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医生和他的消防员男友》
1. 不能不信的夜班玄学!
林尔善坐在办公室里,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上面是病号最新的化验结果,各项指标大致正常。他松了口气,顺着病人列表,查看下一床的化验检查。
“林医生?”年轻男子提着一个硕大的果篮,站在门边,轻声叫道,“忙着呢?”
林尔善转头一看,口罩外的眉眼微弯,露出礼节性的微笑:“是王姨的家属啊,有什么事吗?”
“我来接我妈出院!”家属满面笑容地走进来,“我妈这次能死里逃生,多亏了林医生!住院这么多天,给你们添麻烦了,很感谢你们!”
说着,把果篮搁在办公室的长桌上。
“您太客气了,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这些水果,拿回去给老人吃吧……”
“送都送来了,哪有拿回去的道理?”家属拉住林尔善的手,笑呵呵道,“我妈都跟我说了,她住在监护病房的时候,林医生经常陪她聊天解闷,她可喜欢你了!”
林尔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这位病人做饭时操作不当,导致煤气罐爆炸,双下肢烧伤,多亏林尔善妙手回春,终于转危为安。
“这点薄礼,不足以表达我们的感谢,您就收下吧!林大夫,我得送我妈回家了,先走了哈!”
“嗯,时间不早了,快回家吧。”林尔善不再退让,叮嘱他,“阿姨平常在家做饭,千万注意用火安全啊!”
“好嘞,谢谢林大夫!”家属离开。
看着桌上的果篮,林尔善心底泛起一股暖意。
倒不是为了这篮水果,而是病人和家属欣喜的笑脸。
每当一个个横着送进来的病人竖着走出去,林尔善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欣慰,和成就感。
当然,这份成就感不只属于他一人,更属于烧伤外科全体医务人员。于是,林尔善决定将这份喜悦分享出去。
下午五点半,医护们陆续下班,办公室只有林尔善一个人,夕阳透过玻璃窗斜照进来,显得有些冷寂。
果篮还挺沉的,他费了些力气把它拎到护士站,护士长赵梅正在指导新入职的护士填写病重护理单。
“赵老师,这是病人家属送的水果,大家分一下吧!”
“好嘞!”赵梅停下手中的活,兴高采烈地招呼大家,“来分水果了啊!我看看都有啥好吃的……”
眼下正是丰收季节,果篮里盛满了时令鲜果,苹果、橘子、提子、车厘子,以及一大袋……
“火龙果?还是红心的!”赵梅脸色骤变,顿时拔高音调,“阿兰阿竹,你们几个下班的,赶紧把这晦气东西分一分,通通带走!”
“好好好!”大家纷纷围过来,热火朝天分水果。
实习护士钱兰拿起一个火龙果,笑问:“梅姐,您都老江湖了,阅历丰富,怎么还相信这些东西呀?”
“正是因为见多识广,才晓得‘玄学’的厉害呢!”进修护士孙竹捞起一个苹果,朝林尔善抛去,“喏,小林哥,今晚夜班,平平安安!”
林尔善稳稳抓住苹果,露齿一笑:“谢啦!”
正准备回医生办,一位身量挺拔的年轻男子风风火火跑来:“林老师对不起,我来晚了!”
他叫陈逸,是今晚的值班大夫,医院最年轻、最底层的规培医师。
“小伙子,站住!”赵梅指着他叫道,“在医院里别咋咋呼呼地跑,让人看见,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似的,太吓人了!”
“好的老师!”陈逸连忙刹住车,快步来到林尔善身边,一脸愧色,“对不起林老师,我下午睡过头,迟到了……”
“下不为例哦。”林尔善笑眯眯道,“医生嘛,要有时间观念。”
“我知道了!”陈逸连忙点头。
林尔善:“先去换衣服吧,晚饭我订好了,一会到……”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响起。
护士们在分水果,一时腾不出空,陈逸主动走过去:“我先接一下吧!您好,烧伤外科……什么?哦哦,好的!”
他把电话一扣,神色焦急:“急诊那边来的电话,说白云路一家化工厂起火了,送来了好多伤员,问咱们有没有床!”
赵梅脸色骤变:“我就说火龙果这东西不吉利,尤其在咱们烧伤科!”
林尔善亦是神色凝重:“看来今晚有的忙了。”
大家都没心思分水果了,赵梅指挥大家准备治疗用物:“菊姐,看一眼抢救车的药品都齐全吗。小竹,检查一下治疗室的器械都能用吗。小兰,去仓库拿些换药包来……”
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铃声又响起来。
赵梅接起电话,等对面说了两句,接着扣下听筒:“小林哥,还有小陈大夫,你俩赶紧准备上台!”
林尔善一凛:“什么情况?”
“刚送来一个重病号,28岁男性,消防员,后背部及双下肢重度烧伤,意识不清,心率120,血压85/60……”
林尔善点头表示了解,转向陈逸:“走吧,去手术室。”
说完转身往外走,步伐迅速又利落。
陈逸连忙跟上。
他们走后,护士们边忙边聊天。
入职十多年的老护士李菊说道:“咱们小林医生,长得真显小嘿!和小陈站一块,看着跟兄弟俩似的!”
“真事!”孙竹也道,“你看他那双大眼睛,乌溜溜的。睫毛也长,标准的‘婴儿直’啊!我都想种这样的睫毛。”
钱兰:“我也想种睫毛诶!”
几人就“种睫毛”的话题聊开去。
那厢林尔善领着陈逸,乘坐手术电梯,来到病房五层的手术室。
管理更衣室的职工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正在听着收音机打瞌睡,见到林尔善,皱着脸笑起来:“是林医生啊,又有急症手术?”
“嗯。”林尔善也笑笑,“打扰您休息了。”
“哪的话。”大爷瞧了眼他身后的陈逸,熟练地取出两套男士中号刷手服,“手术顺利。”
“谢谢您。”
已经到了夜班时间,更衣室内部,半数以上的更衣柜仍是满的,墙上更是挂满了白大褂。
种种迹象表明,还有很多医生正在加班加点做手术,这在医院是再正常不过的现象。
林尔善麻利地脱下外衣,露出光裸的身体。
很瘦,很白。
陈逸不小心瞥间,脸颊腾地红了。
他是第一次上手术,就要和上级医师坦诚相见,一时间不太习惯。但是联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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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身受重伤、亟待救治的消防员,陈逸浑身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手忙脚乱地换上刷手服。
戴好帽子口罩,来到手术室的走廊。
一路上,不时遇到同样全副武装的外科医生,互相点头致意。
其实林尔善刚入职不久,认识的人不多。但不管认不认识,大家都是一家医院的同事,彼此间或是刚刚结束一场手术、或是赶往手术的路上,便不由得产生一瞬间的共情。
烧伤科手术室外,门口的洗手池边,林尔善轻车熟路地踩上脚踏板,开始刷手:“会吗?”
陈逸模仿着他的样子,模仿不出他的娴熟,因而有些底气不足:“学过,但是……我第一次上手术……”
林尔善心下了然,不急不躁:“别紧张,看着我做。”
陈逸忙不迭点头:“好的老师!”
手掌伸到机器下面,感应灯一亮,喷头自动吐出一滩洗手液。
前不久,医院进行了一次设备翻新,所有水龙头都换成了脚踩式,洗手液也换成了红外感应式,无接触洗手,更大程度地保证无菌。
刷手的流程很枯燥,但也很重要:对于病人来说,避免了不必要的感染,便于术后更快恢复;对于外科医生,熟悉的工序,有助于更好地进入状态,以及连台手术必要的心理休整。
然而,陈逸显然还不够适应外科医生的角色,小心翼翼地问道:“老师,我一会是在一边看着吗?需要上手吗?”
林尔善笑了一下:“你是一助,你觉得呢?”
“啊……”陈逸这才搞清楚现状,愈发紧张不安,“可是老师,我才规培第一年,从来没上过手术……而且那个病人这么重,我要是犯了什么错……哎呀,怎么办啊!”
看着他手足无措、语无伦次的模样,林尔善忍俊不禁,想到自己第一次上手术的样子,安慰他道:“别慌,谁都有第一次,适应了就好。而且你作为医生,不管面对什么情况,都一定不能慌。因为医生是替病人解决问题的人,如果连医生都慌了,病人和家属不得绝望了?”
陈逸颇为受教地点点头:“嗯!”
林尔善手上动作不停,目光却始终落在陈逸身上:“洗胳膊。”
“好!”陈逸连忙上下撸动小臂。
“错了,从下往上旋转着洗,到肘上十公分的位置。”林尔善已经完成刷手,抽出两张擦手纸擦干水珠,又接了两泵免洗手消,涂抹洗过的部位,一套工序下来,两条胳膊已然通红通红,像刚从地里挖出来的红萝卜,“我先进去了,你慢慢洗,多洗一会。”
“哦、好!”
林尔善以拱手姿势进入手术间,术前准备已经做好,麻醉师密切关注着病人的生命体征。
然而看到病人,林尔善不由得心下一紧:这位患者身形高大健壮,俯卧在手术台上,后背和双腿遍布红白相间的创面,以及大片黑色焦痂。
这意味着,病人的表皮已经完全烧毁,甚至发生了碳化,皮肤应有的屏障功能完全丧失,露出皮下的软组织。
然而,人体背部的脂肪层较为菲薄,因此,位置更深的肌肉,也随之暴露出来。
看上去,和菜市场案板上切开的、红白相间的生肉,没什么区别。
2. 重度烧伤的消防队长!
急诊医生已经对患者进行了紧急处理:气管切开、机械通气,并在他完好的上肢建立静脉补液通路,以及颈部深静脉置管,泵入升压药、抗生素以及镇痛药物,维持住基本生命体征。
林尔善就读于京大临床医学七年制本硕,研究生阶段专攻烧伤整形方向,因此虽然年纪轻轻,已然见多识广,经手过不少疑难病例。
可是眼下这种情况,仍让他微微一惊。
首先,消防员们训练有素,有着严格的作战计划,每次行动,都是在保证自身安全的基础上完成的。而且,他们身入火场,要穿上特制的战斗服,防火、隔热,就算受伤在所难免,也多不致死。
因此,这种伤情如此凶险的消防员,林尔善很久都没见过了。
初出茅庐的陈逸更是遭到极大的震撼,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一句话都说不出。
器械护士早已习以为常,动作麻利地整理着用具,寒暄道:“小林哥来啦!吃饭了吗?”
林尔善一把抓起手术衣,朝一个空旷的地方抖开,苦笑:“刚点了饭,还没来得及吃呢。”
“还好没吃。”陈逸瞧了眼病人裸露的背肌,缩了缩脖子,“我以后再也无法直视肥牛火锅了!”
“这才哪到哪啊!”器械护士笑着,拎起卵圆钳,帮二人穿好手术衣。
麻醉医师道:“患者名叫高燃,28岁,是平安区消防中队的队长。被战友送过来的时候,已经没有意识了。在急诊补上液体,生命体征算是稳住了。”
林尔善戴上手套,十指交叉,令橡胶手套贴合皮肤:“怎么伤得这么重?”
麻醉:“听说他没穿防护服。”
“什么?”林尔善大吃一惊。
消防员抢险救灾不穿防护服,就像外科医生做手术不穿手术衣一样,是很严重的原则性错误。
可是,这个人是消防队队长啊,理应身经百战才对,怎么会犯这种程度的错误?
“那他还算幸运的了!”器械护士啧了声,“火场中几百度,甚至上千度高温的环境里,没有任何防护措施,还要跑来跑去的救人……铁人也受不住啊!”
林尔善眉头越皱越紧。
到底是什么原因,会让他毫无准备地冲进火场呢?
“火灾中还有其他伤员吗?”林尔善问。
“有啊,有很多,都在急诊呢。”麻醉医生说,“但是伤得这么重的,只有他一个。”
压下心头的疑虑,林尔善看向墙上的计时器:“手术时间,十八点十分。我们开始吧。”
大面积烧伤的病人,皮肤屏障严重受损,大量体.液通过创面渗出,血容量急剧减少,血压骤降。
机体组织得不到足够的血供,便会触发代偿调节机制,心率加快、血管收缩,以保证各个脏器的正常功能。
这个时候,如果液体丢失量超过机体的代偿上限、组织器官供血不足,就会发生低血容量性休克、多器官功能衰竭,甚至死亡。
因此,迅速建立静脉通路、快速补液,是烧伤的首要处理原则。
然而,通过补液维持住生命体征后,患者面临的第二道关,是烧伤带来的污物、异物、坏死组织进入体内,引起的感染中毒性休克。
这时候,就轮到烧伤科大夫大显身手了:为病人进行彻底的清创。
林尔善用海绵刷在病人背上摩擦起来,并指导陈逸用生理盐水冲洗创面的污物,直至异物和黑色的坏死组织被完全清除。
这就是烧伤科手术室与普通手术室的不同:清创对盐水的需求量很大,相应的,手术室也必须具备完善的制水装置和排水系统。
看着病人的脊背经过刷洗,渐渐恢复本来面貌、露出红彤彤的肌层,陈逸联想到解剖图谱上隐藏了皮肤、只展示肌肉的插画,以及实验室里供人解剖的大体老师,甚至闻到了一股隐隐约约的福尔马林味……
仪器的滴滴声,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
陈逸连忙摇头,清楚杂念:不能这样想,这不是诅咒人家吗?况且给他做手术的可是林老师,他一定能好起来的!
林尔善和陈逸完成了清创,这时候,烧伤外科的行政主任徐玮也来了。
这个病号刚入院的时候,就是经过徐玮的批准和授权,医务人员才能进行抢救工作,否则就是不走流程、违规行医,林尔善也不敢做这个手术。
“情况怎么样?”徐玮问道。
林尔善一边汇报,手上动作不停:“病人主要是大面积烧伤、短时间内大量失液引起的休克,血管神经、骨骼肌肉没有探查到明显的损伤。”
徐玮点点头:“这个人是平安区消防救援队的中队长,消防总队特地打来的电话,把他送了进来,院领导非常重视。我刚才已经和家属谈好了,尽全力救治!”
林尔善:“好的主任!”
徐玮看了看病人的创面,点点头:“情况还算可以,一期植皮吧。”
“是!”
早期皮肤移植,有助于提高治愈率、缩短病程、减少并发症的发生。因此,烧伤科对于植皮是很积极的。
但是对于大面积烧伤的病人,完好的皮肤所剩无几,总不能拆了东墙补西墙。因此,自体移植“供不应求”的时候,就要考虑异体移植。
猪猪与人类同为哺乳动物,皮肤结构相似,排异率低,是很理想的植皮材料。
当然,猪皮不可能永远待在人身上,只是起到一个过渡的作用。等到人体自身的皮瓣增殖、分化,形成新的皮肤,猪猪就可以功成身退了,整个过程大概需要两周到一个月的时间。
科主任、主治医和规培大夫通力合作,终于完成了对高队长的一期手术。下一步,便是转到烧伤科病房进一步治疗。
徐玮已经下台,去和各方领导以及患者家属沟通情况。林尔善负责缝合,并且让陈逸尝试着缝了两针,进行了收尾工作,手术结束后,已经晚上十点了。
“小逸,做得不错。”尽管已经连轴转了四个小时,林尔善还不忘夸奖陈逸,笑眯眯道,“咱的晚饭不知道凉了没有,辛苦你下去拿一趟了。”
手术室只管中午饭,晚上不送餐。
“不辛苦不辛苦!”陈逸第一次跟手术,还是主任参与、领导重视的手术,全程高度紧张,一下台脑子懵懵的,而林尔善仍是一副元气满满样子,不由得心生敬佩,“我现在就去拿饭!”
“嗯嗯,辛苦啦。”林尔善说,“拿回来直接去病房吃饭就可以,我去急诊科逛一圈。”
陈逸:“好的!”
林尔善套上白大褂,走连廊前往急诊科。
手术室的出口,一位身穿消防服的年轻男子,蹲在墙角,双手抱头,整个人缩成一个球,肩膀还一耸一耸的。
应该是参与救火的消防员。
想到这里,林尔善朝他走去,弯下腰,温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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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请问你是高队长的战友吗?”
那人浑身一个激灵,猛然抬起头来,露出一张灰扑扑的、泪痕交错的脸,活像一只落入泥塘的小花猫:“我是,我是!”
他激动之下,猛地站起身,隔着白大褂,一把握住林尔善的肩膀:“医生!高队长他怎么样了?”
林尔善安抚他:“放心,你们高队长没有生命危险。”
小消防员愣了愣,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队长——队长——”
林尔善吓了一跳,以为他听错了,急忙纠正:“他已经安全了!”
“呜呜呜……”小消防员又哭了几声,才平复些许,涕泗横流地说,“医生,谢谢你!高队长没有死,太好了!他要是死了,我也不活啦!呜呜呜——”
“你、你别冲动啊!”林尔善大吃一惊,连忙安慰他,“他可是队长啊,哪有那么容易死呢?”
“是啊,他可是队长啊!”小消防员抹了把眼泪,脸颊却愈发惨不忍睹,呜咽着说,“高队长平时总是凶我、揍我、体罚我,原来是为了我好!我却不明他的苦心,背地里没少说他坏话……呜呜呜,高队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说你坏话了!呜呜呜……”
林尔善思索片刻,拍拍他的肩:“同志,你叫什么名字?”
小消防员抽噎着道:“房、房子明……”
林尔善问他:“小房同志,你们救火的行动报告写好了吗?”
房子明一怔,哭声顿时止住了。
林尔善又问:“各方通晓,做好了吗?”
房子明挠挠头:“我……”
林尔善:“病房里有这么多医生、护士在,你们队长很安全。反倒是你,有很多任务要完成呢。趁现在,快去吧,别让你们队长操心了。”
经他这么一说,房子明猛然意识到:对啊,我是消防员,肩负着人民群众的安全重责,应该随时待命!不管什么情况,都要按部就班,做好该做的事。如果是高队长,一定不会像我这么情绪化的!
“我知道了,我这就去!”房子明腰杆一挺,向林尔善打了个标准的敬礼,“谢谢你,医生!”
说罢,屈起胳膊,夹在身侧,小跑着离开手术室。
林尔善望着他的背影,仿佛自带“一二一、一二一”的音效,不由得微微发笑。
紧接着,他突然想到一件事,猛地叫道:“立定!”
房子明小跑着停下,转过身来:“还有什么事吗,医生?”
林尔善走上前去,问他:“小房同志,你知道高队长为什么伤得这么重吗?听说他救火没穿防护服,是真的吗?”
提起队长受伤的始末,房子明又上劲儿了,年轻的脸蛋皱成一团,鼻子发酸,大喊着:“他穿了,他穿了!我们在厂房发现了被困的伤员,他让我掩护伤员出去,还把自己的防护服脱给了他!”
林尔善一怔:“也就是说,他……”
房子明哭道:“他是为了救人才受伤的!”
听到这个事实,林尔善不知想到什么,蓦地双腿一软,后退了一小步,心脏怦怦跳个不停。
他眼前一花,朦胧中浮现出滚滚黑烟,猩红的火焰舔舐着墙壁,空气也骤然变得灼热,仿佛置身火海。
林尔善的眼眶倏地红了,慌忙捂住胸口,仿佛无法呼吸。
房子明见状,瞪大眼睛,连忙扶住他,惊叫道:“医生,你怎么了?!”
3. 超强共情的心软医生!
这场“大火”来得猝不及防,片刻后,林尔善定了定神:“我没事,就是有点累了。”
房子明扶着他,到一边的长椅上:“您先休息一下吧!”
“好……”林尔善依言坐下,摘下口罩大口喘了几口气,瞥见墙上挂着手消液,立刻伸手喷了好几泵,在掌心搓几下,拢在鼻翼旁,深深吸了一口,眼前的幻象终于渐渐散去,心跳也平复下来。
房子明看愣了:“原来酒精还有提神醒脑的功效!”
林尔善摇摇头,脑袋彻底清醒过来:“小房同志,火灾中的伤员都在急诊科吗?”
房子明点头:“是啊,大家都在急诊室输液呢。”
林尔善站起身:“我去看看。”
“你确定吗?”他刚才状态不对,房子明颇为担心,“医生,您还是先休息吧。”
“不用,我不累,走吧。”林尔善顺着连廊,向急诊科走去。
房子明忐忑不安地跟上他,迷茫地挠了挠头:刚才说有点累,现在又不累了。
所以,他到底是累还是不累啊?
夜间的急诊科依然繁忙如闹市,尤其是今晚,由于火灾的发生,人民医院涌入大量伤患,观察室里挤满了人,连墙根里都坐着输液的患者。
几个消防员看见房子明跟着林尔善来了,纷纷起身问道:“医生,高队长怎么样了?”
林尔善道:“大家请放心,高队长已经脱离危险了!”
一位消防员头部受伤,捆着弹力绷带,昏昏欲睡,听到他说到“高队长”,立刻睁大眼睛,满脸关切之色:“高队长已经醒了吗?医生,我们能不能去看看他?”
立刻有人应和:“是啊,我也想去!”
众人对视一眼,齐声喊道:“我们要去探望高队长!”
几位血气方刚、风华正茂的男子喊声响亮、气势迫人,路过的病患、医护不由得纷纷看来。
林尔善内心受到莫大的震撼:这位高队长年纪轻轻的,也就比自己大两岁而已,竟然如此受人爱戴,也是奇事一桩。
他稳住心神,提高嗓门解释道:“同志们,高队长刚做完手术,目前还没有苏醒,但是生命体征平稳,等麻药劲过了就能苏醒了。至于探视,烧伤科病房要求无菌环境,是禁止探视的。但是病房里这么多医生护士,肯能能保证高队长的健康平安,请大家放心,不要喧哗了。”
众人又是一个对视,彼此达成共识:“是这么个理!医院公共场合,咱听大夫的吧!”
“是啊,高队长那么强,肯定很快就能醒来的!”
“谢谢大夫!”
“是啊,谢谢大夫!”
林尔善好不容易安顿好了这群消防员,忽然瞥见一位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坐在角落里独自抹泪。
房子明朝他努努嘴:“那就是化工厂唯一的伤员了。”
林尔善点点头,朝他走去:“您好,我是本院烧伤科的医生。您现在感觉怎么样,哪里不舒服吗?”
男人听到声音,先是浑身哆嗦了一下,才缓缓抬起头。他身上多处烧伤,整张脸缠满绷带,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球,嗓音虚弱而沙哑:“大夫,我很好,您不用操心我了。”
林尔善见他身体警觉性过高、精神却似乎有些恍惚,像是处在创伤发生后的急性应激状态,应当耐心安抚,故道:“没关系的,你有任何需要帮助的地方,都可以跟我们说。”
听到这话,男人又滴下一串热泪:“我不配……我不配……”
林尔善一愣:“您说什么?”
“是我……是我的错……都怪我一时疏忽,没发现电路起火,害得工厂受了这么大的损失,整个厂子都烧了!我就是个打工的,还要供儿子上学,我怎么赔得起啊!呜呜呜……”男人失声痛哭起来,“你们救我做什么?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房子明一听这话,顿时怒火中烧:“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们高队长舍命救你,你竟然说你想死?”
男人哭道:“是啊,你们队长多好一个小伙子啊。我这条贱命,不值得他冒险救我啊!他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的,这份恩情,我拿什么还啊!”
说罢,他把脸埋进宽厚粗糙的手掌,不住地呜咽。
林尔善内心叹了口气。
他总算知道,高燃为什么要把防护服给伤者了:当时的情形危急,而他求生欲望太弱、太悲观,逃生路上不知会遭遇多少危险,轻而易举就能要了他的命。可他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也是工厂里唯一的值班人员,高燃怎么可能见死不救?
“你儿子要是知道你有这种想法,他该多伤心啊!”房子明哀其不争地怒吼着。
男子依然不为所动,大叫一声:“我不活了!”朝一面空旷的墙壁冲去。
林尔善大惊,身体本能地做出反应,冲过去拦住他自伤。
而身边的消防员们已经替他代劳了,轻而易举地架住了他。
林尔善惊魂未定,生怕他再做出什么过激行为,对闻声赶来的护士说:“病人有攻击行为,给他推一支安定。”
护士:“好!”
看着痛哭流涕的伤者,林尔善默然许久,才小声开口:“如果,我是说如果,救了你一命的消防员死了……”
在场的所有人听到这句话,都屏住了呼吸。
“那么,”林尔善补完后半句,“你还好意思去死吗?”
这句话说安慰不像安慰,说指责又不像指责,似乎只是一个单纯的疑问,或者是用反问的方式,陈述一个事实。它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飘进众人的耳朵里,却又重如千钧,压在所有人心上,让人说不出话。
男子也愣住了,听懂他的意思之后,顿时泣不成声。
他要是自杀了,那位消防员的自我牺牲,就毫无意义了。
自杀,是在加重自己的罪孽。
“我……我错了……”男子抽泣着擦干眼泪,“我要去向他道谢……我要向领导承认错误……我要供儿子上完大学!我要活着,我得活着!”
“嗯!”林尔善抿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好好活着,才有希望。救你的那位消防员,他没了防护服,在火场上依然活了下来,生命有时候没有那么脆弱,前提是要尊重生命!”
男子上气不接下气地点了点头。
见他终于找回几分求生欲,林尔善心下稍安,背过身去,偷偷抹了把眼睛。
他太懂了。
这种别人为救自己付出了巨大代价、愧疚自责到恨不得去死的感觉,林尔善太懂了。
同时,他也知道,对于这种突遭大难的人,别人的安慰作用有限,最需要的还是一个人静一静。
于是,他索性离开了观察室。
这时候,急诊科的主治大夫杨光路过,看见林尔善,挥动手臂、大声招呼:“小林哥!”
林尔善迅速擦干眼泪,转而笑着应道:“杨哥!”
“我这有几个烧伤的病人,你来看一下呗!”
“好咧!”
林尔善在急诊室处理了几个烧伤的病患,回到外科病房。
十一点多钟,烧伤科医生办里飘着饭菜的香味。
陈逸把两份盒饭外卖摆在长桌上,全神贯注地盯着手机屏幕。
林尔善一进门,饥肠辘辘的肚子不免咕咕直叫:“好香啊!”
陈逸听到声音,立刻扔下手机起身:“老师,你终于回来了!你一直不回我消息,我还以为你又遇到什么事了,正想打电话问问你呢!”
林尔善恍然地叫了声:“哎呀,一直忘了看手机,抱歉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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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的老师,你没事我就放心了!”陈逸挠了挠后脑勺,“老师忙了一晚,快吃饭吧,我用开水房的微波炉热了一下!”
“怪不得这么香呢!”林尔善笑眯眯道,“小逸你真聪明,我怎么没想到呢?”
“嘿嘿……”陈逸傻笑起来。
林尔善瞧见两盒密封完好的盒饭,疑道:“你怎么也没吃饭?”
陈逸脸颊微红:“我在等你。”
林尔善失笑:“不用等我,快吃吧……哦对了,高燃的术后医嘱下了没?”
陈逸:“我下了一些,您再审一下吧。”
“好。”林尔善来到电脑前,翻看医嘱,陈逸立刻凑上来学习。
“下得不错,补液量掌握了。”林尔善道,“但是你忘了护胃的药。”
陈逸一拍脑门:“噢对!”
人类在遇到压力、挫折、创伤、手术等外界刺激时,机体会进入一种“应激状态”,同时分泌一种糖皮质激素,调动尽可能多的能量,帮助机体渡过难关。
激素可是个“万金油”,在临床各个科室均有广泛的应用,发热、过敏、哮喘、皮疹,都能用它对症处理。
但是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激素也是把双刃剑。它会使胃粘膜萎缩、胃酸和消化酶分泌增加,各种机制叠加在一起,导致胃溃疡发生的概率大大增加。
因此,本身有胃病的人群,在紧张的时候会胃痛,保不准就是糖皮质激素在作祟。
而“烧伤”对人体来说可是个很大的打击,机体会分泌大量激素,帮助身体挨过难关,这时候胃就承受了很多,一不小心就会溃疡,医学上有个名词,叫“烧伤应激性溃疡”。
为了预防此类溃疡,烧伤或遭受其他重大创伤的病人、长期应用激素治疗的病人,常规要加上抑制胃酸分泌的药物,如奥美拉唑等,保护胃粘膜不受侵害,预防溃疡的发生。
林尔善噼里啪啦敲了几下键盘,补上医嘱:“以后想着就好啦。”
陈逸猛点头:“嗯嗯!”
完善好医嘱,林尔善才安心吃了晚饭。
或许是因为今晚已经发生了一件大事,接下来的时光里,病人的情况都很平稳,没有病人或家属造访医生办,这对医生来说真是莫大的幸福。
休息前,林尔善习惯性地溜了圈病房,特别是在高燃的监护室门外驻足许久。
心电监测仪上的波形很平稳,高燃侧卧在病床上,背对着林尔善,只能看到他青黑色的头皮。
其实,在林尔善读研的医院里,大面积烧伤的病人都配备有悬浮床,通过高速流动的矽砂,让病人悬浮在床面上空,能有效减少创面受压、促进创口愈合、缩短住院天数。
可惜悬浮床设备先进、造价极高,润城人民医院还没有配备,所以高燃只能睡普通的气垫床。
此刻病房内夜静无人,患者们陷入沉眠。
林尔善终于不用再维持医生的形象,回忆起今天的经历,憋了一夜的眼泪终于溢出了眼眶。
情感丰富、同理心强,对一名经常经历生离死别的医生来讲,并不是一件好事。
“拯救者、最不该、受到伤害……”林尔善眼泪肆意流淌,抽抽搭搭,气息不稳,“高队长、您救人于水火、是人民的英雄……我不会、让您有事的!”
林尔善哭了好一阵,压抑的情绪终于得到排解,这时候,一串脚步声从身后响起。
林尔善呼吸一滞。
作为一名唯物主义者,林尔善从来不信鬼神,对医院里流传的种种“玄学”,也只当个笑话听听。
可是该说不说,黑夜、病房、脚步声,三种元素叠加在一起,莫名有种恐怖片的氛围感,林尔善竟一时不敢回头看。
只听身后传来熟悉的低呼:“老师?”
4. 下夜班,医生最好的医美!
林尔善迅速擦干眼泪,转身应道:“我在这!小逸,你怎么来了,病人有事?”
“没有!”陈逸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我在办公室没找到您,所以来看看……咦?老师,你的眼睛怎么这么红啊?”
林尔善虽然年纪不大,但好歹是本院职工、陈逸的带教老师,怎么好意思在他面前承认自己情绪太过丰富、心疼病人心疼哭了呢?
“我……眼里进东西了。”他搪塞道。
“这样啊,难受吗?我帮你看看吧……”陈逸关切地凑上前来。
“已经没事了。”林尔善摆摆手,“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
陈逸低下头,泛红的脸颊在昏暗的灯光下并不明显:“我……老师,你不睡,我也不好意思睡……”
林尔善哑然失笑:“这个无所谓的,没事的话休息就好。今晚你也辛苦了,现在病房里没什么事,咱们回去休息吧。”
陈逸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嗯!”
值班室里有一张上下铺,陈逸值一线,睡下铺,林尔善二线,睡上铺。
做完一台大手术,林尔善累得很,很快就入睡了。
但是,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他又做了那个从小到大一直困扰他的噩梦。
火海,无边无际的火海,滔天火龙如同一条巨蟒,将他紧紧缠绕、吞噬。
没错,他的梦境非常写实,不仅痛感逼真,烧灼感、窒息感,以及密不透风的恐惧感,一样也不少,一样也不轻,日复一日地蹂躏着林尔善脆弱的神经。
然而,这次的梦境似乎与以往有所不同。
就在他独自等待着“死亡”的结局降临时,火场之中突然出现了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
他将自己身上的防护服脱下来,穿在林尔善身上,浑身的炙烤感瞬间被隔绝。他有力的臂膀将林尔善高高托起,清凉舒爽的空气顿时灌满胸膛。
而他自己,却被困在火海中,很快就被烧得通体焦黑。
不要!
不要为了救活我牺牲你自己,那样的话我生不如死!
林尔善想大声喊出来,但是嗓子像被灌进烧融的铁水一样滚烫,根本说不出一句话。
他奋力挣扎着、喘息着,这时候,似乎听到一个声音,急切地大喊:“老师,老师,林老师!”
林尔善反射性地睁开双眼,陈逸一边轻轻拍着他的肩膀,一边焦急地呼唤:“老师不好了!2床的高燃,就是晚上刚做完手术的那个消防员,他刚才突发室颤,现在心脏骤停了!”
“什么?”林尔善腾地从床上坐起身,三步并作两步爬下床,风风火火地往病房里冲去,顺便顺走了墙上挂着的听诊器。
陈逸小跑着紧随其后。
监护室里,2床高燃的心电监护上是一条直线,嘀嘀地报着警。
林尔善立刻带上听诊器,将听件置于高燃前胸的心脏听诊区。
陈逸在旁边一脸焦急:“老师怎么样?”
林尔善一手固定听件,一手取下听诊器,递给他:“你自己听听。”
陈逸照做。
咚哒,咚哒。
强劲有力的心跳声被听诊器放大,震动着鼓膜,陈逸有些怀疑:“老师,这是室颤吗?”
林尔善:“你觉得呢?”
“呃……”陈逸挠挠头,“我没有听诊过室颤的病号……”
“没听过室颤的病号,正常的心音总听过吧?”林尔善道,“病人心音有力,节律整齐,没有杂音。你觉得哪里不正常?”
陈逸的脸腾地红了:“原、原来是正常的吗?对不起林老师,我打扰您休息了!”
“没事。”林尔善并没有生气,“我还要谢谢你把我叫醒……”
陈逸没听清:“什么?”
林尔善不想多说:“没什么。”
“可是……”陈逸仍有些放心不下,瞟了眼高燃的床头,“心电监护,为什么会报室颤和心脏骤停呢?”
“应该是接触不良和电信号干扰导致的。咱们医院的仪器有些老了,偶尔会出现这种情况。”只是虚惊一场,林尔善释然地笑了笑,“病人出现病情变化的时候,别急着喊上级,先检查一下病人的基本生命体征。你已经是住院医师了,要有自己的判断。”
站在病人的角度来讲,陈逸为高燃松了口气,但是对于自己来说,他觉得丢脸极了,惭愧道:“林老师,您说的对。心电监护报警的时候,我想着今天给他补了太多液体,会不会超过了心脏的负荷量,导致心衰和恶性心律失常。我怕耽误了抢救时机,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才急着叫您过来。对不起,是我莽撞了!”
听着陈逸的自白,林尔善也想到了自己初出茅庐时的青涩时光,不由得微微一笑:“小逸,你有这种想法,是很好的。很多外科医生都欠缺内科思维,只会开刀,却忽视了病人的生理状况。但他是个大面积烧伤的病人,已经丢失了大量液体,血容量不足,机体各个组织器官都要罢工,所以,我们只怕补得不够多,不够快!并且他是个年轻健壮的小伙子,心功能没你想得那么脆弱。总之,补液量只要在我们的计算范围内,一般不会出现循环超负荷的现象。”
陈逸用力点头:“嗯,学到了!”
“你刚上临床,见得东西少,所以才不太自信吧?”林尔善和善道,“没关系,慢慢来,遇到情况一定要有自己的想法,如果有不确定的,就随时叫我,我来帮你建立信心!”
“呜……”陈逸心脏像被狠狠揉捏了一番,眼里涌上酸意,立刻深深鞠了一躬,“谢谢林老师,我一定好好学习!”
“好,明天开始学习,现在快睡觉了!”
“嗯!”
真是一个风波不断的夜晚,林尔善没有休息好,第二天一早,顶着一对熊猫似的黑眼圈,来办公室交班。
外科交班一向迅速,值班护士交代了夜间患者的病情变化,一线大夫陈逸补充了新入患者高燃的病史和术后情况,各治疗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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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医疗组长就带着各自的“兵”去查房了。
林尔善所在的1组,医疗组长名叫赵铭,前不久刚生了二胎,又升任副高,一时间春风得意。
赵铭查房也十分火速,确认病人没啥事,就准备去手术室了。
林尔善却仍然放心不下,遛完一圈,又回到2床门前徘徊。
高燃,怎么还不醒啊?
虽然对于全麻手术来说,术后6小时仍处于昏睡状态,也属于正常现象,但林尔善仍是格外挂心。
“还不下夜班?”赵铭从身后走过来,“活是干不完的,该下班下班,该休息休息啊!”
“赵哥。”赵铭的体格生得人高马大,一看就是外科医生的料,林尔善微微仰头,笑道,“好久没见过这么重的病号了。”
“确实,消防员这行,不容易啊!”赵铭抱臂感慨道,“和医生一样,都是跟阎王爷抢人的活,一不小心,就把自己也搭进去咯!”
不知怎的,林尔善听到这话,笑容一凝,眼中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哀伤。
赵铭注意到了他的异常,以为他是累了,拍拍他的肩:“昨晚可是一场硬仗啊,快回家休息吧,这是你应得的。”
“好,我走了。”林尔善最后看了一眼高燃,“那2床就麻烦赵哥多费点心。”
“哪的话?这不是应该的吗!”赵铭爽朗一笑,“放心!”
若要说医生最幸福的时刻,看着自己的患者康复排第一,排第二的,绝对是下夜班的时候。
阳光比任何时候都要明媚,天空比任何时候都要湛蓝,空气比任何时候都要沁人心脾。
林尔善走出医院,仰头望天,在阳光的照耀下,做了个舒舒服服的深呼吸,踏上归家的路。
林尔善住在润城人民医院的家属院,离院区也就几百米脚程,通勤很方便。虽然位于市中心、租金较为昂贵,但是为了上班,林尔善还是租了这间房子。
回家路上有个便民市场,林尔善买了一个里脊肉饼、一杯豆浆作为早餐,还买了些芹菜和干草,拎回家属院。
所谓的家属院,不过是几栋老式居民楼,建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来城市不断改建,竟然一直没有染指这座小区,以至于它孤零零地藏匿在高楼林立的市中心,有种被遗忘的沧桑感。
居民楼算上阁楼一共六层,林尔善住五层。
红砖筑墙,经历过十几年的风霜雨雪,以及多次水电、供暖改造,老楼被折腾得千疮百孔,数不清的电缆、水管,如同不久于人世的重症病人身上的心电感应线和输氧管,维持着风中残烛般的生命体征。
楼梯间极其狭窄,墙壁如同银屑病患者的皮肤,脱落得面目全非,杂乱无章地糊着好几层小广告,让人看着怪难受的。
不过,林尔善已经习惯了。
他站在门前,掏出钥匙,插入锁芯,清脆地旋转两下。
门打开的一瞬间,林尔善浮起一个笑脸,扬声道:“小白,我回来啦!”
5. 高队长终于醒了!
屋内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林尔善笑意更深,换好拖鞋,快步来到阳台。
阳台很小,就是突出屋外的一块窗台,只能晾一排衣服,便没有其他空间了。但是地板上安置着一个铁笼子,里面住着一只通身雪白的家兔,热烈地跑来跑去,欢迎主人回家。
“我不在家的时候,小白乖不乖呀?”林尔善打开笼子,抱起小白亲昵片刻,“一夜没进食,一定饿了吧?我去给你洗菜!”
明明自己也饿了很久,林尔善还是先拿出刚买的干草和西芹,仔细洗去泥土,甩干上面的水珠,切成合适的长度,摆在小白面前的饭碗里。
嗅到美食的气息,小白长长的耳朵颤抖了一下,接着扑上去,两只前爪抱住一棵嫩绿的芹菜,伸出白玉似的一对门牙,咔嚓咔嚓地啃食起来。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林尔善眉眼含笑,蹲在它面前,抱膝看了一会,才想起解决自己的温饱问题,站起身来。
一瞬间,眼前一黑,头晕脑胀。
林尔善扶住墙壁,缓了一会,才恢复了视觉,叹了口气:看来自己是真的累了,体位性低血压都犯了。
里脊肉饼有些冷了,豆浆原本是滚烫的,现在温度倒是合适。
吃饱了饭,林尔善冲了个澡,回到卧室。
卧室也很小,只能容下一张双人床和一个衣橱。林尔善衣服不多,基本都挂在阳台上,橱子里放的大部分都是医学书籍、解剖图谱等,比衣服还要占地方,但对于林尔善来说,是比衣服更重要的东西,是他赖以生存的饭碗,和与病魔对抗的武器。
双人床是房东自带的家具,林尔善一个人睡,余下一部分空间,放了一张床上桌,上面摆着插排、台灯,还有一个相框。
相片老旧泛黄,里面是一个男孩,身穿背带裤,戴着报童帽,手捧一只皮球,朝镜头灿烂地笑着。
虽然照片已经严重褪色,虽然男孩的生命已经永远定格在了十岁,但小晖依然是林尔善永远的朋友。
林尔善坐在床上,和他对视,不由得也露出微笑:“小晖,我回来了。我今天……哦,是昨天晚上,遇到一个病人。他是我们平安区的消防队长,为了救出被困火场的居民,竟然把自己的防护服给了他,自己却受了严重的烧伤。我听到他受伤的经过,就想到了你……”
说到这里,林尔善鼻尖泛酸,连忙抬手按了下湿润的眼角:“不过好在,我们把他救活了,你可以放心了。就是手术做了好久,好累喔,我得睡一会。晚安啦,小晖。”
林尔善朝他笑笑,拉上窗帘,抖开被子,钻了进去。
和家兔小白玩闹、跟小晖分享心事和趣闻,便是林尔善下班后的日常。
他们两个是林尔善最好的朋友。
但如果将“朋友”定义为存活着的人类,林尔善没有朋友。
林尔善做了一个梦。
梦里,火焰将他包围,小晖昏倒在他怀里,脸上、嘴里都是黑乎乎的烟灰,苍白的皮肤了无生气。
林尔善不停地嘶喊着他的名字,可任凭他如何呼唤,小晖都毫无反应。
不知过了多久,林尔善一身冷汗地惊醒。
伸手捞过枕边的手机,没有新消息,时间显示下午五点。
屋内光线昏暗,暮光从窗帘的缝隙中漏进屋子,世界一片寂静。
每次下夜班补觉、睡到黄昏时分醒来,林尔善内心都会被一种孤独和空虚感包围,就像一盘卡壳的磁带,被人丢弃在时间的缝隙。
这种短暂的情绪,或许可以称为“黄昏恐惧症”。
林尔善目光朦胧,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小晖的照片,接着起身走向阳台。
小白乖乖地在兔笼里安睡,拱起的背部毛绒绒的,微微起伏着,一旁的餐盘里散落着甘草屑。
林尔善渐渐找回了些实感,揉揉眼睛,看向阳台外的天空。
一天快要过去了,不知道高队长醒了没有?
反正也休息够了,不如回科里看看他吧。
打定主意,林尔善换上外出的衣服,动身前往医院。
来到烧伤外科,经过护士站,和正在打印医嘱的孙竹打了个照面。
“小林哥?”孙竹一边将A4纸喂给打印机,一边问道,“你今天不是下夜吗,怎么又回来了?”
林尔善道:“我刚睡醒一觉,闲着没事,就回来看看病号。”
孙竹瞪大眼睛,朝林尔善伸出大拇指:“下了夜班还回来加班,林医生,你真是我见过最热爱工作的大夫!”
林尔善笑笑。
“小林哥,你是本地人?”
“是呀。”
孙竹点点头:“本地人好呀,亲朋好友都在这里。”
林尔善笑容一凝,默不作声。
他没有任何亲朋好友。
“对了小林哥。”孙竹突然想到了什么,四下里瞧瞧,确认没别人,才小声问,“今天早上,赵哥查房是不是特别快?”
林尔善回忆了一下:“好像是吧,怎么了嘛?”
“我跟你说,今天早上,你下班这么早,我还以为赵哥看你昨晚太累了,想让你早点回家休息。”孙竹压着眉头,神秘兮兮的,“结果你猜怎么着?”
林尔善:“怎么着?”
“结果你前脚刚走,后脚院领导和消防队的指导员就过来了,来看2床的呗。”孙竹眉头一皱,义愤填膺,“赵哥表现得那叫一个积极,好话说得一套又一套,半个字都没提你啊!好像这功劳全是他一个人的似的,你说气人不气人!”
林尔善心一动:“高队长醒了吗?”
“没有……不是,你的关注点啊!”孙竹急切道,“赵哥抢你功劳!”
林尔善并没有被孙竹的愤慨所感染,只是淡淡一笑:“救治高燃,是咱们烧伤科共同参与的。赵哥是副高,更能代表咱们科室的形象,由他向领导们说明情况,再合适不过了。”
“你……哎呀!”孙竹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无力感,“小林哥,你还是年轻。有的时候,苦哈哈地干活,都不如在领导面前说上一句话!”
林尔善抿唇,微微笑着,内心并不苟同。
“年轻人,不要认死理……”孙竹发表了一番“过来人”的情商教育,林尔善一直耐心听着。
“竹姐,您说的都对,受教了。”林尔善笑着点点头,“您先忙着,我去看看2床。”
“唉,去吧。”林尔善走后,孙竹摇了摇头,“说了这么多,估计也没听进去多少。还是太年轻啊!”
林尔善去更衣室换上隔离服、帽子、鞋套,系上口罩,来到烧伤科的监护病房。
高燃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闭着眼睛,静静地呼吸着,和上午林尔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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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之前一模一样。
联想到昨晚做的梦,林尔善忽然感觉有些恐慌。
“高队长,您快点醒过来,好不好?”林尔善抓住他的手,用力眨眼,企图憋回涌出的眼泪,可惜徒劳无益,泪珠依然自眼中滴落,沾湿了他的口罩和外衣,“请您一定要醒过来,一定要醒过来!千万不要……千万不要像小晖那样……”
可是回答他的,只有静默。
……
十八年前,林尔善被阿嬷从孤儿院带到樱桂园。
樱桂园是润城老城区的一座四合院,由四座小楼合围而成,白墙青瓦,古朴雅致。庭院里有一棵樱树、一棵桂树,早春落樱如雪、初秋丹桂飘香,由此得名。
樱桂园里住着好几户人家,邻里之间守望相助、关系密切,就像一个大家庭。因此,来到这里的第一天晚上,阿嬷就把林尔善介绍给樱桂园里的所有人。
男孩在孤儿院里没有得到充分的喂养,体型瘦小羸弱,但是脸长得白净清秀,睫毛纤长,眼珠乌溜溜的,颇为讨喜。
“哟,阿嬷,这就是你收养的小豆丁?”
“是咧。”阿嬷笑出满脸皱纹,摸摸男孩的头,“乖宝,叫叔叔咯!”
男孩揪着阿嬷的衣角,怯生生地:“叔、叔叔。”
“哎!”邻居家的男人笑了笑,“叫什么名字哟?”
“我叫……小林……”
邻家男人:“你姓什么?”
男孩摇头:“我没有姓……我也不喜欢这个名字……”
“那让阿嬷再给你取一个吧!”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阿嬷笑眯眯道,“你以后姓林,就叫,尔善。”
林尔善点点头,一本正经地重复:“我姓林,叫尔善。”
男人和阿嬷都笑起来。
这时候,林尔善身后响起一道同样稚嫩的男声:“我姓齐,叫与晖。”
林尔善下意识转过身。
一个年龄相仿的男孩,身穿背带裤,戴着报童帽,手捧一只皮球,朝他灿烂地笑着:“要不要一起玩?”
……
想起往事,林尔善的眼泪如同开闸的洪水,止不住地流淌,渗入口罩和脸颊之间的缝隙,把下半张脸弄得湿漉不堪。
“抱歉,高队长,让您看到我脆弱的一面了……”林尔善竭力控制住呼吸,起身离去,“那么,请您好好休息!”
走到监护室的门边,林尔善忽然胸口一跳,有一瞬间的心悸。
这是早搏的症状,是心律失常的一种,也是最常见的一种,通常由熬夜、酗酒、劳累、精神紧张所诱发。偶然出现是正常现象,但若发作次数频繁、主观症状突出,就要考虑干预了。
林尔善有时连台手术,或者值夜班时会有这种感觉,平日里倒不会发作,所以没有大碍。眼下刚刚出现情绪波动,也算存在诱因,可以接受。
然而,出现在这个时间点,像是某种信号和暗示。
鬼使神差地,林尔善顿住脚步,回头一瞥。
病床上,高燃露在外面的手指似乎动了动。
林尔善顿时睁大眼睛,快步回到他的床旁,紧紧盯着高燃的脸。
只见男人浓密的睫毛颤了颤,眼睑露出一条缝来。
“高队长!”林尔善大喜过望,叫出声来,“太好了,您终于醒了!”
6. 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由于高燃的伤在背部,林尔善始终把注意力更多地放在他的身后。而眼下高燃睁开双眼,林尔善才发觉,他的样貌生得极好:剑眉浓黑,野性健气,目如朗星,炯炯落落。只一双露在氧气面罩外的眉眼,就令人过目不忘。
“高队长,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林尔善急切地问。
高燃目光炯炯有神,丝毫不像是昏迷了一整天的人,反而像一匹警觉的猎豹,将外界环境的蛛丝马迹都收入眼中。落在林尔善的脸上时,却无端地定格住了,但始终带着锐利的光,像要将他整个人尽数洞悉。
林尔善感觉他的眼神怪怪的,不像求助,也不像审视,藏着某种他读不懂的情绪,令他非常在意。
于是,他靠近高燃的耳旁,提高音量,又问了一遍:“高队长,您哪里不舒服吗?”
高燃张了张口,刚想说话,突然发出一阵爆咳,紧接着满面通红。
林尔善猛地意识到:是吸入性烧伤!
对于火灾中的遇难者,烧死只占少数,大部分人,都是呛死的,原因就是“吸入性烧伤”。
遇难者由于吸入大量高温气体,导致呼吸道黏膜充血、水肿、水泡形成,严重者发生气道阻塞和缺氧,危及生命。
高燃经历了呼吸道灼伤和气管切开、有创通气,眼下自然发声困难,林尔善一时心急,竟然忘了这茬!
待他咳嗽平复过后,林尔善用无菌棉签沾了些水,涂抹在高燃的嘴唇上:“我知道了,您喉咙不舒服,对不对?请放心,我们已经给您用上药了,慢慢会好起来的!您还有其他不适吗?有的话,请眨两下眼睛。”
高燃瞪大眼睛,左右转了转,意思是:“没有。”
林尔善忍不住抿唇笑了:“那就好。”
然而,高燃的目光始终没有放松,依然紧紧盯着林尔善,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他所在意的,也就只有那件事了吧?
“火灾中的伤者已经得到救治,正在急诊留观,没有生命危险。您的战友们也都只受了轻伤,没有大碍,请您安心修养。”林尔善向他报告。
高燃神情终于舒展了些,缓缓闭了下眼睛,像是在说:“谢谢。”
林尔善微微一笑:“那我先走了,您有事可以按手边的呼叫按钮。”
高燃眨了下眼睛,表示:“明白。”
林尔善微微躬身:“祝您早日康复。”
转身的那一刻,眼泪绷不住,再度落下。
他醒过来了。
太好了,他醒过来了!
小晖,你看到了吗?
……
来到新环境,林尔善一开始有些拘谨,但是樱桂园的大人们都很热情,把他当自己的孩子对待,让九岁的林尔善第一次感受到家的温暖。
还有齐与晖,陪他一起玩,两人很快就成了朋友。
一天,两个孩子在樱花树下玩皮球,一个体型敦实的小男孩朝他们走来,目光始终盯在林尔善身上:“你是谁?没见过你。”
林尔善停下拍皮球的动作,很认真地看着他:“我姓林,叫尔善,你可以叫我小善。”
小胖墩:“我问你是谁家的?”
“我……”林尔善捏紧发白的衣角,“我是阿嬷家的。”
“阿嬷?”小胖墩想了想,嗤笑一声,“阿嬷一直一个人生活,怎么突然冒出个孙子来?你肯定是她抱养的吧!”
“……”林尔善低下头,没说话。
看着他心虚的样子,小胖墩知道自己说中了,笑容更加残忍:“原来是个没爹没娘的,真可怜啊!”
林尔善咬着下唇,泫然欲泣。
齐与晖搂住他的肩,无声地安慰着,抬眼怒视着小胖墩。
“嘴巴放干净点!”
突然间,不知从哪又冒出来一个男孩,一拳挥出去,小胖墩应声倒地。
两人扭打在地。
“打得好!”不知何时,一群小朋友围过来,给后来者助阵。
林尔善已吓呆,眼泪也憋了回去,被齐与晖拉着跑走了。
“小善,你别往心里去。”齐与晖安慰他,“那个小胖子,他爷爷是军人,所以他蛮横得很,总觉得自己是个小霸王。其实,我们樱桂园的孩子谁也不服他。”
“那,那个打人的呢?”林尔善问。
“他呀,他爸是个警察,他总觉得自己是正义使者,有一堆小跟班。”齐与晖叹了口气,“唉……小善,你说人们为什么要打架呢?一起开开心心地做游戏,不好吗?”
“嗯嗯。”林尔善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齐与晖笑了,拉起他的手:“那以后,他们打他们的,我们玩我们的!”
“嗯!”
……
高燃不愧是身体机能优越的青年人,恢复很快,没几天就能正常说话了。
清早,看到一群医生走进病房,高燃就知道要查房了,扬起一个灿烂的笑脸:“医生!”
男人理着利落的板寸,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笑起来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让人想到夏日的海滩,阳光将海水照的莹亮,拍打在金灿灿的沙滩上……总之能让人心情愉悦。
“高队长,今天感觉怎么样啊?”赵铭问。
“好多了!”高燃笑着伸出手,“谢谢主任!”
“没事就好!”赵铭跟他握手寒暄了几句,转身对后面的规培大夫说,“提问!重度烧伤的补液原则是什么?”
陈逸第一个回答:“先晶后胶,先盐后糖,先快后慢。伤后8小时补充生理需要量的一半,剩下的一半在伤后24小时内补完……”
“非常好!”赵铭在陈逸肩上用力一拍,“继续努力!”
被表扬了,陈逸开心地笑起来,看向他的带教老师林尔善,像个等待夸奖的孩子,而后者也回给他一个赞许的笑容。
“没什么事就好好休息吧!”赵铭准备离开。
高燃:“大夫,我还有事!”
“啥事?”
“我……我后背痒!”
“后背痒是伤口在愈合,是正常现象,不用管它。”
“哦……”高燃顿了顿,舍不得医生们走似的,又道,“我一天到晚躺床上,乏得慌!”
赵铭没工夫在这种“小事”上耗费时间,递给林尔善一个眼神,意思是让他留下处理,带着自己的牛马,哦不对,带着自己的人马,前往下一个病房。
林尔善来到高燃的床边,温柔地说:“之前告诉过你吧,在床上要活动活动腿、勾勾脚背什么的,会不会舒服点?”
长期卧床的病人,下肢缺乏运动,静脉血液淤滞,很容易形成血栓,随着血液循环回到心脏,再被泵入身体的各级动脉血管。如果血栓进入脑动脉、肺动脉,会引起脑梗死、肺栓塞,这都是要命的事。
因此,对于长期卧病的老年人,以及术后卧床休息的患者,医生建议多活动下肢、勾勾脚背,学名叫“踝泵运动”,通过肌肉收缩促进血液循环,防止下肢静脉血栓形成。
“我有好好做运动的,可我就是闲得难受。”高燃苦着脸,“你说,你们病房里也没个电视啥的,病号一天到晚干瞪眼,多无聊啊。”
“电视?”林尔善失笑,“这个还真没有。”
“好吧……”高燃抿了抿唇,“那我不为难你了,林医生,你去忙吧。”
“好的,您的建议,我们会好好考虑的。”林尔善微笑,“请您好好休息。”
林尔善跟着赵铭查完房,回办公室下医嘱。
今天医嘱不多,林尔善处理完病号的情况,就要去上手术。
这时候,他在办公桌上看到一个东西。
“高队长!”林尔善回到病房,在高燃床头放下那个东西,“我在办公室发现了这个,或许可以帮你解解闷!”
那是一个小型收音机,眼镜盒大小,是之前徐玮做手术的时候放音乐用的。后来徐玮转了行政主任,上手术的次数越来越少,这个东西也慢慢被闲置了,毕竟徐主任艺高人胆大,后辈中能边手术边听歌的人,目前还没有呢。
高燃眼睛一亮:“这个好!”
林尔善打开开关,电台里传出一首甜到发腻的情歌。
“高队长喜欢听这个吗?”
高燃摇头:“不听这个,换台。”
另一个频道放的是脱口秀,梗都老掉牙了,配上罐头笑声,尬得要命。
“不要不要!”
再换台,一个中年男人,用他苍劲的嗓音说书,关羽过五关斩六将。
“这个好,就这个吧!”
“那好,您慢慢享受吧,有事情请按呼叫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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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尔善准备离开。
高燃叫住他:“林医生。”
林尔善回身:“还有什么事吗?”
“林医生啊……”高燃眼珠一转,目光闪烁,不知在琢磨什么,接着眉梢一挑,“你又不是我们消防队的,能不能不跟着他们喊我队长啊?这么官方的称呼,听着怪生疏的。”
“这样吗?”林尔善从没意识到这个问题,脑袋一歪,想了想,“那我该怎么称呼您呢?”
高燃:“就叫我名字吧。”
林尔善点点头:“好的,高……”
高燃竖起耳朵听着。
林尔善突然迟疑了。
之前一直记挂着他的病情,以至于林尔善没有意识到,“高燃”这个名字,似乎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似的。
在他失神的这一秒,高燃期待而专注地盯着他:“林医生?”
林尔善回过神来,对上高燃黑如点墨的双瞳,心脏莫名空了一拍:“高、高燃……同志!没什么事我先去忙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逃。
或许是称呼的改变,意味着距离的拉进,而林尔善从不擅长、也不习惯与人建立密切的联系。
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高燃勾唇笑了笑。
不记得我,没关系。
想不起来,也没关系。
或许,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
入夜,烧伤科病房里关了一半的灯,环境幽暗而安静。
忽然间,护士站响起播报:“2床呼叫,2床呼叫……”
值班护士钱兰按下接收按钮,前往高燃的病房:“怎么啦,高队长有什么需要?”
高燃表情痛苦,指向床头的收音机,里面正传出一些诡异的音效,以及低沉神秘的嗓音:“姐,这个收音机,它开始放恐怖故事了,听着瘆得慌。你能帮我关了它吗?麻烦你了。”
钱兰一愣,接着噗嗤一笑:“你求我啊,求我就帮你关。”
高燃能屈能伸:“求你了姐,我害怕。”
钱兰抬手给他关了,笑道:“小林哥还挺贴心的,特地拿来这个给你解闷。”
“是啊。”高燃状似无意地问,“林医生,他还在吗?”
“他今晚上不值班。”
“噢……”高燃有点遗憾,“林医生是新入职的大夫吧?”
“是呢,高队长怎么知道?”
高燃挑挑眉:“我对我辖区的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这么大一个大夫,能逃过我的法眼?”
钱兰咯咯直笑:“是啊,小林哥可优秀了,是京大的硕士,年纪轻轻就当上了主治,而且很有医德,经手的病号没有不夸他的。”
高燃听得认真:“然后呢?”
“什么然后?”
“你接着说,关于林医生的事。”
“这么关心他啊?”钱兰的笑容意味深长起来。
“是啊!”高燃回答得倒是坦然,“他可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要以身相许的!”
“那可不容易呢!小林哥救过的病人那么多,想以身相许的,都得排长队!”
“小意思!”高燃爽朗一笑,“我可是润城市平安区消防中队百米冲刺冠军,没人抢得过我!”
“哈哈哈哈……高队长,你可真有意思!”钱兰笑得停不下来,“不过话说回来,小林哥真是我见过最适合当医生的人了。”
“怎么说?”
“因为他为病人着想啊!病人的症状得到改善、病情好转出院的时候,他会由衷地感到高兴,好像这就是对他来说最值得开心的事。至于作为医生的待遇啊、名声什么的,他从来都不在乎。”钱兰叹道,“现在这个社会,这种人已经不多啦!”
高燃听得入了神,黑亮的眼眸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
“但是吧,我总觉得,小林哥跟我们有种距离感呢。”
高燃回过神:“距离感?”
“嗯……”钱兰小声说,“小林哥性格很随和,对我们这些同事都很好。但是,他从来不跟我们说关于他自己的事情,让人感觉,有点难以接近呢……当然了,也不是非要接近他,就是有一种感觉……也不是很要紧啦!”
“这样吗……”高燃若有所思。
小善,这么多年过去,你还真是……一点也没变呢。
7. 一品一个不吱声!
就这样,林尔善和齐与晖两个“和平主义者”结成同盟,任由樱桂园里的孩子们如何打架争斗,他们两个始终和平友爱地拍皮球。
一晃几个月过去,林尔善渐渐适应了樱桂园的生活:早晨起来,跟着阿嬷打太极、练五禽戏;放学回家,阿嬷会掐准时间,做好新鲜出炉的炸豆腐给孩子们吃;和齐与晖一起写作业、玩皮球;偶尔晚上一起去大街上逛逛,吹吹夜风,回到家之后会睡得特别香……
日常是重复的,但是和好朋友在一起,每天都有新鲜事发生,比起孤儿院逼仄、匮乏、环境恶劣、食不果腹的生活,不知好了多少。
林尔善无比感激阿嬷的收养,也庆幸和齐与晖的相遇,令他阴暗空洞的童年照进一束光,从此有了努力成长的希望。
樱桂园的居民大部分是工人和职员,暑假的一天下午,大人们都去上班了,还没回来。阿嬷在屋里炸豆腐,争强好斗的孩子们不知去哪里撒野了,只有林尔善和齐与晖在院子里晒太阳。
他们俩搬来两张摇椅,并排躺着。仰面朝天,闭上眼睛,眼前是一片暖融融的橘色,好像一杯热果珍打翻在眼前,随风流动。
“好无趣啊……”齐与晖百无聊赖,声线懒散而松弛,“夏天的白天也太长了吧,这么多时间,都不知道做什么好。还不如上学呢,至少有些事做。”
“确实……”林尔善也觉得很闲,“怪不得他们那么喜欢打架呢,可能是真的没事做吧。”
“哈哈哈哈哈……”齐与晖笑了一阵,突然捂住肚子,“有点饿了呢,好想吃阿嬷做的炸豆腐呀!”
“我也想吃,再撒点椒盐!”林尔善美美地幻想着,口腔反射性地分泌起液体,忽然吸了吸鼻子,“小晖,你有没有闻到一股烟味?”
“我刚想说呢!”齐与晖附和道,“是不是阿嬷把豆腐炸糊了?”
“咱们去看看吧!”林尔善从摇椅上爬起来,转过身,顿时愣住。
比那还要糟糕,厢房的窗户里燃气红彤彤的火光,随风明灭。
“着火了!”
两个孩子顿时慌了,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奔向厨房。
火焰燃烧的声音在耳边鼓噪,如同巨兽张开血盆大口,吞噬一切。
厨房内有很多木质家具,火势蔓延得极快,入眼的一切都在熊熊燃烧。
阿嬷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哪怕火星溅到她印花的衣服上、燃烧起来,也毫无知觉。
“阿嬷!”林尔善撕心裂肺地惊叫一声,刷地落下两行热泪。
他不顾一切地朝阿嬷跑去,疯狂地拍打着她身上的火苗:“阿嬷快醒醒啊!着火了!”
“小善!”齐与晖立刻跟过来帮忙,可是阿嬷四肢僵硬、双眼紧闭,毫无苏醒的迹象。
室内温度越来越高,两个男孩却无计可施。
“不能这样下去了!”齐与晖转身往外跑,“我去搬救兵!”
而他刚跑到门边,还没出屋,火场中轰然一声巨响。
厨房里的燃气罐爆炸了。
……
“右下肢三度烧伤,转到我们科吧。”今天林尔善负责会诊,上午查完房,接到急诊科的会诊电话,立刻赶过去看病号,“今天赵主任手术不多,应该能做上。”
急诊科医生杨光点点头:“好,那你们多费心了。”
“应该的。”
一切安排停当,林尔善正准备离开,忽然有人叫他:“林大夫?林尔善?”
声音比较陌生,林尔善反应了一秒,才转头看去。
“真的是你!”叫他的是个男护士,一脸惊喜地走过来,“我是程阳啊,咱俩高中一个班的!”
林尔善还是没想起来。
说来惭愧,他高中一心学习,班里同学都没认全,对程阳可以说是毫无印象。但出于礼貌,他还是点了点头:“是你啊。”
“嗯嗯!”程阳挺激动的,低头仔细瞧着林尔善的胸牌,“竟然在这里遇见,实在是太巧了!没想到你去学医了,现在成了烧伤科医生!”
林尔善笑着点了点头:“是的,你也在这工作吗?”
“嗯!”程阳挺直腰板,指指自己的胸牌,“急诊科护士!”
“好厉害!感觉怎么样?”
“怎么样啊……”程阳表情变得一言难尽,“急诊科,男护士,你就品吧,一品一个不吱声!”
同为医务人员,林尔善秒懂了他话中深意,共情道:“很累吧?”
“牛马累了能休息,我们连牛马都不如!”程阳拖着哭腔抱怨,“一个人管十几张床,是人干的活吗这!”
林尔善不知如何安慰,因为他自己也管十几张床,只能拍拍他的肩:“辛苦了。”
“今天那个7床割腕自杀,我还得给他做心理疏导,我容易吗我!”
林尔善一惊:“自杀?”
“对啊,就是之前化工厂火灾的那个,幸存者。”
“是他!”林尔善忙问,“他现在怎么样?”
“在医院里自杀,还选了割腕这种笨办法,当然是没成功。但是人看着挺抑郁的,像是不想活了。”程阳叹气,“愁死我了!”
割腕,影视剧中经常出现的桥段,因此被人误解为自杀的有效手段。然而,如果这种手段真的有效,又怎么会活跃在大众视野里呢?
事实上,割腕只能损伤到人体的浅静脉,失血速度比医院抽血化验还慢,比起结束生命,更适合以“自杀”作为要挟手段、达成某种目的,对内比较安全,对外比较唬人。
但是对于医学知识匮乏的人来说,这么做了,便是真的想寻死!
“7床是吧?我去看看!”
急诊科病房内,伤者躺在床上,身上大面积地绑着绷带,林尔善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他瞥了眼床头牌,患者名叫董少刚,47岁,烧伤的同时伴有应激障碍和自杀行为,因此被密切观察着。
“董老师。”林尔善轻手轻脚地走到他床边,瞧见他手腕上的绷带,抿了抿唇,缓缓道,“我是烧伤科的林医生,之前来看过你,你还记得我吗?”
董少刚只是瞥他一眼,便移开视线,绷带缝隙里的眼神空洞而沧桑,看不到一丝生的渴望。
“为什么要这样?”林尔善见状,焦急地攥紧双拳,“不是说好了,要好好活下去吗?”
在他身后,程阳小声提醒:“今天来了一帮人,气势汹汹的,可能是工厂的人找他索赔。他就是个农村来打工的,没什么积蓄,可能一时想不开,就……”
林尔善点头表示理解,转向董少刚,放缓声线:“董老师,请不要太悲观。工厂起火是一场意外,或许他们存在消防不过关的情况,这样就不完全是你一个人的责任,你不需要承担全部费用的。”
董少刚目如死灰,一动不动。
他的话没起作用,林尔善换一个角度劝说他:“而且,你也要为孩子着想啊。哪怕是为了儿子,也不该这么冲动吧?”
听到这句话,董少刚肩膀剧烈地一耸,接着双眼紧闭,眼角渗出一丝晶莹。
反应这么大,看来儿子对他来说很重要。
林尔善正仔细观察他的反应,忽然被程阳扯住衣角。
程阳拉着他来到病房外,小声说:“他一直就这样,跟他说什么都不听,油盐不进,一提他孩子就哭。我猜,他可能是觉得自己背了一屁股债,亏欠儿子吧!”
林尔善眉头紧锁。
“挺心酸的,累死累活半辈子,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看林尔善始终耿耿于怀,程阳开解道,“林医生,这种事咱也没办法,我们只在职责范围内竭尽所能、无愧于心就好了,至于其他的……人各有命,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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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没法干预别人的因果。”
林尔善缓缓点了点头,无奈苦笑:“你说得对。如果他缺乏某种营养,我们可以给他补上。但他的病根在于缺钱,这就不属于医学范畴了。咱们只能先密切观察,安定什么的都备着,别再出了不良事件,必要的时候精神科会诊吧。辛苦了,程阳。”
“好嘞,林医生,放心吧!”
听到这个称呼,林尔善莫名想起高燃对他说过的话,微微一笑:“同事们都叫我小林哥,你也这么叫吧。‘林医生’这么官方的称呼,听着怪生疏的。”
“好,小林哥!”程阳咧嘴笑起来,接着想到了什么,抿了抿唇,鼓起勇气似的,“小林哥,高中的事……对不住啊。我们没有恶意的,只不过是那时候太小,容易被环境影响……不,我不能找借口,就是我们对不起你。”
“没关系,都过去了。”林尔善温柔地笑了笑,“而且,我从来都没有放在心上。我该回科里了。”
“嗯。”程阳点点头,“有空常联系。”
林尔善笑道:“以后可能会经常见面吧。”
“哈哈,也是。”
程阳提到的往事,林尔善确实不在意,满心想着的,都是董少刚的处境,心事重重地回到烧伤科。
高燃身体恢复很快,度过危险期,转到了普通病房,可以探视了。医院,消防队,甚至派出所都来了好几波人探访,场面一度相当壮观。
眼下,林尔善路过他的病房,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高队长,您终于好起来了!我就知道,您吉人自有天相,自有老天保佑,逢凶化吉!化险为夷,转危为安!”
林尔善听出来了,是房子明。
“别贫。”高燃打断他的成语贯口,“报告给我看一眼。”
“是,队长!”
病房里传出翻动纸张的声音,林尔善不想打扰,正要回办公室,突然听到高燃凝重的嗓音:“电路老化,意外起火。你们是这么判定的?”
“是、是的。”见队长拧着眉、神色严肃,房子明有点发怵,“因为董少刚,就是现场唯一的伤者,他是这么说的,而且现场的情况也基本符合。”
高燃沉默片刻,才道:“小房,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救董少刚吗?”
“因为……”房子明猜测,“因为你善?”
“……你善?”高燃一记爆栗敲在他脑门,“你善!”
“哎哟我!”房子明捂着脑袋,委屈巴巴,“那是为什么嘛?队长,您把防护服都脱给他了,难道不是善心大发了吗?”
“我又不是菩萨,没有金刚不坏之身,仅凭一颗善心,就能奋不顾身、舍己为人。”高燃正色道,“我救他是因为,我觉得有蹊跷。”
房子明:“蹊跷?”
“从接到报警电话,我就觉得奇怪。”高燃嗓音浑厚,带着沙哑的质感,沉下来讲话的时候,有种别样的磁性,仿佛能吸走人们全部的注意力,“首先,起火点是工厂的车间,电路复杂、可燃物密集。而董少刚始终躲在后面的仓库里,再往外是后院和围墙,很容易逃生,可他竟然不往外跑?第二,董少刚过于悲观的状态,不像是突遭意外的反应,倒像是早有预料的平淡。而一开始报警的,根本不是他,而是工厂外的路人。”
“这是怎么回事啊?不报警,不逃生……”房子明思考着他的话,“不是意外的话,难道是董少刚蓄意纵火、畏罪自杀不成?”
“这些只是我的直觉,缺少客观依据支持,所以,我必须要救他。”高燃说,“因为,真相不该被掩埋。”
“‘直觉’虽然只是一种感性认识,它并不是低级和不可靠的,而是理性认识的起点。”林尔善终于忍不住踏入病房,“高队长,您的直觉不无道理,董少刚入院之后,有过两次自杀行为,对于一个突遭大难的人来说,真的很反常。”
8. 很难靠近的林医生!
“很抱歉,偷听你们讲话。”林尔善走进来,“但是董少刚真的不对劲。”
“我就知道!”高燃激动得一拍大腿,“哎哟……”
高燃一声惨叫,房子明立刻慌了:“高队长,你怎么了?”
高燃抬了抬胳膊,龇牙咧嘴地吸气:“肩膀疼……”
“是牵拉到刀口了。”林尔善微微皱眉,“高队长,请您不要激动,避免动作过大,您还在恢复期呢,要以静养为主。”
“好好好。”高燃满口答应,目光热切,“林医生,您接着说,董少刚还有什么可疑的?”
林尔善见他一心扑在案情上、对自己的伤情满不在乎,叹了口气:“他刚入院时比较暴躁,试图撞墙自杀,当时小房也在……”
他向高燃说明了当时的情况:“今天工厂的人来医院找他索赔,之后他就开始消极抑郁,割腕自杀了一次。”
高燃低头沉思了半晌,沉声道:“小房,一天之内,我要他的全部资料!包括家庭成员、人际关系,特别是和工厂同事、上级的关系,事无巨细,通通查清楚!”
房子明一凛,挺身敬了个礼:“是,高总!”
林尔善和房子明走出病房。
“你们消防队还能查居民的资料?”林尔善好奇。
“不啊,我们不管这个,得找派出所。不过消防队和派出所一向联系紧密、合作频繁,所以这也不难。”房子明叹了口气,“事情变得复杂了起来……看来我还是缺少经验啊,高队长一眼就能看出不对劲。”
“是啊,多亏了他。”林尔善也忍不住感慨,“没想到,高队长是这样的人呢。”
“当然了!”房子明瞪大眼睛,满满的“孺慕之情”,“高队长很强的!”
“我知道他很厉害,我的意思是说,他还挺幽默的,会和你们开玩笑。”林尔善解释,“之前听你的描述,还以为他是个一丝不苟、不通人情的冷面教官之类的,有点误解了呢。”
“嗯……”房子明思索片刻,“你说的也不完全是错的。高队长是时而严肃、时而活泼,阴晴不定、最为致命!”
林尔善笑了笑:“可以理解,很多大夫也是,工作中和生活中判若两人,反差很大呢!”
房子明回想起日常训练时,因力不从心有所松懈,被队长的训斥支配的恐惧,浑身肌肉都紧绷了起来:“何止是反差很大,简直是‘冰火两重天’啊,太痛了!”
“所以更要加油了啊。”林尔善抿唇笑笑,“快去收集资料吧,房助理。”
“是!”房子明条件反射地敬了个礼,以标准的姿势跑步离开了。
林尔善回到办公室,在电脑上调出董少刚的病历,不禁陷入思索。
为什么,他会不止一次地想要自杀呢?
如果是因为钱,那未免也太看轻生命了。
毕竟,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难了。
……
那声爆炸之后,林尔善失去了意识。
恍惚间,他感觉自己被背了起来,剧烈地颠簸,火海中沉浮。
再睁眼时,樱桂园整个被火光笼罩:火焰如同凶恶的巨蟒,紧紧缠绕着院子里的樱树和桂树,连通在一起的房屋都被株连,哔哔啵啵地肆意燃烧。
林尔善整个人懵了。
令他感觉如天堂般温暖的所在,转眼间,成了人间炼狱。
他身上灰扑扑的,躺在庭院里较为空旷、火烧不到的地方。而他身旁躺着的,正是齐与晖。
男孩似乎已经精疲力尽,以一种近乎狼狈的姿态匍匐在地,口鼻处糊满浓黑的烟,却发不出任何声息。
“小晖!咳咳咳咳……”林尔善尖叫出声,紧接着爆咳不止,呕出掺着黑灰的唾液。
好痛。
喉咙像被灌满开水,不,是熔浆。每一次呼吸,都灼痛难当,开口发声的瞬间,撕裂般的痛感袭来,任谁都难以承受。
自己尚且如此,吸入大量黑烟、依然要把自己救出来的小晖,该有多痛苦!
林尔善泪流不止,不知所措,颤抖着伸出手,擦拭着齐与晖的嘴角。
直到消防队和救护车赶到。
八岁的林尔善,第一次了解到“吸入性烧伤”。
呼吸道受到烟尘刺激和高温灼伤,导致粘膜充血水肿、呼吸苦难,这就是齐与晖的死因。
齐与晖死了。哪怕他是离出口最近的,但是在爆炸发生之后,为了救出被困的林尔善,又折返回去,最终窒息昏迷、抢救无效死亡。
阿嬷也死了,死于脑栓塞导致的呼吸心脏骤停。
樱桂园不复存在,这种老式建筑充满消防隐患,早该被拆掉。
林尔善的生活回到了一无所有的起点,不,比之前还要糟糕。
至亲、挚友相继离世,林尔善沉浸在巨大的悲痛和自责当中,终日以泪洗面。
他多么希望齐与晖没有反过头来救他,他多么希望死的人是自己!
可是事到如今,他绝对不能死。
死太容易了,但是他要是死了,齐与晖就白死了。
林尔善要活着,哪怕再难、再苦,都要连同齐与晖的那份,好好活下去。
但是活下去,是很难的。
从那之后,林尔善每当见到明火,或者听到“火”字,便会双腿发软、浑身颤抖,脑海中闪回樱桂园火灾的场面,甚至在梦里将那时的感受重新经历一遍。
居委会给樱桂园的居民们重新安排了住处,却独独漏掉了他。
人们认为他是个灾星,会给身边人带来不幸。当初被亲生父母抛弃也是有原因的,没有人再敢接近他。
林尔善就是在自责、恐惧的情绪,以及别人鄙弃、非议的目光中,慢慢长大的。
……
“你说林医生啊?他人可好了!”提到林尔善,陈逸兴奋得声线都提高了一个度,“林医生是我见过最好的医生!他对待病人,就像对待自己的亲人一样温柔!你应该能感受到吧,高队长?”
高燃坐在病床上,听他讲话:“是啊,林医生很温柔。他是你的带教老师?”
“嗯嗯!”陈逸连连点头,两眼放光,满是对上级单纯的敬佩和喜爱之情,“他是我遇到过最好的老师了!他很爱教学、很有耐心,但是从来不会摆架子、骂学生!他和学生的交流是平等的,就好像朋友一样对话!”
高燃:“你和林医生,相处像朋友?”
“呃……”陈逸被问住了,回想起和林尔善相处的点滴,“好像也不是这么回事,我们的话题几乎只有工作,都是专业的医学知识。除此之外,林老师并不会向我分享他生活上的事情……”
这个认知让陈逸感到沮丧,他说话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没有一开始那么情绪高涨了,但是心里还是偏向林尔善的:“这也不要紧嘛,林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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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还是很好的!他是我见过最好的医生,最好的老师!”
高燃目光深邃,看着他笑了笑,没说什么。
这时,陈逸猛然意识到,自己话有点密了。
明明一开始,高燃只是问了一句“林医生是个怎么样的人”而已,就开始自顾自地表达感情,像个迷弟一样!
“那个……”陈逸羞耻地想要逃离,“高队长还有事吗?没事我先去忙了……”
“去吧。”高燃抬了抬下巴,“谢谢你啦,小陈大夫。”
“不、不客气!”陈逸很难为情。
一直以来,他都单纯地欣赏、仰慕着林尔善,把他当做自己努力的榜样,为自己能遇到这么好的带教老师而感到无比幸运。
但就在刚才,回答高燃的问话时,陈逸才意识到,自己潜意识里,竟然想要和林老师成为朋友。
陈逸是外科专业的规培大夫,在人民医院三年的规培生涯中,除了烧伤科,还要转普外、急诊等科室,在烧伤科的培训周期,只有短短几个月,出科了,就很难见到这里的大家了。
自然,再也不会像现在一样,和林尔善朝夕相处了。
想到这一点,陈逸就会感到无比遗憾。
因为舍不得、不甘心,所以,想要更进一步吗?
陈逸思绪很乱,匆匆地离开病房,走廊上迎面遇见一个人。
“小逸!”林尔善身穿深青色的刷手服,披着白大褂,刚下手术台,但是眼神仍是一贯的清澈明亮,毫无疲惫感,反倒有种充实和满足,“病人没什么事吧?”
“林老师!”陈逸瞪大眼睛,连忙摆手,“没、没什么事!”
正想着关于他的事,下一秒就撞见了本人,陈逸惊慌失措,有种被抓包的心虚感。
“那就好。”林尔善对此无知无觉,安心地笑了笑,“时间也不早了,你先下班吧。”
陈逸握紧双拳,鼓起勇气说:“老师,你不下班吗?”
林尔善:“我把手术记录写一写,你快走吧。”
“哦……”陈逸并没有听话离开,而是跟着林尔善回到医生办。
办公室里空旷而安静,只有夜班大夫在。
林尔善坐在一台电脑前,登录工作账号,等待中扫视四周,发现陈逸还没走,微感讶异:“小逸,你还不下班吗?”
“我……我还有出院病历没办完!”
“哦,好的!”林尔善不疑有他,开始写手术记录。
其实陈逸早就把病历整好了,眼下只能装模作样地摆弄着纸张,偷偷观察林尔善的样子。
经年频繁地外科手消毒,令他的手格外白皙,甲床是极淡的粉色,指甲修剪得干净圆润,指尖流利地敲击着键盘,手术过程被清晰明了地复现出来。
只要是在医院的环境里,林尔善便始终保持着理智、淡定,表现出相当程度的权威和专业性,极少在人前流露个人情绪、表达私人话题。
因此,让人无法想象他生活中的样子,私下里和朋友又是如何相处的。
很好相处,但很难靠近。
这是陈逸的观察结论。
“老师,病历都整好了,您有空再审核一下吧。”强压下心中的失落感,陈逸把病历放在林尔善手边,“那我先下班啦。”
“嗯。”林尔善专注地盯着屏幕,“拜拜。”
“……”陈逸最后看了他一眼,“拜拜。”
9. 林医生,加个微信!
完成了手术记录的书写,林尔善揉揉眼睛,开始审核病历。
陈逸干活很麻利,虽然是第一年规培,但上手很快,病历写得很好,几乎没有需要改动的地方,林尔善在他签名的位置之前,写上自己的名字。
做完这一切,林尔善来到高燃的病房。
“林医生!”房子明刚来不久,手里捏着一沓资料,“你来的正好,我正跟高队长汇报呢!”
林尔善笑了笑:“我可以旁听嘛?”
“当然可以!”高燃热情地拍拍床面,“坐!”
林尔善当然没有坐在他的病床上,而是坐在一边的板凳上。
“董少刚,男性,47岁,籍贯在润城邻市的董家村,初中学历,职业农民。28岁结婚,夫妻俩务农为生,30岁育有1子董强,38岁,妻子何花因贫血去世。”说到这里,房子明好奇地问,“林医生,贫血还能死人啊?”
林尔善仔细看过资料,才点点头:“何花的死因是‘再生障碍性贫血’,这种病表现为三系减低,即骨髓产生白细胞、红细胞、血小板的能力都会降低,导致这三种血细胞急剧减少,从而出现感染、贫血和出血,病情凶险,是有死亡的可能的。”
“真可怕啊!”房子明撇撇嘴,肩膀瑟缩了一下,“为什么会得这种病呢?”
“咳嗯!”
高燃咳了一声,面色不愉,刚想把话题掰回来,只听林尔善说:“不知道。”
高燃和房子明都愣了一下:在他们眼里,林尔善简直无所不能、行走的医学百科书,竟然也有不知道的事?
“人类对医学的开发不足1%,临床上很多病都是病因不明的,尤其是这种内科病。笼统地说,就是‘遗传’和‘环境’两方面原因。”林尔善坦然道,“对于普通人来说,遗传因素无法控制,我们只能保持健康的生活习惯,避免疾病找上门来。”
而对于医学从业者来说,他们不仅要帮病人解决已知的病症,更要去探索未知的问题。
“可要是疾病真的找上了门,咱也没招啊!”房子明叹了口气,“都是命啊。”
“死者已逝,生者如斯。”林尔善提醒他,“小房,接着说吧。”
“哦,好!”房子明回过神来,继续汇报,“妻子过世后,董少刚就带着儿子董强来到了润城,打工供孩子上学。期间换了不少工作,现在这个工厂算是最稳定的一个,不过现在也没了哈……”
房子明忍不住抖了个机灵,然而瞥见高燃冷锐的眼神,瞬间就乖觉了,正色道:“他的同事、领导对他的评价,都是能干、勤快、肯吃苦这一类的,性格随和,跟大家处得都挺不错。火灾发生之前,也没听说跟谁有过矛盾。”
林尔善和高燃听着,都是一副深思的表情,未置一词。
房子明:“总之呢,董少刚就是一个憨厚老实的农民工,遵纪守法,生活态度积极向上,似乎,没有动机纵火啊?”
“不。”两人几乎异口同声。
林尔善有些难为情:“高队长,你先说。”
高燃笑着,眼含鼓励之色:“林医生,说说你的想法吧。”
林尔善抿了抿唇:“我觉得,董少刚这么积极向上、连丧偶之痛都能承受、咬牙坚持、努力打拼的人,在医院里,竟然反复想要自杀、毫无生的意志,这太反常了。”
“是的。”高燃从消防的角度分析,“而且火场高温的空气和烟尘,对人的身体和精神都是极大的折磨。烧死,是很痛苦的死法。哪怕他真的不想活了,当时在火场里,也该本能地求生才对。然而他没有,这是最奇怪的地方。”
“有道理啊!”房子明一拍脑门,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脉,“按道理讲,董少刚应该在事发的第一时间报火警,把损失降到最低,哪怕火势已经控制不住了,也不可能这么要死要活的。再说了,他还有个儿子呢,他要是死了,他儿子怎么办?作为一个爹,不能这么坚决地赴死吧?这事不对呀,绝对有问题!”
“但不知道哪有问题。”高燃摸了摸线条刚硬的下巴,因为卧床修养,许久没有剃须,冒出一层青茬,但长在他的脸上,却丝毫不显颓唐,反而有种成熟可靠的男人味,“资料只有这么多?”
“只有这么多。”
“那就只剩下他儿子董强这一条线了。”
“董强今年17周岁,今年高考,考上了润城大学,应该刚开学不久。虽然润大挺一般的,在重点大学里排不上号,但是以董强这种父母文化程度都不高的背景,能考上也很好了。”
“小房,你抽空去一趟润大,找董强谈谈。”
“好!”
“我也去吧。”林尔善开口道,“董强还不知道他父亲受伤的事情,我去也好向他交代董少刚的病情。”
“不用。”高燃看着他,“林医生,你工作忙,不耽误你时间了。”
他不想把他卷进这桩麻烦事。
“没关系的!”林尔善辩解,“明天是周五,我下中午班,下午有时间,正好和小房一块去。”
“好啊!”房子明欣喜答应,“有个人陪,也有个照应!而且我笨嘴拙舌的,不会说话,有林医生在,和董强的沟通也会顺利些!”
林尔善笑着点头:“嗯!”
“那林医生,咱俩加个微信,到时候好联系!”房子明兴高采烈地掏出手机,好像不是去执行任务,而是去约会似的,充满期待。
“好。”林尔善也打开手机。
高燃眼睁睁看着两人扫码加好友,满脸黑线。
不是,怎么发展成了这样?
“林医生,你的头像好可爱啊,是一只兔子!”房子明兴奋道。
林尔善抿唇一笑:“可爱吗?它叫小白,是我养的!”
“可爱!眼睛像红宝石一样……”房子明是个福瑞控,此刻已经成了星星眼,正隔着屏幕赏玩小白的美貌,忽然觉得室内温度骤降,像开了冷气。
“咦?”房子明疑惑地抬起头,对上高燃的眼神,顿时吓得一个激灵:队长的眼神好可怕,像要把我生吞了似的!
“那就明天再联系。”林尔善给房子明设好备注,抬头问高燃,“高队长还有什么指示?”
“啊?”高燃回过神,眨眼间换上一副和善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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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眯眯道,“别的没什么了,好好干哈,尽量挖出点有用的情报!”
房子明双足一并,敬了个礼:“是,队长!”
高燃的目光从林尔善转移到他身上,霎时又凉了几个度,瞧得房子明心里发毛:怎么感觉队长不太高兴?我又说错什么话了?
……
第二天下午,林尔善和房子明在润城大学门口碰头。
房子明没穿消防服,一身黑色运动装,阳光朝气,朝林尔善招手:“林医生!”
林尔善也没穿白大褂,衬衫牛仔裤,清瘦文气:“小房,说起来咱俩也不是医患关系,出了医院你这么喊我也挺奇怪的,你就叫我小林哥吧!”
房子明爽朗一笑:“好,小林哥!”
正是金秋,校园上空晴朗湛蓝,树梢上像被涂抹了浓淡不一的颜料,浅金的银杏、橘黄的梧桐、橙红的枫树,绘出校园独有的明媚画卷。
两人都是显小的长相,打扮得又清爽,混迹于来来往往的男大之间,可以说是毫无违和感。恍惚之间,林尔善仿佛回到了读书的时候,怀念了一秒自己的大学生活。
“电气与自动化学院,应该在那边!”房子明带他走向一座教学楼,时间卡得很准,正好下课铃响了,学生们陆陆续续地走了出来。
林尔善连忙打开手机,又看了一眼房子明发给他的、董强的照片,确保能在人海中锁定目标。
片刻,一个身材清癯的少年走了出来。
洗到发透的白T恤松松垮垮地挂在骨头上,隐约可见窄瘦的腰身,好像一丝肉都捏不起来,皮肤更是泛着近乎病态的苍白。但是五官清秀,是很讨女孩子喜欢的类型。此刻放学,他的眼里散发着少年人独有的微光,是下课后的充实、放松和满足感,证实他还是喜欢大学生活的。
看到他的那一刻,林尔善瞳孔放大,明显的失神了:这个少年的模样,让他想到了高中时的自己。
“就是他,董强!”房子明顿时两眼放光,拉住林尔善的手腕,朝他猛冲过去。
“等等!”林尔善连忙反握住他的手臂,悬崖勒马,“咱又不是抓犯人,这么扑过去,会吓到他的!”
“也是。”房子明冷静下来,“那咱慢慢跟着他,等到一个人不多的地方再找他说话!”
“嗯!”
大学生们多是三两成群、说说笑笑,唯独董强没有结伴,怀里抱着一本书,独自走他的路。林尔善和房子明跟在他身后,思考着现身的时机和措辞。
来到一个路口,一部分同学回食堂,还有一部分回宿舍,人群因此分流。林、房对视一眼,正准备上前搭话,董强忽然回过头,准确无误地看向他们所在的位置。
两人俱是一愣:董强的眼神变了。
如同初生的小兽般清澈的光芒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见识过丛林世界的厮杀后,形成条件反射般的警惕,和戒心。
林、房还没想通他是何时察觉的,董强突然一个转身,撒腿就跑。
林尔善一惊:“他怎么跑了?”
“绝对有问题!”房子明精神大振,脚下生风,“追!”
10. 高队长在就好了!
董强看着瘦弱,体能却不差,和房子明上演了一场追逐战,直到男生宿舍楼底下才被逮住。
“董强!”房子明拽住他的胳膊,一把搂住他,不让他跑,“你跑什么!”
“放开我!”董强奋力挣扎,“救命!有流氓!”
“哈?”房子明眼睛一瞪,炸毛了,“你才流氓!”
林尔善气喘吁吁地追上来,见状连忙上前:“董强……同学……呼……我们不是坏人……我是人民医院的医生,他是消防中队的队员,这是我们的证件……”
他从怀里掏出胸牌给董强看:“我们想向您了解一些事情,请您不要跑……”
董强的躁动被抚平了些许,凝神看着林尔善的胸牌。
房子明趁机掏出自己的工作证,一块举到他跟前。
“……”董强审视的视线在二人脸上和证件上来回游移,半晌,斩钉截铁道,“你们两个骗子,这是伪造的!”
房子明委屈极了:“不是,你这孩子怎么不相信人?”
林尔善按住他的手,对董强道:“你的父亲董少刚因为烧伤住院了,这是他的病历。”
说着,调出董少刚的病历照片给他看。
董强瞥见病历上父亲的个人信息和病史,紧绷的神态有所松动,隐有忧色,但很快又冷冷地皱起眉:“任何东西都能造假,何况是一张来历不明的照片?”
饶是林尔善素来有耐心,也感到有些棘手:“你如果实在不信,可以跟我去医院看看……”
“跟你走了,就不知道被带到哪里去了!”董强冷哼,“你们两个赶紧走,小心我报警!”
下一秒,钻进男生宿舍,蹭蹭蹭上了楼。
独留林、房二人在风中凌乱。
“怎么个事?”房子明第一次外出走访,就碰了一鼻子灰,有点怀疑人生,“现在的未成年,反诈意识都这么强了吗?”
林尔善也愣愣地点点头:“是啊,时代在发展,教育在进步。”
“好不容易来一趟,不能空着手回去吧?”房子明撇撇嘴,苦着脸,“没问出什么有用的东西,高队长肯定会生气的!要是他在就好了……”
林尔善亦是手足无措,愈发焦虑不安起来。
“你们两个干嘛的?”宿管阿姨注意到他们,警惕道,“外来人员不准进入学生公寓,你们是学生吗?”
“呃……”房子明眼珠一转,“是!”
宿管:“那你们住哪个宿舍?”
“呃……”
房子明机灵,但又不够机灵,眼看就要露馅了,林尔善连忙拉住他,对宿管笑道:“不好意思阿姨,我们是新生,不太熟悉路,好像走错路了。我们到别处找找!”
拉着房子明躲到一旁的梧桐树后。
“怎么办啊小林哥?”房子明急问。
“你看那边。”林尔善指向宿舍大门。
董强走了出来,背着一个硕大的书包,警惕地东张西望。
林尔善立刻拉着房子明躲好,低声说:“今天是周五,他这样子是要回家。只要他回去之后发现爸爸不在,就会相信我们了!”
“有道理!”房子明深以为然,“那咱跟着他回家!”
董强走出校园,上了一辆公交,一路警惕地东张西望。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林、房二人打车尾随。谁知董强戒心过高,反复换乘,在润城的大街小巷来回兜圈子。
“不光反诈意识强,还有相当的反侦查意识!”房子明叹为观止,“小林哥,咱们现在做的事,好像是警察的任务啊?咱们算不算庖丁解牛啊?”
“你是想说越俎代庖吧?”林尔善无奈地笑了笑,“毕竟是我们对火灾的判定结果有怀疑,只能自己调查了。”
“也对,不想当警察的医生,不是好消防员!”
林尔善一愣,接着无声地笑了笑。
“只不过……钱包伤不起啊!”房子明哀嚎,“他有学生卡,坐公交不要钱。咱这打车钱,队长能给报销嘛?”
林尔善也觉得这样跟踪没有意义,偷偷摸摸的,仿佛真成了不怀好意之人,于是提议:“那咱直接去他家门口守株待兔,他发现咱们知道他家的住址,就会相信我们的身份了!”
“好,直接去他家!”
董强父子住在城区一座偏僻的小区,比林尔善住的家属院还破。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两人站在路灯下,等待游子归家。
当董强踏着夜色来到家门口,再次碰见这两位不速之客,他崩溃大叫:“你们到底是谁?我真的要报警了!”
林尔善向前踏出一步,语气诚恳:“我们是医生和消防员,我们没有骗你,你的父亲确实受伤进了医院。不信的话,你可以看看他在不在家,或者直接给他打个电话。但是我不建议你这样做,因为他现在情况不太稳定,我希望你充分了解他的病情之后,再和他沟通。”
如果董强在宿舍时只信了一分,现在对他们已经相信了五分,戒备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担忧。
但不知什么原因,他仍然没有彻底信服,瞪了他们一会,什么也没说,一溜烟上了楼,随即一家住户的灯被点亮。
“这小孩!”房子明急得直跺脚。
“没关系,至少他的态度松动了,还是有希望的。”林尔善安慰道。
就在这时,屋内猝然穿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啊——”
林、房对视一眼,立刻跑上楼。
房子明急促地哐哐拍门:“董强,董强?出了什么事?开门!”
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好久了,昏暗逼仄中,老旧的铁门从里面推开,露出一张厉鬼般惨白的脸。
董强似乎受到了莫大的惊吓,嘴唇都没了血色,颤巍巍地道:“我爸爸……他已经死了,是不是?”
林尔善一惊:“怎么会?他还在我们医院住着呢!为什么这么说?”
董强哆哆嗦嗦地抬起胳膊,手里握着一个破损的老年机:“这个手机,是我之前用的。上了大学之后,爸爸给我换了智能手机,我就一直把它放家里。”
而现在,他才看到,许多天前,父亲董少刚给他发过一则短信:
“儿子,爸对不起你。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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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读书,未来是你自己的。”
短信正是工厂火灾当天发来的,具体到某个时间点,便是火烧得最旺的时候!
“是遗书!”房子明失声大叫,“果然是有预谋的,不是意外!”
董强一听“遗书”二字,悲从中来,哇的一声大哭,跪倒在地:“爸爸——”
“董强!”林尔善责怪地看了眼房子明,连忙蹲下身安慰董强,“你爸爸真的没死,他被消防队长救了出来,现在在医院养伤!”
董强抽搐着吸了口气,呜咽道:“我相信你们,我相信你们了!求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爸爸,我爸爸他……他到底怎么了!呜呜呜……”
“你父亲所在的化工厂起火了,当时情况确实很危急,是平安区消防中队的队长高燃,把自己的防护服给了他。”林尔善抬头看一眼房子明,“并和这位消防员一起,把你父亲救了出来。”
房子明补充道:“是连拉带拽地拖了出来!”
“是的,董少刚的求生欲不强,这也是我们今天来找你的原因。”林尔善说,“如果你知道什么隐情,请务必告诉我们,这对你父亲未来的治疗,以及案件的调查都很关键。”
董强听完他的话,呆愣半晌,良久,像是理顺了前因后果,恍然又绝望地哀叫了一声,泪水奔涌:“爸爸,你怎么这么傻!为什么要做这种傻事啊!呜呜呜……”
少年的每一声号哭,都蕴藏着无尽的悲恸和委屈,林尔善和房子明不明内情,都不由得一阵心酸。
房子明将林尔善拉到一旁,小声道:“什么叫‘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什么叫‘为什么要做这种傻事’?董少刚为董强做的事,莫不是一把火烧了工厂?可是这又能给董强带来什么?我不懂了……”
“我也不懂。”林尔善静静地看着痛哭流涕的少年,“但是董强,他一定懂。”
“我懂了,我们得问他!”房子明当即转过身去,提高调门厉声道,“你爸还活着呢,别着急哭,先把情况交代明白!”
“小房!”林尔善叹了声,凑近他低声道,“他刚得知这个消息,情绪还没缓过来,你不要逼他。”
“我……我有点心急了……”房子明挠挠头,“可是真相只有一步之遥了啊!”
“我们这次过来,是为了查明真相不假,但是根本目的,还是帮他们解决问题。现在如你所说,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难道你就为了一个结果,忽略掉他的感受吗?”
“唔……”房子明垂眸反思过后,瓮声瓮气道,“好,咱先不问了,等董强缓缓再说!”
然而这时,董强却主动开了口:“医生……我爸伤得重不重?”
林尔善忙道:“伤得不轻,但没有生命危险。”
董强无比庆幸地叹了口气,继而又问:“那消防员,工厂起火的原因是什么?”
“目前判定的是意外……但现在看来,明显不是!”房子明又激动起来,“你最好把知道的都说出来!”
董强抽噎了两声,颤抖着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火灾……就当是场意外吧,行吗?”
11. 就当是场意外吧?
“当然不行!”房子明厉声道,“现在证据确凿,你父亲董少刚有纵火的嫌疑!你最好乖乖把真相说出来,要是不配合调查,我们就把证据交给警方!到时候他们怎么审问,我们可管不了了!”
“交给警方……”董强低声重复一遍,苦笑一声,“我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你们只会欺负我,根本就不可能帮我!”
少年毫无预兆地愤怒了,他一把夺过手机,砰的一声把门一摔,林、房二人被隔绝在门外。
房子明愤愤地踹向铁门:“他根本就不相信我们,也不相信警方!”
林尔善回想起润城大学的校园里,董强看到身穿便衣、身份不明的他们,依然戒心极强:“应该说,他不相信任何人。他们父子应该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所以才会有这种反应,对所有人都失去了信任。”
“那怎么办?”黑暗的楼梯间里,房子明来回踱步,束手无策,“他要是也和他爸一样,纵火自杀怎么办?咱必须得报警了!”
“先等等。”林尔善思索着,说,“董少刚还活着,董强应该不会走极端。现在报警的话,说不定会让董强和他爸一样,彻底封锁自己,什么都不肯说了。”
“可是不报警的话,还有什么办法?咱们俩能撬开他的嘴吗?”
林尔善沉思半晌,缓缓掏出手机,调出董少刚的病历:“让我最后尝试一次……”
……
第二天,急诊病房。
董少刚一如往常,一动不动地半躺在病床上,双眼如同一潭死水,毫无生气。
林尔善来到他的床旁,清了清嗓子:“董老师,您好点了吗?”
董少刚默不作声,闭上了眼睛。
“您不说话,我们怎么知道您的病情呢?”林尔善道,“您的儿子董强,也很担心你。”
董少刚眼皮一颤,搁在床上的手微不可查地颤抖起来。
林尔善见状,继续道:“不过没关系,现在医疗技术这么发达,哪怕你不能说话,我们也有办法了解您的情况。同样,就算你不承认,你所做的一切,都会雁过留痕。”
董少刚呼吸一滞,不自觉地攥紧双拳。
林尔善:“我们已经知道了,你纵火的原因。”
千年铁树开了花,董少刚终于开口了:“凭什么说是我放的火?我是受害者!”
“你的意思是,火灾和你无关?”
“跟我没有关系,是它自己烧起来的!”董少刚嘶吼道,“我是受害者,差点被烧死!就因为我是工厂里唯一一个人,你们就怀疑火是我放的吗?你们讲不讲道理!”
不同于他的歇斯底里,林尔善轻轻说:“所以你不救火、不报警、不逃生、一心寻死,就是为了以‘受害者’的身份,摆脱纵火的嫌疑,是吗?”
董少刚浑身一震,紧紧盯着他。
其实这些都是林尔善的猜测,他自己心里也没底,紧张得手心冒汗,攥着拳头,继续说:“自从妻子去世,你的目标就只有一个,那就是把儿子抚养成人,对吗?现在董强已经考上了大学,你觉得自己的使命完成了,甚至不惜用生命给儿子铺路,对吗?你纵火的原因,就是为了你儿子,对吗?”
董少刚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浑浊的眼里泛起泪光,紧接着低下头,压抑了许久,才带着哭腔,涩声道:“看来,你们都知道了啊……”
“是的。”林尔善抬起手,放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请您不要难过,我理解你所做的一切,董强他也理解……”
听到儿子的名字,董少刚再也绷不住,涕泗横流地恸哭:“儿子,爸爸没用……爸爸害了你!呜呜呜……”
林尔善连忙轻拍他的背,安慰:“一个人的力量总归有限,有什么困难,您可以说出来,我们一起想办法啊!”
“还有什么办法?”董少刚老泪纵横,“还有什么办法啊……”
故弄玄虚、直击痛点、最后给予理解和关怀,林尔善软硬兼施,终于让董少刚说出了被隐瞒的现实。
农村医疗水平低,没能治好妻子的病。董少刚花光了本就不多的积蓄,到头来人财两空。
父子俩度过了很艰难的一段时光,但是出于他坚韧不拔的品格,董少刚做了个大胆的决定:他要走出丧偶的伤痛,带儿子去城市,接受良好的教育。哪怕再苦再难,也要供儿子读完大学!
因此,父子俩来到了润城。
董少刚文化水平低,找不到什么稳定的工作,只能干些没有技术含量的体力活。但是给人打工很看运气,如果遇到拖欠工资、苛待工人的无良老板,父子俩的日子不会好过。董少刚前后换了好多东家,每个工作都做不长久。
直到他遇到了化工厂的老板,韩龙。
厂里员工们对他的评价,都是豪爽、仗义、出手大方,从不拖欠工资,从不苛待工人,逢年过节还会给员工们送米面油,堪称中国好老板。
对董少刚更是尤其的好,给他开出的工资,是他之前工钱的两倍之多,还把自己家孩子的二手书、玩具送给董强,令董少刚感激涕零。
渐渐的,董强也对爸爸的老板熟悉起来,放学后会来工厂,在仓库改造成的办公室里写作业,等爸爸做完活,一起回家。
日子过得很有奔头,董强成绩很好,董少刚认为,他的目标很快就能实现了。
可是有一天,放学回家的时候,董强在自行车后座上,搂着爸爸结实的腰身,小声问:“爸?”
“哎,咋啦儿子?”
“你要在这个工厂干多久啊?”
“一直干着呗!”董少刚没有察觉到儿子语气里细微的颤抖,呵呵笑道,“你不是一直嫌我换来换去的吗?这次啊,爸爸就在这个厂子定下啦!”
董强沉默了好一会,才说:“为什么啊?”
“因为韩老板人好啊!”董少刚无知无觉,沉浸在自我满足的幸福感中,“你看,他多照顾咱们啊!不光工钱给的多,还给咱送这送那的……爸爸啊,这是遇到贵人啦!”
又是长长的一阵沉默,董强小声嘟哝了句:“好吧,反正也不会怀孕……”
董少刚没听清:“什么?”
董强:“没什么。”
董少刚神经大条,每天干完自己的活、拿到工钱,就觉得万事已足,并没有注意到青春期儿子异常的变化,比如董强明明没有感冒,却莫名其妙地反复低烧,比如父子俩的生活质量明明有在提高,董强还是一副瘦弱的模样。
直到有一天,董少刚趁着不忙的时候,到仓库里看一眼儿子,却看见韩龙压着董强行禽兽之事。
董少刚目眦欲裂,额角青筋暴起,就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崩溃地怒吼一声,砰地一脚踹开门,将韩龙掀翻在地:“畜生!我杀了你!”
他骑在他身上,一拳又一拳,落在韩龙脸上。
韩龙反应过来之后,怒骂不止,不堪入耳。
董强吓呆了,哆哆嗦嗦穿好衣服,抱住董少刚的胳膊:“爸,别生气了,别打架……”
“别拦着我!”董少刚双目赤红,“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没事的爸,你别生气了!”董强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撕扯着董少刚的衣袖,“你别打了,快起来啊!求你了爸!”
“儿子……”董少刚停住了,他不知道儿子为什么要阻拦自己,难以置信又心疼地望着他,湿润的眼里落下一滴泪。
“这是他自愿的!”韩龙趁机一脚踢开董少刚,从地上爬起来,整整衣领,系上裤带,“真他妈晦气!以后有点眼力见,老子办事的时候别进来!”
董少刚再度暴怒:“你!”
就在他即将暴起的时候,董强一把抱住董少刚:“爸,咱们回家吧。”
他拉着爸爸回到家,董少刚的身体仍在不住地颤抖。
他恨韩龙道貌岸然,背地里做出如此禽兽行径!他恨自己识人不清,害得儿子受尽苦头!
“儿子……”董少刚泪水不住地往外涌,“你怎么样?让爸爸看看……”
“没事的。”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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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平淡地笑着,似乎早就习惯了,“爸,您不用担心我。”
“我要告他……”董少刚攥起拳头,恨恨道,“儿子,我们告他!”
“不用了。”董强摇摇头,“我真的没事,又不会怀孕。”
“不是怀不怀孕的事!”董少刚怒吼,“这是奇耻大辱!”
“真的没关系,我没什么感觉。”董强一下又一下地顺着爸爸的后背,“你不要追究了,就当没发生过吧。”
“这怎么能行!他韩龙这么对你,他还是人吗?我任由他欺负你,我还是人吗!”
“可是我没有证据啊!”董强陡然提高音量,令董少刚呆住了,“而且,我不想你再换工作了啊!”
男孩双肩颤抖,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呜咽着说:“你以后……应该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工作了吧?”
董少刚如遭当头一棒,耳朵嗡嗡作响。
巨大的挫败感包裹了他,他恨不得当场去死。
“爸,我没有、别的意思,单纯觉得、没必要而已。”明明是最受伤的那个,董强却抱住爸爸的胳膊,安慰着,“我很快、就高考了……考上大学,我就有时间、去打工了……到时候、我们都不用、再去工厂了……我养活你,也养活我自己,多好?至于现在……就这样吧!”
为什么,你还是个需要照顾的孩子,为什么要这么“懂事”?
董少刚抱住儿子,泣不成声。
“我真的没什么感觉。”看着坚强的爸爸一天之内流了这么多泪,董强扬起一个笑脸,语气轻快,竭尽全力逗爸爸笑,“韩叔叔那个可小啦,还没我拉的屎粗。”
“你这孩子……”董少刚破涕为笑,但是内心一片凄凉。
作为一个父亲,怎么能就此善罢甘休呢?
每一次对儿子强颜欢笑,每一次装作若无其事地上班干活,对董少刚来说,都是一次无声的凌迟。
愤怒、发泄、复仇、追责,董少刚做不到,他为人的良知约束着他,不要在生产车间中动什么手脚、报复回去。
但是恨意就像毒液,在心底蔓延、发酵,最终,轰轰烈烈地释放。
“儿子,爸爸替你报仇了。”董少刚闭上了眼睛,不知是遗憾、后悔,还是满足。
林尔善早已红了眼眶,愤怒地攥紧双拳,颤抖不已。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韩龙恶事做尽,却能享受荣华富贵。我这种老实巴交的工人,连死都不配吗?”董少刚委屈道,“你们一个个的为什么都要救我?我这个没用的爹,倒不如死了干净,别连累儿子了……”
“爸!”
突然间,一声歇斯底里的呼喊,董强破门而入,扑进董少刚的怀里,呜呜地哭了:“你怎么能做这种傻事?你怎么这么傻!”
董少刚像被抽了魂,呆住了,良久,才如梦方醒般,搂住儿子清瘦的身躯,滚下两行泪滴:“儿子……爸爸没用,爸爸对不起你……”
“才不是呢!你是最好的爸爸!”
“儿子……”
父子俩相拥而泣。
看着这种场面,林尔善也低下头,擦了下眼角。
这时,房子明悄悄走到他身边,拉了下林尔善的白大褂,小声说:“林医生……要不,就这样吧……”
林尔善疑惑地扭头看他:“你说什么?”
房子明微微皱眉,眼神闪烁:“董强母亲去世、又被侵犯,已经很可怜了。如果再背上‘纵火犯之子’的骂名,以后的日子该有多难过啊?要不……就这样吧,别再查了,就当那场火……是一场意外吧?”
原本叫嚣着报警、翻案,而现在,了解了案情背后的故事,房子明却后悔了,想网开一面、隐瞒过去。
林尔善没有说话。
他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这个权利。
“我不是罪犯!”听到房子明的话,董少刚突然大喊一声,眼里充满哀痛、自责,还多了一丝祈求,“消防员,求求你们一定要查清楚,不是我放的火!”
12. 林医生,你心疼我啊?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林尔善问,“请您告诉我们吧!”
那是一个普通的夜班,董少刚忍着恶心和恨意,在仓库里巡逻。
漆黑的走廊尽头,被改造成办公室的房间里,隐约传来窸窸窣窣声。
董少刚一凛,提着电灯走过去,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韩虎?”
他是工厂主人韩龙的胞弟,游手好闲,还染上了赌博的恶习,让韩龙头疼不已。
韩虎刚喝过一场大酒,满身呛人的烟酒气,在哥哥的办公室里胡乱翻找着什么,瞥见董少刚,冷哼一声:“这没你的事,别在这碍事,滚滚滚!”
董少刚心下起疑,一时没有离开。
这时,韩虎找到一个保险柜,兴奋地搓搓手,眼里闪烁着贪婪的光。
董少刚明白了:“你要偷你哥的钱?”
“放屁!”韩虎怒骂,“我哥的东西就是我的,怎么能叫偷呢?叫拿!你别管,快滚!”
董少刚这个人,知识水平很低,道德感却很高,对韩虎的行径颇为不满:“你有困难、需要钱,直接跟你哥说就是,他怎么会不帮你?现在不问自取,算怎么回事?”
“你吃饱了撑的啊?多管闲事!”韩虎试了好几个密码,都打不开保险箱,耐心耗尽,不择章法地摆弄着密码锁,终于触发了机关,响起尖锐的警报声!
“操!”韩虎慌了,找不到关闭警报的按钮,慌不择路地去拉电闸,可不管他反复多少次,工厂里的灯光明明灭灭,警报始终叫个不停。
“没用的,根本不在一个电路!”董少刚也乱了阵脚,一时间六神无主。
他骨子里胆小怕事,下意识就想蒙混过去,瞥见桌上的一把羊角锤,心一横,抡起来朝密码锁用力一砸——
警报声停了。
韩虎长舒了一口气,缓过劲来,又忙去扒拉保险箱:锁开了,现金、存折、工厂的运营文件,都在里面。
“哈哈哈,发财啦!”韩虎眼中闪烁着老饕般的精光,把钱都拢到怀里,“老哥这个守财奴!明明这么有钱,还一分都不给我……”
董少刚想去制止,却发现情况不对。
这里是韩龙的办公室,电闸控制着整个工厂。刚才韩虎反复拉闸,电路发热,引燃了车间里的可燃物。
起火了!
轰的一声,车间里的原料发生爆炸,冲击波引得仓库这边也开始震荡,火势蔓延过来!
“我靠!”韩虎一个失神,怀里的现金哗啦啦落了一地,“救、救命!”
他发疯般跑出仓库,翻过围墙,夺路而逃。
董少刚下意识掏出手机,按下119,但是入眼是猩红汹涌的火海,他忽然迟疑了。
韩龙恶事做尽,却被弟弟韩虎连累,苦心经营的心血付之一炬,何尝不是一种因果报应?
他忽然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意。
“仓库后面的后院和围墙,是监控盲区,韩虎一来一去,除了我没人知道。韩虎再怎么荒唐,到底是韩龙的亲弟弟,韩龙一定会包庇他,说不定还会把责任都推给我。”董少刚琢磨着,“倒不如一把火烧个干净,我也成了受害者,就不会连累儿子了!”
打定主意,董少刚释然地笑了一下,退出拨号界面,给董强发了一条短信。
“儿子,爸对不起你。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好好读书,未来是你自己的。”
……
“事情就是这样。”林尔善向高燃转述。
高燃听着,内心唏嘘不已,无数感慨,化作一声长叹:“查清楚了就好。”
林尔善点点头:“小房同情董强,还纠结到底要不要翻案,但是听到韩龙韩虎的所作所为,还是决定上报他们的罪行,让他们受到应有的惩罚。”
高燃淡淡一笑,悬而未定的大石终于落了地:“这是应该的。董强父子如果能信任我们一些,早点向警方求助,也不会弄成现在这样。”
“现在小房带他们协助警方调查了,相信事情很快就能解决。”看到高燃笑了,林尔善也不自觉地牵起唇角,“高队长,这下你终于可以放心了吧?”
“是呢,多亏了林医生!”
林尔善不好意思地抿唇:“你刚醒过来的时候,也在考虑这件事吧?”
“刚醒过来的时候?”高燃歪着脑袋回想。
“就是火灾的第二天,你做完手术后苏醒,好像有事想问的样子。”林尔善解释道,“当时你嗓子不舒服、开不了口,是想问董少刚的事吧?”
高燃想起来了,唇角一勾:“不是哦。”
“诶?”林尔善一愣,“那你当时想说什么?”
高燃摸摸下巴,笑意加深。
“其实,我当时想说啊……”他眼眸黑亮,冷峭如星,笑起来的时候,眼尾微微上翘,勾起一丝难以描述的邪气,藏匿在他刚正的气质之下,有种别样的勾人,“林医生,你的眼睛,怎么这么红啊?”
林尔善一愣,脸颊蹭地一热:“有、有吗?”
“有哦。”高燃满脸关切,眨眨眼睛,凝视着他,“红红的,像兔子。你不会是……哭过吧?”
林尔善脸红了一片,心虚地低下头:“我、我……”
是的,还哭了不止一次!
可我是医生啊,怎么能对病人承认这种事?
然而,坏心眼的病人并不打算放过他,伏低身子,撩眼瞧着他,像只狡猾的狐狸:“林医生,你心疼我啊?”
林尔善承认也不是,否认也不是,慌乱之下,再也无法掩饰内心,咬着唇,缓缓点了下头。
高燃又笑了一下。
林尔善没有勇气和他对视,干脆闭上眼睛,心一横:“高队长!请您以后工作的时候,不要再随便脱掉自己的战斗服了!救人固然重要,但是更要保证自身的安全!如果为了救人,牺牲了自己的话……会让人很难过的!请你务必将自身安全置于第一位,不要再做这种冒险的事了!”
说完,林尔善转身抹了把眼泪,仓皇逃离高燃的病房。
白大褂的衣摆蹭过高燃的床旁,划下一道弧线。高燃下意识抬手,却只抓住一丝几不可察的微风。
男人脸上的笑意渐渐冷却了,心里回荡着林尔善的那句话。
“如果为了救人,牺牲了自己的话……会让人很难过的!”
“还在难过吗?”高燃注视着自己的掌心,淡淡一笑,嗓音很轻,不知在说给谁听,“看来往事,终归是忘不掉啊……”
……
被收养的林尔善,竟又灰溜溜地回到孤儿院,惹得大家议论纷纷。
“小林不是被一个老奶奶收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你没听说啊?收养他的人……死了!”
“什么?这才过去多久啊,怎么会有这种事!”
孩子们朝林尔善投去嫌恶的目光:“还不是他不吉利!把整个院子的人,都给克死啦!”
“我没有!”林尔善听不下去了,大声辩解,“他们没有死!”
“那你怎么被赶回来了?”孩子们不依不饶,“我都听说了,你被收养以后,住的院子着了大火,所有人都烧死了!只有你活着,奇不奇怪?”
有人附和:“就是啊,他怎么没一块死啊?”
“就是他把火招来的呗!”
“好可怕,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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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把他赶走啊?我好怕我也被烧死……”
天真稚嫩的言语,一字一句,如同刀剑,刺向林尔善本就脆弱的心脏,他受不住了,泪水滚滚而下:“我没有,我没有把火招来……”
“滚开!”有人捡起一块石头,往他身上掷去。
石头砸在林尔善的膝盖上,尖锐的棱角划破皮肤,瞬间青紫一片,渗出血珠。
“啊!”林尔善痛呼一声,重心不稳、身形踉跄,险些摔倒在地。
其他人却像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纷纷抓起地上的石子、砂土,往男孩身上招呼:“灾星!离我们远点!”
林尔善再次离开了孤儿院,而这一次,不是被带走的,是他自己逃走的。
樱桂园已经成了一片废墟,只剩满地杂乱无章的瓦砾。林尔善满身脏污,坐在蒙尘的砖石上,嚎啕大哭。
阿嬷啊,你为什么说走就走了呢?
小晖啊,你为什么要回来救我呢?
我到底,为什么要来到樱桂园呢?
难道,我真的是个不祥的灾星吗!
问题是无解的,哭泣是无尽的。
“哪里来的小孩?”身后响起一道浑厚的男声,语气并不算友善,“哭什么哭,哭坟呐?”
林尔善吓得一激灵,怯怯地转过身,看见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穿着件黑色皮夹克,嘴里叼着烟,浓眉习惯性地皱着,目光带着强烈的审视意味。
林尔善认得,他是负责调查樱桂园失火案的警察,名叫魏诚。
魏诚也认出了他:是那个失去亲人和挚友的、可怜的孩子。
他顿时后悔说了那句话。
“你叫,林尔善,是吧?”魏诚把烟掐灭,揉了揉他的头。
“嗯……”林尔善还没缓过劲来,瘦弱的肩膀颤抖着,抽抽搭搭道,“警察叔叔,我……我无家可归了……呜呜呜……”
看到他身上的尘土、伤痕,魏诚便猜到他都遭遇了什么,无声地叹息一声,随即提起嘴角,露出一个和善的笑:“那也不能在这哭呀……孩子,你要是不嫌弃,跟我回家吧?”
林尔善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您要收养我吗?”
魏诚挑眉:“嗯。”
语调上扬,轻松随意,好像说的不是“收养一个孩子”,而是“买一盆花回家养养”这种日常小事。
跟他相比,林尔善倒显得理智许多,坚定地摇摇头:“谢谢您的好意,不过还是不要了。大家都说我是个灾星,会带来不幸……我不想给你招来灾祸。”
魏诚觉得他说话有趣,更坚定了带他回家的决心,但没有立刻表态,而是顺着他的话,问:“那你打算怎么做?”
“流浪吧,四海为家。”林尔善抽吸了两声,瓮声瓮气道,“但是我一定要活着,不然的话,小晖他就白死了……呜呜呜……”
提到齐与晖,自责与悲伤再次翻涌上来,吞没了他。
林尔善嚎啕大哭,眼前的景象都被泪水虚化,像一副被水晕花的画。
良久,林尔善哭得没力气了,泪也流干了,视野渐渐恢复清晰,他才发现,魏诚不知何时蹲下身子,与男孩齐平的位置,将他身上的尘土拍打干净。
魏诚勾着嘴笑:“孩子,你忘了我是什么?”
林尔善抽噎着,嗓音沙哑:“警、警察?”
“是啊。”魏诚笑道,“警察的职责,就是除暴安良。哪里有不幸,哪里就有我!”
林尔善愣愣地揉了揉涩痛的眼睛,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所以啊,我倒要看看,你能给我招来什么样的灾祸!”
他一把将林尔善扛在了肩上。
13. 你是小善吧?
中午,林尔善结束手术,回到科里,经过高燃的病房,闻到一股饭菜的香气:清甜的米香,还有炖菜的浓香,令唾液腺活跃起来。
气味勾起的不止食欲,还有过往的回忆。林尔善闻到熟悉的饭菜香,不由得停下脚步,在门前驻足,因此听到了病房里传来的交谈声。
一道女声细腻温柔:“燃燃,快吃饭吧,这是你爸特地起个大早、亲手给你炖的。”
一阵餐具碰撞声后,高燃语气夸张地说:“这么大一桶!他老人家喂猪呢?”
女子笑道:“你不就是只能吃的小猪吗?你瞧,这阵子都瘦了一圈,快多吃点吧!”
“真的?”高燃闻言,担心地摸摸脸颊,“我真瘦了?肌肉不会都掉光了吧……”
“那可不嘛!长期卧床本来就是一种消耗,你要是再不补充点营养,那就真成细狗了!”
“好吧,我吃!”高燃一脸沉痛地抓起筷子,在碗里一磕、对齐筷头,正要开动,瞥见病房门外的一抹白,眼神一亮,试探着叫了声,“林医生?”
不知道为什么,林尔善这次面对高燃时,出现了轻微的心跳加速、手心冒汗等交感神经兴奋的表现,大概是因为被他发现了自己藏了好多年的秘密吧。
太感性,情绪化,泪点低。
哪一条都是医生的大忌。
林尔善回过神来,扬起一个笑脸,走进病房:“高队长,吃饭呢?”
高燃笑着应了声:“哎!”
他床旁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女子,气度娴雅,笑意温和,烫卷的发丝中夹杂着几缕银灰。
林尔善看她眼熟:“您是?”
高燃抢白:“我妈!”
林尔善礼貌道:“阿姨您好。”
高母笑着点点头:“你是小善吧?”
小善?
林尔善愣了一下。
“咳嗯!”高燃用力地清了清嗓子,朝林尔善眯着眼睛笑,“我妈吧……她是幼师,跟人说话总爱说小什么啊、叠词啥的,跟哄小孩似的!”
林尔善眨眨眼睛:“原来是这样……阿姨真亲切呢。”
“妈,人家是医生,又不是小孩,您别瞎叫!”高燃语气有点埋怨,又像是想掩盖什么。
高母无奈摇头,笑着向林尔善伸出手:“林医生,我听说了,是你给燃燃做的手术,救了他的命。谢谢你。”
林尔善连忙握住:“阿姨您客气了,这是我应该做的。”
“孩子长大了,真好。”高母始终凝视着他,温柔的目光里满是赞赏和喜爱,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欣慰。
“咳咳咳咳!”高燃又是一阵爆咳,红着脸低声催促,“妈,我渴了!”
知子莫如母,高母早看穿了他的小心思,嗔怪地撇撇嘴:“你就受了点‘皮外伤’,又没断胳膊断腿的,不会自己倒啊?”
林尔善听着,有点想笑:是呢,皮外伤,皮都烧没了而已。
高母握着林尔善的手,怎么也看不够似的,拍拍他的手背:“好孩子,一块吃顿饭吧?燃燃他爸给他做了土豆炖牛肉、白灼菜心、乌鸡汤……”
“谢谢阿姨,我还有工作,就不吃了。”林尔善知道阿姨只是客套一下,但她眼里似乎蕴藏着厚重的情绪,令林尔善无法招架,礼貌婉拒,“阿姨,您和高队长慢慢吃吧,我先去忙了?”
高母温柔地点点头:“去吧,别累着了。”
“记得好好吃饭!”高燃在后面喊。
“知道啦!”林尔善应着,顺手带上房门,压下门把、再缓缓抬起,让锁孔无声地含住锁舌,不发出一点噪音。
高燃瞅了眼门口,确认林尔善回办公室了,才心有余悸地舒了口气:“妈,都跟你说过了,别跟林医生提以前的事,他想起来心里难受。”
“唉,我知道。”高母说,“我就忍不住感慨一下,还不行吗?当年那个小孩,现在已经成了优秀的医生,真是个好孩子啊!”
“是呢。”高燃幽怨地噘着嘴,“我看您喜欢他,都超过我这个亲儿子了……”
“哪能啊,你也是个优秀的消防员啊!”高母给他盛了碗鸡汤,端到儿子面前,“来,小燃燃,喝汤汤!”
高燃被肉麻到:“噫!”
“不是你说我爱说叠词吗?”
“我也不是小孩了啊!”
母子俩笑着拌嘴,与此同时,办公室里,医生们进进出出,难免有人忘了关门,饭菜的香味顺势飘了进来。
快到饭点了,家常菜的味道,对于忙碌了一上午的大家来说,杀伤力极强。
“好香啊!”
“真的诶,什么这么香!”
“像炖排骨的味道!”
林尔善笑了笑:“是土豆炖牛肉!”
“土豆炖牛肉?感觉好好吃啊!好饿,想下班……”
大家讨论起中午吃什么来。
林尔善的思绪,却随着这味道,飘回了过去。
……
魏诚住在派出所的单位房,小区里都是他熟悉的同事。
见他背上扛着个小孩,纷纷发问:“老魏!哪来的小孩啊?”
魏诚朗声道:“从今往后,他就是我儿子了!”
林尔善闻言,紧张地抱紧他的头。
魏诚安抚性地拍拍他的屁股。
那人调侃:“私生子?”
魏诚笑骂:“滚!”
回到魏诚的家。
“先洗个澡。”魏诚告诉他太阳能热水器怎么用,“自己会洗吧?”
林尔善点头:“会的。”
“我是个粗人,不怎么会照顾人。”魏诚歪头打量着他,“不过,我瞧着你也不是那种娇贵难伺候的主吧?”
林尔善连忙摇头,生怕被嫌弃:“我很好养活的!”
魏诚哈哈大笑:“去吧!”
林尔善迅速脱光衣服,把自己洗干净,紧接着陷入了迷茫:没有换洗的衣服。
唯一的这身衣服,已经脏得惨不忍睹,再穿身上,这个澡就白洗了。
可是,也不能不穿衣服吧?
正迟疑间,魏诚推门进来了。
林尔善吓得一哆嗦,连忙捂住双腿中间。
“噗。”魏诚笑了声,“我听里面没动静了,进来看一眼。”
林尔善不安地搓搓手:“警察叔叔,我……我穿什么呀?”
魏诚:“回来的时候没听见吗,叫爹。”
“……”林尔善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他这辈子都没喊过“爸爸、妈妈”,根本叫不出口。
“叔叔就叔叔吧。”魏诚搔了搔后脑勺,“家里没小孩的衣服啊……你先出来。”
魏诚埋头在衣柜里翻找,林尔善难为情地站在一边,光着屁股等待。
翻箱倒柜,魏诚扒拉出一件无袖白背心,丢给林尔善:“试试这个。”
林尔善忙不迭套在身上,本该紧身的背心,挂在他清瘦的骨骼上,成了一条吊带裙,点都遮不住的那种。
“哈哈哈哈!”魏诚放声大笑。
林尔善也有点想笑,更多的是害羞,这种羞涩随着一声“咕噜噜”的肠鸣音达到了顶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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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饿啦?”魏诚自诩“糙汉”,却第一时间发现了林尔善细微的生理反应,“来吧,尝尝我的手艺!”
魏诚带林尔善来到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块牛肉解冻,同时洗两个土豆削皮,还淘了一锅米,蒸上米饭。
林尔善默默旁观。
牛肉要下锅焯水,魏诚拧开燃气,一缕蓝色的火焰在灶台上跳跃起来。
就在这时,林尔善猛地浑身一颤,连连退了好几步,哐一声撞在门板上。
魏诚疑惑地看过来。
小男孩脸色不太好看,双眼紧闭、睫毛战栗,惊惧得浑身发抖。
魏诚:“你怕火?”
林尔善缩着脖子,点了点头。
“那你回房间睡一会吧,饭好了我叫你。”
林尔善嗯了一声,逃出厨房。
魏诚把切好的肉块投入水中,身后传来一声微响,他回头一看,男孩捂着眼睛,又回来了。
魏诚:“咋了?”
林尔善酝酿了一会,叫道:“叔叔……你注意用火安全!”
说完,扭头跑走了。
“……”魏诚先是一愣,接着缓缓地笑了,轻声说了句,“知道了。”
半晌,屋里飘起土豆炖牛肉的香味,林尔善的肠鸣音愈发活跃。
“开饭咯!”魏诚把饭菜端上桌,给林尔善盛了满满一大碗米饭。
炖肉实在是太香了,林尔善咽了口唾沫,看着眼前堆成小山似的米饭,又有些为难:“叔叔,我吃不了这么多……”
魏诚摇头:“多吃点,你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可是……”
“行了,快尝尝牛肉!”魏诚兴奋道,“老下饭了,你可别吃上瘾,一碗饭都不够!”
“唔……”林尔善夹起一块,送入口中。
牛腱子肉炖得很烂,但没有完全丧失嚼劲,还夹杂着有弹性的蹄筋,口感丰富又入味,散发着牛肉独有的鲜香。土豆块切得大小不一,熟度也不均匀,但由于炖得时间足够,棱角都变得圆钝,酱汁浓稠,浇在米饭上,果然老下饭了。
林尔善这辈子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菜,疯狂往嘴里扒饭。
嚼着嚼着,忽然鼻尖一酸,嘴角一撇,无声地流下泪来,啪嗒啪嗒落进碗里。
“咋了这是?”看孩子吃得很香,魏诚本来挺高兴的,眼下顿时慌了神,“怎么掉小珍珠了?菜不够咸?”
“呜呜呜,不是……”一旦开了个头,就再也难以停下,林尔善呜咽不止,“阿嬷……”
“我做的菜,没有阿嬷做的好吃?”
“也不是……呜呜呜……”林尔善无法自控地泪流满面,嘴里没嚼碎的饭粒也顺着嘴角滑出来,狼狈极了,“您做的饭、很好吃……但是阿嬷、和小晖……再也吃不到、这么香的饭了……呜呜呜……”
“唉……”魏诚沉沉地叹息一声,许久,故作轻松地笑道,“谁知道呢,或许他们俩在另一个世界,吃香喝辣去了呢?”
“骗人的……”林尔善抽噎着,“生命只有一次,结束了、就是结束了,没有另一个世界的……”
“那你还哭?”魏诚板着脸,强势地安慰道,“要是他们还在的话,肯定希望你快快乐乐的活着。快别哭了!”
林尔善连忙咬住下唇,用力点头,可他的表情还是扭曲的,泪水还在往外涌。
“好啦。”魏诚伸出手,用力揉揉他毛绒绒的脑袋,“先说好啊,我只会做这一道菜,你可别吃腻了。”
“不会的!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菜!”
14. 林医生,到我这来!
早交班过后,陈逸拿着两份文件来找林尔善:“老师,这是我的出科材料,您审核一下,签个字吧。”
林尔善有些意外:“你要出科了吗?”
“嗯……”陈逸抿着唇,点点头,“今天,是我在烧伤科的最后一天了。”
林尔善一时有些恍惚:一个月的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
就在这时,走廊上传来一阵整齐划一、干净有力的脚步声,潮水般由远及近。
林尔善警觉地抬起头:“什么声音?”
一队高大挺拔的消防员走进来,昂首挺胸,英姿飒爽。“火焰蓝”的制服周正,一丝不苟,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整齐划一的脆响。
一屋子医生都呆住了。
门外,护士们纷纷凑过来看热闹。毕竟消防队的队员们各个个高帅气、肩宽腿长,年轻女孩不免芳心萌动,压抑着兴奋,叽叽喳喳讨论个不停。
站在最末的房子明,原本和战友们一样,庄重肃穆、面无表情,瞥见林尔善,顿时咧开嘴笑起来:“林医生!今天高队长出院,我们是专程来感谢你的!”
林尔善已经被这浩大声势镇住了,瞠目结舌,说不出一句话。
房子明身边的战友王晓,不动声色地挪动脚尖,踩了他一脚。
房子明立刻停止了寒暄:“哎哟!晓哥,你踩我干嘛?”
王晓低声警告:“徐主任在这呢,当然是先感谢主任啊!”
“嗐,我跟林医生关系好嘛!”
王晓抬手弹他脑门:“情商呢?”
房子明不服气,撸袖子:“哎哟我!”
年轻气盛的消防员拌起嘴来,马上就要忘了自己来干嘛的。
“咳嗯!”只听一声轻咳,随即是一道微哑的声线,低沉硬朗,气息浑厚,“小房小王,别丢人现眼了啊!”
林尔善循声看去,顿时呆住了。
他第一次见到穿制服的高燃。
深蓝色的制服硬挺、周正,衬得高燃身形挺拔落拓、轮廓精致优越,像出自名家之手的石膏塑像,完美得无可挑剔,在一众男儿们中脱颖而出。
众人都看直了眼。
高燃长腿一迈,径直走向科主任徐玮,伸手致谢:“徐主任,谢谢您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也谢谢烧伤外科全体医护人员尽心尽力的付出。”
“应该的!”徐玮笑呵呵地同他握手,“高队长,你们消防员是人民安全的守护者,能为你们提供帮助,我们也深感荣幸啊!”
高燃笑一笑,看向队友:“把东西放下吧!”
这时候,大家才注意到,消防队员们手里都拿着礼盒、果篮,两名队员举着锦旗,踢着正步走到办公室中央,把锦旗一扬,上面写着:
“赠:润城市人民医院烧伤外科。”
“医德高尚暖人心,医术精湛传四方。”
“润城市平安区消防救援队敬赠。”
高燃喊着号子:“一、二!”
全体消防队员:“感谢烧伤科全体医护人员,你们辛、苦、了!”
十几个血气方刚、训练有素的男儿,喊声中气十足、气势磅礴,余音绕梁、经久不绝。
徐玮笑得合不拢嘴。
护士长赵梅兴高采烈地喊了声:“主任,咱们大家照个相吧!”
“好!”徐玮招呼道,“护理老师们都进来,咱一块合个影!”
护士们鱼贯而入,你推我搡地站到消防队员前面,论资排辈地摆队形,年长者居中,年轻的站旁边,场面一度异常混乱。
林尔善从小到大孤独惯了,不适应这种其乐融融的场合,孤零零地躲在边缘,存在感极低,也不希望有什么存在感。
这时候,高燃忽然转过身来,准确无误地看向林尔善的方向,挥挥手,扬眉一笑:“林医生,到我这来!”
林尔善猝不及防被cue,茫然地左顾右盼,不敢置信:“我?”
“是啊!”见他一副没反应过来的样子,高燃直接越过人群,一把揽住林尔善的肩,“你是我的主治大夫,我的救命恩人,帮我查案的功臣,当然要和我站一起啦!”
“啊……”林尔善毫无拒绝的余地,被他搂着推到人群最中央。
住院期间,高燃不是光着就是穿着病号服,不是躺着就是坐在病床上,任由医生们手术、换药,配合得不能再配合。眼下,他身穿制服、昂然挺立,林尔善才对他的体格有了切身的体会。
他长得又高又壮,随手一个动作都充满力量感,根本无法推拒。站在他身边,就像贴着一堵墙。
一堵有温度的墙。
护士长随机抓来一位保洁大叔,给大家拍照,大叔自然乐意效劳:“大家笑一笑了啊!三、二、一,茄子!”
白衣天使和蓝衣战士们的笑容,瞬间定格成永恒。
“林医生,我最该感谢的,就是你。”高燃有力的大手始终没有离开林尔善的双肩,目光专注地凝视着他,热切、感激,甚至还有几分虔诚,“是你在值班当晚给我做了手术,每天帮我换药,还用休息时间帮我们查明的火灾案情的真相。你辛苦了。”
“没有……”不知道为什么,林尔善有些受不住高燃直白热烈的目光,仿佛一经对视,心脏就会被烤得火烫,低下头去,“这、这都是我应该做的,请您不要客气!”
又是这个超级加辈的“您”字,高燃哑然失笑,意识到林尔善有些紧张,于是松开了扣着林尔善肩膀的手,一本正经的腔调也放柔了些许:“林医生,我要走了。”
“嗯……”听到这句话,林尔善重新回到主治医生的角色,叮嘱他,“回家之后也要好好修养,不要做剧烈运动。如果有任何不舒服,记得随时回医院复诊!”
高燃目光灼灼:“嗯。”
“以后工作的时候,请在保证自身安全的基础上救人,不要再做这么冒险的事了!”
“放心,我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高燃爽朗一笑,突然间想到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林医生,我能加你个微信吗?要是有什么情况的话,能找你咨询一下。”
“当然可以!”林尔善连忙掏出手机,调出二维码。
高燃扫了一下,发来验证申请,内心流下两道热泪:终于加上了!
房子明这个臭小子,竟敢抢在我前面?哼哼,你就等着遭老罪吧!
“高队长,你的头像是狗狗诶!”林尔善惊喜地问,“是你养的吗?”
一条德国牧羊犬,目光炯炯有神,精气神十足,和它的主人高燃一脉相承。
“是啊!”高燃眉梢一扬,几分自豪,“小耳朵可是警犬,机灵着呢!”
“小耳朵?好可爱的名字!”因为这个名字,林尔善看向它的耳朵,却发现,“它的耳朵,是不是有点不对称啊?”
“嗯。”高燃沉声道,“它左耳受过伤,耳廓缺了一块。”
“什么!”林尔善一惊,“怎么会受伤?”
高燃笑了笑:“是它在……执行任务中受伤的,是它英勇的勋章!”
“嗯!”林尔善点点头,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怜爱。
要是自己家的小白受了伤、少了半只耳朵,林尔善想想就心疼死了。
高队长他一定很疼爱小耳朵吧!
“那林医生,不打扰您工作了,我们回去了。”
“嗯。”林尔善微笑道,“有事随时联系。”
高燃带着消防员们离开了医生办,热烈高涨的氛围却久久不散。繁忙琐碎的工作一如往常,而大家都跟打了鸡血似的,干劲满满。
“林老师!”查完房,陈逸忍不住问林尔善,“你们医生经常受到这样的感谢吗?”
“你们?”林尔善忍俊不禁,“是‘我们’吧?”
“是哦!我都糊涂了,我也是医生了呢!”陈逸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刚上临床不久,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有亿点震撼!”
林尔善颇有同感:“这种声势浩大的感谢,确实不太常见。”
“说起来,高队长从入院、手术、恢复到出院,我都参与了呢!”回忆高燃住院期间的一个月,陈逸感慨良多,“他的手术我做了,补液量掌握了,他的病程都是我写的,天天换药都练熟了……从他身上,我学到了好多东西,他就像我的第二个老师一样!高队长还来感谢我们,我都想谢谢他呢!”
林尔善抿唇笑:“是啊,病人是我们的老师呢!”
医生和病人,从来都是互相信任、互相尊重、互相成就的存在,从来不是对立的。
虽然临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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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是繁忙而枯燥的,但是一步步地走过来、转身回望时,还是能发现自己的成长。初出茅庐的陈逸感性发作,对烧伤科、对林尔善的不舍达到了顶峰:“林老师,出科之后,我要是有不懂的问题,还可以请教你吗?”
“当然可以啦!”林尔善笑着点点头,“你有问题随时可以跟我说,我知道的就会告诉你,不懂的我们一起讨论。人,尤其是医生,是永远要学习的。”
“林老师,你真好……”陈逸咬着嘴唇,声音发颤,情绪再也藏不住,一把抱住了林尔善,“老师,我舍不得你!”
“……没事的。”林尔善先是一愣,随即无奈一笑,安慰性地拍拍他的背,“都在一个医院,还有见面的机会。说不定会在手术室碰面呢?”
“嗯!”陈逸意识到自己有点太激动了,只是虚拢了一下林尔善的肩,就连忙放开了手。
林老师,遇见你真好。
……
润城市平安区,消防救援队营地。
夕阳西下,训练场上的尘土泛着浅金色的光。一天的训练结束,消防队员们身穿深蓝色的体能服,队列整齐,身姿挺拔。
指导员汪家骏扯着嗓子大喊:“稍息!”
“立正!”
“向右看齐!”
男儿们动作整齐划一,鞋底踏着脚下的土地,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向前看!”汪家骏神色肃穆,浓眉紧拧,沙哑浑厚的嗓音喝道,“高燃!”
高燃踏出一步:“有!”
汪家骏猎鹰般的目光审视着他:“消防员在灭火作战行动中不听指挥,擅自脱下战斗服,如何处分?”
高燃心一沉,但面色不改,嗓音不输气势:“应受停职处分!”
汪家骏厉声训斥:“火场里脱战斗服?谁给你的胆子!”
“我这不是没事吗?”高燃扯着嘴角笑,“放心啦骏哥,我不做没把握的事!”
汪家骏并不买账:“你没事,是多亏了医生妙手回春!谁不是血肉之躯?真以为你有金钟罩铁布衫?个人英雄主义严重!”
高燃干笑道:“骏哥,这么多人在呢,给我留点面子嘛……”
“面子是自己挣的,不是别人给的!”汪家骏大喝,“从今天开始,你就停职一个月!在家好好反思你的错误!有异议吗?”
高燃:“没有!”
汪家骏:“解散!”
高燃长长地叹了口气。
熬了一个月,终于出院、归队了,他的心情却并不爽利,因为不能参与作战行动,因为不能再天天见到他的林医生。
“队长!”房子明这个小迷弟立刻凑上来安慰,“队长你别难过,指导员是刀子嘴豆腐心,想让你回家好好养伤,并不是真的惩罚你!”
高燃抬手就是一记爆栗:“他什么脾气,我当然清楚!”
“哎哟我!”高燃的手劲可比王晓大多了,房子明疼得龇牙咧嘴,委屈巴巴,“你们怎么都弹我脑门!”
高燃长腿一迈,大步走起:“你脑袋长得圆呗,欠弹!”
“你们欺负人……”房子明揉揉脑袋,匆匆跟上。
“小耳朵怎么样了?”
“我有好好喂它的!您老人家去看一眼,就知道我有多么尽心尽力、殚精竭虑了!”
高燃来到犬舍,他头像里那条德牧立刻朝他扑了过来。
小耳朵看上去年纪不小了,眼球微有些浑浊,但是姿态依旧敏捷英武,前爪扑在高燃胸前,对着他的头面部又嗅又舔。
“这么想我啊?”高燃闷闷地笑了两声,“来,舔舔我背上的伤口,听说这样好得快。”
“真的假的,狗的口水还有这种作用?”房子明大奇,“抽空找林医生核实一下……”
高燃语气立刻严肃起来:“有事没事别打扰他,林医生很忙的!”
“好叭……”
“喂得不错。”高燃朝他挑挑眉,“辛苦了!”
“嘿嘿,应该的!队长的命令就是圣旨!奉天承运,队长诏曰……”
“别贫。”
两人一狗正享受着难得的休闲时光,刺耳的警报声骤然响起,在空旷的营地里回荡。
“有警情!”高燃大喝一声,冲向车库,“集合!”
15.我不做没把握的事!
下午的手术不太顺利,耽误了好长时间,林尔善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下来。
“小白,我回来了!等急了吧?”林尔善换上拖鞋,径直走向阳台,却只看到空荡荡的兔笼,以及被咬坏的铁丝网。
“小白!”林尔善心里一紧,在本就不大的家里翻找起来,“你怎么这么顽皮?跑哪去了?”
地板上,没有。
床底下,没有。
衣柜里,没有。
林尔善后背上渗出细汗,许久都没有这么慌乱过,声音都带上了哭腔:“是我回来晚了,你饿坏了,对不对?我错了小白,你别吓我了,快出来啊!我这就给你做好吃的!”
他找了一遍又一遍,就是找不到小白的踪迹。
“小白……你不喜欢我了,要离我而去了吗?”林尔善眼眶一酸,就要溢出泪花,突然间意识到:他每天上班都把门锁好,小白就算要逃走,也只有一条路……
“窗户!”
林尔善飞速奔向阳台,扒着窗台往外看,顿时三魂吓飞了七魄:“小白!”
阳台旁边的空调外机上,雪白的家兔匍匐其上。夜风吹过,小白身上的绒毛像麦地里的庄稼,顺势朝一个方向倾倒,肉乎乎的小身体瑟瑟发抖。
林尔善顿时自责不已:阳台的位置,能清晰地看到小区大门。小白一定是在家等急了,才咬坏笼子爬上窗台,以便第一时间看到主人回家。
可是它竟然跳到了一旁的空调外机上,而且回不来了!
“小白你别怕,我这就来救你!”
林尔善毫不犹豫地扒着窗台边缘伸出手去。可不管如何用力,离小白仍有很远的距离。
此路不通,林尔善又找来一根竹竿,缓缓伸过去。可惜小白不是人类,没有握力,没办法抓住竹竿被林尔善拉回来,只能无助地蜷缩在原地。
“要不你跳回来,我接住你?”林尔善话刚出口,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不行,你能跳上去已经是侥幸了,不能再冒这种险!”
“怎么办啊!小白,我该怎么救你啊!”林尔善快急哭了。
这时候,房门被敲响。
林尔善匆匆忙忙去开门,来者是他的房东。
房东是个古道热肠的中年男人,身宽体胖,憨厚地笑着:“林医生啊,我刚才在楼下遛弯,看见你的兔子跑空调外机上,下不来了,是吧?”
“对!”林尔善焦急道,“您知道该怎么办吗?”
房东:“这种事,打119就好了啊!”
“119?”林尔善一愣,“119不是火警电话吗?”
“对呀,但是消防员也管救援呐!”房东眉飞色舞道,“之前我家猫掉井里卡住了,就是消防员帮忙弄出来的嘞!”
“原来如此!”林尔善感激地鞠了一躬,“谢谢您告诉我,我现在就打电话!”
“好嘞,别着急哟!”房东往屋里瞧了一眼,笑着走了。
林尔善手忙脚乱地翻出手机,拨通119。
电话那头响起接线员平缓的嗓音:“您好,平安区消防救援队。”
“您好!”林尔善情绪紧张,声线也有些颤抖,“我家兔子跑空调外机上下不来了,随时都有可能坠楼身亡,您能帮我救救它吗?”
接线员老江湖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见过,因此对林尔善的诉求毫不惊讶,声线四平八稳、冷静理智:“好的,请问您住哪里?”
“人民医院家属院。”
“收到,我们马上出警,请保持电话畅通。”
“好的,谢谢您!”
挂了电话,林尔善焦急地来回踱步,不时扒着窗台,安慰小白两句:“小白别怕,我摇人来救你了!”
几分钟的时间变得异常漫长,不知过了多久,林尔善隐约听到消防车的警笛声。
与此同时,他的电话响了。
林尔善迅速接起来,对面是一道低沉沙哑的嗓音,有些严肃和急促:“您好,平安区消防队。是你报的案吗?兔子。”
林尔善乍一听觉得有点耳熟,但是情况紧急,未加多想,连忙应道:“是我!”
咦?
这位消防员言简意赅,林尔善又一时心急,这对话连起来,似乎有点歧义呢。
兔子是我,我是兔子?
不过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只听那消防员问:“你家具体位置,几号楼,几单元?”
“一号楼二单元502室。”林尔善忙说,“那个,你们可以不要鸣笛吗?我怕吓到小白,就是我家兔子。”
消防员笑了一声:“好。”
由远及近的警笛声果然消失了。
林尔善急忙下楼等候。
夜色中的小区很安静,片刻后,消防车悄无声息地开了进来,门一开,跳下来五位身穿橙色救援服的消防员,动作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看清打头的那个,林尔善惊讶地张大嘴巴:“高队长?你怎么来了?”
高燃并不像他一样意外,好像一早就知道是他报的案,朝他扬眉一笑:“林医生,别担心,我们这就去救小白!”
“不是,”林尔善仍然十分诧异,“高队长,您才刚出院,怎么就参加工作了呢?”
不遵医嘱被抓了个现行,高燃神色微窘:“这种小事,没关系的!”
“有没有关系,你说的不算吧?”林尔善小声抗议,“刚出院就安排工作,你们单位也太不人性化了……”
“呃哈哈哈!”高燃挠挠头。
五分钟前,消防队营地,消防员们飞速集结完毕,整装待发。
指导员汪家骏瞧见高燃,不满地拧着眉:“你在这凑什么热闹?快回家去!”
“骏哥,你就让我去吧!我在医院躺了一个月,人都生锈了!”高燃央求,“反正这次任务简单,从明天开始,我绝对在家好好反思我的错误!”
情况紧急,汪家骏懒得跟他扯皮:“你必须听从王晓的指挥!若敢擅自行动,罪加一等!”
高燃答应:“是!”
“时间不等人,救小白要紧!”高燃发号施令,“周灿、何飞,原地待命!其余的都跟我上去!”
众人:“是!”
林尔善前面带路,房子明和王晓跟在高燃屁股后面,小声嘀咕:“晓哥,指导员不是说,由你来指挥行动吗?”
“我哪敢指挥他呀?”王晓敬而畏之地瞅了眼高燃的背影,“要不,你给我指挥一个看看?”
房子明缩了缩脖子:“我可没这个胆!”
几位消防员来到林尔善的家,了解情况后,高燃道:“很简单,一个人过去,把它提溜回来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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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尔善瞠目结舌:这叫简单?
房子明自告奋勇:“队长,我上吧!”
高燃点头表示首肯。
房子明捆好安全绳,爬上窗台。
林尔善看得心惊肉跳,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不安地蹙着眉:“只能这样吗?”
房子明看出了他的担心,咧嘴笑笑:“放心啦小林哥,我们都是练过的,这都不是事儿!”
高燃抱臂看着,眉心拧成一个疙瘩:这过分亲密的称呼是怎么回事?
“好了,速战速决。”高燃拍拍他的屁股。
房子明大喊一声:“我上了!”
他的身影应声跃下,林尔善紧张得手心冒汗,连忙抓住安全绳的另一头,贡献一份微不足道的力量。
房子明吊在半空中,找到一个支点,攀近空调外机。
消防员们来时没有鸣笛,但是一生爱看热闹的中国人还是发现了此处上演的好戏,不约而同地聚众围观,对面那栋楼的住户们纷纷打开窗户往这看。
楼距不远,暴露在大众的视线里,林尔善却没心思感到难堪,满心记挂着房子明的安危。
好在房子明年纪虽小,但身手矫捷,一把抓住小白的耳朵,原路返回。
过程十分顺利,可就在这时,林尔善突然惊叫一声:“不要抓小白的耳朵,它会暴躁的!”
“什么?”房子明一愣。
下一秒,像是印证林尔善的话,小白开始疯狂蹬腿,嘴里吱吱尖叫不停。
兔耳朵又软又滑,随时都有可能在他手中滑落,房子明顿时乱了阵脚,表情肉眼可见的慌了。
林尔善手心冒汗,心跳到了嗓子眼,身边无端刮起一道劲风。
高燃嗖的一下跃上窗台。
“队长!”战友们担心地惊呼出声。
他一手扶着屋檐,一手抓住小白的后颈肉,扔到林尔善怀里。
电光石火之间,心心念念的小白就回到了自己身边,林尔善眼泪刷的一下就出来了,抱紧了小白,把下半张脸埋在它毛绒绒的身体里,同时一目不瞬地盯着高燃和房子明的动向。
只见高燃迅速把房子明拉了回来,两人双双跃下窗台,返回安全地带,尤其是高燃,身形高大健壮,动作却十分敏捷、举重若轻。
心中的大石总算落了地,但林尔善仍心有余悸,泪水不停地往外涌:“呜呜呜……”
大家都是会生病、会受伤的肉体凡胎,而他们选择了这条路,却要比肩神明,飞檐走壁。
林尔善只是想一想,就难过得不能自已,更何况他亲眼目睹了整个场面,却无能为力。
高燃脸不红气不喘,抬手揉了揉林尔善的头:“事都办妥了,怎么还哭上了呢?”
“太危险了!”林尔善抽噎了一声,“你什么安全措施、都没有做,怎么可以、跳窗台呢?呜呜呜,你不遵医嘱!”
林尔善不止一次地提醒过他:“以后工作的时候,请在保证自身安全的基础上救人,不要再做这么冒险的事了!”
房子明也红了脸,如果自己动作麻利一点,就不用劳动队长冒险出手了,羞愧道:“高队长,我错了……”
“嗐,小意思!”高燃爽朗一笑,仿佛刚才冒着坠楼的风险救兔子的不是他,刀山火海,亦能闲庭信步,“我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
16.不要跟我说谢谢。
高燃组织众人善后,收拾一片狼藉的小阳台。
晾衣绳上挂着林尔善没来得及收的衣服:一件白色长袖T恤,一条灰色卫裤,还有几双白袜子。已经被水洗过好多次,但仍像新买来时一样一尘不染,看上去柔软舒适,在夜风中轻轻晃动。
高燃抬头看了一会,想象着他一个人生活,每天如何照顾自己。
而现在,林尔善本人已经哭成泪人,抱着呱湿呱湿的小白:“小白,你太不乖了!都怪你顽皮,才让消防员们这么辛苦!我以后不给你买兔粮吃了!”
高燃闻言,朝他一笑:“那你还是买点吧,免得小白吃不饱抗议,又爬到空调外机上去了,还得我们来救它!”
“你还说!”林尔善把小白塞进修好的笼子里,牢牢锁上,起身郑重地向大家鞠了一躬,“这次真的非常感谢!大家辛苦了!”
房子明笑道:“不辛苦不辛苦!为人民服务,是我们应该做的!”
高燃抬手一记脑瓜崩。
“哎哟我!”房子明被敲蒙了,委屈巴巴,“我说的不对吗?”
高燃皮笑肉不笑:“对,说得很对啊!”
抢我话是吧!
林尔善又鞠了一躬:“以后请在保证自身安全的基础上行动,不要冒险!”
王晓也道:“放心吧!今天只是个意外!而且我们高队长说了,他不做没把握的事!”
啪!双杀。
“哎呀!”王晓揉了揉脑袋,“队长,您表达肯定的方式,真特别!”
高燃吹了下手指,像警察开完一枪,吹去枪口的余烬。
又一个抢话的。
能不能让我跟他聊两句!
事实证明,林尔善也有相同的想法,他看向高燃,红红的眼睛颇为担忧:“高队长,您刚出院,本该在家休养一段时间才对,怎么又出来工作了呢?是领导不给假吗?如果您需要开假条的话,我可以给您开诊断证明的!”
房子明和王晓对视一眼,噗嗤笑了。
高燃握拳抵在唇边,低咳了一声:“放心吧,我有假期。”
林尔善目光依旧没有放松,紧紧盯着高燃的身体,瞧见他衣领处露出的伤疤,突然心念一动:“高队长,您可以脱一下上衣吗?”
高燃一愣:“啊?”
林尔善眼眶通红,但神情坚定:“您刚才的动作幅度太大了,我需要确认一下伤口有没有被牵扯到。请您脱掉衣服,让我检查一下吧!”
原来是这样。
高燃松了口气,又有点小失望,笑道:“可以啊,但是林医生,咱俩是平辈的,就不要用敬语了吧?”
“唔……”林尔善脸一红,“那你把衣服脱了吧。”
“好啊。”高燃也不忸怩,三下五除二脱下橙色外套,露出深蓝色的背心,肩膀和胸膛肌肉健实,把布料撑出流线型的弧线。
下一秒,这薄薄的一层背心也被他剥掉了。
林尔善站在他身后,房子明和王晓一左一右凑过头来。
高燃:“你俩别瞎看!”
两人凑得更近了:“我们担心你嘛队长!”
因为做过植皮手术,高燃后背上新生的上皮组织,和他身体其他部位的不太一样,但是愈合良好,没有因为刚才的剧烈动作导致拉伤。
林尔善仔仔细细瞧了个遍,一丝一缕都不肯放过,确认没有新出现的伤口,才略略放心下来:“还好,没出什么问题。高队长,请您……你把衣服穿好吧。”
“好,谢谢啦!”高燃穿上背心,随着他抬手的动作,胳膊上的肌肉崩起来,一丝一寸,都洋溢着荷尔蒙的力与美。
虽说在医生眼里,病人的裸.体就是一坨肉,但是眼下并不在医院,林尔善也不是医生,只是一个向“蓝朋友”们寻求帮助的热心市民。
所以,他莫名其妙又理所应当地脸红了。
房子明早看直了眼:“什么时候才能练成队长这样啊!”
哪怕卧床休息了一个月,身材也依旧紧致有型,很难想象如果保持锻炼,该是怎样一番光景。
王晓一拳落在房子明肩上:“擦擦口水吧你!”
蓝朋友们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这次真的谢谢你们了!”林尔善追在后面,反复道谢,“你们要走了吗?我还没有付钱……”
高燃抬眉:“为人民服务,不要钱。”
“是、是吗?”林尔善有些吃惊,毕竟叫救护车是要收费的。
“你们先下去。”高燃让队友们收好装备先下楼,站在林尔善家门口,插着口袋,犹豫了两秒,才轻轻开口,“林医生。”
“嗯。”林尔善认真地看着他,湿漉漉的眼睛红了一圈,显得乖顺可爱,像只小兔子,“高队长,还有什么事吗?”
高燃明亮深邃的黑眸和他对视,静默片刻,忽而低头笑了。
林尔善茫然地眨眨眼,这时,走廊里的声控灯忽然熄灭。
视野漆黑一片,林尔善急忙向前探身,去拍墙上的感应开关。
只听“啪”的一声,灯光重新亮起,林尔善却骤然浑身僵硬。
为了开灯,林尔善在无知无觉中靠近了高燃的身体,几乎就要贴在他身上,鼻尖正对着高燃的胸膛。
他感受到一种若有若无的味道,不确定是不是皂荚的香气,也不确定是不是从高燃身上传来的。
林尔善大脑一片空白,仓皇地抬起头,撞入高燃玩味的视线。
男人低眉瞧着他,黑亮的眸子里盛着意味深长的笑意,唇角微勾,周正的外表之下,藏着一丝难以捕捉的邪气。
像一只狡猾的狐狸。
林尔善连忙拉开距离,垂着眼眨个不停:“高、高队长,你要跟我说什么呀?”
高燃饶有兴味地瞧着他的反应,良久,才道:“林医生,这个小区有年头了,到处都是消防隐患,屡次整改不彻底,估计早晚要拆迁。我建议你换个住处。”
“这样啊……”林尔善闻言,目光暗淡了几分。
虽说医生的收入勉强过得去,但林尔善才刚入职,还只是个小主治,根本没什么存款。现在这间房子,已经是他能负担得起的、最优的选择了。
林尔善自己也不满意现在的住处,但是短时间内还没条件换房子,得再打拼几年、攒攒钱才行。
不过他没有哭诉自己的窘境,只是说:“我知道了,我会考虑的。高队长,谢谢您。”
高燃无奈苦笑:“林医生,你该叫我什么?”
“唔……”经他一提醒,林尔善才意识到,他又无意识地用了敬语,脸颊羞窘发热,“高燃……同志……”
高燃:“不要同志。”
林尔善:“高燃……”
每一次叫他的名字,林尔善就有种怪异的熟悉感,总觉得自己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但细细回忆起来,却又像雾里看花、隔了层纱,总是不够真切。
而高燃则是满足地笑了,抬手捏了捏他的脸:“脸都哭花了,快回去洗洗吧。我走了。”
“嗯。”林尔善用力点头,“今天真的非常感谢!”
高燃一步步地下台阶,双手随意地插着口袋,姿态依然英挺峻拔:“不要跟我说谢谢。”
林尔善莫名有些不舍,冲着他的背影喊:“回家记得好好修养!”
“好嘞!”
“要先保重自己,再考虑救人!”
高燃恰好走到楼梯的转角处,抬头和林尔善对视,浓眉下的眼眸明亮,笑意粲然,两指并拢,朝林尔善弹了弹:“知道了!”
他走了下去。
林尔善始终没有离开,扒着楼梯栏杆往下看,依稀听到高燃脚步的回音一层层减淡,走到底层,问了句:“这谁的电瓶车?”
房东应道:“我的我的!有什么指示吗,消防员老师?”
高燃:“楼道里不能给电瓶车充电,容易起火爆燃,逃生都不方便。”
“是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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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这就把车推走!谢谢消防员老师!”
林尔善心里一暖,抿唇笑了笑,忽而福至心灵,迅速回屋关上门,从阳台上往下看。
消防员们在楼下聚齐,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两句,互通了情况,随即一个个地跳上高高的消防车。
最后一个是高燃,似有感应一般,他抬起头,准确无误地看向林尔善的方向。
不期而遇的对视,林尔善心跳蓦地空了一拍。
高燃朝他扬起一个笑容,夜色之下,如阳光般耀眼。
林尔善心中有暖流淌过,眼睛也跟着泛起湿意,连忙抬起手,用力挥了挥,目送人民的英雄们离开。
“小白,高队长真是个好人呢,是不是?”林尔善抱起小白,亲昵地蹭了蹭它的背,“你要记得他的好,他是你的救命恩人呢!”
……
新的一个月,烧伤科换了一批新的规培生、新的病号,呈现出新的面貌,但也有什么是不变的:做不完的手术、写不完的病历、换不完的药。
忙碌了一上午,林尔善急需补充能量。
正是饭点,职工食堂里挤满了用餐的员工,虽然人多,但是井然有序。
“我要一份米饭,一份土豆炖牛肉。”
“好嘞!”职工食堂的阿姨手不抖,恨不得把餐盒都填满,让医生们多吃几块肉。
“谢谢您!”林尔善打完饭,找个位置坐下。
食堂做的土豆炖牛肉,没有魏诚叔叔炖的烂,也没高燃他爸做的香,味道非常普通。
医院食堂就是这样,不好吃,但胜在健康。
正在大快朵颐,身边响起一道清朗的男声:“小林哥!”
林尔善抬头一看:“程阳!”
程阳端着餐盘,坐在林尔善对面:“林医生,你怎么吃这么少呀,够吗?我点的菜多,一起吃吧!”
林尔善笑笑:“谢谢了。”
“我真服了。”程阳遇到熟人,便开启吐槽模式,“我管的病号又自杀了!”
林尔善一惊,都忘了动筷:“董少刚不是出院了吗?”
“不是他,是新病号!”程阳娓娓道来,“是个神经纤维瘤的,18岁小女孩,因为这个病,脸都……看不出容貌。小姑娘接受不了,喝农药自杀了。”
神经纤维瘤病是一种遗传病,以全身多发的皮肤咖啡斑和神经纤维瘤为特点。肿瘤压迫到身体各处神经,会引发不同症状,只能通过手术、放化疗改善压迫症状,很难彻底治愈。
听到这个病人的情况,林尔善不由得皱起眉头:“她的肿瘤长在颌面部?不能做手术吗?”
“上午神经外科的康建主任来会诊了,说是能切,但是容貌不会有太大改善。”程阳叹气,“就是做之前是瘤子,做完就是个坑,只是换了种丑法。”
林尔善:“切除肿瘤的同时,进行颌面重建、创口修复不行吗?”
“光是切瘤子,难度就很大了,你说的属于整形修复吧?咱医院谁能做这个手术啊……”程阳正一筹莫展,忽然灵光一闪,“对了小林哥,你研究生学的是烧伤整形吧?咱医院只有烧伤外科,但是现在好点的医院,烧伤和整形都是一体的……小林哥,你能做吗?”
“能不能做、效果如何,要看病人的具体情况。”林尔善提议,“一会吃完饭,我跟你去看看病号吧?”
“好啊!”程阳大喜过望,“要是能做面容修复手术,那就太好了!”
两人迅速填饱了肚子,前往急诊科。
中午,科里人影稀少,病房里空荡荡的,连病号都少了好多。
程阳摸不着头脑:“大家都去哪了?”
值班护士说:“小阳你不知道啊?9床那个女孩在天台呢,说是要跳楼,大家都赶过去了!对了,她好像是你管的是吧?就是那个神经纤维瘤的……”
“什么?!”程阳还没从惊讶中缓过神来,身边的林尔善早已向天台飞奔而去,“小林哥等等我!”
17.我们还是高中同学?
秋意正浓,天高云淡,阳光明媚但不过分灼人,是个令人心情舒朗的好天气,可是现在,医院的天台上,所有人的心情都无比紧张。
围栏边上,少女全身紧绷,死死抓着栏杆,与对面的消防员们僵持不下,还有一帮围观的吃瓜群众,大声议论:“谁要自杀,是那个小女孩吗?”
“你快看她的脸!”
“我的天,太吓人了!”
“我要是长成这样,我早就不想活了!”
“都给我闭嘴!”高燃一声怒喝,众人纷纷噤若寒蝉。
没工夫考虑高燃为什么还在上班,林尔善的神经像拉满的弓弦一般紧绷,一目不瞬地留意着女孩的动向。
“小小年纪,有什么想不开的呢?”高燃穿着橙色的救援服,一边伸出手,一边缓缓靠近她,“来,到我这儿来,咱们有话好好说。”
“我不要!”女孩全身紧绷,贴在身后的栏杆上,好像随时都有可能一跃而下,“少假惺惺的装好心!你明明是讨厌我的吧?”
女孩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裸露的头面部遍布大大小小的咖啡斑。这还不是最骇人的,她的脸上散布着大小不一的瘤样凸起,浸润到骨骼中,模糊了原本的轮廓,怪石嶙峋,五官被牵扯得奇形怪状、看不分明。
围观者无不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甚至悄悄掏出手机录像。
高燃始终神色自若,听完她的话,笑了一下:“我跟你素不相识,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我为什么要讨厌你?你怎么不说我喜欢你呢?”
“你这个骗子!”女孩撕心裂肺地哭喊,“我长成这个样子,你怎么可能喜欢我?”
“从小到大,大家一看到我,就嘲笑我,说我是丑八怪!我一直以为,只要努力学习、考上好大学、去了更发达的地方,我就能被大家接受、就能被正常对待了!可是呢?并没有!大家都体面的很,不再嘲笑、挖苦我了,可是跟我说话的时候,还是客套、疏离,我成绩再好、再努力,都不肯跟我接近!”
因为这幅容貌,她感受到的恶意,太多了。
女孩愤然嘶吼,裂隙状的双眼里挤出两滴泪花:“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卡颜局!像我这样的丑八怪,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眼见她剖白完内心、马上就要轻生,林尔善冲过去大喊:“我可以帮你!”
女孩泪眼朦胧地扫他一眼,有点莫名其妙:“你是谁啊?”
“我是医生。”林尔善忙道,“我可以给你做手术,帮你回复容貌,让你被大家接受、被正常对待!这就是你一直以来所期望的吧?”
女孩迟疑了一秒,仿佛对林尔善描述的未来心生向往,但随即又冷哼一声:“你少吹牛了!康主任都说了,哪怕做完手术,我的样貌也不会有什么改善!他可是神经外科的大主任,都帮不了我!你就是个实习生吧?少在这说大话!”
林尔善一时无语凝噎。
他确实因为长相显小,被不少病号嫌弃过。但是最终,都靠着自己过硬的专业能力,让病人心服口服。
林尔善相信,这次也不会例外。
“康主任说的没错,他只负责帮你切除肿瘤,而我能帮你重建面容。”林尔善向她解释,“正所谓术业有专攻,我是烧伤外科的林医生,是烧伤整形专业出身的,做过几百台创面重建手术。我可以帮你把肿瘤切除后的创面修复,这样你就能恢复正常的容貌了!”
“真的假的?”女孩理智上是难以想象的,但情感上却希望他说的是真的,“你没在骗我?”
“骗没骗你,你看看就知道了。”林尔善把胸牌解下来,丢到女孩身前三、四米远的位置。
女孩注意力被转移,从栏杆上走下来,捡起林尔善的胸牌细看。
说时迟那时快,高燃如离弦之箭弹射过去,一把抱住女孩。
“放开我!”女孩挣扎着,拍打高燃的后背。
“林医生可没有说大话!”高燃扛着她,笑道,“我之前都烧成黑炭了,就是林医生给我做的手术呢!”
女孩停止挣扎,将信将疑地盯着他的脸:“真的吗?烧焦了也能复原吗?”
“当然了,骗你不成?”高燃在安全地带放下她,扯了扯衣领,“我脖子上还有道疤呢,不信自己看。”
女孩凝神看向高燃的后颈,忽然间双目失神,身体软绵绵地向后仰去。
林尔善眼疾手快地接住她,见她状态不对,高声问程阳:“她是哪天来的?”
程阳连忙上前:“昨天刚来的!”
林尔善掀起女孩的眼皮,看一眼瞳孔,又动了动她的四肢,做了简单的神经内科查体,急道:“解药量不够,出现了中间综合征,快把她带回病房!”
“我来!”高燃将浑身无力、近乎昏迷的女孩打横抱起,直奔病房而去。
有机磷农药会引起神经、肌肉过度兴奋,表现为腺体分泌物增多,流泪、流涎、大汗,严重者会出现肺水肿。除此之外,还会导致肌肉收缩亢进,面部肌肉抽搐、骨骼肌强直性收缩,最终肌肉精疲力尽,呼吸肌麻痹,就会因呼吸衰竭而死亡。
临床上常用阿托品、解磷定等药物与之对抗,使神经系统恢复正常的功能。
然而,缓解症状,并不是治疗的目标,我们需要把病人体内的毒物全部清除干净,避免药物长期作用于人体,产生不可估量的损害。
中间综合征,就是由于毒物代谢不彻底、解药量不足,导致的中毒症状反扑,表现为视物模糊、肌肉麻痹、呼吸困难,与急性中毒同样凶险。
所以说,有的时候,医生要求病人住院、多观察两天,都是有原因的,绝不是贪图病人的住院费。
医生,是最不希望病人出事的。
一行人火速回到病房,林尔善和程阳给病人用上呼吸机、打上解磷定,平息了她的症状。
躁狂的女孩在药物作用下安定下来,疲惫地睡去。监护仪上各项生命体征平稳,一切打点停当,程阳总算松了一口气:“燃哥、小林哥,今天多亏了你们。要不是你们及时救下她,她在栏杆旁边犯了病,就坠楼了!”
“确实很危险。”林尔善不禁感到后怕。
有的时候,生与死之间就只差那么一步。
如果林尔善没有在吃饭的时候遇到程阳,如果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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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没有向他吐槽病人的精神状态,如果林尔善和高燃没有第一时间救下女孩,她的命运,就会被彻底改写。
林尔善凝视着女孩的脸,思索着手术的可行性,忽然发现了华点,看向程阳和高燃:“程阳,你叫他燃哥?你们两个认识吗?”
“对啊,咱仨不都是一中的嘛!”程阳熟稔地揽住两人的肩。
润城一中,润城市第一梯队的重点高中。坊间传言,考入一中,就是一只脚踏进了大学的门。再努把力,985、211就是囊中之物。林尔善就是个典型的例子,自强不息,考上了全国顶尖、世界一流的京大,还是七年制本硕。
得知这个消息,林尔善吃惊不小:“高队长,你也是润城一中毕业的吗?”
原来,我们还是高中同学?
难怪我会觉得他的名字很熟悉!
林尔善努力调动起高中的记忆,似乎在别人口中听到过这个名字,但是对高中时的高燃却没什么印象。
高燃握拳抵着上唇,不自在地低咳了声。
程阳见状,意识到什么,向林尔善介绍起来:“对了小林哥,你高中都在认真学习,可能不认识燃哥,他可一中扛把子!现在是平安区消防队队长……”
“我们认识。”高燃抬眸微笑,不动声色地将话题转移到当下的时间点,“阳啊,你不知道,前阵子我差点被烤熟了,多亏了林医生,给我从鬼门关拉回来了!”
“还有这种事!”程阳顿时皱起眉头,满脸忧色,“燃哥你伤得很重吗?现在怎么样了?”
高燃爽朗一笑:“多亏了林医生,现在完全好了!”
“那可太好了!”程阳松了口气,但还是没有放下忧虑,“燃哥,你这份工作太危险了,是真的要上刀山、下火海的!这次死里逃生了,下次保不准……我在说什么?呸呸呸!燃哥我不是咒你啊,我的意思是,你一定要注意安全啊!”
因为消防员,是和平年代最危险的职业。
“是啊,保护自己很重要的!”林尔善皱起眉头,“你才刚刚病愈,需要好好休息,你们单位怎么又派你出任务?太不人性化了!”
高燃干笑着挠挠头,小声说:“我要说是我自愿的,你信吗?”
“自愿的?”林尔善先是愣愣地眨眨眼睛,反应过来之后,有些气闷地鼓着腮,“出院后要注意休息、避免剧烈活动,我跟你说过的吧?你为什么转头就忘了?还是说,你觉得我是个年轻大夫、不可靠,我说的话听不听都无所谓?”
高燃顿时急得满脸通红:“我真没有!”
“好了好了!”眼看气氛不对,程阳连忙打圆场,“现在大家都没事,就是最好的结果!小林哥,姜妍的容貌真的能复原吗?我怎么看着这么难呢……”
姜妍,便是这位轻生未遂的女孩了。
其实作为医生,切忌把话说得太满,否则病人期望太高,与现实情况存在落差,便会引起医患矛盾。
但是为了救人,林尔善还是用了“保证”的口吻,安抚姜妍的情绪。
“再难都要做,而且要做成。”林尔善叹道,“这次真是不成功、便成仁了!”
18.我要当警察!
康建是神经外科主任,并且不久之前刚刚当选了人民医院外科大主任,专业技术过硬。林尔善和康建共同会诊了姜妍、敲定手术方案,一切都很顺利。
术后,姜妍拆掉绷带、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时,她愣住了。
面部轮廓清晰而对称,五官也都在它们应该在的位置。虽然刚做完一台大手术,整张脸仍有些红肿,但是她的脸上终于没有多余的东西,也没有任何残缺。
大部分人生来就能拥有的、健全的面容,姜妍苦苦渴盼了十八年。
这一天,她的心愿终于实现了。
姜妍看着自己的样子,先是陌生,紧接着又有些熟悉,好像那不是她自己,而是自己的阔别多年又重逢的一位老友。见到“她”,姜妍似乎有很多话想说,这十八年来所遭受的所有讥笑、嘲讽、白眼、蔑视,齐齐涌上心头。姜妍的面容扭曲了,喉咙溢出几声压抑的呜咽,随即放声大哭。
林尔善瞧着她的模样,亦是无比心酸:“姜妍,请你平复一下心情,不要哭了。你现在尚在恢复期,做这种夸张的表情,不利于创口的愈合哦。”
“好、好的!呜呜呜……”姜妍倒吸一口凉气,连忙遏制住翻涌的情绪,可眼泪仍是不住地往外冒,“林医生,您真的没有说大话!谢谢你!也谢谢康主任!呜呜呜……”
康建爽朗一笑:“不客气,应该的!现在手术已经做完了,后续的恢复,还得靠你自己!现在你情况也好多了,不如转到我们神外继续观察一段时间吧!”
姜妍的需求虽然是整形,但是原发病还是属于神经外科的,理应转入神经外科治疗,林尔善对康建的安排没有异议,姜妍也顺从地点点头。
“好的康主任!”程阳应道,“我跟神外的护士站联系,等那边有床了,就把病人送过去!”
“辛苦了!”日理万机的康主任离开了急诊科。
姜妍平复了激动的心绪,爱不释手地捧着镜子,欣赏自己的面貌:“林医生,你知道吗?我以前最讨厌照镜子了,因为每次照镜子,就能看到我满脸的瘤子。但是现在,我好像理解为什么有人那么喜欢照镜子了。”
程阳好奇道:“为什么啊?”
姜妍轻柔地摸摸自己的脸颊:“大概是因为,喜欢自己吧。”
程阳哈哈一笑:“那不就是自恋吗?人类的本质就是自恋啊!”
“不,以前的我,不是这样的。那时的我,很讨厌自己。”姜妍神色恍惚了一瞬,接着释然地笑了,“可是现在,我突然发现,之前自杀的我,实在是太蠢了。明明除了我自己,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人喜欢我了,我却依然厌弃自己、想要杀死自己……实在是太傻了。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嗯,要爱自己啊!”林尔善眼睛湿了,抬手抹了一下眼角。
程阳见状,连忙拉着他到病房外的走廊上,抬手在他脸颊旁边挥了挥:“小林哥,你也太感性了吧?快平复一下!”
“嗯,我知道了……”林尔善摘下口罩,做了个深呼吸,“我就是看姜妍终于想明白了,替她开心而已……”
同时,也想到了过去的自己。
没有人喜欢的、努力爱自己的自己。
“小林哥,你这次帮了她一个大忙,也帮了我一个大忙啊!”程阳转移话题道,“我想请你吃顿饭。”
林尔善擦干净眼泪,笑了笑:“午饭吗?好啊,正好到了吃饭的点……”
“不是今天。”程阳略有些迟疑,道,“当然,今天中午这顿我也请了!主要是,最近咱们高中同学想聚一聚,小林哥,你要不要来呀?”
“同学聚会?”林尔善不假思索地摇摇头,“我就不去了吧,我和大家也没什么交集。”
别说毕业之后了,就连毕业前也说不上几句话。
“别啊!”见他拒绝得这么果断,程阳有点慌,“小林哥,你还没有原谅我们吗?”
林尔善苦笑:“你别多想,我说过的啊,我从来就没有怪过你们。”
“那你来嘛!”程阳央求道,“咱们七年没见了,在一起聚一聚、叙叙旧呗!哦不,不叙旧!以前的事没什么好提的,聊聊近况也好嘛!大家都在润城,从事各行各业,有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啊!”
“唔……”程阳态度诚恳,林尔善想不出拒绝的话。
“求你了小林哥!”程阳巴巴地看着他,给予最后一击,“其实,我们都没有放下当年的事,觉得很对不起你。你要是不来的话,那我们永远都会意难平了!”
林尔善到底是个软心肠,听他这么说,叹了声:“好吧,我去。”
程阳顿时欢欣鼓舞:“太好了!”
……
魏诚是个粗中有细的男人,照顾孩子还挺有一套,再加上林尔善确实很好养活,爷俩相依为命,日子过得也算有滋有味。
林尔善勤奋好学、成绩拔尖,考上一中之后,更是拼了命的学习,每次考试都名列前茅。
“诚叔叔!”月考结束后,林尔善兴奋地把成绩条展示给魏诚,“我这次又考了全班第一,生物和化学满分!”
“哎呦,厉害啊!”魏诚眉开眼笑,“你这个成绩,保持下去,到了高考,什么京大啊、华大,不是手到擒来吗?”
“嘿嘿……”林尔善欣喜又有点难为情。
“高考是非常重要的!”魏诚沉下声音,像个家长一样说教道,“它能让你去到一个更好的平台,帮助你实现梦想。你将来想从事什么行业?”
“我要当警察!”林尔善毫不犹豫地答道,“我要成为诚叔叔这样,除暴安良的人民警察!”
魏诚愣了一下,上下打量林尔善一番,接着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哈!”
林尔善感觉受到了莫大的屈辱,不满地鼓起腮:“诚叔叔,你这是什么意思啊?你觉得我不配吗?我也很强壮的!”
说着,他把校服衬衫撸到肘上,屈了屈胳膊。
十六岁的林尔善还没长开,身形清瘦,个也不高,跟“强壮”没有半毛钱关系,但是脊背笔挺,有如松柏一般料峭俊拔,纤细的骨架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肌肉,而那雪白的皮肤下面,没有一丝多余的脂肪,却有种掰不折的韧劲。
魏诚笑够了,缓缓地说:“我可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啊!只不过,想当警察的话,需要有胆魄!”
“胆魄?”林尔善咂摸着这两个字,“就是胆量和魄力吧?诚叔叔,你觉得我没有胆魄?”
“有还是没有,别人说了不算。”魏诚正色道,“现在有个机会,可以证明你有没有胆魄。”
林尔善来了精神:“什么机会?”
“过两天,我要去执行一个任务……”
“什么任务啊?”林尔善兴奋不已,“你要带我去吗?”
“你想啥呢?”魏诚敲了一下他的脑袋,“你有证吗?成年了吗?”
“唔,没有……”林尔善委屈地揉揉脑门,“那你要怎么考验我的胆魄嘛?”
“我这次任务不太容易,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走的这段时间,你要一个人好好生活,早睡早起,按时吃饭。”魏诚指着他,语气强势,“要是被我发现你把自己饿着了,或者想我想得哭鼻子,哼哼……你就别想当警察了!”
魏诚经常出差,林尔善早已习以为常,并不觉得有什么,反而有点失望:“就这?”
“这很难的!”魏诚板着脸,“如果连自己都保护不好,怎么保护人民群众?”
林尔善颇为受教地点点头:“说的对哦……”
“所以,我不在的时候,一个人生活,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听明白了吗?”
林尔善挺直腰板,打了个标准的敬礼:“Yeah sir!”
魏诚摸摸他的头:“好孩子。”
作为警察,魏诚工作时间不固定,所以林尔善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放学、一个人、一个人写作业。如果魏诚回来得早,就会给林尔善做土豆炖牛肉,回来得晚呢,就会捎回来点现成的食物当宵夜。
当然了,魏诚是不会亏了林尔善的肚子的,每个月都会从薪水里分出一部分,给他当生活费,剩下的钱存起来,日积月累,也是笔不小的财产。
魏诚性格耿直,不讨女孩喜欢,而且是个工作狂,一直没有恋爱结婚,攒着钱也不知道干嘛用。
可自从有了林尔善,魏诚知道了,他要攒钱供他读书,让他成为他想成为的人。
这次的任务耗时格外长,半个月过去了,魏诚始终杳无音信。
林尔善依旧是一个人上学、一个人放学、一个人写作业,有时候会忘了买饭,空着肚子入睡,有时候会因思念魏诚流泪,又怕他恰好回来发现,只能躲在被子里偷偷地哭。
有时候,他会去派出所门前徘徊,却还是等不来魏诚的消息。
直到有一天,他们家的房门终于被敲响。
“诚叔叔!”林尔善欢欣雀跃地飞扑过去,一把拉开门,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你是谁啊?”
男人一身黑衣,唯有两鬓有些泛白,眼里布满红血丝,一身风尘仆仆,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你是小善?”
“我是。”林尔善看着他,产生了一种直觉,“你是警察吗?”
“我是。”男人亮出他的证件,在林尔善眼前一晃,沉声道,“我是阿诚的同事。”
“诚叔叔!”林尔善心一跳,一目不瞬地望着他,“是他让你来的吗?”
“是的。”男人道,“他让我照顾你。”
林尔善心下了然:原来,是诚叔叔的考验。
“谢谢您,但我不需要。”林尔善诚恳道,“我已经十六岁了,可以独立生活。诚叔叔什么时候回来?哦,我并不是依赖他,只是关心他的安危而已。他不在的时候,我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叔叔,诚叔叔他现在还好吗?”
男人紧抿的嘴角抽动了一下,默然许久,才哑声道:“好孩子,跟我走吧。”
“不,我可以独立生活,不需要依赖任何人……等等,为什么?”林尔善猛然反应过来什么,“诚叔叔出事了吗?他在哪里?”
男人忽然闭上眼睛,表情沉痛,嘴唇颤抖,沉沉地吐息着。
林尔善一愣,嗓音莫名其妙颤抖起来:“你……你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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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睁开双眼,男人眼睛湿了,浓浓的哀伤再也隐瞒不住,嗓音滞涩:“阿诚他……殉职了。”
林尔善大脑一空,眨了眨眼睛:“什么啊,做梦了。”
反手关上房门。
但他没有成功,只听砰的一声,男人抬手抵住金属防盗门:“小善,我知道这很难接受……”
论臂力,林尔善只是个青涩的少年,怎么拗得过一个资深老警察?
他徒劳地拉扯门把,口中念念有词:“好了好了,这个梦不吉利,不要继续下去了!我要诚叔叔,我要诚叔叔!”
“林尔善!”男人大喝一声,“阿诚已经不在了!”
林尔善浑身一僵,下一秒,像被抽空了力气般,顺着门框,缓缓滑落在地,眼中渗出一滴降落未落的泪:“不可能……这不可能!我要诚叔叔,我要诚叔叔……”
男人见状,心下不忍,失去战友的痛心一并涌上心头,拇指抹去眼泪,哑声道:“好孩子,别哭了,如果你愿意的话,叔叔带你回家……”
林尔善听而不闻,弓着腰蜷缩在地上,像一只被抽空魂魄的玩偶,只会重复那一句话:“我要诚叔叔,我要诚叔叔……”
男人涌出两行热泪:“阿诚已经不在了!”
“啊啊啊啊——”林尔善骤然爆发出一阵嘶喊,泪水决堤,接着霍然起身,砰的一声关上房门。
男人不住地拍门:“小善,开门!跟我走吧,我会像阿诚一样照顾你的!”
“你走啊——”林尔善抱着自己的脑袋,嘶声尖叫,“你快走,快走!”
男人哽咽:“好孩子,别这样……”
“离我远一点,离我远一点!”
林尔善很快喊哑了嗓子,只剩下流不完的泪,无遮无拦地往外喷涌。
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在魏诚家门的两侧,无声地垂泪。
在那之后,那位警官又来了两次,都被林尔善拒之门外。
与此同时,林尔善开始闭门不出。
他哭个不停,哭魏诚,哭阿嬷,哭齐与晖,哭樱桂园的那场火。
直到一个月过去,林尔善哭得瘦了一圈,只剩皮包骨,眼泪干涸,再也哭不出什么,他重新回到了校园。
在家闷了一个月,润城的太阳照常升起,明媚依旧,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魏诚还在进行着一场旷日持久的重要任务。
然而,在润城这个小地方,消息不胫而走。
“喂,听说了吗?小善的养父,那个警察,因公殉职了!”
“啊?怎么回事啊!”
“听说是北城那边,有个杀人抢劫的作案团伙,非常棘手,请润城这边的警察去帮忙。是小善的养父,第一个找到了犯人的窝点,却遭到犯罪分子的报复,被他们杀死了!”
“天呐,好可怕!犯罪分子太猖狂了,竟敢这样对警察!”
“是啊,警察也是活生生的人啊!听说那些罪犯可没人性了,不管什么人,只要是敌人,通通做掉!”
“太可怕了……那犯人抓到了没有?”
“抓到是抓到了,可是牺牲的警察,也回不来了……”
“唉……他们父子俩相依为命,小善他得多难过啊!”
“他啊……你知道吗,他不是第一次被收养了。”
“啊?”
“小善是个孤儿,在被警察收养之前,是寄居在一个大院里的。可是有一天,那个院子被一场离奇大火烧了个精光,只有他活下来了!”
“真的假的啊?太离谱了,编的吧?”
“不信你去查新闻,千真万确!只能说难怪他是个孤儿,看样子是八字不祥,谁靠近他谁倒霉!”
“你省省吧,都什么年代了,还搞这种封建迷信。他很可怜的好吗!”
“可怜?呵呵,你可怜他,就去安慰他、跟他做朋友咯!你敢吗?”
“我……我为什么要去?我跟他又不熟……”
“我就说吧!嘴上说的好听,心里还是信了吧?我也不愿相信,可是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人不信啊!”
林尔善站在教室门外,听着同学们的议论,内心没有被刺痛,反而有种熟悉感。
多年以前,樱桂园的那场大火过后,林尔善回到孤儿院,也曾被昔日的伙伴们群起而攻之。
是魏诚,拉着他走出泥泞。
日复一日的照料下,林尔善几乎可以像大多数人一样,做个阳光开朗的小男孩,连反复折磨他的噩梦,也渐渐消退。
而现在,魏诚走了,林尔善又成了孤零零的一个。
人们看他的眼光变了。
没有人主动同他说话,大家都对他避之不及,曾经关系密切的朋友,也渐渐淡了。
林尔善并不因此心痛、委屈、遗憾、伤心,他觉得合情合理,因为自己,就是个灾星。
没有人会主动给自己招来霉运吧?
这一次,没有人再次出现在他的世界里,救他于水火。林尔善也拒绝被拯救,拒绝任何人的靠近。
像我这种灾星,孤独到死,就是最好的结局。
林尔善想。
19.林医生,你找我啊?
聚会定在一家酒店,林尔善赶到的时候,同学们大部分已经到了。
“小林哥,这里!”程阳招呼林尔善入座。
林尔善朝他笑笑,向同学们点头致意:“手术耽搁了一会,迟到了,抱歉。”
“哪里哪里,你能来我们就很开心啦!”一个女生热情道,“林医生,工作辛苦啦!我就知道,你一定是我们这帮同学里最有出息的!”
林尔善尴尬地笑了笑,不知道怎么接。
女生面色一僵:“你不会……忘了我是谁了吧?”
林尔善坦言道:“抱歉,我确实不太记得了。”
众人闻言,默然不语,包厢内的空气凝固成冰。
虽然是高中的同班同学,也曾经有过一段友好相处的时光,但是因为魏诚因公殉职,加上樱桂园付之一炬的传闻,同学们对林尔善,或者说对“靠近他就会不幸”的玄学产生畏惧,集体把他孤立了。
从那之后,林尔善在学校就是个透明人,除了成绩名列前茅,其余时间几乎一声不吭、毫无存在感。
时过境迁,同学们回想起这段记忆,都对那时幼稚的偏见感到羞愧,想找机会弥补。而当事人林尔善已经走了出来,把他们忘得一干二净。
眼下,对于曾经的同窗好友,林尔善是陌生疏离中带着几分很有限的熟悉感,出席这场聚会,也只是为了应承程阳的请求,给不堪回首的过往做个了断。
正在气氛凝滞之时,一个男生坐了过来,语气热络:“好久不见,林医生!还记得我吧?”
林尔善看着他,回忆了一秒,试探着叫道:“廖波?”
廖波笑起来:“我就知道,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林尔善微微一笑。
廖波,润城一中的社交达人,性格社牛,交游广泛,不管是不同班的,还是不同级的,甚至不同校的,他都有数不清的熟人,到哪都吃得开,“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田院乞儿,眼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的典型。
林尔善遭遇变故之后,所有人都对他退避三舍,只有廖波没有刻意疏远他,还经常给他送零食早点,很关心他。
不过,这都是廖波性格使然,他始终坚持“交友在多不在深”,不忍心放弃任何一个朋友,才和林尔善保持体面的交往。但也仅此而已,两人并没有发展成亲密朋友,毕业之后,更是和其他人那样断了联系。
只是,林尔善多少对他有些记忆。
“其实咱俩有缘,我毕业之后也去学医了!”廖波笑着挠挠头,“就是我吃不了学医的苦,没读下来,本科毕业就找了点关系,去药厂工作了!”
林尔善微笑道:“也是个好出路。”
“什么‘找了点关系’啊?”程阳挤眉弄眼地戏谑道,“太谦虚了吧,药厂太子爷?”
“嘘——”廖波打了个手势,“低调,低调!”
众人纷纷起哄,气氛缓和了些许。
廖波提议:“这样,以前的事,咱就不提了。大家都在润城发展,不如轮流做个自我介绍、讲讲近况,重新认识一下吧!”
“这主意好!”同学们纷纷响应,正要开始,却被打断。
“你们不用刻意掩饰。”林尔善平声说,“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哪怕藏得再深,始终都在那里,腐烂生疮。”
刚被廖波炒热的气氛再次降至冰点,众人面面相觑,一语不发。
“你们不要紧张,我这次来,就是替你们清创的。”林尔善说,“高中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些变故。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最需要的,正是不被打扰的、独处的空间。所以,不管你们对我是厌恶也好,畏惧也罢,我从来都没有放在心上,你们也没有必要耿耿于怀。”
林尔善这么一说,大家面露愧色:“对不起,林医生,在你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冷暴力你……”
林尔善苦笑:“我说过了,我不需要帮助,我只需要一个人的空间,所以我并没有怪你们。”
“真的吗?”廖波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不会是为了开解我们,故意这么说的吧?”
“我保证,我所说的,都是我的真心话。”林尔善举起三根并拢的手指,郑重其事道,“现在,你们可以放下了吗?”
“好,我们听你的!”一开始那位女生率先响应,“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重新认识一下,我叫姚佳,研究生毕业,现在昌润律所当律师,已婚未育!”
“我叫韩笑,本科毕业,现在在润城开美甲店,已婚有娃三岁半!”
“我叫李昕,大专毕业,现在做微商,离异带俩娃!”
林尔善越听越震撼:怎么高中毕业之后,大家的人生步调都走得这么快,自己反倒像停滞了一样?
当然了,他也不奢求什么进展,维持现状便好。只不过在同学们的变化中,对“光阴似箭”一词有了深切的体会。
大家热热闹闹介绍完毕,廖波站起身来,总结道:“看大家都过得好,我就放心了!以后常联系,互相帮助哈!”
众人纷纷响应:“必须的!”
“今天,本来是咱们1班的聚会,但是我自作主张,邀请了一个人,大家别介意哈。”
“谁啊?”
“咳嗯。”廖波清清嗓子,“我请了燃哥来。”
“燃哥?!”
一石激起千层浪,听到这个名字,女同学们眼睛一亮,不管结没结婚,纷纷掏出小镜子开始补妆。男同学们也彼此对视,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整衣领的整衣领,捋头发的捋头发。
林尔善看愣了:“什、什么情况?”
“燃哥啊!”程阳向他解释,“就是高队长!”
“我猜到了。”林尔善茫然地眨眨眼睛,“但是大家都怎么了?”
“嗐,好久不见,甚是想念呗!小林哥,你高中的时候不认识燃哥就离谱,他的名字,可是如雷贯耳啊!咱们一中扛把子!”程阳情不自禁地竖起大拇指。
林尔善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听程阳描述,高燃高中时似乎是“校霸”一类的人物,而林尔善对这类人印象都不怎么好,因为他没少遭受过这种人的霸凌和欺辱,所以林尔善对这种“名头响当当”的人物,是很畏惧的,甚至有点刻板印象。
回忆起高燃的样子,林尔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高大的少年,单肩背着包,校服衬衫半敞,露出一半健硕的胸膛,嘴里叼着烟,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对低年级的小朋友勾勾手指:“小屁孩,该交保护费了。”
林尔善不禁有些发怵:他通常是那个瑟瑟发抖的小屁孩……
等等,高队长不该是这样的吧?
他可是为了保护伤员、不惜脱下自己的战斗服、身受重伤的人,是对医护人员心怀感恩、率领队员给科室送锦旗的人,是为了帮助队员救回小白、危急关头伸出援手的人,是轻伤不下火线、频繁出警保护民众安全的人,怎么会做出欺凌弱小这种事呢?
林尔善不禁心生疑窦,问:“程阳,你们为什么这么怀念他啊?”
“因为……”程阳一顿,“哎呀,不是怀念啦!他不是还健在吗?哈哈哈……”
林尔善微窘:“哦,抱歉,口误,是想念。”
“因为他人好啊!”程阳娓娓道来,“你还记得咱一中跟隔壁二中是死对头吧?常年为了占篮球场大打出手。自从有了燃哥,他每次都能把二中那帮人虐得屁滚尿流,那叫一个大快人心!”
廖波补充说:“不仅如此,后来二中那帮小混混不服气,经常来咱学校挑事儿,都是燃哥带人摆平的!”
姚佳也回忆起往事,抿唇笑道:“当时有个人渣老骚扰我,燃哥知道了,直接把那人带到我面前,给我磕头道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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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妈呀,给我吓一跳!我真的很好奇,燃哥是怎么让他情愿这么做的?”
“那算什么!你还记不记得隔壁班班主任体罚学生、让学生跪着听课的事?他们班同学全都敢怒不敢言,燃哥知道之后,直接刚到校长面前了!没过多久那个老师就被开了,你说牛不牛?”
林尔善听大家叙说高燃的事迹,一开始觉得不可思议,但是慢慢的,脑海中勾勒的“校霸”形象渐渐改观,与现在赴汤蹈火、行侠仗义的高燃一点点重合了。
原来,真正的校霸应该是这样的,凭借一腔赤诚,和大家打成一片。
“总之呢,燃哥就是我们一中之光!唯一有点出格的,也就是‘那件事’了吧……”廖波感慨着,和同学们对视,彼此交换着讳莫如深的眼神。
林尔善好奇心起:“什么事啊?”
廖波环顾四周,有些心虚似的,压低嗓音:“就高三那年,他把郭尧那小子打到重伤住院,被记了大过,留级了!”
林尔善瞠目结舌:“打、打人?真的假的?高燃怎么会做这种事……”
“你连这事都不知道,当时可轰动了。”想起往事,廖波连声啧啧,“至于为什么,我们现在也不清楚,但是燃哥做事一定有他的道理!”
程阳也忍不住插嘴:“那个郭尧就是个人渣!抽烟喝酒打架就不提了,还骚扰同学,死变态!燃哥揍得好,大快人心!”
姚佳微微皱眉:“可是就算要给他个教训,也没必要下手这么重吧?为了一个人渣留了一级,得不偿失啊……”
“所以我总觉得这背后有事!”廖波高深莫测道,“下手这么重,不是杀父之仇,就是夺妻之恨啊!”
有人猜测:“该不会……郭尧抢了燃哥的女朋友?”
“哪跟哪啊,燃哥高中就没谈过恋爱好吗!”
一女生问:“那他现在有女朋友吗?”
男生坏笑着起哄:“想知道啊?自己问燃哥去啊!”
“我倒是想!”女生叹气,“可惜啊,燃哥现在当了消防员,工作很辛苦,好久没见到他了!”
“我不久前刚刚见过,不过也是在他执行任务的时候!”程阳道,“听说他之前受了重伤,还是小林哥给他做的手术呢!”
“真的吗?那可多亏了林医生了!”
“他身体没事吧?”
林尔善回过神来,笑笑:“他恢复得很好,放心吧。”
就是依从性太差,不肯在家修养,不是个听话的病人呢……
“林医生,‘那件事’是燃哥的禁忌,你可千万别跟他提哈!”廖波叮嘱道。
林尔善点头表示明白:“放心吧,我不会多嘴的。”
聊起往事,大家打开了话匣子,七嘴八舌侃侃而谈。
林尔善掏出手机,点开和高燃的聊天界面,消息仍停留在加好友那天,彼此给对方的验证信息。
【人民医院烧伤外科林尔善】
【平安区消防中队高燃】
再无其他。
但是在这一天,林尔善在同学们口中,了解到了不一样的少年高燃。
林尔善相信他的人品,不会无缘无故伤害别人,这么做一定另有原因。
至于是什么原因……每个人都有不愿被人触碰的自己,如果他不想讲,林尔善也不会问。
林尔善下意识点开高燃的头像,警犬小耳朵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像他的主人一样,神采飞扬。
真没想到,原来我们曾经在同一所高中,距离如此近过。
林尔善一时恍惚,指腹触摸着小耳朵的头顶,忽然间手机振动了一下,聊天框里弹出一行小字:
【我拍了拍“高燃”】
“嘶……”林尔善倒吸一口凉气,正想撤回,一道低沉磁性的嗓音自耳畔传来:
“林医生,你找我啊?”
20.上车,送你回家!
若有若无的皂荚香包裹而来,林尔善浑身一颤,偏头一看,正是高燃。
男人刚修过发,一头板寸干净利落。五官周正,神采飞扬,此刻略微弯着腰,撩眼瞧着林尔善,点漆般的眸子里,掺入几分玩味和狡黠。
过往与现实交错,林尔善一时失神,愣愣地瞧着他。
“燃哥!我想死你了!”见到日思夜想的高燃本尊,众人纷纷高升起哄,廖波的语气尤其夸张,拖着长长的尾音,张开双臂,朝高燃扑去。
高燃双手插兜,侧身闪避,笑道:“行啦,别哭天喊地的,跟见了亲爹似的。”
廖波:“不是亲爹,胜似亲爹!”
“是吗?”高燃唇角微弯,勾勾手指,“来,叫一声我听听。”
“呃……爱在心底口难开,一切尽在不言中啊!燃哥,你来一次不容易,快坐啊!”廖波招呼道。
高燃:“给我腾个地儿呗?”
廖波一愣:“你要坐我这啊?”
“那当然!”高燃双手往林尔善肩上一搭,惹得后者又是一抖,“我当然要和救命恩人坐一起啦!”
“好好好!”廖波原本为了帮助林尔善融入大家,才坐在他身边,此刻听了高燃的话,乖乖起身往一边挪了个座位,“你们俩也是过了命的交情,是该坐一起,好好喝一杯!”
高燃坐在林尔善身旁,笑道:“今天老友重逢,是该喝到尽兴,可我大病初愈,不能喝酒。我可是很遵医嘱的,是不是啊,林医生?”
说罢,朝林尔善挑挑眉,俨然一只向主人摇尾投诚、邀功讨赏的小狗,乖得不能再乖。
然而,只有林尔善知道,他这幅乖顺听话的模样极具欺骗性,可爱狗狗的皮囊下,藏着一只狡猾的狐狸。
林尔善幽幽地瞥他一眼,小声吐槽:“遵医嘱是你的谎言!”
高燃见他目光幽怨,微微鼓着嘴唇,便知他还在因上次姜妍的事埋怨自己,顿时懊悔不迭。
“林医生,我错了!”高燃明明比他高出不少,偏要上身前倾、微微低下头去,再抬眼仰视着林尔善,略带沙哑的嗓音前所未有的柔软,“我会好好听你的话,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林尔善别别扭扭地看向他,对上那直白灼热的目光,竟然有些难为情。
这样桀骜不羁、我行我素的男人,竟然也有如此乖顺听话的一面,任谁都会心软。
但他毕竟有“前科”在,林尔善很难不怀疑他的话有几分真心。
林尔善动了动嘴唇,小声问:“你才刚出院,为什么这么急着上岗?”
高燃苦着脸,委屈巴巴:“因为我在医院躺了一个月,身体都生锈了,想舒活舒活筋骨!”
林尔善皱眉:“那你可以适当做些运动啊,没必要出任务吧?你还有其他队员呢,一定要事必躬亲吗?”
“我知道了!”高燃连连点头,“林医生,你放心,剩下的这个月,我一定好好休息,不折腾了!等彻底好了再上岗!”
“嗯……”林尔善叹了声,“希望你说到做到吧。”
“一定做到!”
就在这时,包厢里的其他同学齐声高喊:“燃哥——”
猝不及防,林尔善吓得浑身一激灵。
“嚯!”高燃也吓了一跳,“咋回事啊?一惊一乍的。”
廖波抻着头问:“叫你半天了,你也不答应,和林医生说什么悄悄话呢?”
“呃……嗐!”高燃挠挠头,笑道,“还能说什么,就说说身体健康的事呗!出院后如何锻炼啊,什么的。”
“这样啊!”廖波睁大眼睛,“对了,林医生可是京大毕业的,可厉害了!我能咨询个事吗?前阵子体检的时候查出来个肺结节,要不要紧啊?”
林尔善:“多大的结节?单个结节还是多发结节?磨玻璃样还是实性的?”
“呃……”廖波一句都答不上来,“不知道啊……”
林尔善:“小的、单发、纯磨玻璃结节,建议定期复查CT。如果是大的、多发、半实性结节,建议拿着片子挂个胸外科的号,让专家看看。不过应该没有大问题,现在生活压力大,长结节的一抓一大把呢,不用太担心。”
廖波连连点头:“那我就放心了,谢谢林医生!”
其他人见状,也跃跃欲试:“林医生,我有甲状腺结节,怎么办啊?”
“这……”林尔善颇有些为难。
光一个“结节”,没有其他信息,华佗再世也给不出什么建议。
“抱歉,这个我不专业,建议拿着超声报告,挂个甲乳外科的号看看。”
“林医生!我有子宫肌瘤,有事吗?”
林尔善扶额:“建议挂妇科。”
“林医生……”
“够了,够了!”高燃忍无可忍,路见不平一声吼,“这是同学聚会,不是义诊大会!林尔善是烧伤科医生,不是百度!”
在一中扛把子的威慑力下,同学们纷纷闭上嘴巴、不再聒噪,甚至林尔善都不敢说话了:第一次听高燃连名带姓地喊自己,莫名有种等级压制的感觉……
等等,我又不是他们消防队的,为啥要怕他啊?
林尔善有些发笑:天天高队长、高队长的叫,真以为人家是自己上级了呢!
“好啦好啦,都是同学,随便聊聊天嘛!”林尔善笑着圆场,“上菜了,咱们吃东西吧!”
“好嘞!”
开席。
有了高燃的一声令下,没有人再找林尔善问诊了,再加上大家和他交情不深,没有话题可聊,林尔善渐渐被众人冷落。
但这正中林尔善下怀,不用应付社交,心无旁骛地疯狂搂席。
而高燃到底是一中老大哥,毕业多年,威风不减,大家的话题始终围绕着他,或忆往昔峥嵘岁月,或看今朝锦绣河山,以茶代酒,侃侃而谈,只是不时往林尔善面前的碟子里,扔一只剥好的白灼大虾。
一顿饭林尔善吃得很饱很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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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而高燃也喝得很饱很痛苦,足足被灌了三桶柠檬茶,不得不反复去厕所排空膀胱。
吃完饭,大家还不尽兴,提议去唱K,高燃摇摇手拒绝:“不行了,我有点喝多了,就不跟你们去了。”
廖波喝的是真酒,醉醺醺地说:“喝茶哪会醉呢?燃哥来嘛!”
“真不行,我现在可是病号,得早点回家休息,是吧林医生?”高燃朝林尔善挤挤眼睛。
“对,对呀!”林尔善接受到他的信号,也笑着说,“燃哥还在恢复期,需要早休息。”
医生都发话了,同学们也不敢再说什么:“那林医生,你来嘛?”
“我明天还有手术,也不去了哈!”
“好吧……那有空常联系!”
“嗯嗯!”
两人提前溜出酒店。
夜幕降临,天空是一片清透的墨蓝色,疏星点点,若有似无,晚风微凉,沁人心脾。
林尔善也是滴酒未沾,此时此刻,清醒得不能再清醒,被冷泉似的秋风一吹,只觉得心中了无杂念,通透明澈、惬意舒朗。
高燃走在他身侧,望着林尔善被微风扬起的发丝、光洁白皙的前额、松叶般浓密的长睫,不经意地弯了唇角、浮起笑意:“你刚才叫我什么?”
林尔善回过神来,想起那声自然而然的称呼,被本尊重新提起,莫名有些难为情,不愿再重复一遍:“大家都这么叫你,叫了你一晚上,我听得次数多了,就随口叫出来了……”
“这样啊。”高燃笑道,“你也觉得连名带姓的称呼很生疏吧,林尔善?”
林尔善也笑了:“是呢,高燃。”
两人相对而笑。
“再叫一声听听嘛。”高燃挑眉。
“燃……”林尔善双唇轻启,正要叫哥,忽然眼尾一弯,话锋突转,“燃眉之急,急不可耐,耐人寻味,味同嚼蜡……”
高燃爆笑:“房子明上身啊你?”
“哈哈,我就不叫!”林尔善笑声悦然、眉眼弯弯,故意加快脚步,和高燃拉开距离。
许久不曾见过他眉眼生动、笑意粲然的模样,高燃一时恍惚,想要抓住这一刻般,伸臂抓住林尔善的手腕。
男人的手掌宽大有力,被他一攥,林尔善整个人竟动弹不得,无法挣脱。
林尔善蓦地冷静下来,脑海中浮现出一种可怕的猜想:校霸燃哥该不会要揍我吧?
瑟瑟发抖!
“你紧张什么?”高燃笑着摸摸他的脑袋,朝路边一抬下巴,“上车,送你回家!”
林尔善一愣,循着高燃的视线看去,路边停着一辆黑色的雅马哈街车。
月色给黑亮的车漆镀了一层柔光,车型炫酷而张扬,一般人难以驾驭,但是……
林尔善抬眼,面前的男人身姿挺拔,轮廓分明,那双总是桀骜的眸子里,此刻盛满了月光般的温柔。
如果是他的话,世上一切耀眼夺目的东西,都只能沦为陪衬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