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金榜后震惊了》
1. 初遇
"楚楚,别走。"
汴京春夜,飞雪如絮,王楚嫣正在屋里添置炭炉香饼,透过青雾氤氲,就见床上那人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徐徐张开,似绽放于绮梦里的午夜昙花。
似在召唤她。
王楚嫣掸落身上的浮尘,疾步行去。
"王公子,好些了么?"
她俯身打量。这人从昏迷中醒来,幽深的双眸蒙着一层薄雾,直愣愣地凝视她,充满莫可名状的复杂之情。
半晌后,他启唇低喃:"今夕,何年?"
王楚嫣微怔,回道:"政和八年,刚好立春。"
这人泛白的双唇嗫嚅了下,未再说什么,适才抬起的手也放下去了。
少顷,王楚嫣见他蹙起眉头,那双水光漾动的眸子转向虚空,几滴泪珠滑落,唇角却浮出浅淡的笑意。
"也好。" 他缓缓阖眼。
彼时他清隽的面庞苍白若霜,墨发散于枕际,床头梅帐垂悬,红烛光影之间如银的纸帷上梅枝叠映,疏影淡淡,他静躺于其间,仿若一位落尘的神仙中人。
王楚嫣低眉敛目,纤手轻轻搅着衣袖,一时无所适从。
这位公子仅是住客,来京殿试,不久前入驻她家的邸店,王楚嫣只知他叫王昂,字叔兴,来自江都,见过他的人皆叹其芝兰玉树,儒雅清贵。
与陌生男子深夜独处,实属迫不得已,况且她还待字闺中。
然而这位昏迷时,唤着"楚楚"留住她,音色低颤,听来甚为揪心,这是多年前她阿娘喜唤的小名,今夜王楚嫣忽又闻见,万分惊讶,不过王公子必是错认了。
迟疑片刻,王楚嫣为他掖好罗衾,去探他的鼻息,虽弱,但渐趋平缓。
"王娘子,热水好了。" 书童花玖入屋,小心翼翼地走至床边打量,"我家公子怎么样了?"
"方才他苏醒一忽儿,现下看似睡了。" 王楚嫣轻声细语,去到隔间,利索地新灌两只汤婆子,用锦缎包裹好递给花玖,"天冷多添些,拿去给你公子暖身暖脚。"
随即,她搬了螺钿漆墩坐到床边,清手后,用指尖撂去黏在那人侧颜的碎发,拿布巾轻柔地替他擦净脸,重新掖好罗衾,垂下梅花帷帐。
这些日常活儿她得心应手,自及笄之年,阿娘过世时,作为独女的她就帮着父亲打理邸店。
一晃眼,如今她二十岁。
理完事后,王楚嫣总算松了口气,与花玖去到书房守候。
窗外风雪呼啸,王楚嫣也在书房添上炭火,并将沸水注入银制汤瓶中,掺上花果细粉与散茶,冲泡暖胃茶。
花玖乘机整理书桌,将徽州李墨,端溪砚摆放端正,拿起细润如玉的澄心堂纸一张张地查看,纸都被所墨染。他一边低叹,一边用劲擦着桌面余留的墨迹。
"阿玖?"
王楚嫣端来热茶时,瞥见他那张玉人般精致、略带婴儿肥的脸上满是泪痕,不过还是十三四岁梳着总角的小少年,伤心的模样人见犹怜。
"快歇会儿,你也累了呢。" 王楚嫣拉他坐到暖炉边上,拿出绣帕,像姐姐似的替他拭去泪水。
"谢谢王娘子及时请医…… 阿玖跟随公子四五年,竟不知他有心疾这事……?离殿试还有两个月,如何是好……" 花玖的眼泪又扑簌簌地滑落。
这事来得太突然。
就在傍晚时分,好端端的,王昂忽然痛得不省人事,王楚嫣连夜寻来东水门的名医,赵太丞诊视良久,说他的气脉虚弱错乱,许是天生患有心疾。
"别太担忧,赵太丞也说了,好在王公子年轻,静养些时日,应能痊愈。适才我见你翻着澄心堂纸,过两日我去里城,顺道带些回来。"
王楚嫣习惯往好处想,常能给人恰如其分的安慰。
随即她向花玖递去热茶:"先吃些东西才能有劲儿,阿玖若是累坏了,你家公子也会担心罢?"
就在小人儿抬头那一刻,她朝他温柔微笑。
整夜的担惊受怕也令王楚嫣面色憔悴,然而笑时,一双清长柳眉之下,明眸如弦月般盈盈一弯,唇瓣优美扬起,正如其名,楚楚动人,花容嫣然。
笑意带着发自内心的乐观与坚强,令人为之一振。
花玖乖顺地用了茶点,紧绷的心逐渐舒缓。
等候中,他惦念着王昂,显然对自家公子十分敬慕,说起他的事来,忧郁的眸光渐而灼灼,眉心一点红痣越发生动,身上透出令人赞许的儒雅气质,应是多年跟随王昂,常受翰墨琴音的浸润所致。
王楚嫣安静聆听,从他口中得知,王公子是江都出名的才子,神宗朝宰相王珪的侄孙,心系民生社稷,为人清心淡泊,但凡对学问之事尤为认真,甚至较真; 此番他省试前茅,理应及第……
果真是个爽朗清举谪仙式的男儿。
王楚嫣弯眸浅笑,彷佛一下认识了那人。
"公子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正当花玖说出这句话时,清灵的木鱼声破空响起。
日交五更,是诸寺院的行者开始沿街报晓。
俩人轻手轻脚地又去房里探望,王昂还在沉睡中。
"这下稍微放心了,阿玖也回屋歇着罢,后续照料之事,我这就去嘱咐妥当。"
王楚嫣收拾好发髻,理正对襟青袄,出屋,拾级而下。
彼时瑞雪初停,天地银装素裹。
她抬头望向阁楼。
这个猝不及防的漫漫长夜正在褪去,却似乎在心头敲落一道清幽旖旎的音律,令她忽尔,心起波澜。
.
两日后,王楚嫣去到御街买了名贵的澄心堂纸,随后往马车行去。
"哟,这不是王娘子吗?" 有位妇人经过,"好巧,我刚从你家邸店回来!" 这人头戴冠子,黄布包髻,手执青凉伞儿,是帮人做媒的张娘子,两年来上门提亲足有五六次。
"张冰人,许久不见。"
王楚嫣微笑回礼,气质温婉毓秀。
正值桃李年华,她秋水清眸,云鬓雪肌,素雅的妆容搭配一身天水碧罗衣,明明像似遗世独立的姑射仙子,置身于烟火气里却也无违和感,反而给寻常带来诗情画意。
张娘子将王楚嫣上下打量一番,目光艳羡,看似亲热地凑近身。
"这回我给你物色了绝好的人家! 一位是朱雀门那边的张氏正店,张大公子,家底殷实,每年他家的酒曲就将近上万斤! 另位是李家的二公子,李家也开邸店,靠近著名的州西瓦子,离蔡太师的府邸不远呢! 两位公子皆长你两三岁,仪表堂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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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会千载难逢!" 张娘子滔滔不绝,神采飞扬。
王楚嫣知道这两人,颇为风流纨绔,张公子还曾轻薄地戏谑过她。
"多谢张冰人费心了,这些事儿家父会定夺的。"
王楚嫣客气谢道,心里已有主见。
她想要的说来很简单,寻得一位良人,能够两情相悦,长相厮守。
可这事也何其难也。
张娘子见她面无喜悦,挑眉叹道:"王娘子,我与你说几句实在话罢,我知道,如今王员外也是京城富商,难免财大气粗,之前我提亲时,他总嫌这嫌那的,今日更是扬言,想要给你寻个风华正茂的进士?!"
她故意夸张惊讶的神色:"是,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咱们大宋盛行榜下捉婿,可汴京真正大贵大富的人家多了去了! 现今科举三年一回,都在为自家闺女虎视眈眈呢,哪能那么容易?! 你回去劝劝令尊吧。"
王楚嫣明白她的言外之意,很有分寸地维护道:"并非家父多嫌,而是他尊重我的意愿。"
张娘子瞟了她两眼,流露心知肚明的笑意,撇撇嘴:"你今年二十吧?也老大不小了,可别太挑剔哦!"
王楚嫣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道:"也非挑剔,嫁人是一辈子的事,或许缘分未到。对了,张冰人曾是出名的美人,如今风韵依旧,你结交广泛,也该为自己考虑下?"
八面伶俐的张娘子顿时结舌,怒也怒不起来。
她守寡多年,三十出头,高不成低不就,何尝没想过呢,"欸,王娘子哪天想通时,再让令尊来寻我吧! 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待媒人走远,女使合香挽住王楚嫣,轻嗔道:"二十就老了?这世道对女子好苛刻! 方才姑娘机智,即作反驳,又给了那人台阶下,不过她阴阳怪气的真可恶,骂几句才解气呢!"
"香儿,我们不能由着别人指点而闷不吭声,但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况做媒伐柯不是件容易事。"
大宋京城汴梁,民众百万,王家是开邸店的,王楚嫣见多了人来人往,几经磨练,遇事冷静,通情达理。
合香乖巧点头,思及一事,咧嘴露出可爱的小虎牙,道:"姑娘,主君似乎很看重王公子,把最好的上房给他住,租金却只收一点点,是不是与捉婿那事儿有关?姑娘觉得王公子怎样?"
"王公子?" 王楚嫣呢喃。
想到这人,不知为何,心尖似有玉蝶翩翩掠过。
她望向雪霁初晴之下的御街。政和八年的新春,直通宣德门的御街一如流动的华章,朱楼画阁,金翠耀目,雕车宝马,罗绮飘香,这里是泱泱大宋皇城,亦是人间烟火之最璀璨处。
远处的宫门金钉朱漆,壁砖镌镂龙凤飞云,那里面,便是巍峨庄严的皇宫。
王昂若能金榜题名,也将成为高墙里的人,与那些处于云端的天潢贵胄在一起,愈加遥不可及。
王楚嫣摸着微烫的脸颊,垂下清亮的双眸。
在回东水门的途中,她压住思绪不再去想那人。
徐徐踏下马车,她牵起天水碧罗裙,腰间的玉佩绦带随着步伐盈动,风吹之下,玎珰作响。
抬眸时望见 ——
那位在她心间搅出一池涟漪之人,恰巧就站在不远处。
2. 救命
那人身穿月白色交襟长袄,头顶东坡巾,长身玉立,风姿俊逸,唯面容带着病后的苍白,眉间泛出一股清冷忧郁。
彼时王昂正在凝望街景。
此地位于京城东南方,沿靠汴河,坐落在巍峨的东水门城楼内,坊市鳞次栉比,是东南一带的官宦、商贾、游者的必经之地,每日车水马龙,人流如织。
渐渐地,似乎沉浸于眼前欢嚣的人间烟火中,他松开紧拧的双唇,微衔笑意,现出迷人的梨涡。
王楚嫣站在两步之遥,望见他笑,不由地随之朱唇轻扬,眼波潋滟。
蓦然,王昂回神转头。
四目相交那一瞬,王楚嫣羞然垂首,稍许定神后,福身道:"王公子,你怎么出屋了?好些了么?"
王昂收敛神色,恭敬谢道:"好多了,前日惊扰到王娘子,在下很是抱歉,多谢照料。" 语气疏离淡漠。
"王公子客气了,照顾你是我们分内之事。" 王楚嫣抬眸觑他一眼,补充道,"赵太丞嘱咐,让王公子务必静养,至少七日。"
王昂沉默半晌,道出两字:"无妨。" 随即从王楚嫣身旁经过。
眼见那人走往街面,衣衫略单薄,王楚嫣心中一凛,忍不住关怀:"王公子去哪里?你还未痊愈,小心受寒。"
王昂驻足,背对着她:"王娘子不必担心。"
像是变了个人。
王楚嫣犹记得,初遇时,他温润含笑,丝毫没有这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感。
少顷,他清俊飘逸的身影迈入茫茫人海,不久消隐在繁华似锦的街景中。
"姑娘,王公子痊愈了?怎么看着怪怪的呢?" 合香近前问道。
王楚嫣幽叹一声:"科举临近,他却突然病痛,换作任何人都会有所郁闷罢。"
人尽皆知科举难,诗词歌赋要出众,还要专研论、策、经义,举子们皆是学富五车,苦读多年,只为一朝名扬天下,万分不易。
王楚嫣止住那股缱绻在心间的莫名情绪,回身走入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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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客栈由祖辈建于神宗朝时期,迄今已是汴京东城的大邸店,前庭铺陈华美,珠帘绣额,灯烛晃耀,然壁挂山水花鸟,亦不乏雅趣。因为大宋取消了自唐代以来的市坊分离,故与众多商户一样,王家将前院用作邸店,后院留于自居。
"嫣儿,你可回来了!"
王员外瞥见王楚嫣,喜形于色,敲了敲珠玉算盘,又对徐管事唠叨两句:"过会儿咱们接着算,那些嚷嚷缺钱的人,平常定是大手大脚,不懂一文掰成两文花,得好好调教下!"
边上的徐管事揉着眉心,连声应诺,待主君转身后,长吁一口气。
王员外本名王从仁,员外并非官职,而是都民对于富人的尊称。
他眉开眼笑地快步走来,四十多岁的人,面庞圆润,身姿还算英挺,穿的红地八答晕蜀锦将他衬得愈加容光焕发,颇有富贵之相。
"嫣儿买到纸墨了?破费多少?"
"我寻熟人买的,不贵。" 王楚嫣深知父亲惜财的脾性,没有正面答复。
王员外满意点头,拉着她走远几步,压低声音:"爹爹给你讲件事,今早张媒人又来提亲啦!"
王楚嫣挽出无奈的笑意:"适才我与她在御街巧遇,她都说了。"
"哦?" 王员外略吃惊,继而蹙眉盘算道,"张媒人巧舌如簧,对那两家一阵夸,可惜都是从商的,钱财阿爹也有,咱们大宋注重经商,商人地位虽有所提升,但,虽富却不贵,唯有仕途高!"
王员外宝贝似的打量女儿:"这些年你跟着阿爹吃了不少苦,阿爹不愿在终身大事上委屈你,况且我答应过你阿娘,寻个你心仪的人。不过,嫣儿你早过及笄之年,时间紧迫。" 他眯眼捋须,露出老谋深算的神情,"这回,我要来个狠招!"
王楚嫣打开他的药葫芦:"张媒人说,你想榜下捉婿?"
"为何榜下?呵呵。" 王员外扬起下颌,面露得意之色,"咱家是开邸店的,每逢赶考,就有赴京的举子前来投宿,譬如王公子,千载难逢,我看好他,所以想赌一赌……" 他凑近耳畔,笑眯眯地道,"榜前捉婿!"
王楚嫣扶额:"爹爹,他还病着呢! 近来我们别去打搅,让他好生修养。"
"方才我见他出门,看似身体好些了?" 王员外兴致高昂,自顾自地说道,"等他回后,你就将纸墨亲自送去,顺道嘘寒问暖。此番王公子生病,你对他的照料,这叫恩情! 我们要抓住机会,近水楼台先得月!"
他喜不自禁地搓着手,又嘱咐道:"你去探望时,也顺道向他讨些墨迹,或许将来很值钱。还有,你自己的书画挑两幅最好的,哪天我拿去请他品鉴品鉴,好让他知道,我家嫣儿念过私塾,才貌双全。"
父亲的算盘打得哐哐响。
王楚嫣暗自叫苦,不好立即泼冷水,委婉劝道:"爹爹莫心急,东西让花玖送屋里更合适,毕竟男女大防,上回女儿留夜照料,实属阴差阳错,若是传出去,少不了让人闲言碎语。"
她正要寻机辞退,花玖匆忙跑来,手上挽着一件鸦青色鹤氅。
"王娘子,王员外,你们可有看见我家公子去哪了?"
花玖神情焦灼,清秀的小脸红得有些异常,"公子说出去透透气,就一会儿,却迟迟不回来! 外面冷,他身子没恢复,连氅衣都不披,若病情加重怎么办?!"
"方才我见他走往街对面。" 王楚嫣也担心这事儿。
"谢谢,我去寻他!" 花玖一时情急咳嗽。
王楚嫣摸向他的额头,略微烫手:"阿玖受寒了?别出门了,我去寻你公子。"
"对哦,人怎么还没回?" 王员外意识到危险,也慌了神,"王公子是举人身份,又被寄予众望,若发生意外,耽误殿试的话,也是我们邸店的罪过呀! 快快,嫣儿你熟悉街巷,赶紧去!"
王楚嫣接过鹤氅,忙不迭地走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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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她望见王昂去往街对面的孙羊正店,于是沿着酒楼,从缀满彩帛花灯的欢门彩楼前经过。
可之后呢?
她踟蹰驻足,往络绎不绝的人群四下张望,有些后悔冲动独自出来。倘若问人吧,王公子走在人群中犹似鹤立,定有许多瞩目,但是她不免难为情。
"咦,王娘子?你怎么在这儿?" 一个八九岁的男孩走经时发现了她。
王楚嫣见是自家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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栈的门童,说道:"我出来找王公子。" 她弯身替小娃收紧耷拉的布帛风帽。
丁苏穿着她给新添的双层夹袄,外罩提花缎貉袖,裹得像只小粽子。
"王公子?我刚才碰见他了。"
王楚嫣意外惊喜:"人在哪儿?"
丁苏皱着疑惑的小脸,抬手遥指:"就在那条街尾,随后往右的巷口,方才我们六七人正在玩雪,王公子路经说,这儿危险,硬是将我们驱散了,好扫兴!"
循着丁苏的指点,王楚嫣疾步行去。
应该就是此处,却没见着王昂。
这条街倒是挺清净,面北且被酒楼遮挡,所以积雪未消,有些凹凸不平的地方结了薄冰,路面较滑。
王楚嫣顿住脚步,正巧站在一家小茶舍前,里面传出呱噪的议论与哄笑。
"刚才那位就是王姓举子,貌似潘安,谁家姑娘见了不动心?!"
"听说不久前,王员外的闺女赖在他屋里一宿不肯走!"
"哦呦,王娘子看着挺矜持,难不成想投怀送抱?"
"二十岁的老姑娘,不急也得急啊!"
"人家举子若能中榜,定会被大官们争着抢,哪瞧得上民间小娘子?"
"王员外不是夸口说,给女儿准备了万贯嫁妆?"
"哈哈哈,就他那只铁公鸡?!"
"其实王娘子很不错的,可惜几年前被刘家给拒婚了。"
……
东水门说大不大,街坊邻里彼此认得,算是人情和美,可暗地里……
这些流言,不经意间听见,如同利刺扎入心口令新伤旧痕一并裂开。
又一次,她成为悠悠众口茶余饭后的谈资。
王楚嫣蛾眉紧蹙,双眸泛起涟漪,脸颊的绯红不知是因怒意抑或羞臊而起,或许两者皆有,她咬着唇,纤白的手指深深地扣在氅衣里。
"所有人走开!"
"王娘子,小心! 别站那里!"
闻声,王楚嫣费力抬眸,望见王昂出现在街的另一头,正朝她呼喊,并撩起长袍疾奔而来。
"王娘子,快往我这边来!"
面对王昂的急呼,王楚嫣猝不及防,越发愣住了。
茶馆那些闲聊者察觉动静,纷纷探出头来,见是他们话题里的两位,神色惊讶,似有惭愧,却又推搡着挤到窗前暗戳戳地看热闹。
王楚嫣一时更觉羞耻难受,往后退去。
当下,她所在的街巷这端忽现一匹疾驰的棕色骏马,因为地面不平,加之覆有薄冰,奔跑的马儿猝然摔倒!
骑者及时纵身,侥幸扑在街边。
然而受惊的马儿嘶吼不已,腾起身子就狂撒四足一路撞来!
"闪开! 统统闪开!" 驭马者在后方振臂高呼。
王楚嫣却僵在原地,臂间还挽着那件氅衣。
眼见那匹狂乱的骏马就在咫尺之遥 ——
蓦然。
她只觉身体一轻,脑里是短暂的空白,待回神时,已经后背抵墙,一袭月白色长袄几乎贴在她脸上,那人的下颌触及她的前额,温热的气息吹拂而来。
王楚嫣胆颤心惊地抬起头,就见王昂双手撑着墙,护在她身前。
3. 巧合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快得让她来不及反应。
抬眸之际,王楚嫣蓦然有股奇异的感觉,似乎要被旋入那人眼里的漩涡——
那双眸光激澜澎湃,渐而又似烟雨缱绻,最后,凝固成幽寂的冰潭。
她眨了眨眼,神智渐趋清晰,纷杂的呼声随之贯入耳中,她看见王昂面无表情地后退两步,拂了拂广袖,垂眸拱手。
"王娘子,失礼了。"
这人萧萧肃肃,清逸淡定,站在惊乱的人群之中宛如一轮超然于世的亘古朗月,尤为醒目。
方才真是惊险万分。
须臾,小街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有些人心急火燎地打听来龙去脉; 有些人慌不迭地帮忙,好几位大汉在前方勒住马,骑手亦是惊魂未定,连声道谢并解释因为路滑失控。
但也有人窃窃私语,不知好歹地嚼舌头。
"嚯,这位就是王举子?"
"怪不得王娘子要大献殷勤呢!"
"你们瞧她,现在还痴愣楞地盯着人家。"
彼时王楚嫣的心跳稍有缓和,正想挪动身子,闻言,瞬即又僵住了。
王昂看向那些好事者,朝他们走近,沉声道:"济人之急,救人之危,天经地义。若不分是非说三道四,小心因果报应。"
言辞简洁,铿锵有力。
那些人顿时噤若寒蝉,一来是民间普遍信佛信道,不免畏惧善恶报应; 再者是被这位俊雅文士的凌厉气势给怔住了。
随即,王昂收敛冷色,又对其他热心人恭敬地道:"多谢各位相助,事情已了,大家且散去罢。"
眼见路人逐渐散开,王楚嫣忍着难以言说之情,竭力噙住眼里的泪花,保持端庄地行了几步。这些天她疲惫劳神,方才心又大起大落,还险些丧命,换作谁都难以镇静从容。
"王公子,多谢。" 她颦着蛾眉,声音微颤。
王昂看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地走近,捡起那件落在地面的大氅。
"回去罢。" 继而他缓缓往前走。
王楚嫣"唔"地应道,振作精神。
天又飘起细雪,一点点晶莹的白色盈动在眼前,促使她目眶里的清泪无息地淌落,她依旧能感觉到身后还有睽睽的众目,心底再次蔓延着委屈与不甘。
步伐沉缓起来。
"王娘子,往前走。"
王昂回头。
清俊的侧颜棱角分明,坚毅之中透出几许江南水墨般的柔和,白雪拂过他挺直的鼻梁,流连于他唇边。
"嗯。" 王楚嫣暗自拭泪,默默地跟随他穿过繁华的坊市。
她不再关注四方投来的目光,而是将视线凝注于他如松如竹的背影,心静后,萦绕于耳际的喧嚣逐渐消逝,她忽觉恍恍然的,像是穿行在悠长的梦境中,缤纷的红尘蓦然褪色,惟独眼前的身影被雪花勾出莹洁的光晕而越发明亮了。
不知不觉地行到邸店,王楚嫣松了一口气。
花玖焦急守侯在前庭,一见是他们,小猴似的窜来并埋怨道:"公子为何不当心自己的身体?! 医师叮嘱你务必静养,这才两三天功夫!"
"阿玖,走吧。" 王昂的声音略显沙哑。
他无视其他人的关心,径直往庭院走去。
王楚嫣默默尾随,行至通往阁楼踏道的那一刻——
眼前如松如竹的身影微微摇晃。
王公子?
她一下意识到,方才为了救她,王昂舍命奔跑定是心疾发作,硬撑到了现在。
"阿玖,快带公子进屋,我去寻医!" 王楚嫣又惊又惧,刚沉下的心又被揪起来。
"无妨,歇会儿就好。" 王昂阻止,背对着她,"我不想有外人打搅。"
语气透出不容辩驳的威严。
王楚嫣旋即缩回手。她就是外人。
"阿玖扶公子回屋!" 花玖扶着王昂,瞧见他隐忍痛苦的模样,心疼落泪。
王楚嫣怔怔地望着,直到他们上楼的身影即将隐没在幽暗的拐角处,忽而,王昂低沉的声音从虚空中传来,"王娘子,谢谢。"
这一刻,她潸然泪下。
方才关于自己的委屈早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对这人的愧疚与牵挂,本想为他送衣,反而让他受累。
"王公子……"
她伤心呜咽。
少顷,她倔强地擦干眼泪,缓缓走去庭院中央,抱住那棵还未抽出枝叶的紫薇树。
这是阿娘曾经亲手栽下,每次跌到低谷时,王楚嫣就会倚着它深深地呼吸,神奇的是只稍一会儿便能心绪宁静。
"王公子没事就好,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在心里反复祈念,直到细长的呼吸与花木生息相连,因为,这般自然,无论岁月荣枯,四季更迭,终究是春去春又回。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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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王楚嫣起身就赶去庭院,往阁楼张望,不过窗棂紧闭。
于是她先到灶房,与厨娘一道准备给王公子的膳食,此外,可怜的花玖也染上风寒,她嘱咐合香给他们送药去,配些京城风行的点心蜜饯,西川乳糖、霜蜂儿、绵枨金橘。
不久合香回来报告,面含忧色:"姑娘,王公子看着疲惫,不过似乎还好,倒是花玖,我听他咳嗽得挺严重。"
"你快去赵太丞医馆请人过来。"
王楚嫣吩咐合香并陪她走往前庭,发现那里非比寻常的热闹,便在后方驻足瞧看。
一众邻里正在拜谢,门口也围了不少人。
"昨日幸亏王公子路过,我家两位小哥儿也在其中,那匹马,就跌倒在他们玩耍的地方! 哎呦,我想来十分后怕,当时是要出人命的啊!" 对面孙羊正店的孙大娘携着两个年幼的儿子,正与王员外聊话。王孙两家是老相识,一个开客栈,一个开酒楼,交往深厚,生意上彼此照应。
门童丁苏也是亲历者,绘声绘色地在旁描述,其他邻里你一言我一话的,什么未卜先知,仙人下凡,将王昂夸得神乎其神。
"王员外,王公子是救命恩人,我们想亲自向他道谢!"
"王员外,这些薄礼还请他收下。"
王员外细细打量那些绸缎银具等贵重之物,捋须笑道:"礼物我先代王公子收下,他正在修养中,不便见人,你们的心意我替他领了,定会转达于他。" 说话的口气好似与王昂很亲近。
昨日之事不胫而走,当晚就传到了王员外的耳里,他惊喜若狂,本想即刻冲去王昂的房里,宣称要将女儿以身相许,报答救命之恩,王楚嫣拼命拉着,好说歹说才让他冷静下来。
王楚嫣最惦记的是王昂的病情。
彼时听闻,玩耍的孩童与马儿有关?
好巧。
她一边思量,一边往庭院走,瞥见那里的几头小泥牛皆披上白裳,糯米团子似的可爱。
立春前一日,开封府就有将春牛送入宫中"鞭春"的习俗,百姓们也买泥捏纸贴的小土牛,饰彩幡雪柳,放在自家的围栏里。
王楚嫣走去抚摸它们,薄雪触及温暖的手心很快融化,她又抬头看了看阁楼,随后幽思恍惚地转望地面。
倏然,身边多出一道影子。
"阿嫣,亏我们是好姐妹,你私藏情郎都不告诉我!"
"诶?若熙?"
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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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嫣被吓了一跳,看见孙若熙提着百迭裙犹似一朵红霞飘近。
这位小美人是孙羊正店的二姑娘,年方十七,王楚嫣与她一同长大,情如姐妹。
孙若熙凑近巴掌大的瓜子脸,乌溜溜的圆眼睛转了转,嘟起樱桃嘴。
"昨儿的事情我都听说了,包括英雄救美!" 她神情好奇,却故作哀伤,"正月以来我家酒楼忙,这些天没能找你絮叨,姐姐倒好,如此要事,竟然瞒着我?!"
"瞎说什么呢,小八卦!" 王楚嫣含羞瞪她一眼,见有家丁路过,用眼神示意她轻声些。
孙若熙长得玲珑可爱,性情活泼,但略骄蛮,扯着王楚嫣的袖子开始撒娇:"王公子住哪儿?别人拜谢不了,姐姐总能带妹妹我瞧一眼?真的很俊么?" 她踮起三寸金莲,东张西望。
"见色起心,馋涎欲滴,哪有一点闺秀的样子?"
彼时来者身材高挑,疏朗俊秀,且带一股仙风道骨,若非外穿白貉袖,头裹御寒的印金梅花帕,能从衣装看出是位小娘子,否则美得雌雄难辨。
"浅真你回来了?!" 王楚嫣惊喜地跳起。
孙若熙亦是笑逐颜开,一手抓着王楚嫣,一手挽住赵浅真:"我们姐妹三又聚一起了,你们害我日思夜想人憔悴!"
赵浅真抿唇暗笑,佯装鄙夷地戳了戳孙姑娘的脑袋:"叽里呱啦最烦人。" 看向王楚嫣时,她和颜悦色地道,"阿嫣,我爹这几日在宫廷忙碌,有位帝姬病了,御医们忙得团团转。我昨天刚回京,方才合香到医馆,我听说是小儿,就自告奋勇来了。"
这位赵姑娘二十又二,从小随父习医,最擅小儿与女子病。自古不乏女医,只是流传甚少,汉朝有义姁、晋朝有鲍姑、唐代胡愔撰写了黄庭内景图,将医理与道教内修相连。他们大宋,仁宗还曾召过一位民间女医,张小娘子入宫行医。
"哪位帝姬病了啊?" 孙若熙探头打听。
"茂德帝姬。" 赵浅真瞥了她一眼。
"就是那位长得最美的帝姬?听说官家准备将她下嫁给蔡太师的第五子!" 孙若熙立刻接道。
"小丫头知道的挺多?" 赵浅真含笑轻嗔。
噗,孙若熙朝她吐舌,得意地道:"因为官家现在的宠妃,刘淑妃出自民间,父亲是酒保,我爹曾与他略有交往,刘淑妃又曾是茂德帝姬的母亲明达皇后的养女。"
孙姑娘家的酒楼属于京城七十二家正店之一,在东城最为豪华,来往人士不乏贵官显宦,消息灵通,她本人也对皇宫之事喜闻乐见。
"我们先走了。" 王楚嫣回到正事,"浅真,我带你去见花玖,香儿说他一直咳嗽,你给看看严不严重?我才好放心。"
"花玖是谁?" 孙若熙好奇。
"王公子的书童。"
"啊,我也要去! 是不是也能见到王公子?"
"见不着,花玖单住一间房。" 王楚嫣摸了摸嘟嘴委屈的孙若熙,"妹妹去我屋里乖乖等着,我们那么多人,会吓到小娃儿的。"
王楚嫣带着赵浅真拾级而上,敲响花玖的房门。
吱呀,门开启,却是另一位。
王昂眉间萦绕几分郁色,愣了愣:"你们这是?"
他身着白襕,发髻仅冠一枚青玉簪子,燕居素简,更显谪仙般的风韵。
"王公子?" 王楚嫣吃惊,旋即羞涩垂眸。
彼时蹑手蹑脚尾随在后的孙姑娘泥鳅似的,忽从王楚嫣的背后探出头来。
"啊! 你就是王公子?"
花玖从屋内走来,见到门前站了好些秀美的姐姐,害羞地躲往王昂背后:"公子,发生什么事了?"
4. 元宵
此后,王楚嫣为一大一小亲自煎药,合香起先会着急,说这种事儿就交给家丁或者她来做,思量后,小丫头捂嘴偷笑:"香儿明白了,姑娘是心里有了王公子?"
王楚嫣也不辩解,只怪一句:"小孩子懂什么。"
合香年仅十三,是前些年王员外从外地买来,虽是女使,王楚嫣将她当妹妹善待。合香亦是真诚回馈,颇懂姑娘的心,每次送药回来,就王公子长,王公子短,今日他气色如何,穿了什么衣裳,簪白玉还是戴儒巾,正在看书还是写字,都会一一详报。
王楚嫣每每不厌其烦地聆听,舒心笑时,清眸流盼,颜若桃花。
三日后,清晨路经庭院,她如往常那般抬起头。
竟然,阁楼轩窗开启了!
那日淡金色曦光初照,屋檐下的悬鱼游晃于惠风流云间,王昂一身白襕清清朗朗,手捧书卷,临窗而坐,胜似章台春色。
蓦然,他垂眸看来。
王楚嫣从怔望之中回神,盈羞低首,唇角牵出莞尔的笑意,踏着莲步从窗下快速移开。
她心如擂鼓,一刻不停地走去街头。
彼时正有卖花者提着马头竹篮,挑春卖花,清奇的歌声飘来——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教郎比并看,郎道,花儿千娇百媚各自美,最美是良人。"
乔家卖花小妹从她身旁经过,转眸扬唇道:"今日王姐姐有甚喜事,笑得这么美?与这红山茶花般明艳,姐姐买些做簪花吧!"
王楚嫣道谢买了一捧,择一朵缀往小盘髻。
正是,天水碧罗衣袂飘,云鬓金钗人儿俏,红花衬朱颜,仙子下凡来。
眼见王公子的精神日益见好,她欢喜得犹如自己起死回生。
半晌后,心绪缓和,王楚嫣走回前庭。
徐管事迎上来:"王娘子,昨晚花灯都运到了。"
"好,请徐管事吩咐下去,邸店外的灯楼按照画纸搭建,要在三日内完成,沿街店面用绘有山水花卉的绢灯点缀。店里面,就按往年那样,悬挂小红纱灯,搭配罗帛绡灯,前庭入处用最好的五色琉璃灯。有劳徐管事了。"
王楚嫣声色温柔,有条不紊地吩咐道。
因为喜悦,她姝丽的笑颜越发令人赏心悦目。
忙得焦头烂额的徐管事顿觉心事一轻,展颜道:"王娘子放心罢,我即刻安排,今年咱们的蘑菇灯楼新颖别致,又会是东水街坊数一数二的!" 徐管事在客栈二三十年,看着王楚嫣出生长大,深觉她不仅有才情,处事也细致妥当,为人明理,有时比王员外更像主君。
元宵将至,每年早在冬至后,开封府就着手准备上元灯会,城里的官宦及诸商家也会别出心裁地用各式花灯,竞相张挂于自家楼前。
近些年来,王楚嫣负责邸店的彩灯,甚至亲手绘制灯楼式样,用合理的花费将店面装饰得阔气华美,且不失雅致,让财迷老爹甚为满意。
"王娘子。"
花玖也来到前庭,瞧见漂亮的花灯,双眸明亮,"对哦,四天后就是元宵了! 此番我们提早来京,也为观赏天下最美的灯会。"
"到时还有百戏,以及吃不尽的美食。" 王楚嫣莞尔一笑,"阿玖今日精神不错嘛。"
花玖文雅揖礼:"我已痊愈,多谢王娘子,也请替我谢谢赵娘子。"
"赵娘子从医十年,厉害着呢,她还菩萨心肠,常在民间救人之急。"
王楚嫣暗笑,思及不久前,这位小人儿神色惊惶地声称男女大防,不让赵浅真碰触,幸好王公子在旁劝说,才让他放下戒备。赵浅真针灸扎了花玖后颈三穴,只半柱香的功夫,当场人就不咳了。
花玖摸摸头,含羞道:"嗯,是位非同寻常的女医。而且阿玖没想到,朝廷还允许御医在民间设医馆,像赵太丞这样的,京城的药铺也是数不胜数。" 花玖露出羡慕的神情,"民间常说,天下有九福,其中钱福、病福、眼福都是京城人的特享,真幸运! 我也要趁机饱饱眼福!"
"阿玖去哪里?" 王楚嫣见他往外走,问道。
"公子让我到城南的国子监送封信。"
"那坐客栈的马车去罢?"
"不必了,我自个儿去,事后我还想到御街看排演,不知宣德门前的彩灯山棚有没有搭成?还有传闻中的巨龙灯与菩萨灯。" 花玖流露少年人的天真活泼,满心欢喜地离去。
元宵是举国欢庆的大节,自从太平兴国,太宗将"上元三夕"该为"上元五夕",京城的灯会就从正月十四开始,至十八收灯,五夜城砾不禁。
.
正月十六。
汴京被无数华灯点缀,百里锦绣交辉,霏雾融融,都民仕女倾城而出。
今夜王楚嫣盛装打扮,头戴翠冠,缀捻金雪柳,额间红梅花钿,身穿粉色锦袄,下搭印金百褶裙,莲步款款地穿行在月色花光之中。
孙若熙敏锐察觉到她的异样:"阿嫣,我看你痴痴笑着,目光游移,是在寻找王公子么?"
"竟瞎说,我在观灯呢。"
王楚嫣被猜中心事,泛羞的脸颊在阑珊灯火照映之下美如一朵醉芙蓉。
傍晚时分,王公子带着花玖也到御街赏灯。今夜整座京城宝骑香车,罗绮如云,诸多雕鞍锦衣,春风得意的五陵少年令人目眩神迷,每当有素色身影经过,王楚嫣总会不由自主地打量一下,然而,想要在人山人海之中与那位巧遇,机率甚微。
"嘴硬罢,你可瞒不住我!"
孙若熙跳到她面前晃了晃。孙姑娘最喜红色,今日穿着灯笼纹织绣锦袄,浑身火红像一只行走的灯笼。
"那日,王公子开门时,我瞥见你忸怩得很,脸也红得像似煮熟了的虾! 平常你淡定大方,这回定是动心了罢?" 孙若熙眸光狡黠地笑着,嘟嘴嚷嚷道,"你若不赶紧,我就抢了啊!"
"见色忘义的小丫头。" 王楚嫣伸手掐她脸。
赵浅真扬唇浅笑,火上浇油:"王公子确实清逸非凡,咱们的阿嫣常能见到他,难免春心荡漾。"
"好呀,浅真你不帮我,还与这只小八卦一同说笑我!" 王楚嫣羞红了脸。
"我们哪敢笑话你?是巴不得你早些嫁出去呢!" 孙若熙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左顾右盼,街头众多才子佳人,画烛影里,携手低语。她幽叹道,"瞧瞧这路上,人家春情荡飏,雅会幽欢,何时能轮到我们?"
"听语气酸溜溜的,孙姑娘思情了?" 赵浅真晓得她的花花肠子,故意刺激她,"哪天你若嫁入皇宫,就只能独守一人,且要费劲心思去争宠。"
"哼,我喜欢的人,只能喜欢我一人!"
"那就不能嫁皇亲国戚了。"
"我们三人你最大,赵姑娘还是操心自己罢。"
"我么,越老越不急。"
正当两位斗嘴时,王楚嫣见到边上的元宵摊子,卖家在一把青伞上面放置竹架子,架子缀有梅红缕金的小灯笼,敲鼓拍击时,各色元宵团子就在伞架子上面转圈"打旋罗",看着便能勾起馋虫。
王楚嫣买了一盒炸元宵,捻两只塞入姐妹们的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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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碎嘴了,吃罢。"
"唔,芝麻馅的,好吃。" 孙若熙吧唧吧唧地咽下,"有没有豆沙、或枣泥果仁馅儿的?姐姐再喂我一个。"
"妹妹也再喂我一个。" 赵浅真不甘落后地打趣儿。
王楚嫣扑哧笑道:"敢情我夹在中间,得宠着你们?走罢,去看今年有甚新奇的歌舞百戏。"
姐妹们挽手,随着如潮的人群走往宣德门。
御街长达十余里,从州桥至宣德门这段尤为宽敞,宽二百余步,中间是御道,两旁是御廊,平时百姓只能在御廊的杈子之外经过,惟独节庆日能够自由行走。
大街两旁,艺人们表演着各类奇术异能、譬如倒吃冷淘、吞铁剑、吐五色水、猴呈百戏、鱼跳刀门、皆是奇巧百端,还有杂戏、傀儡戏、击丸蹴踘、踏索上竿,十足令人眼花缭乱。
彼时,一群骑者在街中央缓缓经过。
"快看,带头那几位公子好俊俏!" 孙若熙最是眼尖。
他们窄袖劲装,英姿飒爽,带着简洁却强有力的潇洒,有别于京城盛极的华美奢靡,因而分外显眼,引得路人争相瞧看。
上元佳节,姑娘们皆头戴玉梅、蛾儿、雪柳、黄金缕等彩饰,也有顶着灯球、灯碗的,更有甚者,在头上插一株哧哧燃烧的火杨梅。
人群推攘之际,啊啊啊—— 忽尔一声尖叫。
有位妇人头上的莲花灯碗被撞翻,星火溅在她的罗裙上,近处几位姑娘的衣裳也被火苗窜及,顿时游人乱作一团。
"诸位别慌! 越乱火势越大!"
路经的骑者里,带头那位藏青衣公子从马背上轻盈跃起。
"子充,接着。" 旁边黑衣骑者漂亮甩手,向他抛去披风,自己也勒马纵身。
落地后,两位一番行云流水般的旋动,众人还没瞧清楚,近处四窜的火苗已被扑灭。
须臾,人群中却传来更为尖锐的惊叫声。
"糟了! 那儿也起火了!"
就是那位高髻插火杨梅的女子,因为受到冲撞,燃烧在铁枝上的炭丸不慎掉落,令她青丝冒烟,衣裙燃火,她捂头乱窜,慌乱中还撞翻了一条大鲤鱼灯!
"拉住那位姑娘!" 黑衣骑士喝道。
彼时另一道身影已经环住杨梅女子,并用大氅罩盖灭火。在此人与骑士们的救助下,很快风波平定。
众者哗然鼓掌,"好身手!"
王楚嫣定睛看去,那位身姿挺拔的白衣公子……
"那不是王公子么?!" 孙若熙惊道。
确实是王昂。
火杨梅女子偎在他怀里,王昂屡次推开她,姑娘又手捂额头看似发晕地靠了去。
王楚嫣拿出一颗炸元宵,重重地嚼咬几口。
稍许,王昂终于将那姑娘推给其他人,快速转身,与骑士们客套互礼。
"哎哟,王公子居然笑了! 见到我们时冷冰冰的,呃?他怎么还上了藏青衣公子的马,一同去了呢?" 孙若熙两眼发直,目送他们长扬离去。
王楚嫣鼓腮继续吃。
孙若熙俨然一副少女怀春的神情:"话说,本姑娘最喜欢这般的男子。"
王楚嫣猛地咽下圆子。
赵浅真蜷起手指,准备往孙姑娘脑门上敲一记"栗子"。
孙若熙花痴般自语道:"适才那两位陌生公子,本姑娘就喜欢这样的,不知是何人?"
"刚才那几位豪杰英勇洒脱! 有人认得吗?" 游者皆然好奇。
"我认得其中两位!" 有人兴奋应道。
5. 火灾
"我认得两位豪杰! 一位叫刘锜,父亲是节度使刘仲武,乃西军的首领之一,与种师道将军齐名!"
"原来是最饶勇善战的西军,怪不得身手非凡!"
"那位穿藏青衣的公子叫马扩,来京参加武举。"
"嚯,真厉害! 听说武举不但骑、射等诸般武艺要好,还要考兵法谋略。"
"我们都晓得文举,这回不知哪些才子能够金榜题名?"
"届时东华门唱名,榜下捉婿,可有热闹看了!"
"我也认得一位! 那位白衣儒士……" 孙若熙欢喜抬手,正要说她认得王昂,被王楚嫣和赵浅真抓着捂住嘴,"嘘,别闹。"
周边翘首企盼的姑娘们纷纷扭头看来,眼冒星光。
王楚嫣她们悄悄地缩到御廊边上。
所幸人声鼎沸,众者兴致盎然地继续议论。
"如今重文轻武,当文官最稳妥,光宗耀祖,升官加爵。"
"确实武官不易! 神宗朝时第一位武状元,死于西夏之战。"
"你们刚才说参加武举的马扩,马公子的父亲可是马政?"
"就是马政! 武义大夫、登州的兵马钤辖,听说那人文武双全,有其父必有其子!"
"登州?"
御廊一位说书人倏尔高声道,"诸位知不知道,登州那儿,不久前,发生了一件十分蹊跷之事?!"
上元佳节,常驻瓦舍勾栏里的名角儿也会来街献艺,譬如这位尹常卖,精于"五代史",对国事也颇为灵通。
王楚嫣她们就站在尹先生旁边,好奇看去。
"我给你们说一说罢。"
尹先生身材瘦削,然精神气足,一头华发如山巅雪般耀目,像似历经变迁的世外高人,顿时吸引了众者的注意力。
他手举扇子,潇洒一摇,抑扬顿挫地开讲。
"去年,有两只载了二百多人的辽国大船,为躲避辽金战乱,逃亡高丽,谁知,海上忽起风暴,他们被大风意外吹到了我们的驼矶岛! 这事儿,就是登州守臣负责。"
"如今辽金战乱,打得天翻地覆,不可开交,诸位可知前因后果?"
他停顿片刻,惹得众人迫切时,继续娓娓诉道。
"话说,契丹人建辽两百年来,在耶律隆绪与萧太后时国力鼎盛,萧太后萧燕燕,那可是位绝色大美人,身世传奇,且不岔开了说,总之那时,辽国势不可挡! 也正是那会儿,景徳年间,辽军犯宋,咱们的真宗皇帝用宰相冦准之策,出马亲征,议澶渊之盟,终于换来辽宋之间的百年和平!"
"然而盛极必衰,如今辽国的天祚帝沉迷酒色,疏斥忠良,逐渐大权旁落,外强中干,于是有一蕞尔小邦,女真族,崛起于黑山白水间,乘机起兵反辽!"
"就在三年前的正月,女真族的完颜阿骨打建立大金,不久后,带兵直捣黄龙府! 天祚帝大惊,率几十万大军亲征,却被女真人以少胜多,打得那叫一个落花流水啊!"
尹常卖声情并茂,且空手耍了几个舞枪弄棍的招式,花样精彩。
掌声雷动,然而闻者也颇为震惊,发出质疑。
"尹先生,当真如此么?我们都知辽军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就是,怎会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女真人给打败?"
"我们会不会帮辽国?"
"帮啥?咱们与夏国还在打仗呢,乱糟糟的。"
……
王楚嫣听着这些事儿,不免感慨,却也觉得离京城的安逸生活很遥远。
倏尔,她瞥见身边人神情低落:"浅真?"
赵浅真转身:"我们走罢。"
王楚嫣拉了孙若熙跟上前:"是想你哥哥了?"
赵姑娘有位同胞兄长,赵卿成,曾在太医局就读,年少有为,三四年前却自愿做驻泊医官,去到边疆。
赵浅真应道:"希望边境没有更多的战事。"
王楚嫣知道她思兄心切:"你哥今年会回京么?赵伯伯肯定也十分想念他。"
孙若熙回神叹道:"三年多了欸! 我也好想赵哥哥,他走时那会儿我还未及笄。"
"不知我哥究竟过得好不好?他在家书里,总是报平安,从不提其他烦恼事,省得我们担心。而我爹好面子,也不催他回来。" 赵浅真仰着俊秀的脸庞,略有恍惚地望向前方,"我爹私下会抱怨,不知造了什么孽,妻离子散,还有我这么个不孝女……"
"好端端的胡说什么呢!" 王楚嫣见不得她伤感,"浅真你顶着世俗偏见,作为女医,行走于民间,那叫超凡脱俗。"
"对,浅真是最好的! 要怪就怪赵伯伯自己。" 孙若熙吐了吐舌头。
这事儿若要追根溯源的话,赵家儿女有些疏狂的性格可能拜他们老爹所赐。赵太丞出身医家,年轻时却风流好胜,还参加过科举,落榜那日,他喝着小酒,念起柳永的[鹤冲天],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也正是那日,他的一双龙凤胎降世,便给男娃取名卿成,女娃叫浅真。因为曾经风流,妻子后来跟人跑了,他不大顾家,儿女们长大后也颇为特行独立。
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不想那些了,节日开开心心的,烦恼往后再说。" 王楚嫣挽住赵浅真的手臂,"总之,我们姐妹不会分开的。"
"就是。" 孙若熙也将半个身子倚向赵浅真,"姐姐让我靠一靠,妹妹小脚累得慌。"
赵浅真被她们逗笑了,扬眉道:"一口一声姐姐,敢情这下换作我宠你们喽?"
"嗯。" 王楚嫣俏皮地眨了眨眼,笑颜粲然,"宠的话,先宠嘴宠胃。"
别看她身材婀娜,却是只小馋猫。
姐妹们又投入于欢庆的氛围中,一路买美味,水晶鲙、旋炒栗子、金橘龙眼,一边穿过灿若飞星的火树银花,来到彩灯最辉煌的宣德门楼。
.
这座皇宫南门前,立着临时搭建的小山似的灯棚,其上悬彩,金书大牌"政和与民同乐"。
当下政和八年,天子乃徽宗赵佶,"政和"是其第四个年号,取自尚书,意指"庶政惟和,万国咸宁",如今确实是太平盛世。
偌大的双龙灯蜿蜒于门楼两旁,还有跨骑狮子、白象的文殊与普贤菩萨灯,他们摇晃的手指竟能喷出水柱。另一处叫做"棘盆"的地方,用棘刺围绕,内设长竿,高数十丈,悬着用纸糊的百戏人物,亦是锦缎彩绘,风动若飞仙。
如此盛景,犹似仙境。
底下人惊叹瞻仰,除了观灯,皆想亲眼目睹圣颜。
因为每逢元宵,大宋天子会按习俗,登宣德门观灯,与民同庆。
徽宗的御座就在城楼中央,四周黄帘垂落,禁军御龙直的侍卫们手执黄盖掌扇,列队守在帘外,嫔妃宫女们的嬉笑声从楼里传出。
"过会儿就能见到官家了!" 孙若熙兴高采烈地踮足仰望,"我早前远远地望见过一次,都说官家长眉细目,面如冠玉,文士般清俊儒雅,却也不失帝皇的威严。"
赵浅真颌首:"我爹也这么说,官家是位大才子,好百艺,最喜书画,精茶道。"
王楚嫣指向高耸的宫门:"若熙,或许某个元宵,你就与那些皇亲贵戚坐一起了。"
孙若熙看着西朵楼高悬的大灯球,若有所思地道:"你们信命么?"
孙姑娘出生时,她爹找了虹桥边上的裘道士算命,那人神神叨叨说她天生富贵命,能嫁皇亲国戚,所以自小裹脚,公主似的被惯养长大。父母想通过采选或请托,寻机将她送入皇宫,无奈每到关键时刻,孙姑娘就出幺蛾子,许是心有纠结。
信不信命?
王楚嫣扬了扬清隽的黛眉:"如果是好命,我信。以前有人看我生辰八字,说什么克夫不易子,所以啊,如果不好的话……"
赵浅真接道:"不好的命,就让它滚蛋!"
"就是。"
"爽快!"
三人畅笑。
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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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洪亮的钟声响起,万盏灯笼缓缓升空,天上人间愈加华彩无边璨若星河,城楼中央的黄帘逐渐拉开——
"万岁——!"
众人热烈高呼。
姐妹们也随之歆然呼道。这是她们的国,她们的家,这儿的人间烟火繁华似锦,芸芸众生皆能追逐梦想。
"大宋永世平安!"
"万岁,万岁,万岁——"
声音蔓延八方,排山倒海,如雷贯耳。
忽而。
"欸?怎么回事?"
"那条灯龙……?"
彼时城楼右边的巨龙光华异常,灯龙之骨以草缚成,龙身用青幕遮笼,里面密置了数万盏灯烛,只要一个错落……
"好像出事了,快走!"
赵浅真最先警惕,牵着两位妹妹往后退去。
城楼上的禁军已经疾速围住御座。
真的又有火事!
但与之前莲花灯碗、火杨梅的小灾很不同的是,宫门前的巨龙高达数十丈! 周边人群也察觉到危机,开始作鸟兽散。
可是王楚嫣没走多远,倏地停下弯腰。
"唔,我崴了脚,好疼。"
"我们扶你走!"
赵浅真搂住王楚嫣,孙若熙在旁掺扶,但她小脚走了一夜,也疼得紧。
她们险些被惊慌奔逃的人群给冲散!
王楚嫣眼见形势急迫,忍痛挣脱道:"你们先走! 我去御廊那处躲躲。"
"不成! 得尽量远离宫门!" 赵浅真拉住她,蹲身道,"我背你!"
正当王楚嫣犹豫时,王昂从旁经过,遇见这一幕。
"王娘子,得罪了。"
他果断展开双臂,身子一俯,将她横抱在怀。
王楚嫣惊愕抬头,那人的目光恰好落在她的眸间。
犹似一汪清泉拂过她错乱惶恐的心。
从不久前的狂马到现下火灾,每逢有难,这人就会奇迹般出现,将她带离危境……
"都别愣着,随我到景灵宫!" 王昂在前带路。
"大家快些!" 花玖紧随在后。
赵浅真背起孙若熙。
稍许,城楼那边涌来更多的逃亡者。
王楚嫣略微颠簸在那人坚实的臂膀中,透过他的肩头,望向不远处的皇宫。
飞龙正在变成火龙颤颤巍巍地支离破碎,连带着灯山星火汇燃,两旁的文殊和普贤菩萨亦在缓缓倾倒……
方才还是锦绣繁华,顷刻间却……?
她只觉惊惧,难以置信。
彼时御街上几众人马驰过,携着各类救灾用具,大小桶、水袋水囊、洒子、斧锯、云梯、火叉之类,京城多处设有望火楼,在节庆期间更加严守,潜火军正在闻讯赶来。
逃至景灵宫附近时,已有不少人在此避难。
王昂将王楚嫣轻轻放下:"王娘子,方才情急,恕我冒昧。" 他犹豫了下,问道,"脚很疼么?"
当然疼的,不过王楚嫣摇摇头:"还好,不打紧。" 她一边道谢,一边焦灼张望,"浅真她们怎么还没来?"
"她们与花玖停在不远处,不久会到,你先待在这儿,我去州桥寻你们的马车。" 王昂低头时,发现自己的白裳有一点红,是女子的梅花花钿。
他取下花钿,放到王楚嫣柔软的手心时,指尖微颤。
旋即,他转身走回御街,对惊恐的人群喊道:"各位不要慌,潜火军已经来了!"
王楚嫣见他离开,忍痛跛足上前:"王公子,你的身子才恢复…… 别走……"
她苍白的面容上,清眸闪烁,微启的红唇犹似雪里梅花,忧虑时模样楚楚怜人。
王昂侧身看了看她,眉间的郁色更为凝重,那双极具神韵的凤目浮起浅淡的水雾,纤密的睫毛如蝶翼扇动了下。
"王娘子不必担心。"
可怎能叫她不担心。
然而王楚嫣拦不住,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星火之中。
6.情梦
正月十六的火事仿若一场华梦惊骇破碎,令所有人震撼不已。
回后,王楚嫣心力交瘁地沉沉睡去,次日醒来时,天已大亮。
她阖目喘息,一袭如瀑的墨发散在起伏的胸前。
因为做了一个怪梦……
梦里灯山锦绣,人潮如海,就在莹莹星河之中,有位身穿白襕的男子似从时光的另一端走来,走向她。那人形容模糊,她只听得他的声音,颤颤的,像是打在芭蕉上的细雨,落于耳畔。
"楚楚,我回来了。"
那人抱住她,极紧,似要将她揉捏了融合。而她并不惶恐,深知自己等待已久,正欲抬手回应…… 梦境陡然而止。
呼吸平稳后,王楚嫣缓缓睁眼,灿若繁花千树的彩灯早已不见。
忽觉怅然若失,她怔了一会儿,望向床边,暖冬炭炉吐出最后几缕余烟,化作迷惘回旋于心。
"怎么会这样……?" 她摸向泛红发烫的脸颊,喃喃自语。
昨夜姐妹们一同回东水门时,赵姑娘与孙姑娘谈论着火事,同时感慨她与王公子的偶遇。
连王楚嫣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一次算巧合,接二连三的那是?
她当然不敢想象甚么命中注定,更不敢将方才的梦中人与王公子联系到一块儿。
不过,这般情梦是第一回做,彼时体内还窜动着一股热火,令未嫁的她心绪不宁,甚至略感羞耻……
她挪动一双白皙的秀腿,左足在昨晚赵姑娘用冰镇与药膏涂抹后好了些,但移动时依旧痛,她嘶了口气,慢慢地穿好棉制裈裤与绢袜,随后披上檀色夹衣与长袄,墨发用碧玉簪子与珠钗简单挽住,小步走去开窗。
目光掠过正红的梅花,还有几簇鹅黄明艳的迎春花,转而她望向天际,从这儿,看得到对面阁楼的一角飞檐。
立春过后,乍暖还寒。
王楚嫣神思恍惚地站在窗边,凉意扑面时,神智逐渐清宁。
合香敲门入内:"姑娘起来了?主君嘱咐说让你多歇会儿,所以我没有叫醒你。" 合香上前搀扶,"姑娘的脚还伤着呢,小心些。"
"我没事儿,王公子和花玖还好么?"
"方才我见他们出去了。" 合香将她扶到梳妆台前坐下。
"这么早出去做甚?" 王楚嫣疑惑道,旋即心觉过问太多,不免羞臊地咬了咬唇。
"香儿不知,王公子还是清冷的样子,香儿只敢远远瞧着,不过花玖哥哥看着也不太高兴,平常他为人亲和,今日见到我,只问了一声姑娘你如何了?我说你还歇着呢,他嗯嗯应着就走了。"
"哦,这样啊。" 王楚嫣略有忐忑。
"姑娘,我先去盛水,给你梳洗打扮,随后将饭菜送屋里。"
"好。" 王楚嫣点头。
她打开妆奁,手指轻轻拂过女儿家用的金银珠翠,胭脂红妆,执起那枚梅花花钿。
就是昨夜贴在额间的花钿。
这一瞬,她似乎又感觉到那人微颤的指尖触及自己的手心,还有那人宽阔坚实的胸膛,这是她平生第一回与男子如此亲近……
昨夜的火事令她惊恐之余,也在心里扯出千丝万缕,体内那股无名之火又开始作怪,痒痒的,四处流窜时,令肢体产生一股奇特的酥麻感,王楚嫣双手环于胸前,凝视镜子里面那位楚楚可人儿,轻嗔道:"就你胡思乱想,自作多情。"
在屋里待到响午,她小步挪动着出来透气,走到红梅树前,折了两条花枝。
彼时王员外口中哼着曲儿,手拿算盘,一路哐当哐当,大摇大摆地走来。
"嫣儿怎么出来了?赶紧回房歇着。"
瞧见阿爹笑得心花怒放,王楚嫣就知他打了什么主意。
果然,王员外像捧金枝玉叶似的将她扶回屋里,且殷勤递上一杯茶,"我的嫣儿看上去有些憔悴,没有睡好?是脚疼,还是过于受惊?" 他关怀备至地将她打量一番。
"爹爹有什么事儿?" 王楚嫣觑见他双目像见金元宝似的大放光芒,直截了当地问道。
王员外笑着凝视她:"不是爹着急,而是,立春讲究养阳,爹打算近期,请王公子去孙家酒楼吃个宴席,新鲜的肥羊肉,正好让他补补身子,顺便感激他对你的救命之恩。" 他竖起两根手指,嘴角翘得老高,"已经两次了,恩重如山,必须及时回报!"
"还有呢?" 王楚嫣晓得他的真实目的。
"你放心,我最多旁敲侧击,打探下,呵呵。" 王员外软硬兼施,加重语调,"嫣儿听话,逢年过节的别扫爹爹的兴。"
见到女儿这回没有说不,王员外直起身,胸有成竹地捋须道:"今明两日,你就留在屋里养好精神,后日,让香儿给你好好打扮下! 女为悦己者容,我要王公子见了你,从此朝思暮想,意乱神迷,非我家嫣儿不娶!" 好一副志在必得的神态。
王楚嫣险些喷出一口茶。
"乖女儿,咱们就这么定了! 我走啦。" 王员外生怕她反悔,笑嘻嘻地拔腿出了门。
朝思暮想?意乱神迷?
王楚嫣捂着砰砰直跳的胸口,说得是她罢?睁眼是那人,闭眼也是那人。
.
这两日,王楚嫣得了清闲,静坐窗前,焚香品茗,手捧书卷。
她最爱读游记,譬如欧阳修的醉翁亭记,范仲淹的岳阳楼记,皆是她逛大相国寺的市集时,从书摊淘来的宝。她从未出过京城,然而每逢住客说起外乡各异的风情时,她总听得津津有味,期待哪日,能够云游天下,这也是打理邸店的乐趣,可以遇见来自五湖四海的人。
若问她最向往的,莫过于江南。
如梦如幻的杏花微雨,杨柳扶风,青山隐隐水迢迢。
江都,王公子的家乡呢?
呼,她微微叹了口气,瞥见搭在椅子上的氅衣,她合拢手中的书,转头取了针线做起女红。
午后,赵浅真过来换药,轻轻敲门:"阿嫣,你没睡罢?"
"浅真?啊! 稍等!" 王楚嫣正好绣完收线头,慌忙拔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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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啊!" 她抬着一只脚跳到床边,将手中的衣服藏到被褥里,迅速扑平后,脸儿绯红地坐回桌边,喘了几口气,"进来罢。"
赵浅真入门,未觉怪异,径直走去打量她的脚踝,慢慢除去药布。
"看着肿退了些,淤血渗出,你感觉怎样?"
"不疼了。" 王楚嫣不假思索地应道。
"当真?" 赵浅真揉了揉伤处,就听王楚嫣"哎呀"一声叫疼,"果然王姑娘嘴硬,从小如此。"
王楚嫣安静端坐,拿眼瞟了瞟微微隆起的床被。
赵浅真只顾着取出一包已经调制好的药膏,说道:"适才我去孙丫头那儿,也给她敷药,她的脚起了血泡,我还没碰到,她就哎呦直叫唤,不知情的人以为她在受刑呢。不过,我看见若熙的小脚时,心里挺难受,可以想象她儿时裹脚如上刑。"
话说缠足,在大宋熙宁,元丰之前还很少,这风气是从皇室官宦之家的女子开始,后来民间也有效仿者,不过民女需要劳作,缠足的不多,孙若熙属于特例。
"可怜的若熙妹妹。" 王楚嫣感同身受,点头道,"这世事,说怪也真怪,裹脚让女儿家受苦,可这桩苦事却也是高贵女子们的特权,所幸我们这样的,大多数普通女子无须受这无妄之灾。"
"也是男人的口味怪异,竟然能对畸形的纤足产生念想?" 赵浅真蹙眉摇头,身为医者,且修习道学,讲究顺其自然。
她一边细心换药,一边嘱咐后续要注意的,并聊起火事。
"你在家静养也好,十七与十八日的灯会被取消了,现在京城各处激议,甚至流传某些忧患离奇的说法,猜测有何不祥之兆?众所皆知,龙是帝皇象征,此番官家震怒,命令开封府一边禁止流言,一边严查此案。"
以前的上元节免不了发生火灾,不过潜火军一向行事有效,在节庆期间更是严防,行动迅速,很少造成伤亡。然而,今年燃火的是宣德门前的灯龙,此事就非同寻常。
彼时,孙姑娘踏着小碎步走入屋,进来就往床上倒去,伸出穿着红弓鞋的小脚转了转。
"若熙你怎么不敲门就进来了?" 王楚嫣噌地站起,惊得赵浅真一个哆嗦。
"欸?" 孙若熙满头雾水地看过来,"你们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罢?"
王楚嫣单脚跳去,拉扯她道:"起来! 别躺床,我刚换了一袭新罗衾。"
"不要嘛,就躺一会儿,我好不容易爬过来,想与你们一同处会儿,姐姐太无情了!" 孙若熙抓着锦褥打滚哭闹,忽然,摸到被褥里面有件衣裳,"咦?这是?男人的衣裳?!"
王楚嫣一把夺过,拥到怀里也不是,放到它处也不是,这件衣裳还染了一股她身上的蔷薇花露淡香,她又急又羞地跺了跺脚。
孙若熙倏然精神大振,几乎是扑了过来,翘唇道:"我认得,这不是王公子的氅衣么?! 哎呀,瞧瞧这腰间处缝制的,阿嫣你是故意的罢?"
王楚嫣低头看去。
天哪!
7.辞别
天哪!
一颗心型?
可她真非故意所为。
今天浣衣处的人告知说,王公子的白绢中单因火破损,王楚嫣便派人去马行街的上好衣铺,按现有尺寸新做两套,外加罗鞋一双。那件鹤氅还好,衣里仅有两处受损,于是她取了针线亲自修补,谁知,按轮廓缝完,竟然成了心的形状?!
王楚嫣也是此刻才发觉,简直有口难辨。
"随你怎么想。" 她干脆哼一声,不作辩解。
孙若熙捧着小脸,艳羡地笑道:"我爹说,王伯伯预定了一间最好的酒阁子,准备邀请贵客,应该就是王公子?一想起那夜,王公子抱起你的情景,真真羡慕死我了! 阿嫣你说说,那究竟是甚么感觉?"
王楚嫣羞得直想钻地缝,向赵姑娘求救道:"浅真行行好,帮我赶走这个小冤家。"
孙若熙露出惊色:"人家才来呢,阿嫣姐姐有了心上人就不疼妹妹了!"
赵浅真捂着发胀的脑袋:"整天为个男人吵吵闹闹的,被你俩烦死了。"
啪!
赵浅真从包里拿出一只精美的琉璃瓶子,重重地放到桌上。
"喏,这是真方少女膏,我新调的,只给听话的好妹妹。"
孙若熙旋即安静,咽了咽口水:"我很听话。"
王楚嫣也不停地拿眼瞟瓶子,眸光晶亮。
这款少女膏据说是武则天的美容秘方,赵浅真据唐代古方加入新配方,含益母草、桃花粉、红枣、珍珠、野参等制成的美容养颜品,皇后贵妇级的享用之物,膏脂化汤后,用于洗面沐浴,可柔润肌肤,青春常驻。
赵浅真打量她俩,扬了扬唇,定夺道:"先给阿嫣,她受了脚伤的苦。"
王楚嫣灿然一笑,越发秀色可人。
孙若熙瞠目惊呼:"偏心! 姐姐总是偏心阿嫣! 我的脚起泡了,也是伤!"
赵浅真严肃地俯视她。
孙若熙旋即乖巧静默,少顷,抬起粉嫩可爱的小脸,眼巴巴地瞧着赵浅真,咕哝道:"之前姐姐给的少女膏,我用完了…… 从今往后,我保证听姐姐的话。"
"包里还有一瓶,跟我走就有。" 赵浅真潇洒挥袖,"阿嫣,等你的好消息。"
"嗯嗯,我也走了啊。" 孙若熙回头朝王楚嫣看一眼,"王公子来酒楼时,我会让酒保打探的,到时一五一十地告诉你!" 说完,她急忙亲热地挽住赵浅真,乖乖地跟着走了。
王楚嫣独自羞赧,半晌后,思及忘了交代一桩事,于是出门找孙姑娘。
刚巧,父亲与王昂站在庭院里说着话。
.
"王公子,我正想找你呢! 之前你修养中,我不敢打搅,近日看你神清气爽,身体无恙了罢?所以想与你好好絮叨几句。" 王员外大献殷勤。
王昂身着圆领白襕衫,皂鞋儒巾,向王员外温文作揖:"王员外,我也正有一事。"
"王公子请说,请先说。" 王员外笑得合不拢嘴,为了保持风度,身子挺得笔直。
王昂却反常地躬身道:"十分感谢王员外的款待,只可惜,我得离开邸店了。"
"啊???" 王员外惊得瞠目结舌,"甚,甚么?王王公子准备何时?"
"过会儿就走,花玖上楼收拾去了。"
王员外愣怔半晌,搓搓自己的耳朵,以为是听错了,慎重地追问道:"难道这儿,不合王公子的心意?还是,租金不合适?我可以为王公子全免喽!" 他拍拍胸脯。
王昂欠身道:"都不是,这里住宿舒适,环境幽雅,不过我另寻它处,为了能与其他举子多切磋。总之,这段时间幸得您与王娘子多番照料,在下感激不尽。" 他淡淡说着,神情冷静,或者说清冷疏离。
"可是我们舍不得你呀!" 王员外急得抓心挠肝,"王公子,要不你再住些时候?元宵刚过,京城人开始出城探春,东有宜春苑,离我们这儿不远,我家嫣儿熟悉得很,可以陪你出城游览,领略美景风光!"
他正激动地指手画脚时,瞥见廊柱后方的王楚嫣,忙招手唤道:"嫣儿过来,快过来。"
王楚嫣愣楞地移走几步,顿住不动了。
身旁是一棵开得正艳的桃树。
如霞缀枝,灼灼其华,王楚嫣站在那里,未抹铅华的素颜在粉云之下现出独特的清美,青丝半髻半垂,挽在胸前的发梢被风撩动着,她双目湿红,蝶羽般的睫毛沉沉地眨了眨。
此刻,即便阳光正艳,这位俊美无俦的男子也像隐约在化不开的迷雾里,隔了一层莫名的屏障,清远而不可及。
也总如此令她猝不及防。
那人转头,王楚嫣望见他的双唇努动了下,那一盈清浅的衣袂飘于风中。
王楚嫣朝他欠了欠身,垂下眼眸,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踏过斑驳交错的花影,她慢腾腾地走回屋里,左脚虽疼,但这般的痛楚恰好能够略微抵消胸口剧烈的沉闷。
王员外追了过来,"嫣儿,你怎么?哎,快去劝劝王公子呀! 他突然辞行,你的事儿我还没来得及询问呢!"
"够了,爹爹。"
王楚嫣压住怒意,"你怎么还不明白?他想走,就说明了一切。" 她顿了顿,声调里带着明显的湿润,"王公子对我们有恩,我们能回报的,就是不要纠缠,让他安静修养,专心备考。"
"可是你的亲事?我也是为你着想呀!" 王员外心慌意乱,摇首叹气,提及老生常谈的话题。
王楚嫣眼眶湿红,极少顶撞父亲,彼时忍不住嗔道:"不成亲又怎么了?! 大不了以后我去当姑子!"
"你你这孩子,你娘在天之灵若是听见这种话,定要伤心死了呦!" 王员外气得胡子发抖。
王楚嫣瞧见父亲花白的胡子也是心疼,软声道:"爹爹别说了,阿娘如果还在,定然不会逼我…… 我很累,真的累极了,只想安安静静地睡一觉……" 她双手抱肩,颤抖起来。
"好好,咱们不说这些了,你先歇着,阿爹走了。" 王员外无可奈何,沉痛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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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少顷,王楚嫣关上所有的窗,将自己囚禁在黑暗中,随后一步一步地行至床前,俯身埋头于被褥中,直到快要透不过气来,才慢慢地抬起脸,却已是泪水满面。那副绯红的娇颜宛如雨后芙蓉,美而脆弱,她咬着唇,硬是不哭出声。
果然,这番按捺不住的心动,都是自己—厢情愿罢了。
还有那个荒唐的艳梦。
王楚嫣凄楚地笑了笑,抱紧温香柔软的锦衾,终于卸下平时的坚强,幽咽道:"真傻,我真傻…… 自作多情,自讨无趣,妄图甚么缘分注定,两情相悦…… 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儿,又岂能轮得到我……!"
她合衣卧在床沿,任凭清泪流淌。
外面下起了雨,从屋檐滑落时越发像是珠落玉盘交织成一曲扰人心魂的离别之歌。
不知过去多久,恍惚间,王楚嫣听见合香怯生生地敲门。
"姑娘,王公子的行李都打点好了,你真的不要去送送他?"
王楚嫣唤入合香,虚弱的声音游离在黑暗中:"桌旁那件氅衣,你拿去交还给王公子,除此,甚么也不用说。"
她本想起身拆了那两处缝补,然而时间不够,也没有心力去守护那份弱小的自尊。
"王娘子," 花玖出现在门外,难受得哽咽起来,"公子让我转达,他说,感激王娘子一直以来的照料,望你多保重。其实,阿玖也不明白公子为何要离开,自他病后,就变得有些古怪,连阿玖也摸不准他的心思了…… 我们在这儿住得很舒心,阿玖是舍不得离开的……"
花玖呜咽不已,犹豫半晌,问道:"王娘子,我能不能进来?有一事想告诉你。"
王楚嫣擦净脸,撑身坐起。
借着从门外涌入的碎光,她看向这个精致的小人儿,让他坐到床边,抚了抚他的头,拿绣帕替他抹去眼泪。这孩子斯文有礼,性情开朗,很是惹人疼爱,她也舍不得他。
"阿玖,你多保重,也务必照顾好你家公子。" 在人面前,王楚嫣总是温柔地坚强着。
"嗯,王娘子也多保重。" 花玖点点头,凑往她耳畔,悄悄地说了那件事。
蓦然,王楚嫣心头一怔。
旋即联想到立春雪夜,那人唤着楚楚,将她当作了别人,所以花玖方才说的事……
罢了。
不要继续沉陷了。
王楚嫣再三告诫自己。
待人离去后,她在寂静之中缓缓闭上眼,慢慢地,感觉身子飘忽起来,不知又陷入在哪个梦境里。
那里,她撑着一柄绿色油纸伞,独自走在街头,春雨霏霏似淡青色薄烟渗透在每一处,连呼吸也变得潮湿,脚下溅起微弱的水花,即开,既没。
抬眸时,她望见一辆远去的马车,影子愈来愈朦胧直到消失在雨幕中。
她的心也越来越沉。
原来喜欢一个人,是那么的心累。
假如她真的疯也似的爱上他,那是不是会痛彻心扉……
幸好。
就这样结束,也好。
8.新客
这场细雨浠浠沥沥,三天后才消停。
王楚嫣走出屋门,脚伤好了,神情看着也无异样,只是经过花木掩映的庭院时,她不由地抬头望阁楼,然而窗棂紧闭。
她收敛目光,拂去春衫上的花絮,像往常那般走往欢嚣的人间烟火。
负责庖厨的蓉姨见王楚嫣过来,立刻挪动馒头似的胖身子,迎上前:"王娘子你总算来了,脚伤好了么?"
蓉姨与她客套一番后,愁眉苦脸地道:"你得做主啊,今年米价又涨了,一石要一贯多,我向主君提过好几回,再给灶房拨些钱,他总敷衍了事,你同他说说罢!"
家丁们觉得王楚嫣处事妥当,为人明理,一有麻烦就会找她倾述。
"我会与父亲说的。" 王楚嫣让蓉姨放宽心,旋即搭手帮忙。
她与厨娘们一边做着为住客提供的饮食果子,一边聊柴米油盐酱醋茶。
有人道:"还不是因为花石纲! 官家自去年建造万岁山,又一座皇家园林,所需花石得从淮河、汴河运入京城,送粮的船只自然就少了,何止米价,其他物料也贵了不少呢!"
"欸,我告诉你们一些花石的事儿。" 蓉姨接过话,压低声音,"我听江南亲戚说,苏杭应奉局的官差们四处搜罗奇花异石,有时是明着抢! 在别人那里,看上什么好东西,他们就将黄条一贴,说是属于朝廷的,有一回,为了搬走某家院里的参天大树,还拆了人家的墙门喏!"
"吓死人了! 这与强盗何异?"
"江南百姓真可怜,官家晓得这些么?"
"谁知道呢,但肯定有人说是为朝廷办事,自己私下贪好处。"
"我想起王公子曾讲的悬鱼的故事,东汉羊续,朝廷多些那样的清官就好了!"
谈及王公子,这群女子的脸上泛起笑意,目光灼灼,忘记适才的惊忧与琐事,随之而来的话题都围绕着他,除了夸赞才华学问,姑娘们更爱慕这人的俊风姿,皆想多瞧一眼。
惟独王楚嫣敛首低眉,洗罢一双纤纤手,手指轻轻搅动着青罗褙子的袖口。
蓉姨察觉异样,看向她:"王娘子,我们几日不见王公子,你可知他去了哪里?"
王楚嫣的眸光落在氤氲蒸腾的水雾中,默着摇摇头。
王公子走时静悄悄的,王员外因为好面子,亦不想宣扬此事,所以除了徐管事等几位,其他人并不知情。
姑娘们还在欢欣地七嘴八舌。
"王公子是踏春去了?"
"清明节后就将殿试,我们都盼着他金榜题名,好跟着沾沾福气!"
"他的书童也是位可人儿。"
"王公子与咱们的王娘子颇有缘,主君也很看重他,王娘子你……"
蓉姨"嘘"了一声,用眼神示意她们住嘴。
王楚嫣佯装淡定地理了理衣裳,刚想回避,一位家丁气喘吁吁地跑来。
"王娘子,前院出事了! 主君不在,你快来看看罢!"
.
王楚嫣忙不迭地跟着家丁走去前庭,远远就听见喧哗声。
"请赶紧腾出四间房来! 你们不是号称东城最大的客栈,有百间房吗?"
"各位客官,实在抱歉啊,当下我们仅剩二间房。" 徐管事陪笑道歉,耐心解释,"自从新春与元宵灯会,来京游客不计其数,现下是探春时节,又逢科举年,举子们赴京赶考,所以许多邸店人满为患。"
"别啰嗦,我们从平江府到汴京行了好几天的路,困乏得很,你们想办法收拾了!"
彼时门童丁苏走近,怯生生地向这些客人赔礼道:"都是我不好,不知客官后面还有另外的车马……"
话未说完,他就被人揪住领口。
"都是你这小毛孩胡乱拉客!" 那人朝丁苏甩下一巴掌,口沫横飞地骂道,"要不是我们太累想歇脚,哪会在此磨磨蹭蹭?!"
八九岁大的孩子被吓得脸色惨白,捂着脸蛋,咬唇啜泣。其他人皆一愣。
王楚嫣目睹这幕,不顾矜持地跑去,搂住他颤抖的小身子,"苏儿,别怕。"
"这是出了什么大事,竟还动手打孩子?" 王楚嫣温婉的外表透出凌厉与干练,不等答复,又严肃说道,"徐管事,请立刻派人去找皇城司的沈指挥,将这事道与他听。"
谁都知道皇城司负责京城治安,探事与缉捕,很不好惹。
"适才是小误会,请多见谅。" 客人中,一位年轻公子挑眉轻笑,从两位美人的簇拥中走出来,随即朝打人的家仆怒斥道,"打人就是你的不对! 平时我怎么管教你们的?! 赶紧去向那位娘子与孩子好生道歉!" 家仆立刻缩头缩脑,连声致歉。
锦衣华服的公子款款行到王楚嫣的跟前,笑容带着媚意,拱手道:"小娘子,在下姓绍,我们是应奉局的人,奉事于朱勔大人,此番来京游玩,想在贵店借住几宿。"
苏杭应奉局?真巧,适才灶房里谈的就是这些人。
王楚嫣了解情况后,即使对他们全无好感,却也不便推辞,于是吩咐徐管事:"王公子的那间阁楼上房,是全店最大的,能宿四五位,请人收拾出来。"
"可是王娘子,万一王公子回来呢?" 徐管事犹豫道。
"就这样罢。" 王楚嫣轻叹一声,当机立断,继而吩咐合香将丁苏带去洗脸歇息。
旁边的绍公子贪恋地打量着她:"多谢小娘子,待我安顿后,再来向你致谢。"
王楚嫣不愿多搭理,让徐管事交代入住规则。
"按朝廷对京城客栈的规矩,需要簿历记录所有旅客的来京时间,目的,人数,以便报官备案。此外,如果你们有随行货物想要交易的话,请去东水门城楼登记缴税,如需行内的牙人,可向本店询问,以免上当受骗。本店提供基本饮食,若客官想要更多选择,可去对面的孙羊正店,凡是本店住客,皆能获玉酿一杯。" 徐管事身材精廋高挑,总喜欢抡着一把拂尘,颇有风度地娓娓诉道。
"且慢。"
有位新客在后头驻足许久,目睹了事情经过。
"抱歉各位,那间上房前日我就定了,难道客栈的主君忘了么?"
这位身穿白襕,头戴罗巾,一看便是翩翩儒生。
他唇角优雅含笑,俊美超凡,气定神闲,令人诧异的是,他还十分年轻,却带着一股似乎与生俱来的矜贵,自信但不傲慢。旁边的书童也长得清秀精致,仪态端正。
瞥见那抹白襕衫时,王楚嫣心头一震,眼前掠过王昂的身影。
同样是芝兰玉树,儒雅清贵,相比这位稍还青稚的少年,王公子年长十来岁,萧萧肃肃,更似明星朗月般耀目。
少年儒生朝王楚嫣悄悄地眨了眨眼,笑容略带调皮。
王楚嫣当即明白,他有意帮她驱走那帮人。
但,接着该如何应对?
果然,应奉局的人喝道:"懂不懂规矩?你是故意捣乱?"
书童心领神会地挡在主子面前,向那些人投去鄙夷的目光:"不懂规矩的是你们,竟敢在皇城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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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人?信不信我们……"
"出门在外,我们都客气些。" 儒生抬手止道。
应奉局的绍公子正要动怒,少年儒生含笑走近,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又从腰间掏出一块白玉让他瞧了瞧。
绍公子竟然神色顿变,惶恐地朝他躬身,旋即对手下命道:"我们走,去寻别家客栈!"
对此突变,王楚嫣甚为惊讶。
这位少年何有如此能耐?
簿历记录后,王楚嫣得知他名叫张焕,年仅十七,江都人士,亦是准备殿试的举子,来历并无特殊之处。
可她的心一阵急跳,江都…… 不觉又想到那人……
"王娘子,能否请你带我们看一看房?"
"当然,多谢公子方才相助。" 王楚嫣回神应道,并亲自往阁楼上房引领。
.
站在门前时,她踌躇了下。
吱呀,慢慢地推开那扇门。
熟悉的景象扑入眼中。
里面宽敞典雅,窗明几净,屏风香炉,壁上悬画,床头梅帐垂挂,家具简致,装饰恰到好处。
这些都曾是王楚嫣亲手布置。
她出神地望着天青色汝窑玉壶春瓶里那株红梅,不久前,当她做了那个意乱神迷的艳梦后,当那人还没离去时,她在庭院里折了梅花,让合香送来插放。
"没想到屋子如此雅致。" 张焕眸光发亮,又看向书桌,"澄心堂纸,徽州李墨,请问王娘子,这里之前住了什么人?"
"也是一位来京赶考的举子。"
王楚嫣垂眸。这些纸墨是立春时她给买的,那人离开时没有带走。
彼时张焕欣赏着墙面的挂画,兴致高昂地说道:"这副像是李成的画,山石如卷云,勾皴墨法。请问王娘子从哪处得来?"
王楚嫣如实答复:"张公子好眼光,确是李成所作,这画是祖辈传留的。" 她颇为意外,张公子年纪尚轻,竟对书画如此精通。
看到另副画时,张焕愈发神采飞扬,抚掌赞道:"这副也好,雀鸟有黄家富贵,墨石却有徐熙一派的野逸,玲珑剔透,画面将黄氏父子的精工富丽与自然意趣相融合,颇有情韵! 请问这是何人作品?"
"这是曾住此屋的那位公子所绘。"
王昂走之前,早已备留几幅书画作为答谢,王员外如获至宝,让人装点后,将其中一副挂在墙上。王楚嫣听父亲提及过,然而却是初见。
"荼蘼落尽处,空石自然生。"
张焕念着画上的小诗,恍悟道:"怪不得,石头与满地落花,华美之中透出无奈的悲凉,或者说,道法自然?这人的书法也妙,行云流水,遒劲有力。"
他又追问:"王娘子,能否告知那位公子姓甚名谁?何方人士?我很想结识下!"
须臾,王楚嫣的睫毛如羽颤动。
"他,他叫王昂,字叔兴,来自江都。"
从口中缓缓吟出这个名字时,她蓦然看向窗台 ——
彷佛又见那位白襕春衫,气质如玉的男子。那人抬眸望来,唇边梨涡闪现,清清朗朗,浅然一笑。
"张公子,我还有些急事,先告辞了,如有需要,你们尽管吩咐。"
王楚嫣福身退去。
快步走至庭院,她双手扶肩微微颤抖,忍住眼眶里的泪水。
自刚才,满脑子都是那人的音容相貌。
"王娘子?" 丁苏走来,见到她抽泣,皱着红通通的小脸也又哭了起来,"你没事罢?是谁让你伤心了?"
9.猫儿
"王娘子,是不是刚才那些坏人欺负你,惹你伤心了?" 小丁苏抱住她的腿,恸哭道,"都怪苏儿不好,苏儿太没用了!"
"岂可如此埋汰自己?苏儿这样子会伤姐姐的心,以后不许妄自菲薄。" 王楚嫣俯身安抚他。
丁苏原是乞儿,父母早亡,跟着爷爷流浪到京城,在东水门外那座平桥上乞讨为生,爷爷病逝时,王楚嫣见他太可怜,求着阿爹收留,客栈正好缺个"门童",后来就让他在门外招揽客人。这娃儿刚领回家时,蓬头垢面像只瘦巴巴的小猴子,如今已是白嫩清秀,明明遭了许多罪,然一双眸子晶亮无邪。
可毕竟娃儿受过苦,难免敏感。
王楚嫣暂且搁下自己的忧伤,为丁苏鼓劲后,又道:"我哪能那么容易被人欺负哭?至于那帮坏人,有位小公子将他们赶走了。"
"小公子?" 丁苏抬起泪眼。
"嗯,他刚入住阁楼,往后你会经常见着他。" 王楚嫣指向上方楼层。
"那王公子呢?他不回来了么?还有花玖哥哥?" 丁苏现出失望的神情。
"我们开邸店就是这样的,见多了人来人往,萍水相逢,聚散不定。" 王楚嫣淡淡地说着,似乎言外有意,也是道给自己听,继而她鼓足精神,勉强地扬唇微笑,"可是呢,也能遇见许多有趣的人,经历欢乐的事,我们就记住这些好时光。"
"哦,嗯。" 丁苏不明就里地应道,并踌躇地问,"姐姐,那我们呢?以后也会分开吗?" 一说到离别,小儿人眼含泪花,皱着脸一边想哭,一边坚强忍耐。
王楚嫣看着他纠结的可爱模样,忍不住掐他的脸:"当然不会,因为我们是一家人。不过,若是苏儿读书有长进的话,姐姐会更高兴。"
丁苏捏紧小拳头:"好! 从今开始,苏儿每日背十个字! 熟记千字文,像蔡大人那样,当个少年进士!"
他口中的蔡大人,是当今蔡太师蔡京的弟弟蔡卞,十三岁进士及第,是位天才少年,后被王安石招为乘龙快婿,也为社稷民生做了不少事,但在不久前,于政和七年时离世。
蔡氏兄弟皆由科举致官,科举自隋唐创建以来,改变了上品无寒门的门第世袭,以考试选拔人才,在大宋更为盛行,于是,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真宗还曾御笔亲作[励学篇],鼓舞天下士子,"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 书中自有黄金屋…… 书中自有颜如玉。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
不过科举之路可谓万人过独木桥,能金榜题名者皆是天之骄子,哪能那么容易。
王楚嫣的脑海里又掠来王公子的身影……
哎,她暗自叹了口气,继而对丁苏温柔说道:"苏儿有志向就好,先熟记姐姐之前教你的那些,从简单的开始,我回头再给你拿些书与纸。"
王楚嫣从不打击孩子的积极性,在她看来,无论何种目的,孩子们多学些东西总归是好事。
.
送走丁苏后,王楚嫣往里院走去。
有位女子正在那儿转悠,口中直唤:"玉猊,玉猊。" 还差遣几位客栈仆役与她一同搜寻。
女子年轻貌美,披了一件白色狐裘,墨发高挽,寻东西时的身姿也是风情万种,柳腰肢软,声音似燕语莺呼。
看得家丁们眼睛都直了。
"都愣着干什么,我在前院搜了遍,就这儿还没找,你们快点帮帮我啊!" 女子自知男人们的目光为她所倾,柔声嗔道,"明早我们就启程,没有玉猊我走不了。"
到京城过上元节的游客,开始陆续归乡。
王楚嫣记得她,姓柳,来自杭州。玉猊是她一直抱怀里的白猫儿。
本来寓意挺好,猊为狻猊,是形似狮子的神兽,可她连连叫唤,听着就像是,淤泥,淤泥。
"柳夫人,你的猫儿何时不见的?" 王楚嫣走去,礼貌问道。
阳光照在她妆容淡雅的脸上,自然纯美,婉约恬静如一朵香水百合。
相比之下,柳夫人虽然丽质,却显得过于浓妆艳抹。
柳夫人的眸间闪过一丝嫉妒,拢了拢头发,娇声道:"昨夜玉猊还躺在我床尾,今早醒来,却不见了它。" 她十分喜爱这猫,总是抱在怀里搓揉,急也是真的急。
"你家夫君今早见到它了么?"
王楚嫣随口一问,却发现柳夫人的脸色顿时黯淡。
事后王楚嫣才知,她的夫君几宿未归,定是在哪里花天酒地。
"柳夫人随我来,玉猊很可能与其他猫儿在一处。"
邸店也养猫,皆是捉鼠能手,且模样可爱。王楚嫣领她去到猫儿窝,拿出一袋小鱼干,所有猫儿旋即窜来,在她们腿边欢快地蹭来蹭去。
"没想到王姑娘也喜欢猫?" 柳夫人蹲身抚摸它们,对待王楚嫣的态度随之温和。
就在这时,一只浑身雪白的小猫来到柳夫人的脚边,舒了舒腰。"玉猊!" 柳夫人喜出望外,将小猫紧紧搂入怀中,"你怎么偷偷跑了?昨夜是不是与谁鬼混去了?害我担心!"
她娇声数落,这话听来别扭,俩人对视片刻,扑哧一笑,也算因猫结缘。
"玉猊是个男孩儿,长大了,管不住。" 柳夫人俏丽的下颌抵在猫儿的软毛里,幽幽地说道,"不过这猫啊狗啊,有时比人更通人性,他们简简单单的,至少不会让你胡猜乱想,让你伤透心,不像男人变化多端……"
听着这席话,王楚嫣的脑海里又浮现王昂的身影。
"唔。" 她蹙眉咬唇,使劲摇了摇头,摇走他!
似有感触,她蹲身与柳夫人一同揉猫儿,点头道:"都说女人心海底针,男人的心又何曾好猜测。"
"男人没有心,尽是些花花肠子!" 柳夫人挑起柳眉嗔道。
"也有一往情深的罢?"
王楚嫣心想着,深情人肯定有,大宋就有,英宗与高皇后,曾经的十三团练和滔滔,拥有佳丽三千的九五之尊的帝皇就是个大情种。
至于普通人,她爹也算一个。王员外有三爱,爱妻爱女爱钱财,自从楚嫣的阿娘过世后,他至今没有续弦。
只是,王楚嫣疑惑地道:"就是不知怎么能看出,情真情假,有意或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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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
柳夫人似乎经历丰富,颇为老练地道:"我告诉你,人都会变的,特别是男人! 穷时一个样,有权有势后又是另个样,年轻时他许诺你一生一世一双人,成长后百花丛中过! 当下是情真,是有意,可之后呢?谁能保证一辈子不变?或许,连你也会变的呀?!"
"王姑娘还没成亲罢?所以才会为这些事儿苦恼,想寻个两情相悦,相伴终生的人,我何曾没有想过?可现实呢?那些抱着你时甜言蜜语,转头又将同样的话儿说给其他人听的男子,我见得多了! 气到自己不合算,还不如养猫儿!"
柳夫人冷笑两声,随即像抚摸情人似的摸着白猫,露出美艳的笑容:"玉猊乖,玉猊最乖了,咱们回家去,明儿就走。"
她转头看向王楚嫣,略有怜惜地道:"王姑娘,我看你还挺纯情的,祝你好运,寻到一个情深意重的好郎君。"
王楚嫣望着她离去的俏影,思及方才那些话,不免心酸。
可见世间所有女子,都对感情多有憧憬,只是缘分这东西,若非命中注定,运气颇为重要。
然而感情上,她的运气似乎不怎么好。
.
王楚嫣去到屋里取了些书纸,又慢慢走往店外,一路经过,发觉家丁们投来异样的目光,她就猜测到,适才那位少年儒生入住王公子的上房之事,已经传遍邸店。
她暗自苦笑,关于她的情感破事,这回又将搞得众人皆知,真是走了狗屎运!
不过她也不在乎了,每遭一次难,心就坚强几分。
来到店外,她坦然自若地望向繁闹的街巷。
"王娘子。" 丁苏瞧见她就跑来,露出孩子才有的天真笑容。
王楚嫣与他道了几句,稍许,丁苏望见从城门那里入了一群人,拍拍胸脯道:"那些人看模样像是从外地来的,我去招揽招揽,这回不会出错了,姐姐放心!"
小娃儿十分负责,且机灵可爱,嘴巴也甜—— 客官住店吗?我们王家邸店整洁周到,顶顶好,客官过来看看罢,客官里边请~~
真是可爱的紧。
王楚嫣很容易被简单的快乐所感染,看着活蹦乱跳的小丁苏,微微扬唇。
"阿嫣?"
忽而,于闹市的鼎沸声中传来一道轻呼。
有位墨绿衣裳的公子靠近,伴着好闻的沉檀香,还有素馨花清冽的冷香。
"你是?" 王楚嫣看着他怔了半晌,回神大惊。
刘彦? !
没料到,竟然此时此地遇见他。
三年多未见,这人依旧长眉细目,朱丹薄唇,只是记忆里那股文静温顺的气质变淡了,清秀单薄的少年变成了一位贵气挺拔的男人……
令她恍然一惊。
这位曾经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东水城邻里,更甚的是,三年前,她差些就嫁给他。
彼时有位黄衣女子急步随来,娇嗔道:"刘公子,刚下马车,你怎么忽然走得那么快?"
王楚嫣手心冒汗,救命,这接二连三的都是些什么运气啊……?! 早知就该算算流年卦了!
10.竹马
这位姑娘穿着京城名贵的郁金色衣,发缀银鎏金簪,脸画三白妆,长得娇美动人,一看便是出自官宦之家。
她优雅地提着百褶裙,走近后看向王楚嫣,本是笑盈盈的脸忽地警觉。
刘彦收敛灼热的目光,缄默不语。
倒是那位姑娘启口问道:"刘公子,这位是?"
刘彦迟疑片刻,双眸低垂:"这位是王娘子,王楚嫣,儿时邻曲。"
"啊,东水门的王娘子?好巧! 这儿就是王家客栈?" 黄衣女子挑着纤丽的眉梢,往横街的大邸店左右打量,略含轻视的神情透出一丝惊讶,继而扬了扬精巧的下颌,颇有风范地自己引见道,"王姑娘,我们第一回见,小女郑雅南,家父是福建路转运使。" 她的目光含有几分挑衅,想必早已听说刘公子与王楚嫣的往事。
原来是当今负责进贡龙凤团茶的郑家千金。
自去年年底,王楚嫣就曾听闻,刘家与郑家定了亲事。
"郑姑娘,幸会。"
王楚嫣很快镇定,从容回礼,模样端庄清妍。
郑雅南是个见过世面的玲珑人,很擅交际,大方说道:"我随刘公子刚到京城,以后还请王姑娘多照应。"
两位女子客套一番,郑雅南笑容和蔼:"过些时候,我想选个好地方,办一仕女茶会,多认识些志同道合的姐妹们,届时,还望王姑娘赏光,当然我也会邀请赵姑娘与孙姑娘,你们与刘公子皆是左邻右舍。"
确实,东水门的王家客栈,赵家医馆,孙家酒楼,刘家香铺的孩子们曾经颇为亲密。
"对了,京城茶坊甚多,王姑娘可有推荐之处?" 她问道。
王楚嫣也不矫揉造作,诚心荐道:"曹门街的北山子茶坊很不错,是个专门供仕女游玩,喝茶的地方,郑姑娘可以考虑下。"
郑雅南看向在旁静默的刘彦,察言观色须臾,扬唇道:"我与刘公子前年相会在岭南,很敬慕他的焚香之道,如果刘公子能过来演示的话,定会令茶会锦上添花。"
刘彦暗沉的表情略显惊疑:"郑娘子见笑了,你的茶艺功夫才堪称绝技。" 他客套后,委婉拒道,"如果仅是仕女茶会,在下不便参加。"
郑雅南转眸看来:"太可惜了,王姑娘你说是不是?"
这位女子不简单,文雅之中裹着骄傲与强势,言行看似直爽自然,但暗藏锋芒,言外有意,是个很会揣摩心意的能人。
幸好王楚嫣也是个会识人的聪明人,已经明白她的意图,回道:"点茶焚香,实属般配,这是郑姑娘与刘公子的私事,你们可再慢慢商议了。"
大宋盛行"焚香",刘家经营香料,并在京城拥有好几处香铺,生意红火,客人中不乏皇亲贵戚,与郑家结合,真可谓茶香之好姻缘。
此话隐含了这份意义,亦是她真诚所想。
确实她与刘彦曾有过少年人懵懂青涩的情愫,四年前,当王家提亲时,刘家却以俩人八字不合为理由,担心王楚嫣会克夫不易子,拒绝了这桩亲事。那次令她遭受不少闲言碎语,当时她还年少面薄,低落委屈了好一阵子。
此外,还有一点自责。当初刘家主君为了断绝刘彦与她的来往,将儿子送去偏远的岭南番禺,那里曾是大宋前朝被贬的官宦的流放之地。当然,刘家主君这么做,也是为了栽培儿子的务商能力,让他在那里选购稀珍的香料运往京城汴梁,因为番禺是香料汇集处,并有许多"花田",茉莉与素馨尤为宋人喜爱,海南的"沉水香"又是沉香中的臻品。
曾经伤怀也罢,自责也罢。
如今,王楚嫣已经放下了,特别这一刻,看见刘公子与郑姑娘颇为般配地站在一块儿,更是由衷祝福他们。
然而刘彦却猛地抬眸,看向她,现出说不清的纠结神色。
王楚嫣避开他的目光,向郑雅南告辞:"希望郑姑娘在京城安顿顺利,邸店还有些事,我先告辞了。"
她风淡云清地离去。
.
自从王公子突然辞行,令王楚嫣承受了异样的沉痛,当她自行劝解后,心似乎变得很坚硬。
不过在姐妹们看来却非如此。
"等等,我捋一捋,王公子走了,刘彦哥哥回来了,还带着他的新相好与你在街上相遇,短时间内发生了许多事儿,阿嫣,你怎能如此镇定?是不是生病了?!" 孙若熙大惊小怪地呼道,忧心忡忡地去摸她的额头。
"这叫拿得起,放得下。" 王楚嫣慢悠悠地饮茶。
"姐姐休要嘴硬! 这叫麻木,你是在逃避罢?!" 孙若熙的头摇得似拨浪鼓。
"我哪有躲,不是好好的在这儿与你闲话么。" 王楚嫣显出要强的一面。
孙若熙凑到眼前,观察她的面色:"你还记得元宵灯会时,我们遇见了两位救火的年轻公子?我后来打听到了,得知马扩公子与刘锜公子皆有婚约时,我人一下子低沉,感觉要死了!"
她说得很认真,王楚嫣却被惹得扑哧笑道:"什么死啊活啊,不过是一面之缘,若是浅真在,又要被她数落了。"
"哼,爱笑笑去罢! 你们不懂我多情人的心。" 孙若熙翘起小嘴,拿了个金橘吃,"前些天我来寻你,遇见合香才知这事,她说你闷在屋里,不想任何人打搅,你看看,你与王公子相识不到一月,却丧成这样子?说明你被他迷得七荤八素的! 我这叫旁观者清,你想不想去找他?"
王楚嫣的眸光蓦地暗沉,心里升起一股酸楚:"去哪儿找?他走时,连去处也没说,何必自讨没趣。"
"天哪,原来王公子这么无情! 好吓人!"
孙若熙浑身哆嗦了下,不再提王昂,而将话题转到刘彦与郑姑娘身上,问东问西好一阵子,本是来安慰王楚嫣的,反而将她缠到累得慌时才作罢。
王楚嫣捂着发胀发热的额头,送她路经庭院时,孙姑娘忽尔眼睛一亮,急切地捏了捏她的手,悄声道:"那位白衣公子是谁?"
庭院的小池旁,张焕正靠着太湖石看书。那块灰石廋皱漏透,似被刀削风穿水打过,而他温润如玉,神情惬意悠然,金黄的夕阳洒在身上彷佛是他自有的璀璨光晕,美得宛若一位仙家少年。
得知这位就是入住王公子屋里的新来者时,孙若熙笑靥如花,激动道:"姐姐快给我引见下这个神仙弟弟! 求求你了!"
少顷,孙姑娘收敛夸张的笑容,十分稳重地随着王楚嫣小步走去,像极了娴静端淑的大家闺秀,一举一动之间还带着金枝玉叶般人儿的矜贵与高雅。
嚯,真能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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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楚嫣暗自翻了个白眼。
"张公子,你坐这儿看书?" 她一边福身,一边斟酌该如何介绍这位好妹妹。
张焕回神抬头,挽唇笑道:"读圣贤书读得我头晕目眩,今儿惠风和畅,就来庭院透透气。" 他搁下手中一本书画,站起理了理衣衫,向两位姑娘翩翩作揖,"王娘子,我正想寻你,请问,我可否用房里的纸墨?"
"张公子用就是了,不必客气。" 王楚嫣温婉回道。
"多谢,我想着这些曾是给王公子的,所以不敢擅用,王娘子可有打听到他的下落?"
孙若熙是个急性子,主动接话道:"张公子也想找王公子?"
张焕很礼貌地朝她微笑。
孙若熙睁着葡萄圆眼,抿唇浅笑,安静时古典秀美,透着一股清澈的灵气。
王楚嫣忍住笑意,见机道:"方才我们正好谈及王公子的事,孙姑娘与我自小亲如姐妹,为人热忱伶俐,说要帮我打听下,但凡她想做的,都能做到。对了,我介绍下。" 随即她将两位互相引见了。
孙若熙被她这么一夸,很优雅地捂嘴笑了笑:"我们都很喜欢王公子,才貌尤为出众,他还对楚嫣姐姐有恩情,忽然离开,我们不免担心,楚嫣姐姐更是坐立不安。"
哎呀,这只小八卦的嘴,竟然把私事都给托了出去!
王楚嫣心里一紧。
每次思及那人,即便表面平静,然而闪烁的眸光却暴露了她的内心。
她垂下双眸,微微蹙起远山黛眉,这个小动作被张焕发现了,不过张焕仿若平常地说道:"听你们这么一说,令王公子显得更为神秘,越发想让人结交下。"
孙若熙迅速回道:"这事包在我身上! 三日之内,必能寻到王公子,倘若他还在京城的话。"
"孙娘子真是雷厉风行。" 张焕继续朝她微笑,带着一丝好奇的调皮,但不轻佻。
王楚嫣在旁助力:"她还十分心灵手巧,是位茶道高手,能在杯中绘丹青,亦能注汤成诗,乃东城一绝。对了,张公子有空时,可去邸店对面的孙羊正店,那就是孙姑娘家开的。"
张焕的星眸愈加明亮:"哦?茶艺如此了得?在下一定要见识下。"
客套一番后,孙若熙跟随王楚嫣走到店外,抬起憋得慌的小脸,哇地大叫一声抱住她。
"姐姐我爱你! 你真好!"
王楚嫣吐出一口气:"妹妹满意就好。"
"那位小公子真是太俊了,我的心砰砰跳不停! 而且他一直笑,就如暖阳般让人感觉很舒服,与王公子完全是两种类型,我更喜欢爱笑的人!" 孙若熙卸下矜持,雀跃欢呼。
"真是拿你没辙,这下又活了罢?" 王楚嫣笑着微嗔。
"嗯嗯,活了活了!" 孙若熙提裙,轻盈若蝶地旋了两圈,"为报答姐姐,我立马回酒楼找人打听,尽快将王公子揪出来!"
彼时王员外在店前跳下马车,望见王楚嫣时疾步跑来。
"嫣儿,好消息! 好消息!"
王员外格外激动地抓住她的手,大喜道:"爹爹派人打听到王公子的下落了!"
孙若熙兴奋尖叫:"哇,姐姐冲啊!"
呃??王楚嫣惊愕失神。
11.卜卦
回屋后,王楚嫣坐在椅子上发愣,双手支颐,冰雕玉琢的脸儿像似凝止的古画,唯一双秋水清眸盈盈而动。
原来王公子搬去南面,在国子监附近的朝廷公租房寻了个落脚处,怪不得元宵之前,她记得花玖说去那里送封信,原来早有打算。王公子说想与其他学子多切磋,看来也是情理之中。
"姑娘,天暗了,怎么不点火?" 彼时合香敲门进来,燃上花烛。
王楚嫣收敛迷离的神情,看向跳跃的光影红焰,手臂搁在自己的腿上,慢腾腾地绕着指尖。
合香踌躇半响,细声道:"姑娘别怪香儿嘴碎,既然主君打听到了王公子的新居处,姑娘准备何时去?刚巧,马行街的绣坊将中单与罗鞋都送来了,就是之前你为王公子定裁的那些。"
"知道了。" 王楚嫣声音软绵地应道。
方才,阿爹与孙姑娘已经苦口婆心地劝了一顿,连什么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的道理都统统倒了出来,甚至还威胁说,她若不愿意,他们立马去请王公子过来。所以情急之下,王楚嫣允诺这是她自己的事儿,会亲自处理。
现下却不知如何是好。
说从未心动过,那也是骗自己。
她招手让合香坐到身旁:"香儿,你陪我聊一会儿。"
合香仔细听完她的心事,其实早就领会,迫不及待地表达意见:"姑娘,香儿看得一清二楚,你从未向王公子吐露心声,他不知道呀! 姑娘不便亲自出面,就把想说的话都交代了,香儿去替你察言观色,顺便看看王公子现居处的环境如何?况且张公子也想认识他,可以趁机将他请回邸店。"
小小年纪的合香几句话就提醒了她。
确实,都是她自个儿纠结来纠结去,可能因为太在乎,或者怕失望,怕再次受伤,还不情愿其他人插手。平常她果断利索,轮到感情之事左思右想,犹豫不决,头脑也忽然不灵光了。
"对了,姑娘,花玖哥哥在告别时,悄悄对你说的那件事,究竟是甚?" 合香好奇问道。
王楚嫣的心颤了颤,思虑半晌。
"好罢,我说了,你千万要守密哦。" 继而她声如蚊蚋地说道,"花玖说,之前我送他擦泪的绣帕,找不见了,后来他发现…… 原来是王公子拿去…… 藏了起来。"
其实还有两句,她没敢道出口。
花玖还说,有回看见公子拿着帕子,痴愣楞地放在唇边……
她的双颊在曳动陆离的烛光中越发红润,香炉沉檀长热,兰麝青烟萦绕在旁,她微微低下头,清雅高华的气质一点点地掺入小女孩儿的娇羞与迷惘。
"姑娘还等什么?!" 合香即惊又喜,啪啦啪啦地眨着大眼睛,脸颊上淡淡的雀斑烂漫可爱,建议道,"若你拿不定主意,不如占个卦,由老天来决定! 香儿也试试。"
王楚嫣从思绪中游离出来,抬眸看去:"也行。"
她起身从柜子里找出三枚铜钱,走回桌前。
"我们先各自许个愿,然后将手里的铜钱连摇数次,抛在桌面上,若三枚都有字,此愿可成; 若两面有字,此愿或许可成; 如只一枚有字,则危矣; 若都无字,说明事不可行,不必再纠结。"
"我先来吧。" 王楚嫣阖目凝神,将铜钱捧在手中,心中默念所求之事,随即连摇数次,松开双手。
三枚铜钱咕噜噜地散落在桌面。
却见,惟独一面有字"政和通宝"。
王楚嫣心中一凛,垂眸幽叹。
合香忧郁地看了看姑娘,"该我了。" 她蹙眉阖目,十分虔诚地祷念许久,也按方法抛出铜钱。
结果。
三面皆是字!
"啊啊啊——" 合香从椅子上跳起来,露出小虎牙欢欣道,"姑娘! 成了! 这回肯定能成!"
王楚嫣见她无比开怀,也浅浅一笑:"你许的什么愿?"
"姑娘先说!"
"我嘛,刚才求卦," 王楚嫣敛去笑意,"我若主动示意,他会不会有回应……"
"姑娘莫担心,去就是了!"
合香握住她的双手,笑颜如夏花灿烂:"香儿适才的愿望是,姑娘与王公子早日成亲!"
怎么可能,王楚嫣心道。
不过,再试试罢,最后一次。
.
时至惊蛰,天气回暖,春雷乍动。
王楚嫣择了个好日子,清晨用赵浅真送的美容养颜品,真方少女膏洗面沐浴后,再洒些淡雅清甜的蔷薇花水,接着穿上最衬她肌肤与气质的天青色衣裳。
她与合香坐车从东水门往西行,经过里城南面的保康门,再往南不远处就坐落着国子监、太学与礼部贡院。
合香初来此地,一路好奇观望,大为震惊。
从朱雀门外东壁大街至保康门前,遍布燕馆歌楼,能召猱儿或女伎陪酒唱曲,这些在花阵酒池的汴京实属常见。
合香看得红脸咋舌,缩头坐回车里。
"不会罢,怎么还有叫状元楼的?是哪些人会去啊?"
"小孩子别问这么多。" 王楚嫣摸了摸发烫的脸颊,端正坐姿。
适才路过的那座"状元楼",听名即知,定是文人常去的幽欢之处。
不知王公子会不会也光顾?
闪过这个念头时,王楚嫣心跳剧烈,秀脸绛红。
很快车子在国子监的前方停驻。
此地建筑鳞次栉比,皆是飞檐翘角,雕梁画栋,不时可见白衣儒生缓步在端肃高雅的景色之中。
王楚嫣极少来此,在好奇心的驱动下,敬慕地环顾四周。
当朝女子也能在家读书,稍有条件的就去私塾,王楚嫣自小被富养,在私塾习过论语、诗经、礼记,但读的更多的是女诫、烈女传、女孝经等书籍,此外还学厨艺与女红,也会习练点茶、焚香、挂画、插花等雅事,增强才艺。不过,作为女孩儿知书达理,归根结底是父母希望她们能嫁得好郎君,有个好归宿。至于读书为国效忠,科举等事皆是男儿们的志向。
转回车内时,她默着坐了一会儿。
合香小声问道:"姑娘,我现在去么?"
"嗯。" 王楚嫣回神,将两个精心收拾的青花包裹递给她,"若王公子在家,就说,那夜元宵灯会,他的衣裳因火受损,所以我让人新做了两件,为感恩情,请他收下,到时你看看他有何反应?另个包裹是给花玖的,也替我向他问好。还有,告诉王公子,邸店来了位张公子,十分喜欢书画,想要结识他。"
王楚嫣细心周到,给花玖的礼物里,有他爱吃的饮食果子,两只可挂床头的鎏金银香球,还有一副他曾爱不释手的汴京民俗小画,这是王楚嫣在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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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国寺的市集里买来,由一位张姓画师所绘。
她顿了顿,神色赧然地嘱咐道:"你不要说我在这儿。"
王楚嫣候在车里,掀开帘子,看着随来的车夫陪同合香走向附近一条街巷,那里是朝廷设立的公租房区,主要为了方便来京的学子们,王昂就暂居于此。
汴京人口百万,寸土寸金,连朝廷命官租房的也比比皆是,之前诸如欧阳修、梅尧臣、苏轼、苏辙、王安石等人。连欧阳修也曾写道: 嗟我来京师,庇身无弊庐。闲坊僦古屋,卑陋杂里闾…… 更别提那些从外乡来京谋生,想要寻个栖身之处的平民百姓。幸而大宋设有众多公屋,由"店宅务"管理、收租、修缮。公屋租金低廉,且时有减免,诸如遇到自然灾害,或逢年过节,或官方喜丧之事。
不过,公屋定然不如邸店舒适,听说还经常漏水漏风,家居简陋。
王楚嫣不免为那人担忧。
然而忐忑不安的等待才最是煎熬,彼时她杂念纷飞,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白皙的手指捏着捏着就要掐出血印来。
简直是心乱如麻!
于是她尝试赵姐姐曾经教的道家静心法,闭目运气。
渐而,似乎终于安静下来,察觉到自己的气息由鼻入内,慢慢沉至丹田……
忽而"啪"的声响。
不过是开门声,却让王楚嫣惊得跳起,一口气没接上,咳个不停。
合香上车后慌忙抚她后背,替她顺气。
"怎么样了?" 王楚嫣止住咳得花枝乱颤的身子,面色绯红,软声问道,"见到了么?他们住得地方还好么?"
合香阴沉着脸:"见着了,王公子与花玖哥哥正好都在,公屋小得很,前些日子雨水多,屋内潮,别说装饰,连香炉什么的也没有。"
王楚嫣的心一沉一浮,接着问:"然后呢?"
合香的脸色越发难看,犹豫半晌:"我实话实说,姑娘可别伤心哪。"
她鼓起勇气继续说:"我把你的话一五一十地转达了,可是,王公子的脸色忽然变得更冷,连包裹都没打开,只说了两字,谢谢,之后一言未发。香儿也是出乎意料,没想到会这样子! 花玖哥哥就不一样了,欢喜看包裹,一个劲儿地道谢,还询问姑娘你的近况,说要回店探望。"
听着这些话儿,王楚嫣黯然垂首,内心被五味陈杂的情绪所裹挟,酸楚、自卑、痛意、羞愧、还有懊恼云云。
"果然,如占卜所言,求之不得,如今可以确定了,这回我真该死心了……" 她低声自语。
合香抱住她:"姑娘伤心,让香儿看着好心疼!"
王楚嫣强抑苦楚,咽泪装欢:"也好,终于能放下了,我们回罢。" 下命让车夫启程。
马车转了个方向,缓缓起速。
忽尔,车外有人呼道:"请稍等。"
车夫一个紧急勒马,王楚嫣在里面颠簸了下,双手撑着座子。
那人靠近车窗:"合香,麻烦你替我告诉王娘子……"
王楚嫣倏地睁眼,心跳加速,竟然是那道低沉熟悉的声音。
合香旋即掀开窗,探出含泪的小脸,不顾后果地复道:"王公子,我家姑娘就在车上呢! 你想说什么直接与她说罢!"
就在车帘掀起,王楚嫣惊惶转头的一瞬,恰好撞见那人闪亮的星眸……
12.重逢
短暂的愣怔之后,王楚嫣迅速扭头,适才撞见的那双眸光从她眼里钻到了心里,瞬息又搅起一阵天风海雨。
"姑娘,对不起,我是气不过才…… 回去后你惩罚香儿罢!" 合香嗡声嘟喃。
接着就是难堪的静默。
车帘放落后,王楚嫣在里面紧张得浑身发麻,如蚁爬过,她捂着胸口想要压住那股激跳声,却无济于事。
"公子,你怎么一声不响的就跑了?"
是花玖的声音。
"花玖哥哥!" 合香干脆跳下车。
"阿香,你还在呢?" 花玖惊道,"啊?王娘子也在车上?王娘子,多谢你的礼物!" 花玖在车外谢道。
王楚嫣慌神思量了下,回道:"阿玖别客气。"
继而她一时手足无措,被不断膨胀的惊羞压得喘不过气来。
砰砰,轻敲声于车窗边响起。
"王娘子。"
一声略微嘶哑的呼唤,亦是局促不安,"你若不介意,我能否上来说句话?" 王昂说道。
王楚嫣玉琢的脸庞染了一层钧窑胭脂红,指尖扣在蓝色锦衣上,逐渐旋出花瓣似的皱褶。
"进来罢。" 这三字,她用尽力气才说出口。
紧接着,车帘一掀,浮光涌动,一道英挺的身影跨入,顿时,车厢被占据大半。
王楚嫣调整急促的呼吸,垂眸低头。
那人坐定后却沉默良久。
这般的无言相对真真教人窒息。车内芬芳馥郁,是蔷薇花水略带一点桃香,清新如晨草之露,甜软如山林蜜桃,让人紧绷的身体愈发陷入不可自控的茫然中。
王楚嫣鼓足勇气,觑了对面一眼,瞧见那人还是身穿白襕,外罩着那件鸦青色氅衣,肩膀宽阔,身子直挺,长腿几乎要触及自己的双膝,她连忙夹紧双腿往旁边侧去。
低垂的眸光掠过他的腰际时,就见他长长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衣服内侧,那里,好像有她曾经细密缝合的补丁?
"王娘子,我……" 王昂吞吐犹豫。
王楚嫣万分羞赧,却鼓足勇气抢话道:"王公子,你若觉得为难,就什么也别说了…… 小女子自知自明,不会强求,也不委曲求全…… 所以王公子不必为难,想走的话,就请走罢,专心以殿试为重…… 我绝不会再来打搅……"
她一股脑儿地道出心里话,这是平生第一回这么主动。
话语间,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啪嗒啪嗒地掉落,打在她隆起的手背上,纤纤十指揪着腿上的罗裙旋出一道道深重的花纹皱褶。
终于说了。
够了,再强求的话,便是不知好歹地自贱了!
然而王昂没有下车。
"王娘子,你,别哭。" 他似乎紧张得语无伦次。
王楚嫣低头寻着罗帕,一时心慌没有找到,瞥见那人举袖伸往她的脸颊。
呜呜,她扭头躲开,哭得更伤心了。
终于摸出帕子捂住脸。
这么不争气地哭出来,丢死人了!
良久后,听到那人重新启口。
"让王娘子伤心,并非在下所愿…… 新衣裳收到了,还有这件鹤氅,我应该亲自向你道谢才对。"
王楚嫣用罗帕擦着眼泪。
真是个大冤家!!!
这人既不道明也不否定,令她难以应对。
王昂面容阴晴不定,静坐半响,才又问道:"听闻邸店新来一位张姓举子,想要认识我?不知那位是?"
好不容易缓和后,王楚嫣柳眉轻蹙,神色带着几丝幽怨,略哽咽地回道:"那位公子叫张焕,年仅十七,也是来自江都,对书画很有研究。"
"张焕…… 十七……?" 王昂喃喃,思忖良久,问道,"他长什么模样?"
王楚嫣有气无力地答复:"他超凡脱俗,温雅之中带着少见的贵气,十分俊秀。"
王昂忽然提声:"王娘子,你先回客栈,我随后即到! 多谢。"
王楚嫣吃惊抬眸,正好撞见他含笑看着她,浅浅的梨涡挂于唇边。
可恶! 大冤家!
这个男人笑起来能甜到人的心坎里。
却不知他为何蓦然这般笑?!
王昂徐徐站起,高拔的身子略微倾斜而来,霎时,王楚嫣感触到他的气息掠至她的前额,若即若离地扫过她敏锐的肌肤。
"唔" 王楚嫣往后缩身,连手也缩入衣袖里,暗自捏着小拳头按在腿上,丝毫不敢移动,方才她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着,双腿都快麻废了。
终于那人走下车,少顷,合香回到座内。
小丫头见她梨花带雨的模样,战战兢兢地问道:"姑娘,你还好吗?我在车外等了挺久,你们有说什么?"
王楚嫣勉强抬起酥麻的手,整了整皱起的衣裙,脸色通红,虚乏地道:"回去后再拿你问罪,现在快帮我捏捏手臂,还有腿,动不了呢。"
.
就在王楚嫣回后的不久,王昂赶至。
彼时张焕正于小池边上倚着太湖石,客栈的猫儿们懒洋洋地躺在旁边晒太阳,其中有只最爱与人亲近的,一只叫小老虎的母花猫盘在他腿上,张焕一手拿书,一手揉摸它的背,猫儿半眯着眼,从喉间发生惬意的呼呼声。张公子的书童也伴于其旁,观赏着水池里悠游的锦鲤。
察觉有人靠近,张焕抬起头,眸光现出惊喜,旋即将腿上的小猫温柔抱起放到一旁:"咪咪,去别处继续睡。" 他眉目舒朗地微笑着,起身拱手道,"兄台就是王昂,王叔兴?王娘子适才说你会过来。"
"正是,在下江都王昂。" 王昂恭敬作揖,像似见到久违的故友,容光焕发,甚至带着异常的激动。
张焕喜不自胜,广袖一展,翩翩然地邀道:"王兄,幸会! 自从我见过你的书画,一直念念不忘,终于今日相逢,还请王兄随我上楼,我们小酌几杯,切磋切磋!"
"随手之作,不足挂齿。" 王昂谦道,唇角欢悦扬起,"除了书画,还有许多事情皆能彼此交流。"
彼时王楚嫣来到庭院,已然恢复往常的端庄持重。
两位公子朝她谢过后,肩并肩地走向楼道。
忽尔,王昂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眼见两位风姿卓越的公子聚一块儿,王楚嫣为他们的相遇感到高兴,却也觉得闷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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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几缕酸涩缭绕于心。
为何男人之间的情谊能来得如此迅速且磊落?而男女之间,说上几句话都会那么费劲?
小猫们围在脚边喵喵地欢蹭着,王楚嫣蹲身,抚摸它们:"还是你们好,想要什么都直截了当,无需猜测,平常有个避风挡雨之处,食能果腹,就很快活,真好。"
少顷,她吩咐家丁送些最好的酒水与果子去阁楼。
随之每番路经庭院时,她便悄悄地抬头张望,直到天色渐暗,楼上烛光映照,窗前那双俊美的人儿还在乐不思蜀地交谈,时而执笔书写,时而举杯畅饮。
得知王公子回到邸店,众者雀跃,最为惊喜之人是王员外。
哎呀,他急得满头大汗,万分懊悔道:"没料到他突然回来了,现在如何是好?!"
"爹爹急甚么?王公子临时赶来,仅是为了结交张公子,不为其他。" 王楚嫣看似平和,心里再次泛起酸意。
王员外只顾着想事情,忽而急中生智:"对了,还有间更好的房!" 他搓搓手,笑逐颜开,唤人吩咐道,"快去把东厢那间空房打扫出来,要一尘不染,并换上最好的新被褥,用沉香薰一薰!"
王楚嫣无力劝说,就由父亲瞎高兴去罢。
待月上枝头,她再次心神不定地走经时,却见阁楼灯火已灭。
楼道间响起脚步声。
王楚嫣忙不迭地拉着随行的合香走向长廊。
"嫣儿,别走。" 王员外做贼似的躲在廊柱后方,伸手拽住她。
王楚嫣差点惊出魂魄:"爹爹躲这儿做甚?吓死我了!"
"嘘。" 王员外挤眉弄眼地道,"别吱声,快藏起来。"
彼时王昂与张焕已经走到庭院里,王楚嫣只好与合香挤在旁边的廊柱后面。
张焕依依不舍地送别王昂,边走边道:"王兄,你所说的治国之愿,也正是我的想法! 适才我们谈及澶渊之盟,如今辽金两国交恶,或许也会影响到大宋,感觉我们正在经历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应当极为重视。"
王昂应和:"贤弟所言极是,澶渊之盟距今百余年,虽有不益之处,却也让宋辽之间战事锐减,通使殷勤,这让大宋得以休整,至今岁币支出少于军费。并且百年以来,辽国已经慢慢吸纳大宋文明,但危险的是,辽国正在衰竭,而新崛起的金国反辽意志坚决,骁勇善战,因此,边疆局势尤其错综复杂,后事难料。"
张焕沉思,低声道:"听闻六七年前,官家派童贯出使辽朝,了解形势,童太尉遇见一人,随后献了一个惊天之策……"
王昂问道:"可是与燕云十六州有关?"
张焕兴高采烈地提议:"时辰还不晚,我能否请王兄去孙家酒楼一同用膳?酒逢知己千杯少,我们再絮叨一会儿。" 他又道,"我与王兄相识恨晚,不如你搬回这里住吧?殿试之前,我们还能多见面。"
"嗨呀,正是,正是!"
王楚嫣看见父亲噌地窜了出去。
爹爹疯了么?! 王楚嫣暗自叫苦,愈加面红心跳地缩身隐藏。
王员外挨到他们身旁,带着哭腔道:"王公子,真是一如不见如隔三秋哪!"
13.焚香
"王公子回来了?" 赵姑娘讶异。
"姐姐快说说!" 孙姑娘乐不可支。
王楚嫣呷一口茶,淡淡地道:"他回过邸店,但并非因为我,是为了与赵公子聊事情,他人继续住国子监那儿的公屋。"
孙若熙露出八卦神情:"怪不得前些天,我娘说瞧见王公子与张公子来酒楼,张公子出手阔气,要了间上好的酒阁子,俩人喝到深夜才出来! 事后,我向酒保打听,他说上酒时,隐约听见他们聊王安石的变法,与司马光之争,还有什么元祐党人碑,后来,有两位乐伎入到酒阁子,为他们唱了一曲鹧鸪天。"
"是那首,时人莫讶登科早,自是嫦娥爱少年?" 王楚嫣问道。
"对,酒保还说,两位小美人碧玉年华,出来时脸儿绯红绯红的,痴痴地笑着,打探公子们的来历呢!"
王楚嫣如鲠在喉,垂眸看茶盅。
孙若熙倾身,神秘兮兮地道:"你说,王公子会不会好男色?喜欢张公子那样的?元宵那会儿,他也是笑着上了别家公子的马,可为何,面对我们这般貌美如花的姑娘时,却摆出一副冰坨子脸?"
王楚嫣乍然吃惊:"或许,他们只是谈得来呢?" 顿了顿,她嘟囔道,"人家才子惺惺相惜,吟诗作画,论江山社稷,谈理想抱负,比之与女人可做的事情,应该要多了去了。"
不过思及两位公子彼此留恋不舍的情景,还有王公子看张公子时神采奕奕的笑容与眼神,她不由地泛起酸楚。
孙若熙双手托腮,皱眉沉思:"有道理,我想到我爹娘,每日就说些,今日赚了多少钱?什么食料又贵了?哪儿的便宜点?他们操心伙计偷懒,操心我弟不好好读书,又操心我的婚事,总之尽是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事儿,我爹娘还经常吵嘴,我可不想像他们那样! 等我成亲后,要与郎君一直甜甜蜜蜜,享受风花雪月。" 继而她眉眼含笑,翘着樱唇,沉浸在少女美妙的幻想之中。
今日,姑娘们偷得半日闲,聚在赵浅真的府邸一同饮茶品香。
自新春回京后,赵浅真忙得马不停蹄,汴梁美酒美食如云,佳节更有暴饮暴食者,赵太丞医馆的"真方集香丸"相当出名,对于治酒伤,肠胃伤很有效,所以求诊者踏破门槛。近来医馆清闲些,赵浅真制作了新香,请妹妹们过来分享。
今日她身披白色鹤氅,盘了个简致的道士髻,越发仙风道骨。
听及孙姑娘的话,赵浅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风花雪月,别的啥也不干,那是皇室贵族女子的生活,看来你还真是天生富贵命。"
孙若熙不服气地站起身,叉腰仰首:"我也能自食其力! 我经营不了像我爹娘那么大的正店,开个小茶馆总成吧?当今女子从商的比比皆是,汴京城内有曹婆婆肉饼、丑婆婆药铺、王小姑酒店,我的就叫,孙二娘茶坊!"
王楚嫣噗哧笑道:"好好,咱们的小若熙有志向,就等着你早日成亲,开店。"
孙若熙排行第二,大哥孙辉,三姐儿早夭,其下弟弟孙明与孙耀,名字皆与火相关,也是听信算命先生说火能助家族经商好运。不过孙姑娘娇生惯养,没甚打理经验,对于玩乐颇在行。
她眨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向王楚嫣,忽地捂嘴偷笑:"方才,我们不是说男女在一起能做什么?成亲后,有件事儿,应当很好玩!"
随即孙姑娘搂住赵浅真的臂膀,一阵撒娇:"好姐姐,上回我瞧见的那些画,你再让我看一眼嘛,顺便也让阿嫣也见识下。"
赵浅真经不住她的缠闹,起身走到书柜前,从众多医书里翻出一本用蓝布包裹的册子。
"事先说清楚,这是用来避火的。" 她干咳两声,一边打开布帛,一边正经地道。
孙若熙拉着王楚嫣,咯咯地笑个不停:"阿嫣,你肯定还没见识过。"
见她俩神秘扭捏的样子,王楚嫣心生好奇,凑前看去。
画面上,男女耳鬓厮磨,肢体相触...... 她翻了几页,倏然,瞧见一男子伏于女子身上,那位女子阖目启唇,衣衫散落,玉体横陈,柔白的双腿夹在男子腰间,香艳旖旎,春色撩人。
"哎呀浅真!" 王楚嫣捂眼惊呼,"你怎么藏着这些玩意儿?!"
赵浅真平常镇定洒脱,此刻满脸通红,连连辩解:"这是宫廷隐秘之物,家里传下来的,不是我的私藏,它们能用于避火,藏书多者,置春画一册,可厌火灾。" 她边说边从孙若熙手里夺回画册,慌忙用布帛包好,走去放回书柜。
"人家还没看完呢,再给看一会儿嘛!" 孙若熙跳起伸手,嘟嘴讨要。
赵浅真回头朝她瞪眼:"小色胚。"
孙若熙扭身咕哝:"听说女孩儿出嫁时,阿娘也会传授这些,迟早的事儿,有什么大不了的。"
彼时王楚嫣面色羞红,思及之前的艳梦,体内油生一股燥火令她全身瘙痒难受。
"好了,别总谈男人女人这些俗事儿。" 赵浅真敲了敲桌子,"不久前我合成一种新香,是借鉴前朝珍品,今日邀你们品香试试。"
.
赵浅真将一只错金铜博山炉端上桌,往炉里均匀松散地撒上精制的炭灰,随后用香箸拨开一个小孔,夹入烧红的木炭,又铺上炭灰,再用香箸戳几个小洞通风,放上银箔隔热。稍许,她从红木盒子里取出两颗香丸,置于银片上。
这叫"隔火熏香",乃常用的焚香法,从达官贵族,文人雅士到普通百姓人人爱之。
稍许,馨香缕缕,怡人心脾。
赵浅真对香疗法颇感兴趣,说道:"合香如合药,重在各香之间的调和。你们猜猜,这香丸里合了哪些香料?"
"好闻。" 孙若熙陶醉深吸,"我猜,里面有沉香?挺清幽清甜的,唔…… 至于是哪种呢?" 她侧头看向王楚嫣,儿时她们上的同一私塾,不过孙姑娘年小顽皮,除了茶艺,其他没有王姑娘学得好。
王楚嫣潜心闻香:"是角沉吗?若熙说得对,味似清莲梅花般清幽,还带着花果的清甜,好像也有丁香味,略微一点辛甜,应该还有些许麝香,余味繁复。"
赵浅真微笑颌首:"对,里面主要有角沉,是海南沉香中的上品,还有丁香,龙脑,麝香等,这是我依照黄庭坚先生的药方贴里所记,用他的婴香方调制而成,还试着加入几味药材,比如白芷、甘松,均可滋养脾胃,所谓甘入脾,用香也能养脾,调和身心。"
"原来是黄先生的婴香!" 王楚嫣喜道,"他可谓我们大宋最懂香的文士,或许比东坡先生更胜一筹。"
赵浅真与她会心相视:"黄庭坚先生被贬官至宜州时,住在市集的屠肉场旁,他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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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处取名''喧寂斋'',焚香而坐,靠香气明净灵台,何等气魄!"
王楚嫣感同身受地叹道:"可以想象,每日铛铛作响的屠宰声,嗡嗡绕耳的蚊蝇,还有冲天的腥臭,黄先生喜爱香道,喜爱洁净,身处那种环境是多么不堪,真是令人崇敬。"
赵浅真颌首:"所以,我们闻香,亦能与前辈大师神交。这次制的婴香丸不多,你们先拿些回去试试。" 她取来两只圆形瓷盒,分别放了二十粒,香丸色彩灰白带黑斑,犹如可口的芝麻糯米团。
孙若熙喜出望外,旋即伸手拿了一盒捧在怀里:"跟着浅真姐姐就是好! 上回还得了少女美颜膏。"
"对了,阿嫣," 赵浅真略有迟疑地看向王楚嫣,"香丸里用的角沉,还有麝香,是…… 刘彦送的,他前些时候来过我这里,我们聊了挺久。"
"你为何不早说?" 王楚嫣顿住拿香盒的手,唇边飘出一缕轻叹。
赵浅真尴尬片刻,心平气和地说道:"我不想瞒你,所以如实告知,既然你已经放下了,这些香丸就收着罢。我看你面无光彩,近来肯定没睡好?来,伸舌。" 她握住王楚嫣的手腕把脉,"舌苔薄白,脉搏濡弱,乃脾虚胃寒之兆,婴香正适合,可健脾养胃,安神益眠。"
王楚嫣思量后,带着歉意道:"也对,这是浅真你做的,谢谢礼物。"
赵浅真抚慰她:"这就对了,也非什么深仇大恨,毕竟我们几人一块儿长大……"
孙若熙附议:"在我印象中,刘哥哥性情温和,略腼腆,对我们女孩儿懂得怜香惜玉,有求必应。"
赵浅真补充道:"却也有些软弱,迟疑不决。"
孙若熙朝她扮鬼脸:"姐姐对男人真苛刻! 在你眼里,只有赵哥哥是个完美人?"
"世间无完美者,我哥也有缺点。" 赵浅真彷佛不涉红尘的高人,对人事一目了然,也不甚在乎。
王楚嫣心不在焉地听着,感觉屋内曼妙的香气令她有些窒息,起身走去窗边,默默凝望婆娑摇曳的绿竹。
她记忆里的刘彦,很注重仪表,极爱洁净,每日早起会焚一炉香,将衣袖覆于香炉之上,通身熏香,这也是刘家习俗,做一行精一行。刘彦本人也喜欢专研制香,身上的气味常作变换,被誉为东城最香的男孩儿。王楚嫣每回遇见他时,便会凑近闻一闻,好奇彦哥哥今日是什么香味儿,彦哥哥也经常悄悄塞一小香囊给她。以至于经年累稔,到了及笄时,王楚嫣已积攒半百只香囊香袋,将它们藏于雕花红木盒子里。
可是都结束了,她不想再往回看。
"别总谈男人女人这些俗事了。" 王楚嫣学着赵姐姐的话。
赵浅真会心浅笑,转移话题:"对了,郑姑娘的茶会请帖,你们都收到了么?这女子挺厉害,初来京城就联络招呼。"
孙若熙兴奋拍手:"我好想见识下郑姑娘的茶道功夫! 不知刘彦哥哥会不会出现?"
赵浅真轻嘘一声,抬手戳了戳她的脑门:"小笨蛋。" 得见赵浅真的眼色,孙若熙乖乖闭嘴。
王楚嫣走回桌旁,神色犹豫:"其实我不太想去......"
"阿嫣去嘛去嘛!" 孙若熙站起搂住她,"咱们就当去玩耍,北山子茶坊我们好久没去了,有我和浅真在,谁若敢招惹你,定有她好看的!"
14.斗茶
春分时节,皇城汴梁,晴云碧树,万花粉墙,细柳绮陌。
汴京茶坊不计胜数,今日要去的北山子茶坊比较特殊,其内有仙洞,仙桥,环境雅致,专供仕女们喝茶,赏玩,甚至还能夜游,因为大宋取消了唐时的宵禁。茶坊位于东城的旧曹门街,旁边有多家正店、药铺、不远处是著名的潘楼街,有全京城最大的瓦舍"桑家瓦子",这一带属于汴京极为繁华之地。
因而北山子茶坊的花费颇高。
竟然,郑姑娘一掷千金将这儿包了下来!
午后,茶坊已聚集半百多人,其内烛光香雾,歌吹舞动,宛如仙境。
王楚嫣入门时,正巧郑雅南也移着莲步走来。
今日郑雅南一身淡黄褙子配百褶裙,梳飞天髻,美若瑶池仙子。
方才她还言笑晏晏地与众位寒暄客套,看见王楚嫣时,笑靥隐去,随即她靠近,再次扬唇:"王姑娘,承蒙光临,不胜荣幸。" 继而她看向王楚嫣身旁两位,行礼道,"两位是赵姑娘,孙姑娘?"
郑雅南和颜悦色地套近乎:"我早听彦哥哥提及,幸会幸会,赵姑娘行医救人,乃女中英豪,雅南敬佩不已! 孙姑娘,听闻你尤擅点茶与茶百戏,我盼着与你切磋呢!"
她一声彦哥哥,叫得极为甜蜜。
姑娘们彼此客套一番,待郑雅南走后,孙若熙咂舌道:"这位确实不简单,置身于这种场面能够左右逢源,游刃有余。"
若是平常,王楚嫣亦是气度阔达,彼时却无法自如。
因为在她们进入后,周边就投来许多不友善的目光。
今日来了不少东城区的熟人,也有部分陌生的面孔,看言行举止皆是良家闺秀,各个亭亭玉立,瑰姿艳逸。人群中,有些姑娘正在窃窃私语,却分明又想让人听见。
"她怎么也来了?果然颜面厚实。"
"你们有没有听说她死皮赖脸缠着一位举子的事儿?"
"东水门谁人不知?削尖脑袋想高攀! 装得还挺高冷的!"
"郑姑娘真是大气磊落,连这种人也邀请。"
"郑姑娘与刘公子才叫天作之合!"
她们轻声嘲笑,一边姿态端雅地吃着茶博士奉上的茶水与果子,一边像观猴戏般盯着王楚嫣她们,还乘机道了几句赵姑娘与孙姑娘的闲话。
"好多花枝招展的长舌妇!" 孙若熙恼羞成怒,想要过去骂几句。
王楚嫣握住她的手,耳语道:"妹妹莫气,这些人巴不得我们吵得狗血淋头,丢人现眼,别让她们得逞了。"
赵浅真云淡风轻地笑着,朝周边朗声道:"你见青山多狗屎,料青山见你应如是。"
语出惊人。
周边的目光刷地直射而来,赵浅真像男儿般斜着唇角,略带挑衅地朝她们微笑,她本就长得比普通女子高挑,外形又俊美,竟让一些姑娘看得娇颜泛羞。
郑雅南彼时正在别处周旋,瞥见人群中有异样,待坊内一曲古琴奏罢,她即刻走到上方,笑吟吟地宣布。
"多谢众位姐妹赏脸光临! 今日,我带了龙凤团茶,姐妹们肯定知道,此乃上等贡品,一般不能随意分享,不过这是我的私藏,愿与姐妹们共享之!"
龙凤团茶乃皇家贡茶,声名赫赫,最初源于太宗遣使至建州北苑制茶,随之由真宗年间的宰相丁谓所创,接着,仁宗朝的蔡襄将茶饼改良为"小龙团凤饼",继而神宗朝时,福建路转运使贾青创制了比小龙团更精致的"密云龙"。如今,同是转运使的郑可简担了这份美差,正在研制更精致的"龙团胜雪"。
此外,转运使还掌管各地赋税,并监察地方官员,所以不少人皆是富甲一方,作为郑漕司的千金,郑雅南才会如此豪气阔绰。
在郑姑娘发话后,仕女们欢腾不已,沸沸扬扬地提议。
"郑姑娘能否亲自演示点茶,让我们开开眼界?"
"不如斗茶吧?!"
"对呀,斗茶之风源于建安,郑姑娘的技艺定然卓绝!"
郑雅南灿然一笑,应道:"今日有幸孙若熙姑娘在场,听闻也是茶艺高手,不如我们就斗一斗?"
孙若熙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郑姑娘,我巴不得呢!"
郑雅南保持微笑:"大家欢聚,输赢之外,更是为了兴致。此间,最好有人解说,点评。" 她望向王楚嫣,似乎早有打算,眼神掠过一缕狡黠,"王姑娘,这个重任,能否交给你?"
邀请来得太突然。
王楚嫣察觉众人的目光一致聚来,皆是兴味盎然,其中不乏幸灾乐祸看好戏的。
赵浅真在旁鼓舞:"去吧,小时候你与若熙也这么玩过的。"
孙若熙挽住她:"阿嫣,我们走! 让她们瞧瞧!"
王楚嫣迟疑片刻,点头接受:"谢谢郑姑娘的信任,我虽不精通,愿意试一试。"
旁人一边窃笑,一边给她们让开道。
.
好戏开场,众者拭目以待。
斗茶始于晚唐,风靡大宋,成为举国上下的雅玩。当下真叫高手对决,一边是为皇室进贡龙团凤饼的郑姑娘,另边是被誉为东城一绝的孙姑娘。
郑雅南让茶坊取来最好的茶具,银制汤瓶、茶碾、茶罗、竹筅、还有一列建窑黑釉兔毫茶盏,其釉面绀黑,流纹细如银丝兔毫,故得此名。
"郑姑娘,请罢。" 孙若熙自信地活动小手,与郑雅南各坐于茶案一端。
今日孙姑娘没穿红衣,而是着一件郁金黄衣裳,几乎与郑姑娘撞了衣衫。这俩位连容貌也有几分相似,都是精巧的小脸,圆眼睛,樱桃嘴。
郑雅南慎重地取出珍藏的一饼小龙团,与孙姑娘各自掰取一块,放于茶碾研磨。
瞬时,满堂茶香飘盈,沁人心脾,引得仕女们陶醉呼吸。
王楚嫣站在桌后方,今日她发簪碧玉梳,穿青罗直袖长褙子,浅绿百迭裙,如清茶般素雅。
"王姑娘,我们开始罢。" 郑雅南转眸看她。
彼时郑姑娘与孙姑娘拿起一副绢罗,开始细筛茶末。
王楚嫣不免紧张,吸了口气,解说道:"众所周知,点茶从碾茶开始,现在要罗茶。所选茶罗的罗底一定要细,这样筛出的茶末才能入汤轻泛,多筛几次,越细越好。"
两位姑娘用绢罗筛茶后,开始煎水侯汤,手法皆是优美流畅,速度也差不多快。
王楚嫣跟随她们的节奏:"现在到了煎水这一步,水相当重要,以清轻甘洁为佳。"
郑雅南忽然插话:"可惜这回用不了天下一泉,镇江金山的中泠泉。不过呢,松花酿酒,春水煎茶,今日我们就用春水。" 可见她对水的要求极为严格,接着,她像夫子式的命令道,"请王姑娘说说,煎水过程,以及如何辨别水熟分寸?"
王楚嫣快速思忖:"煎水候汤,也是点茶之大要,分盲汤、蟹眼、鱼目三阶段。汤未煮沸者为盲汤,初沸如蟹眼,渐大称鱼目。"
郑雅南斜睨她一眼:"请再详细些,为何候汤很难?"
王楚嫣应诺,稍有紧张地补充道:"候汤之所以难,因为水未熟则沫浮,水过熟则茶沉,所以煎水需待,正如东坡先生曾云,蟹眼已过鱼眼生,飕飕预作松风鸣。"
"不错。" 郑姑娘颇有权威地颌首。
"姐姐说得好!" 孙姑娘高声称赞。赵姑娘也呼着"阿嫣继续。"
少顷,汤瓶中的水声鸣如松风,孙若熙最先提瓶熁盏,郑雅南等了须臾,随后操作。
得到姐妹们的鼓励,王楚嫣渐入佳境,更用心地解释道:"现下两位正在温盏。茶盅也是关键,比如,建安兔毫盏,杯壁厚实,可持温久热,此外,茶盏青黑,茶色乳白,黑白相衬可谓返璞归真,因此建安兔毫盏深受爱茶者的推崇。"
她的声音如泉水叮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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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沉浸于听解之中。
彼时孙姑娘与郑姑娘全神贯注,将茶盏温热后,稍作等候。
王楚嫣左右观察,见她们拿勺舀了茶末置于盏中,随即注入少许热水,开始调膏。
"现在是调膏,要细心将茶末调匀至膏状,之后,马上就到点茶的最关键,注汤击拂。"
看得津津有味的仕女们越围越近,谁都不想错过最精彩的环节。
郑姑娘与孙姑娘神情凝重,几乎同时提瓶注汤,并用茶筅在盏中来回击拂,指绕腕旋。
王楚嫣亦是紧张,提声道:"两位正在注汤击拂,汤水入盏大约四分,要不断地搅动茶膏,渐加击拂,手轻筅重,直至浮起白色茶沫,乳花凝而不动。"
人群激动得凝神屏息,你推我搡,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斗茶的结果。
"谁赢了?"
"理当是郑姑娘?"
"王姑娘怎么停了?继续解释呀!"
王楚嫣俯身细观,尽责地道出最后步骤:"斗茶输赢的关键,除了乳花与茶色,更在于,水脚一线争谁先,就看谁的茶沫咬盏时间更久,谁就胜出。"
两位姑娘的茶艺精湛高超,旗鼓相当。
喧哗声此起彼伏,郑雅南与孙若熙同时探头,睁大眼睛审视对方的茶盅。
俩人盅中的沫花正在慢慢退去。
郑雅南的脸色倏地黯淡。
王楚嫣举棋不定,好像,孙姑娘的水脚略胜一点点?
"王姑娘快说啊! 谁赢了?"
"要公正!"
"嗤,她是孙姑娘的好姐妹,能公正吗?"
"看她怎么说?!"
压力全落到了王楚嫣身上。
蓦然,孙若熙站起拍掌。
"哎呀,我输了!" 她撇撇嘴,还没等别人凑近看清,举杯饮了几口茶,"好渴。"
继而,孙若熙对着郑姑娘,像江湖侠女似的抱拳道:"郑姑娘的茶艺出神入化,果然名不虚传。" 又看向王楚嫣,露齿笑道,"姐姐辛苦了,你的讲解条理清晰,恰到好处。"
少顷,堂内赞声不绝,仕女们抢着祝贺郑姑娘获胜。
郑雅南的眸光闪过短暂的惊讶,徐徐抬起头,不动声色地微笑环视。
"孙姑娘也是顶尖高手,雅南佩服。" 郑雅南恭维后,对众人道,"点茶之艺,从碾茶、罗茶、侯汤、熁盏、到调膏、注汤击拂,每一步都至关重要,所用器皿亦十分讲究,这便是茶道风雅,也幸得官家推崇,他是当今最热爱,且最卓越的茶道之神,无人能及。"
郑雅南很识大体地说完,转身也朝王楚嫣客气道:"方才王姑娘的讲解很精彩,多谢。"
眼见东道主对王楚嫣的认可,那些说闲话的仕女看着妒嫉,却也不好继续造次。
.
经此游戏,众人意犹未尽,郑姑娘遂命茶坊将小龙团点茶,分与各位饮之。
"孙姑娘的分茶技艺,可否也让大家见识下?"
见郑姑娘诚心邀请,孙若熙爽快答应。
分茶,又名"汤戏"或"茶百戏",是在茶汤表面化出物象,如禽鸟、虫鱼、花草之类,纤巧如画,须臾即散,乃神乎其神的一种茶艺。曾经有位福全和尚便是分茶高手,据说他能注汤幻茶,成一句诗。
这些孙姑娘也拿手,有时会在自家酒楼演示,吸引顾客。
她娇气地请求赵浅真给捏了捏小手臂,歇了会儿,便精神抖擞地开始表演。
孙姑娘以点茶的步骤,一直到注汤击拂,随后执一把银茶匙,在茶汤表面疾速作画,须臾,一副"荷叶游鱼"现于小小的茶盏之中。
眼见为实,仕女们大声喝彩,恳请孙姑娘继续,连茶博士们也竞相围观。
就在众人兴致勃勃地欣赏分茶时,郑雅南走近王楚嫣,耳语道:"王姑娘,请过来下,我有些话想私下与你说。"
15.事端
郑雅南想说的话,王楚嫣早就心里有数。
再有两月,郑姑娘将与刘公子成亲。
王楚嫣当然真心祝福,看见郑姑娘带着几分羞涩,莞尔笑时的娇颜光彩照人,她也为之动容,原来爱情真的能给女人带来幸福。
姐妹们提前离开茶会,赵浅真赶去医馆,王楚嫣带着孙姑娘去到南城朱雀门附近的木石坊,因为父亲打算今年翻新店门,托付她事先看看柱顶石,阶石,勾栏等,如何用合理的花销,将门面装点得更为豪华精致。
今日姐妹们喝茶之余,也喝了好些酒,两位美人儿面颊红润,更似春花般美妙,引来诸多路人的目光,特别是当她们经过店铺时,更有男子好奇尾随。所幸当朝女子经商的挺多,抛头露面也见怪不怪了。
孙姑娘与王楚嫣在一起时信心大增,憧憬道:"姐姐真厉害,我今后开茶坊时,姐姐可要帮我哦!"
王楚嫣莞尔浅笑:"自家人说什么帮不帮的,当然的事。妹妹也厉害,茶艺超凡,我晓得,方才的斗茶,是你胜出一点点,谢谢。"
孙若熙含羞扭捏:"自家人说什么谢!" 她转了转黑葡萄眼珠子,又道,"说实话,郑姑娘的技艺比我高,可能她初次在京城开茶会,我瞥见她注汤时略微手抖,许是紧张了。"
王楚嫣宠爱地戳了戳她红扑扑的小脸蛋:"欸?我快认不出咱们争强好胜的孙姑娘了。"
"人家长大了嘛!" 孙若熙翘嘴,"我原以为郑姑娘是个骄慢做作的小妖精,其实人挺不错的,希望她与刘哥哥百年好合。"
少顷,古灵精怪的孙若熙露出笑容,逃开几步:"忘了说件事儿,我有让张公子打听,他与王公子知音情深,应该能套出些王公子的真心话,对你的意思……"
"欸??" 王楚嫣惊羞捂面,"完了,我这张脸是彻底没了!"
话音刚落,街面不远处一阵骚动。
"那儿是清风楼,好像出了甚么事?快去看看!" 孙姑娘顿时好奇心起,拉着王楚嫣前去凑热闹。
就在挤入人群那一刻,王楚嫣花容大惊。
王公子?赵公子?
还有一位年轻公子看着有些眼熟…… 对了,是马扩,马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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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王昂正被一人指着鼻子骂。
"怎么?竟敢败人兴致,不就是个卑贱的歌妓?! 你们能玩耍,凭什么我们不行?就你们宋国男人这个软弱样,她叫唤得还不爽呢!"
那位看似胡人打扮,戴毡笠子,系番束带,是契丹风格的衣服,不过会说带异域口音的汉语,应是与大宋有经商关系。大汉面色酡红,明显喝醉了,身旁几位同伴亦然。
王昂神情肃穆,抬袖挥开那人的手:"视他人若埃尘者,最是卑贱,贱者自贱。"
胡人一时哑口无言,气得胡子发抖。
"欸?发生甚么了?" 孙若熙左右打探。
旁边知情者嘀咕道:"刚才三位公子到清风楼喝酒,经过一间酒阁子时,遇见一位歌妓半裸着逃出来,就是那几个胡人强行戏弄她,所以他们出手相助。"
虽然这里是大宋疆土,异族不敢胡作非为,然而带头那位胡人比王公子魁梧粗犷,若是借着酒性打起来的话……
王楚嫣胆战心惊,为王昂捏了一把冷汗。
稍许,胡人恢复机智,呲牙咧嘴地笑着驳道:"弱就是弱,与辽国打战,你们哪次打赢过?还不是签了澶渊之盟,也一直夺不回幽云十六州! 你们男人都这般弱么?!"
澶渊之盟是大宋的痛处,而燕云十六州更是大宋的心病。
当初后唐之乱,石敬瑭为了称帝建晋,将燕云十六州割让给契丹。因而此后,辽国铁骑能够轻而易举地攻入中原,大宋建立以来,太祖太宗就筹谋过收复燕云十六州,光复汉唐旧疆,然而每每战败。直到真宗朝时,签订澶渊之盟,大宋为了维持与辽国的和平,每年需向辽国输送巨量"岁币"。
看热闹的人群四下哗然,有些血气方刚者开始轻声谩骂。
胡人们得意地笑,明显是戳到痛处了,而且这个事实无法辩驳。
眼见乱局加重,两位儒士打扮的男子出来讲和,并对胡人悦颜劝解。
然而冷静的王昂一反常态,怒不可遏地指着胡人叱道:"你们分明是在挑拨辽宋政事! 对于两国而言,皆算欺君之罪!" 此话正中要害,还给人冠了个大罪名。
赵焕随之威喝:"正是,快去通报开封府与皇城司,将他们抓起来!"
胡人对此骤然反转的局面大为震惊,愈加怒火中烧:"血口喷人,是你们欺人在先!"
"谁人闹事在先,不已是众目共睹?" 王昂总有令人不可争辩的说辞,与此同时,他用眼神示意身旁的赵焕与马扩继续按捺住。
彼时胡人怒目圆睁,摩拳擦掌,带着鄙夷狞笑道:"你们不过就是嘴巴厉害!"
他们自来习惯用拳头讲道理。
不好,王公子当心哪!
王楚嫣看得魂儿惊颤,忍不住从人群中挤到前方。
似乎心有灵犀,王昂倏地转眸望来。
胡人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了王楚嫣,眸光闪过毒辣的狡猾,箭步跨来。
王昂大惊,"楚楚!" 幸而他更快腾身,将王楚嫣护在身后。
"可恶!" 胡人愤恨地朝王昂砸下捏紧的大拳头。
谁知王昂不但接住了,旋即挥拳猛力反击!
咳,高猛的胡人竟然被他打得后退两步,跌倒在地。
万万没料到文质彬彬的儒生也能用拳头并且那般得狠!
本就处于备战状态的马扩吃惊之余,遂以电光火石之速上前救急,朝着其他拔出佩刀冲来的胡人拳打脚踢,年纪尚轻的赵焕竟然身手不凡,与马扩一同将他们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
这场纷争,从口舌到出其不意的动武让人看得目瞪口呆。
须臾,人群中响起一阵爆破的喝彩。
正当胡人狼狈之际,王昂不依不饶,亦不失冷静地道:"诸位都看见了,先动口的是他们,先动手的也是他们,欺负弱女子,辱骂友邦,挑拨两国政事,罪不可赦!"
还不作罢,他凤目微斜,唇边抿出一道阴狠几近邪魅的笑意,"听说元宵宣德门前,飞龙失火之事,开封府查到两支弩箭,似乎是辽人的,为何不将这几位带去审讯下?"
张焕心领神会,气势威严地接道:"对极! 敢在我们大宋疆土肆无忌惮,胡作非为,定然与纵火之事有所关联! 抓起来严查!"
人群振臂呼应:"抓起来,抓起来!"
"胡说! 我们没做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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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未放火!" 胡人听闻被扣上那件火灾大事,吓得一骨碌爬起,撒腿就跑。
彼时开封府的官兵闻讯赶至,速速追去。
解恨,十分解恨。
在官兵的敦促之下,人群这才依依不舍地散去。
此时,王昂松开护住王楚嫣的手臂。
"王公子……"
王楚嫣仰头看去,原本十二分的害怕,惊得连心都要跳出胸膛了! 然而藏在这人岩岩若松的身后,闻见他铿锵有力的言行时,却令她意外地变得沉定,甚至有些热血沸腾。
王昂转身,默着看了她一忽儿,问道:"王娘子没有受惊罢?"
王楚嫣摇摇头,碍于女儿家的羞涩,移开目光。
"哇,第三次了。" 孙若熙步伐颤悠地走来,眼冒星星地看着王昂与王楚嫣,"俗话说,事不过三!" 接着她敬重地朝赵公子与马公子福身,一边恭维,一边花痴般地打量他们。
"什么三次?" 赵焕不解。
"以后说。" 孙若熙卖关子。
方才那两位劝和的儒士靠近,面带忧色。
一位揖道:"请问兄台们,本能和平解决之事,缘何如此动怒?或许会伤及宋辽友情。"
另位应和:"正是,那些人明显酒醉胡言,你们当真了,且扩大事态,也非明智之举。"
王楚嫣很知趣地牵住孙姑娘的手,往后退去,转头才发现,周边尽是芳心驿动的姑娘们,正目光痴迷地看着那三位动口又动手的俊男儿,彼此交头接耳,打探讯息。
少顷,王楚嫣重新看向另一头,公子们激动地辩驳着,惟独王昂在旁静观,继而,他说了句什么话,随后与赵焕和马扩公子转身离开,两位儒士也摇头而去。
.
良久,王楚嫣的心跳才缓和下来。
回途中,孙若熙捂着胸口连声叹道:"阿嫣,我要死了…… 是要激动死了呢! 他们刚才那样的才叫铮铮男儿,你说,王公子我不敢抢,马公子有婚约了,可是张公子,张焕他……"
王楚嫣心道,我也要死了呢……
之前她深觉自作多情,自取其辱,几番想与那人断绝关联,然而每次会奇迹般地与他意外相遇,彷佛冥冥注定,令她愈加沉陷而不可自拔。
她缓了缓神,问道:"张公子怎么了?"
孙若熙扭身撒娇:"本姑娘也算花容月貌,张公子对着我笑,于是前几回遇见时,我大胆暗示,比如丢绣帕,假装要摔倒,诉苦女儿家谈婚论嫁多么不易,而他,哼,除了礼貌应付,他竟然一点表示也没有……!"
孙若熙埋怨一通,总结经验:"原来,一个男人对着女人笑并不说明什么,但一个女人对男人笑时,多半是动了芳心!"
王楚嫣思量,觉得挺在理:"若熙真是长大了,说话也越发一针见血。"
孙若熙嘟起小嘴:"何止,如今我对人事也能一眼看出真相! 王公子方才保护你,定是有心了。"
王楚嫣静默,脸儿绯红地回思方才之事,脑海里掠过一个个的细节。
蓦然,她收敛笑容。
楚楚?
那会儿王昂十万火急将她护在身后时,又唤出这个名。
然而,分明他只叫她王娘子……
那个楚楚,究竟是谁?
16.怪人
自今日起,楚楚就是大姑娘了。
王楚嫣坐在菱花铜镜前,想起及笄之年时阿娘说的话,"楚楚",是她阿娘喜唤的小名。
"五年前的炊熟之日,我行了笄礼,香儿还有两年,也快了。"
王楚嫣看着镜影,合香正在为她画三白妆,粉饼轻轻敷过额头,鼻梁与下颚,粉饼是用上佳梁米掺入珍珠磨粉制成,再来就是用檀粉敷于眉下,慢慢地向眼角与面颊四周晕开。
合香好奇且羞涩地问道:"那会儿,姑娘是何感受?"
王楚嫣阖目回思。
那日微风细雨,四周宾客家眷,她正坐大堂,穿着粉红抹胸,鹅黄上襦,绛红罗裙,阿娘为她挽起同心髻,戴上鎏金花头簪,穿一件大袖绛红褙子,一双红罗鞋。那日,她从丫髻稚女成为了窈窕淑女。
"那会儿我心想着,好神奇,这样子我就真正长大了?当时有点羞涩,有点惊慌,也对未来怀有憧憬。" 王楚嫣缓缓说道。
事实上,自她及笄之后,噩耗接二连三: 同年母亲病逝,守孝中,王员外本想与刘家定下亲事,让她能在十八岁时出嫁,却被刘家拒婚。
短短五年,彷佛跨越前尘往事,如今王楚嫣很清楚自己想要的,以及不想勉强的,特别是在婚事上,她不愿将就。
合香犹疑应道:"香儿盼着长大,却也害怕长大,对未来有些恐慌。"
王楚嫣含着苦涩,佯装轻松地微微一笑:"香儿别怕,都是这么过来的,彷佛需要跨越一道道的关口,事情来临时,也就船到桥头自然直。过些年回头一看,都已经过去了......" 她顿了顿,稍转话题,自嘲道,"曾经,我儿时特别小心眼,被孙姑娘抢去一颗糖也会哭,彷佛天要塌下来了似的。"
"啊,这个香儿想象不出,姑娘现在颇大气!"
"经历多了,若事事较真,自己活着也累,不过有些事儿我依然很在意。"
合香懂她的心,试问道:"姑娘,张公子昨日辞行,王公子还会来么?再不久就要殿试了,主君好像很着急。" 合香取了一片呵胶,置于唇边呵嘘,鱼鳔制成的胶很快融化,随后她挑了颗大而圆润的珍珠,粘上鱼胶,贴于王楚嫣的额间,再为她缀上一副珍珠耳环。
王楚嫣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面如脂玉,清雅秀丽。
"随缘罢。" 她淡然道,水光漾动的双目透出几许无奈。
自从那次街头事端之后,她没再见过王公子。
"姑娘亲手做了不少寒食小吃,香儿拿两三盒枣锢和馓子,能给花玖哥哥送去么?" 合香今日也抹了些胭粉,丫髻簪桃花,粉嫩的脸蛋略有羞色。
王楚嫣注意到了,含笑点头:"去罢,阿玖喜欢的香丸与花果茶,也再给他带些去。"
"好嘞!" 合香替姑娘梳妆后,笑盈盈地跑出门。
王楚嫣看着她欢奔乱跳的背影,想起曾经的自己,亦是这般快乐无邪……
明日寒食。
寻常以冬至后一百零五日为寒食,寒食前一日谓之"炊熟",许多少女的及笄就是挑这日举办。
每逢寒食,需断火三日,家家户户禁烟火、吃冷食,用面团造枣锢飞燕,再以柳条串之,插于门楣,叫作"子推燕",邻里之会彼此赠送,王楚嫣吩咐厨娘也给所有住客准备了这类节庆小吃。
寒食过后即清明,此间总假七日,与冬至、元日同为民间三大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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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
今上派出诸军禁卫,去到京城四处作乐游行,军容雄壮,人马精锐,为了让百姓得以瞻仰。清明期间,都城人皆会出城上坟,街头许多纸马铺子,用纸衮叠成楼阁形状,售卖各类纸扎、冥币、还有"黄胖"泥人等祭品。
这日风和日丽,扫墓之后,王员外抹干涕泪纵横的脸,在妻子王素茵的坟前"散福",撤下贡品,与同在城外祭祖的几位老友相约一处,推杯换盏,念叨往昔。
周边,男娃们正在玩"击丸",在草地上挖几个球窝,用木棒击打鸡蛋大的小球,让它们滚进洞里。女娃们则彼此分享袖珍的小秋千、小山亭等时令玩具。
如众多姑娘那样,王楚嫣与合香也坐在草坪上,用葱绿的柳枝编织桂冠。
合香时不时地关注不远处的王员外,面含忧色道:"主君今日看着比往年更伤心,他不会有事罢?"
王楚嫣知道原因,近来父亲每日寻她谈心,翻来覆去地说婚嫁,甚至哭诉今年清明还是没法子烧香给她阿娘交代喜事儿。
王楚嫣暗自沉叹,道出心底话:"这些年来,最不容易的人是我爹,我弟早夭,他只我这独女,后来我娘走了,我爹伤心至极,滴水不进,但为操劳邸店,也为了我,不得不强行振作。世俗对女子有着诸多规矩,可身为男子也很不容易。"
她知道父亲的好,所以对他很敬重,极少顶撞,除了婚事自有主见。
"原来主君这般深情!" 合香第一次听闻,相当诧异。
平常外人见到王员外,从表面看,大致就认定他是位爱财吝啬,斤斤计较,生性薄凉之人。合香也挺惧怕他。
王楚嫣眼眶又湿红起来,颌首道:"我爹确实是个深情人,当然也因为我娘好。"
她的阿娘王素茵原本是落榜举子家的女儿,知书达礼,嫁来之后,为了帮爹爹持家理店,一双秀手长满了茧,三十多岁华发早生……
王楚嫣摸了摸自己的手,虽然看着白皙,然而指腹粗糙,也有好些茧。
怀着对阿娘的敬念,她鼓起劲儿:"如今我们都过上了好日子,很幸运,要开心才是。" 她将手中编织好的桂冠给合香戴上。
抬眸时,发现有位绿衫公子正朝她们走来。
刘彦?
她心里一惊,迅速低头。
"香儿,我们先回去!"
王楚嫣拉着合香,逃也似的向父亲他们辞行后,独自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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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途桃红柳绿,往来的车轿也都缀着杨柳杂花,用以祈福辟邪。姑娘们还将柳枝斜插于鬓角,或编成桂冠戴在头上。
王楚嫣顶着桂冠,观赏车外风光。
马车沿着汴河而行,汴河流经他们所在的东水门城楼,从东至西横穿京城。
彼时东郊,水上舟船云集,两岸店铺林立,车马熙攘,码头上劳工们正在装卸货物,大批粮食和布帛等都是从江南运到汴京,然而因为"花石纲",许多本该运粮的船都被用来运石头了。
难怪京城米价高涨。
厨娘们诉苦的物价一事,幸好不久前解决了,是王楚嫣劝服父亲提高庖厨费用,随后在客人租金那儿稍加一点点,但用赠送早茶的方式平衡下,如此,双方不亏。
马车上了虹桥之后,行速异常缓慢。
这座叠梁木拱的大桥还算宽敞,但两旁皆被商贩占据,每逢假期最是拥挤,吆喝声此起彼伏,夹杂着侍从们为主人开道时的敲锣打鼓声,噪音震耳欲聋。
少顷,马车停住了。
"王娘子,前面有驾串车倒了,将路给堵了!" 崔车夫没好气地道。
"那就等等罢。"
王楚嫣揉着太阳穴,下车透气,看见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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央那驾翻倒的驴车,还有滚了一地的货物。拽车的廋驴受到惊吓,撒蹄狂嗷,劲儿忒大,三个大汉死拉硬拽地才将它给摁住了。
好不容易事故解决,道路就快疏通时——
"不好了,要撞船了!"
又有新的骚乱,喜欢看热闹的百姓们呼啦簇拥而上。
王楚嫣刚好站在桥栏边,也随着望去。
桥下,一条入城的客船正在靠近虹桥,而另一边,有条出城的船即将经过桥洞,眼看就要撞到一起了! 船上的人万分紧急地放倒桅杆,用力撑篙,还在舱顶拿竿干抵住桥洞,岸上也有人扔去绳索套住船只,以便使其缓速。
众人合力奋战,千钧一发之际,两条船终于堪堪擦过!
也正是那刻,王楚嫣瞥见——
身旁有位男子似乎看得太入神,跨上桥栏,一只脚悬于空中。
这个呆子!
王楚嫣心惊肉跳,预感到什么,朝那人伸出手。
"爬桥的公子,当心啊!"
但来不及了。
"哎啊啊啊—— "
那位公子被熙攘的人群碰撞到,整个人就扑了出去!
幸好他反应还算敏捷,一手攀住桥栏,身子悬在半空不停地摇晃着。
"救命!!! 他要掉下去了!" 王楚嫣慌忙探身握紧他的手腕。
崔车夫与旁边几位大汉一把抓住这人的胳臂,像提小鸡似的将他从桥头拎了下来。
"找死呢?!"
"掉下去不会淹死你,但撞在大船上能摔死你!"
这位青年布衣打扮,衣服皱巴巴的,胡渣邋遢,双目却极为炯炯有神。他一边道谢,一边去捡自己搁在地上的布袋,双腿略微发软,他干脆搂住袋子,扑通坐下。
"众位可知,刚才为何差点撞船?" 他像似窥见真相般的高兴,说道,"汴河自西往东流,船只驶入京城,是逆流而行,然而今日风大,你们看——"
他呵呵笑着,指向虹桥两端的长柱,上面有木杆立鸟,即测风仪。
"你们仔细看,今日,风鸟朝向西面,说明风往西吹,所以入城的那艘船驶得比往常快,舵手没有缓速,这就是为何险些撞船!" 他自顾自地说道,拍了拍腿,"适才那一幕真是太精彩了! 我得赶快画下来!"
旁人纷纷摇头。
"这人傻了吧?"
"差些没命,还画什么画,真有病!"
"傻子,撞船是因为舵手偷懒喝酒,我认得那船家,他还老眼昏花呢!"
"哦?是吗?待我再瞧瞧!" 这位怪公子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晃悠几步。
王楚嫣扶了他一把。
怪公子忙不迭地将袋子往她怀里塞去,"请帮我看管下。" 旋即他心急火燎地又爬上桥栏,探头眺望,可惜客船远去,他没法子询问。
路人摇头,对这位又疯又傻好像还挺穷的人嗤之以鼻。
终于,怪公子慢腾腾地从楯栏爬下来,自得其乐地抚掌念叨。
"那幕真精彩,我得赶紧画下来。" 他边说边敲打自己的脑袋,似乎要把方才看见的场景统统塞进去。
好有趣的人,观察细致入微。
王楚嫣捂唇暗笑,将袋子还给他。
怪公子定睛看她,这才想起忘了感谢,连忙躬身作揖:"多谢小娘子相助!"
王楚嫣欠身:"适才听闻公子说画画,您是画师?"
那人略尴尬地捂了捂咕噜响的肚子,随之抬眸微笑:"画师还称不上,在下张择端,来自琅琊东武。"
17.画痴
王楚嫣与他聊话后,得知张择端现居大相国寺,为寺庙作壁画谋生,时而也卖画,她曾经在佛殿的书画摊买的汴京民俗小画,既是张择端所绘。
"真巧!" 王楚嫣万分惊喜,"去年,有日我经过资圣门,见到几幅市井风情画,眼前一亮,颇感亲切,原来是张先生的大作! 自来画花鸟、山水的人居多,民俗画少之又少。"
"承蒙王娘子喜爱,在下深感荣幸!" 张择端偶遇赏识之人,激动不已,解释道,"张某之所以绘民俗画,既是自己喜欢,也因为觉得再怎么努力,在花鸟上,超越不了黄荃、黄居寀父子的精工富丽,也无法比肩崔白、吴元瑜他们的自然真趣,更别提李成等名师的山水画,还有后来的文士画,由苏轼、米芾等前辈推崇,尤其讲究书画之情韵。"
"所以我觉得,既然来到繁华的京城,不如绘些舟船往复、飞虹卧波、城郭风光、闹市街景,就当记录如今的节物风流。希望有一天,我能将汴京的盛世锦绣都给画出来!"
但凡涉及画,张择端便兴高采烈,侃侃而谈。
王楚嫣关切问道:"张先生才艺独特,为何不试着进入翰林图画院?"
如今,翰林图画院的待遇好极了。
图画院与天文局、书艺局、医官院皆受翰林院管辖,合称四局。众所周知,官家徽宗挚爱书画,还将画院提到首位,书院次之,画院还设待诏、祇侯、艺学、画学正等职衔,有着丰厚的俸直。
"这个,恐怕不容易。" 张择端迟疑地摇头,"因为官家给予图画院各种优待,召试者人才济济,都以入院为荣。崇宁三年时,官家改建画院,在国子监增设''画学'',还以科举方式选拔绘画人才,如今想入画院,更是难上加难。"
话语间,张画师的肚子咕噜直响。
王楚嫣忙让合香从车里取来寒食小吃,带着张择端走到桥边一家饮子铺。铺子很小,三四张桌子,只一年轻女店主,头梳高髻,腰系青色花巾,作寻常酒家女打扮,还背着个襁褓中的婴儿,显然是为了生计,卖香饮子如沉香饮、丁香饮、泽兰香饮、紫苏香饮。
他们就坐后,女店主投来狐疑的眼神。
王楚嫣明白她的心思,却也顾不了许多,问她要了两杯沉香饮。
张择端恭敬谢过,将手往衣衫上随意擦了擦,就着茶水,欣欣然地吃起枣锢、麦糕之类的点心。
他不修边幅的模样,不知是生活拮据,或者活得随意?不过显然他不太在意别人的目光,只管自己高兴。
"方才提及画学的选举,说难很难,但也颇有趣,我常听画友们说起这些事。" 张择端掰开一张乳饼,津津有味地边吃边道。
"请张先生指教。" 王楚嫣好奇聆听。
张择端娓娓而道:"官家喜爱绘画,经常到画院审阅,授课,甚至亲自编制课程,并且出题,监考。官家认为,学画者,需重视古人的格法,溯晋、唐之风,即要形似,亦要神似。画技固然重要,也需能诗善书,所以他要求画学生们习练[说文]、[尔雅]、[释名]等课,如此才能绘出诗情画意。" 他摇首轻叹,"可惜我不擅诗书,而入画学的考试,官家常以诗句命题。"
"有一回,考题是: 野水无人渡,孤舟尽自横。"
张择端停顿讲诉,侧头看来:"王娘子觉得,根据此题,你会如何作画?"
王楚嫣心悸了下:"小女子学识浅薄,哪能答得上来?"
张择端宽慰道:"没事,说说无妨。"
王楚嫣不好推辞,羞涩道:"小女子不才,瞎说几句,张先生莫笑话。" 她沉思道,"我可能会画一片空旷的水岸,然后在岸侧,画一只无人的空舟。"
"我与王娘子想得差不多!" 张择端吃完美味的乳饼,抹了抹嘴巴,爽朗笑道,"大半人皆会如此作画,纸上无人,最多画只拳鹭,或栖鸦之类,然而当年有位参选者,别出心裁!"
他意犹未尽,觉得言辞不足以表达,干脆从袋子里取出纸笔,兔毫笔端还有干墨,于是他拿笔往杯中探去……
哎呀,这是茶水欸! 王楚嫣来不及阻止他。
张画师湿笔后,于纸上寥寥几笔,便绘出一幅疏淡写意,栩栩如生的画。
"那人别出心裁,在野水空旷之中,画了一小船,舟尾有位摆渡者,卧吹横笛。如此诗情画意,真是妙极!"
张择端边说边重重地拍了拍桌子,引得周边人转头看来。
其中就有女店主,站于一旁,低头观看。
王楚嫣觑了她一眼,方才这位还对张画师露出鄙夷之色,此刻,眸光好奇且带着敬佩。这位姑娘长得挺秀气,许是因为辛劳,经常蹙眉,印堂上硬生生地皱出了悬针纹。
不过张择端没有察觉旁人的注视,依然沉浸于绘画中。
"还有次画选,诗题为,踏花归去马蹄香,又该如何创作?"
这次他不再为难人,自己边画边说道:"多数人会注重,踏春归来的骑马者,或者落花,但有一位想法独特! 他画了一匹奔驰的骏马,马蹄后方有数只蝴蝶飞舞追逐,巧妙表现出''花香''意境,理所当然,这位就入选了!"
笔上的墨没了,张择端取出自带的墨砚。
女店主眼疾手快,赶忙撤走黑水杯,贴心地递来一只盛水的小碟子,"张画师请用碟子里的水,干净的。" 并送上新香饮。
"啊! 在下很抱歉!" 张择端从云里雾里回过神,连忙向女店主道歉并致谢。
不过很快他又继续沉醉于画中,一边研墨一边聊话。
"竹锁桥边卖酒家?那次画选更是妙!"
"一般画者会关注于酒肆,以小桥流水、竹林作陪衬。然而那次的魁首,名叫李唐,他在青翠的竹林中,惟独画一酒幡,上面仅有一''酒''字,妙! 真是妙!"
张择端摇头晃脑,激情澎湃地说完,连连赞叹。
王楚嫣恍悟道:"我好像有些明白了,何为诗画合一。"
真有意思。
这些她都是第一回听说,颇觉新奇,众人皆道文举难,没料到画选也这般不易。
张择端含笑颌首,将笔递来:"王娘子要不要试一试,画出方才我描述的竹林酒家?"
王楚嫣头摇得似拨浪鼓:"小女子好奇书画,但根本拿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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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手,仅儿时学过一丁点。"
周边瞩目众多,好奇者探头走近。
女店主招待完其他客人后,快步回到桌前:"这位姑娘试试罢!"
在他们的鼓励下,王楚嫣踌躇地接过笔,左手挽袖,蘸墨湿笔,以中锋劲勾竹林,配以侧峰,并顺逆相交,滚墨兼破墨,柔荑游走之下,现出一副简致生动的水墨竹林,酒幡。
张择端露出惊讶之情:"王娘子,不错啊! 从画中可见,你的性情也颇为自然洒脱。"
王楚嫣红脸歉道:"张先生笑话了。"
张择端平易近人地笑道:"我说话不会绕弯儿,所以经常得罪人。好,就是好。" 随即他总结道,"总之,诸如此类,画选之所以难,因为即要贴题,又要做到画中有诗,还要构思巧妙,不落俗套,故何其难也!"
他啧啧几叹,抬起一双明亮有神的目光,须臾又笑道:"世人各有所长,比如我,喜欢画画,坚持下去便是了,去做别的也做不好。"
女店主在旁悄悄倾听,忽然热切回应:"功夫不负有心人,张先生一定会得到官家赏识的!"
她擦去额头的细汗,取下后背的襁褓,将醒来哭闹的娃儿抱在怀中轻轻摇晃,随之绽开笑容,霎时,略显干黄的脸庞焕发光彩。
"适才我断断续续地听你们说话,真有趣,长了不少见识呢! 原来官家那么重视画院,他还要理政,忙得过来吗?我父亲也曾喜欢绘画,可惜时运不济,画了一辈子……" 话未说完,女店主一边抱着娃儿,一边又去忙碌照料新客。
天色渐晚,拥挤的虹桥逐渐疏缓。
崔车夫近前:"王娘子,桥路通畅了,是不是该回去了?"
王楚嫣与张择端作别。
"张先生,小女子很想再买几幅你的画作,下回我去大相国寺时,望能拜访你。此外,我们王家客栈就在东水门城楼内,离这儿不远,张先生哪天路过的话,请务必进来坐一坐!"
张择端连声应诺:"一定,一定! 多谢王娘子。"
"王姑娘,下回再来啊!" 女店主回身,热情邀道。
张择端乘机向女店主拱手作问:"在下能否继续在此待一会儿?我想把方才撞船的场景简单画录,忘记就遭了。"
"别客气,张画师爱待多久是多久,今儿这张桌子归你了!" 女店主利索地撤去茶水。
张择端再三道谢,又与王楚嫣送别。
王楚嫣走上马车后,掀帘往饮子铺看去——
彼时张择端已经全神投入,正在伏案作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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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途中,这场偶遇令王楚嫣格外欢喜,合香不懂画,见姑娘高兴,也笑应道:"真是缘分哦,于人海中相遇。姑娘,话说喜事接二连三,说不定马上又有其他好消息喏!"
他们抵暮而归,入到东水城后,王楚嫣又去了一趟赵浅真的府邸,送寒食礼物,并絮叨方才的幸运邂逅。
再回客栈时,已是初更。
她醉意微醺,脚步亦有些轻飘飘。
月淡星稀,晚风拂过,她独自停驻在街头,没有发觉身后有人正在急步靠近。
18.告白
春分后的夜风不再冷冽,拂面而过时,一缕清幽的花香掠至鼻尖,王楚嫣顿了顿,还未睁开眼,手臂就被身后那人握住。
"阿嫣,我有话对你说。"
王楚嫣回首惊诧,一下激醒:"刘,刘公子?放手,请自重!"
月光之下,她醉眼迷离,两颊胭红,带着怒意的模样尤为妍丽。
刘彦靠近身:"刘公子?阿嫣你怎的如此疏离…… 方才在城郊,你为何躲着我?" 甘醇的酒味从他唇间散出,合着薰香的花草气息,他呓语道,"我想你了,想得无法自控……"
王楚嫣杏目圆睁,甩手挣脱:"你醉酒了。"
刘彦不甘心地缠上来:"我没醉,我清醒得很,我在附近等了你好久,看在我们青梅竹马的份上,你就听我说几句好么?"
王楚嫣思及即将成亲的郑姑娘,彼时刘彦竟是这个鬼样子,她心生怒意,冷脸道:"说完之后,我们真就两清了!"
刘彦摇摇头,眉间交织着遗憾与忧伤:"阿嫣,你先听我把话说了,曾经的拒婚,非我所愿,当年我爹将我送去岭南,起先我给你写过信,未有音讯,我以为你恨我,我也就暂且放弃了…… 可是那些年,每日熏衣时,我都会想到你,想起我们儿时,你像小兔子般的凑近我,说要闻闻香味…… 我们曾经两小无猜……" 他紧紧抓着王楚嫣的手,眼角滚落泪珠,"你记不记得,还记得不得?"
这些话他压抑许久,现在趁着酒劲,终于掏心掏肺地说出来,"你就原谅我好不好?与你在一起时,心如擂鼓,那便是我曾经的感觉……! 分离那些年,我以为我淡忘了,可自从再见你,我彻底恍悟…… 唯有你……"
王楚嫣打断他的话,态度坚决地回道:"刘公子,今日我也将话说明白! 曾经,我最悲痛的是,当初你走时,没敢过来看我一眼,说声道别…… 不过那时我们还太小,你无需再为过去自责。"
她对他那份青涩的少女心动,曾经就是在杳无音讯的等待中一丝丝地燃为灰烬。彼时心底余留的一点沉郁,在她说出这番话时,也瞬间清空了。
"事情都过去了,现在我们该说的也都说完了,你我彻底两清,请刘公子专心且好生对待郑姑娘!" 王楚嫣果断坚决。
刘彦目光凄哀:"与郑姑娘的亲事,也是我爹娘的主意,并非我所愿。"
"够了!" 王楚嫣忍不住怒叱,"刘彦你何时才能长大,像个真正的男人担起责任?! 曾经的拒亲非你所愿,现在也如此?前阵子郑姑娘举办茶会,我也去了,她是个好姑娘,对你真心实意,不久将是你们的大喜之日,你莫要辜负她!"
刘彦猛摇头,且泣且诉:"只要阿嫣你愿意,我就将郑姑娘的婚事给拒了! 我们可以留在京城,我也能带你远走高飞! 从前我太年轻,两手空空,难免胆怯,若违逆父母之命带你私奔,我们日后怎么办?如今我不怕了!"
王楚嫣一怔,为他的这种想法感到痛心,忍无可忍地说道:"刘公子,你何时能醒悟?我真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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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姑娘感到不值!" 说罢她扭头转身。
"不许你叫我刘公子!" 刘彦失态地怒道。
王楚嫣明显感觉出他的侵略性,心生害怕,匆忙迈开步子,却被他从背后抱住禁锢在臂膀间,旋即嘴也被一席帕子给堵住了。
须臾有股奇特的香味侵入口鼻,王楚嫣渐觉晕沉乏力。
难道是迷香?! 卑鄙男人!!
刘彦的力气很大,将她生拉硬拽地拖往旁边的刘家香铺,王楚嫣又惊又怒,用劲抵抗!
眼前这人绝不是刘彦,曾经那个文雅羞涩的男子怎会变得如此疯狂失礼,许是酒醉,许是堆积在心中的思念与忍受就在这一刻宛如决堤之水宣泄而出。
王楚嫣愈渐乏力,反胃的呕感充斥全身,像似深陷于肮脏的沼泽中。
但她急中生智,取下发簪,正欲抬手刺去 ----
倏然,身子一松。
"赶紧滚!!"
耳畔响起一道极为愤怒的咆哮。
王楚嫣睁开朦胧迷离的双目,看见刘彦翻倒在地。
刘彦踉跄起身,眨了眨惺忪的醉眼,一边擦着唇边的血迹,一边失态地笑道:"你是何人?竟来掺和我与阿嫣的私事?"
"我最后说一次,你若再敢靠近并纠缠王娘子,我保证你们整个刘家倾家荡产,身败名裂!"
是谁……?
王楚嫣含泪抬眸,这道护在自己身前的背影高大英挺,看似眼熟。
王公子……?
19.金榜
"不得了,不得了! 阿嫣! 阿嫣!"
王楚嫣正与父亲在里屋谈议明日金榜之事,听见孙姑娘尖锐的嗓音——
"天哪! 不可思议! 疯了疯了!" 孙若熙一进门就扑来抱住王楚嫣。
"姐姐!" 她呜呜哭了起来,"金榜! 王公子金榜啦!"
当下是东华门唱名的前晚,孙若熙提早打听到内部消息,速来通报。
王楚嫣一颤栗,手中的茶盅落地摔了个粉碎。
王员外止住呼吸,圆脸憋得绛红。
"真的么?" 王楚嫣颤声问道,毕竟明日才正式出榜。
孙若熙又哭又笑地嚷道:"何止! 是状元! 状元郎啊! 王公子是状元郎啦!!!"
"哎呦,哎呦!" 王员外喘不上气来,抚着胸口惘然失神,须臾激动得晕厥过去。
.
翌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政和八年,就在不久前的戊戌日,今上徽宗御集英殿策进士,继而在戊申日,赐礼部奏名进士及第、总共七百八十三人。
今早京人倾城而出,汇聚在东华门前,观摩金榜题名的新科进士们。激动的人群过于熙攘,有些甚至爬到树上、屋檐上凭高眺望。
此番从万人之中脱颖而出的三甲是:
江都王昂,喜得状元!
榜眼,赵楷,这位年仅十七的少年奇才竟然是当今三皇子,嘉王赵楷!
探花,张焘,二十六岁,原籍饶州德兴。
彼时东华门前,王楚嫣踮脚翘首,急迫地等候在人山人海中。她明眸流盼,面若水之芙蓉,簪花的发髻被挤得微斜于一旁像似疏松挽起的堕马髻,更添几分娇美。
姐妹们挨在她左右,还有二三十位王家客栈、孙家酒楼的家丁守护在姑娘们的周围,王员外更是急不可耐地挤在宫门近处。
"怎么还没出来,急死人了!" 孙若熙搓手顿足。
赵浅真亦是焦灼不安:"阿嫣你拉紧我们,等会儿人群闹腾起来,别被冲开喽!"
孙若熙暴躁四顾:"天杀的! 满街都是择婿车,那么多人家带着一大群侍从都来榜下捉婿!" 她呲牙咧嘴,扭头对家丁吩咐道,"到时候进士们出来,走在第一位的状元郎就是王公子,他是咱们的人! 谁若敢抢,你们就冲过去使劲打!"
赵浅真感叹:"果真是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众者趋之若鹜。"
孙姑娘叉腰,恶狠狠地道:"我们抢就是了! 金榜这事儿,前两日大内之人早就得知,好些大官肯定已经行动了!"
旁边的合香也激动得浑身发颤,自清晨为姑娘梳妆,她的手至今颤抖不已,嘴里念叨不停:"上天保佑,上天保佑,那个卦,老天爷您千万要允诺啊!"
彼时王楚嫣一言不发,若非强撑精神,下一刻她就会虚脱倒地。
昨晚获悉后,她紧张得彻夜未眠,脑子时而杂念纷乱,时而一片空白,惘然若迷。
她即为王昂欣喜若狂,又为她与他之间若即若离且千丝万缕的关系而深感揪心惊扰……
就在清明回城那晚,再一次,她出其不意地遇见他。
当时刘彦酒醉告白,对她纠缠不已,就在王楚嫣陷入危境时,王公子又一次奇迹般地出现。
并且,事后他说: 待殿试完,他会给她一个交代。
交代是指……?
这句话蜻蜓点水似的从那人口中道出,却重重落在她心里,再次搅得她极度忐忑。
王楚嫣实在难以琢磨。
惟有等待。
然而等待漫长且煎熬。
彼时,倏地涌动一阵暴风骤雨般的喧闹。
"出来了,进士们出来了!" 人群攒动,呼声雷鸣。
王楚嫣蓦然回神。
亲眼望见——
在禁卫的护送下,新科进士们正从东华门走出来,各个穿着由官家亲赐的绿袍官帽,手持朝笏,气宇轩昂,场面空前浩大。过些时日,官家还会在琼林苑赐"闻喜宴",宴后这些人中龙凤、天之骄子又将驰骋于御街,亦是无比盛况。这段时期举国喜庆!
如潮的人群争相推搡,王楚嫣她们也随之往前涌去。
"王公子——! 状元郎——!" 孙若熙不顾淑女仪态,使出尖细的嗓门,挥手喊道,"王昂状元郎! 快看过来呀,这边! 楚嫣在这儿呢!"
王公子……
王楚嫣刹那双眸盈泪,于心中默念。
远处,王昂走在最前方,真就朝她的方向望过来。
透过茫茫人海,透过暖阳拂照下的飞花烟柳,她似乎看见了那人扬唇的笑颜。
犹处梦中。
就在进士们路经之处,众多酒楼茶舍、豪宅贵府之上的待嫁闺秀们纷纷抛出红绣球,"公子! 公子!"地疯狂尖叫。
金榜喜庆,如今三年一次,嫁个未婚适龄的新科进士是所有未出阁的女子们梦寐以求的,或许今日就能定下终生大事,哪还顾及什么颜面。
最不要脸的还属那些姑娘们的老爹!
待新科进士走出宫门,他们皆是一拥而上,你争我夺,甚至大打出手! 特别是那些京城富商,即想为女儿寻个好归处,也希望能凭女婿之力让家族晋升至官宦阶层,所以连家徒四壁的穷进士也成为他们追捧的香饽饽,只要逮着个顺眼的才俊,便当场问其家事,若没成亲,旋即就将人拉上轿,拉上马! 甚至,还有人连家事都不问就将进士抢回家,闹出过不少笑话。
榜下捉婿的传统延续至今,京城人不仅见怪不怪,且乐此不疲。
此刻,名列前茅的进士们则由禁卫护送,正好往王楚嫣的方向走来。
"咦??" 孙若熙发出惊叹,"走在王公子身旁的那位少年,长得好像张公子! 榜眼吗?不过榜眼是三皇子赵楷,那就不是张公子了。"
王楚嫣定睛细看,好像有些相似,不过金榜上没有张焕这名字,许是落榜了?真可惜。
须臾,王楚嫣歆慕的目光又被牢牢地吸附在王昂身上。
她眼看着他被许多绣球砸中,头上的皂纱帽险些掉落,不过王公子从容地正了正衣冠。
就在这时,不知从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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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出一群华服之人拦住禁军。
领头者与禁卫交接几句,又走向王昂拱手说了什么。
"糟了,那帮人是来抢婿的! 能与禁卫说话,定是豪门高官! 阿嫣,我们冲上去!" 孙若熙急得直跺脚。
赵浅真挽紧王楚嫣:"也是,我们走近些,让王公子能够看见你!"
"嗯。" 王楚嫣果断点头。
正当她移步之际,王昂却转了个身,跨上那群人牵来的枣红大马。
瞬时,王楚嫣心里一咯噔,脚下似被千斤重的铁链给捆住,牢牢地定在原地。
王公子……
下一刻,她又望见王昂回首眺望,目光往茫茫人群中滞留片刻,继而缰绳一勒,跟随那帮人改道,往东华门外的东南方向而去。
"天哪,王公子真的随他们走了?!" 孙若熙气得揪头发,朝一位骑马的侍从命道,"快! 你赶紧跟去看看他们去了什么地方?!"
当下王楚嫣一阵头晕,绷得极紧的身子倏尔软绵绵的。
赵浅真连忙扶住她:"阿嫣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我累了,我们回去罢。" 王楚嫣抚着额头,再也撑不住了。
这些日子她夜不能寐,食不知味,在失落、惊慌与喜悦等繁复情绪之间来回跳跃,这一刻她实在是身心俱疲,力不能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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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后,王楚嫣坐在窗前。
暮春时节,草长莺飞,庭院花木葱茏,这幕看了多年的风景,此时她却觉得像是隔了一层透明而无法跨越的屏障,显得很不切实。
她痴愣楞地凝望着,直到落日熔金,苍白的脸颊被霞光抹上绯色。
一直在旁静静陪伴的赵浅真看不下去了,近前安抚道:"阿嫣,我觉得王公子虽然看着有些冷漠,但他三番两次地保护你,多少对你有些情意。"
王楚嫣神情飘渺,眉眼间浮起一股难言的忧伤,呢喃道:"楚楚……"
"欸?" 赵浅真不解。
王楚嫣喟然长叹:"当初,立春时,王公子病痛昏迷,唤着楚楚…… 可是那会儿,他刚来邸店…… 倘若他对我有意,或许是因为我与他认识的那个楚楚,有几分相似?所以他若即若离的……"
"可我,我是真的心动了…… 我也曾几番想停止,却总在不经意间又遇见了他,越发不可自拔…… 我是真心喜欢他,即便王公子没能金榜题名,我也愿意,而他,一直让人琢磨不透…… 我从未如此惴惴不安,再这么下去,真就要了命了……!"
王楚嫣抬手掩住憔悴的脸,泪水从指间渗出。
赵浅真惊慌失措地搂住她的肩膀,心疼道:"若我是男子,巴不得早日将你娶回家,掏心掏肺地对你好!" 语顿片刻,她沉叹一声,"感情这事,真是无药可医,只能自解…… 阿嫣,你先别难过,躺着歇会儿,我们等若熙的消息。"
赵浅真敦促王楚嫣躺到床上,随即为她燃上一炉清幽安神的婴香。
初更过后,孙若熙急乎乎地冲进屋里。
"打听到了! 我知道王公子被谁抢去了?!"
20.抢婿
王楚嫣在香雾氤氲中昏昏欲睡,听闻孙姑娘来了,吃力地撑开眼。
"若熙,你说。"
孙若熙性情率直,彼时却踌躇着:"抢王公子的那位,是个很不好惹的大官……"
赵浅真急道:"你倒是快说啊,王公子究竟被谁抢去了?!"
孙若熙往床沿坐下,带着恶气说道:"王黼大人!"
"王黼?" 赵浅真惊诧,寻思片刻,"是那个,曾经从八品校书郎骤升至三品的御史中丞,只用了短短两年时间的王黼,王相公?"
孙若蹙眉点头:"就是他,这下难办了!"
"为何?" 王楚嫣支起身子,神智渐趋清醒。
赵浅真面含忧虑地瞥了她一眼:"这人,我曾听我爹提起过,说他深谙为官之道,与蔡宰相可有一比,手段十分厉害,想要的人事都能如愿得到。"
"这人还阴险得很!" 孙若熙义愤填膺,双手比划道,"方才,我侍从跟随他们去到昭德坊,才知是王黼! 他在昭德坊的府邸是官家所赐,右面住着官家的宠信梁师成,左邻是许将,许家的人因为王黼倒霉死了!"
赵浅真插话:"许将这人我晓得,他曾是仁宗嘉祐年间的状元郎,官至门下侍郎,相当于如今的太宰,不过好几年前过世了,与王黼有何干系?"
孙若熙气忿说道:"就是因为许相公不在了,王黼为扩建自己的宅第,居然抢占许相公的府邸,还把他的内眷与仆役统统给赶了出去! 那会儿事情传得纷纷扬扬,旁人皆是怒而不敢言,所以我记得很清楚,当时就想,这么个恶人也能平步青云,老天真是瞎了眼!"
赵浅真嗤了一声:"不如说是官家看走了眼。"
王楚嫣对宫廷之事不熟悉,如今细思,却也听闻过此人。
王黼因为长相奇特,许是汉人与胡人的混血,金发金眼,口大能吞拳,民间传说他是贪婪的饕餮转世。
"然后呢?他与王公子说了些什么?" 王楚嫣的心凉了大半截,被一股无望之感逐渐充斥。
孙若熙耷拉着脸,摇头道:"不晓得他们具体说了什么,我的侍从藏在府外,他只说,看见王公子在那里逗留许久,天黑才出来。这不,我一有消息就赶来告诉你了。"
"聊到天黑才出来?"
王楚嫣一边轻喃,一边躺下,缩身转向墙面。她嗓子苦涩,沉寂半晌,说道:"你们回去歇息罢,因为我的事儿,让你们也跟着受累了……"
"你的事就是我们的事!" 孙若熙往床扑去,隔着被褥抱住她,"姐姐别伤心,事情没出结果之前,还有希望! 这是你经常鼓励我的话。"
赵浅真也坐到床边,安慰道:"阿嫣,你曾说,花玖告诉你,王公子是个清心淡泊,宁为玉碎之人,想必不会那么趋炎附势的。所以,还有希望。"
希望?
王楚嫣暗自饮泣,就是因为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希望,令她一次次地纠结,一次次地惆怅,痛苦……
蓦然,她又想起,那人幞头簪花持朝笏,淡黄绢衫绿罗衣,从缤纷锦簇间缓缓行过,风姿倾城的模样。
世间哪个女子不想拼了劲儿,拥有这么个如意郎君?
王公子……
我真的尽力了……
王楚嫣默默地拉起被褥,掩住泫然泪下的面容:"还能怎样,由他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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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色灰蒙。
王楚嫣无精打采地起身,没让合香帮她梳妆,自己挽了个简单的发髻,素面朝天,随后魂不守舍地忙碌一通。
务必得让自己忙起来,才能不胡思乱想,郁郁寡欢。
接着她走往店外,尽管徐管事已经提醒,但亲眼目睹那般场面时,王楚嫣还是被惊了一跳。
她前脚刚出门,围在邸店四周的乌压压一片人群立即簇拥而来。
"王娘子,状元郎当真是住你们客栈的那位王公子?"
"哎呦不得了! 我们东水门出了个大人物!"
"我们能拜见下王公子吗?之前就听闻他的大名了!"
"恭喜恭喜!"
"昨儿我也去东华门看热闹,瞧见状元郎被一群来头不小的人给请走了呢。"
"哪家姑娘那么走运?!"
"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状元郎马上有艳福喽!"
艳福,是啊,这是他应得的……
王楚嫣眼波涟涟,忍住酸楚。
彼时,徐管事带着家丁前来,含笑看向殷切盼望的邻里:"众位朋友,王公子确实住过我们邸店,不过如今人不在这儿了,倘若他肯赏光回来一趟,我们定会及时告知! 现下,还请大伙们散去罢。"
众人不甘心这么离开,继续叽叽喳喳地雀跃着,其间掺杂了一些尖酸刻薄的话,就如当初王楚嫣在茶舍前听见的那些,无非是说,状元郎定会娶个官宦家的闺女儿,有助于仕途! 王娘子这次高攀不上了! 王娘子命里八字不好,被人拒亲,却还挑三拣四的……
这些冷嘲暗讽,王楚嫣都听见了,此时无心理会搬弄是非之人。
"坏人! 真是坏人!" 小丁苏却忍不住。
耳闻那些刻薄话,他伤心抹泪,挺起小身板护在王楚嫣身前,指着那几位愤慨地说道:"不许你们胡说八道,诬蔑我家王娘子! 我家王娘子好得很!"
"嘿呦,小乞儿这么大的口气?"
"还我家,我家的,自己姓啥都忘了。"
"狗仗人势! 真以为你家主子是大官老爷么?"
王楚嫣一直默默忍耐,却在听见这些非议时,愤怒甩袖。
"又是你们,我认得你们! 好啊,又嚼舌头了是么?"
她往前走去,瞠目直视那两三个说浑话的男女。
"我视苏儿如弟弟,你们敢再胡说八道试一试?!"
那几人万万没想到,温婉贤淑的王楚嫣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他们直接对峙,霎时惊惧,缩身后退。
王楚嫣环视众位,正言厉色地道:"往后,谁人若再胡言乱语,败坏我与家人的名声,我们官府见! 此外,官以民为重,有人若是自轻自贱,千万莫将我们与你们扯一块儿!"
积压在心中的怒气终于释放出来。
她语出惊人,显然是忍无可忍。
人群顿时鸦雀无声,少顷,响起一阵激烈的鼓掌声。
"王娘子说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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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百姓咋了?难不成天生即贱命?去他娘的!"
"科举不正是寒门学子鲤鱼跨龙门的现实么?!"
"贱骨头自己作践去,莫将大家扯一块儿! 呸呸呸!"
围观者中,不少街坊自来对王楚嫣印象挺好,赞许她温婉明理的性格,以及干练的处事能力,此刻见她被逼怒,转而一道训斥那几个尖酸之人,直将他们骂得狗血淋头,落荒而逃。
此外,绝大部分人皆是寻常百姓,平时大家就对朝廷某些大官的所作所为很气忿,私下里也会发牢骚,譬如花石纲,繁重的赋税,日益见长的生活物资…… 于是有些人从看热闹转为抱怨时局。
当下,王员外揉着惺忪的眼睛,垂头丧气地走出客栈,望见乌压压的人群,愈加脑袋昏沉。
"作孽啊,天大的机会,没抓住,真是作孽啊…… 这下脸也没了……" 王员外扶额自语。
昨日他被禁卫拦住,连与王昂说话的机会也没有,后来又见王公子被达官贵人给请走了,他恹恹地回家后,见女儿有赵姑娘陪伴,他便回房独自喝了一夜的闷酒,到现在头还隐隐作痛。
王楚嫣扶住步履蹒跚的父亲:"爹爹,你面色不好,我扶你回去歇着。"
合香也赶上前,忧心道:"主君还没用早膳,香儿过会儿给您送到屋里去。"
"王娘子,你快带主君回去,这儿交给我。"
徐管事又对街坊邻里一顿好言好语,劝散他们。
众人终于慢吞吞地移动脚步。
不远处,尘土飞扬,一匹白驹正在疾速驰来。
"闪开! 闪开!" 马上骑者连声急吼,吓得不少看客即刻做鸟兽散。
就在接近客栈之际,骑者腾身跃下,举臂高呼。
"王家客栈的王楚嫣姑娘在吗?我有一封急信!"
王楚嫣惊讶回首,应道:"我就是。"
送信人抹了抹汗,双手将信呈递上,喘气道:"这是王昂王公子派我送来的,嘱咐我快马加鞭,务必将信亲手交予你。"
王楚嫣迟疑地接过:"谢谢。"
正在散去的人群再次好奇围来,翘首跂踵地瞧看。
"欸?信?" 王员外登时惊醒,"王公子写了什么?赶快打开看看!"
王员外见女儿踌躇,伸手来夺。
王楚嫣急忙将信揣于怀中,旋即返身入店,步履不停地走向里院。
王员外如影相随,心急如焚地在背后催道:"女儿啊,快些看信啊,别让阿爹干着急! 阿爹年纪大了经不住这么折腾哪!"
王楚嫣在小池边坐下。
正在悠闲玩耍的猫儿们立马围来,在她脚边喵喵地蹭来蹭去。
"快些打开看看呀! 爹的宝贝女儿呦,行行好啊!" 王员外捶胸顿足,催命道。
"行,我看,我看,爹爹稍等。"
王楚嫣也迫切想知道信中内容。
但,她也怕。
她静坐一会儿,直到气息略微均缓时,才拿起贴在怀里的信。
彼时晨光穿破浓云,薄纸被染上金色,捏在她玲珑的指间颤得宛如金蝉之翼。
她慢慢地打开……
21.催妆
楚嫣姑娘。
这是开头几字。
蓦然,王楚嫣的心跳漏了两拍。
王公子一直毕恭毕敬地唤她王娘子,书信竟然用了她的名……
王楚嫣凝神屏息,继续往下读——
楚嫣姑娘,若你也有意,在下便请托媒人,向令尊提亲。
她反复读了三遍,确定不是在做梦。
"提,提亲?"
一旁的王员外魔怔似的愣了半晌,倏地热泪纵横,狂吼道:"成了! 成了! 我嫣儿真的要嫁人了! 竟然嫁了个状元郎! 素茵,咱们的嫣儿终于要成亲啦! 还是个新科状元郎——!"
他手舞足蹈,谢天谢地,恨不得敲锣打鼓地宣布这桩天大的喜事。
喵呜~~!
小猫们本在旁边慢悠悠地舒展懒腰,被这番忽如其来的喧哗惊得四处逃窜。
王家客栈的所有人火速围来,皆是天雷轰顶般震惊,少顷,惊喜交集地热烈高呼。
合香喜极而泣:"姑娘,占卜灵验了! 果真是天意啊!!"
天意?
王楚嫣抬头,清晨还是灰蒙蒙的天空渐趋碧蓝,彼时春和景明。
眼前的紫薇枝叶繁茂,已经迫不及待地绽开几簇花朵,粉中带紫,淡雅而不失绚丽,惠风送来清甜的花香,一副光影斑驳的锦绣浮于空中,像是谁人的笑颜。
阿娘,一定是你在天之灵,一直保佑着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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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是真的了!
事后,王员外即刻寻熟悉的张媒人传话,又忙不迭地赶去虹桥附近,请颇有名声的裘道长择了几个良辰吉日,他生怕夜长梦多,建议将婚事定在一月后。
张媒人很快来报。
"王员外,王姑娘,恭喜恭喜! 王公子同意婚事日期!"
张媒人依旧身着媒婆衣妆,冠子黄包髻,执把青凉伞,眉飞色舞地小步跑来。
王员外赶紧请她坐下,迫切问道:"你有没有向王公子转达,让他不必纳采,纳征也可以免喽?那些榜下捉婿的都是如此操办,怎么简单怎么来!"
古时六礼有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大宋婚嫁简易后,只需纳采、纳吉、纳征、亲迎。
张媒人热情恭维:"王员外,您这儿可不同! 王公子很看重这门亲事,想按正常步骤来,他肯定是爱极了您的闺女儿,要风风光光地迎娶她!"
王员外喜出望外,得意自夸:"我真是好眼光,初见王公子时我就对他一见钟情,不不,一见钟意!"
张媒人忒会捧场:"您有天眼神通也说不定哪!"
王员外压低声音:"纳吉呢?这步要看男女生辰八字,阴阳吉凶,相冲相克,虽说榜下捉婿的人也都不在乎,王公子怎么想?你问了没有?" 他暗自捏出一把冷汗,宝贝女儿的八字不太旺夫……
"当然打听了! 王公子说,他怎么说来着……?" 张媒人寻思,"哦! 他说,乾道变化,各正性命,天定性,人主命。真是状元郎大才子说出来的话! 常人听不懂。" 张媒人拍手称赞。
"欸?啥意思?" 王员外满头雾水。
张媒人捂嘴笑道:"我当时也没懂,王公子补充说,不在意纳吉。"
王员外抹汗大喜:"好,甚好! 接下来的事,还请张冰人多操劳。"
"您尽管放心,包在我身上!"
张媒人起身,继而走向安静在旁的王楚嫣。
王楚嫣微笑谢道:"有劳张冰人了。"
张媒人回礼,略有愧色:"我高兴都来不及呢,能为王姑娘与状元郎伐柯牵线,这般重要的婚事,是我平生第一回。"
她语顿片刻,又道:"先前御街那次,我若有得罪之处,还请王姑娘多包涵。王姑娘在婚事上不将就,耐心等候,如今看来对极了! 人有时候就该较真些!"
王楚嫣颇感动:"张冰人无需歉意,那回我的言辞亦有过激之处,请见谅。"
张媒人赧然面红:"我伐柯多年,近来对姻缘之事前思后想,缘分究竟是天注定?还是人自个儿争取来的?王姑娘曾说,我认识人多,何不为自己考虑下?" 她凑近身,轻声道,"城西有位很不错的官人想续弦,正好对我有意,所以…… 我也会将自己的事儿尽快定下来。"
"恭喜啊!" 王楚嫣真心替她高兴。
"我是沾了王姑娘的喜气,倘若事情能成,往后,我张莺莺不再抛头露面,安安心心地过日子了!" 张媒人娇羞时,风韵尤为柔媚。
王楚嫣目送她欢喜离去。
真好。
或许世间又会多一个因爱幸福的女子。
缘分这东西,究竟是甚么?
她也想不明白,只能说,随缘即随心,若真喜欢谁,心是不会瞒人的。
.
婚事越来越近,王昂按习俗纳征,送来聘礼: 有必备的三金,金钏、金镯子、金帔坠、还有珠翠团冠、红罗销金裙、大袖与霞帔、花茶果物、团圆饼、羊羔酒等物。
王员外一边细数礼物,一边喜眉笑脸地道:"嫣儿,你看王公子多么珍重你,他要风风光光地迎娶你,连官家御赐的小龙团都送来了! 茶有茶礼一说,意味着,从一而终,分明是希望与你白头偕老!"
王楚嫣玉颜羞俏。
王员外神采洋溢,昂首挺胸地踱步至桌前,招手道:"嫣儿过来,爹爹给你置备的嫁妆清单,你看下,可有遗漏?"
绡金红纸上满满一页,房奁、金银首饰、珠翠宝器、动用、帐幔,以及随嫁田土等。
还有,钱千贯!
之前她就听惜财如命的阿爹念叨,说要为她准备丰厚的嫁妆,没料到是真事儿,虽无万贯,也十足不少了。
王楚嫣慌神道:"爹爹,嫁妆太多了! 这是你与阿娘多年的积攒,我收不得!"
王员外豪气地摆摆手:"自来嫁女,嫁妆就得比聘礼丰厚许多,我要王公子知道,娶了咱的嫣儿也算赚到了! 幸好我只你一独女,曾听闻,苏辙大官人膝下有五女,破家嫁女,负债如山哪!"
他啧啧摇头,想到那般惨景,浑身抖了抖。
"好在嫁妆跟着你走,万一哪天夫妻不合,呸呸,不说不吉利的。" 他满怀慈爱,像疼小娃似的摸了摸王楚嫣的头,"咱家无官无爵,幸好有些财,不会让别人瞧不起。日后,你夫君必是当官之人,咱嫣儿的后半辈子有所依靠,我终于能放心,也能向你阿娘交代了!"
王楚嫣抱住他,忍不住啜泣:"爹爹,女儿不想离开你。"
"女大总得嫁人,你娘还在时,我们在客栈不远处买了一个小宅子,打算用来养老,现下暂且当作你们婚后新房。"
王员外抬手拭泪,这些年他即当爹又当娘,也舍不得宝贝嫣儿。
不过这桩婚事真是赚翻了! 他细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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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算过,梦中也能笑醒,就见金银财宝哗啦啦地流来,赚得盆满钵满!
.
一转眼,到了亲迎的前三日。
王昂又按习俗送来花髻、绡金盖头、花扇、花粉盘、画彩线果等物。王楚嫣家则答以金银双胜御、罗花幞头、襕袍、靴笏等物。
直到亲迎前一天,"下财礼"才告一段落。
当下,整个东水门街坊也像过节似的,到处张灯结彩,街坊逢人便自豪地说——
咱们这儿来了新科状元郎!
孙羊正店包揽婚庆酒席,赵家医馆连续五日免费诊治,那些本对王楚嫣有疑义,甚至嘲讽过的人们也都送来贺礼,变得十分恭敬。
前不久,刘彦与郑姑娘成亲了,在京城最有名的樊楼举办盛宴,婚事隆重奢华,邀请了东水门不少邻曲。即便如此,众人更关注王楚嫣与状元郎的婚事。
喜讯接踵而至。
时不时地,还有媒人来向王员外本人提亲。
王员外每日春光满面,腰板挺得笔直。
不过,有件事儿他不免为难,只好请来对面酒楼的孙大娘,还有自家灶房的蓉姨,因为这两位多子多女。
孙大娘与蓉姨进屋就啪地关上门,将王楚嫣拉到床头。
"这事儿可要紧了,我们今日过来教给你!"
两人轮番指教洞房时女子该做的,绘声绘色,甚至还带着演示动作。蓉姨尤为丰腴,一屁股坐下,抬腿晃了晃身子,就将床摇得"咯吱,咯吱"地响。
"唔!" 王楚嫣盈羞捂面,思及曾在赵府看见的那些春画,越发脸颊火烫。
蓉姨从容笑道:"这有甚么?夫妻都是这么过来的。"
孙大娘接过话:"阿嫣,如今你还是黄花大闺女,难免害羞,不过明日过后,你就是王夫人了! 大娘盼着你多子多女,给咱二姐儿做个好榜样!"
蓉姨推波助澜:"开头有点难,有了第一次,或许往后是你想要,缠着你家夫君呢! 何为欲.仙欲.死,到时你就晓得了!"
孙大娘应和道:"这事儿,你切不可过分推拒你家状元郎,否则,小心他出去偷腥哦!"
两位年约四十的妇人说得热火朝天。
王楚嫣羞赧不知所措,险些夺门而逃。
次日,父女相遇时,王员外干咳几声,探问道:"女儿啊,昨日姑嫂们说得那些,学会了么?明晚就是你的洞房花烛夜。"
合香不解其意,咯咯地笑道:"姑娘学甚都快,做甚都好,王公子定将姑娘当作宝!"
王楚嫣瞪了他们一眼,扭头逃开。
走至庭院。
她抬头望向阁楼。
立春那夜的情景,每一个细节她都记得,亦能感受到自己曾经的心跳,砰砰,砰砰,心尖如被玉蝶翩翩掠过,轻盈而余味无穷。
如今已是立夏,那棵紫薇盛情绽放,灿若云霞。
正是,独占菲芳当夏景,不将颜色托春风。
王楚嫣走去抱住它。
"阿娘,明日,女儿就要出嫁了,嫁给王公子。"
良久,她转身背靠花树,将手中的一份书信缓缓开启。
这是王昂前日送来的亲笔信。
一首??催妆词?? :
喜气满门阑,光动绮罗香陌,行紫薇花下,悟身非凡客。
不须脂粉污天真,嫌太怕红白。留取黛眉浅处,共画章台春色。
22.成亲
成亲日。
王家府邸张灯结彩,格外热闹。
屋里,王楚嫣早在五更前就起身梳妆,接着穿上嫁衣,红罗绡金长裙,披牡丹纹刺绣大袖,外垂一条霞帔,霞帔底部系一枚双鱼金帔坠,脚穿红色翘头履,徐徐行走时,粲若华胥仙姝。
孙大娘今日也是盛服打扮,过来给王楚嫣梳头: 青丝绾成同心髻,又为她戴上珠翠团冠,时令绢花,云鬓缀金帘梳,花网披垂,动则摇曳生姿。
孙若熙死活要看婚前梳妆,发誓绝不吵闹,便在一旁静观。
"姐姐好美,看得我好想立刻嫁人。" 孙姑娘嘀咕道,羡慕得热泪盈眶。
王楚嫣听见了,转头看去:"下一个就是若熙你了。"
她嫣然浅笑,足以倾城。
这一日,许是世间女子梦寐以求的最美时刻。
外头响起鞭炮声,迎亲队伍浩然行来。
一声吉时到,茶酒司仪念着诗词,王楚嫣被戴上红盖头,受人引领走出屋,坐上大红花轿。
轿子沿着东大街,一直到御街,因为是新科状元郎的婚事,官家御准花轿在御街中央行经,十分气派,接着轿子又绕回东水门。
这一路的微微颠簸,将王楚嫣从待嫁姑娘带至人生的另一端,一个全新开始。
她被扶下轿子,看不见周边,只听得沸腾的欢声笑语,锣鼓喧嚣。
"新娘子撒豆谷喽!"
王楚嫣接过盛着五谷彩果的花斗,民间"撒豆谷"可以避"三煞",她抓着豆谷一把把地撒出去,孩童们哄闹而上,竞相捡拾。
从前她还年幼时,也喜欢捡那些五颜六色的小果子。
少顷,她低垂的目光掠及一双乌靴靠近。
红盖头前,人影绰约。
是他……
自王昂来信交代后,她与他多日未见,一直靠张冰人传话送信。
这一刻,王楚嫣砰然的心跳漏了两拍,旋即,更为剧烈地冲激她的胸口。
另边"拦门"的宾客高声念着诗词,纷纷向新郎官讨"利市钱"。
那双乌靴随即移去。
就是他……
紧接着,王楚嫣又被引领踏过青锦褥,再过一道"跨马鞍",这便是"过门"了。
总算走到新房里,按风俗,她在床的左侧小心翼翼地坐下。
"状元郎,靠近些! 往你新娘子那儿靠!"
旁边有人坐下,挨得很近,一股淡雅的檀香传至鼻尖,王楚嫣放轻呼吸,而心跳愈发激烈。
完成"坐富贵"后,俩人各自挽着同心结的一端,"牵巾"走出房门,开始拜堂。
拜完堂,再回新房时,王楚嫣局促地坐在床上,缓气提神。
"新郎官还等甚么?挑盖头了!" 礼官呼道。
王楚嫣紧张得合上眼,忽觉顶上珠翠摇晃,红盖头被挑开了。
再睁眼时——
她看见站在面前的王昂,他头戴展脚幞头,簪一朵淡粉罗花,身穿崭新赤罗袍,腰间红鞓金銙带,身子俊逸挺拔,彼时他朝她微微倾俯,定睛看着她,那副清隽完美的脸上,眉眼暖如春阳,朱唇微扬,挂着诱人心醉的小梨涡。
笑颜绝美,令人意乱神迷。
"新郎官与新娘子快坐一块儿,撒帐喽!"
礼官敦促俩人紧挨端坐。
王楚嫣不由地轻颤,王昂握了握她的手,让她放轻松。
眼前,好姐妹都在,赵浅真与孙若熙正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们。
礼官站在正中央,双手端盘,盘里盛着撒帐用的金银钱、彩钱、杂果等物,她一边向新婚人儿抛洒彩物,一边唱念。
"撒帐东,画堂日日醉春风。撒帐西,锦带流苏四角垂。撒帐南,琴瑟和鸣乐且耽。撒帐北,芙蓉帐暖度春宵。撒帐中,一双月里玉芙蓉。撒帐前,文箫今遇彩鸾仙。撒帐后,从来夫唱妇相随。"
屋里所有的姑娘们一起欢声陪念。
王楚嫣低首垂眸,四周金钱彩果纷纷落下,有几只从她腿间滚落,她侧头觑了身边人一眼。
王昂从容含笑,心有灵犀地看来。
他微翘的凤目是那般神韵别致,清澈且含蓄。
王楚嫣旋即转回头,惶惶然地垂眸。
撒帐完后,王昂抬手,不疾不徐地撂去捻在她头上的金银钱:"再有一会儿就结束了。"
"嗯。" 王楚嫣乖顺应道。
继而俩人各剪一缕头发,结成同心结,行"合髻"礼,民间亦称之为"结发",最后以红绿同心结绾盏底,喝交杯酒是要对视的,王楚嫣脸儿绯红地瞧着完美的新郎官,紧张得受不住那人脉脉的目光,只好垂下眼帘。
行完"合卺礼",依着礼官提示,俩人将银酒盏掷于床下,按习俗,若盏一仰一覆,既是"大吉"。
果然大吉。
至此,成亲仪式终于完结。
王昂含着笑意,低头看她:"我去会宾客,不久就回。"
外头是彻天响地的欢闹声,估计整个东水门的人都聚来了。
王楚嫣犹处梦境,整个人恍恍惚惚的。
彼时她依旧难以置信,从此,她便是他的妻,而他,是她王楚嫣的夫……
.
夜晚月光如练,香霭氤氲,王楚嫣坐于流苏轻幔之间,周边烛光跳跃,她身下是崭新的鸳衾锦被,其上一堆琳琅的金钱彩果,是适才撒帐所留。
吱呀一声,门开了。
那人缓缓走近,生怕惊扰她。
"楚嫣。" 王昂坐到她身旁,低声唤道。
王楚嫣含羞抬眸。
火烛银花之间,她的状元郎就似那画中人,落于九重天的谪仙。
王楚嫣再次羞涩垂首:"王公子。" 声音微颤,舌尖飘出幽兰之香。
王昂温柔轻笑:"还叫王公子?是不是该改一改称呼?"
王楚嫣坐姿中规中矩,置于腿上的双手掩在霞帔之下,暗自揪紧自己的红罗销金裙。
夫君,郎君,王郎?
不知为何,她迟迟道不出口。
王昂按住她微颤的手臂:"叫我的字也可以,叔兴。"
"叔兴。"
王楚嫣这声细语呢喃,倒是让那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王昂起身,走去桌边斟了一杯酒,今日不知饮了多少,他亦是脸颊嫣红,呼吸不匀。
王楚嫣觑向他优雅清俊的背影,其旁,桌上的凫鸭香炉吐出兰麝清香,王楚嫣将目光移去,香炉青白釉身,被烛火抹上一层略微带红的淡金色,炉下是如意花头足的承盘,小鸭卧于莲蓬台上,口中徐徐散出杳如云雾的青烟。
很是玲珑可爱。
她不由地挽唇,目光又一移,却发现那人已经转身。
王昂正默默凝视着她,少顷,跨步走来。
王楚嫣紧张得往里面挪了挪。
"累了么?" 王昂已在身前,柔声问道。
"这些首饰,你戴着十分好看,想必也挺重。"
他微微倾身,摘去王楚嫣头上精美却也沉重的珠翠团冠,绢花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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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梳,当簪子被拔去的那一刹,王楚嫣如瀑如绸的墨发流泻而下,垂至腰际。
那人的手抚上她的脸。
"唔。" 王楚嫣微微扭头。
只被他摸了下,浑身已是无比酥麻。
银火花烛,夜色靡靡,清香融着酒味飘盈在屋内每一个角落,越发让这对羞赧的新婚人儿想要彼此靠近,享受这般迤逦韶华。
王楚嫣记得婚前接受的指教,鼓着劲儿,羞答答地站起身,踮着脚,为夫君摘下展脚幞头。
接着,她伸手去摸他腰间的红鞓金銙带,却又缩回手。
"夫君自己解罢……" 王楚嫣绛红着脸,软语道。
王昂腼腆地笑了笑,解开自己的腰带,又褪去罗袍与黛青衬服,露出一身白绢中单,宽厚的胸膛隐隐而现。
王楚嫣瞥了两眼,只觉自己的魂儿快飞了……
这个男人风华正茂,俊美无俦。
并且,与平常清冷的神色有着天壤之别,状元郎酒醉情迷的神色极为诱人,身体散出灼热的气息。他捧住王楚嫣的秀脸细细打量,像是对着世上最贵重的珍宝,默默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眼眶逐渐泛红,幽深的眸子蒙上一层朦胧的水汽。
"楚楚。"
他温柔轻唤,随即俯身吻了下来。
从试探式的轻轻点啄,到贪婪吮吸,他一边吻一边笨手笨脚地解开她的霞帔与大袖,嫁衣散落一地,他的双手堪堪触及她的红罗销金裙时,忽地双臂用力,抱起怀里的人儿带往床幔里。
俩人一同倒在柔软幽香的鸳衾锦被上。
王楚嫣的红裙之下,现出半截淡绿色抹胸,上面露着羊脂玉般白润细腻的肌肤,那人的手指在她细致的锁骨之处轻轻地化过。
令她全身一阵战栗。
"楚楚。" 王昂又情不自禁地唤了一声,梦呓似的呢喃道,"我等了好久,我再也不会让你受委屈……"
他一边迷糊地说着,一边几近狂烈地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发觉她似乎在哭,王昂抬眸,倏地万分诧异。
王楚嫣捂住湿润的脸:"王公子……"
"楚,楚嫣?你?" 王昂顿时愣住,支吾道。
王楚嫣听见他叫自己的名字,语噎半晌,泣道:"我不是你的楚楚…… 王公子真心想娶的人,不是我罢……?" 她捂紧半落的红裙,自个儿钻到被褥里蒙住头。
王楚嫣躲在里面哭,绣着鸳鸯的合欢被起伏不停。
"别闷着了。" 王昂紧蹙的眉眼满含痛惜之情,抬手将被子拉开一角,"今日是我们的新婚大喜之日,应当开心才是,你有何心事,尽管说出来。"
王楚嫣扬起梨花带雨的小脸儿。
"王公子还记得吗?当初你病重那会儿,留我陪在身边,昏迷之际,你几番唤着楚楚,苏醒那刻,你也唤我楚楚……" 她顿了顿,呜咽诉道,"可那会儿,你我素不相识,你口中的楚楚,不会是我……"
王昂垂眸不语,眸光交织出一片繁复之情,缥缈不定。
顿了良久,他沉叹一声,将王楚嫣抱起搂到怀里,轻柔地抚着她的背:"王楚嫣你记着,往后,我唤楚楚时,唤得一定是你。"
"楚楚。"
"唔。" 王楚嫣努唇应道。
"楚楚。"
"嗯。" 王楚嫣的心缓和下来。
"楚楚。" 那人又柔声唤道。
王楚嫣抬起朦胧的泪眼,终于微微一笑:"楚楚知道了。" 继而她也轻唤,"叔兴,夫君……"
23.出仕
新婚翌日,待日上三竿时,王楚嫣缓缓睁眼,便见王昂坐于床边,正温情脉脉地注视她。
唔,她一时羞赧,将头埋于被里。
昨夜哭得涕泪淋漓,这会儿她还蓬头散发的一定丑死了!
"请允奴家先梳洗一番,随即向夫君请安,之后,再随夫君去谒舅姑之礼。"
王楚嫣藏身的那席织有文彩双栖鸳鸯的锦褥,在晨光映照之下愈加现出明艳的曲线。
她感触到王昂隔着被褥摸了摸她的背,她的头。
"楚楚慢些来,我先去书房。"
这人好听的声音令她如沐春阳。
少顷,王楚嫣悄悄地探出半张脸,觑向夫君的背影。
王昂走了几步,蓦然回首。
哎呀! 王楚嫣即刻蒙住头,可爱得像只偷食的小鼹鼠。
王昂不由地笑了笑,唇边梨涡浅现。
王楚嫣二十出头,虽言行举止稳重得体,但比之年长八九岁的王昂,在他眼里,许是一名还略带孩子气且纯真敏感的小姑娘。
那人刚走不久,合香蹑手蹑脚地行来:"姑娘,香儿进来了。"
王楚嫣从锦褥里露出小红脸,终于可以透气了。
合香满面欢喜,略带羞涩地关心道:"姑娘,昨夜还好么?" 旋即她自己掌了一小嘴,"我怎么忘了,不是姑娘了,我该叫夫人才对哦!" 她边笑边行了个万福,"香儿向夫人请安了。"
王楚嫣与合香对视少顷,噗嗤一笑。
她笑意温柔,眸光似水似雾,像极了情窦初开的少女。
脑海里尽是适才那人的身影,面如冠玉,风姿翩翩,今日他身穿白色直裰,腰间系青玉绦带,简约的打扮越发衬出他的清隽高贵。
王楚嫣梦游似的缓缓起身,桃花般润美的唇瓣一直微扬着,青丝披散于胸前,红裙之下的身段玲珑曼妙。
合香上下打量她,咧嘴笑道:"姑娘经过昨夜,越发好看了。哎呀,我又唤错了,应该是夫人,夫人!" 她笑着上前收拾床被,目光触及枕边时,却倏地讶然。
"咦?喜帕怎么皱成了一团,还湿湿的?" 她拎着帕子,诧道。
"啊!" 王楚嫣夺过喜帕藏于背后,支吾道,"这个…… 昨夜,我思及自己终于出嫁了,欣然而哭,就顺手用了它……" 她忐忑地编了个慌,随即嘱咐道,"这事儿别告诉我爹,他问起来,你就说不知道!"
昨夜,她确实哭得厉害,这张按习俗置于被窝里用于抹"落红"的白色喜帕,被她拿来抹眼泪了。
事实上,洞房春宵,俩人后来合衣而眠,未曾圆房……
但这事儿不能说。
快速梳妆后,王楚嫣跟随王昂去行"舅姑之礼",因为公婆已故,此番从江都来京参加婚宴的是王昂其他亲戚长辈。再之后,拜门等事都简而化之,待过三月的"庙见",王楚嫣会随夫君到江都家庙参拜公婆神位。
彼时,王楚嫣正式成为王夫人,这个新身份,她慢慢地才适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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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假结束,王昂重返秘书省工作。
自金榜题名后,他官拜秘书省校书郎,从八品,主要掌管校勘典籍,订正讹误。王楚嫣听说那位同榜的探花,张焘,与王昂共事于秘书省,任秘书省正字。
大宋前期,经籍图书归秘阁管理,神宗元丰改制后,秘书省复原为国家的图籍文献中心,朝廷的日历所、会要所、国史实录院等皆归秘书省管辖,其秘书监、秘书郎、校书郎、正字等被视为清要职位。秘书省位于御街,靠近开封府,离东水门不远,沿着东大街到御街,车马半个时辰以内就能到。
这日,王楚嫣提前下床梳妆,看见夫君正在穿衣,走去为他束罗袍。
"楚楚不必做这些,我自己来就行。" 王昂展着手臂,略显不自在,但眉眼含笑地俯头看着她。
原本,王楚嫣对他唤楚楚这事有所抗拒,自新婚之夜吐露心声,听着听着也就习惯了。
她朝他莞尔一笑:"这是我第一次为夫君穿衣,也算成亲的仪式,我喜欢。" 今晨她特意抹了些香水胭脂,脸儿更显娇媚可人。
王昂踌躇了下,似乎难以抵御眼前人嫣然的花容,捧住她的脸。
"叔兴……" 王楚嫣不由地仰头,阖目,微微踮起脚。
两双柔唇堪堪相触,旋即,一股蔓延周身的酥麻像似电流穿过,又似璀璨的烟花绽放于体内,美妙得让人失神恍惚,她从未体验过这种无与伦比的感觉,吻了一忽儿,极想贪恋继续……
只可惜时候不早了,不能耽误夫君启程。
王楚嫣羞然顿住,压抑自己的轻喘,觑了觑同样是两颊殷红的夫君,忙不迭地为他束完腰带,理正他崭新的绿襕袍,那抹深绿像极了浓郁的盛夏之色,配上这么个清俊挺拔的男儿,看得直教她移不开眼。
之前是花玖服侍王昂,但小人儿忽然走了。
思及花玖,王楚嫣惋惜道:"我以为阿玖会过来与我们一起住,没想到他离开京城了,我们成亲那日,他又哭又笑地说祝福,看着样子挺奇怪的,是不是遇到了甚么事?"
无人答话,王楚嫣抬眸看去,察觉王昂的笑容已经隐去,一双星眸充满繁复之情。
稍许,王昂面无表情地答道:"阿玖有些急事,回江都了。"
王楚嫣关切地问:"不要紧吧?他何时再回京?"
王昂漠然复道:不清楚,或许很快,或许要几年。"
他说完话,又在房里逗留片刻,没来得及用膳就匆忙离去了。
.
送走夫君后,王楚嫣让合香陪同在宅院里绕了好几圈,细心察看每一处。
这座小宅是父母多年前购置的,一直空着,屋檐开裂,地板发潮,窗棂老化,有不少需要修缮之处,包括庭院里的花木,过于野生繁茂。
王楚嫣记录所有需要操办的事项,并将自己所知的教授给合香,让她今后也能独当一面。
忙完家事,王楚嫣去往父亲那里,新宅离邸店不远,走半刻钟就到了。
王员外正在堂内悠闲喝茶,见到女儿立马眉开眼笑:"嫣儿你来了,怎么样?你郎君今儿去朝参了?"
"不朝参,是回去秘书省上值。叔兴目前官职低,只需逢初一,十五,即每朔、望朝参。其实也好,不必过于早起。" 王楚嫣细心回道。
王员外神色疑惑,连连发问:"官职低?上回你说,官家封给你夫君的官职,叫什么书郎来着?究竟是多大的官?俸禄可丰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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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王楚嫣最懂阿爹的心思,解释道:"他在秘书省就任校书郎,官职从八品,至于俸禄,夫君刚出仕不久,我不晓得,也不着急问。"
"啊,只有从八品?我还对人说是六品官,瞧我这老脸丢的!" 王员外拍了拍脑袋,对自己略有愠怒,又问,"这个官职,以后晋升厉害么?"
王楚嫣挽唇,耐心答道:"许多大才子进士及第后,皆当过秘书省校书郎,范仲淹先生,欧阳修先生,嘉祐年间苏辙先生中进士,最初也被授予此职,还有黄庭坚先生等人,你说这些人厉不厉害?"
王员外连连点头,开怀大笑:"厉害,厉害! 以后就靠你郎君了!"
谈话间,王楚嫣忽想起一人,王黼。
当初抢婿一事让她对此人印象深刻,后来又从孙姑娘那里得知:
王黼是徽宗崇宁二年的进士,也当过校书郎,当时由何执中推荐。何执中来历不小,乃神宗朝时的进士,追随蔡京,在崇宁四年拜为尚书右丞。后来,王黼因为帮助被贬的蔡京复相有功,在短短两年间从校书郎骤升至御史中丞。然而,最初靠何执中得以晋升的王黼,为助蔡京揽权,却反过来加害何执中,向徽宗上疏论奏了他的二十条罪状。
好一个阿谀谄媚,见风使舵之人。
王楚嫣想到这位时,心有余悸,不知夫君有没有得罪他?
王员外还在自顾自地开心盘算:"等我女婿当了大官,就请他想法子也给我弄个小官衔! 之前蔡京卖官爵,许多富商抢着要,我本也想花重金买一个,细思后觉得不划算,只有官职,没有俸禄,白送钱的事儿我不干!"
如今得了个状元郎女婿,王员外好似身处梦境,每当别人唤"员外"时,他听着感觉像是"员外郎"的官职,顿觉身价倍增。
彼时,徐管事和蓉姨等六位老家丁笑眯眯地走来,各自抱着礼物。
"王员外!"
"主君,我们再次过来贺喜啦!"
"王娘子也在啊! 正巧,这些礼物我们就亲自送上喽!"
"恭喜王娘子!"
"如今东水门的话题都围着咱们的王娘子转,姑娘们都羡慕死了!"
"岂止东水门,是全京城! 前两日我去桑家瓦子看演戏,也都在说这事儿呢!"
众位一窝蜂地呈上礼物,争着与王楚嫣热情絮叨,还时不时地摸摸她,沾点喜气与运气,害得王楚嫣花颜娇羞。
蓉姨为人机灵,胖脸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又对王员外夸道:"嗨呀,看咱们主君高兴的,近来容光焕发,神采奕奕! 如今楚嫣是状元郎的夫人了,您就安心等着抱聪明可爱的大胖孙子罢!"
大部分礼物是婴孩用物,印纸绘有五男二女图,以祝福子孙繁衍。
这正是王员外朝思暮想的心头之愿。
其他人陆续附和。
"话说龙生龙,凤生凤,状元郎的儿子定能中状元!"
"男娃随爹才华卓绝,女娃似娘贤惠漂亮。"
"听说已有媒人也给咱们员外来提亲,厉害厉害! 过不久,王家就是名门望族了!"
哈哈哈,王员外听得舒心大笑,眼角堆起鱼尾纹,心里却一点也不糊涂,摆手道:"说吧,你们一同寻我有何事?"
24.谈钱
经王员外主动提议,资历最老的徐管事干咳两声,优雅地抡了抡手中的拂尘,躬身靠近。
"主君,是这样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乃我们百姓的生计必须,可京城物价连年高涨,如今大家的日子越过越紧,咱们的料钱,您是否也该考虑下,增加那么一点点?"
蓉姨忙站到他旁边应和道:"主君之前答应过,说等楚嫣姑娘成亲时,一定加倍给,主君定是言而有信之人!"
徐管事长得高瘦,蓉姨尤为丰腴,两位站在一起就像筷子与馒头,衣裳还一绿一红的,颇有喜感。
其他人跟在他们后头。
"是啊是啊,这事儿我们都记得呢!"
"如今楚嫣成了状元郎夫人,恭喜王员外!"
"恭喜王员外!"
当下,这一声声热情的道贺在王员外听来像似说,"快拿钱来,快拿钱来!",他浑身一颤,抬手抹汗。
原来是诸家丁趁着王员外心情愉悦之际,派几名代表前来协商。
王楚嫣瞥见父亲脸色忽白,早已心知肚明,委婉道:"近来物价确实有所提升,趁现下有空,大伙们又在,要不我们一道商量商量?"
众人略有尴尬,本不想在新婚的王楚嫣面前说这些,但,既然都到这一步了,于是他们也乘机向她求助。
王员外连声哀叹,碍于女儿的面子,只好拿起玉珠算盘劈里啪啦一阵敲,又左思右想好一会儿,最后痛心疾首地说道:"我王从仁乃守信之人,今儿大喜期间,就给大家,每人加钱五百文!"
太好了~~! 家丁们一阵雀跃欢呼。
少顷,他们发现好像有啥不对劲?于是神色犹疑地交头接耳。
继而徐管事代表众位,提出疑义。
"请问主君,是每月加五百文?"
王员外噌地站起身,往后缩去:"怎么可能! 你们想要了我的命?!" 他一边抹汗,一边急道,"是每年,每年多给五百文!"
"啊?每年?那每月才...... 仅多四十余文?"
"这么少咋行?"
众人大惊,面面相觑。
王楚嫣知道父亲惜财,此番为了她的厚嫁,自从父亲做出大手笔后,左邻右舍时不时就有人前来借钱,现在家丁们也来催钱了…… 真是难为父亲了。
在其他人的鼓动下,蓉姨硬着头皮站出来。
"主君,您也晓得,咱们京城的食物贵,随便点个什么煎鱼、肚肺、或燠肉、粉羹之类的,每份也要十五文! 且不说这些便宜的日常小菜,到御街附近,光是尝一尝酒,银瓶酒要七十二文,羊羔酒八十一文!"
她耷拉下脸,掰着胖手指比划道:"咱们再算算啊,一人一天的基本饮食,至少三四十文,何况我们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京城百姓,哪户人家不是每日花费一两百文?咱们可不容易喽!"
有人开始抹眼泪:"是呀,还有像我这种买不起宅子的,只能租公屋,每月租金也要五百文……!"
"啧啧,甭说租房了,就连普通的布帛也要五百文一匹。"
在王楚嫣听来,家丁们说的这些也是实事求是,眼见父亲与众人皆很为难,她思量一番,建议道:"大家都别急,肯定能商量出合理的法子,爹爹,这事要不交给我来?"
王员外彼时一阵头晕目眩,板着面孔点头道:"阿爹信得过你,你且商量罢。"
王楚嫣得令,与家丁们协商良久,讨价还价,最终建议: 每月,给那些在客栈干活十年以上的人多加二百文钱,五年以上的加一百文,其他人一律加五十文。此外,逢年过节时,再给所有人添茶汤钱等。
坐在旁边的王员外面色青黑,一会儿摇头,一会儿唏嘘,简直要哭了!
待家丁们满意走后,王楚嫣给他倒茶,安慰道:"爹爹想开些,徐管事,蓉姨他们跟了我们十多年,为邸店尽心尽力,这部分的钱由我来给他们补上,我们百姓人家确实都不容易。"
王员外蹙眉摇头,正色道:"你如今是官夫人了,不是平民百姓,不可妄自菲薄!"
王楚嫣笑嗔:"我们之前无官无爵,但靠自身努力,不也活得挺好,挺有尊严?爹爹这么说才是妄自菲薄呢。"
王员外自觉辩论不过,看着如花似玉的好女儿,笑容又爬上眉梢,重复唠叨那句话:"嫣儿,以后就靠你郎君了! 对了,何时你帮我向他讨些书画?我好送人,也可以卖个高价钱。"
"这个…… 叔兴刚出仕,每日早出晚归忙得很,以后等他空闲时再说罢。"
对于这个要求,王楚嫣无法爽快答应,担心父亲的做法会影响到夫君的名誉,只好先应付着。
.
事后,王楚嫣陪同父亲去到邸店前庭,今年年底正门翻新的事儿也要打算妥当。
有人听说状元郎的新娘子来了,大声报喜,引得住客们纷纷跑来观望,好奇王姑娘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能将状元郎迷得神魂颠倒,以致于王昂对高官们的提亲无动于衷,惟独许她十里红妆?
民间都在传言这则才子美人的佳话,王家客栈也由此声名远扬,来者趋之若鹜,生意兴隆。
众人兴奋得簇拥而上,朝着王楚嫣指指点点,惊叹赞扬。
"真走运,这下总算见着了!"
"王娘子果然美貌,名不虚传!"
"哈哈,我们是京城本地人,入住客栈,就是专程来看状元郎的新娘子!"
"她穿这件粉色褙子真漂亮,不知哪儿买的?"
更有甚者,几位年轻姑娘忽然窜近,往王楚嫣身上摸两把,继而欢欣作拜,口中念念有词。
"摸到了! 摸到了! 希望我今年就能寻到好姻缘!"
"我也要才貌双全的好郎君!"
"对对,请赐予我们有才有貌,一往情深的如意郎君!"
诶???王楚嫣震惊不已。
敢情这是…… 将她当作了许愿婚事的幸运菩萨?
娘啊,这个脸也太大了!
小女子不过是寻了个心仪人,怎会如此……
今日是她婚后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露脸,万万没想到场面如此热烈。
她又惊又羞。
"爹爹,我们去后院谈事情吧。" 王楚嫣低首垂眸,嗡声道。
王员外走在女儿身旁精神倍爽,得意洋洋,泰然自若地面对那些翘首以盼的众人,拱手说道:"承蒙各位瞩目,我家小女才貌双全,本店的装饰、四季插花挂画、锦褥选定、香薰等皆由她负责,我们还将翻新前庭,往后本店会更加精美豪华,欢迎众位光顾,感谢推荐!"
他满面春风,乘机大言不惭地作宣传。
众人欣然喝彩。
王楚嫣扶额叫苦,再大的脸这下也丢没了……
"爹爹不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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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 她准备逃离被人围观的尴尬场面。
倏然,王员外拍了拍脑袋:"对,我们回后院,阿爹有一重要打算,方才忘了说。"
王楚嫣忍着发麻的头皮,笑容和蔼地朝众位客套致谢后,拔腿就走。
王员外尾随在后,一进屋就关上门:"嫣儿,我的好嫣儿!"
眼见父亲笑得合不拢嘴,王楚嫣就知道他定有甚么发财主意。
果然,王员外捋须道:"我在想,既然咱们邸店出了一位状元郎,光凭这份喜气,我理当把租金提高一点,每日涨个十文钱,不过分罢?此外,王公子住过的那间房,可加更多钱,你帮爹爹参谋下?"
王楚嫣猜中了他的心事,不过因为方才的事情惊魂未定,没好气地回道:"涨价可以,但总得回馈客人些东西,譬如我们之前讲的赠送早茶,临近端午送粽子,盛夏冰雪凉水。此外,对于短租者,三四天那种的,加个十文钱不算多。但对于长租者,就是不小的花销,还是得给人家折价照顾,不能一概而论。"
王员外眉飞眼笑:"我也是这么想,大致算来,每日每房多十文,百间房,一天就是一千文,三年能将嫁妆赚回来! 哈哈哈——"
王楚嫣暗自翻了个白眼。
怪不得阿爹说睡觉都能笑出声。
定是梦里他算盘也打得哐哐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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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及钱这事儿,当夫君拿回第一份俸禄时,王楚嫣最是吃惊。
竟然,她的状元郎将所有钱交由她管。
王楚嫣半晌才回神:"这怎么使得?"
王昂淡淡笑道:"为夫除了学问好些,其他日常笨手笨脚,比不得你,楚楚管着便是,哪天我要用钱了,向你来讨。"
校书郎官职从八品,正俸不高,月九千至万文,不过除了正俸,还有禄粟、衣赐、职钱、茶汤钱等各式添支,总共加起来也挺优厚。
倒不是钱多钱少的事儿,而是夫君这番信任,令王楚嫣震惊之余,尤为感动。
花玖曾经说他清心淡泊,只对学问之事尤其认真,如今王楚嫣与他一道生活时,发觉确实如此。
这人不追求锦衣玉食,对食物口味清淡,平常衣服就那么几件,最爱文士白襕,洗了换,换了洗,说是,"不为物累,稀则更惜。"
不过,凡是涉及书籍等事,他就有点小洁癖,喜欢书房一尘不染,物什洁净,还要暖香不散,书籍要按年代与分类排得整整齐齐,写字要用上好的纸墨。
自从花玖离开京城,王昂不喜其他人进入书房,王楚嫣就担起这份责任,每日亲自整理打扫,王昂藏书甚多,从四书五经类的古籍到今人诗文著作,占满九排书柜,然而这些仅是他从江都老家搬来的一小部分。事实上,王昂博闻强记,几乎过目不忘,绝大部分内容都铭刻于心。
面对书籍,王楚嫣也趁机翻阅学习。
晚间,王昂脱去公服换上一件藏青色直裰,走进屋。
王楚嫣在等候中,坐于案前看书。
"叔兴你回来了?"
她正要起身,王昂抬手示意她别动,走来俯身看她的书。
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楚楚在看王荆公的诗?" 王昂的声音低沉和缓。
彼时王楚嫣闻到他身上清甜的酒味,又瞥见他红晕的双颊与朱唇,不禁心神一漾。
25.晨练
他靠得很近,声音沉缓磁性,令人心神荡漾。
王楚嫣好不容易冷静下来,轻声答道:"常听你提及王荆公与司马相公,还有熙宁变法,我学识浅薄,所以想多了解些,读一点他们的诗词散文,发觉这些遥不可及的大人物们,其实皆怀七情六欲,颇为可爱。"
之前她就读过欧阳修的醉翁亭记,范仲淹的岳阳楼记等文,既然嫁给状元郎,自己也得多念些书,才好与夫君琴瑟和鸣。
王昂浅笑:"这首泊船瓜洲,你怎么看?"
"夫君是要考我么?" 王楚嫣羞羞然地抬眸,望见那人的眼神充满宠溺之情,心跳更急了,像是被夫子提问的孩童,她忸怩道,"如若我答得不好,你可别笑话。"
"不笑,但是,少不了惩罚。" 王昂吓唬她。
王楚嫣正襟危坐,面色泛红。
"奴家以为,这首七言,妙在最后那句,明月何时照我还。" 她顺了口气,缓缓说道,"熙宁三年时,王荆公受神宗任命开启变法,但后来,他也因为变法而被屡次罢官,期间曾居于江宁钟山。"
"熙宁八年,王荆公再次被召回京城,自江宁途经瓜洲时,写下此诗,看似抒发思乡之情,但最后那句,或许道出了他心底的真实念想?期望哪天能够远离朝堂,归隐而居? "
说罢,她觑向夫君。
王昂的手落在她清俏的美人肩上,对着她点了点头:"楚楚答得甚好。"
他顿了片刻,说道:"古今多少文士,皆在入世与出世之间摇摆,王荆公曾自谦道,才疏命贱不自揣,欲与稷契遐相希。他希望能成为周商稷与契那般的贤臣,为大宋变法图强,他确实也尽力而为了,至于变法而引发的朝堂纷争,他无法掌控,是非功过且留于后人评说。"
当年王安石变法,有神宗支持,为解决国家冗兵,冗官,冗费三个顽疾,出具青苗、募役、保甲、将兵等"强兵富国之计",可是难就难在,因为利益的分歧,比如青苗法,本是为了农民的好,最后却导致许多人失去土地成为流民。熙宁七年,辽国犯宋要求重划国界,彼时大宋又逢百年大旱,饥民涌入京城,可谓内忧外患。司马光作为反对变法的引领者,屡次进谏,使得王安石被罢相离京,后又复职。自变法引来的党争一直未能消停,崇宁四年,徽宗听从蔡京建议,将曾经反对变法的司马光、文彦博、苏轼、苏辙等三百多人列为元祐奸党,并由蔡京亲手书写名册,立"元祐党籍碑"于端礼门,直到次年撤碑之后,持续五十余年的党争才告一段落。
王楚嫣早知夫君十分敬佩王安石,说道:"王荆公这一生大起大落,其实,以我妇道人家的浅见,受人误解固然难受,但在熙宁九年时,爱子王雱病逝,才最令他悲痛欲绝...... 所以,后来他主动辞官,晚年归于金陵城,过着清朴的隐士生活。"
王楚嫣向来很能感同身受,说到此处,神情黯然:"人生至苦,爱别离。"
蓦然,王昂的手从她的肩头移开,眸光深沉地凝视虚空,静默许久,说道:"时候不早了,你先去歇着。"
王楚嫣察觉他的异样,以为他乏累得紧。
王昂洗身回来时,王楚嫣已在床上等候,却见夫君脱去衣裳,上床后也没着急熄灯,读起道德经。
王楚嫣乖巧地偎在他身侧。
他看书,而她时不时地打量他。
这人长得实在太俊,且有男子气概,看一忽儿就能令她砰然心跳。
"楚楚在想甚么,这般高兴?" 王昂瞥见她绯红的笑脸,放下手中的书。
"诶?我有笑么?" 王楚嫣的红唇分明还微扬着。
少顷,她俏皮地说道:"我在想,你对道德经早就记得滚瓜烂熟,为何还看它,难不成里面藏有修仙法?"
王昂扬唇,调侃道:"嗯,再一会儿,为夫就腾云驾雾去也。"
"夫君不能抛下奴家自个儿飞升!" 王楚嫣捂嘴笑,略娇气地要求道,"与我说说话呗?"
她知道他近日在秘书省校勘[御注道德经],此乃官家御解的道德经,即将颁布,官家为弘扬道教,此前还下令设道阶,道学,并修撰[道史]。
除此,王昂不太情愿给她说朝堂之事,王楚嫣也就知趣地不过问。
但王昂会提及张焘,那位同在秘书省共事的探花郎。
见他点头,王楚嫣关心道:"你与张公子处的可好?"
"挺好,子公贤能正直,学识渊博,我整日埋头于道里,幸亏有他,时而找我一同喝茶,读些诗词轻松下。" 王昂直呼张焘的字,说明关系不错。
"可以请他来家里坐。" 王楚嫣很懂得招待人。她自觉无法在仕途上给予帮助,为夫君交到朋友感到欣慰,希望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好。" 王昂应诺。
王楚嫣舒心微笑,成亲后,这人不再沉默寡言,然而平日繁忙,也就是夜间能与他说说话。
王楚嫣又看向他适才阅读的书页,写着:
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这句话,官家是怎么批注的?" 她好奇问道。
王昂的记忆超凡,一字不差地回道:"官家御注,名生于不足故也。庄子曰,孝子不谀其亲,忠臣不谄其君,臣子之盛也。"
王楚嫣细思量,闪过一个念头——
为何官家在书里义正辞严,认为忠臣不该谄媚他的君主,而现实中,却看不清王黼那样的人?
抬眸时,她发觉王昂略有异样,唤道:"叔兴?你怎么了?"
王昂回神,合上书本:"道德经言,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慎终如始,则无败事。" 他微叹一声,解释道,"世间之事皆如是,小到花木周始,大到改朝换代,皆从细微演变。"
这番突如其来的话令王楚嫣摸不着头脑,但她早就领教了这位的神秘莫测,所以没往心里去,反而,涌动一股强烈的爱慕与景仰。
她情不自禁地用指尖在他胸前画了个一颗心。
"唔。" 王昂发出低沉的闷哼声。
他犹豫了下,继而伸手抱住她。
王楚嫣就顺着他的臂膀,靠向那具宽阔紧实的胸膛……
忽然一股痛疼,王楚嫣捂肚呻吟。
呃,该死的月事要来了!
每逢此刻,腹部就鼓胀难受。
王昂赶忙帮她躺下,搁着薄褥为她揉肚子,关切问道:"好些了么?"
"放心,不疼的。" 王楚嫣忍痛道。
两三年来,她服用赵浅真开的活血止痛药,相比之前捂着肚子大汗淋漓的疼痛,已经好多了。
王昂怜爱地摸着她的头:"傻丫头,你瞒不了我,肯定很疼。" 他陪伴良久,在她额前落下一个吻,"你乖乖先睡,我去书房待一会儿。"
"别走行不行?" 王楚嫣拉着他。
"好,不走。" 王昂抱住她。
王楚嫣感受着他的手轻轻抚过她的头发,紧接着,一个个细小温柔的吻从她脸侧往下移落,直到脖颈时,停住了,但环在她胸前的那双臂膀收紧了些。
真好,好暖和,王楚嫣莞尔微笑,身心安稳地沉入梦乡。
.
当她醒来时,发现枕边人不见了。
这才五更不到,夜空疏星朗月,还未透出鱼肚白。
王楚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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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了件褙子,蹑手蹑脚地走去寻人,却在庭院里,破天荒地发现 ——
王昂正在晨练!
一个文质彬彬的儒士居然练剑,且剑法行云流水!
月下花影间,那人独向长空,白衣旋成飘舞的芦絮飞雪,薰风习习,递来栀子馨甜的幽香。
王楚嫣悄悄地藏在树后看得意犹未尽,直到那人缓速收剑,转过身来,这时她才注意到他未着中单,仅穿了一件练武的白袍,因为热,那人撩开衣袍,上身大敞。
唔! 王楚嫣后退两步,踩到一根断枝,弄出动静。
她面红耳赤地刚想逃开,却被那人追上拦住了。
"楚楚?这么早醒?" 王昂略吃惊。
"啊,我," 王楚嫣支吾道,"昨晚我睡得熟,适才睁眼时,见你不在,就来寻你……"
她抬眸觑他脸色,目光不慎触及他的上身,白袍湿漉漉地贴着肌肤,未掩及之处,那片健硕的胸膛在如练如霜的月华之下异常诱人。
王楚嫣的心被狠狠地撞击了下,垂眸低语:"没想到,夫君还练剑?"
"我不想被称作,文弱书生。"
当初王昂一拳打倒那个强悍的辽人,靠的就是力量。
"嗯,楚楚明白。" 王楚嫣咬了咬唇,"我去给你备水,还有衣裳。"
王昂讪然地拉拢衣衫:"我自己来,无需朝参,不急。"
"什么都是你自己来,那有我何用?" 王楚又觑了他一眼,细声软语地道,"端午快到了,我亲手做了些粽子,有甜有咸,还有糯米五色团子,等会儿你尝尝。"
俩人用完早膳,王楚嫣拿出一条饰物。
"这是百索,我昨日编织的,给你戴上。"
按习俗,五彩缕百索有辟邪防毒之用,小孩必带,可保健康且长命百岁,大人亦可带。
她伸出一双柔荑,如溪水拂过山石,将那条百索系在夫君的手腕处,不经意间,几度若有若无的触及,最后她纤纤手指划过他的肌肤时,只一下,那人便浑身一颤,目光炙热地盯着她。
而她的双眸也若春水微漾。
微风递来栀子花香,合着暧昧弥漫在屋里每一处,碎金般的破晓之光落在王楚嫣脸上。
"楚楚,等端午节后,我们……"
"嗯。" 王楚嫣也正想着这件事,顿时羞得心慌神乱。
少顷,她的纤腰被一双大手握住,嘴唇也被另一片柔软覆住。
这个看似清冷的男子被欲望充斥时,竟然也有些冲动,他贪婪地吻了又吻,直到她的身子完全酥软,娇喘不已地依偎在他怀里。
王昂强迫自己停下来,却又恋恋不舍地在她额前落下一个湿热的吻。
"还有百索么?我也替你系上。"
王楚嫣喘息扶着桌子,从精巧的绣花盒里取出另一条递给他。
王昂接过,折腾许久没能系上,自嘲道:"女红比书画难多了。"
王楚嫣看着他腼腆可爱的模样,柔声道:"我自己来罢。"
"稍等,快了。" 王昂终于系紧那条百索,抬手往额间抹汗,唇角挽出一抹粲然的笑意。
他的眸光移来,从她娇若芙蓉的脸庞慢慢往下移,青色褙子是直领对襟,边上绣牡丹花纹,衣长垂及地面,不过,月白抹胸之下明显隆起,露出一丁点圆润的凝脂,在锁骨的衬托之下越发诱人。
王昂的耳根子都红了,却装出一派君子仪态,低声道:"楚楚,衣裳最好收紧些。"
他抬手拢了拢王楚嫣的褙子,指尖触及那团软绵时,便触电般地收了回去。
被他这么一折腾,王楚嫣的心又快跳了出来,侧身捂胸:"嗯,我听夫君的。"
26.出名
两位新婚燕尔又磨磨蹭蹭好一会儿,惜别时,王楚嫣凝望王昂远去的背影,用目光一笔一笔地勾描那人的身影轮廓。
她笑容嫣然,收拾好略微凌乱的衣裳与发髻后,按端午的习俗,与合香等人将桃枝、柳条、葵花、佛道艾,以及菖蒲叶子铺陈于门口,并置上粽子、五色水团、茶酒等物供奉神明,再将用艾草做成草人钉于门上,避邪驱毒。
五月五,是端阳,门插艾,香满堂。
家家户户还会备置百索、艾花、银样鼓儿的糖果、香糖果子、粽子、白团等,并将紫苏、菖蒲、木瓜等切成茸状碎末,与香药揉和,用梅红色的匣子盛裹。
忙完这头,王楚嫣便去邸店打理。
她向父亲请过安,又如常绕了一圈后,来到柴房探望猫儿们。
前月,小老虎生下一窝崽,其中竟有只浑身雪白,眼睛碧绿的小奶猫。王楚嫣忆起元宵节住邸店的那位柳夫人,她的白猫玉猊,当时就是在柴房里找见的。
原来偷腥的是它啊!
那只纯白小猫缩成一团时,馒头般大小,戳一戳它,有时小家伙会睁开一只眼,旋即瑟瑟发抖地将头埋得更深,真是人见人爱。王楚嫣给它取名,雪儿。
"雪儿,别怕,以后我带你去新屋好不好?" 她揉了揉它的小脑袋。
喵呜~~~ 其他喵咪一见女主人驾到,皆围来欢蹭。
"别急,都有份,都摸摸。" 王楚嫣笑道,为了公平起见,将围在身旁的猫咪们一个挨一个地伺候了。
"好了,宝儿们,为娘要继续干活了。"
她站起身,口中念着宝儿一词,思及阿爹与熟人们经常打量她的肚子,她扑哧一笑,宝儿自己是蹦不出来的,让他们等去罢!
接着,王楚嫣到灶房装了一篮子的粽子、白团、还有香糖果子,去往街对面的孙家酒楼。
如同其他节日,端午节时邻里也会互相送礼赏宴,她有好一阵子没见姐妹们,想念得很。
可这短短一路上,她再次体验到了众人的热情,不是遭人围观,就是被待嫁的姑娘们摸来摸去。
应了一句话,人怕出名猪怕壮。
王楚嫣举着篮子半遮脸,走经人声沸腾的酒楼,如今孙家的彩楼欢门也越发花团锦簇,彩帛飘盈,还悬着金红纱栀子灯,酒楼几乎到了客满为患的地步,也受益于她与状元郎的婚事。
王楚嫣悄悄地绕到后院,进入孙姑娘的闺房。
孙若熙开门就扑到她怀里,使劲地蹭啊蹭:"姐姐! 想死我了! 全京城都在说你呢! 我天天想着你,但又不好意思过来打搅你们新婚夫妻,呜呜呜~~"
王楚嫣正来着月事,胸部涨得紧,被她这么磋磨感觉很难受,轻声唤了下"疼"。
孙若熙停止缠闹,上下打量她,目光逐渐变得如狼似虎,盯看她穿得严严实实的褙子,少顷,出其不意地拉开她衣裳,扒住她的抹胸往里瞧。
"你做甚么! 小色胚!" 王楚嫣羞恼挣脱。
"别紧张嘛,我只是看一眼,姐姐的胸,好像变大了欸?" 孙若熙顽皮地笑道,又神秘兮兮地凑近身,"我娘说,女人成亲后,夫君喜欢搓揉那一对儿,揉着揉着就会变大,姐姐方才喊疼,我感觉你那儿鼓鼓的,所以想验证下。"
"真拿你没辙!" 王楚嫣一手捂胸,一手捂脸,百口难辨,不说为好。
孙若熙咯咯地笑着,拉王楚嫣面对面地坐下,好奇盘问:"姐姐快说说,洞房花烛夜,办那事儿时,疼么?是何感觉?我娘说她们将经验传授过你,有用么?"
王楚嫣目光闪烁,心里尖叫一声,我没圆房怎么晓得?! 呜呜呜。
旋即她稳住情绪,咕哝道:"这事儿,无法言表…… 说出来就不好玩了……" 她只能胡诌,晓得孙姑娘的脾性,于是转移她的注意力,问道,"你后来有没有见到张焕,张公子?"
"哼。" 孙若熙蹭地站起身,"一声不吭就离开的男人,本姑娘风淡云清地就忘了他!"
"可能张公子落榜,所以没有回来告别?" 王楚嫣安慰道,为自己转移到这个话题有所内疚。
孙若熙走去柜子前,整理自己收藏的各式"磨喝乐",一边说道:"也因为,他不在意我。姐姐放心,我才不会伤心呢,为了一个不爱我的人。"
孙若熙喜欢红色,粉色,喜欢精致多彩的小玩偶,屋里装饰得像是新婚洞房,明艳热闹,很衬她欢快活泼的性情。
"妹妹好样的。" 王楚嫣走去抱了抱她,虔诚地心念道,请上天也将爱情的好运带给若熙妹妹。
俩人聊了半天后,准备去往医馆探望赵浅真。
临行前,王楚嫣踌躇问道:"能否借我一顶帷帽?"
孙若熙狐疑地瞧她:"此地无银三百两,大热天的,姐姐这样会更显眼。"
.
俩人走到街上,确实引来诸多目光,不过至少没有被围观。
王楚嫣心道,帷帽这个烂招还是管用的。
街角处,一帮人正聚在那里听说书人讲屈原投江的故事。
"这不是尹先生么?今儿什么风把他给吹来了?" 孙若熙眼尖。
元宵御街上,她们聆听的那位说书人就是尹常卖,小时候也知道他。
这位尹先生三十年前来京时,就住在东水门,起先做些小买卖,姓尹,所以被称作尹常卖。他口才好,擅于表演,又懂些历史,后来趁买卖闲余时,就在街头说书,以"五代史"为主,名声渐响,最终入驻瓦舍成为名角。
说道动情之处,尹先生撒开雪白头发,瞬时,他枯槁的形容彷佛屈原再现,蹒跚迈步,像行走于江边,紧接着他仰天长啸——
"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一番声情并茂的倾诉,听得众人凄然泪下。
王楚嫣与孙若熙挤在人群中,听完后与大家一起投钱,还送了些粽子糖果。
尹先生兴致未了,一边收钱酬谢,一边继续闲聊。
"众位可知,官家与这端午之日也有渊源?"
周边人好奇竖耳。
尹先生环顾一周,比了个手势:"传闻,官家其实生于元丰五年五月五,正好是端午节,道士认为时日不吉,这不有屈原投江么?后来,官家将生日改为十月十,就是咱现今的天宁节。"
"原来如此!"
尹先生捋须微笑,又卖了个关子:"还有一则故事,肯定有许多人从未听过。"
众人纷纷催促,想听故事。
尹先生很懂观者心理,故意拖延,绕着弯子又问道:"话说十多年前,官家曾下过一道诏令,说禁止吃狗肉,你们可知为何?"
"您就说罢!"
"尹先生快说,快说!"
看着捉急的倾听者,尹先生满意地抖出料子:"因为曾经有个读书人,太学博士,为了与官家套近乎,便说,十二宫神,狗居戌位,是为陛下本命也! 哎呀呀,所以,最好禁止屠狗吃肉!"
众人闻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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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
孙若熙侧了侧小脑袋,忽地高声质疑:"咦?尹先生,我们现在不是能吃狗肉么?"
尹先生认得她,呵呵笑道:"孙姑娘聪明,问得好! 众位觉得,那又是因何?"
他接着吊人胃口,好几位实在等急了,再次投出钱币。
在众人催促之下,尹先生这才慢悠悠地道:"因为后来,有人上书进谏说,神宗生于戊子年,为何当年未曾听闻禁止养猫呢?如此一来,官家就把禁吃狗肉这事儿给废除了!"
众人拍掌欢笑。
"这位进谏之人真是胆大机智! 厉害厉害!"
"如此直言,他就不怕被贬职?"
"尹先生,那位是何许人也?"
尹先生迈步展了个身姿,铿锵有力地说道:"那人姓李,单字一个纲,李纲是也——!"
李纲?王楚嫣觉得甚有趣,关于狗肉的故事她也是第一回听说。
孙若熙找到个新乐子,笑道:"我打听下李纲这人,阿嫣,你也问问你家状元郎认不认得他?"
唰唰唰——
众人一致朝她们看来。
"我就说呢,这人天热戴帷帽不正常,原来是王娘子!"
"与孙姑娘挽手同行,肯定就是她!"
"王娘子! 恭喜恭喜!"
众人将两位姑娘团团围住,彼时尹常卖也挤了过来,探头打量帷帽遮掩之下的王楚嫣。
"王娘子,你还记得我么?" 尹常卖激动问道。
王楚嫣装不下去了,取下帷帽,向他恭敬回道:"当然记得,儿时就听尹先生您说书了,说得活灵活现,激扬跌宕,十分得好。"
尹常卖欣慰笑道:"今儿我回东水门走走,思及曾经,唏嘘不已。对了,王娘子,如今满京城都在流传你与状元郎的佳话,哪日,我来邸店拜访,把你们的事儿编成一则故事?"
王楚嫣惊道:"尹先生羞煞小女子了! 小女子岂敢!"
孙若熙拍手:"太好了,好主意! 阿嫣姐姐害臊的话,尹先生就来问我罢!"
王楚嫣赶忙谢过,与尹先生以及热情的众人辞别后,拉着贪玩的孙姑娘一路小跑离开。
回思刚才那幕,孙若熙乐不可支,叉腰道:"现在同姐姐走一块儿,受众人瞩目,感觉好风光!"
"风光什么,羞死了,我还是喜欢安静轻松的小日子。" 王楚嫣轻嗔。
俩人边说边走入赵家医馆,就见——
一位俊美英挺的玄衣男子侧身而立,旁边有位妇人捶胸顿足,号啕大哭:"如果没人能做主,我就只好告上衙门! 让街坊邻里都知道这件事儿!"
玄衣公子焦灼劝道:"阿嫂别急,有话好好说。"
妇人抹着眼泪,察觉有人进来,提声吼道:"无论如何,我今日定要讨个公道!"
旁边还有位啜泣不已的年轻姑娘,扯着她的衣袖:"阿娘,事情真的不是你想得那样!"
"闭嘴!" 妇人一巴掌扇去,可怜的小姑娘被打翻在地,颤着清瘦的身体伏地恸哭。
王楚嫣她们与玄衣男子同时迈去扶她。
"咦?倾城哥哥?!" 孙若熙惊道。
王楚嫣定睛看他:"真的是! 你回京了?"
这位是赵浅真的哥哥,赵卿成,常年随西北禁军驻守在边疆。
就在这一刻,赵太丞拽着赵浅真急步走来,愤怒地将她往前一推。
"现在你就把话说清楚!"
27.磨镜
赵浅真被父亲赵太丞猛推了一把,踉跄几步,瞧见院里的人时,顿时不知所措,愣在原地。
"你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赵太丞面色铁青,怒不可遏,但凭修养及御医身份没有即刻发作,等着探明究竟。
那妇人一见赵浅真,便拖着女儿行至她跟前,指着她鼻子骂道:"我家三哥儿都瞧见了! 说你糟蹋我二姐儿,俩人亲得咂巴咂巴的,还不要脸地半裸着身! 我以为赵医师心善行医,没料到是借着这行当勾引小姑娘啊! 这是医师所为吗?" 妇人拽了拽女儿,"别怕,今日阿娘替你伸冤!"
少女约摸十五六岁,面容发黄却不掩清秀,此刻小脸儿已被泪水浸透,看着直教人心疼。她使劲摇头,哽咽道:"不是的,是我仰慕赵医师,她待人十分好,是我控制不住自己,先吻了她…… 都是我的错……"
"哼哼!" 妇人阴笑两声,凶狠地盯向赵浅真,"赵女医师真厉害啊,是给我女儿灌了什么迷魂汤罢?!"
她边说边揪住自家姑娘的衣服,将她扒拉几下,露出细嫩削瘦的肩膀,对她又捏又掐,发泄道:"你这小贱货,还替人说话呢?! 以后没男人会要你这么个烂东西! 日后只能当姑子! 听说好多都不是清白人! 污秽淫.乱,比猪狗还要肮脏下贱!"
骂声不堪入耳。
赵太丞终于按捺不住了,气得浑身哆嗦,抬手重重地掴了赵浅真一耳光。
他咬牙切齿,欲哭无泪地摇着头:"我赵信究竟是造了什么孽,生出你这么个不伦不类的畜生来?!"
王楚嫣惊震,赶紧上前扶住赵浅真,又心疼又愤怒地护道:"赵伯伯,怎可听信他人片面之词?! 浅真是怎样的人我们比谁都清楚! 像浅真这么好的姑娘天地间能有几个?"
"嫣儿你别瞎掺和!"
一直是慈祥风趣的赵太丞此刻凶神恶煞似的。
孙若熙也吓坏了,适才那一巴掌像似打在了自己身上,她捂脸恸哭,旋即去揪那妇人的头发:"你这泼妇竟敢污蔑我的真真姐,我同你拼了!!!"
对方也不甘示弱,俩人竟然厮打起来,互揪头发互扯衣裳。
妇人一边奋力还手,一边哭诉道:"你们人多欺负我们是罢?我这就去开封府告官伸冤!"
而那少女蹲身缩在墙边,裸露的肩膀被掐得一块红一块紫的。
"够了,都住手!"
赵卿成拉开孙若熙与那妇人。
他手道强劲,孙姑娘险些没站稳,"赵哥哥你为何帮着外人?!" 她呜咽着跑到赵浅真的身旁,紧紧抱住她的手臂。
那位妇人故意跌倒在地,两手拍腿,哭天喊地。
这般大动静引来周边路人与邻里纷纷围来看热闹。
赵卿成箭步跨去,砰地关上医馆大门。
瞥见适才那些交头接耳,指指点点的人群,赵太丞的脸色忽地发白,蜷着手指捂住心口,面容抽搐,一点点地弯下腰。
"爹爹是心疾犯了?爹爹别动气。" 一直沉默坚忍的赵浅真再也无法噙住泪水。
赵太丞不愿看她一眼,叱道:"滚开! 我没你这种女儿!"
赵卿成回身后,吩咐侍从将父亲扶入屋内。
赵太丞年过五十,因为保养得好,往昔别人见了总夸他越活越年轻,还是当年那位喜欢柳三变的风流俊美郎。然而,自从儿子离家从军,赵太丞就抑郁不欢,虽有女儿继承衣钵,可毕竟女医多限制,赵太丞也高兴不到哪里去。
这一刻,他身子佝偻了起来,步履蹒跚。
望见父亲老态龙钟的背影,赵卿成沉叹一声,随即扶起坐地嚎啕的妇人,拿出好几两银子:"这事就到此为止,闹大了,对你家姑娘也不好。"
妇人一把抢过银子,掂了掂:"就这些?我家二姐儿的清白可是一辈子没了哪!"
赵卿成又抽出一张交子,沉声道:"姑娘家面子薄,此事休再重提。"
面对男人的威严果断,这位妇人不由地收敛耍泼之意,接过交子打量,浑浊的双眼闪出光芒,她抿了抿薄唇:"公子真是明理人!"
见此,孙若熙也将兜袋翻了个干净,把钱统统扔往地上,"不就是要钱么?给你! 都给你! 打骂自家女儿,你要她以后怎么做人?有你这种狠心阿娘,她真是太可怜了!"
妇人斜睨,呲道:"看你娇惯的样儿,定然不懂穷人家的苦! 京城虽然繁华,但也有许多贫苦人!"
此刻,赵浅真木楞楞地看着那具隐于墙角,瑟瑟发抖的弱小身影。
她幽魂般地走去,"小音,对不起。" 她扶起少女,收拢她的衣裳,又为她整理散乱的头发。
少女抬起涕泪淋漓的脸庞看向她,少顷,下跪磕头道:"赵医师,是我对不住你,你见我家穷,帮我治病,还不收钱,阿音只能下辈子……"
少女话未说完,就被妇人像小鸡似的一把拎起,"快起来! 还赖在这儿作甚?自取其辱?真是个小贱人!"
赵浅真瞠目喝道:"不准再羞辱阿音! 她还年小,身子又弱,你要骂就骂我!"
妇人吓了一跳,后退道:"嗤! 我自家的孩子还管不得了?荒唐! 天下哪有不要钱的便宜事?不过是有些人馋女孩儿的身子罢了! 怪不得这么大的年纪还没嫁出去!" 她拽着女儿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已近黄昏,天空阴云密布,湿润的风一阵阵地刮过,搅得树影婆娑乱舞。
"楚嫣,若熙,天色不早了,你俩先回罢。" 赵卿成冷漠挥手,"送客!"
"可是倾城哥哥,能不能让我们再陪会儿浅真姐姐?" 孙若熙哀声请求。
赵卿成流露一股霸气的威严,肃然厉声:"这是我们赵家的家事。" 顿了顿,他依旧板着脸,不过稍微缓和语调,"此事不易外传,你们就当没看见。"
这位剑眉星目,不怒自威,气势迫人。赵卿成,字子卿,自小有个绰号叫"倾城",因为长得俊美超凡,在人群中尤显鹤立鸡群,曾经偏爱穿白衣。自从三四年前,他投入西军行医,再见时,就是这般身着玄服,气质变得硬朗威严,左脸颊也多出一道疤痕,自下颌延至脖颈,想必是战争所赐,幸好没有破残那副绝美的容颜。
如今赵卿成好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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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趟家,就遇见这种糟心事。
此刻他无心叙旧。
王楚嫣当然领会。
她抱住神情茫然的赵浅真,心似刀割般的痛:"浅真,我们一直在,我们一直在你身边……"
随后,王楚嫣挽住哭得失魂落魄的孙若熙,一步三回头地走出赵家医馆。
.
天色暗得极快,风渐大,暴雨即将来临。
她将孙若熙送至酒楼,踏着沉重的步伐走向邸店。
不远处,王昂执伞疾步行来。
王楚嫣顿住脚步,扭头拭干泪痕。
但她眼眶红润,双眸布满血丝,王昂见了立刻察觉:"楚楚,怎么了?" 他握住她的肩膀仔细打量。
"没什么,风大,眼里进了沙。"
王楚嫣揉着眼睛,却越揉越红,越想越心酸,终于忍不住扑入他怀里,潸然泪下。
"今日端午节," 王昂暗自低吟,倏地惊醒,"是浅真出事了?"
王楚嫣抬眸讶异:"你怎知?"
王昂握住王楚嫣的手:"快下雨了,我们先回家。"
一整晚,王楚嫣卧床饮泣吞声,未有进食。
王昂劝说不了,只好坐在床沿,将她抱入怀中。
王楚嫣泪眼朦胧,断断续续地说道:"我在想,浅真现在,该有多难过……?而我,却不能在她最难过的时候陪着她……"
王昂抚摸她的头:"浅真一定能挺过去的。"
"叔兴,你不知,我和浅真,若熙,我们三人一块儿长大,情同姐妹,浅真比我们年长几岁,自小,从来都是她保护我们,像姐姐那般,由着我们耍性子,凡事都让一步…… 她比寻常女子大度,不怎么在乎世俗,但是,哪有女子不敏感的,不期盼爱与被爱?如今她遭受苦难,我们却什么也帮不上,我实在心痛极了……!"
王昂心里亦是沉痛:"或许,是劫。"
"是劫也罢,我只希望,在浅真伤心的时候,能有个依靠……" 王楚嫣将头埋到那人的臂弯里,"就像我这样,有你陪着,我就很知足,不再害怕了……"
闻言,王昂的眉眼骤然蹙起,眉心拧成一个结。
他侧首望向窗外,风潇雨晦,落雨嘈嘈切切如珠落玉盘的脆响之声,于他听来,却似梦魇恐怖。他瞳孔急缩,星眸里的光芒倏地殆尽,浑身透出一股浓烈的阴霾气息。
"楚楚……" 他搂紧王楚嫣,似乎生怕她下一刻就会消失。
王楚嫣在他怀中呢喃着:"不是所有人都像我这么走运,今日那个姑娘,可怜无助,看着让人很心疼,不知她今后会怎样……"
王昂迟疑片刻,问道:"你可知那姑娘家住哪里?"
王楚嫣回思:"听说在虹桥附近,好像有家叫春风的脚店边上。"
王昂抚了抚她的背,忽然起身:"我想起还有件紧急公务,必须今晚做了,我去去就回!"
少顷,王楚嫣听见屋外马声嘶鸣,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隐没在磅礴的大雨中。
她惊了一会儿,没有多想。
更挂念着,现在浅真怎么样了?
28.各劫
半月来,王楚嫣寸步不离赵浅真,夏至将临,天暖风清,她陪她在庭院里散步,说说话,赵浅真这才慢慢有所缓和,不过时而依旧暗自垂泪,抑或凝滞发愣。
看着曾经风趣洒脱的人儿变成这样子,王楚嫣心痛不已,惟有全心陪伴。
今日天气好,王楚嫣坐于花树底下替她梳头。
浅真的头发极其浓密乌亮,身为医者懂得养生,王楚嫣就曾受益于她曾经教导的道家"引鬓发",一种按摩导引术梳头法,浅真还谈黄帝内经,说头者,精明之府,诸阳之会,告诉姑娘们勤梳头能偶通血气散风湿,使得百脉调和,从而养生保健。
想到这些,看着如今每日浑浑噩噩形容憔悴的好姐姐时,王楚嫣越发难受。她为浅真栉头理发一百下,随后给她挽了个好看的小盘髻,并簪上几朵粉红蔷薇。
之前,赵浅真经常盘道士髻,素面朝天,很少戴姑娘家的金银珠翠,簪花团冠。彼时,这些蔷薇稍微为她苍白的面容增了些颜色,不过她依旧目光无神地凝视虚空,沉沦在不知哪个念想中。
忽而,她幽幽地说道:"阿嫣,等我哥离京后,我想去道观住一阵子。"
王楚嫣一惊:"你哥何时走?"
"三日后。"
"这么快?" 王楚嫣去牵她的手,"浅真,我不放心你。"
"我哥说,已经安抚那家人,亦将小音厚葬了…… 我身为医师,是为救人,小音却因我而死…… 我这辈子都得赎罪,我想独自静一静……"
王楚嫣很清楚少女小音是被她那个混账阿娘给逼死的,却不知如何劝慰,叹道:"你爹呢?你放心留他一人?"
提及赵太丞,赵浅真的眼底浮出湿雾,含着愧疚与哀伤,"不放心又能怎样,他见了我只会更生气……" 她惦念父亲,却不敢前去探望,每日等着哥哥告知状况,"阿嫣," 赵浅真扭头看来,"我不在时,只能麻烦你与若熙常去看看我爹。"
王楚嫣抚着她的手臂,噙泪点头:"你放心就是! 你想做甚么,我不拦你,但是浅真你记着,等你心定之后,还是要回来的,我和若熙一直在呢,等着你。此外,你爹冷静后,会改变主意的。"
赵浅真移开手,如今她自惭形秽,每当与王楚嫣肢体相触时,总会不由自主地避开:"谢谢你陪着我,可你也有自己的生活。" 顿了顿,她忏悔似的袒露道,"你现在知道了,会不会嫌弃我这样的人?"
王楚嫣毫不犹豫地抱住她:"不会,绝不会! 浅真,我也喜欢你。"
赵浅真泪濡于睫:"你的喜欢,与我的喜欢,不一样。"
王楚嫣心里明白,情真意切地说道:"无论怎么个喜欢,友情或爱情,总归都是希望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
傍晚,赵卿成过来探望妹妹。
王楚嫣与孙姑娘留他们兄妹俩静处,远远地望着他们行走在斑驳的树影间。
孙若熙坐在窗前,怀念往昔,就连儿时赵浅真练习医术,经常拿她们当药包,还尝试针灸把她们吓哭的事情,如今想来,也是相当快乐有趣。
时光飞逝,王楚嫣也极想挽留往昔一切熟悉的人事,可她愈加意识到,身边的人都在成长,各自需要面对不同命运。
彼时孙若熙双手支颐,痴愣楞地问道:"阿嫣,你有没有发觉,倾城哥哥也变了许多?"
"嗯。" 王楚嫣点头。
曾经这位气质温润的白衣少年,被风霜打磨得强劲硬朗,似乎与喧嚣繁华的京城不再融洽,而更属于遥远辽阔的天地。
终究都长大了。
孙若熙的脸儿一点点地红起来,嘟唇咕哝道:"这次走了,他何时再能回来?虽说他样子变了些,却依旧医者仁心,济世救人,为什么倾城哥哥会这么的好?"
王楚嫣察觉她的异样:"妹妹又心动了?"
孙若熙却反常地害羞摇头,旋即点点头,接着又哎呀一声:"我不晓得,近来发生这些事儿,我整日担忧真真姐,也为小音姑娘难受,心里头乱糟糟的……"
她们正说着话,转眼望见王昂迈着稳健的步伐,在落日斜晖中行来。
王昂路经时,与赵卿成他们拱手问候。
不久,王昂回屋换了身练剑时穿的白裳,对王楚嫣说道:"子卿听闻我练剑,提议比试下。"
"诶?刀剑无情,你们可要当心哪!"
王楚嫣与孙若熙赶忙跑去外面,与赵浅真一同站在旁处观摩。
王昂挥舞长剑劈了两段竹子,向赵卿成递去一条:"我们就以竹代剑。"
两位男子身披金辉,直面而立。少顷,他们嗖地跃起,竹枝便疾速交织相击,一白一黑的身影若即若离,宛若阴阳周旋,所经之处,风声霍霍,花木摇曳。
直到日薄西山,夜幕低垂时,俩人才收起竹剑。
自从融入西军,赵卿成也每日练剑,他天生聪慧,学什么都很快,剑法与箭术皆为精湛,亦如将士一般能够驰聘战场,英勇杀敌。
而另一边,王昂这么儒雅的状元郎,挥剑时竟有一股其利断金的果断与勇猛,令人十分吃惊。
适才俩人没使全力,仅是友好比试,却也足够畅酣淋漓。
赵卿成抱拳:"没想到叔兴兄身为状元郎,剑法如此了得。"
王昂回敬道:"作为医师,子卿兄的剑法也非比寻常。"
这幕忽如其来的比剑,让姑娘们看得眼花缭乱,心惊肉跳,好些次担心得闭上眼睛,彼时瞧见这两位互相吹捧,她们暗自窃笑,彼此挽起手。
"这样真好,聚在一起。" 王楚嫣感叹。
"是,真好。" 浅真黯淡的眸光略有生色。
"说好了,咱们到老也要这么在一起! 直到牙齿脱落时,还能在一起怀念咱们所有的往昔时光!" 孙若熙学着老太太瘪起嘴,"对了,浅真你记得么?小时候你忒调皮! 喜欢扮作倾城哥哥的模样,拉他站一块儿,让我们猜谁是谁?"
赵浅真回思往事:"记得,当时我很费解,为何你们每回都能猜中?" 那会儿她还没长大,与同胞哥哥像极了,他人看不出破绽。
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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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熙张口龇牙:"因为牙齿呀! 你笑时喜欢露齿,左边有一颗略有瑕疵,而倾城哥哥的牙都很洁白整齐。"
赵浅真恍悟:"那时被你俩骗走了好多小玩意,问你们原由,你们还不肯说。"
王楚嫣回道:"若是早告诉你,不就不能赢东西了么?"
赵浅真轻嗔:"定是若熙的馊主意。"
孙若熙赶忙辩解:"不不,那个是阿嫣的主意! 怎么有问题老怪我,姐姐偏心!" 旋即她伸长脖子,在她们面前炫耀自己白花花的珍珠小牙齿,"自那时起,我就意识到了牙齿的重要性,每日清晨用牙粉,是用青盐混合茯苓等药材,以及沉香、白檀、苏合香等香料制成,从牙刷铺买来的上等货,刷子也是。"
"你们笑一个,咱们比比谁的牙好看?" 孙若熙故意引她们笑,像小太阳似的温暖人。
赵浅真习惯性地戳了戳她的脑袋:"肯定你赢,最是牙尖嘴利。"
王楚嫣终于流露一丝笑意:"原来男人比剑,女人比牙。"
清风吹过,枝头的花瓣徐徐飘落,掠过她们的云鬓花颜,丽影霓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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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王昂与赵卿成望见姑娘们聚在一起,俩人亦是相视一笑。
赵卿成止住涟漪的眼波,从容说道:"叔兴兄,恭喜你们,阿嫣是个好姑娘,终于有了好归宿,我为之欣慰。"
王昂谢过,看着立在花树之下的王楚嫣,目光温柔:"你且放心,楚嫣会照看好赵姑娘的。"
赵卿成拱手:"我正要提我妹妹的事,多谢,我放心了。"
彼时孙若熙往他们这边看来,笑容粲然地朝他们挥手。
王昂顺口说道:"孙姑娘挺不错,性子活泼,有情有义。"
赵卿成定睛看去,双颊渐趋红润,应道:"我当年走时,印象中的她还梳着丫髻,转眼长大了,过不久,也该出嫁了。"
王昂浅浅一笑:"千万别嫁到皇宫里,算命的不准。"
赵卿成吃惊,不明白他的言外之意,他们一同长大的邻里皆知,孙家夫妇因为道士的算命,自来觉得女儿有偌大的富贵命,想方设法地将她嫁给某位皇亲国戚。
"听闻叔兴兄未卜先知,你觉得孙姑娘的姻缘在哪里?"
王昂看向赵卿成:"我哪有这本事,只是觉得,孙姑娘最好寻个彼此知根知底的,闹起性子来,她的那位良人也知道怎么哄。"
赵卿成似乎有所领悟,略微赧然:"哄起来会不会累?你也需要哄你那位?"
王昂坦然道:"女人多少有点小性子,喜欢一个人时,她的这些都会变得颇可爱,有时还故意想逗逗她。"
王昂转眸,扬唇看向远处的王楚嫣。
王楚嫣与姐妹们说话间,蓦然回首,心有灵犀地与王昂遥遥相望。
叔兴......
他白衣胜雪,屹立在徐徐降落的夜幕之中风姿清绝,不再像是隔着一层朦胧的屏障,就连他唇边的那抹微笑,透过最后一缕落日余晖,王楚嫣也能清晰所见,收藏于砰然跳动的心里。
29.荒唐
后日,王昂提早回府,随行的还有俩位陌生公子。
经引见,王楚嫣得知一位就是与夫君共事秘书省的当朝探花,张焘。
自来有种说法,三鼎甲之中,探花的容貌最为出众。张焘年仅二十六,果真是俊美翩翩,一双灵动的桃花眼,笑时比女子还要俏丽,可谓颜色天成。
当王昂引见另位友人时,王楚嫣大吃一惊。
竟然是李纲!
又竟然,李纲是张焘的妹夫。张焘之父张根器重李纲,让他娶了自家小女。
王楚嫣向两位福身,自从听了李纲进谏徽宗取消禁吃狗肉的故事,对他印象尤深,彼时一眼就能感觉出李纲正值果敢,文雅之中带着一股威严神采。
张探花甜甜地唤了一声嫂子,递上礼物:"首次拜访,来得匆忙,未能备见面礼,这是我们适才路过御街时带的一些水晶皂儿,黄冷团子,听闻叔兴兄说你颇喜欢。"
李纲作揖:"也听闻王夫人喜欢书画,来日我与子公好好作一副再献上。"
"张公子,李公子都太客气了,多谢。" 王楚嫣欠身接过甜点,"今日略炎热,这些刚好一同享用了。" 她莞尔笑着,觑了王昂一眼。
王昂向她点头:"我们上朝早回,天气好,在庭院里坐会儿。"
王楚嫣应诺,忙去吩咐侍从备上茶酒点心,转身之际,隐约听见张焘说,"今日见到嫂子,我总算知道,为何叔兴兄每日散值后着急回家了。"
王楚嫣脸红心跳,悄然回首——
瞥见王昂虽未答话,但唇角优雅扬起。
这一瞬,王楚嫣心甜如蜜。
只可惜,夫君归家早,却披星戴月地钻在书房里,之前几乎每晚都是在她入睡后,他才静悄悄地回到床上……
细心招待客人后,王楚嫣走回屋里。
孙若熙挽着赵浅真立在窗前,见她回来,忙不迭地打听情况,得知是探花张焘,还有李纲时,她睁大圆眼,拍了拍脑袋。
"瞧我給忘了! 我打听了些,李纲不同于一般文士,他十四岁随父亲到延安,那时恰逢西夏入侵,少年李纲经常骑绕城上,十分英勇!"
孙若熙将说书先生讲的那些事儿,特别是李纲如何机智进谏,一一说给浅真姐姐。赵浅真情绪依旧低落,心不在焉地听着,一边揉摸怀里的猫咪雪儿。这只小东西太可爱,所以王楚嫣将它抱来府上养。
姑娘们望着远处,庭院树影婆娑,鲜花锦簇,那些风姿卓绝的才子坐在一起,很是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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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饮酒谈天。
外表柔和的张焘性情颇率直,忆起不久前皇宫那件糟心事,又气道:"伯纪,你方才骂得好! 那个林灵素凭借官家对他的宠信,越发恣横不悛,竟敢与太子抢道,简直是无法无天!"
李纲举杯默饮,随之感叹:"官家热爱道学,这并非坏事,真宗皇帝也曾泰山封禅,可是官家被某些居心不良的道士给妖惑了。"
张焘啧啧摇头:"林道士就很能花言巧语,说官家是上帝之长子,号长生大帝君,并厚颜无耻地称自己是神霄府的仙卿投胎,前来辅佐帝君?还吹捧朝堂重臣以及后宫宠妃们皆是神仙下凡,官家居然都信了!"
徽宗还建上清宝箓宫,并让林灵素在那里讲道传授,去年,徽宗更是自封"教主道君皇帝",这些事情实属荒唐,但多数臣子皆不敢言。
李纲又喝了杯酒:"我最难受的,是看见太子殿下遭委屈,如今朝堂,许多大臣看似都亲近嘉王殿下,包括这个林道长,太子他…… 欸!" 他沉叹一声,因为涉及朝堂敏感之事,打住话。
王昂眸光闪烁,顿了片刻,给李纲斟上酒:"伯纪兄,来,咱们痛快喝酒。"
今日散朝时,他们遇见林灵素大摇大摆地走在太子赵桓前面,竟敢不让道,李纲愤怒上前,将林道士训斥后送走太子,林道士却不罢休,想与李纲理论一番,幸好王昂上前阻拦,拉着李纲他们来到家里。
李纲边饮边道:"你们还记不记得,官家刚登基时,广纳谏言,有次散朝后,一位臣子缠着他继续进谏,还拽住他的手,谁知用力过猛,竟然将官家的袖子给扯了下来。"
张焘笑了笑,点头道:"撕坏龙袍是杀头之罪,然而那位谏官一顿磕头表忠心,官家不但宽恕了他,还听他把事情统统讲完了。这则美谈,当时传遍宫殿,接着许多人都来进谏,那时的官家,真好……"
王昂默视虚空。
无数飞尘翻腾于光间,如此轻盈悠扬,让人觉得任何不堪所负的沉重都能被时光轻描淡写地带过。
渐渐地,他唇边又露出那抹几近邪魅的笑意。
少顷,王昂收敛神色,向友人敬酒:"伯纪兄,子公兄,来日方才,望大家都能施展抱负。"
张焘举杯饮尽,苦笑道:"科举仅是迈入朝堂的第一道门槛,如今要实现抱负,除了本事,还得有人提拔,还得学会周旋。"
"叔兴兄,我们不负初心!" 李纲敬道,一饮而尽。
李纲在六年前进士及第,如今年岁三十五,深知为官之艰难。他曾任监察御史,两三年前因为议论朝政,言语过激,被罢去谏官职务,现任起居郎,从六品,官职也不大,依旧敢于直言。
王昂看着两位友人,意味深长地说道:"何为金榜?金榜可以是名利权势,富贵荣华,也可以是江山社稷,民生安危。"
李纲豪迈一笑:"金榜亦是大宋千秋,碧血丹心!"
"好一个大宋千秋,碧血丹心!" 彼时赵卿成路经庭院,鼓掌称赞。
王昂邀他入座,为友人彼此引见。
李纲对边疆颇有感情,于是众人谈议西军,以及边境局势。
除了辽金战乱,不久前,辽国境内还因饥荒爆发起义,据说迅速扩至二十万人,虽然相继失败,但当下辽国深陷于内忧外患。
此番官家传令种师道亲自来京禀告,群臣都在猜疑定是有着什么大事?
大宋虽然号称有百万军师,但这么多年来,重文轻武,文臣驾驭武将,唯西军战力强大,因为常年抵御西夏,最具实战经验。并且,西军取消了将兵法与更戍法,不像其他军队,将不知兵,兵不知将,西军的将领长期统领并驻扎于一处,军心团结,同生共死,就像一个大家庭。西军出过许多名将,狄青、王韶、章楶、刘仲武、种家军,打过很多胜仗,河湟之战收复河西走廊,哲宗时的平夏城之战以少胜多,击败西夏四十万大军。
只要提及西军,赵卿成就充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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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佩之情。因为种将军近来身体不适,赵卿成作为医师陪他来京,也就乘机回家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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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的屋里。
孙若熙坐在窗前,双手托腮,发楞道:"方才,倾城哥哥走路时英姿飒飒,真好看。"
王楚嫣低头打量,今日孙姑娘精心打扮了,穿一身粉红衣裳,发髻簪花,小脸儿胭脂桃红,格外秀美灵动。
孙若熙神思恍惚:"我明白赵哥哥敬慕西军,可最初是何缘由,让他舍弃京城的荣华,去到那么艰苦的边疆?"
赵浅真忆及往昔,缓缓说道:"多年前,我哥在京城行医时,遇见几位西军退伍老兵,他们羡慕京城,说这儿到处是医馆,药铺子,还有那么多的好医师。而他们驻守边疆,以命护国,受伤时,医师极少,众多男子活不过三十,留下一堆寡妇孤儿很是可怜…… 等男娃们长大后,又前仆后继,为守护疆土而死…… 所以,我哥就自愿作为驻泊医官,去了那里。"
孙若熙也晓得这桩事,不过那会儿她年小爱玩,不懂其中意味,如今听来实为感动,竟一下子哭起来。
王楚嫣吓了一跳,忙掏出帕子孙姑娘擦眼泪:"好端端的,怎么哭了呢?"
"因为我伤心,我感动!" 孙若熙越想越难受,抽泣不已。
男子们聊到傍晚意犹未尽,因为赵卿成明日离京,于是大家辞别。
姑娘们出屋相送。
赵卿成告别时,劝服妹妹浅真回家,也好今晚家人同聚。
眼见赵卿成离去,孙若熙急得原地打转,忽地凑近脸:"姐姐,我的眼睛红肿么?刚才哭过,样子丑不丑?"
"怎么会丑?妹妹小脸娇红的模样最是惹人怜爱!" 王楚嫣替她收拾头发与簪花。
孙若熙抚了抚胸口:"噢噢,那我放心了。现在我该怎么办?自从见了倾城哥哥,我时不时地就会想到他,这回好像与从前不太一样,我有些怕,好紧张,从未如此……"
王昂站在她们身旁,见到这一幕,忽然问道:"如果孙姑娘不坦言,会不会后悔?"
"会!" 孙若熙抬起涨得通红的小脸,"谁知道他何时能回来?或者,期间会不会喜欢上别的姑娘?又或者,他已经有了心仪之人?我得立即弄个明白,否则我会憋死的!"
王楚嫣莞尔微笑,鼓励道:"那就快去,妹妹冲!"
"好! 谢谢姐姐和姐夫!" 孙若熙粲然一笑,提裙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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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后,王楚嫣点燃香薰,垂下床边的流苏轻幔,时辰不早了,她寻着王昂的身影走到庭院,见他负手而立,正在凝望长空。
明月皎洁,煦风醉人。
然而这人独处着,背影清冷孤寂。
"叔兴,你在想什么?" 王楚嫣走去,随他抬眸遥望。
王昂沉吟道:"马上要变天了。"
"欸?" 王楚嫣不解。
王昂转身,低头看着她,那双极为冰寒的眼眸逐渐有了温度。
王楚嫣搂住他,将脸贴在他胸前:"时候不早了,先去歇息罢。"
"好。" 王昂摸摸她的头,柔声道,"我说变天,即将大小暑,会很炎热,你爱吃雪泡梅花酒,明日我带些回家。"
30.续弦
距离浅真那事已过一月,王楚嫣时常惦记她,也与孙若熙一同去道观探望过,见到浅真恢复神色,身着素色道服,一尘不染俨然修行者的模样,王楚嫣这才放下心来,自己的生活也渐趋平静。
彼时炎夏,连鸣蝉都快嘶哑了声。
汴京的巷陌路口,桥门市井,随处可见当街竖一把青布伞,售卖冰雪凉水的铺子,雪泡梅花酒、凉水茘枝膏、沙糖绿豆水、木瓜汁、水晶皂儿…… 各色冷饮多不胜数。
回家路上,王昂时而会在御街,甚至去到东城旧宋门外最知名的冰雪铺子,带些她爱吃的冷饮,不过规定她只能少量用冰,以免加重月事疼痛。
前日傍晚,皇城司的人还运来一箱冰块。
王楚嫣早有听闻,伏天之际,官家按习俗赐冰,好让大臣们用于消暑,朝廷还专门设有冰井务,隶属皇城司,负责采冰、藏冰、颁冰等任务。
却是第一回亲眼见到。
王楚嫣欢喜地将这些上好的清泉冰块,一部分用来做冷饮,一部分留给夫君。
近来酷暑,王昂晨练后,喜欢用冰水洗澡。
今晨他洗完后,王楚嫣手持布巾路过,见他穿好中单,便走去为他束罗袍。
王昂身材高大,视线居高临下。
夏日衣衫轻薄,女子一般都是内里抹胸,外着衫裙,王楚嫣今日穿了一件轻便的浅蓝对襟罗衫,下面是蔷薇提花旋裙。
领口没有遮掩。
王昂矜持着,目光却不由地掠至她脖颈下方的肌肤,瞥见那双迷人的山丘在粉色抹胸里半隐半现,他微微蹙眉。
"天热易累,楚楚多歇着,能不去就别去邸店了,况且那里闲杂人多。" 他淡然说道。
王楚嫣将头枕在他胸前,聆听片刻,俏皮笑道:"呀,哪里来的阵阵雷声,响得很,是要下雨了?"
"小丫头,何时变得这般牙尖嘴利?" 王昂捏了捏她的手。
王楚嫣轻嘤一声,那人温热的指尖触在自己肌肤上,递来莫可名状的酥麻之感。
她秀颜绯红,柔声道:"等我爹爹找到合适的人,我就少抛头露面,假如我闲不住,就借着状元郎夫人的名声,教孩子们读书写字,这总行了罢?"
"为夫准你。" 王昂扬了扬下颌,挽唇浅笑,"今日我会晚些回来,你不必等我用膳。"
王楚嫣抬头,翘起唇角,向他眨了眨眼睛:"为妻准你。"
这副粉靥杏唇,淘气可爱的小模样引得那人啄了一下她的前额,王楚嫣羞俏着,踮起脚,攀住他的肩膀,也想往他前额落下一吻。
这个忽如其来的举动让王昂略微一惊,尤其是王楚嫣的身子抵在他胸膛,柔软温热,还有一股好闻的素馨花香,合着清甜的水果味儿,他便不觉地低头。
高度上,俩人恰好双唇相触。
合香路经时正巧撞到这一幕,羞得红霞乱飞,忙不迭地退远几步。
察觉有人,屋里这两位立刻端正身姿。
"噗。" 王楚嫣捂唇偷笑,抬眸觑去,见王昂神色一本正经,但挂在唇边的梨涡可骗不了人。
为他束好罗袍后,王楚嫣又贴心地检查他的佩囊,由于银两铜钱过重,不易多带,她会放几张不同面值的交子,好让这位嗜书如痴,从不懂讨价还价,甚至胡乱给人钱的状元郎可以按值付费,此外,她还每日放五颗西川乳糖,知道他不好甜食,但喜欢这种乳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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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夫君后,王楚嫣笑吟吟地沿着绿荫路去往客栈。
这才辰時,阳光已经火辣辣地照耀四方。
邸店也为客人们准备了消暑冰块,放置在厅堂与各个房间用来降温。
每年夏季,京城还有众多冰铺子,会从冰窖那儿运来冰块,皆是冬天采集储存的,等到伏天售于街头,生意兴旺。冰也有品级之分,上等冰由泉水冻制,可直接食用,普通的冰就用于融化降温。
除了冰块,王家邸店还为客人们准备了新鲜水果,降暑冷饮。
王楚嫣去到灶房,因为近来王昂经常为她买雪泡梅花酒,凉水茘枝膏,所以她让蓉姨他们也制作一些送给住客们,以此弥补租金加费。
"雪泡梅花酒甜了一点,酒味好像也不够清醇?"
接着她尝试茘枝膏,仔细回味道:"茘枝膏似乎不怎么稠,是水掺多了?"
"哎哟王娘子,您的口味何时这么挑剔了?!" 蓉姨抹着热汗,略有不悦。
王楚嫣执起手里的绢丝团扇,为她扇风,陪笑道:"也不是挑剔,近来我时常喝这些,一尝就发觉不同之处,我们做的没有里城来得正宗。"
"这哪能和御街那些铺子比?价钱也不一样啊!" 蓉姨笑着打量她,"我看你比以前圆润了,气色也甚好,状元郎肯定很疼你!"
王楚嫣赧然垂眸,把玩着团扇,上面的松梅双鹤图是夫君亲手所绘。
周边人连声起哄:"王娘子,你每日喝的冰雪凉水,是你夫君为你买的罢?"
"怪不得一尝就尝出差别了喏!"
"状元郎有才有貌又会疼人,还能做官发财,王娘子真是好福气!"
几位厨娘凑来打量王楚嫣的肚子,好奇道:"宝儿是不是也快了?"
王楚嫣惊羞,赶紧拉拢罗衫,移往门边。
"咦,我爹人呢?这两天没有见到他,我去找他。" 她抹了抹汗,溜到外头。
身后传来女子们清脆的欢笑声。
"王娘子,你爹也有艳福了!"
"客栈喜事不断,这回主君必须给我们再加钱!"
王楚嫣出来后,好一阵子才缓住心跳,去寻阿爹,顺道与其他人打招呼。
小丁苏正坐在店门旁的阴凉处,捧着一本"千字文"反复背诵,他边学边记,几个月来长进不少。
王楚嫣对小丁苏一阵夸,有位住客发现了她,指点道:"这位就是王夫人,当今状元郎的妻子?!"
少顷,王楚嫣又被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自从她与王昂成亲后,此类现象时常发生,客栈的生意也如炎夏般红红火火,即便王员外提涨房租,来者依然趋之若鹜,状元郎曾经宿过的屋子也时常有客,竟然,高价达千文一夜!
在被围观时,王楚嫣发觉男子们的目光似有贪婪,她急忙拢了拢罗衫,并用团扇遮在身前,意识到了夫君的远见。
正当她被人看得头皮发麻时,王员外气势轩昂地挤了过来。
"这位就是我家嫣儿……"
娘啊,阿爹又要广而告之!
王楚嫣灵机一动,赶忙拉住父亲,耳语道:"爹爹,我有个发财法子!"
"哦?" 王员外一惊,顿然忘记自己要说什么,"各位请让让,请让让。" 他眉开眼笑地牵着王楚嫣离开人群,来到后院大堂,迫不及待地问道,"女儿快说说,怎个发财法?"
王楚嫣脱离险境,吁了口气:"这个法子呢,方才,我在门外,看见咱们邸店旁的那家冷饮铺子在找新店主,如今女儿有嫁妆钱,还管着夫君的俸禄,思量能不能把那家铺子买下来?以后若是挣钱了,给爹爹分一两成,爹爹就躺着数钱罢!"
却也不是胡诌。
呜呜,王员外激动欲哭,连连夸她孝顺。
王楚嫣赶紧转移话题:"蓉姨她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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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喜事,这是怎么一回事?"
"哦哦!" 王员外满脸堆笑,"阿爹也正想与你商议商议!"
王楚嫣瞥见他现出少有的羞涩之情。
"这事儿,这个……" 王员外忸怩半天,大叹一声,"我就直说吧,我想续弦!"
啊??王楚嫣早有听闻媒婆为父亲提亲的事,却还是惊了一跳。
王员外察觉女儿的诧异,红着老脸说道:"嫣儿你知道,我最爱的是你阿娘,此生不变!" 他边说边朝天发誓,"不过,你阿娘离开多年,我一直未有续弦,就是等着你出嫁,如今你……"
"爹爹!" 王楚嫣打断他的话。
王员外忧心忡忡地觑她一眼,面带愧疚。
王楚嫣抚了抚他的肩:"爹爹,阿娘定然希望你过得好,我亦如此,你就自行决定,何况,我们王家客栈总得有个继承者?"
王员外愣了半晌,没料到女儿如此明理,转身拭眼眶。
"媒婆介绍了些什么人?" 王楚嫣探头看他。
王员外缓和情绪,掰着手指细数道:"一位是东水街酒楼的许娘子,几年前和离了,岁数与我差不多,人挺能干,就是不怎么漂亮。"
"一位是王氏纸马铺子的王寡妇,钱很多,可我觉得这行当不够体面。"
"另位张娘子也是寡妇,听说人年轻漂亮,就是家境不太富裕。"
他啧啧叹道,神情犹豫不决。
"老爷真难伺候!" 王楚嫣轻嗔,"天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人与事?"
"嗨! 有啊! 爹不就给你找着了一位完美的好夫君?" 王员外得意笑道,"我现在是状元郎的岳父,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了,何况你爹家财万贯,相貌亦堂堂。"
王楚嫣拿团扇敲他的头:"还有为老不尊,自我陶醉!"
王员外呔了一声:"成亲大事,必须慎重考虑。" 他掰着手指继续道,"媒人还介绍了几位年轻姑娘,十七八岁的,都是些黄花大闺女。好是好,年轻貌美,不过这岁数都能当闺女了,会不会被人说闲话啊?"
王员外絮叨完自个儿的事,开始关心女儿,往她腹间打量:"嫣儿,你俩成亲好几个月了,怎么,似乎不见动静呢?"
又来了,又来了!
王楚嫣收敛笑容:"爹爹就管好自己罢,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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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后,王楚嫣沐浴香薰,换了身浅粉绉纱褙子,下着家居藕色裆裤,系一条红绸香罗带,她摸了摸裸.露在袖外的手臂,凝脂滑润。许多次深夜,夫君从书房回床时,就会小心地搂着她,轻轻抚摸她的臂膀,随后圈一圈,恰好被他火热的手心给圈握住…… 思及此处,王楚嫣心头小鹿撞个不停,翘首等候那人回家。
月上枝头,银光朦胧,庭外葱郁的花木摇曳在夜色里显得深邃迷离。
倏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王楚嫣立刻弹起身,理了理衣衫与头发,走去屋外迎接,那道熟悉的身影随着一盏幽暗的灯火缓缓接近,她一眼便认了出来。
"叔兴,你回来了!"
王楚嫣跑至他跟前时,却瞬即矜持。
因为,王昂身后还有一人。
来者靠近,莞尔微笑,翩翩作揖道:"王娘子,许久不见。"
王楚嫣借着微弱的光芒定睛打量。
这位神仙般的白衣少年是……?
"张公子?是你?!"
王楚嫣尤为惊讶。自从张焕在清明离店后,至今未有音讯,今夜忽然出现。
王昂靠近,低头于她耳畔道:"楚楚别出声,也别害怕,这位是……"
31.藏娇
"这位是,三皇子,嘉王赵楷。" 王昂在她耳畔说道。
张公子竟然是…… 嘉王赵楷?!
好一道惊天霹雳!
王楚嫣顿时愣怔,不能出声,也不知该如何行礼。
王昂捏了捏她出汗的小手:"我们去书房坐会儿,辛苦你亲自送些酒水来。"
"哦,好。" 王楚嫣魂不守舍地应道,慌忙朝赵楷福身。
赵楷经过她身旁,微微笑着点头:"王娘子,不必太拘谨。"
原来这位没有落榜,而是金榜题名的榜眼,更是聚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最为矜贵,最受官家宠爱的三皇子赵楷!
怪不得曾经初见时,她就觉得这位少年像似神仙中人,十分与众不同。
所幸王楚嫣很快冷静,利索地准备酒水,拿崭新的银盘盛了红菱、沙角儿、水木瓜和水晶皂儿,又取来用御赐冰块制成的蜜沙冰,端托盘时,她倏然惊觉自己还穿着家居衣裳,这件半透明的浅粉绉纱褙子是露臂的,且透出大片抹胸,被一双高峰顶出丰满的曲线……
王楚嫣羞赧焦急,忙不迭地回屋换了一身长袖褙子与旋裙,随即庄重优雅地端盘走去书房,将酒水与果子摆放在桌上,装点得精致美观。
"小女子拜见嘉王殿下。"
紧接着她郑重致礼。
赵楷起身,儒雅作揖:"王娘子,自从听闻你们的婚事,我一直想来亲自道贺,适才我与叔兴兄在东城附近喝酒聊事,结束得早,于是我提议前来探望,恭喜你们新婚大喜。"
王楚嫣受宠若惊:"小女子怎敢,多谢殿下……"
王昂见她紧张语顿,接话道:"殿下这番话,真是折煞拙妻了。此外,殿下以字直呼微臣,称兄道弟,微臣担受不起。"
"拙妻?你这是藏娇! 方才还不情愿我来,担心惊着她?" 赵楷朝王昂调侃,"还有,别与我臣啊臣的,又不是在朝堂。"
赵楷客气地请王楚嫣过来一道坐:"之前你们不晓得我真实来历时,我们处得自然欢快,现在,你们一口一声唤殿下,感觉太疏离。" 他话落,取下腰间佩戴的白玉,放在王楚嫣的手心里,"王娘子,这个算是我的新婚贺礼。此外,往后你若有需,尽可来府里寻我。"
王楚嫣大惊,这块白玉一面是龙凤祥纹,一面有个"楷"字,这般贵重的私物,"小女子……" 她滚烫的手心捏着冰润的白玉,不知如何是好。
赵楷挽唇,故意吓唬她:"本王的礼物也敢拒绝?"
王楚嫣瞥了一眼王昂,见他微笑点头,这才壮胆收下白玉。
赵楷见她花容羞色,安抚道:"王娘子可知,我也算是你俩的媒人?"
王楚嫣吃惊得不能再吃惊了,恳请嘉王楷明示。
赵楷挑眉扬唇,笑容略带调皮:"辽人在街头闹事那日你记得罢?之后,我们回清风楼喝酒,我见叔兴兄有些魂不守舍,盘问之下,得知他是关心你,惦念你有没有被那事惊吓着?后来在我的盘问之下,他酒醉吐真言,我便狂言几句,没想到,他真的有所行动,随后你们就成亲了。"
王楚嫣不明就里,忙谢过。
赵楷忽然凑往王楚嫣的耳畔:"他说,这世间,惟有一位女子,我愿与其相伴终生,她就是王娘子,王楚嫣。"
王楚嫣听得心慌慌,却又无比甜蜜。
王昂转睛打量他俩,猜到赵楷把他供了出去。
少顷,赵楷收敛俏皮的神色,坐直身子,干咳几声又道:"这事也得感谢孙姑娘,是她托我询问的。孙姑娘颇有趣,她近来可好?"
"若熙挺好的,谢殿下关心。"
"那就好,我不打招呼离开,也是不想她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王楚嫣允诺,幸好若熙不知道嘉王这桩事,否则定会被吓昏。小丫头在赵卿成离京之前述说钟情,如今惟独对他日思夜想,俩人约定明年再作打算。
王楚嫣慢慢缓过神来,但见赵楷还是如往亲和,迟疑片刻,问道:"请容小女子斗胆问一句,殿下当初为何乔装打扮,住到我们民间邸店?"
赵楷星眸微眯:"问得好! 因为,我想体验下举子赴京赶考的生活。" 他转头看向王昂,笑了笑,"你从未问过,我还奇怪你为何一点不好奇?"
王昂的唇角微微一勾,回道:"我大致猜到了。说起殿试,状元实为殿下所得,殿下是史上绝无仅有的皇子状元,只可惜今上担心世人非议,才将我从榜眼提升为状元,实属捡了个便宜。"
赵楷笑意渐浓,摆摆手:"或许是我十分了解父皇,写出来的文章博得他的欢心呢?叔兴兄比我学识渊博,文采更甚,这个状元理当是你!"
"试卷乃糊名弥封,还要经过誊录,无从作弊,殿下匿名参加,靠得全是真才实学。"
"好好好,我们就别互相吹捧客套了。"
甚么?!
状元实则嘉王?这两人究竟怎么回事?!
王楚嫣震惊得毛骨悚然。
眼看俩位推杯换盏,感情颇好的模样,她才又慢慢缓下心来。
彼时赵楷拿起一只琉璃杯,喝了口蜜沙冰,扬唇道:"这是什么?甜而不腻,清香可口,甚好。"
王楚嫣勉强定神,答道:"承蒙殿下喜欢,这算是蜜沙冰的一种,小女子用了民间的法子,将豆沙与蜂蜜浇于碎冰上,再掺些沉香,甘草所制,冰是用官家御赐的冰。"
赵楷点头称赞:"比皇宫的蜜沙冰好喝,我让府里人照样制作。对了,泉水冰块你们快用完了罢?明日我让人多送些来。"
冰井务隶属皇城司,赵楷是皇城司的统领。
赵楷乃徽宗赵佶的第三子,出生后被封魏国公,一岁时加开府仪同三司,进封高密郡王,七岁进封嘉王,连皇长子赵桓仅是在八岁时才被封为定王。连民间也知,徽宗对赵楷宠溺至极,赵楷的府邸最大,比太子的还要豪华宽敞。徽宗还为赵楷屡屡破例,众所周知,按典制,宗室不领职事,但在政和六年,徽宗任他为提举皇城司,整肃随驾禁卫所。皇城司掌管宫城,负责京师治安,并侦察臣民动静,故有耳目之司的称誉,这支禁军很特殊,不受殿前司等三衙统领,直属今上亲自掌管。
也难怪这些特殊的宠爱,因为赵楷能诗擅画,文采斐然,与热爱文艺的今上情趣相投,父子之间亦是知音。
如此天之骄子,而今坐在眼前,与自家夫君侃侃而谈,笑意春风。
王楚嫣极为忐忑。
继而她又听见赵楷邀请。
"我的王府即将修缮完,重阳节时,我想宴请几位大臣与其家人,叔兴兄也可带着王娘子一同来府欢聚。"
王昂犹豫了下,欠身,婉言谢绝:"这个,似乎不大方便,楚嫣生活在民间,不知宫内礼仪,出错就不好了。"
"我就说嘛,你金屋藏娇,舍不得让人看!" 赵楷无奈作笑,不再勉强,又道,"王黼想不通为何被你拒亲,经我解释,他才明白。蔡京也对你颇好奇,你可要小心他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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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昂浅笑:"蔡太师年逾七十,依然目光如炬,在下遇见他都是绕道走。"
赵楷亦笑:"他老眼昏花了,不过心里头看人还是百发百中。"
他们轻松的谈话在王楚嫣听来,十分惊悚。她早听姐妹们说过,人在朝堂,如履薄冰,一言一行都要小心谨慎。
王楚嫣觑了王昂一眼,见他面含笑意,但是,有些异样……
究竟奇怪在哪里?
王楚嫣不由地暗自打量。
对了,眼睛!
平常王昂看着她笑时,眸光亦是含情脉脉,彼时他幽黑的双眸异常冰寒,唇角微扬时,便带着一股阴森邪魅的感觉,别人看不出,惟独王楚嫣能察觉这般细微之处。
王楚嫣不寒而栗。
这一瞬,王昂心有灵犀似的将目光移到她身上:"楚嫣,时辰不早了,你先回屋,我与嘉王殿下还有些事情。"
王楚嫣应诺,又向赵楷郑重拜谢辞别,心神不宁地走回屋里。
.
她静坐窗前,反复思量,更多的疑惑接踵而来……
半个时辰过后,寂静的院子响起一阵车马声,应是嘉王赵楷离府。
果然不久,王昂回屋。
王楚嫣起身相迎,不料那人大步走来一把抱住她。
"叔兴……" 王楚嫣又吃一惊,想挪头看他,但被抱得太紧,在他怀里动弹不得。
少顷,王昂低头往她额前落下一个悠长的吻,紧接着,他出其不意地将她横抱起来,走到床前轻轻放下,他一边默默凝视,一边自己脱去罗袍。
王楚嫣羞然阖目,今夜接二连三的事情实在令她太过受惊,惟有那人的安抚才能让她心境宁和。
然而,他轻微的触摸却在她体内又掀起另一阵搅乱心魂的翻天覆地。
那人的嘴唇贴在她的肌肤上,从脸颊缓缓地游移至她的脖颈间,手也不怎么消停,来回抚摸她圆润的玉臂。
成亲至今没有圆房…… 今夜他是怎么了?
如此突然。
她猜不透他的心思。
"唔,叔兴?" 她在他身下挪了挪。
王昂将她禁锢在臂间,隔着她的粉红抹胸,手往下滑去,流连于那处细柳腰际,似乎竭力控制着,他萦绕在她耳畔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 可最终还是浅尝辄止。
他将头枕在她颈窝里,温热的鼻息,还有他长而密的睫毛不断地划过王楚嫣极度敏感的肌肤上,半响后,他松开臂膀,回身平躺,长长地呼了口气。
王楚嫣揣着激跳的心,转身望去 ——
夫君面如桃花,长眉凤目,微启的朱唇在花烛光影之下带着蜜汁般的光泽,这副脸棱角分明,却也不失柔和,浑然天成,美得不可方物。
她痴痴地凝视片刻,本想向他询问自己心中的诸多疑惑,但按捺住了,来日方才。
王昂喃喃道:"即将七夕,亦是你的生辰,楚楚有何心愿?"
王楚嫣往他唇间印下一个吻:"我要,这辈子,只许你喜欢我。"
王昂点头允诺,将她抱往胸膛,抚着她的背:"你听听,雷声大不大?"
王楚嫣偎在他胸前,扑哧一笑:"嗯,光打雷不下雨,熬死人了!" 话罢,她意识自己抖了个机灵,羞赧捂面,躲到锦褥里。
王昂掀开她被褥的一角,笑嗔道:"傻丫头,还想再把自己给闷着?"
王楚嫣含羞带怯地看向他。
彼时这双眼睛温情脉脉,真正笑了。
32.七夕
七夕,汴京热闹非凡,车马盈市,遍街都是身穿罗绮者,捧着未开的荷花,连在一起做成双头莲,孩童们更是欢天喜地,手执荷叶,各个新衣靓丽。
这些肉嘟嘟的娃儿怀中抱着"磨喝乐",七夕期间,各处瓦子与街巷都在卖这种小孩模样的土偶,装在雕木彩绘的栏座里,或用红纱碧笼,或饰以金珠牙翠,贵重的一对值数千钱,是所有人乃至天潢贵胄们皆会备置的时令之物。
大娃娃抱小娃娃,可爱得紧!
王楚嫣时不时地打量路过的孩童,目光流露喜爱之情。
"楚楚,怎么了?" 王昂见她神思恍惚,唤道。
王楚嫣回神,另寻话题说道:"我在想,我们大宋京城,感觉每天都在过节似的。"
王昂闻言微笑:"怎么说?"
王楚嫣细细派数:"你看啊,冬至到除夕是大节,正月到元宵很隆重,三月中有寒食清明、花朝节,四月八佛生日,五月五端午,现在是七夕,之后中元节,接着就到中秋、重阳节,十月初十天宁节是官家的生辰,随后又将立冬与冬至。"
王昂笑出声:"也是,这一年四季,说快也很快。" 他顿住脚步,侧头看来,"今年立春,是你我初遇之时。"
王楚嫣摇头:"不对,是立春前几日,王公子你就到了我家邸店。"
"王公子?" 王昂笑嗔,"小丫头。"
王楚嫣盈羞嘟唇:"还小?过了今晚,本姑娘就二十又一,快老了呢!"
王昂摸摸她的头,故意滑腔道:"那本公子将近三十,岂不更老?"
"老甚么?这叫风华正茂,我喜欢。" 王楚嫣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只将人看得晕晕乎乎的,惹得那位悄悄拉住她的手。
俩人走到州桥中央,并肩倚于楯栏。此桥位于京城中心,正对御街,往北能望见皇城巍峨的宣德门,往南朝向朱雀门。
彼时,皎皎上弦月高悬夜空,四周彩灯交织,桥下是奔流不息的汴河,粼粼的水面像似铺满了碎银,浮着一轮娥眉新月与空中的遥呼相应。
"州桥明月"是汴京著名的美景之一。
置身于其间,王楚嫣唇角飞扬。
"我喜欢州桥,喜欢京城,喜欢这儿的市井烟火,芸芸众生各自追逐梦想。"
她转头看来,罗裙簪花,笑容嫣然,眉间珍珠花钿明耀闪烁。
"叔兴,你最喜欢汴京什么?"
"有你在,一切皆好。"
王楚嫣凝视他的双眸,从那里看见了自己的身影,但她似乎还有疑惑,喃喃道:"其实,我一直不清楚你究竟喜欢我什么,会娶我为妻?" 有时,她心底对夫君口中的那个楚楚依然有点纠结。
"傻丫头。" 王昂轻嗔。
王楚嫣鼓腮:"总说人家傻,分明是欺负人!"
王昂挽唇微笑,细长的手指敲着楯栏,忽然想再逗一逗她:"楚楚不傻,告诉我,你最喜欢哪首七夕诗词?"
王楚嫣弯眸:"这个我会,你听好了。烟霄微月澹长空,银汉秋期万古同。几许欢情与离恨,年年并在此宵中。" 她缓缓咏吟,也学着那人抬手敲了敲楯栏,"我最喜欢香山居士的这首,现在该你了!"
王昂思量须臾:"七夕的诗词,正如李商隐那句,恐是仙家好别离,故教迢递作佳期。说实话,欢悦的不多,许多名家皆有七夕之作,可惜格调凄婉了些。相比之,我更喜欢秦少游的鹊桥仙,但是,想改两字。"
王楚嫣疑问:"哪两字?"
王昂沉声缓念:"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换作,''更应''在朝朝暮暮。" 他声音温柔,如今夜的水岸清风。
见他挑剔,王楚嫣俏皮地眨了眨眼:"这么一改,意思就都变了,不如你自己作一首?"
她手里捧着"笑靥儿",这是以油面糖蜜做的果食花样,七夕时令之物。"喏,先奖励你一个。" 她向王昂递去。
州桥夜市,闹至三更,沿桥两旁店铺酒楼,各类小吃数不胜数,适才俩人已经尝了当街水饭、爊肉、玉楼前的獾儿野狐肉,看似苗条的王楚嫣其实很贪吃。
看她嚼食时的可爱模样,王昂摸摸她的头,唇边勾出一抹更深的笑意:"要不,我们现在共填一曲鹊桥仙?"
"哎呀! 状元郎又要考我么?恳请放过小女子!" 王楚嫣嚼着笑靥儿。
随着她的话音,周边即刻有人递来目光,好奇打量这对同色衣裳的人儿。
王楚嫣穿着月白织锦褙子,缠枝莲提花淡蓝襦裙,端庄秀雅。王昂一身素简,月白色对襟罗纱,头戴青玉发冠,清俊非凡。
忽然有人一声尖叫,指向王楚嫣:"我认得! 她是东水门王员外的女儿! 就是那位嫁了状元郎的小娘子! 肯定就是他们喽!"
兴奋的人群瞬即簇拥上来,孩童们欢闹地骑在父亲的肩头上,也要看看状元郎和他的小娘子。
糟了,又要被围观!
王楚嫣花容失色,囫囵吞下嚼了一半的笑靥儿。
王昂镇定地牵住她的手:"各位认错人了,我是这位姑娘的哥哥。"
原来读书人也能睁眼说瞎话?!
王楚嫣羞赧地觑他一眼,摇摇他的手:"哥哥,我们走罢。"
王昂伸出臂膀护着她,从人群里左移右挪,好歹挤了出来,回首时,他们发现桥头上的人群还在眺望议论,有些甚至不甘心地尾随而来!
"继续走。" 王昂牵着这位便宜妹妹,绕过三五条街巷终于甩开了那些人。
王楚嫣抹了抹额头的细汗:"自从我们成亲后,不知被围观了多少次,真累人! 不过既然我享了当状元郎夫人的福,也总得受些罪。" 旋即她打开那包笑靥儿,吃几口美食替自己压惊。
她身上的香气随着湿汗萦出一股更为诱惑的清香,王昂低头凝视她。
王楚嫣发觉果食差不多没了,拿出最后那粒,笑吟吟地递去:"王公子,你也有劳了。"
王昂神情严肃地摇摇头,眸光闪过一丝俏皮:"方才那个称呼合适。"
"欸?" 王楚嫣含羞敛眉,问道,"哥哥么?"
"嗯。" 王昂侧身,唇角愈加扬起。
.
他们行至汴河,水面漂浮着无数明灯。
"走,我们去买水上浮!" 王楚嫣小孩似的欢快,拉住王昂的袖子。
河畔许多琳琅满目的铺子,有卖各式的水上浮,皆是以黄蜡铸成的凫雁、鸳鸯、龟鱼之类彩画金缕的小灯; 有卖用瓜雕出来的"花瓜"; 有一种像似小村落的"谷板",在木板上覆一层薄土,可以种栗生苗,旁边摆设袖珍的农家田舍与花木等小什物。还有一种叫作"种生"的七夕时令之物,是将菉豆、小豆、小麦置于磁器内,以水浸泡,生芽后,用红蓝丝线将嫩芽束扎起来。
王楚嫣边行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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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七夕时,我与浅真和若熙最喜欢水上浮,并玩''种生'',当然也会在乞巧楼上,一同望月穿针,还会抓小蜘蛛置于盒子内。"
她咯咯地笑着,"不过抓蜘蛛这事儿都是浅真替我们做了,她胆最大,可也喜欢趁机吓唬我们! 然后次日,我们会聚在一起,看各自的蜘蛛结的网,若是圆正,就能''得巧'',有趣得很! 可惜,今夜她们都不在。"
王楚嫣思忆往昔,话罢抬头,瞧见身旁那人不苟言笑,这才领悟到自己言语不慎,抬手去牵他的衣袖。
"哥哥。" 她含羞轻唤,"我说错了,今夜有你在呢。"
王昂握住她的手:"下次不许了。"
"嗯。" 王楚嫣轻轻晃了晃牵在一起的手。
稍许,她瞧见有位老妪也在卖"水上浮",就往那个摊前走去,挑了莲花与小鱼灯,瞥见老妪神色疲惫,许是忙着卖完东西好回家,她又拿了一盏大雁灯。
老妪笑着打量他们:"小娘子,这位是你的郎君罢?你俩看似天作之合,应该选鸳鸯灯才对!" 老妪递来两盏鸳鸯灯,旋即又指向一个婴孩玩偶灯,"两位有娃儿么?郎才女貌,理当多生几个! 喏,我这儿还有''化生''灯,有宜子之祥!"
王楚嫣觑了一眼王昂,见他坦然接过各色小灯,抱了一满怀:"婆婆,这些我们都要了。"
"谢谢公子! 谢谢小娘子! 愿你们百年好合,多子多孙!" 老妪连声祝福。
王楚嫣低头娇羞,与夫君行至河畔。俩人点燃水上浮,一盏盏地置于河面,少顷,那六盏灯共同漂了去,彼时河面粼粼,夜空璀璨,天上人间锦绣交辉,融汇成迢迢星河。
王楚嫣侧眸看他:"我们许愿罢。"
旋即她阖眼睛,双手置于胸前,虔诚许愿。
再睁眼时,瞧见王昂笑着凝视她。
"楚楚许了什么愿?"
"明知故问。" 王楚嫣盈盈弯眸,反问,"你呢?"
王昂莞尔扬唇:"定然与你的一样。"
他如画的双眸犹似揽入万千星光,王楚嫣心跳恍惚,闭上眼,朝他凑近。
俩人香软的双唇堪堪触及......
"王公子,王娘子,真巧! 你们也在这儿?" 彼时路过两位东水门的邻里,眉开眼笑地对着路人说道,"这位就是当今的状元郎王昂,还有他的王娘子! 我们都是东水门的邻里!"
紧接着周边又是一阵哄然,像看珍奇事物似的纷纷围来。
这回不能再当便宜哥哥了!
王昂朝邻里儒雅回礼,趁人群还未将他们彻底围住,再度牵着王楚嫣寻了个空隙,疾步离去。
俩人逃难似的钻入一条街巷,王楚嫣已是上气不接下气,靠在墙边喘息:"看来装作兄妹也不成了,以后,咱们还是各走各的罢!"
王昂宠溺地看着她,终于没能按捺住,将头垂到王楚嫣的肩侧畅笑一阵。
他极少这般模样,像似捡到糖吃的小娃儿,简单地快乐着。
这时旁处也传来一阵清脆明丽的嬉笑声。
王楚嫣绕过王昂的宽肩,侧头看去。
此处小巷幽坊,一列燕馆歌楼,各家门口摆放着侈靡的七夕节令物品,不少玉肌琼艳的丽人伫立于门前,正在招呼从她们身旁路经的男子。
王楚嫣登时脸一沉。
"怎么走到这儿了,好像是烟花巷?!"
33.妓馆
经王楚嫣这么一说,王昂环顾四周:"难道是录事巷?适才我们从大相国寺那儿经过。"
"夫君来过此地??" 王楚嫣质疑。这人刚到京城不久,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这里正是录事巷,位于大相国寺的南边,因为歌姬陪酒,会担劝酒、行监酒令之责,被称为"录事",街名源于此。京城遍地烟花柳巷,大相国寺北面的小甜水巷、上清宫、景德寺前的桃花洞、东西鸡儿巷、还有朱雀门外至保康门也有一大片,皆是著名的风月之地。
王楚嫣迟疑了下,咕哝道:"之前你住国子监那会儿,是不是也晓得状元楼?"
状元楼是朱雀门南城最为名声显赫,文人最爱光顾的燕馆歌楼,就在王昂曾住的公屋附近。
王昂瞧见她酸楚的小模样,忍不住笑了笑,牵住她的手:"仅是有所耳闻。"
"我们走。" 他用身体护着让王楚嫣走在里面。
俩人默默行走,却还是引来那些女子的瞩目。
"那位公子好高挑,生得好俊哦!"
"姐姐别眼红了,人家穿着同色衣裳,一看就是小夫妻。"
"是呢,方才俩人站在那里打情骂俏,我见他们笑了好一阵!"
旁人的议声虽轻,但在幽静的夜里王楚嫣听得一清二楚,她羞得抬袖蒙面,加快步伐。
低头行路时,忽而,她眼角的余光瞥见前方一抹亮丽的郁金色。
"夫人走慢些,你还病着呢,今日七夕,本应该开心过节的……" 一位女子哽咽道,声音清雉。
"我咽不下这口气! 我对他真心实意,再三忍让……" 另位停下咳了一阵子,低声怒道,"我今天就是要亲眼看看,也好死了这条心!"
声音略耳熟,衣色也曾见过,王楚嫣放缓脚步,微微抬头。
彼时,那位身穿郁金黄的姑娘擦肩而过。
穿看清来人时,王楚嫣大惊失色。
郑姑娘?!
郑雅南似乎察觉目光,转头看来,王楚嫣极想回避,却一时紧张顿了顿,倏然她身子一旋,回神时已被王昂抵在墙边,整个身子偎藏于他宽阔的怀里。
好险。王楚嫣暗自道。
待心静后,她忽又一想,适才幸亏有夫君掩护,他怎就那么心有灵犀?王昂虽然知道刘公子娶了郑姑娘,但好像从未见过郑姑娘?难道在皇宫碰过面?毕竟郑姑娘的父亲负责进贡龙团凤饼。
另一头,郑雅南狐疑地打量他们几眼,没走多远,又回头望来,瞧见这对同色衣裳的人儿还倚在墙边亲密拥抱,她眼里流露出一缕羡慕与妒嫉。
待郑雅南走远,王昂这才挪开身:"走吧。"
"等等。" 王楚嫣心神不安。
如果,适才所见之事是她猜想的那样?
她微微探头遥望。
稍许,有位锦衣华服的公子从一家最奢华的燕馆里走出来,身旁簇拥着三五位美人。
王楚嫣虽然看不清那人的面庞,但望见 ——
远处,郑雅南的身影颤成秋风里的落叶,她踉跄几步,抬手撑墙才稳住正要倾倒的身子,许是咳嗽过激,云鬓也散落了,她的女使环环手忙脚乱地捡着掉在地上的珠钗金簪,随即起身去顺她的背。
毋庸置疑,那位公子就是刘彦,郑姑娘的新婚郎君!
刘公子愣在原地,仅是默默地看着郑姑娘,少顷,郑姑娘咳完后抬头,与刘公子对视片刻,甩了他一巴掌,随即推开围在周边的人,提着郁金长裙往回路跑来。
她墨发垂腰,煞白的脸上泪水纵横,披着一身明耀的金黄掠过沉沉的黑夜,像似一缕高傲的幽魂欲要冲破这层厚重的暗色。
王楚嫣目不忍睹,再度藏到王昂怀里,耳畔闻见路经的郑姑娘啜泣不已,那份幽怨的哭声回旋在寂静的夜空,彼时连王楚嫣的心也被揪痛了。
她忽忆起,郑姑娘婚前笑容嫣然,期冀爱情的美丽模样……
怎会变成这样?!
这一刻,王楚嫣忽觉浑身乏力。
"叔兴,我走不动了。"
她话音刚落,身子便缓缓悬向半空,被一双坚实有力的臂膀横抱起来。
"我带你回家。" 王昂凝眸看她。
这个男人沉稳如山,心静若水,从骨子里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高贵,亦有着极强而不被外界所撼动的力量。虽然他时而神迷莫测,但平常对待她的一举一动,皆让王楚嫣感受到了诚恳的爱意,令她心里踏实。
或许,真的是自己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
事过许久,王楚嫣还会想起那幕情景,心里为郑姑娘惆怅惋惜。
刘彦一家如今住在城西的府邸,远离东水门,所以关于刘家的消息不多,但自那晚以后,某些传闻不胫而走。
一直传到了王楚嫣的耳里。
最爱听八卦的孙若熙这日来找她,带着刚上市的新鲜螯蟹让侍从拿去灶房,并支走正在给小猫梳毛的合香。
王楚嫣一边埋头理账,一边与孙姑娘闲聊。
孙若熙打量她记录得整齐有序的账簿:"街旁那家商铺,姐姐真要买下来?"
"已经买了,打算卖各色果子,并在天热时搭配卖饮子,天冷时卖汤水,所以要重新计算食料以及工钱等,还有果子与饮子的售价,看如何能盈利。" 王楚嫣解释道。
孙若熙纳闷:"咱们东水门遍地这类铺子,且都价廉物美,好像不易挣钱,姐姐要怎么做?难不成用状元郎的名声招揽顾客?再说了,这些事儿会忙坏你的!"
王楚嫣写完一份物料单子,抬眸看去:"开始之际,总得捧个声誉,不过经营时还得以东西好为重。蓉姨的二姐儿正想找份工,她人勤快实诚,我们邸店长工已够,招的都是些季节性短工,所以我打算把铺子的经营交给她,我投钱,铺子我占八成,让她占二成,这样也是她自己的店,做事更勤快,利益我与她平分。所以,我只是开店前期会忙些。"
王楚嫣又指着清单:"食料与花样,定然要与别家有所区别,我们选中上乘的,比如冷饮用泉水冰,售价稍微高一些,保证色香味俱全,再用买多送一,还有常客赠礼的方式,价钱高的也可以送货上门,诸如此类,促进售卖。"
"姐姐好有生意经! 我也学一学,以后开茶舍用得到。"
孙若熙又问了具体细节,不久后乏味了。她剥开石榴,灵巧的小手挑出一粒粒鲜红的果籽往自己嘴里送,也拿几粒喂小猫:"雪儿长大不少,真可爱。"
雪儿已有四月大,对事物很新奇,趴在桌上用毛茸茸的小肉爪扒拉着石榴、榅勃和梨等果物。
接着孙若熙开始专心八卦:"我真的发觉,自从刘哥哥回京后,整个人都变了喏!"
王楚嫣收拾桌面上的纸墨,淡然答道:"人长大后经历过一些事,自然有所变化。"
录事巷的偶遇因为涉及郑姑娘的名誉,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包括亲如姐妹的孙姑娘。
"噫,不只是这样!" 孙若熙凑近身,"刘彦哥哥,他曾经那么一个腼腆温顺的男孩儿,与我们说话都会脸红,可近来有人传言,说他去逛烟花巷了! 惊不惊! 是不是他不满足那事儿?" 她欲言又止,最终说道,"还听说,刘哥哥最相中的那女子,名里有个,嫣字……"
王楚嫣的心被揪了下,沉默不语。
见无人应和,孙若熙自言自语:"你想啊,郑姑娘那么一个骄傲的大家闺秀,茶艺好,长得也美,这事情若是真的,她不被气死才怪呢?! 假如我的郎君这么待我,我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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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破他的脸!" 旋即她一手支颐,一手撸着猫儿,叹道,"我好想念倾城哥哥,他何时能回京啊……!"
王楚嫣正色道:"那种闲言碎语,妹妹还是少听为好,流言止于智者。"
"哎呀,我们姐妹不过是道道话儿,你怎么变得如此一本正经?" 孙若熙不解,抬声道,"肯定是状元郎每日给你灌圣贤书,将你整成了三从四德的贤妻良母! 话说,你俩肯定也办夫妻那事儿罢?"
本在眯眼享受抚摸的猫儿被闹醒,嗞溜地跳下桌。
彼时,王昂迈进屋里。
孙若熙惊跳起身,旋即一脸陪笑:"呀,叔兴哥哥今儿这么早回来?" 她抓抓头,露出一口小白牙,"我刚和阿嫣姐姐夸你真厉害,半年就升至六品官,凭这速度,再过两三年,叔兴哥哥岂不就是权倾天下的宰执了?太厉害了!"
王楚嫣脸色亦是阴晴不定,偷瞄王昂:"是啦是啦,若熙妹妹顶崇拜你。"
孙若熙讪然一笑:"我走了,中秋期间我爹娘忙着卖新酒,客人多,我回去帮忙了!" 她提着石榴红裙,迈着小碎步匆匆退去,经过王昂时觑了他一眼,见他神态镇静,暗吁一口气,挥挥手道,"阿嫣,过些日子咱们去看浅真姐姐。"
待人走后,王昂换了身衣裳,穿上一件淡青色家居袍服,似乎未听见方才孙姑娘的那席话,神情自若地坐在桌边。
王楚嫣起身迎去:"我以为你与张公子和李公子喝酒,会晚些回来。"
王昂略显疲乏,回道:"伯纪兄有些事,所以我们小酌两杯就各自回家了。"
他口里的伯纪正是李纲,官职起居郎。
不久前,王昂升职为起居舍人,与李纲同是从六品,共事于中书门下。与此同时,张焘也从秘书省正字升为正八品的著作佐郎。三人虽然有时政见不一,但总体志趣相投,彼此敬重,常处一块儿喝酒聊天。
王楚嫣自然为夫君感到高兴,可当下,她察言观色,发觉王昂眉头微蹙,许是有何不悦?
王昂沉默半晌,抬眸看来:"楚楚的簪花甚好看。"
王楚嫣今日发簪胭脂菊,越发显得妍丽,王昂站起身,抬手将她头上一朵略微斜垂的花儿摆正,朝她凝眸一忽儿,说道:"我想写些字,你陪陪我。"
"好,我这就去备纸笔。"
王楚嫣在书房备好澄心堂纸,徽州李墨,端溪砚,诸葛笔,又山水屏帏旁燃上香炉。
她罗裙簪花,为他红袖添香,本是一桩极美的事,但彼时她心怀忧思。
王昂揾墨提笔,于纸上写道:
贤愚千载知谁是,满眼蓬蒿共一丘。
墨迹一气呵成,下笔如刀刻,浑厚遒劲,似乎带着隐忍的愤怒。
王昂缓缓说道:"生死无常,终归黄土……" 停顿稍许,他搁下笔,"这是黄庭坚的一句清明诗,他编写神宗实录,也任过著作佐郎,起居一职,但因在修实录时直言某些事情,被人指责诬蔑君主,遭至贬官,更因为陷入变法而引发的元祐党争,黄庭坚一生多难,不过他铮铮傲骨,令人叹服,只可惜这世间,正人君子未必最有出路。"
王楚嫣听得一知半解,心里明白定是发生了甚么事,王昂才会说出这番话,但见他凝视虚空的眸光冰寒,王楚嫣小心近身,探问道:"夫君若有甚么心事,不妨与我说说?我虽不懂朝堂之事,但能倾听你……"
王昂倏尔打断她:"朝堂之事,楚楚莫要过问。此外,莫与我这边的任何人亲近,还有嘉王殿下,你绝不能靠近他! 他送你的那块玉,千万藏好了,明白么?"
他的语气清冷威严,王楚嫣心下一凛,喏道:"楚楚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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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些时日,嘉王赵楷被今上封为郓王,王昂受邀去他府上。
34.郓王
政和八年闰九月,嘉王赵楷被封为郓王,居于郓王府。
皇子们的府邸建在皇宫以北的景龙门外,诸王所居之中,徽宗赐予赵楷的郓王府最为宽敞华美,修建时,当朝重臣童贯与王黼等人也出力不少。
九月重阳,正值赏菊佳期,郓王府的庭院缤纷锦簇,遍地是粉红色的桃花菊、白色檀心的木香菊、黄白色花蕊的万龄菊、黄色浑圆的金铃菊、纯白大朵的喜容菊。
郓王与今上一样喜好筵席,王昂委婉推辞了之前的聚宴,因为那回参加者皆是服紫三品以上的重臣,他一个从八品的校书郎,身份差距甚大,不合时宜。听闻那次宴会官家也在,但太子称病没有前来,众人纵酒歌舞之余,还玩过一场蹴鞠,高俅高太尉表演了拿手的"鸳鸯拐"。
此番赵楷又邀王昂来府,前不久,王昂官拜从六品的起居舍人,因为赵楷觉得他在秘书省做个校书郎实为大材小用,故让现任尚书左丞的王黼举荐。
王昂领命前来,跟随侍从路经富丽堂皇的大殿,望见不远处一位内侍跪地咚咚磕头,哭求道:"太子殿下请息怒,太子殿下请息怒!"
太子赵桓面色暗沉,大步流星,丝毫不停顿。
须臾,郓王赵楷追了过来:"皇兄请留步,方才真的是误会!"
王昂退至一旁,躬身致礼。
太子赵桓瞥见他,倏尔顿住脚步,打量道:"状元郎王昂?"
接着他唇角挽出一个寓意深长的笑意,哼了一声,冷冰冰地说道:"三弟真厉害,童太尉,郑太宰,王尚书,梁大内侍,哪个不是三弟的座上客?如今连新官也招呼?" 太子赵桓冷峻地盯着王昂,话却是对赵楷所说,"哦,对了,三弟才是状元郎,自古第一位皇子状元,父皇欢喜得将此事载入史册,我怎就忘了?呵呵。"
郓王楷赶至,惶恐致歉:"皇兄,方才琉璃酒器一事,我仅是脱口而出,如有冒犯之处,恳请皇兄原谅!"
太子侧目而视,神情凛若冰霜:"我哪敢质疑三弟?父皇为你搭建的飞桥即将修成,往后你与他更能亲密往来,我才是一直战战兢兢,唯恐对皇弟有所冒犯。"
"我怎敢?! 太子殿下言重了。" 郓王楷生怕他真的动怒,臣服低首。
赵桓比赵楷年长一岁,作为长子,赵桓已在三年前被立为皇太子。
只不过,徽宗偏爱才华横溢的三子赵楷,如今赵楷年满十八,徽宗才舍得让他迁到外第,并特许他自由出入禁宫,不限朝暮,甚至搭建飞桥,一座连接郓王府与皇宫的悬空长廊,为了方便俩人的来往。
更别提徽宗为赵楷屡次破例: 按典制,皇子不兼师傅官,然而赵楷十五岁时官拜太傅; 宗室不领职事,赵楷却成为提举皇城司。当赵楷还是嘉王时,就已食邑一万二千七百户,食实封四千户,隽望川流。今年科举,赵楷匿名殿试,竟然唱名第一,徽宗更是龙颜大悦。
对于这些,太子积怨许久,怒而不敢言。
太子又瞥向王昂,拿他出气道:"状元郎定然也十分爱好书画诸类?小心玩物丧志,不务正事,成为阿谀谄佞之徒!"
王昂看在眼里,沉静回道:"书画能够陶冶情操,清心养性,但诚如太子殿下所明示,过之则会丧志,久闻太子殿下严谨自律,不迩声色,还在东宫倡导恭俭之德,令人可敬可佩。"
太子赵桓见他不但没有卑躬屈膝地害怕,且答得看似真诚,颇合心意,不免吃惊,"你且好自为之!" 太子轻哼一声,甩袖离去。
待人走后,郓王艴然不悅,沉默片刻,对王昂说道:"随我来。" 走经那位还跪在地上抹泪发抖的内侍时,郓王愠怒下令,"将他拖下去杖刑二十!"
内侍惊恐哭求,王昂瞥了他一眼,默不作声地跟随郓王楷来到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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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香雾萦绕,气味蕴藉丰美,是最上品的海南沉水香。
赵楷箭步行去,重重地推开窗,长吁一口:"你先坐会儿,用些茶水点心,待我消消气。"
宫女端来茶点,云纹鎏金银盘盛着粉面蒸糕,掺了果仁譬如栗黄、银杏、松子肉之类,蒸糕还有用粉面做成的狮子蛮王,称之"狮蛮",乃重阳节令食物。
王昂站在赵楷身旁,俩人皆穿白襕,宫女忍不住对他们多有打量。
赵楷本就生得极为俊美,十八岁的少年五官还未硬朗,双唇红润像似涂了胭脂,浑身青春洋溢,而王昂有着成熟男性之美,清隽高挺,宽肩窄腰,站在郓王楷的身旁,有一种守护之感。
"都退下,不许任何人进来打搅!"
赵楷喝退宫女后,朝着窗外的花园静观良久,继而执笔蘸墨,继续描绘那副未完成的鸟戏菊花图。
王昂走去坐于一旁,静观默察。
渐渐地,赵楷紧抿的唇角开始往上扬,待恶气散去后,夕阳柔光映上他的侧颜,又像是曾经那位气定神闲的仙家少年。
半响后,他搁下笔,转身看向王昂,拂展广袖邀道:"叔兴兄,可否过来品鉴下?其他人习惯奉迎我,总说好,甚好,我要听你说实话。"
朝臣皆知,赵楷嗜画,尤善花鸟,他亦爱收藏,徽宗经常御赐他珍贵的书画,因此赵楷王府的藏画数以千计。
王昂起身谦恭:"臣书画一般,但恭敬不如从命。"
继而他走近观画,稍加斟酌,如实说道:"这副画,构图巧妙,笔墨十分细致,鸟儿的翎毛刻画入微,颇富质感,相比之,适才殿下绘的几处墨花,似乎就显得用墨稍粗,略欠生动?"
赵楷俯身定睛,星眸掠过一抹黯淡。
王昂不露声色地看了看他:"许是因为刚才之事,郓王殿下略微燥恼?"
"你所言极是。" 赵楷边说边将那幅画揉成一团扔了去,再次现出愤慨之情,"玩物丧志?他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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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是在暗讽我!"
王昂眸光沉定,唇边浮现一道若有若无的笑意,安慰道:"殿下金榜题名,乃真才实学,不必因为他人所言而困惑。此外,殿下性情亲和,兴趣广泛,所以亲近你的人自然有许多。" 随即他极有分寸地补充道,"当然,太子殿下亦有他的好。"
"是,方才你对皇兄的所言属实。" 赵楷压制怒火,苦笑道,"他的性情与我和父皇大不一样,他不好书画,不恋声色,父皇崇道抑佛,他也不甚赞同,父皇制礼作乐,丰亨豫大,他却提倡恭俭,当然就与父皇有所不和。而我与父皇趣尚一同,皆爱书画,爱精美之物。"
赵楷沉沉一叹,邀王昂坐下喝酒:"这是清风楼的自酿酒,玉髓,我记得你很喜欢,今日让他们送来的。"
王昂略吃惊:"多谢殿下的心意。"
赵楷喝了几杯闷酒,说道:"方才皇兄来访,内侍呈上王黼新送的琉璃杯,我用之盛酒水,无意中说及皇兄曾经砸碎蔡京送他的琉璃器皿,还骂蔡相公想让他玩物丧志,以致于其他大臣都不敢送他精美的玩物…… 我不过是调侃,让皇兄莫要太过拘谨,谁知,他却勃然大怒……"
赵楷缓缓阖目,微醺的面庞泛出桃花般淡粉色,恬静时的面容更趋完美,然而这股青春气息隐隐交织着几缕茫然与脆弱。
"若我不是皇子,说不定就会归隐山野,每日吟诗作画,抚琴听曲,或者做个悠闲王爷也罢……"
"可是我被牵制住了…… 蔡京和尚书右丞范致虚维护皇兄,然而王黼与童贯,蔡攸等人关系密切,并时常亲近我…… 朝堂甚至传言,说父皇想废皇兄,改立我为太子,因此越发令我们兄弟心生嫌隙……"
"你应该也有所听闻,蔡京与王黼曾经交好,如今对立。蔡京与童贯也曾交好,如今不和。蔡京与郑居中郑太宰亦是矛盾颇深,蔡京与其长子蔡攸到了父子反目的地步。自古朝堂多纷争,皆因利益分分合合,他们以为我看不透这些?" 赵楷意味深长地冷笑,"事实上,我与皇兄都成了这些重臣争权的棋子。"
这个润玉般的仙家少年,生于皇宫,受尽世人羡慕,却也如一只他自己笔下的丽鸟,被囚禁在华美的画面里。似乎从他出生起,就被暗流涌动的众多势力给牢牢牵扯住了,无法自由选择自己的命运。
王昂沉默聆听,淡定的面容现出一丝恻然之情,旋即隐了去,眸光寒若利剑:"可惜如今,郓王殿下已是进退两难。"
赵楷揉着眉心,缓缓睁眼:"我知道皇兄对我隐忍已久,方才他大做文章,说我收拢人心,与大臣们暗通款曲,他是忌惮我……" 赵楷顿了顿,轻笑道,"撼东宫!"
随即赵楷看向王昂,压低声音,耐人寻味地说道:"所有人中,我最信任你,你怎么看待此事?"
王昂凝视赵楷那双漂亮的明眸,勾起唇角:"这要看郓王殿下,你的意愿是?"
35.圆房
这阵子傍晚时分,王楚嫣会将自己精心打扮了,翘首盼着王昂归家。自从拜望郓王府后,近来他看似心情不错,时而微微笑着,露出那对迷死人的梨涡,并且,夜间他不再总是独自关在书房里。
彼时王楚嫣坐在窗前抚琴,小盘髻簪三色菊花,飞霞妆,点半唇,身着生色花青罗褙子。
王昂正执笔为她作画。
一曲弹罢,王楚嫣盈盈浅笑,起身想去看看。
"别动,还未画完。" 王昂抬手示意。
"这么慢?已经两个晚上了。" 王楚嫣诧异。
"楚楚着急了?" 王昂抬眸,每次他会看她许久,光顾着欣赏,落笔慢了。
王楚嫣略微忸怩:"我就是想看看,在你的眼里,笔下,我究竟是甚样子?"
王昂扬起唇边的小梨涡:"最多再半个时辰,你若闲着,可以说说话。"
王楚嫣寻思片刻,说起不久前投钱商铺,把如何经营大致解释一通。
"嗯,好。" 王昂漫不经心地答道。
"你总说嗯,好。" 王楚嫣微嗔,又问,"经商前两三年必有投入,之后才会慢慢见效,而且不一定赚,我是用你的俸禄投的,假若日后亏钱,夫君不会怪我罢?"
"不会。" 王昂惜字如金。
这人对钱没甚兴趣,每次几乎同样的反应,于是王楚嫣不再与他讨论这个话题,余下自己定夺。夫君目前从六品,上交的俸禄比做校书郎时多了两三倍,她就用一部分理家,一部投商。此外,修缮阿爹这座府邸也花了许多钱,她是从自己的嫁妆里拨出经费。
少顷,王楚嫣想起不久前郓王的忽现,不好打听朝堂的人事,但思及往事,感慨道:"当初,刚见到隐名埋姓的郓王时,我就知他来历不凡,但完全没料到他的真实身份,且年仅十七竟能中得榜首,夫君二十九岁金榜题名。"
王昂顿住笔,抬眸看去:"楚楚嫌我老?"
"怎么会,我不是那意思!" 王楚嫣连忙摆手。
"别动。" 王昂佯作板脸,暗笑。
王楚嫣理了理衣袖,坐回方才的姿势,静默一会儿,又莞尔笑道:"还有一事挺逗的,曾经,你回邸店寻他读书论道时,我略有妒嫉。"
王昂微微蹙眉:"楚楚妒嫉什么?"
"那时我以为……" 王楚嫣踌躇了下,见王昂盯着她看,话也不好收回去了,坦白道,"我曾经猜疑,或许,可能你好男风。"
"我,好男风?" 王昂心头一震,眼皮直跳。
王楚嫣见他神情五味陈杂,避开他的目光:"那时的你十分清冷,对女子从不多瞧一眼,待我亦是疏离淡漠,若即若离,然而在你遇见那些才子时,双眸闪亮,热情主动……"
糟了,越描越黑。
王楚嫣坐立不安,瞟向对面那个似乎发愣的人。
王昂将她的话反复咀嚼,半响后,轻嗔一句:"真是傻丫头!"
王楚嫣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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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讪然:"人家才不傻呢,只不过,比较能忍耐罢了。" 她又觑那人一眼,既然将话说开了,便鼓起勇气再说几句,"自我们成亲以来,还没,那什么呢…… 我怎能不胡思乱想……?"
她双手搁在自己的腿上,揪着淡蓝旋裙,十二分的心慌慌。
少顷,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一双乌靴迈进。
王楚嫣抬头看去,还没来得及凝眸,就已被那人牵住手且轻轻一拉,旋即被横抱起来,移向那席色泽如火的红罗帐幔。
下一瞬,她就被他轻置于文彩鸳鸯锦被之上。
王楚嫣的心快跳出嗓子眼:"叔兴?"
又是那么猝不及防。
她预感到即将发生什么,她亦憧憬了许久,却,身体被羞怯之感紧紧地固住,像一只美丽的布偶似的无法自主移动。
王昂坐在床边,顺着袖口摸向她玉润光滑的手臂,随之他的热吻落在她的柔唇上,他久久品尝萦绕于舌尖的芳香清甜,纵然是瑶池的琼浆玉露亦不过如此。
他曾经多番浅尝辄止,意犹未尽,却在关键时刻蓦然停下。
彼时他颤手解开王楚嫣的衣裳,"楚楚。"
花烛之下,王楚嫣潋滟的眸光盛满了他的身影,倏然,她温柔嫣笑,幸福含羞的模样一瞬击溃那人的意志,让他抛开所有的理智,抛开一切的瞻前顾后,抛开心底不可告知的秘密……
月光旖旎,清香氛氲,靡靡夜色似荼蘼花开。
……
36.天宁
自从不久前金风逢玉露,红鸾戏春花,便是一发不可收拾。
稳得八风不动的状元郎将晨练也给耽误了!
还未拂晓,王楚嫣察觉额前有人落下柔吻,她嘤咛一声,旋即,那人的唇瓣似乎离开了,她又嘤嘤两声唤他回来,稍许感触自己的双唇被久久地覆住,这般旖旎的温暖令她十分安心,一度又迷蒙地沉入梦乡。
直到日交五更,木鱼声响了好一阵子后,王楚嫣才缓醒过来。
近几日,她略感体倦肢乏,腰膝酸软,她起身挽着如绸的墨发,披上一件绣花青罗褙子,秀雅的面容带着不多见的柔媚之美,眸光亦是顾盼生辉,似一汪春水潋滟。
"叔兴?"
她玉音婉转,四下望去,发现夫君已经离去。
即将十月十,天宁节,官家的生辰,故而文武百官忙碌准备。
前一月,皇宫教坊就开始召集诸歌妓阅乐。十月初,禁中还派出祭祀的车马,去到道院以及西京河南府祭祀皇陵。到了初八至十日,枢密院会率领修武郎以上的武官,尚书省宰执率宣教郎以上文官,去往相国寺祝圣斋筵,随后再赴尚书省都厅接受官家赐宴,出行场面华美盛大。
彼时,汴京还来了许多辽国、高丽、西夏等使者,将在天宁节向徽宗朝拜祝寿。
繁华的京城愈加喜庆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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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间气候霜降,寒意渐深。
王楚嫣穿上厚实些的褙子去邸店打理,与老爹及徐管事等人商计过冬需备的暖炉炭,并办置酒作暖炉会诸事。
汴梁有二十多个官营的煤炭场,京都百万家都会用到石炭,虽然城内石炭较普及,却也是不少的花销。如今邸店人满为患,石炭需求大增,这事商议了好些天,精打细算的王员外在女儿的劝导之下,最终同意准备比往年更多的预算。
事后,他神秘兮兮地拉着王楚嫣,红脸支吾道:"我思来想去,张家那位小娘子,挺不错。"
张娘子二十又五,因为教书的夫君病逝当了寡妇,守孝三四年后,如今想再寻个好人家托付终身。听闻她容貌秀丽,温柔贤惠,做果子饮子的手艺很不错,就是家境不怎么富裕,并且张娘子还无子嗣,许是因为夫君体质虚弱。
可缘何财迷爹爹看中她?
王楚嫣略吃惊:"爹爹是怎么打算的?"
王员外面色羞尬,对女儿袒露心扉:"黄花大闺女好是好,不过,人家愿意嫁我,或许只是看中了你爹的钱?你知道阿爹也颇重视夫妻情义,至于媒婆介绍的另几位孀妇,钱倒是不必操心,但她们年过三十,皆有孩子,嫣儿你也不愿别人家的娃儿往后与你争家财罢?"
王楚嫣暗自忍笑,果然老爹精明的本性不变。
王员外扬了扬眉,忽而目光炯炯,捋须又道:"此外,你爹我还算老当益壮,肯定是自己那什么,呵呵,更合适! 现在咱们王家人丁单薄,也可为你添几位亲弟妹!"
闻言,王楚嫣哭笑不得,打趣道:"爹爹的话里尽是你啊你的,好似你成亲是为了我?生子亦是为了我?"
前阵子她发现老爹偷偷服用一种黑色药丸,问起时,老爹说是赵太丞给的养生丸,还问要不要给她的状元郎也来两瓶?
噗嗤,王楚嫣捂唇,这下清楚那是什么东西了。
她的夫君才不需要呢!
被女儿看穿心思,王员外憨然笑道:"我的乖女儿,你怎的与孙家二姑娘那般牙尖嘴利了?我再琢磨琢磨,明年年初若还中意的话,就寻媒人去向张娘子提亲,在此之前,你也该替阿爹出谋划策啊!"
王楚嫣点头应道:"哪日我去会会那位张娘子,她叫什么名?"
王员外眯眼扬唇:"她叫张巧金,唤着也挺吉利招财,金金,金儿。"
王楚嫣的嘴角抽了抽。
王员外登时舒怀,又开始揪着王楚嫣问东问西,打探她夫妻俩的私事。
这时,孙家两个孩子跑来邸店,王员外瞧见别人家闹腾的娃儿就头疼,缄口离去。王楚嫣吁了口气,正好逃脱老爹的盘问,却被刚进门的小孩给缠上了。
孙明与孙耀一左一右抱住她。
"阿嫣姐姐,状元郎哥哥何时回来?"
"我们等他讲讲官家的寿宴,想听小儿队的表演!"
"刚才御街那儿经过好多骑马的小姐姐,头戴花冠,美若天仙!"
"我们也挤去给她们送了礼物喏!"
王楚嫣早有听闻,官家寿宴时,宰执、亲王、宗室、百官入内上寿,集英殿山楼上,教坊乐人会效仿百禽和鸣,宫内宛若鸾凤翔集,随后众者唱引曰"绥御酒"。接下来,官家会行九轮御酒,期间歌舞不断,孙明与孙耀口中的小儿队,既是官家行第五盏御酒时,教坊挑选出的二百余位十二三岁的男孩,在殿前表演歌舞。
当官家行第七盏御酒时,四百余位女童队入场演出,皆是从左右两军里精挑细选的正值妙龄,姿色容艳的女孩儿。这些小姑娘头戴花冠,或花脚幞头,身穿红黄销金锦衣,庆宴之后,会从大内西面的右掖门而出,每年路边观者如堵,今年也不列外。
王楚嫣眨了眨眼,笑吟吟地看向孙家俩小儿,逗道:"阿明阿耀偏心眼,怎么就不见你们送我礼物呢?"
有时她也略烦这俩娃儿,以前每次他们来玩,她拿果子饮子好生招待,可小家伙们娇生惯养,总嫌邸店的食物不如自己酒楼的好吃。如今王楚嫣嫁了状元郎,在他们眼里变得尊贵无比,会使了劲儿地讨好她。
"阿嫣姐姐想要什么,尽管说就是了!"
"嗯嗯,我们这就给姐姐捶背捏腿!"
人小鬼大,忒机灵。
被他们摸得痒,王楚嫣咯咯笑着躲开身。
彼时孙若熙一脚跨进门,河东狮吼道:"两位小祖宗能不能跑得慢些?累死我啦!"
她气喘吁吁地走来,抬手戳向他们的小脑袋,嗔道:"就你们! 一路上满嘴满脑子的小姐姐,小娘子,这个也要娶,那个也要娶,读得哪门子的圣贤书?日后能进士及第才怪呢!"
"哎呦哎呦!" 小娃们一边叫唤一边抱头逃窜,躲往王楚嫣的身后,朝自己的亲姐姐扮鬼脸。
王楚嫣忍俊不禁,孙姑娘教训弟弟们时底气十足。
孙若熙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捏着自己的腿:"方才那些女孩儿出来游街时,围观的少年们都似得了失心疯,推推攘攘,挤作一团,让人想起榜下捉婿时的混乱场景!"
王楚嫣浅笑:"进士唱名是京城女子的欢庆日,天宁节轮到男子们喜悦一番。"
孙若熙不悦:"我们女人吃亏了,金榜三年一次,天宁节可是年年有!"
孙姑娘思及自己的年龄,面带愁容:"阿嫣你看看,男子们就喜欢年轻姑娘,为何我们女子不怎么介意他们的年龄?"
王楚嫣笑道:"倒也是,比如我那位,将近而立之年,出门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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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频频吸引女子们的瞩目,看得我也妒嫉,果真男人老来俏!" 更老来俏的还有那位自以为老当益壮的阿爹。
孙若熙歪着脑袋,忽生疑问:"说到年龄,官家贵庚?"
"这个,我也不晓得。" 从王楚嫣记事起,当朝皇上已是徽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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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宗赵佶登基迄今十八年,当下政和八年,他三十又七,正当壮年。
年轻时徽宗英俊倜傥,如今亦是眉清目秀,眼带桃花,面庞温润,十足的文士优雅。当初哲宗赵煦在二十五岁英年病逝,因为没有子嗣,向太后(神宗的皇后)只好在神宗赵顼的孩子里挑选,最后支持端王赵佶继位,出于权谋衡制,或许也有私心,毕竟赵佶长相好,亦乖巧伶俐。
徽宗如今已有二十六位皇子,二十九位帝姬,虽然不乏早夭者,还算子嗣兴旺。
今日,太子赵桓与郓王赵楷都很为徽宗长面子。
两位皆是十八九岁的俊美少年郎,穿戴精美的冕冠冕服,愈加气度尊贵,受到外国使臣多番夸赞,徽宗听后喜不自胜,当场赏赐诸国使臣金银宝物。
彼时宫内,九轮御酒且歌舞尽兴之后,文武百官头戴御赐簪花,皆是笑容满面,醉意微醺,彼此客套闲聊。
郓王赵楷正与几位大臣有说有笑,其中有王黼、童贯、蔡京长子蔡攸宣和殿大学士,还有官家宠爱的金门羽客,神霄宫道士林灵素。
另一边,太子赵桓素来谨言慎行,与蔡京等人聊话,时而瞥一眼郓王。
今日官家感觉头疼乏累,提前结束庆筵,亲王与百官陆续离开集英殿。
王昂与张焘,李纲同行,闻见其他人对寿宴的称赞,并夸高太尉的精彩排演,高俅如今是殿前都指挥使,此乃禁军的最高官职,也负责搞些节庆时的演习,歌舞吹打,花拳绣腿式的武术杂耍,颇得徽宗的欢喜。
诸多夸赞中,夹杂着某些附耳低言。
"没想到林道长今日也在。"
"听说他为了讨官家欢心,在神霄宫将郓王殿下奉为长生帝君?"
"郓王殿下担得起仙君之名! 你们看他俊美非凡,自持仙气。"
"欸,你说这话将太子殿下置于何处?听说有一回,林道长与太子殿下撞路时,竟敢不让道,简直是恃宠而骄!"
"确实过分了! 不过讨好郓王殿下的,也不止他一人。"
张焘闻见这些窃窃私语,走远后,悄声道:"今日我总算感受到了,传闻朝堂有拥护太子,及郓王两派,并非全是捕风捉影。如今蔡相公年逾七十,而王相公正值四十,说不定会成为第一宰执?他那么亲近郓王,到时会不会……"
"子公,这事乱说不得!" 李纲打断他,攒眉道,"无论如何,维护太子乃天经地义!"
王昂看向秉直且遵守法度的李纲,眸中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色。
远处出现林道士的身影,他道袍着身,步伐悠然潇洒,盛气十足。
"快看,林道长出来了! 后面好像是太子殿下?"
"这回看他让不让路?"
"郓王也出来了!"
好事者窃窃私议。
李纲剑眉怒目,甩袖道:"这个道士今日若敢作妖,我必为太子血书进言!" 李纲迈开步子,前去避免林灵素万一再次阻道。
王昂踌躇须臾,抬手拦住他:"伯纪兄,让我来。"
话罢,王昂疾步走去。
37.太子
王昂往太子赵桓的方向走去。
东宫有些流言,说太子因为不太受今上宠爱,并自母亲王皇后去世后,经常噩梦惊醒,会发怒,会幽咽,后来好些了,可时而还会怔怔地看着悠游的鱼儿,就那么纹丝不动地坐个大半天,世事不关心,让人难以琢磨。事实上,太子对皇宫人事深怀兢畏,活得小心谨慎。
这位十九岁的少年也生得极好看,继承了今上的眉清目秀,粉面朱唇,与皇弟郓王赵楷五官相似,惟独气质不同。
郓王明眸流盼,神采奕奕,唇边总噙着一缕温暖且调皮的笑意,然而太子面相有些阴郁,连走路时也略微低头。
王昂一边暗自打量太子,与林道士擦肩而过时,低语忠告:"道长小心,许多人看着,莫给郓王殿下惹是非。"
趾高气昂的林灵素惊愣了下,顿失几分神气,回头望了一眼后方的太子,还有正从远处行来的郓王,思忖须臾,旋即拐弯走往别处。
王昂候在旁道。
他微微低头,皂帽上的簪花是官家御赐的粉色木芙蓉,衬着他略微桃红的双颊,长密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道阴影,更使得他鼻梁高挺,面庞俊美。
"太子殿下。" 王昂朝路过的太子躬身作揖。
太子赵桓早注意到他了,放缓脚步,朝他斜睨一忽儿,漠然离去。彼时太子朱红蟒袍,头带冕冠,挺胸抬头时颇有君主威严。
随后跟来的李纲与张焘也恭立在几步之远。
"太子殿下。"
太子赵桓见到李纲时,倏然神色柔和,走到他面前,扬起好看的唇瓣微微笑道:"李伯纪,听闻你熟知资治通鉴,我有些疑惑,闲时想向你请教。"
李纲没有料到太子直呼他的字,实为意外,激动之情跃然于颜:"臣怎敢指点太子殿下,如能为殿下效劳,臣必当尽心尽力!"
太子颌首,沉郁的眸光现出光华:"甚好,你若有空,过会儿可来我府邸一聚。"
"臣遵命。" 李纲朝太子深深作揖。
太子又看向张焘:"如果我没记错,你是新科探花?有空也可一道来。"
张焘亦是惊讶,忙拜谢。
周边不少朝臣都在暗中观察,太子不好多逗留,在侍从的陪同下离去。
李纲凝视太子的背影,片刻后,回神走向王昂:"多谢叔兴兄,方才我险些急躁,若是与林道士起冲突的话,反而会让太子在众目之下有失颜面…… "
"我未做甚么。" 王昂微衔笑意,拍了拍李纲的肩膀,"你我之间,不必言谢,你们且去准备下。"
王昂与他们辞别,随之望向远去的太子,眸光隐约一股意味深长的笑意。
几年前,太子家令杨冯被处死一事,令东宫大为惊震。当时是因为内侍大臣杨戬上奏,说杨冯为太子四处游说,徽宗听闻震怒,处死了杨冯。去年十月,太子赵桓喜得一子,徽宗大悦,欲封长皇孙赵谌为崇国公,王黼却进言反对,故意弱化太子的权势。如今东宫人心惶惶,除了那位太子舍人耿南仲,还有今上宠信的重臣李邦彦,可以辅佐太子的能者也不多了。
彼时郓王赵楷路经,在王昂身边顿住脚步。
"郓王殿下。" 王昂察觉赵楷的不悦。
因为后头跟了好些位大臣,赵楷不好对他说什么,用眼神示意了下,大步走开,随行的王黼瞪了王昂一眼,旋即紧跟郓王而去。
"精彩,真是精彩。"
彼时有人轻轻抚掌,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蔡京,蔡太师。
适才就在旁处观察的蔡京靠近,饶有兴致地看向王昂:"状元郎可真敢哪,今日是怎么了?平时你见到老夫,也总远远地绕道而行。"
蔡京年逾七十,难免有些老态龙钟,但言行举止贵气儒雅,风姿犹存。年轻时这位可是相当著名的美男子,一双凤目生得无比漂亮,双眉秀长,懂面相的都知道,眉长过眼,福禄无边。仕途上,蔡京几番大起大落,终又站于风光无限的巅峰,实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王昂恭敬作揖:"蔡相公气场磅礴,下官不敢接近。" 随即他抬起那副淳美的面庞,眨了眨修长深邃的眼睛,彷佛不堪与蔡京直视。
蔡京似笑非笑地凝视他,低声道:"志向远大,是好事,不过莫要选错方向。"
蔡太师从来不是个寻常人,据说他年轻时能够目不转睛地盯看正午的太阳,心志坚如磐石,明察秋毫,如今虽然人老眼花,心里依旧明亮敏锐。
王昂垂眸,掩住目光之中那道森寒的笑意:"下官不明蔡相公所意,蔡相公实在高看在下了。" 语调听来颇为吃惊。
"有趣。" 蔡京抿出一个阴笑,耳语道,"老夫有所耳闻,倒是要看看,所谓的日久见人心。"
待蔡京走远,王昂缓缓抬起冰寒的双眸,清俊的面容露出阴鸷的笑。
.
筵席后,王昂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往通宵热闹的桑家瓦子,走入附近酒楼。
再出来时,他已摘去官帽,戴一顶软布头巾,外披黑色氅衣,步行去往甜水巷。那里是京城著名的风月之地,聚集三教九流,分外杂乱,很容易隐没于人海之中。
彼时淡月疏星,他低头绕过众多燕馆歌楼,最后拐入一条小巷,环顾无人,轻轻叩响一扇木门,带着有规律的节奏。
少顷,门开了。
王昂疾步迈入,旋即掩门。
陆离的火烛光影将他们的面容照得阴暗不定,扑簌迷离。
王昂与他凝视片刻,这个少年正是他的书童花玖。
"公子……" 花玖紧紧拥住他,讶道,"你怎么来了?"
王昂冷峻的面庞现出浓烈的阴郁:"阿玖还好么?"
"挺好,成天念书,阿玖长进不少呢!" 花玖在他温热的怀里流连许久,慢慢地抽出身,"公子先坐会儿,我去备茶。"
王昂拉住他:"不用,你坐着,陪我说会儿话。"
"那我先收拾收拾。" 花玖赶忙将本就干净的屋子又收拾了下,还将墙角的床被也整了整。
屋子很小,十来步就能绕个圈,不过干净得一尘不染。
"地方小的好处,收拾快。" 花玖坐回桌旁,挽唇微笑,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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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托腮看向王昂,似乎还是曾经那个爱笑的花玖,只是在跃动的烛光之下,那份纯真的快乐显得朦胧恍惚。
这一刻,王昂抬袖掩面:"是我对不起阿玖,让你独自一人躲在京城。"
花玖惊惶:"公子别这么说,看着你难受,阿玖伤心……" 花玖抿紧嘴唇,眼见王昂轻微颤动的双肩,他也潸然泪下,随之蹲到王昂身旁将头枕在他的腿上,"确实,阿玖想念公子,想念王娘子,想念曾经的一切…… 阿玖想与公子继续朝夕相伴,看公子读书写字,听公子吟诗抚琴,谈天说地…… 公子,阿玖想你……!"
王昂泪濡于睫,一遍又一遍地摸着他的头:"阿玖哭罢,哭出来会舒服些…… 再有两三年,待我达成某些目标,阿玖就可以尽情地,去过想过的生活…… 只是如今,再忍忍,因为除你之外,我不信任任何人。"
花玖压抑哭声,使劲摇了摇头:"两三年算什么…… 曾经,阿玖失去双亲,舅舅对我当作牛马使唤,饭也有一顿没一顿的,阿玖受不住凌辱,出逃后沦落街头,险些自寻短见,是公子收留了我…… 从此阿玖衣食无忧,还能读书念字,公子总是温柔待我…… 所以,忍耐个两三年算什么,一辈子也可以,阿玖的命是公子的!"
王昂眼眶湿红:"阿玖记着,你的命是你自己的。你喜欢读书,且有天赋,三五年后,也要尝试科举,这是你曾经的理想,为社稷为民生。" 顿了顿,他正色道,"我说的这些,记住了么?"
"嗯,阿玖记住了。" 花玖泪水涟涟地抬起头。
今晚花玖在家就穿着文士白襦,发簪碧玉,清秀儒雅,刚及十五岁,已然是位束发的少年,他喜欢读书,想像自家公子那样进士及第,金榜题名。
痛诉后,花玖的情绪逐渐缓和,抹泪起身:"今晚公子难得来家,多坐会儿,我去烧水沏茶。"
王昂亦站起身,定睛看他:"几月不见,阿玖又长高了,如今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多吃些好的,每月的花销够用么?"
一年前,小花玖才高至他的胸口,现在快到他的肩膀了。
花玖挺直身子,笑了笑:"公子放心,钱足够了,还有盈余呢,我现在每天吃得忒多,感觉是饿死鬼投胎来的。"
就当花玖去到旁边烧水时,王昂走去桌旁的书柜,里面大部分古籍是他给的,整理得十分妥当,其旁放置两只鎏金银香球,书柜旁边挂着一副汴京民俗画,王昂认得这些,都是王楚嫣曾经送的。
花玖端来茶点,被泪水洗过的双眸尤为晶亮:"睹物思人,每当我看见这些,就会想起你们。" 随即他指着茶盅,"这两只建窑黑釉兔毫茶盏,也是王娘子送的,茶也是。公子,王娘子一切安好?"
王昂喟然而叹:"她时常惦记你,每回我只能说谎掩饰,敷衍了事。"
王昂与花玖聊话一番,继而神色冷峻地说道:"阿玖,之前我说过,只需要你帮忙做三件事。第一件,快到时候了,你千万小心,附近的道路熟悉了么?"
花玖应诺,凑近耳畔:"已经十分熟悉,公子尽管吩咐,需要我做什么?"
38.联金
三日后,郓王府。
赵楷站在香雾萦绕的屏风旁边作画,其上有两只漂亮的丽鸟,一只站在仅余几朵残花的枝头上,一只立于嶙峋的石头,两只丽鸟遥遥相望,地面一袭锦绣落花。
王昂在旁静静观摩。
赵楷边画边道:"曾经我入住王家邸店,在你的屋里,看见那副花鸟墨石图,其上还有首诗,荼蘼落尽处,空石自然生。"
"那会儿我想着,这人颇奇特,精美的鸟儿搭配怪石与落花,华美之中透出无法言说的悲凉,必是内心深处有何伤感之情,或者,实属一位性情超凡,堪破世事的高人,懂得顺其自然。"
"自从我与你接触后,发觉你对人事确实十分洞悉透彻,却也并非大隐隐于世者,而是,我说不清这种感觉……"
王昂默默聆听。
"本王十分信任你," 忽尔,赵楷抬眸看来,正色道,"王叔兴,你莫让本王失望了。"
王昂忙拂袖致意,一字字地说道:"臣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郓王殿下好。"
赵楷凝眸看他好一会儿,淡淡地笑了笑:"好,你也放心,我答应过你的那件事,只要我还剩一口气,必定做到。"
少顷,赵楷搁笔,俯首观赏自己的画作,略略摇头:"感觉没有画出你的那种气质,华丽的苍凉。"
王昂看着赵楷俊美的侧颜,一抹郁色爬上眉间,缓声道:"郓王殿下这般年轻,理当粲然耀目,理当意气风发。"
瞬即,赵楷抬起明灿灿的笑颜,看向他:"有道理,这幅我先收藏起来,待日后再画一副,比之看看有否变化。"
彼时宫女入屋禀告,王黼前来拜访。
王昂见机辞行,不料赵楷挽留,王昂踌躇须臾,很快恢复一如既往的沉定。
"臣见过郓王殿下。"
王黼满脸堆笑地进入书房,惊觉王昂也在,用诧异且狐疑的目光打量他。
王昂朝王黼恭敬作揖。这位王相公是崇宁年间的进士,也担任过秘书省校书郎,后来因为帮助蔡京复相,两年时间遽升至御史中丞,晋级如此之快,史无前例。王黼也是一位少见的美男子,稀有的金发金眼,高拔威风的好身材,口才出众,可惜学识不高。
赵楷抬手示意:"王相公请坐,我正好与王舍人谈完画作,都是自己人,无需见外。"
王黼瞬即变幻脸色,露出媚笑,眸光却闪过一缕狡黠:"对对,王舍人不必见外。" 他朝郓王楷殷勤问候后,一同坐下。
赵楷星眸半眯,洞悉道:"王相公看似心情不悦,是不是又因为蔡相公?"
王黼觑了觑王昂,迟疑片刻,朝赵楷如实坦言:"是,他又狠狠地参了我一通! 这回事情挺大的…… 所以,还望郓王殿下在陛下那儿为臣维护几句,臣所言所行都是为了大宋江山社稷。"
赵楷见怪不怪,神情悠然地喝着酒:"何事如此重要?"
王黼支吾道:"就是那件,机密。"
"哦?联金伐辽么?" 赵楷从容点破。
王黼一惊,但见郓王神情自若,又瞥了一眼同样冷静的王昂,点头道:"正是。"
联金伐辽这桩事属于朝堂的最高机密,其实私底下已经稍有走漏风声。
赵楷搁下酒杯,正色问道:"对于此事,父皇可有决议?"
王黼向他凑近,压低声音:"陛下还在犹豫,因为邓枢密使与郑太宰皆作反对,此番种师道来京,他也反对攻辽,觉得不如作壁上观,目前我与童太尉竭力支持,蔡京之前也是支持,如今转而反对,还在陛下面前对我说三道四,就是为了针对我。"
赵楷沉吟片刻,转向王昂:"王舍人如何看待联金伐辽?"
此事天大,仅限于徽宗与重臣的讨论范畴。
要说缘起,可追溯到政和元年,徽宗曾派童贯出使辽国,童贯从辽疆带回一位叫马植的人,后被徽宗赐名赵良嗣,即是"联金伐辽"的最初献策者。去年,为逃避战乱的辽船被吹到大宋境内,登州守臣王师中进奏后,徽宗就与蔡京、童贯、王黼等人商议,随后以买马的名义,派遣使者渡海前往金国打探,不过那批人没能登上金地,无功而返,徽宗龙颜大怒。
现下,闻及赵楷发问,王昂似乎并不很吃惊,殿试之前,他与赵楷早就私议过不少辽金相关之事,只是,彼时王黼坐在边上察言观色,这位的心机与手段堪比蔡京……
王昂斟酌片刻,佯装推辞:"下官不了解事情的前因后果,害怕说不好。"
王黼笑得像只老狐狸:"都是自己人,无妨,我也想听听王舍人的想法。" 他将童贯出使遇见马值,还有去年渡海那些事的来龙去脉解释一通。
王昂仔细聆听后,一边向王黼敬酒,一边道:"这么看来,官家早有意愿,怪不得登州的兵马钤辖,马政大人来京,还有前些时候,种师道将军也受命来京,皆是为了此事?"
王黼颌首:"正是。"
王昂沉思,微微一笑:"下官觉得,王相公提议的联金伐辽,最是在理。"
王黼受到恭维,锐利的眸光稍加缓和:"请详说。"
王昂不疾不徐地道:"听王相公方才的话,目前的争议围绕三种方案: 联金伐辽,助辽抗金,或者坐山观虎斗。"
"其一,联金伐辽,是为光复汉唐旧疆,收复燕云十六州,这亦是太祖太宗的心愿。如今辽国衰败,金国崛起,所以这个联金之计看似不错。然而危险在于,宋辽有澶渊之盟,不好轻易违反,并且宋辽百年和平,辽国逐渐汉化,而女真人一旦灭辽,能否与大宋和平相处,犹未可知?堪比与虎谋皮。此外,万一伐辽不成功,则更会劳兵伤财,害国害民,这应该是邓枢密使与郑太宰等人所持的理由。"
待王黼颌首,王昂继续说道:"其二,假若助辽抗金?辽朝天祚帝昏庸失道,内乱不断,辽国气数已尽,所以联弱抑强行不通。况且,我们大宋受制于辽,每年供奉大量岁币,举国上下对辽国积怨尤深。"
"其三,若是坐山观虎斗?万一金国先发制人,那么收复燕云十六州的念想又将落空,将来金人也能由此直驱中原。所以,静观其变也未必是最佳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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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昂总结道:"如此衡量,王相公支持的联金伐辽最是有理有据。当下,大宋社稷的重担就负在王相公您的肩上。"
王黼微笑抚掌:"分析得极好,正是如此! 状元郎果真聪明,一点即通! 这事儿你帮我私下合计合计,言辞润色一番,我会继续向官家进言。"
静默聆听的赵楷忽然启口:"王相公,状元郎今后的仕途,也劳驾你了。"
王黼连连颌首:"当然,当然,绝不能大材小用了。"
王昂佯装恐慌:"无功不受禄,下官能力有限,胆量也小,晋升过快,怕遭人闲话。"
王黼向郓王赵楷敬酒,随即给王昂也斟了一杯:"跟着我们,王舍人定能抓住建功的时机。对了,我看你与张焘,还有那个经常口无遮拦的李纲关系不错?只可惜李纲,还有张焘及其父亲张根,都站在蔡京那边。"
王昂早知张焘的父亲张根因为党派之争在去年落职,却故作吃惊:"这个,下官不太清楚,王相公的意思是?"
王黼眯眼笑:"你如此聪明,必定明白其中意味。"
王昂长"哦"一声,浅浅笑道:"明白,明白了,其实与他们处一处,也能打探些虚实。" 他择机转移话题,"听说过不久,蔡太师的儿子蔡鞗即将迎娶茂德帝姬,这下子,蔡太师与官家既是君臣,又是亲家,官家还曾多次幸临蔡府。"
思及老对手蔡京,王黼的脸色略含愠怒:"王舍人,你对于蔡京的事儿,有甚么想法?"
王昂半推半就地说道:"我看见蔡相公就害怕,哪敢有甚想法。不过,下官觉得,如今朝堂,王相公最是英年有为,还有,蔡攸大人也很厉害,他与蔡京虽是父子,似乎有些嫌隙?您与蔡攸大人的交情可好?"
王黼思索片刻,拍腿笑道:"我就说嘛,你真厉害,一语中的,蔡攸是最好的人选!"
.
自从天宁节为官家上寿后,王楚嫣发觉王昂愈加神秘古怪,有时甚至深更半夜起床离去。
今夜,王楚嫣忽醒时又不见人,"天冷了,怎么连衣裳都不披。" 她轻叹一声,拿起边上的鹤氅去寻他。
接近书房时,她瞥见一缕微弱的光芒,预料夫君定在秉烛挥毫。
忽然间,王楚嫣的心扑通直跳,放轻脚步,想要探下究竟。
她悄悄地透过门隙,窥见—— 王昂走向边上一幅晴岚江山图,紧接着他撩开画,在后方的墙面取出两块砖石,拿出一只铜制盒子,里面还有紫檀木盒,少顷,王昂将墨干的纸细心折叠后放入木盒,再用铜盒装好木盒,置于墙洞内,最后将那副画摆正。
王楚嫣看得毛骨森竦,按住砰砰直跳的胸口,赶紧返身回房。
热烘烘的被褥在她重新钻入时早就变得透心凉,窗外朔风萧萧,她不由地缩起身。不久,她察觉那人轻轻上床,拥住她的后背,并且小心翼翼地贴近,继而传来一股令人眷恋的暖流。
叔兴…… 你究竟藏了什么秘密……?
王楚嫣犹豫了下,没有出声,挪身往他怀里缩去。
39.疯子
"小娘子,你拿着这只紫檀盒看了许久,到底要不要?"
王楚嫣从那夜的记忆里回神:"要的,麻烦你帮我包起来。"
彼时她与姐妹们路过大相国寺的市集,此处人流如织,摩肩接踵,方才她瞧见古玩摊前的一只木盒子,雕刻着好看的并蒂莲,便拿来细瞧,思及不久之前窥见夫君古怪的举止,因而神思恍惚。
此后,孙若熙意兴地盎然说了甚么,伸长脖子看向王楚嫣:"阿嫣?我刚才说的你听见没有?"
"欸?妹妹再说一遍?" 王楚嫣再次出神。
孙若熙耐心重复:"我说,不久前,官家真就将茂德帝姬下嫁给了蔡鞗,蔡太师的第五子,我去街上观摩了帝姬出嫁,好隆重好热闹!"
王楚嫣应道:"就是那位你曾经说的,最美的帝姬?"
孙若熙点头:"是啦! 阿嫣你怎么魂不守舍的?没事罢?"
王楚嫣勉强作笑:"没事儿,立冬后人略微乏累,邸店事情多,需添置御寒之物,店门也在装修,还要操心商铺的开张。"
孙若熙嘟起小嘴:"嗯,是呢,我家酒楼也忙得很,冬月少有蔬菜,都得提前备好。"
这阵子京城车载马驮,充塞道路,冬季时物陆续上新,姜豉、红丝、末脏、鹅梨、榅桲、蛤蜊、螃蟹,家家户户都忙着备置过冬。
王楚嫣收起木盒,挽住身旁的赵浅真:"一转眼又快冬至,即将过年,你是不是也回家陪陪你爹?"
今日她与孙姑娘来道观探访赵浅真,专程给她带了御寒的被褥与其他所需,事后,姐妹叁来到附近的大相国寺边走边聊。
赵浅真低眉凝思,回道:"我爹还没消气罢,就怕他见到我,新年不开心。"
王楚嫣莞然浅笑:"其实啊,赵伯伯嘴上强硬,心里十分惦念你! 前阵子我去探望,每隔三五句话,他就会问起你,他还说,如果你撰书,想借鉴唐代胡愔的黄庭内景图,将医理与道教内修相连的话,最好加入自己的创新,什么茶疗香疗的,我也听不太明白。"
孙若熙也向赵浅真频频点头:"对的,我去看你爹时,他也很关心你在道观是否习惯?冬天到了冷不冷?还外出替人看病么?打听得可仔细了!" 孙若熙笑道,"对于男人,我算是越来越了解,他们好面子,忒嘴硬!"
赵浅真瞥她一眼:"孙姑娘还没成亲怎么晓得?"
孙若熙求助:"阿嫣成亲了! 阿嫣你说是不是?"
王楚嫣维护道:"也是,比如我爹,明明自己想续弦,却美其名曰为了我们王家的人丁做奉献。"
孙若熙乐得弯下腰:"王伯伯真是太可爱了!" 她大笑一阵后,眨着大眼睛,八卦地看向王楚嫣,"我很好奇,状元郎哥哥想办夫妻那事儿时,会怎么斯文地说?"
"欸?坏丫头!" 王楚嫣惊羞,伸手去捏孙若熙的小脸蛋。
"姐姐饶命! 不过我还是很好奇!" 孙若熙笑嘻嘻地求饶。
赵浅真开心拍手:"感觉又回到了从前。" 倏尔,她抬眸望向天空。
"下雪了?"
银灰色上空飘落一片片晶莹,犹如琼鸟之羽轻柔剔透。
"真的下雪了呢! 今年这么早?还没到冬至。"
"走,我们快去买些大和尚的炙猪肉!"
王楚嫣与孙若熙停止打闹,脸上洋溢欢欣之情。
大相国寺宏伟壮丽,是汴京最大的寺庙,可容僧众数千人。太宗曾经重修寺院,并亲笔金字匾额,仁宗也曾有过御赐,作为皇家寺院,大宋皇帝们经常在此举行水旱灾异的祈祷仪式,在郊祀等大礼后也会赴寺恭谢,包括君主的生辰庆祝、忌日等也多在大相国寺举行。这里亦是京城著名的商业区,每月开放五日,来自四面八方的商人汇聚于此,买卖珍禽奇兽,器皿用具、珠翠刺绣、古玩字画、香料药材等无所不有。
明明是一座肃穆庄严的庙宇,人声鼎沸堪比勾栏瓦舍。
这儿最出名还属烧朱院的"炙猪肉"。
据说之前有位惠明和尚,擅炙猪肉,就在寺庙开了这么个铺子。最初众者皆呼烧猪院,后来惠明和尚的一位文人朋友杨大年提议,不如称作"烧朱院"文雅些。
彼时,侯在烧朱院门前的人群长如游龙,略带油脂的肉香四处蔓延,一部分冻凝于冷气之中,令人垂延三尺。
孙若熙搓着手:"好香! 很久没吃了,幸亏和尚不守清规戒律,我们才能有此口福!"
王楚嫣颇有同感:"叔兴来京不久,肯定还没尝过,我正好带些回家。以前宫廷与富贵之家皆以羊肉为贵,穷人才吃猪肉,现在好了,大家知道猪肉也能做得分外美味。"
孙若熙对于食料很在行:"可不是嘛,猪肉价钱便宜,每日从南熏门赶入京城的猪多达数万头,肉铺遍布街市,百姓也能有口福。"
王楚嫣也曾依法炮制炙猪肉,然而口味欠佳,讨教道:"若熙你倒说说,猪肉最好怎么个烧制法?"
"呀,这个我在行!" 孙若熙展颜而笑,"我最喜欢苏大居士的东坡烧肉,他有十三字诀,你们听好了! 慢着火,少着水,火候足时它自美,这种方法最适合焖煮。不过惠明和尚流传下来的烧炙法,应该是先用温火烧炙里面的肉,让油汁洇入皮肉,这样外皮松脆,肉半肥半瘦,口感酥油。哎呦,说得我馋死了!"
"也馋死我了呢!" 赵浅真咽下口水,近来她素食修道,只能听着解馋。
哐哐哐——
忽而,一阵突如其来的敲锣声。
"可笑真可笑! 寺庙开市集,斋院卖猪肉,香客逐名利,皆求财源滚滚来!"
"道观佛寺妓院多,南有录事巷,北有甜水巷! 和尚娶妓女,美名曰梵嫂! "
"姑子学修道,最爱大和尚!"
不知从何窜出一位衣衫褴褛的小乞丐,边敲锣边高喝。
他口中的这些事在京城司空见惯,众人一点都不觉得稀奇或可笑,倒是这位胡说八道的乞丐忽现在喜庆的氛围之中尤显突兀。这人蓬头散发,满脸污垢,看不清面容,声音挺青稚。
正在卖炙猪肉的"梵嫂"见多了各类场面,冷笑喝道:"赶紧把这乞儿赶走了!"
那个乞丐一边大笑一边手舞足蹈地疯跑起来,身子居然挺劲健。
众人笑着看热闹。
倏然,小乞丐却魔怔般的定住了。
"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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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爱花石,倾财建艮岳!"
"朝廷佞臣多,道士妖魔变!"
"冬前降大雪,年后大水灾! 五月水灾降至! 五月水灾降至!"
他振臂呼喊,惊得众人皆是脸色煞白,就连几位上前驱赶他的人都统统愣在原地。
"大宋要亡了! 大宋要亡了!"
"大宋要亡了!!!"
哐哐哐,小乞丐发疯似的边敲锣鼓边高喊。
蓦然,他双手举锣往自己脑袋上猛地一撞,再撞!
头上鲜血汩汩而出,他痴痴地笑着,彼时无人再敢靠近,他形若鬼魅地摇晃着,踉跄走了几步,一边继续诡异呢喃。
"大宋要亡了,大宋要亡了……!"
继而他倏地拔开脚步,一溜烟儿跑走了。
众者这才回过神来,冷风吹拂之下,各个瑟瑟发抖。
彼时乌云漫天,落雪渐大,飞旋于灰色的空中似乎真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末日征兆。
卖炙猪肉的梵嫂挽落袖口,赫然而怒:"呸呸呸,真晦气!" 旋即她告示众人,"抱歉了各位客官,今儿不卖了,请大家先回罢!"
"他娘的真晦气! 我老远跑来给家人买这儿的烧猪肉!"
"哪儿来的疯子?! 吓死人了!"
"要不要去报官啊?"
"疯子哪能治罪! 那小子明显疯了,自己砸得头破血流!"
.
王楚嫣她们也只好败兴而归。
晚间,她与王昂聊起此事。
王昂讶异,握住王楚嫣的手臂,连声问道:"你今日怎么会在大相国寺?去做甚么?有没有被吓到?"
"夫君捏疼我了。" 王楚嫣扭身,躺到锦褥里,"我与若熙去探望浅真,在那里一块儿散散步,忽然有个小乞儿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说着一些奇奇怪怪的话,还疯也似的高呼,大宋要亡了,想来挺瘆人的。"
王昂迟疑片刻,沉声道:"这种疯话你不必往心上去。"
王楚嫣"嗯"地应道,从被褥里露着半张脸,眨了眨一双秋水清眸,调侃式的奉承道:"有夫君这样的才子在,大宋必然昌盛万年。"
王昂静默,双眸似乎蒙上一层浅淡的雾气。
他拉开被角,捧住她的脸端详良久,俯身往她的唇间印上一个吻,随之吻得渐热渐烈,王楚嫣唔嘤一声,身子斜往他的臂膀间:"今夜,夫君就饶了我罢。"
王昂抱住她:"你这般往我怀里扑,分明是不想饶了我。"
"你这话说的,好似我每日缠着你?" 王楚嫣扑哧笑道,忆起白日姐妹们谈及男人好面子的说法。
王昂翻了个身,将怀里的这具温香软玉搂往身下。
"楚楚乖,就一会儿。"
"好些次你说一会儿,起码半个时辰。" 王楚嫣轻唤,"叔兴。"
"嗯。"
"我们要几个宝儿?"
王昂顿了顿,忽然间眼中的水雾更浓了,他阖上眼。
"楚楚要几个,便是几个。"
"好。" 王楚嫣环住他的脖子,嫣然浅笑,"愿我们所处的盛世繁华,在他们那时,依然灿若烟花。"
40.宣和
"叔兴,看,好漂亮的雪!"
王楚嫣打开窗棂,外头的天地银装素裹,一树树的琼枝玉梅,"我去采雪。" 王楚嫣绾上青丝,身披白貉袖,像个孩子般快乐的跑到外头,展开手臂旋了几圈。
若非年纪大了要矜持,王楚嫣真想像只小兔子般扑在雪里滚来滚去。
她搁置银盆,用手扒去最上层的雪,将底下干净的轻雪捧出盛于盆里,一股透心凉传过手指旋即嗖地钻入心尖,感觉舒爽。
王昂眸光宠溺地看着她,缓步走来,蹲身与她一同采雪。
"冷不冷?"
"不冷,等会儿,我给你春雪煎茶。"
"楚楚开心就好。"
王楚嫣抬眸:"那你开心么?"
王昂压住扬起的唇瓣,佯装无动于衷:"若说不开心,会怎样?"
王楚嫣忍笑,暗戳戳地在手心里捏了个小雪团,"就这样!" 旋即出其不意地扔出去。
雪团正中王昂的额头,他愣了愣,瞥见王楚嫣又要抬手,"坏丫头,竟然出阴招!" 他握住她的手臂轻轻一牵,王楚嫣便跌在他怀里。
"放手,起来,我们正大光明地打一仗!" 王楚嫣嬉笑挣扎,因为穿得厚重,动作过猛,竟然拽着那人一同倒在雪地里。
她扑在他身上,发髻的簪子适才不慎掉落,墨发披垂在她湿红的脸颊旁,她的双眸亦是湿润的。在冰寒的天地间他们呼出炙热的雾气,透过这层薄而暧昧的朦胧,俩人魔怔般地彼此凝视。
"叔兴,我好爱你。" 倏尔,王楚嫣软声说道,在他略红的前额啄了一口。
王昂痴愣半晌,眼前的妻子素若春梅绽雪,洁若秋蕙披霜,却又无比娇美可爱,随时能勾起他最原始的欲望,也随时能给予他最安心的慰藉。
他扶她起身,四顾无人,一缕略带俏皮的笑意爬上眉梢,"外头冷,我们进屋。" 他出其不意地将她横抱起来。
王楚嫣一个惊吓,环住他的脖颈,头抵着他厚实的胸膛。
"我时常会想,我嫁了一个神仙夫君,完美得令人忐忑。"
王昂回屋轻轻放下她,摸了摸她的头:"我不过是个大俗人,或许日后,会让你失望。"
王楚嫣嘤咛一声,抱住他:"去年立春,那夜,阿玖对我说了不少你的事儿,当时我就心里只有你了,你是那种宁为玉碎的人,能怎么变?"
提及花玖,王昂的脸色蓦然黯淡,沉默良久,背身道:"我去取银盆,我们一道春雪煎茶。"
.
彼时大宋宣和元年,正月。
雪霁初晴后,空中忽现五色云,徽宗甚欢喜,将此视为祥瑞之兆。
二月,徽宗最终定夺,任命武义大夫、登州兵马钤辖的马政做正使,其子马扩随行,任命平海军指挥使呼延庆作为副使,再次带着一众宋国使者自登州、莱州出海,从海道赴金,商议联盟攻辽之事。彼时金国天辅二年,君主完颜阿骨打; 辽国天庆八年,君主天祚帝耶律延禧。
这事属于朝堂最高机密,惟有极少数重臣知晓,包括王昂。
同月,徽宗将王黼升为少宰兼中书侍郎,此事一出,整个朝堂为之震惊,私下纷议。
王昂与李纲、张焘在年后相约喝酒,也免不了谈起这件事。
李纲忧思道:"王相公深得官家器重,年纪尚轻就当上了少宰,恐怕朝堂又将掀起一轮争执。"
王昂似有深意地提醒:"蔡相公刚过七十三寿宴,这下可能压不住了,之前支持蔡相公的都要小心些。"
张焘思及父亲张根因为党争落职一事,无奈沉叹:"说句公正话,蔡相公曾为朝堂做了不少事,虽有过失,可相比之,王相公舌灿莲花,却未做实事,可惜我们人微言轻,左右不了什么。"
张焘摸向自己的眼睛,轻轻搓揉:"这些日子,我的右眼皮一直跳,听闻西夏那边又起战事,年后,童太尉已策马前去,边疆局势混乱,十分令人不安,究竟有没有人能未卜先知?"
李纲讽道:"我们京城就有数千名道士,或许其中有能者?"
提及道士,李纲又想到林灵素,怫然不悦地说道:"不久前,官家听信林灵素妖言,崇道抑佛,这个林灵素居心叵测,之前还对太子无礼……!"
王昂探问:"伯纪兄,太子殿下怎么样了?"
太子赵桓对李纲印象颇好,还请他去过府上。
念及太子,李纲蓦然神情柔和:"太子近来还好,接触后,我发觉他一点也不像外人传言的木讷,他是没有郓王殿下的天赋异禀,然而太子殿下也很有想法,为人谦谨,勤俭,觉得当前朝廷财力有限,不推崇继续丰亨豫大。"
说起"丰亨豫大",丰与豫本是易经之挂,却被蔡京在崇宁期间,用来倡导徽宗,说如今盛世太平,皇上可尽情享受,制作礼乐,大兴土木,如此亦能展现大宋之昌盛。要知道,徽宗刚登基那会儿还颇勤俭。
张焘点头:"我也为太子鸣不平。前不久,翰林学士赵野所呈的春帖,为了逢迎郓王殿下,阿谀献媚,丢尽了我们文人的脸! 并且,置太子于何处?"
每逢立春,诸文臣会进献诗句,帖在宫中门帐上,称为春帖。宣和立春时,赵野呈道: 复道密通蕃衍宅,诸王谁似郓王贤。明显就是奉承郓王。
张焘揪着赵野不放,愤愤不平地又道:"伯纪与赵野同是政和二年的进士,我们伯纪兄为人正直,时刻以大宋社稷为重,还仅是从六品的起居郎,赵野却已官拜刑部尚书,翰林学士。朝堂皆知王黼与蔡京不和,而赵野能左右逢源地讨好他们俩位,真是厉害。如今,围绕在官家身旁的多是这类人。"
王昂淡淡说道:"子公不必太过愤慨,国家昏乱,才见忠臣。"
张焘略有所思:"虽然我们都希望,大宋不会昏乱。说来,叔兴兄也挺厉害,晋升快速?"
"子公,瞧你这话说的。" 李纲斜了张焘一眼,对王昂真诚说道,"叔兴兄最好继续高升,朝堂就能多一位贤臣!"
王昂眸光高深莫测,浅笑谢过。
.
他们喝完酒,继而走上车水马龙,人群熙攘的街头,四处蒸腾着节日喜庆。
王昂看见旁处有个关扑,桌上奖品多样,还有些书籍文玩杂物,忽然来了兴致,向友人提议:"我们赌一把?"
三人走向摊位。
"关扑"是一种举国盛行的搏物游戏,男女老少皆宜。大宋禁止赌博,不过朝廷规定冬至、新春、寒食清明等重大节日允许民间关扑,于是京城街头巷尾,玩家汇聚,能搏之物应有尽有,彩幕缴络、珍玉、奇玩、匹帛、茶酒器物皆可关扑,甚至连车马地宅、歌姬舞女亦可出价而扑之。玩的花样也有多种,譬如转盘射箭、投骰子、掷铜钱。
这个关扑摊位玩的是转盘射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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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来来,以少胜多,十文扑之,每局皆有奖,路过不要错过! 各位请押注!"
商贩大声吆喝。
圆盘上画着多个图案,对应奖品种类,假如射中最细条的红心可任选奖品。
李纲翻了翻看中的一本佛经,问道:"店家,射中红心的话,可以选这书么?"
商贩很会识人,这三位公子一看就是文质彬彬的儒士,于是夸口道:"可以,任选! 公子好眼光! 这本观无量寿佛经是泥活字印制版,我淘来的稀有之物。" 他又看了一眼俊美柔和的张焘,使出拉客的本领,"公子,我这儿也能投骰子。"
张焘微羞,回道:"好,我不善射箭,让我的两位兄台先来。"
李纲挽起袖子,拿起弓箭在手中掂了掂:"这把弓轻了些。"
商贩打量他强健有力的手臂,不免心慌:"噢噢,我去转盘。"
轮盘转动起来,射箭游戏难度颇高。
李纲挑了挑剑眉,眯眼凝神,倏尔飞箭离手,正中圆盘的红心图案!
"嚯,好箭法!"
"这位儒士了得,文武双全哪!"
周边看热闹的人群鼓掌称好,惟独商贩攒眉苦脸。
李纲将弓递给王昂:"叔兴兄,该你了。"
"好,我试试。"
王昂接过弓,揎袖之际,商贩瞧见他坚实的手臂,捂脸嘀咕:"哎呦,这些人究竟是学文还是学武的?这下又要亏喽!"
转盘开启。
王昂拉弓劲发,箭头不偏不倚地插入盘上的红心。
"厉害,这位也射中了!" 众人喝彩。
商贩怯生生地睁开一只眼,叹气道:"不错,不错,这位公子也中红心,任选罢。"
接下来张焘掷了三次骰子,皆输。
呼,商贩终于舒出一口气,给张焘一只拨浪鼓作为安慰奖,又将佛经呈给李纲。
李纲察觉商贩的不舍,暗自多给了百文钱。
"这个?啊! 多谢客官! 多谢!" 商贩惊诧,随即又见王昂的选择时越发目瞪口呆。
王昂选了一只磨喝乐,怀抱猫儿的小女娃泥偶,挺可爱,但不值钱。
走回街上时,张焘好奇问道:"叔兴兄怎么选这个?"
"楚嫣喜欢。" 王昂嗡声答复,笑意微羞。
张焘恍然大悟:"原来是给嫂子的,我真笨,嘴也笨。" 顿了顿,他一边摇着拨浪鼓,一边自我调侃道,"我这人运气不佳,仕途也不顺,许是嘴巴不够甜?"
王昂从佩囊里摸出乳糖,分别递给两位友人,并安慰张焘:"喏,子公甜甜嘴,运势就能好起来。"
张焘接过,悄然笑道:"之前我常见你吃糖,想必是嫂子每日给备的?"
李纲打趣儿:"浮生若梦,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王昂剥了一颗糖放嘴里,欲作淡然,然而脸颊桃红,笑容更浓了。
"对了,不知你们有否听说,有人预言,五月京城会有洪灾,大家是否都该准备下?我们住东水门,正好汴河流经,以前汴河也曾多次泛滥。" 王昂忽然岔开话。
张焘一边摇头,一边摇拨浪鼓:"是去年大相国寺那个疯子的预言?说五月水灾,还嚷着大宋要亡了?这种胡言乱语,我不信。"
李纲也面带疑惑:"叔兴兄理智明辨,难道相信这等荒谬事?"
41.预言
对于五月洪灾的预言,王昂看似当真了。
汴京有四条主河流,西北的金水河,东北边的五丈河,南面有蔡河也叫惠民河,最重要的一条既是汴河,流经东水门,从东至西横穿京城。此外,京城外城方圆四十余里,还有一条围绕城墙的护城河,叫作"护龙河"。
早前京城就曾多次闹水灾,所以城内已有不少明渠暗沟,用于疏水。
今年雨水节气不曾犯水,现下三月,就看清明谷雨之后。
对于质疑,王昂不着边际地答道:"近来我的右眼皮一直跳,只能信则有,不信则无。"
之后,周边人每逢不详的预感,也都效仿他,归咎于跳动的右眼皮。
譬如王员外近来脸色暗沉,有回按捺不住,埋怨道:"女儿啊,近来我右眼皮一直跳,你可知为何?因为我无端破财了! 就因你听信你那位好夫君!"
自从嫁给王昂,王楚嫣不耐听人说她夫君坏话,一边给父亲敲背,一边回驳道:"为了邸店,防水大半的钱是我们自己出的,爹爹怎好意思抱怨?此外,我拿夫君俸禄投商铺,还未持盈,已经平白分爹爹一成收益,爹爹怎就不提?"
有理有据,说得王员外哑口无言。
徐管事正在旁边理账,抬起乏累无神的脸,趁机问道:"主君,话说左眼跳财,我跳的是左眼皮,这意味着,你该给我们加钱了?"
王员外回神,立马拔腿就跑。
王楚嫣与徐管事大眼瞪小眼,捂嘴笑道:"果然姜是老的辣!"
平常徐管事对于附加的活儿颇有抵触,这次却意外地支持防洪之事:"王娘子,既然状元郎说了,咱们就按他的意思准备着,未雨绸缪,有备无患,都是为了邸店好,咱们东水门就在汴河旁边。"
王楚嫣虽有疑惑,总归信任夫君,于是也顶着压力,在自家范围内挖建沟渠,备置息壤等物,并发动邻里提前防御。因为是状元郎觉得需要防患于未然,东水门的街坊才予以理会。
王楚嫣的好姐妹,孙若熙也十分配合地说服爹娘防洪,赵浅真因为父亲赵太丞的原谅,从道观搬回家中,同样积极准备。
三月末,赵浅真拿着家书来找王楚嫣:"我哥来信了!"
孙若熙刚巧也在,旋即腾身跃起:"有没有给我的?我的呢?!"
赵浅真故意捉弄她,高举一份红笺信封:"这儿呢。"
"给我,快给我!" 个头稍矮的孙若熙够不着,只好提裙蹦跳。
眼见孙姑娘不耐烦地露出小尖牙,赵浅真悠哉悠哉地将信递给她:"自从你与我哥通信,我哥来家书的次数频繁多了,这事也得谢谢你。"
王楚嫣微笑应道:"果真是,可见赵哥哥对孙妹妹的心思。"
孙若熙将信宝贝似的捧在怀里,咧嘴露出两排小珍珠:"一年半载没见着,我快相思成疾了! 总之他是我的人,我要让整个军营,特别是那里的女子们都晓得,我的赵哥哥名花有主了,该她们知难而退!"
自从去年端午后离别,孙姑娘雷打不动地,几乎每隔三五日就会给赵哥哥送去书信,每番还在信纸后方画颗心啊,花啊,鸳鸯甚么的,以致于军营都晓得赵医师在京城有个情妹妹。
别说,这招还挺管用。
许是赵卿成经不住孙姑娘的折腾,从以前每两三月来家书,到如今每月来家书,虽是简单的问候报平安,赵家人也甚欢喜。
孙若熙拿到信后,十分小心地拆开,信里几行字,无非是报个平安,不过她反复吟读,开心地笑出声。
"好神奇哦,倾城哥哥称呼我若熙妹妹,从前我不喜欢自己的名字,不过自他口中唤出,自他手里写下,我发觉,若熙这名太好听了! 这就是爱的感觉?你们说,为什么他不甜言蜜语几句呢?这样,我做梦也会笑出来!" 孙若熙花颜粲然,俨然怀情少女的模样。
赵浅真摸摸她的头:"那是因为,我哥晓得你的性子,高兴起来说不定手持情书,宣告整个东水门街坊。我哥虽然看着淡泊,其实脸皮挺薄。"
王楚嫣往孙妹妹的嘴边递去一粒果子,说道:"之前我们讨论过,得出的经验是,男人都比较嘴硬,好面子。"
孙若熙囫囵吞下,满不在乎地仰起高傲的小脑袋:"男人真奇怪,面子能吃么?我就巴不得想要全天下都知道,我孙若熙喜欢赵卿成! 而且咱们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王楚嫣宽慰道:"赵哥哥不是说了,给一段时间,等下次他回京时,你俩若还彼此有意,再从长计议。之后,重要的是说服你爹娘。"
孙若熙使劲点头:"我会耐心的,届时就拜托两位姐姐啦! 再不济,还有状元郎哥哥当靠山!"
此番赵浅真前来送信,因为赵卿成除了家书以及给孙姑娘的报平安,其中还有一封是写给王昂的。
夜间,王楚嫣将信转交给王昂,并在书房为他备好热茶,燃上暖香,随后知趣地留他独自一人。
王昂打开信。
内容涉及边疆近况,赵卿成特意夹在家书里,为了避免引起注意。
三月时,童贯遣知熙州刘法,出师攻打西夏,却被西夏大败于统安城,宋军损失惨重,西州名将刘法战歿。童太尉整军等待时机,准备再攻西夏。
读完,王昂的唇角慢慢地抿出一道阴寒的笑意。
此战宋军大败,然而童贯却向朝廷谎报捷讯,徽宗大喜,不久前招百官入宫庆贺。
与此同时,朝堂又是一轮换官,冯熙载为中书侍郎,范致虚为尚书左丞,翰林学士张邦昌为尚书右丞,皆是蔡京和王黼之间互相争斗的关键人物,朝局暗潮激荡。
王昂起身,俊美的侧颜在跳跃的微光之间显得阴晴不定,目光亦是情绪繁复,笑意越发萧杀。
"蔡京先来,接着,就该轮到童贯你了…….!"
他喃喃低语,将信纸伸向火烛,看着它一寸寸地被吞噬化灰。
.
时光飞逝,转眼又到清明。
今晨,王家客栈的门童丁苏也是眼皮直跳,所以他特别警觉。
自从立春,京城游人络绎,如今又是踏春好时节,丁苏每日需要迎送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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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客人。
彼时街旁人群汇集,"关扑"得不亦乐乎。朝廷允许节假之日民间关扑,所以这类搏物游戏在清明寒食期间亦是遍布大街小巷。
"赢了赢了! 一比十,今儿运气好!"
"刚才有人拿几文钱赢走一筐子枣锢。"
"有没有搏女人的?俺想赢个小娘子回家!"
"哈哈哈,你小子,梦里什么都有!"
大人们玩得欢,丁苏眼馋,但又不好离开邸店,就拉着两位小伙伴蹲在门前掷铜钱,搏些糖果,击丸球棒之类的小玩意儿。
响午时分,小伙伴们各自回家,丁苏就在店门外一边咬麦糕,一边眼巴巴地张望别人玩关扑。
不远处,有位带斗笠的男子赶着一头小灰驴行来,驴背上架了两只大竹筐。
路经客栈时,他停住脚步,朝"久住王员外家"的招牌定睛片刻,又转身往四周打量。
这人虽非衣衫褴褛,但洗得发白的青色外袍略有褶皱,看着不像个体面人,斗笠遮掩之下,还能瞧见他胡子拉碴的下颌。此外,昨夜大雨,至今道路泥泞,因而他的靴子粘满了泥巴。
丁苏即刻警觉,左右眼皮皆跳得厉害。
但见这位公子拍了拍驴背,悠然道:"小兔子累不累?就是这儿了,咱们歇歇脚。"
"呃!" 丁苏皱起小脸。管驴子叫兔子?肯定不是正常人!
"公子,咱们这里是邸店,您确定没有走错地方?"
丁苏展开双臂,拦住正想进店的怪公子。
"这儿是王家客栈么?" 怪公子颇为诧异,抬起斗笠,露出一副憔悴的面容,眼圈发黑,且双目布满血丝。
娘啊! 小丁苏吓得往后退去,为难地说道:"是是,可我们这儿的住宿,不太便宜哦。"
怪公子愣了会儿,朗声笑道:"你这小娃儿挺机灵挺负责的,不用担心我缺钱,何况,我认识你家的掌柜!"
"欸?" 丁苏愈加吃惊。
他家主君王员外是个大财迷,还时常以貌取人,怎么会交这种朋友?
"小娃儿,是这样的……" 怪公子正想与丁苏耐心解释。
嗷嗷嗷~~
彼时那头灰驴却不耐烦了,一边叫唤一边撒开蹄子跑向正门,所经之处,落下一串串触目惊心的泥脚印!
王楚嫣与父亲正往前堂走来。
"女儿啊,今早我的左眼皮跳了许久,是不是该交好运了?" 王员外面带喜色。
"都说左眼跳财,爹爹应该会有偏财运。" 王楚嫣很会讨他欢心。
"是哦,我这就去外头关扑试试! 以小搏大,狠赚一把!"
王员外搓着手,眉开眼笑,旋即瞥见一头小脏驴迎面而来。
"啊???这这……" 他定睛细瞧。
这新装修的豪华店门,这漂亮的拼花地板,他每日命人擦来擦去干净得一尘不染。
呜呜呜!
王员外楞得直瞪眼,旋即怒火冲天地咆哮道:"天杀的! 这是哪里来的蠢驴子?!"
42.传世
自去年年底,王家邸店正门翻新,入口处是如意踏跺阶石,两边勾栏镶琉璃图纹,再有莲花柱顶石,其豪华精美可与皇宫附近的高档邸店相媲美。
当下,灰驴闯进前堂,还将洁净的拼花地板踩得四处泥泞,王员外气得七窍生烟,箭步冲去。
"是谁把这脏东西放进来了?丁苏——!"
王员外用力去摁那头驴,险些被撞到,"来人哪——!" 他扯住驴背上的大竹筐,连连呼号,可他越是激动越把驴子吓得团团转圈,嗷嗷乱叫。
怪公子也跑入邸店,瞧见小丁苏紧跟在驴后头,大呵一声:"危险!" 赶忙拉开他。
"小兔子,这是人才能进的正门,你走错道了呦! 快出来! 听话!" 怪公子对着灰驴讲道理,一边牵住它的缰绳死拉硬拽。
其他家丁闻声赶来,三五个大汉终于将那头倔驴子拖到店外。
"还有你这乞丐! 滚,赶紧给我滚!" 王员外气急败坏,指着怪公子怒吼道。
他望着满目苍夷的地面,又往自己身上打量,这件崭新的缠枝纹绛红锦袄亦是染上泥泞,"左眼跳财?我呸!!!" 他欲哭无泪。
彼时,王楚嫣捡了适才从竹筐里掉出来的几卷纸,追了出去。
"公子,请稍等!"
那人饶有愧疚地牵着驴子,正打算循原路回去,听见呼唤,难以置信地转身看来。
王楚嫣朝他报以歉意的微笑,温婉说道:"这是你落下的东西罢?方才,真是对不住了,如果公子想入店歇息,请随我来。"
"王娘子?" 那人摘下斗笠。
俩人对视片刻,异口同声地喜道:"原来是你!"
.
邸店内,王员外正在督促仆役打扫污迹,瞥见女儿带着那人重新回来,顿觉血往头上涌,正想发作之际,王楚嫣笑吟吟地迎上前。
"爹爹,我来引见下,这位就是张画师,张择端张公子,我之前向你提起过。"
"哼!" 王员外鼻孔朝天,愤然转身。
众所周知,牵驴骑驴的都是穷人。
王楚嫣晓得他的心思,又道:"这位张公子可了不得了,如今已被官家请去翰林图画院。"
王员外愣怔半晌,缓缓地扭过来头,蓦然,露出一个春阳般灿烂的笑容。
"原来是张公子啊! 在下早有耳闻,大驾光临! 大驾光临!"
张择端亦是一愣,面色尴尬地回敬道:"方才是张某不慎,由着小兔子跑入正门,让王员外受惊了,给您添麻烦了,实在抱歉。"
王员外满脸堆笑:"哪里哪里,小兔子颇有个性,许是想以本店地面为画纸,作画呢!"
两位男子一口一声小兔子,王楚嫣与丁苏等人实在忍不住了,走远几步暗自大笑。
张择端被王员外亲自安置在客栈最好的屋里,即王昂曾住的状元房。那头驴子也被牵去内厩清洗,好生照料。
王楚嫣唤府役替张择端收拾一番,还请临街刮胡理发的手艺人上门。
终于,当张画师再次出现在众人眼前时 ——
锦袍着身,髻冠白玉,已然是一位翩翩佳公子!
修容之前,他看似沧桑老态足有五六十岁,如今细瞧也就三十多。
张择端脸颊瘦削,但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颇有福相,沉静时带着一种超然的淡泊,笑起来亲和温良。他尤爱思索,经常云里雾里,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对适才那般世俗势力的眼光并不在意,转头就忘了。
众目睽睽之下,张择端被打量得不好意思,羞然笑道:"新春后,我娘子回乡探望家人,所以,我懒得修饰仪容……"
"这有何妨?您这叫自然纯朴,一看就是世外高人哪!" 王员外夸道,脸不变色心不跳。
将旁人打发走后,他一边请贵客用茶,一边探问:"张公子路经本店,是有何事?"
张择端看向王楚嫣,微微笑道:"王娘子也知道,我曾经夸下海口,说能将汴京的繁荣景象画出来,那时我还宿在大相国寺,与其他许多画师一样,为寺庙修补壁画,同时也卖画求生。谁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他顿住话,喫了几口茶。
王员外不敢催促,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半晌后:"欸?张公子?"
张择端从沉思中回神,笑意渐浓:"谁知,去年中元节时,官家来寺庙降香,听闻有我这么一个人,随后让蔡京蔡相公前来打听,就这样,我被召入了翰林图画院,不久后,官家下了一道旨意。"
他捧着茶盅的手抖了起来。
王员外心急如焚:"然后呢?啥旨意?"
张择端激动得嘴唇嚅动,半响才说道:"官家命我,绘出,咱们大宋的盛世繁华!" 他一度哽咽,抬袖抹向双眼,"舟船往复、飞虹卧波、城郭风景、闹市喧嚣、车水马龙、这些皆是我平常拿手的,记录当今的节物风流,人情和美,绘一幅大宋锦绣的人间烟火,市井长卷,这是我身为画师最大的梦想! 我张择端此生无憾了!" 他喜极而泣。
王楚嫣亦是动容,扭头拭泪。
王员外十分悔恨自己之前的势力言行,向他递去丝帕。
张择端接过,擦干涕泪,缓缓说道:"我不习惯闷在宫里创作,于是请求官家放我外出,现住郊外,靠近虹桥的一家农舍里,白日我四处走访取景,想将虹桥一带的郊外景象,沿着汴河,一直画到东水门城楼内的街巷,作一副,清明上河图!"
闻言,王员外忽从座上滑了下去。
旋即他腾起身,双目含泪:"张画师真是来对地方了! 想当初,您与我嫣儿在虹桥有过一面之缘,真是缘分哪! 缘分哪!"
他紧紧握住张择端的手,摸了又摸:"您就安心住在我们这儿,采风取景,千万千万要把咱们的王家邸店也画进去啊!" 他涕泪淋漓,哭求道。
"那是,一定,一定。" 张择端连声允诺,抽回被王员外摸得起了鸡皮疙瘩的手。
张择端看向王楚嫣:"王娘子,去年清明,我们所见的虹桥撞船,你可还记得?我也会添上去。"
王楚嫣抹泪点头:"记得,真好,太好了,张画师如愿以偿了,我真替你高兴。"
张择端在邸店安顿下来,准备采风东水门的城区景象。
不过一两日,消息传遍街坊邻里,众人纷沓而来为目睹张画师的真容,并献上礼物。
"张画师,我们是王楚嫣的亲友,也请张画师把咱们的孙羊正店绘入画中,取个大景,拜托拜托!" 孙若熙陪着爹娘前来拜访,欢迎张画师及其家人去酒楼做客,终生免费!
洒脱的赵太丞这回也不甘落后:"张公子,你经常披星戴月地作画,定然十分辛苦! 这些是御制真方药,吃了可以补身醒脑!"
还有香药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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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卦算命的、匹帛铺、肉铺、饮子店等等邻里多不胜数,连纸马店的人也闻讯赶来,说要为张公子的祖宗十八代烧香,保佑他们在异界荣华富贵。
由此,王家邸店的生意越发兴旺,王员外数着哗哗流入的钱财,分外满意:"果然,左眼跳财!"
东水门众人皆是兴高采烈,惟有张择端急得抹汗,人怕出名,之后如何清净采风?!
.
王昂听闻此事,面露喜色,却不怎么惊讶。
"我去与张画师说些事,这回不能错过了。"
王楚嫣诧异:"夫君认识张画师?"
王昂迷一般地答道:"是,但也不是。"
王楚嫣更觉得摸不着头脑,这人时常神神秘秘的,令她好生不安。
三日后的夜间,王昂提灯去到状元房。
张择端惊喜相迎,俩人促膝长谈,甚是投缘。
顺着市井之画,王昂看似漫不经心地说道:"不知张先生有没有注意到,虹桥以东的那座望火楼,楼下兵营变成了酒楼?东水门城楼这边,下方的军营亦被茶舍商铺所替代,可见我们大宋重视经商。"
张择端惊讶他的精细入微,这些事情虽然挺显眼,但普通人久见之后,就会习以为常。
"我也都注意到了,虹桥码头还有贩卖私粮的,如今,许多来往汴京的船只被用来运输花石,所以有了那些粮贩子。"
"张先生打算描绘这些细节么?" 王昂的唇边忽现一道若有若无的笑意。
"画,当然要画! 只是,不知官家能否看出来?" 张择端顿了顿,提及今上,转念道,"我有幸亲眼见识了官家的一些画作,若非他是皇帝,可当大宋第一画师!"
张择端能够得到赏识,自然与徽宗本身热爱书画密不可分。多年来,徽宗投入在书画与道学等事上,将繁杂的国务交予亲信,譬如蔡京、王黼、童贯等人。
王昂蕴意深远地笑道:"官家乃旷世奇才,书画皆造诣极高。"
张择端连连点头:"还有蔡相公,亦是才华盖世,书画诗词琴曲样样精通。官家所绘的听琴图,画里,官家道袍抚琴,蔡相公凝目聆听,真乃伯牙子期式的知音。"
那幅听琴图,徽宗自己也颇为满意,苍松叶茂,凌霄攀援,数竿青竹,木几香炉,意境简雅清高,蔡京还在画上提了一首七言:
吟徵调商灶下桐,松间疑有入松风。仰窥低审含情客,似听无弦一弄中。
如此君臣。
.
为了作画,张择端在邸店住了半个多月。
每番出门,他会扮作路人模样,但因他手执画笔,停留时间一长,就会被人认出来。起先几日邻里喧腾,幸好后来大家都挺知趣,没有过于惊扰,最多在张择端眼前晃一会儿,好让他将自己的身影加入画中。
四月中旬,张择端辞行。
"所有相逢皆是冥冥注定,我们后会有期!" 他牵着那头驴子,笑道,"以后啊,不能再叫它小兔子,应该称为小肥猪。" 这段时间,驴爷也受到贵宾款待,又吃又睡,足足胖了两圈。
众人目送张择端离去。
这时,王员外的笑脸忽然一沉。
"老天爷哦,我真是老糊涂了! 竟然把那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
"张画师,张大画师,等等我!"
王员外心急火燎地拔腿追去。
43.洪灾
王员外究竟对张择端说了什么?回邸店后,他缄口不言,随后好长一段时间,整个人眉飞色舞,得意洋洋。
自从张择端意外来访,东水门街区气氛欢愉,暂且冲淡洪灾预言的阴霾。
然而时间逼近。
人心惶惶的五月终于来临。
彼时,京城居然忽现一条龙形之物!
消息不翼而飞,酒肆茶坊到处谈议,众说纷纭,这一刻,连那些曾经鄙夷谶言的人也顿觉事情不妙。
朝堂上,重视水患并进谏的大臣也多了起来。
"陛下,五月丙午,听闻有一龙形之物现于京师,落在开封府旁边的一间茶肆里!"
"民间一度流传,五月将有洪灾,臣们本以为此乃妖言惑众,故未曾禀告陛下,如今真的有龙出现,或许预言并非空穴来风?还请陛下明察!"
"若真有水患的话,说明京师阴气至盛,历来天子都会逐遣部分女官出宫……"
"都住口! 一派胡言!" 徽宗怒喝打断。
原本他对民间怪龙挺好奇,忽闻有人拿女官做文章,骤然不悦。
水患并非稀罕事,将水患与女官联系起来也是常有之事,历代臣子们都会劝谏皇帝远女宠,谨天戒。不过徽宗生性风流,嫔妃御女一百多人、宫女四五百、采女六百位,歌女上千,真可谓后宫佳丽三千,比先代的大宋皇帝们要多许多,但他不希望被人指责荒淫好色。
徽宗脸色阴沉,厉声问道:"预言洪灾的是何人?"
底下大臣们面面相觑,这谁也不清楚,总不能说是个…… 疯子?
徽宗见无人答话,怒意加剧,重重地拍了拍龙椅:"众卿身为朝廷重臣,竟然对民间这类道听途说的妖言信以为真?方才有人言语铮铮,现在怎的不敢说话了?"
又是龙!
去年元宵,宣德门前的灯龙起火之事,至今没有查出凶手,后来开封府抓到几个在清风楼酒醉肇事的辽国商人,拷打盘问后也未得到证据。
徽宗一直心有忐忑,对于触及"龙"的话题尤其在意。
"朕想知道,那条龙究竟何等模样?!"
眼见今上温润白净的脸庞变得严峻铁青,极少发这般雷霆之怒,底下人愈发不敢吱声。
忽而,"哐咚"一声 ——
鸦雀无声的垂拱殿被打破寂静,有位臣子掉了朝笏。
王昂一直沉静旁观,转头看去,安之若素的面容倏然变色。
那个倒霉蛋竟然是,张焘?!
下一瞬,徽宗就抬手指向张焘。
"卿若对那条龙的模样有所听闻,朕命你,如实细说!"
张焘赶紧俯身捡起朝笏,抹了抹额头的大颗汗珠,缓缓复道:"回陛下,臣仅是听闻,民间传言,说那条龙,乍看像一只大犬,细观之,才发现是条龙…… 身长六七尺,鳞色苍黑,驴首,两颊绿色且似鱼颔,头顶有角,其声如牛……"
徽宗阖目,似乎在脑海里根据信息描画,少顷,睁眼,震怒大笑:"实在荒唐! 朕想象不出这是个什么怪物?! 众卿见识过真龙么?不如朕给你们画一条龙?欣赏下真龙之威严神圣?!"
彼时以蔡京和王黼为首的一众大臣即刻迎合,转而奉承陛下画艺高超。
圆滑的王黼趁机提议:"陛下莫气,臣已记下那些胡言乱语的言官,待陛下事后处置。" 他暗喜,进谏者中不乏政敌,就待观察还有谁会自投罗网。
蔡京轻哼一声,斜目看他:"王相公果真是雷厉风行。"
王黼笑颜复道:"与蔡相公一样,我们都是为了陛下,还有大宋社稷着想。"
彼时蔡攸转向王黼,小声逢迎道:"王相公风华正茂,思维敏捷,明察秋毫。"
蔡攸是蔡京长子,位居宣和殿大学士,今年拜官开府仪同三司、镇海军节度使、少保,当下深得徽宗宠信。蔡氏父子俩因为争权夺利而失和,反目成仇。
蔡京聪颖绝伦,当然明白儿子的含沙射影,不就是戏谑自己老了么,只是这话出自孩子的口里,须臾间,他略微黯然失神,不过旋即振作。年迈的蔡太师挺了挺身子,扬起下颌,保持风度地朝王黼说道:"还请王相公继续审察,不要偏袒任何罪臣。"
这几位宰执表面客气,实则暗藏争锋,彼此恨得牙痒痒的。
徽宗早就看出来了,只是有时佯装不知,在朝堂上观摩他们明嘲暗讽,演一出出的戏。不过,今日他没这兴致,相对于水患,他更在意那条"龙",于是刨根问底。
徽宗再次盯着张焘,声色俱厉地问道:"那东西现在何处?"
张焘秉笏低首,不敢回复。
方才还在卖弄口舌的王黼与蔡京等人也转而缄口,众者皆是冷汗涔涔,惟恐答案会令今上更加龙颜大怒。
殿堂寂静得能听见错杂的呼吸声。
"快如实说来!" 徽宗怒喝。
彼时,王昂回头看了看陷于危境的张焘,见他正要秉笏启口,王昂倏地跨出一步:"禀陛下,臣听闻,发现那只怪物的茶肆,恰好邻近军器作坊,怪物出现不久后,被作坊军士得知,将它杀而食之了。"
王黼回头瞪他,喝道:"胡闹!"
蔡京也转身看向王昂,别有深意地笑了笑。
李纲就站在王昂身边,十足为他捏了一把冷汗。平常最敢直言的李纲至今沉默,因为觉得事情太过荒谬,说了犹似儿戏,万万没料到张焘与王昂陷于困境……
"呃!!" 徽宗又惊又气,从龙椅上腾起身,颤抖不已。
王昂缓了缓,镇定言道:"正如陛下所言,那怪东西怎么可能是真龙?六七尺长,至多一条走蛟罢了,食之,正好破除妖言。至于水患,若真来了,也仅是巧合。望陛下消气。" 继而,王昂拉回今日朝议的真正话题,"不过,今年谷雨时分,霪雨大作,河水较满,或许应当防患于未然?特别是,倘若近来天有异象的话。"
徽宗瞠目静默,半晌后,坐回龙椅,满腔怒火无法化解,便拿王昂问罪道:"若五月没有水患,卿就是危言耸听,讹言惑众,朕降你个欺君之罪!"
朝参后。
蔡京有意走经王昂身旁,带着玩味的神情眯眼微笑,耳语道:"状元郎果真有些胆量,就看你这次如何脱身?"
少顷,王黼也叫住王昂,低声怒哧:"你呀! 亏得郓王殿下看中! 今日你在朝上狂言,分明是断送自己的前途! 如果陛下降罪,我亦保不了你!"
事后张焘很是愧疚,与李纲等友人皆替王昂焦灼。
今上好颜面,这个"欺君之罪"谁也担不起……
王昂没有慌神,仰头看天,缓缓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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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来之则安之,注意这几日,天空有否异象。"
.
三日后。
西北天空真就异象横生!
数十道赤气冲天,将北斗星遮掩得仿若隔了一层绛纱,远空还传来一阵阵剧烈的雷声。
徽宗大惊,但未有行动。
彼时民间早已恐慌万状,忙不迭地紧急抗洪。
自从那条怪"龙"出现后的第五日,真的天倾暴雨,且一刻不停歇!
整个朝堂惊惶至极,乱作热锅上的蚂蚁。
徽宗亲眼目睹水患来临,这才派遣诸内侍役夫,十万火急地担草运土,前去京城沿河各处巩固堤坝。
然而,为时已晚!
很快城外水高五七丈,肆虐的洪流轻而易举地冲破西面的汴河堤防,迅速淹入城隅,如一只无情的巨兽摧毁房屋,吞没街巷,扫荡一切! 就连玄铁沉重的鼋鼍也被冲出院舍。
东水门城区,河堤却奇迹般地未被冲垮。
之前每逢水患,这里就会成为重灾区,因为靠近城郊,且离汴河太近。
所幸此番城民听信状元郎的建议,提前做了防备,物资充沛,看似能够抵御一阵子,不过水流还是在街头巷尾蔓延开来。
王员外坐在门口,眼睁睁地看着泥水一点点地靠近邸店,悲痛地捶胸顿足:"老天爷哪,您为何这么狠心! 我刚花重金翻新邸店,您真是要了我的命啊!"
王楚嫣身着绢丝油衣,双脚踩在泥泞里,手里的油纸伞快要经不住暴雨的猛烈敲击。
"爹爹别待在这儿! 小心淋雨受凉! 幸亏我们提前准备了,邸店没事的,你先上楼避一避!"
王员外死活不肯离去:"我要守在这儿! 这是咱们祖传三代的邸店,好不容易有了起色! 我要与邸店共存亡!"
其他人围在旁边劝说,可是王员外嚎啕大哭,一点也听不进去。
王昂身穿蓑衣斗笠,箭步走来,忽然朝他后颈一击,王员外登时晕了过去。
"爹爹?!" 王楚嫣大惊失色。
王昂扶住王员外:"他没事。" 旋即吩咐道,"快把人抬上楼! 合香,丁苏,你们看紧主君!"
随即他牵着王楚嫣走到避雨之处,"你的衣裳也湿了,赶紧回去换一下,安心等我回来。"
王楚嫣惊惶问道:"你要去哪儿?"
"我到城郊,与其他人一道巩固堤障,并去向官家进谏。"
"我不放心! 你别走!" 王楚嫣使劲抓住王昂的手,泪水合着雨水自脸颊淌落。
王昂心疼地摸了摸她湿润的脸庞:"楚楚听话,这场雨,很可能会接连下七日。"
"七日?天哪! 这才第二日!" 王楚嫣不敢置信。
她泪眼婆娑地看着沉默坚定的夫君,最终退让道:"你答应我,往后,我们再也不会分开……"
王昂将她搂入怀中,微倾油纸伞挡在面前,嘴唇覆上她的唇。
这个湿漉缠绵的不舍之吻犹似俩人的情绪,这是他们成亲后的第一回暂别。
"我答应你,仅此一回。" 王昂的声音亦有哽咽,说罢他忍痛抽身,坐上马车。
王楚嫣怔怔遥望,大雨滂沱,马车须臾消失在厚重的水幕之中。
"七日,真的会连下七日吗…… 叔兴……"
44.作法
怪就怪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真的一刻不消停。
又过两日,东水门街区也被泥水浸没,尽管众多人家事先有所准备,却也撑不住了,外方水位已经高至小腿处,部分居民们逃往城内寺庙,或避难在拥有楼层的大型住宅里,譬如王家客栈,孙家酒楼,赵家医馆等处。
王楚嫣本已囤积大量食物,无奈前来安身的灾民络绎不绝,她一边收容照料,一边精打细算余留的物资,还得顾及生病的父亲。王员外因为淋雨受凉,又太过悲忧,风寒咳嗽。
倘若真如王昂所言,这场倾天暴雨会连下七日的话,那么还要熬三天!
并且,后续这些日子最艰难,特别是对于妇女孩童,老弱病残者,现况更为困厄。
王楚嫣带着家丁们将食物分量,尽可能公正地配发给每位灾民,并为所需之人送上被褥与生活器具等物。
众人感恩戴德。
然而大家情绪低落且烦躁,在等待中,因为某些话题时不时地发生口角之争。
"现在你们信了罢?那条龙是真的! 却被人吃了,这下更遭报应喽!"
"去年大相国寺那儿,不也有一疯子预言过水灾?"
"我呸! 那疯子还说大宋将亡,你们也信?都疯了么?"
"疯又如何! 落得个倾家荡产,流离失所,谁能不疯啊?!"
"别说这些没用的了,官家会救济我们百姓的!"
此刻周边一阵喧哗,发出更激烈的反驳。
"老兄醒醒,朝廷有几人真正关心百姓疾苦?"
"比如花石纲之役已经持续十来年了!"
"这事都怪蔡太师! 还有那个苏杭应奉局的朱勔!"
"朱勔就是蔡太师物色的!"
朱勔能够得势,最初因为其父朱冲得到蔡京的赏识。朱家父子出生卑微,但擅于园艺,蔡京被贬官杭州时,经过苏州,因为想建佛寺,机缘之下遇见朱冲,见此人能力不错,便让童贯将朱家父子置入军籍,给个官当。后来,朱勔渐渐爬升,成为苏杭应奉局的统领,并以花石纲为契机,不停地搜刮民脂民膏,如今独霸江南。
因此提及花石纲,百姓们就对蔡京与朱勔等人恨得牙痒痒,至于今上徽宗是否也有责任?这点,无人胆敢议论。现下大家就将怒气洒在蔡京头上。
"蔡太师的府邸就在城西的汴河边上,这回肯定也被淹了罢?"
"呵呵报应得好!"
"要死一起死!"
"咱们还年轻! 他年逾七十,就看谁能熬过谁?!"
不多时,有人传来新消息,说是官家派遣林灵素道长登城退水。
彼时涌起一阵更大的骚动。
有人跳起来,怒道:"可笑至极! 那个破道士要用啥子的法术?"
"嗤,道教法术厉害着呢! 厌胜法听过没?!"
"道士们都是沽名钓誉之辈,一个个锦衣玉食,求名夺利!"
"听兄台的口气,难道是佛弟子?"
在恐惧面前,众人的情绪再次失控,又掀起一番道教与佛教信徒之间的争执。
对此,林灵素也脱不了干系。宣和元年初,徽宗听从林道长的所言,宣扬崇道抑佛,下诏改佛号为大觉金仙,改称菩萨为仙人、大士,僧、尼为德士、女德。佛教从汉朝至今受众广泛,所以这事在民间掀起许多不满,原本每年四月初八是佛生日,京城的十大禅院会举行盛大的浴佛斋会,但今年斋会规模甚小。
王楚嫣忙完事情回来,见到这幕乱糟糟的争吵,实在忍不下去了。
"请各位别争了,且听我说几句。"
这些日子操劳过度,王楚嫣亦是心力憔悴,提着嘶哑的嗓子说道:"大家且静静,如今面临洪灾,我们更需同舟共济,齐心渡过难关! 此外,朝堂之上,还是有许多关心民生的大臣们,定然正在与官家商议举措,大家莫要失去信心。" 她心里念着自己的夫君……
众人见是王楚嫣发话,立刻安静下来。
"王娘子说得对,我们应当齐心合力。"
"幸亏状元郎高明远见,鼓动大家提前准备,否则后果更加不堪设想!"
"都别废话了,有力出力,干罢!"
众人纷纷表以支持,不再枯坐颓丧,女子们主要操持食物与屋内清洁等事项,男子们去到外方抗洪,一同奋战。
.
此番洪水之凶猛乃百年一见,京城内外,民畜漂溺,苗稼遭殃,财物受损难以计数。
然而朝堂上,有所作为的大臣寥寥无几,许多人装聋作哑,忙于拯救自己的家产。
皇宫内,观稼殿、亲蚕宫、还有徽宗平日最喜欢的延福宫都遭到洪水侵入,宫人们忙得焦头烂额,徽宗更是无心听政。
李纲亲抵郊外,查看灾情后,万分痛心疾首,速写一份[论水灾事乞对奏状]准备上呈。
朝参前,王昂火急阻拦:"伯纪兄是要进谏么?"
李纲忧心如焚,颌首道:"对,现是水患第五日,雨势丝毫不见停,这事拖不得了!"
王昂含着极大的诚意凝视他:"再过一两日应该能见好,伯纪兄忍一忍。"
李纲犹疑:"叔兴兄怎能确定?不过你曾经提醒洪水一事,果真有远见,伯纪很是佩服!"
俩人立于宣德门城楼下,李纲望着瓢泼大雨,忧心忡忡地说道:"此番洪灾,远迩震惊,实属百年一遇的大灾情,绝不能等闲视之! 你也看到了,临危之际,朝堂重臣不正,只顾私利,人心涣散,无人敢为百姓呐喊,恳请赈济灾民,官家竟然,派遣林灵素去作法退水?这也太过荒唐了!"
李纲默了片刻,沉叹道:"我与叔兴兄是挚友,说句实话,我们大宋内里奢靡,外有虎狼强敌,继续如此,后果不堪设想! 我本不信民间流言,但亲历后,深觉此次洪灾实乃天戒,大宋未来堪忧,唯有直言进谏,或许能让官家及时警觉!"
王昂方才从东水门堤坝那里赶来,换了一身干净的朝服,似乎专程前来阻拦李纲,脸上现出极少见的焦虑,再次劝道:"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官家不悦,降罪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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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前李纲任监察御史时,也因在朝堂激言,被罢去谏官一职。
然而李纲是块硬骨头,倔脾气:"君子浩然正气,俯仰无愧于天地。"
"伯纪! 你就不能听我一言么?! 仅此一回!" 王昂忽然抬声,眸光闪出沉痛之情。
面对王昂过激的反应,李纲愣了愣,沉默半响,微微挽唇,拍了拍王昂的肩膀:"我感恩你的好意,不过你也知道我的性子,今日我若不直言进谏,会永远无法原谅自己,所以,还请叔兴兄由我去吧。"
李纲郑重作揖,随后撩了朝袍,意气凌云,昂然自若地走向殿堂。
朝堂上,李纲义无反顾地挺身而出,一番铿锵言辞,令所有人哗然惊诧 ——
他上书恳请: 当前洪灾期间,望今上命令所有臣子竭智效力。灾后,望今上能够赈济灾民,减免赋税,停止土木,废除花石纲之役; 并建议今上广开言路,提拔关怀民生的有识之士; 此外,加强边防,以免增加外患。
因为水患而无心理政的徽宗听得直翻白眼,怒拍龙椅。
彼时,林灵素道长也上朝拜见。
林灵素神态狼狈,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奏道:"禀陛下,这几日臣尽心尽责,日夜不停地施法退水,可是,竟有一群蛮横无理的刁民捣乱,阻拦臣,还将臣给打了!"
徽宗捂着鼓胀的腹部,吁出一口长长的恶气,摇头怒叹:"泱泱大宋皇城,竟然还有这么多不懂礼仪,未开化之人!"
事实是,林灵素施法数日,洪水始终未退,从而激起百姓更多的愤怒,一众役夫举起棍棒,冲到城楼将林道长给暴揍了一顿。
林灵素大言不惭地又道:"臣并非不能治水,此次水患,一来是天道使然,二来,臣算了一卦,可能与太子殿下有关?臣恳请陛下,请太子登城,拜天地,如此才能退治洪水。"
竟然,他敢将水事推卸给尊贵的太子赵桓!
李纲见这妖道再次中伤太子,不由地激愤:"林道长三番两次为难太子,居心叵测,意欲为何?!"
徽宗正在气头上,指向李纲,怒叱道:"居心不良,并在朝堂挑拨煽惑的是你! 退下!" 旋即下令,"召太子,准备四拜典礼,明早即刻登城!"
王昂侧身看向李纲,忧伤低喃:"伯纪兄……"
李纲向他点了点头,用目光与他道别,朝今上致礼后,坦然转身,在一堆窃笑、鄙薄、恶意,但也有惋惜与敬佩的目光之中踏出殿堂,走向风雨晦暝的外方。
另一头的东宫。
太子赵桓得知父皇听信林灵素,命令自己登城退水,气得火冒三丈,却也只能忍辱领命。
水患的第六日。
太子头戴远游冠,身着衮冕,登上城楼,手持御香,十分凝重肃穆地朝天地四拜。
行完大礼之后,他被雨水濡湿的脸庞露出无人能解的悲恸。
"难道,此生,我仅会是一个身不由己的,傀儡......?"
这声幽哀的低吟被吹散在滂沱的风雨之中。
45.送别
万万没料到,太子登城,敬香四拜后,半天功夫,洪涝竟然奇迹般缓缓退去!
彼时京城百姓皆仰太子圣德,纷纷拜谢。
第七日,水灾消尽。
真如王昂所言,七日。
.
水患之后,灾民陆续归家。
望着惨不忍睹的京城街巷,百姓们怅然沮丧,掩面而泣。
东水门城区虽然不像汴京西城四处断壁残垣,却也是遍地狼藉,泥泞不堪。
王员外一屁股坐在邸店门前,埋头大哭:"如何是好,现下如何是好……?!"
王楚嫣心痛地拥住他:"爹爹别伤心了,都过去了,一切会好起来的。"
多天的担惊受怕,王员外累得将近虚脱,但脑子从未这般清醒过,泣道:"乖女儿,这次我们算是熬过去了,可以后呢?倘若天灾人祸再次来临,我们还能继续幸运吗?"
此番洪灾,王楚嫣承受的辛苦更多,但她忍住痛楚,冷静安慰父亲:"只要我们在一起,没什么过不去的槛。爹爹回去歇息,这里交给我。" 随即她将后续的事项吩咐下去,并嘱咐道,"今日大家都好生歇息,明日起,我们先除去防水的沙包等物,分工清理,修缮邸店。"
她撑着疲乏的身子,在一片泥泞灰暗的狼藉之中四顾遥望。
远处,一道身影纵马驰来。
"叔兴?" 王楚嫣凝眸。
是叔兴!
她飞也似的跑去,这段时日她尤其坚强,可就在扑入那人怀抱的瞬间,泪水夺眶而出。
"我担心死了! 真的担心死了! 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她死命抱住王昂。短暂的离别,却是度日如年,她无时无刻不在挂念他,担忧他,等待这一刻他归来时扑入他宽阔的怀抱中。
王昂紧紧拥着她:"好,再也不分开。" 他抚摸她颤抖不已的后背,继而捧起她梨花带雨的小脸,细细打量。
"楚楚瘦了。" 王昂双眸湿润,沉声哽咽。
然而他自己更为消瘦憔悴。
夜以继日的操劳,使得他隽美的脸庞愈加棱角分明,眼窝略微深陷,沉默时越发清冷得令人敬畏。
"你也瘦了许多......" 王楚嫣贴在他的胸膛前,听着他激乱的心跳声,半晌后才依依不舍地挪开身,抬头看去,察觉王昂的眸光比平常多出几分忧虑。
王楚嫣即刻警觉:"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在她的追问之下,王昂喟然叹息:"伯纪兄遭到贬官,即将离开京城。"
正如王昂所料,李纲的奏疏惹恼今上与其他权臣,被指责言论不当,遂被贬官,将谴去偏远的南剑州沙县(福州沙县),当个监税的地方小官。
"这可如何是好?! 还有办法么?" 王楚嫣惊惶问道。
她也晓得朝堂之事错综复杂,只是没料到李纲突然被贬,这位是夫君最为敬重的友人之一。
王昂轻轻摩挲着她的脸,用指腹拭去她的泪痕:"楚楚莫担心,水灾后,你要操劳的事情还有很多。"
"也罢,我不过问了。" 王楚嫣望着他憔悴的容颜,忽又无比心疼地抱住他,"你让我莫担心,可是你,短短几日,你看看你自己,累成了甚么样……"
王楚嫣深信,即便天塌下来,这人也会对她说一句"莫担心",并将她护在怀里。
可是,她也想保护他。
至少全心守候。
事后,王楚嫣白日忙碌邸店的整修,虽然身心俱乏,夜间总是难以入眠,抱着枕边人生怕下一刻他就不见了…… 为了不让王昂担忧,她假装安睡,发现王昂好几回深夜起身,轻手轻脚地去到书房。
王楚嫣不糊涂,知道他一直有些神秘莫测,似乎藏着什么极大的秘密……
因为抗洪有功,王昂赢得徽宗的好感,又得了个集英殿修撰的贴职。东水门百姓也都对王昂感恩戴德,王楚嫣本该高兴,可是眼见夫君日益憔悴,心痛却无法过问。
.
不久,李纲在离京之前,最后一次来王府做客。
这日风和日丽,万里无云。
王楚嫣为他们备上最好的酒水与食物,时隔一年,依旧是在花木葱郁的庭院里,王昂,李纲,张焘三人皆穿戴文士白襕皂帽,汇在一起。
他们这身洁净素简的衣装仿若他们不变的初心,文人最在乎的清白德行,俯仰于天地之间。
让人出乎意料的是,李纲丝毫没有颓败的神色,反而眸光明亮,豁然笑道:"夫子曾说,四十不惑,我现今三十有八,快至不惑之年。光阴飞逝,我入仕也快十年了,几经起伏,幸好至今问心无愧。"
张焘禁不住抹眼泪:"这回我算是看清了,如今官家只爱听那些阿谀奉承,受不了任何逆耳忠言。想当年,官家刚登基时,也曾广开言路,招纳良才,勤俭有加,被誉为难得的明君,可如今他受佞臣围绕,却不自知……" 张焘气闷饮酒,幽叹道,"经过这次洪灾,朝堂又将一轮换官,我只恨自己人微言轻。"
李纲早就洞悉这些朝堂风云,借用古言,缓缓说道:"天下治乱,在君子小人用舍而已。小人之党日胜,则君子之类日退,难以弭乱而图治。而今朝堂如是,难以施展抱负。"
王昂缄默,向友人敬酒。
身旁那树灼灼绽放的紫薇,越发衬得他白衣清逸,俊美寂寥的容颜显得与这凡世格格不入,他默默地饮了好几杯,似乎被贬官出京的那人是他。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忽然,王昂低吟。
李纲心领神会,苦涩地笑了笑:"黄庭坚的这句诗,我算是真正感同身受了。" 他看了看在旁吞声饮泣的张焘,转而对王昂说道,"叔兴兄,子公还未饱经世故,性子又过于温良,往后,拜托你替我照顾好他。"
张焘一听,抬袖掩面,越发唏嘘不已。
王昂扶了扶张焘的肩膀,朝李纲颌首:"必然的事,伯纪兄请放心。"
少顷,李纲起身屹立,若松若竹,若巍峨高山,"来,这一杯,就敬历代为国鞠躬尽瘁的忠臣们,敬所有为社稷辛劳而默默无闻的黎民百姓,也愿我们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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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江山,千秋万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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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和元年,六月,李纲离开京城。
王昂前去送行,李纲的其他好友,许翰、孙傅、吴敏等人也前来相送。
临行前,李纲蓦然回首。
青天白云之下,远处是金钉朱漆的宫门,高耸的围墙镌镂龙凤飞云,里面便是雄伟庄严的皇宫。虽然离得不远,可是,一线之隔,高墙之内与外界却有着云泥之别。
彼时李纲的眼底泛起波澜,抬手正了正衣冠,今日他依旧白襕儒巾,赤胆忠心,朴实如初,他对着远处的皇宫默默一拜,随后郑重地朝友人们作别。
此去一别,便是经年,不知何时再能踏上这座锦绣繁华却也暗潮汹涌的皇城。
这里承载着多少有识之士的寄托,却也破灭过一个又一个热血忠诚的理想......
李纲转身,就在登向马车之际。
"李伯纪,等等!"
远处传来呼号,飞马快鞭,渐近时,一道年轻英俊的身影从马背跃下,步履如飞地跑来。
看清来者的那一瞬,李纲坦荡的神情掀起波涛。
"太子殿下!" 李纲疾步上前拜见。
太子赵桓刹住步伐,扶他起身,清秀的眉眼满是哀伤,哽咽道:"幸好,你还在,我险些来迟了……"
王昂与其他众人旋即拜过太子,返身退去,留太子与李纲互述离别。
……
后来,有传言从东宫流出,说太子得知李纲遭贬官时,忙不迭地去到今上的寝宫恳求他收回成命,反而被今上怒叱一顿。回宫后,太子泄愤砸坏许多器皿,之后愈发寡言少语,当他得知李纲进谏那次还在朝堂上夸赞他勤俭慎重的品行时,太子更是窝在房里暗自饮泣,他让人暗中抄了一份李纲进谏的"论水章疏"珍藏起来,几番诵忆。
并提笔。
秋来一凤向南飞。
这句是太子赵桓为李纲所写的诗。
……
至于李纲,他从汴京一路南下,路过临平时,作了一首诗寄回给京城友人们。
收到来信时,王昂如获至宝,喜道:"伯纪兄来信了!"
"啊,快打开看看!" 王楚嫣旋即走来,倚在王昂身旁,与他一同细细品阅。
[初到临平见山]
我见青山若故人,峰峦照眼自相亲。只应今日爱山意,便是他时傲世因。
点缀白云春缥渺,萦回绿水晚奫沦。君恩若许归田里,定卜山间老此身。
读罢,俩人久久沉浸。
所谓以文识人,李纲果真一身浩然正气,铮铮铁骨,生性乐观。
王楚嫣思忖:"不过这首诗,怎么让人感觉,李公子似乎心生归隐之意?"
王昂耐人寻味地说道:"他迟早会回来,有朝一日,大宋最需要的人,李伯纪既是其一。"
王楚嫣莞尔一笑,抬手抚摸他略微圆润了些的脸颊:"叔兴不也是么?无论如何,你是我最重要的人。"
王昂微微挽唇,朝她凝眸:"对于我,这就足够了。"
46.求子
水患后,百姓怨声载道,朝廷不得不从拮据的国库中拨出部分财物用于赈济,勤劳的百姓们依靠信念重建家园,齐心合力之下,汴京逐渐恢复原先的面貌,一如流动的华章,人间烟火再次缤纷喧腾。
历经百年一遇的大灾,老天似乎为了弥补,喜讯也接踵而来。
继统安城战役失败后,童贯在四月率军,再次进攻,终于大破西夏,平其三城。这回是真的赢了。六月时,夏国遣使主动请和,诏六路罢兵,宋夏之间打了无数大小战事,自此,终于告一段落。
童贯带兵回京时,王楚嫣她们也出去观摩,十里长街,百姓们争相庆贺,若非亲眼目睹,无人能想象得到,这位赫赫有名的内侍,被阉了的男人竟然如此高大魁梧,目光如炬,面色黢黑,下颌有须,颇具阳刚之气,大将之威严,许是因为童贯年近二十才净身入宫的原因。
彼时童贯六十五岁,外表依旧刚猛健朗,早已受封"开府仪同三司",又掌领枢密院事。他从底层的内侍爬起,厉害到如今手握至高军权! 并且,在政和元年,童贯还以副使的身份出使辽国,让友邦震惊大宋朝廷为何派了个宦官过来。
如今宋夏两国偃兵息甲,更令童贯如日中天。
对于停战的消息,赵浅真满心欢喜。
"终于休战了,我哥年底应该能回京!"
王楚嫣与她相拥:"真是好消息! 赵伯伯肯定高兴极了,若熙知道了么?!"
赵浅真双眸湿润,连连点头:"孙丫头笑哭了呢! 我得到家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去告知她。"
王楚嫣与赵浅真牵手坐下,给她沏上茶,百感交集地说道:"自从去年下半年起,真不容易,大家熬过一劫又一劫,只求往后平安些。"
赵浅真亦是悲欢交加:"特别是这次水患之后,感觉许多人想得更通透了,珍惜当下。" 如今赵浅真留家照看父亲,父女俩冰释前嫌。
"可不是嘛,天意难测,世事难料。" 王楚嫣沉叹一声,喝了几口热茶。当下她正逢月事,身子不舒服,因此不能喝冰雪凉水。
赵浅真察觉她手捂腹部,关心道:"月事来了?还正常么?疼不疼?"
王楚嫣松开蹙起的眉头,硬是挺直身:"自从服用你的药方,时间挺正常的,偶尔会疼,但比之前好多了,姐姐别担心。"
赵浅真眸光狐疑:"嘴硬,还习惯顾及别人,我最晓得你了。"
王楚嫣扬唇,转移话题:"我也有个好消息,我爹决定续弦了,打算修缮邸店后,大约今年秋,迎娶张娘子。"
赵浅真吃惊,随之面露喜色,调侃道:"我看啊,你爹是着急传宗接代吧?" 她瞥向王楚嫣的肚子,抬手轻轻戳了戳,"你的怎么样了?"
王楚嫣面色绯红,踌躇着,几番欲言又止,最终含羞支吾道:"浅真,我有一件事,想麻烦你……"
听完后,赵浅真神色为难,思量道:"这个…… 阿嫣,民间有些方子别去碰,我暂且给你开点益气活血的,譬如党参益气,黄芪补气,沉香行气,玉竹养阴,在月事结束十日之后服用,七天,调理下身子,先试个三五月,届时当心月水可能会多些。"
王楚嫣感激地握住她的手:"对的,试试,我与叔兴成亲一年多了,我不想因为我而……"
赵浅真怜惜地看着她,摇摇头:"万一不是你的问题呢?这个世道总埋汰我们女人,国破乃红颜祸水,不孕亦是女人的错,实在有所不公。"
王楚嫣垂眸:"话是这么说,但七出之中,无子居首位,我相信叔兴肯定不会那么待我,只是有不少女子,因为无法生子,要么被休,要么忍气吞声,很是可怜。"
赵浅真吁出一口恶气:"幸好我这辈子不嫁人!"
王楚嫣体贴道:"可是浅真,哪天你也需要为自己考虑下?"
"咦,我们在说你的事,怎么转到我身上了?" 赵浅真乘机转回话题,"古籍医书早就言明了,男女之合,二情交畅,身孕乃阴血与阳精共同为之。所以,行夫妻之事时,重在……"
王楚嫣见她打住话,羞赧问道:"说呀,究竟怎么个要事?"
赵浅真虽然行医比较放得开,可终归也是女子,嗫嗫嚅嚅地说道:"就如修炼那般,需要,忘我,享之,你俩是否如此?"
王楚嫣双手捂面:"羞死人了!" 顿了半响,细若蚊呐地答道,"是啦。"
赵浅真对于男女之事也颇觉尴尬,挠头窘笑:"羞甚么?如今你也是成了亲的人…… 总之,你若心不安,再不济的话,就去寺庙拜一拜。"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王楚嫣,自去年年末,好久未去寺庙上香,于是待月事过后,寻空去往大相国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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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刚过中元节,京城的各处瓦子还在上演"目连救母"等杂剧,观者如云。众多街边搭有竹竿斫成的棚子,高三五尺,上面架起竹编的灯窝形状的容器,谓之"盂兰盆",街头巷尾皆有售卖纸印的"尊胜目连经"。
王楚嫣与合香路经闹市处,闻见人群对林灵素的嘲讽。
"自从林道士作法失败,佛弟子稍微能抬头了。"
"真解气! 听说官家将他贬职,准备赶出京城!"
"许多臭道士贪得无厌,搜刮民脂,官家建造万岁山也是因为道士提议,说抬高京城东北隅的地势,按照风水堪舆,能保官家多生皇子,可这事儿所需花石不计其数!"
"道言今生,佛说来世,佛学就是比道学高一筹。"
"今生都活不好,别忙着关心来世了! 人家道士们有二十六官阶,还能拿俸禄。"
"对对,官家给每一道观的田地就有数百千顷,每逢大斋,花费动辄数万缗,道士们还能娶妻养姬,锦衣玉食,活得可自在了! 千道会时,许多贫困之人青衣幅巾,打扮成道士的模样去赴会,你们可知为何?"
"这个俺晓得! 因为参加大法会者,皆能得一顿免费的饱食,并获三百文钱! 咱们苦干一天,也不过一两百文。"
"真有这等好事?下回俺们也去!"
合香自小信佛,听了那些话,对王楚嫣述道:"香儿相信轮回,真心希望有来生,能与死去的阿爹阿娘再次相聚,孝顺他们,弥补今世的遗憾……"
合香是个敏感善良的小姑娘,说到此处落下泪来,挽紧王楚嫣:"与夫人在一起,香儿也很快乐。"
王楚嫣替她擦去眼泪,四五年朝夕相伴,俩人早已超出主仆之情,"明年香儿及笄后,将来,我会给你选个好人家。"
世间难得两全法,王楚嫣心里很不舍,却也觉得该为合香考虑。只是合香一听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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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嫁出去,忍不住哭起来。
"啊,香儿不哭! 还早着呢,往后的事情到时再议。" 王楚嫣连哄带骗才让她稳住情绪。
彼时,大相国寺也在演出"目连救母",王楚嫣让合香过去看戏,独自前往佛殿。
寺庙里的市集依然热闹非凡,飞禽奇兽、动用什物、古玩书画应有尽有。两廊被诸寺院的姑子占据,卖绣作、珠翠头面、特髻冠子等物。
王楚嫣喜欢逛市集,但今日不能多耽搁,便径直走入大殿,里面人群熙攘。
此处香雾缭绕,诵经声源源不绝,让人宛若置身于异界。
蓦然,一阵头晕目眩。
王楚嫣稳住身子,喃喃自语:"好怪,怎么回事……?"
与此同时,她内心深处涌起一股十分离奇的感觉,彷佛,当下这一切似曾相识,倒不是说她熟悉大相国寺,而是,似乎曾经她就为了身孕之事前来拜佛……
许是累了。
王楚嫣没有多想,虔诚上香,少顷占得蒲团后,跪于金尊佛像之前祷念。
诚心诚意地拜完后,头还略微昏晕,她缓慢起身,后方有位女子继而上前。
擦肩之际,俩人皆是一愣。
"郑姑娘?许久不见。"
王楚嫣瞥见郑雅南蓬松的绢纱襦裙之下,肚子明显隆起,已然身怀六甲。
"恭喜了。" 王楚嫣递去友善的笑容。
去年七夕,她在录事巷巧遇妓馆那一幕,为郑姑娘深感难受,看来那桩事情过去了。
郑雅南见她打量,旋即伸出双手护在自己的腹前。
"王姑娘,确实许久不见。" 郑雅南的目光充满警惕与敌意,也朝王楚嫣上下打量,见她腹部平坦,不由地牵唇,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儿拜佛求子很灵验的,你来对地方了。"
陪伴郑雅南的女使环环斜目瞪了瞪王楚嫣,转头,讥讽咕哝:"夫人,听说前阵子,我们西舍邻里有个女的,两年未孕,被她郎君给休了。"
"可怜哦,母鸡若不下蛋,日子也快活不长。"
"传宗接代是女人的责任。"
"话虽这么说,有些人生不出也没法子呀。"
主仆俩人阴阳怪气。
这番话宛如一把剑刃猛地刺入王楚嫣的胸口。
适才那股似曾相识的感觉再次涌现,不知从何而来的委屈与悔恨交织在一起,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无法自控,如绝堤的洪潮冲击她的整个身心。
很痛,十分的痛!
王楚嫣承受着体内莫名的巨痛,艰难地移步走向殿外,忽觉面颊湿润。
她抬手摸向自己的脸。
竟然哭了?
她愈加不明所以,茫然若失。
蓦地耳畔还响起许多怪异的声音,以及嘲笑。
此时这具身子彷佛不是她自己的,她逐渐喘不过气来。
"叔兴,你在哪里……?"
她竭力仰头,万顷碧空怎么化作了无尽的黑夜?
她双手捂着疼痛难忍的腹部,瞥见地面一滩汩汩蔓延的鲜血,须臾,身子倾倒下去 ——
即将失去神智的那一刻,她于耳畔隐约听到合香的哭声。
"夫人你醒醒啊! 不要吓香儿! 救命啊,快来救救我夫人! 救命啊!!"
47.如梦
完全被黑暗浸没,王楚嫣感觉自己的心魂宛若浮萍漂游,无所依靠,过了不知多久,远空传来轻柔的呼唤。
"楚楚,楚楚……"
是他。
她就知道他会来的。
王楚嫣一下回了些力气,使劲挣脱梦魇,半响后,睁眼之际,那副熟悉的面容映入眼帘。
"叔兴!" 她迫不及待地起身,头依然晕沉沉的,发觉自己身着轻衫,躺在家里的床上, "我这是?"
王昂扶住她:"慢些。" 继而吩咐合香,"这里有我,你先去给主君报个平安。"
合香双目红肿,点头喏道:"是,我这就去禀告。"
王昂坐在床边,将王楚嫣端详好一会儿,手指摩挲在她苍白的脸颊上,额蹙心痛道:"感觉好些了么?"
王楚嫣虚乏扶额:"我不知怎得了,发生了甚么?" 她努力回思。
王昂抚着她垂散的如绸墨发,柔声道:"香儿说你在大相国寺上香,不知为何忽然晕倒,方才浅真过来诊疗,说你定是累了…… 都是我的失误,自从洪灾,你就没有好好歇过,从今日起,你在家安心休养,不许操劳。" 他顿了顿,补充道,"至少半月。"
王楚嫣记起来了。
彼时心中还余留着一缕莫名的哀伤,她转眸看向窗外。
天际暮霞流云,美不胜收,院前的花枝疏影顺着霞光投落在屋内,仿若一副朦胧虚幻的山水画。
王楚嫣神情恍惚,阖目低喃:"我好像…… 做了一个梦,一个很奇怪的梦……"
"什么梦?" 王昂怔了怔,眸光忧虑。
"想来挺荒唐的,不说也罢。" 王楚嫣挪身倚到他怀里。
这具温暖厚实的身子让彼时茫然若迷的她越发眷恋。
心有所依,真好。
她喜欢聆听他沉稳有力的心跳,时而也会因她变得激狂,这点令她十足的欢欣。之前,赵太丞说王昂或许天生有心疾,定是误判,因为自她观察,他的心跳算是稳健有序。
王楚嫣紧紧贴在他怀里,倏然有股异样,这人的胸膛传来一阵极大的紊乱。
"告诉我,楚楚所有的心事都可以告诉我,不,是必须告诉我。"
王昂压低声音温柔命令,不容她迟疑。
王楚嫣抬头看他,小娃似的嘟起嘴:"那好,不过我若是说了,你莫要生气。"
继而她垂下清眸,不太情愿地再度陷入回思。
"说来真挺奇怪的,我梦见,在一个漫漫长夜,我等着夫君回家,等啊等,始终不见你回来…… 我很害怕,但更多的却是…… 莫名的悔恨……?"
她生怕王昂担心,没有提及她所承受的那股忽如其来的剧痛,以及幻觉身下流淌不停的鲜血。
"那时候的感觉,就像是被附了身似的…… 那时我想着,我王楚嫣仅是一个微小的民间女子,无法给予夫君任何仕途上的帮助,夫君中状元时,多少达官显贵都想抢你为婿,只因你曾经允诺,所以才娶了我…… 我想对你好,可是,我又觉得自己十分对不住你……"
王楚嫣话未说完,已被王昂猛然抱住。
她的脸颊贴于那人的下颌,须臾,惊觉一股火烫的湿润。
"欸?夫君怎么哭了??"
王楚嫣顿时慌神:"叔兴,叔兴你这是怎得了?!" 她想抬头看他,却被他抱得更紧了。
"你别吓我! 我适才不想说的,因为那个梦实在太荒唐! 我夫君那么厉害,升官飞速,且又待我那么好,我庆幸都来不及呢! 怎会悔恨?! 虽然偶尔我也会扪心自问,我王楚嫣何德何能配得上你这么个完美郎君?" 王楚嫣焦灼万分,一通解释。
她寻机从那人的怀里挣脱出来,抬眸望去。
这一看,真就把她吓坏了!
但见王昂满面湿漉,泪花不断地从眼眶溢出,如掉线的珍珠滑过他清俊的脸庞,滴落在那席洁白的襕衫上,他那双幽深的眸子仿若浮于海面的明月,朦胧得遥不可及,且一点一点地黯淡起来,神情木然,像是沉陷于梦中。
天哪,怎会如此?!
王楚嫣从未见他这般模样,心被绞痛,伸手去抹他的眼眶:"叔兴你究竟怎么了?是楚楚说错甚么话让你伤心了么?!"
然而王昂眼神空洞无光,泪水还在不停地滚落,似乎魂儿早已跃出这具身体。
"你别这样,我要心疼死了!" 王楚嫣吓得泣不成声,惊慌失措地抓住他的手臂摇晃着,"你倒是说话啊?叔兴,叔兴——!"
她的连声哭唤终于让那人回过神来。
王昂眨了眨眼睛,这一刻泪水才堪堪止住。
渐渐地,他惨白的面庞恢复些许活人的气息,涣散的双眸重新聚拢光芒。
他与王楚嫣默然对望,半响后,缓缓启口:"楚楚,记着,你是我的娘子,天底下最好的娘子。"
这句话融于天际最后那缕霞光,铭刻在时空的尽头。
王楚嫣双手环住他的肩膀,激跳失控的心这才渐趋缓和,点头哽咽道:"嗯,楚楚放心的,一辈子,我们一辈子在一起!"
她蹭着他温热的肌肤,丝毫不舍得挪开头,继而往他脸颊啄了一口。
这个小小的吻即刻受到回应,变成极为缠绵缱绻的长吻,花烛银光,俩人默默相视,彼此为对方擦干眼泪,随之,耳鬓厮磨,忘情相拥,徐徐倒向锦绣帐幔之间……
倏然,房门哐的一声开启。
"嫣儿,嫣儿! 你可吓坏阿爹啦!"
王员外急促跑入,不小心撞见这幕香艳的场景,登时抬手捂眼,"哎呦"一声转过身去。
王楚嫣彼时侧躺在床,搂在夫君腰间的双臂噌地松开,也是"哎呀"一声,像只受惊的小猫钻入被褥。
王昂疾速起身,背对来者,理了理自己的衣衫。
"嫣儿没事就好,你们继续,继续。" 王员外憨笑着,回身又觑了两眼,嘱咐道,"你们尽兴,尽兴啊!" 他蹑手蹑脚地移往屋外,关上门。
王楚嫣躲藏在香软的被窝里,意外受惊,加之方才同夫君的互述与恸哭,颇感乏累。
少顷,合香端来饭菜,王昂神情淡定地拿起旁边案几上的一本书,待合香退下后,旋即坐回到床边。
"小猫儿出来吧,小心闷着。" 王昂拉开被角。
王楚嫣探出头,眨了眨湿润红肿的眼睛:"阿爹不敲门就闯进来,吓死人了。"
王昂瞧着她搁于磁州绿釉刻花枕上的小脸蛋,似由绿叶衬托,黑亮的墨发散于枕际,越发美若雨后芙蓉,他低头吻了一下她的唇:"一惊一乍的小丫头。"
王楚嫣瞥见他手里的书,忽然噗哧笑道:"还说我呢,你看看你手中拿的是什么?"
王昂这才细看随手拿的书,女孝经。
他忍笑搁下书,端了晚膳坐到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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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浅真说了,你体虚,这段时间别馋冰雪凉水,多吃些温热易消化的粥饭。" 他边说边端起莲藕瘦肉粥,举勺道,"来,楚楚张口。"
王楚嫣抿唇笑,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他送到嘴边的食物。
吃到瘦肉时,她思及一事,略有懊恼地说道:"每次去大相国寺,我总想着给你带些那儿顶出名的烧猪肉回来,可每次总会遇见一些事,只能等下回了。"
王昂噙着笑意:"肯定不如你做的好吃。"
王楚嫣双眸盈盈一弯:"人家大和尚做的可美味了! 你又没尝过,怎能比较?"
王昂笑意更浓:"我娘子做的美味,必然是最好的,用得着比么?"
王楚嫣禁不住露出珍珠小白齿:"花言巧语。" 忽而,她双眸流转,捂嘴笑道,"我想到一首诗,要不要听?"
"哦?" 王昂含笑凝眸,"楚楚这么好兴致,为夫洗耳恭听。"
王楚嫣清了清嗓子,低声吟念:"昂昂昂,曲项向天歌。花言浮绿水,巧语拨清波。"
王昂正饮着她未吃完的汤粥,险些喷出口! 囫囵吞下后,他边笑边道:"楚楚真是大有长进,骆先生恐怕要给你托梦了。"
晚膳后,王楚嫣神情满足地躺在床上,侧身凝望自己的俊郎君,冷不丁地,她握住他那只摩挲于她脸上的手,装作猫咪的样子轻轻地朝他手背咬啊咬。
王昂由着她玩闹,脉脉的眸光盛满宠溺:"小猫儿咬够了么?"
王楚嫣摇摇头,继而疼爱地抚摸这人的手,手指是这般修长好看,她忍不住又轻咬几口。
"叔兴。"
"嗯。"
"夫君。"
"嗯。"
"哥哥。"
她声音娇柔,将能唤他的词儿叫了个遍。
这个人,对于她而言既是爱人亦是亲人,是师,是友,是她的全部。
王楚嫣凝视那人莞尔的笑颜,抬手戳了戳他挂在唇边的小梨涡:"夫君笑起来真好看,也好可爱,我要你一辈子快快乐乐的。"
"只要与你在一起,怎么都快乐。楚楚乖,安心睡吧。"
王昂坐在床边,温柔含笑,看着她缓缓阖目并沉入梦乡。
待到月悬高空,流影移至床垠时,他才从她的手里小心翼翼地抽出自己的手,不过,还有一段衣袖被妻子枕于脸下。他不想惊扰她,于是解开衣裳,将右手慢慢滑出来,彼时王楚嫣忽地轻吟,王昂即刻顿住,却见她只是挪了挪头,抱紧那片衣袖,睡得很是香甜。
王昂继续一点点地从襕衫里抽身而出,又将梦中人端详许久,这才悄然离去。
长廊上,他加紧步伐。
走到书房,他点燃一盏灯,在幽幽的火光之下,在孤寂的长夜里奋笔疾书。
蓦然,他顿住手中的笔,冷峻的容颜现出一抹足以照亮黑夜的微笑。少顷,他从桌案拿来新的白纸,思量片刻,提笔,书写的动作亦柔和许多。
[如梦令·致吾妻]
曾落卿卿有宋,情散飘零人恸。新亭泣华胥,怎料重生如梦。
珍重,珍重。今世韶华与共。
王昂轻轻摩挲着白纸边缘,宛若方才抚摸心爱之人。
渐渐地,他的笑意隐去,眸光湿润起来。
"楚楚,或许有一天,你会知道所有的真相…… 可我也不希望有那么一天,因为那时,或许,我就不在了……"
48.布局
事后半月,王楚嫣被夫君"禁足"在家,每日吃喝睡觉,撸撸猫儿,且与前来探望的姐妹们唠唠话,很快精神恢复,人也丰盈了些。
阿爹的亲事正在操办中,将于秋分金离之后,选了个良辰吉日迎娶张巧金。王员外没让王楚嫣操心,将许多琐事交予之前那位张媒人张莺莺,去年年底,张莺莺如愿嫁给城西一位官宦人家,此番她自愿帮忙,是为答谢王家的信任与带来的好运。
此外,王楚嫣投资的商铺,虽然也遭受洪灾损坏,所幸理事的蓉二姐很能干,包揽修缮与杂事后顺利开业,盛夏正好卖应季的果子与冰雪凉水。
王楚嫣识人颇有眼光。
只是,她不习惯闲而无事,就让合香带着丁苏与其他孩童过来习字读书,忙了好一阵,被孩子们纠缠得出了汗,待人走后,王楚嫣沐浴更换。
合香过来替她梳起高髻,又配以檀晕妆。
王楚嫣坐在镜前,神采奕奕,清丽之中带着曾经少有的妩媚。
合香最能发觉她成亲前后的差异,由衷赞叹:"夫人越来越美了,以前是很秀气的那种美,现在,嗯,香儿比喻不好,总之教人不敢多看,看了又移不开眼,香儿站在旁边,显得又瘦又小,丑死了!"
王楚嫣安慰道:"我像你这个年纪时,也差不多,等香儿长大且成亲后,得到郎君的疼爱,自然会越来越美。"
"可我不知…… 将来会嫁给谁?" 合香的小脸一下子红了。
王楚嫣关怀打探:"实话告诉我,你心底喜欢谁?"
合香面色通红,嗫嗫嚅嚅:"香儿不太清楚,或许,花玖哥哥……" 小姑娘羞得抬手捂脸。
"我早看出来了!" 王楚嫣拉开她捂脸的手,温柔说道,"花玖回江都也有一年多了,奇怪没有他任何音讯,哪天,我再问问王郎,顺便把你的事儿说了。"
合香眨着大眼睛,酸楚之情跃然于颜:"谢谢夫人,不过,花玖哥哥好是好,香儿也喜欢与你在一起,你不会赶香儿走吧?香儿发现了,夫人现在很喜欢催别人成亲喏!"
王楚嫣细思量,自从成亲后,如今她为若熙着急,为浅真着急,还时不时地关心阿爹与张娘子的婚事,逮着尚未及笄的合香也不放过。
她掩唇笑道:"被你一说,还真是这么回事,曾经我最烦别人提婚事,可见人都是会变的。"
不过,有一心事她只能暗自介怀。
月事之后,她吃了赵浅真开给的益气活血药,想寻机试一试。只是,自从夫君升官后,比之前忙碌许多,经常早出晚归,房事自然也就少了,她亦不想累着他。
.
彼时,王昂正在郓王府。
一段时间未见,赵楷玉润的脸庞明显憔悴,神色忧虑:"这两三月来,我心神不宁,近来更是难以入眠,所以唤你来谈谈心。"
"郓王殿下是因为传言,说你与太子殿下,将在两三年内决出高低一事?" 王昂递去关切的目光,倾耳聆听。
事情源于五月的洪灾,因为林灵素道长作法治水失败,将责任甩给太子赵桓,太子受徽宗之命,在第六日登城拜天地,谁料奇迹发生,洪水终于退去。自此,京城百姓皆仰太子圣德。
这本是件好事,赵楷也替皇兄高兴,然而宫内流言愈盛,令兄弟俩人的关系更加紧张。
"正是。" 赵楷一边与王昂下棋,一边说道,"不久前,还有个节外生枝,童贯平定西夏战事回京后,七月时,被父皇封为太傅,后来我也在府邸宴请他,毕竟郓王府的修建有他的功劳。皇兄得知此事,前些天,我与他在父皇的福宁殿遇见,他脸色阴沉至极,我感觉得到他内里积压了许多怒意,真怕哪一天……"
王昂手执黑子,凝视赵楷:"郓王殿下是担心,太子继位后,或许会怪罪于你?"
赵楷眸光暗沉,唇角扬起一丝冷笑:"父子兄弟争权夺位之事,自古还少么?我们大宋算是安稳的了,可也有烛光斧影的传言,赵廷美与丞相卢多逊的训诫,还有其他掉了脑袋的人。总之,如今我愈发觉得进退两难,像被卷入漩涡,越陷越深!"
话音随一声幽叹而止,赵楷盯着棋盘静默半晌,落下白子。
王昂亦垂眸看棋盘,指腹摩挲着手中的棋子:"臣明白,殿下被错综的局势所裹挟,即便问心无愧,被误解时,也难以辩解。"
王昂淡然笑了笑,掠过不着痕迹的无奈,似乎自己也感同身受:"许多事情,岂是三言两语能够解释清楚,就像史书寥寥几笔,众者人云亦云,皆是管中窺豹。只不过,郓王殿下还很年轻,被这些束缚住,颇为可惜。"
"惟你最了解我!" 赵楷的目光透出感动,"我非嫡长子,这便是命,空有一腔热血与本领,奈何?做个风流快活的皇子也罢,只可惜……"
赵楷苦笑,这番话曾经也说过,翻来覆去,又兜了回来。
他是上天的宠儿,集所有的美好与荣华富贵于一身,可彼时的他很不快乐,处于重重的阴郁与疑虑之中,甚至害怕将来。即便他想活得坦荡率真,却因高贵的身份,不得不将自己裹藏于少年人不该有的权谋算计之中。
王昂瞥了一眼郓王楷,缓缓落下棋子:"殿下生为皇子,乃天命所受,定将大有所为。那些围绕在你身边的臣子,殿下应当继续交往妥当,并善用之,但是,又不能因他们而蒙蔽心智。"
赵楷寻思,慎重地问道:"你的意思是?"
王昂似乎早有准备,就等着郓王询问。他不疾不徐地言道:"自古朝廷以天子为首,但臣子们因为利益有不同的立场,故成党派,彼此争锋牵制。"
赵楷颌首:"嗯,这些我懂,就如蔡京与童贯,还有王黼之间。表面上,蔡太师维护皇兄,童太傅和王少宰亲近我,实则与他们的私利相关,我与皇兄是他们争权夺利的一颗棋子。"
"朝堂也有不少忠良之臣,比如李纲,可惜被贬官,往后郓王殿下也要多关注如他这样的人才……" 王昂打住话,朝赵楷递去确然的目光,"君似舵,臣似舟,君不能离臣,但君需要掌控前行的方向。此外,还有民。"
赵楷会心:"民若水,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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载舟,亦可覆舟。"
王昂颌首:"君臣民三者相依相附,或不可缺,殿下看清局势,就能顺势应之,如若哪一天,你真的被命运推往浪尖,不如就……" 他打住话,落下手中的黑子。
赵楷吃惊:"你的意思,难道是……?"
王昂凝眸:"臣的想法不重要,重要的是殿下怎么想?无论如何,臣誓死效忠。"
赵楷试问:"你怕不怕?"
王昂勾起唇角:"如若殿下不怕,臣怕甚么,殿下答应过那件事,臣后顾无忧。"
赵楷沉默良久,神情纠结,还是太年轻,城府没有深到在任何人面前喜怒不形于色。
王昂看得一清二楚,再次指引:"君王以社稷为重,如果哪一天,郓王殿下的心里,为的都是大宋江山社稷的话,届时就知怎么做了。"
这句话似乎深有含义,可又像什么都没说。
赵楷思量半晌,摇头笑道:"我最烦你打哑谜了,话说高深莫测。" 他看着棋盘,落下一枚白子,继而唇角微扬,抬眸凝视道,"我觉得,有时你比蔡相公还要城府深重,若非我们之前在民间相识,彼此不知身份,我一定谨防你!"
王昂笑而不语。
紧接着,俩人专注于棋盘,赵楷攻势凌厉,王昂一退再退,看似快要失守。
赵楷展眉笑道:"你输了!"
王昂淡定抬眸:"殿下确定?"
赵楷自信点头,手抬棋落,王昂紧随其后,俩人加快速度,八九个来回之后,赵楷的棋路全被黑子堵死。
"咦?怎会如此?! 方才我就要赢了呀?" 赵楷不可置信地盯着棋盘。
原来王昂自开始就佯装退守,诱敌深入,趁对方大意轻敌,慢慢封其绝路,最后仅用几招致命。
赵楷恍悟后,不太服气:"刚才谈话让我分心了,我们再来一局!"
王昂见赵楷的眉间已经卸下忧虑,重现少年人的率真,他亦松了口气。
彼时窗外落日西斜,思及娘子在家等候,王昂略显为难:"郓王殿下,我们下回继续可好?臣家里有些要事。"
"比我还重要的要事?定是为了你的小娇妻。" 赵楷眨了眨星眸,故意调侃。
王昂微微牵唇,脸颊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绯红。
赵楷不好强求,送他出府,途经缤纷灿烂的庭院时,命人采摘各色鲜花,"替我给王娘子带些花。"
"臣代内人谢过殿下。" 王昂接过花篮子,俊美的笑颜与手中的锦绣相映成辉。
就在俩人辞别之际,徽宗走来,正巧撞见这幕,好奇驻足。
今上驾到,王昂与赵楷赶紧作拜。
童贯随行在徽宗身后,走近时斜睨王昂,又打量他置于脚边的花篮,露出玩味的笑意。
若论朝廷之中哪位最不能惹,就是这位童大人,如今的童太傅。
很不巧在郓王府遇见......
须臾,王昂低垂的眸光冷如刀锋。
彼时徽宗问道:"王卿怎么也在这儿?"
49.太傅
徽宗与童贯一道行来,王昂恭候在旁。
徽宗打量他,起初并不怎么喜欢这位新科状元郎,王昂虽是他亲自提拔,但总归夺了自己宝贝儿子赵楷的金榜之位,没料到赵楷挺欣赏此人。
但见俩位亲密到赵楷亲自送人出府,还赠了一篮子鲜花时,徽宗不免惊疑:"王卿也在?平身罢。"
王昂掩住冰寒锐利的目光,抬头之际,露出如沐春风的笑容。
他笑起来特别好看,一双微翘的凤目天生带着别样的魅感,唇边流露浅淡迷人的梨涡,连男子看了也不会全然无动于衷。
赵楷立刻机警地替他复道:"儿臣听闻,父皇招的那位张姓画师正在绘制汴京的市井风情,近来儿臣对民俗画颇感兴趣,所以请王舍人过来聊聊,因为他常驻民坊。"
王昂配合默契,没有多嘴,点头默应。
听闻书画,徽宗兴致盎然地看向赵楷:"楷儿指张择端?对,他是个很不错的人才,朕破例将他招入图画院,让他当个画学直,朕就等着他绘完汴京的锦绣长卷,届时与楷儿一同欣赏。" 徽宗说完,又朝王昂问道,"卿现住哪儿?"
"回陛下,臣住在东水门。"
"朕记起来了,金榜题名后,你娶了一位民间女子?"
王昂心头一紧,少顷,镇定应道:"回陛下,正是,当时陛下还允臣将花轿行于御街中央。"
赵楷笑哈哈地打趣道:"那份亲事,也因为状元郎对人家姑娘一见钟情,于是一诺千金,富贵不忘,可谓才子佳人的美谈。"
徽宗和颜点头:"甚好,甚好。"
随即赵楷乘机转话题,亲热地拉住徽宗:"父皇,宣和画谱进展如何?儿臣十分好奇,迫不及待地等待画谱完成编录。"
徽宗只要看见赵楷就会眉目舒展,对这个才华横溢,知音似的儿子宝贝得紧,笑容可掬地颌首道:"今日我来寻楷儿,就是为聊聊宣和画谱,还有其他一些事,童太尉也想与你说几句。如今飞桥建成,来你这儿方便多了。"
飞桥即那座连接郓王府与皇宫的悬空长廊,现已建成,如此,每当徽宗念及最疼爱的三哥儿,就借着飞桥往来。
近来,因为西夏主动求和之事,徽宗心情颇佳,今日驾临郓王府,伴在他身旁的除了内侍,还有童贯,童太傅,当朝风头最甚者。
童贯一直在旁察言观色,待徽宗与赵楷私话之际,带着玩味的神情朝王昂问道:"状元郎娶的那位小民女,想必有何过人之处,她姓甚名谁?"
童贯虽然笑着,但气势咄咄逼人,他的身材与王昂一般高拔,不过虎背熊腰更要魁梧些。
这是俩人第一次近距离接触。
为何说童贯是朝廷之中最不能惹的人?
徽宗登基那会儿,童贯已是四十又六,以内廷供奉官的身份,在杭州为徽宗收罗文玩字画,就在那时,童贯结交了被贬居在杭州的蔡京,一度帮助蔡京回京。蔡京重新为相后,也投桃报李,向徽宗举荐童贯作为西北监军,因为童贯年轻时曾随李宪多次征伐西北,有些实战经验。自此,野心勃勃的童贯通过战功或谎报战绩,一路高升,掌领枢密院事,手握至高军权! 平定西夏后,不久前,童贯又被徽宗授予太傅。
如今朝堂,蔡京主管政要,童贯主管军权,时人称蔡京为"公相",童贯为"媪相"。这俩位举足轻重的大臣,从曾经的互相扶持到如今的水火不容,事发原因,源于十年前,童贯诱说徽宗封自己为"开府仪同三司",蔡京觉得童贯恃功而骄,反对"将使相之位授予宦官"。童贯因此怀恨在心,曾经联合多方势力欲将蔡京拉下相位,可见其人手段了得!
所以......
王昂抬起漂亮的星眸迎向他,毕恭毕敬地回道:"回童太傅,拙妻仅一平凡民女,哪能得您注重?不提也罢。" 他有意岔开话,"此番,童太傅大败西夏,令他们俯首称臣,为大宋取得又一和平,实乃流传青史的丰功伟绩,容下官借机向您道贺。" 他的声音很悦耳,宛如金声玉振,且听来真诚。
稍许,童贯笑道:"果然文举状元的口才不是吹的。"
王昂不露声色,垂眸谦道:"下官汗颜,仅有些口才罢了。童太傅文武双全,握剑能驰聘沙场,握笔则擅丹青,试问天下有几人?"
童贯欣然扬唇,眸光依旧沉定且老谋深算,与王昂聊了几句,又回到先前那个关于女人的话题,带着玩味说道:"状元郎仪表堂堂,只守着一位女子可惜了,男人嘛,就该多些骄妻美妾。"
这位即便断了男.根,也不妨碍他贪恋美色,家中妻妾成群。
王昂斟酌须臾,一本正经地回道:"可惜曾经有位道长说,我命中仅能有一妻,下官信仰道学,因而不敢违之。"
赵楷站在不远处,隐约听见他俩的谈话,倏地低头,抿唇偷笑。
童贯无言可对,皮笑肉不笑地回道:"如此也非坏事,你能腾出更多精力为大宋社稷效劳吧。"
王昂含着淡淡的笑意,连连允诺。
赵楷暗叹王昂机智,走近热情地邀请童贯:"童太傅,时候不早了,我们且去里面边谈边用膳,上回你来时匆忙,我们没有尽兴,这回好好聊,我有许多事情想向你请教。" 随之,赵楷朝王昂暗中递眼神,"王舍人不是家中有事么?也不耽误你了。"
王昂辞别离去,赶在天黑之前回到家。
.
王楚嫣正等候着,闻见马蹄声,快步行去迎接。
就在看见妻子的那一瞬,王昂无法言喻的灰暗压抑的心境似被拂尘扫过,渐而清亮如镜。
"我回来得有些晚,让你久等了。"
王楚嫣与他相望好一阵子,也觉得离别许久,其实不过一天的功夫。
奇怪夫君的眉眼略微阴郁?神情也比往日肃然?
"你还没用膳罢?我去让灶房备上来。" 王楚嫣微微一笑,旋即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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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他手里的篮子,"这些花是?"
"用过了,不饿。" 方才在郓王府的那场相遇让王昂没有胃口,他递上篮子,扬唇浅笑,"这些花是同僚逢喜事,送给大家的。" 他丝毫不提郓王府。
王楚嫣欢喜捧住,拿来一只钧窑紫斑盆,盛上清水,将繁花置于器皿中,"真好看,还能沾沾喜气。" 她莞尔转身,迟疑片刻,俯向那人的怀里,"叔兴累么?今晚,我们早些歇息?"
"只要回到家,就不累了。" 王昂仔细打量她。
美人腕摇金钏响,步转玉环鸣,柳叶眉间发,桃花脸上生。
王楚嫣见他目光脉脉,心里甜蜜,今夜她特意打扮了,头盘高髻,簪花且冠一枚花枝步摇,化檀晕妆,越发容颜娇娆,身穿芙蓉纹罗纱无袖褙子,玉臂缀金臂钏,是定亲时夫君送的三金之一,平常她不舍得戴。
王昂深情的眸光闪过一缕苦涩,因为忙碌,好些日子没能体贴怀中人,他抬手拔弄王楚嫣手臂上的金钏,叮铃清脆,像是受到引唤,他的手指随之拂过她莹润的臂膀。
肌肤相触那一瞬,他的双手不由地往下移去,最后搁在王楚嫣的软腰间,他将脸埋在她的颈窝里,闻着熟悉的清香,沉声呢喃:"我喜欢回家的感觉。"
少顷,王昂抬头,双眉轻蹙,忍不住问道:"怎么,好像有股淡淡的药味?"
"欸?有么?" 王楚嫣受惊地挪开几步,像是被人发觉不堪的秘密,垂眸转身。
王昂焦急扳过她的身子,凝眸打量:"楚楚病了?"
王楚嫣默着摇头,不敢与他直视。
王昂抬声:"我们说好的,你所有的心事,必须告诉我。"
这人总是这样,自己的心事从来不说,偏偏想要把人家摸得一清二楚。王楚嫣心有质疑,却也不好隐瞒:"叔兴,你待我那么好,可是我,至今未能身孕…… 所以,喝了些活血益子药……"
王昂面色沉痛地闭上眼,臂膀越搂越紧:"楚楚何苦想这些无关紧要之事,我们俩人,不也挺好么?"
"当然好的。" 王楚嫣忙回复,"可是……" 世俗觉得传宗接代是女子的职责,虽然夫君看似不怎么着急,也从未逼迫过她。王楚嫣语顿少顷,柔声细语地说道:"若是有个宝儿,更加完美。那些肉嘟嘟,水灵灵的娃儿,我看见就喜欢得紧,很想抱一抱。"
王昂凝视妻子罗裙簪花,笑容嫣然的模样。
忽尔,他的脑海里掠过童贯那番娇妻美妾的调侃,忍住怒意,与此同时体内涌起一股尤为激烈的热流,臂膀倏地用力,将王楚嫣横抱起来。
"唔?" 王楚嫣猝不及防,惊羞嘤咛。
一同倒向那席无尽的温柔乡。
俩人忘情相拥,只想在这浊世之中成为两个轻盈淳净的灵魂,成为能够互相遮风挡雨的彼岸,成为沧海桑田彼此守候且亘古不变的巨石,成为天翻地覆之际仍旧不灭的传奇......
50.看戏
八月秋社,到了祭祀土地神的时候,邻里会互送社糕、社酒,许多百姓人家还会以猪羊肉、鸭饼、瓜姜等,切成棋子大小的薄片,调味之后铺于饭上,做成"社饭",用于请客并祭祀供奉。
忙完这些,王楚嫣挺久未出门,忽然很想热闹下,"叔兴,今儿我们去瓦子看戏可好?就你和我。"
王昂正好得闲,接受提议。王楚嫣欢快地换上一件崭新的宝蓝色褙子,理好发髻,又往唇上添胭脂,打扮端丽,"之后,我们可以去州桥夜市吃当街水饭、香喷喷的爊肉、野狐肉,好不好?我记得我们最后那次逛夜市,是去年七夕,转眼一年了。"
"好,随你。" 王昂走来,俯头打量她,故意逗道,"今日出门,还与上次那样,你得叫哥哥。"
王楚嫣朝他扮了个俏皮的鬼脸:"我想不明白,好好的郎君不当,偏喜欢当个便宜哥哥?这是为何?男人的心思果然难琢磨。"
王昂凝思片刻,也没想出所以然,于是摸摸她的头,笑道:"说不过你这牙尖嘴利的小丫头。"
王楚嫣笑嗔:"你看看,又来占奴家的便宜了是不是?一口一声小丫头。"
王昂佯作惊慌,旋即拱手:"是为夫逞口舌之快,娘子请息怒。" 说罢,王昂走向桌面,从青瓷刻花梅瓶里折了一小段金桂,返身后将飘香的花枝为妻子簪上,眼底溢出暖洋洋的笑意,"为夫赔个不是。"
王楚嫣对镜照花颜,顺道打量站在身旁的俊郎君,甜美笑道:"这一次,为妻原谅你,若有下回,罚起来可要变本加厉了。"
"谢娘子隆恩。" 王昂挽唇,梨涡温柔显现。
这戏还没看呢,俩人倒是提前演起一场打情骂俏来,乐在其中。
夫妻俩欢欣牵手,坐上马车去往里城。
汴京瓦舍勾栏颇多,歌舞杂耍"百戏"争鸣,他们去到潘楼街的"桑家瓦子",这儿属全京城最大,内有大小勾栏五十余座,其中最宽敞的"象棚"可容数千名看客,附近商贩云集,人声鼎沸,自从没有宵禁,瓦舍的演出更是交晓不绝。
王楚嫣很想看些开心的东西,闻见近处勾栏里发出一阵阵爆笑声,于是拉住王昂的袖子,甜甜地叫了一声"哥哥",抬手指道:"我们过去看看那儿在演甚么?"
那座小勾栏里正在表演杂剧,刚好结束一场,俩人要了最好的上座,登楼来到厢房,等待下一场。
不久,好戏再次开演。
主角是两位女子,一位头戴诨裹,身穿皂缘对襟窄袖衫,外罩一件男士长衫,腰间系腹围,下穿白裤,腿部绑钓墩,演一个装呆卖傻的市井小民,另位扮作精明势力的富贵人士。
故事是,一位没啥本事的小民忽然很想发财致富,于是用尽吹捧的功夫向精明的远亲富人借钱,做些小买卖。不过没多久,生意败破,小民装傻赖账,富人恨自己瞎眼投钱,焦心如焚、想方设法地讨要,又是上门送礼,又是卑躬屈膝,最后号啕哭穷。那位小民借钱时当孙子,还钱时终于装了一回爷爷!
两位女艺人用滑稽的说辞,结合歌舞与杂戏,表演活灵活现,令人忍俊不禁,前俯后仰。
王楚嫣笑出眼泪:"不行了,不行了,感觉看到我爹爹了,等他忙完婚事后,哪天也让他过来瞧瞧这出戏。"
"不知岳父会不会被气到?" 王昂亦是唇角飞扬。
王楚嫣一本正经地调侃道:"我爹其实心眼挺大,只有亏钱时会生气,这戏能让他提高警惕,不落圈套,是为了他好。"
杂剧完后,俩人一边说笑,一边走出瓦子。
蓦然,在比肩接踵的人群中,王楚嫣被一位埋头赶路的人给撞着了。
那人急忙止步,拱手躬身:"抱歉,请原谅! 在下走得急了,有没有撞疼您?"
他抬眸看来。
王楚嫣一下愣住。
"阿,阿玖…… ?"
好像花玖。
眼前这位少年束发戴冠,身材比花玖高出不少,面容有些消瘦黯淡,双目似乎含着隐隐的忧伤,然而,眉间也有颗漂亮的红痣。
王楚嫣凝眸看他,颤声追问:"花玖,是你么?"
少年恍惚一忽儿,转眸看向王昂,目光闪过惊忧,旋即低头作揖:"在下不叫此名,夫人定是认错人了,很抱歉撞到您,我还有急事,先行一步。"
少年身穿不起眼的灰衣,低头走开,须臾消隐于攒动的人海中。
王楚嫣愣神半晌,转头看向王昂:"夫君觉不觉得,那人很像花玖?眉心也是一点红痣?"
王昂的目光落在虚空中:"确实有些像,不过花玖在江都,如果他来京城,必会告诉我们。"
王楚嫣不知为何忽起酸楚之情,拿出绣帕拭去眼眶中打转的泪花,幽幽地说道:"也是,况且,那个少年看着挺沉郁的,我记忆里的阿玖可不是这样子……"
她印象中的花玖还是那个十三四岁梳着总角的小少年,玉人般精致的脸蛋略带婴儿肥,明眸顾盼生辉,神采奕奕。
王昂看着来往的人群沉默良久,问道:"楚楚还想不想去州桥?"
"我有些乏了,我们回家罢。" 王楚嫣本想去州桥夜游,当下没了兴致。
王昂牵住她的手,带着她行去马车旁,将她扶上车:"你先回去,我还有些事,正好去宫里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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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王楚嫣后,王昂拐了个弯去往御街,但在半途停顿下来,找了一家酒楼坐到夜幕降临,随后小心谨慎地来到甜水巷。
与之前一样,他环顾无人,叩响那扇木门。
花玖认得节奏,即刻开启。
入内后,王昂与花玖凝视片刻,花玖心慌慌地解释道:"公子,阿玖好些日子没出去玩,今日去瓦子看戏,平常我出门总会乔装一下,尤其掩住额前的红痣,今日大意,忘了,没料到遇见你们…… 阿玖错了……"
王昂目光盈动,将他搂入怀中:"你没有错,无需自责。最该自责的人是我,自己快活,却让你孤形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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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千万别这么想! 你与王娘子在一起快快乐乐的,阿玖也放心了! 此外,阿玖虽然寂寞,但有公子给的钱养着,平常大半时间用来读书,儒生十年寒窗,不就得这般耐住寂寞么?" 花玖体贴自家公子。
王昂松开手臂,轻叹道:"你与楚嫣一样,总是为我着想。"
"那是因为公子待我们好。" 花玖露出可爱的笑容,又道,"方才偶遇,王娘子叫出我名字时,把我吓坏了,没料到她那么记得阿玖。"
王昂愧疚地看向他:"不久前,她又询问你的音讯,还说,合香也一直对你念念不忘。合香明年及笄,长得越发水灵了,性子也好,温柔体贴。 " 王昂顺道转达王楚嫣的话。
花玖蓦然羞涩:"阿香妹妹…… 我,我也时常想到她……"
"她会等你的。" 王昂佯装轻松地浅笑,"再有一年,明年十分关键,如若顺利的话,我应能达成某些目标,阿玖便自由了。"
花玖颌首,邀道:"公子快坐,每次我们见面匆匆,公子难得来家,我去备茶。"
少顷,花玖端来茶水,坐回桌旁。
王昂朝他凝眸:"我此番过来,正好与你谈第二件事,不过做完这件事后,你得暂且离开京城,我担心你透露的行踪过多,会有危险。而且,我需要你去到他处,先静候一段时日,熟悉地方,等到明年年中,再做第三件,也是最后一件要事。"
花玖问道:"离开京城的话,去哪里?"
王昂慎重回道:"江南,杭州。" 他顿了顿,见花玖吃惊,解释道,"届时,在你临走之前,我会将一份极其重要的东西交付予你,里面有时间、地方、需要做的事情,以及如何做,我都一一写明了。你务必遵照指示。"
花玖颌首:"公子放心,一定会按你的指示行事。" 他迟疑片刻,问道,"阿玖心里有个疑惑,忍不住问问,去年,公子让我扮作乞丐的模样,在大相国寺疯癫表演,然后,今年五月洪水真的来了…… 预言里还有……" 花玖摸着汗毛直耸的手臂,悄声道,"大宋将亡…… 这事,难道也是真的?"
王昂的神色越发冷峻,半晌后启口:"阿玖按照我说的去做就行了,知道得越少越好,对你安全些。"
他凝视花玖,怜爱地摸向他的额头,小人儿十分机灵,去年拿锣撞额头,撞得鲜血直流亦是精心逼真的表演,那血是事先备好的一小袋鸡血,不过将观摩的众人吓得够呛,包括王楚嫣。"大相国寺那次,楚嫣恰好也在那里,看见你演的小乞儿了。"
"这也太巧了吧?!" 花玖大惊,"王娘子在那里作甚?"
王昂的眸光阴晴不定,语调也倏然冷如碎玉:"仅是巧合…… 无巧不成书,命运就是一个又一个的巧合组成,或者说,注定如此。" 他顿了片刻,眸光便似利剑出鞘,唇角挽出一缕森寒的笑意,"但我们做的这些,就是为了改变某些命运。"
花玖颌首,神情凝重地问道:"第二件事,公子需要我做什么?"
51.童谣
金秋时节,硕果累累,万树绘染绚丽之色,汴京大街小巷如花似锦,东水门的王家客栈里更是大红灯笼高高挂,一派喜庆。
王楚嫣穿着应季的对襟褙子,难得的正红蜀锦,专程为了祝贺阿爹。
自从王员外迎娶张娘子张巧金之后,每日容光满面,笑颜可掬。仆役们亦是兴高采烈,因为铁公鸡王员外又给加料钱了,还承诺今年冬天多增石炭与衣料。
王楚嫣前往客栈时,已是日上三竿,却不见父亲的身影。要知道平时王员外总是手拿算盘,忙这忙那,无事之际也会四处走瞧,查探哪位下人偷懒,当场扣人工钱。
近来王员外神龙既不见首又不见尾。
对此,家丁们皆松了口气,闲时聚一块儿,边晒太阳边聊天。
"你们听说了没有,济州那儿的梁山泊,有人起义了!"
"我的娘哦,快说来听听!"
徐管事皱起双眉,手执一把拂尘,学着说书人的样子,声情并茂地道:"还不是因为朝廷缺钱,四处征纳,听闻梁山泊八百里水域全被朝廷给抢占了,但凡百姓捕鱼,采藕之类,都被课以重税,许多人活都活不下去了,哪还能赋税?于是只好揭竿而起,惩治贪官,杀富济贫! 听说起义的头头姓宋名江,叫宋江!"
"然后呢?他们有多少人?"
徐管事嘶了口气,摇摇头:"这个咱不清楚,人数应该不多,若真与朝廷官兵打起来,定是鸡蛋碰石头。"
"如今这世道真够乱的,听说江南那边也有骚动?"
"对对,咱们客栈东南来的客人多,好几个都说了呢!"
灶房的蓉姨嗑着瓜子儿,接道:"哦呦呦,我早料到了,花石纲迟早会惹来祸害! 你们想想,这事自崇宁年间就开始了,那会儿我还年轻,已经听闻朱勔为讨官家欢心,在苏州开办应奉局,搜罗奇花异石运到京城。如今十五年过去了,官家前年又建万岁山,花石纲的事情愈加变本加厉,而且,那个朱大人对江南百姓可凶喽!"
蓉姨在江南有亲戚,对这些事情颇为知晓,所以经常唠叨。
徐管事作为邸店最有资历的长者,倚老卖老地补充道:"你们年轻人很少有听说,二十年前,官家登基后,光是修建景灵西宫,就运了四千多块太湖石到京城! 官家喜爱文玩字画,还派童贯童大人在杭州置明金局,那会儿,童大人仅仅是内廷供奉官,你们可知他在杭州遇见了谁?"
徐管事有意卖关子,引得众人竖耳聆听,接着他眯起眼睛,低声道:"就是当时,在杭州,童大人结识了被贬居那儿的蔡京蔡大人,蔡大人最懂官家的喜好,于是指点童大人献这献那的,讨得官家的欢心,俩人互相扶持,直到蔡大人重新回京,把控朝堂……"
家丁们聊得正起劲,没发现王楚嫣在旁站了好一会儿。
"啊,王娘子来了呀!" 徐管事抬头时惊觉。
众人赶紧直起身子,准备回去干活。
王楚嫣其实也听得入神:"原来童大人与蔡大人的交情源于此?" 她的夫君虽是朝廷命官,但极少提及朝堂之事。王楚嫣很乖巧,也不怎么过问。
彼时,庭院的不远处,六位孩童正围着两只螺钿漆墩,聚在一起玩"推枣磨",深秋结硕枣,这是孩童们很喜欢的节令游戏。
"咦?童大人,蔡大人?"
听见大人谈及童贯与蔡京时,小孩们也跑来凑热闹。
"我们新学了一首歌谣!"
孙家酒楼的孙明与孙耀抢先说道,一同拍手唱:"打了桶,泼了菜,便是人间好世界。"
"我还知道一个!" 丁苏不甘落后,脚踏节奏,也笑吟吟地唱起来,"杀了穜蒿割了菜,吃了羔儿荷叶在。"
这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童谣,近来在京城的大街小巷流传开来。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解释。
"有人说,''桶''字指童大人,''菜''字说的是蔡大人。"
"还有羔儿的''羔'',是高俅大人。"
蓉姨惊得毛骨悚然,胖身子哆嗦了下:"这事儿真邪乎! 前些日子,我也见着街边玩耍的孩童,一边拍铙钹,一边唱歌谣。"
"洪灾之前也有古怪的预言,这些童谣是不是意味着?" 徐管事神色惶恐,寻思道,"难道新的天灾人祸又要来了?还与歌里提及的几位大人有关?"
王楚嫣亦是心中一凛:"你们可知童谣从何而来?"
众人谁也不清楚,越琢磨越是头皮发麻。
"嘘,大家小声些。" 徐管事后悔刚才议论童贯与蔡京,这俩位可是当今最有权势的高官。他紧绷着脸,嘱咐道,"刚才咱们谈论的那些事儿,就当什么都没说!"
孩子们不明所以,只觉得好玩,再次天真欢快地唱诵。
"别闹了,别闹了! 一边玩去!" 蓉姨赶紧喝住他们,顺手拉过自家的小孩打了几记屁股,"听见了没有?这些童谣不许再唱!"
孩子们嘻嘻哈哈地应着,跑回旁边继续玩耍。
这一刻,原本闲聊得兴高采烈的大人们耷拉下脑袋,神情沮丧。
蓉姨望着孩子们无忧的背影,唉声叹气:"如今民生也艰难,京城的粮食许多从江南运来,那儿一乱,恐怕这里的米价又要涨了,我们也及早多屯些粮。"
王楚嫣惊疑:"事情严重至此?"
徐管事颌首,愁眉苦脸地看向她:"王娘子,近来你不怎么到邸店,有些事儿可能不晓得,几天前,城外聚来不少流民呢!"
蓉姨双手合十,朝天作拜:"咱们好不容易才过上些舒坦日子,求老天爷保佑天下平安。" 继而她向王楚嫣恳请道,"王娘子,如今你的状元郎是朝廷大官了,日后也靠他为我们百姓做主啊!"
.
此时,王员外身穿大红直裰,伸着懒腰悠闲地走来,家丁们登时一窝蜂地散去,孩子们也作鸟兽散。
王员外踱步到王楚嫣跟前,揉揉眼睛,诧道:"咦?刚才他们聚在这儿做甚?怎么忽然就不见了人影?"
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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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嫣从忧思之中回过神来,朝父亲展颜一笑:"还不是怕被您逮着,扣工钱呗。"
王员外讶然,指着自己的鼻子:"诶?我么?前不久我还给他们加了钱,都是真金白银哪! 哼,统统是些没良心的! 我得继续盯着他们干活才是!"
王楚嫣知道阿爹不怎么自知自明,不过也幸亏他接手祖传的邸店精心打理,甚至分金掰两,斤斤计较,才有今日的兴旺,也让众多家丁们得以安身。于此,大家虽然口头抱怨,心底皆怀感激。
王楚嫣更是敬重自己的父亲,体贴道:"你也别总盯着了,大伙们对于自己该干的事情,都挺尽心尽力。爹爹成婚不久,就安心多歇几日。"
王员外眉开眼笑地拍拍肚子:"歇了歇了,金金做果子的手艺十分的好,除了一日三餐,她每天还伺候我吃这吃那的,人都胖了一圈!" 他砸吧砸吧嘴巴,继而别有意味地笑道,"其实即便歇着,你爹也忙得很。"
"诶?爹爹什么意思?" 王楚嫣狐疑地打量他。
王员外满脸洋溢着梅开二度的欢乐之情。
蓦然,王楚嫣领悟了。
事情真到这步时,她的心底不免涌出一阵复杂的酸楚。
父亲成亲那日她也是欢天喜地的,对继母恭敬有加,然而此刻,念及阿娘……
彼时她瞥见张巧金从对面走来。
张娘子年仅二十六,长得挺俏丽,这一刻她打扮得云鬓花容,婀娜多姿,手里挽着一件外袍,见到爹女俩正在说话,不由地止住脚步,恭候一旁。
王员外瞧见女儿面色忽地暗沉,便顺着她的眸光看去。
见到娇美的少妻时,王员外的眼睛眯成一条线,招手道:"金金,愣在那里作甚?快过来呀,都是自家人,莫要这么拘谨。" 旋即回头觑向宝贝女儿,"阿嫣,你说是不是?"
王楚嫣平常待人接物大方得体,然而此刻,她笑不出来。
她默着朝张巧金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女人最敏感。
张巧金察觉后,诚惶诚恐地走来,不但没有继母的架子,反而朝王楚嫣欠身道:"阿嫣,我来给你阿爹送外袍,他刚才着急出屋,穿得单薄了些。"
王员外感动不已,宠爱地看着新娶的少妻:"金金温柔体贴,我真是好福气。"
紧接着他展开手臂,让张巧金为自己披上衣裳,笑得嘴巴咧到耳际。
然而张巧金愈加局促不安。
王员外终于看出端倪,打了个圆场道:"阿嫣,你是不是也该问候一声?"
虽然王楚嫣为父亲的续弦感到欣慰,但要对一位比自己仅大几岁的女子称呼母亲,实在有些不习惯。张巧金私下曾让她唤姊姊,王楚嫣也觉得不合礼仪,于是先前逢面时,俩位女子相视而笑,就当问候。
王楚嫣行过礼,神情淡漠地说道:"留你们忙,我先行一步。"
张巧金迟疑片刻,微羞着脸,上前挽留:"阿嫣稍等,我想与你商量些事儿,不知现在行不行……?"
52.继母
王楚嫣顿住脚步,抬眸看她 ——
确实是个颇有风韵的女子,柳叶细眉,五官小巧,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像似受惊的小鹿惹人怜爱,这种面相的女人很容易显得轻佻妩媚,然而张巧金气质内敛,还挺害羞,不很自信的样子,却也能将男人迷得晕晕乎乎的。
去年王员外有续弦的意愿时,就委托王楚嫣参谋哪位女子最合适,王楚嫣知道父亲最心仪这位年轻貌美的张娘子,于是做了调查,确认张巧金是个安分人,温柔贤惠,身世也怪可怜的。
张巧金之前的夫君是位读书人,一直没能通过礼部的省试,还是那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靠教私塾挣些钱,家里的活儿基本不顾,里里外外都是张巧金一人任劳任怨。她夫君因为常年不得志,性情抑郁,体质虚弱,俩人成亲四五年没有子嗣,当然,无子的罪过都由女子来承担。后来,夫君过世,张巧金守孝三年,全心服侍婆婆,继而婆婆也病逝了,她操劳完该做的事情后,这才想着另寻人家,谁知,夫家的人把所余不多的家产都抢了去,还想方设法地争夺张娘子微薄的嫁妆,直到得知她被王员外相中,才不敢继续胡作非为。
想到这些,王楚嫣即刻心软,暗自叹了口气:"我去外面看看商铺,我们一同走?"
张巧金欣然点头:"我正要与你商量这事儿,我做果子饮子还算在行,可以帮把手。"
"甚么叫还行?金金的手艺好着呢!" 王员外喜眉笑眼地夸道,别看他笑得憨态可掬,心里可明亮着呢,将女儿与少妻的手牵到一块儿,"嫣儿,金金,你们多处会儿,母女俩谈谈心。"
张巧金娇颜羞红,带着讨好的语调唤了一声"阿嫣",随即晃了晃牵住的小手儿。
王楚嫣摸到她的指腹,同样有不少粗糙茧子,也是一只苦于劳作的手……
蓦然,王楚嫣眼眶酸溜溜的,将张巧金的手捏紧了些,"我们走。"
俩人来到邸店旁的铺子,就是之前王楚嫣投钱的那家,托付蓉姨的二姐儿负责经营。
蓉二姐见她俩入店,忙迎上来:"王夫人,王夫人,你们来啦!"
蓉二姐与她阿娘蓉姨那般身材丰满,肉乎乎的圆脸上笑容和蔼,看着颇有福感,能讨客人喜欢。
有别于其他铺子,这儿店面不大,然环境清雅,是王楚嫣亲自筹备并找人装点的,因为豪华装饰花费高,所以她选择简致素雅,墙上悬挂王昂的书画,还用谐音给铺子取了一个诗意的名称。
"缘来香食"。
缘来相识,原来相识。
"夫人们来得正好,我汇报下咱们铺子的近况。" 蓉二姐将她们请到后屋,端上茶点,招待她们边吃边聊,"水灾之后,咱们的生意慢慢恢复了,近来几乎每日满座,庆筵外卖的也不少,这也得感谢孙姑娘,前阵子她来店里表演点茶与茶百戏,手艺传神,吸引了不少客人,只是……"
王楚嫣见蓉二姐迟疑,鼓舞道:"你尽管说,咱们开诚布公,都是为了铺子好。"
蓉二姐颌首,面含愧疚地说道:"前些时候,有客家反馈,说果子的名字虽好听,用料有保证,但味道与其他地方差不多,花样也不很特殊,他们不明白为何价钱要高出一些?所以,我也想与您聊这事儿,咱们那位果子师傅的手艺有待改善,我虽然学过好些年,可也还是不精。"
此时,张巧金脸儿微红地看向王楚嫣:"阿嫣,或许我能帮忙看看?"
蓉二姐受惊摆手:"哎呀,王夫人使不得,使不得呦! 您刚新婚不久,怎可劳您大驾?!"
张巧金和颜微笑:"没事儿,我以前忙惯了,闲多了还觉得浑身不对劲,正想找些事情做呢。"
王楚嫣看着张娘子,思及阿娘曾经也是这般辛劳,从不喊苦,时常温柔笑着说没事儿,哪怕已经累得虚乏。她心里五味陈杂,点了点头:"那就劳烦了,我们一道儿看,想想办法。"
探讨后,张巧金提议:"咱们的食料都是中上乘的,名儿阿嫣取得也颇诗情画意,我感觉,现下的果子品类似乎过于繁多,加重活儿,倒不如减少品种,尽量卖应季与节庆的果子?口味相似的情况下,就在色彩,形态等方面,创新花样?让客人觉得独一无二,惟咱们店里有。"
"有道理!" 王楚嫣眸光闪亮,指着正在品尝的一只果子,"比如这款应季的''桂香广寒'',是用桂花,以及檀香浸水和面,制成桂花形状,味道带桂花清香,不过这些与传统做法相差无几,我们就在色与形上做文章,譬如,桂花搭个月亮或小兔,再用简单的颜色画银月,点缀兔儿。"
张巧金笑应:"阿嫣真聪慧,我也打个比方,咱们冬天要卖的''梅香如故'',可以做成一束花枝,其上两朵梅花,配只小雀鸟。倘若客人有特殊要求,譬如婚庆,就做成梅花树,底下有一位姑娘,牵手她的情郎。"
蓉二姐豁然开朗,惊喜称赞:"两位王夫人都是冰雪聪明!"
王楚嫣与张巧金相视一笑:"确实目前果子品种多,客人虽然选择多,但特色不够,多谢你的提议,如此一来,我们便能集中精力,做出与众不同的精品果子。"
张巧金羞然笑道:"自家人客气啥?至于模子,我可以先做几款对应的果子,由阿嫣你来选,或者你简单画些式样,我根据你的画做成果子。"
王楚嫣盈盈弯眸:"都成,要不你先试试?"
"好嘞! 咱们说干就干,就先做个''金桂广寒''。"
张巧金欣然起身,挽袖,清手后用已经和好的面团捏出形状,动作利索有序。她先捏了带三五朵桂花的花枝,又捏了一只可爱的小胖兔子,让它立于桂花枝上,鼻尖嗅花。
"真是活灵活现,让人一见就爱不释手!"
王楚嫣拍手叫好,打量许久,越看越喜欢,向张巧金谢道:"不用我画了,没有你做的自然生趣,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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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麻烦你亲手做些果子的样式,我让人制成食印模具,余下的事情就交给蓉二姐安排。"
蓉二姐的眼睛笑成细缝,连声应诺:"等新果子出来后,届时再请孙姑娘做些茶会活动,我们就等着发财啦!"
.
事后,王楚嫣陪着张巧金走出店铺,俩人挨得很近。
蓦然,张巧金发现新衣裳沾了些面粉,赶忙擦拭,爱惜之情跃然于颜:"我极少穿这么好的蜀锦,你爹很会疼人,也谢谢阿嫣你亲自选了衣料,我很喜欢。"
张巧金微微笑着,摸了好几遍身上的如意牡丹织绣锦衣,这是王楚嫣在京城繁华的马行街的店铺所买,那里的布帛最是出名。
蜀锦最初上贡于皇室官宦之家,花样如八答晕、簇四金雕、灯笼锦等。关于灯笼锦,还有一则趣闻,说是文彦博受到仁宗的宠妃张贵妃的指点,向仁宗进献灯笼锦,又名"庆丰年"或"天下乐",以金线织成灯笼形状,饰以流苏和蜜蜂,意喻"五谷丰登",文彦博由此官至宰执。不过,也因为此事,文彦博受人弹劾贬官,说他"勾结贵妃,专权任私",后来仁宗思贤心切,又让他复官回京。如今,蜀锦的技艺越加发达,也在民间流行起来,花纹种类繁多。
只不过,还是得稍微富贵的人家才能买得起蜀锦。
王楚嫣暗自心疼了下,想与张巧金亲近些,却依然叫不出口"母亲"两字,俩人默默相视,彼此的眸光透出些许羞涩的默契。
这时,孙姑娘从对面酒楼匆忙走来,招手唤道:"阿嫣—— !"
张巧金知趣回避:"阿嫣你先去忙,明后我们接着聊,来日方才…… 待我做出其他果子式样时,再来请示你。"
王楚嫣不由地握住她的手:"何来请示?自家人这么说就见外了,辛苦你倒是真的。"
当孙姑娘走至面前时,张巧金已经离去。
孙若熙望向张巧金的背影:"阿嫣,你与继母处得还好么?"
"挺好的,人心都是肉长的,不过需要些时日。" 王楚嫣真心言道,转眸看孙姑娘,惊觉她双目红肿,"怎么了若熙?是遇到甚么事儿了?"
孙若熙点点头,抱住王楚嫣一下子哭起来:"姐姐帮我,我不要嫁去皇宫! 赵哥哥就快回来了,我要与赵哥哥成亲! 我只喜欢他!"
"妹妹别急,不哭,乖乖的先别哭了,去我家里说。" 王楚嫣竭力安抚,牵着孙姑娘走回家。
孙若熙随她进屋后,喝了几口热茶,捧着茶盅的双手都在颤抖。
"现在你慢慢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王楚嫣问道。
孙若熙抬起噙着泪花的双眸:"我爹娘说,好不容易请托宫内一人,下月,皇子选女官,有位参选人因为守孝忽然离京,于是我爹娘花了重金,托人把我插入名额,说是要,将我引见给当今的三皇子,郓王……"
"郓王赵楷?!" 王楚嫣大惊。
53.易经
这事可不得了!
王楚嫣只能暗惊,因为孙姑娘不晓得郓王赵楷就是那位曾经乔装打扮,殿试之前来到邸店,被孙姑娘称作神仙弟弟、并花痴了好久的张焕公子。
郓王的身份不能暴露。
再来,万一郓王真的对孙姑娘有点意思,那么回拒皇子的好意岂非罪过?还有就是,孙家父母对女儿能够嫁给皇室贵族一事祈望许久,怕是,要伤了他们的心。
王楚嫣反复思量,心道: 这可如何是好?近来蹊跷的事儿多。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姐姐,我该怎么办?" 孙若熙拿着绣帕抹眼泪,"就差那么一点点,我本想着,等赵哥哥回京,与他私下确定情意,随后由你们帮着我们一同去说服我爹娘。可是,皇宫请托这事来得太突然,我不敢拒绝,或者我就硬着头皮去?然后装傻,装作不懂礼仪?但这么做,会不会让郓王生气,怪罪请托的宫人与我爹娘?"
王楚嫣扶额忧思:"妹妹莫急,这是件大事情,我也不晓得…… 我们都先别急,今晚我与叔兴说,听听他的意见?"
孙若熙一边点头,一边抹眼泪:"全靠叔兴哥哥了,这回他一定要帮我啊!"
王楚嫣犹豫片刻,问道:"好妹妹,我有个疑问,假如郓王殿下,他像你曾经迷恋的张焕公子那般好,并且他对你也有意的话,你会喜欢他么?"
孙若熙愣了愣,泪水越发掉个不停:"姐姐为何这么问?" 她噌地站起身,抬手指天,"我孙若熙曾经确实花心,见一个喜欢一个,但自从钟情赵卿成,没再三心二意,我与他青梅竹马,长大后才发现他的好,我向天发誓,如今只对赵哥哥全心全意!"
看着孙姑娘严肃又可爱的神情,王楚嫣哭笑不得,亦是心情繁复。
.
夜间,王楚嫣躺在王昂怀里,向他娓娓叙述白天发生的事儿。
先从孙姑娘的婚事开始。
但凡涉及感情,女儿家就会变得敏感多愁,王楚嫣一边绘声绘色地描述,一边落下眼泪,王昂搁置手中的书,耐心听完后,替她擦净湿红的小脸蛋:"楚楚哭甚?小事而已,近来我会与郓王说的,孙姑娘不必参加宫选,她爹娘那儿,你陪同着,也由我去说。"
"唔?就这么简单?" 王楚嫣吃惊犹疑。
婚姻乃终身大事,方才,她们两位女子说这事儿时,简直觉得天要塌下来了!
"夫君那么有把握?郓王那儿我晓得你交情好,可是孙伯伯孙大娘他们,对若熙的婚事可是操碎了心,真能说服他们?"
"放心。" 王昂看似胸有成竹,随后问道,"第二件呢?"
王楚嫣略微放下吊了一整个下午的心,开始倾述关于张巧金的事情。
"说实话,我不想我爹一辈子做鳏夫,可如今他真的续弦了,与张娘子琴瑟和鸣,张娘子也是个顶不错的人儿,可我心里,想到我阿娘,有些不好受……"
王楚嫣抱紧身边人,将头紧紧地贴往他的胸膛:"叔兴,你说,人究竟要情深到哪个地步,才会一辈子只钟爱一人,甚至甘心为他孤守终生?"
王昂抚着她的柔发:"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有些事情,不必想得太多,人若真的情深到那个地步,自然就那么做了。"
王楚嫣应诺,少顷,幽幽说道:"假如哪天,我先离你而去…… 你自可续弦……" 她边说边抬眸望去。
王昂捏住她的肩膀,蹙眉瞪她:"浑话!"
"唔,楚楚错了。" 王楚嫣乖巧认错,心里暗自油生小小的甜蜜。
她侧了侧身,目光触及王昂搁在床头的那本易经时,为了转移话题,同时心生好奇,问道:"都说易经神奇,天地万事,无所不包,易经里有没有讲男女之情的学问?"
王昂思量片刻,答道:"倒是有两卦,泽山咸,还有雷风恒。"
"还真有啊?" 王楚嫣蹭了蹭他,娇声道,"夫君说说嘛。"
王昂微微笑着,向她解释:"先说咸卦,这是易经的第三十一卦,卦象为''上泽下艮'',即山上有泽,泽润山,山承泽,柔上而刚下,阴阳交感。咸字,亦是感也,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此卦又是''亨,利贞,取女吉'',即娶妻吉祥,也能解释为,男女之间应该心心相印,情投意合,比如你与我。"
王楚嫣听得心花怒发,忘却适才的烦恼,点头道:"我都听明白了,恒卦呢?"
王昂继续耐心解说:"咸卦之后,就是恒卦,恒,久也。日月得天而能久照,四时变化而能久成,圣人久于其道而天下化成。恒卦''上震下巽'',震为雷,为动; 巽为风,同样是动,风随雷动,雷风相长,换言之,要想恒久,也需不断变通,但是变,要顺势而动,不可恣意妄行。"
王楚嫣听得晕晕乎乎,枕在他温暖的臂弯里,睡意逐渐袭来,呢喃道:"那么恒卦,与男女之情有何干系?"
王昂抬手,指尖摩挲着爱妻柔美的脸庞,脉脉凝视。
"恒卦,也说明,男女或夫妻之情若想持久,也要容纳变化,不管是争闹,或是分离……" 他顿住话,半晌后,沉声说道,"楚楚,假如有一天,我们不得不暂时别离的话……"
王楚嫣一下子惊醒,抬起头,投去哀怨的眼神。
"方才还好好的,夫君怎么也忽然说起浑话来?! 这辈子我都要与你在一起!" 王楚嫣缩身钻入他怀里,双臂紧紧锢住他的腰,"山无陵,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王昂没料到她的反应如此激烈,旋即像哄孩儿似的安抚她:"傻丫头,我只不过说说而已,我是在给你解卦呢。方才你还让我续弦,怎就不容我胡诌一句?"
然而王楚嫣越想越害怕,浑身颤动起来。
她一直觉得王昂有些神秘难测,彼时,她敏锐地察觉到那句话里言外有意,夫君这般慎重的人说出来的话,与自己的矫情耍性不可相提并论。
蓦然,她灵光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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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忆及一事。
"去年,有一回夜里,我曾经无意之中看见," 王楚嫣缓缓直起身,踌躇良久,鼓起勇气问道,"我看见,你深夜待在书房,将写的东西藏在一只盒子里,你为何那么做……?"
王昂顿时怔住,旋即大惊,一把抓住王楚嫣的手臂:"这件事千万不要对任何人提及! 切记切记!"
眼见夫君出乎意料的反应,王楚嫣越发惊惧,明白事关重大,身子不由地微微颤抖。
少顷,王昂吹灭烛火,垂下帷帐。
俩人被包裹在一寸小小的天地里,似乎多了几分安全感。继而,王昂脱去中单,拉拢罗衾,紧紧地抱住王楚嫣,在她耳畔柔声低语:"楚楚别怕,这事儿,当作不晓得就行了。"
肌肤贴着肌肤,渐渐地,夫君暖热的体温让王楚嫣激乱的心跳略有缓和。
"嗯。" 她小声应道,怯生生地闭上眼。
王昂沉默幽叹,借着朦胧的月华,眸光脉脉地打量她,良久,于她唇间落下一个轻柔而悠长的吻......
.
翌日,王楚嫣乏累醒来,枕边人已经离去朝参。
她略感头疼,梳洗并用膳后,忐忑不安地去到书房。
此处,惟独她能进入打理,屋里齐整有序,清雅简致,书籍笔墨皆摆得极为端正,她夫君好洁净,只要书房有一丝絮乱,他就知道东西有没有被动过。
这一刻,进入时,王楚嫣不禁打了个寒战。
她拥紧宝蓝色的夹衣,魔怔般地望向墙上那副晴岚江山图,端详良久,她咬了咬唇,步履薄冰似的一步步走去。
这副山水图与其他同类题材相比的话,寻常得很,惹不来瞩目。
然而,当王楚嫣将它轻轻撩起,侧身凑近墙面时——
果真,砖石之间有细微的缝隙!
她越发心如擂鼓,小心翼翼地放下画,摆端正。
叔兴,你究竟藏着什么不可告知的秘密……?
思及他经常披星戴月地钻在书房里,思及他有时神情寂寥地默默凝视虚空,思及他偶尔看人的目光会蓦然变得冰寒锐利,王楚嫣似乎预感到什么,一股更为剧烈的忐忑冲击而来。
她稳住战栗不已的身子,良久,才慢慢挪动沉重的步伐退出书房。
继而,她惶惶然地走在被缤纷秋色点缀的长廊上,无心顾恋周边似锦的繁花,她暗自怕得要命,不行,不能再想这事儿了……
合香迎面而来:"夫人,我们何时去城外?"
王楚嫣佯装镇定,轻轻掸落宝蓝重锦褙子上的几絮落英:"就现在,我们去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她暗自收拾好心情,坐上马车,经过客栈时,顺道带上也想去城外的小丁苏。
东水门外的平桥上依旧车水马龙,人群熙攘往复。
丁苏往车外探头,惊道:"天哪,流民越来越多了! 前些天我也出来过,还没有那么人! 怎么回事啊??"
54.流民
车子沿着东水门城郊的汴河行驶,王楚嫣朝外望去,路边那些形容憔悴、衣衫不整之人,一看就是从外乡过来的,三三两两或聚集一众,正在沿街乞讨。
"冬天快来了,怎么办?无家可归最可怜了!" 丁苏分外同情,他曾经就是流民,跟随爷爷在城楼外面过着风餐露宿,乞讨为生的日子。
"怎会如此……?" 王楚嫣震惊。
五月洪灾之后,京城适才安定不久,年末却又风云迭起: 东南诸路有水患、淮甸又逢大旱、水泊梁山起义、东南也因花石纲而骚动,各地混乱不堪,涌往京城的流民与日俱增。
这些风尘仆仆的百姓身处汴京,在繁华闹市之中显得尤为突兀,虹桥附近的好几家脚店,还有码头处聚集了许多流民,都在等候雇主们挑选,用苦力换一点口粮。
王楚嫣直愣愣地望着外面的世界,心底再次涌起莫可名状的惊惧。
"夫人你看,那位穿白衣的,好像是赵姑娘?" 合香指向虹桥旁边那家前置欢门彩楼的大型脚店。
王楚嫣定睛看去,确实是赵浅真,赶紧下车前往。
赵浅真正在救诊一位晕倒的妇人,身旁有个八九岁大的女娃,跪在地上,扯着母亲的衣袖不停地哭。
"你阿娘没事的,过会儿就能醒来。" 赵浅真安抚女娃,转而朝周边人说道,"哪位快去脚店寻些粥汤来,这位阿嫂是饿晕了。"
王楚嫣挤入人群。
"浅真!"
"阿嫣?你怎么来了?" 赵浅真惊喜,"我先给这位阿嫂施以金针,让她醒过来,你帮忙看着孩子。"
"好。" 王楚嫣立马照料那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女娃。
不久,酒肆伙计端来一碗热粥,"让一让,让一让!" 他大声吆喝,好不容易穿过人群,挨到赵浅真的身旁,悄声道,"赵娘子,因为是你要求,我家店主才同意的,下不为例。"
浓稠香馥的粥里还浮着小肉丝。
饥肠辘辘的流民露出灼热的目光,纷纷拦住那位跑堂哀声讨要。
"瞧瞧,瞧瞧,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跑堂面露难色,嘀咕道,"赈济灾民是朝廷,是开封府的事儿,我们只是酒楼,酒楼而已! 朝廷不是有办居养院,安济坊?你们应该去那里求助呀!" 他推开人群逃回脚店,指示临时雇佣的好几个守卫看紧大门。
"居养院都满了! 也没钱了!"
"地方官吏不管,我们长途跋涉逃来京城,想向官家求救,可是入不得城内。"
"我们等了好些天,还没动静,看看我们这些可怜人吧!"
"都是一帮瞎了眼的狗官! 不顾黎民百姓的死活!"
这些无家可归者只能哀求,或者以咒骂排解心中的忿怒。
大宋灾害饥馑常有,每番都会出现大量流民,数万至数十万或更多。宋初,京师大寒,许多百姓冻死饿死,太宗就雪中送炭,送米。徽宗登基后,曾将此德行继往开来,那会儿正值蔡京为相,当时的蔡相公还颇关注民生,在各地设立"居养院","安济坊",用于收容难民、贫病人士、孤寡老小,为他们提供食宿,医救等。
而如今,这些官坊慈善机构根本不够用。
朝廷奢靡挥霍,大兴土木,边疆征伐,财政十分窘迫。
为了避免百姓起义,每逢大规模的自然灾害,朝廷还会从流民之中招募青壮者作为地方厢军,因为"每募一人,即多一兵,山野则少一贼"。但这方法使得大宋军政愈加臃肿,虽然号称拥有百万大军,但整体战力低下,纪律松弛,如今募兵这招看似也行不通了。
周边嘈乱不已。
又有人哀求道:"医师菩萨行行好,那儿还有好些病人,您也去看看罢!"
赵浅真拔掉金针,将略微苏醒的妇人交给王楚嫣:"辛苦你来,将这两颗药丸合着粥汤给她吃了,我去看看其他病人。"
王楚嫣接手,让合香帮忙将妇人半扶起来,她则一小勺一小勺地舀了粥饭喂到妇人的口里。
妇人感觉到热食,凭着求存的欲望,双唇不由地努动。
"阿娘,阿娘!" 边上的女娃早就等得心急如焚,见母亲恢复意识,哭着扑到她怀里。
妇人缓缓睁眼,怔了须臾,看向碗里,恍然急道:"我家孩子也饿了! 还有些粥,姑娘你让我的明儿吃!" 她颤着手,请求王楚嫣将碗递给自己的小娃,"明儿,阿娘的宝贝,快,你吃,你吃!"
女娃含泪点头,迫不及待地接过碗,仰头咕噜咕噜喝尽,舍不得浪费,还捧住小碗舔了又舔。
看到这幕,小丁苏忍不住啜泣,从怀里掏出一只麦饼,上前递给女娃。
"妹妹,这个给你。"
丁苏小时候也挨过饿,所以一直有个习惯,总会在怀里揣些麦饼之类能充饥的食物。随即,他搜寻衣袋,还有几颗狮子乳糖,也一并摸出递去。
怎料,旁边其他的流浪孩子一窝蜂地围来争抢,没抢到的孩子有些哭了起来,紧接着,其他孩子也跟着嚎啕泣泪。
王楚嫣心痛难忍,思量片刻,吩咐道:"香儿,苏儿,你们赶紧回城,苏儿你找徐管事,就说我要些旧制的被褥与日常器皿,还有干粮,赶紧让人驾车送来。香儿你去孙家酒楼找若熙,让她向大娘讨些食物过来,以及剩下的余粮,千万别浪费了!"
流民们闻言回过神来,感激得涕泪淋漓。
"菩萨,姑娘真是活菩萨!"
"谢谢菩萨! 谢谢你们!"
他们等候朝廷救济好些日子,然而官老爷们置若罔闻,至今未有行动,如今终于有人可怜他们了。
王楚嫣受不住这些拜谢,看了看自己身上亮丽的锦衣,站在这群衣衫朴素的流民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待车马运来食物与日常所需时,王楚嫣凭借半年前水灾中遇到的经验,快速组织几位稳重老练的流民,让他们维持秩序,并且公平派发,尽好地安顿众人。
附近的脚店与商家都认得王楚嫣,瞧见这般场景,也渐起善心,陆续招呼伙计们出来送衣送食,连那位虹桥边上开饮子铺,曾在去年清明与王楚嫣和张择端有过交往的姑娘也前来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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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流民与日俱增,像王楚嫣这样的,京城其他百姓们也同样自发赈济,虽是杯水车薪之举,却也安顿了不少人,接下来就是等待朝廷的举措。
.
后两日,王楚嫣换了身不太显眼的暗色衣裳,与赵浅真、孙若熙等人继续在东水门城外忙碌。
张巧金也过来相助,带了好几篮子的果子分给孩童们,众多外乡的娃儿哪里见识过如此精美好看的果子,各个如获至宝似的开心。
闲暇之际,好些孩童聚在一起唱童谣,其中竟有——
"打了桶,泼了菜,便是人间好世界。"
"杀了穜蒿割了菜,吃了羔儿荷叶在。"
王楚嫣颇为吃惊,这些童谣流传迅速,传遍京城市井巷陌,勾栏瓦舍,眼下看来,已经流传至举国上下。
那些大人们也不阻止孩子,由着他们唱念,显然是对有些朝臣恨之入骨。
响午时分,大队禁军驾到,金戈铁甲,人马精锐。
眼见这阵势,王楚嫣顿觉不详的预感。
果然,禁军说是奉今上之命,即刻遣送所有流民回乡,让他们在本地等候救济。
流民哪肯离去。
他们每日眼巴巴地等着官家颁布赈济诏令,当下,眼见官兵强行驱赶,部分流民情绪激动,特别是青壮的男子们摩拳擦掌,准备随时拼命。
孙若熙正在河畔派发食物,气得火冒三丈,提眉瞪眼地叱道:"你们这些官兵做什么?! 危急时刻欺负穷困百姓,还有没有王法?"
一位身材高大的官兵从旁经过,色迷迷地打量她:"小娘子好大的口气,我们就是奉了王法,你们快且散去吧。"
周边的流民骚动起来,一些官兵噌地拔出剑。
王楚嫣瞥见混乱的局势,鼓起勇气阻止道:"各位且冷静冷静,这些人都是大宋子民,如今陷于困境,我们应该帮助他们才对啊!"
她站在人群中央,流民们因为信任她,止住躁动。
王楚嫣报出自己的身份,并朝禁军指挥使问道:"能不能慢慢来,给他们一些时间?"
那人得知她是朝廷命官王昂的妻子,放下手中指向她的剑:"王夫人,马上就是天宁节,万万乱不得,届时还有诸国使者前来朝拜,我们需要维护京城安全。" 他劝道,"也请你快速离开,别与流民混一起。"
彼时,人群中爆出愤怒的声音。
"官家祝生?我们呢?我们都不晓得能不能活过这个冬天!"
"我们只求朝廷放粮救济,饿不死就行了!"
"都说国以民为本,社稷亦为民而立?苍天啊! 百姓究竟算什么?!"
"这个世道不给人活路,不如咱们就学梁山好汉揭竿而起!"
"对,反了得了!"
这一瞬,禁军指挥使喝令官兵一并拔剑。
唰唰唰 ——
"谁敢! 大胆刁民口出狂言,都不许动!"
"王夫人,你若继续留此,也别怪我们不客气!"
一众寒光四射的剑锋再次朝王楚嫣的方向指来。
55.护妻
众多冰寒的长剑指来,王楚嫣心头一怔,说不害怕不可能。
"阿嫣!"
站在不远处的张巧金提裙跑来,却被一名官兵扯住头发:"大胆民妇!" 张巧金疼得挣扎几下,旋即被那人重重扇了一耳光。
男人的力量过大,张巧金痛叫一声跌倒在地。
"母亲!" 王楚嫣冲了过去,伏地抱住张巧金,见她白皙的脸颊生生印上殷红的指印,唇角洇出一缕鲜血,"母亲,你没事罢?疼不疼?" 王楚嫣心疼地抚摸她的脸。
这声"母亲",王楚嫣第一回唤。
张巧金愣了愣,不知因为感动抑或脸上火辣辣的疼痛,捏紧王楚嫣的手,泫然泪下:"阿嫣,我没事,我没事,你别哭,别哭啊。" 她抬手温柔拭抹王楚嫣含泪的双眼。
王楚嫣稍微放下心来,扭头朝官兵怒道:"你们怎可如此对待我们黎民百姓?!"
"啊,王夫人,我们不知这位是您的亲人。" 指挥使上前打量,向王楚嫣躬身道,"请王夫人原谅! 我这就去管教那个混账手下!" 他走去恶狠狠地抡了那侍卫一巴掌,"没长眼的东西,竟敢对朝廷命臣的亲人动手,快将他押下去!"
王楚嫣在心里啐了一声,百姓的命就不是命?
流民见到官兵有所放松,再次围来苦苦哀求。
"官老爷,行行好吧,只要你们答应放粮,我们即刻就走!"
"是啊,有口吃的,谁想背井离乡?"
"我们千里迢迢到京城,就是来求官家给条生路。"
官兵却不待见这些穷苦百姓,口中骂着大胆刁民,又向他们拔剑相向,武力驱赶。
几位血气方刚的年轻流民实在忍不住了,抄起硬物抵抗,甚至朝官兵反击。
忽尔,尖锐的嚎叫声此起彼伏。
有的流民被刺伤,有的被削了手臂,更可怕的是 ——
王楚嫣瞥见一只怒目圆睁的脑袋骨碌碌地滚在地面,不远处,有具断头的身体喷出如注的鲜血,犹似残破的木偶缓缓倾倒。
"啊啊——!" 王楚嫣浑身颤栗,抱紧怀里的张巧金。
一位穿着绿衣裳的小女孩从大人脚下失魂落魄地爬过来,抱住那具无头尸体嚎啕大哭:"哥哥—— 哥哥——! 你们杀了我的哥哥! 还我哥哥——!"
眼见这凄惨的一幕,但凡有点恻隐之心的人皆是悲愤填膺,在片刻沉寂的恐慌后,瞬时,怒不可遏的流民们纷纷捡起所有能拼杀的硬物。
"今日我们就同这帮狗娘养的拼了!"
"大不了死在这里!"
"一命抵一命!"
恨得目眦尽裂的男子们护住妇人与小孩,豁出性命冲去与官兵杀成一团。
孙若熙踉跄地从人群中钻过来,与王楚嫣她们瑟瑟发抖地抱在一起。
"怎么办,怎么办啊?! 没有天理,杀人了,他们真的杀人了! 谁来救救大家!" 孙姑娘失声恸哭。
王楚嫣也是又怒又怕,却无能为力,只好顺手护住几位妇人孺子退缩到安全之处。
她紧紧阖目,丝毫不敢瞧看那番真刀真枪、血肉横飞的惨象,可是,惊心动魄的厮杀声蔓延在这片曾经绿荫飞花的郊外,源源不绝地侵入耳际,叫人无处可躲!
叔兴,叔兴……
绝望之际,她惟有在心里念着那人的名字。
蓦然。
号声响起——
阴云遮蔽的天际,一队人马在飞尘间疾驰而来。
"圣旨到——!"
"都住手!"
少顷,世界彷佛一下子安静了。
王楚嫣抬起朦胧的泪眼,颤颤巍巍地望去。
叔兴……?
真的是他!!!
王楚嫣腾起身。
人海茫茫,她与他遥遥相望。然而王昂没有异样的举动,镇定地骑马跟在王黼的旁边,看见鲜血淋漓的纷乱场面时,也仅是蹙了蹙眉。
王昂腾下马后,与几位大臣窃窃耳语。
"叔兴……?" 王楚嫣不敢冒然接近,只好远远地看着他们。
下一刻,梁师成亲自宣读圣旨。
今上同意在受灾之地放粮、赈济、减税免役,并且所有来京乞求者可以马上获得财物补助。
瞬即,流民们跪地磕头,千恩万谢,似乎忘了前一刻他们还在舍命奋战,这些被惹得走投无路的老实人面对生存的希望时,纷纷放下刀剑。
王黼似乎很享受这种拜谢,高兴得容光焕发,不过他强行板下脸,对官兵命令道:"都是大宋子民,怎可乱杀无辜! 你们赶紧收拾战场,好好安葬死者!"
少顷,王黼惺惺作态地走入流民群中,虚情假意地安慰一番,瞥见那位绿衣女孩抱着死去的哥哥哭得肝肠寸断,他快步走去,蹲身摸了摸女娃的头,继而掏出随身带的银两都给了她,并吩咐其他流民照顾好女娃。
经由此举,王黼越发得到众人的感恩怀德。
梁师成与王黼亲密并行,公开赞道:"王相公果真是贤相,关键时刻说服官家,为百姓尽责,这事儿做得好。"
这位梁师成乃当朝另一位奇特的大人物。与童贯一样,梁师成亦是宦官,最初仅是内侍省书艺局的小当差,如今贵为太尉,深得徽宗宠信。不过,梁师成不像童贯那般威风炫耀,外表看似忠厚老实,实则狡诈圆滑。不过,自古能荣登权势巅峰的大人物们,清清白白的有几个?
朝堂不少人知道,王黼私底下对梁师成视之若父,还称其为"恩府先生",俩人关系十分紧密。王黼的飞黄腾达,曾经得益于蔡京,还有梁师成的帮助。
王黼谦恭摆手,大方回赞:"幸亏梁大人反应及时,亲自替陛下撰写诏书,我们才能及时赶到。" 他又对跟在身边的王昂使了个眼色,低声道,"此事,王舍人也有功劳。"
梁师成面对众多拜谢的流民,也怀着悲悯之情说道:"起来,都起来吧,泱泱大宋,堂堂盛世,你们要感谢圣上隆恩,以后不能再这么闹了,快要冬天了,都回家好好过日子去吧。"
将流民和颜劝退后,梁师成的眸光流露鄙夷,旋即掩饰住了。他转身拂净衣衫上的风尘,微笑着靠近王昂:"状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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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闻过你的一些事儿,今日得见,果然有勇有谋。"
"梁大人过奖了,下官没做什么,也无这能力,实属您与王相公睿智果断。" 王昂恭敬地将风光全部奉上。
事情说来荒唐。今早,徽宗称病没有上朝,让那些原本准备为民进谏的大臣们白等一场。徽宗之所以没来听政,因为早起时,琢磨着昨夜做的一个梦,梦中仙鹤凌云,飞旋在皇宫上空,所以他忽起兴致,到延福宫画仙鹤去了。正是在王昂的建议下,王黼觉得可以抓住这个收揽民心、且能进一步扳倒蔡京的好机会,便私下赶去延福宫进谏,慷慨激昂,感人肺腑地说辞一番,得来这个满意的结局。
这些朝臣就像过场子似的走了几圈,安抚民心。
王昂趁其他大臣不注意,走向王楚嫣那处。
"你们都先回去。" 王昂蹙眉看着这几位惊魂未定的女子,又默默地看了王楚嫣片刻,轻声道,"回家等我。"
随后,王昂转回到王黼等人身旁,过不久,一同纵马离去。
眼见他清冷的模样,孙若熙不解,抹泪道:"阿嫣,叔兴哥哥他…… 为何不关怀我们几句……?"
王楚嫣收敛失望的神色,望向周边正在收拾一地狼藉的官兵与流民们:"如今乱事解决了,就好。若熙,浅真,我们走。"
赵浅真黯然悲伤:"你们先回,我再待一会儿,也好尽些所能,替人疗伤。"
王楚嫣点点头,搀扶着疲惫不堪的张巧金,为她挽起凌乱的头发,盘了个简单的发髻,"母亲走得动么?"
张巧金咬唇移步:"可以,我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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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王楚嫣照顾好张巧金后,回屋沐浴,在温热的水中她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身体是干净了,然而思及那幕纷乱残酷的场景时,心中的沉郁挥之不去。
她缓缓站起,水滴从白润的透出胭脂红的肌肤滑下,她乏力地抹干身子,换上干净的红罗裙,回头之际,蓦然惊觉,王昂默不作声地站在她身后。
"叔兴?你回来了?" 王楚嫣旋即捂住半露的身子。
王昂将她上下打量,那双波澜不惊的眸子彼时泛动涟漪,眼眶湿红起来:"楚楚,让你受惊了。" 他语调凄婉,上前拥紧她。
王楚嫣贴在他胸前,双眸被水汽侵入,滚烫的泪水沿着两颊滑落,喃喃道:"那一刻,我确实很害怕,我心里念着你,叔兴,我知道你会来的…… 没事了,流民们得到救济就好……"
王昂轻柔抚摸她颤动的后背,继而让她坐在矮凳上。
他拿起布巾,蹲身,替她擦干湿红的脸庞,并执起一把梳子理顺她湿漉漉的头发。
他又道:"楚楚伸手。"
透过水雾氤氲,王楚嫣乖顺地伸出双手,王昂用布巾替她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抹干净,就连指甲缝也是细心擦了一遍又一遍。
"好了。" 王昂执着王楚嫣的手,抬头看来。
他眸光坚毅,微扬的唇角带出温柔浅浅的梨涡,与她凝视道:"我要我的楚楚一尘不染,风雨无惧,每当看见我时,亦能一直,笑靥如花。"
56.情仇
徽宗下诏赈济后,城外的流民陆续归乡,不久,京城里的天宁节热闹且顺利度过。
王楚嫣也逐渐淡忘那幕惨景,近来每日会去邸店探望张巧金,今早,她带上王昂从宫里拿回来的羊羔酒,还有乳酪院派发的酥蜜乳糕,来到后院时,寻了一圈不见人,原来张巧金去了果子铺。
王楚嫣随即来到"缘来香食",发现张巧金与蓉二姐正在忙进忙出。
"母亲,一大早的,你怎么在这儿忙活?"
自从流民一事,俩人的关系发生微妙的变化,大比之前融洽亲近,王楚嫣口里的"母亲"两字也是自然流露。
张巧金抬眸,温柔招手:"阿嫣,快过来。"
王楚嫣走去:"是新果子么?"
"嗯。" 张巧金笑盈盈地点头,双手遮着一只银盘,"适才烘出来的新款''金桂广寒'',你要不要看看?"
"要的要的!" 王楚嫣拍了拍手,刹那回味到儿时那份单纯的快乐,曾经她也是这般眼馋地等待阿娘端来香甜好看的果子。
"一,二,三!" 张巧金移开手。
眼前展露,两排精巧的圆形果子,每只乳白的果子上面,刻印着一只圆滚滚的兔子,抬头嗅桂花,背景一轮圆月。
"还没完呢,画龙点睛,咱们是画兔点睛。" 张巧金端近一盘备好的红豆沙小团子,用银针戳了两粒,镶入小兔子的眼睛里,再将黑米做成的细条当作花枝,随即她又执起一把小刷,用黄色的桂花粉涂抹几朵花,并用金粉点缀那轮圆月。
小小一块果子,注入了多少美好,有人情,有用心,有憧憬。
王楚嫣看得入神,此刻,体内涌起宛如细水长流的幸福之情,源源不断地淌过心尖,这般的快乐看似简单,然而又十分难得。
"阿嫣,你来完结最后一笔。" 张巧金含笑看来。
王楚嫣心绪澎湃,执起旁边的小印章,探往果子下方,轻轻一摁。
"缘"。
此字,代表"缘来香食"的标识。
亦包含无数因果,以及妙不可言的缘分。
"谢谢。" 王楚嫣眼含泪花,看向张巧金。
谁知张巧金更激动,哽咽道:"说谢谢的,应该是我。自从我入到王家,你不晓得我有多么快乐,似乎之前的那些罪都遭完了,终于,我也有了心疼我的家人,如今我惟独想,让你们都开开心心的。"
王楚嫣连忙摸出绣帕替她抹泪:"我们一家人,一道儿开心过日子。"
"嗯,一家人一道儿。" 张巧金幸福微笑。
王楚嫣打量她的脸颊,红肿已经彻底消退。当初张巧金受官兵挨打一事,母女俩只道是不小心撞着了,没将实情告诉王员外,省得他担心受气。张巧金又很能忍耐,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来,我们尝尝味道。" 张巧金捻了一块果子递给王楚嫣。
王楚嫣接过,转而又递向张巧金的唇边:"母亲先咬一口,我们一人一半。"
俩人笑着一人一口。
"好吃! 这回真叫作,色香味俱全,且诗情画意。" 王楚嫣忽忆起与张择端初遇时,张画师讲的画选科考,需要贴题,又要做到画中有诗,还要构思巧妙。
这果子要做得好,做得精,做得与众不同,与绘画颇有异曲同工之处。
接着,王楚嫣又与张巧金一同做完其他小兔子桂花糕,舒心开怀地说道:"我也去给浅真和若熙送羊羔酒和乳酪,顺道带上些咱们的新款果子,让她们也品尝品尝。"
.
王楚嫣欢喜地提篮来到赵家医馆。
孙姑娘也在屋内,双手托腮坐于香炉旁边。
"正好若熙也在,不用我走两趟了。昨日,叔兴从宫里头带来好酒与乳酪,我给你们拿些过来,顺道唠唠话儿。" 王楚嫣将篮子搁在桌上,发觉孙若熙还在发愣,"咦,妹妹怎么了?"
"她发情了,来我这儿求药,可惜我治不了相思病。" 赵浅真一语道破。
孙若熙嘟着红唇,眼神迷离地看过来,咕哝道:"是,我发情,我相思入骨,我快熬死了! 倾城哥哥究竟何时能回来啊?" 顿了顿,她声情并茂地念道,"有美男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噗哧,王楚嫣与赵浅真同时笑出声。
孙姑娘改了改司马相如的[凤求凰],倒也很符合她的心境。
王楚嫣宽慰道:"妹妹再耐心些,这不就快年末了么?赵哥哥说过年末回京。"
孙若熙愁着脸:"下月皇宫就会选女官,我要趁早断了我爹娘的念头,阿嫣姐姐,你与叔兴哥哥说没说这事儿?"
"说了,早说了,他肯定会帮你的。" 王楚嫣从篮子里拿出两壶酒,"这壶是孝敬赵伯伯的,这壶我们一同喝起来,吃些酥蜜乳糕。" 她向赵浅真要了酒杯与小碟,"还有,适才我母亲新做的果子,你们也尝尝味道。"
孙若熙探过头来,见到好吃好玩的瞬间回神:"哇,好看! 小兔兔可爱得紧,这些新果子肯定能畅销!"
姐妹们尝着爽滑可口的乳糕,甜滋滋的果子,还有羊羔酒,这酒能够滋脾健胃、益腰身、补元气,是用肥嫩上好的羊肉混合糯米,浸浆煮后留汁,伴上酒曲同酝,味美甘滑。
随着食欲的满足,孙姑娘的小脸重现笑容,又开始使出拿手好戏,八卦。
"你们听说了没?流民那事后,现在骂蔡京的百姓更多了,但对王黼颇为敬仰,称颂他为贤相。不过据我亲眼观察,那日,王黼随谕旨来到城外,安抚流民时看着像做戏,沽名钓誉,为赢取民心,叔兴哥哥何时与这位王相公走得这么近?"
王楚嫣听得心里一咯噔,没有答话。
孙若熙继续说道:"还有那个梁师成,可厉害了! 他原是内侍省书艺局的小当差,后领睿思殿文字外库,主管出外宣读圣旨,还有诏书撰写。听说他刻苦研习官家的书法,到了能够以假乱真的地步,很受官家器重。"
赵浅真应道:"据说梁师成是个狠人,所有朝臣都敬重他,连蔡京也不敢得罪他。"
孙若熙频频点头:"大观年间,梁大人还做了一件令人惊掉下巴的事情,居然,进士及第!"
这时,王楚嫣震惊启口:"进士?内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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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参加科举?"
她们大宋真是神奇,内臣及第,始于梁师成; 亲王及第,始于嘉王赵楷。
孙若熙摆了摆手:"大抵是靠关系混弄的! 怎会像叔兴哥哥他们那样,寒窗苦读,真才实学?那些金榜题名的真才子们肯定对梁大人的进士头衔不以为然。" 她一边喝着小酒,一边继续道,"许多人说,梁大人还附庸风雅,喜欢书画,自称是苏大学士的孩子,说其母曾是苏轼的一位侍妾,不过,他对苏轼的后人确实挺照顾。"
梁师成劣迹斑斑,但有一点无可置疑,就是对苏轼极为敬重,并做了一件大好事,就是元佑党人那时,徽宗本想销毁苏轼等人的墨迹,梁师成竭力进言,保全了苏轼的诗文翰墨。
说及苏轼,王楚嫣忽然联想到,夫君收藏的两件苏轼的真迹,不久前在她整理书房时发现不见了,她吓得要命,因为王昂将之视如珍宝,问及时,王昂却轻描淡写地说道,东西送人了。
难道,送给了那位梁大人……?!
正当姐妹们闲聊之际,赵府家丁来报,说医馆来了一位求急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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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楚嫣与孙若熙告辞,陪着赵浅真走出医馆,吃惊发现 ——
来者是郑雅南的女使环环。
环环焦心如焚地等候在医馆门外,一见赵浅真就上前哭求:"赵医师,求您帮帮我家夫人!"
赵浅真扶住环环:"慢慢说,她怎么了?"
环环瞥见王楚嫣也在,一时无语,回神后拉住赵浅真的衣袖走往马车:"赵医师请随我来,我家夫人流血不止,但是稳婆说,还未到临盆的时候,许是得了其他女子病,她治不了,京城就您最有名,您千万救救我夫人!"
赵浅真随环环来到马车前,拉开帘子入门时,却骇然惊愕。
郑雅南面容苍白,咬唇暗泣,双手捧着西瓜大的肚子,座下是…… 一滩血。
"啊啊啊!" 环环吓坏了,忍不住尖叫,"夫人! 夫人!"
赵浅真旋即腾入车内,解下自己的外袍裹住郑雅南:"郑姑娘,我带你去医馆!" 她抱起郑雅南走下车。
王楚嫣亦是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地帮助赵浅真将人带入医馆,躺到床上。
"若熙你快去叫家丁打热水,要多几盆。阿嫣,环环,你们帮我扶住郑姑娘。" 赵浅真忙吩咐。
郑雅南从昏沉之中微微睁眼,见到王楚嫣,倏尔惊怒,嘶哑着声道:"放开,别碰我!" 她使劲挪动,忍痛道,"环环,我们走,另寻他处。"
"夫人! 求您别倔强了,性命要紧!" 环环扑通跪下,朝郑雅南连连磕头,"夫人别气了,先医治吧,您临产将近……" 随即环环又向王楚嫣磕头,"王夫人,之前的种种恩怨也望您大人有大量,当时是我的错! 您莫误会我夫人!"
环环哭诉道歉,所指大相国寺拜佛求子时发生的不愉快,那天王楚嫣沉痛得失去意识。
然而,郑雅南捧着大肚子,泪目怒道:"环环你起来! 求谁也别求她! 我宁愿死了!" 她顿了顿,凄烈笑道,"我若死了,王楚嫣,我就做鬼拉上你!"
57.恻隐
郑姑娘缘何如此动怒,王楚嫣冰雪聪明,早猜到了五六分,彼时她的心里没有怨愤,只有哀伤。
是生为女人看着另一个女人因为身孕而遭罪时的恻隐,是对无辜的小生命的同情。
王楚嫣上前扶住郑雅南,含泪劝道:"雅南,就算我们都有错,又何苦为难还未出世的孩子?" 她哽噎又道,"浅真是京城最好的女医,你就放心留在这儿诊治,我先出去。"
听及王楚嫣的这番话,被暴怒冲溃理智的郑雅南愣了一会儿,少顷,安静下来,她猛地扭头朝向白墙,长发掩面之下,泪水夺眶而出。
宛如一具精美却破碎的瓷娃娃。
王楚嫣悲痛垂眸,转身走出屋子,等侯在外面,做些其他力所能及之事。
时而,她闻见屋里传出一阵痛苦的呻吟,不过那股叫疼的声音是压抑的,沉闷的,王楚嫣知道郑雅南是个骄傲的女子,很能忍耐,即便限于困境也不甘示弱。
这点俩人有些相似,只是,在感情上,郑姑娘远不及她幸运……
王楚嫣长叹一声,眼睁睁地看着其他人从屋里进出好些次,每回端着一盆清水进,血水出,并拿白布、取药、煎药、换床被……
终于,赵浅真推门出来,雪白的衣袍上血迹斑驳,孙若熙神态疲惫地跟在后头。
王楚嫣忙上前询问:"郑姑娘怎么样了?"
赵浅真叹气:"情况不太妙,不过现下她累得睡过去了。"
凛冬季节,赵浅真却出了一身热汗,王楚嫣拿出罗帕替她擦去脸上的汗珠:"浅真,你先去洗洗,换身衣裳,我让灶房备些茶水膳食,在书房等你。"
.
赵浅真沐浴更衣后,来到书房。
王楚嫣早就贴心地点燃香炉,并给她备好养生花茶,一些清淡爽口的饭菜。
"若熙近来没睡好,看着很乏累,我让她先回去歇息了。" 王楚嫣说道。
赵浅真颌首,显然忙得口干舌燥,快速喝尽一杯茶,不过没有动筷。少顷,她忧心忡忡地解释道:"是阴蚀,内里溃烂成疮,早就该治了,可能郑姑娘难以启齿,女人嘛,都会羞怯私.处之疾。"
王楚嫣吃惊:"阴蚀不是产后易得的女子病么?"
赵浅真沉叹:"估计是她的夫君不太干净,以致于他们行房事时,郑姑娘被染上了,依据病状,该有好几个月了,现在难就难在,郑姑娘即将临盆…… 不知她能不能熬过这一劫……"
王楚嫣惊悟,咬牙道:"定是刘彦! 他逛过烟花巷,去年七夕,我亲眼见过!"
这桩事情她从未与人提及,就是为了维护郑姑娘的声誉,然而流言早前就传到了东水门,赵浅真也有所听闻,没料到事情是真的,那么郑姑娘的病因也是有据可依。
这下,王楚嫣完全明白郑姑娘缘何这般厌恶她,当初刘彦不甘心地娶了郑姑娘,之后郑姑娘发现自己的新婚夫君逛燕馆歌楼,还曾寻了个带"嫣"字的风月女子,郑姑娘原以为怀孕后夫君会老实些,却,就这么一步步地……
尽是新仇旧恨。
难怪郑雅南恨极了王楚嫣。
王楚嫣替自己十分委屈,更为郑姑娘万分可惜,心疼得不知所措,蓦然失去冷静,恸哭起来:"好好一个大家闺秀,爱上辜负自己的人,遭受这般折磨,太苦命了! 浅真你能治好郑姑娘么?"
赵浅真沉思:"我也很难受,不过还有法子能试一试。首先,得说服郑姑娘暂时留在医馆,直到产子以后,也需继续治疗。从今日起,我会用药物熏洗法、膏敷法帮她治疗,并用针灸做全身调理,她的双乳也有不少淤结,许是长时间抑郁所就。"
彼时家丁禀报,刘家来医馆寻人。
"他们来得正好!" 王楚嫣抹干眼泪,气汹汹地走出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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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道上,王楚嫣一眼望见刘彦,他身后跟着刘家父母与三五位侍从。
刘彦顿住脚步,怔怔地看着王楚嫣:"阿嫣……"
刘母面色一沉,走到儿子前面,朝王楚嫣斜眼嗔道:"你在肯定就没有好事情,我家孩儿因为你吃了多少苦?!"
赵浅真护住王楚嫣,向刘家质问:"你们来我家医馆做甚么?"
刘母旋即转换脸色,看似亲昵地朝赵浅真笑了笑:"赵姑娘,许久不见,看着挺精神的,令尊可好?有空我们聚一聚,多年前的老邻里了。现下,我们来寻雅南,她在不在你这儿?今日我们找不见她,她的女使环环也不在,听其他仆役说,雅南去京城医馆,她来你这儿了?"
赵浅真板着脸,直截了当地说道:"郑姑娘确实在这里,方才我初步诊疗了,我倒是要问问,你们可知她病重?因何而病?为何没有及时劝她医治?"
刘母嘶了一声,愧疚之情稍纵即逝,冷冰冰地回道:"这是我们刘家的私事,赵姑娘不必多管,我们现在接雅南回去,自会给她寻个好医师。"
"何来私事?在我们医师眼里,所有病人都是医者的大事。" 赵浅真驳道,继而好言相劝,"郑姑娘的病情因为拖延而加重,就让她留在我这里,我赵浅真自认为是京城最擅女子病的,我会尽力照料郑姑娘。"
"那可不成! 她是我们刘家的媳妇,过不久就要临盆,我们怎能放心将人交给你?!" 刘母阴森森地笑道,"何况你的事儿,我们也有所耳闻,赵医师是不是对女子有所喜好?你觉得雅南若是知道,会不会无比羞恼?"
这话戳到了赵浅真的痛处,思及去世的小音姑娘,她一下子失神。
王楚嫣按捺住恶心的感觉,瞋目看向刘家人,接话道:"你们的好儿子成亲不久,逛花楼的事情,你们知道么?郑姑娘好歹也是福建路转运使的千金,她在京城受的这些苦,她爹爹知道么?"
刘母流露畏惧之情,彼时刘彦上前一步,神色悲切地面对王楚嫣:"阿嫣,我知道我错了,这些旧事别再提了,雅南也已经原谅我,我们来接她回家,往后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她的!"
王楚嫣抛下矜持,朝刘彦怒道:"往后?刘彦你是不是经常发誓,却始终未能做到?我真庆幸当初没有嫁给你,你懦弱犹豫,担不起一点责任! 你曾经说,与郑姑娘的婚事亦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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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所逼,你就不该成亲,将郑姑娘拉入火坑! 她那会儿是多么心仪你,敬重你,将一生托付于你,你对得起她么?! 她现在能不能熬过这一遭也是吉凶未卜!"
刘母见王楚嫣骂自己的儿子,气得火冒三丈,哆嗦着抬手指向她:"王楚嫣! 我就知道遇见你没好事情,幸亏当年我们明智拒亲! 雅南是我们刘家的人,今儿你们若敢不放人,我立马派人告去开封府! 走,我们去找人!"
赵浅真回神喝道:"谁敢胡来! 这是我们赵家医馆,最不济,要走还是留下来,这事也该郑姑娘自己决定!"
刘彦逼近一步:"那好,浅真你先带我们去看雅南,我来亲自问她!"
"不用问了,郑娘子若是离开医馆,必死无疑。"
王昂大步走来。
他头戴展脚幞头,穿绯色官服,气势冷峻,其他人不由地让开道。
商人之家再怎么钱财丰厚,见到做官的文士都要低头恭敬,何况这位还是京城赫赫有名的状元郎。
刘彦认得王昂,殿试之前因为纠缠王楚嫣,他就被这位王公子打了一拳。刘彦记恨在心,却也铭记王昂的威胁,旋即后退。
王昂径直走到王楚嫣的身旁,又与赵浅真对视须臾,用眼神示意她们安心。
"我刚才在后头都听见了,郑娘子这事,人命关天,而且还涉及母子俩人的性命,你们刘家亏待郑娘子,如今已是有目共睹,你们若一意孤行要将郑娘子接回刘府,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刘家绝逃不过罪责!"
忽尔,王昂转身看向另一边:"你是郑娘子的女使?出来吧。"
环环诚惶诚恐地从廊柱后方探出头来,彼时众人才注意到这个细节,原来环环躲在那儿已有多时。
王昂神情肃穆:"你实话实说,告诉大家,郑娘子的真实心意。"
环环不敢隐瞒,如实坦白:"适才,我出来时见到这儿发生的事,赶紧回屋告诉夫人,她说……"
刘彦忙问道:"她怎么说?"
环环垂眸,身子发颤:"夫人说,不想回刘府,还说,倘若这回她能活下来,她想,不不,她是当下就想,和离……"
刘母大嚎一声:"这怎么可以! 她肚子里的是我们刘家的子嗣! 自从她来我们刘家,成天一副千金大小姐的脾气,骄矜高傲,咄咄逼人,都是她害了我儿!"
刘彦愣怔半响,倏然癫狂痴笑,踉踉跄跄地跑开:"雅南,是我对不起你! 都是我应得的,我对不起你! 我对不起你!"
"彦儿,彦儿!"
刘家父母回神后,与侍从追了去。
王昂与赵浅真交代几句,随后,他牵住王楚嫣的手:"我们回家。"
回到家中,王楚嫣扑入他怀里,啜泣道:"叔兴,你不是能够未卜先知么?你说说,可怜的郑姑娘能不能熬过此劫?"
王昂捧起她湿红的小脸儿:"楚楚别哭。" 他温柔地替她擦净眼泪,"只要郑姑娘想活下去,并且足够爱她那个还未出世的孩子,或有可能,何况,还有浅真这么好的医师在呢。"
58.和解
宣和二年,冬末初春,汴京又一度飞雪如絮,天寒地冻。
孙羊正店最好的一间酒阁子里却是其意暖暖,其乐融融。
"怎么还没来?" 孙若熙穿着镶珍珠的红罗裙,头簪绢花,时不时心急火燎地走到外面张望。忽而,她兴奋尖叫,"来了,来了!"
王楚嫣快速走到珠帘旁,随孙姑娘一同翘首。
不远处,赵浅真与环环扶着郑雅南缓缓走来。
王楚嫣笑颜莞尔,欢声唤道:"你们可来了,雅南往这边走。" 她将郑雅南请到最宽敞的位置,椅子上面置有一席绣花软垫,"快坐下歇歇。"
继而,王楚嫣往环环的怀里瞧看,忍不住抬手摸向襁褓中那个粉嫩粉嫩的婴孩:"怜儿,怜儿好可爱哦。"
二个月来,在赵浅真的悉心医治下,郑雅南母女总算熬过鬼门关。
这个小生命降生于一月前,正好是宣和元年末,属于老天垂怜,亦是众人的真诚祈盼,因而被赐名"怜怜"。女娃五官精致,瓜子脸,大眼睛,樱桃小嘴,与郑雅南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彼时,郑雅南煞白的面容抹了些许胭脂,穿着偏爱的郁金黄衣,发髻高高挽起,缀了珠钗与红梅,在色彩衬托之下,精神看似还不错。
郑雅南温柔浅笑,让王楚嫣抱一抱娃儿,并举起怜怜的小手送往她的手心里:"怜儿,这是你的王姨,你见过许多次了,朝她笑一笑?"
怜怜真的笑了,扑腾小手小脚,可爱极了。
王楚嫣心花怒放地看着水灵灵的娃儿:"怜儿真乖,最是惹人怜爱。" 话语间,她下意识地思及自己,成亲至今还未怀上…… 她的继母张巧金成亲不过半年,也有喜了。
"阿嫣,你也坐。" 郑雅南客气招呼王楚嫣,俩人之间的恩怨在这遭生死关口算是彻底放下了,成为好姐妹。
继而,郑雅南抱回怜怜,搂在怀里又哄又逗,幸福之情跃然于颜。郑姑娘的身子虽然有所康复,行动依旧不便,也抱不得重物,还需修养调理好一段时日。
赵浅真默契地坐在旁边,少顷,从郑姑娘那里接过娃儿:"轮到我抱抱喽! 小怜怜,赵姨与你玩好不好?让你阿娘歇息下。"
郑雅南轻轻笑道:"我又不是纸糊的人儿,哪能那般脆弱?"
赵浅真扬眉看她:"稍有恢复,又要逞强了?你先喝些茶水,把真方活血丸吃了,乖乖听我话。" 她谆谆叮嘱。
"遵命,赵医师。" 郑雅南眸光微漾,满含敬爱地看着赵浅真,伸手替她理了理鬓间的碎发。骄傲的郑姑娘在赵医师面前,变得十分温柔乖顺,一口一声遵命。
赵浅真的脸微微泛红,伸长脖子看向旁座的王楚嫣:"阿嫣,你替我看好雅南,我与小怜怜玩一会儿。"
"遵命,赵医师。" 王楚嫣俏皮模仿。
赵浅真轻嗔:"你们这些小丫头。" 她垂眸浅笑,继续逗玩怀里的怜怜。
王楚嫣挽唇,随即给郑雅南递上热茶,敦促她吃完药,与她聊起话儿。听闻郑雅南准备离开京城,王楚嫣心里不舍,踌躇问道:"你真的要走么?现下出行不便,要不开春后再作打算?届时身子也能再养好些,还有,若熙的婚事也快了。"
前不久,郑雅南的父母来到京城,郑漕司得知女儿所受的种种委屈,怒火中烧,当即威迫刘家和离,要将女儿接回岭南。
郑雅南点了点头:"嗯,必等若熙妹妹成亲后,我极想看她穿嫁衣,并且亲自祝福她。那时,春暖花开……" 她亦不舍地看着王楚嫣,"之后回老家,我会安心度日,抚养怜怜。只是,离开京城,我会很想念你们,谢谢你们……" 郑姑娘眼眶湿润,少顷,又转头看向赵浅真,"浅真,你是我和怜怜的救命恩人,我一辈子感激不尽,我……"
赵浅真"哎呦"一声,佯作轻松地调侃道:"好了好了,这话儿我每天听,听得耳朵也长茧了,为医者治病救人,乃天经地义之事。" 暗中,她噙住眼泪,双臂轻轻摇晃着怀里的小娃,"怜儿满月喽,今日咱们即是弥月之喜,也庆祝你孙姨姨的定亲,双喜临门。"
"来了,来了!"
彼时孙若熙又笑盈盈地走回酒阁子,身后是赵太丞父子,她一边躬身请赵太丞入座:"赵伯伯请上坐。" 一边牵住赵卿成的衣袖,"倾城哥哥,我们坐一块儿。"
赵卿成年末回京,与孙姑娘确定心意,遂向孙家提亲。
孙家父母起初不情愿,但在王楚嫣与王昂的劝说之下,特别是王昂将道士曾经所解的生辰八字重新分析,并将孙姑娘嫁入皇宫,或者嫁给赵卿成的利弊详解后,孙家父母放下天潢贵胄之梦,最终接纳并祝福这对有情人。
少顷,孙家父母兄弟,王员外与张巧金等人也都陆续抵达。
众目睽睽之下,赵卿成不好意思与女子拉扯,低头在孙若熙耳畔道:"妹妹,别人都看着呢。"
这位情哥哥本想让她矜持些,谁知,孙姑娘捏着小拳头捶了他几下,一边捂嘴笑,一边踮脚也对他耳语道,"我们都快成亲了,哥哥羞啥?在座的都是自己人,看就看呗!" 孙姑娘干脆挽住他的手臂,快乐地扭了扭身。
赵卿成无可奈何,便由她挽着手臂,与众位互相问候。
不久,王昂也来了,与众位招呼后,坐到王楚嫣的边上,同她含笑相视,并伸手到桌下方,暗戳戳地握住她的手。
王楚嫣微羞地觑他一眼。
王昂唇角愈扬,紧紧地捏了捏她的手,继而与她十指相交。
俩人的心跳由指尖传递给彼此。
待来人到齐,酒保快速摆上最好的银制或琉璃注碗、盘盏、果菜碟子、水菜碗。随即,他们各自双手叠起十来个碗碟送上桌,从五颜六色的花果看盘,直到精烹细制、琳琅满目的正菜,其中少不了上好的肥羊肉、涮兔肉、蟹黄馒头、还有调以盐梅姜橙的肉肥膏美的洗手蟹。
众者觥筹交错,喝到尽兴时,男子们轮流举杯劝饮,女子们欢悦地哼起歌儿。
外面是冷飕飕的漫天风雪,屋里是热乎乎的美酒佳肴,热乎乎的情真意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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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可惜,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开春后,郑雅南将离开京城,孙若熙也会跟着赵卿成去到边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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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时日,思及这些,王楚嫣莫名伤感。
春天不远了。
今晨,王楚嫣取来那件王昂偏爱的鸦青色鹤氅,一边为他披上,一边说道:"这件氅衣旧了,改日我去里城给你做件新的。"
王昂摇摇头,略微俏皮地勾起唇:"我就喜欢这件,因为,它独一无二。" 他翻开氅衣内侧,寻到腰际处那颗心型补丁,用细长的手指摩挲着轮廓,"除非,新衣裳与这件一模一样,并且也有这么个你缝制的小东西。"
这个补丁是两年前的事,那会儿他们相逢于飘雪的立春。
与这人处久后,王楚嫣发觉他看似板正清冷,特别对于外人,而私底下却喜欢拿她逗趣儿,且记得曾经所有的点滴,甚至她说过的每一句话。比记性,王楚嫣定然比不过这位强记博闻,过目不忘的状元郎。
不过,若是比撒娇……
王楚嫣捏拳轻轻捶在他胸口,笑嗔:"哪有故作破烂的新衣裳?若是传出去,恐怕会让人笑话我王楚嫣不会照料自家夫君。"
王昂凝眸,一本正经地说道:"这怎能叫破烂?这叫,睹物兴情,感今怀昔,念兹在兹,故我依然。" 他浅笑着,继而捧起王楚嫣红晕的小脸儿,"这还叫,心心相印,卿卿与共。"
每日离去之前,他都会在王楚嫣的额前或唇间落下一吻,像是眷恋的仪式,日复一日。
今日他的吻越发悠长。
王楚嫣被他吻得七荤八素的,心里又软又甜,暗自道: 这下完了,比撒娇也比不过他了。
她一双秋水清眸,总能因他泛起旖旎的涟漪。
俩人走到屋外,依依不舍地道别。
忽尔,王楚嫣发觉夫君脉脉的目光移开了,眉头微蹙地看着另一处。
王楚嫣随他望去。
一位年轻侍女正在庭院修剪花木。
"那位姑娘," 王昂顿了顿,迟疑地问道,"像是新来的?"
王楚嫣微怔,夫君对其他女子从不多看一眼,缘何注意她?
那个小姑娘的模样很水灵,穿着葱绿长袄,站在红梅树下,动时腰身柔软,许是劳作时不慎发髻散落,她乌亮的长发于风中飘扬,好看得更如一个昭示春天的小精灵。
蓦然,王楚嫣心里生起一股淡淡的酸楚:"是,前些天刚过来的。"
"什么来历?" 王昂追问。
"她叫小樱,刚过及笄之年,是我从牙人那儿雇来的,她善园艺,现下冬末初春,我就将庭院的打理交给她,然后让她协助香儿其他一些事。" 解释之际,王楚嫣的语调也带上若有若无的酸涩。
人是她选的,因为这个姑娘向她哭诉,说家人要将她嫁给一个年老病重的官人做妾生子,用来冲喜,恳请王楚嫣暂且收容。
小樱发觉他们的瞩目,转过头来,抬手撩了撩长发,莞尔一笑,朝他们福身。
她弯腰低头的动作柔媚可人。
王昂移开目光,若有所思地看回王楚嫣:"你,或者你让合香多注意下她。" 话罢离去。
王楚嫣应诺,心里头乱糟糟的,琢磨不透这人的所思所想。
59.帝姬
午后阳光暖和,王楚嫣唤上合香一同去到马行街的布帛铺子,打算给王昂添些新衣鞋,除了鹤氅,再有中单、白襕、直裰,朝廷时而会赏赐绢物衣料,但总归不如自己所选的,与此同时,她也想为姐妹们、父母、合香选些好衣料,当然少不了郑雅南与小怜怜。
马车从东面的旧曹门进入,路程上,主仆俩人道起话儿。
王楚嫣对今晨那事略有心结:"香儿,你觉得小樱这人怎么样?"
合香思量后,踌躇道:"说实话,我不太喜欢她,总觉得她有点怪怪的。"
王楚嫣惊问:"为何?怪在哪里?"
因为与王楚嫣相处久了,合香也变得颇为明理,很少搬弄是非。合香努努唇,正色道:"不是香儿嚼舌头,有一回,主君洗浴出来,穿得单薄,我恰好撞见小樱,她好像在偷看主君?神情晕晕乎乎的,回神时瞧见我,兔子似的跑开了,事后,她还求着我别与你说。还有一回,我走经廊道时,见到她在书房前张望,想进又不敢进的样子。"
王楚嫣听得心烦气躁,闻及书房,更是一下警觉:" 书房任何人都不能入,绝不允许! 除了我以外。"
合香忙颌首:"香儿知道,所以我走去提醒小樱,她却反过来质疑我,说她什么都没做呢,是我想多了。这事儿我没向夫人禀报,怕说了,让你觉得我在排挤新人。"
王楚嫣拉住合香的手,缓声道:"香儿没做错,从今日起,你替我多注意小樱,假如发现她有其他怪异的举止,立即向我回禀,若真有问题,我只能辞退她。确实她怪可怜的,可天下苦难之人如此多,我非神仙,帮不了。"
不一会儿,她们的车子抵达马行街。这条长街位于内京城的东北方,商铺纵横,夜市酒楼极为繁盛,灯火通晓不绝。
王楚嫣对这儿熟门熟路,径直来到布帛店。
店铺正门缀了许多色彩缤纷的布花,仿若瀑布垂悬,很是引人瞩目。这个主意归功于王楚嫣,她曾建议店主,如此装饰,即如鲜花美丽,又不会凋零,且能展示所卖品种的多样性,织锦、绫、罗、缎、绢、纱皆有。
"王夫人,好久不见!" 店主吴娘子见是王楚嫣,旋即亲自相迎。
王楚嫣光顾这儿五六年了,属于常客。
吴娘子端茶送水,热情问候,随后可着劲儿地推荐:"王夫人,年初我们这儿添了许多新花样,我先带你看看蜀锦。"
天下织锦以蜀锦为首,文饰华美,色彩明艳且具特色,常有青绿、鹅黄、紫皂、绯红、真红色等,其中真红蜀锦最知名,也是她的阿爹王员外的心头好,一把年纪每日穿得红红火火的。
而她夫君喜欢素白,浅色的衣裳,清清朗朗如空中月,雪中仙。
王楚嫣挽唇,细瞧相中一款:"紫皂色其实也挺好看,高瘦的男子穿起来很显气度。"
吴娘子颇懂女人心,忙应和道:"是给你家状元郎么?俗话说,男要俏一身皂,状元郎穿着保准好看! 王夫人,也可再买些颜色明艳的换换口味,哪天你让状元郎一道来,我亲自给他定制。" 徐娘子仅见过一次王昂,念念不忘,又笑道,"不过,实话实说,你家状元郎穿白襕的模样,俊得像个仙人儿。"
王楚嫣微微笑道:"紫皂色要两匹,我给他买了做直裰试试,还有青绿的,宝蓝的也都要了,此外,中单等物,我已备了个单子,过会儿都给你。"
王楚嫣又拿起绯红、鹅黄蜀锦,往合香身上比划:"香儿喜欢么?今年寒食的及笄仪式,香儿就穿上最喜欢,最好看的衣裳。我觉得,鹅黄的做上襦,绯红的做大袖褙子。"
合香喜笑颜开:"好看,喜欢,香儿很喜欢!"
王楚嫣弯眸,凑近她耳畔:"及笄后,等阿玖回来,我与王郎会成全你们的婚事。"
合香一边笑,一边羞赧垂头:"谢谢夫人。"
吴娘子恍然抚掌:"哦呦,真的是一眨眼,多年过去,合香也快成为大姑娘了!"
紧接着,王楚嫣又为其他人选衣料。
吴娘子见她要这么多货,两眼眯成一条缝:"王夫人,新的一年,就该多买些,给家人的,给自己的,等会儿我给你最合算的折价!"
看完蜀锦,怎能不看吴绫。
吴娘子又陪同王楚嫣去看新款的吴绫,譬如抚州莲花纱,是那儿的姑子们所纂绣,轻如蝉翼,最适合做夏衣。
吴娘子的祖辈就是江南人,多年前来到京城,曾奉事于朝廷的绫锦院、内染院、文绣院,后来吴娘子的父母在民间开秀坊,接着又办布帛铺,附带织绣、裁缝一系列服务。吴娘子继承祖业后,专门经营高级货,作为经商的女性,她颇懂女客的喜好,又很会待人接物,三十多岁的女子,模样亦是娇俏风韵,难怪生意兴隆。
王楚嫣摸着质地柔软、色泽光亮的绫绢,略有迟疑地问道:"好是好看,不过价钱,好像比去年贵许多?"
吴娘子摸了摸额头,软声道:"哎,并非我想提价,而是自去年起,两浙路那带民生不安,丝绸绫绢的价钱也贵了不少,王夫人应该有所听说?"
王楚嫣点头:"除了两浙,其他地方也不怎么安稳,前阵子京城流民一事,险些闹大。"
吴娘子心有余悸:"那会儿确实危险,幸亏王相公及时劝服官家,拿到谕旨赶去救急,听说你家状元郎也在场?"
彼时,店内进入新客。
其中有位头戴薄纱帷帽的姑娘,伴在旁边的像是她的女使?模样高贵端丽。她们身上的锦衣绣有金线与珍珠,一看就是官宦人家的。
瞥见她们时,吴娘子登时紧张:"哎呦,她们怎么来了?" 显然她认得来客。
"王夫人继续慢慢挑,我去一会儿。" 吴娘子唤来其他姑娘招待王楚嫣,自己走去朝新客恭敬福身,轻声细语,格外拘谨。
来客似乎不是来买衣料,仅是逛街时路过,走到店里随处看看,打发时间。
少顷,两位姑娘莲步徐徐地往王楚嫣的方向走来。
王楚嫣朝她们礼貌地笑了笑,那两位也是对她上下打量。
帷帽女子顿住脚步,她身旁那位女使朝王楚嫣问道:"听吴娘子说,你是状元郎王昂的妻?"
王楚嫣略吃惊,点点头。
那人端庄微笑,又问:"过会儿,我家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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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请你喝茶聊聊,王夫人可否赏光?"
王楚嫣更为惊讶,犹豫之际,就见帷帽女子掀起遮面的薄纱。
世上,竟有这么美的人儿......
定是秉承日月天地之最好的精华,美得妙不可言,惟有震撼。
"我们先行一步,在樊楼等你。" 美人的声音若柳莺清婉。
王楚嫣凝神屏息,一度失魂。
稍许,她回神道:"谢邀,我随后即到。"
王楚嫣心下忐忑,询问方才俩位的来历,吴娘子神色慌张地答道:"你去了就知,快去吧,别让她们久等了。" 少顷,吴娘子又好意嘱咐,"王夫人,谨言慎行,总之小心些。"
王楚嫣将布帛的后续交付合香,独自前往不远处的樊楼。
.
樊楼位于马行街的南端,御街的北端,是京城最有名的酒楼,位居七十二家正店之首。樊楼三层相高,五楼相向,飞桥栏槛,里面珠帘绣额,灯烛晃耀,富丽堂皇,是京城豪门贵胄,富商人家的云集之地。
王楚嫣一入门,跑堂就迎了上来。
"您是王夫人么?适才两位贵人已上到最好的雅座,吩咐小的等候您。"
王楚嫣随他来到上楼雅座,行至两位姑娘跟前。
彼时帷帽女子的面容已无遮掩,仙姿玉色,在香雾氤氲之间美得愈加不切真实。她的头上未有华丽的珠翠团冠,然而那枚珍珠花凤钗是上等的宝贝。
果真来历不凡。
王楚嫣沉住气,恭谨行礼,莞尔微笑。
"王夫人,这位是,茂德帝姬。" 女使开门见山。
啊! 原来这位姑娘就是最美的帝姬,茂德帝姬,赵福金。
王楚嫣忽地心悸。
方才,她隐约思及,因为孙若熙经常絮叨那位下嫁给蔡太师的第五子的帝姬,是当朝最美的帝姬,亦是天底下最美的女子。可她转念又觉得自己的想法荒唐。
万万没料到,真就是茂德帝姬!
"坐吧。" 茂德帝姬柔声道。
"谢公主殿下。" 王楚嫣不免慌神,忐忑坐下。
桌面除了茶水与果子,还摆有银制注碗一副、盘盏三副、果菜碟子各五片、水菜碗三五只,光器皿就值白银百两,不过仅是摆设,无人品尝,酒保也被打发走了。
王楚嫣一言不发,但很知趣地为对面两位敬上茶。
茂德帝姬约莫十七八岁,与王楚嫣同在政和八年成亲,帝姬是于年末时下嫁到蔡府,帝姬身旁的那位李氏,原本是公主府的宫女,陪嫁给蔡鞗。
"驸马好些次提起你郎君,适才我得知是你,便请你过来聊聊。" 茂德帝姬启口,莺声燕语,娓娓动听,"政和八年,父皇在集英殿策进士时,我与姐妹们同去观看,当时也见到了状元郎,众人都夸他才貌双全。"
茂德帝姬笑起来时清纯无邪,像是饮清风玉露长大的人儿,不含一丝浑浊。
王楚嫣紧绷的心略微松弛,礼貌应道:"能受公主殿下之邀,民女受宠若惊。"
"民女?难道你不是命妇?" 茂德帝姬纯美的脸上流露好奇之情。
60.嫌隙
王楚嫣摇摇头,她还不是"诰命夫人"。
李氏亦好奇,问道:"王夫人,你郎君已是中书舍人,四品官职,为何不给你讨个命妇品级?往后每逢佳节庆典,你也可以入宫,穿青罗绣翟衣,冠饰花钗,风风光光的不好么?"
说起这些事儿,其他人也有过同样的疑惑,特别是王员外,本想凭借女婿的高升得些好处,然而女婿看似两袖清风,十分的板正廉洁,吓得王员外平时不敢与他多说话。王楚嫣虽然不怎么在乎名衔,却也暗自伤怀,用郓王的玩笑话来说,状元郎藏娇,舍不得让人知道,让人看。
若非王昂平常待她无可指摘,她真会以为他并不那么爱她。
"王郎的心思,我不太揣摸得了。" 王楚嫣难以答复,微微一笑。
茂德帝姬与李氏交换目光,李氏说道:"如此看来,王舍人似乎真挺高深莫测?我们驸马几番提及王舍人,好像他与蔡太师有些嫌隙?我们驸马是个温良之人,希望家中和和美美,父子笃,兄弟睦。"
看似,这位李氏想打探信息。
王楚嫣心头一怔,旋即清醒,在天潢贵胄面前,务必谨言慎行。
关于蔡家关系复杂之事,王楚嫣早有听闻,因为孙姑娘消息灵通,最爱八卦。
驸马都尉蔡鞗是蔡京的第五子,不过蔡京最爱四子蔡绦,自从蔡京与长子蔡攸反目成仇,大哥蔡攸与蔡绦等其他兄弟之间的关系也不和睦,蔡家经常鸡犬不宁。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还是别提了。" 茂德帝姬呷了口茶,抬起小鹿般清新水灵的眼眸,"适才提及诰命夫人,这还不简单,你与你郎君说,或者我也可以让父皇册封你为诰命夫人。"
王楚嫣谦谢道:"谢公主好意,民女粗浅,不懂宫中礼仪,还是安于现状,感觉自在些。"
茂德帝姬盈盈含笑,抬起凝脂般的柔荑点了点精巧的下颌:"嗯,其实民间也没甚么不好,自从我出宫生活,有时也会逛逛大街小巷,州桥夜市,大相国寺的市集,勾栏瓦舍,都挺有意思,不知有没有专供仕女游玩的地方?"
王楚嫣颌首:"有的,北山子茶坊,有仙洞仙桥,环境极为雅致,就在曹门街那儿。"
茂德帝姬欣然拍手:"哪天我们一道去?"
总归都是小女孩儿,说起吃喝玩乐,颇有兴致。
王楚嫣顺着话题,开始讲些民间好吃好玩的,期间尽量回避她们对王昂的提问,问起时也说不太晓得,答得十分谨慎。
过程还算愉快。
不知不觉中,待她们出来时,天色已晚。
元宵灯会结束不久,京城许多地方依然彩灯高悬,锦绣交辉,特别是马行街因为商铺云集,分外热闹。
不远处是莲花王家香铺,他们的灯烛每年都会换新奇花样,甚是出名。彼时,一群人徐徐行来,打着花钹、敲弄惟鼓,是莲花王家香铺请来的僧人道士。前方,艺人高举一对金火鲤鱼,做腾跃游离之状,队伍里还有舞者,一边翩翩起舞,一边散出香囊和香糖果子,往街道两旁撒落。
茂德帝姬拉开面纱,伸手去接果子:"我也要,啊,抓着了,抓着了!"
方才樊楼上品雅座里的精美果子她未曾尝一个,然而当她抢到民间的便宜果子时,旋即开心地咬了一口。
"感觉不比宫里的差,好像味儿更甜些。" 茂德帝姬开怀微笑。
王楚嫣也接到一只果子,含在嘴里:"唔,又香又甜。"
人开心的时候,吃什么都觉得味道更香更甜。
看着这么纯美天真的帝姬,王楚嫣亦是莞尔一笑。
只可惜,她不能亲近这般的贵人。
与帝姬她们辞别后,王楚嫣百感交集地回到家中,几番思忖,是否将今日巧遇之事如实告诉王昂?
早前见过郓王殿下,这回见了茂德帝姬,能与天潢贵胄坐于一堂,王楚嫣做梦也未曾想到,理当是件喜事,然而她心里忐忑难安,猜测王昂若知此事,定会不高兴。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
.
回屋时,王楚嫣发现王昂不在,想着他定是在书房。
王楚嫣慢慢走去书房,瞥见从里屋照映出来的烛火。
门半开着。
平常王昂总是紧闭书房的门窗,今晚这是怎么了?
"叔兴。" 王楚嫣柔声唤道。
走近时,却见 ——
王昂正与一位衣衫轻薄,青丝披垂的女子站在书柜前,离得很近。
那个女人是……
小樱?!
王楚嫣惊了下,少顷,心底涌起一股难以按捺的羞恼。
小樱瞥见门外的她,旋即跑来跪下。
王昂回头,看见王楚嫣时也是面色忽变,但他没有移步,站在原地与王楚嫣默然相视。
小樱的泪水从俏丽的脸上滑落,双肩颤动不已:"夫人,请夫人原谅! 小樱不是故意的,小樱知道书房进不得,可是天暗,我走错了路,经过时见门开着,主君不在,然而屋里没了暖香,就擅自进来焚香……"
少女穿着单薄的罗裙,因为俯身垂首,可以瞥见她粉色抹胸之下的凝脂柔肤,诱人的双峰若隐若现……
旁处掉落的那件葱绿长袄定然是她的。
王楚嫣倏地酸楚阖目。
少顷,王楚嫣睁开湿润的眼睛,面含愠怒地看着伏地的小樱,少女越哭越烈,吹弹可破的小脸儿显得那般无辜却也招人怜爱,长发垂至腰际,颤动的身子越发婀娜。
三五位家丁围来看热闹。
若是不知详情者,瞧见小樱衣衫不整,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定然以为王昂轻薄了她。
"赶紧披上衣服,你先回房,今儿的事,明日再议!" 王楚嫣声色严厉。
继而,她喝令其他家丁:"都退下! 我再说最后一次,书房,惟独我能进,其他人一概不允许!"
合香惊慌地瞧着这一幕,王楚嫣缓和微颤的声音:"香儿,你也退下吧。"
待人散去,周边倏然安静。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
王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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嫣依旧立在门前,察觉王昂走到她身旁。
然而她仅是瞥了他一眼,转过身,径直走回寝房。
炭炉香饼熄尽,她亲手点燃一炉,执着香箸拨弄炭灰,几缕青烟飘起,眼泪就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楚楚。" 王昂站在身后,将她扶起。
王楚嫣没有转头,也不答话,闷声走向卧床,撩起梅花帷帐,自己脱了衣裳钻入冰凉的被褥里,连汤婆子也不想灌了。
少顷,她抹干眼泪,双臂抱怀,缩着身子面对白墙。
继而她闻见身后悉悉索索的脱衣声,入床声,那具暖热的男人身子便靠了过来,从背后搂住她。
"楚楚生气了?" 王昂小声问道,用手抚着她莹润的臂膀。
王楚嫣不想搭理,扭身挣脱他的怀抱。
"为何生气?" 王昂又粘了过来,抱住她,追问道。
王楚嫣被他逼到墙边,逃脱不得,没好气地回道:"我能生什么气?" 王楚嫣掰开他的手臂,"奴家身子不适,想歇息了,夫君请放手。"
"就是生气了,还说不是?" 王昂稍微用力将她返过身来,朝她凝眸,讶道,"眼睛红红的,你怎得哭了?是我做错什么了?"
书呆子! 明知故问! 装去罢!
王楚嫣想扭头,却被他捏住下颌,须臾嘴唇就被覆上一个长吻,肩头的罗裙也被那人撩落了,手在她的身上游移不停。
这下好了,眼泪又落下来。
一见她哭,王昂就紧张得不知所措,蹭地坐起,将她抱入怀中像哄宝儿似的哄了好一阵子。
"我们说过的,楚楚有何心事,不能瞒着我,都说出来。" 王昂替她抹眼泪。
王楚嫣吸了口气,冷哼一声:"那你呢?做甚么我都管不得,你藏着掖着,却偏偏要将我摸得透透的,是何道理?!"
"道理就是,我不想你我之间有任何误解。" 王昂神色诚恳。
"夫君当真不知自己做错了甚么?" 王楚嫣心酸难耐,再次从他怀里挣脱,啜泣着,一股脑儿地诉道,"书房你自己不看好,不关门,让别人进了,还不赶走?还将人逼在墙角?还由着那人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装可怜模样?还让别人都瞧见了?! 我生气有何用?脸丢没了,也气不得啊!"
王昂没料到她过激的反应,柔声问:"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么?"
王楚嫣晓得没法从他嘴中讨个说法,怄气道:"如今夫君是四品大官,若觉得奴家不合心意了,若想寻个妾室…… 奴家也管不得你。"
王昂默了一会儿,噗哧笑出声,摇头调侃:"女人心海底针,倒也是真话。"
王楚嫣气不忿儿,红脸怼道:"夫君的心思更不好猜测喏! 一边与人亲近,一边又不让我亲近……" 她打住话,转回方才那事,"我觉得小樱留不得,心思太活络,明儿我就将她辞了。"
王昂顿了片刻,沉声道:"不行,得暂且留着她。"
王楚嫣心下一凛,越发难受:"为何?夫君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