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弟为何这样》
1. 情梦
夕阳西下,五六个女子成群结队走在乡间小路上,袅袅歌声随着炊烟一起飘向云端。
“阿宁,你相公又来接你了!”
青衣女子回头喊了一句,女郎们伸长了脖子看路的另一边走来的俊朗男子,猜测他手中的物件是什么。
“是花儿吗?”
“花儿都送了半个月了,我猜是野兔,阿宁喜欢兔子。”
“他们院子里都养了好几只兔子了,我猜是糕点!”
一个褐色衣服的女子靠近晏宁,侧头问道,“你说呢?你相公今天又要给你带些什么?”
晏宁怔愣一瞬,反应过来自己就是阿宁,觉得情况有些棘手。
一旁的女伴捂着嘴笑,不停朝她使眼色,开口打趣:“阿宁,你是怎么驯夫的,跟我们说说,我们也学学。”
晏宁抿着唇答不上话。
她根本不是季长清的凡人娘子阿宁,而是他的师尊,天生没有情窍的瑶光神女。
面前这方世界不过是狐妖的拙劣杀招,营造一个美好的梦,卸下猎物的心防,给予致命一击。
入梦之前,晏宁一直以为季长清的心结是修为,是大道,没想到是乡野田园的平淡生活。
为师三百年,晏宁从不知道他心里有个喜欢的女子。
喜欢到成了执念,甘愿困在杀阵里换一个做夫妻的美梦。
女郎们挽着晏宁走上前,嬉笑着问季长清,“昨日答应给我们的好处可带来了?不然我们可不放阿宁走。”
季长清把包裹放在她们面前的田埂上,退后一步拱手讨饶,“衣裳布料已送去各位家中,一些小玩意顺手带来了。”
季长清看向晏宁,剑眉星目陡然染上一缕柔情,低沉的嗓音里带着缱绻,“诸位查验过后,还请将我娘子还来。”
“还你还你!我们又不是土匪!”
不知是谁推了一下,晏宁身体往前一倾,骤然跌入季长清怀里。
大庭广众之下,晏宁以为他会虚虚扶自己一把,退到几步外。
端肃守礼,克制自持。
结果她被抱了个满怀。
夕阳的霞光由透亮的橘黄变为旖旎的红,田里的青蛙不知叫了几轮,季长清搂着晏宁没有半点松手的迹象。
旁边的女郎们挑拣着胭脂水粉,笑意吟吟,不时瞧过来。
即便知道这个身体是他的娘子,晏宁也觉得格外的不适应,目光止不住往几个女郎那边看,低声向季长清道:“大庭广众,这样实在有失体面。”
只是这声音温和细弱,霞光又在晏宁面上染了一抹红晕,实在没有什么威慑力,反而引得季长清目光更加炽热,黑亮的眸子里燃起一团烈火。
还是女伴们解了围,捧着一件繁复的亮红色衣裙和一枝海棠钗过来,到季长清面前问他,“这是谁的?好生漂亮,我们可没有银钱买凤鸣坊的物件,要是没人要,我们可就不客气了。”
季长清这才把目光从晏宁面上移开,坦然回答:“是我买给阿宁的,望各位高抬贵手。”
女郎们咂舌不已,将衣服展开,要往晏宁身上披,季长清这才松了手,让红纱金线的衣服罩在晏宁身上。
女郎们止不住地感慨:“阿宁这一身好生漂亮,像是新嫁娘一般。”
褐衣女子过去挽着晏宁的手,笑着问季长清,“今日若是将阿宁嫁予你,你愿意还是不愿?”
季长清望着晏宁的目光含情脉脉,明明是玩笑,也正经回答:“自然是愿意的。娶得阿宁为妻,是我毕生的福气。”
女郎们发出喜悦的呼声,惊得山林里的鸟展翅而飞。
街坊邻里也从路边的屋子里也出来了,拿着酒食,抬着木桌椅,笑吟吟往路边的一间木屋去,一看就是筹谋已久。
褐衣女郎拍了拍晏宁的手,向着季长清说道:“阿宁是孤女,当时草率嫁了,今儿个我们做主替她办婚礼。今儿起,我们就是阿宁的娘家人了。望你们以后和和美美,但也望你待她一如此时,切莫辜负。”
季长清站直了,恭恭敬敬朝褐衣女子和其他女郎弯腰行了大礼,望着晏宁目光灼灼,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此生,必不负阿宁。”
情真意切的模样让晏宁觉得格外陌生。
她竟不知,清冷自持的徒弟,也曾这样如火焰般炽热鲜活。
晏宁被女郎们推搡着进了屋,坐在屋子里的凳子上,听着她们念叨“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地,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①”
借着面前的铜镜,晏宁看清了这副身体的相貌。
瘦削的脸颊,略有些发黄的肤色,普通至极的五官,眼尾耷拉着,显得十分沧桑疲惫。
放在人群里,转瞬便会忘记。
季长清把她放在心里珍藏了百年,念念不忘。
晏宁还想细看,一张红盖头遮住了所有的视线。
她正想摘下来,却被旁边人拦住。
“哎哟,别急,他马上来了,你啊,等一会儿,哪有成亲时候自个儿掀盖头的。”
女子的声音刚落地,一阵吹锣打鼓声拔地而起,响彻山间。
晏宁被两个人搀扶着往外走,踢到门槛停顿了一下,跨过去,手里又被塞入一段红布。
左右两边的人殷切叮嘱着:“可千万握紧了!”
晏宁顾不上问,攥紧了红布,被推搡着继续前行。
走到一块平地上,推着她的力量消失了,晏宁的视线里除了一片红之外,还有一双布鞋。
凭着眼前人的气息,晏宁知道,季长清在她面前站着。
“一拜天地!”嘹亮的喊声猛然炸开,晏宁站在原地没有动。
看得着急的人连忙跑过来,在晏宁耳边说道,“拜天地了,你弯腰啊!这个时候可不能走神!”
急切的语气仿佛这是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
晏宁顺着催促声,弯下腰。
“二拜高堂!”
晏宁也不转方向,只是照样弯了下身。
“夫妻对拜!”
晏宁站在原地,与前两次一模一样的动作,只是这次的盖头晃荡里,她瞧见季长清心满意足的笑容。
便是一剑斩下九头恶蛟,蝉联比试魁首的时候,季长清都没有这样笑过。
“送入洞房!”
又是嘹亮的一嗓子,四周涌来不少人,推搡着晏宁往来的方向走,回到卧室去。
只是这次,卧榻上撒满了花生红枣这些,晏宁刚坐下,正想把它们挥开,连忙有人制止了,千叮万嘱,“你千万不能摘盖头,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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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来!这花生红枣,是我们的心意!你可不能现在吃了!宁娘,乖些,平日里闹也就算了,今天听话。”
晏宁收了手,安静坐在床边,女郎们燃起红烛,在窗户上贴着喜字,笑着合上了门。
月上梢头的时候,季长清推开房门,却不来床边,而是坐在凳子上,看了晏宁许久。
“娘子。”他喝了些酒,嗓音低哑。
晏宁应了一声,听见他发出一声满足的笑。
她不再应答。
但是季长清没有停下,一声又一声,低低唤她,“宁娘”,“娘子”,“阿宁”。
不知唤了多少声,笑了多久,季长清终于起身,双手并举,把红盖头掀开,清亮的眼瞳里泛着一腔春水。
“今日,我们成亲了,按照人间的习俗,我们算是夫妻了。”
晏宁坐在床榻上,冷然瞧着季长清越来越近的脸。
薄唇落到晏宁额上之际,他脸上浮着一层薄红,笑意盎然,剑眉星目里尽是满足欣喜,毫不设防的姿态。
就好像死在这一刻,他也愿意。
晏宁能看见他灵台和周遭真气散逸,被红烛和婚服染成旖旎的红色。
死在梦里的人,往往都是这样,然后再也没有醒来。
晏宁强行调动着自己的内力,五官变换回原本的模样,枯黄的发丝也重新变得乌黑柔顺。
凡人女子的皮囊褪去,显露神女的真身,晏宁抬头仰视亲吻自己的男子,平静开口,“长清,回头是岸,你该醒了。”
一阵悲号般的巨响中,婚房消散,幻境碎裂。
四面环山的世外桃源灰飞烟灭,取而代之的是昏黑破旧的庙宇。
神坛上盘踞着一只巨大的狐狸石像,叼着红线,笑得双眼眯起。
横梁上垂下无数条桃红色的许愿带,仿佛百鬼夜行一般,热闹又惊悚。
一根写着【永结同心,不负相思】的许愿带遮住了晏宁的视线。
她把它拨开,看见怔愣着的季长清。
“长清。”晏宁唤了一声,想着如何安慰他。
季长清猛然回神,退了几步,低着头恭恭敬敬拱手行礼,“幻境里弟子唐突师尊,罪该万死,请师尊责罚。”
规矩,懂事,礼貌周全,把距离分得清清楚楚,不越一步。
和梦境中判若两人。
晏宁一下子不知该说些什么,迈出的脚步又收回来,温声开解他,“无妨,事急从权,我不怪你。”
一团红色猛然从庙门口冲进来。
季长清下意识挥出去一道剑光。
那团红色尖叫着跑向晏宁,声音清冽,一听便是个男声。
“救命!仙子!你这徒弟性格太差了!得好好管教!”
“你是何人?”
季长清毫不犹豫发出第二道剑光,直冲红衣人而去,经行之处岩石崩裂,尘烟四起。
红衣人当即侧身避开,但靠着晏宁的半边衣袖被削去一半,发冠也碎了,狼狈不已。
红衣少年连忙看了看晏宁,捂着自己破碎的衣衫和凌乱长发,朝着季长清气急败坏地大喊,“我是你师尊未来的道侣!你这样对我,小心我以后把你逐出师门!”
季长清的手搭在剑柄之上,目光凛厉,隐有杀气。
2. 秘密
劈山镇海的剑气压下来,风朔变出来一根晏宁同色发带绑好头发,眼神陡然变得凶狠,唤出一把赤红色长枪,“不服是吧,来,打就打!”
瞬息之间,风朔腾跃而起,挥着长枪凭着强力直直打散季长清的剑气,朝着他面门而去。
此时季长清才拔剑出鞘,正面迎击。
雪白剑光正面和枪劲撞上,土崩瓦解,尘烟四起,只听得一片墙壁碎裂之声。
晏宁有心叫停,可二人身形变幻莫测,她还没有出声,两人已从地上打至狐妖像顶端,离她远去了。
砰的一声,狐妖石像的头颅已然没有了半边,断首从高处坠落,在泥土地上砸出一个大坑。
赤金枪尖与雪白剑尖相抗,酣畅淋漓打了一场,风朔在快意里产生了些惺惺相惜的意味,
“你功夫不错嘛,或许可以交个朋友?”
季长清没说话,站在庙宇屋顶之上,长剑裹着千钧力,震得赤金长枪晃动不止。
面色冷淡,从高处俯视着风朔,“你侮辱我的师尊,我要让你这辈子记着这个教训。”
话音刚落,七十二道剑气如细雨一般落下,无声无息,所过之处,生机断绝。
“你至于吗!我哪有侮辱她!我就是说要娶她而已!”风朔连忙挥枪去挡,但浑身上下还是多了不少伤痕,细细密密的,看起来并不严重,但痛入五脏六腑,折磨非常。
借着长枪勉强稳住身形,风朔昂首看向半空中的季长清,“我就是喜欢她,就是要娶她,你杀了我,我也不改。”
熹微天光落在季长清的玉白面容上,显得冷漠又遥远,他的声音回荡在半空,像是神谕,“你是妖,我师尊是神。你不该觊觎她,玷污她的清名。”
风朔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调整着内息蓄势待发,“去你的神妖之论,我不信奉这一套!清微道君不也娶了一个凡人女子为妻,他娶得,我凭什么不能娶。”
“我配不配只有她说了才算,你只是她的徒弟,没资格管!”风朔重新挥舞长枪,正要朝季长清再度发起攻势。
庙宇里的狐妖像忽然之间活了过来,发出凄厉的哭嚎,庙宇顷刻之间坍塌,飞沙走石。
“师尊!”季长清脸色一变,把所有的攻势全部撤回,头也不回跳进飞沙滚石里。
晏宁只身站在黄烟里,风如刀割,滚石如雨。
隐约间,她听到一名女子的悲泣,“你负我!你负我!”
声音来自庙宇深处。
晏宁频频回头看去,最终下了决心,刚要折返,被季长清强硬地带着向外离去。
在狂风呼啸间,晏宁听见一声几不可查的“将军,你居然在这里。”
而后一个巨石重重落下,晏宁再也没听到这个声音。
天火陨石纷纷朝着三人砸去,洪水泛滥,猛兽围困,百般杀机变换莫测,朝着三人而去。
方才与风朔缠斗,季长清用了杀招,陡然收势,真气反噬,更何况方才风朔全力一击,他急忙跳下来并未回挡,硬生生受了,此刻气血紊乱,一时之间只有一成法力。
风朔情况也不算好,逐渐力竭,动作变得迟钝。
晏宁的法术光芒也逐渐弱了下去,一身白衣染上泥污血迹,还总是站在二人面前,为他们遮挡,混不怕死的凛然姿态。
季长清看着晏宁的背影,罩了一个护体金光在她身上,朝着风朔吩咐,“你带我师尊走,我断后。”
对上晏宁的目光,季长清温和一笑,“九首恶蛟也曾被我一剑斩下,区区狐妖,师尊不必担心,我必得胜归来,我施展剑法向来不喜欢有其他人在场,以免误伤。”
风朔应声召出长枪,念了个口诀拉着晏宁跳上长枪朝着辰阳山去。
晏宁此刻已然力竭,抵抗不得,被风朔带走。
飞入云端之际,晏宁回头看了一眼。
季长清一身白衣淹没在兽群之中,像是落入泥沼里的一抹雪。
隔着流云,晏宁恍惚间看见季长清抬头朝她一笑,满脸血污,胜券在握。
刚入仙界,晏宁的神力恢复些许,立马掐诀向着各仙门传信,召集他们商讨狐乱之事。
按照先前的情报,这狐妖法力低微,只能构筑幻境来迷惑人心借以吸取修为性命,不该有如此能力。
天际数道流光闪过,各方仙门掌事齐聚一堂,面色凝重地听完晏宁的讲述,齐齐拿出法器,跟在晏宁身后去往人间。
不过离开片刻,狐乱之地的洪水已然被血染红,上面漂浮着各种野兽和魔藤的残肢。
季长清几乎成了一个血人,头发散乱,执剑的手上满是伤痕几可见白骨,缓慢抬起头看见各位仙人,脸上血痕斑斑。
乍一看,像是开了杀戒的魔头一般,煞气十足。
准备前去寒暄的几位仙者也退后一步,有些不敢直视季长清此刻因为杀戮而麻木的眼睛。
晏宁从云上走下,踏入这血海之中,一身白衣顷刻染红,拨开魔兽残肢,轻声唤着他的名字,“长清。”
季长清缓慢转过头,直到她走近了,眼睛里才有了些许光彩,撑着的身体落了下去,被晏宁接住,在她臂弯里呢喃一声:“他是妖,不可相交。”
这才合上了眼睛,陷入昏迷。
风朔听见这话脸色沉了下去,甩了甩袖子转身就走,愤然抛下一句,“呸,狗眼看人低。”
晏宁想把季长清交给黎潇医治,只是季长清攥着她袖子怎么也不肯松开。
没了办法,晏宁只能揽着季长清去了一处洞府,坐在一边,旁观黎潇医治。
黎潇搭了一根金丝在季长清腕上,翘着二郎腿悠哉悠哉诊脉,手里的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季长清躺着的石床边缘。
“气力衰竭,不过他这个修为没什么大事,一个月就回来了。最麻烦的是他神识不稳,丹田紊乱。”
折扇重重敲在石床上,发出清脆声响。
黎潇对着晏宁万分肯定地说道,“心火炽热,忧思多虑,你这徒弟,相思入骨,已成顽疾,没救了。”
晏宁坐在床边,垂眸将幻境之事缓缓道来,依照记忆将那女子容貌画出,交给黎潇,“你交游广泛,能否帮他寻找一二。”
黎潇仔细看了看,把画像放到一边连连摇头叹息,“这也太过普通,还是一个凡人,早就转世轮回,就算找到了,也不是季长清爱着的娘子了。”
晏宁也知晓此事困难重重,要不然,以季长清的修为,何必成求而不得的执念。
可她断然无法坐视不理。
季长清是她一路看着过来的,她实在不忍心。
更何况三百年前晏宁。重伤濒死,门下弟子悉数离去,唯有季长清一人留了下来。
后来季长清崭露头角,成就少年天骄之名,各大仙门出手招揽,辰阳山已然是末等之流,鲜少有人听闻瑶光神女的名号,晏宁几乎也以为他要离去。
但他留了下来,三跪九叩登天阶,拜入晏宁门下,一人一剑,让辰阳山成了第一仙门。
后来辰阳山弟子无数,先前离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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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回头,但晏宁再也没有收亲传。
三百年,她一身衣钵,悉数传于季长清一人。
晏宁再怎么无情,却也懂得是非对错,存着怜悯之心。
季长清这样的人,赤诚良善,不该就这样夭折。
“他这样下去恐走火入魔。”晏宁蹙着眉头,向黎潇求教,“你见多识广,可有什么方法帮他度过情关?”
“有是有,传闻有上古秘法,能斩人情丝,心无挂碍。”黎潇重重叹了口气,“此乃欺瞒天道的禁术,一旦反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洞府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吵闹打断了黎潇的话。
黎潇和晏宁往外看了一眼,不知何时辰阳山弟子们齐齐站在门口,和风朔对骂起来。
“闲杂人等速速离去,莫要碍了我师兄的眼,晦气。”
“啊呸,等我成了你们师尊道侣,看谁是辰阳山的闲杂人!”
“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做春秋大梦!绝无可能!”
“可能不可能,我和瑶光神女说了算,你们算个屁!”
黎潇托着脑袋看风朔一人舌战群雄的英姿,看向晏宁,“这小子怎么回事?你虽未开情窍,但是在拒绝人上向来得心应手,怎么给他开了个特例?”
“在凡间时偶然遇见,”晏宁声音一顿,微不可查闪过一丝茫然,“我当时觉得他有些熟悉,可分明从未见过。”
黎潇立刻收起了散漫,布了一个隔音阵法,甩出一根丝线搭在晏宁脉上。
她的脉象虚无,像是大雾弥漫的海,渺无日光,了无生机。
“你想起什么了吗?”黎潇试图在她的脉象里捕捉到一丝波澜起伏。
晏宁缓慢摇了摇头,“没有,我只是觉得他很熟悉,但前缘之事,我毫无头绪。”
黎潇重重叹了口气,“你这事也不比季长清好办,我这晚年啊,估计就搭在你师徒二人身上了。”
黎潇变出几根天丝,扎入季长清掌上穴脉,迫使他松了手,让晏宁出去解决门口的争吵。
她一出现,风朔顿时声音全消,低头乖顺的模样,不再吵闹。辰阳山的弟子们也收了乖张模样,恭敬行礼听候教导。
晏宁带着风朔和辰阳山弟子离去了,但黎潇没走,守在季长清旁边等着他醒来。
晏宁看不出来的时候,他懂。
要让风朔留在晏宁身边,季长清是最大的阻碍。
不管怎样,他必须让季长清同意。
第三天,季长清刚刚苏醒,黎潇敲着折扇与他寒暄,“你为何讨厌那个小妖王?长清,这不像你平日作风。”
季长清面不改色回答:“此子举止轻浮,言辞浪荡,口口声声让师尊嫁与他,实在败坏师尊名声。况且仙界从未听说此人,突然冒出来接近师尊,实在形迹可疑,居心叵测。”
回答的有理有据,黎潇哑口无言,拿折扇敲着自个儿脑袋,闭了闭眼,望向季长清,难得地正经,“若是我说,你师尊需要他呢?”
季长清从石床上撑起身,唇色苍白地握上自己的剑。
黎潇知道他要说什么。
“我可以为师尊去做,不需经由此等宵小之手。”
面对这一番赤子之心,黎潇摇了摇头,“没用,我不行,你也不行,必须是他。”
黎潇收起了平日里的懒怠模样,神色端肃看向季长清,微微叹气。
“瑶光是不是从未告诉你三百年前那档子事?她身上的伤压根没好,神格损毁仙骨残缺,当时怎么受的伤都不记得了。”
3. 妖族与神明
晏宁每日子时都会于山顶观天象,推演吉凶,记录在册。
连续三天皆是大凶之兆。
荧惑守心,天下大乱,妖魔并起,神族衰亡。
晏宁久久没有下笔,反复推演了许多次,试图说服自己观星上出了错漏。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晏宁下意识以为是季长清,都快要把长清两个字说出口,看见风朔的脸又闭上了嘴,只是微笑着点头回应他的招呼,然后继续推演。
风朔太不成熟稳重,况且身份未明,和季长清又不对付,晏宁苦恼的这些事一样也没办法和他说。
即使他在旁边坐下来陪着,晏宁也没有侧头去多加注意,只是安静推演占卜,试图找到这大劫里的一丝变数。
风朔明显感觉到了自己被冷落,不时变出一些玩意出来,一束花,一盏灯,漂亮优美的夜光蝶。
这些讨女子喜欢的东西,没有换来晏宁的半点注意力。
她满心扑在面前的星象图上,所有的灵力灌输进去,星象图也没有半点反应。
晏宁直接划破指尖,落下几滴血。
神族之血,比任何的天灵地宝都有用。
风朔瞧见了,急忙过来阻止她,伸出自己的手,“神女你这是做什么!要做什么我来便是!”
“你退到一边去。”晏宁呵斥住风朔的脚步,毫不犹豫继续滴着自己的血,平静地和他解释,“窥天机本就付出代价,你若是此刻打断,我前功尽弃。”
星象图发出一阵微光,晏宁看清了这死劫的变数——季长清。
卦象的解读是:死亡由他带来,他的死才能带来万物生。
晏宁觉得荒谬极了。
她的徒弟温和谦良,品行高洁,怎么会有这样的命数。
风朔好奇地想来看,晏宁挥手打散了卦象,对于他的好奇只是温和一笑,岔开话题,“你心性有些不定,多加修行才是,不必费这些功夫。”
风朔连忙把变出来的小玩意全收回了,摸着后脑勺羞赧一笑,“知道了,神女,我一定好好修行。你喜欢什么?我下次给你送。”
晏宁毫不留情拒绝了他的好意。
所有的礼物对宴宁来说都是负累。
“我没有喜欢的,万物于我如浮云。”晏宁重新提到他的修行,“戒骄戒躁,你才能更进一步。”
顿了顿,晏宁说了句:“你该向长清学习才是,他这方面一向做得很好。”
季长清什么都做的很好,不需要她说,就做的非常好,是晏宁见过最好的弟子。
风朔顿时想到教导自己的诸位夫子。
晏宁不会像其他夫子一样打他手心,但是总会提到季长清,这比打手心还难受。
风朔有些不服气,“先前狐妖庙里是他先动的手,而且,他要是心无挂碍,怎么会被困。”
“你贸然闯入狐妖庙在先,出言挑衅在后。”晏宁望着风朔,温和的目光犹如旭日,把他心底里作祟的小情绪照得一清二楚,“长清为狐妖所困在你口中也成了污点,这也太过牵强。”
风朔闷闷“嗯”了一声,从小被众星捧月,这会儿生出点委屈来,“可神女总是夸他,为何不,看看我呢,我也有过人之处的。”
风朔几乎把从小到大收到的赞扬都数了一遍,“我好看,天赋也高,嘴皮子也利索,在东洲,人人都说我是最厉害的。”
像个小孩子一样讨奖赏,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晏宁,倘若有尾巴,该晃到天上去。
晏宁顺势应了一声:“嗯,你很出色。”
风朔的笑容刚起来,晏宁又说了一句:“倘若你心怀大爱,不拘于小节,我大概会更欣赏你。”
风朔心里又甜又酸。
不用想也知道,神女话里的典范又是季长清。
风朔有些小小的不服气,明明季长清也对他怀有敌意,没有那么光风霁月,他一定要把季长清比下去,让神女天天夸他才是。
下山时候,二人在路上遇见了季长清。
雨下的很大,可是季长清没有用法术,头发湿漉漉搭在肩头,细密的雨珠在他的面上划过,脆弱得像是雨打的灯笼,一触即碎。
晏宁快步走到他面前,念了一个避雨诀,又用了几个小法术给他驱散寒气,烘干衣物。
“你伤重未愈,为何如此?”
季长清不答,只是望着晏宁,低声说道:“我有要事请师尊为我解惑。”
风朔一听便知道这是在赶他,快步越过二人往山下走去,摇头晃脑丝毫不在乎的模样,但又怕季长清说他坏话,悄悄走入树林暗中观察。
季长清布了障眼法和隔音阵之后,指尖搭在晏宁的腕上。
气脉微弱,丹田尽碎,比黎潇说的还要糟糕。
季长清的声音里带着几分颤抖,“师尊为什么从未告诉我。”
晏宁还没有开口,季长清已经知道了她的答案。
何必告诉,她对这个世间没有任何留恋。
师徒三百年也不过是她千年的寿命里可有可无的一段,她对他的欣赏也不过是因为他接近她最想要的接任者,并没有任何一点私情。
做得出色的人,都能得到她的欣赏。
晏宁尚且还没有想好如何回答,季长清已经问了下一个问题:“三百年前妖乱一事,师尊半点不记得了吗?”
“嗯。”
季长清低头笑了笑,握着晏宁的手加大了几分力气,往她的经脉里灌入灵力。
纯净的灵力到了晏宁的体内,如泥牛入海一般不见踪影。
季长清试了几次,才认了命。
他低着头,轻声又问晏宁:“师尊如何看待道侣一事?”
洛清山的清微道长就是因为前缘未断,娶了凡女为妻,戒了婚契。
瑶光神女,也会结道侣吗?在他面前,嫁给风朔。
晏宁想到季长清的幻境,有心开解他,坦然回答:“既是一场姻缘,顺其自然便是,聚散由天,不必执着。神仙未必不可成婚,只要不徇私破坏天道秩序便是。”
季长清一颗心沉到了寒潭底。
婚姻之事,在神明眼里不过是一场可有可无的仪式。
晏宁可以在幻境里和他成婚,毫无挂碍,自然可以和风朔成婚,情爱婚仪,道侣夫妻,这一切在晏宁这里都留不下痕迹,如同清风流云,不必在意。
“弟子受教。”季长清失魂落魄往山下走,一身整洁白衣又被雨打湿,染上脏污。
晏宁思索片刻,还是追了上去,想开解他,“倘若你需要为师的助力,我必定尽力而为。”
季长清站在原地,风把他的衣袖吹得鼓起来,瘦削苍白。
晏宁看不懂他的神情。
明明是浅笑着的,目光悲戚沉重,缓慢而不留情地回绝她的好意,“师尊,此事你帮不了我。”
他像是被风卷着的落叶一般,晃晃悠悠下了山。
这样的季长清,晏宁有些束手无策。
这是乖徒弟三百年来第一次拒绝她。
回到洞府之前,季长清回首望向山顶,风朔一身红衣持灯站在晏宁身旁,笑意盎然,拼了命讨她欢心,晏宁温温一笑。
倘若是旁人,或许要夸一句般配才是,但季长清只觉得刺眼,披着湿冷的衣服躺下,也不点灯,几乎跟昏暗寒凉的洞府融为一体。
半个时辰后,晏宁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长清,我拜托了黎潇帮你寻了一些清心的灵草丹药,过两天他就回来了,他见多识广,你或许,也可以找他谈谈,他会帮你的。”
季长清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正想回答,听到风朔的嘟囔,“神女,他对你这么不客气,你对他这么上心做什么,按我说,就该罚他才是,让他吃点苦头才知道什么叫尊师重道。”
晏宁耐心跟风朔解释:“长清性子一向很好,如今遇到情障,心中郁结,我自是要帮他走向正路。何况他没有任何言行不当,你对他偏见太深。”
晏宁缓慢而又坚定地说:“长清是一个很好的人,没有失礼,是你有偏见。”
风朔有些嫉妒,嫉妒晏宁对季长清的好,语气里泛着些酸苦,“他都多大的人了,神女你就让他自行处置,都半神修为了,又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奶娃娃。”
空旷的洞府将晏宁的回答清晰送入季长清耳中。
“无论他多厉害,依然是我看着长大的弟子,是膝下小辈,断然没有坐视不理的说法。”
风朔不再说话,觉得自己前路萧条。
季长清躺在石床上瞧着漆黑的岩壁,无声惨笑。
他和风朔年岁一般大,风朔会是她的道侣,而他只是一个小辈。
隔着天理伦常,在她眼里永远无法长大,永远不会被她正视的小辈。
季长清听着晏宁一直说他性情温顺露出一个嘲讽的笑
笑他自己。
他一点都不像晏宁说的那么好。
他想欺师,对风朔真真切切起过杀心。
倘若她知道了,季长清想着,她一定毫不犹豫将自己逐出师门,然后找寻下一个光风霁月的君子悉心培养,给那人所有的温柔耐心。
又过了许久,晏宁的声音消失了,只剩下风朔在门口咬牙愤恨地骂,“季长清你个伪君子,小爷迟早把你踹下去,取而代之。”
听到这话,季长清便知道晏宁已经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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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手一挥,大门猛然向外打开,猝不及防给了风朔一记重击。
风朔捂着肚子蹲在地上,看着优雅盘坐着的季长清,咬牙切齿,“你人在你怎么不早说!居然玩阴的。”
季长清居高临下打量着面前的风朔,几缕湿发遮住眼睛,一身白衣,面色苍白,嘴唇也没有血色,显得有几分阴冷。
凭什么呢,风朔凭什么呢。
修为一般,脾气暴躁,来历不明。
让他的三百年成了笑话。
季长清三百年来见识过不少肮脏手段,有的是叫人生不如死的法子。
倘若要风朔的命,倒还好办,偏偏是因果,是前尘。
他与瑶光的那一段前尘算什么呢,季长清想着,觉得可笑又荒谬。
千年的光阴,晏宁大概不知道救了多少像他这样的人,不记得,不在意。
明月倘若一直悬于天上,他也不会心生妄想,偏偏风朔是特殊,他让明月降落,让神女沾了因果。
风朔想起晏宁的话,忍着心中的气,不情不愿看向季长清,问他:“恩怨一笔勾销行不行?神女不希望我们吵,我不想和你闹。”
季长清的回答依然不变:“我说过,你是妖,所以,不行。”
风朔心里的火有些压不住,站起来走到季长清面前问他,“妖又如何?凭什么就要被你看不起。”
一团火焰已然在风朔掌中成型。
季长清不慌不忙,端坐着,超然洒脱的姿态,像是莲花台上的神像,漠然问他,“倘若要你去死,你愿意吗?”
风朔不明白,下意识回答:“当然不愿意!谁不想活着。”
季长清轻笑一声,似乎在嘲笑这个答案,理了理自己的袖口,引颈受戮的姿态,“但是我师尊会,我也会,只要这三界众生需要,我会和师尊毫不犹豫地去死,去成就大道。”
风朔一时间答不上来,所有的攻势全部都熄了,后退几步,不敢直视季长清眼瞳里的鄙夷。
季长清没有放过他,进一步逼问他,“人人皆知神祇无情,不能偏爱任何人,否则就是失格失道,为天道厌弃,为众生唾弃,你要她做你道侣,不是毁她不是灭她道心?”
风朔脑袋一片空白,从没有想到这些,也不知如何辩解,呐呐说不出话来。
“这样的爱,真是肮脏又自私。”季长清的话砸得风朔头晕眼花,“你只会是她的负累,她的污点,我凭什么高看你。”
季长清挥出一道剑光,把风朔砸了出去。
风朔没有反抗,重重落在满是沙石的地面上,流出暗红色的血。
风朔空洞地望着漆黑夜色,让雨水淋着自己,让泥土流过皮肤,良久,才缓过来,从袖口里掏出一枚通讯符,用冻得冷硬的手指戳了一下:“我,很糟糕吗?”
“你在说什么?快回来,长老们在找你。”妖族王宫,几位少年听着风朔的微弱声音,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我不回去,我想修仙。”风朔一边说着自己的经历,一边得出了答案。
是的,他很糟糕,连季长清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他是神女的负担,季长清是神女的接任者,神女偏心,理所当然。
妖族几位少年正想细问,王宫里传来脚步声,急忙收了通讯符,转身看向来人,恭敬行礼,“见过大长老,二长老。”
两位长老也不绕圈子,开门见山:“一进来就听到了风朔那混小子的声音,他去哪儿了?”
几人低着头互相使眼色,最后一向拿主意的白龙上前一步,面不改色编起谎来:“风朔在凡间遇见季长清,交手受了重伤,被瑶光神女所救,一时间无法脱身。”
几位少年人的心齐齐悬了起来,呼吸都放轻了,随时准备跪下受罚。
二位长老却没有怀疑,只轻飘飘扔下一句“随他吧,记得回来就行。”
转身朝着议事厅去。
其他人松了一口气,唯有白龙跟了上去,追问长老:“季长清已是半神之人,风朔对上难免吃亏,要不要我去把他带回来?”
大长老摆了摆手,“任何人都会吃亏,唯独风朔不会,他的功法和季长清想克,不会吃亏,再说了,瑶光神女见不得杀生。”
千秋依然不放心,“可是您说过,我们千万不能招惹这二位。”
大长老站在庭院里,仰头望着头顶的阵法,它已经存在了三百年,挥手把它撤去,向着白龙说道:“今时不同往日,我们也该堂堂正正活一回了,以后你们想去哪里,想做什么都行。”
至于瑶光神女,大长老低头陷入一阵回忆里,向着白龙交代了一句:“只要风朔变回原形,神女会站在他那一边的。”
4. 万妖来朝
翌日清晨,晏宁被一阵叫嚷声吵醒,她身体日渐衰弱,如今和凡人无异,需要一定的睡眠恢复精力。
“鹿蜀!那是鹿蜀,消失百年的瑞兽!”
“钦原!天马!还有白龙,他们一定是为玉清道君来的,成神之人才能得天道眷顾,神兽钟爱!”
晏宁走出洞府,一眼看到乌云蔽日,云层里现出一条银白蛟龙,并排而飞的是一匹白首红尾的马,花纹艳丽。
后面跟着的鸟状如蜜蜂,个头却与鸳鸯一般大。
最后面的,是一只肋下生翅的白犬。
它们在天上盘旋良久,赚足了风头才缓慢降了下来,却不是朝众人以为的季长清去,而是奔着无人理会的风朔去,亲昵地在他身边打转。
已经准备祝贺季长清得证大道的弟子们话说到一半面露尴尬,咳了几声,有些机灵的说了一句“这些兽类未曾开化,不识得人,师兄以后必然证道,异象必然比今日恢弘。”
话音刚落,四只异兽变成了三男一女,面带讥讽地看向方才恭维季长清的人。
容貌昳丽,气质也超然。
能化形有灵智的兽,为妖,此等瑞兽,不造恶果,形同半仙。
许多弟子终其一生,也难以见到一只化形妖兽,更何况是眼前此等钟灵毓秀。
白龙少年环视四周,目光停在季长清身上许久,脸色不虞,就在大家以为他要出言挑衅之时,白龙把身子一转,对着款款而来的晏宁拱手弯腰,恭敬行礼,与刚才对待季长清的样子判若两人。
“久闻神女大名,少主也频繁提起神女风采卓然心怀宽广,特来拜会。”
周围哗然一片,仙门众人惊疑不定地看向风朔,不敢置信。
晏宁顺着白龙的话问他,“你口中的妖域少主是风朔?”
还没有等白龙回话,风朔已经冲上来,憨憨摸着脑袋笑,欢快地应了一声“是我是我。”
风朔过于积极主动的样子让白龙有些看不下去,他毫不怀疑,瑶光神女勾一勾手,风朔就能学小狗汪汪叫。
明明是高傲的凤凰,从小到大也是个混世魔王,怎么见了神女丢了三魂七魄,完全变了一个人。
白龙低咳一声,把风朔的注意力拉回来,从腰间掏出一根玉笛,还没有开口介绍,风朔又一次抢先在瑶光神女面前展示起来。
“先前我出来的仓促,没带什么东西,这个是我的一个法器,可以号令百兽为我驱使,这狐妖庙的废墟残骸实在太多,让我为神女解忧罢。”
风朔将玉笛横着,低头吹起一首悠扬小调来,变换极快,如百兽长鸣。
只见百鸟飞来,遮天蔽日,百兽来朝,地动山摇。
不同于修仙之人见过的摄魂和共体,这些野兽的双目明亮,路过晏宁时还能发出愉快的招呼声,一只野兔咬着一朵野花蹦蹦跳跳,将花送到晏宁手上之后,又去到兽流之中,和百兽一起清理废墟残骸。
对人无用的断木和碎石在这些野兽眼里是再好不过的东西,可以筑巢可以磨牙可以充作武器。不一会儿,偌大的废墟一扫而空,没留下半颗石子。
大部分弟子只与低等妖兽打过交道,从没有见过这等高级的法术,不费吹灰之力,便号令百兽,主宰一方。
众人的脸色变了又变,羡慕,惊叹,对风朔悄然改观。
还真是个强者。
送走兽群之后,风朔还在吹着曲子,只不过这次严肃许多。
飞鸟们聚到一起,拼出一个人形,佩着长剑。
风朔立刻中断了吹奏,收起玉笛,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对上晏宁的目光有些闪躲,看向自己的好友,“你们要不要先去找住的地方,我带你们去。”
其他三人没吭声,但白龙出声反对,走到风朔旁边,虚虚看了一眼站在人群边缘的季长清,“现在你风头压他一头,不趁机造势,你莫不是傻了不成?”
风朔顺着应了一声,白龙和其他三人拿出了许多小玩意分发下去,御物生火,恢复灵气。
倘若在仙界,这些东西他们不会多看一眼。
但如今在凡间,天道制衡,仙人入了凡间修为压制,用法术也会遭到反噬,活得狼狈又拮据。
要不然狐妖庙之事也不会处理这么久。
诸位仙门弟子皆含笑收下了,连连道谢。
只是分发到季长清那里时,白龙眯了眯眼,似笑非笑地问:“听闻玉清道君已至半神,在凡间也能诛杀狐妖,厉害得狠,想必不需要这些东西吧。”
季长清看都不看白龙一眼,懒得应声,径直走了。
既然已然结怨,没必要虚伪,反正她也不会注意到的。
晏宁正询问风朔妖域之事,抬眼瞧见季长清孤零零离去的身影,正要出声唤他,白龙过来挡住了晏宁的视线,笑眯眯地问风朔:“你有没有告诉神女你是世界上最后一只凤凰。”
风朔磕磕绊绊地,脸涨得通红,他理解成了要给神女看真身,可是,真身是求偶的时候才会给伴侣看的。
风朔悄然看了一眼晏宁又低下头去,“太早了吧,我还没准备好呢。”
白龙不以为然,“给神女看看,又有什么,再说了,神女估计也好奇。”
晏宁难得附和了一声。
毕竟,在晏宁的书册里,凤凰一族三百年前就被金乌所灭,金乌潜逃下界,晏宁正是因为此事追查下凡,但记忆全无,这件事情也没有一个定论。
神兽一族向来子嗣艰难,凤凰一族三百年前更是只有一个幼崽,晏宁见过,身体孱弱,虽然是凤凰,但是常年缠绵病榻,甚至凤凰一族相伴相随的火焰也会将他灼伤。
但眼前的风朔身体强健,实在不像晏宁记忆中的样子。
“给我看看好吗?”晏宁微笑着注视风朔,语气温柔,“倘若你不愿,我也不强人所难。”
风朔把头垂得很低,小声回答:“可以的。”
其他几人闻言相视一笑,出去了。
风朔羞涩地背过身,然后在晏宁面前变出了自己的原形。
额上翎羽呈微弱的红色,赤胸黄足,尾翼修长,金灿灿的羽毛像是日光一般。
确实是她曾经见过的那只小凤凰。
凤凰一族陨灭的消息传来,晏宁以为小凤凰必死无疑,没想到他居然活了下来,还长得如此康健。
“这些年,你过得如何?”晏宁抬手,凤凰的脑袋就自动凑过来往她掌心蹭,叫得欢快又愉悦,声音传出去,久久不息。
一连叫了很多声之后,风朔才想起来自己说的是鸟语而不是人话,口吐人言道:“我在妖域挺好的,没人欺负我。”
“你为何会在东洲?”在晏宁的印象里,东洲十分贫瘠,紧邻魔界,灵气稀薄,实在不适合灵植和灵兽生存,要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仙门从未踏足。
风朔舒服地享受晏宁顺毛,想到什么说什么:“我有记忆起就在东洲了,白龙他们也一样。长老们说三百年前妖魔战乱,唯有东洲偏远苦寒,不会被人注意,就带我们在此避难。”
晏宁摸了摸风朔的羽毛,默然叹气。
这话也没错,白龙,钦原,鹿蜀,确实都遭到围猎和捕杀,有的是因为血脉,有的是因为皮毛骨肉。
神强大,但也弱小,可以预见命运,但无法改变命运。
她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族群在自己眼前消亡。
晏宁出生时候神族昌盛,神兽们族群兴旺,如今千年过去,神族凋亡,神兽灭绝,只剩下晏宁和黎潇了。
晏宁从未想到,还有故友重逢的一天。
“风朔,我很高兴,你活了下来。”晏宁低着头摸着凤凰的羽毛,神不会悲伤,但是会孤独,现在,她又多了一个故友了。
“神女以前见过我吗?”风朔对晏宁的亲近受宠若惊。
“见过的。”晏宁席地而坐,陷入回忆里,那时二十四星宫的主人都还在,晏宁是最晚诞生的一个,神力孱弱,其他星宫主人便会多加照拂,让着她些。
那时有开阳作战,璇玑统领后方,晏宁坐在莲花台上,每日数着星子等他们归来,由此学会了占卜推演。
不算实用的本事,但其他星宿夸上了天,仿佛她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般,战神开阳也笑眯眯说“瑶光真是了不得!”
可是她算出了开阳的死劫,却没办法帮他避免,后面璇玑,玉衡也是一样,死在她面前,无法避免。
“神女想起了什么吗?为何如此伤心?”
风朔的声音打断了晏宁的回忆,她笑了笑,回答:“一些旧事罢了,那时我认识的许多人还活着,他们带着我四处游玩,到了凤凰族遇见你的周岁宴。”
风朔不再好奇,三百年前的人,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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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想起来,只会是伤心。
人都说神女无情,但是神女也是活生生的灵体,怎么会无知无觉,她悲悯众生,必将承受众生的悲苦,所以,神女大概也会伤心。
凤凰侧躺在地上,弯着脖子,把翎羽去蹭晏宁的臂弯,“我也很高兴能遇见神女,从遇见神女的那一天起,我就觉得,我等神女等了很久了,好像有几百年那么长。”
晏宁没有避开,全然把风朔当做五百年前遇见的那个小凤凰,孱弱瘦小,需要倍加呵护。
她实在有些怀念,那段时光。
有兄长和姐姐呵护着的,无忧无虑的好时光。
她闭上眼睛,仿佛这样就能回到五百年前,开阳偷偷带她去凤凰台摸刚出生的小凤凰,被璇玑发现了一顿臭骂,开阳连忙让她跑。
她跑了,看见梧桐树下喝醉了的玉衡,玉衡把她拉到身后,笑着摸着她的头对她说:“小瑶光笨点也没关系,没情窍也没关系,我们在你前面挡着呢,不着急。”
直到日落时分,辰阳山的弟子火急火燎赶过来,“师尊!师尊!大师兄出事了!你快救救他!”
宴宁从回忆里醒来,听到季长清修为倒退,生了心魔。
晏宁仿佛被一块巨石砸在天灵盖上,有些晕眩。
她以为她还有时间的,慢慢救他,教导他。
就像以前的每一次,她以为都有时间去救开阳,去救璇玑,去救下凤凰一族,救下鹿蜀一脉。
再多一天,黎潇就能带来丹药灵草,为季长清疏导经脉。
可天命从来不会多等一天。
它一次也没有等过瑶光,残忍的告诉了瑶光结局,然后立刻在瑶光眼前发生,哪怕她已经全力去挽回,依然不容置疑地落下。
“他今日做了什么?”晏宁双目无神,徒然问守在季长清身边的弟子,再一次想挣扎一番。
弟子沉吟一声,细细道来,“大师兄今日出门与我们共同清理废墟尸骸,后来妖域少主出手之后,大师兄就不见了,我们中午来拜访大师兄时他也不在,直到酉时大师兄才回来,就是这样了。”
弟子抿了抿唇,有些犹豫地说出猜测,“会不会,是那几个妖域之人,他们对大师兄很是不敬,能袭击师兄的,也只有他们。”
“你胡说八道什么?!”
一声怒喝从门口传来,方才说话的弟子垂头不语。
但进来的几个妖族少年并没有就此息事宁人,千音更是叉着腰指着弟子鼻子骂,“姑奶奶到处奔波,还被倒打一耙,说妖魔虚伪,你们才是真坏!”
千音还想骂下去,风朔拦住她,“行了,行了,适可而止。”
风朔看了一眼晏宁,到底不愿意让她为难。
“你出去吧,我们和瑶光神女有要事相商。”风朔朝着羞得满脸通红的辰阳山弟子挥了挥手。
弟子出去了,千音这才把身后跟着的黑衣少年拉出来,指着他说“我们家黑将军呢,能追踪方圆百里的气味,从未出过错,他说,季长清身上有股狐狸味。”
几根红色的毛发被风朔小心翼翼拿出来,呈递到晏宁面前。
赤狐,正是此次狐乱的罪魁祸首,困了季长清三个月的大妖。
晏宁清楚地记得,季长清告诉所有人,狐妖已经死了。
她从未怀疑过。
或许是其他的红色狐狸?
晏宁这个想法刚刚冒出来,千音就开了口,“黑将军说,季长清身上的狐狸味跟废墟里的狐狸味一模一样,应该就是一只。”
千音很是不屑地嗤笑一声,“我看啊,季长清就是跟这个狐狸勾结,自讨苦吃。”
话没说完,千音被风朔推了出去。
“好了好了,东西送到了,你别说了,人家还在病床上躺着呢。”
临走之前,风朔看了一眼晏宁。
她低着头看着手上的毛发,茫然若失,没有注意他们几个人的来去。
风朔把门带上,自己也出去了。
季长清不喜欢他,他就没有留下来的资格。
神女心里,终究还是季长清重要。
晏宁把几根狐狸毛握在掌心,一动不动,坐到天明,在季长清悠悠醒转的时候,望着他笑,仿佛什么都不知道。
“长清,你有什么,想告诉为师的吗?为师会尽力相帮。”
5. 疏远
季长清从床上撑坐起来,离晏宁远了些,靠着墙壁抬起手向晏宁虚虚行礼,低着头看不清神情。
“弟子心境不稳,修炼不勤,弟子知错,自当去寒潭受罚,多谢师尊挂念。”
玉冠束发,白衣似雪,三分病色反倒给他增添了一丝脆弱,削减了素日里那股清冷疏离的可望不可及之感。
黎潇从前跟晏宁说过许多次“你这徒弟性子委实太冷,什么事都藏着,不肯表露出来,叫人猜不透摸不着。”
直到今日,晏宁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礼节周全,挑不出半点错处,但不肯吐露半点真心。
她不明白季长清何时变成这样,明明记忆里的季长清也爱说爱笑,会喜上眉梢,也会愁容满面,什么事都喜欢和她说上两句,偶尔有些无伤大雅的孩子气和玩笑话。
不像现在,恭恭敬敬,冷淡疏离。
“你是不想告诉我吗?”
晏宁犹豫着问他,“你是觉得我管太多了吗?”
季长清深深一拜,俯下身来,乌黑长发披散在肩头,露出脆弱的后颈,额头贴着床边,几乎沾到晏宁的衣袖:“弟子不敢。此番是我道行浅薄心性不足,不必劳烦师尊。”
便是再迟钝,晏宁也明白了他的拒绝。
但晏宁还是觉得,凡事该当尽力而为,哪怕季长清现在疏远她,心里藏着事情,她也该表态清楚,至少做到无愧于心。
她想让季长清知道,她其实没有那么不通人情,哪怕他一时走了弯路,只要无伤大雅,她可以当做无事发生。
她想尽到一个做师傅的责任。
“人人皆知仙人需断情,神明需灭欲,其实也有例外。”晏宁缓缓开口,“但只要经过上天考验证明心怀情爱道心不改,不循私不滥用权柄,两情相悦,结为夫妻也是可以的。”
晏宁朝他微微一笑,口吻熟稔而放松,试图缓解一下此刻紧绷的师徒关系,“我就曾见过两位神明结为夫妻,他们经历了七世考验,终成眷属,得到了上天祝福。”
至于他们在天劫里陨灭的结局,晏宁没有说出口,她并不愿意提起旧友们的死亡。
晏宁尝试着夸赞他,“这三百年来,你品行如何,我亲眼所见,我相信你不会因为私情而失道。我是真心支持你去寻找那位阿宁姑娘,也愿意帮你渡过情劫。”
季长清久久没有动作。
无言的沉默像是暗河里的水一样充斥着房间,晦涩,冰冷,就连呼吸都变得压抑。
不回答本身已经是一种回答了。
晏宁脸上的笑落了下去,摩挲着指尖,准备的许多话都咽了下去。
季长清一直伏着,不肯起来,晏宁坐着只能瞧见他的玉冠乌发。
一高一低,尊卑分明,没有半点温情。
晏宁不喜欢这样,众生应该是平等的。
季长清与她也该是平等的,至少在她心中是的。
晏宁伸手正想把他扶起来,指尖刚触碰到季长清的白袍,他迅速地坐起身。
晏宁的手在半空中悬着,微风吹过微微发凉,蜷缩起手指,装作无事一般收了回来放在膝上。
晏宁叮嘱了一句“好好休息”,起身离开了。
想了一夜,晏宁还是不信季长清说谎,也不打算质问他。
他陷于狐妖阵中三月有余,又与狐妖缠斗许久,沾染上气味再是正常不过,至于毛发,实在说明不了什么。
况且狐妖作恶多端,沾了六十二条人命,其中不乏仙门弟子。
但凡有牵连,必为整个仙界不容。
季长清是仙门魁首,正道天骄,绝无可能犯下这种错误。
晏宁不会因为几个妖族少年的只言片语就毁掉她对季长清的信任,她会自己去查清楚,给这件事情下一个定论。
“恭送师尊。”
晏宁步子一顿,想着无话可说,便没有回头。
过了一会儿,季长清才慢吞吞起身,蹲在晏宁刚才坐的椅子前,手指从地上捡起几片淡金色的羽毛,揉搓几下,几片羽毛自燃起来,灼伤了他。
这火焰极为霸道,几乎穿过皮肉沿着血液要把他灵魂也烧干净。
他一声不吭受着这火焰带来的痛楚,任由它贪婪地吞噬自己的修为,在经脉里沸腾。
伤势加重,季长清布下的阵法自动失效,他听见外面一片快活的喧闹。
有人提到风朔有人提到白龙,也有人提到瑶光神女,无一不是赞叹。
只是提到季长清,都是一片叹息,“谁能想到,玉清道君居然为情所困,看来也不过如此。”
“这三百年玉清道君一人独领风骚,如今怕不是要变天了。”
“也该换了!风水轮流转!”
短短一日,外面已经大变样。
琼楼玉宇拔地而起,屋檐上印着各大仙门的图腾,妖族少年们乘风而起,遨游于天地之间,引得下面仙门弟子一片欢呼叫好。
先前晏宁发出召集令时,只有门下弟子和一些小宗门跟随前来,三大仙门只是派了一两名掌事弟子,如今竟都到了七七八八。
晏宁一出现,风朔就跑过来,摸着头向各大仙门的掌门致歉,“我对辰阳山仰慕多时,等拜访完毕,再去各位仙门周游。”
三大仙门掌门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摸胡子的摸胡子,低咳的低咳,不服气的对着晏宁悻悻恭维一句,“瑶光神女果真福泽深厚,玉清道君少年天骄,妖域也奉为座上宾,不愧为我仙界统领。”
晏宁只是“嗯”了一声,点了点头便径直走了,风朔还没有反应过来这话哪里奇怪,瞧见她走,连忙跟了上去。
阴阳怪气也被无视,方才说话的人恨恨甩了甩衣袖,“这天底下的好事,怎么都让她一人占了去。”
“他们现下在何处?”晏宁想了许久,也没有想起昨日那几位少年的名字,“昨日那四位。”
风朔了然,领着她去妖族的休憩地,一边给她介绍,“白龙懒得取名字,就叫白龙。
钦原是女孩子,给自个儿取了个千音的名。
鹿蜀是我们妖族的掌刑官,所以也取了个名儿,叫千秋。”
“至于黑将军,”风朔啧然一声,笑了笑,“它其实不是神兽天马,就是一条普普通通的白犬,千音捡了他,不管不顾非要叫黑将军,然后找了已死妖物的翅膀给它安上去,说看起来威风。我们当时都觉得不好,太受罪,但黑将军就是听千音的话,我们也就没管。”
不同于三大仙门的平地起高楼,妖族随意的多,在山林里随便拿石头和木头搭了零零散散的帐篷,有的干脆就躺在树枝上。
晏宁甫一出现,原本热闹的山林顿时寂静了,不时有重物从树上落到地面上的闷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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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过后,热闹的林子一扫而空。
晏宁放在袖子里的手悄然握紧。
她如今这么不招待见吗?季长清不理她,妖族也对她敬而远之。
风朔颇为尴尬地笑了笑,跟她解释:“他们就是害羞。”
风朔害羞地垂下眼,小声说:“神女你太好看了,他们就不好意思跟你说话,就跟我第一次见你一样。”
晏宁淡淡应了一声,心里却不太信。
他们刚才,分明是一种敬畏和忌惮。
走到林子深处,白龙现了原形,趴在寒潭边上闭眼小憩,千秋正看着书卷,写写划划,像是批阅公文。
千音躺在一张树叶吊床上,黑将军给她扇风遮阳,不时维持着吊床的晃荡。
风朔正要叫醒他们,晏宁阻止了他,颇有耐心地等他们睡好了,伸着懒腰走出来的时候,才向他们行礼,问他们:“狐妖之事,我想进一步了解,你们现在可有时间?”
几人头一次被如今恭敬对待,还是大名鼎鼎的瑶光神女,有些受宠若惊,“你想问什么?”
晏宁把他们给的几根红色毛发拿出来,“我想知道,你们如何确保狐妖没死,长清身上的味道不是几日前的残留,他与狐妖的关系,可有更具说服力的证据?”
几个人对视一眼,支支吾吾,有些不确定。
他们本就是来为风朔出气撑腰的,所以黑将军说季长清身上有狐狸味,千音就这么顺口说了。
按照他们从小到大的经验,晏宁应该大动肝火,关季长清三个月禁闭才是。
他们遇到的所有夫子都是这么对待他们的。
谁能想到晏宁站在季长清这边。
白龙侧过头看天,千音悄然躲去了黑将军身后,风朔理亏地抓着耳朵。
习惯收拾烂摊子的千秋站出来,朝晏宁鞠躬致歉,“此事我们确实证据不足,勾结狐妖之事关系重大,千音当时气头上随口一说,实在抱歉。”
晏宁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松了一口气。
季长清没让她失望。
幸好,幸好,幸好她没有当场质问。
赌赢之后,晏宁骤然轻松许多,也没有责怪他们,只是敲打了他们几句,让他们以后不可妄言。
千音闷闷听着,有些不高兴。
没有证据又不代表不可能。
好心当做驴肝肺。
黑将军摸了摸千音的头,低声和她说:“我从来没有闻到它尸体腐烂的味道,它的皮毛上都是鲜活的血气,你没错,我会证明给所有人看的。”
可惜一连几日,黑将军也没有再闻到狐妖的一丝气息,它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狐乱之事收尾结束,季长清和众弟子回辰阳山,临行之前,才有人惊觉晏宁没有一起,“神女呢?!”
季长清淡然回答:“师尊将拜访妖域,促成仙妖两界互通往来和平相处。”
其他人听了便不再问,径直踏上飞剑回山。
季长清最后一个回去,在云端之上垂目凝视地面上的一红一白两个身影。
风朔凑近晏宁,弯腰和她撒娇。
离得很远,季长清听不清什么,只能瞧见晏宁点了点头,也没有推开风朔。
他的袖子里冒出一声微弱的请求,“将军,我要死了罢,我想见他一面。”
6. 婚契大典
去妖域之前,晏宁和风朔一行人先去了一趟洛清山,参加清微道君谢长安和凡女白霜的结契大典。
彩霞漫天,鸾鸟绕山而鸣,洛清山里所有弟子都随了凡俗着了一身红,玉阶上也铺了锦缎,一路上灵珠为灯,仙草缀地。
晏宁无心欣赏,径直去找了洛清山掌门宏真道人,向他讨教谢长安如何过的情劫。
这三百年来,谢长安一直排修仙界第二,作为师门,洛清山也被辰阳山压得死死的,如今好不容易有个摆架子的机会,登时发作起来。
宏真道人摸了摸长髯,颇为自得:“仙界渡情劫者不知凡几,唯长安一人成功,岂能随便说道。”
他仰着头,目光斜下来看着晏宁,不经意间提起,“听说季长清困在狐妖幻境里三月有余,如今修为倒退,杀一只狐妖都费劲,看来修炼仍不到家。”
竟是连季长清的法号都不叫了。
晏宁知道自己是来求人的,温声应了,“是,长清心境尚有许多不足,我特来此向道人请教。”
一边说着,晏宁拿出了一个紫阳鼎,宏真道人这些年问晏宁借了许多回。
“此物赠予道人,权当我给长安的贺礼。”
宏真道人拿过紫阳鼎把玩许久,喜滋滋收进袖口,重重落下一声炫耀式的感叹,“长安的情劫其实我这个师尊也没有做什么,劝了他两句,他自个儿想开了,放下了私情。”
晏宁认真听着,问出自己的困惑,“他既已放下,为何还要与那女子结道侣?”
宏真道人的气势陡然落下来,又急又重的咳了一声,“嗯”了许久,故作玄虚道:“那凡女既要如此,长安便满足她,权当还了恩情,心中无挂念,成不成亲又有何要紧,神女你太拘泥于形式了。”
晏宁听得一知半解,还想问,宏真道人已然起身挥袖踏云而去,“大典要开始了,神女也该去席位上了。”
说完他便迅速离开,去到了大典的高处主座上,笑呵呵和其他仙者攀谈起来。
晏宁也只能怀着满腔的困惑去了宾客席,想等大典结束之后去问问谢长安,印象里谢长安是个温和腼腆的小辈,或许能告诉她更多事情。
便是厚着脸皮,她也得为季长清找出个渡情劫的法门,尽一尽师尊的责任,就算季长清不领情,大不了让黎潇,让其他弟子代为帮忙就是。
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季长清走错路,自毁前程。
七十二仙云环绕山顶,上面写了受邀的宾客名字,山林间的则是众弟子和一些闲散来客的坐席。
晏宁乘着星云梭,并没有在七十二仙云上找到自己的名帖,掌事弟子向晏宁鞠了一躬表示歉意,“先前从未想过神女会来,如今再临时添位置,恐怕,”
晏宁主动提出:“无妨,我在下方落座便是。”
说完,晏宁依然拿出了一对合欢锁交给面前弟子,“这是我给清微道君和白霜的贺礼。”
晏宁正要下去,却听见风朔向她喊道:“神女!倘若你没有位置,来与我们同坐!”
晏宁抬头,瞧见风朔为首五人在宏真道人左侧各占了一方长桌。
五人起身,把五张长桌拼成一个,又互相挤了挤,让出一半空间来。
做到如此地步,上方的宏真道人也只能摸着胡须笑着揽责,招呼晏宁前来:“我座下弟子考虑不周,怠慢了神女,还请神女将就罢,日后我再上门致歉。”
晏宁没法拒绝,否则就是拂了所有人脸面,走到长桌前落了座,朝宏真道人拱手道谢,“道人说笑了,我冒昧前来,多有打扰,还请宏真道人不要介怀我不请自来。”
一旁的千音听得哈欠连天,回头朝黑将军说了声:“真是虚伪。”
风朔立马瞪圆了眼睛问她:“你说谁呢?”
千音撇了撇嘴,“说那老头儿,没说神女,行了吧,你瞧瞧你这模样,大惊小怪。”
风朔这才放松下来,看着笑着的晏宁满眼心疼,“这儿的人真势利,季长清还没有死呢,就这样不把辰阳山当回事。”
他恍惚间又想起来那个雨夜季长清的话,神女表面光鲜,但凡行差就错,就会万劫不复。
神界凋亡,凡人修者虎视眈眈,都盯着神女的位置,想把她拉下来自己坐。
算计,贪婪,争斗,这些独属于人的特性偏偏神女都没有,她只会爱着众人,毫不犹豫地牺牲。
风朔闷了一口酒,“算了,季长清还是好好活着吧,至少他比这群人好太多。”
白龙拿扇子拍了拍风朔,凑近了示意他们围过来,纵然布了隔音阵法,还是压低了声音:“我交个底,长老可说了,我们这次,务必要打压季长清,和洛清山这些仙门交好,与辰阳山抗衡。”
风朔瞪了他一眼。
“我不,我要站神女这边,你也不准搞鬼,不然兄弟没法做了。”
千音懒懒附和:“这几个老头啰嗦又烦人,长得还不行,我选神女,说话好听温柔漂亮。至于季长清,他也好看,忍了。”
黑将军在千音说完之后“嗯”了一声,表示无条件跟随。
五个人里三个都表了态,但白龙不死心,看了身为妖族掌刑官的千秋一眼,他依然在低头看着公文,这便是弃票的意思了。
白龙甩了甩袖子,半趴在桌子上,叹了口气。
有此四妖,妖族何愁不亡!
片刻之后,大典正式开始,白鹤开道,青鸾相伴,清微道君谢长安玉冠红衣,携着凤冠霞帔的白霜缓缓走来。
晏宁仔细瞧着谢长安的神态,清冷淡漠,比记忆里的样子还要冷上几分。
走上高台时,白霜踩了一下裙摆,身形不稳晃了一下,谢长安也只是冷冷看着,丝毫没有搀扶的意思,依然向前走着。
白霜只能窘迫地提着裙摆,跟在谢长安身后,低声唤了谢长安一声,得不到回应之后垂着头不说话了。
“这哪是结契,分明就是结仇。”千音对谢长安存了几分鄙夷,“别说是妻子,就算是个不相干的凡人,也该扶一把,又没人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结这个婚契。”
在幻境里见过季长清成亲时的表现,此刻晏宁也赞同千音的看法,谢长安委实太过冷漠。
不过更多的,是几分好奇和陌生。
她印象里,谢长安应该是一个腼腆热心的小辈,说话也春风化雨,温柔宽和,怎么变成如此模样。
晏宁不禁又想到季长清,幽幽在心里叹了口气,一晃三百年,小辈们都性格大变,让她猜不着。
结婚契比结道侣隆重得多。
道侣只是一个名分,说说就行。
婚契是要经过天道的契约,向天昭告,此后福祸相依,生死共命,要双方互换精血,融于体内,倘若背弃,痛不欲生。
谢长安唤出长剑,直直往胸口刺,一滴赤金色血珠缓慢漂浮于空中,引得四周惊叹不已。
“竟是心头血!”
妖族几位少年不明所以,晏宁开口为他们解释,“这心头血是神仙的仙髓,可保凡人百岁无病无灾。取用心头血,仙者会元气大伤,倘若背叛,日日烈火焚身,雷劈灵府,如堕地狱。”
方才嗤笑谢长安的千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看了看高台上形同陌路的二人,嘟囔道:“看起来完全不像啊,仙界的男子真奇怪。”
晏宁笑了笑,也觉得谢长安确实矛盾,对白霜冷漠至极,偏偏又给了心头血。
情爱一事,她确实琢磨不透,晏宁惆怅了片刻自己的愚钝,继续观礼。
白霜是个凡人,没有仙髓,取心头血无异于送死,只在指尖割破了一道口子,挤了几滴血在玉盘上。
谢长安以术法将白霜的血漂浮于空中,使二人血珠相融。
天地变色,雷声隐隐,谢长安和白霜在这天道问询里开口发誓:“我二人结为夫妻,生死不弃,福祸相依。”
话音刚落,一道雪白剑光闪过,玉盘碎裂,一阵黑雾笼罩了整个洛清山。
在一片惊号里夹杂着一声哀怨的悲泣,“长安,你负我!”
黑雾里辨认不出人影,晏宁只听见一阵刀剑声,谢长安的师尊比他更先说了一句“荒唐!何处妖魔来我洛清山作祟!”
轰的一声,几道流光乍起,均是洛清山各大长老的独门法术,随之响起一片树折山崩之声。
黑雾散去些许,一个苍白瘦弱的女人出现在众人视线里,她像是青苔般阴冷潮湿,毫无血色。
数不清的流光朝着女人而去,谢长安也举起剑,径直刺向女人心口。
女人周身亮起蓝光,替她挡去了所有攻击术法。
瞧着杀至面前的谢长安,她惨然一笑,枯涸的眼睛里满是悲伤,轻声问他,“你还记得白霜吗?”
谢长安没有回答,把白霜护在自己身后。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千音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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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他说了:“这位道君的道侣就叫白霜啊,你眼前这位就是。”
女人双目圆睁,脸色灰白,嘴唇颤抖不停,像是死不瞑目的女鬼,紧紧盯着谢长安身后的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朝谢长安伸出手。
“她不是白霜!我才是!我才是!谢长安!春风楼初见,左相府后花园,苦南山的木屋,谢长安!我才是你要娶的人!”
枯瘦的手腕穿过蓝色光障,被谢长安一剑斩下,她痛地在地上蜷缩着打滚,固执地望着谢长安,流出的眼泪也沾上了血,不知是在哀嚎还是在痛哭。
谢长安的眉眼冷冽如初,再一次挥起了剑。
晏宁看不下去,起身要去救下。
黑雾再一次变深。
晏宁察觉到有人来到面前,先一步扶起了那名女子。
“将军,我不甘心,我等了他三百年,他负了我,但是又娶了一个白霜,那我算什么!”女子声声泣血,晏宁陡然想起狐妖庙里听过的声音。
晏宁站在原地,屏住了呼吸。
那天只有她和季长清,风朔三人在狐妖庙里。
风朔的声音在不远处和白龙几人一唱一和,讨论着这场变故。
只剩下季长清。
晏宁整颗心悬了起来,却没有听到来人的回答。
黑雾散去,女子不见了。
结契的高台塌了大半,种满香兰的空地上划了两排大字“谢长安眼瞎心盲,愚蠢至极——白秋水留。”
事到如今,宴席已然没法办下去,宾客们也纷纷找了由头离开了。
晏宁没忘记自己来的初衷,还是去拜访了一趟谢长安,问他情劫。
或许是出于对长辈的尊重,谢长安回答的很是详细。
三百年前他流落凡间,结果被人拐去男风馆拍卖,为白霜所救,成了左相千金的私奴。
两年后上将军叛乱,左相一家被牵连,白霜被发配边疆,谢长安陪着她,互许终身。回到师门,谢长安要自废仙骨还俗,被关了禁闭。
谢长安漠无表情说着,仿佛在说一个不相干的人,直到说起最后他了然开悟,放下情爱不负师门,才有了一丝笑意。
晏宁听着,心思全落在他那段凡间经历上,三百年前,上将军叛乱,这么巧吗?
她记得在季长清的幻境里,他也提过皇帝以叛乱名义搜捕他。
“那位上将军叫什么名字?”晏宁轻声问道。
谢长安回答:“占扬。”
晏宁的心缓慢落下,又因谢长安的下一句话高悬起来。
“说起来还有些巧,他后来也修了仙,改了名字,叫季长清。”
晏宁脑子翁然一声,“你可知道,长清在凡间喜欢的女子是谁?”
谢长安思索一番回答:“好似并未听说过,不过,白霜倒是曾差点和他议亲。”
“阿宁?”晏宁缓慢念出了这个苦苦寻找的名字。
谢长安给了肯定回答:“白霜在凡间的封号正是安宁县主。”
求而不得,原来如此。
猛然几声巨响惊得晏宁回神,跟着谢长安一同往外看,洛清山的正殿后山还有大门,都在一阵白光之后四分五裂,炸出一个个大坑。
“御敌戒备!”
严肃的呼声在四方回荡,弟子们纷纷拿起剑面色警惕,等着下一个攻击。
谢长安也拔出剑向外走去,剑尖划过鞘的细微声响引得周围空气微微震动。
一道白光自天而降,定住了谢长安,带着杀气的长剑直直朝着谢长安而去。
眼见情况危急,晏宁毫不犹豫冲出来,运起防御阵法顶在谢长安面前,试图削减这杀招的威力。
白光逼至晏宁面前,猛然停下,锋利的剑尖离晏宁的咽喉只剩一毫厘。
明明蒙着脸,但神秘人还是侧过头,避开了晏宁的目光。
白秋水从神秘人背后冲了出来。
一个金色的光团落下来,落在薄如雪的剑上,一分为二,慢慢悠悠的随风飘荡。
“神女,你怎么在这里?”白秋水愣了一下。
就是这么一瞬间,光团分别没入了晏宁的脖颈和神秘人的胸膛。
“这,”白秋水转头看向神秘人,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神秘人绕过晏宁,抓着谢长安便要离开。
他转身的时候,晏宁低声唤他:“长清,你有多少,是为师不知道的。”
7. 淫蛊
神秘人动作一顿,拎着谢长安的衣领,带着白秋水走了。
明知是徒劳,晏宁还是追着他,发出了一道攻击法术。
只是没想到,他躲也不躲,任凭风刃割破衣袍刺进手腕,血液滴落在玉白石阶上,触目惊心。
但他终究没有回头,没有停留。
风朔一行人找过来的时候,晏宁孤身站在长廊上,白衣猎猎,像是要被吹散的一缕烟。
“神女。”风朔压低了声音叫她,唯恐真把她吹散了,小心翼翼站到她身边。
晏宁抬头,面上已然恢复平静,方才的悲伤如江河中的水花,转瞬即逝,无迹可寻。
明明是在看他,风朔却觉得,神女的眼神空落落的,像是透过他在看向远方。
不一会儿,宏真道人带着洛清山的弟子怒气冲冲前来质问:“神女!你为何放走贼人?!”
风朔啧了一声,满脸不赞同,觉得面前这群人太过无赖,自己门派上上下下没一个能打的,反过来怪别人不行。
他正要顶撞回去,晏宁答了一声:“我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满腔怒火被柔柔接住,洛清仙门的人都愣住了,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的不占理,摸着鼻子倍感心虚。
还是宏真道人开口,问晏宁:“神女如此有把握,可是看见了那贼子的样貌?”
“我知道他是谁。”晏宁压着心中的异样,朝着众人清晰道出名字:“季长清,我的徒弟。”
一时间天地寂静,时间的流淌仿佛也慢了下来,风朔五人和洛清山弟子皆呆立在原地,缓慢转着头,看着同伴木然张开嘴,求证自己不是在做梦。
那可是季长清,三百年仙道魁首,光风霁月,堪称完美典范,洛清仙门也有不少弟子受过他的恩惠,暗中挂着他的小像祈求保佑。
他怎么可能是贼人。
宏真道人也不信,甩了甩袖子,皱着眉不耐烦道:“此事关乎我徒弟谢长安性命,神女还是不要开玩笑了。”
晏宁伸手拂过栏杆上的细长剑痕:“这剑法名为惊鸿,是他悟道那年所创,只是有些华而不实,他就没再用过,所以只有我和他知晓。
长剑叫照影,是一把鸳鸯剑,他那把三尺四寸,另一把三尺三寸,在辰阳山,我让人取来,一见便知。”
晏宁又退了一步,指着地上的斑驳血迹,“这是季长清的血,赤色浮金,半神修为,做不得假。”
众人茫然听着,低头去看地上血迹,果然隐有金色,此等高深修为,非季长清莫属。
可这也太过离奇了些,“玉清道君,为何如此?”
掌事弟子的话没有恶意,只有困惑,毕竟,没人觉得仙风道骨的季长清会做出什么坏事,必然是有他的原因。
晏宁轻轻叹了口气,“他困于情障,生了心魔。”
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惊呼,“玉清道君生了心魔?!”,“什么时候的事情?!”,“我一定是在做梦!”
宏真道人不解:“这和长安有什么关系?”
晏宁平静答道:“长清放不下的人,是白霜。”
此话无异于一道天雷,炸得所有人脑袋一片空白,宏真道人也只甩着袖子,喃喃自语:“荒唐!简直荒唐!”
“去请白霜!”宏真道人发了话,不一会儿,一个弟子带着白霜来了。
白霜还穿着喜服,脸上涂抹着脂粉,浑身散发着好闻的香气,远山眉,秋水眸,苍白柔弱,我见犹怜。
“你可认识季长清?”宏真道人问她。
白霜摇了摇头,手指攥着衣袖,轻声回答:“我从各位师兄弟口中经常听到这个名字,但从未有过交集。”
晏宁提醒她,“你们三百年前曾经差点定亲,那个时候,你还是左相千金,他是上将军,名唤占扬。”
白霜脸色蓦地一白,有些慌乱,“三百年前的事情,我早已不记得了,除了长安,我从未与其他男子定亲。”
说着,眼里已经蓄上泪,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
洛清仙门的弟子有些不忍心,阻止晏宁继续问下去,“神女,你别为难她了,白霜姑娘就是一凡人,又能做什么,何况玉清道君不是带了一个白秋水来吗?说不定他早就变了心呢。”
“对啊对啊,神女,何必为难一凡人呢。”四五个仙门少年站到了白霜身前,俨然一副保护姿态。
“我并非是要为难。”晏宁出声解释:“我只是觉得,长清三百年执念不消,如今又生了心魔,抓了谢长安,大抵不会善罢甘休。”
晏宁诚恳向着白霜表示:“你放心,既是长清的情障,断然不会连累你,倘若他再来冒犯,我必保你安然无恙。”
白霜怯怯应了一声,惊魂未定的姿态,并不信任晏宁这番说辞。
该说的说完了,晏宁朝宏真道人行了一礼,转身走了。
风朔冷眼瞧着众人环绕的白霜,落下一句,“既然诸位仙长这么不放心,不如自己保护这位白霜姑娘,去把谢长安救回来,就别指望神女了。费心费力还落人口舌,这种事情也就神女愿意做。”
说完风朔仰着头甩着手大摇大摆走了,打鼻孔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哼声,“贪得无厌。”
白龙也跟着,重重叹了口气,说了句“忘恩负义。”
千音接上一句“不知好歹。”
黑将军想了想,“寡廉鲜耻。”
千秋本想沉默,但在几人眼神示意之下只能说了一句“是非不分。”
羞得洛清仙门一众弟子面红耳赤。
但风朔一行人痛快了,在后山附近找着晏宁,颇为热情地提出可以帮忙。
“黑将军嗅觉灵敏,可以追踪,白龙日行千里,可以查看地形,我驭百兽,很快就找到季长清。”风朔兴致勃勃说着,却不见晏宁脸上有半点开心。
她弯腰朝五人拜了一拜,颇为恼恨自责,“先前你们向我预警,我置之不理,反而责怪你们,是我有眼无珠,实在抱歉。”
四人面面相觑,风朔满眼心疼,扶着晏宁胳膊让她起身,“不能怪你,本来就是我们玩闹,我那时不服季长清,所以他们胡编乱造替我出气,你也没有看错。”
晏宁听不进去,垂着眼帘自顾自说了下去,“倘若我那时便已察觉,或许洛清仙门不必遭此一难。是我疏忽,也是我教徒无方。”
“也不能这么说。”风朔想说是季长清自己做错了事,但听到晏宁的“教徒无方”四个字,又把所有话吞了下去。
一旦牵扯到季长清,他就是彻底的外人。
风朔闭了嘴,闷闷跟在晏宁身后走着,想陪着她。
临近后山,晏宁回头,连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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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陪伴也谢绝了,“你回去罢,我想一个人待着。”
风朔只能闷闷应了,站在原地,看着晏宁孤身一人朝着荒凉僻静的山林走去,身影萧条,白衣翩飞,像是从枝头坠落的一抹雪。
“我怎么觉得,神女好像很伤心。”千音嘀咕了一声。
风朔下意识想反驳,但又不得不承认,晏宁好像就是在为季长清而难过。
从前晏宁提到季长清,也会有赞扬和担忧,但坦坦荡荡,心如明镜,不染凡尘,博爱而悲悯,俯视众生悲喜。
可晏宁现在蒙上一层朦胧的雾,看不分明,也会欲言又止,会低落,会沮丧,会有悲伤和懊恼,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神女会堕入凡尘吗?风朔觉得自己异想天开,晃了晃脑袋把这个念头赶走了,给辰阳山的黎潇上仙传了信,请他过来找晏宁一叙。
黎潇子夜时分到来,在一处寒潭找到了泡在里面的晏宁,什么话也不说,把水给加热了,往里面丢了个药囊,等晏宁自己浮上来了,再靠着石壁问:“听说你大义灭亲了?”
“他做错事,理应承担后果,我本就不该徇私。”一颗水珠从晏宁眼睫滚下,划过脸颊,落入水中。
黎潇怔愣一瞬,勉强扯出一个笑,“你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哭了。”
晏宁垂着头,手放在胸膛上摁了摁,“我好像喘不过气,像块石头压着一样,又好像有些空,偶尔又像这翻腾的池水,难以平息。”
黎潇听得整张脸皱起来,甩了根金丝搭在她手腕上,她脉象如常,不太好,但也没有继续骤然恶化,平稳的糟糕。
直到黎潇看见了晏宁脖颈上的红色印记,“你脖子上那是什么?”
晏宁变了一个镜子瞧了瞧,脖颈处多了一个拇指大小的红色花苞图案,颜色很浅,线条大小如同头发丝粗细。
她想起了那个一分为二的金色光团,以及停在她喉咙前的雪白剑尖。
晏宁心里的闷意更重了,像是真气逆行,血液倒流,“我没有看清,当时白秋水想偷袭谢长安,但是意外落在了我和长清身上。”
黎潇追问:“落在你身上时是什么感觉?”
晏宁细细回想当时,回答:“寒冰消融,春水横流。”
当时她心里一片冷意,偏偏涌出一股暖和燥,撞在一起,百感交集,不复平静如初。
黎潇思索了一番,从袖子里掏出一本书来翻看,“听起来倒像是一种控制心绪的蛊虫。”
翻了没几页,黎潇的手停在半空,平时半眯着的眼睛也瞪大了。
晏宁走过去,伸手把书页拿起来看。
【淫蛊:情人魇。】
邪修养母蛊于体内,将子蛊种于修士。
此蛊虫寄生于灵台,不可拔除,凭空造情痴爱欲,让子蛊寄生者时刻惦念,爱之深,欲之重。
子蛊寄生者需得按时与母蛊寄生者阴阳交合,否则燥热难耐爆体而亡。交合一次则花开一瓣,花瓣悉数全开,则子蛊寄生者神智全失,浑浑噩噩,一生沦为傀儡。
晏宁如书中所说,滴了自己的血于脖颈上的花纹处,那股陌生的闷痛重新翻涌起来。
“蛊虫让你想到了谁?”黎潇捏紧了折扇,头一次生出紧张来。
晏宁低头凝视着池水映出的自己,似是叹息:“长清。”
8. 弑神
黎潇手中的折扇落到地上,久久未动,嘴巴张合许久,只重复说着荒唐二字。
晏宁倒是从容许多,无论母蛊是在谁身上,她都不可能为了苟活而双修。
反正她都要死的,早晚没什么区别。
只是有些放不下季长清,她亲自带出来的徒弟,无论做了什么,她都负有责任,该去拨乱反正,哪怕大义灭亲。
至于那些莫名其妙的情绪,晏宁想到脖颈上的花苞,不过是个蛊虫。
不一会儿,洛清山弟子前来禀告,诸位长老皆在大殿,请晏宁带着那把剑前去议事。
那把剑此刻就在黎潇身上,晏宁去找他索要,黎潇却没给,只说和她一起去。
外面簌簌下着大雪,举目皆白,寒风呼啸,无端有些苍凉。
黎潇的声音夹杂在风里,有些听不清,“瑶光,你摸过这把剑吗?”
晏宁向着洛清山大殿走着,风刮在脸上冻得生痛,但她也没有用防风术,“没有,长清三百年前寻来这剑时我只瞧了一眼,后来他再也没有拿出来过。”
黎潇继续说道:“这把剑叫桃华。”
“嗯。”晏宁没有回头,也就没有看见黎潇遗憾又悲伤的神情。
直到进入洛清山大殿时,黎潇又一次叫住她,“瑶光,这把剑,你一定要交出去吗?”
“当然。”晏宁一身白衣几乎与这片白茫茫的天地融为一体,清冷又无情,“只有靠着桃华和照影这两柄鸳鸯剑的感应,才能找到他,阻止他铸成大错。”
黎潇的目光里浮着晏宁看不懂的情绪,“瑶光,这把剑交出去了,或许,你和季长清的情分,就到头了。”
晏宁脚步一顿,回头看着黎潇,沉默不语。
“瑶光。”黎潇的声音像是在叹息,“明明你也舍不得他,在为他难过,想救他不是吗?何必如此决绝。”
晏宁心头一跳,但她忽略了这异样,还是从黎潇手中把桃华剑拿了,垂着眼眸回答:“拨乱反正,阻止他继续犯错,这是最正确的做法。”
她纵容了一次,洛清仙门无辜受难,谢长安被掳走,绝不能再纵容。
阻止他放纵,才是真的拉他回头。
晏宁坚信,这才是正确的路。
晏宁走入议事的大殿,洛清山的诸位长老伸手索要桃华剑。
晏宁心念一动,没有给,拔剑出鞘,只让他们远远看了一眼。
三尺三寸的细长软剑,周身光华流转,华丽非常,但剑刃又锋利无比,稍稍挥动,所过之处留下一道细而深的剑痕,足以将人劈裂两半,魂飞魄散。
“他是我的徒弟,所以,我会亲自将他找回来,给诸位一个交代。”
洛清山的各位长老沉默不语,瞧着地上的裂痕,将季长清彻彻底底打为了罪人。
这一夜,无数的追捕令从洛清山发出,散往九州十八府。
仙门引以为傲的玉清道君跌下神坛。
仅仅三日,瑶光神女清理逆徒季长清的消息传遍了仙界,就连最偏远的罗浮洲,喝醉了的散修也举着酒杯,笑说这对师徒的恩断义绝。
“什么天道宠儿,天之骄子,原来这季长清也不过是个臣服于罗裙之下的凡夫俗子罢了!”
“不过,听说瑶光神女也收了个唇红齿白的貌美男妖日日相伴,也过得快活!”
一道白光划过,嚼舌根的几位散修手里的酒杯化为齑粉,顿时吓得跌坐在地,慌忙环顾四周,只瞧见远方渐行渐远的三个人影。
犹豫许久,谢长安先开了口:“玉清道君,倘若你真心喜欢白霜,我可以与她解契和离,成全你们二人。”
白秋水愕然瞧着谢长安,几乎要把嘴唇咬出血来,谢长安视而不见,只是对着季长清道:“我与她结契不过是应她所求,给予她保护,偿还凡间那段因果,并无感情,倘若你想追求,并不需要顾忌我。”
“对你而言,凡间那段只是一场债吗?”白秋水强忍着不掉下眼泪,可惜谢长安并不怜惜,颇有些不耐烦地回答:“是,我不在乎你和白霜到底谁才是我在凡间认识的女子,我欠的因果在她身上,那么我就还给她,至于你。”
谢长安冷冷看着白秋水,“你身上是人命,是血债,我不管玉清道君为何要护着你,但,对我而言,你是该杀的妖孽。”
白秋水蓦地抬起手,甩了谢长安一耳光,咬着牙呛回去:“不管你从前和以后如何风光,在凡间你就是我的一个私奴,现在是我们的俘虏,你以为你是谁。”
谢长安几乎起了杀念,但被季长清封了法力,双手又被捆着,也笑着回她:“那你千万要祈祷玉清道君一直护着你,否则,我定让你灰飞烟灭。”
白秋水又给了他一耳光,猛地拽了一下捆着他的绳子,险些让谢长安跌倒,在他的愤恨目光里小跑着到季长清面前,这才放松下来,露出失魂落魄的神情。
“神仙都是这样吗?无情到令人绝望。”白秋水喃喃自语,转头看向季长清,“神女也是这样吗?”
“因为你得到过,所以你才会有希望。”季长清抬起头,雪花落在他的额间眉上,清冷出尘,像踏云的仙鹤,“但我不可能得到,也从来不会产生奢望。”
白秋水低头看了一眼季长清还在滴血的右手。
瑶光神女划出的伤口很小,早该愈合了。
在某日清晨,白秋水亲眼看见季长清拿起剑对着手腕划下去,眼也不眨。
于是快要愈合的伤口重新撕裂开来,维持到了现在。
白秋水委婉提醒过他,但是季长清并不理会。
或许除了这道伤口的创造者,谁也不能使季长清愈合,哪怕是他自己。
没有期待吗?没有奢望吗?白秋水没有问季长清,他不会回答的,只有九天之上那位神女,才会得到他的回答。
突然,季长清的脚步停了,布了一个隐身阵法,将三个人的身形笼罩其中,顺便剥夺了谢长安的五感。
白秋水伸长脖子看了一眼,迎面走过来两个人,一男一女,穿着极其普通的灰色衣裳,女子还戴着一个长幕篱,气质大方,一看便知出身不凡。
男人性格洒脱,瞧见什么都要去挑挑,毫不介意挤在一堆女郎中间买胭脂水粉,货郎瞧着他身后的女子,笑着说了句:“给娘子买的吗?”
顿时,男人洋溢着幸福的笑,大手一挥,包揽了摊位上的货,美滋滋捧着到女子面前献宝。
女子没动,只是叹了口气,颇有些无奈:“风朔,不得胡闹。”
清凌凌的声音如春风化雨,训斥也温和。
于是白秋水便知道,那是瑶光神女。
季长清站在原地,清俊的面容看不出波澜,白秋水不自觉把目光挪到他的右手,看见一道蜿蜒而下的血痕,把他的半边衣袖染红了。
风朔和瑶光神女走近了,朝着他们走过来,白秋水还记得自己现在是被捉拿的妖孽,躲远了些,顺便把谢长安也拉到路边的树下。
可季长清一动不动,就站在道路中央,滴着血,望着朝他走来的二人。
桃华剑嗡鸣不已,脖颈上的花苞也在发烫,晏宁停住了脚步,掀开幕篱,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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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眼前的街道。
罗浮洲位于仙凡交界处,聚集了不少问道无望的散修,酒楼赌坊当铺应有尽有,风月场所也毫不避讳随处可见,一路走来,街边就有不少滚作一团的男女。
整座城都弥漫着甜腻的花香和醉人的酒气,偏偏面前这处干净到有些怪异。
正午时分,路上也一个人都没有。
晏宁原本要走了,鼻尖传来一股血腥气,她脚步一顿,转身重新看着空荡荡的青石板路。
晏宁往前走了两步,那股血腥气更加明显。
可是地上干干净净。
走到血腥气最浓的地方,晏宁只看到一个飘着画舫和河灯的湖,旁边栽着些柳树,微风吹过,柳枝晃荡,湖上的画舫和灯也晃荡。
不时有几句淫.词浪语从画舫里飘出来,传入晏宁的耳中。
男人低喘女人娇笑,说着只羡鸳鸯不羡仙。
树下的白秋水屏住了呼吸,蹲在地上,双手把自己的眼睛蒙上,又从张开的指缝中偷偷往上看。
大雪纷飞,季长清和瑶光神女并肩而立,似是相拥,神女微微仰着头,季长清缓慢地弯下身,两个人都是一身云纹银白法衣,容颜清俊,额上代表神格的莲花纹路也相似。
有一片雪花从季长清的唇上擦过,落在瑶光神女的额间。
神女无知无觉,季长清微微一笑,右手上的伤口却崩裂的更加厉害,在白雪地上绽开点点红梅。
不多时,那个名唤风朔的男子回来了,皱起眉头,似乎是闻到了血腥气,朝着季长清走去。
在被捉到的前一秒,季长清退后一步,张开双手,往后一仰,坠入冰冷的湖水里。
白秋水捂着嘴巴不敢出声,等瑶光神女和风朔走远之后才慌忙走到湖边,朝着季长清小声喊道:“将军!他们走了!”
季长清闭着眼睛,漂浮在湖面上,一身白衣和周围冰雪融在一起。
白秋水只能伏在岸边着急,咬牙赌一把:“将军!那个名叫风朔的,他不对劲!你醒醒!”
季长清缓慢睁开眼睛,头转向白秋水,眼里一派冰凉平静,像是封着火焰的冰原。
白秋水见状赶紧把自己知道的倒出来:“先前将军你踏入情障时,我并没有认出你,只以为是一个陌生修士。反而风朔到来,我感觉有一丝熟悉,以为是将军你,这才苏醒了,万万没想到,认错了人。”
树边的谢长安疯狂挣扎着,弄得柳树摇晃不止,落下一层又一层的雪打在季长清和白秋水的脸上,带来一阵刺骨的寒凉。
“将军不觉得这很熟悉吗?”
白秋水指了指自己,“我被狐妖欺骗,换了命格,她享受着我的一切我的爱人,而我成为了人人喊打的妖孽,背负着不属于我的血债四处躲藏。”
“将军你也说过,你见洛清山上的假白霜觉得熟悉又陌生,直到见到我,才发觉不对。”
季长清坐在湖中间淋着雪,全身冰冷,但是血液缓慢沸腾。
他也想过,凭什么是风朔。
凭什么不是自己。
明明三百年的相伴相随做不得假。
只是太过荒谬。
不过,荒谬的例子,眼前就有活生生的一个。
“他是凤凰。”季长清告诉白秋水,也在说服自己,压抑着这异想天开。
白秋水不以为然笑了一声,“凤凰,三百年前落在我们国家的那玩意不也号称是凤凰吗?将军,你不是亲手诛杀了它们吗?”
季长清闭上了眼睛,是啊,“凤凰”早就被他亲手杀了啊。
9. 杀戮
夜幕降临,罗浮洲荡漾着一层艳红的光,弹着琵琶的乐女们乘着画舫随水而下,唱着古今痴缠,命如浮萍。
漫天的赤色花瓣随着这歌声飘舞着,落在酒楼屋舍,半醉的剑客随兴而舞,醉倒在荼蘼花丛中。
唯有东南角一片黑暗,湍急的河水拍打着石岸,寒凉的水气浸染着一个个无名无碑的小土包。
季长清一身黑衣戴了个面具,等到午时三刻,按照白秋水说的顺序依次走过礁石,将一盏河灯放于岸边三尺七寸处。
不多时,一个漩涡出现在水面上,他毫不犹豫跳了进去,在短暂的空间扭曲后,一个巨大的洞窟出现在面前。
不同于地上的淫靡华丽,这里到处都是破布衣衫遍体伤痕的人和兽,每一处都回荡着绝望的哭喊和商人的招呼声。
“迷情蛊!化灵丹!看看!不管是仙是妖!吃了就是囊中之物!”
“三百年的狐狸内丹!”
“昆仑奴!上好的昆仑奴!”
白秋水说,消息最灵通的在七十二洞窟最深处,那人刁钻古怪,要心情好了才肯做生意,而且往往要的都是世所罕见的天材地宝。
一桩生意或许要百年才能做成。
可当下,就有无数的修士和灵兽被踩踏,被抽出灵脉。
洞窟里的人漠视无睹,甚至觉得有趣。
神明所带领的平等文明早已死去,如今弱肉强食的法则里,弱小就是原罪,为刀俎鱼肉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季长清往前走了一步,一只鸾鸟发出嘶哑的哀嚎。
季长清停了脚步,看到鸾鸟流出一滴血泪。
商人凑上来笑嘻嘻的问:“要买吗?这鸾鸟刚出生,养大了必然极为标致。”
季长清掏出一把灵石丢到商人手中,“你还有什么?”
“还有很多!”商人忙踢了一下地上躺着的灰黑色大块,“你招呼客人!”
其他做生意的人也涌上来,七嘴八舌向季长清推销自己的货物。
“我有极阴炉鼎!可附赠换颜丹!您想要什么样都能变!性格柔顺!”
“我有百年难得一见的剑骨,您换上了定然修为日进千里!”
“我有穷奇血脉!灵智已毁!绝不伤人!灵力可供养仙门三百年有余!”
季长清向天挥了挥衣袖,各种灵石天女散花般洒落,引得商人们纷纷争抢。
不过片刻,七十二洞窟里的人出来了许多,来看这位出手大方的来客。
“说吧,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七十二洞窟,你可买不完。”
季长清抬头,瞧见几个戴着兽面具的人坐在轿子上,重压之下的仙鹤羽毛杂乱,双目浑浊。
“我是来买东西的。”
季长清手虚虚一握,凭空出现一把素白长剑,并没有什么光华附着,也没有任何纹路。
他的声音也极为平静,像是在说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但我改主意了,我,要你们的命。”
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哼笑,只听得一阵铁链哗啦声响起,各种畸形异兽被放出来,双目赤红,围观的人饶有兴味的瞧着又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来送死。
这里出现过许多反抗者,都死了。
异兽们奔至季长清身前,扬起前蹄,张开血盆大口。
四周的人看得无聊,感叹了句“没意思,连剑都挥不出来,不如上一个。”
最高处的几人刚转过身,正要离去,冲天的杀意从背后袭来,如大浪拍岸,避无可避。
尖叫声还没发出,血腥气在空气中弥散开来,临死之前,华服男子回头看了一眼。
那些低贱的奴隶和契约兽还活着,满身伤痕的站了起来,横七竖八的,全是交易者的尸体。
正中央站的人一身简朴黑衣,面具遮得严严实实,但是这样的剑,放眼九州十八府,唯一人使得出来。
“季长清。”华服男子趴在地上,含着血喊他,“你很快会来陪我们的,你杀了我们,还有无数人等着你。”
在一片感谢声里,华服男子笑得张狂,“季长清,此刻开始,你将身败名裂,人人喊打。”
在剑气的冲击之下,洞窟迅速崩塌,化为一片流沙,洞窟上方的河水倾泄下来,填满了所有空隙。
在继续杀和救人之间,季长清选了后者,等他把这些孱弱之人救上岸,那些尸体和余孽早已不见。
无星无月的晚上,这片荒野安静地有些瘆人。
被救上来的人和兽挤在一起相互取暖,睁着眼睛望着季长清,等待他的发落。
他如果不管,那么他们依然会死。
照影剑开始躁动,季长清拍了拍它,让它安静,“现在不可以让她过来,不然,以后都不让你见桃华了。”
这个烂摊子太大了,神女遇见了必然要管的,可是太费劲了,他这个徒弟代为处理就好。
神女也才活了一千年,从四百岁就开始学着打架学着处理各种事情,但按神族年龄来算,她也就是个少女。
可是把这些人送去哪里,季长清一时也不知道,他也无处可去了。
从前他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会在辰阳山当大师兄,当瑶光神女的掌事弟子。
季长清坐在一个小土包旁边,给在酒楼等候许久的白秋水弹了一道流光过去。
不多时,白秋水便赶过来,看着崩塌的地面和乌泱泱一大群人和兽晃了晃脑袋,看向季长清:“你把七十二洞窟毁了?”
“嗯。”季长清毫不在乎地点了点头,指着这一大群弱小,“我照顾不了他们,你带着,有什么合适的地方可以占山为王吗?最好是个贼窝,这样没有负罪感。”
白秋水脑袋有些懵,下意识回答:“那不如就把这里占了,罗浮洲是无主之地,这么多年肮脏买卖,来一个杀一个也不算冤枉。”
季长清想了想,点了点头,“很有道理。”
一道白光冲天而起直上云霄,朝着四周逸散开来,白色法阵铺展开来,如圆罩一般将这片满是坟墓的土地笼住。
“好了,这就是你们的家了。”季长清拍了拍手,转头走了。
白秋水连忙跟上,问他:“那你得到风朔和神女的信息没有?”
季长清用力摁着怀里的照影剑,满不在乎的回答:“反正没结果的,也没必要问了。”
“总要试试的啊。”白秋水过于着急,一个不稳险些掉进河里,晃了晃,好不容易稳住身形,看见朝他们迎面走来的风朔和瑶光神女。
此夜无星无月,四人相对无言。
晏宁的目光一寸一寸扫过季长清,利落黑衣,眉宇俊朗带着些疏狂,像是一个风头正劲的少年,但不是她温顺听话的徒弟。
还有一身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像个魔头,可是晏宁不愿意这样去想他。
但也没法再喊出“长清”,她已经不熟悉季长清了,倘若不是鸳鸯剑的感应,她根本不会来罗浮洲找季长清。
从前的季长清,绝不会来罗浮洲。
季长清就任凭她望着,贪婪地留恋此刻,知道以后再也没办法做恭敬的徒弟,也不想喊出那声师尊。
三百年,最庆幸也最遗憾,便是拜了晏宁做师,师徒关系,是最亲近也是最遥远。
白秋水和风朔自觉往旁边走,一直走到树林里,不约而同蹲下来,季长清和晏宁一直不说话,风朔无聊起来,转头看向白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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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季长清什么关系啊?他不是喜欢白霜吗?”
白秋水惊得说不出话,脑袋摇的像拨浪鼓一样,“没有,不是,我跟他没关系,他喜欢”
不能说。
说了相当于把神女架在火上烤。
季长清一定不会再帮她了。
况且,眼前这人是风朔,季长清的敌人。
白秋水把话吞回去,反问回去,“你是谁?”
风朔这才想起来介绍自己:“我是东洲妖域的人。”
“那你为什么一直跟着神女。”白秋水十分肯定地说“你喜欢她。”
风朔蓦地红了脸,挠着头,眨着眼睛否认,“我,也没有。”
白秋水目光灼灼看着他。
风朔转开视线,“也没有这么明显吧,我很收敛了。”
看起来倒是没什么心眼,白秋水打量着风朔,想起了一段往事。
三百年前,她还是凡间左相千金,在女子衣坊撞见了当时赫赫有名的上将军,十六岁的少年已然官居一品,向来眼高于顶,虽然样貌出挑但冷面吓退不少人。
这样一个人,面色微红向着女掌柜报出一个女子的身量,详细地询问当下最流行的衣料,不同布料穿起来的感受,秋海棠枫叶这些细微颜色的差距。
掌柜笑着打趣了一声,少年将军面色赤红,低声说了一句:“还不是。”
哪是什么煞神,不过是一个情窦初开的青涩少年郎。
怎么会如此相像?白秋水几乎要把眼前的风朔和三百年前的上将军当做一个人。
情窦初开,青涩热烈,白秋水歪着头,甚至觉得风朔和季长清也长得有些相似。
只是季长清不苟言笑,风朔动不动眉开眼笑,不容易想到一块儿。
但眉眼轮廓,其实有六七分相似。
白秋水还想再看,风朔退后一步,给自己弄了一个面罩,“你看出来了就看出来了,我喜欢神女,不管季长清跟你什么关系,我都不可能喜欢你,请自重。”
就连这自恋又张狂的语气,也跟三百年前的上将军一模一样。
白秋水有些拿不准,到底谁才是她认识的上将军。
“将军?”白秋水试着喊了一句。
风朔迷茫地看向她,“你是在叫我吗?你怎么知道我从小想当将军?”
“没事,我猜的。”白秋水想起季长清的话,“你多大了啊?”
风朔回答:“三百岁。”
白秋水笑了笑:“真巧,我三百一十六岁。”
有这么巧吗?
上将军死了,风朔出生了。
风朔骤然有些不服,他居然是四人里面最小的一个,“你是什么?鬼还是妖?”
明明该提防他,白秋水莫名对他有种信任,“我之前是人,但被妖骗了,她顶替了我的身份,我现在也不知道我是什么了。”
她警惕地望着风朔,对他的回答期待又忐忑。
风朔无所谓“哦”了一声,“就说洛清山那个白霜有问题,白龙他们留在洛清山保护白霜来着,结果白霜天天勾引白龙和千秋,连黑将军的房门也敲了,我是说,季长清不至于喜欢这种。”
白秋水一颗心却沉了下来。
荒谬绝伦,风朔这反应和季长清当初听她说换命时一模一样。
太巧了,太像了。
白秋水不再说话,心里憋闷,止不住的叹息,望着漆黑的天色发愣。
“随我回去。”终究还是晏宁开了口,往前走了一步,打破了和季长清之间的沉默。
她正准备把桃华剑还给他,季长清退后一步,恭敬地弯下腰,拱手道:“师尊,弟子恕难从命,你把我逐出师门吧。”
10. 锁链
晏宁站在原地,觉得这个夜晚过于安静了,以至于她生出了幻觉,瞧见一个和她徒弟相似的人,要和她分道扬镳恩断义绝。
晏宁不是没有想过让季长清独立。
两百年前他修为已入化臻境,足以当一方宗门的掌门或者坐镇长老。
无数人询问他何时另立山头,晏宁也做好了他出师的准备,备下了厚礼准备贺他乔迁,见证他正式成为顶天立地的一方人物。
那时季长清还有些孩子气,抱着剑在晏宁面前唉声叹气,一天天问“我可是哪里做的不好,以至于师尊要把我赶出去。”
他垂头丧气的样子让晏宁有些于心不忍,安抚了许久,只好答应让他继续留在辰阳山,再也不提这件事。
话刚说完,少年抬起头来,目灿如星,“那说好了,弟子可要叨扰师尊一辈子。”
那时的晏宁并没有什么感觉,仓促应了,遵守承诺再也不提,继续如从前般相伴,注视着他一天天成熟,话渐稀少,修出神格,变得高冷疏离,翩翩有礼。
即便晏宁再也无法在修炼上指点他,季长清每日会出现在晏宁面前,温顺恭敬唤一句“师尊”,事无巨细汇报他做了什么,如何想的。
以至于,晏宁已经习惯,觉得季长清无论如何都会听话乖顺,理所当然回到她的身边,对她毫无隐瞒。
但是现在,他变了。
他变得太过突然,让晏宁措手不及,觉得是不是自己逼的太紧。
“长清。”晏宁温声唤他,“我不是来问责的,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会骤然袭击洛清仙门,不回辰阳山而来这罗浮洲。”
季长清低着头,并不回答。
晏宁有些失落,他依然不信自己。
“我知道了你和白霜的事情。”晏宁顿了顿,“也知道那位白秋水,是狐妖。”
晏宁伸手虚虚搭在季长清的手臂上,像以往每一次将他搀扶起来那样温柔和煦,“我相信你做这些事情有你的考究,或许你也可以试着相信我一次,白霜也好,白秋水也罢,我会帮你们的。”
晏宁乌黑柔顺的长发落在季长清的手臂上,隔着法衣,也引起一阵细密的痒,不需抬头,他也闻到了晏宁身上的甜腻花香。
晏宁向来不用熏香,这味道,是因为来找他而沾染上的。
神女无心,但也温柔到多情。
季长清低着头,无声苦笑。
“我杀人了。”
晏宁怔愣一瞬,没有松开手,反而攥紧了他的胳膊,紧紧盯着他,好似这样就能看穿他的捉摸不透。
季长清缓慢退后一步,让晏宁的手落了空,他直起身,朝晏宁笑了笑,平和说道:“师尊,我回不去了。”
明明只有一步之遥,晏宁却觉得他此刻无比遥远,再也靠近不了。
心里涌上一阵陌生的情绪,晏宁不知道这是什么,只觉得自己的努力像是枝头落下的花,被命运的河流裹挟着,纵然百般抗争,也不过是徒劳无功。
又一次,晏宁眼睁睁瞧着自己拼了命阻止的再一次发生,以她最不愿意看见的方式。
“为什么?”晏宁看向季长清,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又或者是这千百年来向她问命又从不听她劝说的人。
晏宁无数次想留住些什么,窥破天机,费尽心思推演出唯一的可能,可是,从来没人按照她说的做。
她告诉凤凰不要靠近金乌,告诉鹿蜀不要相信血魔,告诉璇玑不要去往首阳山。
可是没有人听,没有人信。
他们坚决地按照命运所说的,朝着死亡而去,把晏宁留在原地。
他们的回答永远都像季长清一样,“你不懂。”
她是不懂。
不懂为什么凤凰明知金乌狡诈还给予真心赔上性命。
不懂为什么鹿蜀明知血魔的爱是一场谎言,还是自愿献上了自己的血肉和灵脉。
不懂为什么明明可以活下来,璇玑还是在首阳山陨落,死在开阳的墓旁。
晏宁看着他们一个个赴死,义无反顾,在惨痛的结局里含笑而终。
“我还是想知道,为什么你非要选择无法回头的路。”晏宁执着地想要一个答案,一个她的努力永远白费的原因,一个她永远无法碰触的世界一角。
“长清,告诉我。”她几乎是一种恳求。
季长清垂下眼眸,藏在袖子里的手悄然握紧,淡然答道:“师尊心里没有挂念,自然会看见所有的路。但我有,所以,我只能看见这一条路,哪怕是此去无回,也只能走下去。”
晏宁蹙着眉头,季长清便明白,她依然不懂,神女永远只会注视着万千苍生,不会注目于一人。
她不会懂,也不必懂,高坐莲台,不染凡俗便好。
而他如今是负罪之身,撇清关系就好。
“权当我愚钝自私便是,不想为苍生而活,只想成全自己。”季长清对晏宁笑了笑,“辜负神女信任,是长清不好,下次见面,神女要杀要剐,不必留情。”
神女两个字从季长清口中说出来,晏宁觉得极为刺耳,像是一盆冷水浇在她灵台上,好似从前三百年师徒统统不作数了。
季长清正要迈步离去,忽然觉得腕上一凉,抬手发现一条纤细的链子像蛇一样盘在腕间,冰凉的触感浸入经脉,让他灵力全失。
链子的另一端在晏宁的手上。
“神女这是做什么?”季长清晃了晃手腕,笑着问晏宁:“神女如此迫不及待要将我就地正法吗?”
“不是。”不知为何,迎着季长清的笑,晏宁有些困窘,微微侧头看着河水,正儿八经回答:“我要给洛清山一个交代,要查清你说的杀人之事来龙去脉,自然不能放你走了。”
季长清往前走了一步,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神女要给出个交代,杀了我便是,血债血偿,洛清仙门也不会再追究。”
一声又一声的神女,听得晏宁有些烦,转身牵着季长清径直往前走,再也不跟他交代,只甩下一句“我自有决断,你不必多言,无论洛清仙门还是你口中血债,我不信任何一面之词。”
季长清还是在笑:“神女何必如此麻烦,我伏法认罪,还查什么,难道神女还觉得我清白无辜不成。”
刚说完,锁链猛然收紧,季长清步伐踉跄,又因为身量高挑,没收住步子,一下子摔了下去。
晏宁听见声音回头,瞧见季长清倒在一片花丛中,惊起一片夜光蝶。
点点荧光里,俊朗少年半躺花丛,玉冠歪斜长发披散,额间一片朱红花瓣,风流俊逸,“我竟不知,神女还有这等罚人的手段。”
稍稍升起的一点愧疚在玩笑里熄了个干净,晏宁冷下脸来训斥他的顽劣,“你何时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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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这些?”
季长清浑不在意,干脆坐在花丛里,一边整理头发一边随口回答:“我本性如此,朽木不可雕,让神女失望了。”
此刻晏宁认识到,她的徒弟,气人起来,也是当代第一。
她不再给自己找气受,只是站着等季长清梳理好,过去一把将他从地上拽起来,然后牵着他往前走。
季长清叹了口气,“神女,风朔在看着。”
晏宁侧过头,与在树林里的风朔和白秋水六目相对,无视了风朔的欲言又止,径直问白秋水:“我知道你是狐妖,也知道你和白霜之间存在隐情,我想帮你和长清,可否告知一二?”
白秋水看了一眼季长清。
季长清毫不犹豫摇了摇头。
晏宁自然察觉到白秋水的犹豫,猛然回头看向季长清,正好看到他示意白秋水拒绝,心中更加恼怒,愤愤拽了一下锁链,转身快步走着,放下话来,“事关重大,你们不说,我照样要查。”
白秋水站在原地,倒吸一口冷气,看了看季长清,还是选择跟风朔搭话:“你有没有觉得,神女在生气?”
风朔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放慢脚步,和前面的师徒二人拉开距离,生怕触着晏宁的霉头。
夜半时分,罗浮洲主城依然灯火通明,笙歌不绝,行人如织。
“神女,许多人瞧着呢。”季长清往前走了一步,和晏宁并肩,“大庭广众,这锁链实在不合规矩,我认错。”
晏宁抿唇不答,往四周看了一眼,多的是衣着暴露抱作一团的男女,她不过给季长清扣上一条锁链,算不得什么。
行人投来的目光也大多落在季长清和晏宁的脸上,惊艳或垂涎。
罗浮洲民风开放,男男女女,瞧见喜欢的都大胆求爱,不求长久,只求一晌贪欢。
不一会儿,数不清的鲜花手帕和彩蝶飞到晏宁和季长清四周,大有将他们活埋的架势。
晏宁使了法术隔开了这些东西,目不斜视向前走,季长清狼狈极了,术法灵力全然用不了,只能抬手去挡,露出的细腰引得四周更加狂热,只好两只手举起来挡住自己的脸。
这一下,季长清右手手腕上的细链就露出来,抛掷鲜花手帕的女修们动作一顿,颇为惊讶地瞧着晏宁。
看不出来,这道友居然如此会玩。
“这,真是吾辈楷模!”女修们的目光转移到晏宁身上,充满敬佩,“我下次也要牵着情郎游街!”
人群里冒出一道困惑的声音,“这二人,长得好像瑶光神女和玉清道君啊。”
四周的人对此嗤之以鼻,“瑶光神女和玉清道君那样的人物怎么可能来罗浮洲。”
“这年头,多的是人照着他们的样子改变容貌,长得一模一样的骗子我都遇见七八个了,有什么稀奇的,皮囊可以相似,那股气质断然学不来半分,这般放肆的事情,他们二位怎么可能。”
季长清闻言紧紧捂着自己的脸,偶尔张开指缝看一眼晏宁。
她倒是从容淡定,并不把周围异样的目光当回事,桃色万千,不染半分。
季长清笑了笑自己,自作多情,庸人自扰。
到了客栈,小二打量了晏宁和季长清一眼,转头说了句:“三间上房!今日客满!”
晏宁自然握着锁链迈上台阶,剩下的三个人却停在原地,面面相觑。
11. 苦海无边
店小二拿了三朵芙蓉花过来,只是在四人身边沾了一缕气息,便收了回去,指着他们腕部上凭空出现的一抹红痕:“这儿房间皆是小洞天,凭此印记出入,明日午时,这印子自然会消。”
说完,店小二指着一楼靠左的两个房间向着风朔和白秋水说道“您二位房间在那边。”
“至于您二位。”店小二朝晏宁拱手,“房间在三楼中间,但隔音阵法是顶级的,闹出多大动静来,外边儿听不见半点声响。”
店小二带着一脸自豪的笑容走了,晏宁茫然看着面前的三位少年人耳朵全红了,要么看着地板,要么看着白墙。
这让她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你们在想什么?”
晏宁看着季长清,季长清不吭声。
她看向风朔,风朔看向白秋水,白秋水眼睛瞪大了,把手举起来又放下,咬着牙问风朔“看我干嘛?”
风朔朝季长清努努嘴,理所当然朝白秋水道:“你不得说句话啊?你俩都私奔了。”
白秋水惶然看了晏宁一眼,顿时向后退了一大步,连忙摆手:“别瞎说,我和将军之间清清白白,他喜欢的根本就不是我,”
季长清低咳一声。
白秋水把话咽了下去,脸上立马扬起一个笑,“我说我喜欢的,不是他。”
风朔抱着手臂,摸着下巴劝她:“那谢长安都结了婚契了,有什么好的,你还不如喜欢季长清。”
白秋水倒吸一口冷气,猛然想起来被她丢在酒楼的谢长安,丢之前,她还贴了符咒阵法,让他动弹不得,一句求救也发不出。
“我有事先走了!不然谢长安清白都没了!”白秋水夺门而去,几乎是一路狂奔。
刚到酒楼,就见谢长安半边身子探出栏杆,衣衫不整,额头淌血,面色苍白。
“谢长安!”
白秋水惊呼一声,飞身把坠落的谢长安揽入怀里。
方才脸色灰败的谢长安登时眸子里燃起怒火,刚站到地上就伸出手掐在白秋水脖子上,青筋暴起,杀意昭然。
白秋水静静瞧着他,呵笑一声,反手给了法力被封的谢长安一巴掌,把他推到一边。
谢长安跌倒在地,白秋水抬起腿踩着他的胸膛,“不过是给人摸两下,看两下,高高在上的仙君这就受不了了?”
白秋水捻起一缕长发挽在耳边,“仙君这就忘了,你本来就是南风馆拍卖的小倌,哪有什么清白。
就算成了仙,随便来个什么人,但凡怀着因果,仙君皆可与之做夫妻,结婚契,我瞧着,也跟小倌没区别,都不挑的,仙君真是天生的小倌。”
谢长安浑身赤红,双目圆瞪,恨不得眼刀凝成实质,将白秋水钉死在这里,五指插入地中,抠出几道血痕。
“白姑娘,你先放开他。”晏宁匆匆赶来,连忙出声阻止。
白秋水抬起脚,拎着谢长安衣袖将他提起来,像是扔什么脏东西一样,朝晏宁扔过去。
几乎是在晏宁解开谢长安身上符咒阵法的瞬间,谢长安就拔剑出鞘,直接刺向白秋水的命门,杀意凛冽,树木摧折。
季长清第一个反应过来,抬手用细链顶住剑尖,这捆仙索是神器,虽然没断,但卸不了剑力,他整个人被推出三尺有余,吐出一口血来,半跪在地面上。
风朔也反应过来,召出流云枪,把谢长安的剑打飞了,挡在季长清和白秋水面前,对谢长安有几分看不起,“心里憋闷就堂堂正正打一场,玩什么偷袭啊。人家刚刚还来救你,你就恩将仇报。”
谢长安把脸上的血抹干净,将剑召回来握在手中,“士可杀不可辱,我今日非要诛杀此狐妖。”
风朔拿枪站在季长清和白秋水面前,一副要保到底的架势。
谢长安知道自己打不过,拿剑指着白秋水,转头向晏宁讨要个理来:“此狐妖作恶多端,迷惑玉清道君,毁我仙门,折辱于我,神女,你说,该不该杀?”
晏宁叹了口气,伸手在谢长安额头上一点,虚虚抚摸过他的双目,声如清晨钟鸣,悠远静心,“长安,你已经陷入执妄了。”
谢长安蓦地一愣,长剑脱了手。
清凉的灵力自晏宁的指尖倾泄而出,沿着谢长安的经脉游走,仿佛一阵甘霖,将他心里那股火吹熄了。
“她将你忘在酒楼是无心之失,但也赶来救你。轻薄你的也并不是她,但你为何一腔怒火尽数发泄在她身上,况且你言辞也算不上客气,失了分寸。”
晏宁问他:“平心而论,你对她的杀心是源自于她的言行举止,还是你自己?”
谢长安一时答不上话来,只是觉得心内澎湃起伏,无法安宁,遇到些什么,便气急攻心。
惶恐之下,他的第一反应,是杀了白秋水,这样,他就不会失控了。
可这并不是白秋水的错,是他自己,遇见白秋水便惊怒不已,失了神智。
谢长安羞惭地低下头,半跪在地上,重新缓慢捡起了剑,收入剑鞘,低声道:“多谢神女,弟子受教了。”
趁此机会,晏宁追问“白霜和白秋水是什么关系?为何你和长清都与白秋水关系匪浅,对白霜冷淡疏离?”
谢长安如实交代了,“我下凡生了情债,白霜是我的因果债主,因此我娶了她。白秋水口口声声说她才是白霜,荒谬至极,但我与她相处,总是心绪不宁,难以自持。”
心绪不宁,难以自持。
晏宁蓦然想到季长清,他也是日日如此,辗转反侧,以至于走火入魔吗。
晏宁将谢长安扶起来,和他并肩走着,一边听他诉苦一边温声开解他,想的却是季长清。
谢长安为了白霜一度抛弃仙骨拜别师门,季长清如今也是不做神仙,要离开辰阳山。
他们喜欢的人也是同一个,三百年前的孽缘纠缠到如今也没有了结。
晏宁听着谢长安再把凡间的事情说了一遍,心境却完全不同了。
季长清已经和白霜快要议亲了,谢长安和白霜互许终身,他们成亲没多久,季长清死于荒野尸骨无存。
三百年后,季长清先一步认出成为狐妖的白霜,救了她,又带她去找了谢长安,眼睁睁看着他们旧情复燃。
这一段三百年的恩怨痴缠,落在季长清这里,全是遗憾苦涩,爱而不得。
风朔一路跟在晏宁和谢长安后面,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怎么来个谁都跟神女师徒情深,谢长安明明都不是辰阳山的人。
风朔胳膊捅了捅季长清,示意他看,“你不管管啊?你是神女座下唯一亲传,谢长安这又是让神女摸头摸脸又是半跪的,这都聊半天了,这是干嘛呢,还把不把你放在眼里了,抢了你心上人还要抢你师尊。”
季长清垂眼答道:“神女博爱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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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朔觉得不对,“那你当初干嘛看见我就打。”
季长清还是那一套说辞:“你败坏神女名声,行为孟浪,来历不明,极为可疑。”
风朔一时没法反驳,转头问白秋水,“你不管啊?”
白秋水摇了摇头,止不住地感慨。
风朔虽然长得像将军,但心眼太浅,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我为什么要管,谢长安就是个麻烦,我巴不得甩开他。神女替他治疗,我只觉得脏了神女的手。”
五人回到客栈时,谢长安已经心境平和下来,朝着白秋水走过去,玉冠佩剑,仙风道骨,颇为有礼地弯腰拱手,向白秋水认错:“之前是我冒犯了姑娘,在此向姑娘道歉。”
白秋水“哦”了一声,盯着谢长安,“我不接受你的道歉,也不原谅,除非你把我受的所有苦全部尝一遍。谢长安,你生不如死,我才快活。”
谢长安心里一跳,浑身因为兴奋而战栗,仿佛收到了战书一般,迫不及待想要接受她的挑衅,打败她。
白秋水只言片语,也能让他心里波涛汹涌。
“姑娘随意,谢某拭目以待。”
晏宁看着这一切,觉得好生奇怪,明明谢长安和白秋水不再打架,看似握手言和,但仿佛有一条暗河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波涛汹涌。
晏宁知道,她永远也不会看懂这条名为情爱的河流。
不过,她也不在乎就是了。
晏宁看着谢长安给洛清仙门传信报了平安后,就回身朝房间走去。
她的心境也与之前不同了,看着季长清,目光里多了份悲悯和怜惜,“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了。”
季长清望着晏宁问:“神女知道了什么?”
晏宁叹了口气,“这三百年,你大概过得很苦,为师半点没有察觉到,是我失责。”
季长清垂眸笑了笑,“神女还是不懂。这三百年,我过得很是快活,是我人生里最好的时光了。”
这方小洞天与幻境有异曲同工之妙。
住进来的人心里想着什么,它就变出什么。
晏宁这里微风细雨,百花盛开。
季长清站的地方冰封千里,寒风呼啸,只有零星几处地方露出浅绿,昭示着生机。
不需去猜,晏宁也知道,他依然在强撑着,对她撒谎。
三百年求而不得,相思成疾,何来快活一说。
晏宁走入季长清的冰天雪地里,春风随之吹拂而来,雪山开始消融,冰原出现裂缝。
晏宁捧着季长清的脸,催动着内力,绵绵细雨吹向他的灵府,转瞬之间便被无边火海吞噬的一干二净。
眼瞧着内力枯竭,晏宁正要划破指尖,以血为引,季长清握住了她的手腕打断了法术,“算了吧。神女,您救不了我,我也没办法回头的。”
晏宁不听,正要继续,手腕被季长清用力一握,一股磅礴灵力从季长清指尖流出。
晏宁去看季长清腕上,却发现捆仙索不知去向。
昏过去之前,晏宁只听见季长清的一句“神女以后莫要轻敌,尤其是我。”
洞天此刻再度变化,冰雪消融,汇成大江奔流而去,漫天红霞,山峦起伏,柳絮飘飞,一会儿是人间三月春景,一会儿是辰阳山的芳菲林。
季长清把晏宁抱上床榻,指尖弹出一道流光,向着辰阳山而去。
12. 相思怨
寅时三刻,天光熹微,辰阳山上的弟子和花木一同沉在梦里。
黎潇在晏宁洞府面前懒懒靠着,半眯着眼睛,哈欠连天,瞧见季长清来了,正要抱怨,瞧见他怀里抱了个人,顿时困意消散了一大半。
季长清走近了,黎潇愣愣瞧着他怀里人露出的小半额头,眼睛睁圆了,声音有些颤:“你,这,她,她。”
季长清从容抱着人进了洞府,径直去了内室,把晏宁放在玉床上,放下雪青色帷幕,在博古架上添置了一些丹药和书册。
刚要转身出去,又回来,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香炉,放了几颗香丸进去,仔细点着了,看着白雾升起,又坐了一会儿,从袖子里拿出照影和桃华剑放在案几上,又收了回去,起身走到洞府外,巩固了阵法。
季长清做完这一切,才把黎潇掉在地上的折扇捡了起来,递还到黎潇手中。
黎潇嘴巴还没有合上,眼睛望着季长清,还没有反应过来,木然接过扇子,踱步进了洞府,习惯性给晏宁悬丝诊脉。
脉象依然糟糕,但比之前好了许多,从破破烂烂装不住水的渔网变成了一张薄纸,好歹有了个能看得过去的样子。
黎潇拼了命告诉自己,好事,是好事。
师徒双修而已,没事,小场面,没必要惊慌。
瑶光如今也就一千岁,换算成人类也就十六七岁,还没开窍,是个少女,和季长清也算年龄相当。
什么师徒伦理,不过都是古板思想,没必要墨守成规。
没什么的,没什么的。黎潇深呼吸一口气,保持着微笑,就算瑶光这边还有一个风朔,季长清那边还有一个女妖白秋水。
发生都发生了,总能慢慢解决的。
黎潇的目光落在晏宁穿着的雪青色法衣上,忍不住闭上眼睛深深吸气。
法衣都换了,得是多大的阵仗。
“我不是都跟你说过了吗?她仙骨残缺,现在身子骨弱,经不起折腾。”黎潇把季长清叫到外面,想到是晏宁主动,又有些没底气,“就算是她对你做了什么,她这方面一窍不通,你也不该任性才是。”
“上仙说的是。”季长清笑了笑,“没有下次了。”
上仙这两个字让黎潇觉得浑身不舒服,太生疏了,但又没法说什么。
发生了这事儿,季长清确实也该抬个辈分了。
但这二人目前还得压着关系不能公之于众,季长清叫的这声上仙确实合情合理。
黎潇压着心头的怪异,在袖子里翻了许久,递给季长清一个玉简,“回去再看。”
“别说什么没下次。”黎潇回头看了一眼晏宁的洞府,“这事儿吧,她确实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接受不了。她活得跟个小古板似的,自从开阳璇玑这些古神一个个死了,她就把自己框住了。”
黎潇拍了拍季长清的肩,“发生这种事情,她肯定先怪她自己,不会怪你。你大大方方的,跟她说清楚了,也就过去了。”
季长清摇了摇头,“此事我说不清楚,也过不去,我没法当做没发生过。”
黎潇靠在山壁上,摇着扇子,无所谓道:“生死之外无大事。男女情爱,在我们这些神眼里不过是过眼云烟,双修和其他功法也没什么区别,就当是她给你传功了。
这么多年来,对瑶光一见钟情的不知有多少人,从天上神君到地下妖王,多你一个不多,你没把持住很正常。”
“上仙在说什么?”季长清闻言转过头来愣愣看着黎潇。
“都是自家人了,这儿又没什么人,没必要见外。”黎潇晃着扇子,神色严肃起来,“你和那白秋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季长清答:“我曾欠她一个人情,所以帮忙。”
“那就好,事情好办多了。”黎潇一直紧绷着的神经舒缓下来,伸了个懒腰往山下走,随口问季长清,“我有本书不见了,关于斩断情丝的禁术,是不是被你拿去了?”
季长清应了声,从袖子里拿出书递还给黎潇,“不问自取,实在抱歉。”
黎潇不甚在意地耸了耸肩,欢快地摇着扇子问“倘若我猜的没错,那谢长安是不是被洛清仙门斩了情丝,白秋水是来讨情债?你曾欠她一个人情?”
季长清点了点头,黎潇仰起头发出畅快的笑声,走得飞快,“一切都在我预料之中!”
季长清慢吞吞地下山,低着头,满是不舍地看着山上一草一木,一砖一瓦。
走到山腰时,季长清才开了口,向着山间草木低声道:“我以后就不回来了,就此保重。”
黎潇早已不见了,东方既白,几个弟子的身影出现在山门。
季长清隐了身形,听见他们嘟囔:“大师兄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神女也不在。”
“洛清仙门不就是趁大师兄和神女不在造谣吗,又是女鬼又是男妖,真是下贱招数,打不过比不过就乱传,等大师兄回来抽他们一顿就老实了。”
“但是那个男妖我真见过,小白脸一个,一天天就往神女旁边贴,不知礼数,还对大师兄不敬。”
“还是那句话,大师兄抽他一顿他就老实了。也就是仗着大师兄脾气好,要是我,一个个全抽一顿。”
弟子们挥舞着木剑,把面前的木桩当做了臆想中的敌人,狠狠砍了下去,颇有气势地落了一句“叫你不敬我大师兄!”
一阵风吹过,像是无形的手,把他们的剑和身形掰正了。
他们没当回事,只是以为是一阵风,继续嘻嘻哈哈练剑,盼望着大师兄回来。
并不知道那是他们口中的大师兄最后一次教导他们练剑,他也不会回来了。
罗浮洲地处偏远,辰阳山已经瞧见日出了,罗浮洲天刚刚浮上一层白。
屋舍和画舫上的灯烛燃尽了,欢声笑语也熄了,水面上浮着一层寒凉的雾气,夹杂着几声低泣,像是羽毛一样,轻轻挠着人心
季长清循声看去,见一黄衣女子在船头弹着古琴,唱着《相思怨》,琴弦上血迹斑斑,一个绿衣男子闭目坐在高凳上,面色发白,血色全无,早已死去了。
前两天,季长清还见到他们放莲灯,一唱曲一舞剑,在画舫上许愿来世还做夫妻。
修仙之人不信命,但哪有那么多绝佳根骨逆天气运。
罗浮洲里的,就是输给命的人,根骨平平,气运平平,摸到了修仙之途,也只能含恨而终。
今日活,明日死,已经是见怪不怪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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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地人没看几眼便散去了,唯有季长清还站着,驻足观望。风朔和白秋水也在,走了过来站在一起。
“唉,真可怜。”风朔看得有些伤感。
但这话没得到回音,风朔看向季长清和白秋水,“你们不觉得可怜吗?”
季长清面色平静回答:“至少他们是相爱的,谁都会死。”
风朔不喜欢这个回答,转头去看白秋水。
白秋水表情冷淡:“至少这个男人死在还爱她的时候,还能拿出来回忆。”
风朔呼吸一滞,一个木头一个苦大仇深,聊不下去,甩了甩袖子往客栈走,“我去找神女。”
季长清叫住他,“神女已经走了,回辰阳山了。”
风朔不信。
季长清还在这儿呢,神女怎么可能走。
回去敲了敲房门,没得到回应,又去找店小二确认了里面没人之后,风朔这才信了,踱着步子回去找季长清,苦着脸问他:“你和神女真吵架了?”
季长清没理,风朔更沮丧了,趴在栏杆上揪着落花的花瓣。
师徒如血缘,风朔对自己的认知很清楚,他在这个家庭里不过是一个没有丝毫地位的未来继父罢了。
帮谁都讨不着好。
“你走吧,别来这里了。”季长清发了话,风朔一脸茫然抬起头来,也不敢顶嘴,试探性问:“那我去辰阳山找神女了?”
季长清看也不看风朔,随口回答:“随便,我不管。”
风朔眼睛顿时亮起来,以为这是季长清同意了自己和神女这门亲事的意思,趁他没反悔连忙答应从袖子里一股脑倒出一大堆宝贝,“好好好!我以后一定好好表现,这些送你了!有事叫我我一定帮忙!”
季长清随意看了一眼这些法器符箓书册,兴致缺缺,风朔一颗心悬起来,连忙腾云而起,飞速在季长清二度开口之前走了。
谢长安是昨晚便回了洛清仙门,一时间,就只剩下白秋水和季长清了。
“为什么放他走?将军,他一定和你有关系。”白秋水有些不甘心,“而且,他对神女存有不轨之心,怎么可以放虎归山,你这不是给自己添堵吗?”
季长清坐在河边,任凭落花沾满衣襟,看着眼前的河流,“可是这一趟,我一定会死掉的。”
在《相思怨》的哀声里,季长清低着头,低声说了句:“神女很孤独,有一个人陪着她,也好。”
“哪怕不是我,也行。”
白秋水沉默片刻,“将军回去吧,不要管这件事了,我活了这几天,已经知足了。”
日光终于照到了罗浮洲,季长清仰着头,沐浴着晨光,如同在辰阳山一般,目光飘向远方。
“我不是因为对你的承诺来管这件事的。”
季长清把目光落在罗浮洲的屋舍上,“这件事,必须要有人管。有人是为了自身快活掌握权柄而踏入仙途,有人是为了庇护弱者改变不公。”
“倘若让弱肉强食的法则遍布仙界,这与野兽妖魔又有什么区别,这仙又凭什么叫仙。”季长清额间的莲花神纹在日光下耀眼非凡,“我要让这弱者也能活,让慈悲的神明成为胜利者。”
“我要神女赢,哪怕我必死无疑。”
13. 被所有人爱着
云山雾海被日光照得透亮,银河上泛着星光,两岸用息壤种了些花木,青鸾从东方飞来,一阵笑声响彻云端。
“瑶光!她又在这里!”
“必然是在等我!”
“瑶光最喜欢我!你一边去!”
五六个神君仙子从天门处走来,晏宁的身后也响起一阵脚步声。
“瑶光!你怎么又去河边!快过来!”
最后一身战甲的开阳抢了先,飞身渡过银河,把晏宁抱着,落到了观星台。
其他人也纷纷化作流光跟随其后,从袖子里掏出花里胡哨的玩意,捧到晏宁面前。
“百岁生辰快乐!瑶光!你想要什么!我们为你取来!”
晏宁抬着头,却发现自己看不清他们的眉眼,明明近在眼前,却蒙上一层雾般。
是这天光太炽烈了吧。
晏宁觉得鼻尖发酸,眼角也湿润。
方才热闹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面面相觑,璇玑把晏宁从开阳怀里抱过来,轻声问她:“瑶光,你怎么了?”
璇玑怀里满是好闻的金凤花香,暖和清甜,晏宁却使劲挣扎,要推开她。
骗子。
明明说好会回来的,会陪着她,结果为了开阳死在首阳山,把她抛下了。
璇玑愣了一下,其他人过来想抱她,全部被晏宁推开了。
骗子,全都是骗子。
三界众生,人有轮回转世灵魂不灭,妖死了还有妖身,神死了魂飞魄散,灵体反哺天地什么都不剩下。
他们所有人说的最后一句话都是“瑶光,会没事的,等我回来。”
所有人都食言了。
“我要找黎潇,不要你们。”一百岁的晏宁在神族年龄里还是一个稚童,相当于人类四岁,短手短腿,猛地跳下来,其他人惊呼一声,连忙蹲下来伸出手生怕她摔着。
神域位于九天之上,星宫零散分布各处,中间并无道路连接,因着晏宁降生,各位星主才在银河边搭了观星台给她玩,平时她也不走动,因而占地不大。
晏宁迈着小短腿向前奔跑着,不到百米便是尽头,看得人胆颤心惊。
“瑶光!停下!开阳去给你找黎潇了!”
晏宁不听,鼓着脸继续往前跑。
骗子,都是骗子。
她不想见到他们,醒来又会难过。
跳到虚空里,梦就会醒了。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做过梦了,为什么会突然做梦。晏宁有些不安。
跳下去,她就会知道答案了。
可没等她跑到尽头,各式各样的彩绫玉扇从各位神族手里飞出,在观星台边缘铺展开来,硬生生把半个星域给铺满了。
开阳也回来了,拿着方天画戟,走过来把晏宁拦住,蹲下来好声哄她:“你刚刚跑这么快,我都没来得及问样貌和具体姓名,叫黎潇的都在这儿了,你看看,是哪个?”
开阳侧身,示意后面的几个人走过来,排成一排,朝晏宁问好。
晏宁仰着头仔细瞧着,没顾上甩开开阳摸着她头顶软发的大手。
最左边那个长得最像她认识的黎潇,可是臭着一张脸,很是暴躁不耐烦的样子,晏宁叫他,他退后一步仿佛她是什么麻烦。
开阳有些不乐意了,沉下声来叫了黎潇名字,战神的威压在,黎潇只能拱手应了一声。
“你和瑶光怎么认识的?”开阳的语气里带着些审问。
黎潇更烦了,“在下不过戊等医官,居一十三重天,平日里去的都是些偏远之地,从未来过九重天,也从不认识瑶光神女。”
开阳更不乐意了,居然有人嫌弃瑶光。
“她说她认识你,你好好想想。”
晏宁反应过来,她此时确实不认识黎潇,所有人都死了只剩下她和黎潇的时候,他们才因为同类之间的惺惺相惜走近了一点。
晏宁拽了一下开阳的袖子,低丧着脑袋往回走,“算了,我不认识他。”
可怜又失落的模样,开阳瞧着心疼又恼怒,把晏宁抱起来同时狠狠剜了黎潇一眼。
只凭这一眼,黎潇就知道,他的仕途大概是没希望了,甩着袖子往回走,止不住在心里骂起瑶光神女来。
什么天命之女,天道所钟,就是一废到不能再废的小屁孩,天界交到她手里,迟早完蛋。
“熊孩子!”黎潇啐了一口,这辈子再也不想听到瑶光神女这个名字。
他这辈子绝对不可能帮人收拾烂摊子!
晏宁心情沮丧,但也不忘记和开阳算账。
开阳也是坏蛋,把她扔下了。
最后一次见面还揉着她脑袋笑,给她送了一根玉钗,神神秘秘说回来有事情和她说。
那一仗其实活了不少人,战神开阳断后,孤身诛灭四大妖王。
只有开阳死了。
晏宁永远也无法知道他要对自己说些什么。
她还没有来得及发难,被开阳高举起来,架在空中,紧随其后的一干人等连忙让他放下。
开阳不听,晃了晃手中鼓着脸像河豚一般的晏宁,把身上战甲换了一身柔软法衣,任凭她怎么捶打也不撒手,“我皮糙肉厚随便你打,但是瑶光,不说清楚,今天就不放你下来。”
开阳仰着头,浓眉上挑,“你十岁才开口说话,十五岁还把我和岁衡弄混,今天倒好,哭着喊着要一末等仙官,说说,我们是怎么得罪你了,被你这样戏弄。”
璇玑,岁衡,天枢,她记得的和遗忘的人都围过来,齐齐望着她。
在这个高度,晏宁能看见每一个人。
每一个死去了许久的人。
晏宁眼圈红了,滚下来的眼泪砸在开阳脸上,威风凛凛的战神蓦然慌了,把她抱着认错,“好好好,别哭,别哭,我们错了,我给你耍剑舞行不行,闹着玩呢。”
晏宁眼泪掉个不停,开阳几乎要跪在她面前,抓着头发低声哀求,“瑶光,哥哥真错了,你别难过了,你说句话,想怎么罚都行。”
其他星主也围过来,席地而坐,静静望着晏宁,不时伸出手摸摸她的头,等着她开口,受着她的怨愤。
好像天荒地老,他们也愿意等下去。
站了许久,晏宁腿都酸了,挪了一下步子,被岁衡拉过去在他旁边坐着,挨着开阳,璇玑从后面给她打理头发。
“小瑶光,神族的生命以万年计,多久我们都能陪你耗着。”岁衡掏出一壶酒来小酌,其他人也放松了,变出些案几瓜果,有些闲情雅致的还弄出几棵花树,弹起琴来。
可是她还没有到一万岁,他们都死了。
晏宁闷闷想着,依然不搭理岁衡。
岁衡也讨厌,以命做阵把她放在一个保护罩里,让她亲眼看着他死。
身躯消散之前,岁衡的眼睛都没有闭上,头转过来对着晏宁笑,浑身都是血,半张脸都变形了,笑得僵硬又难看,晏宁做了百年的噩梦,反反复复梦见岁衡的死。
他可以活的,只要放任她被血魔吃掉就好了。
许多时候,晏宁会想,为什么偏偏血魔之乱里死的是岁衡。
为什么死的不是她呢。
岁衡很聪明,一眼就能看透人心,仅凭一双眼睛一张嘴,就能让许多人俯首称臣。
开阳战无不胜,岁衡不战而屈人之兵。
在她诞生之前,所有人都认为岁衡会是仙界之主,没有人不爱戴他。
他是真正的帝王之才。
不像她,把事情弄得一团乱麻。没有人信服她,没有人在乎她的意见。唯一一个在乎的,也离开了。
“岁衡,为什么掌管天界的是我不是你。”晏宁抱着膝盖,小声问他,“大家都喜欢你,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血魔之乱里,活下来的是她。
为什么千年动荡之后,唯一活下来的是她。
不是战神开阳,不是军师璇玑,也不是德高望重的岁衡,是她,偏偏是她。
人不爱她,仙不敬她,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是自己。
好累啊。
岁衡把酒壶放到一边,长袖盖住了晏宁脑袋,狠狠弹了一下,笑着骂她:“胡说八道什么,谁不喜欢你。”
岁衡把头低下来,在袖子底下悄悄和晏宁咬耳朵:“你今天难过是因为那个黎潇?你要是非要他喜欢你,我有的是法子叫他瞎了的眼睛复明。”
晏宁摇了摇头,觉得脖颈那处发烫,她也没法和梦里的岁衡说九百年后她的徒弟叛出师门,还不小心给她种了一个蛊虫,让她每天悲伤难过情难自禁,黎潇还撺掇着她去和自己的徒弟双修换取苟活。
听起来真的很丢人。
“岁衡。”晏宁望着他,彷徨无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打架不够厉害,和人交际也不行,也不知道怎么救人,我好像什么都不会。”
岁衡抬起袖子,在晏宁眼角擦了擦,正儿八经望着她,“瑶光,打架是武将的事情,交际是使臣,救人是医者,这些事情是部下做的事情,是我们会为你做的事情,不需要你去做。”
岁衡捧着晏宁的脸,“你是身负天命而生的,是唯一可以看见命运的神,你比所有人都要强大。执棋者不需要会任何东西,只需要注视棋盘,在合适的时候使用棋子。”
“我改变不了什么。”晏宁的声音再度染上哭腔,向他宣泄这么多年的无力,“我什么都改变不了!没有人听我的话!没有人信我!”
她的声音有些大,一旁坐着的开阳和璇玑也听见了,没有掀开岁衡盖着晏宁脑袋的长袖,低着头也挤到这一片黑暗里来,挨着晏宁的小脑袋。
晏宁知道他们要说什么。
“瑶光,我们在呢,别害怕。”
“瑶光不需要做任何事情,我会给你带来胜利的。”
岁衡叹了口气,把长袖撤下了,又拿起酒壶喝了一大口,看着天际,“瑶光,我们是不是都死了啊。”
一时间,其他星主全部消散了,观星台也恢复了原本的大小,晏宁和岁衡站在一片虚空里。
“看来是真死了。”岁衡的酒壶也消失了,低着头无奈笑了笑,蹲下来摸着晏宁的头,“对不起啊,留小瑶光一个人了。”
“我们的神令应该都在你这里。”岁衡的身体也逐渐变得虚无,“瑶光,别害怕,去找新的岁衡,新的开阳,他们也会像我们一样拥护你,爱你,你不会是一个人的。”
星主消散归天之后,会留一块神令,上面附了一缕意识。
持此神令者,会得到他们所有的传承,成为星宫之主。
三百年前晏宁濒死,陨灭之际,二十三块神令从九州各处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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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最后一丝力量融进了她的残躯。
所以至今无人成神,二十三位星主,全部选择了晏宁,交由她来定接任者。
九州大地,没人会想到,温和孱弱的瑶光神女手里握着所有的神令。
她不是被抛弃的废神,是所有神明爱着的神主。
梦境坍塌,晏宁的身体迅速长大,她踏入银河,朝着微光而去,回到现实里。
在最后一块星云变为黑洞之前,开阳的影子蓦然出现,望着晏宁的背影笑,“瑶光,这就是你长大后的样子啊,真好看。”
晏宁睁开眼睛便闻到一股芬芳,像是春日阳光照在桃林,引得人昏昏欲睡。
这大概就是让她做梦的原因。
晏宁转头看见燃着的香炉,把它熄灭了,走出洞府。
她感觉到自己的灵力充沛许多,仰头看着天际,能看到一层别人看不见的灰色。
不祥之兆。
晏宁往山下走着,瞧见弟子门都聚在一起,听了一会儿便知道发生了什么。
距离她去罗浮洲已经过了三个月。
季长清占了罗浮洲,杀了三十二仙门弟子和五十二妖兽,引得各大仙门讨伐,为首的便是洛清仙门谢长安。
谢长安为狐妖白秋水所迷,破了身,失了道心,背叛了妻子白霜,日日为婚契所反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又遭白秋水厌弃,心境碎了个彻底,沦为废人。
白秋水得了季长清指点,修为一日千里,对仙门弟子厌恶至极,三大仙门七大仙山,一一骂了个遍,放下话来,见则杀之。
听着门下弟子口中对三人的描述,晏宁垂眸想起罗浮洲的那个夜晚。
季长清说得没错,她救不了他。
千里迢迢,不过徒劳无功。
她谁也没有救到。
议论声骤然低了下去,晏宁抬头瞧见弟子们站在自己面前欲言又止。
“怎么了?”晏宁笑着问他们。
“神女,大师兄,应该是被诬陷的吧,他不可能做下这种事情。”
“大师兄,他还会回来吗?”
晏宁摇了摇头:“他不会回来了。”
弟子们的头低了下去,晏宁温和地注视着他们,“你们走吧,也不要在辰阳山了,很快,这里就不安宁了。”
辰阳山弟子抬头茫然看着晏宁,“我们去哪?”
根骨绝佳的人早就被其他仙门纳入门下,辰阳山的标准,是心智品德,在乱世里,都是一群不能打也不会算计人的炮灰。
晏宁拿出天象书,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往西南去吧,那里荒芜贫瘠,但能活命,这里百年之内,都只会是一片废墟。”
“神女,我们不走。”一众弟子聚在一起,仰着头掷地有声。
晏宁笑了笑,“我也不是在和你们商量。”
在岁衡的阵法里,有一个名叫移山倒海,可以调换千里之外的两座山头。
岁衡还给她演示过,就为了偷酒喝。
她如今没有磅礴的灵力,但是她有一身的神血。
这些弟子聚在一起,还方便了她转移。
晏宁划破指尖,按照岁衡神令里教的,划出阵法,闭上眼睛,不去看那些弟子的神情。
没多久,人全部消失了,辰阳山也不见了,只有一座荒芜的枯山立在眼前,连一只乌鸦也没有,方圆十里,只有晏宁一个活物。
晏宁拍了拍手,不忘联系黎潇,问他在做什么。
黎潇捏着鼻子满是心酸:“你和季长清搅和去!我替你出使妖域在,风朔也被我带着,你们俩安心过日子,我给你搞定麻烦!”
“多谢。”晏宁还没有说完,黎潇已经甩了甩袖子切断了通讯,“习惯了,谁叫你只剩我这一个哥哥了,我还能怎么办。”
风朔跟着,黎潇应该不会出事,晏宁一颗心放下来,给风朔传了讯,让风朔多拖住黎潇一段时间,带他好好玩玩。
风朔满口应了,问晏宁是要做什么。
晏宁回答:【他是我兄长,希望你能好好款待,替我谢谢他的照顾。】
原来是大舅子!
风朔顿时保证,绝对让黎潇玩得开心,乐不思蜀。
晏宁收了传讯玉简,站在了渡口,看向罗浮洲的方向。
她此刻又是一个人了。
不过这次,她决定要主动一些,解决这些事情,然后去找开阳找岁衡找璇玑。
接任者不来找她,她就主动去靠近好了。
季长清和白秋水不告诉她为什么人会变成妖,她就去亲自看看。
不入局中,如何破局。
大不了,她的这枚神令,连同其他二十三枚一起,给黎潇就是了。
原本,她很想传给季长清的。
两百年前,晏宁就想把所有神令交给季长清,然后去首阳山和璇玑开阳一起待着。
可惜他不要。
晏宁摸了摸脖颈,想到岁衡消散之前最后一句话。
“瑶光,最后陪着你的是黎潇,让你生出感情的,是谁?也是黎潇吗?我真好奇,他是怎样一个人。”
晏宁没有回答。
她想,不过是只蛊虫而已。
季长清是她的徒弟,爱着白秋水。
她想让他放下屠刀,回头是岸,仅此而已。
14. 职责
晏宁刚进入罗浮洲地界,迎面碰上逃亡的流民。
“把你的丹药和灵石交出来!”三个彪形大汉握着两柄钢刀朝晏宁走来。
他们气势虽盛,但面黄肌瘦,一身粗布麻衣血迹斑斑,好几处地方血肉粘连。
身后的女眷和幼童脸上抹了草木灰,看不出样貌,紧紧站在一起,低着头盯着地面,不敢直视晏宁的眼睛。
晏宁心里叹了口气,把自己有的丹药和灵石给了出去,却没有离开,好言劝他们,“往西南而去,辰阳山可以接纳你们。”
忽然碰见一个如此大方的,三位大汉警惕起来,一时没有接过晏宁的馈赠,听她这话呵笑一声,抬起头朝她啐了一口:“三岁小孩都知道辰阳山在极北之地!西南方向只有首阳山,远古战场,灵气断绝,交通闭塞,普通人根本去不了。”
晏宁将自己的法器星云梭给了出去,“它可以带你们去。”
星云梭是晏宁小时候岁衡给她做的出行法器,云朵小船的外观,看起来幼稚,但可日行万里,水火不侵,退避妖邪,在银河之上也不会沉没,没有灵力照样可以驱使,放大了容纳千人有余。
偏偏世人只看样貌。
三个大汉不屑地看向这小孩玩具一般的物件,把它踢到一边,打量着晏宁,“你那法衣也拿来!”
雪青色法衣上光纹流转,一看就有不少阵法。
一般法衣都能避风雨,防蚊虫,高级一点的可以刀枪不入。
修士死了,最受哄抢的便是法衣。
晏宁倒是不介意给出去,但她脱不下来。
法衣说白了也是件法器,受主人意念驱使,但无论晏宁怎么发出命令,它都紧紧贴在晏宁身上,纹丝不动。
晏宁低头看着这身漂亮衣服,觉得有几分陌生。
晏宁现在所用的东西,全是以前众位星主们给她置办的旧物件。
从前收到的礼物塞满了星宫,一千年都没有用完,晏宁从未清点过,但也能大致上分清东西是谁送的。
璇玑送的秀美大气,开阳送的丑陋但好用,岁衡送的可爱小巧,别具一格。
但这样清冷又深沉的雪青色,不属于她故人中的任何一位。
三个大汉等的不耐烦,喊着“行,那就别怪我心狠!”挥着刀朝晏宁劈下来。
只是还没有靠近,法衣上亮起一阵金光,只听“噌”的一声,三柄黑色大刀从中间断开,仿佛被利剑砍断一般。
三位大汉也被振飞半米远,跌坐在泥沼里,抬起手擦干净唇角流出的血,紧闭着嘴不喊出声来,只恶狠狠瞪了一眼晏宁,提着断刀站起来,让女眷和孩童赶紧逃亡。
这剑气极为刚烈,只差一点,就能震碎他们心脉。
那种临死之前的战栗和恐惧,不由得让他们想起罗浮洲那位走火入魔的剑道天才。
“你跟季长清什么关系?”棕色衣服的大汉眯起眼睛,做好了誓死一战的准备。
世人皆知,季长清为白秋水大开杀戒。
可谁说的准男人到底有多少红颜。
万一又来一个怎么办。
晏宁幽幽叹了口气,“我是他的师尊。”
大汉嗤之以鼻,“谁人不知他师尊是瑶光神女,难道你是瑶光神女不成?我这一路上走来不知遇到多少‘瑶光神女’了,你这骗术,也太老旧。”
晏宁向前走了一步,额上浮现出银色莲花神纹,衣袖无风自动,眸中碎光浮动,有如银河一般空旷深远。
逃亡的几个散修与她对视,只觉自己是天地面前一蜉蝣,渺小如尘埃,膝盖都软了,忍不住臣服仰望,露出心中软弱来,盼她垂怜。
“神女。”
方才挥刀相向的大汉眼眶骤然红了,声音哽咽,“神女,这三个月你在哪里?为何我们呼唤哀求,你却从不露面?”
孩童仰着头问晏宁:“都说神仙惩恶扬善,神女,为什么你没有杀掉魔头?他杀了很多人,为什么你没有杀掉他?”
晏宁一时没有回答。
一旁的女人跪在地上连忙捂住了小孩的嘴,但也垂头滴泪,面色哀怨,咬着唇细细的啜泣。
晏宁把他们踢到一边的丹药法器捡回来,放到他们面前,耐心说了用处,在他们的注视里起身徒步向着罗浮洲去。
三个月之前,罗浮洲还是整个仙界最热闹的地方,鳞次栉比的屋舍挨着,狭窄的小巷里满是拥抱的男女,欢声笑语,花香酒气引得游人醉。
如今满目疮痍,白骨遍地,秃鹫盘旋,人迹罕至,废墟里回荡着绝望的哭喊。
一切只因为三个月之前她的心软。
晏宁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那天晚上,季长清走到她面前,胸膛抵在她的剑柄之上。
“我杀人了。”
“神女杀了我便是,血债血偿。”
或许,她那天晚上真的该杀了他。
就如岁衡所说,她不应该有感情,她该遵从天命,精准无误地去执行。
第一次心软,洛清仙门被毁。
第二次心软,罗浮洲被屠戮,民不聊生。
不会有第三次了。
“我会杀了他的。”晏宁垂眸说道。
她背后的几道目光终于散去,那几人远去的步子也变得轻快。
这是大众所期待的。
神就是为了苍生大众而活的,她该这么做。
晏宁踩着白骨和血水,走向了罗浮洲主城外的仙门驻扎地。
一路上,她还碰到了许多逃亡的散修,向她哀求,向她质问。
“神女,救救我们。”
“神女,为何你不杀了季长清!”
晏宁同样把携带的物件全分了出去,允诺他们。
“我会了结此事。”
“我会杀了季长清。”
走到仙门驻地时,晏宁身上已经什么都不剩下,只有脱不下来的法衣。
各大仙门正为攻打季长清之事焦头烂额,看见晏宁来了,互相对视一眼,觉得有些棘手。
毕竟这么多年,谁不知道季长清和晏宁师徒情深。
估摸着,是来保人的。
“瑶光神女!”洛清掌门宏真道人率先发难,指着晏宁鼻子骂,“长安这几百年道行一朝尽废,你要如何赔!当初你说你会负责,我信了,结果,你就是这样处理的?!纵容凶徒残害同胞大开杀戒!你如何配此神位!”
如何配此神位。
晏宁心中也问自己。
她为什么当初要犹豫呢。
晏宁听着宏真道人骂,一声不吭,等他骂完了,又说了一遍:“我会了结此事,我会杀了他。”
宏真道人袖子一甩,哼了一声,“这话你上回也说过,结果呢?你一消失就是三个月,我们在这里厮杀,你倒好,高枕无忧!”
晏宁也不反驳,只是走到沙盘旁边,指尖一点,顿时浮现出一个杀阵来。
只不过,不同于其他人想的人海战术或者多人剑阵。
这个杀阵的主力只有一人,其他人都只是埋伏在外侧,随时可退。
“我来做阵眼,你们所有人可以随时退走,无论成败,我都可以保你们安然无恙。”
其他人将信将疑,“这阵法我们怎么没见过。”
“这是四百年前开阳创立的祭阵。”晏宁指尖点了一下阵法中央的敌我二人,“一旦开启,此二人不死不休,所以,要么我死,要么季长清死,总会给诸位一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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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门众人皱着眉依然不怎么信。
谁不知道,瑶光神女最是温和淡泊,骤然提出此等刚烈的阵法,实在太过违和。
“我看啊,神女又在诓骗我们!”宏真道人懒得细看,直接下了定论,找了一个椅子坐下,张口便是奚落,“战神开阳早就死了,又没有传承,神女说是开阳所创它就一定是?就算曾经是同僚,开阳也未必和神女相熟吧?”
开阳的神令在晏宁的识海里突突直跳,仿佛在呐喊着:放我出去打他嘴!竖子安敢如此放肆!
晏宁一边在识海里尽力安抚着,一边抬眼看向宏真道人,“但是你们打不过季长清,除了信我,你们别无他法。”
宏真道人登时用力拍了一下旁边的桌子,发出一声巨响,猛然站起来,红着脸瞪着晏宁,“神女这是什么意思?!小瞧我等?!”
晏宁淡然回望,似乎并不把宏真道人的愤怒挑衅放在眼里,“他的一身本事尽是我教的,只有我知道他的所有招数。”
“你们知道他擅剑,但不知道他也会枪,五行八卦,阵法符箓,我都教过他。”
甚至连自己的观星推演,晏宁也一并教给了季长清。
她亲手培养出了一位无比强大的半神,也只有她自己知道该如何对付他。
对着各大仙门的掌门,晏宁叹了口气,毫无嘲讽之意,但却实打实往他们头上泼了盆冷水。
“季长清现在只用了三成功力对付你们,他用的剑还是照影,甚至不是他的本命剑行云。”
在座各位仙门中人顿时脸色涨红,干笑几声,强撑着为自己留几分薄面,“神女是在说笑罢,他不过三百岁,怎么可能恐怖至此。”
晏宁不说话,只是安静望着打圆场那人,淡漠的目光像是一根针一样,刺入他的自尊,挑开他拼了命捂着的遮羞布。
年龄和阅历,真的这么重要吗?
不,它们在绝对的天赋面前不值一提。
在场的诸位仙门长老和掌门已经是根骨绝佳,也曾是引领风骚的一代天骄,但也修为停滞,白发渐生。
季长清出现之前,百年悟道已经是天才。
可他只用了十年。
后面的两百九十年,季长清从未有过瓶颈,独领风骚,一枝独秀。
五十年剑道大成,那其他两百多年他在做什么?为什么不可能钻研八卦通晓五行呢。
他们不愿意去承认这位天才太过耀眼的卓越,那样会衬得自己平庸至极。
但是他们如今不得不承认。
三大仙门七大仙山,三个月,合力之下,败给季长清一人。
他们永远望尘莫及。
瑶光神女,亲手带出了一个怪物。
除了仰仗她,他们别无他法。
片刻之后,有了一个人先低头,不甘心地朝着晏宁拜了一拜,“那就有劳神女了。”
稀稀拉拉的声音响起来,其他人的手也抬起来,朝着晏宁晃了晃,“有劳神女。”
宏真道人咬着牙不说话,但晏宁并不看他,挥了挥衣袖径直出了门去布置阵法去了。
第三天,季长清追杀一仙门弟子至仙门驻地。
“救我!”年轻的弟子跌倒在地,大口喘着气,朝着空中大喊,“神女救我!”
季长清的剑颤了一下,还是精准刺进了地上那人的胸膛。
魂牵梦萦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不是一向温柔的关切,也不是亲昵的询问。
而是一声饱含愤怒,满是后悔的呵斥:“季长清!住手!”
两人入阵,法阵运转。
晏宁教的,他向来牢记在心,自然认出了这不死不休的杀阵。
他没想到,执剑相杀的这一天来得这么早。
15. 碎仙骨
苏醒之后不过半月,晏宁转移辰阳山,为流民治病赐福,超度亡灵,又日夜兼程布下杀阵,灵力干涸,气血亏虚,如风中残烛,强弩之末。
她只能赌一赌那点微薄的师徒情谊,能不能让季长清放下戒备。
活了千年,这还是她第一次算计人。
季长清走得很慢,目光止不住的在晏宁面上逡巡,让她以为自己已经露了馅。
“神女又做了些什么?”
这问题让晏宁呼吸一滞,不自然地把手背到身后,垂眸看着地上的焦土。
开阳创立的杀阵极为强悍一击毙命,但晏宁灵力不足,效用恐大打折扣,她还得亲自上手给季长清致命一击。
但是她如今这副孱弱的身体,对上季长清没有半点胜算。
更何况,季长清会不会进入阵眼也得赌。
所以,晏宁还准备了一颗毒丹,服进去时通体舒畅,不知不觉灵力溃散,经脉尽碎,形同废人,一旦动用灵力,痛不欲生。
只是晏宁没有告诉其他人这颗毒丹的存在。
她觉得,季长清是她的徒弟,总该她来了结才是。
“神女脸色为何如此苍白?”
季长清的声音在晏宁耳边响起,她才发觉,他已经走到面前,伸手捉着她的手腕。
晏宁以为他已经发现了自己袖中的毒丹,强装镇定,因为心虚而没有反抗。
“神女依然对人毫不设防。”季长清叹了口气。
一股温和灵力从他指尖倾泻,自如地在她经脉里游走。
晏宁这才反应过来,灵力交融是一种极为亲密的事情,但凡承受方心生抗拒,灵气内斗,稍有差池便会伤及灵府,重则经脉破碎沦为废人。
但凡他此刻有半点杀她的念头,只要让那股微弱的灵力化成刀刃,直冲她的灵台便是。
晏宁有些懊恼,潜意识里生出些排斥,推着季长清那股灵力离开。
季长清没有反抗,收回灵力,放开了晏宁,把手放在腰间佩剑之上,忧心忡忡望着她,煞费苦心地劝:“神女也没必要把天下放在自己一人肩上。
各大仙门自称天下第一宗,也该负起责任才是,怎么能躲在神女背后当乌龟,这样下去,焉能长久。”
晏宁蹙起眉头,反问回去:“谁教你的这些比喻?”
既轻贱了人,也轻贱了乌龟。
季长清哑然失笑,“神女,重点不在这儿。你也该对他们狠厉一些,我死之后,他们的剑锋或许就对着你了。”
晏宁怔愣一瞬,望着季长清嘴巴微微张开,似乎想求证一遍他刚刚说的话,又顾忌着不提。
季长清从容笑了笑,“我知道,你是来杀我的。”
晏宁袖子里的手悄然握紧,正打算否认。
季长清幽幽叹了口气,“神女你没有撒过谎,演技拙劣。你在城门前喊话时已经满是杀气,看向我的眼睛里,全都是警惕。”
他放轻了声音,“神女上次来罗浮洲找我之时,第一句话是带我回辰阳山,独处之时也问我疼不疼。”
晏宁便知道,她失败了。
她确实只想着如何杀他,并不在乎他如何。
他死了也是魂飞魄散身躯消亡,也没有收敛尸骨的可能。
季长清垂下眼眸,把腰上佩剑双手呈到晏宁面前,“我允诺过神女,再次见面,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晏宁缓慢抬起手放在剑鞘上,将它拿了起来,抚摸着剑鞘上的古篆和云纹。
这是季长清的本命剑流云。
是晏宁亲自去寒云涧为他寻来的,注入神血,使其生灵,又取了昔日在凤凰台折的梧桐枝干为鞘。
开阳说,送给一个男子最好的礼物莫过于为他淬一把天下至利的宝剑。
季长清是她第一个赠送礼物的人。
这千年的光阴,晏宁从来都是被照顾的那个,习惯神祇们的陪伴和馈赠,无力地接受他们的死亡。
等她长大了,已经一个故人都没有了。
黎潇总是苦口婆心说她不爱惜身体,摆出一副兄长的架子,抗拒晏宁的接近和关心,总是甩下一句“先照顾好你自个儿吧。”
这三百年里,晏宁一腔心血,全都倾注在季长清的身上。
第一次做师尊,晏宁不知如何照拂小辈,学着以前开阳璇玑他们照顾自己的方式,对他倾囊相授,日日关切,也接受他偶尔的调皮顽劣。
季长清一直表现的很好,晏宁也满意这样的日子。
一切变得猝不及防。
晏宁心里陡然生出一丝彷徨和伤感。
晏宁拔剑出鞘,将它对准了季长清的丹田。
流云震个不停,发出一声声的悲鸣。
罗浮洲内外,所有人的佩剑都被这悲泣影响,发出低低的嗡鸣,天色也黯淡,厚重的云层挡住了最后一丝光。
季长清望着晏宁,再度劝她,“神女香炉里燃着的,名叫醉浮生,可滋补神魂蕴养经脉,倘若神女还留着,回去点燃它睡一觉,养养身体。
其他杂事交由其他仙门去做便是,他们好歹也受人间烟火,享着功名富贵,也该尽到责任。”
罗浮洲城墙上传来一声悲嚎,“玉清道君!”
季长清向晏宁求情:“神女,人都是我杀的。罗浮洲里的都是些无辜的可怜人,他们不能死,不该死的。”
“我知道,我看过他们的命。”晏宁向他保证,“他们不会受到任何牵连。”
“好,神女杀我吧,我没什么要交代的了。”季长清了然一笑,向前走了半步,法衣被刺破,变成一件再普通不过的衣裳。
季长清的胸膛袒露出来,艳红鲜血从剑尖淌下,划出一条蜿蜒的痕迹,刺得晏宁眼睛疼。
晏宁握住剑柄,没有用力,垂眸看着落到地上的血,“你为什么要杀人?”
季长清望着晏宁,笑着回答:“神女来时应当都听见了,我残暴不仁,嗜血成性,是天生的魔头。”
他说这话时目光坦然,语气温和带笑,好像不是在贬损自己,而是在说一件趣事。
君子如竹,傲立风中,坦荡自在,不屈不折。
晏宁低头苦笑,“你终究还是不愿意告诉我。”
季长清默了一瞬,轻声说:“这不重要。神女,不必为我如此费心,不值得的。”
几道流光从远处飞来,是其他仙门催促晏宁杀掉季长清的密语。
晏宁把它们握在手中,听完之后就把它们捏碎了。
不知道为什么,晏宁觉得胸腔里泛着一股无力,流经四肢,让她无法再把剑往前推。
“这三百年,你一言一行我都看在眼里,倘若你本性真如旁人所说一般,又为何要拜我为师,受我束缚。”
季长清低着头,往前走了一步,瞧见晏宁把剑收回些许,开玩笑问:“倘若此时我说我有苦衷,难道神女就不杀我了吗?”
尚未思索,晏宁便已经回答:“是,我会帮你回头。”
季长清哑然,愣愣看着晏宁,轻声提醒她,“我已经犯下大错。”
“倘若你真是无辜,我可以带你赎罪,人族灵魂不灭,死者不是不可追,也有神明闯过幽冥地府。”
晏宁挥剑,却是斩下季长清一缕发丝,握在掌心重新算起他的命数。
但是这次,她看不清了。
她只能看见死气围绕,却看不见走向,他的命数错杂,和无数人的命纠缠在一起,最后迎来一点光。
应当是绝处逢生的命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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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该死。
晏宁的目光落在一个角落上。
她看见了自己。
瑶光神女,堕而为人。
神是没有命数的,不该有任何因果牵连。
也从来没有神会变成人。
季长清的声音穿过迷雾笼罩的命数到晏宁耳中,将她的意识从识海中拉回来,“神女何必执着于细枝末节,我犯错,秉公处理就是。无论是被仙界议论还是得罪幽冥,实在不必。”
晏宁被打断有些不快,瞧见一心求死的季长清,反而把剑收了,冷冷甩了甩袖子退后一步,“我想知道的事情,便一定要知道。我不是听人摆布的傀儡。”
季长清立在原地也不逃,“那神女今日打算如何处理我,三大仙门七大仙山应该都看着,神女要是不杀我,如何给天下一个交代?”
晏宁从袖子里掏出毒丹,还没有说功效,季长清就拿了过去,张口要吞下。
“等等!”晏宁急忙叫停。
但她的声音被一阵凤鸣盖过。
一只巨大的金凤凰从东方飞来,翼下生风,吹的下方树木倒地砖石横飞,罗浮洲内外的人也被这狂风吹的东倒西歪,看不清视线。
“神女!”风朔还保持着原形,高兴地俯冲下来,朝着地上的二人而去。
巨大的冲击力让晏宁被推出数十米。
等她勉强站好,却看见风朔和季长清站在杀阵的阵眼里,淡蓝色的光芒流转,阵法已经开始运行。
刀剑的杀气从阵法中倾泻而出,直直劈向季长清和风朔。
一旦开启,不死不休,埋伏着的仙门众人也使出浑身解数攻向季长清。
季长清很快成了一个血人。
晏宁想起自己准备的那颗毒丹。
那本该是她留给季长清的一条活路,废了修为逐出仙界,他如果不再犯错,也可以安宁过一生的。
风朔很快踏出了阵法,扑向晏宁,挡住了她的视线,于是她便没有看见季长清落下山崖时眼角的泪。
等她再看向季长清所在的地方,已经只有一片狼藉,潜伏四周的仙门众人也纷纷出现,夸赞她大义灭亲。
“神女果真厉害!”
“这贼子死的还是太过轻松!”
晏宁听不清他们说的什么。
明明四周围满了人,她却觉得空荡荡的。
皆大欢喜的结局吗。
倘若当真如此,她又为什么难过。
晏宁看了许久山崖,转身向罗浮洲走去了,拦住了要攻城的宏真道人一行人。
“他们是无辜的。”
宏真道人跳起来反驳:“旁人也就算了,那狐妖白秋水呢?她身上多少人命?我徒长安的账怎么算?!”
晏宁淡然瞧着他,“谢长安这样真是白秋水害的吗?你把他带过来,我看上一眼便知。还有你山上那位白霜,也一起带过来。”
说这话时,晏宁的额间神纹若隐若现,宏真道人看着有些心虚。
三百年来,所有人都只当瑶光神女是个摆设,季长清靠他自己成就半神。
谁能想到她有这样一身本事,竟得了开阳的传承,教了季长清如此多的通天术法。
他们的事情,她又知道多少?
亲徒弟都能痛下杀手,神女又岂会对他们留情。
“那就给神女一个面子!我稍后便传信长安!叫他前来!”宏真道人转过身去,佯装不耐烦地挥了挥袖子,实则擦去额头上的虚汗。
三百年来,他洛清仙门得罪辰阳山最多。
神女一定要落下来,不然他们迟早都会死。
在山崖底端,黎潇拍了拍身上的血人,“有口气没有!不说话我就当你死了!我走了啊!”
16. 替身
季长清留下的阵法笼罩在罗浮洲的城池之上,将仙门众人挡住,唯有晏宁可以自由进出。
但城里并没有比外面好上多少,鳞次栉比的屋舍只剩下断壁残垣,花树被砍断做了生火的木柴,浑浊的河面上飘着白骨,风里的气味像是坏了的陈酒,刺鼻又难闻。
季长清说城里有数百老弱病残,但是晏宁走了许久,没有看见一个人影。
直到进入荒郊,一个小土包后飞出三四个石块,带着红褐色的土,滚落在晏宁的脚边。
晏宁站在原地,权当没听见土包背后的呜咽和低斥声,等到脚步声走远了些,拈了片枯叶变成自己模样站着,隐了身形去到土包背后。
是两个小孩,一男一女,鬓边还长着羽毛。
一米三左右的身高,瘦的皮包骨,脸上像是晒干了的荔枝,皱巴巴的皮包着浑圆黑亮的眼睛。
走出数十米,男孩还止不住地回头看,瞧见立在原地的“晏宁”,才松了口气,放下捂着女孩嘴巴的手,去抹她脸上的眼泪。
“不是说了好多遍吗,见到神仙要跑的。”
女孩的眼泪擦干了又冒出新的,瘪着嘴委屈巴巴,“她杀了长清哥哥,我们还是会死的。”
男孩的怒气荡然无存,往女孩手里塞了一块看不出形状的东西,把她牵着往前走,“能活一天是一天,至少我们今天还活着,走吧,回去了。”
晏宁跟在他们后面,看着他们走了很长很长的路,拐了许多个弯,到一个瀑布面前,钻了进去。
晏宁也跟着进去,看见一片辽阔又荒芜的黄土地,白秋水站在一个小山坡上指挥着成年的人或者妖搬运伤者,修建房屋。
桃华和照影剑立在北方,季长清的墓碑后,镇守着这里。
感受到晏宁的气息,桃华和照影猛地从土里出来。
顿时,所有人戒备起来。
桃华和照影飞到晏宁面前,亲昵地蹭着她的衣袖,晏宁握着它们,身形显露出来,朝着警惕的众人说了一句:“我不会伤害你们。”
但没人信,小孩子都拿起了弹弓,瞄准了晏宁。
还是白秋水跑了过来,站在晏宁面前,阻拦了那些跃跃欲试的攻击。
“神女,出去说吧。”白秋水朝瀑布外面指了指,走在前面。
里面的人无不担忧地望着白秋水,愤恨地瞪着晏宁。
一出来,白秋水就跪在了地上,深深一拜,“我知道洛清仙门不会放过我,神女带我走就是,其他人还请神女高抬贵手。”
飞流直下的瀑布冲洗着石壁,溅出的水花淋湿了白秋水,把她脸上的尘土洗去,只剩下冰冷单薄的白。
晏宁伸出手,白秋水便闭上了眼睛,顺从地仰起脖颈,丝毫不反抗。
就像季长清一样,平静地迎接死亡。
晏宁捻起白秋水一缕发丝,问她:“你活了多久?”
白秋水如实回答:“三百一十六年。”
晏宁瞧着白秋水的命数,分明有九百年了,而且命盘上的杀孽都在三百年前犯下,这三百年倒是干净。
当初季长清困于情障,洛清仙门给出的信息里分明说这三百年狐妖杀了不少人。
白秋水撒谎,洛清仙门撒谎,都有可能。
“你为什么觉得我一定会杀你?”晏宁放开手,坐在石头上,望着白秋水,又像是透过她看着季长清,低声问:“我,在你们眼里,这么残暴不仁吗?”
“不是。”白秋水回答地迅速,又不知道如何解释。
告诉神女换命的存在?然后拉她下浑水?那季长清一个人追杀七十二窟承担杀孽的牺牲就白费了。
神女就应该坐高台,不染凡尘,长乐无忧。
至少这是季长清的愿望。
即便晏宁已经问出“你从前是人,现在是妖?”
白秋水还是低头不答。
她总不能对不住救命恩人。
晏宁不再问下去,只留了一堆东西便走了。
“我答应过长清,会护好你们的。”
接下来的每一天,白秋水每天都会在瀑布前都会堆满他们需要的丹药和法器。
瀑布后的人们以为这是白秋水的功劳,是季长清遗留的馈赠,只有白秋水知道,这是神女自掏腰包,甚至向各大仙门一点点讨来的。
即使被憎恶,即使被唾弃,神女依然垂怜着罗浮洲内的这些民众,无怨无悔地为他们加强法阵,顶着各大仙门的施压,没有让他们任何一个人进来,也没有把里面任何一个人的情况说出去。
神爱世人,是不求回报的。
一个月后,各大仙门的掌门逐渐失去了耐心,厌倦了整日看晏宁念经超度亡灵,清扫废墟,也逐渐躲避提供她需要的物资这件事。
什么食物布料木头,都是些修仙者不屑一顾的废材料,需要这些的一看就是些低等散修,完全没有灵力。
偏偏又是消耗品,需要的数量极大,找起来也麻烦,是个苦差事,谁也不愿意干。
一个孱弱的神女,一群需要吃喝躲避风雨的老弱病残,料他们也翻不起风浪来。
反正季长清已经死了,剩下的,不过是蝼蚁,自生自灭便是。
第二个月的时候,华阳仙门提出了离开,东阳仙山紧随其后,半个月内,三大仙门七大仙山陆陆续续走了,洛清仙门是最后一个走的。
“神女,那狐妖白秋水,你当真没见到?”宏真道人心有不甘,拦住晏宁的路,又问了一遍。
晏宁怀里抱着一堆农作物的种子,张口便问:“洛清山的沙棠树和帝休树可否给我几株幼苗?”
宏真道人急了,“这树的事情以后再说,我现在问的事情很重要!这关乎我徒谢长安!”
晏宁很是认真地回答:“树的事情也很重要。沙棠树可以避水,帝休树可以食之忘忧,有很多人需要,他们没有法衣也没有灵力,这些树可以救很多人的命。”
宏真道人觉得晏宁在故意绕弯子,“我徒弟谢长安!那是凡人能比的吗!百年剑骨!毁于一旦!”
晏宁抱紧了怀里的种子,面不改色回答:“在我眼里,谢长安和所有人都一样,他的命是命,凡人鸟兽的命同样也是命。”
宏真道人气得发笑,看四下无人,问晏宁:“神女是在报复我们逼你杀了季长清吗?”
晏宁的手猛然握紧,目光依然平静,“我没有报复。我杀季长清是因为他造了杀孽,致使生灵涂炭,仅此而已,并不是你们让我杀,我就杀。”
宏真道人微不可查退了一步,自动补全了晏宁的另外一番意思:她根本不在乎他们这些人的意见。
宏真道人注视着晏宁,头一次觉得这位淡泊名利的神女有可能是个硬茬。
“说起谢长安。”晏宁望着宏真道人,“他自己走火入魔,为何全怪白秋水,他的夫人白霜为何销声匿迹?”
“那狐妖蛊惑了我徒谢长安!”宏真道人梗着脖子,避开了白霜的问题,反问晏宁,“难道神女你不恼她吗?若不是她,季长清也不至于荒唐至此铸成大错!”
晏宁摇了摇头,“我不怪她,长清自己选的。我只遗憾没能早日察觉,拉他回头。”
每日日落,白秋水便会来瀑布前找晏宁拿东西,快赶不上了。
晏宁绕过宏真道人,最后劝他一句:“谢长安若是固守本心,也不会被蛊惑。你要是真心为他好,不如去找他回来,人没死,什么都来得及。”
不像她,已经来不及了。
季长清大概永远也不会出现,也不会认她这个师尊了。
晏宁怪不了别人,只能怪自己。
她无法取得徒弟的信任,也没能救他,最后送他死也不痛快,让他疼得厉害。
送完种子之后,白秋水叫住了晏宁,给了她一个盒子,里面是一根海棠木钗,“这是我们谢神女的礼物。”
晏宁忽然想起季长清的幻境里,他送出的那一根海棠钗。
大概白秋水很喜欢海棠。
“这不应该给我。”晏宁推了回去。
“是给神女你的。”白秋水往后看了一眼,朝着晏宁笑,“我已经跟他们说了,救命的这些东西其实都是神女你送来的,大家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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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感谢你,只是他们不知道该怎么说。”
白秋水话音刚落,瀑布后面露出两根青翠羽毛,晏宁记得,两个半月前,那个瘦小的女孩就长着这样的羽毛,那个时候两根小羽毛脏污不堪,现在长大许多,也干净亮丽许多。
这一次,小女孩没有再扔石头,反而发出两声很轻快的“啾啾”,像是在害羞地附和白秋水的话,向晏宁表示欢迎。
晏宁笑了笑。
她的徒弟确实救了一群很可爱的人,喜欢的姑娘也是一个很好的人。
愈加衬托出她这个师尊的无情残忍。
她就那么杀了他。
“不必了,你回去吧。”晏宁转过身,想走到漆黑的荒野里去。
季长清回不来了,她也不应该被原谅的。
没多久,晏宁听到脚步声,发现白秋水跟了上来。
“神女其实不必如此自责的。”白秋水落后晏宁一步走着,轻声开解她,“将军说过,他一日不死,这座城就会一直被人盯着,我们这些人都会死。他死了,这座城,才能活。”
晏宁回头,白秋水朝她一笑,“他曾经和我说,死在神女手中,是最好的结果。”
“你不恨我吗?”晏宁依然无法释怀。
白秋水不解:“我为什么要恨神女?”
晏宁抿了抿唇,“我杀了他,拆散了你们。”
“啊?”白秋水愣在原地,嘴巴张开许久,才磕磕绊绊道,“其实,我和将军,嗯,也不是神女你想的那样。”
白秋水对天发誓,“我对季长清,三百年前,三百年后,没有任何想法,我和他清清白白,从没有越轨。”
“他至死都是单相思吗。”晏宁闻言蹙眉,叹了口气。
白秋水看着晏宁,支支吾吾地“嗯。”
也不敢说一句还不是因为神女你没有情窍,又是他师尊,他也不可能结束单相思啊。
他都死了,这个时候再告诉神女有什么用。
晏宁在前面忧伤地走着,白秋水在后面郁闷地跟着,不知不觉走出了罗浮洲城郊。
“一定要捉住那狐妖!”细密的脚步声在树林里响起。
白秋水早就做好迎来这一天的准备,正要自己出去免得牵连神女和罗浮洲的人,却被晏宁拉回来。
几瓶丹药和几卷书册被放到白秋水掌心。
“这是换颜丹,你吃了它就会改变容貌,气息也会改变。”
“这是洗髓丹,可以洗掉你的妖性,没人会认出你是狐妖。”
“罗浮洲的防御阵法我已经加固过,可以管上五十年,这是修炼书册,以后,你要好好修炼。”
白秋水还没有来得及问,晏宁已经变成了她的容貌。
“神女这是做什么?”白秋水看着晏宁,头一次发现原来长相一样,气质也天差地别。
明明是一模一样,如同白烛般枯败苍白的长相,晏宁的眼睛里依然有万千星光悠远长河,让人情不自禁注目。
“我还是愿意为着长清信你,替他救你。”晏宁拍了拍白秋水,给她施了一个短暂的定身诀和隐身术,把她藏起来,“我替你受这一劫。无论你以前怎样,以后你都换个身份好好活着,希望你行善事,结善果,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你是一个很好的姑娘,该拥有一个很好的人生。”
白秋水站在树林里,看着晏宁头也不回走了出去,如同季长清慨然赴死一般。
“白秋水!”乔装的黑衣人发现了晏宁,朝她靠近。
晏宁引得他们走远,风吹过林梢,像是有人在低低哭泣。
灵力枯竭,晏宁也没有停下,继续和他们缠斗着。
直到落败,晏宁也没有出声说自己不是白秋水。
她有预感,这是她离一切问题答案最近的一次。
她一定要知道困扰自己的答案。
受难而已,神本来就是为世人而活。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受劫而死,神之天命。
晏宁被装进袋子,在一片漆黑里,被送往未知的远方。
17. 侍寝
晏宁被扔到一个笼子里,罩上黑布,又被转了一道手,整个人就像搁浅的鱼一样,生机干涸,半死不活吊着命,时间变得漫长而煎熬。
几个怪异嗓音的嘀咕隔着厚重的黑布漏到晏宁耳中。
“记住了,等下就说她是个普通狐妖,白秋水三个字不能提,不然就卖不出去了。”
“那边不是让我们杀了她吗?”
“那也得我杀得了啊!她的护身法器也不知道藏在哪里,我一刀下去差点把命丢了。”
“都没法近身,真有人买吗?。”
“这儿不一样,他们只要美人,其他什么都不管,我们拿了钱就跑。”
蒙在笼子上的黑布骤然被掀开,白光刺得晏宁下意识偏过头。
一阵地动山摇,路边的木车都晃个不停,晏宁头顶传来雷鸣一般的呵令声。
“抬起头来!”
晏宁缓慢抬起头,看见一个灰褐色巨人站在面前,也看清了押送自己的三个怪物。
他们均是人首兽身,一个猴身一个犬身一个猫身,两脚站立,躯干上还留着尾巴,爪蹄像是人手一样挥舞或者把着刀枪。
动物化形,躯干应当是最容易的,四肢其次,面部最为精细也最难,站立和用手需要很长时间习惯。
他们倒像是反过来了,像是一个动物的身体里套进了人类的灵魂。
“这脸一般,五十灵石。”巨人拿出一个小袋子,扔到人首猴身的怪物怀里,长长的指甲直接把铁笼子掰开,勾着晏宁的衣领把她拎出来。
牛身和猫身的怪物想上前讨价还价,被猴身怪物拉着走了,“算了算了,这年头,有钱就不错了。七十二洞窟都没了,咱还得赶紧找地方住去。”
晏宁悬在空中,像是风筝一样,看清了这座城池,灵石铺路,花木成丛,灰褐色衣服的小妖怪端着各式各样的东西急匆匆跑着,给各个庭院里坐着的华服女子送上吃食和饰品。
没有贩夫走卒,也没有木屋黄土,只有看不见尽头的石墙,空中飘扬的旗帜上写着两个金色的大字:【九幽】。
唯一算的上热闹的院子属东南方,各种服饰的女子站在一片空地上,有的忧愁有的欢喜,比其他各处的华服女子鲜活不少。
巨人精准地把晏宁扔在热闹小院门槛前的厚毯子上,头也不回走了。
一看就是行家,丝毫不担心会出偏差。
晏宁爬起来,迎着四周打量的目光笑了笑,刚走到院中,垂花门那里进来一个穿着灰蓝色衣服的犬妖,数了一下院内女子数目,拍了下手,“齐了!”
犬妖身后跟着的两列灰褐色小妖怪捧着各种花到了诸位女子面前,仔细别在她们衣服上,轻轻拍着她们站成一列。
晏宁分到了一朵白牡丹。
分完花之后,小妖怪们就离开了,犬妖挥了挥手,施了一个简单的清洁法术,背着手端着脸开口训话:“不管你们之前是什么种族,什么身份,来了九幽,就是我们大王的人了。好好待着,少不了你们吃喝用度,要是敢有异心,仔细你们的脑袋!”
它这话说的威风,下面的人却不当回事,交头接耳,娇笑声一阵接一阵。
“这话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估计啊,是人间哪个老掉牙的烂俗话本,真土。”
“这大黄狗要是识字便知道,说这话的,往往是个公公!要去势的!”
“安静!”犬妖憋红了脸,身后的尾巴也急得乱晃,“你们这些不识好歹的,小心我禀告大王全都拖出去打死!”
脸上布着褐色斑纹的猫耳女子站出来,抱着手臂斜眼看向犬妖,“你不过是一条狗,我们踏入这个门,就是大妖九幽的女人,是你的主子,按道理,你该给我三拜九叩说见过主子从今往后我就是主子的狗!”
犬妖气得几乎维持不了人形,脑袋变回了狗头,呲牙咧嘴,恨不得扑上来咬这猫妖一口。
叮铃叮铃的声音从风中飘来,黄犬妖面色突变,低声呵斥着面前的众人,“别说话!”,自己退到一边弯着腰,尾巴落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四个家丁抬着一顶绯红色轿子进来,所过之处飘着一股药香,还有隐约的咳嗽声。
轿子刚落地,一个披着蓝色大氅的高大男人走了进来,棕黑色的皮肤,一双断眉,纵使化成人形,也看得出是一双狼目。
犬妖低着头恭敬朝男子叫了一声主人。
九幽径直走到轿子边的椅子上坐下,目光一一打量过院子里的女人。
犬妖立刻走到最左边,低声命令:“报上你们的名字。”
女人们一个一个报出名字,晏宁在脑内思索取什么假名字好。
神是天地孕育,没有姓名,以自己掌管的星宿为道号,千年来,所有人都叫她瑶光。
此时她断然不可能傻到说自己是瑶光神女。
白秋水的名字自然也不能说,太招摇了。
眼瞧着轮到自己。
“晏宁。”
晏宁从容报出来这两个字,没有半点心虚。
轿子面前的纱帘微不可查动了一下,隐在帘后的女子将目光投向晏宁,喃喃自语,“你怎么会在这里。”
晏宁并没有察觉,但九幽已然发现了,起身走到晏宁前,目光冷淡,像是赏赐般砸下一句“那就你了。”
“不可以!”轿子里伸出一只纤细苍白的手,一张病弱的脸露了出来,像是阴影下的陈年石灰,泛着沉重的死气,唯有看向晏宁的一双眼睛里泛着激动。
“就今晚吧。”九幽面无表情朝身后的犬妖吩咐道:“办的隆重点。”
晏宁能察觉到,九幽虽然是看着自己,但目光很空,眼眸里根本没有自己的影子。
晏宁看向坐轿子的那位华服女子,她已经走了出来,弯着腰,瘦弱的手撑在轿子的撑杆上,宽大的衣服空荡荡的,像是套在一个骨架上。
九幽迈了一步,挡住晏宁打量的视线,漠然开口:“她不过是我的一个俘虏,不用在意。”
晏宁觉得,九幽和这个女子之间,好像不一般。
“你洗干净点,别熏香,难闻。”九幽朝晏宁吩咐了一句,转身走了。
家丁们也迅速抬起轿子跟上去,错身而过的瞬间,晏宁瞧见华服女子噙着一双泪眼,隔着纱帘,无声喊她:“神女。”
晏宁站在原地,脑海一片空白。
她什么时候见过这个人吗?
她不记得有这样一个人。
其他女子被犬妖赶着从侧门出去,按照分到的花入住屋舍,看向晏宁的目光里有同情有羡慕。
其中还夹着一道打量和幸灾乐祸的目光,目光的主人顶着一双兔耳朵,但走起路来身体一摇一晃,仿佛后面长了几只蓬松的长尾巴,“不是冤家不聚头,白秋水,你倒霉了,嘻嘻,还不用我动手,真好。”
晏宁衣角上的白牡丹被扔掉,换成一朵艳红色,被带到一个富丽堂皇的宫殿,一进去,闻到一股刺鼻的辛辣,瞧见墙壁上涂满了花椒。
六个侍女捧着托盘进来,站在浴池边,微笑着朝晏宁发出命令,“请脱下衣服,到浴池里来,让我们为你沐浴更衣。”
“为什么要沐浴更衣?”晏宁一头雾水,下意识后退一步,抓住了自己的衣袖。
她有一种不太妙的感觉。
侍女们把手中的托盘放到地面上,将晏宁包围,步步逼近。
晏宁往后退,踢到门扉,发现门不知何时已经锁上。
“姑娘不必紧张。”侍女们笑着朝晏宁道喜,将她密不透风包围,“伺候我们大王,是天大的喜事。从今往后,你就是这崇吾山的主人了,一妖之下,万妖之上。”
“伺候他?”晏宁觉得不可思议,他们才见了一面,而且九幽明显瞧不上她,估计这会儿已经忘了她的长相和名字。
“是啊。自打踏进这个府邸,就是大王的人了。”
一个侍女猛地抓住晏宁,想擒住她强行脱掉她的衣服,掌心传来一阵锐利的痛,逼的侍女放开手,瞧见掌中几道深可见骨的剑痕。
而晏宁身上依然干干净净,一点血也没有沾上。
“什么古怪东西。”其他五个侍女纷纷给受伤的包扎,看向晏宁的目光变得忌惮而畏惧。
“把这个穿上,不然,你今天别想走出去。”
一团红布被扔到晏宁头上,六个侍女跑远了,深怕她的护身法器又攻击自己。
晏宁拿下来一看,是件红色衣裳,天罗丝织就,绣着鸳鸯和并蒂莲,只是有些轻薄。
她又想到幻境里季长清给白秋水买的那件红衣,没有这件华丽,但季长清那时的神情,欣喜又深情,满天晚霞也比不得他眸中的光彩。
那样的情意,才配得上谈婚论嫁,约一世之好。
晏宁把衣服叠起来,放到托盘上,“我不打算当他的女人,请他三思。”
侍女们贴着墙,生怕晏宁动怒起来冷不丁甩出一道剑气,不敢说话。
门锁了,晏宁看着窗户,叹了口气,都好几百年没有翻窗了,快忘了怎么翻了。
她推开窗户,发现外边儿是一个花园,庆幸中正要踩着桌子去窗台,听见九幽的声音:“你凭什么命令本王?!离月!认清你的身份!你在这府里什么都不是!你自己选的!”
晏宁动作一顿,瞧见假山石后有两个人影,几乎是叠在一起。
她听见一声呜咽般的控诉,“九幽!你真是畜生!”
细弱的声音,像是碎了的玉。
后面的控诉被什么吞掉,只是断断续续漏出点女子的闷哼和男子的气恼。
“是!我是畜生!你得受着!这是你自己选的!”
晏宁很是茫然,回身看见六个侍女波澜不惊的脸,像是已经习惯了,便虚心请教她们,“他们在干什么?九幽为什么还要找别的女人?”
六个侍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并不想回答。
晏宁出去不了,也不想穿这轻薄的寝衣,就跟她们面对面站着,大眼瞪小眼。
不知过去多久,晏宁和六个侍女谁也没认输,花园里的九幽和离月也没有离开,只是从山石后变成倒在雏菊花丛中。
噔噔噔。
一阵敲门声传来,犬妖来催促,“好了没有?可不能让大王等。”
晏宁转过头看向花丛里滚做一团的二人。
他确定还想的起来自己吗?
可六个侍女没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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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大王再怎么荒唐善变,她们管不着,但要是她们没能完成交代的事情,她们可就难了。
最为年长的侍女站出来,朝晏宁行了个礼,向她求和,“既然姑娘都瞧见了,那也就不瞒姑娘了。”
侍女过去关上窗户,叹了口气,“我们大王早些年爱去凡间玩,遇上这位离月姑娘,也算是两情相悦。
后来离月姑娘家里逼着她和别人结婚,大王就抢了亲。”
侍女重新把寝衣抱过来,拍打上面落着的灰,“原本以为是桩美事,谁成想,离月姑娘恨上了大王,死活不愿意嫁他,两人反目成仇。大王也开始选美人进府,每次叫离月姑娘看着。”
晏宁听着觉得很怪,“那这些女子最后如何?”
侍女淡淡一笑,“就那么养着,大王召个几次也就不记得了,但该给的东西也都给,要不然,也不会这么多人愿意来。”
侍女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引诱,仿佛这是莫大的喜事:“只要不想着害离月姑娘,便能在这府里安稳一生衣食无忧。”
晏宁想到鸟笼里的鸟,推开了侍女的手,“不必。我不需要这样的衣食无忧。”
实在没了办法,侍女把寝衣放到架子上挂着,撩开裙摆扑通一声跪下,其他几个纷纷跟着跪下。
“姑娘向往广阔天地,不屑这里,但是于我们姊妹而言,衣食无忧安稳度日已经是莫大的喜事,还请姑娘可怜可怜我们,让我们完成这差事。”
侍女毫不犹豫把头往地上磕,撞到地面前一秒,一双手托住了她的脑袋。
“好,我不会殃及你们。”
“多谢姑娘!大恩大德,没齿难忘!”侍女深深一拜,迅速起身,拿过衣服披在晏宁身上,又大着胆子把其他几个托盘拿了过来,给晏宁梳头上妆。
不换就算了,看这样子,九幽也不会来了,她们只要完成差事就行,有点偏差也没什么。
晏宁由着她们摆弄,坐在镜子前,却不是看自己,而是看忙碌的侍女,问她们:“你们不能去往别处吗?”
给晏宁梳头的侍女苦笑一声,手上动作却没停,“我们姊妹六人,不过是最平凡普通的麻雀,谁来都能捏死,活着就知足了。”
晏宁的目光落在她们粗麻衣服和酡红的脸上,“我可以荐你们去辰阳山。”
六人愣了一下,只有擦地的侍女知道辰阳山是仙山,是神仙的住所,头也不抬,继续弯腰擦着地,“原来姑娘有仙缘,怪不得瞧不上这里。谢谢姑娘好意,但是,人界都容不得我们,在仙界,我们便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恨不得诛杀。”
“辰阳山不歧视妖。”晏宁瞧着她们,但没有人抬头看晏宁。
擦地的侍女拧了拧脏污的布,不去在意污水溅到自己身上,小心翼翼瞧着桌案有没有溅上水,“辰阳山不介意我们是妖,但是其他仙门要我们死,辰阳山又能如何。那位玉清道君,何等的人物,不过是护着一位狐妖,照样被逼死了,何况我们呢。”
差事做完了,六个侍女往外走,关门之前朝晏宁盈盈一拜,“还是多谢姑娘体谅,仙门之事姑娘莫要再提,我们也权当没听过。”
晏宁哑然,再也说不出什么。
逼死季长清的,是自己。
她确实没资格说这种保证的话。
夜色渐深,九幽一直没有来。
白秋水为什么会从人变成妖,畸形的怪物,随意的嫁娶,小妖身上厚重而悲哀的绝望。
还有离月喊出的那句神女。
晏宁看着裙角上灯烛落下的阴影,感觉自己像是要被这庞大的黑暗吞噬。
偌大的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坐着,面对降临的夜色,弱小的烛光。
远古神明们已经死了,黎潇不知所踪,风朔也不知跑哪里去了,白秋水守着罗浮洲。
谢长安和白霜也音信全无。
有一个人,曾经站在晏宁身边三百年,与她志同道合,对她言听必从。
但是被她亲手杀死了。
晏宁坐在喜床上,目光空洞地瞧着墙壁,只觉得这轻薄的寝衣拖着她下坠,喘不上来气。
明明是正确的做法。
明明他也认罪。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想起,想着没有发生这一切的如果。
是愧疚吗?是惋惜吗?
晏宁的脖颈上发着烫。
黎潇说过,子母蛊极为酷烈,一般来说,母蛊受伤,子蛊都会有反噬。
这是情人魇的反噬吗?
晏宁洞府上多了许多医书,想来是黎潇留给她的,让她想办法抑制。
晏宁没看,也没带。
季长清的孽,她这个师尊也有一份没教好的责任在。
她罪有应得。
所以,她受着这反噬,应该的。
她不知道,就在一百公里之外的深崖,季长清睁开了眼睛,猩红血光一闪而过。
不一会儿,一个长着猫耳的黄衫女子走过来问晏宁:“你,是凡人?怎么称呼?”
此刻晏宁必然不能报出自己的道号瑶光,白秋水的名字也不能,太过招摇,想了想,给自己临时取了个名字,“晏宁。”
18. 猫咪老师
好不容易躺着高床软枕,晏宁却没睡好,总是梦到一张张欲言又止的脸,还有季长清那双泛着泪的眼睛。
晏宁走出房间,天还没有亮,凉风穿过树梢,还带着几分朝露的冷意,四周黑黢黢的,只有离月的屋子还亮着灯,照出一对相拥的人影来。
“你该不会真喜欢九幽吧?”
晏宁抬头,瞧见屋檐上趴着一只狸花猫,正舔着爪子,“那可是自讨苦吃。”
晏宁向它虚心请教,“你这话从何说起?”
狸花猫舒展着身体,猛地向下跳,晏宁瞧见了伸手接住,摸着它的背替她梳好毛发,听见它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声音也轻快许多,“它是狼呀。”
晏宁还是不懂,追问它,“所以呢?”
狸花猫翻了个身,肉爪子不轻不重拍了晏宁一下,“你怎么笨的像个神仙呀,什么都不知道。”
晏宁轻柔地摸着它的背,柔声答应,“嗯,所以麻烦你告诉我一下好不好?”
她笑得温柔,力道也轻柔,恰到好处,狸花猫没了脾气,高傲地教她,“一群狼里只有一个狼王,所有的母狼都是它的配偶。它可以花天酒地,但是母狼们却不能找其他狼。这是狼的天性,所以九幽会有很多女人,不可能收心的。”
狸花趴在晏宁怀里,看向离月的寝宫,“爱上九幽的妖都想除掉离月,彻底占有他,但是最后都被九幽杀了。”
“但离月也不爱他。他杀了所有爱他的,只留下了不爱他的。”
猫咪的声音变得很轻,像是悲伤的感慨,晏宁也跟着放轻了动作,低声问这位身躯娇小的情感大师:“那为什么九幽不对离月好一点,对她专一些?或者放开彼此各自寻找所爱?”
狸花猫不可置信地回头瞪了晏宁一眼,跳起来伸出猫爪给了晏宁一下子,气得喵呜喵呜地叫,骂的极为凶残:“你比神仙还笨!比木头还钝!脑子里是完全没有长感情这根筋是吗!你是石头化成的妖怪吧!”
晏宁没还嘴,她确实是神仙,也确实没有感情这根筋,就听着它骂,至多笑一笑。
笑得狸花猫一肚子火,打出去的一爪子像是摁在云朵上。
这个又美又笨的妖怪,以后一定会被骗的很惨的!
还有这副单薄的身子骨,估计就是下一个离月。
狸花猫想到这里,跳到院子中间的石台上,摆出一副小老师的姿态,肃然开口,“愚蠢的小妖,你听着,不管是男人还是男妖,嘴上说的统统不可信,哪怕说爱你,杀你也会毫不犹豫。”
“他们的致命弱点只有一个。”狸花猫高高仰着头,尾巴也翘起来,“就是深不见底的占有欲和不堪一击的自尊心。”
一片花瓣落到狸花猫头上,顿时把它好不容易营造的高大形象破坏了,气得它喵呜喵呜地追着落花打。
晏宁把它抱回来,摸了摸它的下巴,听着它咕噜咕噜,继承刚刚的话题,“占有欲,自尊心,这是什么意思?”
猫咪懒得动弹,享受着晏宁的服侍,“男人不管爱不爱着自己的女人,都会想独占她,看不得别人碰。他们觉得女人也会这样,享受着女人为他争风吃醋,这极大满足了他们可怜的自尊心。”
它想拿九幽举例子,又想起九幽曾经把美人转送的荒唐事情,就拿了另外一件事情出来说。
“仙妖两界轰动一时的四角恋就是如此。你看看,先前狐妖白秋水对谢长安一心一意,苦苦追求,谢长安理都不理她,还跟别人成婚斩断她一只手。”
狸花猫的语气抑扬顿挫,“结果白秋水找了季长清当靠山,谢长安立马慌了,直接领兵和季长清对打,三番五次挑事就是为了见白秋水一眼,在得到白秋水拒绝之后甚至自废修为,只求她回头。”
顺毛的动作停下来,狸花猫回头,瞧见晏宁愣着,很是低落的样子,“你怎么了?”
晏宁觉得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了,“是谢长安挑事吗?”
狸花猫点了点头,“对啊,季长清已经很仁慈了,只守不攻,奈何对面老是偷袭,还动不动绑架妖质,这不是逼的季长清动手吗。”
“唉。”狸花猫叹了口气,“季长清不过就是谢长安和白秋水之间的争风吃醋的工具,就像你一样。”
狸花猫本想敲打一下晏宁,看见她流下一滴泪来,有些慌乱,抬起爪子给她擦了擦,小心翼翼问她:“你哭什么啊?你真这么喜欢九幽啊?”
“不是。”晏宁摇了摇头,“我只是为季长清感到难过。”
又有一片花瓣落下来遮住狸花猫的眼睛,它甩了甩头,随口附和,“他确实挺可怜的。把虚情假意当成了真心,还是被自己的师尊亲手杀死的,真惨。”
“你怎么知道白秋水不爱他?”
晏宁望着狸花猫,觉得爱情这件事,好像除了自己,所有人都能看破。
她一直以为白秋水接受了季长清,可是这小猫一眼就看透了真相。
狸花猫回答也十分轻巧,仿佛这个问题再简单不过,“白秋水一直恨着谢长安啊。人也好,妖也罢,都只有一颗心,住了一个人进去,哪里还容得下第二个。”
“可是他很好。”晏宁头一次把两个人放在一起比较,“无论是修为品格还是性情,季长清都很好,他很喜欢白秋水,也没有招惹其他女子,对白秋水很好,不会像谢长安那样伤害她。”
狸花猫想了想,很是认真回答:“可是白秋水就是不爱他不是吗?爱就是没有理由和道理的,你看,离月越是对九幽爱搭不理,九幽越是放不下她。”
“要是足够好就能得到心中所爱的垂青,哪有那么多痴男怨女,爱而不得呢。”
晏宁隐隐约约觉得自己明白了些许,但又觉得更加看不透这情爱。
“你这么在乎季长清啊?”狸花猫趴着,盯着晏宁,担心她又要掉眼泪。
这次晏宁没有否认。
狸花猫了然,原来这小妖喜欢的是神仙,还是鼎鼎有名的神仙。
也不奇怪,季长清长那么好看,统一了仙妖两界审美的俊朗,瞧着冷,笑起来温温柔柔的。
可惜,他已经死了。
知道晏宁心中所爱之后,狸花猫才放心说了自己的来意,“你既然已经引起了九幽注意,他肯定经常来找你,让离月吃醋。你不喜欢他,干脆把这机会给我?”
狸花猫趴在桌子上,眨巴着眼睛,语气悲痛地说起自己的故事来,“其实我也有一个喜欢的妖,他是一只特别漂亮的白猫,但是他身体弱,快要死了,所以我才来到这里,想从九幽这里讨一些丹药法宝。”
“你来了这里,还能见到那只白猫吗?”晏宁没有怀疑这个故事的真实性,真心实意为狸花猫担心起来。
“九幽院里的美人这么多,他根本记不住认不过来,给他跳个舞让他带出去,回来的是傀儡还是别的妖,他也注意不到。”狸花猫甩着尾巴,很是不耐烦地催晏宁表态,“你答不答应啊?我可只跟你做这一回的交易,大不了,我溜出去的时候也带你好了。”
“好。”晏宁刚说完,瞧见刚才还趴着的狸花跳起来,精神抖擞,胡须晃啊晃,眼睛都开心地眯起来。
交易刚刚完成,九幽从离月寝殿出来,背着手,看到树下站着的晏宁,步子也不停,朝她吩咐:“过来,给我跳个舞,伺候我喝酒。”
晏宁还站着,狸花猫已经变成了她的模样,跟在九幽后面谄媚答应:“是。大王尽管吩咐。”
一路上,九幽但凡回头看一眼,就会发现两个一模一样的晏宁。
但他只是仰着头,背着手,满心想着风朔和神女失踪的事情,从未给过身边的人一个眼神。
神女到底去哪了?
风朔这么喜欢神女,好像不是一件好事。
要不然,杀了她,换个漂亮的假货去。
晏宁转身朝着离月的寝宫走去,门还开着,里面飘出来一股药味。
满地都是碎裂的衣服和摆件,离月趴在素白的床榻上,双手无力地垂下,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像是地上碎裂的花瓶一样。
“离月。”晏宁的声音放的很轻。
床上的人轻轻颤抖着,纤细的手拉起薄被盖住自己,露出一双含泪的眼睛注视着晏宁,“神女,不要看我。”
侍女一直没有来,晏宁蹲下身,把地上的碎片收拾了,缓慢走到床边,想给离月把脉。
离月把被子蒙过头,闷着声音里还能听出哭腔,“神女,你杀了我吧,给我一个解脱。”
刚说完,她又否定了自己,“算了,还是不脏了神女的手,神女流落至此,必然是遭难了,杀了我,那个疯子不会放过你。”
离月从被子里伸出手,声音趋于平静,“麻烦神女给我递一件衣服。”
晏宁从柜子里挑了一件嫩绿色长裙递给她,转过了身。
离月怔怔看了这衣服许久,换上它,把门窗都关上了,拿出两个碗碟擦了擦,又泡了酥油茶,拉着晏宁坐下,“神女怎么来了妖域?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吗?”
说这话时离月的眼睛极亮,好似漂泊无依的船只终于发现了指引航向的灯塔。
晏宁不记得离月,也没想好下一步要做什么。
但晏宁知道,此刻自己的求助就是离月生命里唯一燃起的烛火。
要救离月就要让离月觉得被需要,让离月知道她不仅仅是九幽的囚徒,她的生命并不完全在九幽的掌控之下。
晏宁想了想,向她坦诚,“我失了一段记忆,也没了法力,是被卖来这里的,对于妖域,对于此地,我一无所知。”
离月落下泪来,把茶碗放到桌案上,握着晏宁的手温暖有力,“我会保护神女的,哪怕搭上这条命。”
离月头一次觉得自己的生命有了重量,不再是轻飘飘的,任人揉搓的云。
她可是要保护神女!多厉害!
晏宁听着她的讲解,明白了妖域不同于仙门,大妖各自占据一方自立为王,谁也不服谁。
直到两百年前中部出了好几位大妖,打服了各大妖王,一统东洲,在中原设立王宫,如同人间国家一般设了六部,也立了君主。
这位君主的名字,晏宁也熟悉。
风朔。
凤凰之血,将帅之能。传说他是天命之人,将带领妖域与仙门平起平坐。
晏宁听着,想到风朔,有一丝丝的陌生。
毕竟在她眼里,他不过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有些爱玩,没想到如此厉害。
仙妖两界确实需要一个相互了解的契机,晏宁原先本打算和风朔一起来妖域,结果季长清和白秋水的事一打岔便耽搁了。
如今说不定是一个好时机。
“妖域一直在传,风朔将会迎娶神女,从此仙妖共治。”离月喝了口茶水,望着晏宁。
“仙妖两界平等共治是好事。”晏宁这话一说出来,离月的杯盖重重砸到茶盏,发出当啷响声。
她茫然看着晏宁,有些不甘心,“那将军呢。”
离月永远忘不了幼时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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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和神女的那一天,灿烂的阳光照在草原上,两个人并肩而立,比任何一副画卷都好看。
她觉得神仙眷侣就该是如此。
那是她第一次对爱情产生向往。
哪怕风朔是妖王,是天命凤凰,也不该拆了这对。
晏宁:“将军?”
离月嘟囔着:“就是占扬,您身边那位占扬啊。”
晏宁想起来,这是季长清在凡间时的名字。
这三百年季长清独领风骚,仙妖两界无人不识。
他死了,晏宁却每日都能听见别人提起他的名字。
无论提多少次,晏宁心中的难受总是像潮水一样涌上来,让她呼吸困难,心肺隐隐作痛。
“他死了。”
离月张大了嘴巴。
晏宁淡淡一笑,又在心里补了一句。
我亲手杀的,算的上千刀万剐。
外边儿唱着戏,袅袅戏腔钻过窗缝进到室内,落在晏宁的耳朵里。
“一腔痴情错付,早知今日,不如不相识。辗转难眠,万般愁绪,恰似落花流水东去也,空落落,枉断肠。”
离月恍惚间从神女身上看到了如今的自己。
孑然一身,不知去往何处,也没有归岸。
不知为何活着,又不知道何时迎接死亡。
生不快活,死也就无惧。
原来,神漫长的生命里,充斥着的是一潭死水。
她脑海里的惊鸿一瞥,大概才是神女的生命里不寻常的波澜。
戏声停下,仆从敲门,送了一些吃食给离月。
大多是各种各样妖兽的肉,还有一杯泛着浓稠腥味的鲜红液体,离月一看见就险些吐出来。
晏宁扶着她,好心建议:“你有没有想吃的,我去找厨房问问他们能不能做。”
离月摇了摇头,歪坐在椅子上,又恢复了初见时的灰败模样,“这些不是吃的,是让我活着的东西,是妖族的修炼之法。”
离月嗤笑一声,“妖族再怎么像人,骨子里还是茹毛饮血的野兽,学不来半点礼法道德。至今修炼还是吞噬对方,活该一身毛病,大多暴毙而亡。”
晏宁猛然发现了自己一直在找的突破口,“妖族没有修炼功法吗?”
离月恹恹点了点头,“他们不过就是能化形的野兽。”
如果能给他们指引正确的修炼之法,他们的性情时不时就会温和许多,不被兽性驱使。
修炼越高,体内杂质越少,身体越趋近于灵。
妖倘若能修成灵体,和仙应该是没有区别的。
只是千百年来,仙妖对立,从没有人试图做成这件事。
晏宁骤然兴奋起来,明白了命运安排自己来到妖域的原因。
她要做一件惠及天下福泽万年的大事。
说不定借此,她能参破人和妖之间的转换。
“神女。”离月靠着椅背,看着晏宁盯着妖兽肉,脸上没有半分鄙夷,反而是一种悲悯,轻声问她,“你难道可怜他们吗?”
她的目光里带着一丝恨和质问。
凭什么妖物也配得到救赎。
他们茹毛饮血,残暴不仁。他们就是潜在的魔物,应该被诛灭才是。
晏宁知道离月目光的深意,但并不打算改变主意,也不打算对她说谎:“仙,妖,人,在我这里,一视同仁。我救你,但也会救妖。”
“他们不配!”离月撸起自己的袖子,指着上面的伤痕问晏宁,“神女救他们,我呢?恶人回头,我这些苦难白受了吗?!”
“离月。”晏宁轻声呼唤她,“弱小的妖怪和你没有什么不同,她们也只能忍气吞声,行尸走肉活着。”
晏宁打开窗户,让离月看见外面的戏台,狸花猫扮演着晏宁在上面卖力歌舞,麻雀侍女和低等妖怪捧着托盘来来去去,一时不察摔了跤也立马爬起来,不敢呼痛。
院子里有二十三个生灵,离月看见她恨着的九幽一个。
晏宁看见二十二个挣扎求生的卑微灵魂。
“神女,你救不了。”离月看着他们的妖身,“他们不会感恩,无法站起来学人一样活着,终究会被本能驱使,背叛,杀戮。”
晏宁垂眸立在窗边,光照在她身上如高台上的白玉佛像,“但是他们应该有的选。”
离月没接话。
神女,你一定会被妖所杀。
到时候,你会后悔吗?
离月对晏宁冷淡起来,九幽更来劲了,觉得离月终于有了危机意识,频繁召晏宁随侍。
但凡他用些心,就会发现身边人长着一张清冷的脸,举动却十分热情俏皮,很是违和。
但他没有在意,就连名字也还是经常叫错。
只要离月有反应,他完全不在乎身边是人还是猫还是别的什么。
晏宁在这离谱里逐渐明白狸花猫那番话的意思。
她不过是个手段,像个物件一样,九幽表现出来的一切热络,不过是为了离月的注意。
狸花猫的受宠为晏宁带来了不少的东西,灵肉丹药法器,凡是九幽给的,狸花猫都跟晏宁对半分。
晏宁埋头研究着妖兽肉里残留妖力的成分,如何去除其中引人狂乱的血脉妖性,只保留纯净无害的灵力。
她一次也没有去过九幽身边,也就不知道,南方出了一位大妖,和季长清长得一模一样,仅仅一月,力战群妖,横扫魔域。
在桃花盛开的三月,他来到崇吾山,剑指九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