忌讳这样的合作伙伴,尤其还有家室。依照他的经验,有时候二加一会小于三甚至等于零,因此不到危急关头,陈辛不可用。 昨晚的那个机会也实在可惜。现在李无相可以确定,自己极有可能是赵傀这次祭祀科仪当中的关键一环,这就能解释他为什么急着收徒、为什么急着给自己喂药。 但在昨晚去见他的时候,他对自己的态度相当好,甚至带自己去捉鬼。这意味着他有可能真起了将自己收为弟子的心思,这才叫自己有机会看到那张符,从而窥见事情的部分真相。如果当时能表现得更加善良一些,陈三咬或许还会被杀死,但会是赵奇自己动手。而现在,或许自己已经作为他真正的传人,知道他想要做什么了。 要是能再有半个月的时间就好了,他有好几种方式可以叫赵奇相信自己绝不是会欺师灭祖的人。 而现在,他觉得自己或许只能用最没有技术含量的办法——制伏赵奇,逼问出想要的东西。这相当冒险,从行业角度来说,赵奇相当于从前的自己,现在的自己相当于一个壮汉。壮汉的体能可能还稍占优势,但从前的自己有太多技巧和工具来击败他了。 机会应该只有一次,要出其不意,不给他使用任何看不见摸不着的神异术法的机会。 但赵奇的技击技巧应该也十分高明,不到万不得以不能杀死他。 一是这样一来就无法满足外邪的需求了。那东西尚未完全对自己露出什么狰狞面目,可既然被称作“外邪”,就肯定有缘由。在这一点上,他绝不怀疑这世上的修行人们世代传下来的经验教训。 二来,在灶里被困时,似乎在紧要关头是赵喜的鬼魂帮了自己一下。这意味着在这世上死亡不是终结,对赵奇这样的修行人而言就更不好说了。 他就这样细细思量,反复斟酌每一个步骤,觉得似乎回到了前世做项目的时候。 等天边朝阳初升,他觉得自己把一切都准备得差不多了。这时候,听到了拍门声。 李无相稍稍一愣,屏息走到门前透过门缝向外看去。只见外面的是个穿白色短衣的壮汉,配着刀、背着包袱,衣裳边角磨损,也脏得快成黄色了,脚上满是泥水,嘴唇干裂、皮肤粗砺,一副风尘仆仆的赶路人打扮。 壮汉又在门上拍了拍:“有人吗?讨碗水喝!” 李无相之前还想叫薛宝瓶把薛家店重开起来,好在离开自己后有个安身立命的本钱。只是现在是汛期,过往的行路人就更少了,今天这位算是这些天遇着的第一个外乡人,该是看到了“薛家店”的店牌了。 他今天没心思做生意,可瞧见这男人的装扮则改了心思。 这人看起来应该是走南闯北的江湖中人,等薛宝瓶补觉的时候倒正好问点儿别的事。 他就应了一声“来了”,将一扇门板卸下,稍愣之后笑起来:“真难得,好些日子没见外人了。” 壮汉也一笑,微微一抱拳:“讨碗水喝——你这是家食铺吧?” 李无相将门板搁在一旁,把身子让开,指指屋里的板凳:“是,但现在没什么人手。你要自己带了吃的,也可以给你弄点热汤热水。进来坐吧。” 壮汉向门内一扫,只见屋子里灶分大小两口,墙壁熏黑,摞着洗干净的碗筷,几张板凳、几副木撑,就知道从前该真是做食铺生意的。他迈步进门在板凳上坐下,舒服得长出一口气,又从背后解下包袱放在地上,取出四张干饼递给李无相:“弄点汤饼吧,吃点热的。” 又从怀里摸了一把铜钱:“这要多少?” 李无相接了饼但没接钱:“都是顺手的事,我这里也没什么好吃的。” 壮汉点点头把钱收了,接过李无相递来的水一饮而尽又抹了把胡子,端着碗看他弄吃的。 ——先将四张干饼浸了下水,叫表面湿润了,又操刀切成一指宽的条。壮汉看他使刀时相当手法娴熟,在心里暗想,既然从前是邻镇的公子,这手法就不是做厨子练的,而果然是练过刀法剑法。 ——又往灶里重新添了柴,拿吹火筒吹得旺了,锅里剩余的一点油脂就微微冒了烟。此时将切好的饼条都下了进去,嗤啦一声腾起烟气,又飞快洒入一搓细盐,拿锅铲开始翻炒。 翻炒十几下,再沿着锅边稍添些水,又从一旁的瓷碗里挖了点剩下的油渣加进去。这下子立即香气扑鼻,那之前浸了水的饼条也被炒得表面微微酥黄,随着锅铲翻动嚓嚓直响。这时候壮汉就顾不得去观察这位“李继业”了,而瞪起眼看着锅里,心想这小子竟然真会整治饭食!是跟这家那小姑娘学的吗?有这悟性,学做厨子真是可惜了,怪不得赵奇要挑他做弟子。 只不过看他满头的白发和如今待人接物的态度,只怕是全家死光之后心性大变了。要是因此失去了心中的意气,那往后即便技艺再精,也很难有什么成就了。 饼热透之后,李无相就盛起了搁在灶台上,又往锅中添入一瓢水等着烧开,这时开口闲聊:“大哥怎么称呼啊?” “姓曾,曾剑秋。你这手艺着实不赖。” 李无相笑笑:“半路出家的。曾大哥是要往哪儿去?” “啊,风里来雨里去,到处混口饭吃。”曾剑秋拍拍腰间的刀,“你别多想,不是什么打家劫舍的,而是看家护院的,只是没找到好主顾——你们镇上有我能做活的地方吗?” 李无相心中铮然一响。镇上要人看家护院的自然就是大户、镇主家了。这人是碰了巧,还是…… 他神色一黯:“啊,这个我也……不很清楚。” 隔了会儿又说:“不过应该是没有的,这里的镇主家里有镇兵看家护院。曾大哥往清江城去看看吧,那里大户人家多一点。” 曾剑秋点点头:“好好,多谢指点。” 水烧开了,李无相就将为薛宝瓶炒的那些舀了点搁在另一个碗的碗底,用热水一冲,立即成了碗香喷喷的稀粥糊。他抽了双筷子,将两碗吃的端在曾剑秋面前的地上:“曾大哥凑合着吃吧。” 曾剑秋倒也是真饿了,端起盛满炒饼的大海碗先往嘴里扒了一口。那饼条有的是靠近饼子中间的,要略薄一些,入口之后极为酥脆,仿佛用油炸的,自有一股干燥的焦香。有的是靠边上的,之前浸了水,内层被翻炒得柔软湿润,外面却也有一层酥脆,吃起来稍有些韧劲儿。 这么两种口味交织在一起,再合着饼上的一层细碎油渣,他只狠嚼了几口就腮帮子一阵发酸,唾沫一下子渗了出来,满口喷香。他猛吃两口咽下去,又端起稀粥糊吸溜两口,身上立时出一层细汗,所有的毛孔都舒爽了。 停下来喘口气时,瞧见“李继业”正带着点儿忧愁的微笑看自己,曾剑秋就知道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了。 这小伙子从前在家里的时候应该没见过什么江湖险恶,因此开门见了个佩刀的自己,竟然一丝警惕的意味也没有。心肠也应该是也好的。自己问起哪里能找到活做时他脸上神情一黯,该是想起自己家里。但之后却又强打精神指点自己往清江城去,这种心性就实在难得。 至于别的……这小伙子见自己吃得香,还会笑,可见心里对他自己的手艺颇为自得。要么就是真心灰意冷,安于贫困了。但该不是。他还做了赵奇的弟子,可见还有些心气的。那就是因为教他这手艺的小姑娘了吧?晚上遇见那人说薛家这小姑娘相貌极美,两个这些天相处下来该是蜜里调油……这就好办了。 他心里有数,就尽情享用美食。等两个大碗都吃得干干净净,才打了个饱嗝儿,抹一抹自己的胡须:“小哥,你的手艺真不赖。但我听人说,你还拜了镇上的一个修行人为师,那是想做开店呢,还是学法术呢?” 他瞧见李无相稍稍一愣,又叹了口气:“我都想。” 曾剑秋哈哈一笑:“两全其美当然好啦。只不过,小哥你知道吗?你那师父却是个妖道。” 李无相一愣,随后皱起眉:“曾……你这人,我给你弄了吃的喝的,你怎么这么说话?” 曾剑秋脸色一凛,长出一口气:“你先不要恼,听我给你慢慢讲。你师父叫赵奇,是个细眉细眼的长脸汉子对不对?” “他是不是也称自己是然山派的法统?嗯,看来我说对了。那你听好,你那师父在来金水之前已经过数座村镇,每到一处就起咒做法、害人性命。我追踪他几个月,之所以会来到这里,就是因为昨晚遇见了被你饶了一命的那个人,才知道他就在金水。” 巧巧巧,太巧了!李无相盯着他再次打量,微微皱眉。 是真有这么巧,是赵奇的仇家来了?还是赵奇又来试……不,赵奇要知道陈三咬还活着,那还试什么试! 这人说赵奇之前害人性命……他做出这些事来倒也不意外,可惜自己昨晚还在想赵奇这人或许不坏。只不过,坏东西的敌人未必就是好东西,即便是,也不知道是个好帮手还是并不中用…… 李无相沉声说:“我不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曾剑秋嘿嘿笑了起来,目光炯炯地盯着他:“小伙子,学坏容易学好难,你师父昨晚叫你杀人,难道好人会叫人草菅人命么?我是听说你剑下留情,今天才特意先来见你,就是怕杀错好人!现在我看你也是被一时蒙蔽,好好想想,你以后要为了学法术,跟着你师父杀人夺命、伤天害理吗?” 见李无相还皱眉不作声,曾剑秋在怀里一摸,将一叠纸丢在灶台上:“要还是不信,你自己看看吧。” 李无相将那叠纸拾起来,展开看,发现全都是契约文书。纸张有新有旧,被折得皱皱巴巴,有泥痕水渍,还有被汗液浸湿的痕迹。上面所写的都是某某镇委托齐剑秋取赵奇性命、酬劳几何的文字,都盖着形制各异的印鉴,某几张上面还有些血手印,有些是大人的,有些则是残缺了的小小手掌印。 李无相慢慢吐出一口气:“他……都做什么了?” 曾剑秋冷冷一笑:“这妖道在找他师父。逢人打听不到,又觉得他师父或许路过,就起阵降神来问。你知道降神吗?” “我……不大知道,他要降神,干嘛还要害人?” “降神可不是供奉就得了,要人间的香火阳寿!这妖道所过之处,有多少人被他害得短了命、青春不再,又有多少被他送去死了!” 李无相想了又想,才迟疑着说:“那,你来找我,你想怎么办?” 曾剑秋猛地拍了拍手:“好哇!可见你心里是有是非的!小伙子,你听我说——” “赵奇这个妖道,剑术一般般,轻身功夫也是三脚猫,但他们然山派的符术很了不起的,真要动起手来我怕叫他给跑了。他一跑,去下个村镇再祸害百姓,就是你我的罪过了。他之所以收你做弟子,是因为他请神时需要有人帮忙,所以要找个心灵手巧的。你看,这么办——” 说到这儿,曾剑秋顿了顿,脸上浮出笑意来:“哦,对了,你知道五岳真形大帝吗?” 李无相略想了想:“就知道这是位大神。” “那赵奇收你做弟子,也没跟你说别的?” “他昨天才收我的。” “哦,好好好。那你听着,这是位顶好的大神。你看,咱们这么办——对付赵奇这种擅长逃窜的妖人,出手必须得快,绝不能拖延。所以你瞧瞧这件宝贝。”曾剑秋又从怀中一掏,掏出个小小的油纸包递给李无相。 第四十七章 帮忙 李无相看了他一眼,拆开了,发现里面是一张折起来的符纸……不,倒像是个印鉴。半个巴掌大的一方,文字是“五岳之宝”。 “我看你们金水家家户户供奉的都是灶王爷,灶王爷也是个神,但是个小神。我给你的这个呢,是供奉五岳真形大帝的真形道的道士用的宝印。五岳大帝是个大神啊,你只要揣着这个宝印,去帮赵奇请神就好。到了最后关头,那灶王爷刚想要下来,结果发现你怀里带着这张敲了正印的宝符,他一看,原来有这么一位大神在了,就不来了!” “你也练刀练剑对吧?你想想看,你用了真力一刀劈出去,结果劈了个空、刀势收不住,得有多难受?那妖人也是一样,请神请不下来,愿力反噬,重则成个废人,轻也要滞气呕血!我就趁他这难使神通的时候出手,嘿!逮个正着!” “那……曾大侠你不能也起个法咒、祭祀神灵之类,像传说里的神仙做法那样,叫他的祭祀做不成吗?我能帮他,也能帮你的,你可以教我祭祀的办法。” “唉,我都说了,请神不是什么好事。再者说赵奇的祭祀请神法是他们然山独传,又不是人人都会的!” 李无相皱眉盯着这宝印符纸想了一会儿:“好吧,可是……要是灶王爷真想要下来,却发现是我带着大神的宝印,他生气了,那我怎么办呢?” “欸!怎么会?”曾剑秋一拍大腿,“灶王爷是个小神,五岳大帝是个大神,都是神,关系好着呢,怎么会生气?” 我信你个鬼! 李无相记得赵奇的说法是,灶王爷之类的神灵原本都在东皇太一座下,那七位大神将东皇太一击败之后,他座下的神灵也就都被余下六部玄教斥为邪神异端了。要自己真带着这张宝符去,绝不会是像他说的那么轻松的。 他在心里微微出了口气。谨慎总是没错,这曾剑秋之前说话时大义凛然,到这时候又显得不择手段,倒不能说是个坏人,只是未必是个好的合作伙伴。 但可以从他身上再问点儿别的出来。 于是李无相摇了摇头:“曾……大侠,我家里遭了洪水,只有我一个人了。我倒不是怕别的,只是,我要是出了什么意外,愧对地下列祖列宗——” 曾剑秋一下子皱起眉。昨晚那人说符咒召了鬼,可见赵奇要做的事已经快要成了——是因为那符中的香火愿力满溢,才能引了凑巧在附近徘徊不去的鬼怪来。 那他实在是没什么功夫闲磨了。原以为这李继业心思纯良是很好哄的,可眼下看倒比自己想的要聪明惜命。事急从权,那就怪不得他了。 “要是你不帮我,不但愧对金水镇的父老乡亲,还愧对另一个人呢?”曾剑秋冷笑一声,向院内一指,“小子,去看看院里东边墙下放着什么。” 李无相飞快向门后瞥了一眼,然后看着曾剑秋,慢慢退回到邻院的门边转脸去看—— 东边的墙根底下,躺着一长条几乎被淤泥裹满的东西,从里面流出来的水浸湿了一片地面,显然在那里放了有一会儿了。 他知道那里面包着什么——两柄双股猎叉、两副弓、两壶箭共计二十三支的箭、两柄腰刀、一对铸铁兽夹……这是他灭了王家满门之后,包裹着丢进河里的东西! 该深深地陷进淤泥里的! 这一瞬间他明白曾剑秋的脚上为什么全是泥泞了。 李无相松开双肩、挺直腰身,扯了扯胸前衣襟微笑起来:“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哈——”曾剑秋拖长声音笑了一下,端着碗起身走到李无相炒的那盆豆粉边,又给自己盛了半碗、冲了水,“镇上人说你们镇原本有个猎户家,前些日子忽然趁夜跑了,说是因为那屠户家原本是要给镇主缴纳新鲜虎骨的。” “我想了想,总觉得事情是不是有点巧,可又说不上来哪里巧。后来我一想,猎户家隔壁还有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的……是不是这小姑娘做的?但这个小姑娘又怎么能把一家三个精壮汉子毁尸灭迹的呢?哦,过上几天你就来了。” “寻常人不会多想,可你知道我见过多少离奇的凶杀情杀么?我在金水河里、你两家附近找了半夜,倒叫我找到这些东西了。瞧不出你这小伙子倒是杀伐果断,能为了心上人灭人满门,你们两个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李家湾被大水冲了之前?” 李无相沉默片刻,朝他走过去。曾剑秋面色不改,只看着他。但李无相从他身边走过到了灶房门口,慢慢将卸下的那扇门板又上上了,转身看曾剑秋:“你在威胁我?” 曾剑秋点点头:“好,关上门,说亮话。不是威胁,是胁迫。你不帮我这个忙,还有无数人要遭殃,为了这个大……算了,我也不好意思谈什么大义,为了这事,非常时候行非常手段!你是帮我除害,还是叫我把这事捅给你们镇主、赵奇?” 李无相忽然一笑:“你是个好人。把这事说出来只会害了个无辜的小姑娘,你不会的。” 曾剑秋也一笑:“你也是个好人,不帮我,就会害了这个无辜的小姑娘,你也不会的。小伙子,你要跟我比比谁的心肠硬么?” 他所说的对付赵奇的思路,倒是与自己原本所想的一样,甚至更好一些——等到祭祀即将完成时。这么一来,自己就或许能得到外邪所需要的完整的祭祀科仪了。 只有一个问题——这件事要由自己主导,不能留给曾剑秋任何可能干扰自己的余地。 李无相叹了口气:“曾大侠,赵奇说他是炼气的境界,你呢?” “你想通了?哈哈,这你不用担心,我也是炼气的修为。”曾剑秋将粥糊一饮而尽,“你见到的寻常在江湖上走动的,大多是炼气的修为,可别皱眉头,你也学过武艺的,知道两个寻常人一个刀刃在手,一个弓弩在手,那较量起来,各自手段可是天差地别。” “同是炼气,各门各派的本领不同,那就是所使的趁手家伙不同。譬如然山派擅长画符请神,我则擅长刀剑破邪!只要叫我找到机会,你放心,我绝对把你保下来!” 李无相点点头,犹豫着走近曾剑秋:“好吧,我帮你一个忙,那你也得帮我一个忙。” 第四十八章 好人 “好说,帮什么忙?”说话时两人之间已只有一步,对上目光。 就在这一瞬曾剑秋眼中警兆大作,但他却只稍稍一眯眼,站着没动。李无相则忽然蹿到他身前伸出双手,同时脚在灶台上斜斜一蹬,一下子将自己甩到曾剑秋身后,左臂环住他的脖子,右臂横置脑后、左手握住右臂关节再用右手掌将他的脑袋猛地一推,把他死死勒住! 曾剑秋顿时觉得脖颈一紧,却仍旧站着不动,吐气如常地哈哈大笑:“小子,就你这点功夫也想跟我动手?” 他抬手去抓李无相的手臂,虽然觉得这小子的筋骨比他想得还要硬实些,却一点都不放在心上,稍一使力,喝了一声:“开!” 但他手里却不知道怎的,忽然一滑,用力一挣却将自己的手掌给挣脱了。然后他感到脖颈上的两条手臂好像变成了一条巨蟒、再次勒紧,终于叫他喉头一干,一口气没喘上来。 他立即用上双手,一手抓住李无相的小臂、一手抓住大臂——“嘿!” 嗤啦啦一片布帛撕裂声,李无相的衣袖被他扯成片片布条、带下满手滑腻的皮肉,可还未将手臂拉开!再看他自己的手掌,像是刚才大力搓到了什么粗糙的东西,掌心和手指内侧一整片皮肤翻卷,一下子渗出血来! 这时候他才感觉到李无相真正发力了,脖颈的肌肉被他绞得咯咯作响,脑袋嗡的一晃,视线也开始跳动! 他这时意识到自己小看了这小子……他跟谁学的什么功夫?! 立即斜着冲出三步到了墙边,又猛地提气跃起、双脚在墙上一蹬,叫自己后背向灶台的边角重重砸去—— 砰的一声!曾剑秋叫自己这一下在灶台上震得全身痛麻、脊梁像是要断了,可身后的李无相却像是化作了一条薄薄的毯子,没给自己垫上半点儿! 这是要命了! 曾剑秋不再手软,跌跌撞撞地起身反手就去拔腰间的长刀,但一摸却摸了个空——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那小子抽出来扔掉了! 他立即紧咬牙关将脸憋成个黑红色,体内真气运转至周身筋骨、将双肘猛地向后一击——真气外放!他的衣衫猛然鼓荡,室内发出接连爆鸣,身体周遭的尘土瞬间扬起化成一阵小小的飓风,将屋内的细小物件卷得七零八落乒乒乓乓的溅射到墙上…… 可脖颈上那两条巨蟒似的手臂仍未松开、还在用力,甚至好像又多了无数条细小的绳子,将他的脖子越勒越紧了! 曾剑秋此时只觉眼前一片金星,脑袋像要炸开,视野已经开始发黑了。他动了真怒,一边原地转身猛地往墙上撞去,一边用仅剩的力气往左袖中一探,碰着一柄冰凉凉的小剑,正要再出手时,已转到了正对院内门口的方向,模模糊糊瞧见一个人。 却不是李无相,而似乎是个年轻的姑娘,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他稍稍一愣,袖中的手就缓了一缓—— 姑娘手里的东西砸了过来,咚的一声正中他的脑门。曾剑秋瞪大眼睛看清了,那是根门栓……脑门上又是咚的一声响,这下子他眼前一黑,真晕了过去。 等再醒来时,他发现自己的手脚都已被紧紧捆住,身处薛家主屋的屋内。门窗是关着的,李无相蹲在他身前,薛宝瓶则手持他的腰刀,雪亮刀刃正压在自己脖子上。 他立即发力要将捆绑自己的绳子挣断,可双手双脚之间竟然只是稍稍离开一点儿,立即又贴了回去。他忍不住仔细看了看捆住自己的东西——并不很粗,是一束束白色的细条子,就跟头发丝一样……这是什么玩意?他这一下就连细一点铁链都挣得开的! “曾大侠,别慌……好好,你一点都不慌。那咱们来好好谈谈。”李无相对薛宝瓶偏偏头,她把压在曾剑秋脖子上的刀挪开了。 曾剑秋将头挺起,一下子觉得脖颈针扎似的疼,仿佛之前叫什么东西给扎成筛子了:“好小子,你有两下子。谈什么?” 李无相笑了笑:“刚才我不是说要你帮我个忙吗?就说这个帮忙的事儿。” 他站了起来,一边慢慢在自己缠裹了绷带的手臂上摩挲一边说:“明说了吧,我也要对付赵奇。” 曾剑秋眼睛一瞪,皱起眉重新打量他。 “我不叫李继业,叫李无相。关于我的过往你不用打听,只知道我绝不会叫赵奇得手就是了。本来这事儿我做得挺顺——我叫他收我做了弟子,拉近了点儿关系,一直到昨晚,他叫我杀人,哦,就是你遇见的那个,叫陈三咬。” 曾剑秋心中的愤懑一下子全没了。他刚才还觉得是自己一时大意叫这小子抢了先机、又接连心慈手软,最后阴沟里翻了船,可现在再听他说的这些话……这小子什么人?看着这么年轻! “我以为赵奇想试我听不听他的话,就动手了,结果赵奇想试的是我这人心思好不好。这够有意思的了,像你说的,他害人无数,倒想找个善良孝顺的徒弟。反正我动手之后,他就立即对我冷淡疏远了。我本来想弄到他的祭祀科仪,这么看也办不成了。” “所以我原本也是像你一样,打算对他用强的。但是呢,你来了——哦,多问一句,赵奇收我做弟子,是真只是打算叫我帮他请神?” 曾剑秋的脸微微一红,闭了下眼,又皱了下眉:“行了,不是!他要请灶王爷的话肯定是得降到谁身上的,他应该就是想叫它降到你身上。” 李无相点点头:“跟我猜的差不多。那我会很惨?” “看怎么说吧……老得快!天上一日人间一年么,这还是少说了。真请下来还不止一年,灶王爷在你身上待上一刻钟,能叫你变成个老头儿。不过我既然说了你会没事你就一定会没事,我曾剑秋答应了别人的事就从不食言!” “行吧,你说是就是吧。不过要是这么个事儿的话……”李无相稍微想了想,“那我要是帮你把赵奇给抓住了,你能帮我从他嘴里问出我想要的东西吗?还有一点,要是过程中我又不小心把他给杀死了,会不会有什么后患?他的孤魂野鬼一直缠着我之类的?” “你现在不能杀他!”曾剑秋的脸色一凛,语气立即变得严厉起来,“要不是迫不得已,我也不会哄你带着宝印去帮他降神……赵奇应该已经在这里布置了有一段日子,眼下镇里的情形就是香火愿力已经极其旺盛了!我不知道你是哪门哪派的弟子,但你该知道愿力这东西是寻常人受用不起的,要是赵奇没把阵法做成,叫你现在杀死没降下神来,这么多的愿力无处发泄你知道会引来多少争食的邪祟吗!” “你呢?你也是个修行人,不能想法儿化解吗?” “我又不是炼气士!我说过这是他们然山派独有的法子,和其他门派的请神也都不同的,就是要赵奇来做到最后一步,你带着宝印叫那些愿力反噬到他的身上,才能化解这镇上的大祸!” 李无相皱眉沉默了一会儿:“我不是很懂哈,但是我这么打个比方你看对不对。好比金水镇是一口锅,愿力是锅里的水汽,平常这锅敞着口儿,水汽都散掉了,可现在赵奇的做法是给这锅加了个很结实的盖子,眼下这锅里的水汽就多得不行,快要把盖子给顶炸了……但你不知道怎么打开这盖子,就只能让赵奇去开,然后在他开盖的时候搞他一下,叫他自己被炸死,就炸不到周围的人了?” 曾剑秋愣了愣:“我不知道你说的这是什么锅,但就是这个道理吧。” 李无相点点头:“行吧,我明白了。就是我得叫他把事儿办下去,但又办不成……说到底你就是需要一个人待在他身边、当做他请神的容器,然后把他的事情给搞砸,接着另外一个人再出手对付他嘛。这也不错,我本来也想知道他是怎么给锅加盖子的。” “那,曾大侠,我刚才说要你帮我个忙,现在需要你帮的就是这个忙。”他重新蹲下来,在曾剑秋的肩膀拍了拍,“我把你交给赵奇,说你策反我不成结果被我制伏了,他肯定大为感动,然后你来做你之前想叫我做的事。用你的话讲,非常时候行非常手段,你帮了我这个忙,就有无数人不用遭殃了。” 曾剑秋缓缓吐出一口气,瞪着李无相,隔了半晌才冷哼一声:“你敢把我交过去,我就敢揭了你的底!” 李无相打量他一会儿,露齿一笑:“你不会。因为你是个好人。对我留手,还不忍心伤害小姑娘,要不然我怎么放心叫你帮我的忙呢?” 第四十九章、第五十章 献宝 曾剑秋冷冷一笑:“那你就试试看!” “哦。”李无相对薛宝瓶点点头,“去找我师父吧,就说我抓了个他的仇家。” 薛宝瓶将刀一丢,起身就走。曾剑秋冷冷地看着李无相,等听见薛宝瓶打开院门,才赶紧喝了一声:“回来!” 李无相没作声,曾剑秋就又听到院门关上了。他也不说话了,只瞪眼看着李无相先捡起自己的刀还入鞘中系在腰带上,又走到屋外忙进忙出地收拾刚才被搅乱一地的灶房。 这么等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开口:“喂!你是哪个门派的?你可想好了,赵奇难对付!你知道他的手段吗?” 李无相走回到屋里捡了块抹布又走出去:“差不多吧,这几天他跟我说了好多师门的事儿呢。” “差得多了!你不知道他的本事——” 李无相从门外探出半张脸来:“那你可以现在跟我说说。她走去陈家再回来得……哦不对,赵奇的功夫也还可以,可能就不到两刻钟,赶紧想想两刻钟能跟我说点儿什么,怎么能叫你在赵奇手里保命。” 曾剑秋闭眼猛吸一口气:“好了!你小子心肠比我硬!你听着!寻常人用符都得慢慢腾腾地起咒,他们然山派用符手一晃就得了,千万别叫他用符!再有,他身上可能还有个法宝叫金缠子,那是他们然山的镇派之宝、下了法帖的,那东西能藏魂魄、聚灵气、寻常兵器哪怕灌注了真气精气也难伤,赵奇可能把它穿在身上了——” 李无相整个人进了门:“宝贝?这么厉害?什么样的啊,还能穿在身上?还有什么用处?” “据说像是件金丝织的贴身衣物吧,我怎么知道还有什么用处,我说了是然山派的镇派之宝!” “哦,好好。再有呢?” “再有的就要随机应变了!谁知道他身上带了什么符?再有……再有……算了,算我倒霉!跟你说不通道理!”曾剑秋沉默片刻,将牙一咬,“你过来,把我手脚筋给挑了!” 李无相一挑眉:“认真的?” “别废话,你对付不了他!你要是不放心先挑我脚筋,再挑我右手筋,但是先把我左手给留着,一会儿再说。” 李无相抽出腰刀走到他面前,蹲下来:“我刚才还想问你的是,赵奇之前狠喂我丹药,是不是因为要叫灶王爷降下来的人需要灵气充沛,那么一来你就能当这个人,能暂时保命。其实要是你有什么法子能叫他觉得你没威胁了,也没必要把自己弄残。” “你想的前半截倒是对的,赵奇要是不用你,肯定用我。至于后半截么,我要是抓到一个炼气的对头,第一件事就是把他给废了,哪有什么觉得没威胁的法子?用不着你来虚情假意,我自有办法!算我倒霉——嗯!!!” 李无相一刀拉断了他的左脚跟腱。 曾剑秋咬牙瞪着他:“你倒还真能下手!” “啊?你刚才要是玩闹的话咱这玩笑可开得有点儿大啊?那我是继续还是?” “快点吧!” 李无相立即又断了他另一只脚的跟腱,趁他咬牙闭眼时将手在脚腕上一摸,捆绑着他的那些白须就钻入体内。 他又将曾剑秋的右手也断了,出一口气:“现在怎么说?” “你……给我解绑,先出去。我叫你你再回来。” 李无相点点头:“行。” 他慢慢将白须解了,握在手里:“好了叫我。” 李无相走到门外站下。原来自己体内这东西叫金缠子……能藏魂魄?怪不得自己活下来了。只不过他知道这是一件宝贝,可没想到是然山派的“镇派之宝”,还被“下了法帖”。赵奇跟他说过法帖的事情,就是能证明是所谓三十六派正宗的东西。 虽然赵奇也说过从前的三十六派如今有不少已然衰落,可然山派即便衰落,也还有山门宫观和弟子的,赵傀放着一个好好的宗主不做、带着镇派之宝跑出来做什么?就为了“成仙”? 成仙在这个世界似乎是极难、难到了教区之外的大小宗派都觉得是在痴心妄想的程度,赵傀凭什么觉得自己能孤注一掷?不至于是因为那部广蝉子吧?可在外邪留下的模糊认知里,那东西似乎又并不是什么很了不得的玩意…… 等等。自己眼下这状态……不会就是赵傀所认为的成仙了吧?广蝉子里说的“青囊仙”? 这时听到曾剑秋在门内咬牙唤他:“好了,你进来吧。” 刚刚还底气十足,此时这声音听起来则有气无力,似乎忍受了极大的痛苦。李无相走进去,见地上都是斑斑血迹,不知道他刚才干了什么。但想来该是他的什么独门手段,也不想问,就叹了口气:“你不该用别人来威胁我。不然咱们未必要搞成这样。” 曾剑秋脸色煞白,摇摇头,对他递上左手:“反正总有个人要倒霉,就算我倒霉!” 李无相捡起来将这只手也切断了。等依着曾剑秋说的,将他脚上的淤泥抹了些到伤口上、又用寻常的粗麻绳捆了,才走出门扬声说:“宝瓶,去吧!” 曾剑秋倚着墙,嘿的笑了一声:“嘿,我栽在你手里倒不算冤。可是你记着,要是放跑了赵奇,咱们俩可也没完了!” 李无相也嘿的笑了一声:“第一次见到当人质的脾气这么大。” …… 如李无相所料。一刻钟之后,他听到主屋屋顶轻轻一声脆响,似乎是有人落在了上面。 曾剑秋说得的确没错,赵奇的轻身功夫比不上他。他之前把深藏淤泥里的那些武器丢在院子里时,自己完全没留意,而此刻却又像那晚一样,听见赵奇的动静了。 但他只握着刀、跨着门槛站着、靠着门框盯着曾剑秋,装作什么都没听到。 随后屋顶又轻轻响了几声,那该是赵奇拨开了瓦片,接着是窸窸窣窣的声音,该是他轻轻弄开了瓦片下面混着稻草的灰层。李无相几乎能想象得出赵奇的样子了——面色凝重、趴在屋顶,小心翼翼地从弄出的小缝隙往屋内看。 随后是极轻微的衣袂晃动声,再过片刻,前院门被推开了。赵奇身后负剑,左手执拂尘,右手背在身后,飘然而入。 李无相立即长呼一口气,紧张地低声叫:“师父……” 赵奇面无表情,微微一点头,大步走过来:“薛家小姑娘说,你捉到个人?” “是,我早上——” 赵奇一摆手,跨进屋内,目光盯在曾剑秋身上。看了片刻才问:“怎么捉到的?” “天还没怎么亮的时候这人闯进来的,浑身是血,想要胁迫我。但他没想到我从前也学过些功夫的,我也没想到他还有重伤在身……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几下子就跟宝瓶把他给制伏了……啊,最后是宝瓶用门栓把他敲晕的。” “门栓?”赵奇飞快笑了一下,又板起脸,噌的一声抽出背后长剑,走到曾剑秋身边。 他瞧见此人是昏迷过去的,身上都是血痕泥污,就将剑锋向下、飞快在他脚腕上一挑—— 一个伤口绽了出来,鲜血重流。他看得出这伤似乎是新伤,该是一两天前留下的,有些已经愈合了,甚至还混杂着泥污脓水……腿脚竟是几乎被废掉了。 曾剑秋转醒过来。 赵奇就将剑往身后一挽,踱了两步:“朋友,我认得你?” 曾剑秋含恨一唾:“呸!妖道!” “看来你认得我。”赵奇点点头,“我这弟子的小朋友说,你逼迫他们对我下毒,又说我无恶不作?现在当着我的面说说,我都做了什么?” 曾剑秋对他怒目而视:“你自己不清楚吗?!我家人就是叫你害死的,我、我、我……你在我们镇上,你、你……呸!狗贼!大小一对狗贼!小子你等着吧,你们这儿也要遭殃了!反正他会妖法!” 好啊。一个笨嘴拙舌的蠢东西。赵奇点点头,看李无相:“他都说了什么?” “他……”赵奇看到李无相的目光在自己与曾剑秋身上稍一游移,才低声说,“说师父你做法害人……叫我毒杀你,又说,你吸人阳寿。” 赵奇心里微微一跳,盯着李无相:“你信么?” “不信,我立即不听了。” 赵奇沉默片刻,看着李无相。 真是晦气,就要收尾,来了这么个麻烦。不过也是庆幸。昨晚对这弟子已经很失望了,没想到竟然是自己看差了……他这听话原来不是因为狠心手辣,而是个愚忠愚孝? 思忖片刻,他叹了口气,轻声道:“愚哉世人,明明生也,而以为死!继业,他这话说对了一半,为师一路经过几个村镇,倒的确算得上是吸了人的阳寿。” 他看见李无相霍然抬头,眼里全是迷茫:“啊?!” “但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别人。” 曾剑秋怒喝:“你放屁!” 赵奇摇摇头,走到屋内的凳上坐下、将剑横置膝头,又无奈笑笑:“继业,为师问你,你们李家湾每到耕作农忙的时候,青壮吃什么,妇孺老幼吃什么?” 李无相愣了半晌,才说:“我们……我不大清楚,可我听说,青壮要吃些好的,老弱妇人会把口粮省下来些,再……再有多的,喂喂孩子,大概是这样吧。” 赵奇点了下头:“是因为青壮要下地耕作,吃不饱,就耕作不好,耕作不好收成不好,全要饿死。一座村镇,要是老弱多些、青壮少些,过不了多少年再去看,就会瞧见个断壁残垣的凄惨景象,这是因为负担太重,无法供养了。” “因此有些镇主,会求我做一件事——起咒、做法、请神,以老弱的寿元去补足够青壮的寿元,又叫那些嗷嗷待哺的幼儿成长得快些,好能尽快挣得吃食。这样,老弱可能会死,但更多人因此而活,这镇子最终也就不至于沦落到个衰败的惨境,这个道理,你能懂么?” 换做寻常贱民,赵奇觉得或许很难想得清楚,而会仅有一种牲畜般的本能同情。可自己这弟子既然从前是世家出身,那应该就用不着多费口舌了。 果然,他瞧见李无相只略一皱眉,立即释然地吐出口气:“我懂了,师父,我父亲从前对我说过类似的话……掌权一方,要有权衡取舍,无论怎么做都无法叫人人都满意的,可要往大处和高处看。” 曾剑秋双目圆瞪,声音嘶哑地怒骂道:“一对没人性的畜牲!尤其你这小畜牲!心狠手辣!早晚一天轮到你!你、你、你们!” 赵奇心中一片舒畅。除了舒畅,竟还有些稍稍动容了……他知道自己和师兄师弟们对师父来说并不算什么顶好的弟子,要不然师父也不会抛下山门、毫无牵挂地独自走了。可他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得到这样的徒弟,聪明妥帖、忠诚孝顺……真是前一世修来的福分。 他就长出一口气:“这个蠢物说得倒也有一点道理。继业,你我这样的修行人,将来未免也会遇到更强者,而这天下,又只有弱肉强食才是真理。所以我们所要做的,就是不要让自己沦落到成为弱者的地步。” “今天你做了一件很对的事,为师很高兴。所以从今日起,我用心教你修行。”他说到这里时,听见门口传来脚步声。抬眼一看,是薛宝瓶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又怯生生地站在院门口。 又瞧见李无相看了她一眼,略松口气。但又张了张嘴,朝自己看过来了。 赵奇心中了然:“想问什么就问吧。” “师父,那她……算老弱吗?” 赵奇笑了一下:“你没发觉她这几天姿容更加秀丽了吗?为师只是叫她成长快了些而已。” 李无相皱了皱眉:“师父,会有多快啊?” “哦,你是怕她老了,你们不般配了?” 他瞧见李无相脸上一阵飞红。要平时他得板起脸来好好指教一番的,可现在看这弟子怎么瞧怎么欢喜,又想起自己从前所受的斥责,就把声音放柔和了些:“筑基之前,你知道该怎么做吧?筑基之后,到了炼气时,你也得警醒!你要真心随我修行,就不能一直留在金水的,懂吗?” 李无相垂了下眼:“我……我懂。我只是……” 哼,多情。不过多情未必是坏事,师徒之情也是情,倒用不着因为这种事叫他在心里留下芥蒂。 略一想,赵奇对薛宝瓶招了招手:“你过来。” 第五十一章 承诺 小姑娘怯生生的,犹豫一会儿才束手束脚地走过来,到赵奇面前一步远处站下了。 “你我仙凡之间本不会有什么瓜葛,但你救了我的弟子,倒也是叫自己得了福报。”赵奇从袖子里捻出一张符纸,用双指夹着递过去,“这两天镇上可能不太平,这道符你收着。到了危难时候你就紧握这符,只管叫自己专心想一个念头——我在个安全隐秘的地方,自然能去到个安全隐秘的地方,保你平安。” 薛宝瓶愣了愣,伸手要接,赵奇却又将手指缩了一下:“听好,这符不是随便用的——你这家里有没有特别矮小的地窖、密室、陷坑之类?” 薛宝瓶迷茫地看了看李无相,又看看赵奇:“……好像没有。” 赵奇这才把符递给她:“好生收着。不能碰血碰水,等过了这几天,你要还我。稍后再去看看你家东边屋顶那几枚瓦片底下,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来烧了。” 薛宝瓶恭恭敬敬地收下了,退回到李无相身后。 赵奇就对李无相点点头:“你们两个先出去,到院外等我。” 李无相的手里还握着刀,于是看了曾剑秋一眼。曾剑秋对他怒目而视,又啐一口:“呸!小畜生!” 这是他们约定好的暗号,“暂不动手”。不过是“呸”,倒没有后面的“小畜生”。 他就低哼一声,拉着薛宝瓶出了门。等院门关上,薛宝瓶赶紧反抓住他的手把他拉到河边的柳树底下,小声问:“你把那个人他——” “苦肉计。” “那你们刚才不动手吗?” 李无相摇摇头:“我本来是在犹豫,但看见赵奇给你这张符的时候曾剑秋的眼神了吗?我看他是真吃了一惊,说实话我也吃了一惊。赵奇昨晚捉鬼的时候我看他的样子,觉得这人不算很高明,今天曾剑秋说他难对付的时候我也觉得他有点小题大做,但是这个符是什么鬼东西……握着想一想就能保平安?这回他应该不是骗人的,那他倒真是比我想的还要再厉害一点了。” 他叹了口气:“类似的手段不知道他还有多少,一旦一击不中,麻烦就大了……我的麻烦会比曾剑秋的麻烦更大。所以就真得照他说的那样了,等到赵奇请神的时候,先叫他被愿力反噬了再说。” 其实还有一点,为了不叫薛宝瓶担心,他没有说出口。 现在在屋里的这个赵奇,他不知道是不是人。 他五感极其灵敏,又一直想要吮食血肉,因此对活人身上的味道相当敏感。薛宝瓶的血肉,闻着是新鲜柔软的,好像一口咬下去…… 李无相出了口气。 ——而赵奇的血肉,因为是修行人,则更加醇厚扎实,给他的感觉更像是凝实了的动物油脂。 可现在来的这个赵奇,在他身上闻不到什么的。他起初以为是跟赵傀的手段一样,弄了个纸傀出来,却又并无竹纸香气。看来他来的时候就已经极为警惕、留了一手防备的。 好在曾剑秋虽然被自己胁迫,倒也算头脑清醒,刚才没冒险出手。 只不过…… 李无相拉着她坐到柳树底下的石头上,往四周看了看,又想了想:“跟你说个事情。” “嗯。” “修行人比我想的厉害。我刚来家里的时候问你,三十多年前闹玄教的时候他们是怎么打架的,有没有飞来飞去或者发火球风刀之类的,你说没有。那时候我还在想,好像也并不很厉害。” “可是现在我觉得他们好像真的很厉害……赵奇的手段叫人猜不透,曾剑秋呢,他叫我挑了他的手脚筋,可是你去找赵奇来的这么一会儿功夫,他叫自己的伤变成一两天前的样子了。这倒也不是最吓人的,吓人的是他觉得这样赵奇看不出来,结果赵奇还真的没看出来的,你知道这意味什么吗?” 薛宝瓶想了想:“他们都是修行人,还走南闯北的……但是都不大了解对方的本事?” “对。你想,如果是一个没有修行神通的世界,都是寻常人,遇到再厉害的,也知道对方要么用枪要么用刀,或者还有些稀奇古怪的,但是都能了解到、都在情理之中。可这世上这么多大大小小的门派,似乎每家都有点儿独门绝技……我现在明白赵奇收我做弟子的时候说的话了。” “当时他叫我遇到修行人尽量别起冲突,能走就走,看来就是因为这个——你不知道对方有什么意想不到的本事,动起手来风险太高了。” 他抓紧薛宝瓶的手,看着她:“今天你去找赵奇了,你知道了曾剑秋的事,你就不能再躲到山上去了,他要是知道了可能会乱想,那样可能更危险。所以,要是我们跟赵奇斗起来的时候,无论出了什么事,你都待在家里别出门,因为我不知道那时候到底会是什么情况。也许,嗯,你知道,也许真出了什么事,你可以再养活我一次呢。” 薛宝瓶这时候才意识到,两个人的手一直是抓在一起的。今天起了风,出了太阳,头顶垂柳的细枝轻拂,金水河也渐清了,周围有风声和水声,太阳融融的暖意,河水与泥土的味道。但她觉得这些都不鲜明,只有右手被紧握着的感觉和眼前的人是鲜明的。 于是她说:“嗯,你放心,我答应你。我不会叫你想起我来的时候……的时候——” 她深吸一口气,“像你想起她的时候,那么难过。” 李无相笑了:“谁?” “你说的那个女孩,你带她入行的小姑娘。李无相,我能问你件事吗?” “嗯。” “你到底是谁啊?你来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子?” 啊。李无相在心里轻轻叫了一声。他摇摇头:“我还没想起来。” “那以后你要是想起来了,可以告诉我吗?” “嗯。” 薛宝瓶一下子流出眼泪:“不管你那时候在哪里都会来告诉我吗?” 李无相摸摸她的头发:“嗯,我保证。” 第五十二章 驱邪 院门吱呀一响,赵奇走了出来,看见两人眉头微微一皱,向李无相招手:“来,跟我走。” 又向稍远处扬声:“人在里面,好好给我抬过去——此人从前是个落草的贼寇,手上人命极多,看好他。” 李无相向树后一瞧,见到是镇主陈辛带着十几个镇兵随后赶来了。之前见这些镇兵的时候都穿布衣,此时倒是武装了起来。有的带着护膊、有的穿皮胸甲、有的顶着皮盔,虽然看着五花八门,但到底和寻常百姓有区别了。 而陈辛挎着一口刀,用布带将袖口束住了。不过他个子不高,身形也有些佝偻,此时作武士打扮倒显得有些不伦不类。赵奇瞧见他,微微一愣,脸上露出讥讽之情,低声说了句:“哼,沐猴而冠。” 又向离他三四步远的李无相厉声一喝“快点!”,就大步向陈家的方向走去。 李无相赶紧跟上。刚才在屋子里的时候赵奇看起来心情极好,可现在似乎又变得极坏,怎么了? 等赵奇皱眉沉默着从陈辛身边走过六七步之后,李无相就明白了。 “那个曾剑秋,真是死有余辜,冥顽不灵!他一路追我来这里,结果又引来不少人,他的伤就是被那些人弄出来的。”赵奇边走边说,“为师是来找你师祖的,本来要在这里起阵请神来问,还该多再等上几天,但现在看来是等不得了,要是追他的那些人来到这里,就很麻烦。” “师父……这么说那些人是他的仇家?” 赵奇白了他一眼:“你真是……算了,之前我没告诉你——你知道对咱们修行人来说什么是最要紧的吗?走快点!” “……灵丹妙药?钱财宝物?我家从前供奉——” “哼,那些算什么,都是身外之物!”赵奇深吸一口气,“是寿元,青春寿元!我为什么收你做弟子?因为你年纪还小!年纪还小时从胎里带出来的先天一炁还未流失太多,补得容易,筑基也容易。等人年纪大了,别说补漏就连保住都很难,那更别谈什么筑基了,懂吗?” “师父说得对。” “筑基是一道坎,迈过了就能保二十来年的青春。一个人青春时候生机旺盛,是最适合修行的。等你又到了炼气则可以……算了算了,听懂了没有?我辈修行就要趁着还有青春寿元的时候勤使功夫!要是青春寿元用尽,修行就变得千难万难,可以说就是走到头等死了!” 赵奇边说边叹气,走到镇中时,有些镇民已出了门,他就瞪起眼睛东瞧西瞧地看着,好像在防备他们之中会有什么人害他。遇着有人跟他诚惶诚恐地打招呼,则不耐烦地摆手驱走。 “我为什么告诉你往后别跟人起冲突,就是因为这个寿元!一个修行人苦苦练功服用天材地宝没日没夜地打坐吐纳,都是为了在寿元耗尽之前多在体内养些精气,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别扯上麻烦……你懂了没有?” 李无相觉得自己之前对他的评价没错,他真的像是个孩子。高兴时踌躇满志,看着也算是优雅从容,可一遇到什么麻烦事立即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变得慌慌张张、方寸大失……挺有意思的。 “咱们然山派的祭祀科仪可以请神的,我不是跟你说能叫老弱去死叫青壮快些长大吗?还有一样好处,就是起咒请神的人也会略得些香火愿力、略得些阳寿!多是不算多,但别人连弄到这一点的法子都没有的,你想一个人青春尽了只能等死了,他会不会想要弄到这法子,觉得好歹还有一点点的希望?你知道咱们然山的这个祭祀科仪有多宝贝了吗?” 难怪外邪叫自己要弄到这种祭祀科仪……之前错怪它了?要求得到符术、得到祭祀科仪,都是为了帮自己修行? 这倒是更叫人难放心了。 李无相点点头:“我懂了……师父你是说,曾剑秋把师父你会使阵这事跟他们说了……所以即便他们是曾剑秋的仇敌,却也会打师父你的主意。” “唉你可算明白了。所以这事等不得了,我今天就得起阵请神,要是能问出来你祖师的行踪,你就跟我赶紧走!”赵奇又把拂尘狠狠甩了一下,咬牙切齿地冷笑,“嘿,他也是自做自受!为师其实已经布置了一段日子,可就差两样东西,一样是虎骨,另一样是人器!” “我之前本打算拿……嗯本打算再拿拿主意,因为那人器必须要命格贵的才容易请得下来,可这镇上一时间找不到贵格,余下的东西就不能马虎。不过这曾剑秋自作自受自己送上门来,倒是正成全我了,他是个刚刚筑基的修行人,用他来做人器,余下的东西倒可以凑合凑合了,你说对不对?” 对不对?李无相稍稍一愣,但随即明白过来。赵奇是真叫曾剑秋编的瞎话吓慌了,心里全然没底,已经开始从别人身上寻找慰藉了。他说曾剑秋冥顽不灵,哈,冥顽是有可能的,但后面的却该是机灵狡猾才对。 他就立即点头:“师父说得对!” “你就知道‘说得对’!算了算了,你听着。”赵奇略一犹豫,又好好看了李无相几眼,“等一会我开坛的时候,你要在一边为我护法。倒不是要你做些什么难事……只是我这回起阵并没跟陈辛讲清楚,一会我会跟他们略说几句,但只怕他乱想。要是他乱想了,要来找麻烦,万不得已时你要跟他讲明白其中利害,要他约束好镇里的人不要乱走!” “是,我明白了。” 此时两人已经急急走到陈家宅院,赵奇进门之后就直奔陈家正堂,见着刘姣劈头就问:“你家有虎骨酒是不是?” 刘姣一愣:“啊……是——” “把里面的虎骨取出来。左右寻不到新鲜虎骨,这事情不能再拖了。”赵奇在屋子里急走几步,“昨夜不是有人家闹鬼了吗?” “仙师你说那是陈三咬他——” “嗯嗯,差不多,他不知道在哪里学的邪法招鬼。但是个寻常人学了个邪法就召得来吗?不是!是因为前些日子李家湾大水死得人太多,到了金水地界尸身又被捞上来搜刮钱财,那怨气不散都聚在镇子里了!这事情等不得了,你把家里香烛案子之类的都给我找出来,我今天就开坛给你们镇上祛祛这邪气!” 第五十三章 师父 刘姣稍一犹豫,赵奇就皱眉将院子里的几个镇兵大声呵斥了过来,驱赶他们将香案、烛台、供桌之类的搬到了院里去,又叫另外几个镇兵往街上挨家挨户地通知,叫人好好待在家里。 有的镇兵乖乖听了他的话,有的去看刘姣,刘姣则叫赵奇等陈辛一会儿回来了再拿主意,惹得赵奇面色铁青,看样子就要破口大骂。 幸而这时陈辛带着人回来了,李无相也终于瞧见曾剑秋被赵奇处置之后的样子——身上又多了些剑伤血痕,被捆绑得结结实实,额头贴了一张符纸,除了下身的衣服都被剥光了,没任何能藏下什么东西的地方。 李无相与他对视了一下。曾剑秋原本虚弱不堪地眯着眼,与他视线交汇时眼皮微微一掀,他就知道这家伙的虚弱模样全是装出来的,不知道准备了什么致命手段。 这人是哪个门派的?修行的是什么功法?这生机简直强到离谱了。 赵奇见到陈辛,立即喝道:“你们这镇子是不想要了吗?昨晚出了一个邪祟,再不作法只怕更多,还在这里磨磨蹭蹭!?” 陈辛赶紧赔笑:“仙师息怒、息怒,这个,倒不是我们不懂事……只是镇上这么多年,也没做过降神这种事。要不我去跟父老乡亲们商量商量……” “商量?你早干什么了?”赵奇皱眉怒斥,“来这里的第二天我就告诉你,虎骨、虎骨!我告诉你别怪到时候镇上出了邪祟我保不住你们——你信不信再拖上一时半刻,你这镇上立即就要闹起亡魂来?” 他此时看起来是顾不上什么风度仪态了,说话时唾沫飞溅,李无相赶紧往后退开两步,小心不要叫口水溅到自己皮上。 但这么一退,倒是瞧见了赵奇的手。他的左手从刚才使唤刘姣时起就一直背在身后了,这时李无相看清楚他手里似乎握着一张符纸,另有些微的血腥气。 他此时已经开始作法了吗? 这念头刚生出来、陈辛又要继续赔笑再说几句,忽然听到陈家门外传来几声喧闹,似乎是院门口来了一群人要闯进来,镇兵正在拦着。陈辛抬头皱眉看了过去,此时李无相发现赵奇倒是眉头一展,向门口喝问:“外面出什么事了?” 听见他说了话,外头叫嚷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些,旁人听得隐隐预约,李无相倒听得一清二楚——是镇上的人说,家里闹鬼了。 来的约是十多个人,听着是两家。一家说自家屋顶的瓦片簌簌发抖,抖得尘土直往屋子里落,出去看却又并不见什么猫鼠之类,怕是有鬼作祟。 另一家则说,他家灶台上供奉着的灶王爷小木像从刚才起就一直从壁龛中往下掉,摆上去好几回,那壁龛里面也从来都是平整的,却就像是被一股妖风吹了,离开视线、立即跌落。 这种事如果放在平常,最多担心受怕,嘴里念上几句好看看能不能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送走。可昨天才听说陈三咬家里闹了鬼,今天又遇到这种事,再跟左右的街坊邻居一打听竟然也有几户是类似的情景,心里立即慌了,就往陈家这边想问问仙师究竟是怎么了。 陈辛只得出门去看,等听这群人七嘴八舌地说清楚了、正要安慰,远远的却又有镇上的人跑来了。他立即叫门口的镇兵把他们拦住,满脸惊愕之色地走了回来。 赵奇不等他说话,冷冷一笑:“你现在知道了?还要不要商议了?!” 陈辛皱眉想了想,又看李无相一眼,叹了口气吩咐身边的镇兵:“快去准备,把仙师要的都找出来……把人赶走,你们把院子好好守住,谁都不许进来!还有,仙师,这个人,仙师你是打算把他给……” 赵奇看了曾剑秋一眼,不耐烦地挥挥手:“放你的心吧,死不了,要杀也不在你家杀!哼,惺惺作态,你当初拿下这地方的时候难道是求来的?” 陈辛嗯嗯地敷衍着应了两声,又看看地上被绑着的曾剑秋,才走开了。 他看起来对赵奇想要做的事并不放心。李无相就微微张嘴,向他走出一步去。陈辛不是个合适的合作人选,但他打算稍微提醒他那么一两句,那样一旦发生了最坏的情况,他应该也会有所准备。 可陈辛的目光又只是在他脸上一扫、稍稍一皱眉,立即迈开大步走进屋子里去了。 这叫李无相稍愣了一下。此时的陈辛完全不是之前那个拉着他和气说话的老农了,刚才那一瞥极有上位者的威严。只是他这么瞥自己做什么? 陈辛进了屋子里,刘姣迎上来正要跟他说话,他已压低声音皱眉问:“绣绣呢?” “还睡着呢,外面……” 陈辛大步奔到妻子房间门边,抬手猛敲几声,见里面没什么动静,立即叫刘姣进去把她从床上拉起来。陈绣睡得昏头昏脑,脸上还有枕头压出的红印子,刘姣则连声问他怎么了。 但陈辛又奔到自己房里找出两柄短匕,在妻子女儿手中一人塞了一柄:“你们俩现在赶紧从后窗出去,去东边的薛家,薛家小姑娘说赵奇给了她一道保平安的符——绣绣,你前几天没得罪过她吧?” 陈绣仍处于昏头昏脑的状态,但看见她爹这样子已经清醒了大半:“我……我……嗯,我想想,没,我还帮她扫院子呢,她说往后做糖给我吃。” “那就好,快去!” 他把妻女一直拉到了后窗的门口前,刘姣才得空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当家的到底怎么了?赵奇不是说要在咱家做法驱邪吗?这事很凶险吗?” 陈辛略一犹豫,拉着她走开几步:“你记不记得我昨天跟你说,我年轻的时候曾经有位仙师收我做弟子,我跟他待了一两个月的?” “啊……记得,怎么了?” 陈辛向窗外看了一眼——在赵奇的身前,香案火烛、各式贡品已经摆好了,曾剑秋则被五花大绑地安置在香案之后端坐着。他身上披了一张大红布,红布之外是一张蛇皮,头顶被放了刚割下来的鸡冠,虎骨则被挂在他胸前。 赵奇正用公鸡血在他脸上勾画,眨眼之间就将他画成了金水所供奉的灶王爷的面相。 陈辛向外一指:“那就是我说的那个师父。” 第五十四章 真君 刘姣一愣:“……他!?你认准了?” “错不了,就是他,跟那时候一模一样。”陈辛百味杂陈地叹了口气,“他一点都没变,我倒是老成这样了……在薛家的时候我就把他认出来了,回来的时候我还跟他说话,可他不理我,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叫赵奇给弄的神志不清了……赵奇说他是恶徒,我不信,这事肯定哪里不对劲。” 刘姣慢慢出了口气,又一下子抓住陈辛的手:“那咱们得救他!” 陈辛咬了咬牙:“我知道。把他抬回来的时候我就想把他放了,但是赵奇还在咱家里,这人功夫高手段多,我想着等回来再做打算,可刚才你看见了,镇上开始闹邪祟了——” 刘姣一皱眉:“这事我想了也觉得不对劲,我听说有的炼气的为了叫人供奉……” “自己捣鬼,我懂。”陈辛叹了口气,“昨晚我就在想这事了,这也是常事倒没什么。只是不管是他自己捣的鬼还是真闹邪祟了,镇上现在人人都怕,我不能不叫他做完这一场。等他做完我再跟他说把人交给我处置,要他那时候不同意……我也不是好欺负的,这气我也受了够久了!好了,你们娘俩快走吧!” 陈辛把刘姣扶出窗外,正要关上窗户时,刘姣拉住窗板:“当家的,咱们当初回来金水也不是为了荣华富贵,就是为了心里的一口气,你——” 陈辛点点头:“我知道。我会把他保下来,我也会小心。” 等将窗板关好了,陈辛把腰间的佩刀拔出来看了看又送回去,这时瞧见赵奇似乎已经开始开坛做法了。 他在清江城时见过炼气士做法.通常持续很久,燃符晃铃、挥舞一气法剑、脚下踏着罡步念念有词,他知道那是先要与神灵沟通,看能不能请下神灵的法力来。 可赵奇做法时似乎与那些炼气士全然不同,他先点燃了香烛,而后既不碰香案的法铃也不碰法剑,而是从怀中郑重地取出一张微黄的纸。将那张纸铺在案上,又提起蘸了朱砂的细笔,开始专心致志地勾画。 陈辛在屋内,看不清赵奇在画什么。他正想要走出门去仔细瞧一瞧,忽然听着身后传来敲窗的声音。他立即止步转身开窗:“你们怎么——” 窗外的却不是刘姣和陈绣,而是个皮肤黝黑、嘴唇干裂的小伙子。 陈辛愣了愣:“穗子,你回来了?” 小伙子抹了一把脸:“主家,真对不住,我早几天就该回来了,可是李家湾往咱家这边来的路全冲垮了,我就想着反正一时回不来,不如再看看李家湾到底是怎么个情形,回来也好有个交代。结果你猜怎么着,我遇到个人,你猜是谁?” 此时陈辛暂没心思听李家湾的事,但这镇兵也是从清江城时就跟着他的,他只得点点头:“好样的,是谁?” “李继业!李家湾李家的人!全家就剩他自己了,叫我给救了!” “好好——”陈辛猛地瞪起眼,“谁?!” “李继业啊,就是……” “人呢?真是?” 小伙子嘿嘿一笑:“主家,你看,大娘和绣姐儿听我说带回来的是李继业,也跟你一样一惊一乍的,哈哈,我这回是不是立了大功?我在半路上遇着她们,人叫她们从我手里截下了,说往镇东去了,叫我回来找你的——这是怎么了?院儿里干嘛呢?” 陈辛回头向院中一瞥,立即翻身跳出窗外:“走!带我去看看!” …… 而李无相就在赵奇身后两步远处,倒是看得清清楚楚——赵奇先勾画了一个方框,又在方框正中勾勒出两个小了不少的长条框,接着在其中较大的一个上面勾画小小的灶王爷画像,又在另一个上面用朱砂圈出些圆点。 等他落笔开始在小框上又画出三条细细的线时,李无相看明白了——赵奇似乎在画香案附近的俯视图。曾剑秋说过然山派的符术很神异,李无相现在知道神异在什么地方了。他前世的时候所见的符都有差不多的固定格式,那本质上是一种在燃烧之后被送达上界的公文。 但然山派画的符,还真是“画”的符了,无论是那晚化成大鬼来吓唬自己的符、放置在各家各屋屋顶上的符,还是—— 想到这里他忽然知道昨天晚上赵奇用来困住那鬼的符上写的是什么了。当时他觉得是个“皿”,但中间多了一横一点,可现在一想,那明显就是在纸上画了个上锁的笼子么!可他的这些符完全没有什么统一的样式,请的又是哪路神仙? 这时候赵奇将香案上的东西全画好了,接着又在香案前的位置稍稍一点,似乎是代表他自己。而后把笔搁下,将这张符纸夹在手中轻轻一晃,一条火线立即自上而下地燃过,随即化为飞灰消散在空中。 他开始作法了! 李无相立即向前走出两步。 曾剑秋说过然山派的符法奇怪,说不好赵奇哪一步是在请神。但他已经将宝印藏在了身上,等到赵奇一被愿力反噬他就会立即出手。 因此李无相也要叫自己离赵奇更近些。赵奇所布置的这些东西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刚才画的自己也看到了,那他这请神的特殊诀窍可能就是独特的咒决一类,他想要把赵奇可能念出来的东西听得更清楚,即便是默诵,也好读一读他的嘴型。要是曾剑秋不小心失手了,他还可以立即扑上,先把赵奇的脑袋和上半身裹住,那任他有什么神异的符术手段也—— 不对,他走不过去! 当他向前迈出两步时,赵奇似乎离他还有三步远!李无相心里一跳,立即再向前走出两步——他知道自己是动了的,脚下的红土沙沙作响,此时应该已走到赵奇身前了,可赵奇和他附近的香案却还在远处,仿佛他周围的一片天地完全从这世上剥离了,距离这个概念对他以及他周围的那些东西完全失去了意义! 此时赵奇将双肩一展,转脸看他。之前呼喝准备香案、画符时,他眉头紧锁,焦虑不堪,可现在似乎心情大好,微微一笑:“徒儿,现在知道我派术法的神异了么?为师已入画中,自成天地!” 而后忽将眉头一凛,抬手向天高喝:“愿心老祖,三千世界,司命真君,还归此界!” 他这样一连高喝了三遍,但什么都没发生。赵奇就将手向怀一掏,又取出一张泛黄的竹纸来,一手抓起细笔,飞快地在那纸上重画了个灶王爷模样的小人,又将这一张也燃了,第四次高喝:“愿心老祖,三千世界,司命真君,还归此界!” 这一次,似乎起效了! 李无相忽然觉得周围的光线稍稍一黯,赵奇原本投在地上的影子一下子变作了两个,就仿佛一个天顶的太阳照耀着他,而不可见之处又现出了第二轮太阳。 而后李无相的心中又是一悸——他感觉自己正在倒向赵奇,就仿佛他所在的这片土地开始倾斜,叫他向着赵奇的方向滑落。他连忙后退了两步,随即意识到自己仍是好端端地站着的,脚下的土地平整,肉眼看去,就连赵奇所在的那地方也没发生任何变化。 但,就是一种拉扯、倾倒、滑落的感觉,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重到难以言喻东西正在向陈家的场院坠落,而那东西实在太重太重了,重到将此世间一切的感知都扭曲了! 下一刻,李无相就意识到这并不仅是一种感觉——之前还是白亮亮的天光此刻忽然一黯,竟散成了七彩的霞光,仿佛连光都被即将来到这世界的东西狠狠碾散了! 赵奇猛地放下双手,先是仰脸瞪大眼睛,而后倒退几步,向着天空狂喜地高呼:“我成了!我这回成了!我这回真把灶王真君请下来了!看见没有乖徒儿?!真君降世,漫天霞光!哈哈哈哈!” 第五十五章 降临 他真要请下来了?! 李无相立即看向曾剑秋——他怎么还不出手?! 此时曾剑秋仍是被绑着坐在香案之后的供桌上的,就在赵奇狂喜呼喝的这一瞬间,他的胸口忽然滋啦啦地冒起一大片燎泡,随后皮肉在顷刻间被烧穿,形成了个方方正正的印。 正是之前给他看的那“五岳之宝”! 他胸口的皮啪的一声落在桌上,藏在皮肤之下的宝符像感应到什么极度厌恶的东西,立即放射一阵金光,曾剑秋身周嗡的起了一片狂风,先将前面的香案掀得翻倒,又将他脑袋上贴着的那张符也给吹了下来! 赵奇见此情景先是稍稍一愣,随后就去摸背后的剑柄。但曾剑秋之前低垂的双眼猛地一张,啪的一声将捆绑他的绳索挣得寸断!他此时双手双脚还是血淋淋的,但只将右手一挥—— 前臂上绽放一片鲜血,一道白光嗖的一声飞射而出,直奔赵奇的面门。 赵奇连忙向旁边一躲,那白光贴着他的脸颊射了过去,但刚射出两步远,曾剑秋又将手臂一抬,白光竟在空中嗡的一声打了个转儿,又直奔赵奇的后脑而去。 赵奇到这时正要把剑拔出来,一见白光又飞射而至,赶紧一矮身想要避过,可那白光又急转直接下直刺他的脖颈,他不得不往地上一躺、飞快滚了几圈才脚一蹬地再站起身,剑只抽出一半,却只听当的一声响,白光正击在他的剑上。赵奇扬手一看,他拔出来的剑只剩半截,已被击断了! 这时候李无相把那道白光看清楚了——它此时垂落在赵奇的肩头,原来是一柄只有有手指长短的飞剑……不,不是飞剑,而是后面还系着一根极细极细的绳子的……曾剑秋把这东西藏在手腕里了?系在他骨头上?! 刚才小剑击断了赵奇的长剑,赵奇也就看到了剑后的细绳。他立即用手中的断剑一绞,将那细绳给缠到了剑上,怒极反笑:“好哇,原来是个剑侠!敢来管我的闲事!今日我就把你这断手断脚的废物给祭了!” 他将断剑猛地一撤,要将缠绕在上面的细线割断。谁知道只听吱的一声厉响,那线不但没断,反而与刃口摩擦出火星来。这一声厉响之后,又立即是“呜”的一下——曾剑秋手臂一抖、细线激荡空气,不等赵奇反应过来已将他的上半身缠了一圈,再猛地一拉—— 砰!细线绷紧,从赵奇胸口切了进去! 但赵奇身形一晃,整个人像是从虚空中退后了一步,原本站着的位置有一张用朱砂画着小人的符纸被那细线给绞成两片、飘落下来,就仿佛刚才只是绞断了他的一件衣服。 但这一下将他吓得不轻,他一把丢掉断剑,拔腿就往后跑。他的后面就是原本居住的厢房,只有十来步而已。但他一口气奔出十几步,不但丝毫没靠近那厢房一点,反而离曾剑秋越来越远,就好像在他周围的方寸之地,真有什么叫人无法理解的广阔空间。 此时曾剑秋跳下供桌、一脚踢飞香案。他的脚踝处仍有伤,行动却似乎并未受到太大限制,先将手一扬把飞剑收回了,再猛地一掷,那小剑立即再次化成白光,直往赵奇后脑射去。 但这回赵奇没再躲闪,他边跑边从怀里又扯出一张微黄的符纸,一口咬破自己的手指,开始在那纸上继续画灶王爷的模样,口中喝道:“愿心老祖,三千世界,司命真君,还归此界!” 等那符纸一燃起,原本漫天飞散的霞光轰然落下,曾剑秋胸口的那张宝印则迸发出更加猛烈的光亮,仿佛在与将要到来的东西死死抗争。而他的飞剑盯住了赵奇不放,数次命中,但每次都有一张符纸从他的身上飘然落下,就仿佛他整个人是用纸一张一张糊起来的。 等符纸又飘落六次,曾剑秋的飞剑终于从赵奇左臂穿过、带起了一大蓬血花,而后在他身前呜的一转,立即绕了两圈、结结实实地捆住了。 曾剑秋将手一挽,抓住他的细绳,又猛地一提,赵奇被拉到他身前两三步远处。 此时他才露出冷笑:“司命真君?只怕你招来的是什么孤魂野鬼吧!你请来的要真是司命真君,有我胸口的这个五岳之宝在,只怕你已经——欸?的确稀奇,我看你现在既没吐血也没挨雷劈……” 他飞快地看了李无相一眼:“你然山派这符术倒果然是稀奇。赵奇!你作恶无数,今天该知道你自己逃不了一死!但我现在正好对你然山的符术起了点兴趣,你要是跟我痛痛快快地说了,我也给你一个痛痛快快,可要是你……” “可是要是你……你……”他说到这里时正向赵奇迈出一步,身子却微微晃了晃,只觉眼前忽然一黑,而后周围原本的七彩霞光变成了一片暗红,自己胸前那张“五岳之宝”也皮肉里嗞嗞地燃了起来,烧得他口鼻之中满是一股焦糊气! 曾剑秋忍不住低头去看—— 那张宝符已没了,已化成了胸口血肉燎泡里的一片黑灰! 他心里吃了一惊,想要再抬头去看赵奇。可下一刻,“吃了一惊”这个念头也在他的头脑中变得模模糊糊了,心跳与血流声似乎一下子被放大了,伴随着潮水般的阵阵轰鸣声,他的意识迅速模糊,感到体内有什么东西正在疯狂滋生、壮大、膨胀—— 降临! 陈家院子上方的天空,忽然笼罩了一层薄薄的红云,将此前的七彩霞光尽数吸了进去。在这一瞬间李无相能感到之前那种重到快要将这个院子都扭曲、压垮的东西忽然消失不见了,然后他看到曾剑秋停在原处,手中连着小剑的细线也垂落地上。 他的身躯像一根粗壮的木杆那样挺着,头和双臂却无力垂下、微微晃动。下一刻,他的全身开始抽动,像一个提线的人偶那样诡异扭曲身体,发出含混不清的、极度嘶哑的呓语—— “可恨……可恼……啊啊……嗯嗯嗯嗯——” 他猛地抬起头,一双眼珠几乎被挤出眼眶、口鼻渗血、尖锐的牙齿顶破嘴唇向外反卷! 还躺在地上的赵奇也被他这模样吓得愣住了,慌忙脱开细线,将手伸进怀中去摸。但曾剑秋猛一抬手,那细剑嗖的一声飞回又发出,直射他的面门。 这一下不知道比曾剑秋使的时候要快上多少,就连一道白光都看不见了! 赵奇绝望地惨叫一声闭上眼,但飞剑忽然悬停在他面前,扯得那根细线嗡嗡作响。 而后他听到那已完全看不出原本模样的怪物嘶哑又狂乱的声音:“啊……嗯……你是……四胜……” 赵奇猛地睁开眼,喉头格格作响——四胜……四胜……那是他的乳名…… “师……师父?!” 第五十六章 孝心 “师父!”赵奇从地上爬了起来,想要凑过去,但又叫那副恐怖模样吓得退开两步,声音发颤,“师父,我,我……我怎么把你……把你——” 然后他稍稍一愣,瞪圆了眼睛:“师父,你修成了!?你修成长生了!?你成仙了!?” 怪物站在原地,狠狠晃动自己的脑袋,好像尚未完全清醒。他的脸扭曲着,全身的肌肉也在颤抖痉挛着,仿佛曾剑秋原本那具壮实高大的身体也无法容纳体内的东西,快要被撑得变形了。 “你……怎么找到……我……的?” 他猛地抬起头,脖颈上的皮肤刹那间被扯断了一大片,底下的肌肉像什么兜不住的东西,一下子从伤口鼓胀出来。但这好像叫他觉得舒服些了,再将脑袋左右摆了摆,脖颈到肩膀的皮肤发出裂帛一样的声音,被撑成了粉白色的肌肉和包裹其上的肿胀血管,一束一束地挤了出来。 “难受哇……啊,难受哇……” “真是你啊,师父……师父,咱们山上都散了,人都走光了!我是看你的长生灯灭了才下山找你的!”赵奇瞪着眼睛看他,嘴唇发颤,但声音却越来越兴奋,“师父你修成什么了?灶王爷吗?师父你的长生法真成了是吗?” 怪物深吸一口气,发出低沉的“嗯”的一声,然后向两边转了转脸:“这里是……嗯……你弄出来的阵法?” “是,是,师父,咱们现在入画了的!我一路找你一路用你祭炼的符纸练咱们然山派的法术,你看,我现在也成了!哈哈,师父我就说吧,从前你要是多给我几张符纸练,我也用不着总挨骂——” “你这个蠢东西!那符纸……你用掉了多少张了?!”他似乎完全恢复了神智,厉喝这么一声时口中喷出大片鲜血,但声音倒是不嘶哑了,“还剩下多少张了?!” 赵奇被他骂得一下子收声,怯怯地说:“还、还剩下百来张……” 一见怪物眼皮猛地一缩、那双眼睛几乎要掉出来,赶忙往后退了一步把肩膀躬起来:“师父你别生气,我,我收了个徒弟,我给你收了个徒孙呢,师父你已经成仙了咱们然山往后就是大宗派了,我跟你学好了本事再多炼些出来……继业,继业!来见你师祖,你师祖成仙了!看见没有!” 赵奇扭头左右找了几下,赶忙往旁边走了一步侧过身,叫李无相从他身后露出来。 李无相站着没动,平静地看着不远处的怪物……赵傀。 赵傀也用那双快要脱垂的眼球看着他,稍稍一愣,鼻子又抽了抽,忽然怒吼一声,抬手一剑向李无相射了过去。赵奇吓得连忙挡在他身前:“师父,师父,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我的徒弟你的徒孙啊,师父你别动手啊!” 小剑又在他面前停住了,像被什么神异力量托举在半空,连着的线崩得笔直。 “你的……徒弟?”赵傀的脸上极度扭曲,完全看不出是什么表情。但他的声音倒变得平静下来了,“哦,我的徒孙。嗯,你出息了,也能收徒了,乖徒儿,给为师说说的,你这徒弟在哪里收的?” 赵奇松了口气,叫这一剑吓得直喘:“我……我,我不是来这儿找你吗,我想起阵召灶王爷来问问的,我以为师父你没了,就想着能不能问到师父你在哪儿,我也好给好好安葬了……呸呸,师父你成仙了当然不会死了——起阵要人器嘛,我原本想拿他来用的,结果发现他的资质实在太好,人又孝顺老实,我就……”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赵傀仰天大笑,“好一个孝顺老实!哈哈哈哈哈哈哈!” 赵奇叫他这笑笑得心里发毛,忍不住又缩了缩身子:“……师父?” “你这个蠢东西……怎么能蠢成这样呢?”赵傀仰起脸,深吸一口气,胸口立即像潮水起伏那样鼓胀起来,“难受啊,难受啊……蠢徒儿,为师之所以把你留在了山上,就是因为你虽然蠢,却倒还有点孝心,跟你的那些师兄弟不同!好哇,好哇,既然你这么有孝心,就给为师好好尽尽孝吧!” 赵奇愣了愣,正要说话。但下一刻他发现自己胸口的小剑不见了——那根崩得笔直的剑线从他的胸口探了出来。 他难以置信地想要抬手,去摸摸小剑是不是在自己背后,但赵傀猛地一拉,他惨叫着“啊”了一声就像风筝般被扯了过去。他还想要叫“师父饶命”,但被扯入他体内的小剑已经在他皮下一阵游走—— 一张血淋淋的人皮被剑线拉到赵傀身前,而一个血淋淋的、被剥了皮的人形摔落在地,惨叫厉嚎着,疯狂翻滚着——“师父啊!!” 而人皮像是被吹了一大口气,砰的一声猛然涨了起来。曾剑秋的身体噗通一声跌倒在地,那张涨大了的人皮舒展蠕动着,慢慢又化成了个眼斜口歪、浑身是血的赵奇的模样。 “舒服了,啊,这下舒服了……”赵傀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又将手在头顶一扯,立即将散了的头发薅下大半,“我那金缠子,你用得可还合心意么?嗯?闭嘴!蠢东西!” 他猛然抬脚一踢,仍在凄厉惨号的赵奇被一股无形力量踢得砰的一声飞到半空,于是李无相看到空中荡起一片透明的涟漪,赵奇无皮的尸身像撞碎了什么东西,在半空中稍一停顿,一下子摔落到他的身前。 他叹了口气,抽出腰间的刀,一刀插进赵奇的脑袋,惨叫声立即停止了。 “我不喜欢他这个人,觉得自作聪明又喜怒无常。”李无相把刀拔了出来,“但摊上你这么个师父,我倒是同情起他来了。你知道吗,我之前甚至还觉得他这人不算特别坏——他是真想来给你收尸的。” 他又转脸向门口的方向看了看。一群镇兵拥在门口,手持刀枪棍棒,脸上全是惊恐,但好像全被吓得忘记要逃了。他就喝了一声:“走了!散了!叫上人逃命去!” 他们这才如梦初醒地浑身一哆嗦,迸发出一片惨叫,立即跑走了。 赵傀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胸口微微起伏,气流在皮囊中激荡,发出刺耳怪异的声音:“你,不是外邪。” 第五十七章 三花聚顶 李无相微微笑了笑:“你也不是什么仙。” 他用刀指了指地上血淋淋的尸体:“他告诉我,凡在人前显形的,都是恶鬼。” 赵傀发出一阵凄厉冷笑,慢慢向前走出两步,手指一挑,赵奇散落在地的外袍就披到了他身上,再一挑,那些散落的符纸也飘飞起来。那些符纸当中有些是赵奇之前画好了的,有些还是空白,赵傀便叫符纸一张张地往往他的人皮嘴里飞,符纸一入口立即化为一片火光,他也好像获得了神异的力量,歪斜的五官渐渐变得生动,皮上的血迹也飞速隐没至皮下。 他边吃符纸边用空洞的眼睛盯着李无相:“呵呵,对,你给我好好站着,别想走。今天,你哪里都走不了。” 他吃完了符纸,又猛地吐出一口烟气:“你知道我为了挑你如今披着的这张皮花了多大心血吗?掳人不能在一个地方做,会叫人注意到,我得云游四方,慢慢找命格贵重的,身体健康的,模样看着最喜欢的小娃娃。” “我费尽心血找齐了,你又知道后来死了多少么?又知道为了找你现在披着的这张皮,是花了多大的力气百里挑一再挑一么?我就要成仙了,结果叫你坏了好事!” 李无相点点头:“能想得到,但我不怎么在乎这个。我想问的是赵喜——灶里的到底是不是赵喜?” “嘿嘿,原来是个多情的东西。是也不是,她以为她自己在做的事,都是我叫她做的。你别急,过不了多久就让你好好体会体会我们——哈哈哈,是咱们然山派符法的滋味。小畜生,如今是你自己把皮扒了,还是叫师祖我亲自动手?” 李无相环视四周,看到极远处的天空还是放晴的,但陈家大院上方压着一层极底的红云,微微翻滚,像是稀薄的火浪。他就把刀横在身前:“慢着,我再问一句。然山派的符法,我看神奇的是符,而不是法,对不对?” 赵傀黑洞洞的眼眶忽然收窄:“哦?” “你很紧张赵奇手里还剩多少符纸,刚才也在吃符纸,还有没画上符的,赵奇刚才狂笑说这回终于请下真神了,可见他从前并没什么把握真能成功——所以诀窍不在术法上,而在这纸上?” 赵傀挽着剑,抬手抚须,但没摸到,于是狠狠揉了揉自己胸口的皮:“小畜生,你倒是聪明……嗯,我这乖徒儿蠢倒是蠢,却也是无意间做了件聪明事,将我传给他的太一炼形术当成了请神法,倒是让我在这里成了仙。至于你么,你问这个做什么?在等他!?” 赵傀忽然拔地而起,整个人仿佛被气流托举,眨眼就升起一丈高,他身后一柄飞剑嗖的一声射了个空,浑身是血、双眼已肿胀成一条缝的的曾剑秋摇晃着扶着翻倒供桌一条腿站起,又将手臂一摆,叫飞剑在凌空转向。 李无相立即大喝:“用口水!” 不知道曾剑秋听没听到,但剑势稍稍一滞,立即向他自己飞了回去,一道白光直接从他自己的左脸穿过右脸,又射向上方的赵傀。 这次赵傀没躲,正被剑穿透,曾剑秋又一晃手臂,剑线立即将他缠了几圈,只听噗的一声轻响,赵傀的皮囊立即在半空中被绞成了几截—— 却没有下落! 他的脑袋离开了头颅,一身皮一段一段地浮在半空,仿佛因为破裂再包裹不住里面的东西了,于是一阵缭绕的烟气从这身皮里撑了出来、萦绕他盘旋不去,又忽然迸发出一片暴雨落下般的杂乱声音,像有无数人在窃窃私语、低声祈求,最终这黑烟猛地收敛,赵傀的那张脸皮被撑得鼓胀,真成了李无相之前见过的灶王爷的面目。 而那些黑烟又塑成了他的身子,那几段被撑得变形、涨成细条的的人皮则包裹在黑烟之中舞动着,仿佛是他身上的披帛。天上的火云则旋转落下,在他头顶形成三朵火红的华盖,映得他整具身躯火光缭绕,仿佛真成了仙! “蠢东西,口水?我没跟你说过吗?那是对付阴鬼之属的,我现在已三花聚顶,位列仙班,你拿它对付我!?”赵傀忽将两条手臂高高一举,“现在就叫你见识神仙手段!” 三朵火焰华盖忽然光芒大放,妖异的光瞬间将院中的一切都扭曲了,赵傀的两只血眼也被光芒填满,高喝一声:“拿来!” 两朵华盖的红光立即凝成两束,一束落在曾剑秋的身上,另外一束落在李无相身上。 李无相身上的这张皮一胀,仿佛皮底下的金缠子当即想要破体而出!他立刻将手里的刀投向空中的赵傀,雪亮刀刃从他身体中穿过、划断两截皮囊,那东西却又在黑气中摆荡起来,显得赵傀更加飘飘欲仙——寻常的刀刃真伤不了他了,他真成仙了?! 这时听到曾剑秋大喝:“鬼东西!金缠子在你那儿?!快走!别叫他拿到!他要真成了仙就在人间待不了多久……你快走!” 李无相被赵傀的红光所摄,还只觉得身上胀痛,仿佛金缠子要被吸出来了,但再看曾剑秋的肉体凡胎,只见他原本因为伤口而肿胀的脸开始迅速消肿,身上的伤口飞快愈合,只说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就已又变得高大健壮了,可下一刻他的脸又开始变得瘦削,额头、颧骨、眼角全开始出现细细的皱纹,好像他一下子老了十来年……不对,赵奇曾说筑基炼气之后会有好几十年的青春永驻,他的阳寿是一下子被抽去了多少!? “走哇!打听一个叫幽九渊的地方告诉他们然山派宗主成邪了!”曾剑秋厉声大喝,双脚一蹬,人在地上高高跃起,周身精气流转发散、撑得他须发皆张,“我给你拖住他!你要没去幽九渊到了幽冥我找你算账!” 赵傀狂笑几声:“拖住我?你凭什么?!给我退下!” 他擎着的双手一勾,地上赵奇的那柄剑嗡的一声飞了起来,又见他再将双臂一撑,头顶的三朵火云华盖立即转成一片红光,这一下子,整片天地之间似乎都充满了无穷无尽的低沉嗡鸣,密密麻麻、嘈嘈切切的人声连成一片犹如魔音灌脑,以李无相的耳力也仅能听得清零星的几句话…… 那全是人的祈愿祷告! 这些声音像看得见摸不着的烟火气一样,从四面八方化作千丝万缕汇入赵傀体内的黑烟之中,他的体型与头顶的三花就猛然涨大一圈,那柄被他摄到空中的长剑忽然发出夺目的玄光,尖啸一声,向曾剑秋射去。 曾剑秋此刻还跃起在半空,避无可避。但他将双手十指勾起、猛地相互一划,指尖立即鲜血淋漓,那血沿着他的剑线包裹上他的小剑,剑身顿时血光大放、吞吐剑芒,小剑几乎成了一柄血矛,正迎上赵傀射来的长剑—— 乒的一声锐响,血剑的光芒黯淡,长剑却也被击碎成大片雪亮的钢屑,把曾剑秋的身体射得血花飞溅,但那血却不散,而在他体表萦成了一片红彤彤的雾气,叫他又在半空中拔高了半丈、逼近了赵傀—— “什么邪魔外道!给我——滚下来!!” 他一把抓上赵傀顶上三花中的一朵华盖,这回他的手却没像之前的飞剑的那样径直射穿,在浑身精血的包裹下,竟然抓住了! 赵傀的身子被他扯得猛的一歪,立即发出怒吼,尚在半空中飞溅的钢屑一个倒卷,向曾剑秋背后尖啸袭来。只听一阵雨打芭蕉般的噼啪声,钢屑统统没入曾剑秋后背,几乎将他打成了个筛子! 可溅出来的那些血却又在体表萦绕成一片血雾,伤口眨眼之间就愈合了,而穿透他身体的那些钢屑又包裹着他的精血,将赵傀也射了个对穿! 赵傀终于发出一声惨叫,被曾剑秋抓住的那朵华盖砰的一下烟消云散,他体内的黑气立去了一小半,场中嗡嗡作响的祈愿声也弱成了细细碎碎的耳语。他包裹着黑烟歪斜坠地,但却在地面卷起更加猛烈的旋风,那些碎石、铁片、香炉、桌椅,全被烈风翻卷撕扯,又化作倾盆暴雨,往曾剑秋的身上射去! 等赵傀坠落到一半时,才勉强稳住身形,那些祈愿声也一下子又大了起来,他头顶被曾剑秋抓散的那朵华盖隐隐又有了重新聚集的迹象,而曾剑秋身上的血光却已微弱得只剩一层薄薄的红芒,他见李无相还在站在原地,立即大喝:“滚啊!别婆婆妈妈的!去找幽九渊!” “幽九渊?!我叫你们到幽冥界去找吧!”赵傀的黑烟一聚,萦绕身边被斩断的人皮像绳索一样把将要落下的曾剑秋给绞住,一下子提了起来,几条缠住他的四肢,另一条缠住他的脖颈将他的脑袋掰正,那张红彤彤的人皮嘴猛地一吸,立即从曾剑秋的脸上吸出一股清气来。 曾剑秋怒吼一声、奋力挣脱、想要把脸偏过去,但随着场中嗡鸣的祈愿声渐响,那绞住他的人皮勒得越来越紧,他挣脱几次之后身上的血光陡然消散,立即被赵傀的人皮牢牢缠裹,一动也不能动了。赵傀就把他的脑袋掰正了,再猛地一吸,长啸一声:“好一个剑侠!这生机何其旺盛啊?哈哈哈哈哈!” 曾剑秋原本是个高大雄壮的汉子,这时被赵傀吸了几口,渐渐就变成了个干瘦的高个儿,脸颊瘪了下去,头发也开始变得花白,口中仍对李无相喝道:“走哇!蠢才!” 李无相仍站着没动。并非赵傀不能对他造成威胁——从一朵华盖中射出的红光一直死死地罩在他身上,在曾剑秋与赵傀斗法时,他曾试过几次,慢走,快走,折回闪身,都无法摆脱。 曾剑秋被这红芒笼罩之后身体迅速复原,该是因为被这妖光吸去了阳寿,好像一下子过去许多年。而李无相的模样虽然没有衰老,但却能感觉到这一身皮也在迅速变得粗糙、僵硬、薄脆,仿佛被风吹日晒了许多年,就连体内的那些白须,他都能感到正在逐渐变得萎靡不振。 倒也并非一意逞强、觉得不该丢下合作伙伴独自跑路。遭遇无法对抗的危机时,首先就要保存好自己,这是他从前的信条之一。但这种情况没法跑,他敢肯定赵傀在解决了曾剑秋之后能很容易地找到自己,从两人斗法的情形来看,曾剑秋完全不是此时的赵傀的对手。 于是他在观察。 剥了赵奇的皮之后,赵傀隔空挑了起了外袍、符纸,刚才又凌空摄取赵奇的长剑,在被曾剑秋贴身之后,还只是以神通卷起地上的碎石钢屑去击打他,全程没与曾剑秋有任何实质性的接触,这意味着,此刻的赵傀似乎并不能真正地碰到什么东西。 第二点——口水对付不了他,但曾剑秋的精血却可以。他知道人的口水能驱鬼的典故,更知道“喷出一口精血”来增强法力这种事,因为在陈三咬家的当晚,赵奇就是这么做的,现在曾剑秋也是这么做的。 还有,那天晚上……那个鬼也是这样吸陈三咬的人气的。 所以他才不是什么仙,只是个更强的恶鬼而已。 而这恶鬼的力量来源呢? 李无相稍稍闭目,更加仔细地听到了院中那些嗡鸣作响的祈愿声,那都是在求灶王爷保佑,能躲开镇中邪祟的。这些祈愿显然就来自镇上的镇民……昨晚闹鬼人心惶惶,此时此刻,他们一定远远地看到了异像,听到了之前跑走的那些镇兵描述的情景,因此无比心慌恐惧,向家里供奉着的灶王爷祈求。 看来赵奇这次还是没有成功,他没有真把灶王爷召来,而是个召来了被鸡血驱走的赵傀阴灵,窃居神位。 那么,该怎么对付恶鬼? 李无相看了一眼地上已被卷起的飞沙走石裹成了黑褐色的赵奇。 这位便宜师父,已经在昨晚教过自己了—— “因为你虽然看得到它,它却并不在我们这里,而在幽冥界。” “此时除它,费时费心。但叫它享用些香火、人气,来到此界,就省心多了。” 第五十八章 困字符 现在赵傀就在享用香火和人气。 随着曾剑秋的身体变得越发瘦削、几乎能看得到脖颈之下的青筋,赵傀身上的黑烟凝聚得更加紧实了。那些缭绕的烟气逐渐化为实质,从几截皮囊之下探出,最终化成无数条手臂,其上黑雾流转,蕴含点点金光,似乎真有了些仙人的神圣意味。 于是李无相在赵奇的尸身边蹲了下来,伸出手。掌心白须立即探入他的身体,开始奋力吮吸。 他忍不住张开嘴,微微出了口气。 现在他知道修行人与寻常人有什么不同了。 吃掉王家父子三人时,就只是在填饱肚子,整个过程中伴随着强烈的、对吞噬曾经同类的不适与厌恶。现在他心里仍有这种感受,可完全被另外一种无与伦比的愉悦所掩盖了—— 要说王家父子的血肉就是胡乱调味的餐食、只能勉强下咽饱腹的话,赵奇的血就仿佛经过精心烹饪,已不会让人有任何不适了。血肉中的大部分杂质都已被炼化,血液中流淌尚未散去的灵气,一被他吸入体内,立即填入空荡荡的身体、滋养着快要干枯的皮囊。 经久不去的饥饿感瞬间消失了,李无相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原来可以这样强健有力,这样生活鲜明。他的外皮重新变得富有光洁而富有弹性,头脑中被巨大的幸福和愉悦充斥,几乎快要忘记自己现在身处何时何地,而只想要将赵奇—— 停。他抽出了手。 因为吸饱鲜血而变得艳红的触须依依不舍地收回掌心,但他觉得现在已经够用了。 他叫这一小汪血在自己体内的触须中流转,滑遍全身,而不像往常那样叫触须由着本能将其分解吸收掉,他叫自己想象并且相信,这就是自己的精血了。 然后他展开左手,那里有一张然山的符纸,是此前从赵奇怀里散乱空中,被他抓住的一张。 赵傀已经承认,然山的符术神异的是符,不是术,而在赵奇到来之前,曾剑秋也已教过自己怎么运转灵力来写符。 仅有这两样,写出来的符或许不会太强。赵奇写的符,在昨晚就险些困不住那鬼。可既然赵傀用了十几年的时间来炼自己的这副皮囊,又能在火焰中幸存成长,自己眼下就绝不会是什么普通的画皮鬼,这些理由已经足够叫他在眼下这种情形下,赌一回命! 精血重新流转回手指之后,只剩下豆大的一点,李无相左手展开符纸,右手指尖探出艳红触须做笔尖,开始在符纸上写字。 赵傀那一双血眼瞥见了他,立即纵声狂笑:“小畜生,你又要拿你师父教你的东西来对付你师祖?!不知死活的东西,下一个就是你!” 灵力流转,李无相用精气在符纸上写下第一划——鲜血触及纸张的一刹那,他立即感到一种极大的阻力,仿佛纸张上有什么极重极重的东西,正在将他的手指向后推……这该是好事吧?至少赵奇写符时,看起来并没有这么吃力! 他终于咬牙写下了第一笔,头脑中嗡鸣一响,符纸上好像多了什么无法言语的感觉,叫他感到自己仿佛因为这一笔而弄出了什么极为危险、下一刻就即将失衡倾覆的事物! 半空中,赵傀已几乎凝成了个完整的人形,原本缭绕身周的那些人皮都服帖在了体表,像活人的肌肤那样开始愈合,而无数条细小手臂缩入皮下,黑雾中的金光内敛,叫他看起来又像是个人了。但他在周围,空气变得像被高温地面蒸腾那样微微扭曲,好像这片场院已开始承受不住什么本不该现身这世间的东西。 他用自己的一双手抓住了曾剑秋,再用力一吸,曾剑秋脸上的肌肉陡然松弛,整个人变得茫然瘫软,再也说不出一句话。赵傀落在地上,随手将他向旁一丢:“食之无味了,弃之倒不可惜。幽九渊?那地方我也想去,等我稍后再问你!” 他转脸看向李无相,向他大步奔走,每踏出一步时足下都生出烈焰与烟气,地面破碎、空气震荡,周围则有无数极淡的身影浮现,仿佛每一步都在踏碎虚空,直接踩进了幽冥界! “你知道这符纸的妙用,却不知道妙用也并非无穷!”赵傀三步之后就开始奔行,地面空空作响,“你是我炼化出来的东西,我不知道你的斤两么?你能困得住妖鬼诸邪,能困得住我么?嗯!?” 最后一点落下,灵力一催,一道火线转瞬即逝。赵傀正奔至他身前,双臂猛地一抓! 锐利的指尖陡然停在李无相胸口,外露利齿的面孔几乎贴上他的脸——但在赵傀身下,一圈星火明灭的灰线将他圈禁了,无形的屏障隔阻在两人之间,祈愿的嗡鸣声瞬间烟消云散! 李无相看着赵傀的血眼,面无表情地偏了偏头:“显然,你知道得还不够全面。” 他侧开一步,迅速走到曾剑秋身边。他躺在地上无神地微睁着眼,仿佛是一个被长期禁绝食水的囚徒,李无相蹲下来,一手搭上他的手腕,一手拍拍他的脸:“喂,还活着没?我把他困住了,我怎么帮你?” 曾剑秋掀开眼皮看了看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跑,去幽九渊……” “除了这个呢?” 曾剑秋看了他好一会儿:“杀光……镇上的人……人还在,他的愿力不会断……你困不住他多久,要是出来了就又——” 李无相点点头:“我算是个邪祟,但还没这么邪门儿,再没别的了吗?” 一阵热风贴着地面掠过,激荡起大片烟尘! 李无相立即回头去看,只见被困在灰线内的赵傀正在猛烈呼吸,一呼一吸间,滚滚黑烟从七窍当中喷涌而出,充斥困住他那整片空间,与昨晚的恶鬼几乎一模一样。同样类似的是,那些黑烟也正在从下方涌出,冲刷得一圈火线明灭不定、激荡得院中烟尘大作! 曾剑秋合上眼:“你快走吧,别管我了,你一个人——” 李无相立即起身,没入被一阵又一阵猛烈热风所掀起的大团烟尘中。 曾剑秋愣了愣,倒是实在没力气再说什么了,只将双眼一闭,重新枕在地上。可没等他的意识再度昏沉,就见一个人影又从烟尘中折返回来将他扶起掰开嘴,另一只手一抬,两粒圆丸落入口中:“这是赵奇舍不得吃的丹药,给你回回血,别这个死样子,还有什么办法?我这身皮可背不动你。” 曾剑秋喉头一动,两粒扶元保生丹落进肚中。他到底有修行根底在,只两口气的功夫,虽然身上仍旧瘦得吓人,但眼光已射出精光:“他吸了我的人气,是要化形,是要长久留在人间,妖魔精怪化形都都会失去神通,但赵傀至少已经练了六十年的剑术,等他脱困也还有源源不断的远离愿力加持,我现在还……” “我问的就是这个。”李无相一把将他拉了起来,“化了形就能伤到他是吧?赵奇也这么说。好,你走,去带上薛宝瓶。” 曾剑秋一愣,李无相推了他一把,差点叫他摔在地上:“或者你这个样子留下来跟他斗?我是死不了的,去!” “你……”曾剑秋点头,踉跄着走进烟尘里,“好,我日后会给你报仇! 李无相就重走回赵奇的尸身边,一边叫触须探入汲取精血,一边看着赵傀在禁制之中无声地仰天长啸、自七窍内喷涌滚滚烟火,叹了口气:“你可说点儿吉利话吧。” 下一刻,禁制的清光溃散,黑烟猛地迸发出来,又忽然向内一聚——赵傀将其统统吸入口中,血红的眼眶里翻出一对黑漆漆的眼珠子,声音仿佛是镇上所有人都一同发出嗡鸣:“今天你们一个都走不了!” …… 陈辛带着五个镇兵赶到薛家时,薛宝瓶正在灶房里被刘姣问话。陈辛进了门,看到小姑娘坐在板凳上,微微垂着脸、手指抓着裙角,就看了刘姣一眼,刘姣对他摇摇头:“这孩子不肯说。” 尽管早有准备,但陈辛心里仍旧微微一跳,走到刘姣身边站下,打量薛宝瓶几眼:“小姑娘,多余的话不讲了。如今这世道,像你家这样的外姓能在镇上扎根三代的,方圆几百里我没听说过,镇上不管怎么样,对你家是有恩情在的。” “伯伯也不瞒你,被你们抓住的那个曾剑秋是伯伯从前的师父,我现在要去救他。我也不问你你家的这个小伙子到底是什么人,我只问你,你知不知道他不是李继业?要你不知道,这事也不怪你。但你要是知道现在又不肯说,伯伯就只能连你一起拿了。” 听到“师父”两个字时薛宝瓶忍不住抬头愣了一下,然后才低声说:“他……李无相他、他、他……” 刘姣柔声说:“你慢慢讲,你之前不知道这事,我们都不怪你。那个小伙子是叫李无相是吗?” 薛宝瓶点了下头,又深一口气:“李无相是……好人,曾剑秋不是坏人,赵、赵、赵奇是坏人……” 陈辛心里猛然一跳——这下子就对了! 之所以先来问清楚状况,是因为从前他见过自己那位师父的手段,之前看到他身上的那点伤压根儿不算什么!他跟他说话,他又不理,陈辛就在心里稍肯定了些:自己那位师父是装作虚弱不堪的模样的,否则别说一个练过几年武艺的少年人,就是几条大汉也擒不住他的! “是我师父故意叫你说的李无相擒住他的吗?他有没有说想做什么?” 薛宝瓶握了握衣角。昨晚时李无相对他说这件事暂时不能对陈辛讲,是怕他信赵奇,可现在看陈辛是站在自己这边的,那要不要跟他说?要是说了,他又会不会像李无相担心的那样坏事?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他、他、他们,现在在做什么?” 陈辛松了口气:“他们……” 时候听着陈绣叫起来:“爹,娘,他醒了,他饿得不行了!” 陈绣从主屋里快步走出来,手上还拿着蘸湿了的帕子:“李继业饿得说胡话呢,说求灶王爷给他点吃的,我想着……啊,爹,娘,我也饿了……” 陈辛一皱眉:“唉,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嗯,是啊,什么时候了?是不是到吃饭的时候了?” 他微微一愣,抽着鼻子闻了闻:“你这灶房里倒是香啊……小姑娘,你弄了什么吃的?怎么这么香?你闻见没?” 他看向刘姣——刘姣的眼睛也发亮,躬着身子凑到灶台上的那口大锅边闻了闻,又把双手搭在锅沿上,把头埋进空锅里,长长地吸了口气:“是啊……当家的,香啊……绣绣,你也来闻闻,香啊……” 陈辛赶紧了过去,陈绣几乎在同时扑到他身边,三个人围着灶上的大锅,把头深深地埋进去,肩膀耸动着,争先恐后地开始吸气。 这时原本守在门外的几个镇兵跑了进来:“主家,外面咱家院子那边起了霞光,五颜六色,看着怪吓人,主家——” 他们看见了灶房里的那口大锅,话一下子咽回嘴里了。他们也闻到了香气……说不好是什么味道,好像有一点烟熏火燎,可就是撩得人肚子咕咕直叫。他们的两眼也一下子发了直、张了嘴,涎液甚至顺着牙齿丝丝缕缕地滴落下来:“主家,我们也饿了啊,你们在吃什么呢……” 薛宝瓶一下子从板凳上站了起来,觉得浑身发麻——五个镇兵和陈家三口都凑到了锅边,把头埋在里面吸气,吸了一阵子,她听见他们的饿肚子开始咕咕直叫,又听见锅底嚓嚓的声音……他们像刨食的野兽那样在刨锅底,好像想把什么东西给刨出来! 就她起身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屋子里的八个人已经连话都说不清楚了,他们在锅里刨了一会儿,刨不到,就急了起来。陈绣被几个人挤得摔倒在地上,脸却正对了炉灶。她把脸凑到锅底坑里猛地吸了一口烟火气,立即大叫起来:“香,好香,灶王爷爷给我的,灶王爷爷给我的!” 上边还在抓挠锅底的几个人一听见她这么叫,立即用也跟着口齿不清地念起来,“灶王爷爷”,“灶王爷爷”——他们像是失去了人的神智,而只剩下本能了,隔着铁锅吸不到,就恼怒地抓着铁锅边沿狠狠地拉扯,只听咣当一声,把铁锅给掀到一边去了! 只这么眨眼的功夫……他们全都不像人了! 薛宝瓶觉得自己从后脑勺一直麻到了脚底,轻手轻脚地想要慢慢移到门口冲出去。可她向外一看,陈家大宅的方向,天空当中的七彩霞光正在变成一大片的火云,随后就是猛的一阵嗡鸣——灶房里八个人念叨“灶王爷爷”的声音,还有镇上其他地方的声音,嗡嗡地冲击着她的耳朵,叫她一阵头晕目眩,啪的一声扶住了门板。 灶房里的八个人,忽然抬起头,齐刷刷地盯着她! 她立即紧了赵奇给她的那张符纸——眼前一黑! 第五十九章 镇压 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了,像整个人忽然浸入深水。她还能听到声音,可模模糊糊非常遥远,仿佛是从天上传来的。 薛宝瓶发现自己身处一片黑暗里,她慌乱地走了两步挥了挥手,但什么都没摸到。她的心砰砰狂跳,就停在原地努力睁大眼睛,过了一小会儿,她才发现自己眼下所处的地方并非完全的黑暗——前面的墙壁上似乎有些一线光亮,仿佛是从一个竖直但蜿蜒的缺口里投进来的。 她的心里有了个想法,但仍旧深吸一口气,慢慢走到墙壁旁,透过那道半人宽的缝隙向外看—— 她在灶膛里。 她看到了八张癫狂巨大的脸,正在灶膛的灰烬里吸着气,他们的气息就好像一阵又一阵的大风,扬起来的烟尘仿佛是天上正在飘落一阵又一阵的飞雪! 这里……是李无相曾经待着的地方! …… 曾剑秋跑到薛家门前时,觉得双腿都在打颤……上一次有这种感觉是多少年前了? 他踉跄着推开门、冲进院中,看到的是灶房里八个像他一样枯瘦干瘪的人。他们正围着炉灶,像饿了很久的野兽那样在灰烬里刨着、贪婪地吸着,身上清濛濛的人气与口中含混不清的“灶王爷爷”一起,向着陈家大院的方向汇聚。 他苦笑一声,四下里一看,找到一片碎布,又咬破了手指,用力挤了又挤才挤出几滴血在碎布上写了个清神的符,试了又试,才勉强引得火线在符布上艰难地燃了起来,然后向灶房中一丢,喝道:“呔!” 这一声中气不足,但至少有一瞬间压制住了院中的嗡鸣声。那符布一落在八个人身前,立即腾的一下燃得更旺了,此时房间里的八人才忽然一愣、面面相觑,随后惊恐地大叫出声。 曾剑秋几步冲到陈辛面前——他的头发都已斑白了,脸上沟壑纵横,原本合身的衣服现在像是被空荡荡地挂在衣架上:“这家的小姑娘呢?!” 陈辛的眼珠乱颤,像刚从梦里醒来:“……师父,你……” “嗯?”曾剑秋皱了皱眉,“什么师父?我问你,这家的小姑娘呢?!” …… 灶膛里的脸忽然消失了,然后薛宝瓶听到人声,隐隐约约,像是从天上滚下来的闷雷。她听不分明,只能依稀辨别出几个词儿—— “……李无相……斗起来……我带她……你们走不远……你们也……救不了那么多……” 她觉得这好像是曾剑秋的声音,但她不知道曾剑秋是不是也变得跟他们一样了,但要是曾剑秋在这里,李无相呢?斗起来?他跟赵奇?那他现在怎么样了? 她要出去问问,听起来是李无相叫曾剑秋带自己走!他到底怎么样了!? 要出去! 她不知道怎么离开这儿,但想起了李无相曾经跟她说的那些事,于是凑到那条裂缝前,侧过身子,奋力将自己向外挤出去—— 砰的一声,灶台崩塌了一半,薛宝瓶裹着烟灰滚落出来。屋内的几个人惊愕片刻之后,曾剑秋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你是从哪儿出来的!?” …… 啪!!大枪的枪尖一挑,从陈家正堂里飞出的一张木椅应声而碎,化成一篷飞溅的木屑,将赵傀身上刚长好的皮射了个密密麻麻!但他连眼都没眨一下,那些细小伤口在回荡的嗡鸣声中顷刻愈合了大半,向前猛冲,一枪扎向木椅后方的李无相。 李无相的掌心飞射出一束触须,立即将自己拉上房梁,但只觉得右腿被枪尖带了一下,微微一瞥,又一片巴掌大的皮被削下,露出底下金灿灿的金缠子! 这是他身上的第五处伤口了,而从刚才赵傀动手到眼下,总共过了不到十几息的功夫……赵傀太快了! 这个念头刚生出来,刚才还在门口的赵傀已经消失不见,李无相听到耳畔一声尖锐嗡鸣,立即又把左手往墙壁一探,白须立即将他拉去东墙,同时将右手指尖一松、一甩,四枚碎瓷向嗡鸣声来处射去——也不知道有没有射中赵傀,但身后又砰的一声爆裂一团木屑,寒芒闪耀的枪尖像毒蛇一样在他的掌心一啄一挑,掌心又是一片人皮被划开! 曾剑秋说得一点没错,赵傀这六十年的功夫没白练,只不过他不但擅长剑术,更像是无一不精! 刚动手时,李无相还觉得自己已吸饱了赵奇的精血,足可与赵傀好好缠斗一会儿,好叫曾剑秋能带着薛宝瓶先走,而自己再找个机会试着与他同归于尽,或者假死——反正外邪已向他做出保证了。 但等赵傀冲进陈家库房摸到一杆大枪之后,他才知道这东西实在强得离谱!或许是由于吸收了香火愿力化形的缘故,赵傀出手的速度已快到看不清了,他在院子里跟他过了几次招,胸口、小腹、左肩、后背立即被挑去了一大片皮肤、露出底下的金缠子,被头顶的天光一照,立即觉得头晕目眩、心慌惊悸,好像自己成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该是因为日光直接晒到了寄居金缠子之中的魂魄! 他之前的计划其实与赵傀相同,是在交手时尽量损毁对方的皮囊,最好叫他失去行动能力。他也的确用手边的各种东西在赵傀身上弄出了极多的伤口,但在愿力加持下,赵傀的伤口愈合也极快,现在看起来虽然像是个破了无数小洞的盛着黑烟的人形口袋,却远比自己的状况要好得多! 于是他冲进屋内,打算从后窗跳进金水——赵傀想要他身上的金缠子,一定要来追。但只刚进屋连窗后的边儿都没摸到,就又被赵傀逼到墙边! 这里已是死角了,离左手边的后窗、右手边的门还有三步的距离。因为赵奇的精血,他自己现在的速度也快得惊人,但十分确定这种快完全比不上赵傀——只要他一动,大枪立即会将自己钉在墙上!只是在炉灶里的时候赵傀附在赵喜身上骗了自己好些日子,他这性子必然不是曾剑秋那种痛痛快快的,那么…… 念头这么一转的功夫,眼前只见一点寒芒! 李无相动也没动,短促呼喝:“慢着!” 枪尖啪的一声在他鼻尖前停了下来,枪杆颤得嗡嗡作响,带起的劲风几乎刮得他的脸上起了一阵一阵的涟漪,但赵傀当真停了手,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他:“小畜生,不逃了?” 李无相将脸稍稍后仰:“逃不掉。但我这人有个毛病,死得不明不白我不痛快,你之前到底在薛家的灶里面做什么?” 赵傀的肩膀微微一颤,又要发力,李无相立即断喝:“你也不好奇我是谁!?” 赵傀冷笑一声:“总之你不是外邪。至于是谁,哼,不过是哪个孤魂野鬼罢了。你以为天地间像你一样的东西很少么?左右不过是个想学我的法子却未成的修士孤魂,撞了大运来到我的道场而已!” “我可不是什么修士的孤魂,你听着,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赵傀的黑眼微微一缩,似乎有些诧异,但旋即转为不耐。可听到李无相接下来的几句时,那不耐又转为诧异—— “误逐世间乐,颇穷理乱情,九十六圣君,浮云挂空名。天地赌一掷……” “你从哪里知道的!?”赵傀将枪尖稍稍向后一缩,人却靠近了些,“后面的呢?!” 李无相心里一松:“这诗是然山派的祖师传下来的吧?哦,你不知道的后面的?告诉你要紧的不是这个,我说的是我不是这世上人。你想不想把我是谁这件事给搞清楚?不搞清楚你能肯定来了我一个不会再来下一个吗?” 赵傀沉默片刻,忽然将枪一收:“这么说,你跟本派祖师也是很有些渊源的。好啊,我是要重建然山的,你把金缠子让出来,我给你炼化一身好皮肉,你就是我开山大弟子。” “师祖痛快!但先跟我说说你在那里面做什么。要你反悔,我也不做糊涂鬼!” 赵傀的黑眼珠在眼眶中飞快一翻,又瞥了眼自己身上——在那嗡鸣不断的愿力加持下,被李无相搞出来的细小伤口又已快要愈合了,体内那些黑烟也不再弥散。 他就又把眼珠一翻,傲然开口:“哼,也好。也该叫天底下至少有一个人知道我到底做成了什么样的神仙手段!” “我是用然山派所传的秘学,参照世间修鬼仙的‘太阴炼形术’,自创了一门‘太一炼形术’!这法子,要先成鬼仙,却又不能真成鬼仙,然后再炼一个有太一气运的皮囊出来。要没有胆魄,绝对不敢先炼自己,没有毅力,绝对不能在方寸空间苦熬十几年,要没有绝顶聪明的头脑和见识、没有天纵的运气,更想不到这法子——” “你炼成了,但被我搅乱了?” 赵傀猛地住口,阴森森地盯着李无相看了一会儿:“哼,成仙长生可不是求来的,是看你有没有那个命!你真以为把我的事搅乱了?你之前只不过叫我又成个了法力尽失的鬼仙、孤魂罢了。但我有成仙的命!我教出来的蠢徒儿来到这里用太一炼形术又起了个阵!我反倒又阴差阳错归了神位,虽然不是太一,但也算成仙!” 他又猛地收声,似乎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你呢?” “你想要金缠子是吧,好,你看着。”李无相抬起手,扯开了自己的衣裳,然后用力将双手插入胸膛,再一点一点把胸口撕开。等他撕开了一条有无数淡粉色须子不停蠕动的伤口,才把前臂也完全探了进去、停下来,好像长舒一口气:“啊,真像啊。” “什么?” “我说赵奇跟你真像啊,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高兴就得意忘形——赵傀啊,你没发现现在很安静、很美妙吗?!” 赵傀一愣——院中的嗡鸣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啊?! 弯月般的凛冽寒光闪过! 李无相从胸膛中抽出他此前藏在那里的两柄匕首—— 赵傀的脑袋、身体中的黑烟,冲天而起! 脑袋尚未落下,李无相的双匕又在身前划出一道圆弧,赵傀的胸口立即豁开两条大口、双臂垂下! 李无相不知道为什么祈愿声忽然消失了,但这绝对在赵傀的意料之外,或许是曾剑秋使了什么手段。但他绝不会像赵傀一样再多说半句废话——没了脑袋的赵傀显然未死,而立即从身上几个尚未愈合的破口中翻出一颗又一颗的黑眼珠、从胸口两条大伤口中也冒出无数丝丝缕缕的烟气,像他自己身上的触须一般,要将双臂再给拉回去! 李无相手中的短匕立即迸发成一片耀眼的雪光!赵奇的精血、太一的皮囊、从前的技艺!黑烟从无数破洞中喷涌而出,尖利呼啸仿佛仿佛赵傀的凄厉嘶嚎,黑烟汇成一股滚滚的浊气,先是惊慌失措地往屋顶一冲,但被拦住了,就又往门外去—— 可一触碰门外的阳光,立即像被蜇了一下,又猛地折返回来,一下子冲进李无相豁开的胸膛! 他整个人被轰的一声冲撞到了墙上,体内白须瞬间枯萎,金网在皮下嗡嗡震动,体表瞬间遍布无数细小裂痕!这跟在灶中要被金缠子夺舍时的感觉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这一次李无相感受到了那股黑烟中强到恐怖的力量!那仿佛是什么庞然巨物,在一刹那就占据了他的整个身心,开始与他争夺皮下的金缠子! 赵傀一开始没这么干,该是因为这种法子会伤到那宝贝——李无相能感到那东西在赵傀强横野蛮的拉扯之下开始变得松散,仿佛要崩裂,而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这个东西随着金缠子的变化开始恍惚、飘散了,赵傀那些疯狂、愤懑、嫉恨的情绪像狂风暴雨一样冲击着他的意识! 他的胸腔和喉头被体内的黑烟猛烈鼓动,发出陌生的嘶叫:“不知死活的东西,非要坏我道行!!” 又是猛地一振,李无相整个人如同被风沙剥蚀多年的瓷器一般,体表片片崩碎,露出金光灿烂的金缠子—— 但下一刻—— 一股恐怖宏大的狂暴气息骤然降至!! 外邪!! 金缠子瞬间变得伏贴,而赵傀的意识仿佛一只忽遇猛虎的小兽,惊恐、畏惧、绝望骤然迸发,但又在刹那间被镇压、被驱逐至意识最深远处的角落——黑烟猛烈地从李无相体表的裂隙中喷发、弥散、消灭于无形! 第六十章 小仙师 一切安静下来。 李无相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立即开始运气内视体察自己身上的一切—— 原本空空荡荡的体内,那仿佛只有几粒水珠的“湖底”,正充溢着强大的力量,几乎将他填满……他觉得自己的解九宫快要圆满了! 这是…… 赵傀留下来的。一个笃定的念头从脑海中升腾起来,这是赵傀所留下的力量,其中包含了金水镇人的祈愿、寿元。 随之而来的是喜悦与满足,李无相要十分努力地控制自己的想法才能从这种情绪中稍微清醒一点,他要找的不是别的,而是赵傀,他到底死了没有?还是像上次一样? 这次没有其他想法冒出来了,好像外邪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李无相沉默片刻,只得低声说:“好,多谢你的保底。我还以为非要到我死得再成枚茧子的时候——” 啊,本该是那样。但是因为刚才所做的一切——考虑、设计、缠斗、拼死搏杀……外邪喜欢这些东西,喜欢从尸山血海中乍现的寒芒。 李无相就叹了口气:“行吧,我能理解别人为什么叫你们外邪了。” 再没有其他的念头了,于是,等到喜悦和满足又如同潮水般褪去,李无相才感到疼痛。 不是具体的哪个部位疼,就是纯粹的疼痛,好像有烙铁在意识里狠命地压着、滋滋作响、油烟腾起! 他这时候才意识到刚才赵傀化作黑烟之后在屋子里冲撞一气,竟然叫将屋顶都击穿了好几处,现在明晃晃的天光洒落下来,正落在裸露的金缠子上。 他连忙挪动几步叫自己避入屋角,在地上捡起一块帘布把自己蒙了个严严实实,开始运转广蝉子的功法——暂时做过了赵傀的这一场,但金水镇上可还有个修行人曾剑秋! 他知道自己不是人了,在他看来应当是个邪祟吧? 前世的时候,合作项目时配合无间,但项目结束立即你死我活的事情他经历得太多了。 澎湃灵气冲刷周身,李无相能感到体表的皮肤正在愈合。起初速度极快,但等到身上剩余道道裂纹时,愈合的速度开始变得缓慢了。他停下来分神稍稍想了想——广蝉子“解九宫”的境界是要将脏腑的先天之炁炼到体表,无论他来处还是这里,先天之炁都是一个人最为难得、最根本的东西,如今这皮囊就是那么炼出来的,刚才只怕是赵傀动摇了金缠子、又将这身皮残害太甚,这先天是一时间难以补全了。 那现在—— 他听见了脚步声。起初是两个人,远远的,稍后则变成了四五个,再是八九个、十几个、几十个……怎么回事? 因为那脚步声不是由远及近地出现在陈家院门口的,而更像是不断地、突兀地冒出来的! 李无相将手探出布帘外,摸到了赵傀落下的那杆大枪。 然后他听到曾剑秋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哎,你还活着没有?” 稍隔一会儿:“赵傀?赵傀?” 李无相默不作声,看向几步之外的后窗。曾剑秋的声音听起来仍没有什么力气,而眼下自己体表虽然尚未愈合,但体内实则灵力涌动,远非从前可比。不过在这种时候他实在不怎么想面对叫人为难的局面,那么…… 但又听到了薛宝瓶的声音,稍带着些哭腔,好像从胸腹间很努力很小心地挤出来的,微微发颤:“李无相,李无相?” 他愣了愣,犹豫片刻:“我在,还活着。” 薛宝瓶发出一声激动惊喜的短呼,然后他听到了别的声音——像有很多人在院门口,因为他的声音而稍稍躁动、怯怯地说起话来。然后是曾剑秋的声音:“我的天,你的命是真大,那赵傀——” 李无相披着布帘站起身,贴着墙壁朝外飞快看了一眼——曾剑秋和薛宝瓶在院子里,院外则全是金水的镇民。刚才他体内的触须枯萎,到现在并未长全,所以看得也不是很清楚,但依稀瞧见的大多是斑白发色,神情也多为惶恐,是劫后余生却又惴惴不安的人该有的神情。 他就稍微松了口气:“赵傀不在这里了,应该是被我除了。” 人们安静了一会儿,好像没怎么听懂。这时听到陈辛的声音:“小仙师是说赵奇被他给除掉了,邪祟也被他给除掉了!金水太平了!” 风一样的喘息声这时候才刮过人群,原先的怯怯的低沉声音一下子迸发开了,嚎哭、欢呼、祈愿声交织在一起,随后人群像被风吹的麦浪,一下子倒伏下来,向着陈家院子的方向叩拜,不少人口中仍旧念叨着灶王爷保佑。 陈辛又赶紧高声喊:“别,别,哎,别拜灶王爷了,咱们这儿的灶王爷叫赵奇那个妖人给换了,要拜就小仙师……李仙师!” 人群一下子换了说辞,就在这么一瞬间,李无相感受到了——一种微妙的满足与喜悦传遍全身,但绝不像外邪给予时那么宏大,而更像是温水或春风,拂遍周身每一个角落。他身上的人皮一紧,原本无力愈合的条条裂纹飞快收束,顷刻之间,已光滑如初。 这就是……愿力? 薛宝瓶冲进门,手里还抓着两段残砖,到了李无相身前时陡然停住。李无相笑了一下,张开双臂,她立即扑个满怀,抱着他使劲儿紧了紧胳膊。李无相在她背后轻轻拍拍:“你说我是神仙嘛,邪祟算什么。” 他说话的时候看着曾剑秋——他现在成了个枯瘦的高个儿,手里拄着一杆枪站在院子里,看起来就真是用来拄的。他脸上稍有点释然的微笑,但李无相觉得那种微笑底下还有些警惕,好像在琢磨现在这具皮囊里的究竟是不是另外一个人。 李无相就也朝他笑了一下:“你在那边搞了什么?赵傀的香火愿力忽然断了。” 曾剑秋抬手指了下薛宝瓶:“这姑娘藏了件宝贝。” 李无相低下头,薛宝瓶退开了,但脸上就只有神采风扬的欣喜,全无羞涩,把两段残砖擎在他面前:“赵、赵、赵奇不不不不……” “慢慢说,不急。” 薛宝瓶深吸一口气:“赵奇,不是,给了我,一张符吗,我之前用了那个符,结果一下子到了这里面,之前关着你的砖里面!我又听见曾剑秋说你在跟赵傀打架,我就出来了,然后我们发现我握着符拉着人别人就也能进去,我想把人一个个拉回来的,他说要把人聚在一起一下子弄进去才好,我们就——” 李无相听明白了。在自己与赵傀拼命的时候,他们也在以另外一种形式帮忙。他们把镇上的人统统装进了那块头里,因此之前赵傀的香火愿力才会骤然断了。曾剑秋这法子的确很好,否则赵傀要是渐渐感觉到不对劲,或许就不会掉以轻心了……真不知道他们有多费劲才能集齐镇上的人,也多亏自己之前跟他纠缠得久。 他就仔细看了看这两截残砖——本以为这砖从前是凡物,是被赵傀以非凡手段炼就的,这么看的话,这东西似乎本身就是个宝贝。 薛宝瓶把砖递给他,李无相摇摇头:“你真了不起,算是又救了我一命——那就你收着。” 然后他走出门外,来到院中。门口的人瞧见他,一下子寂然无声。他看清楚了陈辛——看着已六十来岁了,老相许多。 但改变的不仅是相貌。前几次见他的时候,他表现得和蔼可亲,但能瞧得出身上全都是一种活泛的精气神,是一种胸有成竹、觉得一切尽在掌握之后表现出来的随和。这会儿他仍以镇主的身份叫众人都收声,可李无相瞧得出他的气势已不是很足了,这叫他想起了从前的一位上司——知道自己因犯错即将被剥夺一切,在最后那么几天里就是这个样子,仿佛一头衰老病恹的狼。 他就在院子里站下了,把眼神从陈辛的眼睛上移开:“刚才镇上是闹了邪祟,是妖人引来的邪祟,这个妖人就是赵奇。赵奇这个人……” 他瞥了一眼地上那具干瘪的、裹着土灰的尸体,现在已像是一条瘪掉的袋子了:“在别处也做过恶,你们可以去打听打听。他刚来金水的时候就想做今天要做的事了,但你们的镇主把他拖住了,一直拖到这位——曾大侠也一路追踪过来,我们这才能把他给降伏了。不要拜我了,也该谢谢你们镇主。” 陈辛愕然,微微张开嘴、睁大了眼睛,李无相只对他笑了一下,他就被人群给淹没了。 他就又轻轻按了一下薛宝瓶的肩膀:“收好那东西和符,往后谁要看也别给。” 再对曾剑秋偏了下头:“走,我们说点事。” 两人从后门走出去,曾剑秋拄着枪杆,离他三步远。李无相也没说什么,一直带他走到昨晚赵奇要他杀陈三咬的竹林里才站下。 他回过身,看见曾剑秋脸色肃然,左手拄枪,右手垂下,叫袖子笼着手。 他皱皱眉:“你不是要拿剑射我吧?” 曾剑秋摇摇头:“你身上有金缠子,我这剑该拿你没办法。我是在想你打算怎么样。” 李无相抬起左手,慢慢走近他:“给我搭搭脉,看看我身上有没有什么不对劲。” 曾剑秋一愣,李无相已经把手递到他面前:“你觉得我是邪祟?算是吧,但不是我乐意的,我从前也是人。这事儿要从那块砖说起——薛宝瓶对你说了没有?” 曾剑秋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将手指搭在他腕上,笑了:“没有。你那小姑娘嘴巴严得很。” “那你就听我说吧。”李无相开口,隐去外邪,将与赵魁的前尘往事都讲了,“你们把他的香火愿力断了之后,他冲进我身体里了,要跟我抢金缠子。但我从前自己也有一门功法,专门辟邪,也只能辟邪,我把他赶出去了。最后的情景大概是黑烟从我身体里喷了出去,我感觉不到他了。我自己内视了很久,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但是我担心——我听过类似的故事,一个人设计弄死了他师父,结果他师父还没死,藏在他身体里,也是说自己成仙了,我担心的就是这个,你能看出来吗?” 听他讲这些事时,曾剑秋的脸色已变得极为严肃。等李无相讲完了,他还将手指在腕上用力压了压、闭上眼睛感觉许久,才皱眉想了一会儿:“我倒是感觉不出。不过你这么说的话……这事儿比我想的还难办。” “怎么说?” “叫我想想……”曾剑秋拄着枪,慢慢坐到地上,长出了一口气,“我也不问你到底是谁了,但听你说的这些话,你不是很懂修行对吧?” 李无相点点头:“除了一点天下势力格局,我一窍不通。” “行,天底下这么多宗派,其实修行的办法主要就两种。前期都差不多,先筑基,补上身漏、保住先天一炁,然后就是炼气,炼的就是保住的那个炁。再往后差别就大了,三十六宗派、我们剑侠太一道,是先把炼化的炁结丹,结丹之后再养丹,炼成元婴。成了元婴之后再出阳神,这时候就号称不死不灭,是陆地神仙了。” “六部玄教在筑基之后是炼神,把体内泥丸百节诸神都炼到魂魄里,成了之后就是还虚。到了还虚再继续炼化他们的魂魄,最后将魂魄也合归最初的先天一炁,这就是合道了。他们合道之后就会飞升,去他们祖师的妙境。” “还有旁门左道也能成仙。这些旁门左道里最有名的就是太阴炼形术——修行人假死,避过死劫。不过这么干的话也就是成了鬼仙,阴鬼之属,不入流了,也怕日光。我猜他是不甘心这么干……那可能就是他想的太一炼形术了。” “这东西我不是很懂,但你也看到了,他在炉灶里弄了个小朝廷,皇帝,赵奇又在金水设道场,叫人拜灶王爷,其实都是一码事,心足够诚、愿力足够强,就能引下来灵神的气息。不是灵神本尊,但也够用了。那他就是先要在你这个皇帝的身上集太一的灵气,然后叫你用广蝉子把自己炼成一张皮,他自己再把魂魄藏在金缠子里,夺舍你这张皮,这么一来还像是鬼仙,但因为皮上有太一的贵气,也就不算阴鬼之属了。” 曾剑秋摇摇头:“他这人倒的确是聪明,运气也好。广蝉子和金缠子缺了一样,这事就办不成。但我弄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干,我看他也不是青春寿元将尽了,何必冒这么大的风险,不再等个几十年?” 李无相朝他丢了根竹枝:“老哥,跑题了。你说这事儿难办,哪里难办了?” 曾剑秋叹了口气:“我说难办的意思是,恐怕他是死不了了。” 第六十一章 神仙 李无相沉默地看着他,等了一会儿:“没个但是了?你认真的?” “认真的。”曾剑秋皱眉想了想,“赵傀在想要夺你的舍之前,哦,就是在灶里的时候,就应该是用金缠子把自己炼成鬼仙了,所以附在赵喜的身上。金缠子这东西不愧是个宝贝,你不知道正经想要夺舍有多难,我这么多年没听说过有谁办成的。” “所以他从灶里出来之后……我就当你是用你的法子把他给辟邪了吧,他也还不是普通的孤魂野鬼,但也不算是鬼仙,该是介于这两个之间。然后问题就出现在赵奇干的事情上。一般来说,你到一个地方请神,人的香火愿力汇聚起来,怎么说呢,你就当是汇聚成了个真神专属的座位吧,等着人家下来坐。” “这个座位,不管到最后请没请下真神来,反正还是人家的。你在金水请灶王爷,不管请没请下来,还是灶王爷的位子,那是有主儿的。有时候一些孤魂野鬼、山精野怪之类的,稍微有点道行,胆子大的,上去坐一坐、把香火享用了,自称就是灶王爷或者哪个正神,帮人办了事,办完之后他还是要走的。” “但是赵奇用的是他们然山的符术。我也不是很懂,但是我猜啊,他在家家户户屋顶画了个灶王爷的符,这个东西该是把人本来给灶王爷的香火给偷了。这个就是我没弄懂的地方,这么偷来的东西,该是没用的,但是不知道他们然山的符是怎么回事,还真弄成了个假的灶王爷了……就类似你当初那个假皇帝吧。” “这么一来,香火汇成个小小的假神位,赵傀就坐上来了。你要说是假的,但那也是实实在在的香火愿力……所以我觉得,赵傀可能是真成神成仙了。” 李无相慢慢出了口气:“你的意思是说赵奇造了个神仙出来。” “差不多吧。但是我想不明白,然山这符怎么这么厉害?” “跟他们祖师爷有关?” 曾剑秋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 “那怎么办?” 曾剑秋挠挠头,叹了又叹:“这么邪门儿我怎么知道,反正肯定不在你身上了,我猜就还在金水。这种事儿该找幽冥道的人,他们懂这个。不过你非要我说的话,往后不能叫金水的人再拜灶王爷了,容易把赵傀再给拜出来。其实金水最好也别待了,闹了这么一场,往后很容易引来鬼怪。” “嗯。”李无相点点头,在心里慢慢出了口气,然后尽量用更加随意的语气,“之前你叫我走的时候,告诉我去找幽九渊——” 曾剑秋一抬手:“诶,现在咱们不提这个了。我没别的意思,你不是太一道剑侠,我不好再跟你提。” “哦,那你当时跟我说赵傀成邪了,这个邪是指外邪吗?赵傀跟我提过,那是什么东西?” 他说话时,觉得自己全身都绷紧了。但直到话说完,意识深处也没有任何异样。 曾剑秋像是松了口气:“哦,这个啊。唉,我真不知道你是从哪儿来的,这个也不知道。这么说吧,修行人,道行深了,修炼厉害手段的时候,就要存想供奉自家的神主,这种事就跟普通人烧香祭拜类似。普通人这么干,可能引来鬼怪,但修行人的供奉可比普通人厉害多了,运气不好,一样引来邪门的东西,这东西,你就当是厉害得不得了的有道行的孤魂野鬼、妖邪精怪吧,会装成你供奉的神主,你一个念头不小心,就外邪入体——有的人还觉得自己真是祖师神主上身了,修为涨得飞快,结果最后就迷了,疯了,反正不是好事。” “这么说,修行人道行越高,越危险?” 曾剑秋不情不愿地犹豫了一会儿——这么一恍惚,李无相觉得自己看到当时赵奇谈起衰败的然山派时的神情了——然后才说:“法教没这个事儿。六部玄教没这个事儿。这个事儿是三十六宗派和太一道的,要不然他们怎么总说咱们是旁门左道呢,呸。” “那……”李无相顿了顿,“外邪会知道被入体的人在想什么吗?” “那怎么会?赵奇跟你瞎说的?”他说这句话,愣了愣,忽然看向李无相,一拍大腿:“哦,我把这事儿给忘了!” “什么?” 他又在李无相身上上上下下好好打量了一会儿,才说:“我不该说他们然山派了,而该说你们然山派了——金缠子在你身上,那上面有法帖,老弟,你现在算是然山的宗主了!” “哦?法帖这东西怎么说?有什么好处吗?” 曾剑秋啧啧两声:“你这人是真沉得住气啊。法帖么,赵奇跟你说过的吧,三十六宗派自己搞出来的。倒没什么出奇的地方,就算是个印信,来,把手伸过来。” 曾剑秋握住他的手掌,稍微一使力,李无相立即感觉到一股气流入体,但只稍稍一转,无影无踪。 曾剑秋愣了愣,松开手:“哦,我忘了你是个邪祟。得了,你听着吧,挺简单,拿着下了法帖的东西,在云门、中府、神封、章门、太乙这五个大穴上运气走一圈,宝物就会现出印信了。我从前也没见过真被下了法帖的东西,这是我一个老哥们儿跟我讲的,说这东西得等人结了丹,才能叫这法帖现出来,到那时候你自己试试吧。” “不过么……”他摇摇头,“你不一样,我也不知道你到时候怎么办。你自己想办法吧,反正就是个印信,告诉别人这上面是真有法帖的,其他的宗派管事的瞧见了,都认得出。” 李无相皱皱眉:“就没了?真就只是个印信?那要是别人给抢了呢?就也是然山宗主了?” 曾剑秋看了他一会儿,叹口气:“你跟我说你是从前被赵傀抓走的,但你要真是个寻常人,不会有现在这种气度。那我就当你是之前在哪里隐居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吧,咱们俩这回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我不就多问了。” “对,就真只是个印信,要是叫别人抢了,就怪你没本事了,这世道的事情就是这样的。至于这印信又有什么用,这么说吧,要是你哪天结丹了,觉得自己成了,找个好地方开宗立派了,就可以对别人说,我是然山的宗主,我有法帖的。” “这事儿一传出去,附近的宗派可能会派人来看,你当着他们的面把法帖给亮了,验证无误,那你就是然山宗主,别人没二话。但接下来,附近道行深的知道了,也想当宗主,他上门杀你来了怎么办呢?你被杀了,他抢去了,那他就是宗主。” “你把他给杀了,那在三十六宗派看来自然是除魔卫道,好事!可要是你斗不过他,又逃了,那你就可以去附近的三十六宗派,跟他们说你然山被邪门外道给侵入山门了,同是三十六正宗,要求个援手。那他们也没二话,必然全力帮你。” “懂了没有?世道就是这么个世道。赵奇那小子今天大放厥词,跟你说这世道弱肉强食,我先不说他别的歪理是不是放屁吧,反正这一点说的倒是没错。老弟,今天是我,换成了别人,现在有伤在身,可能不会干什么。但知道了金缠子在你身上,你就相当于一件法宝了,那养好了伤,立即就回来抓你炼了!” “你可别以为只是因为你有金缠子,就算没有,你一个修行人,身上总有宝贝的。刚打个照面摸不透各自都有什么看家本事,大家是客客气气的,可要是一不小心叫人摸透了底,立即也是要杀你夺宝!” 李无相想过这世间大概会是什么样子,只是没料到似乎比他想的还要更险恶一点儿……难怪像陈家、李家那样的镇主,都并不怎么上心叫自家子弟去修行。 “杀来杀去……又都是想要求长生的,不怕什么报应、因果之类的吗?” “嘿嘿,有人怕。大宗派,六部玄教,什么都不缺的,自然是怕,轻易不动手,怕坏了自己的道行。但是你琢磨琢磨什么人会在江湖上行走?修行人每天打坐吐纳,才能精进多少,为什么要把时间花在一堆俗务上?就是一个穷字。你炼丹、药浴、炼器,都要法材,你是个小宗派,没什么福地,只能下山去找个镇子做供奉了。” “但是凡人供奉来的也有限,有些东西你得自己弄。弄来弄去,一不小心青春寿元快要尽了,这时候还在乎什么因果报应?先能修行下去再说吧!所以你走在江湖上,越是看着年轻的,不说厉不厉害,资质肯定好。越是看到老相的呢,你就越要小心。” 他指了指自己:“就像我这样的。” “你看着也不过三十出头而已。” 曾剑秋哈哈大笑:“那是看着,我都五十多岁了。不过倒也不急,赵傀这回落在我身上,倒是把我的青春寿元都耗尽了,再等上个几年,你瞧着,我就看着就跟你们镇主一个样儿了。唉,当年遇着他的时候,他倒也年轻,一晃这么些年都过去了,我差点没记起他来。” 李无相沉默片刻:“赵奇跟我说,要是青春寿元耗尽……就不能再修行了。” 曾剑秋点点头:“没错。人就慢慢老了,先天之炁漏了,寻常人会有的病痛都要慢慢找上来,最后也是一抔黄土,跟寻常人没两样儿。” “我……” “嘿,你倒用不着跟我来这个。”曾剑秋摆摆手,“我就没想过自己能修成个陆地剑仙。我当年入道也是迷迷糊糊被人带进门,等到我三十多岁的时候早想开了,我不喜欢如今这世道,自己也谈不上是什么圣人,我就想在这世上痛痛快快走一遭。这些年,妖邪我斩杀了不少,之前要对你用的那些手段也使了不少,肯定谈不上问心无愧,但比别的那些王八蛋要好多了。行啦,我这辈子不亏了。” 李无相叹了口气:“曾老哥,你……” “唉,不是说了别跟我婆婆妈妈的了吗?” “不是,我是想说,既然这样,你能不能教我你的飞剑术?” 曾剑秋瞪着他不说话了。 李无相摊了下手:“我是明白了,修行境界是一码事,杀人术又是另一码事,我觉得你的手段特别合我心意,你这一身本领总不能埋没了,咱们又这么有缘,不如教教我?” “不教。” “因为我不是太一道的剑侠?我也可以是啊,这么着你们太一道就多了个然山的宗主了。” 曾剑秋气哼哼地哼了一声,拄着枪站起来,往璧山的方向走:“因为你心术不正!太一道不收心术不正的弟子!” 李无相跟了上去:“这话怎么说的?” “你忘了你挑断我手脚筋把我交给赵奇的事了?好人能做这事?” “不是,老哥,要我没记错是你威胁我在先?你那也不是好人干的事儿啊?” “没错,我也是心术不正,那是我师父看走眼了。不过我这心术不正,我自己心里有数儿,可我对你没数儿!” 李无相叹了口气:“行吧,那你现在要去哪?” 曾剑秋不说话,只拄着他的枪走。李无相陪在他身边走了一气,等两人开始进入密林、头顶的天光都开始被遮蔽时,才说:“到底怎么了?你不是会因为我要你教我飞剑术就生闷气的人。” 曾剑秋又走了几步,站下转过身。他想了一会儿,抬手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你非要问!好吧,我这么说吧,你不好奇我干嘛要一路追踪赵奇来这里吗?” “不是因为赏金吗?” “那是顺手的事。”曾剑秋看着他,“我跟你说实话吧。我一开始要找的不是赵奇,而是赵傀。我是追着赵傀,才在路上追到了赵奇,又顺着他找过来了。你要是问我为什么要找赵傀,其实我一开始是找去了然山的。我想要然山的一样东西,也不算是我想要,是太一道、幽九渊想要。不过那样东西呢,现在在你身上了。” 第六十二章 道书 李无相沉默片刻,点点头:“这就说得通了,哪有这么巧。那你原来打算找到了赵傀……强抢?” “那不是我太一道做的事。” “所以你想要的是金缠子?因为那东西在我身上,你就不想要了?” 曾剑秋双眉紧锁,死死盯着他。稍过片刻又忽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是广蝉子那部道书!小老弟,把你吓得够呛?” 笑了几声又摇摇头:“不过也算了吧。我不想对你用强,现在也用不了。我要是问你要广蝉子,你肯定得叫我教你飞剑术。我说你心术不正算是开个玩笑,但你这人心思太多,我看不透,我就不敢教,至少现在不敢教。” 李无相要开口,曾剑秋一摆手:“但你这人还算对我脾气,那我临走之前,就再给你说几件事吧。” “其实你现在也不算是个邪祟,算是个鬼仙之流吧,但还不如。你现在披着一身皮,觉得自己来去自如、不怕伤痛,好像远比寻常修行人好处更多些,这就是旁门左道的好处了。往短处看,的确叫人动心。可有两件事,鬼仙之流是没法儿再往上走了的,你如今要是个炼气的境界,终其一生也只能是炼气的巅峰而已,我猜你不会甘心。” “另一点,你这副皮囊其实脆弱得很,要有人知道了你的弱点,只要刮去你的皮、叫金缠子在烈日底下晒上几个时辰,你可就完了。这叫元神不稳,懂吧,这是修行的时候最忌讳的事情。你跟我说你在灶里杀死的那个赵傀像是有血有肉的,不论是不是真的血肉吧,那我猜然山是有什么法子能把你如今这样子炼成那样子,你可以自己想想办法。” “再就是广蝉子。这东西不是人人都知道的,我也是从幽九渊那里听说的,像我一样知道的……还有几个剑侠,我们都在找这东西。你要是寻常人,遇上他们倒没什么,顶多缠磨着你,要跟你换罢了。可你现在这样子,剑侠可不是个个像我这么好说话的,当心别人看出来,把你当邪祟除了。” “还有,这玩意应该存世很久了,既然没什么人练,就说明有古怪,你最好也不要再练了,想法儿弄个正经的法门吧。走了!” …… 往常,天刚刚黑下来的时候,金水镇就变得很安静了。可今天很热闹——陈家院子的方向灯火通明,那是镇主家杀鸡宰羊办了席面,为了庆祝整镇的人劫后余生,还为酬谢两位诛杀妖邪的仙师。 但一直到等到天落黑的时候都没有找到那两位,于是人们觉得他们该是像传说中的高人那样,事毕拂衣去,早远走高飞了,并不贪图人们的感激与酬谢。 于是宴请的主宾就变成了薛宝瓶。陈辛和刘姣先来问了她,她拒绝了,过一会儿陈绣又来问她,她不想去,陈家就派了两个镇兵守在她家门,把之后赶来看她、谢她、求她治病或者延寿的人远远地挡开了。 这么过了一阵子,外面再没什么别的人声,薛宝瓶才能慢慢松口气,接着收拾今天被搅得一塌糊涂的院子。两口灶都被掀开了,小锅被砸破了,大锅倒是好的。但桌椅条凳之类的,都散碎成了破木板。她把这些东西重新归置到院子一角,又洗了抹布把主屋地上曾剑秋留下来的血迹擦干净,才慢慢走到柴房门口。 她推开门,看见柴火垛旁边的稻草铺。 这间屋子又矮又窄,夯土的墙面上曾经刷过的白灰都早脱落了,即便现在开着窗户和门,只能依稀看到屋子里这些东西的轮廓。 她走到稻草铺前,闭眼在上面躺了一会儿,心里想,这样屋子到底是不适合他的,金水也不适合他,不知道到底哪里能适合他。其实第一天我就知道他会走的。 然后她把稻草都仔仔细细地收成一卷、抱回到主屋里,想着要是明天跟今天的天气一样好,就在院子里铺上一块布好好晒一晒,也许还能存上好几年。 等再在家里环视一周之后,她才发现除了这一铺稻草,再没有李无相的东西了。她想起他之前说赵奇的时候——“他的屋子里没什么私人的零碎物件,可见并不打算在金水长驻”。 她叹了口气,从陈家送来的各式餐点里捡了一个炖好了的鸡腿、剥了两枚鸡蛋放在碗里,端着碗坐到灶房的门口去,觉得往后自己不能像从前那样饥一顿饱一顿,而该好好吃饭,背熟他教给自己的那五十三个字,等着他在哪里想起来他自己是谁。 然后她想自己不该开铺子了,因为做的都没有他好吃。也许可以用那两块砖当个货郎,从清江城买些东西,再运回金水来,只要自己把东西藏在砖头里就好了。 她垂下脸咬了一口鸡腿,忽然觉得眼睛和鼻子里一热,赶紧抬起头、别过脸,看向门外的黑暗里—— 李无相从黑暗里走过来了。 看了看她的碗:“啊,你先吃了啊?行,你先吃完,一会儿帮我去抬人,我抬不动。” 薛宝瓶怔怔地抓着碗,不敢眨眼,但还是眨了一下——他还在。 并且走到自己身边,挨着在门槛上坐下了,看向远处黑暗中的一抹光:“那边真热闹啊,没请你去?” 她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松下了肩膀,隔了好一会儿才说:“请了,我没去。我们去……抬谁?” “曾剑秋。哎,你这什么表情,哈哈,不是的,他要走的嘛,结果是在逞强,刚跟我说‘走了’,一头栽在地上了。我想把他给弄回来,但是我这身皮不行,就只能慢慢给拖到陈三咬家里了,一会儿你帮我把他抬回来。” “好。”薛宝瓶拿给他一枚鸡蛋,“给你吃,我一会再给你杀只鸡,他家送过来一窝鸡……” 李无相把鸡蛋咬了一口,慢慢抿着:“我不吃生的了。你看,我现在还在喘气呢,像不像?曾剑秋说得没错,我得表现得更像个人,要不然往后容易惹麻烦。” 第六十三章 年轻人 有了薛宝瓶帮忙,把曾剑秋抬回来倒并不是特别吃力了。 柴房的稻草铺子已经撤了,薛宝瓶不想把那稻草再抱出来,就要把曾剑秋安置在她的床上。李无相抓着他的双脚气喘吁吁地想了想:“还是放在柴房吧,他肯定不在乎。放在你那里就太刻意了。” “什么……刻意?” 李无相慢慢倒进门,在柴垛旁边把手一松:“明天你就知道了。” 放好了曾剑秋,李无相就走出门找到在柳树下守着的两个镇兵,叫他们两个再回陈家叫些人来,要把灶房收拾收拾。一刻多钟之后陈辛就带着几个人来了,他自己先进院子,见到李无相之后双膝一弯就要拜下来。李无相等他的膝盖沾了地才把他搀起,叹了口气:“陈老伯,何必这样呢?” 陈辛躬着身子,在胸前抱着手:“我这老眼昏花了,之前把仙师你当成李家的孩子,真是得罪得罪……” 李无相笑了笑:“出门在外嘛,身份都是自己给的,这怎么能怪你。说实话吧,我的确是个修行人,这回出山历练来的,路过这儿的时候觉得不大对劲——” 他转身指了一下薛宝瓶:“又见了她,觉得简直跟我妹妹一样,就驻下来了,教了她点东西。老伯还记得王家的三口吧?” “啊……记得。” “那天晚上想欺负她,叫我给除了的,这个你不要见怪。” 陈辛立即摇头:“他们也是外姓,但跟薛家可不同,薛家是好人,是我们金水好好接纳下来的。王家人,唉,都是我来这儿之前那些年说不清的事了,我也并不喜欢他们,跟他们要虎骨就是想逼他们走,仙师是为镇上除害了!” 李无相笑起来:“那你还得谢谢我了?” “要谢,要谢的!”陈辛的眼圈一红,“要谢的岂止这个呢?这回,白天在院门口儿的时候,我是真做不了这个镇主了。我对不起乡亲们,有眼无珠,供奉了赵奇这个祸害,我那是之前听说然山派……” “啊,然山派是好的。赵奇和赵傀这两个,原本是临时拜入然山山门的,这也不能怪你,我还不是要寻机才能动手。” “是是……我是说,仙师,你今天那几句话真是,唉,大恩不言谢,仙师往后要什么,我倾家荡产也要供奉上来的!” “好啦。”李无相抓着他的肩,把他的背掰直了,“我不是赵奇,没什么想要的,你也用不着对我这样,一起吃吃饭喝喝茶挺好的。但你师父的伤倒是需要点东西——帮我把灶房收拾收拾,改成间屋子吧,他还要在镇上再待几天。” 陈辛往屋子里看了看,迟疑好一会儿:“他……” “记起你来了,之前不方便相认。等他伤好了我叫你来看他,现在他需要静养,我得给他疗伤。” “好,我们这就动手!” 只花了半个时辰,灶房里面的就全拆了,又流水一般送来各式家用——一张床,看着原本是陈家在用的,现拆的。又有零零碎碎各种的锅碗瓢盆桌椅板凳换洗衣裳,还藏了些银钱。李无相指挥他们把床安置在灶房里,等再把东西归置好,已又过去三刻钟了。 陈辛走时千叮万嘱,叹气说自己师父住了新收拾出来的灶房,李仙师你却没有清净的地方了,要不要把旁边的宅院也给收拾一下,李无相就哄他几句,给送走了。 等门外脚步声远去,他才舒舒服服地在灶房的床上躺了一会儿,又试试被子,抱了另外一床走到柴房去看曾剑秋。他叫薛宝瓶一起捡些细柴枝子铺一层,又用稻草铺一层,然后垫上被褥。把他放上去之后,再掀开眼皮、探探脉搏、听听心跳。 依着他的经验,把现在的曾剑秋当成个普通人的话,身体其实勉强算是健康,李无相猜测或许是因为青春寿元耗尽之类,又牵扯了体内气机,搞得他昏过去了。 于是拉上薛宝瓶,坐到他的新屋子门口尝陈家又新送的各式吃的了。 曾剑秋醒来时,天光已经放亮了。他猛地睁开眼,立即摸上自己的手臂,摸到袖中的小剑还在。然后迅速环视四周,要将自己撑起。但胳膊肘无力地打了个弯,又落回铺上,他就只能侧着身子慢慢爬起来。 他的耳朵嗡嗡作响,几乎能听到血流和心跳。等靠到墙壁上喘了几口气耳畔才逐渐安静下来,于是依稀分辨出了别的声音——鸟鸣,风吹树叶的沙沙声,碗筷碰撞的脆响,隐隐约约的说笑。 他提了一口气,又将这间柴房看了一遍,慢慢走到门前,伸出手轻轻推了推。 吱呀一声,门开了,没被锁住。曾剑秋愣了愣,终于将提着的气呼出去了。 他走到院子里,瞧见了薛家的主屋。门开着,李无相和薛宝瓶正在吃饭。 他站在那里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眼中所见的是两个漂亮的年轻人,皮肤光洁,眼眸明亮,投在他们的身上的阳光亮得都好像有些刺眼了。动作轻快又灵敏,脸上都是笑意,仿佛从不曾有什么烦心事,也永远不会衰老,好像这就是青春的化身。 一个念头在他的头脑里猛地跳了一下……自己不该有这种心境的。但这个念头随即像一团被风裹挟起来的沙尘一样很快消散,曾剑秋又慢慢出了口气,感受到身上的疼痛。手腕脚腕、面部、肩膀、后腰,都在胀痛。他从前听说过这种痛——受了伤落下病根儿,或者人到老年因为劳作留下隐疾。这些东西与从前青春正旺的太一道剑侠毫无瓜葛,可此时他意识到,它们好像全找上来了。 他叹了口气,又猛吸一口气,大步走过去:“你小子吃饭怎么不叫我?把我活活饿醒的!” 李无相把身子往后一仰,从门内往院子里看了一眼,笑起来,又指指桌上的空碗筷:“我们给你留着了。尝尝你徒弟早上新送来的吧,一会儿吃完饭,我给你讲讲广蝉子,就是不知道你记性怎么样。” 第六十四章 现状 曾剑秋停在门前,愣了愣:“我昨天可是说过——” 李无相点点头:“没错,我昨天也是那么想的,没有白送的道理,你得来换。但是昨晚我又想了想……要是你没来,我哪怕知道赵奇在做什么可能也拿他没办法,更别说赵傀了。咱俩算是帮了彼此的大忙吧,其实你帮我还算多一点,你可以跑路的。” 曾剑秋抹了一把脑袋,走到桌边坐下了,捏起一个肉包子嘴里默不作声地大嚼。 李无相就拿筷子挑了一点腐乳也抿在嘴里:“再有,你们太一道和幽九渊都想要广蝉子是吧?你不让我问幽九渊,我就当那是个特别厉害的地方。所以我想了一件事——如果我们在生活里经常遇到某种难题,就肯定会多多少少有点儿解决的办法。” “修行人的青春寿元耗尽是个大难题,可现在据我所知至少有一个解决办法——就是赵奇说的起阵请神,起阵的人能略得点寿元,不过你曾大侠肯定不会这么干,那我猜你们那个神神秘秘的幽九渊也许有呢?所以这可能就不是交不交易的问题了,是可能会救你的道行。所以我把广蝉子说你听,你带回去吧,万一找到什么办法呢?” 曾剑秋把包子咽下去:“我不——” “我也不是全没好处。你说还有几个剑侠也在找,要是你把这东西带回去了,他们也就不会找了吧?我也就没麻烦了。你看,双赢的事儿。你要过意不去可以往后找机会报答我,我肯定等得到。” 曾剑秋皱起眉,将筷子搁下。他沉思了一会儿,将要开口,李无相已经说:“说实话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这么看重这东西。唉,广蝉子这部道书一共只有三个境界,第一个是发真种,第二个是解九宫,第三个是披金霞。我在灶里的时候练成的是发真种,算是刚刚进入解九宫的境界。” “后来我被赵傀的金缠子夺舍,我俩一起落到火里面去,我差点被烧死,然后叫她给我养活了。活了之后,我感觉,按着广蝉子里的说法,我算是解九宫大成了。我猜是因为把脏腑都烧了,人却没死,又被金缠子救下个皮……不过我的问题就是先天之炁没了,这回赵傀的愿力给我补上了不少,我感觉现在可能真的算是要大成了吧。” “练到我这个地步……说实话我也不知道算是我练出来的还是金缠子的作用——我身体里会有须子。”李无相抬起手,一条发丝般的白须从指甲缝里探出来、落在桌上。 李无相把它拔断,又放在手上,那须子立即自己钻回去了:“这些东西眼下是在帮我消化,能吸血。我吃了东西,全是它们化掉的,会有些渣子,像粉末一样,我就呼出去了,看着像烟气吧——” 曾剑秋看了眼他的须子,又看了眼薛宝瓶——小姑娘秀秀气气地吃着饭,面色如常。 “我有触觉,但不会觉得疼,能感觉到很重或者很尖锐的压力,不过使不上什么劲儿,这应该是因为自重的关系?或者是我修行不够?其实我这身皮跟你差不多,灵气充沛的时候受了伤愈合很快,但另一方面跟普通人的也差不多,受了刀剑伤都会裂开,可能是因为我这解九宫是取巧来的吧,我看广蝉子里说到了这一步,就应该跟皮铠类似了……差不多就是这些,我先给你说道决吧。” “你……停,我可没答应——” 薛宝瓶把刚刚剥好的鸡蛋放在曾剑秋碗里:“曾大侠,你吃这个,好补补身体。” “哦哦,好,哎,李无相——” 薛宝瓶又夹了个素包子给他:“这个是今早陈辛说亲手做的,说你一定要尝尝,说你从前带他吃过的。” “哦哦,嗯,好好,我自己来——” 李无相就已经把道决给说了大半。曾剑秋皱着眉急了一气,只得叹口气,静坐着听了。李无相将道决说完了,又开始一字一字地背广蝉子。等他把广蝉子也背完了,就拿起筷子:“我算了了一桩心事了——往后不会再有别的剑侠来找我了吧?” “是。”曾剑秋又叹了口气,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把筷子拿起来,咳了一声,看薛宝瓶:“嗯……这包子不坏嘛。嗯……李无相的手艺是你教的?你的手艺是跟你爹娘学的吧?” 薛宝瓶微微垂下眼:“我六岁的时候我爹娘就没了,我把自己养大的……不是我教他的手艺,是他教我的。” “啊……唉,也是苦命人,我年纪还小的时候一样,多亏左邻右舍帮帮——” 薛宝瓶叹了口气:“我还小的时候邻里就都不在了……王家的猎户也把爹娘留给我的都拿光了,要不是李无相,可能我也……” 曾剑秋摆摆手:“哎哎,都过去了,说点高兴的。你瞧,你也平平安安长成了么,这人呐,身子骨儿好,哪怕过得再苦——” “我……爹娘去世之后就不会说话了。”薛宝瓶低声说,“我以为我哑了,过了这些年也不知道被笑话了多少回,李无相把我治好的。” 曾剑秋皱起眉,喘了几口粗气,把筷子往桌上一丢,瞪着李无相——李无相吃惊地睁大眼:“老哥,怎么了?” 曾剑秋拿手指指他,但没说出话,索性一下子起身走到院中站下:“小姑娘,你出来!我教你我们太一道的飞剑术和心法!你听好了,心法的名字叫‘真仙体道篇’——三十六宗派说他们是太一正宗,这话为什么是放屁?因为太一道最好的心法就是这真仙体道篇!在我们手里!” “飞剑术的名字叫‘飞仙化剑篇’!强在哪里?强在大成之后飞剑化虹,可以千里之外取人首级,也可以御剑飞仙登山入海!” “我今天教你这些东西,也不讲什么师徒传承了!但你要记着,往后做事要求个问心无愧!要是成了妖邪,我没办法,天底下可还有八十一位剑侠、三位剑仙在!” 第六十五章 功法 李无相向薛宝瓶眨了眨眼,薛宝瓶就起身走到院子里去,在门口站了下来。 曾剑秋将右手一擎,衣袖落下,露出贴着手腕内侧的一柄小剑。剑线在腕上缠了一圈,小剑就别在线里。他看了看薛宝瓶,又看着李无相:“飞剑术也不是一开始就能飞。真仙体道篇在筑基的时候就要开始练飞剑术,但这个时候是炼剑。” “找一条桃木,取树心的那一部分,在一个背阴的屋子里面向西方,制成个三尺三寸长、一分半厚的小剑,剑刃上要逆刻六十六道羽纹,柄首刻上日月二字。剑制成了之后,每天运行真仙体道篇时,都贴在下丹田养着,等你的体道篇修到了炼气境,就来炼剑线。” “看你那只手好使剑,从好使剑的那条手臂肩头起,一直到手腕,取一条一寸宽的皮,再裁成九份,随便用什么胶给粘合了,再把这线给绑在剑上。接着每天要用药,用药和指尖血来喂这飞剑和剑线,这个我往后再说。等喂了四十九天,看见这剑已经褪去木性、有金铁的颜色,那剑线也没有腐烂、收拢成细细的一条,这剑就算炼成了。” “这时候的剑和剑线,都不是寻常兵刃能伤的了,你体内的灵气能无碍贯入剑线和剑中,你瞧我之前使的手段就是这样的。这时候要记好了,有的人到了这一步全把心思放在怎么耍剑术上,这就是走岔了。这剑线不是叫你拿来耍剑的,而是叫你练练怎么以气御剑的,最好要当它不存在。” “等修到了结丹的境界时,这剑线还是要有,但使剑的时候就不用着抬手去动了,只要内息一起、贯入剑线,这飞剑自然随心意发出,只是还有个剑线的掣肘罢了。等你再修到了出阳神的境界,就能以阳神御剑,那就是真正的剑仙了。” 李无相点点头:“但是老哥你怎么是佩刀的?” 曾剑秋不理他。薛宝瓶就问:“曾大侠你怎么是佩刀的呢?” “自然是为了方便了。我刚修飞剑术没多久,有些时候还是用刀方便一点。你也是。平常遇到的修行人,刀剑拳脚功夫都会精通一些,拿剑刺人和拿刀砍人哪个好上手?自然是拿刀了。况且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要置人于死地,你想想你把一把刀搁在人脖子上好些,还是用小剑杵着别人脖子好些?” 李无相愣了愣:“没多久?是多久?” 薛宝瓶立即问:“曾大侠你学了多久的飞剑术了?” 曾剑秋叹了口气:“我十九岁的时候入门,入门太晚了,那时候又已经成婚,光是补漏筑基就用了十四年,三十三岁才开始炼气,到如今五十二岁,这十九年来也不过是个炼气的初期,离大成还太远了。所以说入道要趁早,早上五六年,晚上五六年,往后可就是十几、几十年的差别了。” “再有的一点——我这不成器的炼气能跟赵傀这个然山宗主斗,这就是真仙体道篇为什么是三十六宗派功法第一。只是这功法修行的进展也极缓慢,要我练的不是这个,而是其他的什么玩意,倒也用不着花十四年来筑基,或许两三年就足够了。” 他看了李无相一眼:“道缘这东西,大多不是由人自己做主的。但要是有的人有了另外的奇遇,能想着什么法子叫自己的肉身重归婴儿赤子的状态再修这真仙体道篇,我就也不知道往后会有怎么样的成就了。” “好了,废话说完,你好好听着!” 他将真仙体道篇与飞仙化剑篇都说了一遍,又讲了道决,就大步走回到屋内坐到桌边,把桌上的吃食统统一扫而空,也不看李无相,拍拍肚子说了一声“饱了”,走回到柴房倒头就睡。 薛宝瓶看着他进了门,这才缩了一下脖子:“他是不是生气了?” “你拿门栓把他敲晕了他都没生气,这怎么会生气。”李无相笑着说,“他就是不高兴咱们逼他把功法教给我。不过没事,他是大侠嘛,大侠被小人欺负了都是哈哈一笑就过去了,睡醒就好了。我不帮你收拾了,我去琢磨琢磨他的功法。” “嗯,你快去,你想明白了也教教我。” 要琢磨的事情太多了。李无相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在床上盘腿坐下,先把真仙体道篇仔仔细细地想了一遍,就微叹口气、从床边的柜子上拾起小刀,将自己的肚子剖开了。 他低下头,借着阳光仔细往里面看——最外面的一层是人皮,内侧是金缠子。现在金缠子已经大部分长在了人皮里,只能看到少许裸露在外的金丝,而体内的白须就是从被金缠子勒成一快快细小菱形的皮上面长出来的,好像每一根都有各自的苗圃。 这些白须叫他想起了赵喜。杀死赵喜的时候,从她的身体里掉落了不少符纸,当时他以为那些符纸上面连着的是一团一团的白线,现在看应该就是这种白须。 现在的自己,赵喜,当时的赵傀尸体,或许代表了广蝉子这部道书所修行的三种状态——第一个是自己这样,只有一个人皮,身体里有须子。而第二步,就该是赵喜那样,用符纸替代了身体当中本该有的脏器。到了这第二步……继续修行,会不会真的修成当时在密室里的赵傀那样子? 当时看着他是有血有肉的,曾剑秋说那些血肉内脏或许只是看着像,有没有可能是用符纸幻化或者修炼出来的? 只不过那是怎么炼出来的?广蝉子里面没提到过这一点。 李无相就用双手扒着自己的胸口,静静坐了一会儿。 现在他面临一个选择。 在前世的时候,很偶尔的,他会选择用游戏的方式来放松一下精神。那时候他就有个小毛病——从最开始就想要把一切的初始条件都做到最好。为此他可能会在游戏开始之前用上极多极多的时间去做好一切准备、攻略,反复刷新小人儿的初始属性,然后选择一种很强、很难、需要很多时间的功法或者晋升的途径。 因此,很多时候他不得不因为过于艰难的前期而中途放弃。 现在他似乎面临同样的抉择——练不练真仙体道篇和飞仙化剑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