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时月明依旧》
1. 初见
多年后又是中秋,云祈孑然一身,立于墓碑前,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衣袂吹得猎猎作响。墓碑无名,不知何人在此长眠,他摩挲着碑上血迹,忆起了初见之时。
那时,年号还是永安。
玉龙关,塞外秋来,万物萧瑟,满目荒凉。
天似穹庐月如钩,云祈负手站在帐篷前举头望月,有人来报:“迎接殿下的北塞使臣将于明日已时抵达。”
次日,月上梢头,云祈走进使馆,谈笑声倏止。他今日穿了件墨色长袍,流云暗纹,银丝滚边,一双眼像是被寒泉洗过的黑曜石,寒光凛人。
玄王云祈——大珩天子幼弟,年少封王,赴西北领兵抵御外敌,一举收复失地,所向披靡。他是臣民望而生畏的战神,亦是蛮夷闻之色变的恶鬼。
虽知玄王不及而立之年,战场上也打过几次照面,帖尔赤却是头一遭见云祈不着盔甲,心中暗骂道:“他娘的,天不公!赐一人高贵出身和至上战力,还不忘给他一幅好皮囊!”他快步上前,虚与委蛇道,“闻大珩有词曰‘蓬荜生辉’,今玄王不远万里,亲临小国迎娶王妹尔兰,小王诚惶诚恐,以怠慢了殿下……”
译官不及开口,忽闻一声轻笑,云祈持着流利的北塞语道:“王子不必自谦,大王统一草原,成立北塞国,一代枭雄终将万古流芳。”
帖尔赤心中哀叹:“曾几何时,北塞何等威风!败给你,只得献上几位长老的脑袋以妥协议和!昨日还地,今日和亲,求一时安寝,一朝天子一朝臣,哀哉!既生我父,何生你!”虽强颜欢笑,却是真心话,“父王曾言‘大珩有玄王,可以一当百,国盛亦不衰’,尔兰有幸嫁玄王!”
云祈一顿,不知想到了甚么,道:“是么?”
帖尔赤连声附和,亲自引云祈入座,随行而来的使臣也被侍女引入座。云祈环视全席,问道:“大王何在?尚能饭否?”
帖尔赤面色微变,转向侍从呵斥道:“扎乌呢!怎么还没把父王请来!”
侍从垂首,不敢看他,声若蚊虫:“侍卫长早早就去寝宫外候着了,只听得娇喘连连,不见大王……侍卫长深知此宴之重,索性闯了进去,惊扰了小百灵,大王勃然大怒,罚他禁足一周……”
“腌臜玩意!”帖尔赤咬牙,“速去找阿苏罗,叫他速速将父王请来!”
云祈笑道:“甚么雀儿如此迷人,能叫大王颠鸾倒凤,不顾天地?”
帖尔赤叹了口气,颇为无奈道:“玄王见笑了,一年前殿下大破西燕,父王请求和亲,而后便与那来历不明的浪蹄子日夜卧塌寻欢,唉!”
“夏商周有美人倾国,既有前车之鉴,王子何不除了那祸水?”云祈微微一笑,“先斩后奏,人死如灯灭,大王又如何?”
“莫说朝中百官,在大珩,上至老翁下至稚童,哪个不知玄王乃战神下凡,救珩于火海?连金銮殿的那位,都得让三分!殿下自是无所畏惧。”帖尔赤苦不堪言,“先斩后奏,小王岂敢。”
“功高盖主者,臣民敬之,帝王惧之、防之,除之。便是开国功臣也未能幸免于难,本王如何无畏?”云祈轻笑着,如微风拂面,眼中寒光乍现,“本王在西北遥望京城,京城何尝不是在凝视着本王。”
“小王听闻先帝多子嗣,当年诸王夺嫡……只余下两位皇子,而后裕王登基,即今永安帝。殿下可曾想过,自己才是那个天选之人?”
“事在人为,本王不信天地鬼神。”
“强者为尊,小王愿对殿下俯首称臣。”
白彦不懂鲜卑语,全靠同行作译官的张宜言简意赅地传达,见他蓦地噤了声,面色逐渐苍白。白彦心中有惑,略一思忖,决定秉持着他宦海沉浮几十载一贯的态度,不问。
云祈徐徐转身,扫了眼二人,不紧不慢道:“张少卿。”
张宜离席,两股战战,以头抢地:“臣身为鸿胪寺少卿,被陛下委以出使译官的重任,方才神游片刻,不闻谈话……是以臣渎职,请殿下治罪!”
云祈“哦”了一声,抬眸瞧了眼白彦,见他坐如老钟,一副作壁上观的模样,转向张宜道:“官场有独善其身者,也需见风使舵者。”
张宜口里一叠声道:“谢殿下!”
云祈嗤笑,道:“张少卿,谨言慎行,起来罢。”
帐外有人高声禀:“大王到!”
言罢,一道魁梧的人影出现在门口,身高八尺有余,帖木斯大步朝云祈走来:“久不见玄王,今日本王来迟,自罚三杯!”
他接过侍女奉上的酒,朗声道:“一敬守护这片草原的神明。”仰头饮尽,“二敬远在大珩京城的陛下。”最后转向云祈举杯,“三敬西北不败的传说!”
云祈起身,回敬道:“一愿大珩海晏河清,二愿北塞太平永盛,三愿两国好似秦晋,历久弥坚!”言罢一饮而尽。
帖木斯大笑:“你我交手多年,竟有一日同席饮酒啖肉!听闻玄王千杯不倒,今夜定要一醉方休!”他将空杯掷地,以此为号,丝竹管弦骤起,是开宴了。
觥筹交错间,舞娘入场,随着轻歌曼舞。一人巧笑倩兮,扭动着蛇般的腰肢,转个圈落在云祈案前。她端起酒盏,送至云祈唇边,娇滴滴地唤了声“殿下”。
云祈淡淡道:“放下罢,本王自己来。”舞娘的手僵在空中,她余光见帖尔赤叩了一下案边,悻悻放下酒盏,回到舞队中去。
烤好的羊肉被撕成块送上桌,撒了佐料也难掩膻味,马奶酒微黄浑浊,闻起来像是还在发酵。张宜试探着抿了口酒,入口辛酸,回味余苦,如吞刀片。他又夹起一块羊肉,扑鼻而来的膻味险些叫人呕出来!
实在难以下咽,张宜放下箸,见白彦面不改色,不由得道:“白阁老是扬州人氏,怎咽得下这酸酒膻肉?”
“本官也吃不惯,佯装享宴罢了。”白彦喝了口酒,顺下口中碎肉,“马奶酒是草原招待上宾的佳酿,他们惯用手抓肉,却为我们备了箸,还是银箸……其诚意可见一斑。”
白彦点到为止,张宜默然,想:“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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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这人能历经三朝,从‘夺嫡之乱’中幸存,仕途长而坎坷,我还需多学。”念及此,他道了声“下官受教”,再次拿起了箸。
云祈转动着酒盏,漫不经心道:“和亲之约,大王还记得么?”
帖木斯正色道:“玄王愿携金银珠宝、锦缎丝绸亲赴北塞迎娶尔兰,但要本王割让一物。本王应允,只要此物非人非领土,便愿双手奉上。”
云祈话锋一转:“草原传说百年前,守护神兽麒麟寿命将尽,血肉化作骨珠落入人世。麒麟骨可重铸人血肉,是天赐草原霸主的神物。”
帖木斯颔首:“各部落首领为此开始了争夺之战,百年来愈演愈烈,最后只剩下以匈奴、鲜卑、突厥为首的八大部落。甚么赐给霸主的神物,分明是把草原部落赶尽杀绝的天罚罢!”
云祈心中暗骂:“穷兵黩武的蛮子,何不灭亡,可惜!”面上却是云淡风轻,“大王说服众首领休战,转而同仇敌忾,集结八大部落发动‘庆州之变’。后趁势提出统一,继而建国,被多数者簇拥为王,对有异议者斩草除根。大王深谋远虑,本王望尘莫及,与大王齐名,本王荣幸至极!”
帖尔赤心中一跳,张宜义愤填膺,帖木斯反道:“大珩曾与西燕和亲,缔结永好,少年玄王只身赴西燕借兵,收复失地。大珩有玄王,乃珩之至幸!大珩崛起,西燕王朝式微,玄王当机立断发兵,取王首级,攻下西燕。玄王杀伐果断,本王自愧不如,败于玄王,本王不耻!”
帖尔赤大惊失色,张宜眉头紧锁,白彦“咕嘟”吞了口酒。唯二人相视一笑,云祈道:“大王已不需麒麟骨来证明草原霸主的身份了。”
帖木斯会意:“本王与玄王化干戈为玉帛,赠麒麟骨以贺今时。”
云祈遥遥举杯,帖木斯亦举杯。
正逢一曲毕,舞娘退场,外面风声瑟瑟,隐约传来铃铛声,听不真切。云祈凝神,铃铛声渐近,直至停在使馆外。
云祈抬眼,循声望去,一人身着白袍,款款走来。面若桃花颜如玉,眸似秋水眉如黛,四目相对,少年唇边绽开了一抹笑,如万千月华层层荡开。
短袍下是一双白玉箸般的腿,少年赤着脚,猫也似踩在地毯上,脚踝上用红绳系着金铃。
帖尔赤怒道:“阿苏罗,你为何放人进来!”
少年熟视无睹,径直朝帖木斯走去,不知在他耳畔说了甚么,惹得他哈哈大笑,顺势将人揽到了怀里。帖尔赤蹙眉,眼里掩不住的鄙夷,身后侍卫眼观鼻,鼻观心,云祈垂首去望面前那杯酒。
张宜唏嘘,悄声同白彦道:“白阁老……”他的话戛然而止,张宜看见,白彦失手撒了酒。
帖木斯对云祈道:“今日沾玄王的光,本王又能听见小百灵的歌喉啦!”
云祈抬眼:“本王倾耳聆听。”
少年从帖木斯怀中挣脱起身,快步朝大门走去,金铃叮当作响。不过须臾,他抱着一张乌琴回来,琴尾一截焦木,惹人注目。
张宜手一抖,竟也撒了酒。
2. 世子
传闻东汉农户不识梧桐木,拿其烧灶,蔡中郎徒手于火中救木,加以精雕细刻做成琴,后因音色美妙而闻名,作名琴焦尾流传至今。(注1)
永安帝精通音律诗词,对焦尾琴爱不释手,收藏于珍宝阁中。又传言太后惧其沉溺琴乐,因靡靡之音而误国,多次劝帝。
帝忍痛割爱,令人以锤碎琴,喟叹道:“天下太平,臣民安乐,万里共月,才是朕今生所爱!”
那张琴是焦尾么?张宜浑身一颤,隐约忆起当年听过的一则宫闱秘闻。
少年盘腿而坐,将琴放在膝上,玉手轻拨银弦,琴声婉转悠扬,如急雨又似私语。他眉眼低垂,鸦羽般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
嗓音清脆娇嫩,珠落玉盘般悦耳,少年唱道:“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注2)
好一口标致的中原官话。
见白彦面色凝重,张宜细思恐极,已是秋中,冷汗被风一吹,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云祈忽道:“张少卿,你是二殿下伴读,宫中乐师弹奏此曲时都如何说?”
张宜望着他端坐如山的背影,颤声道:“陛下少时读《春江花月夜》,赞其孤篇压全唐(注3),一时灵感迸发,作曲和之,珠联璧合,乃空前绝后。”
云祈“哦”了一声,又问:“最重要的那句呢?”
张宜抖若筛糠:“此曲只授皇、皇宗。”
云祈蓦地回首,眉宇间掠过一丝肃杀之气:“本王再问你,永安二年除皇兄摔琴,还有何大事?”
张宜记得初见云祈是个多雨的时节,玄王凯旋入京,黎民守在城门前迎接他们这位骁勇善战的救世战神。那时云祈不过十七,却带着一身杀伐之气和上位者与生俱来的压迫感。
诸人高声欢呼,唯张宜无缘故地惧怕。回忆及此,他视死如归:“流光郡主赴西燕和亲。”
云祈双目微阖,琉璃火不夜天,尸山血海中,他提剑朝宫中走去,有人欢喜地朝外跑,双眸灼灼,柔情万种。
“是你,他让你来接我啦!”
正逢少年唱到:“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云祈蓦地睁开眼,迎上那张极其相似的面孔,一颦一笑,媚态天成。
云祈定神,问:“白阁老,你怎么看?”
白彦赞道:“好听!”
云祈嗤笑道:“行了,你知道本王在问甚么。”
白彦斟酌,道:“九分像。”
一曲终,少年施施然起身,抱着琴便要退下。云祈倏然说了句甚么,既非官话也非北塞语,少年回首,冲他嫣然一笑。
云祈换作官话:“过来,给本王倒杯酒。”
少年放下琴,步伐轻快地朝云祈走去,他斟满金盏,递到云祈面前:“殿下。”广袖下伸出一只指节分明的手,接过酒盏时,两人手相碰。
云祈唇角微扬,一饮而尽。
少年走后,帖木斯暧昧一笑:“玄王不近女色,难道也……”
“本王也不好娈童。”云祈正颜厉色,“那孩子会官话,又是中原相貌,是我大珩的子民?”
帖木斯忙道:“在鬼城卖艺的孤儿,甚么话都会一些!是他自愿要跟本王走,本王最见不得楚楚可怜……”
“鬼城。”云祈若有所思,“大王就不怕是转世投胎来寻仇的?”
“本王……注定是要下阿鼻地狱的,那些罪孽终究是要还的。”帖木斯喝了口酒,“牡丹花下死,何尝不是人生一大幸事?”
“大王真是豁达。”二人对饮,云祈不经意又道,“遇见这孩子是甚么时候的事?”
“想来也有一年了。”
-
夜色如晦,边塞山峦叠嶂,草原一望无际,帖尔兰坐在坡上,哼着小曲儿。铃铛声隐于风中,她转过头:“小百灵。”
白袍少年在她身旁坐下,喜道:“尔兰姊姊,我瞧见你的驸马啦!”
帖尔兰满不在乎道:“如何?”
少年沉吟,眸光一闪:“全天下的男人都不及玄王,你瞧见他就知道啦!难怪大珩所有未出阁的女子都想嫁玄王,哪怕是个三分像他的人,也是极讨姑娘青睐的!”
帖尔兰只是笑了笑,少年又道:“尔兰姊姊,你为何不高兴?女子出嫁不都是万分欣喜吗?你是北塞第一美人,他是天下第一将领,你们天作之合。”
“不,我是北塞公主,他是大珩亲王。”帖尔兰无语凝噎,“我不想远嫁。”
少女心事晦涩深奥,少年抿唇一笑:“我听闻中原钟灵毓秀,青山妩媚,川河瑰丽,满城烟雨,春江花月……”
帖尔兰摇了摇头:“江南虽美,与我何妨?满目晴翠,天山共色,这才是我的故乡。”
两人静默不语,有风穿草过,少年开口:“尔兰姊姊,既然你不愿意,不嫁不行吗?”
帖尔兰笑了,双眸比天上的星星还亮:“公主生来金枝玉叶,享尽天下荣华,却万事不由己。公主和亲安国,不过是化解战乱的牺牲品,多得是有去无回,就像那位去西燕和亲的流光郡主。”
“她虽非皇族之女,却是太后亲自册封的郡主,听说西燕王初见她叹为天人,主动提出和亲,永安帝备下厚礼,比大珩往朝任何一位公主都要风光。”帖尔兰叹息,“听闻西燕国破后,她随王殉国了……”
少年喉中干涩,声音微微颤抖:“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郡主想必至死不悔。”
“不错。”来人脚步极轻,悄无声息间到了二人身后。
少年仰起脸看他:“殿下。”
帖尔兰后知后觉,急忙起身,双手高举过头,随后将右手放在心脏上,躬身道:“见过玄王殿下。”
这是北塞的最高礼节,云祈打揖回礼,道了句“公主”,他抓着后领将少年提起,道:“本王有话问你。”
少年大叫道:“公主救我,玄王要非礼我!”
云祈眉头微蹙:“瞎说甚么?”
少年愤懑道:“大王虽是一介莽夫,待我却万般温柔,谁叫你拎小鸡一样提着我?”
云祈挑眉:“见了本王不行礼,你可知在大珩对亲王无礼该当何罪?”
帖尔兰连忙道:“夜色已深,我、妾先告退,殿下舟车劳顿,早些休憩为好。”言罢行了个礼,快步离开。
少年笑似春花,一口软糯官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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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人家干嘛?”
云祈好整以暇道:“本王不好美色,更不好龙阳,别拿你哄北塞王的那副嘴脸跟本王说话。”
少年眸中笑意更浓,声音像裹了蜜:“可我是断袖,我欢喜你呀!”
云祈开门见山道:“你抱着焦尾出现在宴上,唱奏那曲《春江花月夜》,难道不是在暗示本王你的身份么?小世子,本王说得可对?”
月色如霜,凝在眉间,那双多情眼此刻也染上了几分清冷,少年敛起笑:“国破世子亡,百里念月亦不复存。”
云祈轻促一笑:“你找本王是想复仇?握刀之人要时刻保持被杀的觉悟,你可想清楚了?”
少年坚定道:“我若答是,你现在会杀了我么?”
“本王没兴趣踩死一只蝼蚁。”云祈傲睨自若,“本王会等你成长,待强大到足以与本王为敌时,再将你彻底打败。”
少年心中一颤,咬唇道:“我一定会打败你!”
“好,本王等着你。”云祈单手抱起他放在自己肩上,“你能看到远方有甚么?”
少年下意识搂住了他:“草原无边无际,山峦连绵起伏。”
云祈又问:“群山尽头有甚么?”
“中原?”
“也是你的故乡,正逢江南蟹肥时,恰是秋日胜春朝,你要不要和我回去?”
少年不语,挣扎着要下了,云祈反手将他抱住,柔声道:“本王是灭了你的国——我是大珩的亲王,是西北士兵的将领,收复失地是我的使命,开疆拓土是我的野心。阿月,我希望你能理解。”
少年将脸埋在云祈颈窝里,瓮着声道:“谁允你这么叫我的?”
云祈自顾自道:“以后你随郡主之姓,改叫奚念月罢,随本王也不是不行。”
“呸!谁要做你的便宜儿子!”奚念月挣扎着跳下地,金铃叮当作响。
云祈只觉怀中细腰盈盈一握,化了空:“本王呼风唤雨,有何委屈了你!”
奚念月倏然厉声责问:“那日我母后留在宫中,说要见你,可后来……你为何杀她!”
“本王为何要杀她?郡主是自刎,是殉国。她的遗体被谢念之用药物浸泡后永驻,葬在无情谷的花田里,我可以带你去看她。”
奚念月眸光闪动:“殿下如何带我走?就不怕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你和大王抢娈宠,毁了一世英名?”
云祈满不在意道:“人无完人,纵观历代帝王将相,哪个没有污名?本王可以直接同帖木斯要你,不过眼下有个一石二鸟的计谋。”
待他说完,奚念月疑惑道:“殿下为何要杀那人?”
云祈淡淡道:“本王杀戮无数,多杀一人需要理由么?”
奚念月垂眸:“殿下为何将我带回大珩?只念我是郡主遗孤?我早已不是那高高在上的西燕世子,恰似坠下枝头的花儿,已经被碾碎啦!”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云祈摸了摸他的头,“你若有一日名垂青史,世人只见你光芒万丈,无人知晓那些不堪过往。”
些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云祈眸底泛着微光,竟比这满天星河还夺目,好似一汪春水。
3. 事变
夜阑人静,奚念月刚踏进寝殿,一人从屋角的阴影里悄然走出,银色面具泛着寒光。
“言叔!”
男子声音嘶哑,用微不可闻的中原官话道:“如何?”
“当然是顺利啦!”奚念月在床前的兽裘上抱膝坐下,“大王呢?有没有找我?”
言叔道:“大王醉得不省人事,王子令我送他回寝宫,眼下睡得正酣。我返回使馆时,宴席也散了,王子交代完事情,便去找尔兰公主了。”
“言叔,你追随母亲来西燕,一晃十几载已过,你的故乡是中原么,还是哪里啦?”
言叔摸索着将桌上油灯点燃,火光霎时将室内照亮。“大珩也好,西燕也罢,她所在之处就是我的故乡。”
“可她不在了……”奚念月望着他的身影,“入珩后,你可以回去真正的故乡啦!”
言叔摇摇头:“我就跟着你,哪也不去。”
奚念月道:“我踏上的可是一条不归路!”
言叔坚定道:“她救了我,我这辈子为她而活,那日宫门前,她将你托孤与我……如今她不在了,我更要守护好你,生死相随。”
奚念月不解,重复道:“她死了,你自由啦,你不能被曾经的承诺束缚一生!”
言叔静默片刻,再次摇头。
“言叔,你的脸是怎么毁容的?”
“我自己拿毒药抹的。”
“你的声带是怎么坏掉的?”
‘我吞了火炭。’
“为甚?”
“为了跟随她,不被人认出。”
奚念月哑然:“何必做到如此?”
言叔不假思索:“我心甘情愿,也无怨无悔。”
深夜万籁俱寂,唯闻灯花毕剥轻响。
言叔想起国破那日,他安置好小世子,快马加鞭往回赶。滔天烈火中,宫阙愈发瑰丽,昔日的恢弘终化了土。宫中的人惊慌地往外逃,他毫不犹豫冲进火海,纵使有宫婢告诉他——宫破之际,亲眼所见王妃自刎了。
即便如此,他仍要找到奚时雨的尸体,带她回梦寐以求的故乡。
烧断的横梁砸中了他,将后背砸得皮开肉绽,皮肤亦被火灼烧得滋滋作响,散发出一股难耐的焦味。待他艰难地来到了大殿,已空空如也,只有他留给奚时雨防身的那把匕首掉在血泊中。
有人听见西燕王宫上空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如野兽临死前的哀嚎。
奚念月将白袍脱下,从床上扯过一条薄毯将自己裹住,一转身,见他双目紧闭,身子止不住地颤抖。“言叔,你抱我去冲澡嘛,我怕黑。”
言叔噩梦惊醒般睁开眼,缓缓舒了口气,这才点点头,抱起奚念月往外走。
月光如霜,落在二人身上。
奚念月蹙眉,摩挲着那只焦黑的手,皮肤皲裂如干枯的土地,言叔安慰道:“不疼的。”
他欲言又止,终是甚么也没说,只轻轻叹了口气。
-
日上三竿,帖木斯从梦中惊醒,觉得口中微涩,又见身旁空荡荡,喊道:“扎乌!”
有人从门后探出头,是那个带着面具的沉默寡言的阿苏罗,昨夜酒酣意浓,只欲一醉方休,帖木斯这才想起扎乌被他罚了禁足。
阿苏罗用那只没有烧伤的手端着碗,送上前,用不太流利的北塞语道:“王子叮嘱备好醒酒茶,叫大王务必要喝。”
帖木斯接过碗一饮而尽,下意识瞥了眼他垂在另一侧的那只可怖的手,道:“帖尔赤去哪了?”
阿苏罗递上洗漱的水盆,道:“烽火营昨日驻扎在关山下,王子一早去营中巡视,玄王也跟着去了,说是要领略北塞大军之风光。”
帖木斯“唔”了声,道:“帖尔赤太急于求成,怎是玄王的对手,那可是冷血无情的恶鬼啊……”他接过手巾,在脸上草草一抹,“本王的小百灵呢?”
阿苏罗道:“在草原,陪尔兰公主看马。”
帖木斯眉头紧锁:“尔兰作甚现在去看马?被大珩使臣瞧见了成何体统!嫁去大珩就没有马了么?”
阿苏罗如实道:“公主说,中原的马儿养在小小一方天地,哪比得上在草原上驰骋过的马儿!”
帖木斯沉默,道:“本王去瞧瞧。”他乍起身一阵天旋地转,又踉跄着跌坐了回去。
阿苏罗赶忙上前搀扶:“玄王说,宿醉难耐,让大王今日好生休息,今夜宴上见。”
帖木斯缓了缓,仍觉头晕目眩,一股倦意袭来。“玄王?”
阿苏罗一怔,答道:“王子说,玄王如是说。”
“知道了。”帖木斯摆摆手,“退下罢,晚些来叫醒本王。”
再次醒来时已是暮色四合,帖木斯看着沉默着站在床边叫醒他的阿苏罗,道:“帖尔赤和玄王回来了?”
阿苏罗道:“还未归。”
帖木斯翻身下床,边更衣边问:“出了甚么事?”
阿苏罗支支吾吾道:“小百灵和一个懂北塞语的年轻官员吵起来了……”
云祈果真按照约定,不带一兵一刃入北塞。帖木斯记得,随行者唯两名文官及侍从,一位是朝廷老臣礼部尚书,另一位是鸿胪寺少卿,一副白白净净的书生模样,想来是指他了。“因为何事?”
见帖木斯朝外走去,阿苏罗快步跟上:“他们讲得是官话,属下听不太懂。”
帖木斯转过身,他背光而立,面上半明半晦,瞧不真切:“那日你潜入王宫刺杀帖尔赤,失败被抓,本王本欲杀你,帖尔赤却看中了你的身手。他说你面容、声带尽毁,是个拿钱办事的死士,刺杀非你所愿……后来,你成为了他的贴身侍卫。”
“可有三点,本王百思不得其解。其一,任务失败的死士会服毒自尽,而你为何束手就擒?其二,若有人要刺杀也该奔着本王而来,为何是本王的儿子?其三,在你刺杀前夕,本王陪帖尔赤去鬼城买死士空手而归,却意外带回了小百灵,不久你就出现了……鬼城是被遗弃之地,多得是亡命之徒,那孩子生得粉雕玉琢,一个孤儿是如何在鬼城安然生存的?”
帖木斯盯着阿苏罗,一字一字道:“本王难免生疑——你们俩是串通好混进北塞王宫。”
阿苏罗极是平静,不紧不慢道:“大王若是如此怀疑,将属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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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抓起来严刑拷问便是,那孩子生得细皮嫩肉,肯定早早招供。”
帖木斯冷笑:“你倒是懂得何为软肋,本王确实宠爱这孩子,想他纵是赵氏孤儿也不该是来找本王复仇!一颗色心胆边生,就此作罢。”
远处响起熟悉的铃铛声,帖木斯循声望去,金乌西沉之际,奚念月踩着最后一道暮光走来。他在二人面前转了个圈,双眸流转,满是期待:“好不好看?”
帖木斯笑道:“你怎么会不好看!”
“我是说发钗!”奚念月微微侧头,一头乌发闪着绸缎般的光泽,帖木斯这才看清发间插着一只精巧无比的蝴蝶金钗。
“哦,是大珩制作的精致玩意儿罢。”帖木斯道,“既知你喜欢,正好本王派人随使臣一行入珩,多买些回来,让你每日不重样!”
奚念月晃着帖木斯的手,扬起一张玉雕般的小脸,认真道:“大王天下第一好,我最喜欢大王啦!”
帖木斯听得满心欢喜:“大王也最喜欢小百灵!”
阿苏罗默默闭上了眼,奚念月这才道来目的:“王子请您入宴,我今日顶撞了大珩使臣,就由我去使宫请他们,顺便认个错,好不好?”
“好,本王的小百灵最乖了!”帖木斯解下通行令牌,又叮嘱道,“那之后在寝宫等我,不许乱跑了!”
-
夜色如晦,灯火通明。有人负手矗立在使馆前,正举头望月,身姿挺拔如山之意,孤傲不可一世。
帖木斯走上前,也遥望那圆月。“明日是中原的中秋,听闻大珩边境的士兵每逢此日举头望月,远隔千里却可共一轮月,聊以寄相思。玄王这是思乡了?”
云祈收回视线,气定神闲道:“大珩铁骑遍及之处,都是本王的故乡。”
帖木斯面色微变,当即道:“本王虽老,尚能披甲,若有人将兵刃指向草原,本王誓死诛之!”
云祈略显失落:“大王这是不信本王?那日,北塞使臣回话说大王允诺给本王那一物,两国和亲只求友好相处,本王承诺永不主动对北塞出手,绝不重蹈西燕的前车之覆!”
见帖木斯不言,云祈语气如切金断玉般干脆:“本王今日当着大王的面起誓,大珩铁骑绝不踏入北塞境土!若有毁约,本王死无葬身之地!”
帖木斯连忙道:“玄王金口玉言,本王如何不信!”
云祈笑道:“本王一片真心向明月,只望大王相信。”
二人冰释前嫌,走到大门前,帖木斯谦让道:“玄王,请。”
云祈一迈进使馆,白彦便迎了上来,恭敬道:“殿下。”
他环顾四周,问:“张少卿还没来?”
白彦连忙道:“方才殿下与他议事,臣便出来走走,先一步到了使馆,臣这就去使宫寻他。”
云祈思忖道:“王宫戒备森严,你语言不通,让侍卫带你去。”他转头对帖木斯简洁道明了情况。
帖木斯颔首,立刻对门口的侍卫道:“送这位大人去使宫。”
入座没多久,先前那侍卫慌张地闯了进来,脸色苍白如鬼,见了帖木斯跪地道:“大珩使臣,死了……”
4. 刺杀
众人匆匆赶到时,张宜躺在血泊中,白彦杵在尸体前,折身看见云祈,如惊弓之鸟,许久吐出了句:“殿下。”
使臣他国遇刺,帖木斯知事态严重,沉声道:“把今日看守使宫的侍卫都召来!本王定速速捉拿凶手,给玄王个交代!”
云祈蹲下身,不顾血污,亲自检查尸体,分析道:“脖颈处有一个豆大的伤口,是尖锐物所致,周身血迹四溅,大概是被一击刺中动脉,失血过多而亡。”
帖尔赤满腹疑惑,暗中思忖:“被刺中后没有立刻死亡,按理说应该出声求救,即使受人挟制也该有挣扎的痕迹,为何只有被刺中时溅出的血痕和尸体周边几滴血迹?且他面容平静,像视死如归……”
帖尔赤颤了颤,心里闪过一个可怕的想法,这若是大珩的计谋,借此对北塞发起讨伐……干脆先下手为强,反正玄王手无寸铁!他看了一眼帖木斯,又冷静了下来,玄王带领的神枢军如今就在北塞入境口驻营扎寨,冲动不得……
在他胡思乱想之际,看守侍卫进来了,见了眼前惨状,两股战战,“扑通”一声跪下,结结巴巴道:“见、见过大王,见过玄王,见过……”
云祈抬手打断:“本王与张少卿议完事离开时,正逢落日西沉,那时是谁在门口看守?”
一人颤巍巍地抬起头,云祈道:“本王有几句话问你。”
那侍卫点头如捣蒜:“小的不敢隐瞒!”
云祈直截了当道:“本王离开后还有何人来过?”
侍卫一五一十道:“小百灵曾拿着大王的腰牌来,说是请那位大人赴宴,那时小的正举着火把点灯,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见小百灵神色匆忙地从里面出来……再后来就是这位白阁老和侍卫一起来了。”
云祈颔首,若有所思:“那小鬼离开时,身上有无血渍或是更过衣?”
侍卫摇了摇头:“没有换,他穿着黑袍,走得又急,小的瞧不真切有没有血迹……”
帖尔赤急忙补充道:“听闻他下午同张大人发生了口角,侍卫都看见了。”
帖木斯心乱如麻,狠狠瞪了一眼帖尔赤:“闭嘴!你又没亲眼所见,别再添乱了!”
云祈拿出手帕擦净手,平静道:“本王今日当着一众人,赏了他一只银鎏金蝴蝶钗,张少卿颈部的伤口大概就是此物所致。”
帖尔赤附和道:“小王就觉得他可疑,这就带人去找他!”
帖木斯心乱如麻:“那孩子那么柔弱,怎敢杀人……若真是他所为,一切由玄王处置。”
云祈道:“依大珩律,谋害朝廷命官视为谋逆犯上,当斩首。”
帖木斯苦涩道:“一切由玄王处置。”
帖尔赤将奚念月狠狠扔在地上,对身后站在角落的侍卫道:“你来说,找到人时他在做甚么!”
那侍卫带着一张银色面具,用一口不太流畅的北塞语道:“他在烧一件黑衣。”言罢将一块焦黑的布递了上前,云祈注意到他垂在一侧的烧伤的手,不动声色地接过了布。
云祈转向奚念月,问道:“本王送你的那只金钗呢?”
奚念月像只受伤小兽般蜷缩一团,带着哭腔呜咽道:“他说我以色待人,是大王的娈宠,又戴着玄王送的发钗招摇过市,像个沾花惹草的娼妇……”
奚念月抬起头,纤细的肩膀微微颤抖,眸中滚落了一滴泪,真真是惹人怜惜。可云祈不怜,厉声道:“所以你一怒之下拔下金钗刺向了他?”
奚念月语无伦次:“我不是故意的,血忽地就喷涌成柱,我、我太害怕了,所以才落荒而逃……”
帖木斯倏然开口,问得却是看守侍卫:“事发时,你可曾听见求救声?”
侍卫一怔:“没有。”
帖木斯道:“那就怪了,张大人是被刺中颈部,而非喉咙,为何不大喊求救,而是等死?”
四下无声,落针可闻。
云祈轻轻一笑:“本王有话要同大王单独说。”
帖木斯点头示意,帖尔赤伸手去拽跪在地上的奚念月,云祈道:“他留下。”众人陆续退下,白彦仍怔在原地,他听不懂北塞语,不知发生了甚么,抬腿就要一同离开。
“白阁老留步。”云祈换作官话,“大王听得懂中原官话。”
白彦抬起的腿默默地放了下来。
云祈正色道:“大王可曾怀疑过这孩子的来历?”
“不曾,但如今本王猜他是西燕世子,刺杀大珩使臣,意欲挑起两国矛盾。好一招借刀杀人,多亏玄王明察秋毫。”帖木斯顿了顿,“只是,玄王何时觉察他身份的?”
“初见。”
如此回答也算是默认了帖木斯的猜测,他沉默了片刻,是了,云祈去过西燕,认出世子不足为奇。
帖木斯将奚念月额前碎发拨到耳后,冲他温柔一笑:“本王就知不是你,你不在宴上露面,玄王没发现你,岂不是更好嫁祸?如此看来,你是自愿的。”
云祈眉梢一挑:“他是西燕余孽,也是郡主遗孤。”
帖木斯问奚念月:“你要和玄王走?”
奚念月垂眸不看他,轻声道:“是。”
帖木斯点了点头,艰涩地开口,有恳求之意:“只望玄王保护好他!”
云祈道:“大王放心,在大珩,无人敢伤他一分一毫。只是眼下需对外隐藏其身份,请大王暂且将他关押地牢,两日后本王会遣侍从去接他,同公主一道返珩。”
帖木斯看着奚念月,缱绻不舍,他别过眼,高声道:“来人!”奚念月被侍卫押下,尸体被暂移冰窖,今夜酒宴自然是不能继续了,几句客套话后众人也散了。
云祈这才唤道:“白阁老。”
白彦道:“臣、老臣在。”
灯花绽裂,火光摇曳。云祈剑眉斜飞如鬓,眸若寒冰,他不紧不慢道:“事情经过,白阁老可听明白了?”
白彦摇头:“臣年事已高,老眼昏花,该告老还乡了!老臣昏聩,求殿下告知张少卿出了何事!”
云祈淡淡道:“张少卿在你面前突发恶疾,殁了。”
白彦叹道:“年纪轻轻,可惜!”
云祈嗤笑道:“白阁老归乡后,去戏班子里寻个老生唱唱,不愁日子无趣。”
白彦连连摆手:“戏中人做不得,做不得!老臣还是做那吃茶看戏的台下人罢。”
云祈猛地仰天大笑,莫名道:“这场荒唐的夺权大戏中,无人能置身事外!他高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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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上,欲不沾风雨,做梦!”
白彦被骇得一颤,因为他听懂了,一场腥风血雨将至。
二人走入使宫,眼见就要分别,白彦迟疑地开了口:“那孩子毕竟是西燕世子……殿下带他回去,不怕有一日小狼长出了獠牙?”
“本王这一生与虎谋皮,与阎王讨命,何曾惧过?”云祈神色自若,“不过是只小狼崽子,投之以肉,训之以鞭,何愁驯服不了?
白彦叹息道:“野兽易饲,可人心难握啊!”
云祈不以为然:“他这条命都捏在本王手中,要一颗心有甚么难呢?”
白彦不置可否,虽不知云祈为何带走奚念月,转念一想:“幸亏不是个女孩儿!”
云祈又道:“到了时机,本王自会带他面圣,所以白阁老——”
白彦会意:“殿下说太阳西升东落,老臣便奉为圭臬!”
“当年夺嫡之乱何其惨烈,叛王余党被清除殆尽,四哥留你,如今本王也不杀你。”云祈折身,望着白彦,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意,“白阁老,往后保重!”
白彦心中一荡,拂袖下跪,一字一句道:“殿下,珍重!”
-
是日中秋,十分好月,满地银霜。
月华穿过地牢的小窗,落在奚念月身上,他抱膝靠在墙边。帖木斯白日来过,派人送来净衣、软塌,唯恐委屈了他。
帖木斯沉默着站了很久,最后只道了两句话,一句是“本王心甘情愿被你利用”,一句是“来日再会”。奚念月静静地听,心想:“他是真喜欢我,可真心易变!弱水三千,这瓢没了,再取一瓢就是啦!”
晚些时候,天还尚明,帖尔赤也来了。他满目鄙夷道:“以色待人的腌臜玩意,你早该落此下场!”
奚念月反唇相讥道:“那你老子就是色欲熏心的发情野犬,你就是狗儿子。”
帖尔赤恼羞成怒,一脚踹在栏栅上,恨不得将他扒皮脱骨,和着血肉吃干抹净,对身后的狱卒道:“把门给本王打开!”
狱卒迟疑,为难道:“王子息怒,大王叮嘱不得对他动刑……”
“且不说他刺杀使臣,方才他对父王、对小王出言不敬,你是聋了吗!”帖尔赤拔刀,“这耳朵,不要也罢!”
狱卒吓得一哆嗦,从腰间摘下一串钥匙,借着昏暗的油灯找了起来。
奚念月好整以暇,悠悠道:“玄王明日带我回珩处置,你想先一步对我动私刑?你想同玄王、同大珩作对?”
狱卒手一停,帖尔赤醍醐灌顶:“你比狐狸还狡黠,又怎会犯下如此大错,你是故意的……你目的是让玄王带你回珩……不对。”他在种种疑点中抽丝剥茧,“本王蓄意在那懂北塞语的官员面前挑唆玄王,诱他说下逆谋之言,不日那官员就被杀了……不是你,是你们。”
奚念月唇角绽放一抹笑,笼罩在月色下的面孔抚媚又妖冶,似一朵含苞欲放的毒花,帖尔赤心中腾起不知名的恐惧,他好像从未看清这个娈宠。
帖尔赤转身就走,门口等候的侍卫匆匆跟上,只听他道:“不碰女人,偏要和这个娈童搅在一起,一定只是利用,早晚会将他灭口!那可是玄王,绝不可能动心,做出这等引火烧身的蠢事!”
5. 回珩
之后过了很久,久到月悬高空,万籁寂静。铁门一声巨响,通往地牢的仄道幽深不见底,有人拾级而下,脚步声沉稳缓慢。
石壁两侧的油灯晦暗不堪,一道颀长的身影映入眼帘,黑色丝袍泛着流光,奚念月抬眼望他,半嗔半喜道:“你来啦。”
云祈背光而立,面容瞧不真切:“今日十五,中秋月圆。”
奚念月点点头,长睫蝶翅般颤抖,道:“母亲说每逢中秋,中原的人儿会和亲人、爱人一起吃月饼、赏花灯……那些相隔千里不得相见之人只要举头望月,月亮仙子便会替他们将思念传达给所想之人!母亲会在宫中最高的楼阙呆上一整夜,她说那是离月亮仙子最近的地方。”
云祈轻笑:“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天真浪漫。”
奚念月心念一动,朝云祈走去,想瞧清他掩在暗处的神色。奚念月停住脚,他清楚地看见云祈目中毫无笑意。“殿下,与我母亲是旧相识?”
云祈如实道:“不,从她入宫到远嫁,本王一直被关在未央宫,只见过几面。”
奚念月奇道:“你是皇子,谁敢囚你?”
云祈沉默须臾,将那些埋藏深宫的曾经道来:“我是先帝第七子,在我年幼时,父皇沉疴绵惙,后宫干政,外祖父因直言纳谏惨遭迫害,母妃受此牵连被贬去冷宫。我被养在江贵妃膝下,另一个牢笼罢了。父皇驾崩,母妃仙逝那年我十岁,和本王灭西燕时的你一般年纪。皇兄登基后,奚时雨和亲,江太后将我送去欲空山,那是江湖人心驰神往的中原武林圣地。直至永安六年,我奉旨封王,奔赴西北,开始此生戎马。”
奚念月心中闪过一丝道不清的情绪,稍纵即逝,他喟叹道:“世人只见玄王策马纵横,不知其曾深陷囹圄。”
云祈道:“还记得那日草原上,本王同你说的那句吗?”
奚念月不假思索道:“若有一日名垂青史,后人只见你光芒万丈,无人知晓那些不堪过往。”
云祈颔首,颇为赏识:“记性不错。”
奚念月眸光闪动,灿若繁星:“终有一日,我会打败殿下,被载入史册,与殿下齐名!”云祈望着他,像是瞧见了年少轻狂的自己。
“本王拭目以待。”眼见天色既白,云祈不欲多留,他顿了顿,“且以喜乐,且以永曰。”
奚念月抬眸望向云祈,不解道:“甚么意思?”他眼波流盼,好似总是多情,云祈折过了身,渐行渐远。
即将消失不见之际,奚念月听见云祈道:“生辰吉乐。”
声音在狭小的甬道回荡,久久不绝。
是日,奚念月百无聊赖地躺在软塌上,看窗外翱翔的鹰,日光落在他脚上,金铃流光溢彩,心道:“失去自由竟是这般痛苦!”
随着铁门落锁,甬道响起噪杂的脚步声,奚念月坐起身,满心欢喜:“是他来接我啦!”狱卒打开门,他望着身后那陌生的面孔,“殿下呢?”
那人鼻梁处一道刀痕,犹如天阙般触目,简洁道:“过来。”他说得是官话,奚念月心中了然,是玄王的人。
见他纹丝不动,那人三步并作两步走近,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捆红色棉绳,一套行云流水将人绑得结结实实,扛在肩上,大步朝外走去。
地牢门口停着一辆马车,老鹰盘旋于碧落,远处有侍卫巡逻,有人隔着面具朝这边看。奚念月被刀疤男扛在肩上,天旋地转,他想:“天地虽大,我却只剩这一人一琴啦!”
刀痕男停在马车前,道:“殿下,人带来了。”
车内传来云祈的声音:“让他进来。”
随着帷幔一晃,奚念月不及反应,就被那人抬手扔了车里,所幸地上铺着厚厚的毯子。他挣扎着从地上抬起头,云祈倚窗,一手支颐,一手轻抚焦尾。
“方山,你不懂得怜香惜玉。”
方山不屑道:“纵使提枪策马,属下解甲归山,仍是一方俗子。”
奚念月眉头微蹙,望穿盈盈秋水般看着云祈:“殿下若懂得怜惜,何不先将我扶起?”
云祈垂目去看奚念月,一把将他提起,抱着膝上:“帖木斯说你冰肌玉骨,这红绳衬你,甚是悦目。”
奚念月倚在云祈怀里,忽忆起父王也曾这么抱着自己坐在案前,忧心忡忡道:“西燕恰逢天灾,如今内忧外患,北塞狼贪虎视,觊觎着这块手边肉。”见他仰着一张不谙世事的小脸,又道,“阿月别怕,父王不倒,西燕不灭。”
此刻抱着自己的这双手上,是不是沾着父王的血?
奚念月心中一凛,颤抖着抬起头,云祈的面容近在咫尺,他嘴唇翕动,几度欲言又止。马车陡然一停,将被甩飞之际,一双修长有力的手适时把他揽了回来。
“本王同大王道个别,乖乖等着。”
二人离得近,说话时气息交织,奚念月敛眸:“大王不同我道别么?”
云祈淡淡道:“无缘再见,徒增思念。”言罢,一跃下了车。
外面人声鼎沸,夹杂在风中,听不真切。女儿远嫁,亲人相送,该是多么温情的场面。奚念月想到了奚时雨,她和亲那日,也有亲密之人相送吗?
秋风萧萧,车马粼粼,万千言语终隐入风中。
不知过了多久,倏然车帷一晃,云祈足尖点地,悄无声息落在车厢中,端的是翩若惊鸿。云祈拂袖,银光浮动,奚念月这才见他指间夹着一把薄刃,恰似一轮弯月,手起刀落,红绳扑簌簌地落下。
奚念月伸展手脚,金铃随之叮当作响:“大珩用红绳绑人是图个上路吉利吗?”
“是帖木斯送来的,说你细皮嫩肉,只有棉绳不留痕。”云祈一顿,神色微妙,“看来他惯是爱拿这绑你。”
奚念月哑然,转而笑嘻嘻道:“殿下亲手斩断大王送来的红线,这可不大吉利!”
云祈指着奚念月的脚腕,反道:“只有猫儿狗儿才带这个。”
奚念月晃了晃脚:“这是大王给我戴的,说只凭声音就能知道我在哪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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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枷锁。”云祈嗤笑,“抬腿。”
奚念月依言,乖乖抬起脚,云祈握住他脚踝,肤若凝脂,当真如帖木斯所说。随着云祈手腕一抬,铃铛落地,他拾起红绳和金铃扔出窗外。
奚念月翁着声,拖长尾音唤道:“殿下——”
云祈“嗯”了一声,问道:“怎么了?”
奚念月不语,只是猫儿似趴在他膝上,云祈奇道:“只是斩断绳索,又不是割了你的舌,做甚么不回话?张口,本王瞧瞧舌头还在不在!”
奚念月仰起脸,伸出嫣红的舌尖,飞快地在云祈手背一舔。
“西燕末年,天灾人祸,老皇帝撒手人寰,纵是壮士断腕,仍无力回天。你父皇生不逢时,西燕非他亡,他为西燕殉。”奚念月一怔,从云祈膝上抬起头,见他眉间掠过一丝杀气,“若也有人及时为他奉上一把快刀,也许可以劈开乌云见日月,拯救社稷于水火。”
奚念月坚定不移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殿下不必多言,他永远是我顶天立地的父亲。”
云祈沉默,顷刻道:“最后一役,血流成河,四面楚歌,西燕王本可弃兵而逃,日后东山再起,他却选择了率领仅存的三千士兵对抗本王两万精锐……他像山般屹立于前锋,士兵无一退缩,甘愿同他为国共存亡!”
奚念月声音微微颤抖:“可他依然败给了你。”
云祈摇了摇头:“他战殁了,但没有败,阿月,我敬你父王。”
奚念月想:“临死之际,父王得到了此生最高赞赏,来自敌方首领——那位不败的传说。”
不知驶了几日,一日停车时正是日落西沉,草原尽头大漠孤烟,过了玉龙关便是珩的领土。旌旗摇曳,连成一片,金戈铁马,比日光更甚,有压城欲摧之势。
方山跳下马,快步朝神枢军走去,他停在队列最前方,折过身面向云祈单膝跪地,众士兵随之,齐声道:“末将——恭迎殿下回珩!”
气吞山河,不绝于耳。
奚念月从云祈身后探出头,身后是公主和亲队伍,面前是玄王精锐军队,心想:“就是他们的铁骑踏破西燕,取父王首级。”
云祈玉冠束发,一袭玄衣逼人,广袖翩跹,遗世而独立,他立于万军之首。风簇拥着他呼啸而过,将衣袂吹起,云卷云舒般又落下。
接过侍从捧上的酒,云祈将一杯递给奚念月,他疑惑地接过酒盏,见云祈朝西南举杯,然后将酒撒在地上。
空杯又斟满,对西南举杯,撒酒于地。
再次斟满,举杯,一饮而尽。
云祈松开执杯的手,酒盏摔在地上,划破寂静黄昏。
奚念月身子微微颤抖,想起方才云祈所言——我敬你父王,后知后觉云祈是在祭酒。他的心中急促跳动,一种不可名状的情感呼之欲出,一时惊恐无比。
酒盏应声落地,碎在了一起。
一壶浊酒话古今,道是成败随江流。
明月依旧在,几度故人归?
6. 跟踪
云祈将神枢军留在玉龙关,孤身入北塞,方山放心不下,扮作侍卫守护他同去。今日终于返回,众士兵如释重负。眼见天色已晚,离苍州相距甚远,决定留宿于此,明日一早出发。
云祈同奚念月言简意赅道:“车厢里铺着软榻和兽裘,远比行军帐篷舒适,公主和白尚书各睡一辆马车,你自己睡这。食物与水在这,非内急莫要下车。”
奚念月拉住他袖摆,撒娇道:“殿下别走,我怕……”
云祈不理会,抽出衣袖掀帘下马:“有神枢军巡夜,连只蝇虫都进不来,你怕甚么?”
“我怕噩梦!”
“那就别睡。”
云祈和方山并列躺在黄沙上,以天为盖,地为铺,把酒言欢忆旧时。头顶有孤鹰盘旋,俯冲而下,停在了不远处的枯藤上。
方山先开了口:“回苍州后,锦衣卫会接手护送公主入京,我回玄王府接公子,再与你回合。”
云祈道:“不,我答应了鹤留亲自去接他。”
方山急道:“胡闹!且不说这一个,那公子也是个见不得人的,我看你真是不要命了!”
云祈不怒反笑:“我比任何人都惜命,你是知道的。若是有个万一,我不进皇陵,提醒沈慕把我葬在毗山下,只是不知三哥介不介意。”
方山叹了口气:“若有来世,景王只怕已入轮回……方某若是先走一步,就把我埋进田里,化作春泥罢了。”
云祈最听不得他说这种话,冷冷道:“那你可不要死得悄无声息,尸骨荡然无存!”
“当然!我可是要保护你到最后的!”狂风恣意,方山轻轻呢喃,听不真切,“如今已得麒麟骨,你一定会没事的,你会比我们任何一人都活得久……”
晨光乍现,云祈走到马车前,手刚碰到车帘,便被人从里面掀开了,唇红齿白,明眸皓齿,正是奚念月。
“你怎么没睡?”
“殿下叫我不要睡!”
云祈一跃上车,在奚念月身旁坐下:“是甚么噩梦叫你不敢入睡?”
奚念月颤声道:“我被困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我跌跌撞撞往外跑,可任我朝哪边逃,都没有尽头。我惊慌失措,大声呼喊,却发现此处也没有声音……”
云祈面上掠过惊讶之色:“你怎么会经历过……如此可怕的梦。”他话锋一转,“宫破那日,奚时雨可曾交给过你甚么?”
奚念月不假思索道:“焦尾琴。”
云祈摇头:“除此之外,有没有诸如匣、盒、箱此类器物?”
奚念月敏锐地别过头:“殿下怎么知道?”
云祈与他对视:“你既知奚时雨盼着回珩,多少也该发现她的心思了罢。”见他沉默不语,云祈又道,“连同焦尾琴,都是那人送给奚时雨的,如今她不在了,东西也该物归原主了。”
奚念月问:“是那人托殿下来寻遗物?”
云祈只道:“匣子里有本王所寻之物。”
“殿下在寻找甚么?”
“救命之物。”
“救谁?”
云祈伸手掩住了奚念月的唇,深深注视着他那双明眸,沉声道:“这东西与你无足轻重,金钱、地位、本王所有物,你要甚么都行,我们交换如何?”
云祈自幼习武,常年戎马,指腹一层薄茧,如猫舌上的倒刺般。猝不及防的接触让奚念月心中一荡,他笑吟吟地望着云祈:“我要殿下。”
四目相对间,云祈一挑眉:“本王不曾听闻过西燕世子是个断袖。”奚念月不语,只拿一双多情眸看他,别开眼,心道:“明明是相似的面容,奚时雨是娇憨柔情,这小鬼怎就是风情万种?”
云祈扬唇微笑,这一次轻轻覆住奚念月的唇,隔着手掌低头同他接吻。
不知云祈衣服上熏了甚么香,如雪霁见日,置身古刹中,神圣而清冽。奚念月一时恍惚,直至云祈收回手,他笑道:“现在可以告诉本王了么?”
奚念月定了定神:“殿下先告诉我那人是谁?”
“你这么聪明,应该早就猜到了罢。”云祈的承诺掷地有声,“本王会带你去见他,他会亲口告诉你……关于奚时雨的一切。”
“匣子在鬼城,不,在旧庆州城北的三七巷,殿下派何人去取?我还是当面同他说明罢。”
“本王亲自去,顺便见位故人。”云祈掀帘,“都听到了么?备马。”
奚念月惊道:“你、你何时来的!”
方山回之爽朗一笑:“我一直在殿下身后。”又补充道,“都听到了。”
奚念月面红耳赤,云祈好整以暇,嘱咐道:“你领神枢军护送公主到苍州,转交锦衣卫后,告诉魏元义先走一步,本王随后赶上。他知道本王定会按时归京,不会多问。”
方山颔首称“是”,迟疑了一下:“那他送来的药……”
“你不是知道真相了么,扔了。”
“能缓解痛苦,也是极好的。”
二人的对话晦涩隐晦,奚念月静静地听着。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方山牵来了一黑一白两匹马,黑马鬃毛油亮光滑,马腿强壮有力,白马稍幼,模样甚是好看。
东方既白,云祈下车,方山为他披上大氅。他纵身一跃上了黑马,稳住身后垂目望向奚念月,不疾不徐地探出了手。
奚念月伸手,只觉身子一轻便被云祈带到了怀里,又被大氅裹得密不透风。
方山牵着小白马,“啧”了一声。
奚念月倚在云祈胸前,心跳如擂鼓,与他平稳的心跳声交织在一起,不分彼此。
入了玉龙关南下十里就是旧庆州了,斑驳的城门大开,老城破烂不堪,像狂风中岌岌可危的枯树。
街上有人在打斗,屠夫拖着砍刀朝剑客砍去,刀光血影,剑客狠狠搅动刺进屠夫腹部的剑。旁人平静地吃茶、食面,他们早已视这一切习以为常。
这就是鬼城——旧庆州,亡命之徒的栖息地,无人争夺的遗弃之城。
进城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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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放缓速度,若无其事地骑马游城,他陡然夹紧马腹,朝一片荒无人烟的空地驶去。奚念月好奇地探出头,却被他按了回去:“有人跟踪我们。”
奚念月心中一紧:“甚么人?”
云祈沉声道:“不知道,戴着兜帽,悄无声息,恐怕来者不善。”
荒地空旷无人,身后马蹄声渐行渐近,云祈掀开大氅跳下马,身后那人也随之跳下。
袖箭夹着毒针,漫天雨雨般扑面而来,云祈不断转动手腕,薄刃银光乍现。顷刻间兵刃碰撞出火花,暗器应声落地。那人道:“动作行云流水,无半点破绽,不愧是玄王。”
“既知本王身份,来者何人?和本王兵刃相向,是与欲空山沈家为敌,同大珩皇权作对!”云祈玉面修身,神色傲倪,一刀劈向那人,“不自量力者,自取其辱!”
那人持剑接下了这刀,虎口却被震得发麻,云祈出刀又快又狠,只守难攻。两人交手数十回合,那人终于窥得机会,用尽全力朝云祈刺去,短刀不抵长剑,这下他无计可施。
云祈握着刀,不慌不急地朝剑身劈去,三寸宽的重剑竟出现了裂纹,瞬间断作两段。那人盯着那把薄刃,喃喃道:“御风之银钩,传闻中嗜主的妖刀……你的刀法师承沈一空,又自成一派,他说得对,我非你对手。”
兜帽滑落,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云祈刀指那人,厉声道:“本王与你有何恩怨?他又指谁?”
“并无恩怨,只是听闻玄王威名甚久,早想交手一试。百闻不如一见,在下心服口服。”那人抬手指向云祈身后,“同玄王有恩怨的是他。”
云祈冷笑:“本王只察觉你一人声息,还想虚张声势,拙劣把戏也敢……”他的话戛然而止,用刀架着那人亟亟转身。
一人挟持着奚念月静静站在不远处,他面上伤口狰狞纵横,瞧不出原来的相貌。看见云祈,他眼神狠毒似蛇蝎,口中缓缓吐出一句:“七殿下,别来无恙。”
云祈瞬时警觉,面上仍是云淡风轻:“陈指挥使,你果然还活着。”
陈泽阴恻恻道:“江雪辞为你背叛江家,做了千古罪人,在昭狱被……一代天骄沦落至此,令人唏嘘!在他不堪耻辱咬舌后,你用尽酷刑,加倍奉还于我,我也不过是太后的一枚棋子!害他落得如此下场人是你,他为你赴汤蹈火,你对他弃如敝履!”
云祈极是平静:“你向我复仇,绑个无关紧要的小鬼做甚么?”
陈泽拧着奚念月的下巴,强迫他抬头:“面似好女,我见犹怜,倒和那江雪辞截然不同……”
云祈淡淡道:“看上了,送你便是。”
奚念月面色苍白如宣,紧紧咬着唇,陈泽端详着他,蓦地变了神色:“不对,这孩子是……”他朝云祈诡异一笑。
云祈眸中寒意骤起:“我们各有人质在手,先放了人,你我今日一绝恩怨,如何?”
陈泽讥笑道:“薄情寡义的玄王也有这一日,我还当你依旧只顾全大局,不受束缚呢!”
7. 恩怨
话音未落,云祈刀下那人七窍流血,陈泽阴鸷道:“锦衣卫不留知晓秘密之人。”
云祈松开手,那人僵直倒地,他恹恹地擦净刀身污血,再抬头,又是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玄王。“说了这么多废话,迟迟不动手,看来是想与本王谈条件,说罢。”
“玄王果然是聪明人,你弃刀向我下跪谢罪,我便放了他!”
奚念月只觉他在痴人说梦,却听云祈十分干脆道:“好,君子一言。”奚念月怀疑自己才是在做梦,他眼看着云祈将银钩丢在脚边,屈膝下跪。
在云祈膝盖着地之际,银针破空而去,刺中他胸口。陈泽仰头狂笑,癫狂道:“针上淬毒,是‘无情毒妇’的毕生之作——‘嗜心’,想不到你中此至毒竟是为救她的儿子!此毒发作甚快,你且安心上路,我会把这小鬼卖个好价钱的!”
“阿月,肌肤之伤终会痊愈,疤痕是英勇烙下的证明。”
四目相对,奚念月见云祈眸中风起云涌,他倏然抬手,银光似闪电。奚念月垂下头,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肩上的银钩,身后陈泽猛地咳出一口血,匕首应声落地。
二人跌坐在地,云祈起身,背光而来,他居高临下看着神色惶恐的陈泽:“原来你一无所知。”
云祈俯下身,笑容诡谲而瑰丽。“本王告诉你一个秘密。”他伸手掩住奚念月双眸,动了动唇,不知说了甚么。
陈泽面如死灰,勉强一笑,断断续续道:“银钩刀噬主,难怪你敢用,难怪这毒对你没用……如今,你却和那毒妇儿子搅在一起……”
云祈拔出银钩,点了奚念月的穴止血,他拾起匕首,抛向远处。陈泽肺部被刺穿,如今呼吸艰难,不过是垂死挣扎。云祈偏要他求死不得,痛苦至最后。
云祈拔掉毒针,抬手封穴止血,抱着奚念月上马,朝最高的楼亟亟驶去。掌柜坐在门口嗑瓜子,看着来人血渍斑斑,手一指:“前头第一个路口左拐第三家,王庸医。”
云祈抱着奚念月纵身跳下马,径直走进酒楼,道:“来壶‘雪月风花’。”
掌柜神色一变,毕恭毕敬道了句“是”,转向大堂道:“关门,今日不接客!你带着这位公子去‘水云间’,小六去找凝血丸和金疮药,再备些热水,小八去叫先生,快!”
进入房间,云祈将奚念月放在床上,解开外袍,只见那白皙无暇的肩头上一道骇人的口子,云祈为他敷上金疮药,包扎好伤口。
奚念月咬着唇,疼得血色全无,他眸中水光潋滟,身体浮起一层薄汗,泛着微光。云祈别开了眼,拧干手巾为他擦净血污,道:“只是皮肉之伤,好生涂药不会留疤的。”
云祈挑开腰带,赤裸着上身,肌肉线条流畅,胸膛上疤痕纵横,胸口伤口已呈黑紫色。奚念月躺在床上,目不转定地看着,气若游丝道:“和殿下身上的伤疤比,算不得甚么。”
云祈道:“吓到了?我们久卧沙场,残肢断臂庆幸死里逃生,健全凯旋视作得天独厚,伤疤甚么的早已司空见惯。”
奚念月轻声道:“疤痕是英勇烙下的证明。”
云祈擦拭伤口的手一顿,搂着腰将人抱起,把金疮药塞给他:“该你帮本王上药了。”
一双葱白似的手蜻蜓点水般上着药,奚念月不时偷偷拿眼瞧,云祈腰身健硕,腹部肌肉分明,如刀刻玉雕。手一抖,没拿住药瓶,两双手同时去接,云祈却抓住了他的手,端的是柔若无骨。
云祈笑道:“养在王宫里的花儿自是没服侍过他人的,上药这等粗活还是本王自己来罢。”他的手宽大有力,将奚念月的手完全覆住。
奚念月抬眸,眼波流转,反抓住云祈的手:“那殿下教我,可好?”
云祈微笑不语,握着奚念月的手,抚过着每一道伤疤。奚念月摸着那炽热健硕的身体,一时口干舌燥,舔了舔唇,欲说还休。
“那人为何称我母亲毒妇?”
“奚时雨入宫做药女前师承无情谷谢念之,制药与炼毒,救人与害人,本就一念之间……她违背门规炼毒,被逐出了师门,在江湖赫赫有名。”
“谢念之是谁?”
“医死人,药白骨,天下第一神医。”
奚念月沉默,又追问:“江雪辞是殿下何人?”见云祈不语,他敛眸,“我和他很像么?”
“不。”许久,云祈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雪辞是我年少侍读,你们完全不一样。你若是捧在手心的花,生就惹人怜,享万千宠爱。那他就是风雪中发的芽,坚韧勇敢,让人心疼……”
奚念月不甘道:“殿下喜欢他?”
“有情有愧但不是爱。”云祈拍了拍身旁,“躺下,给你讲个故事。”
奚念月眸光闪动,乖乖躺下,云祈道:“你听说过明月心么?”
“四大神物之首。”
“那你知道明月心的故事么?”
见奚念月摇头,云祈娓娓道:“某朝太宗皇帝子嗣众多,三皇子乃卑微宫女所出,无权无势,待到将来封藩,他便可以富裕地度过此生。可三皇子偏不,他要万人之上,名垂千秋,以蝼蚁之躯妄图登顶,至此韬光养晦,只为有朝一日控权握柄。”
奚念月道:“这是个有野心的皇子。”
“三皇子谨言慎行,在宫中如屡薄冰,直至他遇见将门长子——小将军,如天降火种,弹指间燎原。三皇子最终从夺嫡中胜出,坐上了那把梦寐的龙椅,登基后封小将军安国侯,赐他——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
听到这,奚念月又想:“真是君臣两不相负的一段佳话。”
“一日有臣进谏,道安国侯功高盖主又权势滔天,若有二心,必乱。皇帝大怒,一一贬官。蜚语暗涌,满朝风雨,有人上书称安国侯密谋篡位,皇帝终下令召镇守边境的小将军回京面圣。”
“小将军披星戴月,亟亟返京,却在殿前被拦下,掌印太监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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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剑上朝乃异心’。小将军卸剑拜见天子,皇帝将锦衣卫搜查到的叛变的证据放在他面前,问其作何解释,小将军只道‘臣心有明月,只向陛下’。”
奚念月咋舌,没料到走向,追问道:“然后呢?”
云祈双目微阖,道:“众口铄金,皇帝犹豫了,将他暂押昭狱。不想,小将军在狱中自裁了,皇帝匆忙赶到,只见他胸口血肉模糊,手里握着一物,皎月般剔透无暇,竟是颗人心。”
奚念月意难平:“安国侯到底有没有异心?他死后,皇帝可曾后悔?”
云祈摇了摇头:“故事就到此为止,后续如何,只有写故事的人知道了。”
奚念月意犹未尽,暗道:“不写结局的人真是太可恶了!”
丹田燥热连连,沿着经脉传至四肢百骸,旋即,一股寒意袭来。中秋已有几分凉意,云祈额间却浮起一层薄汗,他体内真气散乱,不受控制的四处旋转,然后骤散,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落。
万蚁噬心的痛苦让云祈恍惚回到了十六年前,那时他万念俱灰,好似被吞心蚀骨。
意识涣散之际,云祈笑了,死有何惧?穿过无光无声的彼岸,奈何桥上站满了来迎接的故人,死是与亡者的重逢。
最初几日,云祈痛不欲生,被侍卫绑在床上,唯恐他自寻短见。好似做了一场不会醒来的噩梦,在暗无天日的炼狱中,云祈奋力挣脱,无数恶鬼从下面伸出手,狰狞着将他拖回无尽深渊。
云祈活下来了,只是平淡成了最遥不可及的梦。
奚念月察觉到了异样,抓着他的手犹如摸了块冰,失声道:“殿下!”
“没事,不过旧疾。”云祈抬手点了奚念月的睡穴,兀的呕出一口黑血,他披好外袍在桌旁坐下,倒了杯茶漱了漱口,“出来罢。”
书架旁的花瓶震动,随着“喀嚓”一声,墙上隐隐现出一扇小门,一老者双鬓发白走了出来,行动矫健,音色年轻:“阿离拜见殿下。”
云祈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平身:“士别三日,你的易容术愈发精湛。”
阿离一言不发,长袖下手指一动,云祈冷冷道:“不妨试试,是你的倚天快,还是本王的银钩快。”
阿离咬牙切齿,忿忿道:“奚时雨把江湖搅得天翻地覆,入宫后又在皇宫掀起腥风血雨,祸害的后代也是祸害!殿下,为何留他?”
云祈嗤笑道:“本王做事何时需同你汇报了?”
阿离跪地:“属下不敢。”
“本王告诉过你,身负使命者,先舍弃私情。本王知你恨奚时雨是因你师兄,他遇见奚时雨后离开婆罗门,在她去西燕和亲后消失匿迹,至今生死未卜。本王问你,他是遭奚时雨胁迫吗!”云祈负手而立,发出一声喟叹,“不,是他心甘情愿!恐惧使人唯命是从,敬畏叫人肝脑涂地,唯有爱让人死心塌地。你对爱恨如此执着,怎就看不明白呢?”
好一个心甘情愿,阿离险些落泪。
8. 鹤留
云祈一字一句振聋发聩:“奚时雨不去西燕和亲,只靠四哥悲天悯人,大珩能撑到本王借兵收复失地么?庆州之耻,你忘了么?于国于民,她这个郡主当之无愧!”
阿离身子一颤,是了,这些道理她又何从不知,不过是为自己无处安放的怨仇寻个借口,今日云祈一语中的,她羞愧难掩。
室内落针可闻,阿离艰难开口:“属下不曾忘记国耻,可奚时雨害殿下……殿下难道不恨?”
云祈想起陈泽之言,坦诚道:“纵使本王知她也是受太后胁迫,但如何不恨?”
阿离醍醐灌顶:“殿下留她儿子在身边是为加以折磨报复?”
“不,他只是本王将那人拉下高殿的一枚棋子。所谓复仇,刀剑杀之,最为下等,本王要诛心。”云祈望向熟睡着的奚念月,“他不应承载奚时雨的恩怨,可自本王攻破西燕那日起,我们之间的又一轮恩怨便开始了。”
阿离道:“殿下,养虎为患,用完不可留。”
云祈话锋一转:“当年方山弑师叛逃,你师兄追捕,二人交手两败俱伤。你师兄坠落山崖,这才遇见奚时雨,也因她离开师门。娑罗门至此解散,你投靠沈慕,本王收服方山。你们青梅竹马,自幼习对剑成名,此后动如参商。”
阿离沉默,问道:“殿下也是要劝我们放下恩怨?”
“不,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本王不知你们的过往。”(注1)云祈一顿,“你可愿归本王麾下,效忠本王?”
“少主说宦海沉浮,人如扁舟,掌不得舵,一不留神就被卷入漩涡,越接近权力的中心越身不由己,不如行走江湖来得快活。”
提起挚友,云祈展颜:“沈慕一生恣意风流,仗剑江湖,游五湖四海,结八荒宾朋,天王老子都没他快活!沈慕近来可好?”
阿离苦笑道:“好得很,少主只风流不成家,也不接手欲空山,无世事桎梏,何来不好?只是愁煞了沈师,沈家无后人,武学无传人。更为甚者的是公子明明晕船,前些日子竟不顾沈师劝阻,接了密旨远渡东瀛。”
云祈道:“前些日子,四哥得密报称三……称景王余党在东海周边出没,派锦衣卫和江湖高手将其秘密捉拿回珩。”
阿离叹了口气:“江湖朝堂两不相干,少主怎会一反常态帮朝廷办事?原是因殿下……想来此情报是殿下派人放出的,少主不过是打着官差的幌子为殿下做事罢。”
云祈不置可否:“待他此次归来,不论成败,功名利禄皆为囊中物,可谓千万人毕生所求。”
阿离正色道:“少主一生只求逍遥,岂是沽名钓誉之人?殿下北斗之尊,却与少主以袍泽相称,少主自然也不会负殿下。”
云祈嘴角微扬:“等沈慕回来,告诉他城南的桂花开了,正是月下同饮时。”
奚念月睁开眼时,云祈近在咫尺,衣冠一丝不乱,剑眉斜飞入鬓。奚念月又闻到了云祈身上那股淡香,他只觉分外安心,轻声唤道:“殿下。”
许久无人回应,奚念月鬼使神差地靠近云祈,在他唇角轻轻一吻,飞快地跳下床,推门跑了出去。
有老者倚窗吃酒,瞧见他道:“你脸怎么这般红?殿下呢?”
奚念月一惊,暗中端详面前老者,心道:“这人虽有老人之貌却无老人之姿,声音又这般年轻,莫非是言叔提过的易容术?”嘴上答道,“殿下还在睡呢!”
“你醒了,他不可能没察觉……”
老者叩门的手一空,云祈走出门,视若无睹般越过阿离,瞥了一眼面若桃花的奚念月,道:“走罢,去三七巷。”
阿离忙道:“属下随行护送殿下。”
“也好。”
云祈将奚念月拉上马,环在身前,阿离站在旁边,“咦”了一声。
目的地是三七巷最里那家两户小院,如今已杂草丛生,云祈内外检查了一圈,问道:“你曾在这生活过?独自一人?”
奚念月拨开野草,用阿离的剑鞘翘起一块地砖,含糊道“是”。
云祈道:“衣柜里有件男子长衫,身形修长,是情郎留下的?”
奚念月将挖出的土一扬,没好气道:“是,跟我情郎们一起住在这,不知哪个留下的。”
阿离站在不远处,不可置信地看着二人,云祈从奚念月手中接过铲子,道:“发甚么无名火,怪本王不帮你?”
阿离忍不住道:“还是属下来罢。”
约莫挖了一尺,铲子碰到硬物,露出一角黑布,云祈拂开表层的土,用力将其扯了出来。层层解开缠在外面的黑布,露出里面的匣子,通体漆黑平滑,镂刻着星月图腾,六面各不相同。
云祈颠了颠匣子,里面传来很轻的碰撞声,不知用了甚么机关,匣上不见锁孔,他对奚念月道:“你可知里面是甚么?”
“不知道,只是母亲宝贝得很。”匣子不大,云祈一掌可捧,奚念月需双手接过,他好奇地打量着,“殿下知道?”
“本王也不知,先放你那罢。”云祈看了眼天色,“走了,快马加鞭,日落时分能抵达苍州。”
诚如云祈所言,金乌西沉之时,遥见苍州矗立在霞光中。阿离勒马,朗声道:“属下就此止步,殿下千岁,保重!”
“他就在苍州,不去见他一见?”
“来日方长,再见罢。”
云祈颔首,不再多言,一扬马鞭,朝城门驶去。遥遥瞧见城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方山靠在马车前,道:“真慢。”
云祈抱着奚念月下马,方山接过缰绳,边套车边道:“公主已转交于锦衣卫,神枢军也已解散,或归家或回营。鹤留公子在等你,方某直觉他和这小鬼,不对付。”
奚念月敏锐道:“你身为殿下的下属,为何胆敢对殿下以你我相称?鹤留又是谁?”
方山一笑:“鹤留是他养在玄王府的公子。”
奚念月面色微变,失声道:“殿下骗我!不是不好男色!”
方山大笑,刀疤狰狞,添油加醋道:“那可不是寻常公子,是郎骑竹马来,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鹤留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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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念月咬牙道:“相识早不如陪伴久,又是江雪辞,又是鹤留,我看殿下倒是挺受公子青睐!”
方山神色微妙,欲言又止,道:“方某提醒你,玄王可不是善类,莫要被他的虚情假意骗了!”
云祈蹙眉:“本王和鹤留不是那种关系,他无家可归,只有本王了。”
奚念月在心中冷笑:“我可是因为你无国可归!”他语气婉转凄然,神情楚楚可人,“阿月又何尝不是呢?”
方山暗叹做作,却听云祈道:“往后本王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归处。”
方山不自在,嘴上一叠声道:“不对劲,我就说你俩之间不对劲!”
“方山。”云祈唇角噙笑,“等沈慕回来,我向他讨一人,你愚昧多嘴,她聪颖慎言,你们相辅相成。”
方山脱口而出:“阿离不行。”
云祈笑道:“为何不行?”
“战场不是江湖,且她是女子,大珩若是沦到女子上战场,那也离国家倾覆不远了!”
奚念月却道:“若说公主和亲可安国,美人绝色使倾国,巾帼从军为何不能卫国?天下总将王朝兴亡怪罪在女子身上,无人说是君主昏庸,将士无能,可悲!”(注2)
方山哑口无言,云祈面上闪过讶异之色,颇为赏识道:“说得在理。”
马车驶过城门,护城卫成两列,对车中人单膝跪地,他们知道,能让大将军纡尊降贵为其驾车的,只有那位众人共同敬仰的亲王。
奚念月掀开帘子,兴奋道:“殿下,这就是苍州么!”
云祈颔首:“江山万里,青山婀娜,我们终将看遍。”
奚念月眼波流转:“没错,我们还有一辈子呢!”
云祈垂眸去望手中的茶,不知想到了甚么,莞尔一笑:“一辈子么?”
奚念月眸色黯然,沮丧道:“母亲再也没机会看见大珩的景色了……”
云祈忆起那日火光燎天,他满目悲悯地看着奚时雨,她笑容凄美,声音在殿上萦绕。
“为珩死,我心甘情愿!你告诉那人,我奚时雨不悔,亦恨他无情无义,来世……还要互相纠缠!”
念及此,云祈道:“郡主无怨无悔,如今魂归故里,也算死而无憾。”
奚念月颤着声问:“殿下,人人都说我母亲随父王殉国了,可她一直期待着回珩,明明就可以回故乡了……”
“人心易变。”云祈搂奚念月入怀,将下巴抵在他头上,发如绸缎,乌亮柔软,“阿月,我都快记不得我母妃的样子了……江贵妃曾以母妃性命威胁我听命于她,允诺尘埃落定后让我们母子相见。”
云祈阖上眼:“我双手沾满鲜血,我渴望见母妃,又怕被她厌恶。父皇驾崩那日,我终于见到了母妃,她却在我面前自我了结了……江太后告诉了她我犯下的罪孽,母妃说她不愿成为我受制于人的枷锁……”
奚念月紧紧抱住他:“殿下有何罪?”
云祈口中缓缓吐出了八个字:“戕害皇兄,毒杀父皇。”
9. 今月
宫闱不堪入耳,争储残酷无情,奚念月心头一震,抬手去抚平云祈紧锁的眉头:“殿下,若有来生,你投胎做我儿子罢!”
云祈嗔道:“瞎说甚么呢!”
奚念月动情地望着他:“我要把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你,弥补你这一世的遗憾,让你做天下最幸福的儿郎!纵使明月高悬,可望不可及,我也将它摘来予你作玉佩,祐你平安长乐。”
云祈一怔:“阿月,我们是仇人,终有一日会刀戈相见。”
奚念月坦诚道:“是,可爱恨纠葛本就是交织在一起的。”
闻言,云祈轻轻一笑:“小鬼懂甚么爱。”
这人惯是高高在上,此刻笑起来颇有几分雪融见春之意,奚念月想他虽身经百战,手握重权,然不及而立,年华正好。“爱是亲吻拥抱,行床笫之欢,是想要白头偕老。”
云祈不置可否,意味深长地望着他:“爱是互相侵略,直至有人臣服,缠绵至死方休。”
奚念月百思其意,不甘心道:“殿下心有所爱?”
云祈摇头:“圣人道忘情欲,帝王家舍情爱,本王凉薄无情,不曾有也不会有。”
奚念月心道:“置身尘世,孰能无欲?人心匪石,孰能无情?我定要撕破玄王的伪装,瞧一瞧他沉溺欲海的模样!”
-
暮色四合,晚风渐起,鹤留守在玄王府前,婢女送来氅衣,道:“公子,该用膳了,膳房刚煲好的雪梨燕窝羹。秋风袭人,公子寒症初愈,莫要在风中待太久。”
鹤留蹙着眉,口中念叨着:“晚春,你说方将军早早就去接殿下了,他们怎么还没回来?”
晚春垫起脚为他披上氅衣,道:“当公子喝完最后一口雪梨燕窝羹时,殿下会踏着月华,在繁星簇拥下,出现在长街尽头。”
鹤留望着远处,心不在焉道:“我没胃口。”
晚春劝道:“奴婢知你有心事,可不吃饭哪儿行?公子都这般消瘦了,殿下看到会担心的……”
鹤留面带病容,苍白不见血色,如雪中白梅。闻言,他竟露出了笑,道:“生病才好呢,我还要再孱弱些,好让他对我更心疼……”
晚春嘴唇一动,终甚么也没说,只是裹紧了小褂,陪他守在门口。今夜乌云遮天,不见月明,有婢女来点灯,晚春又道:“夜寒露重,公子回房罢。”
鹤留双目无神,呆滞地转过身,一只脚刚跨过门槛,隐隐听到远处有马蹄声,他骤然回头。马车出现在长街尽头时,晚春清晰地看到,鹤留眼中骤然一亮,她对身后婢女道:“去告诉半夏,殿下回来了。”
方山纵身下马,为车中人掀开帷幔,鹤留连忙上前,恭迎道:“殿下!”
云祈黑袍似墨,身姿亦如山之意,柔声道:“鹤留,本王回来了。”
鹤留怅然若失,上面相见还是七月,云祈在城门前允他,待到返程亲自来接他回京,如今已是暮秋。抑着心中扑上去抱住云祈的冲动,是了,他就要迎娶北塞公主了……不由得委屈道:“殿下怎么才到?”
“阿月贪吃,在街上逛了一会儿。”
言罢,云祈从马车里牵出个白衣少年,面胜桃花,眉若远山,目似点漆。天生千娇百媚,悉堆眼角,(注1)他双眸顾盼,在鹤留面上一扫,笑语嫣然道:“鹤留哥哥安。”
不知是否在晚风中站太久,鹤留打了个寒颤,若是往日,云祈定会察觉,对自己嘘寒问暖。可如今,他牵着那小狐媚子,眼中哪会有自己?
云祈道:“鹤留,这是阿月。”
鹤留僵硬地站在原地,反倒是方山问道:“鹤留公子面色不虞,是生病了吗?”
云祈这才发觉他异样,松开奚念月,上前握住鹤留的手,蹙眉道:“怎么瘦成这样子了,观雪轩的婢女在做甚么?换批机灵的来!”
晚春垂首称“是”。
奚念月幽幽地望着方山,绵里藏针道:“神枢军都已回家,你为何还在这?莫非你也没有家?”
鹤留蹙眉,呵斥道:“不得对大将军无礼!”
方山大笑道:“玄王府层楼叠榭,琼楼玉宇媲宫阙,多方某一个怎么啦?”
碧瓦朱甍,曲径通幽,婢女掌灯走在最前,云祈闻言道:“方山一直住在这,阿月,以后玄王府也是你的家。”
月色如霜,倾泻而下,落在奚念月面上,他故作无心道:“不见殿下妻妾成群,倒是公子如云。”
说者既有心,听者又何来无意,鹤留剜了奚念月一眼,见他也正觊着自己,冷笑道:“王妃不及入门,却有人越俎代庖,率先管起了后院!殿下,你看他!”
方山在一旁看戏,唯恐不够乱,插嘴道:“听闻后宫嫔妃争宠手段不亚于皇子夺嫡,玄王府日后恐怕要鸡犬不宁了!”
“方山,本王看你是活腻了!把王府和后宫相提并论,是怕那些参本王篡位之心昭然的言官没有证据吗?”云祈气极反笑,一巴掌打在奚念月屁股上,“还有你,甚么公子如云,本王不是断袖!”
“殿下。”鹤留语气凄凉,大有恳求之意,“好些时日未见,陪我用膳好不好?”
云祈点头:“好。”
奚念月摇晃着云祈手臂:“阿月也没吃饭……”
方山拆穿道:“方才在街上,你吃了一屉汤包、一碗豆花,末了还吃了根糖葫芦,这会还吃得下?”
奚念月笑眯眯道:“我还在长身体,要和玄王一样高大!可殿下说,有勇无谋做不了主帅,方将军是例外。”
云祈伸手在他额头一弹,道:“只会逞口舌之快可打败不了本王,沈慕自然是无暇教你剑术,日后本王亲自教你刀法。”
奚念月好奇道:“沈慕是谁?”
云祈道:“是我师兄。那年在欲空山修炼,师父将毕生绝学倾力传授于我们二人,传我御风刀,授他山川剑,唯此次二者可一决高下。”
鹤留惊道:“且不说你多次拒绝陛下传授皇子刀法之请,你为何愿意教他!”他出身名门望族,宫中礼仪自是牢记于心,在众人面前对云祈以你相称,可谓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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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的失态。
云祈察觉到了异样,自然也知晓缘由,他转向晚春:“把侧卧收拾出来,带这孩子去沐浴,明日请人来做几身衣裳。”
晚春迟疑,目光在云祈和鹤留之间游移不定,垂下眼道:“殿下是说哪里的侧卧?”
“明心阁。”
鹤留声音艰涩:“你都不许我睡那,他凭甚么可以?”
云祈为他收紧氅衣:“许久没去观雪轩了,在你那用膳罢,我有许多话想同你慢慢说。”
鹤留纵有千怨万苦,此刻也只是点了点头,就势握住云祈的手,奚念月连忙道:“阿月也要一起。”
鹤留挡在云祈面前,冷笑道:“殿下只与我和方将军共膳,你算个甚么东西?”
奚念月刚要开口,被方山一把掩住嘴,待二人离去,他咬碎了一口银牙:“你干嘛拦着我!”
方山笑容玩味:“小鬼,你知道明心阁是甚么地方么?”
奚念月不悦道:“不知。”
“是玄王的居所。”
奚念月瞬时心情大好,脚步也变轻了,他眨眨眼:“方山哥哥,那鹤留一副弱不经风的模样,难道殿下喜欢这种,江雪辞也是?”
走在前面引路的晚春一滞,方山堪堪收起了笑,神色凝重地打断道:“在玄王府莫要提江雪辞的名字,也莫要打听鹤留的过往,这是玄王的逆鳞,碰不得!”
奚念月“哦”了一声,道:“碰了会怎么样?”
方山无奈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可是告诉过你的啊!还有,哥哥叫不得,按辈分你当叫我一声叔。”
奚念月转向晚春:“晚春姊姊,那病秧子有何见不得人的?”
假山叠嶂,树影摇曳,晚春提灯的手轻微颤抖:“小公子莫要为难奴婢了,府规如山,闲言乱语者……缝嘴。这府中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如蜉蝣朝生暮死。”
穿过梅树林,道路渐渐开阔,方山道:“他本就是杀伐果断的无情之人,小鬼,我奉劝你一句——意兴终有阑珊,爱恨总有缘由。”
奚念月却道:“上位者弄权,凡夫子玩情,本就是一场豪赌,胜者为王,公平得很。”
方山猛地停住脚,厉声道:“若有一日玄王动了情,那是他咎由自取,但你要是威胁到大珩安危,我方某必斩草除根!”
奚念月垂眸,略显失意:“方将军尚且安心,西燕是我的国,大珩又何尝不是?母亲守护着的国,我又怎会不爱?”
方山脱口道:“奚时雨可不是为了大珩,江湖是非虽多,无外乎是恩怨情仇,皇城却是最华丽的牢笼!只怪上天造化弄人,偏偏让他们相遇……”
奚念月敏锐地望向他:“依方将军的语气,倒是同我母亲很熟。”
“方某与奚时雨并无交集。”方山低头去看自己的影子,许久才抬起头,奚念月见他扯了扯嘴角,堪堪露出个笑,“身边几位故人倒是与她纠葛甚深。”
十分好月,曾照故人。
昔日故人,不见今月。
10. 雪辞
奚念月话锋一转:“方将军与殿下倒像是旧相识,你们是好友?”
提起此事,方山舒颜一笑:“我与他相遇也是在江南,那时我躺在桥下,血液就快要流尽了,不知从哪出现个锦衣小公子,端的是玉树临风,问我想不想活……”
奚念月道:“那赫然是云泥之别,真是奇妙的初见……方将军怎落得如此狼狈?”方山吞吞吐吐,似有难言之隐,他也不再追问。
长廊蜿蜒曲折,檐下琉璃火,通明不夜天,湖畔假山叠嶂,山中楼阁矗立,便是明心阁。
“传言始皇帝曾派人东渡瀛洲,求取长生不老术,即集齐四大神物明月心、麒麟骨、鲛人泪、圣雪莲炼丹。”奚念月遥望着明心阁,“如今,殿下从大王手里拿到了麒麟骨。”
方山顺着他话道:“玄王权倾天下,想要同上古之椿般万寿无疆,也不足为奇。”
奚念月摇了摇头:“长生不老术若是真的,又何来始皇陵?位高权重者在人间呼风唤雨惯了,便妄图干涉生死轮回,荒唐至极,殿下不是这种人。”
方山道:“我们征战沙场之人,哪个不是在鬼门关前数次徘徊?多亏阎王开眼,知世间不可无玄王。每每出征,鹤留便长跪佛龛,直至殿下平安归来。”
奚念月“哦”了一声,道:“所以殿下寻四大神物是以入药,救那个病秧子?”
方山摇头,只道“不是”。
晚春脚步一顿,灯花毕剥轻响,远处传来打更声。
水雾氤氲,奚念月坐在浴池中,任由婢女上前为他沐浴。他本就是玉叶金柯,受人伺候惯了,在北塞虽也有人服侍,但蛮夷之地哪里比得上燕、珩?且不说北塞水源稀缺,玄王府又是膏粱锦绣。
婢女为他着衣时,瞧见那道贯穿肩部的骇人伤口,不禁惊呼连连。
奚念月不以为意,心想:“殿下现在在做甚么呢?”想象着鹤留坐在云祈身边被喂食,一时妒火中烧。“那病秧子何时搬进的玄王府?”
正为他穿里衣的婢女手一顿,不解道:“小公子是指谁?”
身后有人打断道:“若是指鹤留公子,婢子劝小公子还是不要打听了。”
浴池旁的婢女垂手站在两侧,让出一条路,屈膝齐声道:“半夏姑娘。”
半夏领着婢女,手捧托盘,出现在众人眼帘。晚春生着双杏眼,未启唇却含笑,温婉体贴。半夏恰相反,柳叶眉,丹凤眼,面色清冷,她身材细挑,着鹅黄色百花引蝶薄衫,下着黛青马面裙。见他循声回头,道:“奴婢半夏来为小公子送衣服。”
奚念月又问:“殿下那位竹马伴读也曾生活于此?”
“不,永安十二年,江公子因罪被下昭狱,同年殁于狱中。他生于金陵,止于金陵,不曾来过苍州。”
奚念月心头一动:“甚么罪?”
“真言之罪。”半夏从托盘里拿起一件宝相花蜀锦长衫,“这些是鹤留公子少时的旧衣,都是洗净、熏过香的,小公子先穿着,锦绣庄的人明日就来量裁。”
奚念月瞥了一眼半夏手中的长衫:“鹤留,这名字好生奇怪。”
半夏解释道:“仙鹤寓意延年益寿,又作‘百鸟之上,凤凰之下’,殿下希望公子如鹤长留身边。”
奚念月嗤笑道:“这名字原是殿下所取,雪辞,鹤留,想来是为悼念江公子罢。殿下可真是一往情深,我就是赤身裸体也不穿他旧衣!”
小婢女手一抖,险些没拿稳托盘,半夏道:“年初,金陵织造署上贡了几匹上好的云锦,陛下赐于殿下。殿下不穿艳色,公子不喜艳丽,便被束之高阁了。”
半夏从托盘上捧起云锦,色泽绚丽美若天上云霞,如天将暗前的一道霞光,道:“小公子生得冰肌玉骨,穿着定是好看得紧,这云锦仿佛就是为此而准备。”
奚念月从未见过如此华丽精巧的布匹,半夏的话十分受用,当即道:“我要最惹眼的样式!”
“小公子尽管放心,锦绣庄内无数能工巧匠,便是霓裳羽衣也做得出来!”半夏一顿,“可只着里衣见外人成何体统?所以小公子……”
奚念月想了想:“那我要穿殿下的旧衣。”
半夏如实道:“府里只保留殿下十五岁之后的衣服,殿下身材本就较同岁者高大,小公子穿恐怕不合适。”
奚念月眨眨眼,不知是听进去了,还是作耳旁风,随口道:“半夏姊姊对殿下之事倒是熟稔。”
一旁小婢女插嘴道:“小公子不知,半夏姑娘是最初服侍殿下的宫婢,又随之来此封地,是追随殿下最久的人!便是晚春姑娘,也只是封地后才来的。”
奚念月神色自若,眸光幽幽,深不见底。“那半夏姊姊一定见过江雪辞。”半夏面上闪过一丝慌张,他将一切尽收眼底,不再多言。
半夏推开门,脱履入室点亮灯台,婢女将盛着瓜果的珐琅莲枝纹盘搁在玉案上。离开时,半夏叮嘱道:“门外有守夜的婢女,小公子若有事,唤一声便可。”
博山炉里正燃着香,玉案旁置了张镶金嵌玉的软榻,雕花大床前摆着百鸟朝凤屏风。墙中间挂了一幅六尺长的画,笔墨酣畅淋漓,绘着千里江山,远处烟波浩渺。
题跋写着:“永盛二十八年十月初十卯时,小寐乍醒,见日将出,至法毗寺寻珺雯。天下大宁,江山甚美,聊以铭记。”(注1)
署名忘尘闲人。
奚念月驻足画前,胜似站着高处,俯瞰大好江山。他对丹青略知一二,此刻只觉叹为观止,许久才从画前移步。
阿香入府半载,却是第一次来明心阁,她小心翼翼地拎着食盒,才踏入长廊便有婢女上前问:“这个姊姊新来的?瞧着眼生,哪个房的?”
“观雪轩的阿香,奉殿下之意来送雪梨燕窝羹。”
那婢女笑道:“原来是鹤留公子的人,难怪不曾见过,姊姊跟我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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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香跟在那引路婢女身后转了几个弯,停在一扇雕花木门前,婢女轻轻扣门,许久,里面传来一声“进来罢”。踏进房中,见一人支颐侧卧榻上,衣摆下是一双象牙筷般的腿。他抬眸看了眼阿香,慵懒地捻起一颗葡萄,绯唇微启,放进口中。
阿香连忙垂下眼,将食盒放在案上,端出青花白玉碗,道:“殿下遣婢子来送雪梨燕窝羹,秋干物燥,雪梨润喉,燕窝滋补,牛乳助眠。”
奚念月“哼”了声,娥眉微蹙:“陪着那个,想着这个,好一个得陇望蜀。”
阿春将雕花银匙递到奚念月面前,道:“小火慢炖燕窝,佐以糖霜和从冀州快马加鞭送来的雪梨,最后加入新鲜牛乳。殿下说味甘沁人心脾,小公子会喜欢的。”
奚念月接过银匙,阿香捧起白玉碗,他浅尝一口,果真香甜可口,于是又吃了些,只觉天旋地转,一阵困意袭来。银匙“砰——”的一声落地,在确定奚念月沉睡后,阿香为他盖上小毯,拎起食盒匆匆退出房间。
-
鹤留坐在云祈身旁,为他斟了一杯酒,迫不及待道:“殿下拿到麒麟骨了?”
云祈颔首:“沈慕已渡东瀛寻鲛人泪,还剩圣雪莲和明月心了。”
鹤留大喜道:“传闻西燕有天山,道阻且长,山巅盛开着雪莲,十年出一支双蒂,便是圣雪莲。如今西燕已归入大珩版图,只待明年圣雪莲花期啦!”
云祈抿了口酒,依旧饮之无味,道:“曾有盗墓贼进入某皇陵中,墓中金碧辉煌,珍宝琳琅满目,棺里长眠着太祖。太祖双手交叉于胸前,手中握着唯一的随葬品,晶莹剔透,竟是颗人心。此心不朽,比夜明珠还要璀璨夺目。”(注2)
“听闻明月心流落世间几十载,终于被先帝寻回,如今收藏在珍宝阁中。”鹤留一顿,眉眼颦蹙,“当年陛下大破西燕,表、陛下不是允诺赐殿下任一宝物么?莫非出尔反尔了!”
“四哥说他将明月心赠人了。”云祈垂眸去看手中酒,杯中映着头顶一轮月,“本王派人潜入搜查,明月心确实不在珍宝阁中,奇怪的是物品出入案牍中竟无记载。”
鹤留心急如焚:“听闻多年前,曾有江湖盗贼潜入宫中,莫非是那人所为!”
“不,本王有些眉目。永安七年,奚时雨远嫁的第五年,四哥曾微服亲赴西燕,本王怀疑明月心就是在那时被送出去的。”
鹤留恶狠狠道:“将那毒妇挫骨扬灰都不解气,殿下何必千里迢迢将她棺木送回无情谷?”
云祈放下酒盅,平静道:“奚时雨虽是江湖闻之色变的毒王,在皇权面前不过蝼蚁,她也是为江太后所迫,你不是清楚得很吗?况且,本王若没去无情谷,恐怕还被所谓解药蒙在鼓里罢。”
他望向鹤留,眸中有愧色:“我对江太后恨之入骨,为了复仇在所不辞……只是不曾想她竟如此待你,怪我来得太迟,让你在昭狱中遭遇那些。鹤留,只望你别恨我。”
11. 绮梦
回忆如洪水,势不可挡,恐惧和耻辱将鹤留包围,他溺水般抱住云祈,颤声道:“姑母她万死难赎,能为殿下除掉她,鹤留九死不悔,昭狱又算甚么!”
云祈搂着他,叹息道:“江太后罪孽深重,本王又何尝不是?被下毒后,我食无味,毒不侵,发作时如千万蚁虫撕咬,于无形中吞噬五脏六腑,终因被嗜心而死。鹤留,活不及而立,我罪有应得。”
鹤留手忙脚乱去捂云祈的嘴,泣不成声道:“殿下是受姑母挟制才做出那些事的……大珩不可无玄王,鹤留不可无七郎。一定会集齐四物得解药的,殿下一定会平安无事的,然后我们远走高飞,离开这是非地。”
云祈搂着他,只觉瘦得硌手,道:“无论因何缘由,犯下的错如碑上刻字,不可磨灭。鹤留,我是个罪人。”
鹤留泪眼婆娑,云祈冷不丁想起那日在张宜尸首前奚念月哭得梨花带雨,两人合谋演了一出戏,不禁出神:“那小鬼现在在做甚么?”
鹤留不知云祈心中所想,只窥见他眸中难得闪过一丝柔情,犹豫道:“殿下回京就要迎娶北塞公主了,在那之前能不能……抱抱我?”
云祈道:“不是正抱着你么?”
鹤留苍白的脸上浮起红晕,轻声道:“不是那个意思。”鹤留勾着云祈脖子,蜻蜓点水般在他嘴角一吻,不知他想到了甚么,倏地轻促一笑。
旋即,云祈敛笑,一把将鹤留推开,道:“本王既不是断袖,对男子……自然不行。”
“我也并非断袖,只是钟情殿下。”鹤留跪在他膝前,仰头祈求,“那我用手亦或是嘴……”
云祈斩钉截铁道:“胡闹!”
鹤留神色凄凉,兀的掉落一滴泪:“你嫌我脏。”
云祈叹了口气,将鹤留拉进怀中,捧着他的脸,抹掉他眼角的泪渍,道:“瞎说。”
鹤留苦涩道:“殿下既对我无情,何必要有肌肤之亲?干脆骂我不知廉耻,让人对我拳打脚踢,好教我断了这痴想。”
“鹤留,我舍不得。”
鹤留一听这话,又红了眼眶:“你待我无非分之想,却总是这般情意绵绵,今日我瞧见你牵着那小狐媚子,与他打情骂俏,心中百般苦楚难鸣。”
云祈一顿:“小狐媚子?”
鹤留冷笑道:“一副勾栏做派,不如将他挑断手脚筋丢进窑子,精尽人亡或是染病而终!”
云祈从药膳鸡上撕下一块肉放在他碗里,奇道:“也不见你这般咒骂奚时雨,为何如此厌恶他?”
鹤留垂下眼:“我恨奚时雨是因为她给你下毒,害你如斯,我咒她不得好死!我讨厌奚念月是因为……是因为你待他太温柔。”
“逢场作戏罢了,只不过……”云祈眸光骤冷,“欲将那人拉下高殿,惹一身污秽,阿月不可或缺。”
鹤留看着云祈,心中百感交集,那是永盛二十八年的年关宴。诸亲王尚在,他与表兄坐在江贵妃左右。邻近开宴之时,一黑袍少年姗姗来迟,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注1)
瞧见来人,江贵妃招了招手:“祈儿来了,坐在雪辞旁边罢。”
云祈便在江雪辞身边落了座,他回眸轻轻一笑,道:“你就是贵妃娘娘为我择的伴读——江家那位名冠京华的小公子?”
这一笑可真真够管上好些年,鹤留至今都记得,他眸光潋滟,当即道:“殿下要篡位,鹤留便揭竿。为殿下,我万死不辞!”
“鹤留,皇权非我愿……”云祈深深望着他,“待尘埃落定,我们隐居山林,做对闲人,春花酿酒,月下共酌。”
四目相对,鹤留动情道:“好。”
见他不曾动箸,云祈道:“你身子羸弱,秋季多滋补,膳房怎没准备你喜欢的雪梨燕窝羹?”
鹤留道:“炖了,我让阿香给那小狐媚子送去了。”
云祈嘴角微扬:“你在里面下了泻药?”
“没有!”
“先前四哥赏赐的美人,入府后都被你送去一杯掺了泻药的茶,第二日赶出府,真以为本王不知?”
鹤留忙道:“可陛下送来的人,殿下向来是不碰的……”
云祈似笑非笑:“那你算甚么?”
鹤留垂首,语气略带沮丧:“殿下何时碰过我!”
“你是本王至亲之人,又怎么会随意亵渎?”云祈勾了勾嘴角,“江太后狠毒多疑,将你送来本王身边无疑是她最大的败笔,不曾想,她机关算尽却因你这颗棋子败于我。”
云祈一饮而尽,带着几分酒意,促狭道:“我眼见江氏起高台,恣意宴群臣,台塌人散了!”(注2)
鹤留满目清晖,崇拜之情溢于言表,道:“没有玄王,何来永安帝?何来大珩盛世?”
云祈似乎是累了,徐徐阖上眼:“没有景王何来本王?江贵妃可是当真动了杀心,三哥若不曾插手,让我死在那时就好了……四哥假意与二哥逆谋逼宫,又命我在万寿前夕将此事泄露三哥,三哥虽无意搅入其中,却绝不会置之不顾……为了母妃,我不得不听命于江贵妃母子,我心里盼着三哥一定不要去平乱。”他声音竟有一丝颤抖,“鹤留,三哥阻止了二哥,却被御前司一并当作谋乱者。三哥被万箭穿心倒在地上之际,瞧见了躲在江贵妃身后泪流满面的我,他竟然还对我笑了笑,一如初见。”
鹤留起身抱住云祈,轻轻地将他的头揽到胸前:“景王风华绝代,母族显赫,纵使无意夺嫡,姑母仍极其忌惮他。即使殿下不动手,姑母也不会让他离京,景王心如明镜,如何不知?勘破生死罢了,怎会怪殿下?”
“若我问心有愧呢?”鹤留身子颤了颤,听云祈又道,“唯三哥与你,我亏欠甚深。”
鹤留坚定道:“就算有一日,鹤留死于殿下之手,也绝不有恨!”
云祈道:“胡说,你可要陪我走到最后,为我守陵呢。”
鹤留摇摇头,声音微不可闻,似自言自语:“鹤留绝不独活,陪殿下一起入轮回,下辈子换殿下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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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祈话锋一转,喟叹道:“多疑者死于信任,逍遥者死于尘世羁绊,两情相悦者死于世俗伦常,原来这世间无人能摆脱情之一字。”
鹤留好似想起了甚么,不可置信道:“当年五殿下被罚去灵碧寺抄经谢罪,谁知他遣散僧人,推倒佛前青灯……守在寺外的六殿下义无反顾冲了进去,随他葬身火海,难道……可他们不是孪生子么?”
云祈不置可否:“生同衾,死同穴。”
鹤留后知后觉,方大梦初醒,惊愕之余怅然若失。
-
乌云散去,明月当空,满地银霜。
云祈靠在栏栅上,漫不经心地朝湖中丢鱼饵,锦鲤竟跃抢食,他随口问:“那小鬼睡了?”
半夏道:“婢子进去时,小公子躺在榻上,已然入睡,婢子本欲叫醒他睡到床上。无奈小公子睡意正酣,只是为他盖了条狐裘,便退下了。”
云祈了然,心道:“原来不是泻药,是迷药。”
半夏试探道:“殿下要去瞧瞧小公子吗?”
云祈道:“不必,退下罢。”
半夏颔首称“是”,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同门外守夜的婢女叮嘱了几句,才施施然离开。
暮秋的深夜有几分凉意,云祈睡眠向来浅,半寐半醒间,隐约瞧见床畔坐着个人,他一怔:“鹤留?”再一定神,见那双眸子盈盈含笑,眉目间万种风情,一颦一笑媚态横生。
不知何处涌来风,将拢在身上的薄衫吹落,尽数堆在腰间。玉体无暇,半掩半现,宛如蚌壳微开露出的珍珠,乌发流水般倾斜腰后。
云祈喉结上下滚动,厉声道:“你怎么在这?”却发现自己动也不能动,眼见奚念月掀开薄裘被,跪坐在他腿间,张开嫣红的唇,徐徐伏下了身。
云祈猛地惊醒,哪会儿有奚念月,竟然是一场绮梦。他呼吸急促,许久,往身下扫了眼,低声道了句:“荒唐。”
云祈推开门,守夜婢女连忙迎上,作势要唤人备水,为他洗漱更衣。眼见东方既白,长廊蜿蜒,清风穿堂,云祈心中躁动微缓。他摆了摆手,婢女心领神会,垂首退下。
身作游龙穿云,刀若弯月破风,银光掠影。云祈收手,也不回头,对来人道:“陪我过几招?”
方山站在廊下,闻言笑道:“殿下御风刀法已炉火纯青,仍不忘日日练习,属下自愧不如。”
云祈道:“练刀可断一切杂念。”
“既非六根清净之人,何来无念无想?”方山恍然大悟,“你清心寡欲久,我挑些美人今夜就送去明……不对,还是小倌?”
云祈纵身而起,银光闪动,朝方山刺去。方山足尖轻点,侧身躲过这一刀,仍是被掠过的刀风刮破了衣摆。“有美少年投怀送抱,那些野草怎入你眼,是方某多此一举。”
腹部冷不丁挨了一击,方山疼得龇牙咧嘴,云祈怒不可遏道:“方山,我看你是活腻了!甚么情欲念想,甚么女色龙阳,老子只爱这天下太平!”
12. 玩火
方山笑嘻嘻道:“爱是难测的!”
云祈归刀入鞘:“前些日子,我见到阿离了,她问你好不好。”
方山扯了扯嘴角,嘲讽道:“我是师门罪人,恨我还来不及,不敢劳她挂念。”
云祈朝明心阁走,淡淡道:“当年你半死不活,陷入昏迷时,口中可是一叠声念叨着‘阿离,别恨我’。”
见方山迟迟未跟上,云祈止步回首望去,方山仍站在廊下,风将他的长发吹起。云祈瞧不清方山的神情,只觉他的身影万般落寞。
“那时我倒在崖边,失去意识前,有人不紧不慢地朝我走来,身着绛紫长袍,腰挂双龙玉佩。明明还是少年,双眸却透着一股威慑之意,笑着问我想不想活。”
云祈回忆道:“你闭上眼干脆不看我,说今生已然,来世做棵树。心情好,三九严冬也发芽,心情差,恰逢春分也落叶。”
方山道:“你说人终会死,不应碌碌无为而被遗忘,你让我活下去,作为……”
“作为本王一生的见证者。”
那时方山尚不明白此言何意,他大步朝云祈走去,背后赤乌东升。“殿下那时为何救我?”
“也许是想要一只忠心的狗,也许是想要一位挚友,谁知道呢?”云祈唤道,“方将军。”
方山迎上前,与他并肩:“属下在!”
云祈边走边道:“此次回京不知何时归,西北边境你可要替本王守好了。”
方山道:“属下陪殿下一起,同去同归。”
云祈好整以暇道:“你怕我同三哥一样有去无回?”
“不,你们不一样,你会回来的。”方山叹了口气,“景王的事,你难道要愧疚一辈子?你要将这天下捧在手上献给那孩子赎罪,也不问他敢不敢接。”
“找到璟儿那日,他对我说‘小皇叔,你终于来了’。”云祈苦涩一笑,“入京前,三哥告诉璟儿日后会有许多人寻他,只为除他绝后患,唯独我是来救他的。三哥如此信我,而我负了他。”
“先帝有七子,以孝文太子冬猎受伤不治而终为导火索,开始了刀光血影的夺嫡之战。万寿前夕,众皇子齐聚宫中,寿王和景王联手逼宫,恰逢裕王生病,你尚且年幼,幸好太后领御前司及时赶到将其拿下。五殿下不知因何被关在皇寺,在他自焚之时,六殿下选择随他丧于火海。而后先帝崩,裕王登基,你被封为玄王。”
方山顿了顿:“太子遗孤死于食物相克中毒,寿王遗孤病死于流放途中,五、六殿下并无子嗣。为何只有景王之子下落不明,直至你找到他?恐怕因景王预感此去凶多吉少,入京前托孤于心腹并安排好后路,他视死如归。”
云祈摇了摇头:“错了,逼宫之人分明是二哥,三哥是带兵去平乱的。五哥六哥的事是我揭露的,父王也并非病逝……恐怕连大哥冬猎受伤都是蓄谋已久的。”
方山眉头紧锁,面有忧色,正色道:“这一切都是江贵妃为裕王夺权布下的一盘大棋,你也好,江雪辞也罢,不过是盘上棋子,你为何不肯放过自己呢!”
云祈不言,二人行至养心斋,翠竹掩映,泉水盘绕而下,方山止住脚,道:“此次归京我不在你身边,万事谨慎……早日归府。”
云祈颔首,承诺道:“好。”
云祈踏进书房,日辉入户,房间中央设了一张金丝楠木书案,并数各式笔墨纸砚。正上方挂着匾额,游云惊龙地写着“至人无己”,右下角盖着红印,署名作忘尘闲人。(注1)
左边紫檀木架上按照朝代整齐地列着历代名家字画,右边漆架上摆满了稀世珍宝,诸如前朝的青花缠枝莲纹龙耳瓶、嵌着东海夜明珠的蟠螭纹黄金手镯等。中间悬挂着一面三凤螭凤镜,镜壁外圈铸着铭文:“与君相欢,长乐无极。”(注2)
云祈立足镜前,摩挲着上面的铭文。镜下放着一只质朴无华的木箱,与周围格格不入。
许久,云祈蹲下身打开木箱,箱中几件旧衣、几卷手抄书与画,还有一只精巧的黄花梨木奁。他从奁中取出玉珏,视若珍宝般收进怀里,放在了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云祈走出养心斋,见竹林中站了一人,日辉透过竹叶罅隙,撒在他消瘦的肩上。瞧见云祈,他亟亟迎上前道:“殿下不在寝室,果然是来了书房。”
云祈道:“何事?”
鹤留垂着眼,去看地上二人的影子,道:“无事便不能寻殿下了么?”
那点心思云祈怎会不知,轻轻一点他眼下乌青,犹如淡墨,道:“昨夜没睡好?一早便来寻我,又不吃早膳。”
天色还早,秋风宜人,甚是舒服,云祈又道:“叫晚春泡壶茶,和早膳一起送到水榭亭,我更衣就来。”
喜色涌上眉梢,鹤留快走向他,笑道:“殿下想喝甚么茶?西湖龙井还是君山银针,碧螺春又如何?”
云祈道:“龙井罢,回去把氅衣披上,秋寒料峭,别再染了风寒。”
洗漱更衣毕,云祈经过侧室时,守夜婢女仍在门口,见到来者,婢女连忙施礼。云祈想了想,推门走了进去。
奚念月侧卧榻上,睡颜恬静,狐裘一角被他压在了身下,堪堪盖住丰腴的大腿,露出的小腿笔直细长,胜似羊脂玉,光洁无瑕。
云祈轻柔地扯出狐裘,盖在奚念月身上,折身离开时,一只手攥住了他的袖口,颤着声道:“别走……”奚念月眉头微蹙,长睫蝴蝶振翅般颤抖,“别丢下我自己一人……带我走……”
云祈避开奚念月左肩,轻轻摇晃他,叫醒未果。云祈思索,捏住奚念月的鼻子,直到他张开口挣扎,这才松手。“做噩梦了?”
奚念月如溺水之人大口呼吸,攀着浮木般抓住了云祈收回的手,掌心薄茧纵横,是他熟悉之人。他支起身抱住云祈,衣襟凌乱,乌发倾泻,喘息声急促:“我又梦到了那个地方。”
“别怕,那是人必经之路,本王也曾徘徊于此地。”云祈话锋一转,“伤口还疼么?”
奚念月闻言扯开前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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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出了圆润光滑的肩头,伤口已经结痂,他幽怨道:“殿下当真不怕失了手,刺穿我的心!”
“本王不曾失手。”
云祈拿出一只翡翠小瓶,从中挖出一块药膏,在掌心揉开,捂暖后敷在奚念月伤口上。他肌肤微凉,触感如豆腐滑嫩,衣服悄悄滑落腰间。
云祈想起昨夜的梦,正对上奚念月不经意抬眸,四目相对,蓦地心中一乱。他脱下黑氅,盖在奚念月身上,道:“亵裤呢?光着腿,像甚么样子?”
奚念月抬起手朝屏风一指:“喏,在哪儿呢。”
云祈站在榻边,奚念月坐在榻上,说话时不得不仰起头。云祈垂眸去看他:“使唤本王给你拿?”
奚念月不言,只一双多情眸含着笑,云祈把亵裤往榻上一扔,道:“穿好。”
奚念月抬起柔若无骨的腿去勾云祈腰带,足尖白皙透粉,指甲贝壳般圆润。云祈顺势抓住他的足踝,不动声色道:“这是在做甚么?”
“我要你……帮我穿。”
“放肆!”
奚念月敛笑,媚眼如丝:“那你为甚么还不松手?”
身后响起了叩门声,云祈轻轻一笑,捏着奚念月的足踝,按住他另一条不安分的腿,倏然俯下身,咬住了大腿内侧的嫩肉。“玩火自焚。”
半夏听见室内传来一声呜咽,渐渐变作难抑的呻吟。须臾,门被打开了,云祈神情自若,身后是面色潮红、跌坐在榻上的奚念月。她飞快地垂下眼:“殿下,茶泡好了。”
云祈才迈出门,便听奚念月口不择言:“你对我做出那种事后,竟将我独自丢在这……”他退回房内,“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只留下神色复杂的半夏在原地不知所措。
-
方山晨练时,恰逢鹤留途经梅林,瞅见他宝蓝色团花滚金褂,直言不讳道:“这衣服太艳,不适合你。”
鹤留急着回观雪轩,不愿多言,漫不经心地回了句:“是么?”
方山正往腿上绑沙袋,头也不抬道:“可不是,你穿那件忍冬纹月华锦缎袍就不错,殿下他向来喜欢穿白衣好看的人。”
鹤留停住脚,一回头见方山光着膀子扎马步,又转过身,喃喃道:“是因为那位平生总穿白衣罢。”
阿香在秋海棠下做女红,远远瞧见一个宝蓝色身影,一阵风般到了面前。“把昨天收箱的衣服拿出来!”
“公子不是嫌那几件太素,这是怎么了?”阿香苦笑,她侍奉的这位向来是悲喜无常,叫人琢磨不透。
鹤留道:“你昨日去明心阁送药……送羹,也瞧见那小狐媚子了,你觉得他相貌如何?”
阿香脑中兀的浮现出那只捻着葡萄的手,坦诚道:“欲而不艳。”
“我与他,孰美?”
阿香思忖道:“小公子似花中牡丹,明艳撩人,而公子如月下玉簪,清冷动人。美得不尽相同,各花入各眼罢了。”
鹤留只是“哼”了一声,阿香不明就里。
13. 舌战
鹤留更完衣端坐在水榭亭,已过了一柱香,迟迟不见云祈。眼见他沮丧难掩,晚春斟了杯茶,道:“半夏姊姊去请殿下了,公子先喝口茶暖身。”
鹤留抿了一口茶,清香甘醇,放下茶盏便看见了信步廊下的云祈,身姿挺拔如山,步伐稳定有力。他不禁露出了笑,旋即笑容凝在了嘴角:“今天的茶怎这般苦涩!”
晚春一怔:“这茶是今年浙江上贡的狮峰龙井,十亩万颗头采的嫩芽才出一斤,怎么会苦?”
奚念月身穿白绸里衣,披着云祈的黑氅从他身后冒了出来,笑眯眯道:“鹤留哥哥安。”
鹤留收回视线,嗤之以鼻道:“在中原,饶是偏僻庶民家的三岁小儿都知穿戴好衣冠方可见人,不成体统的蛮子!”
奚念月笑容更甚:“哥哥昨日不是说殿下只与你和方将军共膳么,今儿怎就把我带来了。你瞧,规矩是人定的,也是人破的。”
云祈在二人中间坐下,用盖碗拨了拨浮叶,啜了口茶,对鹤留道:“他年少颠沛,无人管教,往后本王来管。”
鹤留幽幽道:“殿下这是当儿子来养呢?”
奚念月反唇相讥道:“哥哥这是以王府女眷的身份来过问殿下呢?”
“好一个伶牙俐齿,不如先熟读《大珩律》,熟悉皇室礼仪,衣冠不整见亲王,乃是不敬之罪!”鹤留转向云祈,“殿下,你瞧他!”
鸡汤漂着翠绿的葱花,馄饨皮晶莹剔透,隐隐透出里面饱满的虾仁和肉馅,云祈心不在焉地咽下口中物,道:“日后教他!”
奚念月拢了拢身上的黑氅,像是在炫耀,柔声道:“庸人自扰,越俎代庖。”
“以色待人的玩意儿,得殿下一时青睐,便以为永得他心?和那奚时雨那蠢女人如出一辙,以为两情相悦便可以举案齐眉,终究做了皇权下的一颗弃子!”鹤留咬牙切齿,“我与殿下相识数十载,偏有人妄想插入,不自量力!”
云祈低声喝止:“鹤留!”
奚念月轻轻一笑,不紧不慢道:“哥哥为何这般憎恨我母亲,莫非她抢了你心仪的男人?不过,我倒是同殿下睡过……”
鹤留把玉箸“啪——”的一声拍在桌上,抬手将茶泼向奚念月,狠狠剜了他一眼,冷笑道:“殿下不好男色,怎么会碰你!”
奚念月冷笑,暗骂他是个蠢货断袖,若是换作旁人,定先辩解道“我不喜欢男人”亦或是“我不心仪殿下”。不过稍作试探,其心意昭然若揭。
晚春递上手帕,又默默退回亭外。好在茶水不烫,奚念月仍故作委屈,拿一双湿漉漉的眸看云祈,唤道:“殿下……”
云祈放下汤匙,接过婢女递来的温水漱口,吐在铜盆里,才道:“别瞎说。”
奚念月嘴角微扬,转向鹤留:“殿下的肌肉刀刻般分明,疤痕交错,平添了几分勇猛,真是令人垂涎。你说是不是,鹤留哥哥?”
鹤留面色苍白,失声道:“殿下!他怎么会知道你身上伤疤!你、你们……”
“陆飞!”
云祈话音将落,一群暗卫涌进亭子,悄无声息地将两人围住。一人从后面徐徐走来,对云祈抱拳,朗声道:“臣在。”
云祈手指二人,颇为无奈道:“带回各自居所,派人看守,动身回京前,谁也不得踏出门一步!”
“殿下……”鹤留厌恶地看着靠近自己的侍卫,颤声喝道,“滚开!”
“别碰他!”陆飞抬手拦住暗卫,对鹤留一揖,“请罢,公子。”
见云祈起身,奚念月娇嗔道:“殿下,你把我的腿搞得好疼呀,如今又要把我关在侧室,放过阿月罢!”
陆飞神色微妙,鹤留面上血色全无,周遭侍卫、婢女眼观鼻,鼻观心垂下头。云祈脚步一顿,冷冷道:“再口无遮拦,本王拔了你的舌!”
门被从外面落了锁,奚念月折过身,那幅绘着千里江山的画便闯入了眼帘。日光大好,画上青绿色部分泛着奇异的珠光,像波光粼粼的水面,他不由得啧啧称奇,视线再次落到了题跋上。
当半夏领着锦绣庄的缝人出现时,奚念月问道:“珺雯是谁?”
半夏摇头:“奴婢不知。”
他又问:“听闻中原人弱冠后都会有表字,那殿下表字是甚么?”
半夏苦笑,连那缝人都忍不住道:“除了金銮殿高坐着的那位,普天之下,敢直呼殿下表字的人都在皇陵下长眠呢!”
两日后,奚念月穿着锦绣庄加急制出来的新衣,坐在回京的马车里时,还是问了出来:“珺雯是谁?”
“珺雯?你是说那幅《大珩江山图》啊。”云祈顿了顿,“是景王的一位友人。”
“那幅画莫非是景王所作?”见他颔首,奚念月眸光闪动,“此次回京我们能见到景王殿下么?”
“见不到,他死了。”说完这句,云祈阖上了眼,似在闭目养神。
鹤留满目鄙夷:“永盛末年,群雄逐鹿……唯余裕王和七殿下,即今天子和玄王。你连这都不知?”
永盛年间的夺嫡之乱无人不知,只是先帝子嗣众多,奚念月辨不清罢了,他在心中暗道:“故作清高,还不是屈服于世俗情爱。”转而叹息,“那幅画笔触大气磅礴,有种不落尘世的洒脱,景王以忘尘闲人自居。可终究是落入尘世,化作皇权下的一缕亡魂……”
云祈徐徐睁开眼,看向远方:“三哥隐于野,游大好河山,赏无尽风月,日月为伴,山川为伍……金銮殿那张小小龙椅何尝入他眼?”
奚念月道:“听闻先帝第二、第三子逆谋逼宫,被前来护驾的御前司就地射杀……阿月觉得景王不是如此愚昧之人。”
鹤留面色骤变,云祈淡淡道:“何出此言?”
奚念月不假思索道:“我若是景王,便在御前司赶来时,倒戈将二殿下……”
云祈提醒道:“寿王。”
奚念月继续道:“倒戈将寿王擒住,事后称自己是潜入虎穴,只为伺机反戈一击,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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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贼拿下。”
云祈不动声色道:“你又不识景王,怎知他非愚昧者?”
“直觉。”奚念月侧着头,猫儿似也,“母亲说见字如晤,听曲识人,我想画也如此。”
云祈嘴角噙笑,拍了拍腿,唤道:“过来。”
奚念月跪坐毯上,把下巴放在云祈膝上,微微仰起头去看他。云祈促狭道:“你如此聪明,能觉察于此,却远远不够聪明,否则也不会问出口。”
奚念月嘴唇无声地动了动,不知说了甚么,云祈挑眉一笑,道:“不错。”
鹤留妒意心生,只觉二人眉来眼去,甚是旖旎。他掩口咳了几声,云祈果然被吸引,关心道:“风寒还未痊愈?”
鹤留用帕子擦净手,气若游丝道:“四肢有些无力,头脑晕眩,让殿下操心了。”
云祈蹙眉,用手探了探他额头,放下心来:“没起烧,些许是舟车劳顿,我叫半夏煮些姜汤,你先小寐须臾。”
鹤留拉住云祈的手:“有劳殿下了……只是有外人在,我睡不自在。”
奚念月从毯上爬起,一屁股坐到软塌上,冷笑道:“弱不经风装久了,还真当自己是柔弱女子,需人怜爱呢!”
鹤留强压着心头怒火,厉声道:“只会勾引男人的的狐媚子,我说怎么头晕目眩,原来是被狐骚味熏的!”
奚念月嗤笑道:“借体弱多病博殿下关心,娇柔造作的兔儿爷!”
车厢内剑拔弩张,端的是朝上文官唇枪舌战,不分是非不罢休,云祈心无旁骛地捧着一卷书,对二人的争吵置若罔闻。
鹤留怒不可遏:“你算甚么东西!我与殿下相识十九年,我们之间岂是区区外人可以肆意指点的?”
奚念月“咦”了一声,狡黠一笑,当真像只小狐狸。“你与殿下是竹马?那殿下伴读江雪辞算个甚么东西?”见鹤留语塞,他继续道,“青梅竹马又何妨,还是嫁不得殿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殿下同尔兰公主入洞房,怨只怨自己不是女儿身罢!”
鹤留怒令智昏,气急败坏道:“她和奚时雨一样,不过是和亲的傀儡!西燕王铁骨铮铮,怎么有你这么个不知廉耻的儿子?雌伏于人只为苟且偷生,他在天之灵若得知你如此,怕是要爬出棺材!”
云祈面露愠色,放下手中书,厉声打断:“鹤留!”
奚念月不以为然,笑道:“你情我愿之事,有何不齿?”
鹤留冷笑道:“大珩不同蛮夷之地,是奉公守法之国,若是犯了错落入昭狱……在那走一遭,哪还有完人?肉身折磨还能咬牙忍一忍,像你这样的,只怕被吃干抹净!”
忽忆起先前陈泽之言,奚念月心中一动,一个猜想呼之欲出,他莞尔一笑:“哥哥怎这般清楚?莫非,哥哥的龙阳之好是那时染上的?”
鹤留面色惨白,浑身止不住的颤抖,如坠冰窟。他失手将案上的茶盏打翻,弄湿了棉衫。奚念月幸灾乐祸地想:“天道好轮回,上次你可是泼我了一身茶。”
14. 唇枪
云祈将奚念月拉到了面前,捏着他下巴,目似剑光凛凛,语气冰冷道:“本王现在就可以拔了你的舌!”
这般杀意毕现的目光奚念月先前见过,是面对陈泽时,不由得心中嘲笑道:“那时以为他是为我被挟持才如此寒气逼人,如今想来是因那人揶揄了江雪辞。”他好似吃了一颗酸涩的果子,凄凄一笑,“是阿月僭越了,妄图以朝露之情,撼朝夕与共,真是可笑不自量!”
云祈手劲大,奚念月皮肤薄,白皙的脖颈上赫然出现几道红色指印,他心头一颤,堪堪松了手。奚念月跌坐回榻上,如受伤小兽般缩到角落,双眸幽怨。
云祈叫停马车,外面传来了半夏的声音:“殿下有何吩咐?”
“给鹤留拿件外袍更换,再空出一辆马车,带……”
奚念月厉声打断道:“我自己走,不碍殿下的眼!”
“你待着。”云祈掀开车帷,“半夏,带鹤留过去小憩。”
鹤留今日穿了件白绸立领直裰,瓜子脸,丹凤眼,面上无喜无悲,衬得愈发清冷。“我哪也不去,就陪在殿下身旁。”
云祈迈下车,对他伸出手,柔声道:“我们来日方长,岂在这朝朝暮暮?”
鹤留抿着唇,摇了摇头,云祈依旧悬着手,半夏静候一旁。终于,鹤留起身,向云祈伸出了他微微颤抖的手。
随着帷幔落下,车厢内只余奚念月,外面声音愈远愈轻。他掀开一角窗帘,劲装男子负手站在马车旁,正抬头望天,是上次的暗卫,悻悻道:“陆大哥,好巧,你在看甚么?”
陆飞眯着眼,手指苍穹,道:“有老鹰。”
奚念月不解:“鹰有甚么稀奇的?”
陆飞保持着观天的姿势,自顾自道:“好像是海东青。”海东青乃百鹰之王,在北塞以北的瓦勒地区较为常见,在大珩却是寥寥可数,皆是贡品。
奚念月循着陆飞视线望去,碧波万顷,别说是海东青,连只雀儿都不曾见,奇道:“哪里有?莫不是陆大哥看拙了?”
陆飞侧过头看他:“也许罢。”
奚念月想了想,打趣道:“莫非是公主的嫁妆逃跑了?”远远瞧见云祈下了后面的马车,从婢女手中接过木盒,朝这边走来,他匆匆放下窗帘。不多时,外面有人低声交谈,听不真切。
云祈掀开车帷,大步迈上了车,将手中的雕花食盒放在案上。盒身挂着水珠,萦绕着丝丝寒气,他掀开盖子,桂花香萦绕。云祈以沸水沏茶,见茶叶舒展,渐渐闻到茶香,才不紧不慢斟了一杯茶,好整以暇地捧起书。
奚念月拿眼偷偷去瞧,盒中放着几块模样精致的糕点,形似桃花,点缀着糖桂花作花蕊。
云祈用膳如牛嚼牡丹,无论是多么昂贵的食材、多么复杂的工序,在他眼中好似只是质朴的白粥,进食只为果腹。奚念月曾问他可有喜厌的食物,云祈答不吃甜食,说是让人犯困,影响思考。
奚念月偏偏嗜甜,这糕点是为谁而备也就不言而喻了,念及此,他喜上眉梢。可云祈不开口,奚念月继续拿乔,直到杯中茶水见底,云祈将茶盏置在案上,抬眸看了他一眼。奚念月端起茶壶,将空盏斟满,乖乖放在云祈手边。
“觉春斋的桂花绿豆糕,放在冰鉴里快马加鞭送来的,尝尝罢。”奚念月垂眸,纹丝不动地坐着,云祈又道,“要本王喂你?”
奚念月仍是不语,多情眸盈盈望着云祈,云祈捻起一块糕喂到他唇边,这才缓缓张开口。似是不经意,柔软的唇碰到那常握兵刃而留下薄茧的手,奚念月轻轻咬了一口。
入口细腻绵密,桂花香甜四溢,咬到中间是磨成颗粒的栗子,奚念月就着云祈的手,慢慢将那块糕点吃完,只觉唇齿留香。“觉春斋在哪?”
“金陵。”
听闻古有贵妃啖荔枝,不知跑死多少匹马,奚念月咋舌,暗叹云祈的奢靡。云祈似乎知他所想,道:“你若是喜欢,便不算浪费。”
奚念月闻言冷笑道:“莫不是那位鹤留公子爱吃,殿下顺便赏我尝尝。”
“鹤留也不嗜甜。”云祈擦净手,将奚念月拉到面前,轻柔地抚摸着他下巴渐褪的红印。
奚念月顿时委屈极了,翁着声道:“殿下偏心,明明是他先辱我的!”
云祈“嗯”了一声,道:“方才我训过鹤留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罚他抄写《论语》。”
奚念月垂着眼,鸦羽般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道:“他是殿下至亲之人,阿月不及。”
云祈扯开了奚念月发带,青丝瀑布般倾泻而下,落在肩头。他从怀中取出那只银鎏金蝴蝶发钗,挽起那头乌发,道:“这是母妃传给本王王妃之礼,既然已赠予你,收好了。”
奚念月诧异道:“殿下竟用娘娘遗物刺杀那个说鲜卑语的少亲!”
“是鸿胪寺少卿。”云祈把玩着奚念月耳后落下的碎发,“人如薤上露,易晞不复返,不必睹物思人。”(注1)
奚念月从怀中掏出那只黑匣,道:“那我以此物换钗。”
云祈笑道:“此物不是早就归本王了么,用吻换的。”
“那算甚么吻!”奚念月想了想,“还有一张焦尾琴,阿月便忍痛割爱罢。”
“宝剑配英雄,名琴配美人,你弹给我听,倘若你非要用一物来换……”云祈摩挲着奚念月的喉,手指顺着衣襟滑了下去,停在他胸上,“我要这颗心,你给不给?”
奚念月心中一荡,深深望着云祈,平生万千情思,皆在眸中。他跨坐在云祈腿上,略带羞涩道:“是阿月理解的那个意思么?”
云祈搂住他不堪盈盈一握的腰,反道:“你说呢?”
奚念月捧起云祈的手,张口含住他的食指,用舌头舔-弄指腹上的薄茧,口齿不清道:“殿下难道不知,这颗心早就是你的了。”
手指被湿软的口腔包裹,云祈喉结上下滚动,他在奚念月口中搅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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蓦地抽出手指,拉出一道银丝。奚念月绯唇微启,露出一截嫣红的舌尖。
云祈垂头吻住奚念月,探入他口中,衔住了那勾人的舌头,唇齿间津液交融。奚念月面色潮红,胸口起伏,云祈吮吸着他口中涎水,好似甚么琼浆玉露。直至松开手,食髓知味般舔了舔唇,道:“真甜。”
奚念月心道:“平时惯是甜言蜜语,接吻又如此熟稔,装甚么清心寡欲,说甚么不好美色!”他似嗔似娇,“喜欢甜就去吃绿豆糕,你都把人家嘴巴亲肿啦!”
说这话时,奚念月眸中泛着潋滟水光,云祈轻轻吻住他嫣红的唇。“柔软娇嫩,哪里肿了?”见他耳朵泛着粉,忍不住伸手捏了一下,“又不是没亲过,害羞甚么?”
奚念月软着腰,偎依在云祈怀里:“原来你那日醒着。”
云祈搂着他,像抱着只猫儿:“现在连殿下也不叫了。”
奚念月笑着支起身,凑在云祈耳边轻道:“以后我叫你七郎,好不好啦?”
到达庐州驿站时,三更将过,奚念月枕在云祈腿上,睡得正沉。云祈抱着他下了马车,陆飞神色只一瞬微妙,压低兜帽道:“殿下,来人已恭候多时。”
云祈“哦”了一声,任由侍从为他披上大氅,问道:“不是送了密信就走?莫非宫中变了天……来者何人?”
陆飞道:“是择正亲自来的。”
云祈正色,道:“陆飞,你说甚么事不能在信中汇报,也等不及本王回京,要他一个三品侍郎亲自漏夜前来?”
陆飞迟疑道:“卑职不敢说……”
寒风骤起,将灯笼吹得只作响,云祈抬首,猛地停住了脚。陆飞顺势望去,夜幕中星星连作一条线,赫然是四星连珠,乃大凶之兆。
云祈定了定神,问道:“不去见见崔侍郎?让他知你尚且活在人世。”
陆飞斩钉截铁道:“卑职有密旨在身,使命未完,至亲挚友又何妨?”
云祈只道:“永盛末年,你在一次任务中失踪,至今下落不明,众人皆道你已不在世,唯他不曾放弃寻你。”
陆飞沉默不语,二人走进驿站,有小二迎上道:“客官,不巧,没房了,今个儿有位官爷包下了整个二层。”
云祈熟视无睹,侍从拿出腰牌,径直上前同掌柜低声交代了几句。掌柜神色一变,低声道:“几位爷儿,这边请。”
云祈走进房内,将奚念月放在榻上,随手脱下外袍搭在屏风上,换了件质朴低调的长衫。他吹灭灯台,轻轻关上门,走出门时,对静候着的陆飞唇语道:“盯着。”
脚步声渐远,奚念月蓦地睁开眼,借着月色蹑手蹑脚地跳下床。他贴在门上听了片刻,这才推开一条缝,对空无一人的走廊唤了句“殿下”。
许久无人回应,这才放下了心。
百里之外,金銮殿灯火通明,身着绯袍的老臣颤巍巍地抬起头,只听那明黄色的背影沉声道:“秘而不发!”
15. 密旨
奚念月关上门,快步走到窗前,压低声唤道:“巴图,巴图。”不过须臾,空中有黑影盘旋,俯身朝他冲来,海东青徐徐减速,收翅停在了窗沿上。
他惊喜不已:“巴图,真的是你呀!那时在旧庆州,我还当被玄王发现了呢!”他微微探出身,四下张望,然后朝晦暗不明的黑暗中挥了挥手。(注1)
这一夜奚念月做了个无比冗长的梦,又是在那个无声无光的黑暗洞穴,这一次不同以往,他听见了西燕王在叹气、王妃在啜泣。还有个不曾听过的声音在呼唤着他的名字,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听不真切。
一切戛然而止,再次恢复了无声,又闻铃声骤起,帖木斯在叫他,帖尔赤在低声咒骂,远处传来帖尔兰的嬉笑声。
奚念月在梦中挣扎着,想要逃离这个可怕的地方,依旧是不见出口。绝望之际,一只手抓住了他,那声音低沉而又熟悉:“别怕。”
奚念月彻底从梦中惊醒,天色既明,他看着屏风上那件黑色丝袍,轻轻一笑。待穿戴整齐,推开门,一只脚还没迈出去,隔壁房间有人探出了头,吓得他一怔:“陆大哥?”
陆飞关上身后的门,顺势把奚念月推回房间,带上门解释道:“此处是官驿,殿下叫你莫要乱跑,有甚么需求同我讲即可。”
面对方山,奚念月伶牙俐齿,到了陆飞这作慎言慎行,他乖巧地点点头,道:“陆大哥一直在隔壁房间守着我?”
陆飞道:“没错。”
奚念月喉咙一紧,强颜欢笑道:“陆大哥身上有种不同寻常的震慑力,不似寻常暗卫,方将军先前似乎是江湖恶霸哈哈,陆大哥先前是……”
“一介处刑人罢了。”陆飞眯了眯眼,“陆某双手沾满鲜血,你怵我倒也正常。”
奚念月被看穿心思,只得悻悻一笑:“陆大哥在江湖上除恶扬善?”
陆飞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道:“不,陆某无恶不作,臭名昭著,所为尽是招人恨的事。”
奚念月笑容僵硬,幸好有人叩门,是来送早膳的晚春,她领着婢女将食盘一一摆置案上。末了,晚春将一坛酒搁置青花瓷大碗旁,临走前对陆飞行了个礼。
陆飞拎起坛子,仰头灌了一口,酒香浓郁醇厚,如胸中升起一团火。奚念月道:“一早就喝酒,陆大哥真是豪爽。”
“今儿立冬。”陆飞拿起白馍,撕碎泡进肉汤,往嘴里扒拉一口,“我们那里的习俗,立冬喝酒、吃羊汤。”
奚念月吃了口赤豆元宵,试探道:“陆大哥是哪里人?面容瞧着有些不似中原人……”
陆飞也不含糊:“西北庆州人也。”
奚念月一怔:“庆州……”
陆飞“嗯”了一声,道:“陆某生于庆州之变前,那时还是安居乐业之城。永盛年间,帖木斯召集草原八大部落联军来犯,庆州失守。大珩被迫签订和平条约,割让西北五城,史称“庆州之变”,又作庆州之耻。”
奚念月心头一凛:“庆州如今已被收复,为何变成了被遗弃的鬼城?”
陆飞目中闪过一丝杀意,令人望而生畏:“部落联军攻下庆州后,烧杀抢掠,生民百遗一。为保护年幼的我们,母亲被挑出了肠子,父亲被砍掉四肢,眼睁睁看着阿姊受辱……部落联军却没有杀我,他们留下妇孺,开始了惨无人道的屠城,庆州知府举家殉国。几十年来,此地亡魂萦绕,怨气甚重,清明时节鬼哭不绝。”(注2)
当年云祈攻下西燕,是为兼并,不曾对降兵、平民下手。如今听闻如此惨绝人寰之事,奚念月喟叹道:“所幸他们良心发现,放过了妇孺。”
“良心?战争谈何人道与良知?”陆飞将肉汤吃了个精光,放下青花瓷碗,“他们驱赶着妇孺,兵临敕州城下,用各种残忍手段戕害妇孺,以此威胁护城卫打开城门。”
奚念月噤若寒蝉,骇于陆飞的冷静,一时缄口,听他继续道:“在此之后,帖木斯统一草原,成立北塞,大珩签下割地条约以求短暂安寝。直至永安七年,玄王借兵讨伐,北塞节节败退,六年内收复失地,而后攻下西燕,扩张大珩版图。”
“有人指责玄王杀戮太重,有人批判玄王忘恩负义。”陆飞另启一坛酒,泼在地上,阖目双手合一,“西北黎民不拜神佛,他们只有一位神——那就是玄王。”
奚念月心中百感交集,久久不能平静,他倏然端起桌上的酒坛,猛地灌了一口,烈酒灼喉穿肠,险些呛出了泪。陆飞看了他一眼,奇道:“你是西北人?”
奚念月摇了摇头,陆飞深陷回忆:“当年击败北塞,帖木斯求和,玄王只有一个条件——要当年攻珩的部落首领首级挂在庆州城墙上,以平民愤。”
奚念月忍着辛辣,又猛灌了几口酒,艰涩开口,声音颤抖:“他是大珩臣民的王,是西北士兵的将领,收复失地、镇守边疆是他的使命,开疆扩土是他的野心。”
陆飞愈发摸不着头脑,问道:“你怎么了?”
云祈进来时,奚念月已然入睡,陆飞将方才之事如实道出,云祈笑道:“你远离朝野久,不曾见过流光郡主,自然不知。这孩子是西燕世子,即郡主之子。”
陆飞神情微变,云祈停在床前,问道:“他喝酒了?”
“喝了半坛烧刀子。”陆飞一顿,“殿下是要带他面圣?”
云祈不答,只道:“半夏,去备些醒酒汤。”
半夏颔首称“是”,迟疑道:“殿下当真不去看看鹤留公子?”
云祈淡淡道:“他绝食也非一两次了,饿了会吃的。”
陆飞道:“听闻猎人驯化野兽,常是鞭打后喂肉,投喂时扬鞭,周而复始,久而久之将其征服。将欲取之,必固与之,原来如此。”
云祈轻轻一笑:“陆指挥使果真是明白人,不愧是朝廷鹰犬、父王心腹。”
“殿下过誉,卑职不敢当。”陆飞严词厉色道,“先帝最后托付卑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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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命还未完……”
“陆大人不必妄自菲薄。”云祈一顿,“既是父王密旨,本王不应过问。但多年前,陆指挥使拿着三哥信物——另一枚玉珏来投靠本王……那道密旨莫非与三哥有关?”(注3)
房内落针可闻,须臾,陆飞缓缓道:“是。”
奚念月被叫醒时,仍头晕目眩,也不知云祈说了甚么,恍惚中被喂了汤。只觉身子一轻,被人抱起,他眷恋那人身上熟悉的气息,被放下时,不由得伸手去抓。
待到酒醒,奚念月从马车中睁眼,瞧见伏案写字的陆飞,他“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陆飞被突如其来的尖叫吓得手一颤,狼毫在宣纸上划出长长一道墨痕,他蹙眉:“怎么了?”
奚念月支起身,掀开衾被:“是陆大哥把我抱上马车的?”
陆飞把写坏掉的宣纸揉作一团,“嗯”了一声,奚念月道:“不是你,一定是殿下。”
陆飞持笔蘸饱了墨,落笔如云烟,随口道:“为何?”
奚念月不答,问道:“殿下呢?”
“凡事讲究个雨露均沾,殿下自然在鹤留公子那。”许久不见奚念月开口,陆飞一抬头,见他正全神贯注地看着自己写字,“陆某以为你会叫停马车,闹着要去找殿下。”
奚念月只是“哦”了一声,赞道:“陆大哥笔力苍劲,殿下麾下真是卧虎藏龙。”
陆飞放下笔,摇头道:“殿下习楷书,临摹欧颜柳赵,又自成一派。既有欧楷的险峻之势,又有柳楷的遒劲之气,书法造诣深厚,陆某班门弄斧了。”
奚念月似懂非懂,话锋一转:“陆大哥先前认得鹤留公子?”
陆飞抬眼:“何出此言?”
奚念月道:“陆大哥好似很熟悉他。”
马车骤停,护城卫例行检查,原是进金陵城了。顷刻间,有人高声道:“是玄王殿下……参见殿下,殿下千岁!”
外面人声鼎沸,许久马车辚辚,再次行驶起来,陆飞道:“不。”
直至月上枝头,才抵达朱雀街尽头,朱门前挂着一块崭新的匾额,矫若惊龙写着“玄王府”三个金漆大字。
奚念月回眸,看见云祈小心翼翼地将鹤留扶下马车,鹤留瞧见他,不屑一笑,真真像趾高气昂的鹤。
云祈循着鹤留视线望去,看见了立在远处的奚念月,月华如练,为他披上一层银纱。云祈嘴唇一动,见他折过了身。
晚春说这府邸虽不及苍州王府,却颇有来头,传闻是大珩第二位天子住过的地方,亦是永安帝作裕王时住过的地方。此话耐人寻味,可奚念月心不在此。
她接着道府中有座临水楼阁,站在楼上可眺望皇城,又是府邸最高的地方,因而取名“临月楼”,笑道:“殿下说此楼往后便是小公子的居所了。”
沐浴后,奚念月熄灯躺下,一夜辗转反侧,忽闻雨打窗棂。旋即远处传来古钟声,低沉悠长,响了数下方歇,余音袅袅不绝。
16. 皇兄
沐浴毕,云祈正更衣,府中有人来报,说是宫里来人请走一趟。他戴上发冠,似是意料之中,只“嗯”了一声。
云祈拾级而上,内侍为他推开宫门,对御前司道:“陛下口谕,传玄王殿下入宫!”
“卑职参见殿下!”侍卫瞥了眼云祈腰间,“请殿下解下佩刀!”
汪衷揣着拂尘,一路小跑赶来,骂道:“晦气东西!玄王殿下可佩剑面圣,魏元义没告诉你吗?”
那侍卫“扑通”跪地,以头抢地道:“殿下息怒!汪公息怒!魏大人交待过,是卑职一时忘了……”
云祈抬手,汪忠立刻嘘声,道:“殿下开恩,可牢记了!”
行至御苑,宛如进入世外之境,白雾袅袅。湖畔开满了鲜红的花,如火似血,可分明已入冬。
湖中假山叠嶂,桥上有人负手而立,一袭白绸直裰,听到脚步声他回过身,隔着雾幕与来人相望。
“七弟来了。”
“见过四哥。”
云翎不疾不徐走下桥,道:“朕上次见七弟是何时?”
汪忠道:“回陛下,是殿下攻下西燕,送郡主棺木回京时。”
云翎一怔,声若蚊蝇,又似自言自语:“两年了,都两年了啊……”他一抬手,“汪忠。”
汪忠会意:“奴才这就去拿。”
云翎沿着湖畔在红花中走,云祈随其后。“那时答应赏你的东西,想好了么?”
云祈斟酌道:“我倒是有一物想要,只是不知陛下……”
云翎折过身看他:“你要甚么,四哥不给?只是明月心确实被朕亲自赠人了。”
云祈道:“我要四哥视若珍宝的那套旧衣。”
云翎不语,四下静默无声,唯闻流水泠泠,许久他开口:“也好,隔日朕派人送你府上,省得睹物思人。”
云祈扬唇,轻轻一笑:“买椟还珠,不会让四哥失望。”
“普天之下,有人像她,再不是她。”说这话时,云翎身姿略显佝偻,沧桑的面上皱纹纵横。云祈想,两年前见到他时,还没有这般苍老。
远远见汪忠领着内侍快步而来,云翎沉吟道:“如今你二十有六,离而立没几年了。”
汪忠定了定神:“陛下,东西拿来了。”
汪忠从内侍手中接过托盘,上面放着个雕花锦盒,他小心翼翼地呈到云翎面前,见他一点头,又端到云祈面前。
云祈挑眉,作势摸向腰间的银钩,问道:“四哥就不怕我得了解药,过河拆桥?”
云翎摇了摇头,极是平静:“四哥是看着你长大的,你若要复仇,定是杀人诛心,让对方生不如死,岂会一刀给个快活?”
血花开得正艳,湖面上结着薄冰,汪忠额角岑出了一层汗,那内侍两股战战,“扑通”一声跪下。云祈短促一笑,令汪忠打开锦盒,盒中嵌着一只白玉瓶,他接过小瓶,抬手抛进了湖里。
只闻“砰——”的一声,湖面绽放一朵冰花,伴随着细碎的冰裂声,白玉瓶沉入湖底。
云翎不愠不火地看着他:“七弟这是何意?”汪忠示意内侍退下,自己则退到几步之外。
云祈反道:“四哥真以为江太后会放过我?母妃自缢后,她逼奚时雨交出天下至毒‘嗜心’,又以子虚乌有的解药控制着我,借我之手恶事做尽。”
“你都知道了。”云翎背过身,“母后害你至此,四哥愧怍颇深。”
云祈闻言大笑,笑得身子都随之颤抖,眸中却透着寒意。“江太后罄竹难书,种种罪行如板上钉钉,令人发指!四哥,你可知她为何留下罪己诏后自缢?”他敛起笑,冷冷道,“出发讨伐北塞的最后一役前夕,我告诉她,北塞投降求和之际,若天下不见江太后的罪己诏——本王投敌叛国!”
“所以母妃选择成为众矢之的,让陛下大义灭亲,赢得臣民的拥戴。选择自缢,一来是向兰妃赎罪,二来是怕落你手中,三来是怕朕优柔寡断……众人皆道江太后是蛇蝎,于朕不然。”云翎立在湖畔,看水中倒影,“犹记儿时,朕性子胆怯,一日母后让人蒙住朕双目,要朕去接她递来的东西。谁知那物冰冷光滑,盘踞一团,俨然是条蛇!”
“朕最怕蛇了,简直被吓坏了,狼狈地跌坐在地。母后厉声命令朕接住它,朕抖如筛糠,竭尽毕生勇气伸出了手,那条蛇吐着信,一双青黄色竖瞳警惕地盯着朕……”
云祈一声嗤笑:“那蛇被拔掉毒牙了罢?”
“没错。”云翎堪堪开口,“那日母后同朕说,但凡是她递来的东西,朕只管放心伸手去接。”
闪电破空,黑云压城,倏然就变了天,眼见大雨将至。云祈黑氅翻飞,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陛下深夜宣我只为叙旧?眼下天下太平,我已知解药真相,大珩和四哥都不再需要玄王了。”
云翎的声音在风中听不真切:“你孤身入京,将神枢军留在封地,朕允你佩剑面圣,多年来一直如此。你信朕,朕信你,只是因解药么?”
云祈道:“我送回郡主棺椁之日,四哥可是以剑指我,质问我是否杀了她。皇兄与臣弟之间,本就信疑参半。”
云翎沉默,道:“朕只是无法相信她会为西燕王殉情。”
“昔日的耳鬓厮磨是真,后来的故人变心也是真,真心本就瞬息万变。”云祈一顿,“诚如东坡居士所言,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注1)
“三哥若是还在,也会这么说罢。”云翎徐徐转过身,与云祈对视,“朕今日宣你来是……瑜儿殁了。”
云祈垂眸:“太子身上的毒见血封喉,便是谢念之来了也无力回天,四哥节哀。”
云翎叹了口气:“朕曾为夺嫡犯下不可饶恕之罪,如今朕的妃嫔毒杀朕的太子,天道好轮回,这是朕的报应!”
云祈好整以暇:“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老天不曾聆听过凡人的抱怨和祈求,又何来天赐与天惩?四哥高坐殿上,不沾风雨血泪,若有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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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该落在我身上罢。”(注2)
云翎神色一凛,望向云祈:“朕不解,她一个困居深宫的后妃是从何得来如此奇异剧毒?朕记得事发时,你刚从无情谷归来没几日。”
云祈不动声色道:“若是我命她下毒,何不在我离京后动手?陛下大可将我以毒杀皇储之疑押下审讯。”
二人相顾无言,一时落针可闻,天空划过闪电,落下一声雷。
云翎话锋一转:“张少卿正值盛年,不曾听闻身体有恙,竟急疾暴毙,事发突然,玄王当机立断,将他尸骨埋在了北塞。魏元义如此禀报,你还有甚么要同朕补充?”
“臣弟无事可禀,就此告退。”
云祈走出大殿时,天空落起了小雨,银针般绵绵密密,如剪不断的愁绪。内侍撑起一把油纸伞,毕恭毕敬道:“奴才送殿下一程。”
云祈推开遮在头顶的伞,义无反顾地迈进了雨幕里。“不必。”
内侍急忙跟上,惊慌失措道:“冬雨寒人,淋不得,殿下!”
“回来罢。”汪忠从内侍身后走出,“玄王呼风唤雨,只手遮天,怕甚么?”
云祈才上轿,皇城中传来一声钟鸣,夹杂着淅淅沥沥的雨声,苍凉而嘹亮,在金陵城久久回荡不息。
是日雨止云霁,半夏捧着一件白狐滚金裘踏进临月楼,对正在为奚念月梳洗的婢女道:“给他穿这件。”
奚念月透过铜镜看到她,奇道:“大家今日为何都穿白衣?”
“昨日丧钟敲了九下,是太子薨了,今日披白举哀。”半夏顿了顿,“原定年关的玄王成亲宴恐怕要搁置了。”
奚念月心头一动,忙道:“那可如何是好!”
“事关两国,有待商榷,殿下又被宣进宫了。”半夏从发带中选了一条白羽纱,亲自为奚念月束发,喃喃自语道,“幸亏不是女儿身。”为他披上狐裘,欣赏着面前明眸皓齿的玉人,极是满意。“对无依无靠的女子而言,美貌既是恩赐又是劫难,红颜自古皆薄命!”
奚念月听得一知半解,眸光扫见静置琴桌上的焦尾,乖巧道:“半夏姊姊,这几日若闲来无事,我可以出府走走么?”
半夏苦笑道:“若是无事就好了!尚仪局的女官这几日驻府教北塞公主礼仪,殿下也请了先生授你六艺。小公子一日学不好,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便一日不得安宁。”
奚念月一怔:“六艺是甚么?”
一旁的婢女掩嘴偷笑,半夏颇为无奈:“君子六艺,即礼、乐、射、御、书、数,富贵人家的公子尚且要学。”
奚念月“哦”了一声,又问:“那病秧子也会这些?”
半夏颔首道:“当然。”
奚念月侧着头,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笑道:“那他也是某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喽?”
“于殿下而言,鹤留公子就是鹤留公子,身份也好,姓名也罢,都是无关紧要的。”半夏朝门口走去,“小公子随婢子来拜见先生罢。”
17. 上朝
奚念月笑意盈盈,乖巧道:“陆先生好。”
“鄙人有幸被殿下钦点教你射、御。”陆飞一顿,有些迟疑,“你,会骑马的罢?”
奚念月长睫扇了数下,道:“不会。”
待到云祈披星戴月回府,陆飞迎上前,面露苦涩道:“殿下,卑职教不了那小鬼。”
云祈脱下黑氅递给半夏,在书案前坐下,道:“陆大人在职数十载,巡察缉捕无一不能,教个小鬼会比父王的任务难么?本王相信你。”
陆飞沉默,不再多言。
次日,陆飞牵着一匹小马驹,对奚念月道:“那就从上、下马学起。”
几日后,又见奚念月,他眉头轻蹙,语气羞涩道:“陆大哥,我、我的大腿内侧被磨破了……”
陆飞道:“正常,今天缓缓,来练习射箭。”
寒夜已深,残月孤影,云祈刚回到居所,便见陆飞立在书房前,满面愁容。一见他,急忙道:“殿下,卑职教不了。”云祈瞥了他一眼,示意继续,陆飞为难开口,“他拉不开弓。”
云祈道:“那先学骑术罢。”
陆飞道:“他说磨破了腿。”
云祈看向半夏:“其他几位先生怎么说?”
半夏一一如实禀道:“授礼、乐的先生说他不懂礼仪,言行举止过于肆意,却赞其音色之美、天赋之高;教书、数的老先生只道孺子可教。”
云祈从锦盒中取出一枚玉韘把玩,道:“如此看来并非痴愚,只是体力弱了些,陆大人就先教他最基本的骑术和射箭罢。”
陆飞看了眼半夏,欲言又止,半夏会意,将刚从膳房送来的燕窝羹放在书案上,福身退下。
“明日上朝,备好朝服。”
半夏颔首称“是”,退出了书房,陆飞单刀直入道:“卑职猜今天子尚不知西燕世子的下落,殿下这是……要抚养他?莫非是出于对西燕王恩将仇报的愧疚?可殿下毕竟是他亡国嗜亲的仇人,留在身边不妥。”
“本王自有分寸。”云祈将玉韘递给陆飞,“给他罢,择日便不会再跟你说磨伤了手。”
灯花“啪”地一声爆裂,许久,陆飞道:“卑职晓得了。”
-
御前司身着铁甲,分作两列守在金銮殿前,殿内燃着淡淡的龙涎香,云翎阖目养神,群臣手持笏板侯在丹墀窃窃私语。
有人低声道:“听闻张少卿在北塞突发恶疾,没能回来,唉,你说他身强力壮,不似有恙怎就突然……”
一人用胳膊肘捣了他一下,压低声道:“听闻白阁老回来后就呈交了致仕请辞,这二人同随玄王出使北塞,肯定是发生了甚么事……”
二人不言而喻,那人道:“玄王功高盖主,势倾朝野,如今太子又薨了,叫殿上这位如何无动于衷?听说了么?朱雀街的旧王府新挂上了匾额,这第一步,怕是要将人困在京城呐!”
另一人摇头:“我们能想到,玄王怎会想不到?岂会留神枢军于封地,孤身入京?这不是自投罗网么!崔大人,你怎么看?”
“崔侍郎只关心陆大人的下落。”言罢,他转向身旁人,“这都过去了十几年,锦衣卫指挥使都换了两遭了,他若是还在人世怎会杳无音讯?我说择正,你莫要再期待了。”
崔玦垂眸,微不可闻却语气坚定:“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闻言,那人只是深深叹了口气。
内侍拖长音高声喊道:“玄王殿下到——”
群臣举目朝玄武门望去,见一人身着蟒袍,不疾不徐地走来,身姿如山,步伐若风。两侧的御前司单膝跪地,齐声道:“拜见玄王殿下!”
有人啧了一声,意味深长道:“瞧见玄王腰间那把刀了没?佩剑面圣,玄王特许。”
云翎高坐殿上,龙涎香氤氲,瞧不真切,他语气无喜无悲:“七弟来了,到前面来。”
云祈快步走至最前列,定了定身,朗声道:“参见陛下,愿陛下江山永固,万寿无疆!”
一时间,群臣跪拜,齐声附和,参拜声响彻大殿。
礼部禀太子缢号已定,宣“怀瑾太子”,钦天监又禀十一月二十戍日,宜下葬。殿上那人一点头:“就如此罢。”
钦天监继续道:“而后一百八十日吟诵经文超度,一年内宫中忌宴乐嫁娶,太子方可脱离苦海,往生极乐!”
“年关宴和朕的万寿宴都作罢,玄王的婚事暂且延后,具体何时待商榷。”
光禄寺、太常寺、礼部颔首称“是”,云祈朗声道:“臣弟有异!陛下四十大寿,举国祝贺,不可作罢!”一言毕,文武百官附和,又高呼着“陛下万岁,寿比南山”。
云翎抬手,群臣噤声,淡淡道:“若无他事要禀,下朝。”
魏元义出声道:“属下有要事禀报!远渡东瀛捉拿逆贼余党的船只近日返航,此次情报恐怕不实……”
云翎起身,似是意料之中:“看来又是无功而返,你这个锦衣卫指挥使略逊前两任啊。”
魏元义垂首去看靴头,沉声道:“卑职定不辜负陛下重任!”
云翎不语,内侍拖长声道:“下朝——”
一人忽打断道:“臣今日斗胆参玄王殿下!”
殿内落针可闻,云翎停住脚,云祈循声望去,颇有兴趣地听那人厉声道:“一参玄王殿下奢靡无度,前些日子斥重金,派无数人马,只为从金陵遣送一盒绿豆糕,劳民伤财!二参张少卿突发恶疾,暴卒之事唯恐别有隐情!”
“玄王不嗜甜,莫空穴来风。”云翎一顿,“刑部已在白阁老致仕前得口供,张少卿之事属实,你说别有隐情可有证据?朕赦御史直言进谏,而非空口诽谤!”
“此言非虚,本王回京途中,确实遣人千里迢迢送来觉春斋的绿豆糕。”云翎回首瞥了云祈一眼,听他又道,“只是,张少卿命数临尽,与本王何干?”
云翎“哦”了一声:“朕竟不知,七弟何时改嗜甜了?”
“只是为讨王妃欢心罢了。”云祈转向那御史,笑如春风,“本王花钱雇镖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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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有生意做,镖局自是欢天喜地,何来劳民?且花得是本王自己的俸禄,又何来伤财?”
御史哑口无言,周遭有人叹息,有人幸灾乐祸,云翎一摆手:“下朝。”
此日上朝,不见那御史,传言其家中夜入盗贼,御史惊醒,遇刺昏迷。事关朝廷官员,眼下刑部已介入。
-
奚念月长身而立,将箭矢搭在弓弦上,神色肃然地凝视着远处的靶心,他缓慢拉动弓弦。箭矢离弦,像破空的流星,愈行愈缓,堪堪碰到靶子,便掉在了地上。
陆飞竟有些欣慰道:“进步甚大,准度尚可,力量不够,日后增加些体能训练。”
汗水沿着奚念月额角滑落,一张脸像被水涤过的玉,温润细腻,泛着光泽。身旁探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箭囊中取了一支箭矢,来人无声无息。
奚念月回首,有些意外:“殿下,你怎么来啦!”
“今日无事,来看看。”云祈从他手中接过箭,“不欢迎本王?”
奚念月连忙摇头,羞涩一笑,声音也沾上了几分欢喜:“我想你啦!”
陆飞蹙眉,狐疑地看了二人一眼。
云祈神情自若,从奚念月手中接过弓,将箭矢搭在弓弦,拉至满弦松开手。箭矢离弦,带着势不可挡的破空之气,正中靶心。见奚念月双眸盈盈地望着自己,仰慕之意呼之欲出,云祈嘴角噙笑,将弓还给他,道:“再试一次。”
奚念月左手持弓,右手取箭搭在弦上,手臂有些轻微颤抖。云祈从身后环住了他,香薰沾着寒气,在鼻尖萦绕。云祈宽大的手覆着他的手,掌中薄茧如猫舌上的倒刺,挠得人心神不宁。
箭矢划破长空,发出刺耳的啸声,钉在了先前射中靶心那只箭的箭尾,两矢相属,若连珠之衔。
云祈放开手:“肩头的伤口怎么样了?”
奚念月回过神,有种大梦初醒的空虚和意犹未尽。“早就好啦!”他欲语还休,敛眸道,“殿下,我的腿磨破了,正是你先前咬过的地方,好疼呀!”
陆飞神情叵测,云祈挑眉:“骑术学会了?”
奚念月点头:“嗯!”
云祈转向身后的陆飞,问道:“会了?”
陆飞诚实道:“会骑小马了。”
云祈轻轻一笑:“慢慢来罢。”
奚念月扯了扯他袖子,语气婉转,有撒娇之意:“殿下,要不要来检查我的琴学得如何了?”
“看来是信心满满。”云祈一顿,对陆飞道,“这些天费神了,今日休息罢。”
奚念月眸光一闪,欢呼雀跃着牵住了云祈的手,云祈也不拒绝,任由他牵着朝临月楼走去。日光正好,洒在二人身上,像镀了层柔光,唯陆飞面色复杂杵在原地。
临月楼的婢女瞧见奚念月,嬉笑道:“小公子今日下学早,怎地惹怒了先生?”
话音刚落,便见他身后一人身姿颀长,带着上位者与生俱来的压迫感。众婢女敛笑,屈膝齐声道:“婢子拜见殿下。”
18. 初雪
待两人上了楼,小翠碰了碰身旁人,悄声道:“剑眉星目,气宇轩昂,那就是玄王殿下么!姊姊们骗我,哪里可怖啦!真羡慕北塞公主如此好命,能嫁给天下最帅的男人!”
旁边那婢女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听闻殿下不曾去看过住在别院的准王妃……虽说还未正式大婚,但那已是板上钉钉的事,眼下只因故太子停柩不葬搁浅罢了。”
小翠“咦”了一声,道:“那殿下怎么来这了?听说观雪轩还住着位鹤留公子,殿下如今二十有六,还不曾婚娶,莫非是……”
身后有人怒喝道:“主子的事岂是尔等下人背后嚼舌的!”
望见来人,众婢女连忙屈膝行礼,道:“见过半夏姑娘。”
“将这二人拖下去掌嘴!”半夏转向其他人,“少说多做,忽视不该看的,忘记不该听的!”
二人被捂嘴拖了下去,远处掌掴声起伏,众人齐声道:“婢子必将姑娘的教诲牢记于心!”
行至顶层,奚念月推开门,云祈随他踏入寝室,唯见一床一屏风,一案一软榻,案上摆着焦尾琴和那只雕花小匣子。“不必如此质朴,本王富可敌国。”
奚念月眼波流转,笑道:“那我要天上的月亮作灯,要你作伴!”
云祈倚栏:“先让本王看看你的乐学得如何了。”
“不如殿下先检查我的伤口?”屏风后浮现出奚念月的身影,影影绰绰,瞧不太真切,他在脱带着汗的脏衣。
半夏叩门道:“陆大人说小公子受伤了,婢子带来了府医和热水。”
奚念月忙道:“小伤罢了,不劳姊姊费心,将热水和金疮药留下作罢!”
半夏领着婢女将装着热水的木桶放置屏风旁,府医从药箱里翻出金疮药搁在案上,偷偷看了看云祈,犹豫着将一只白玉瓶放在金疮药旁。
随着门被关上,脚步声渐行渐远,屏风后伸出一只柔荑似的手,将桶沿的手巾沾湿。室内暖炉烧得正旺,云祈脱下大氅,在软榻上坐下。
那身影正在擦拭手臂,再往下是一双笔直的腿,大腿微微丰腴,小腿甚是修长。朦胧迷离,宛若一幅着墨未干的丹青。
云祈目不转睛,他端起案上凉茶灌了下去,看到案上的白玉瓶时,忍不住扬唇,将瓶子悄悄收了起来。
“殿下。”云祈“嗯”了一声,听奚念月又道,“床头有件里衣。”
云祈将里衣搭在屏风上,语气不愠不火:“使唤本王,勇气可嘉。”
奚念月裹着里衣,从屏风后悠悠走了出来:“小民知罪,望殿下饶恕,可——”他抬眸一笑,“还要斗胆使唤殿下帮我上药呢!”
“小民?先生教得?学得不错。”云祈单手拦腰将他抱起,扔在榻上,“衣冠不整,知礼不知耻。”
奚念月乌发凌乱,他将眉前碎发挽到耳后,只听“砰——”的一声,云祈已不见踪迹,暗中思忖:“玄王口口声声说不好龙阳,却和我接吻,如今我欲更进一步,他又不肯了。王府也不见侍妾,他该不是不举罢?山不就我我就山,坐以待毙可不行。”
念及此,朝门口喊道:“来人!我要更衣!”
明心阁前,阿香道:“烦晚春姑娘通报一声,公子要见殿下。”
晚春摇头道:“殿下今日不见任何人。”
鹤留裹紧白裘,眉头微蹙:“听闻殿下今日去了马场,去看那小狐媚子?”
晚春道:“殿下早些时候确实去了马场,是为甚么而去,婢子不知。”
鹤留冷哼一声,道:“不见罢,我们走。”言罢甩袖便走,阿香只得赶忙跟上。
望着面前来人,晚春重复道:“殿下今日不见任何人。”
奚念月奇道:“殿下今日有客?”
晚春摇了摇头:“殿下一人。”
恰有婢女来送酒,奚念月福至心灵,对她莞尔一笑,晚春心生不妙。
云祈坐在栏边饮酒,揽月楼的第一坛桂花酿,清醇怡人。有脚步声渐行渐近,他缓缓回首,瞧见来送酒的婢女,兀的一笑,自嘲道:“本王难不成醉了,看谁都像他。”
婢女将空杯斟满,端起酒盏,云祈伸手去接,却见她自己仰头就喝。云祈一怔,那婢女俯身便吻了上来,渡来一口酒,他伸手将人重重推开。
云祈定了定神,咽下口中酒,蹙眉道:“你穿着婢女衣衫在这作甚?”
奚念月从地上抬起头,幽怨地看着他,似嗔非嗔:“始乱终弃!”
“瞎说甚么呢。”云祈伸出手,“先起来,地上冷。”
奚念月不依:“那你为何落荒而逃?”
云祈并不回答,勾着腰带将他拉进怀里,端起酒盏:“你看。”
博山炉中不知在烧甚么香,有些像云祈身上的熏香,如今掺了些酒气,叫人迷离恍惚。奚念月垂眸去看面前那杯酒,一轮明月映在里面,不由得心中一动,仰头去看他。
“你看,是天上月。”
四目相对,鼻息交织,奚念月未饮先醉,他望着云祈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好似跌入其中。
而后一段时间,奚念月再不见云祈,他日复一日同几位先生学习,宛若寻常少年,日子极是平静。
奚念月凝视着远处的靶心,从背后的箭囊中取箭搭弓,箭矢离弦如自由的鹰,“咻”的一声正中靶心。他期待地转向身后,见不善言笑的陆飞罕见地扬起了嘴角。
奚念月满心欢喜,不禁想:“要是云祈瞧见,就好啦!”
不知何时,空中飘起了柳絮,漫天飞舞。一片落在了奚念月鼻尖,带着些凉意,他好奇地伸手去摸,还未触及便化作了水。瞬时又惊又喜,喊道:“陆大哥,这是不是雪!”
陆飞点头,见地上已覆上了一层薄雪,诧异道:“金陵的雪向来是细碎的,落地便化,今年的初雪来势汹汹,明年定是个丰收年啊!”
奚念月生在西燕,不曾见过雪。落雪纷纷,他仰头去望,伸手去接,像只雀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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般跑来跑去。
云祈倚窗望着此情此景,轻促一笑,抿了口温酒,晚春好奇道:“殿下可是同小公子吵嘴了?殿下无事便来此遥遥看着小公子,干嘛不直接去见他?”
云祈敛笑,冷冷道:“逢场作戏罢了,本就在虚与委蛇,又怎会有争执?”
晚春噤声,忍不住又道:“殿下说着不在乎,却又待小公子百般柔情,怕他不适应南方的冬天,早早向宫中领了碳,玄王府怕是金陵第一个用上手炉的……”
云祈闻言瞥了她一眼,双目凛凛似寒冰,晚春彻底闭上了口。
年关将至,一日课毕,奚念月起身恭送先生,道:“先生,明日见。”
授礼、乐的先生笑道:“今个儿除夕,明日开始休年假,我们要年后见了。”
奚念月躬身一拜,正色道:“今年见,明年重见,春色如人面。”(注1)
先生笑容更甚,一叠声道:“好好,不可同日而语,老夫甚感欣慰!”
待回到临月楼时,半夏已在此等候,迎上前道:“热水已备好,小公子先沐浴更新衣。膳房已备好年羹饭,婢子是随后就送来,还是再晚些?”
“送来?除夕夜不是大家同桌共食年羹饭,而后守岁迎新么?”奚念月扯了扯嘴角,“殿下去观雪轩陪他了?初雪,观雪,赏雪,好得很。”
半夏微微一怔,道:“殿下和王妃被召进宫陪陛下用膳了,顺便商讨将大婚延期之事托使臣传至北塞。”
奚念月面色稍霁,想了想道:“今日乏了,沐浴后我便睡下,不必送膳了。”
半夏忙道:“哪有不吃年羹饭的?殿下特地从宫中借了几位御厨,做了好些特供的糕点,皆是寻常吃不到的臻品……”
奚念月反道:“哪有一个人的年羹饭?你退下罢。”半夏几度劝慰,见他心意已决,只得无奈退下。
临近宵禁,玄王府的马车才归来,婢女撑着伞,搀扶帖尔兰施施然下了车。云祈回首,二人相望,她行了个万福,他回之一揖。
明明是那么近,不过几步之外,却又好似隔了人山人海。
迈进大门,帖尔兰随婢女朝别院走去,云祈径直朝北。行至梅林,半夏犹豫着开口,道:“殿下直接回去么?”穿过梅林,继续北行便是明心阁,往左是临月楼,朝右是观雪轩。
云祈停步,漫不经心道:“鹤留又不吃饭了?不必管。”
半夏迟疑道:“小公子也没吃。”
“他惯是机灵,连这都学会了。”半夏闻言一顿,抬头的瞬间,恰见云祈嘴角噙笑。
奚念月抱着手炉,坐在窗前赏雪。溶溶月色下,茫茫雪色中,有人撑着油纸伞走来。他不由得凝视望去,伞沿抬起,露出一张轮廓分明的脸。雪幕似帘,云祈在楼下驻足,他在楼上遥望。
四目相对,云祈嘴唇翕动,奚念月心中一荡,他道:“来岁无虞,长乐未央。”
远处传来打更声,今宵已过,是新年了。
19. 出府
是日雪止,满地银装,奚念月被爆竹声吵醒,他从窗前探出头,一片银装素裹,恍若云间。换了新衣,奚念月欢呼雀跃地跑下楼玩雪,小婢女捧着手炉紧跟其后。
长廊檐下,鹤留嗤笑道:“没见过雪的蛮子。”话音乍落,雪团呼啸而来,砸在了他的绛紫貂裘上,绽作一朵雪花。
“这可是殿下在长白山猎来的紫貂所做,你竟然弄脏!”鹤留怒火中烧,接过阿香递上的雪球,朝奚念月回击。
奚念月纵身躲过,还不忘嘲讽:“这都砸不中!”
二人唇枪舌战,夹带雪球纷飞,直至被半夏喝止:“小公子就罢了,鹤留公子你怎么也跟着闹?趁着殿下还未回,快去沐浴,把湿衣换下!若是染了风寒如何是好?”
鹤留扫了奚念月一眼,拂袖转身,冷冷道:“阿香,我们走!”
奚念月道:“殿下又入了宫?”见半夏颔首,他不再多问,也折身回房更衣。
小翠前来送衣,轻轻叩了叩门,听见里面传来一声“进来”后,垂眸踏入房内。见窗户大开,奚念月湿着发,披着浴衣坐在窗边,她惊呼道:“小公子会着凉的!”
奚念月闻声回首,他笑容妖冶,竖起食指贴在唇上,“嘘”了一声。小翠蹙眉,思忖再三,终是缄口退下。
果不其然,云祈一回府便听说奚念月起了烧,死活不肯喝药。不及更衣,匆匆赶到临月楼,见他脸颊潮红,双眸紧闭。
云祈从晚春手中接过药碗,晚春一怔,周遭婢女皆是一惊。“还是婢子来罢,这等事怎敢劳殿下屈尊!”
云祈抬手制止,晚春心领神会,起身道:“都退了罢,去忙自己的。”
众人散去,唯府医神情严峻,道:“殿下借一步说话,有件事老夫在意得很……”
二人移步至房外,云祈问道:“当真?”
府医道:“老夫不会看错的!”
云祈走回房,在床边坐下:“再不喝药,真的要病了。”见奚念月睁开眼,仍是无动于衷,索性含了口药汤,俯身吻住他,缓缓将药渡了过去。
些许是发烧的缘故,奚念月呼吸微喘,胸口上下起伏,只一双湿漉漉的眸子望着。他舔了舔嘴唇,勾着云祈腰带,欲语还休。
云祈别开视线,声音低沉:“我知道你在打甚么算盘。”他用指腹揉了揉那湿润柔软的唇,“好生休息,初五带你出府。”
病来如山倒,奚念月全身无力,连抬腕去抓云祈收回的手的力气都没了,只含糊道:“别走。”
云祈“嗯”了一声,为他掖好衾被,吹灭灯台,道:“好,睡罢。”
这一夜奚念月睡得格外香甜,也不知云祈是何时离开的,睡了整整一日,恍惚间被人喂下药汤,再次入睡。醒来时已是次日深夜,月华入窗,撒作一地银霜。
奚念月口干舌燥,借着月色下了床,案上放着半盏茶。他伸手摸了摸灯芯,还有些余温,只轻轻一笑,端起那盏凉透了的茶“咕嘟”喝下。
晨光微曦,小翠蹑手蹑脚进来查看,轻声道:“小公子好些了么?”无人回应,她伸手探了探奚念月额头,自言自语,“已经退烧了,怎么还没醒……”
于是亟亟去汇报,待到晚春赶来,见床上之人面色已平常,试了试他额头后,思忖着对小翠道:“若是殿下问起,只管说小公子还未痊愈。”
小翠急道:“不应该啊,要不找府医来看看?”
晚春斩钉截铁道:“不必,此疾非彼疾,药石不能医。”这话意味不明,小翠愈发不解,晚春拉着她就往外走,“去叫膳房剖条新鲜鲈鱼做鱼片粥,再煮个赤豆元宵,一起送过来!”
小翠疑惑:“送这来?”
晚春颔首:“对。”
不多时,晚春捧着水壶返回,她倒了一杯热茶,确认水温后放在床头,便离开了。听到关门声,奚念月蓦地张开眼,端起了那杯茶,喝了茶他躺下装睡。
许久,外面再次响起脚步声。
婢女将热腾腾的鱼片粥和赤豆元宵摆在案上,晚春从盒中取出两块安神香香饼,放进手炉后焚上,轻轻搁在床头,又往炉中添了几块碳,这才领着众人退下。
室内温暖如春,奚念月披着外袍,抱着手炉坐在榻上。不知是因为饿坏了,还是今日的食物合胃口,他从未如此狼吞虎咽,边吃边想:“晚春姊姊真是太好了。”
暮色四合,云祈归来,脱下大氅递给半夏,问道:“他好些了么?”
不及半夏开口,晚春抢道:“好又不好,殿下还是去看看罢。”
云祈道:“何故回答得模棱两可,又在搞甚么把戏?”
身后有人轻轻唤了句:“殿下。”
云祈折过身,对鹤留一笑:“让你久等了,用膳罢。”
用完膳后,奚念月靠在榻上看书,不知何时竟睡了过去,醒来时已被人抱上了床,只余下半盏凉茶。
是日大雪,小翠推开门,便看见奚念月倚在窗边,玉雕般的脸掩在白狐裘里,睫毛似鸦羽,投下一片暗影。
他在赏雪,有人在赏他。
小翠心道:“怎有男子生得这般好看,难怪玄王日日朝这跑。”嘴上道,“小公子恢复精神真是太好了!”
奚念月道:“备水沐浴。”
小翠摇头道:“不可!小公子才退烧,还需再缓上几日。”
奚念月回首,神色恹恹:“出了一身汗,头发都油了!我宁可病死,也不愿丑死!”
小翠无言,恰逢响起晚春的声音:“小公子生得粉雕玉琢,如何丑得了?今个儿初三,明日午时再洗,后日好同殿下出府!”
奚念月这才作罢,待到明日洗了澡,又开始挑选衣衫。一整日不见云祈,他也不问,晚上更衣入睡前,才漫不经心道:“殿下最近早出暮归是为宫中之事?”
小翠颔首,又道:“年关后这几日回来得早,还能在府里用晚膳。”
奚念月一顿,语气生硬:“和观雪轩那个赏雪共膳,倒是雅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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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翠自知失言,心中懊悔,索性奚念月摆手示意她退下,这才舒了口气。
奚念月辗转反侧,一夜无眠,索性挑灯看书,不知何时倦意袭来,犹记得天色即白。半寐半醒间,又是那股熟悉的气味,他曾问半夏——云祈衣上熏得甚么香,半夏如此道:“是两种香混在一起,一种是御用香,另一种是皇寺的檀香,都非常人可用。”
奚念月睁开眼,果真见云祈靠在榻上喝茶,悠悠道:“日上三竿了。”他穿着北塞初见的那件流云纹银滚边墨袍,如今再见此衣是玄王府,恍如隔世。
室内无旁人,云祈简洁道:“洗漱更衣,来不及了,本王吩咐晚春备好了糕点,路上吃罢。”
奚念月道:“殿下是在等我醒?何不直接叫醒我?”
“也没那么急。”云祈起身朝外走,得到示意,守在门口的婢女端着水盆、手巾涌入。小翠捧着奚念月昨日精挑细选的鹅黄色团花锦袍,一只脚才迈进房,便听道:“我要月白绸金滚边的那件!”
一炷香后,奚念月光彩照人地坐进马车,云祈道:“看来是彻底痊愈了。”
“殿下明知故问。”他这才想起,“我们出府去哪?”
马车朝城南驶去,雪后初霁,街上商铺开张,刚放过炮竹,火红的纸屑落在积雪上,一片喜气洋洋。云祈放下窗帘,道:“见友人。”
奚念月嗤笑道:“殿下可真是好友满天下,不知又是哪位红颜知己。”
云祈咋舌:“带你见女人?”
“那就是见不得人的公子。”奚念月先发制人,“殿下声称不好龙阳,为何同我亲吻?”
云祈恼羞成怒:“再乱说,当真拔了你的舌!”
奚念月吐舌:“哪里乱说了!”
云祈词穷,不欲和他争执:“本王唯二挚友,一是方山,另一位则是眼下要去见的……”
马车蓦地停下,有人喝道:“停车,此路暂行!”
车夫反斥道:“玄王府的马车都不认得了?”
那人语气渐缓:“卑职奉旨在此禁止一切车马来往,纵是玄王也不例外。”
车夫大笑道:“玄王可佩剑面色,古往今来有几个人可以?玄王永远是例外!”
那侍卫雷打不动道:“圣旨如此,另择他路!”
云祈掀开车帷一隅,淡淡道:“陈伯。”
陈伯会意噤声,侍卫单膝跪地,高声道:“卑职参见殿下!恕卑职无礼冒犯了殿下,卑职下值后自当领罚!”
云祈从荷包中取出一锭金子,道:“你恪尽职守,何来冒犯?本王替皇兄赏你。”
陈伯递给侍卫,侍卫摆手道:“谢殿下恩赐,卑职职务如此,无功受赏!”
车夫把金子塞进侍卫手中,道:“殿下说当赏你就领着!下了值去街头斩只鸭子,再去觉春斋拎些糕点带回家!”
奚念月好奇地探出头,被云祈及时挡在了身后,他余光瞥见一座金碧辉煌的寺庙矗立在不远处。
20. 皇寺
“玄王赏赐,好些人求之不得,还不道谢收下?”身后有人悠悠道,“只是记住了,玄王是例外,知道该怎么做了罢?”
瞧见来人,侍卫抱拳行礼,隔着车幔,二人相望,会心一笑。
“御前司就罢了,魏指挥使怎也在这?莫非是皇兄偷偷离宫,眼下正在这灵碧寺中?”
魏元义笑道:“本官是为一桩旧案而来,碰巧见玄王的马车被拦在此,这才来一探究竟。至于御前司为何驻守在于此,本官不知。”
御前司回道:“有高僧在皇寺内诵经祈祷,以慰太子在天之灵,卑职奉旨禁行车马是顾及大师所言,隔离人流就是净化污秽……”
云祈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道:“此缘由确实能说服皇兄。”
马车辚辚,再次行驶起来,奚念月问道:“殿下与方将军是如何相识的?”
云祈喝了口茶润喉,漫不经心道:“他遭人追杀,濒死之际被本王救下。”
奚念月随口又问:“听说是在江南相遇的,殿下怎会在那?”
云祈嗤笑道:“那时新帝登基,恰逢江南海潮,内阁决议让皇兄南巡勘察水情,我伴驾,那便是一切的开端……不料三年后南方暴雨,长江泛滥摧毁三江闸,致使浙江九县被淹,甚么设阀防汛,皆是老天造化弄人!”
永安三年的天灾,奚念月听闻先生提过,他意不在此。“甚么的开端?”
云祈不答,拿起一块糕点,塞进奚念月口中。奚念月语笑嫣然,顺势含住他手指,抬眸看他。云祈抽出手,顺势点了奚念月的哑穴,任他又恼又气。
奚念月气急败坏,一拳打在云祈胸口肌肉上,见他好整以暇,手中茶盏只是微微一荡,心中大骂:“怪物!”
万万没想到,马车停在了秦淮河畔最大的酒楼门口,中间匾额上龙飞凤舞写着“揽月楼”。一被解穴,奚念月迫不及待开口道:“还以为玄王是甚么正人君子,竟带我来吃花酒!”
云祈对上前迎接的小二道:“来壶风花雪月。”小二毕恭毕敬,领着二人踏上了左边的楼梯。
奚念月冷冷一笑,揶揄道:“看来玄王是此处常客。”
行至最高层,雕花大门前,少男少女一身劲装在嬉笑打闹,只他们手中拿的并非帕子、折扇,而是刀剑和枪。见到云祈,众人皆是一揖,齐声道:“参见殿下。”
一人叩门,禀道:“少主,殿下来了。”言罢也不待里面回应,两人一左一右,缓缓推开大门。
暗香涌动,金屋玉砌,美人瞥了眼来人,熟视无睹地将一块甜瓜喂进身旁锦衣男子口中。男子拂开美人的手,未语先笑。“重华!”
奚念月从云祈身后探出头,那锦衣男子挑眉:“咦,你竟带了婢女过来,史无前例,上前让我瞧瞧!”
奚念月倒也不恼,笑吟吟道:“甚么婢女,我是玄王的小情人!”他音色悦耳,虽还不及变声,仍听得出是少年。
“抱歉,小鬼,把你错认作少女!”锦衣男子“啧”了一声,转向云祈,“我就说你早晚得断。”
美人笑出了声,奚念月惊觉这美人也是个男子,倏然传来一道女声:“阿离见过殿下。”他循声望去,这声音似曾相闻,角落站着位不曾谋面的佩剑女子,一袭劲装。
“本王有事托付给你。”云祈望向奚念月堪堪开口,“方才我们途径了灵碧寺,你拿着本王的腰牌入寺去找无乐,写作‘至乐无乐’,给他看这块玉珏,就说是来送玄王上次求签的卜钱。而后你可肆意游玩,日落前回到此地。”
奚念月双眸一闪,晃着他的手,笑若春花:“阿月唯殿下是从。”
锦衣男子嘴角噙笑,玩味地看着两人,云祈取下玉珏,系在奚念月腰间,又将腰牌和信笺一同放进荷包。“钱不够就赊玄王府的账,收好玉珏,它在,你在。信笺里装着卜钱,务必亲自交由无乐,阿离会护送你去。”
奚念月接过东西,对那女子一笑,却见她别过了头。锦衣男子敛起笑:“阿离。”
被叫作“阿离”的女子神情一凛,道:“阿离……定保护好小公子。”
二人离开,美人也被见势退下,锦衣公子倚窗,看马车渐行渐远。云祈在他身旁坐下,斟了一杯桂花酿,这才道:“阿慕,你既知他是奚时雨的儿子,做甚么戏谑我?”
沈慕大笑,与他碰杯:“我也数次开过你和江公子的玩笑,怎不见你如此计较?我才捉摸不透你心思呢!我虽隐约猜到你留他在身边是为何……我且问你一句,不怕后悔?”
云祈反道:“为何而悔?”
沈慕道:“我怕你假戏真做。”
云祈冷笑,沈慕从怀中掏出一只嵌着螺钿的漆器,正中央放着一颗和夜明珠相仿的水滴状珠子,璀璨夺目。
“鲛人泪?阿慕,谢……”
沈慕抬手打断:“你我之间不必言谢,明年冬季圣雪莲也到了花期,你既已找到这小鬼,奚时雨的遗物中有明月心么?”
云祈道:“只有焦尾琴和一只黑匣,琴体无处可藏物,匣子打不开,但……明月心不在其中。”
沈慕好奇道:“既然打不开,你怎知不在其中?何不干脆劈开确定一下?”
云祈略一沉默,只道:“眼下我大概知道明月心的下落。”
沈慕喝了口酒,释然一笑:“那就好,需要帮忙尽管说,阿慕也唯殿下是从。”
云祈“嗯”了一声,有些迟疑道:“阿慕,你是断袖么?”
沈慕哈哈大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恣意道:“真爱让人奋不顾身,哪里还管他男人女人!”
云祈沉吟道:“你有所爱之人?”
沈慕一顿,回首去看云祈,四目相对,他垂下眼。“我风流快活,才不愿为情所困呢!”
-
一进马车阿离便开始阖目小憩,奚念月只得缄口,他打量着阿离的剑,如梦初醒,心道:“难怪她声音如此耳熟,我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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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这把剑鞘翘过砖呢!”
阿离兀的睁开眼,见他正窥视自己腰间佩剑,一时警觉,摸向剑柄,奚念月有些窘迫:“方将军也有把相似的佩剑,哈哈,好剑。”
阿离神情更加不虞,奚念月不知哪里失言,在心里痛骂云祈。楼里吃酒的云祈蓦地打了个喷嚏,奇道:“莫非我也染了风寒?”
马车一停,是例行检查,陈伯递上玄王腰牌,继续前行,直至在寺前被拦下,侍卫道:“陛下有旨,近几月闭寺不得入内,请回罢。”
阿离跳下马车:“灵碧寺镇守皇陵几百年,是皇家镇秽祈祷的神圣之地,便是因永安年间的那场大火修葺古刹,也不曾听闻过闭寺!既是陛下旨意,圣旨何在?”
侍卫从腰间取下腰牌,高声道:“御前司在此,见令牌如见天子!”
阿离不甘示弱,声如洪钟:“我只听闻见虎符如见天子,御前司是甚么?怕是锦衣卫都不敢如此跋扈!”
御前卫蹙眉:“玄王府哪来如此野蛮无礼的刁妇,腰间还配着剑,我瞧你甚是可疑,文牒何在?”
阿离啐了一口,嘲讽道:“休想用你那套《女诫》来约束本侠女,我看你才是蛮横无理!想知本侠女身份,同我去祖坟走一圈不就得了!”
陈伯听得目瞪口呆,奚念月暗暗侥幸自己和她不曾有口角,二人僵持不下,大门却被打开了,走出一位白净书生:“出了何事?”
见到他,御前司毕恭毕敬,犹见救世神明,忙道:“段大人,有可疑人无视旨意要闯寺!”
阿离冷笑道:“好一个恶人先告状,颠倒黑白!”
段文州将来龙去脉听完,望着陈伯手中玄王的腰牌,转向阿离:“是姑娘要入寺?奉玄王之命而来为何事?”
他温声细语,阿离火气稍缓:“不,是车内的小公子来帮玄王送东西,这侍卫拿乔,刁难小女子!”
“玄王还未成亲,王府怎就多了个小公子?”段文州朝车幔一揖,“不知车内是哪位公子?”
幔后探出一只白皙的手,旋即露出一张脸,眉如远山,眸似春水。段文州一惊,见他不疾不徐打揖道:“阿姊脾气火爆,冲撞了这位大人,我替阿姊赔个不是。大人奉陛下之旨,我奉殿下之命,可否通融一下?我送了卜钱就离开。”
段文州摸了摸下巴,极是诧异:“听闻玄王不信鬼神,竟会求签……不过此地是皇寺,只得皇亲国戚及其侍从进入,眼下玄王不在,不如你将卜钱交给御前司去送!”
“殿下要我亲手送去以示心诚。”奚念月一顿,笑若春花,“皇亲国戚并无段姓,既如此,段大人是随某人进来的?闭寺莫非也是因此人?”
段文州微笑,半眯着眼:“猜想合情合理,可本官是为查案而来,你进来罢。”
古刹巍峨,红墙灰瓦,老树参天,静谧庄严。
淡淡檀香带着雪意,似曾相识,奚念月心道:“原来这就是半夏提到的皇寺檀香。”
21. 卦文
经过钟楼、鼓楼是天王殿,穿过天王殿则是大雄宝殿。一进大殿,便见一位手持佛珠的僧人在佛前无声吟诵,段文州道:“卜钱交予那位僧人即可,他掌管香火。”
僧人单手行礼,奚念月回之一揖,开门见山道:“大师,我想见一位叫无乐的和尚。”
僧人道:“贫僧不曾听闻过法号‘无乐’的僧人,库房、大寮也没有叫无乐的人,小施主莫不是记错了?”
奚念月坚定道:“绝不会记错,请大师仔细想想还有何处被遗漏了,写作‘至乐无乐’的无乐。”
僧人摇头,身后段文州“哎呦”了一声,奚念月望去,听他幽幽道:“北边有座废弃的殿堂,叫大悲殿,若说还有遗漏之地,也只能是那了。”
僧人面色骤变,厉声道:“大悲殿镇压着邪祟,贫僧劝施主莫要靠近此处!”
奚念月点点头,对段文州道:“走罢。”
行至大悲殿,段文州停在了门口,奚念月踏进一只脚,道:“段大人莫非是听信那僧人之言,怕了?”
段文州背光而立,面容半明半晦,瞧不真切。“不是,我进不去。”
奚念月一怔,旋即不知从何处传来了声音,虚无缥缈:“小娃娃,让本尊看看你腰佩着甚么?”他定了定神,握住腰间的玉珏,黑暗深处笑声骤起。
奚念月脊背发凉,深信此地邪气甚重,正欲转身离去,惊愕地发现入口消失了。笑声渐止,那声音在耳畔响起:“阿七让你来的罢,一直走,我们在尽头等你。”
他壮着胆,依言朝前走,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像极了噩梦之地。
那声音喋喋不休:“喂,你说阿七这是在挑衅本尊么?在说他不信天命?本尊最喜欢不自量力的凡人了!上位者为情坠落高台,惹一身不堪,我们有好戏看了!”
远处有一丝微光,走近后豁然开朗,奚念月揉了揉双眸,尽头是一处书房。案上摆着纸墨笔砚和一卷打开的书,目光所及皆是书卷,不见人迹。他好奇地捧起那卷书,封面用楷书写着《南华经》,南华真人作,忘尘闲人誊。
背后倏地响起那声音:“小娃娃,我赠你一卦。”奚念月循声回身,见白衣长须者一阵风似的移步至书案旁,提笔在纸笺上洋洋洒洒写了起来。人无影,行无踪,瞧不出年纪,不问八字上来就要算卦,他只觉这人在故弄玄虚。
“先生可是无乐?我不是为求卦而来,是奉玄王之命来送卜钱的。”
白衣者放下笔,自顾自道:“啧,我就说你们命定纠缠,他偏说那是恩怨使然。”又转向空空如也的一侧,“阿七那卦呢?”
奚念月有些无奈,唤道:“无乐先生。”抬眸的一瞬间,他瞧见了那纸笺上的卦文,胸腔中如落惊雷,一颗心怦怦直跳。
“有了。”白衣者手中多出一只红色锦袋,他从中取出纸笺,展开给奚念月看,“把你的和阿七的一起放进这祈福袋,挂在大雄宝殿后那棵百年樱树上。”
奚念月注视着那纸笺,沉思不语,倏然一把抓住他的手,似是松了口气。“你不是鬼。”
“本尊名螭,当然不是鬼。”他忍俊不禁,“喂,你听到了么,这小娃娃可比阿七有趣多了!”
奚念月蹙眉:“你在同谁说话?无乐在哪?”
“无乐不在这,东西本尊转交给他。”螭两指并拢,在奚念月眉头一点,“回去后忘记这里的所见所闻,记住,你今日是将卜钱交至主持,另得一卦,又依言将装着卦文的祈福袋挂在百年樱树上。”
回过神来,奚念月站在大门口,方才好似犹误入了某处,身旁的段文州叹气道:“你也遇上了鬼打墙,本官这就回去上报此地不详,还是让钦天监那帮装神弄鬼的家伙来罢。”
奚念月四下端详,太阳仍在高殿正西方一指的位置,他思忖道:“段大人,我进去了多久?”
段文州道:“前脚进去,后脚出来,眨眨眼的功夫。”
奚念月点点头,从荷包中取出一只红色祈福袋,握着手中。
有个御前司打扮的人从远处跑来,同段文州耳语了几句,他压低声道:“不在房内?一定在寺内某处闲庭信步,去找找。”又转向奚念月,“本官有事先行一步,小公子……”
奚念月会意:“大人请,我将这祈福袋挂在樱树上就离开。”
“莫非是殿下与王妃的姻缘符?”二人一前一后离开,段文州渐行渐远,还不忘道,“天作之合,白头偕老……”
奚念月不急不慢地朝大雄宝殿后走,他从祈福袋取出折叠的纸笺,只见上面写着:无情偏作有情。
风穿堂过,吹起一角,露出下面那张纸笺:有情何似无情。(注1)
百年樱树苍劲挺拔,枝干粗壮蟠曲,像一位静静承载着岁月的老者。奚念月伫立树下,触手可及处挂满了祈福袋和红绸带,愈往高处愈少。
不远处有张石桌,上面并无积雪,大抵是才打扫过。他用手拂了拂桌面,也无灰尘,这才脱下狐裘,和云祈的荷包一起放在了桌上。
奚念月返回樱树下,撩起衣摆系在腰间,奋力跳起,双手抓住枝干,脚一蹬树身,便爬了上去。他身轻如燕,很快攀到了所能及的最高处,枝干空无一物。
奚念月极是满意,从怀中取出祈福袋,绑在了枝干上。不知怎的,檐下铜铃骤响,停栖的乌鸦被惊起,兀的冲了过来。唬得他一颤,身子倾斜,从树上坠了下来。
奚念月阖上双目,再次暗骂云祈。
不是冰冷的地面,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气味,他欢喜地睁开眼,猝不及防,跌进一双深不见底的眸中。
积雪似花,纷纷扬扬,落了二人满身。
铃声悠悠,恍惚间,奚念月以为春日已至。
那人将他放在地上,甚么都没说,折过身就走,鸦青色背影渐行渐远。“多谢你啦,我叫阿月,公子怎么称呼?”
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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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细长的眉,清冷的眼,声似寒泉泠泠:“在下叶青云。”
-
阿离靠着车厢,怒视御前司,他只作视而不见,陈伯给马儿喂了把草。奚念月步伐轻快地走了出来,道:“去觉春斋,我要将所有的糕点都买一份!”
阿离“嗯”了一声,掀开车帷侧身进了车厢,陈伯打趣道:“小公子心情不错嘛,遇上了啥好事?”
奚念月莞尔一笑:“我看到樱花开了!”
陈伯也随之笑道:“那可真是不得了!”
马车沿着中华街直行,驶过江南贡院,街道两旁店肆林立,鳞次栉比,商贩的叫卖声络绎不绝,奚念月好奇地探出头。
陈伯道:“上元灯节将至,秦淮河畔,花灯三千,如昼如宣……老夫嘴拙,讲不出到底有多美,小公子亲眼见见就晓得了!”
奚念月眸光闪动:“阿伯形容得生动形象,阿月已迫不及待这一日了。”
阿离淡淡道:“上元节皆是成双成对的俊郎玉女在放花灯,你独自一人,以影为伴?”
奚念月摇了摇头:“还有殿下,我才不是孤零零呢!”
阿离不可置信地瞥了他一眼:“殿下日理万机,哪来闲情陪你去看花灯,况且这种……哄人的事,殿下绝不会做的!”
“我看他满嘴甜言蜜语,会得很呢!他不愿意,我找别人就是了。”奚念月一顿,“名门望族中可有姓叶?”
“不曾听闻,江湖中倒是有个令人闻风丧胆的用毒高手姓叶,曾用瘟毒灭了一个村庄!不过,论名气不及你母亲,她出身医药圣地无情谷,却以彼岸花为原料炼出天下至毒——嗜心,江湖称之‘无情毒妇’!”阿离惊慌地捂住嘴,“奚时雨不会没和你提过罢?”
“此等丧尽天良的暗昧之事,哪有父母会告诉孩子?”奚念月笑了笑,“阿离姊姊该不是故意失言的罢?”
“当然不是!”
二人相对无言,车厢内落针可闻,恰逢陈伯适时出声:“觉春斋到咯!”
未见其店先闻糕点香甜,奚念月下了车,见一家不起眼的小店前挂着块破旧木牌,只写了个“春”,门可罗雀。反观隔壁那家,双层楼阁宽敞明亮,气派的匾额上写着“犹觉春来”,门前人头攒动,皆是在排队入店。
他径直朝队列走去,阿离紧随其后。
“哎——”陈伯朝小店一指,“这家才是觉春斋,旁边那家徒有其表,是混淆外地人的!京城街上多得是从地方朝觐的官员、赶赴会试的士子和来往的商人,是他们在排队!”
眼下是正月,士子们还在赴京路上,奚念月定睛细瞧,排队之人果真是些官员着装、商人打扮,心道差点被表象迷惑了,他对陈伯一笑:“多谢阿翁提醒!”
门前趴着一只橘猫,见人也不跑,阿离蹲下逗它。掌柜捧着簿册,伙计在核对糕点清单,头也不抬地对来人道:“只剩下梅花糕和小元宵,其他都被预定了。”
22. 交手
奚念月环视一圈,指着粉色方糕道:“我要这个。”
伙计敲了敲一旁的木牌:“离春闱不足两个月,定胜糕供不应求,要提前半月预定!”
奚念月打开荷包,将黄金尽数取出,道:“我出十倍的价格,店内的糕点全包了!”
伙计蹙眉,重复道:“被预定了,只剩梅花糕和小元宵!”
奚念月高声道:“我有钱!”
“是有钱,这钱足够店铺一整年的租金了!”掌柜哈哈大笑,“不过小公子,这世上多得是钱买不到的东西!譬如这些被预定的糕点,今日我若受高价诱惑卖给了你,未按约定之时送达……那堆黄金能买来店铺的声誉吗?”
奚念月面有愧色,声音微不可闻:“阿月今日受教了。”
掌柜颇有耐心道:“梅花糕这种糕点是常驻,有无看运气,时令糕点如桂花绿豆冰糕提前七日预定,定胜糕则需提前半月,小公子订点甚么?”
奚念月摇摇头,惋惜道:“今日一时兴起之物,等上半个月心境就变了。”
身后有人笑道:“这话我深有感触。”来人身穿大红洋缎袄,鹅蛋脸上,一双圆眼含着笑。
伙计停下手中活,招呼道:“原是婉姑娘来了,糕点全福礼盒三份,我这就送到顾府的马车上。”
“且慢。”婉姑娘笑吟吟地看向奚念月,“出手如此阔绰,不知是哪家不谙人间疾苦的小公子?掌柜所言在理,而说得也不无道理,这一份是姊姊赠你的,让你今日不遗憾。”
奚念月自是乐意收下,但也不肯白白接受他人好意,可被这么一说,“高价买”这话是再也道不出口。他捏着空荷包,盯着面前的黄金手足无措。
“不领姊姊的情?”婉姑娘似是猜中了他心思,“你这空荷包上的刺绣瞧着精巧,送我做回礼如何?”
奚念月喜上眉梢,当即笑道:“多谢姊姊!”
婉姑娘同小二讨了张包袱皮,将桌上黄金装好,递给奚念月道:“这些黄金可非小数目,足已让平民全家衣食无忧好些年,收好啦!”
奚念月颔首,双手接下,又将荷包递上,待她离开后,好奇地问:“这婉姑娘是甚么人?”
掌柜朝西边一指:“乌衣巷顾府,顾阁老之女……的大婢女。”
奚念月脚步轻快地朝外走,心道:“若有机会,一定要好好答谢这位姊姊!真是诸事顺宜的一天……”
靠在门上的阿离目睹了一切,随他朝马车走去,好心提醒道:“那是殿下的荷包。”
奚念月捧着礼盒,脚步一顿,笑容凝固在嘴角,急忙道:“金陵最大的荷包店在哪?”
“街道旁比比皆是荷包铺子。”阿离幸灾乐祸,“不过,此物都是家中女眷亲手缝制……”
奚念月一跺脚,道:“离日落还有些时,我们立刻动身,还来得及去买!”
阿离添油加醋道:“承载回忆的荷包岂是能买到的?还是回去和殿下坦白罢。”
奚念月叹了口气:“我还是该觉得赔个新的。”
阿离道:“用殿下的钱买?”
奚念月咋舌,迟疑道:“不如姊姊先借我……”
阿离摆手打断:“我周身只一把倚天。”见他又转向车夫,“陈伯那点钱不够你霍霍,我劝你别折腾了。”
奚念月犹豫须臾,只得作罢,索性道:“事已至此——听闻霓裳坊出了不少新衣,回去前我们去瞧瞧!”
“在此之前,我要先清理掉车后的老鼠!”阿离敛笑,倚天脱鞘,飞身下车,“继续前行,我稍稍就赶上!”
奚念月掀开窗帘,见她身影渐行渐远,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急忙道:“阿伯,快掉头,我们去找阿离姊姊!”
陈伯握着缰绳,镇定自若道:“小公子尽管放心,阿离姑娘出身江湖,身手不凡,由她去,不会有事的!”
奚念月面色微变,语气严厉,有不可忤逆之意:“陈伯,掉头!”他素来乖巧有礼,陈伯微微一惊,立刻勒马回头。
倚天剑势凌冽,阿离锐气逼人,毫不犹豫刺向堆放布匹的货厢,车夫被唬得跌下马,抱头道:“女侠饶命!小民上有老下有小,一生安分守己……”
一人黑衣劲装,从货厢中现身,提剑上前迎击,银光浮动,面具后是一双深邃的眼。两剑相碰,发出“锵——”的一声。
“鬼鬼祟祟跟了我们一路,目的何在!”阿离不屑,“气息隐藏得不错,可惜遇上了我娑罗门阿离,待我揭下面具,一睹你那不可告人的真容!”
车夫双股战战,朝大道上跑去,跑出一段路后,开始喊道:“不得了了,光天化日之下,有人在城中耍刀!”
阿离剑法诡谲,出手快而凌冽,那人沉默不语,只是一味的防御。
“你为何只守不攻?又为何能接下我全部的招数,那是灭绝门派婆罗门的剑法……”阿离收剑,声音微微颤抖,“大师兄,是你么?”
那人堪堪开口,声音苍老嘶哑:“姑娘,你认错人了,在下并未跟踪,更无加害之意,一场误会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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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离抬手摘了他的面具,下面是一张不堪入目的脸,那人身子一颤,别过了眼。“抱歉。”
奚念月惴惴不安,后背冷汗浸湿了衣衫,远远瞧见阿离背影,忙道:“阿离姊姊!”
阿离循声望去,那人也跟着抬首,瞧见来人,他丢下一句:“姑娘保重。”
阿离急忙回头,只见那道黑色背影已隐入暮色中,不见踪迹,她喃喃道:“大师兄……”马车渐缓,停在身侧,阿离定了定神,纵身上车,“走罢。”
奚念月紧张道:“出了甚么事?”
阿离摇摇头,缓缓阖上眼:“误会一场。”
-
十里秦淮,望不尽的烟花柳巷,掩不住的脂粉香气,道不完的风流多情。月上树梢,管弦丝竹渐起,欢笑声纷至沓来,河上画坊轻摇。
金粉地,温柔乡,醉生梦死。
云祈凭栏眺望,明月高悬,明明是那么远,又好似垂手可得。身后有人蹑手蹑脚地接近,猫儿似的,他折过身,一张粉妆玉砌的脸映入眼帘。
奚念月推门进来时,案上杯盘狼藉,锦衣公子酩酊大醉,仰卧榻上。阑干前,有人负手而立于雪色和月色间,宛如白宣上浓厚的一笔墨。
天地共色,万物皆白,唯见一人。
奚念月静静地朝那人走去,尚有一步之遥,云祈蓦然回首,与他相望,不知何处涌来风,吹乱了额前碎发。
“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奚念月清了清喉:“殿下,我……”见云祈嘴角噙笑,一鼓作气坦诚道,“我弄丢了荷包,但玉珏、腰牌、黄金都在!”
“只丢了荷包?”云祈话锋一转,“东西送到了罢,想必你也见到螭了……”
奚念月疑惑道:“谁?主持?”
云祈一顿,见他满面惑色,沉吟道:“还记得你为何去灵碧寺么?而后遇见了何人,发生了甚么事?”
“去帮殿下送卜钱,主持还破例为我算了一卦呢,而后我将装着卦文的祈福袋挂在百年樱树上……”思绪百转千回,奚念月敛眸微笑。
“好一个乐于算卦的热心主持!”云祈望向苍穹,拂袖冷冷一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你既不管世人的生死和是非,干甚插手凡间的恩怨纠葛?何不干脆旁观到底!”
奚念月不解:“殿下在同谁说话?”
云祈拂袖折身:“虚无飘渺之人,回府!”
一场友人相会至此告终,二人各揣心事上了马车。
23. 上元
奚念月从陶罐里取出碧螺春,放进一旁的茶盏中,浇之沸水,茶香袅袅,在房内晕开。他捧着茶托,端到云祈面前,道:“殿下。”
云祈接过放在案上,头也不抬道:“何事?”
“服侍殿下用茶而已。”奚念月含春带笑,“上元佳节将至,听闻此日取消宵禁,灯火不夜天……若是能提着花灯在街上走一走,此生也算无憾了。”
半夏笑而不语,云祈抬眸看他:“朱雀街、乌衣巷,哪个住的不是簪缨世胄,时候未到,你若被人瞧见就麻烦了,明年再去罢。”
奚念月跪坐在云祈脚边,将脸靠在他膝上,双眸盈盈若春水。
“七郎,求你了。”
“这是你可以叫的么?”
奚念月“哼”了一声,道:“只准你的鹤留公子叫呗!”
“你何时听他这般唤过本王?”
“在你二人独处耳鬓厮磨时,他定是这么叫的!”
“一派胡言。”云祈放下手中书,“为何这么想过上元节?”
奚念月眸光闪动,满目期待道:“上元、中秋皆是中原特有的节日,西燕没有,我对上元节的了解来自画本子和别人口中,自然想亲眼看看啦。”
沉默须臾,云祈道:“本王知道了。”
“那殿下是……同意我去看花灯啦?”
云祈“嗯”了一声,奚念月欢呼雀跃,扯着他袖摆,一叠声道:“殿下天下第一好!”
奚念月看着坐在车厢内的云祈,有些不可置信道:“殿下也去?”
云祈放下信,淡淡地“嗯”了一声,奚念月在侍从的搀扶下上了车,坐在他身旁,道:“我还以为殿下不会来呢!”
“怕你出差错。”云祈从案上的木盒中拿出一张狐狸面具,递给奚念月,又另取出恶鬼面具自己戴上,“戴好。”
二人离得近,他又闻到了云祈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香味,忍不住问道:“殿下常去灵碧寺?”
云祈摇头:“正相反,为何这么问?”
奚念月好似不经意靠近,嗅了嗅他颈窝,道:“殿下身上的香和寺内檀香好像。”
“你嗅觉倒是灵敏,就是皇寺檀香,染上了御赐香。”云祈沉吟,“本王被螭、被主持骗了,买了三千捆檀香,王府的博山炉至今还在不分昼夜地燃着……”
“整座寺庙的香火钱怕不是被殿下包圆啦!”奚念月笑道,“竟能骗到殿下,是如何做到的?”
“他甚么都没做。”云祈一顿,“只说烧完三千香,便可消除今世业障,求得轮回之人的谅解。”
奚念月及时将后面那句“我也想学”的戏言咽下,见云祈阖上眼,似乎是倦了,静静枕在云祈腿上,听他有力的心跳声。
心跳交织,人影缠绵,极是缱绻,剪不断,理还乱。
直至马车一停,侍卫禀道:“殿下,前面便是文德桥了。”
奚念月迅速坐直身子,云祈先下了车,透过掀起的窗幔,他窥见了火树银花。花灯接天昼如宣,华灯初上不夜天,这就是大珩京城的上元佳节。
灯火葳蕤处,云祈折过身,徐徐探出了手。隔着面具,不见彼此神情,只听见他柔声道:“走罢,我的小公子。”
十里秦淮两畔,店肆栉比,此刻挂满了各式花灯,楼上美人酥|胸半露,对来往的男人暗送秋波。若柳和衣起身,点燃烟袋递给倚窗那人,从身后环住他:“少主,在看甚么呢?”
那人吞云吐雾,若柳越窗望去,见河上唯一画舫,船上灯火辉煌,宛若宫阙,不由得道:“甚么人竟包下了整条秦淮!不知是为讨哪家小姐的欢心,好大的排面……”
沈慕在窗沿边敲了敲烟袋,将若柳推回榻上,道:“管他呢。”
百里之外,段文州为身后人引路,至灵碧寺侧门旁上了马车,随他上车后,问道:“怎地想出去走走,去看花灯?”
千里之外,云翎负手立在寝宫的画像前,画上女子一袭白绫衫,红缎裙,多情眼顾盼生姿。他伸手摩挲着女子的眉眼,深深叹了口气,恍如隔世。
秦淮河畔站满了手捧天灯的人,为首一人道:“准备松手!事毕后,去揽月楼依次领赏!”
春寒料峭,奚念月也不顾,只是倚在画舫窗边,云祈喝着秋露白:“这可是你想象中的上元?”
奚念月回首,郑重地点了点头,一双明眸盈盈,像水中捞出的玉髓。漫天繁星闪闪,遍地千灯点点,都不及他眼眸。
“上元节本有放天灯祈福的传统,自永安八年险些走水后便取消了。”云祈摇晃着酒盏,抬眸一笑,“天灯齐放,堪比星河,此景甚美,我想让你亲眼看看。”
奚念月循着云祈视线望去,万千天灯徐徐升起,灯火连天似白昼,令人叹为观止。他眸光潋滟:“无论往后发生甚么,只要想起今日,我就可以凭记忆活。”
云祈似乎有些微醺,声音也沾上了几分慵懒:“长乐未央,不只今日。”
奚念月心砰砰地跳,他嘴唇翕动,有甚么话呼之欲出,云祈倏然伸手掩住了他双耳,旋即传来一连串噼里啪啦声。
茶楼雅间,段文州给窗边人递上一杯热茶,笑道:“又是天灯又是爆竹,好似知你今日要来,好不热闹!”
楼前坐满散客,有人手一颤,湿了衣衫,怒道:“这揽月楼做甚么子放爆竹,阿脑子坏掉啦,吓老子一跳!”
旁边一人道:“嘘,你可知这揽月楼老板甚么来头!是欲空山武圣沈一空和浙江首富之女杨柳的小少爷,且不说这条街的商肆皆是他的,行商、走江湖的,哪个见了他不叫声少主!喏,当今玄王年少曾于欲空山修炼,和这沈慕还是师兄弟呢!”
那人不屑道:“我晓得,不过是个命好的纨绔子弟,再偌大的家业也有坐吃山空的一日!”
“官差办事,让一让!”众人驻足,举头望这天灯齐放的盛景,巡视的侍卫行步伐匆匆,“那帮放天灯的刁民好像朝揽月楼走了……若是沈公子指示,那怎么办?”
另一侍卫道:“沈公子常年不在,哪这么巧今日在,去看看再说!”
待侍卫离开,之前那人“啧”了一声,道:“你瞧瞧,肯定是那游手好闲之徒为讨女人欢心所为!”
奚念月定了定神,见云祈对远处举杯,他奇道:“殿下在同谁打招呼?”
云祈不答,将手中酒一饮而尽,道:“前朝有个大诗人四处游山玩水,曾在朱雀桥作下‘欲上青天揽明月’,好不豪迈洒脱!恰逢中秋来金陵赴宴,与家主之女月下惊鸿一瞥,至此双双沉沦,留在了金陵。”
“真真是段佳话!”奚念月追问,“那后来呢?”
云祈继续道:“他写下许多脍炙人口的佳句,只可惜在他夫人早逝后日日酗酒,醉生梦死。一日他烂醉如泥,在画舫驶至文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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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时,忽口中呢喃着夫人闺字,探身去捞水中月影……一代诗圣溺亡,文曲星陨落。”(注1)
“朱雀桥可不正是揽月楼旁的那个?”见云祈颔首,奚念月眉头轻蹙,“此地乃长街中央,人潮熙攘,为何无人及时将他救起?”
“听闻他晚年参与亲王叛变,又有传言他恃才傲物,对皇帝不敬,卷入权利漩涡能有何好下场?还有人说他喝酒喝垮了身体……”云祈一顿,“众说纷纭,逝者已逝。”
奚念月由衷道:“他一定和夫人在彼岸相会,同入轮回了!”
“谁知道呢?”云祈垂眸去看水中月,轻声呢喃着,“人真有来世么?”
画舫才一靠岸,劲装男子便迎了上去,开口却是女子的声音:“殿、公子,我家少主请。”
云祈摸了摸面具,确认无恙后道:“认错了。”
阿离急道:“少主想同你喝一杯!”
奚念月从云祈身后冒出,挡在他面前:“他今日有我,让你家少主择日再约!”
阿离笑道:“揽月楼设了灯谜,彩头乃世间绝无仅有,城中公子闻讯纷至沓来,立誓为心仪的姑娘赢下彩头,小公子有没有兴趣来玩玩?”
揽月楼里座无虚席,阿离引两人至中庭,瞧见来人,沈慕咧嘴一笑:“差不多该开始了,规则很简单,猜错了罚酒,猜对便可赢得本少准备的彩头。”
言罢,有小二端上一坛酒,那酒中不知加了甚么,酸味刺鼻,奚念月不由得蹙眉,云祈不屑一顾:“头脑空空的人能出甚么题!”
沈慕笑容不减,提笔在宣纸上就写:“明个儿乌云蔽日,这便是谜面,谜底打一个字,想好了唤小二送纸笔,写下即可。”
一时间人声鼎沸,纸上写甚么的都有,沈慕只是摇头,猜错的人悻悻得一盅醋酒,饮完后无一不面色发青。奚念月扯了扯云祈袖摆,小声道:“算了,殿下,我不要了。”
云祈冷笑一声,径直走到案前提起笔,笔风苍劲有力。小二凑过去一看,当即喜笑颜开,欢呼道:“猜对了!”
奚念月也凑上前,不由得“咦”了一声,沈慕笑容更甚,道:“恭喜这位戴着面具的神秘公子,喜获本少亲手酿造的女儿红一坛!”
诸人瞠目结舌,只觉这彩头过于草率,顾忌沈慕身份,暗自抱怨而不敢言,云祈眼皮子一抽,扯着他就朝外走。
“来,我有话同你说。”
沈慕任由云祈拉着他走出人群,小二赶紧打圆场道:“后厨备了元宵,在场的客官人人有份,甜的咸的都有……”
二人走至后院,见四下无人,云祈开口道:“如此简单的灯谜,你找这些人来充场,特地留给我猜中?”
沈慕笑嘻嘻道:“板仓街有个整日咿咿呀呀的疯子,听闻年轻是个戏子,入戏太深,真当自己是那戏中人,爱上了扮演小姐的花旦!谁知花旦回乡探亲途径浙江,遇上了水患,那戏子便疯了!”
云祈嗤笑道:“有话直说!”
沈慕敛笑道:“之前说过!”
云祈眉间闪过一丝肃杀之意,一字一句道:“明月心恐怕在他体内。”
沈慕一怔,放心之余又愁道:“他是奚时雨的遗孤,谢念之的徒孙……谢念之怎可能弃他救你!可普天之下,除谢念之再没人能救你了……”
云祈轻轻一笑,不紧不慢道:“我要他心甘情愿献上这颗心。”
24. 再会
眼见云祈扯着沈慕渐行渐远,奚念月拨开人群正欲跟上,与一人擦肩而过之际,他又嗅到了那股熟悉的熏香,不禁驻足回首,只见那匆匆而过的兜帽下一抹鸦青色身影。
奚念月毫不犹豫跟了出去,那人步伐轻快似风,拐过几个弯便消失在人潮中。他心中空荡荡的,有些沮丧地杵在原地,身后响起了一个冷冷清清的声音:“跟着我作甚?”
奚念月欢快地折过身,喜上眉梢,道:“叶公子,我们又见面啦!”
隔着面具,唯见灿若繁星的一双眸子,叶青云半响才道:“原来是你,这次又怎么了?”
奚念月一时福至心灵,不假思索道:“方才在揽月楼,我瞧着一人身影同叶公子有几分肖像,便跟了上去,眼下同爹爹走丢了!”
叶青云背着光,一张脸掩在兜帽下,半明半晦,瞧不真切。他似是怔了怔,旋即扬唇一笑,宛若雪霁见日,又如春风过境。“要我送你去酒楼?还是直接送你回家?”
奚念月也不推脱,笑靥如花:“有劳叶公子,送我到文德桥就好!”
二人一前一后朝西走,途径一家杂货铺,只见那铺主身后挂着几盏千形百状的花灯,个个独具匠心。叶青云停下脚,道:“帮我选盏花灯罢。”
奚念月颔首,问道:“叶公子是要送何人,有无喜好?”
“挑你喜欢的。”叶青云一顿,“整条街上只你两手空空,不知你是否喜欢花灯……”
奚念月点头如捣蒜,口中一叠声道:“喜欢,喜欢的!”又矜持道,“让叶公子破费可怎好!”话虽如此,仍是满心欢喜地挑选起来,终在一盏六角花鸟纹灯前停足。
“小公子瞧着年纪不大,眼光倒是老练!”铺主是个精神矍铄的老者,他神秘地压低声,“这紫檀珐琅宫灯大有来头,乃是德妃东窗事发时从宫中流出来的!”
叶青云“哦”了一声,道:“开价罢。”
铺主摆摆手,指着他腰间嵌着宝石的佩刀道:“不卖,用你那把刀换。”
叶青云勾唇,俯身在那老者耳边低语几句,老者面色骤变,语无伦次道:“这灯是赝品,公子喜欢,十文钱拿走就是了!”
叶青云取出荷包中的银两,尽数留下,将宫灯递给奚念月。“走罢。”
奚念月接过宫灯,快步跟上他,好奇道:“叶公子同他说了甚么?”
叶青云道:“我说这灯是假的,买下后通报官府,确认后可得双倍赔偿。若是真的……依《大珩律》,私卖宫中财物是大不敬之罪,轻则流放,重则斩首。”
奚念月双眸一闪,崇拜之情溢于言表,故作镇定地点头,又问:“德妃是谁?叶公子为何给那铺主留下这么多银两?”
“是畏罪服毒的罪妃。”叶青云又道,“这灯是真的。”
奚念月提灯的手一抖,不由得“啊”了一声,叶青云回头,面无波澜道:“怎么?怕因此灯获罪?你爹爹只手遮天,一盏宫灯而已。”
奚念月敏锐道:“依叶公子口气,莫非认识我爹爹?”
叶青云反问道:“能出入灵碧寺的人家,哪个不是权倾朝野?”
“不错。”奚念月与他对视,“那叶公子又是何许人?”
叶青云淡淡道:“那日段文州带你进寺时没曾提起过么?他在那是为查一桩不便透露的案子,我和他一起的。”
奚念月忆起确有此事,释然道:“叶公子身居何职?为谢两次出手相助,叫我爹爹在陛下面前为你多美言几句,步入青云岂不是易如反掌!”
若说云祈是不动声色的平静,那叶青云便是无喜无悲的冷漠,明明就在眼前,又好似隔着人山人海。他回首,眸底像是蓄了团迷雾,让人看不透。“无人能帮我。”言罢朝西北一指,“文德桥到了。”
不知不觉间,二人已沿着秦淮,穿过大街小巷,来到了初登船的地方,奚念月暗叹:“方才坐在画舫上,怎没觉这条路原是如此短!”只得依依不舍道,“再见啦,叶公子。”又好似想起甚么,从手上摘下一物塞进他里,“谢礼。”
叶青云定睛一瞧,是枚玉韘,不由得笑道:“这是让我有事就去府里寻你的意思么?那在下便收下了,后会有期。”
直至那道清瘦的背影消失在长街尽头,奚念月还在想:“他到底知不知我住哪,方才说甚么爹爹,他定是先排除了玄王府!”
身后响起一个嘶哑的声音:“玄王和沈慕的人封锁了几条街,正火急火燎地找你,你倒好,提灯漫步,好不惬意。”
奚念月循声折过身,扑进那人怀中:“言叔!我好想你!”
言叔宠溺地摸了摸他的头,道:“明知我一直在暗中跟着你,得了空子不来见我,去和你那公子游街赏灯,还说想我!”
奚念月撒娇道:“那你干嘛不趁夜偷偷来与我会面!”
“玄王府巡查森严,我不敢冒险,非万不得已不进。日后我会借巴图与你传信,你小心。”言叔推开他,“阿离快到了,我得走了,你比我想得中要好,我放心了……”
奚念月沿街朝回走,在转角处便遇上了阿离,她浑身杀意腾腾,口不择言道:“你跑哪去了!是想被人牙子卖去小倌馆么!”
他赶忙乖乖道歉:“让阿离姊姊费心了,我只是出来走走……”
阿离怒道:“走走?做甚么回头,继续走,走到外秦淮河,没准能遇上环城卫抓你回来!”
奚念月无言狡辩,身后有人道:“怪只怪本王没早些陪他出来游玩散心。”
“殿下。”云祈早已摘下恶鬼面具,面上忧色稍霁,奚念月垂首不敢看他,“对不起,我……”
“没事就好。”云祈的视线落在他手中灯上,“这花灯甚是精巧,只是你既无分文,又无文牍腰牌,是如何赊账的?”
奚念月本可将叶青云之事如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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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告,他心念一转,谎称是用玉韘换了宫灯,云祈挑眉:“在哪家换的,本王这就让侍卫去赎回来。”
“记不得了。”奚念月顿了顿,大惊失色,“这玉韘是学射箭时陆大哥给我的,说是保护手指,难不成实则是殿下的意思……”
一旁的阿离插嘴道:“该不是殿下从少主手中赢得的那枚羊脂玉扳指罢?”
云祈笑而不语,奚念月那颗高悬的心“啪”的一声摔在了地上,谁知他开口却道:“不是,只是弓箭坊最常见的护指玉韘。”
云祈转向身后侍卫,叮嘱道:“带他先上马车,本王稍后来,若是再看丢了人,提头来见!”
侍卫齐声称“是”,奚念月一离开,阿离严色道:“属下这就去查那杂货铺主提及戴着兜帽的叶公子。”
“不必了,那贩子有所顾忌,所言必定真假掺半,眼下恐怕早已逃之夭夭了。”云祈话锋一转,“你擅长易容和隐藏气息,因而最易察觉隐藏暗中之人,上次护送这小鬼可有人跟踪?”
阿离斟酌道:“是遇上一人,不过是误会。”
“何出此言?”云祈沉思,“回京途中陆飞觉察到有海东青跟随我们,海东青在大珩可是贡品,极为罕见。”
阿离忆道:“是个约莫四十的男子,长着一张平庸的脸……一经交手,他怒骂‘老子拿钱去抓那老爷幽会的证据,事成翻倍,你这小娘皮做何来捣乱!’,只是个受雇捉奸之徒。”
云祈不疑有她,折身朝马车走去,道:“告诉沈慕今日让他操心了,改日来府上喝酒。”
一掀开帷幔坐进车厢,奚念月就凑了上来,猫儿似的,云祈垂眸去望他。“阿月,发现你不见时我心乱如麻,盼着你千万不要出事,一路寻找,失魂落魄。”说着牵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你摸,仍是心有余悸。”
奚念月轻声道:“阿月知错了,不该不告而别,更不该将殿下给我的玉韘随意交换,阿月一定会将玉韘找回来的!”
“罢了,你没事就好。”云祈把玩着那只柔荑般的手,“离万寿节不足两月,其他课业先暂缓,只学礼、乐,本王会安排你在宴上弹奏《春江花月夜》。”
“殿下。”奚念月反抓住云祈的手,与他对视,“世人皆道流光郡主是随西燕王殉国,我想恐怕并非如此……母亲自刎那日,你们究竟说了甚么?”
四目相对,云祈道:“我只是一字不落地传达了皇兄的话,宴后你亲自去问他罢。”
奚念月想了想,松开手,语气真挚道:“殿下,初见之日妄言你杀了母亲,那时种种真是无礼至极,阿月再也不会啦!”
云祈挑眉,笑道:“本王甚感欣慰。”
谈笑间,回到了玄王府,奚念月第一个上元灯节至此落幕,也终生难忘。日子又回到了从前,他跟着先生继续学业,云祈若是归来得早,便一同用膳,有时鹤留也在,免不了又是吵吵闹闹。
25. 万寿
传授礼、乐的先生是个一板一眼的年长者,一日讲到避讳时,叹道:“老夫仕途本是一片大好,可偏偏姓舒,大概是有官运无官命罢。”
奚念月似在出神,不知是在想甚么,他随口道:“舒?天潢贵胄中无人用此同音字,先生何来避讳?”
舒冉叹了口气:“是今天子的字,那时白彦来找我,说礼部刚刚确认了四殿下的字和封号……而后裕王登基,白彦问我是改母姓还是礼部来选……君父为重,可老夫也不能做那为官弃姓的大逆不道之事,因此致仕还乡,开私塾谋生,幸得玄王青睐。”
奚念月被勾起了好奇,问道:“陛下的字是甚么?”
舒冉沉浸在往事中无法释怀,又耐不住被追问,见四下无人,索性提笔写下。他移起镇纸,将写了字的宣纸展示给奚念月看,旋即迅速塞进了一旁的博山炉中。
火光将纸张吞噬,燃作灰烬,奚念月随之心中一沉,舒冉回头见他神色讶然。“你怎么了?话说老夫一直随府里诸人唤你小公子,还不知你名字呢!该不会也有个‘舒’字罢?”
“他名字里有个月。”
舒冉回首,瞧见来者,毕恭毕敬起身道:“老夫参见殿下。”
“舒状元不必多礼,你已致仕多年,本王以为状元相称罢。”云祈一顿,“有些你远离朝野后的事,本王觉得还是不知为好。”
舒冉叹息道:“舒状元,好遥远而又陌生的称呼啊……老夫如今只个教书的夫子,只知国泰民安,朝事与我何干!”
云祈似是刚下朝,他头戴玉冠,身着蟒袍,气宇轩昂地信步走来。奚念月扑进他怀里,翁着声道:“殿下为何从未提及?”
云祈道:“那是奚时雨和他的爱恨纠葛,与你无关。”
二人举止亲昵,舒冉暗暗思忖:“难怪都叫他小公子,从年龄来看,大抵是玄王在欲空山或封地有的。可为何要隐瞒其存在?若是想瞒着天子也说不过去,玄王如今德高望重,早已不是那个被养在未央宫、无依无靠的小皇子了……”
奚念月不语,只是将头埋在云祈怀里,云祈安抚地拍着他的背,柔声道:“膳房做了青团,休息片刻,尝尝?”
奚念月抬起头:“青团是甚么?”
“是艾草碾碎拌进糯米粉揉制成皮,再包入各种馅料,上屉蒸熟。原是清明节祭祀之物,如今是江南入春的小食。”晚春领着婢女踏入房中,将装青团的食盒一一摆上茶桌,又将竹箸抹上油,搁在箸架上。
食盒是相同的,都装着三只花纹不同的青花瓷碟,碟中各有一个青团,晚春继续道:“缠枝莲叶纹碟是豆沙馅,牡丹纹是腌笃鲜,菊纹则是蛋黄。”
奚念月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云祈道:“去将先生请过来品尝。”
舒冉连连摆手,诚惶诚恐道:“使不得,老夫能教授小公子已是荣幸至极,同桌共膳万万使不得!”
云祈虽不知他心思,倒也不勉强:“那将食盒给先生送过去。”
奚念月依言,乖乖拎着食盒朝舒冉走去,还不忘带一双竹箸。舒冉双手接过放在案上,对云祈一揖,语气真挚道:“老夫多谢殿下赏赐!”
云祈颔首,奚念月脚步轻快地回到他身边,拿起竹箸伸向牡丹碟,心道:“让我来看看这闻所未闻的腌笃鲜到底是甚么?”
舒冉才坐下,便见奚念月将咬过的青团塞进云祈口中,道:“好生奇怪的味道,和名字一样!”
云祈接过晚春递来的茶,将口中青团顺下,才道:“哪里奇怪,本王吃不出来,尝尝豆沙馅的,你惯是偏爱甜口。”
奚念月一跺脚:“总之就是非常奇怪!”
舒冉眼观鼻,鼻观心,连忙夹起青团塞进口中,装作没看见,心中又道:“不对劲,这二人不似父子……这玄王一直无妃无妾,难不成是好这口?”这么一想只觉不得了了,他坐如针毡,连忙起身,“今日课程也结束了,老夫忽记起家里有事……”
云祈颔首,叮嘱道:“晚春,备轿送舒状元一程。”
晚春引舒冉离开,众婢女也退下,云祈道:“万寿将至,这几日慎食辛辣、生冷,也莫要伤着手了。”
“殿下放心。”奚念月眨眨眼,“声喉和手我都爱护得紧,那是国破后我卖艺讨生的本钱,这双眼眸我也爱得紧,大家都说我眼若水波媚……”
“本王叫你在万寿宴上演奏,那是许多人求之不得的机会,扯甚么卖艺!”云祈把他拉到面前,“小伶人,买你一辈子甚么钱?”
奚念月笑吟吟道:“万两黄金,不,一颗真心!客官确定要一辈子?”见云祈“嗯”了一声,他眼波横流似秋水,“说好了一辈子,差一刻、一息都不行呦!”(注1)
云祈别开眼,许久堪堪开口,有些为难道:“阿月……”
奚念月似嗔非嗔道:“殿下连哄骗我都不愿!”
“不是。”云祈一顿,“传闻月亮仙子都是穿着白衫红裙的,那白绫衫在月光下熠熠生辉,故又称月光衣。虽是女子服饰,你穿肯定也好看得紧,所以宴上……”
奚归月当即道:“殿下吞吞吐吐的,我还当是何事!只要光彩照人,穿甚么我都乐意!”
云祈嘴角噙笑地望着他,道:“你穿甚么不好看!”
-
四月二十,万寿当日,普天同庆,天下大赦。
云翎自然不信钦天监“一年内宫中忌宴乐嫁娶,太子方可脱离苦海,往生极乐”的鬼话,失去珍视之人后,他觉得人生在世,不过尔尔。
长寿是煎熬,祝寿像诅咒。
与其设宴庆寿,云翎更愿在“小西湖”旁赏花饮酒,独自回忆昔日。可百官上谏皆道:“四十于凡人乃知天命之岁,何况是圣上呢?”因而只得照例,宴群臣,贺万寿。
曾几何时,那个被众人簇拥的年轻帝王变得顾影自怜了?
透过铜镜,云翎瞧见了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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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在自己面上留下的痕迹,他想:“人终将衰老,朕也会老去,有的人却美貌永驻……”不由得蹙眉叹息,“朕这辈子见不到她双鬓花白、满脸褶皱的模样啦!”
正服侍云翎穿戴衮服的宫婢忽闻他一声长叹,以为是自己哪里出了纰漏,吓得手一抖,险些打翻了放着玉带的托盘。身后有人道:“我来。”
宫婢回头,望见来人,行礼道:“奴婢见过嘉贵人。”
“万寿之日,举国同庆之时,陛下怎愁容满面的?”罗嘉从宫婢手中接过玉带,“妾生于王朝动荡之年,不敢想有一日能见天下太平,时和岁丰,幸而有陛下。”
云翎扯了扯嘴角,道:“这一切皆是母后和老七的功劳,朕无功受禄。”
罗嘉思忖着,试探道:“天下只道江太后心狠手辣,不见其刚毅果断,有勇有谋……同为女性,臣妾自愧不如。”
云翎瞥了她一眼,面上无喜无悲:“朕知道。”
罗嘉还想再说些甚么,云翎淡淡道:“时候不早了,去赴宴罢。”
宴席摆在御苑,园心湖设曲水流觞,湖上桥曲折迂回,中间搭了个表演的露台。以桥为界,群臣和女眷分坐两旁,一人一小几,上面摆满了瓜果、茶水。
有女子以帕掩口,小声道:“这湖畔开着甚么花?血红血红的,有花无叶,怪不吉利的……”
姜晗儿放下手中的糖渍乌梅,循声回头:“这是彼岸花,传闻开在彼岸的花,陛下喜欢。”
又有宫女笑道:“今只见娘娘风姿绰约,不知当年何等迷人,让清心寡欲的陛下在宴上一见钟情!我们空守后宫,不见陛下,唉……”
“娘娘乃是命中富贵,一下子就有了小殿下,母凭子贵,从舞姬一跃成了贵妃,还被姜阁老收作义女!”罗嘉顿了顿,“听闻娘娘的眉眼有三分像陛下寝宫画像上的那位……”
站在姜晗儿身后的宫婢喝道:“区区贵人也敢出言暗讽贵妃?娘娘惯是性子温和,今个儿就由奴婢替主子管教这贱嫔!”
说着便挽袖上前,姜晗儿打断道:“香玲,今日是陛下大寿,大喜之日不要徒增事端。”她平静地转向罗嘉,“况且妹妹所言非虚。”
周遭窃窃私语不绝,罗嘉连忙解释道:“贱婢失言,绝无嘲讽娘娘之意,也无此胆!”姜晗儿“嗯”了一声,继续吃她的糖渍乌梅,这一下如拳打棉花,罗嘉也不再多言。
远处有内侍拖长音道:“皇上驾到——”
两岸百官女眷皆起身,对着那至高无上的天子遥遥一拜,齐声高呼“万岁”。待云翎落了座,众人也陆续归座,宫婢陆续将菜肴酒水端上。
有女子“哎呀”了一声,道:“怎不见二殿下?”
旁人压低声道:“提甚么罪妃之子!眼下太子下殡也才半年……”见姜晗儿蓦地回头,她话锋一转,“怎不见顾家的那位姊姊?”
“提那异女子作甚!仔细你也被当作异类了!”
26.春宴
露台上歌姬身着彩衣,伴随笙箫翩翩起舞。云祈截住水面上的木匣,取出酒觞,对云翎举杯:“臣弟祝陛下万寿无疆,福泽绵长!”
云泽也执杯附和道:“儿臣祝父皇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云祈道:“小鬼不得饮酒,葡萄酒也不成。”
云泽将水晶杯伸到云祈面前,笑道:“小皇叔,这是桑葚果浆,你尝尝,可比酒好喝多啦!”
云祈当真接过喝了一口,摇摇头道:“本王喝不出来,还是酒醉人,不信你试试我这杯?”
云泽笑嘻嘻道:“一会不让喝,一会又让喝,小皇叔你怎如此多变!难怪母妃说男人善变,靠不住!”
云祈哈哈大笑:“怎地,你不也是男子!靠山山会倒,靠树树会老,这天下除了自己,没人靠得住!”
云翎望着二人,心中百感交集:“朕同这个小儿子还不如七弟来得熟络,如今瑜儿没了,老二……暂且不提,这个虽在朕眼皮下长大,朕却从未上心。”一时动容,“泽儿。”
云泽敛笑,走到云翎案前一拜,郑重道:“儿臣在。”
“上前来让朕看看。”云翎牵着他的手,端详一番,“如今是哪位太傅在教你学问?”
云泽道:“回父皇,是顾阁老家的长子,顾太傅。”云翎点点头,又问了一些诸如伴读者谁,近日学了哪些文章有何见解的问题,他一一作答。
台上舞姬退罢,戏班子登场,唱得是一出《群仙祝寿》。云祈吃着酒,玩味地看着,倏然拍手道:“其乐融融,好!”见云翎回头,“礼部今年的节目备得好!”
云翎拍了拍云泽的肩,待他归位后转向云祈:“七弟何时爱看这不瘟不火的戏了?买糕点哄女人开心这事已经让朕诧异万分了,七弟改变甚大,朕始料未及。”
湖对岸,头梳高髻的华服女子兀的打了个喷嚏,半夏贴心地递上帕子。姜晗儿同宫婢交代了几句,片刻有人送上来一碗醪糟蛋汤,她简洁道:“暖身的。”
帖尔兰接过,用生涩的中原话回道:“多谢娘娘。”她与玄王的大婚虽因太子之丧搁浅,不过是早晚的事,故以王妃而非北塞公主礼待,设座贵妃旁。
来到大珩不过半载,帖尔兰的中原话仅可日常简单交流,教她语言的女官原本一同来作翻译,云祈却道:“听不懂便不交流,省去了许多烦神的废话。”就此作罢,只半夏跟着来了。
身后有女子低语道:“草原第一美人又如何,终究是个蛮子。”这前头坐得是妃嫔,后面则是三品官员的女眷,皆是非富即贵的主。
一人接话道:“方才我就在玄王府的马车后,下车时玄王都不去搀扶她,入宴时也不挽着手……我看他们生疏得很,徒有空名的王妃,可怜呐!”
有女子痴痴道:“能嫁给玄王就是好命!若能每日看见殿下,作妾作婢我也愿意!”
“玄王再好,没情谊又如何?财富、地位都是虚的,依我看还是嫁个爱自己的最幸福,宝珠妹妹你说呢?”
宝珠脱口道:“我、我独心仪二殿下……”
发问那女子“啧啧”两声,嗔道:“又是个无药可救的!那二殿下若是被贬为庶人,你也愿跟着他?”
台上咿咿呀呀,台下叽叽喳喳,皆是戏中人。
“四哥不爱看戏?”云祈想了想,“那臣弟即兴为陛下献上一出剑舞,如何?”
有人出声打断道:“万万不可,玄王身份煊赫,做不得此等供人娱乐取乐之事!”
云祈循声望去,笑道:“天子面前无尊者,姜阁老,你莫不是怕本王舞剑,意在四哥罢?”
姜铭忙道:“臣绝无此心,万万不敢肆意揣测殿下!且殿下收复失地,开疆拓土,是大珩的救世神明,绝不会做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姜阁老说得对,”云翎一顿,“你是大珩地位显赫的亲王,在群臣面前舞剑成何体统?”
“本王这一生离经叛道,何曾在意这细枝末节。”正逢一曲毕,云祈起身,看着自己腰间的银钩,对魏元义道,“魏指挥使,借你佩剑一用。”
魏元义看向云翎,见他微微颔首,这才摘下佩剑献给云祈。
云祈接过剑,踏水而行,纵身上了露台。剑乍一出鞘,随之响起了琴声,他对亭中晦暗无光的一隅点了点头。
云祈持剑起舞,势如雷霆万钧,令人屏息,?如羿射九日落,恰似群帝骖龙翔,一舞剑器动四方。(注1)那琴声一张一弛,由慢及快附和着,宛若暴雨骤降,来势汹汹。
待舞罢曲终,四座掌声起,云翎喃喃道:“是《十面埋伏》的第十章,可惜是琴,若是换作琵琶更甚……”
云祈收剑入鞘:“接下来才是本王为陛下准备的节目——”他勾唇一笑,“月下故人归!”
姜晗儿凝神望去,有人从桥上六角亭的暗处徐徐走出,怀中抱着一把通体焦黑的琴,白衣红裙,乌发上绾着蝴蝶金钗。
今夜月色甚美,湖中水波流转,时隐时现,此刻皆在来人面前失了色。随着那一曲熟稔的琴声响起,月华之状如锦云捧珠,落在了眉梢,流淌入他眸底。(注2)
云翎渐渐看清奏乐之人的面容,顷刻间万物模糊,天地间只剩下了那抹红与白。他颤巍巍地对着那身影伸出手,广袖碰翻了案上的酒盏,浸湿了衮服。“时雨?”
席中有人瞧见了那张脸,一时面色骤变,低声私语,云泽也看出了端倪:“父皇?”
云翎恍若未闻,耳中只闻那琴声,眸里亦只有那人,任凭世间纷纷扰扰,也无关于他。云泽正欲开口,见他眼中毫无征兆地滚落一滴泪,双目灼灼,像是涤尽了沧桑。
直至这一曲渐入尾声,一旁的汪忠唤道:“主子,初春夜乍暖还寒,咱们去更衣再来罢?”
云翎无动于衷,云祈微微一笑,不知在他耳畔说了甚么,云泽看见他身子晃了晃,大梦初醒般起了身,急不可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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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带朕去暗香阁更衣!”
对岸罗嘉见云翎离席,也捂着腹部对姜晗儿道:“婢腹痛腰酸,唯恐是来了葵水,要先回趟宫……”
香玲嫌弃道:“晦气,还不赶紧走!”
罗嘉福身退下,姜晗儿忽道:“慢着。”她起身拔下罗嘉发间的步摇,颇有深意道,“那位向来戴不惯步摇,妹妹竟不知?”
罗嘉正欲开口,姜晗儿施施然折身坐下,道:“快去罢,别耽搁了。”
内侍提灯在前引路,魏元义隐隐窥见荷花池边站着二人,瞧见云翎,罗嘉从宫婢手中接过茶盏,上前道:“陛下,妾……”
云翎抬手打断道:“有事和汪忠说。”言罢,同内侍继续朝暗香阁走去。
罗嘉见状,急忙道:“今日是陛下万寿,也是谷雨,春日肝气盛,宜喝菊花茶。菊花疏热清肝却性寒,故佐以枸杞泡茶,这是妾刚泡好的茶……”
云翎脚步一顿,汪忠立刻会意,接过罗嘉手中茶盏。内侍从牛皮纸中取出一把银匙,探进茶水中,取出见未变色,舀起一勺就往口中送。
“等等。”云翎看向魏元义,“你来。”
汪忠和内侍皆是一怔,罗嘉面上闪过一丝惊恐,魏元义接过银匙毫不迟疑地喝了下去。“陛下,是菊花茶。”
云翎端起茶盏,里面飘着几朵金丝皇菊,入口先苦后回甘,他缓缓饮尽,道:“罗贵人有心了。”
罗嘉接过空盏,嫣然笑道:“能服侍陛下是妾之幸。”她福身目送云翎离开,待几人渐行渐远,身影掩入桃花林中,才匆匆朝暗处走去,“怎是魏元义来试毒,他若是发现了可如何是好?”
墙角站着一人,柳叶眉,丹凤眼,是半夏。“药引在室内香炉中,陛下一定会独自进阁的,你点了香只管等着。他一旦开了门吸入香,这药便成了,事后也查不出。”
罗嘉舒了口气:“那我们动作快些,赶在陛下进去前点香。”
半夏“嗯”了一声,淡淡道:“我们走捷径。”
曲径通幽,无人掌灯,借着月色,罗嘉这才发觉半夏一身黑色劲装,走路悄无声息,不由地问道:“半夏姑娘,你方离宴就赶来,何时何地换得这身衣服?”
半夏缓缓回头,她背光而立,面容略显晦暗,令人瞧不真切。
“因为宴上的半夏不是我。”
-
奚念月坐立不安,有宫女来送茶水,他端起就喝,角落的半夏道:“我劝你少喝一些。”
这才放下茶盏,宫女将残茶收回盘子,福身退下,奚念月这才问道:“阿离姊姊你为何易容成半夏的模样?”
阿离不答,从怀中掏出信封,取出里面的香饼扔进香炉,只道:“我去善后,你在这等那位,莫开窗,莫离房。”她走后,奚念月静静地坐着,不知是不是闭窗燃香的缘故,他感觉一阵燥热,胸口、腹部像是燃起了火。
心神不宁之际,有人叩响了门。
27.春夜
穿过桃花林便是锦鲤池,暗香阁傍水而筑,走廊尽头那间房亮着灯,云翎心中一荡:“都在门口等着。”
汪忠急忙道:“待咱家服侍陛下更完衣,再离开也不迟呐!”
魏元义也道:“卑职送陛下到房门口,确认无事后再……”
云翎抬手打断,也不愿多言,毅然踏入暗香阁,快步朝那道光走去。他步伐渐缓,停在了门口,手几次抬起又放下,终于叩响了门。
须臾,门从里面打开了,面色绯红似桃花,一双多情眸望穿。
再次看见这张熟悉的脸,云翎激动难掩:“时雨。”他颤巍巍地伸出手,在即将碰到魂牵梦绕之人时倏然停住,神情落寞,“时雨早就不在了,你是她儿子。”
奚念月调整气息,道:“西燕世子参见陛下!”
二人对坐,炉中不知燃着甚么香,并非寻常用的龙涎香,可此刻云翎无暇顾及,他开口道:“这些年,她过得如何?”
奚念月道:“西燕本就一人一伴,不似大珩有三妻四妾还见异思迁,父王待她极好,是一段人人羡慕的佳话。”云翎沉默,嘴唇翕动,终是甚么也没说,他话锋一转,“陛下与我母亲是如何相识的?”
“那是朕初登基,下江南巡查水情时……”忆起往事,云翎展颜,“那日朕心血来潮,换了私服出去走走,朕坐在西湖边饮茶,见一人脱靴,挽起裤脚就朝湖心走。朕是一国之君,怎能眼睁睁地看着臣民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自寻短见,赶忙喊道‘台兄有何事好好说,莫一时冲动想不开!’”
“那人回头喝道‘甚么台兄,本姑娘是在摘草药救人,要不要顺便治治你那不好使眼啊!’她一身麻衣,未施胭脂,双眸灼灼似星火落进朕心田,瞬间燎原,从此万劫不复……”
说这话时,云翎嘴角不由得上扬,双眸泛着柔光,好似星河被揉碎融入其中。奚念月心中百感交集,体内的火也愈烧愈旺,他呼吸絮乱,断断续续道:“既……如此情真意切,陛下为何让她……去和亲?”
“那时大珩式微,宴请西燕想同其交好,时雨扮作宫婢混了进来,她惯是古灵精怪,那日想给朕个惊喜。谁知西燕王对她一见钟情,提出要与大珩和亲,天赐良机,朕无法拒绝……几夜辗转反侧,朕甚至想丢下皇位,和她远走高飞。谁知时雨找到太后,自请和亲。”
“朕是皇帝,有太多身不由己。”云翎笑颜苦涩,深深叹了口气,“朕高坐龙椅,就得以国为重,为臣民遮风雨。若想只为她一人撑伞,就得走下皇位,可小小一方油纸伞甚么也挡不住……”
奚念月燥热难捱,小腹中那团火呼之欲出,他强撑着站起身。“攻破西燕那日,陛下让玄王传了……”话还未道完,他四肢绵软,踉跄着向前栽去。
云翎手疾眼快将人接住,烛火之下,见他面色潮红伏在自己怀中,双眸盈盈,像一汪满溢的春水。一袭薄衫凌乱,露出了细腻无暇的肌肤,云翎身子一激灵,后知后觉道:“糟了!”
-
席上觥筹交错,歌舞笙乐不绝,云祈持杯独饮,他垂眸看见一轮明月映在酒盏中。
身后几人吵得不可开交,姜铭道:“家仇国恨,不共戴天,西燕余孽留不得!暗礁险滩,说不准哪日就掀起风浪了!”
顾若摇了摇头,叹息道:“郡主为珩和亲,若知同胞如此待她遗孤,九泉之下能安心么!姜大人,你好狠的心呐!”
姜铭冷笑道:“顾阁老,你我同期入仕,共同效忠陛下多年,你才知我是狠心的人?无论是清除景王余党,还是迎接郡主回珩,亦或是如今西燕世子的去留,老夫的态度始终不变——养虎为患不如斩尽杀绝!”
顾若拍了拍胸口:“是,可人心是肉做的!老夫是看着陛下长大的,自郡主和亲后,陛下如枯木般没了生机,对一切置若罔闻……唉!”他转向云祈,“玄王殿下今夜如此安排,莫非是为弥补没带回郡主的遗憾?”
“妇人之仁!”姜铭也看向云祈,“古人道‘最是无情帝王家’,殿下绝非会被儿女情长羁绊之人,此举定是别有用意!”
云泽此时也靠了过来,问道:“小皇叔,方才父王怎么啦!”
云祈放下酒盏:“离皇兄去暗香阁更衣过了好一会了,眼下宴席过半,只待分食长寿面。诸位大人不如同本王一起走走醒酒,去迎陛下?”
一言毕,立刻有人附和,云泽道:“小皇叔,我也要去暗香阁喂锦鲤!”
云祈一顿:“你要一起来,也不是不行,但要先见到你父王。”
魏元义守在暗香阁门口,不知怎的,他惴惴不安,来回踱步,猛地抬头道:“汪公公,那亮着灯的房内是何人?我们当真不去看一眼?”
汪忠拂尘一甩,嗤笑道:“魏大人,您心切陛下,咱家就不担心陛下?”
魏元义眉头紧锁:“汪公公,我并非此意,只担心万一……”
汪忠皮笑肉不笑道:“有没有万一,咱家不好说,但违背旨意冲进去,咱俩一定得出事!”
魏元义只得缄口,时不时朝那缕光望去,那份忐忑终于在他瞧见一群绯袍簇拥一人而来时达到顶峰。为首那人一袭蟒袍加身,步伐缓慢而从容。
汪忠连忙迎上前:“有事让内侍传达就是了,殿下和几位大人怎亲自来了?”
云祈道:“无妨,久不见皇兄,便来看一看。”
汪忠对掌灯的内侍使了个眼色:“陛下在见一位故人……殿下和大人歇歇脚,咱家这就进去禀报。”
魏元义受不了他这副趋炎附势的谄媚嘴脸,干脆别开眼不去看,却见云祈似笑非笑,好整以暇道:“故人?故人之子?”
姜铭闻言色变:“不劳汪公公传话,内阁有要事见陛下,魏大人……”
魏元义迅速让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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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道,十分乐意道:“殿下,姜大人,请。”
一行人浩浩荡荡朝那间房走去,顾若迟疑道:“是否有些不妥,要不还是烦汪公公先通报一声?”
姜铭回头,竖起食指贴在唇上,“嘘”了一声。顾若苦笑,心道:“怎恁地像捉奸!”
距离房间几步之遥时,兀的传来器物破碎声,魏元义一惊,大步上前,手堪堪碰到门便停住了。里面传来了粗粗的喘息声,还有难抑的呻吟,又似在呜咽。
在他出神之际,身后探出一只修长的手,不假思索地推开了门。门缓缓打开,如戏台上生旦净丑陆续登场,门外人神色各异。
白衫松松垮垮罩在身上,红缎裙已褪到大腿,奚念月面色潮红,咬唇不让呻吟声溢出。云翎跌坐一旁,手掌按在花瓶碎片上,鲜血和白瓷融在了一起,他借疼痛找回了些理智。
“魏元义!方才有人在外锁住了门,派人去追!”
魏元义一句“是”被汪忠的哭天喊地声淹没,只见他大惊失色,口中高呼着“万岁”,跌跌撞撞跪了过来,又嚷着“快叫太医”……
“鬼哭狼嚎甚么,朕还健在!”云翎的视线扫过众人,停在云祈身上,“魏元义,去查朕今晚碰过的茶酒肉食,再彻查此屋!”
云祈阔步走向两人,褪下外袍将奚念月裹住,他一落进云祈怀抱便卸下防备,翁着声道了句“殿下”。见他全身白里泛粉,肌肤异常灼热,腹下也有些异样。索性隔着衣服摸去,怀中传来一声呻吟,瞬时怒不可遏:“他和泽儿一般年纪,四哥怎忍心下药?”
云翎冷笑道:“朕也想知道是谁胆敢给朕下药!”
云泽从云祈身后探出头,神色讶然:“甚么药?”他虽已有通房教过人事,到底还是不知人在欲望面前有多邪恶,只瞧见云祈怀中一抹红,红裙里是一双白皙修长的腿,霎时觉悟。
姜铭迅速遮住他的眼,“砰”的一声关上了门,正逢内侍带着太医回来,道:“快将小殿下带去喂锦鲤!”见内侍颔首称“是”,又转向众人,“诸位浸淫宦海,有些事不必老夫交代,都散了回宴罢!”
众人打揖告退,顾若止不住地摇头:“我就说直接过来太冒昧了,你还不让我说!”
姜铭在他肥硕的腰上一拍,另一人打圆场道:“事已至此,您可快噤声罢!”
顾若嘀咕道:“我说小高大人,您怎么跟姜阁老同流合污!”
怀中人不住地扭动身子,云祈柔声道:“再忍一刻。”他转向云翎,语气冰冷,“臣弟告退!”
太医从箱中拿出一把蒸煮消毒过的尖头镊子,小心翼翼取出嵌在伤口中的细碎瓷片,汪忠在一旁看得心惊胆颤,云翎沉声道:“今夜之事朕会揪出幕后之人,给群臣一个交代!西燕国破后,世子下落不明,朕曾宣密旨尽全力找他,找到西燕世子却不禀告之事,你也要给朕一个交代!”
28.春心
奚念月被腹下那团火烧得神志不清,那双隔着几层衣衫抱着自己的手尤其灼人,他喘息急促,喉中溢出几声低吟,抱紧了云祈。
守在玄武门的侍卫见云祈抱着一人快步走来,一句“参见殿下”还未尽,便被打断:“开门!”
待他匆匆上了其中一辆挂着玄王府灯笼的马车,侍卫低声道:“那好像不是王妃来时穿的裙子……”
另一人道:“管他呢!”
那人“啧”了一声,道:“玄王不近女色,可那些女人垂涎他啊!你瞧见了没,那腿又白又细,还微微泛着粉……定是个美人!”
另一侍卫骂道:“觊觎玄王的人,我看你小子是活腻了,守好你的城!”
玄王府的车夫们正凑在一起闲聊,远远瞧见云祈抱着一人疾步走来,纵身上了车厢,言简意赅道:“去秦淮河!”
云祈将奚念月放在软榻上,为他擦掉额上的汗,手乍一离开,便听他哼唧一声,搂住了自己。“我们在去秦淮河的路上,此地多得是烟柳之所,女人、小倌都有。”云祈别过眼不看他,“若是实在难耐,自己先用手……纾解。”
奚念月呜咽着摇了摇头,一双眸子湿漉漉的,像沙漠中望见清泉般渴求地看着云祈。云祈轻轻拂开他的手,坐起身问道:“喝不喝水?”
迷糊间,感受不到云祈的触摸和气息,奚念月心急如焚,探出手去抓,却抓了个空。一时眼角泛红,泪光莹莹,动了动唇,声音微不可闻。
云祈无奈,俯下身贴在他唇边才听清:“殿下,抱……抱我。”一双手缠了上来,云祈叹了口气,只得将他抱在怀中。
奚念月如愿,只安宁须臾,又道:“不去秦淮……不要他们。”
云祈将他凌乱的乌发拢到耳后,垂目看他:“那怎么办?”
四目相对,奚念月坠入了那双深如黑曜的眼,意乱情迷道:“你帮我……”
风声呼啸而过,夹杂着马蹄哒哒,车夫听见身后传来愈来愈急的喘息。他坐如针毡,更加卖力地挥动马鞭,让马儿跑快些,好借风声掩住不堪。
红裙之下是雪白的皮肉,像剥了壳的荔枝,鲜美可口。他手掌满是薄茧,激得奚念月顷刻间叫出了声。这一下可苦煞了云祈,他哪里为别人做过这事,耳边一声声又撩拨得人心痒,嗔道:“别出声!也别乱动!”
察觉二人离得太近,云祈把他往外推了推,眼下人生至乐皆掌握在云祈手中,奚念月自然不肯,又哼唧着靠近。一拉一扯,如海中颠簸不定的船儿,直至迎来海潮。
云祈用茶水打湿手帕净手,奚念月大口喘息着,才缓过气,就迫不及待道:“殿下,你的刀咯到我啦!”
云祈手一顿,想将人拉过来捂住嘴打一顿,可回头瞧见那张潮红未褪的脸时,心中闪过一丝绮念:“我若是就这么继续做下去,会怎样?”这念头属实让他一惊。
偏偏奚念月拉着他的手,依依不舍道:“殿下,我还要……”
云祈嗔道:“别得寸进尺!”
奚念月咬唇看他,媚眼如丝:“殿下,莫非你一次就够了?”
车夫听见身后有人“啊——”的一声,旋即转了调,喘息声起伏交织。他不敢出声打断说“已到”,只得沿着秦淮河跑了一圈又一圈,终于听云祈道:“回府!”
-
云翎离开后一直不见回,连罗嘉也不见了踪迹,香玲焦急地拧着袖口,姜晗儿只是悠悠地喝着茶,直至汪忠来传话:“陛下身子不适,提前回了寝宫,各位尽情享受。”
没有皇帝的万寿宴算甚么?在座百官互相寒暄几句,也依次退场。方才离开的群臣也已返回,几名内侍交头接耳,将皇帝案上的食物悉数撤下。
半夏隐隐觉得出了事,可直至散宴都不见云祈,她搀着帖尔兰朝玄武门走,行至宫门只见到一辆马车,才松了口气:“殿下何时离开的,去了何处?”
车夫虽眼睁睁看着云祈抱着红裙女子上了车,却万万不敢说,只含糊道:“殿下离开已有许久,行色匆忙,好似有要紧事,小的不知去了哪。”
回了府,听晚春说玄王还未归,半夏有些惊愕,但见帖尔兰不问,她也就不再多言。
白日,鹤留听闻云祈携王妃入宫赴万寿宴本就不悦,出门遇见一身盛装的奚念月,恶狠狠道:“你作甚穿女子的衣裙,终于要去做小倌了么?”
奚念月莞尔一笑,不紧不慢道:“是殿下要带我带进宫,哥哥怎还穿着常服?莫非哥哥去不得?”
这一下气得鹤留又急又恼,连晚膳都不吃,就坐在湖心亭等云祈回来。偏偏那朵开得最盛的桃树今日不知怎么落了一地,他呆呆看着,倏然就落下泪来,可把阿香吓得手足无措。
他惯是喜怒无常,可一言不发就落了泪,阿香深知大事不妙,好在鹤留抹了抹泪珠,道:“我要把这些花儿都埋了。”
阿香苦笑,陪鹤留在园中挖了坑,将落花一朵朵捡起放入坑中,还郑重其事地插了根断枝作碑。见他面色稍霁,这才放下心来。
“我长姊若是活着,应该和阿香一般年纪罢,她是全天下最温柔的姊姊。”阿香一怔,听他继续道,“是我为揭露……害死了他们,但我不后悔……可唯独我这个家族罪人活了下来,我曾想过以死谢罪,又怕再也见不到殿下了。”
他声音颤抖,阿香话锋一转:“今个儿万寿,万民同欢,城中有侍卫在发长寿面。我们偷溜出去瞧瞧?也算是弥补上元节的遗憾。”
阿香知道鹤留不得出府,她今日斗胆违背府规,想带他出去走一走。鹤留眸光一闪,显然是心动了,可一踏出门槛,看见无比熟悉的街景,他两股战战,几欲晕厥。还好被晚春及时发现,阿香自然是少不了一顿责骂,鹤留缓了片刻,求情道:“是我非要出去的,别责怪阿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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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别告诉殿下……”
鹤留坐回亭中,直到瞧见玄王府的马车进了门,他满心欢喜跑去迎接。鹤留脚步一顿,遥遥见云祈从马车上抱下一人,衣衫凌乱,面色带着几分微醺的桃红。
正是那小狐媚子,这一下如坠深渊,当即杵在原地。
奚念月“咦”了一声,道:“殿下那把顶人的刀不见了!”云祈朝湖走去,作势要将他扔进去,吓得他紧紧搂住云祈,大声嚷着,“我错了,不敢啦!”
“说好了,今夜之事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云祈将他放在地上,“本王相信你会信守承诺。”
鹤留站在远处遥望二人,阿香目睹了一切,无声叹了口气:“公子等了这么久,不去迎接殿下么?”
他摇摇头,折过身道:“我累了,回去休息罢。”
云祈背靠池壁泡在浴池中,他手持琉璃杯,心神不宁地喝着酒,直至归来的半夏叩门禀报:“宫中来人宣殿下走一趟,说是有要事……”
云祈起身走出池子,水渍沿着足迹一路延到屏风前,他扯下毛巾擦拭身体,穿上里衣。角落的婢女手捧衣衫、靴袜,这才围上来为他擦足、更衣。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他身着正装走出浴室,半夏诧异道:“殿下早知宫中会来人?莫非是宴席上出了甚么事?”
云祈不语,只道:“去找府医,多备些用于皮肉伤的药。”
一人揣着拂尘站在石狮旁,见了云祈尖着声道:“殿下,事情有进展,陛下宣您入宫!”虽是口谕也应跪接,可他只“嗯”了一声,掀帘进了汪忠身后的官轿。
一路风尘仆仆赶到了太和殿,云翎双目微阖坐在书案后,宴上珠光宝气的罗贵人此刻狼狈不堪,跪在他脚边。见到云祈,她膝行而前:“那药是殿下婢女半夏给妾的,若有一句谎话,妾死无葬身之地!”
云祈冷冷瞥了她一眼,与云翎对视:“陛下宣臣弟漏夜前来,想必绝不是因贵人的一面之词。”
“不错。”云翎看向魏元义,“将始末一一道来。”
魏元义道:“陛下前去暗香阁路上遇上了送茶的罗贵人,喝了那杯茶陛下便急忙去赴约,卑职当时也喝了。宴上的食物没查出有药,问题自然就出自这杯茶中了,眼下无物对证,卑职不得不用了点锦衣卫审讯时惯用的手段。”
鲜血浸湿了罗嘉十指上的纱布,显然是才遭受过拶刑,云翎看他:“每逢朕生辰,母后都会亲手泡一杯加了枸杞的菊花茶,知此事者甚少,你是其一。”
云祈云淡风轻道:“魏大人既然喝了无事,为何笃定是茶水有问题?”
“卑职起初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直至罗贵人招供药引在房内的香炉中。”魏元义顿了顿,“她说一切都是殿下婢女的挑唆,是为……”
罗嘉接道:“妾在这冷清的后宫中守活寡,想同殿下行夫妻之事,不得已才想出这卑劣法子……
29.毒发
“去玄王府教授王妃礼仪的女官是妾的好姊妹,一日回宫时,她悄悄带回一女子,声称是玄王的大婢女,给了妾一瓶药声称可以解忧……妾虽疑她身份,却毫无保留地信任好友。只先太子被毒杀之事妾不敢忘,多次找人试药,诚如她所言无色无味无毒,没有药引便不会起效。”
罗嘉继续道:“她给妾出谋划策——在万寿宴后给陛下下药,妾本尚在犹豫,看见她跟随王妃入宫才确信她当真是殿下婢女半夏,当即相信了她。在陛下不愿喝茶时,按照她教的说辞果真让陛下改了主意,可在我们走小道去暗香阁的路上发生了意外……”
她像是记起甚么可怖的事,浑身颤抖道:“妾晕倒前清清楚楚地听见她说‘宴上的半夏不是我’!妾是从寝宫的床上醒来的,小冉明明一直陪着妾,却说没见过半夏,说一切都是妾的臆想……”
魏元义道:“陪伴玄王妃身边的确实是殿下婢女半夏,可她从始至终都未曾离过宴,卑职也去查了贵人口中的那条小道,只有两人的足迹,即贵人和贴身宫婢小冉。贵人寝宫的梳妆盒里,也没有所谓装药的白瓷瓶。”
罗嘉哭嚷着:“陛下,妾字字皆实,绝无虚言!一定是有人假扮了半夏,搞不好妾醒来见到的小冉也是冒牌货!”
云翎被吵得心烦意乱,他一抬手,侍卫将麻核塞进罗嘉口中,将她拖了下去。“锦衣卫在审罗贵人的宫婢,她也称自己句句实话。”
云祈思忖道:“据魏大人之意和罗贵人之言,眼下有两种可能,其一是罗贵人自导自演,其二是有冒充我婢女谋划了这一切。”
“你就不好奇罗贵人说了甚么,使朕变了想法,喝下那杯茶?”云翎抬眼看他,面上瞧不出悲喜,“朕生于谷雨,母后说春日肝气盛,每逢朕生辰便会亲自泡菊花茶,此事只有你知。”
云祈与他对视:“无论是先太子之事,还是如今被下药,陛下都在怀疑是臣弟所为。臣弟无言辩解,心甘情愿接受刑讯。”
“年前与沈慕会面时,朕听他聊起过许多江湖轶闻,说有种易容术真伪莫辨,最简单的辨别方式就是假皮不会流血。”侍卫将双手被反剪绑在身后的小冉扔在云翎脚边,“用你那把刀来试她是不是伪装的。”
云祈取下腰间银钩,小冉满目惊恐,挣扎着后退,却被侍卫紧紧按住。她拼命地摇头,豆大的眼泪滚落,魏元义打断道:“你现在招供还来得及。”
小冉嘴唇翕动,只无声呐喊,魏元义察觉不对劲,上前一步捏住她下巴。舌头已呈酱紫,显是中了毒,急忙去解绑住她的绳索。“她说不了话,快去拿纸笔!”
话未说完,她兀的吐出一口黑血,沾着血在地上写下“小冉”二字,抽搐着倒地不起。侍卫试了试她鼻息,对魏元义摇了摇头,云翎冷眼旁观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道:“你指望一个不识字的宫婢能写甚么?”
魏元义无言辩解,当即跪道:“卑职失职,竟叫人伺机给她下了毒,卑职这就速速去查请此事!”
云翎似乎是累了,摆了摆手:“退下罢,朕有话同玄王讲。”见侍卫还站着门口,他提高声音,“都退下!”诸人离去,这才开口,“为何不上报西燕世子的下落?”
云祈道:“想在万寿之日,给皇兄一个惊喜。”
“事后朕在想倘若当时没控制住自己会怎样?会被赶来的大臣看见此等禽兽不如的场景,且不说那孩子尚且年幼,他可是男孩!”云翎拿起砚台狠狠朝云祈砸去,“你这是要毁了他!”
云祈没有侧身躲开,任凭那砚台砸了一身墨汁,狼狈不堪。云翎叹息道:“母后威胁时雨给你下药,朕若是你也会恨。这些因朕而起,你报仇就冲着朕来,那孩子是无辜的。”
云祈倏然小声道:“四哥,我好疼。”恍惚间,云翎梦回云祈被下毒那日,那时他才十岁,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睁开眼看见自己说的也是这句话。
云翎的心像是被甚么人刺了一下,还不及开口,见云祈身子晃了晃,轰然倒下。“汪忠,叫宋太医!”这才发现他额上满是汗水,全是冷得像块冰。
云翎席地而坐,将他紧紧抱在怀中,用袖子为他抹去汗水。
-
“我是太医院的梨花,来送刚熬好的汤药,趁晚膳时间还未过,姊姊快去领些吃的,我来守着玄王殿下。”
“我说怎么瞧你眼生呢,原来是太医院的,妹妹真是心善。”云祈缓缓睁开眼,转头看向说话的二人,守在一旁的宫婢展颜,“殿下醒了!快去禀报陛下!”
梨花道:“还是姊姊去罢,我久呆太医院,不熟悉后宫……”
待宫婢亟亟踏出门,云祈坐起身:“你顶着自己的脸在皇宫里招摇过市,就不怕被人发现是生面孔,瞧出端倪?”
“属下还藏了一份毒,纵使身份暴露也不会给殿下添麻烦!”阿离将药放在床头,“属下考虑不周,只备了半夏姑娘和罗贵人宫婢的假脸皮,眼下这两张面孔都用不得了,干脆铤而走险以真容示人……”
“你若是出事了,本王要怎么同阿慕还人。”云祈瞥了眼她掩在长袖下审讯留下的伤痕,指向陶罐,“药。”
阿离一怔,旋即笑道:“谢殿下……关心。”她捧起坛子,将药吹到适温,这才递给云祈,“属下方才躲在梁上,见殿下晕倒真真是心急如焚!可那皇帝比属下还着急,他抱着殿下嘴里一叠声道着‘祈儿’!”
云祈将汤药一饮而尽,打断道:“快走,太和殿门口停着一乘皂黑蟒纹大轿,伺机溜进去,本王带你离开。”
阿离点点头,接过空罐放在案上,才迈出门远远瞧见一人,揣着拂尘健步如飞。云祈未见人影,先闻其声:“殿下——你没事真是谢天谢地!”汪忠冲到云祈床前,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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盈眶,“圣上交代,要宋太医为殿下诊断完再走。”
一人背着药箱紧随魏元义,缓步而来,双鬓花白,和蔼儒雅。阿离瞠目结舌,太医竟是位老妇,一道犀利的目光剑般射来,她连忙垂下眼。
魏元义狐疑地打量着面前女子,敏锐道:“陛下身边的熟面孔就那么几张,我怎么没见过你?”
阿离双手交叉,屈膝行了个礼,道:“奴婢是新入宫的梨花,大人自然是没见过。”
魏元义“哦”了一声,陡然提高声:“陛下只用旧人,你一个新入宫的宫婢如何在陛下寝宫进出?”
汪忠也闻声望来,“咦”了一声,道:“宫中多年没进过新人了,咱家瞧着也眼生,你是哪个司的?管事女官是谁?”
阿离冷汗涔涔,袖下右手悄悄按下了手镯上的机关,旋即弹出一根毒针。此毒发作甚快,先是舌头麻痹不能言语,逐渐蔓延至心脏而亡,正是小冉身中之毒。
她天性要强,自从离开婆罗门成为沈慕部下后,完成过无数艰难的任务。永安三年水患去浙江赈粥,被卷入山体滑坡,所幸得救。为打探情报,在鬼城酒楼做了一年的掌柜,差点葬于江湖通缉令上的恶徒刀下。去无情谷找谢念之时,险些被玉龙雪山突发的雪崩淹没。
这一生如临深渊,阿离早已视死如归,可如今真到了这一步,掩在袖下的双手仍是微微颤抖。她抬眸看了看倚在床头的云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吵甚么吵!是嫌本王头还不够疼么?”云祈扶额,有些不耐烦,“魏大人,若要查案——移步昭狱。”
魏元义不甘心道:“殿下息怒,卑职绝无此意……”
宋莲插嘴道:“是太医院新来的丫头,笨手笨脚的,让魏大人见笑了!”她转向阿离,“御药房忙得热火朝天,让你送了药就速回,怎么还在这?还不快回去帮忙!”
阿离颔首称“是”,魏元义道:“原是宋太医的人,失礼。”他快步走向云祈,“卑职来此只为替陛下确认殿下的情况。”
见阿离背影消失在大殿,云祈这才冷冷道:“告诉他,暂时死不了。”
“殿下千岁,说甚么子气话!”汪忠拉着魏元义退后一步,“宋太医,陛下寿比南山,咱们殿下可是要辅佐陛下到老的!”
“医者仁心,不必你多言!无论是皇亲国戚,还是太监宫婢,老妪一视同仁竭尽全力救治每一位病人!”宋莲喝道,“出去,关门!”
直至二人退下,关上门,云祈轻声道:“多谢。”
宋莲知他此话何意,叹息道:“这话当老妪对殿下讲……老妪年轻时身居御药房女官,为太医之位暗地里替那位做了不少见不得人的事,直到那孩子入宫……医者仁心,一视同仁,正是她对老妪说的。”
她起身跪拜,一字一句道:“老妪谢殿下将郡主棺木带回故乡!”
30.留否
这一句如晴天霹雳,云祈反应不能,宋莲继续道:“时雨刚入御药房时,谣言铺天盖地,有人惧她有人妒她,老妪也是其一。先帝早就下令禁止吸食五石散,可依然有妃嫔偷偷从太医院高价购入,东窗事发,那位想借此除掉老妪这个后患之忧,一时同窗、同室都指认是老妪所为,老妪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心灰意冷之际,她站出来作证老妪清白,又循着药草出入簿抓出幕后之人。此事惊动了新帝,老妪这才被无罪释放,此后我们成了忘年交。一日时雨抱着老妪声泪俱下,说她犯下了不可饶恕之罪,不久老妪就被那位召来,救治濒死的殿下……时雨入宫前师从神医,为何被逐出无情谷,老妪略有耳闻,自然猜到了她所言之罪。”
室内落针可闻,云祈徐徐开口,声音平静:“毒杀父皇的药果真是你给江太后的,而后又协助她蒙骗本王,本王被所谓解药挟持,将恶事做尽……你对本王的身体状况最为熟悉,本王能撑到而立么?”
“殿下千岁,何止而立?”宋莲缓缓抬起头,浑浊的双目闪过一丝光,“老妪罪孽深重,愿连她的份一起偿还——老妪愿以死谢罪!”
“夺嫡本就是以性命为筹码的博弈,无人光明磊落,无人问心无愧。”云祈扶起她,“活下去罢,赎今世之罪,本王亦如是。”
多年以来,压在宋莲头顶的一片乌云终于散去,既见天日。她感激涕零,语气真挚:“为殿下,老妪万死不辞!”
云祈笑道:“还真有一事,非宋太医不能完成。”
香玲来禀报罗嘉痴了的消息时,姜晗儿正在梨花下喝茶,她捏起一块如意糕细细品尝,身旁宫女凑上前道:“快详细说说。”
于是一五一十道来:“听闻那罗贵人给陛下……未果后开始装疯卖傻,一会说是玄王殿下指示她做的,一会又说她贴身宫婢小冉被人冒充了。宋太医看完后,给她开了几副药,现在不吵闹了,像个十岁小儿,只会傻笑!”
众人幸灾乐祸,只道她是作茧自缚,唯姜晗儿一言不发,只专心吃着那块糕,有人讨好道:“这贱嫔对娘娘出言不逊,活该遭报应!”
姜晗儿道:“她仍是贵人,品阶在你之上,不得无礼。”
那宫女立刻道:“娘娘教训得是,娘娘如此大度,难怪是天生凤命!”
姜晗儿接过香玲递来的帕子擦手,淡淡道:“你们今日谄媚本宫,不过因为本宫是贵妃,若有一日本宫失势,也难逃沦为你们笑柄。”
这话说得直白,在座神色各异,有人恭维道:“后宫至今无主,娘娘摄六宫事……先太子薨,那罪妃弄巧成拙,二殿下受牵连被冷落,万寿宴都不见他!这东宫之位早晚是小殿下的,娘娘母仪天下指日可待!”
众人宫女附和,香玲低声道:“婢子还有一事要报。”
“但说无妨。”见她欲言又止,姜晗儿与她走到一旁,“说罢。”
香玲道:“娘娘还记得小殿下的伴读——高小公子不能食花生之事么?”
姜晗儿点点头:“泽儿十岁生辰宴上,他只误食一口花生酥糖,全身就起满红疹。太医说所幸吃得少,否则有性命之忧。”
香玲面色苍白:“顾太傅不知怎么吃坏了肚子,今日授课时一直跑恭房,只得休憩。小殿下要高小公子留在宫中陪他下棋,宫婢来送点心,谁知高小公子吃完就满身红肿,待太医赶来已没了呼吸……初步断定死因为误食花生,原是那宫婢错将花生酪当作了杏仁酪送来。”
姜晗儿一怔:“膳房今个儿备得怎是杏仁酪?是泽儿要求的?杏仁和花生气味大不相同,又怎么端错?”
香玲点头,继续道:“眼下汪公公带人将高小公子的尸体移走,说是要仵作验尸,那宫婢暂押待审。小殿下受了惊吓,将自己关在寝室,娘娘要去瞧瞧小殿下么?”
姜晗儿若有所思:“那宫婢若是咬定自己是无心端错点心,且不知高小公子不能食花生之事,也只得算作意外结案,而她则被杖责后赶出宫……”
香玲细思恐极,顺着她的话道:“娘娘之意是那宫婢些许是蓄意的?那指示她的人为何要杀高小公子?”
姜晗儿摇摇头,只道:“也许真的是一场意外。”
-
文渊阁燃着淡淡的龙涎香,姜铭厉声道:“臣知陛下怜悯众生,可他是敌国余孽,留下必有后患!西燕虽被纳入大珩版图,那里的居民仍是西燕臣民,他们若知世子健在,怎能无二心!臣请陛下赐西燕余孽死地!”
“前朝有个皇子因有龙阳之姿,国灭后被当作男宠献给新帝,新帝独宠他,万千阿房都失了宠。百官多次劝谏,新帝幡然醒悟,却狠不下杀心,只将其送走,又种下万株桐、竹以待之……那前朝遗孤卧薪尝胆,卷土重来,夺回皇位。”顾若有破釜沉舟之势,跪拜道,“陛下曾痴情于流光郡主,太后以‘恐帝沉溺靡靡之音而误国’为由将郡主远嫁西燕,今臣以死上谏——将郡主遗孤发落边疆!”
姜铭剜了他一眼,也跪道:“依顾阁老之意,还是斩草除根最为稳妥,请陛下下旨!”
言毕,在场其余几位也争执不休起来,内阁向来分作两派,以姜铭为首的激进派和以顾若为首的稳健派。一时间,殿内人声鼎沸,云翎怒不可遏:“顾大人只管放心,朕不好龙阳,也绝不会对时雨的儿子下手!”
顾若连忙解释道:“臣知陛下绝非色令智昏之人,但只怕有过暗香阁那一回,陛下食髓知味……哎呦!”
姜铭揉了揉腿,道:“老夫腿抽筋了,这才踢到了顾阁老,人老了不中用了!”
“朕和那孩子甚么都没发生!跪甚么跪,都起来!”云翎面色不虞,移目看向屏风,“西燕是你灭的,那孩子也是你带回来的,你怎么想?”
众人循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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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见一人身姿如山高大挺拔,不疾不徐地从屏风后走了出来,笑若春风:“不知诸位阁老何故如此惧怕那小鬼,本王带回来的,本王负责。”云祈眸光凌冽如炬,扫过众人,再次看向云翎,“本王在,庆州之耻绝不会重演,大珩永安!”
姜铭腿也不揉了,当即道:“玄王殿下为何在这?陛下赐玄王佩剑面圣,如今又参与内阁议事,陛下是觉得龙椅太宽敞,要同……”
“住嘴!”云翎掀翻书案,额上青筋毕露,“别以为你是国丈就可以口无遮拦!”
姜铭不顾满地狼藉,掀袍跪拜道:“东宫之位空悬已有半载,请陛下立储!”茶渍和墨水混作一团,将他衣摆浸湿,身后诸人随之跪拜,齐声道“请陛下立储”!
云祈嘴角噙笑,玩味地看着这一切,云翎抬眼看向唯一没有附和的那人,问道:“崔卿,你为何不跪?”
崔玦道:“回陛下,臣以为陛下正值壮年,二殿下还未弱冠,小殿下尚且年少,不急这一时。”
云翎看回跪在自己面前的众人,冷笑道:“前些日子祝朕万寿无疆,今日就逼朕立储,难道朕是时日无多了么!”
姜铭抬首,还不及开口被云翎喝止道:“朕知你心思,不必多言!”
汪忠一路小跑,上气不接下气,拂尘都不知忘在哪了。一进文渊阁便见跪了一地的绯袍,云祈从容不迫地站在旁边,不禁纳闷:“内阁议事,玄王怎么在这?”
他小心绕开几位阁老,走到云翎面前,不知附耳说了甚么,只见云翎蹙眉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朕深感悲痛,高卿也在,你将始末一一道来。”
汪忠转向众人道:“小殿下的伴读高小公子上午在宫中吃下点心后身亡,不排除有人下毒谋害皇嗣的可能,经仵作检查死因并非中毒。太医道高小公子不能食花生,其死状倒像是花生引发的恶疾,原是宫婢错将花生酪当作杏仁酪送去,致其误食。”
一人身子晃了晃,几欲晕倒,崔玦急忙去扶他,道:“高大人,切莫气血攻心。”
云翎示意,汪忠忙道:“来人,赐座!几位大人也别站着了,快快请起。”
高文宇被人搀扶着坐下,他悲痛欲绝,缓了好久才道:“吾儿对花生慎之又慎,纵使那宫婢送错了,他又怎会吃下第一口还未发觉?”
“为掩盖杏仁微苦的口感,酪中加了过量的蜂蜜,咱家特地尝了,辨不出花生和杏仁。”汪忠又道,“那宫婢被打得皮开肉绽,只称其罪在失误,偏逢不凑巧,这才酿成高小公子的悲剧。”
“不,本王认为太过巧合,还需再审。”沉默许久的云祈陡然开口,“皮肉伤算甚么,不如关押昭狱!”
崔玦道:“此等小事不必麻烦锦衣卫,不如交给臣,由刑部来审。”
云翎颔首:“那就交给崔卿了,汪忠——准高卿休沐三日,另赐一月俸钱为帛金。”
31.伴读
高文宇挤出一个笑,跪地谢恩道:“臣谢陛下抚恤!”
待众人退下,云翎看向云祈:“你也回去罢,照顾好那孩子……”
云祈嘴角上扬:“臣弟有个提议。”
奚念月正在和陆飞学防身术,半夏领着婢女匆忙而来,打断道:“宫中有旨,小公子快快更衣去接旨。”一路上叮嘱他慎言慎行,牢记宫廷礼仪。
待赶到前厅,见一人皮笑肉不笑地打量着自己,奚念月别开眼跪地接旨。汪忠拖长音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他心想,“这就是先生提过的太监,果真相貌阴柔,声音尖细……他们真的没有那二两肉么?”
“诏曰——玄王义子奚念月即日起入宫,作小殿下伴读!钦此!”
奚念月猛地抬首,脱口而出道:“我和玄王才不是父子!况且……让我进宫做伴读这事,他知道么?”
汪忠眼皮子一动,朝他缓缓走来,居高临下道:“咱家是替天子传话,见圣旨如见陛下,你这是在质问陛下让你进宫经玄王允许了么?”
奚念月自知失言,仰首与他对视,不卑不亢道:“是。”婢女听得心惊胆战,半夏暗道“完了”,颤抖着去掐人中。
汪忠神情莫测,须臾,他眯着眼一笑:“让你去给小殿下做伴读是玄王殿下的提议。”
-
“我给你的‘温柔乡’和‘千里引’可是六根清净的僧人都招架不住的烈药,谁曾想那位借疼痛找回了理智!听阿离说,官员们都看见了那香艳的一幕。”沈慕见云祈推门要走,“如此甚好,甭管真真假假,你已让他颜面尽失。”
云祈止步,回头恹恹地扫了一眼,沈慕追上他,笑嘻嘻道:“你当初该把奚时雨带回来,她若是为那位生了个男孩,你只需作壁上观,看一场夺嫡好戏。若是女孩,本少出马将她拿下,在其心动后狠狠甩掉!这个复仇大计如何?”
云祈扯了扯嘴角,嗤笑道:“好好,沈公子真是足智多谋!暂不提你都快三十了,待那孩子长成少女,你都半截身子入土了!”
“真爱面前,年龄才不是问题!”
二人说着,已走到门口,云祈头也不回上了马车,沈慕喊住他:“富春江的鲥鱼正肥,你要不要和我下江南?我们还不曾一起游玩过山水呢。”
云祈摆摆手:“那位怎可能放任我随意出京?来日方长,下次罢。”
“来日方长……”沈慕舒颜,“没错,我们来日方长!”
回去时正逢一人下楼,身着黑色劲装,脸被兜帽遮得严严实实。擦肩而过之际,沈慕瞧见兜帽下是张银色面具,他目送其离开,掌柜迎上前道:“少主识得那位客人?”
“不。”沈慕收回视线,“他订了哪间房?”
掌柜压低声道:“青竹间。他着装可疑,声音嘶哑,属下担心是跟踪殿下的朝堂中人,派人特地留意。他从始至终没有离开过房间,也无旁人进出。”
“青竹间?恰在我们房间的正下方……”
沈慕亟亟冲出门,早不见那人身影,他折身返回,快步朝青竹间走去。环视一圈,见房内器物并无移动痕迹,于是走向窗户,窗沿外有靴迹。
略一迟疑,沈慕纵身翻出窗,姿若飞燕,停在檐下。此处隐秘,不易被人瞧见,又堪堪可以听见顶层房间的动静。一时心乱如麻:“那人是皇帝派来跟踪重华的么?”
沐浴更衣后,云祈倚窗喝酒,半夏将今日之事如实汇报,持杯的手一顿,他漫不经心道:“那小鬼接旨后可有何异样?”
“汪公公走后,小公子继续和陆大人练习,一如既往的喊累,沐浴要用栀子花,浴后要吃水果……没甚么不同。”云祈不语,朝临月楼遥遥一望,半夏将此尽收眼底,“殿下要去看看么?”
“不必。”
炉中燃着檀香,小翠踏进室内,不由得蹙起了眉头,她看向半卧榻上的那人,迟疑道:“小公子今日练习时受伤了?”
乌发披襟,奚念月挑起一绺发丝,在指上缠绕:“不,何出此言?”
“好似有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小翠从食盒中取出嵌着宝石的琉璃盏,里面是一颗颗剥皮去核的枇杷,她将银叉摆好,“婢子晚些来收。”
奚念月捻起银叉,将一颗枇杷送进嘴里:“今日乏了,莫要来打扰我,明日再收罢。”
小翠颔首称“是”,她乍一离开,奚念月就从榻上跳了下来,快步走到屏风后,地上放着一盘生肉。他鼻翼翕动,是有股血腥味。
奚念月端起那盘肉放到窗沿,慵懒地靠回榻上,细细品尝酸甜可口的枇杷,不知是想到了甚么,倏然扬唇一笑。直至窗外传来振翅声,海东青缓缓停在窗沿上,他定神望去,一时喜上眉梢,步伐轻快地朝窗边走去,取下绑在它足上的布囊。
布囊里装着一只白玉小瓶和几块香饼,还有一封信,打开后是熟悉的字迹:“饮药焚香,两者同用,方可起效。甚烈,慎用。”
奚念月踱步到案边,思忖须臾,提笔回道:“皆为安好?多谢言叔,保重。”他将信绑回海东青足上,指了指那盘生肉,“吃罢巴图,犒劳你的,最近多亏你啦!”
那飞禽像是通人语,闻言这才大快朵颐起来,而后扇动着翅膀在他身边盘旋,旋即冲进了无尽黑夜里。
是日天将白,晚春带着小翠领一众婢女涌了进来,奚念月这才想起他今日要进宫做三殿下的伴读,于是睡意朦胧地下了床,任凭婢女服侍他更衣。宝蓝色直裰衬得人神采奕奕,小翠将玉海棠绦环系在他腰间,不时偷偷拿眼去瞧,好一个意气风发少年郎。
待到坐下束发,透过铜镜,奚念月瞧见一人抱臂靠在门前。他睡意骤散,朗声道:“我要戴那支银鎏金蝴蝶钗!”
紫檀木妆奁里摆着各式簪钗,小翠目不暇接,一只手从身后探出,于无数簪钗中拿起了蝴蝶发钗。众婢女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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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道“参见殿下”,晚春以眼神示意,皆会意退后。
云祈为他插上发钗,叮嘱道:“顾太傅才识渊博,虚心请教,本王期待你学有所成。愿二十行冠礼之时,本王能亲自为你加冠赐字。”
二人心照不宣,闭口不提马车上的事,奚念月眨眨眼:“承诺掷地有声,应诺遥遥无期。”
云祈不由得一笑,道:“你倒是伶牙俐齿,本王何曾没履行诺言了?”
“殿下说我亲自授我刀法。”奚念月仰头去看他,“回京后,殿下就将我扔给了陆大哥,哪里教过我?明明同住屋檐下,却连同桌共膳都难如登天!”
云祈垂眸,与他对望:“好,今日本王等你归来一起用膳。明日起本王教你‘御风刀法’,半途而废可永远打败不了不了本王!”
行至大门口,奚念月上了马车,云祈目送其渐行渐远,消失在长街尽头,他对身后的陆飞道:“备马,去刑部大牢。”
狱卒分列守在大牢门前,余光看见崔玦来回踱步,心中直犯嘀咕:“最近也没啥大案,侍郎大人在这做甚么?”远处有人骑马而来,身姿挺拔高大,驭马之势磅礴。
那人勒马,扬起一片尘埃,崔玦箭步冲上去,对着他毕恭毕敬地一揖。来者翻身下马,崔玦立刻牵过缰绳递给小吏,快步跟上他。
从身旁经过时,狱卒抬眼好奇一瞥,只瞧见兜帽下轮廓分明的半张脸。
穿过大牢门口是一条逼仄小道,黑漆漆的,深不见底。崔玦掌灯在前引路,两侧的铁牢里,不时有囚犯伸出手,无力地嘶喊着。在一扇栅栏前停住了脚,牢内的紫竹抬首望去,见崔玦身后那人徐徐摘下兜帽。
“高小公子误食花生致死一事,本王有话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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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门前摆着一顶绛紫色小轿,侍卫好奇道:“小殿下的新伴读是何来头,可在宫中乘轿,还要汪公亲自迎接?”
汪忠眯着眼,看着远处挂着玄王府灯笼的马车道:“这么说罢,他最不起眼的身份是玄王义子。”
侍卫瞠目结舌:“不得了,那可真是身世不凡,大珩哪个不想同玄王沾亲带故?皇亲国戚也不及玄王义子来得尊贵!”
汪忠意味深长道:“大珩之外还有天地。”
奚念月下了马车,便见一人迎了上来,眉眼细长,笑容阴柔。汪忠亲自掀开桥子的帷幔,道:“公子请,小殿下等候多时,已迫不及待要见你了。”
“多谢公公。”他坐上轿子,拨开窗帷一隅,在临月楼凭栏遥望的宫殿如今近在咫尺,上次万寿宴入宫还是偷偷摸摸,不曾认真看过。
这是奚时雨曾住过的地方。
这一路心事重重,直至停在承天殿前,还不及下轿,先闻车帷外少年满怀期待的声音:“你终于来啦!”
远处宫墙下,汪忠对身边人道:“陛下,结束后可否要与他一见?”
“不必,这么远观着就好。”
32.玄王
奚念月下轿,对来人一拜:“参见三殿下。”
云泽拉住他,笑吟吟道:“你既是小皇叔的义子,那我们也算是表兄弟,不必多礼!听说你稍长我百日,往后我叫你阿月哥哥,好不好啦?”
奚念月微怔,须臾才反应过来他所言小皇叔是谁,有些为难道:“与天潢贵胄称兄道弟,阿月万万不敢。”
云泽想了想,道:“那我就叫你阿月罢!”言毕,牵着他的手往大殿走,宫婢皆止步,对二人屈膝行礼。
书房前,有人负手而立,面容白净,一袭蓝衫,他拜道:“臣顾长歌参见奚公子。”
奚念月连忙回道:“阿月见过顾太傅。”他心道,“上次赠我糕点的婉姑娘就是顾家婢女,日后让顾太傅转交谢礼……不行,中原规矩多,万一传出闲言碎语,岂不是害了婉姑娘!”
顾长歌授课倒是生动有趣,不似舒状元只会一味地叫人背书,奚念月心不在此,盯着小太监,暗中琢磨道:“男非男,女非女,这得受多少的苦!”有宫婢来送茶水和点心,他看着小婢女又出神:“一入宫门深似海,半生都被困在这一方天地,难怪方将军说皇宫是最华丽的牢笼!”
一天下来心猿意马,丝毫没把心思放在学问上,临近结束时,顾长歌布置了功课,明日上交。二人起身恭送太傅,奚念月对云泽道:“阿月也就此告辞。”
“阿月,留下来陪我用晚膳罢!”还不及奚念月开口,云泽对身后的宫婢道,“怡芳,送到我寝室来!”
“多谢小殿下盛情相邀。”奚念月一顿,“可今日殿下在家等我……下次再一起,好不好啦?”
云泽点点头:“那我送你到殿门口!”两人一前一后朝外走,“玄王明明只大我一轮,我却要叫他叔……我可不想把他叫老啦,所以叫他小皇叔!”
奚念月闻言一笑,他想不出云祈苍老的模样,将走到殿门口时,云泽兀的回身,看着他道:“你和小皇叔究竟是何关系?你们,不像是养父子。”
奚念月敛起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他与玄王究竟是甚么关系。适时响起了一个低沉的声音:“本王的人何时需向你禀报了?”
“小皇叔,你怎么来啦!”云泽笑着朝云祈跑去,“我还想叫阿月留下陪我用膳呢!”
在他即将扑进自己怀中之际,云祈伸手拦住了他,抬眸看向奚念月:“本王来接你回家。”
云泽站在二人之间,看看奚念月,又看看云祈。四目相对,奚念月莞尔一笑,上前牵住云祈的袖摆,云祈反握住他的手。
云泽哇哇大喊:“小皇叔你都没牵过我的手!”
云祈道:“去找你二皇兄,你不是最喜欢他了!”
“二哥他、他……”云泽支支吾吾,终是缄了口,他眉头微蹙,眸中闪过一丝忧色。
奚念月略有耳闻,先太子旧疾而薨,今天子只余两子,一位是面前这位小皇子,至于另一位,婢女、先生皆闭口不提。云祈拉着他朝宫门走去,奚念月垂眸去看他们牵在一起的手。暮色四合,落在二人身上,像镀了层柔光。
奚念月回首,巍峨宫殿矗立在暮光中,像位岁月斑驳的老者,见证了无数朝代的兴亡。走出玄武门,云祈沉声道:“别和云泽走太近,也不要轻信他之言。”
今日的晚膳是清蒸鲈鱼、炙蛤蜊和白灼芦笋,皆是时令菜肴,还有小火煨了一日的竹荪鸡汤和香脆的鲜花饼。云祈手持一杯桃花酿,看奚念月细细吃着蛤蜊,道:“好似很合你胃口。”
奚念月咽下口中食物,坦诚道:“西燕没有海,纵使是尊贵如王室,也不曾品尝过大海的恩赐!”云祈拿起玉箸,挑出蛤蜊肉放在空碗中,推到他面前。
“殿下怎么总是喝酒!”奚念月夹起一块鱼腹放在云祈碗中,双眸流转,满怀期待地望着他。
云祈也不负其望,吃下后赞道:“好吃。”
奚念月舒颜一笑,旋即惆怅道:“顾太傅留了功课,要将自己的见解写在纸上,明日上交。”
云祈颇有兴趣道:“甚么问题?”
奚念月模仿着顾长歌的口吻道:“你是镇守边疆的将军,一日敌人来势汹汹,毫无征兆地对毗邻的两城发起进攻。一个是有十万百姓的大城,另一个是只有一万余人的小城,可这座小城有你至亲至爱……你会选择带兵去守卫哪座城?”
云祈扯了扯嘴角,嗤笑道:“确实是顾长歌会提出的问题,不知他想从两个十四岁的少年这听到怎样的回答,二选一简直是天下最蠢的问题!”
奚念月好奇道:“若是殿下会怎么做?”
云祈起身朝书案走去,提笔蘸墨,在白宣上挥毫。他放下笔,移开镇纸,将白宣放在奚念月面前。纸上墨迹未干,笔力苍劲,字迹端庄,别具一格。
上面行云流水地写道:“宁攻勿守,出城迎敌,两城,本王皆要守!”
奚念月怔怔地看着白宣,淡淡墨香萦绕:“殿下,我想临摹你的字。”
云祈“哦”了一声,挑眉看他:“本王行楷书,临摹欧颜柳赵,放眼大珩,能四者皆学者屈指可数。让半夏去书房将四位书法大家的拓本拿来,你择一临摹,循序渐进罢。”
奚念月摇摇头,神色坚定:“我要临摹殿下的字。”
云祈与他对视,须臾,不问缘由一点头:“好,明日半夏会将本王的手抄书送至临月楼,本王拭目以待。”
奚念月喜上眉梢,双眸盈盈似繁星:“阿月定让殿下刮目相待。”
次日承天殿,顾太傅看着手中两份答案愁容满面:“小殿下,你是君父的儿子,你应先天下忧而忧,怎能为一己私情放弃救更多的人?”他止不住地叹息,“生在帝王家,最忌讳重情!”
奚念月心中暗暗琢磨:“他一定是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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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卫自己至亲至爱所在的小城,不像我深思熟虑才写下此妙计……”
“还有你!你是玄王的义子,那位收复失地、所向披靡的玄王!”顾长歌重重叹了声气,“你竟然选择带领百姓弃城逃跑!你、你……唉!”
这一日,顾长歌像是受了极大的打击,他眉头紧锁,时不时重重叹口气。
下学时,云泽又叫住了奚念月:“阿月,留下来,陪我用膳嘛!”想起云祈昨日叮嘱之言,奚念月正欲开口拒绝,见他神秘兮兮,“你知道晏家么?晏御史、晏将军、兰妃……”
奚念月心头一动:“兰妃是玄王殿下的母妃么?”
云泽颔首:“晏御史因上书参某位亲王惹怒了先皇爷爷,致使晏将军被贬去边疆,兰妃被赶去冷宫。最终晏御史直言纳谏无果,撞柱而亡,晏将军殁于收复之战……文死谏,武死战,令人惋惜!”
奚念月静静地听着,云祈曾提及这些过往,如今骤觉自己对他不过是管中窥豹。云泽又问:“你知道晏将军怎么死的么?”
奚念月一怔:“战死?”
云泽的神情深不可测:“那一役神枢军伤员惨重,不得不暂时撤退,北塞敌军穷追不舍,晏将军虽负重伤却不致死。尚且年幼的统领——玄王下令晏将军带领伤员留下迎战,为其他人拖延时间,此队全覆……且不说那是他的亲舅舅,此等壮士断腕的手段可谓不仁义,冷血至极!”
奚念月身子颤了颤,原来玄王杀伐果断并非空穴来风,原来方山不是在戏言。这顿晚膳吃得味同嚼蜡,云泽乐此不疲地说着宫中趣闻轶事。
一旁的怡芳笑道:“小殿下同奚公子真是相见甚晚,说不定是前世的故人重逢!婢子几个今日还说,奚公子的眉眼和小殿下有三分相似么!”
怡芳笑起来时,唇角酒窝格外惹眼,煞是好看,奚念月不由得看了她几眼,云泽也转目望去。
回府时已是月上树梢,一踏进临月楼,便听小翠来报:“半夏姑娘今日领人送来好多书,婢子将小公子寝室隔壁的空房收拾出来做了书房,方才殿下又叫人搬进了书案、书架……”
不及她说完,奚念月阔步朝书房走去,推开门,书卷被整齐码放在架上,紫檀木案上摆着笔墨纸砚。他随手拿起一卷手抄书,云祈的字映入眼帘,空白部分还做了批注。“殿下呢?”
小翠道:“殿下在楼后的临水亭中小酌。”
奚念月放下书,亟亟朝栏杆走去,月色如练,在云祈的黑袍上流转。云祈抬眸朝楼上看去,二人遥遥相望,他笑道:“下来,本王教你刀法。”
奚念月眸光一闪,提袍就要翻栏,小翠心惊肉跳,连忙道:“小公子冷静,这是三层,跳不得!”
云祈将酒盏搁在案上,徐徐起身行至楼下,伸出双臂,奚念月毫不犹豫松开了抓着栏杆的手。小翠颤抖着走到栏杆前,朝下看,他正落在云祈怀中。
33.决云
云祈将奚念月放下,似嗔非嗔道:“乱来。”
奚念月笑吟吟地看着他:“那殿下为何还要接着我!”
亭中的案上放着两把刀,一把形似残月,是云祈的银钩,另一把通体乌黑。他将短刀递给奚念月,道:“拔刀。”
新刃出鞘,寒光映月,奚念月心中一动,道:“这是给我的?”
“这是昆吾山石冶炼成铁后锻造出来的刀。”云祈道,“取个名字罢,往后就是你的武器了。”
“我拜读了殿下提起过的那位揽月溺亡的大诗人之作,有首诗如是写道‘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注1)奚念月微微一笑,“就叫作‘决云’,可好?”
云祈一声冷笑,倒也不恼,道:“胆子不小,若是被那群言官听见,参你个十恶之首——谋反之罪!莫说救你,本王搞不好也会一起被牵连!若真有那时,民意要杀你,无人能救你。”
奚念月认真想了想:“那还是叫昆吾刀罢!”
云祈拿起银钩,道:“本王今日教你一击必杀,此等招式虽简单,但时机极为关键。”
闻言,奚念月神色微妙,眸光下移,不由得看向云祈下半身。他怒不可遏:“在想甚么!本王怎可能教你那些下三滥的招式?”
银光闪动,如闪电般袭来,不及看清云祈的身影,奚念月就被击中了腰侧,虽是刀背,仍疼得泪眼婆娑。云祈另一只手隔着衣衫,在他胸口摩挲:“左侧肋骨下三寸,即第二至第五根肋骨之间是心脏,人体第一要害。”
奚念月握刀反击,被云祈四两拨千斤地躲过,膝弯处又是一击,他险些跪倒在地。云祈蜻蜓点水般在他头顶一点:“头顶正中心与两耳连接处是百会穴,此穴乃督脉之会,重击可致昏迷。”
奚念月以刀撑地,还未稳住身,腹部就被刀柄袭击,旋即一种又酥又麻的微妙感蔓延全身。他翁着声求饶:“殿下,我不行了……”
云祈收刀,轻轻抚摸着他的脖颈,加重力度按了按:“此处血管交汇,以尖锐物刺之,必血流如注,乃是死穴……张宜就是被刺中刺出身亡的。”云祈一顿,“你脸怎这般红?”
“没……”奚念月抱着刀落荒而逃,“我知道啦,今日就到此为止,明日见!”
陆飞从檐上跳下,幽幽道:“殿下该不是击中他关元穴了罢?”
沐浴后奚念月坐在窗边,云祈早不在亭中,手边是一盏剥了壳的岭南荔枝,可他今日心不在焉,动也未动。躺上床后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一阖眼便想起云泽的话,又忆起云祈接住他时那个宽大而温暖的拥抱。索性跳下床,端着灯台朝书房走去。
次日,小翠来为他洗漱更衣时不见人迹,隔壁书房隐隐透着微光,她推开门。地上铺满了写着字的白宣,案上放着一卷摊开的书,奚念月趴在一旁酣睡。
小翠捡起一张白宣,上面写着“至乐无乐,至誉无誉”,不知何处涌来风,将书卷吹得哗哗作响。她一惊,手中的那张白宣被吹到了窗外,书卷也停在了封面,原是一本手抄的《南华经》。
往后几日,又回到先前的平静充实,白日在承天殿与云泽一起听顾长歌讲课,晚上和云祈学刀法。一日下学,云泽叫住奚念月:“我有几本好东西,走,带你去我寝室看。”
十有八九是些江湖画本子,奚念月想:“反正今日尚早,去看看罢。”
云泽在床底摸索片刻,拖出一个上着锁的小箱子,又从花瓶里捞出钥匙,奚念月只觉不对劲。待打开箱子,竟是几本《诗经》、《楚辞》,云泽笑容意味深长:“翻翻看。”
奚念月随手拿起一本翻来看,窘迫之情溢于言表,他“啪”的一声把书丢回箱子,小声道:“你、你怎么看男风春宫图!”
云泽不以为意,反问道:“难不成你看女人的春宫图?”
“不看。”奚念月一跺脚,“我才不看这种东西呢……殿下知道要笑话我啦!”
云泽直言不讳道:“你是小皇叔的男宠么?”
奚念月蹙眉,抑住打他的冲动:“当然不是!”
云泽点点头,又问:“上次在暗香阁,你和我父王做过啦?”
房中唯他二人,奚念月忍无可忍,正要动手,有人叩门道:“小殿下,二殿下回来了!”
门外是个面生的宫婢,奚念月后知后觉,最近都没见过那个笑起来有酒窝的怡芳了,他对云泽一揖:“既如此阿月告辞,小殿下,我们明日再见。”
一回府,晚春就迎上前道:“殿下刚才被宣入宫了,还以为能和小公子遇上呢!”
“错过了。”奚念月眨眨眼,扯着晚春的袖子,“晚春姊姊,为何大家对二皇子都讳莫如深,他犯了甚么错啦?”
“他无错。”晚春神情寂寥,“二殿下生母德妃是天子还是裕王时的妾,其生父死于‘清君侧’,她无依无靠,论地位不如结发之妻姚皇后,论受宠不如舞姬出身的姜贵妃。经历过夺嫡之乱,她整日杯弓蛇影,想为其子搏一搏,终于铤而走险给先太子下毒……”
奚念月当即怔在原地,众人皆道去年关太子是暴毙而亡,也对罪妃德妃略有耳闻,却从未想过两者之间是这样的联系……
云祈迟迟未归,奚念月独自在月下练刀,不厌其烦地重复云祈传授的动作,汗水浸湿了他的后背。陆飞从暗处缓缓走出:“陆某先前对你有些偏见,以为只是个绣花枕头,如今看来是陆某狭隘了!”
奚念月握刀,抱拳问好:“陆大哥,不,陆先生……”
“不敢当。”陆飞将水囊放在石桌上,“陆某听惯了走狗、佞臣之类的称呼,这声先生万万担不起。”
奚念月道:“陆大哥是暗卫么?你好似总潜伏在王府中,神龙见头不见尾。”
陆飞思忖:“不是,倒也差不多。陆某守护着殿下,玄王守卫着大珩。”
奚念月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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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珩人人敬畏玄王,就没有讨厌他的人么?”
陆飞只觉这问题匪夷所思,一向不苟言笑的他难得笑道:“惧怕玄王的人些许会言听计从,但未必心服口服,自然有人厌他,恨他者也不在少数。”他顿了顿,正言厉色道,“陆某面前不就有一位吗?”
奚念月手心渗出汗,悄然濡湿了刀柄,有些握不紧,他故作镇定道:“原来陆大哥早知我身份了。”
“陆某相信殿下的抉择不会出差错。”陆飞朝住所走去,“早些休息,挥刀过度会引起肌肉酸痛。”
奚念月悬着的心这才落下,舒颜道:“多谢陆大哥提醒!”
是日,万里无云,碧落万顷。
云泽似是心情大好,连背书都是笑眯眯的,他不提缘由,奚念月也不问。直至快要分别时,云泽沉不住气了,语气欢快道:“我哥哥快要行冠礼啦!”
奚念月“哦”了一声,道:“你很喜欢二殿下嘛?”
云泽点头,双眸亮闪闪的:“哥哥他温润如玉,是天下最好的哥哥!你若是见过他就知道啦!”
奚念月敷衍道:“未见其人先闻其事,听你如此描述,我猜,二殿下一定是个才貌双全的人。”
“顾及太子辞世未满一年,父皇本不准备为哥哥设弱冠宴,我缠着他好几日也无果。不知怎的,昨日内阁议事毕,父皇下令在冠礼后在太和殿小宴,无歌舞助兴,但吟诗诵读。”云泽笑道,“届时你就能见到我哥哥啦!”
奚念月颔首道“好”,又想起甚么似的,话锋一转:“万寿宴不见二殿下,昨日那宫婢也说‘二殿下回来了’——他之前去哪儿啦?”
云泽敛笑,有些不悦道:“哥哥被罚去灵碧寺,吟诵经文为先太子超度。”
晚上归府后,云祈也提起弱冠宴之事,他又道:“你若是不想参加,本王同皇兄交代一声……”
奚念月连连摇头:“我愿意,愿意去的。”
练习时,奚念月仍被单方面压制,云祈倏然收刀,淡淡道:“你今日心不在此,回去休息罢。”
这一夜睡得极不踏实,时醒时寐,见天色即白,奚念月起身去书房练字。他并非全然不会中原字,奚时雨教过他,但字迹婉约秀丽,和楷书全然不同。
云祈自幼行楷,对四大家的风格融会贯通,自成一派。便是书法有些造诣的人都难临摹,更何况是他这种半吊子。
一连几日,小翠都是在书房找到奚念月的,满地白宣,案上依旧是一卷手抄书。收拾时,她惊奇地发现,那纸上字迹竟和书上的有一丝肖像。
课间休憩,云泽发现奚念月又在打瞌睡,忍不住道:“你夜间去干甚了?去幽会啦?”
自上次寝宫翻阅春宫图,坦诚相见,两人逐渐熟络,奚念月打着哈欠,没好气道:“对,我去偷情了。”
顾长歌眉头紧蹙,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们,清了清嗓子打断道:“继续上课。”
34.青云
冠礼当日休憩,云祈早早就入了宫,奚念月百无聊赖,跑去观雪轩找鹤留。鹤留一见他,捏着鼻子道:“我说哪来的狐臊味。”
奚念月笑嘻嘻道:“鹤留哥哥安。”
鹤留不耐烦道:“殿下不在,别装了!无事不登三宝殿,快说!”
奚念月开门见山道:“我想了解二殿下的事。”
鹤留冷笑:“我怎么知道!”
“你知道。”奚念月压低声,“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作为回报……你一定不希望殿下大婚,对么?”
“你疯啦?你要做甚!”鹤留垂眸,声若蚊蝇,“纵使他不迎娶北塞公主,也是要娶旁人的……”
奚念月道:“你既如此在意他,又怎能眼睁睁见他同别的女子入洞房呢?我若是你,定是要去争一争,甚么不好龙阳,人可是善变的!”
鹤留无言,须臾道:“你想了解二殿下甚么?”
侍卫看着远处驶来的玄王府马车,疑惑道:“殿下不是上午就入宫了么?”
旁边一人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听闻玄王认了个义子,是小殿下的新伴读,车厢里坐着的定是这位玄王义子!一壶烧刀子,赌不赌?”
那人摆摆手:“不赌,家里还有一家老小等着我呢,赌不得。”
行至宫门前,侍卫两戟相交将马车拦下:“车厢内是玄王府何人?”
陈伯递上请帖,道:“玄王府的奚公子,入宫赴宴。”奚念月闻声掀开车幔,侍卫瞧见他,道了句“见过公子”,移开铁戟放行。
汪忠领着内侍、宫婢分列在太和殿门口,瞧见来人,他立刻眉开眼笑地迎了上去:“奚公子你来啦,咱家这就带你进去。”
虽已见过几次面,奚念月依旧不习惯他尖细的声线,只点点头,道了声“有劳公公”。一踏进主殿,就见云泽快步朝自己走来。
“阿月!”云泽拉着他,口若悬河讲着今日所见,一言以蔽之——二殿下加冠,风华绝代。
奚念月目视一圈,见云祈正和人谈笑,打断道:“快开宴了,我先去找殿下,明日课间再聊。”
云泽抬高声道:“殿下,殿下,你眼中只有玄王殿下,我就不是你的小殿下了么!上次明明说好坐在我旁边的!”
云祈闻声抬眸,扫了眼二人,他虽未语,嘴角却噙着笑。身后有人“哎呦”一声,道:“这位莫非就是殿下义子?百闻不如一见,真真是鲜衣怒马少年时!”
奚念月拨开云泽的手:“我去去就来。”他信步走到云祈面前,道了句“殿下”,又对方才说话那人一揖,“见过大人”。
有人冷笑道:“姚首辅是位极人臣的国舅,岂是一句‘大人’作罢?”
云祈回首淡淡一瞥,姜铭立刻噤声,姚良连忙打圆场:“甚么国舅国丈,都是大珩云家的臣子!”
“小皇叔安。”云泽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见过姚首辅,见过姜阁老。”
姜铭一揖:“老臣拜见小殿下。”
姚良依旧是笑吟吟,只道:“小殿下愈发有陛下年轻时的英姿了。”
云祈开口道:“去陪泽儿罢,你们年纪相仿,有说不完的话。”
“多谢小皇叔!”云泽欢呼雀跃,拉着奚念月就往对面座位走。正中间是天子御座,左边是玄王之位,两人在右边第二列落了座。
奚念月悄声道:“国丈和国舅哪个地位更高一筹?”
“国丈是父王的丈人,国舅是父王的小舅子,至于地位高低……姚首辅是先皇后之兄,可如今太子也没了,姜阁老虽是次辅,却是我母妃的养父。”云泽一顿,“取决于我父王的一念之间。”
他点到为止,奚念月似懂非懂,殿外有内侍拖长音传道:“皇上驾到——”
众人纷纷起身,对大殿门口那至尊至贵的天子深深一拜,齐声高呼:“参见陛下,陛下万岁!”
无人注意云翎身后那道玄色身影,唯云泽喜上眉梢:“那就是我的哥哥!”奚念月循着他视线望去,四目相对,明明是在室内,却好似嗅到了花香。
云翎落了座,就此开宴,宫婢将菜肴美酒一一端上桌。那人掀袍,在奚念月前的小案坐下,云泽轻轻道:“哥哥,岁岁如今朝。”
他勾唇一笑:“泽儿亦如是。”
顾若起身举杯道:“老臣不才,引用某位古人的话祝贺二殿下——会当凌绝顶,一览众人小。”姜铭亦起身,陆续有人随之,姚良冷眼相看。
“多谢顾阁老,谢几位大人。”云清野持杯朝云翎一敬,“儿臣不孝,前些日子未能赶上父皇万寿……儿臣今日在此愿父皇龟年鹤寿,福泽万民,名垂青史!”
云祈朗声道:“好!”
云翎不喜不嗔,眸光在他面上轻轻一扫,扫过云清野,又看向群臣:“今日是你弱冠之日,把酒言欢,通宵达旦!”
宫婢捧着一只签筒入场,以摇出的签文为主题作诗。有人出口成章,博掌声如潮,有人不知所云,得嘘声一片,将宴席气氛推至高潮。
云泽口若悬河,云清野只静静地听着,奚念月心不在此。云翎朝几人看来,道:“去,让泽儿也抽签作诗一首。”
宫婢将签筒送至云泽面前,他忐忑不安地拿起签筒,盯着摇出的签文笑容僵硬,宫婢转身报道:“谷雨。”
奚念月暗叹“不妙”,云泽对着案前的云清野小声唤“哥哥”,他只道:“自己想。”
众目睽睽之下,见云翎也在望着自己,云泽一咬牙道:“一朵两朵三四朵,化作春泥来护花。”
全场哄然大笑,连一向疾言厉色的姜铭都没忍住,云翎打趣道:“春花虽被谷雨打落,却化作春泥滋润秧苗,好诗!”
云泽满面通红,极是窘迫,见云清野也露出了笑,一时又觉没甚么。奚念月正偷乐,倏听云祈道:“阿月,也让本王瞧瞧你最近跟着顾太傅学了甚么。”
云泽将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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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放回签筒,幸灾乐祸地看着他,风水轮流转,谁也别想跑。奚念月接过签筒,心中百般祈祷,宫婢看了眼签文,大喜道:“是月!”
在场诸位齐齐望来,奚念月垂眸别开视线,让自己冷静思考。殿内久久无声,落针可闻。云清野轻轻咳了一声,手指沾酒,在案上写着甚么。水渍泛着微光,他凝神望去,竟是一首诗。
奚念月莞尔一笑,吟道:“昔时相伴,举头共赏,月似玉盘。今日独酌,垂眸望案,酒盏似月。”云清野不动声色,抬手将水迹抹掉,云祈大笑道“好”,众人皆附和。
云翎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光,星星之火般稍纵即逝,他阖上眼,须臾又缓缓睁开,道:“当赏!想要甚么?朕都赐你!”
“多谢陛下恩赐,阿月暂无所欲,亦或是说……”奚念月顿了顿,“所愿皆不得。”
云翎沉默片刻,又道:“朕今日之允永久算数。”言罢挥袖起身,“朕乏了,众爱卿继续罢。”众人起身朝他背影一拜,汪忠伴之退下。
天子不在,云祈又是随性之人,宴会自是百无禁忌。觥筹交错间,众宾离席攀谈,谈笑声不绝于耳,无人注意到云清野悄然走出了大殿。
云泽正在姜铭的引领下同几位官员寒暄,奚念月也坐回云祈身旁,只见他猛地起身,道:“殿下,我要去小解。”
云祈停止交谈,对内侍道:“带他去。”
内侍颔首道“是”,毕恭毕敬道:“公子请,随小的这边来。”
云泽本想跟上去,姜铭面色微变,压低声道:“他的身份,无须老臣提醒罢?不过是同窗几日,切勿徒增不必要的情谊。”
踏出殿门,奚念月举目四望,灯火通明,金瓦朱檐,却不见那人。他有些失落地跟在内侍身后,行至文华殿后,月色溶溶,泉水淙淙,有人负手而立于假山旁。一袭玄衣,玉冠束发,细长的眉,清冷的眼。
内侍拜道:“奴才参见二殿下。”
云清野回首,一如初见时回眸,两人遥遥相望。内侍也察觉了异样,目光在二人身上流连,犹豫着是否该开口。
“退下罢。”内侍垂手告退,云清野信步走来,“你好似有话要说。”
“别来无恙,叶公子。”奚念月敛眸,“二殿下用假名时,也不想想普天之下,哪个敢用皇室姓氏作名。”
云清野“哦”了一声,道:“上元灯节相逢时,你还不曾猜出我身份,若非今日相见,你只怕还以为……”
奚念月摇了摇头,打断他:“初见时你身上的香和殿下如出一辙,而后我从半夏口中得知,那是御用的龙涎香和皇寺檀香混在一起的味道,我对你身份起了疑。直至一日先生讲到避忌,我才大抵确认了你身份。”
云祈轻促一笑:“玄王糊涂,把你留在身边,无异于引火烧身。”他虽在笑,双眸却如冰封的水面,十日并出也不达眸底,“而你——西燕世子,为何认仇人作养父?”
35.拨云
奚念月不急不慢道:“百年来为争夺麒麟骨,草原势力分崩离析,八大部落斗争不断。听闻大珩王权式微,中原摇摇欲坠,帖木斯提出先人战略——合纵连横。他集结八大部落发动‘庆州之变’,继而攻下西北五城,签订不平等条约,趁势统一草原,成立北塞国。”
云清野闻言轻促一笑,思忖道:“合纵连横……敌人之敌,便是友。”
奚念月也笑道:“二殿下果然是聪明人。”他顿了顿,“我送殿下坐上那刻着龙图腾的椅子,殿下还我西燕,如何?”
太和殿内杯盘狼藉,殿外万籁无声,一滴露水沿莲叶滚落,在水面惊起涟漪。
云清野平静地看着面前的少年,道:“西燕已纳入大珩版图,西燕世子不复,你无权无势,如何与他们斗?”
奚念月明眸顾盼,比天上星星更甚:“我且证明给殿下看。”
回到殿内时,酒席已接近尾声,云祈从人山中抬眼望来,奚念月拨开人群,想去到他身边。身后一人道:“奚公子,初见本官不知你身份,多有失礼。”
奚念月回头,书生白净的面孔引入眼帘,他打揖道:“段大人。”
段文州回之一揖,有人认出他是万寿宴上弹琴的公子,奉承道:“小公子玉树临风,不逊殿下年少时!”
奚念月暗自冷笑:“我又不是他亲儿子,拿我俩比作甚!”
崔玦直言道:“少年殿下较同龄人高大挺拔,是人群中最夺目的存在,我觉得他们不像……”
奚念月在心里“啧”了一声,暗道:“我从小惯是众星捧月,北塞第一美人帖尔兰都要夸我生得一副好皮囊,你这个书呆子竟敢说我不如玄王耀眼,有眼无珠!”
“诗人偏爱牡丹的国色天香,可有人独爱淡雅的菊,本就是各花入各眼,切莫比较。”他循声看去,见一人面容寡淡,笑容可掬,“臣姚子昂参见玄王义子。”
众人不知这弹琴公子是怎么摇身一变成了玄王义子,但玄王大婚在即,皆道这义子有名无实,无人以世子之礼待他。这一句听得奚念月心花怒放,得意地抬起下巴,像只趾高气昂的开屏孔雀。
云祈将此尽收眼底,他唤道:“阿月。”
奚念月这才想起云祈,一时福至心灵,高声道:“殿下,我乏了,想回府啦!”
“本王有些醉了,过来扶本王。”奚念月双手探来的瞬间,云祈就势搂住他,压低声道,“别被表象迷惑,善恶也辩不出了。”
两人一走,这场宴席也便散了,姚子昂嗤笑道:“我说怎么这般眼熟,这小兔儿爷不是暗香阁那个么?爹你当时内急,堪堪错过了一场好戏……甚么义子,欲盖弥彰!”
姚良低声嗔道:“当时的场景老夫听你说好多次了,莫要再提了!你不想活,老夫还想寿终正寝呢!”
宫门外,玄王府的两辆马车并排,周伯奇道:“你那挂着的水囊里装着甚么,怕贼惦记宝贝似的,一会瞅一眼。”
陈伯摆摆手,道:“是小公子为殿下备的醒酒茶,临入宫前特地叮嘱我看好。”
周伯神情微变,似乎有口难开,他四下张望,终于下定决心道:“上次我为殿下驾车,听到了他们在车内……就是那甚么……”
陈伯蹙眉:“你说啥?大声点,我瞅着你才像贼!”
周伯犹豫,不知当不当讲,忽闻侍卫道:“参见殿下!”
二人齐首朝宫门看去,只见云祈阔步走了出来,身后跟着那眉眼含笑的正是他们方才提起的小公子。云祈掀开帷幔,径直坐进车厢,奚念月从陈伯手中接过水囊,笑道:“多谢陈伯!”言罢,也随之进入了车厢。
周伯拿起马鞭,对陈伯示意,小声道:“要不换你来驾车?”
陈伯一巴掌拍在他肩上:“说甚么混账话呢?我说老周,你今日到底怎么了?”周伯欲言又止,只叹了口气,一扬鞭,催马前行,陈伯也驾车快速跟上。
车厢内,云祈一手支颐,阖目养神。奚念月从小几的抽屉里摸出茶盏,倒了一杯醒酒茶,唤道:“殿下。”见他睁开眼,“出发前,我托晚春备的醒酒茶。”
云祈“哦”了一声,道:“她没告诉过你,本王千杯不醉么?”
奚念月垂眸,将茶盏递到他面前:“里面有葛根,对肝脏是极好的。”见他无动于衷,恍然大悟,举杯喝了一口,“殿下莫不是怕我下毒?”
“本王这一生与阎王为伴,怕过甚么?”说着从奚念月手中接过茶盏,杯壁上还留有他喝过的水渍,云祈勾了勾唇角,将那处转至面前一饮而尽。
奚念月眸光一闪:“殿下,我最近有认真临摹你的书法,练习用的白宣叠得这么高!我的字突飞猛进,你要不要看嘛?”
云祈颇为无奈道:“哪有人如此评论自己,你倒是大言不惭。”
奚念月扯着他的袖摆,双眸脉脉多情:“那殿下来点评好不好啦!”见云祈呼出一丝酒气,淡淡道了声“嗯”,声音里也浸了三分笑意,“那我今晚就送去明心阁。”
云祈揉了揉额角,拿眼看他:“你莫不是在打甚么算盘罢?”
“天地良心,阿月绝对没有!”奚念月一拍胸口,“我也把心掏出来给殿下看看?”
云祈阖上眼,不欲同他鬼扯:“歇一会,别吵。”奚念月立刻噤了声,猫儿似的乖乖坐在他旁边。
待一路安宁地到了府,周伯长长舒了口气,半夏、晚春在大门口迎接。奚念月跳下马车,牵着云祈就朝里走,晚春迟疑着开口:“鹤……”
奚念月回首,打断道:“今夜我与殿下促膝言谈,天塌了去叫女娲,莫要来扰!”
他惯是会胡言乱语,云祈扬唇一笑,想来鹤留也无啥大事,便摆摆手:“本王酒气太重,先去沐浴更衣,稍等让晚春引你来。”
奚念月瞬时喜上眉梢,一点头:“那就一会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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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半夏随云祈朝明心阁走去,他叫住了晚春,“姊姊,你知道我那件月白色小衣在哪么?”
晚春点点头,又道:“在第三层第二列,公子先去沐浴,婢子找到后送来。”
待奚念月沐浴后,果真见她捧着小衣在屏风后侍候,更衣后,他叫住正欲离开的晚春。“告诉鹤留殿下饮了酒,膳房有备好的醒酒茶,问他是否要送去。”
晚春一怔,不可置信道:“告诉鹤留公子?”
“是。”奚念月又道,“不必提及我在明心阁。”
待晚春颔首称“是”,随之退下,只余小翠,她疑惑道:“小公子出门前不是让婢子备了醒酒茶,装在水囊里带走么?”
奚念月移目看她,好似有雾气氤氲在眸底,让人瞧不真切。他微微一笑,小翠莫名腾起一丝寒意,垂首道:“婢子不当过问主子的事儿,只管照做。”
他敛笑,冷冷道:“你知道就好。”
蝉噪夜静,云祈凭栏眺望西北,不知在想甚么。他并未束冠,只用丝带系着,奚念月从未见过他如此随意,不由得驻足,心道:“纵是不可一世如玄王,也有落寞之时。”
云祈并未折身:“上前来,让本王瞧瞧。”五月的夜已有几分燥热,案上摆了个盘口大的莲花香炉,檀香袅袅。奚念月脚步欢快,将一沓白昼双手呈至他面前,明眸流转,满是期待。
云祈一张张翻阅完,才道:“形似而神不似,还差得远呢。”
奚念月似懂非懂,道:“那殿下趁着今日有闲情,指点阿月一二,可好?”
云祈不答,朝书案走去,他快步跟上,将一张白昼揉作团悄悄丢进香炉。火舌舐动,迅速将其吞没,化作一缕的青烟,隐入夜色。
云祈持笔饱墨,挺直脊背,笔走龙蛇,落笔云烟。“执笔如射箭,下笔稳而有力,方能力透纸背。”见他眨眨眼,“没理解?”
奚念月有些羞赧地点点头,轻声道:“你教我,就像学射箭一样,手把手地教我。”
云祈已有些微醺,但金口玉言,只道:“过来。”将紫毫递与他,“全神贯注,人笔合一。”说着从身后握住他的手,在白宣上游走,字迹行云流水,一纸妙墨毕现。
云祈身材高大,这姿势好似把他拢在怀中,夏衣单薄,两人贴得近,体温交融。奚念月抬首,唇瓣贴着云祈颈窝擦过,鼻息交织。“殿下,上次在马车里,你……”他欲语还休,只一双多情眸含笑。
像是灌了一坛烈酒,云祈腹中火辣辣的,他调整气息,将真气凝聚丹田,那团邪火却烧得更甚。他呼吸急促,盯着面前那微启的红唇,生出无法置信的绮念。
云祈跌坐在软榻上,冷笑道:“好,你好得很,给本王下药!”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何必恼羞?”奚念月将腿别进云祈两膝,跨坐在他大腿上,朝他耳边吹气,语笑嫣然。“我说得可在理,玄王殿下?”
36.云雨
“原来你知道。”云祈一把按住他不安分乱摸的手,恶狠狠道,“一而再,再而三地撩拨本王,又不能怀上本王子嗣以母凭子贵,你到底是想做甚!”
奚念月眼波流转,直视云祈眸中赤裸裸的情欲,坦诚道:“初见时不就说过啦,我喜欢你!”在他唇角一吻,“我想和你共赴云雨……”
云祈迎上那嫣红湿润的唇,撬开他不堪一击的贝齿,津液交融……分明只喝了一小口,情潮更比那日来势汹汹,奚念月被吻得呼吸不得。意乱情迷之际,在云祈唇瓣上一咬,又被擒住吮吸。
厮磨许久才分开,云祈横臂单手将他抱起,推开镇纸,平放在白宣上。扯开前襟,如缓缓打开的蚌,露出泛着光泽的珍珠。
奚念月面色潮红,有些急不可耐地抬脚去勾云祈,纵是欲|火焚身,他仍是从容不迫。云祈扯下发间的绸带,奚念月还未回神,只觉软肉一紧,娇嗔道:“你干嘛绑我那里!”
“怕你精关失守。”云祈喉结上下滚动,“今夜本王不止,你不休,给我承着!”他从笔架上拿起一只羊毫,在白玉瓶里蘸饱,于殷红处碾转,轻轻一推。
“啊——”奚念月音尾也变了调,“说甚么不好龙阳,连脂膏都有,分明是蓄谋已久!”
“这是你学御骑磨伤腿那日,府医留下的。”云祈捏着笔杆子,喘着粗气,“书法当如此,下笔苍劲有力,顿笔轻如浮云……”
羊毫柔软,在肌肤扫过都惹得人心痒,更何况是那处,岂能受得住?奚念月不由得低喘:“不要这个……要你……”
云祈解开腰带,拔出羊毫笔……
房内翻云覆雨,喘息声交织,门外一人面上血色全无,手中的醒酒茶早已冷透。
是日,奚念月被半夏叫醒,陌生的床帏映入眼帘,这才想起是云祈的寝室。昨夜从书案做到软榻,再做到床上,实在遭不住,昏昏沉沉睡了过去,迷糊中只记得有人拿手巾给他擦身。“殿下呢?”
“一早就更衣入宫了。”半夏碎碎叨叨,“不知冲了甚么邪气,鹤留公子今个儿染了风寒,殿下又说小公子你扭伤了腰,休憩一日,顾太傅那边自会有人去传话。”
奚念月正欲起身,就觉腰上酥软,马车碾过似的,那处更是酸涩。纵欲后迎来空虚,他呆滞地点点头,半夏满目忧色,道:“婢子还是叫府医来看看罢。”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府医就背着药箱来了,瞅了眼床上满面春色的奚念月,道:“年轻时不控制点本钱,挥霍完了就难补咯!”他从药箱中翻出些瓶瓶罐罐,“膏药贴在腰上,连贴两日,这罐涂在那处,缓解红肿,帮助收缩……”
他言语如此直白,奚念月一时羞赧难当,扯起丝衾掩住脸,道:“知道了,别说了。”
府医“啧啧”两声,又道:“老夫药房内还放着些药酒,入口难咽却极为大补,老夫这就去……”
奚念月恼羞成怒,打断道:“我才不需要,留给玄王!”
屏风后,半夏心如止水:“婢子先帮小公子贴膏药。”
“不要,你们都出去!”
半夏道:“小公子还不曾进膳,那婢子先去备些……”
“且慢——”府医缓缓从屏风走出,“就给他准备点清淡的粥罢。”
二人离开,奚念月掀开丝衾,白皙的皮肉上红痕点点,如雪上红梅。再往下,腹部、腿跟还有深红的指印,不由得暗暗嗤笑:“装甚么无情无欲的圣人,看我拉你坠入欲海,永无上岸!”
待用膳更衣,离开明心阁已接近暮色,奚念月嘴角微扬:“去瞧一瞧鹤留哥哥。”半夏有些惊愕,见他快步朝观雪轩走去,只得跟上。
阿香为难道:“鹤留公子谁也不愿见。”
奚念月胸有成竹,笑道:“你只管告诉他,来者是我,他会见的。”
须臾,阿香回来:“小公子这边请。”行至中庭,见一人面色苍白如宣,立在牡丹花旁,她福身退下。
鹤留身子抑制不住地颤抖,嘴唇翕动:“贱人。”他眼神阴骘,“雌伏北塞王,几番勾引殿下,如今又觊觎二殿下。那秦淮勾栏才是你归处,只怕人家不要你这种后|庭松了的赔钱货!”
奚念月不恼反笑:“若说松……哥哥莫不是在说自己罢?我可只有殿下一个男人,喏,就是昨晚的事,你不都在外听见啦?”
鹤留胸口急促起伏着,他抬手重重一记掌掴。“奚时雨那毒妇的儿子有甚么资格留在玄王身边!你可知她害煞了殿下?剥皮剔骨都不解恨,偏偏让她落得个为西燕殉国的佳名。不过,让她希望湮灭,心灰意冷地自刎倒是大快人心!”
奚念月神色一凛,不顾面上浮起的红肿,厉声道:“此话何意?为何说我母亲害了殿下?她又为何自刎!”见他但笑不语,一时怒火中烧,搡了他一把。
鹤留虽身子羸弱,却也不至如此弱不经风,只见他倏然一笑,踉跄着朝后倒去。云祈足见一点,长袖带风,落在身后接住了他。瞬时梨花带雨望着云祈,委屈道:“殿下,你看他,肆意妄为!”
奚念月冷笑,扶鹤留站稳身后,云祈松开手,淡淡道:“你也打了他一掌,两清了。”见他还欲多言,“先回房,本王有话要同……说,稍稍来看你。”
鹤留不甘道:“殿下……”
“听话!”
鹤留剜了奚念月一眼,拂袖忿忿离开,只余下二人,云祈直截了当道:“问罢。”
“在旧庆城遇袭那日,那容貌尽毁之人所言暗藏玄机,而后你浑身冷若寒冰,只道旧疾……那时我尚未察觉,如今想来倒像是毒发……”奚念月颤着声问,“我母亲在你身上下了毒?”
庭内落针可闻,不知何时,月也上枝头。他久久不言,奚念月知道,这便是答案。“原来,你也恨着我……你之前在寻明月心可是为解此毒?”
云祈只道:“那是本王与奚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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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的恩怨,同你无关。”
次日再见云泽,他仍是滔滔不绝,奚念月心神不宁,只闻他“咦”了一声,伸手在自己脖颈一点。“这里,怎么红了?”
奚念月掩住襟口,垂眸道:“初夏蚊虫多,被坏虫子咬到啦!”他顿了顿,“今日我想见陛下。”
云泽也不问缘故,颔首道:“我让宫婢去找汪公传话,如果是你……父皇大抵是随时愿意见的。”
奚念月思忖:“我至今不曾透露自己是郡主之子,也不会有人刻意和他提及郡主之事……既不知我身份,何出此言?”念及此,他似不经意问,“为甚么?”
云泽笑了笑:“父皇好像很喜欢你。”
去传话的宫婢早早就回来了,正逢顾长歌讲到百家争鸣,便静候一旁。直至下学,这才禀道:“汪公公在大殿门口,他领小公子去见陛下。”
“我这就去。”奚念月回身对云泽一揖,“多谢。”
待他走后,云泽看向众宫婢,幽幽道:“我与他,当真有三分相似?”
宫婢两股战战,跪地道:“小殿下乃天潢贵胄,常人不可比肩。”
奚念月随汪忠拾阶而上,停在一方阁前,隔着帘幕,影影绰绰见一人端坐案前。“陛下,人带来了。”说罢,以眼神示意,内侍随之退下。
他拜道:“参见陛下。”
“免礼。说罢,想要甚么?”
奚念月一怔,这才想起弱冠宴上赋诗博|彩之事,摇头道:“我、臣并非为此事而来。”他从怀中掏出一只雕着星月图腾的小匣子,“此物是陛下赠我母亲的么?”
云翎从帘幕后走出,接过那匣子,沉吟道:“原来她还收着。”他转动六面图腾,只听“咔嚓”一声,匣子顶角沿线展开,像朵绽放的花。
“朕不信时雨会变心,为西燕王殉情……玄王府曾是朕的私宅,有座临水楼阁,是朕特地为时雨建的。每逢中秋,我们都在那儿赏月,是朕此生最美好的回忆。”
匣内并无旁物,只静静放着一张纸笺,上面写道:“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奚念月身子一颤,犹被雷电击中,全身力气都被抽空,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异常平静:“玄王攻下西燕那日,陛下让他给我母亲……传了甚么话?”
云翎叹息道:“朕让玄王接她归故里,可她却选择了自刎,随西燕亡……”
大珩是奚时雨魂牵梦萦的故乡,这有她所思念之人,而那人何尝不在思念着她?
冷汗浸湿了后背,奚念月回忆百转千回,从只言片语中抽丝剥茧,真相呼之欲出。忆起云祈所言,一字不落地传达,倘若他加了一个字呢?
“本王奉旨,接郡主归故里。”
“本王奉旨,接郡主魂归故里。”
奚念月心乱如麻,他不知此刻自己待云祈究竟是恨,还是旁的甚么。
种种情愫交织,理不清,道不明。
37.信笺
离开之际,云翎忽问道:“你身体还好么?”
奚念月不解,怔了怔,忆起万寿宴之事,有些窘迫地点头道:“万事无恙,谢陛下挂念。”
云翎笑道:“你小时候,朕见过你,像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如今已是风华正茂。时雨视你若珍宝,朕……”他一顿,“往后泽儿有的,你也会有。”
所谓爱屋及乌,也不过如此罢。
奚念月心中百感交集,不及开口,云翎抬手打断他:“是朕一厢情愿要给,你不必谢,也大可不接受。大珩灭了西燕,不止玄王,朕也是你亡国弑父的仇人……”
-
揽月楼里歌舞升平,沈慕幸灾乐祸地看着面前沉默灌酒的挚友,哈哈大笑道:“我就说你早晚得断,美少年的滋味如何?”
“我是被那药夺取了心智!”云祈思忖,“他出府就有侍卫寸步不离地跟着,你说他是从哪搞到的春药?”
沈慕不假思索道:“从我这。”
云祈蹙眉,嗔道:“别闹!”
“不,我是说真的。”沈慕敛笑,“就在上次见面后我把药给你没几日,珍藏在阁楼的‘温柔乡’和‘千里引’被人动了,这可是千金难买的好东西……”
云祈正色道:“你身边高手如云,能不被觉察进出阁楼,此人比阿离更擅长隐藏气息……”
沈慕转杯不语,反道:“那这人是如何将药交至那小鬼手上的呢?重华,轻敌乃兵家第一大计,我劝你别小瞧他。”
云祈离开时,被沈慕叫住,说是有宝物赠他。待侍从呈上一只长方锦盒,打开的瞬时,他怒不可遏:“沈慕!”
沈慕笑嘻嘻道:“这尾巴乃是雪狐之尾,下头以玉石作塞,入体不冷。他肤白唇红,又媚态天成,没人比他更合适塞这个了!”
云祈一声冷笑,拂袖离开,沈慕倚窗,目送他扬长而去。
归府已是夜阑人静,半夏提灯引路,道:“小公子在等殿下。”
“不见。”
话音未落,见长廊尽头站着一人,背光而立,瞧不真切。二人遥遥相望,无人开口,半夏知趣退下。
狂风骤起,将衣袍吹得猎猎作响,天空落下一道惊雷,豁然撕破这静夜。细雨如针,像剪不断的情绪,绵绵密密连成一片雨幕。
奚念月拔出决云,寒光毕露,银钩亦出鞘,两刀相碰,发出“铮——”的一声。一人身姿轻似燕,不断转动手腕进攻,一人身影迅如风,不慌不忙地将其招式化解。
银光闪烁,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形,决云被挑飞,甩在远处。云祈收刀,居高临下道:“你输了。”他双眸灼灼,抬首望来,这双眼惯是多情,埋于眸底的情愫此刻徐徐浮现。
奚念月踮起脚,扯着云祈襟口将他拉下身,唇瓣在齿尖厮磨,狠狠一咬。血腥味在口中荡开,云祈撬开他紧闭的贝齿,吮吸他无处可逃的舌头。
分开时牵出一根银丝,云祈喉结滚动,奚念月气喘吁吁,这是一场唇齿间的侵略。
-
烟雨连天,宫阙楼阁被隐在雨幕中,好似一幅氤氲朦胧的水墨画。奚念月坐在窗边听雨,任凭雨打窗,溅湿他衣裳。
鹤留望着满地落红,叹息道:“雨恨云愁,江南依旧称佳丽。”(注1)
御园亭中,云翎望着搭起的棚子,喃喃道:“这是时雨最爱的花,可不能被水淹了。”
钦天监忙得焦头烂额,六部百官惶恐不安,皆在心里祈祷——永安三年的江南水患万万不要重现。
毗山上有座烟火衰败的寺庙,破旧不堪的木匾上写着法毗寺,云祈下了马车,从侍从手中接过油纸伞,拎着一壶酒走了进去。
这场梅雨持续了半余月才停歇,盛夏接踵而至,铜盆里放满了冰块,婢女摇扇,带来丝丝寒风。
奚念月赤脚靠着榻上,从琉璃盏中捻起一颗饱满细腻的荔枝塞进口中,溢出的汁水浸湿了他的唇瓣。“备些荔枝和糕点,我们去别院看王妃。”
小翠一怔,犹豫道:“这……恐怕不妥。”
奚念月拿起帕子擦净手,道:“回京这么久我们还不曾见过面,白枉我唤她一声姊姊,若当真不妥,她自会让婢女回绝。”
小翠想了想,又道:“要不婢子先去和半夏姑娘通报一声?”
奚念月不以为意:“出事有我担着,怕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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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翠只得提心吊胆地跟他朝别院走,所幸那进去传话的婢子很快就回来了,道:“小公子这边请。”
回廊曲折,遥遥见一人拖着青色薄烟纱裙快步走来,欣喜道:“小百灵,没想到还能再见你!”帖尔兰握住他的手,有几分他乡遇故人之意,“哥哥说你卷入了案子,被押回珩处置,久不闻音讯,我还当你……”
“公主。”奚念月轻轻一笑,不着痕迹地抽回手,也以北塞语道,“发生了些变故,眼下不便透露,我且无事,劳公主挂念。”
帖尔兰这才想起大珩不似草原,男女授受不亲,也察觉自己失礼,将他细细打量一番,笑道:“你气色红润,换上这锦衣华服,比在北塞甚好,我差点不敢认!”
“姊姊倒是消瘦了许多,这怎行呢?”奚念月一顿,“是不习惯大珩饮食么?”
一人插嘴道:“公主这是思乡啦!”他循声望去,说话这人是随帖尔兰陪嫁来的贴身婢女伊娜,“虽说大婚被搁浅,但这玄王怎么也不该把公主晾在别院,一次也不来见……”
帖尔兰打断,嗔道:“住口,玄王他……自有缘由,不得无礼!”
奚念月敛眸,话锋一转,同她聊起了北塞的种种。时间飞逝,见天色已晚,他起身告辞,帖尔兰由衷道:“谢谢你陪我。”
他嘴角含笑:“那我日后常来看公主。”
一回到临月楼,奚念月径直奔向书房,从抽屉里拿出纸笺,不知提笔写了甚么。对折放进信封中,递给案前的小翠道:“去找半夏,让她转告玄王‘今夜亥时梅林见’,晚些时候把这封信送去别院,就说是玄王给王妃的。”
别院里,众婢女听闻有来信,将帖尔兰围住,叽叽喳喳道:“今个儿七夕,公主,快打开看看殿下写了甚么!”
她受宠若惊,从信封里取出纸笺展开,伊娜掩唇笑道:“殿下这是在约公主散步么?原来并非不在意,而是不善言辞呢!”
有婢女好奇地凑上前看,感慨道:“难怪乎说今朝楷书唯景、玄二王,这字真是好看得紧!”
帖尔兰将纸笺重新塞回信封,心想:“这一定是小百灵的功劳。”
38.家宴
夜阑人静时分,帖尔兰挑灯赴约,月下那人长身而立,一袭丝袍承载着月华。似是觉察到来人,云祈折过身,眸中闪过一丝讶然。
帖尔兰福身道:“见过殿下。”
云祈暗道:“这小鬼在搞甚么把戏,莫不是在暗示本王有婚约在身……这是要和本王一刀两断?”忆起上次交手后那个复杂的吻,他扬唇一笑,心中了然,“爱恨若是交织在了一起,就再难割舍,他做不到。”
帖尔兰怔怔地望着他,想这人惯是不喜形于色,如今这一笑,大有雨霁见日之意,煞是好看。云祈从她手中接过灯笼,道:“本王戎马倥偬,早不知何为思乡,对你关心甚少。有任何需求只管告诉婢女,本王会尽可能满足你。”
帖尔兰敛眸道:“妾多谢殿下。”
二人月下漫步,绕梅林一周,云祈将帖尔兰送至别院,目送婢女迎她回房。分别时,她行之万福,他稍一颔首,不再多言。
云祈推开临月楼的门,抬手打断正欲开口的婢女,疾步朝三楼走去。窗边的奚念月闻声回首,笑道:“今夜月色甚美,宜散步。”
“你瞒着本王做了甚么?”云祈带上门,停在他一步之外,“你下在本王身上的药是哪来的?”
“只是让公主见一见她那整日不见踪迹的夫君一面而己。”奚念月眨眨眼,“我还当殿下对那日明心阁之事讳莫如深,不愿提起呢!”
云祈将他双手反剪按在榻上,厉声道:“本王再问一遍,药是哪来的!”
“是小殿下给我的,他还带我看春宫图呢!我承诺过他要保密的……”奚念月似嗔似娇,“你把人家弄疼啦!”
“云泽?”云祈松开手,“不是告诉你离他远一些么?”
奚念月揉了揉手臂,不徐不疾地坐起身,道:“分明是殿下提议把我送进宫做小殿下伴读,如今又让我离他远点,真叫人捉摸不透!”
“不错,是本王所为,能做皇子伴读者,非天潢贵胄即名门望族。玄王养子也好,皇子伴读也罢,都会成为你日后步入青云的垫脚石。难不成你还妄想着复国?”他望向远方,“昔日的西燕已作燕州并入大珩版图,作为直隶州上隶于京师,如今天下太平,黎民安居乐业。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收手罢。”
“殿下。”四目相对,奚念月双眸比天上的明月还灼人,“万寿宴上你为何要给我下药?”
“倘若那日陛下没控制住,就这么做下去……天子与男宠交欢恰被群臣撞见,你借我让他颜面尽失,可谓一鸟二石。”他平静道,“你恨太后连带恨天子,你恨我母亲所以……”
“不。”云祈出声打断,“我不恨你。”
“可我恨你!你假传口谕,致使我母亲万念俱灰自刎,是么?我虽不知你们有何恩怨,可你不是还好好活着!”奚念月将他扑倒在榻上,“玄王无情果真并非虚言,你待你亲舅舅如此,何况是他人呢?”
云祈喉结滚动,阖上了眼,缓缓吐出一个“是”。奚念月伏在他身上,与他交颈相拥,许久回道:“好。”
自那日之后,别院每日都会有人来送东西,有时是水果点心,有时是簪钗步摇,帖尔兰思乡之苦也渐渐被冲淡。
七月流火,暑去秋来。奚念月下学归来,见众婢女行色匆匆,拉住晚春问道:“府里出了甚么事?”
晚春掩嘴笑道:“今个是玄王府的家宴,半夏姑娘说今年人多,恰逢月明,就在湖边桂花树下摆席。众人月下共酌,别有一番滋味呢!”
奚念月颔首,又道:“今年都有何人,往年又是哪些人在?”
“往年只有殿下、方将军和鹤留公子,今年方将军虽不在,但多了小公子你、北塞公主和沈公子。”
奚念月记起那张玩世不恭的脸,道:“是揽月楼那个沈少主么?”
晚春颔首:“方将军和沈公子是殿下唯二挚友,彼此家宴都会参加,前年沈老爷子大寿,殿下无暇去赴宴,也会托人送去贺礼。”
奚念月想了想:“怎不见方将军提及家人?”
晚春一顿:“方将军……孤身一人。”
鹤留姗姗来迟,瞥了一眼坐在云祈旁的奚念月,冷笑道:“早知你在,我就不来了!”坐在云祈另一侧的帖尔兰惑然,抬头望来,她并未施粉黛,也未佩头饰,只用一根丝带高高竖起。
这一对视鹤留也疑惑了起来,心道:“有外男在,她怎露面了?且贵为王妃,怎这般不知礼仪,如此模样示人?蛮子就是蛮子!”
奚念月笑眯眯道:“现在回去也不迟,慢走!”
“尔兰生于草原,那里的女子也可策马挽弓,大珩这些拘束女子的糟粕,她不必学。”云祈好似猜中了他心思,一指沈慕旁边的空座,“坐。”
鹤留不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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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着奚念月道:“我的位置被他占了。”
奚念月“咦”了一声,左顾右盼:“这座位上也没写哥哥的名字呀,先来后到,哥哥恁般不讲理?”
“明明是我先来的!”鹤留怒不可遏,抑不住的怒气下是掩不住的委屈。
沈慕“啧”了一声,放下酒盏,悠悠道:“鹤留公子,这世上有些事讲先来后到,有些事讲不得。今日是重华生辰,你自然不想徒增是非,但又不愿委屈成全,这可如何是好?”
他顿了下,一拍手,笑道:“本少有个妙计,你和那小鬼都不坐那处,干脆一左一右坐本少两边罢!”
帖尔兰愈发摸不着头脑,心想:“这大珩规矩就是多,坐在亲王旁边莫非也有甚么说法?”
云祈勾了勾唇,看向沈慕,无声道:“闭嘴。”却听奚念月爽快道“好”,鹤留也附和道“我无异议”,诸人皆入了座,半夏领婢女将菜肴陆续端上桌。
鹤留持杯,起身对云祈道:“殿下常乐,鹤留常伴,岁岁如今朝。”
云祈亦举杯,沈慕命侍从取来一只长方锦盒,笑容玩味道:“你我之间不必寒暄,千言万语都汇在这贺礼上。”
云祈叫住正要去接的晚春,淡淡道:“扔湖里。”
晚春知他二人熟稔,惯是拌嘴,只笑而不语。奚念月好奇道:“这里面是甚么?”
“好东西。”沈慕勾唇一笑,拉着他的手,“不如就放你那,反正是你……”
“阿慕!”云祈及时打断,咬牙切齿道,“收下罢。”晚春这才双手接过,叮嘱身后婢女放进库房。
侍卫来禀,说是门外有人求见玄王,只那人衣衫褴褛,行踪鬼鬼祟祟……鹤留不耐烦道:“既如此,你打发走就好,还来禀报作甚?”
侍卫连忙道:“那人说有句话务必传给殿下——来世做棵树,心情好,三九严冬也发芽……”
“快去将他带进来!”云祈转向半夏,“找身本王的衣衫带他换上!”
“将军无诏入京,轻则擅离职守,重则有兵变之心。”沈慕放下酒盏,“眼下这节骨眼,平静的表象下暗流涌动,还不谨慎着点。”
云祈颔首:“他惯是重情重义,相比之下,阿离要比他冷静得多。”
奚念月将一勺蟹黄塞进口中,浓郁的蟹黄混合着鲜美的蟹肉,心中只感慨道:“江南真是膏腴之地。”
39.出宫
正说着,远远见半夏领着一人,方山阔步走来,哈哈大笑道:“方某来迟,当自罚三杯!违背军纪,擅离职守,军法从事,杖五十!”言毕,接过晚春递来的酒一饮而尽。
“还有一条,无诏入京……”云祈一顿,“大将军不以身作则,反倒僭越雷池,待你返回军营,主动领惩罢。”
方山单膝跪地道:“卑职遵命!”
“起来罢。”
云祈眼神示意,晚春在他身边空位摆了新碗碟,方山一落座就道:“你不过生辰,只道是家宴聚聚,每年此日,方某都不曾缺席,今年也不例外。只愿岁岁有今日,年年有今朝!”
他顿了顿:“前些日子收到殿下的来信说是大婚在即,方某思来想去,觉得若是错过了,乃是人生一大憾事,这才偷偷回京。军务已暂交几位首领,一路用的是假腰牌和路引,殿下只管放心。”
沈慕闻言一挑眉,也看向云祈:“自打你回了京,这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如今终于尘埃落定,大婚定在了甚么日子?”
“八月十五,钦天监选的吉日。”云祈转向帖尔兰,“北塞使者也将在这几日抵达。”
奚念月插嘴道:“十五月圆,好日子。”
鹤留吐出口中梨,不悦道:“这雪梨燕窝羹怎一点味道都没有!”
婢女立刻将他面前那盅羹撤下,道:“婢子这就去为公子换一份,多加些蜂蜜!”
“哥哥心中无味,怕是吃甚么都没滋味。”奚念月夹起一块姜放进鹤留碗中,“不信你吃吃看,这姜是不是辣的?”
“吃都堵不住你的嘴!”鹤留要将那块姜扔回他碗中,他端碗就躲,这可苦煞了坐在中间的沈慕。
“鹤留公子,气郁伤身。”沈慕截住那块姜,扔进骨碟,“人生多的是不如意,改变能改变的,接受不能改变的。”
方山也道:“何必和小鬼怄气,不过,你不似先前那般沉默寡言,斗斗嘴也好,别真动怒!”
奚念月绵里藏针道:“不知道的还当哥哥才是那个年纪小的,一点不开心就要发怒,让人来哄!”
“他们向来水火不容,莫要理会。”云祈将新端来的羊排推至帖尔兰面前,“本王找了全大珩的能人巧匠制作凤冠霞帔,明日送来,望你喜欢。”
帖尔兰垂眸,有些羞赧地点点头,道:“妾受宠若惊。”
守在一旁的半夏偷偷揩了揩眼角,晚春压低声问道:“这大喜之日,姊姊做甚么落泪?”
“我自殿下幼年起就在他身边照顾,从不想有一日,孤苦伶仃的殿下身边能如此热闹。”半夏叹息道,“只愿这些人可以永伴殿下。”
晚春柔声道:“会的,等将来殿下有了子嗣,府里会更热闹呢!”
-
是日下学后,奚念月拉着云泽道:“我整日陪你听这枯燥无味的课,今日你也陪我一回,如何?”
云泽想也不想便欣然答应了,道:“陪你做甚么?”
奚念月看向一旁的内侍和宫婢欲言又止,云泽会意,令众人退下,他这才道:“你看那春宫图有甚么意思,我们去秦淮酒楼逛逛呗!文德桥前有个集市,甚么奇珍异宝都有,还有皮影戏、斗蛐蛐……”
云泽颇为诧异地看着他:“教唆皇子私自出宫,你胆子不小啊!”
“趁现在天色尚早,我们赶在宫门落钥前回来,我赶在宵禁前回府,如何?”见他有些心动,奚念月话锋一转,“二殿下弱冠你送了甚么礼物?”
“一枚翡翠镶金扳指。”念及此,云泽心疼地皱起脸,“我把能当的全当了,才凑足钱买下这枚扳指!”
“扳指?就是玉韘?”奚念月蓦地忆起那枚被他转送的玉韘,“我说你要不要溜出宫啦!中秋将至,我们顺便给二殿下挑个礼物。”
“去!”云泽忧心忡忡,“我手头有点紧……”
奚念月拍了拍自己的荷包:“我有。”见他瞬时喜上眉梢,“可玄王府的侍卫形影不离地跟着我,你得想办法帮我瞒过他们……”
“好说!我让宫婢去给玄武门的侍卫传话说留你用膳,我们从另一个门溜出去。”
宫门前,侍卫瞧见马车灯笼上的“姜”字,道:“阁老今个儿走得早,往日都是披星戴月,可谓是鞠躬尽瘁!”
车夫道:“阁老今日抱恙,这才提前离阁。”
“难怪,金陵的秋早晚温差大,还是多添些衣,阁老可小心风寒!”
马车驶出几步,奚念月蹙眉道:“你是如何说服姜阁老的车夫送我们出去的,这等为虎作伥的事……且姜阁老离开时找不到马车,不就发现啦?”
云祈胸有成竹道:“你且安心,他常常留宿内阁,即使回家也是临近宵禁。待返回,那侍卫早已换岗,我们装作姜府家人来送东西,就可顺利混进去。”
奚念月只觉漏洞百出:“出宫不严,入宫能不检查么?”
“信我。”云泽拍了拍他的手,“小皇叔大婚定在了中秋,朝中已派出人去接北塞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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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便抵达京城。你虽是他名义上的义子,也不过只相差一轮……你日后还要住在玄王府么?”
奚念月想了想,莞尔一笑:“日后再说日后的话咯!”他在桌上比划着,“我们在石板街分道扬镳,你去觉春斋买糕点,记住是那个双层阁楼排长队的那家,写着‘犹觉春来’。我去集市提前物色,然后我们在文德桥碰头,选完礼物后去酒楼……”
云泽“啊”了一声,不解道:“我们为何要分开行动?”
“时间紧迫。”奚念月从荷包里取出几锭银子放在他手中,“文德桥下见。”
街上熙熙攘攘,奚念月的身影很快便淹没在人潮中,车夫低声道:“要不要跟上?”
云泽摇摇头,笑道:“我倒想看看他能掀起甚么水花,且宫中也该发现我们不见了。”
奚念月穿梭在街巷阡陌,确定无人跟踪后拐进了一条小巷,此地昏暗,借着月色,他看见了尽头站着一人。银色面具泛着寒光,那人抬手示意他跟上,行至一处不见人烟的湖。
言叔开口道:“我知当初你潜入北塞,雌伏他人只为此今日……这计划虽天衣无缝,但那玄王也绝非等闲,若是被他发现是你所为,只怕你……”
奚念月打断,语气坚定道:“事成后有你来接我啦!纵使出了差错未能逃出……我赌他不会杀我,计划依旧。”
言叔沉默,许久问道:“覆水难收,破镜难圆,你想清楚了?”
“你在说甚么呢言叔,从最初至今,我都未曾动摇!”
言叔一怔,欲言又止,只道:“不悔甚好。”
奚念月怀揣着心事朝文德桥走去,远远瞧见马车,立刻换上笑颜快步走去。“我回来……”他的话戛然而止,御前司身着铁甲将他围住。
“小殿下已被护送回宫,今日私自出宫之事,卑职将如实上报至陛下和玄王。”御前司掀开帷幔,“请罢,小公子,卑职送你回府。”
玄王府里,云祈已从御前司那听说了事情始末,转向奚念月:“你还有甚么要辩解的?”见他摇了摇头,“你为何带云泽溜出宫?别告诉本王你是要带他去喝花酒。”
云祈面上云淡风轻,声音也毫无起伏,但奚念月知道这次糊弄不得,垂眸道:“他要去给二殿下选礼物,我、我也……”再抬眸,眼波流转,“想送你大婚贺礼。”
须臾,云祈道:“下不为例。”待他走后,对屏风后的陆飞道,“这几日看紧点,北塞使臣已至,绝不可出差错。”
40.嫁衣
王府被盗那日,别院又收到了玄王命人送来的糕点,伊娜端起食盒,惊喜地发现下面放着一张熟悉的信笺。珍宝阁前,陆飞手举火把,沉声道:“甚么人胆大包天,敢进玄王府行窃!”
“分作四队,其中两队分别去明心阁和别院,保护好殿下和王妃;陆某带一队搜查府邸,另一队出府巡查!”陆飞一顿,“留下一队守在此地,只恐是调虎离山……”
云祈还未睡,听完侍卫禀报,问:“丢了甚么?”侍卫一一报上,皆是些值钱的黄金珠宝,思忖道,“些许是声东击西,意不在财,让方山协同,彻查府邸!”
奚念月身着小衣,看着神情严峻的方山领人将临月楼上下三层翻了个底朝天,问道:“方将军,你为何笃定那盗贼还在府内?哪有这么笨的贼,得手后还留在原地坐以待毙?”
“不错,只眼下尚未确定其目的。”方山抱拳,“只余小公子寝室未查,多有失礼,得罪。”
奚念月敛笑,立在寝室前,淡淡道:“方将军这是何意?怀疑我窝藏盗贼,还是怀疑我引狼入室?”
方山只道:“抓到贼人前,方某一视同仁地怀疑所有人。”
小翠冷汗涔涔,这几日总觉小主子有些不同寻常,念及上次多言被半夏掌嘴之事,她不敢过问。可眼下这情景……不由心中发怵:“房里该不会当真藏着甚么人罢?”
二人对峙不下,须臾,奚念月笑了笑,从房门前让开。这一夜搜查无果,外出追查的侍卫却带回来一颗丢失的夜明珠,说是在十里外小道旁一处灌木丛中发现的。
似乎只是失窃,虚惊一场,但云祈总觉不然,特交代陆飞盯紧临月楼,切莫打草惊蛇。次日入夜不久,陆飞急忙来报:“他独自一人朝珍宝阁去了。”
云祈道:“让侍卫留个破绽,以便他混进去。”
与此同时,临月楼旁,平静的湖面兀的荡起涟漪,一人缓缓浮出水面,确认四周无人后吐掉苇秆。他从枝繁叶茂的柏树中取出一包干衣衫迅速换上,飞身跳上屋檐,隐入夜色朝别院奔去。
珍宝阁前只一人看守,远远瞧见有人走来,他倏然捂住肚子,眉头紧锁。奚念月还未靠近,便听他喊道:“小公子你帮我看一眼,我去趟茅房就来!”
说罢火速离开,奚念月轻轻一推,门竟然没有上锁。好一个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他毫不犹豫走了进去。侍卫将珍宝阁重重包围,只待陆飞一声令下,云祈却摆摆手:“都退下罢。”
陆飞不解:“为何?”
“他那么狡黠,怎会看不出如此蹩脚的陷阱?恐怕这才是真正的调虎离山,回临月楼!”云祈不疾不徐地朝珍宝阁走去,所有财物按品类锁在不同的房间,他没有钥匙,自然进不去。
既如此——云祈轻轻推开二楼的门,灯火摇曳,三凤璃龙镜前站着一人。赤红嫁衣下是少年白净光滑的身体,骨肉均匀,像一块被红缎包裹着的荔枝肉,饱满多汁,鲜美诱人。
云祈在黄花梨木躺椅坐下,奚念月回眸一笑,赤脚踩在地毯上,一步一步朝他走去。“我想穿穿看玄王妃的嫁衣,还以为你会怒斥着,叫我脱下呢!”
云祈不语,只静静地看着面前人,光滑的肩头有一块肉粉色肌肤,曾经的伤口已长出了新肉。他伸手摩挲着那块肌肤,指尖下移,停在奚念月胸口正中,上面有个淡不可见的细长疤痕。
“上次就想问你了,这道疤痕是怎么回事?谁伤的?”
奚念月侧头想了想,不以为意道:“从我记事起就有这道疤了。”他话锋一转,“你说,我们都做过那种事了,我算不算你小情人啦!”
云祈阖上眼:“上次的事只是因为药。”
“你说你并非断袖,却不敢直视我,那你睁开双目看我,我不信你无情无欲。”
云祈猛地抓住在解他腰带的手,又猝不及防迎上那双多情眸,他别开了眼。奚念月抽出手,跪在云祈膝间:“试一试,好叫我死心。”
他没有拒绝,便是回复。
奚念月张开湿润的唇,伏下了身,还不忘抬眸去看他。云祈喉结滚动,想起了很久之前的绮梦。
奚念月端起桌上云祈喝过的茶漱口,唇角微扬,颇为得意道:“你还敢说是因为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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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跨坐在他身上,“你还要不要继续做啦!”
云祈哑着声道:“没有脂膏,你受不了。”
奚念月抓起他的手送到唇边,用舌头舔湿指尖,见他呼吸逐渐加重,这才摸着那只手送去。
“先是一根手指,慢慢增加,直至三根就可以……”
今夜月明星稀,帖尔兰提灯走上摘星台,云祈还未来,旁边的阁楼小窗隐隐亮着光。她记得是珍宝阁,二楼放着自己的凤冠霞帔,这一下不禁好奇起来——甚么人在哪?
索性吹灭灯笼,行至摘星台边缘,靠近那扇窗。万籁俱静,帖尔兰心跳加速,不由得掩住嘴,那里面分明是在……正要落荒而逃,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断断续续道:“殿下,求你,慢点……”
云祈喘着粗气,道:“忍着。”
宛如头顶落下一道惊雷,帖尔兰怔在原地,久久无法动弹,待回过神来落荒而逃。
远处响起打更声,一更已至。
伊娜守在门前,见到帖尔兰身影立刻迎了上去:“殿下今夜怎没送……”话未说完,见她心神不宁地朝前走,便缄口跟上。
打发走众婢女,帖尔兰扶桌缓缓坐下,还不及回过神,忽被人从身后掩住了嘴。“公主别怕,是我。”声音嘶哑难耐,她在桌上敲了三下,那人果真松开了。
她急切回头:“阿苏罗,果然是你!”
天色微明,伊娜推开门,轻声唤了句“公主”,窗幔低垂,无人回应。“公主昨夜是怎么啦?那般魂不守舍,婢女还是第一次见到呢……”
伊娜倏然止住脚,房中弥漫着淡淡的铁锈味……她心中腾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赶忙将洗漱的铜盆放在床头,颤巍巍地掀开床幔。
帖尔兰手握匕首,直直插在自己胸口,左手里似乎捏着甚么。尸体已然僵硬,好在攥得不紧,伊娜捂住嘴,强忍恐惧抽出那张纸,正是前日压在糕点下面的那张,上面用楷书写道:“两日后,摘星台,一更来。”
下面用北塞语写着:“小心玄王。”伊娜识得这是帖尔兰的字迹,不容多想,她将纸条悄悄收了起来。
41.变故
消息传来时,陆飞和方山正在比试,二人面色骤变。方山厉声道:“派人去宫中禀报玄王有要事,切记不可泄露消息!”
下了朝,还未出金銮殿,内侍便来报:“说是玄王府侍卫在宫门口求见,说是有要事要禀。”云祈疾步朝玄武门走去,一路惴惴不安:“有方山和陆飞在,何事需要我回去处理?”
不及侍卫说完,云祈抢过他手中马缰,纵身上马。
“方大哥,一定是这小狐媚子所为!他之前就扬言要阻止殿下大婚,一定是他杀了公主!”鹤留一顿,“且案发时间只有他不肯说自己身在何处,他的婢女小翠又莫名失踪,可疑得很!”
陆飞打断道:“公子冷静,仵作检查公主死因是胸口那一刀毙命,依喷射的血迹来看,是公主躺下后自戕所致。除非犯人是个专业杀手,善于伪装成自裁……”
沉默许久的方山缓缓开口:“例如我,或是曾经的婆罗门……”
陆飞叹了口气,对惊魂不定的伊娜道:“别院侍卫说约莫一更还瞧见公主,这么晚公主为何还未就寝?五更你发现她死在了床上,你是她的贴身婢女,一定知道她去了哪。”
伊娜一言不发,方山以北塞语又问了一遍,她依旧是沉默不语。他与陆飞对视,不约而同怀疑起眼前之人。鹤留不屈不挠,指向只着小衣、细细喝粥的奚念月道:“明明他最可疑!”
陆飞迟疑道:“那个时段,他和……”
“他和本王在一起。”云祈一袭蟒袍加冕,眉眼凌冽,“此事事关两国,极有可能挑起战争,借北塞之手袭击大珩,属实是条妙计!”
奚念月放下汤勺,平静道:“我那时在做甚么,殿下不是最清楚么?既无暇也无能耐去刺杀公主,又无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公主自寻短见。”
云祈一声冷笑,走向伊娜,见她抖若筛糠,愈发生疑:“帖尔兰昨夜去了哪,为何只身一人外出?”伊娜好似受到了惊吓,唇瓣紧闭如河蚌,就是不开口。
“殿下,我有办法让她开口,但要所有人离开。”云祈折身,奚念月又道,“我知你不信我,那就先搜身,你们在门外监听,如何?”
刑审逼供才是最快的法子,可她身份不同,眼下若是动了刑,更难与北塞使臣交待……稍一思忖,云祈沉声道:“好,本王信你。”
方山正欲带奚念月去屏风后搜身,云祈道:“本王亲自来。”屏风后,脱下小衣,白净无暇的皮肤上遍是情爱的痕迹,他阖上眼,不忍再看,“穿上罢。”
诸人离开,伊娜面色稍霁,奚念月道:“伊娜姊姊,你一定也想知道公主自戕的真相罢?”见她点了点头,手沾茶水,在桌面上写道,“我受玄王胁迫做了他的男宠,昨夜行苟且之事时被公主撞见……也许此事与公主之死有关。你若一直不开口,他们便会怀疑你,将此事陷害与你。我能帮你逃出府,去见北塞使臣,但你要按我说的做。”
伊娜孤身在这语言不通的异国府邸已是临近崩溃,听闻此言如抓住救命稻草,可她半信半疑,他是玄王义子、皇子伴读,他的一面之词真的信得过么?
奚念月褪下小衣,目光所及满是吻痕、齿印……伊娜惊愕至极,他穿好衣杉,又问:“那时,公主去了哪里?”说着又抬手写下,“你只须如实回答‘公主去了观星台’,至于原因、见何人一概不知!”
伊娜脑中一片混乱,短暂的犹豫过后,她嘴唇翕动,开口道:“公主去了观星台。”
奚念月会心一笑,将桌上茶渍抹掉,装模做样问:“公主为何这么晚去观星台,去那见何人?”
伊娜摇头:“婢子不知。”
云祈面色阴沉,一把推开门,扼住奚念月的脖颈,手臂青筋暴起,道:“是你设计让她去观星台,看见……的!”
方山从未见他如此恼羞成怒,奚念月白玉似的脸涨得通红,却也不挣扎,快步上去制止道:“你是要掐死他么?”云祈这才见他面色不虞,呼吸微弱,心中一惊,堪堪放开手。
奚念月跌坐在地,掩着脖颈大口喘息,缓了好一阵子才抬起头。他双肩微微颤抖,眸中兀的滚落一滴泪,云祈心里像是被烙了一下。
“备马车,本王带帖尔兰尸首入宫,陆飞、方山你们带着鹤留去沈慕那躲一下,宫中大概会派锦衣卫来搜查……”云祈看向伊娜,冷若冰霜,宛如在看一件物事,寒意彻骨,“将她关进别院,严加看守!”
方山思忖道:“我跟你一起入宫。”
“无诏入京,你还要赶着自投罗网!”云祈斩钉截铁道,“不行!”
“我曾承诺过,要成为你的左膀右臂,为你遮风挡雨,如今怎能让你一人入宫。”方山神情坚定,言之凿凿,“眼下若要弥补两国关系,需派人跟随北塞使臣将公主棺椁亲自送回,解释事情始末和。此人需位高权重才有诚意,我是神枢军统领,是玄王心腹,是最合适的人选。”
“不行!万一……”
“重华!”云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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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怔,方山似乎从未叫过他的字,“你不是常责备我感情用事?这般优柔寡断,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薄情寡义的玄王么!”
云祈和方山入宫后,陆飞坐在大厅等鹤留收拾行囊,他对奚念月道:“小公子,眼下府里不咋太平,陆某多派些人保护你,这才放心离开。”
奚念月在心中冷笑,面上笑靥如花:“多谢陆大哥!”昨夜云雨了一宿,又逢今早事发,还未来得及阖眼,一沾到临月楼柔软的床榻,他就立刻睡了过去。
醒来时已是落日时分,见窗外暮色如火,推开门见西边火烧云连天。看守的侍卫也只剩下了两人,他定了定神道:“走水了?”
别院走水,火势汹汹,好在无人伤亡,除了伊娜。起火点正是关押她的房间,扑灭后只余一具蜷缩着的焦尸,魏元义赶到时就是这样的场景。经锦衣卫检查,燃烧最严重的是尸体,换言之是自焚。
疑点重重,魏元义狐疑道:“其一,起火时,门口的侍卫何为没有及时叫人救火?其二,一盏灯的煤油如何够将人点燃?”
侍卫答:“走火时,卑职第一时间要推门救人,可她在里面上了锁,本欲强行破门,但门被重物堵住了……且这是她的房间,若是早有自焚的打算,大抵暗中备足了煤油。”
魏元义不言,思索之际有人哭嚷道:“小翠!”
他循声回头,侍卫将来人拦下,呵斥道:“闲人莫近!魏大人在调查,一惊一乍甚么!”
半夏仔细打量了半响,抬手示意将来人放开,对魏元义道:“事发时,对全府做了盘查,有个叫小翠的婢女不知所踪。”指着来人,“她是小翠的同室。”
那婢女睁大双眼,语无伦次道:“这尸体一定是小翠,她前些日子嘴里念叨着‘她好像在做一件助纣为虐的事’,问她又不说。婢子昨夜睡得早,今早发现她床铺整整齐齐,似乎彻夜未归。还不及多想,就被告知所有人到院中集合,一点名,这才发现小翠失踪了……”
待她说完,半夏才问:“这尸体已被烧得面目全非,你为何笃定是小翠?”
“周公托梦。”那婢女信誓旦旦道,“婢子昨夜梦见小翠,她说自己被关了起来,她害怕得紧,让我赶快去救她!”
不仅是半夏,连一向极有耐心的魏元义也不欲多言,他才没功夫管这些琐事。又看向那焦尸,也没验尸的必要,除非是掌管生死簿的无常来了,还能瞧出点甚么,想了想道:“将这尸体一并带回宫禀报。”
42.端倪
真真是个多事之秋,云祈带着一身疲惫归来时已是次日下午,他虽衣冠整齐,双目满是血丝。算来两日两夜没阖眼了,半夏忧心忡忡:“热水和饭菜早已备好,殿下是先沐浴休息还是先用膳?”
“那小鬼呢?”云祈扶额,朝明月阁走去,“走水的事,本王已从魏元义那听说了,事发时他在做甚么?”
半夏如实道:“事发时小公子在睡觉,陆大人离开前,令侍卫寸步不离地看守着临月楼。”
他闻言好似如释重负:“本王倦了,若非宫中来人或是方山回来,都不要来扰。”半夏颔首称“是”,犹自摇了摇头。
这一觉睡得并不太平,梦到初遇景王,云昭蹲下身,与小云祈平视:“三哥来迟了。”还不及伸出手,却见他被万箭穿心。云祈从梦魇惊醒,却是被下毒那日,生不如死的痛苦将他吞噬……天旋地转间,梦回初见方山之日……
那是永安元年,方山叛逃师门,与追踪他的大师兄于天目峰交手,两败俱伤。云祈随新帝南巡,救下了濒死的方山。奚时雨离开无情谷游江南,偏逢重伤的大师兄,她在西湖边采摘草药时,与微服私访的云翎一眼万年。
怎一个造化弄人了得?
许久,云祈深深叹了口气。他起身点燃油灯,顷刻间,火光充满室内,半夏叩门道:“殿下,方将军刚才回来过。”
“他已经走了么?”云祈和衣推开门,“怎么没叫醒本王?”
“方将军将行囊拿走就随北塞使臣出发了。”半夏笑了笑,“见殿下在睡,说道别太矫情,下次再见会不好意思。”
沐浴更衣后,晚春来报,说是沈公子来了。云祈一进厅堂,鹤留就神情焦灼地迎了上来:“陛下那边没说甚么罢?听说昨日别院走水了?”
沈慕悠悠地喝着酒,瞧见他摇了摇酒盏:“来陪本少喝一杯?”
云祈却看向身着劲装、腰佩倚天的阿离道:“方山刚走,随使臣将帖尔兰棺椁送回北塞,你们又错过了。”
阿离释然一笑,只道:“来日方长。”
借着酒意,云祈说了许多,沈慕只是静静地听,直到他靠着软榻阖上了眼。云祈千杯不倒,沈慕知道他没有醉。“以往你向我倾诉都是边境动荡,黎民食不果腹,从未有人扰你心神。纵使有,你也会当机立断将其舍弃,这才是我认识的玄王。”
云祈依旧闭目,但沈慕看见他睫毛颤了颤,继续道:“你今日忧虑之言关乎是那小鬼,我且问你一句——你若确定明月心在他体内,当真下得了手杀他取心么?”
云祈蓦地睁开眼,冷冷道:“当然。”
“好,记住你今日的承诺!重华,等我们老了,白发苍苍,牙齿也掉光了,还要再一起喝酒。”临走时,沈慕留下阿离,“方山不在,你如失之一臂,阿离留下帮你。”
云祈轻声道:“阿慕,多谢。”
小翠彻底失踪了,衣裙钗簪和金银细软皆在,加之那同室婢女仍在疯言疯语,半夏不由得起了疑心。她将所有婢女召集来,逐一盘问,听说前些日子小翠频繁出入别院,当下一惊:“你说小翠替殿下给王妃送东西?”
别院的婢女点了点头:“可不是呢,就那个瘦瘦高高的小翠姑娘。”
半夏斩钉截铁道:“殿下绝不可能让我与晚春之外的人来做这事!”事有蹊跷,她连忙去禀报云祈。
云祈面色骤变,将事情原委仔细梳理了一番,急忙入宫。待仵作将剥去皮肉,将骨头拼接出来,这才窥见端倪。那焦尸约莫七尺,并非伊娜,恐怕是失踪的小翠……
“四哥!”云祈跪道,“我得去拦着方山!”
云翎颔首:“等内阁商讨,选一人作监军随你去,另一半虎符本王会交至给他。”
“只怕等不及!我先行一步,若是能在出关前制止,最好。”
回府交代完一切,见阿离守在马前,其意不言而喻,云祈只道:“走罢。”
走水后几日,一如往常,别院也修缮得差不多了。先前带皇子溜出宫之事也被一笔带过,只承天殿的侍卫好似变多了些,再见云清野是中秋前夕。
看到他时,奚念月颇为诧异,云泽倒是开心得很,雀儿般围着他叫哥哥。云清野虽已及冠,但还未封王,仍住在宫中。他道只是路过,殿中背书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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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耳,这才来瞧一瞧。只临走前,莫名道:“风雨将至,躲一躲。”
云泽探出头,见暮色四合,哪有风雨来临的迹象?不免好奇道:“哥哥何出此言?”
云清野不答,只摆摆手,奚念月心中一沉,也起身对云泽道:“我要回府啦,小殿下,明日见!”
侍卫紧随其后,保持着十步的距离,出了承天殿一路向南就是玄武门,但奚念月毫不犹豫跟着云清野朝北边的御园走去。行至一处人烟罕至地,他这才开口:“北塞使臣并未将那婢女的焦尸带走,拜托大珩处置,眼下还在冰窖。玄王今日亟亟入宫,要求验尸……”
奚念月一怔,故作镇定道:“听闻那尸体烧作焦炭,不知殿下要验查甚么。”
“玄王命仵作剖开尸体,取出全身骨头……”云清野一顿,“尸体受到高温燃烧会蜷缩,但骨头不会,据那具拼凑的骨架推测,其约莫七尺多高。玄王说那并非伊娜的尸体,是府中失踪的婢女。”
奚念月停住脚:“二殿下为何要告知我此事?”云清野回首,不知何处涌来风,吹落了一身桂花,奚念月忆起了初见。他笑了笑,甚么也没说。
玄武门外依旧是那几个侍卫,到了玄王府,晚春前来迎接,好似没甚么不同。奚念月心不在焉道:“殿下呢?”
晚春一顿:“殿下入宫还未归……”
奚念月走进临月楼,屏退婢女,取出藏在床下那只绑着信号弹的箭矢,在窗边找准位置,射向西墙外的那棵参天柏树。须臾,随着一声尖锐的声响打破平静。
他选了几身不打眼的衣衫装进包袱皮,又将那只银鎏金蝴蝶钗放了进去,取软布浸油,轻轻擦拭琴弦。做完这一切,将焦尾和匣子收进柜子,轻声道:“抱歉,下次回来带你们!”
悄悄推门下了楼,大部分侍卫皆被那信号弹引走,临月楼前的侍卫正在点灯,他若无其事地走过去。躲开府中人朝别院走去,此地虽已修缮,仍是无人居住。
冥冥中有细微的啜泣声传来,愈来愈清晰,在寂静的夜晚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你好狠的心,无冤无仇,为何要害我?”
43.来袭
借着月色,奚念月环视四周,定了定神:“别装神弄鬼了,我知道是你。”
那声音继续道:“你害死了我,竟还敢回到此地……”奚念月不欲多言,抬脚就往回走,这一下鹤留沉不住气了,从暗处现身,“站住!”
“入夜此地瘆人,哥哥又在这做甚么?”奚念月朝他走来,掩在袖下的手一动,“我看你才是可疑!”
“休要颠倒黑白!”鹤留嗤笑,“我在这自然是为了抓你!”
奚念月挑眉:“你孤身一人?”
“抓你,一人足矣。”鹤留警觉,后退一步,“你莫非想杀我灭口?”
奚念月暗中琢磨:“玄王回来就会败露,要赶紧逃,不如放手一搏……”抉云抵上他喉间,“抱歉!”
“你终于露出真面目了!”鹤留嘴角一扬,“胆敢对我动手,殿下饶不了你!”
奚念月摇头:“我不会伤害你的,还需你和殿下传句话……我知道暗处定有人埋伏,让他们出来!”他持刀挟持鹤留,高声道,“倘若你们出手,我就不能保证他安危了,待我离开后,自会放了他。”
“我原以为你是个只会勾引男人的小狐媚子,今日才知你是养不熟的小狼崽子。”鹤留不屑一顾,“殿下只是教了你几招,便真以为自己可以了……把他拿下!”
话音未落,还不及看清陆飞身影,奚念月就被一击制服,抉云“咣当”一声落地,他扬起脸:“你们设计构陷我,我要见殿下!”
“失礼了,殿下命陆某监视你,一有异样立即拿下。”陆飞翻了翻包袱,眉头紧锁,“你这身手准备怎么逃出府?恐怕有人与你接应,此人从入珩就跟着我们了!陆某那时看见的海东青果然有问题,不止殿下,陆某也小瞧你了……”
“去搜查王府周边,揪出暗中那人!”言毕,侍卫齐声称“是”,从暗中走出,迅速隐入夜色,陆飞思忖着,“那人甚么来头?”
奚念月缄口不言,他笃定陆飞不敢动他,果然,陆飞摆摆手:“陆某的任务是抓住你,而非审问,等殿下回来再说罢。”
奚念月心中一动,乖乖服软,看向陆飞:“陆大哥,殿下去哪了呀?”
“去追方将军了。”陆飞的视线在他面上停了几秒,“在此之前,小公子就莫要想着跑了。这天下,无人能从陆某手上逃脱,也没陆某抓不到的人。”
“陆大哥果然好厉害。”奚念月明眸流转,“陆大哥先前是传闻中的锦衣卫?”
鹤留打断道:“莫要跟他多言,这小狐媚子惯是巧言如簧,陆大哥别上当!”
离方山出发已过十日,云祈马不停蹄去追,每每抵达官驿都被告知,北塞使臣一行已经离开了。他心中不安愈演愈烈,终于赶到玉龙关,镇守边境的侍卫道:“方将军今日上午刚过关。”
云祈没有通关文牍,无法继续前行,他是神枢军的首领,自然不得违背军纪闯出关。大漠孤烟中,他抬眼朝一望无际的草原望去,最终只点了点头。一路舟车劳顿,回到苍州王府倒头睡下,直至副将面色凝重地将他叫醒:“凉州失守了……”
云祈眼皮子一跳:“你再说一遍!”
钟慈将信展开递给他,沉声道:“就在刚才,临州知府派人送来的,北塞狼军来犯,凉州城破了,眼下君临临州……”
“那使臣分明道‘公主自戕乃是意料之外,还望今后有缘在与大珩结为秦晋之好’,为何倏然变卦!”云祈声音微微颤抖,“那方山呢?”
钟慈迟疑道:“他们以方将军为人质,威胁凉州知府开城门,就像那时的庆州之变……”
此言如一颗惊雷在云祈耳边炸开,霎时间,他思考不能。许久,像是下定某种决心:“集结神枢军,夺回凉州!”
推开门,阿离一身劲装,怀抱倚天立在檐下:“殿下,阿离自请跟随!”
钟慈叹息道:“战场无情,绝非戏言,阿离姑娘还是莫要闹了。”
半明半晦间,瞧不真切她神色,云祈问:“本王说过,身怀重任必先舍弃私情,如今你可以做到了么?”
“是!”阿离单膝跪地,声音铿锵有力,“阿离不辱使命!”
“好,火速去收拾行囊,准备动身!”
永盛年间庆州之变时,云祈还未出生,他只无数次从景王口中听闻当年惨状。凉州毗邻旧庆州,与苍州仅隔着一座临州,抵达临州已是次日清晨。
万人空巷,听闻玄王已至,宛如看见黎明曙光。百姓提心吊胆了一夜,等来的终不是踏破城门的敌人铁骑,而是西北不败的神话。长跪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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龛的母亲落下一滴泪,对怀中婴儿道:“临州得救了……”
与敌人周旋了一日一夜的临州知府松了口气,跌坐在木椅上,依旧是两股战战,他缓了口气道:“快去请玄王!”
“凉州现在是何情景?狼军首领是谁?”知府回首看见云祈,如见救世神明,提袍就要跪,他抬手打断,“情况紧急,不必多礼,回答本王的问题。”
知府执意要跪,一五一十汇报道:“凉州知府已殉国,其尸体被挂在城门上……听闻是北塞王子带领狼军发起偷袭的,他声称殿下害死了公主……要与大珩背水一战。”
云祈沉吟道:“给帖尔赤传信,此事误会颇深,约他来面谈。”
北塞狼军眼下驻扎在凉州城内,不过十几里的步程,快马加鞭半个时辰足矣。去送信的士兵很快折返,他举起左臂又放下,重复了三次。云祈会意,举目朝远处望去,不见旌旗但闻马蹄声。
狼军的队伍渐入眼帘,为首那人一身黑铁甲,在城门百步之外勒马驻足,喊道:“玄王云祈,小王有话问你——吾妹自戕那夜,你与谁在何处做甚?”
云祈反道:“你既亲口承认帖尔兰是自戕,又为何说是本王害死了她?”
“何不回答小王我的问题?因为心中有鬼罢!”帖尔赤眼神阴鸷,“白日你是领千军万马的玄王,背地里却与娈童寻欢作乐!吾妹在你的设计下撞破那不堪的一幕,不忍其辱,这才选择自我了断!”
钟慈面色骤变,呵斥道:“大胆蛮子,休要血口喷人,诋毁玄王殿下!”
“诋毁?”帖尔赤冷笑,“把伊娜带过来!”
云祈的心蓦地沉了下去:“公主出事那日,有许多细节还未确认,作为贴身婢女的伊娜却假死逃出府,她极其可疑!”
帖尔赤将一张皱巴巴的纸递给身边侍从,示意他交给传话的大珩士兵,高声道:“吾妹自戕之日深夜外出是因你的约见,小王我见过你的书信,这千真万确是你字迹!尔兰在你指引下撞见了那丑陋的情事,这才自戕——亦或是被你灭口!”
守在城门后的侍卫一接过那张纸,便急匆匆登上城墙,交至云祈手中。看到字迹的瞬间,他仰头长啸,咬牙切齿一叠声道了几个“好”,又转向帖尔赤:“本王问你,方山何在!”
44.抉择
帖尔赤闻言嗤笑道:“那时你不带一军一马,只携侍从孤身踏入北塞,小王我还敬佩你有种!原来这所谓侍从实则是你心腹方将军,听说你们交情颇深。”他一抬手,“带上来!”
云祈面色阴沉,他取下背上的弓,那头帖尔赤还在继续道:“听闻当年讨伐之战,你命令重伤的士兵留下背水一战,以此为队伍争取撤退时间,哪怕你的舅舅也在其中!玄王薄情寡义,小王听闻许久……”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这是晏将军的荣幸。”云祈的语气不悲不喜,“倘若受伤的是本王,也会义无反顾留下,为他们争取撤退时间。”(注1)
北塞士兵拖上来一人,所过之处是一道长长的血痕,他衣衫褴褛,血污遮面,只瞧见双清澈的眼。帖尔赤猖狂道:“你坑杀三千神枢军,换方将军一命,如何?”
方山扯了扯嘴角,气若游丝道:“方某双腿已无法骑马,这双手也再不能握刀挽弓了,不值一救。”众人这才看清他左袖下五指尽无,血肉模糊,裤管下空空荡荡。
云祈徐徐折过身,对城墙下待命的神枢军道:“众士兵听命,准备进攻,驱除蛮夷!”
帖尔赤跳下马,从靴上抽出匕首,手起刀落斩断方山一根手指,眼神阴鸷:“还有四根,你当真要对他见死不救么!好一个无情无义玄王!”
云祈从箭囊中取出箭,搭弓拉弦,帖尔赤嗤之以鼻:“黑铁甲刀枪不入,区区弓箭!”
断指之痛令方山近乎昏厥,他用尽全力抬起头,对城墙上那道身影笑了笑,皲裂的嘴唇翕合。“动手。”
与此同时箭矢离弦,带着势不可挡的肃杀之气,呼啸而来,射中方山的心脏。
他知道云祈的抉择,这是他们从战场出生入死的默契,他们是挚友。
帖尔赤一惊,抹掉溅在面上的鲜血,啐了一口道:“玄王无情,果真如此!北塞狼军迎战!”
云祈从从城墙拾阶而下,朗声道:“杀敌最多者,赏黄金百两!取帖尔赤首级者,封大将军之位!”他纵身上马,城门缓缓开启,“出击,夺回凉州!”
霎时间,铁骑声震天,呐喊声嘹亮,兵刃相碰声震耳欲聋。
刀光剑影中,钟慈见一道消瘦的背影杀了一条血路,直奔帖尔赤去。帖尔赤提刀接下迎面一击,虎口也被震得发麻,只见铁盔下那双眸里是掩不住的杀意和无处可藏的悲伤。
来人动作敏捷,剑影快若闪电,如暴雨般来势汹汹袭来。刀光掠影,剑气纵横,帖尔赤径直朝他面门刺去。阿离不躲,任凭刀锋从面中划过,她咬紧牙关,一剑砍向帖尔赤肩膀,硬生生削下他左臂。
北塞狼军被打得节节败退,云祈伺机跳下马,将方山尸体驮在马背上,一拍马屁:“送方将军回故里。”那牲畜竟似听懂人语,掉头向城门跑去。他一击刺中来袭的敌军,将尸体拉下马,顺势一跃而上,再次回到战场。
这一役大获全胜,北塞狼军退回凉州城中,朝中监军段文州携另一半虎符调动其余军队赶来。神枢军趁势追击,将敌军逐出玉龙关。
钟慈起夜时,见方山坟冢前站着一人,身影消瘦而孤寂。她从腰上取下佩剑,和坟上那把插在一处,双剑倚天,本就不应分离。
钟慈正要开口安慰,还未走两步,就见阿离靠碑而坐,轻声道:“我总以为来日方长,不曾想我们一直在错过……那时我们还年少,你爱吹牛我爱笑,有一回你夸下海口,说要攀上天山,手捧雪莲来娶我……花期将至,这一次,你又骗了我。”
她声音愈来愈轻,有啜泣声传来,好似压抑了许久。天色将明未明,像水墨不均的一笔。
“咱家听说了,你虽非军中之人,却在此战杀敌最多。玄王力荐你,陛下求贤若渴,本应你回京面圣,但眼下战事吃紧,咱家千里迢迢而来。”汪忠看着面前跪地接旨的女子,“你可想清楚了?要镇守边境,马革裹尸也无怨无悔?”
阿离扬首,眸光坚定,语气有切金断玉之意:“阿离愿加入神枢军,为守护大珩而活,亦为守护大珩而死,无怨无悔!”
“好!”汪忠拖长音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民女阿离在此役杀敌立功,天子念其英勇善战,乃不世之材。赏赐黄金百两,敕命镇西将军,与钟将军一起,以佐玄王镇守西北,钦此!”
阿离叩拜道:“民女阿离接旨,谢主隆恩,吾皇万岁!”
“起来罢。”汪忠顿了顿,“接了这旨,你便是镇西将军了,不似从前身份。咱家知你幼失怙恃,但往后总要有个姓罢?”
阿离双手接旨,道:“多谢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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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提醒,至此之后,我便是方离。”
汪忠一怔,笑道:“咱家本还怜惜你面上这道疤,如今一瞧,和方将军如出一辙。你又是为顶替方将军空位,何尝不是一种缘分呢!”
阿离双眸中有甚么稍纵即逝,她道:“往后,大珩的江山就由我来替他守护。”
晚春进来送饭时,看见食盒未动,不禁叹了口气:“小公子,婢子虽不知到底出了何事,但陆大人这么做肯定是有缘由的,好好吃饭,等殿下回来。”
奚念月瞬时警觉,问道:“陆大人?他不是王府的侍卫?”
晚春只道:“婢子并不知他身居何职。”
“阶下囚,莫要跟他多言!”鹤留看了眼奚念月的脚镣,趾高气昂道,“我早就说你有问题!与你接应那人怎么不来救你,他不是神通广大,可以潜入玄王府杀人么?莫不是丢下你逃走了?”
奚念月心事重重,盼着言叔一定不要来,可那日发了信号却迟迟没出现在约定的地点,想必他也该察觉到出事了……定了定神,嗤笑道:“哥哥怎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你可是殿下伴读、江家的小公子,未免有些失态了。”
鹤留语塞,“哼”了一声,离开前冷冷道:“你惯是巧舌如簧,如今西北战事已平,等着殿下回来问罪罢!”他喃喃自语,“也不知北塞为何恼羞成怒,不惜毁约来犯,终是殿下的手下败将!”
奚念月暗道:“依他所言之意恐怕尚不知伊娜假死之事……看来她已抵达北塞,将误会顺利地传达到了,帖尔赤认为有方山这个人质在手,进攻胜券在握。他急于求成,一定会瞒着大王出兵,只这蠢货,怎么这么快就被玄王打败了!”不免有些焦躁,“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可不能被困在这……”
率先传回的是方山的死讯,天子忆其赫赫战绩,追封为武安侯。鹤留说这话时,奚念月心如止水,这是他一手策划的,北塞既已发起进攻,随使臣同去的方将军自然首当其冲。如此,大珩再难与北塞和解。
所谓新仇覆旧恨,他与云祈只怕要不死不休,可他们之间本就无法释然。
这一夜,奚念月辗转反侧,约莫夜半时外面落了雨,淅淅沥沥打着窗柩,又想起去看花灯那日,恍如隔日。云祈携着风雨推开门时,天青色未明,潇潇雨歇。
45.爱恨
“殿下!”奚念月拖着脚镣,踉跄着迎上前,“你的衣衫都湿了……”话音未落,银钩出鞘,那双黑曜石般的眸中溢满仇恨。
云祈以刀相向,冷冷道:“你冒充本王的字迹给帖尔兰传信,诱使她看见我们……那一幕,又设计让伊娜误会,并将此事传于帖尔赤!好一个借刀杀人,好一个鹬蚌相争,好!”
奚念月被逼得步步后退,二人无声周旋,直至靠在墙上,再无退路。他缓缓阖上眼,诚如云祈所言,握刀之人要时刻保持被杀的觉悟,他早就想清楚了。
刀风破空狠狠劈下,刺进了身后的墙,拳头擦过奚念月脸颊砸在墙上,云祈将头埋在他颈窝,痛心疾首道:“凉州城中血雾弥漫,尸横遍野,以万千无辜百姓的生命来向本王复仇,你成功了……你知道凉州是如何失守的么?帖尔赤在城墙下砍掉方山双腿,又一根一根切掉他的手指,凉州知府实在不忍,这才打开城门。帖尔赤趁势进攻,知府不敌,最终含羞殉国!”
一字一句触目惊心,诚如云祈所言,他成功了,不知为何却高兴不起。奚念月伸手想要抱住云祈,却被一把甩开。
云祈心灰意冷道:“本王竟当真被你的虚情假意哄住,着了你的道,如今追悔莫及!若是当初该听鹤留的,早早杀了你,那会有今日!”
奚念月摔在地上时,沉重的脚镣将脚踝砸出了血,他素来娇气,饶是擦伤都要人嘘寒问暖,如今却感觉不得。他仰头去看云祈,双眸噙泪,眼尾泛红,声音颤抖道:“虚情假意里掺了真心,莫说殿下,我自己也辨不清了。既如此,现在就杀了我罢。”
“事已至此,你还要巧言令色来哄骗我……”云祈将他拖上床,解开腰带,“我不杀你,你还有用……”
云祈像一头失控的野兽,将一腔恨意都发泄在奚念月身上,掐着他脖颈往前顶。情爱一旦染上了嗔与恨,便会彻底沦为一场侵略与撕扯。
身子好似被利刃劈开,奚念月咬着唇,不让声音溢出。不知云祈是何时离开的,醒来时全身酸痛,两股间满是污泞,他像块破布被丢在了床上。
昏昏沉沉间,有人拿手巾在给自己擦身,奚念月下意识去抓他的手,口中呢喃着“殿下”。
府医叹了口气,叮嘱道:“等退烧的药熬好了先给他喂下,隔一个时辰再喂些米糊……后头撕伤上了药,这几日殿下若是再来,别再碰他了……”
晚春别过眼不忍直视,只道:“是。”
云祈带着一身酒气掀开棉衾时,奚念月烧还未退,迷糊着道了句“殿下”,见他解衣宽带,哑着声道:“伤口还没好,我还发着烧,做不了……求你。”
奚念月面色绯红,一双眸子湿漉漉的,长睫低垂,有几分楚楚可人。云祈喉结滚动,伸出的手在堪堪碰到他额头一瞬间止住,触火般缩了回来,转身便走。
一连昏睡了几日,醒来已不知今夕何夕,只觉天气渐冷,脚镣也被卸下,脚踝处的伤口也已上药。房门被在外落了锁,楼中三层皆有侍卫驻守,便是只蝇虫都飞不进来。
奚念月成了笼中雀,云祈有时会来,只一言不发,和他做那事。他伸手想要摸摸云祈的脸,却被一掌打开,苦笑着心道:“殿下既不和我说话,又不许我碰他,真是恨我至极,只拿我来发泄……可四目相对时,他眸中又好似有情。”苦笑着问,“殿下是准备玩够了再杀我么?”
云祈将他翻过身,从后面进入,语气冰冷道:“玩够了就将你送还给帖木斯,在这之前,做好男宠该做的事。”
-
人牙子躺在竹椅上磕着瓜子,忽见远处驶来一辆黑厢马车,有女子施施然下了车。百蝶穿花棉衣,鹅黄色袄裙,瞧着就是富贵人家。他立刻起身,迎上前:“姑娘要买甚么?我这的丫头个个水灵机智,男奴强壮有力还听话……”
女子抬起丹凤眼,淡淡扫了一圈,简洁道:“要个目不能视,口不能言的。”
人牙子立刻会意,大户人家都有见不得人的,尤其是床笫之间,有需便有应。他点头如捣蒜:“有一个儿时受伤,眼睛坏掉了,只能模糊地看个轮廓,这可比全盲的好使。”说着回头扯嗓子喊道,“十六,过来!”
十六循声本能地摸索着走去,不知是谁伸腿绊了她一下,她险些摔倒。人牙子喋喋不休道:“眼睛虽不大行,做事麻利不含糊,若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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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价高早就被买走了……”
女子上下打量着十六,问道:“你能瞧见几成?”见人牙子又要开口,抬手打断,“几成你就伸几只手指。”
十六迷茫地抬起头,空洞的双眸试图看向面前人,她想了想伸出三只手指。女子不言,倏然拔掉簪子向她双目刺去,十六一惊,手足无措地朝后退了一步。
人牙子赶忙道:“她并非全盲,自然是知道躲的,姑娘若是不满意,还有全盲的!”
“瞳孔收缩缓慢,看来是真的瞧不真切。”马车上又下来一人,杏眼含笑,“你为何叫十六,莫非是十六岁?”
十六摇摇头,又点点头,人牙子解释道:“她是十六日被卖到我这的,便叫十六,至于年纪,无人知晓。”
“你可识字啦?”见她摇头,来人扬唇一笑,对女子道,“姊姊你瞧她,像不像刚入府的我?”
半夏嗔道:“瞎说。”她转向人牙子,“就这个了,人我今个儿带走,明日来王府领钱。”
人牙子不可置信道:“朱、朱雀街的玄王府?”
半夏反问:“普天之下,还有哪个王?”
人牙子眉开眼笑,谄媚道:“我就说姑娘瞧着气质不凡,原是玄王府的人!姑娘只管将人带走,三日后我登府拜见姑娘,若是满意再给我钱,不满意我再送新的!”
半夏颔首,晚春牵着十六的手朝马车走去:“以后就叫你小翠罢!”
半夏领着小翠走进临水楼阁,通过重重搜查行至三层,在一扇门前停住了脚:“你负责照顾里面的人,给他喂些粥。”她叹了口气,“你眼睛不行,他或许就没那么排斥了……若是仍不进食,就给他喝些糖水。”
小翠似懂非懂,颔首道“是”,从婢女手中接过食盒,独自走了进去。眼下还未入冬,却早早用上了火盆,室内温暖如春。她推开门,一只脚乍迈入房间,听得远处铃铛轻摇。
小翠循声朝里走去,博山炉烧得正旺,有暗香流动。大红床帷绣着金丝滚边,最顶端嵌着一颗巴掌大的夜明珠,下缀珍珠流苏。她将食盒放在案上,用白玉如意帐钩拨开床帷,铃铛声声急,有人喝道:“滚出去!”
46.囚鸟
隐约瞧见一人赤身裸体跪在床上,双臂被红绫绑在床头两角,脚踝被束缚在腰侧。腿边垂着一条雪白蓬松的尾巴,那金铃正被系在他腿间。
荒淫无度又活色生香。
饶是瞧不清,小翠也不敢抬眼,她舀了勺粥,还未靠近,就听床上那人歇斯底里道:“去把云祈叫来!”她心头一惊,知道云姓意味着甚么。
小翠扯过棉衾裹住那具赤裸的身体,少年顿了顿,声若蚊蝇道:“多谢。”见他态度减缓,小翠再次端起青花瓷碗,少年苦笑,“他干脆将我关在笼子里,拉到集市上游街,好叫我颜面全无。”
“好主意,本王明日就带你上朝。”来者一袭紫袍,金冠玉带,小翠福身行了个礼,云祈不疾不徐走到床前,“好让叶公子瞧一瞧你。”
奚念月身子一颤,云祈冷冷道:“本王再问你一次,那枚玉韘在哪?”
“你不知都知道了?还问我作甚?”
“云清野今日戴着那枚玉韘来上朝,还特地在本王面前显摆,他好似中意得紧。”云祈用带着薄茧的手在他身上摩挲,顺着小腹滑进棉衾下,铃铛声声入耳,“你何时勾搭上的?”
奚念月呼吸加重,心中将云祈骂了个体无完肤,嘴上却服了软:“我的腿跪麻了,帮我解开好不好啦?殿下,求你了……”
“让你跪在床上而非方山坟头,已是本王的仁慈。”云祈看向一旁的小翠,“你为何还站在这?想继续看下去?”
小翠“扑通”一声跪下,想了想又赶忙起身,垂着头快步朝门口走去。她才迈出大门,听见身后阵阵铃铛声中夹杂着一记清脆的巴掌。“当初是你亲手斩断的金铃,如今你再次系上……你比那老东西还畜生!”
铃铛声中,有人在呜咽,旋即音调一转,变作了低吟。
侍卫来报有人要见玄王的时候,晚春奇道:“来求见殿下的人趋之若鹜,打发走就是了。”
侍卫压低声道:“可那人说自己是……他说若是不信,叫晚春来,说你识得他。”
晚春面色微变,焦急道:“那位在哪?快带我去见他!”
厅堂里屏风前坐着一人,正悠悠地喝着茶,瞧见晚春,他摘下兜帽。晚春急忙跪拜,他抬手制止,言简意赅道:“带我去见玄王。”
临月楼的侍卫正要搜查来人,被晚春厉声喝止,侍卫为难道:“这是殿下之意,出入此楼之人务必要仔细搜查,皇上来了都不例外。”
“无妨,你搜。”来人脱下兜帽,“入宫面圣也不过如此,不知玄王这楼里藏着甚么宝贝。”
进了临月楼,行至三层,在一处房门前停了脚。身体撞击声伴掺杂着铃铛声,喘息交织,一片凌乱。隐隐可闻有人在呻吟,好似痛苦万分,又似快乐至极,一下一下,挠在心上。来人了然一笑:“看来是我来得不逢时,还是在厅堂等等罢。”
正移步要走,房内有人哀求道:“殿下,求你了,给我解开……”那声音熟悉至极,他不假思索伸出手,无声推开了门。
云祈掐着纤细的腰,将人按在棉衾上,乌发被蝴蝶发簪挽住,露出一截白净的脖颈。红绫蒙住了那人的双目,他绯唇微张,只窥见一截嫣红的舌。
瞧见来人,云祈勾唇一笑,猛地挺腰:“你煞了我的大婚,是要赔给我做王妃?”他按了按身下那人的小腹,眸光却锁在来人面上,戏谑道,“何时给本王生一个?”
门外,来人静静地看着,许久,云祈如同餍足的野兽,喘息着趴在奚念月身上。“看了这么久,过来试试?”他解开红绫,抬起奚念月的下巴,转向门口,“清野。”
清冷的眸中毫无波澜,云清野把玩着指上玉韘,道:“愿我没有扰了玄王的好兴致,还是说——有人旁观是玄王的癖好?”
云祈哈哈大笑,反道:“看别人做莫非是你的兴致?”奚念月抬手,被及时抓住,“让你一巴掌还不解气,是想死在床上么?”他眼尾泛红,咬着唇一言不发。“先前骂我骂得倒是挺凶,现在作甚么哭,因为被你的叶公子看见了?上次,你不也是如此待鹤留的?”
云清野带上门,朝床榻走来,蹲下身捧起奚念月的脸,为他抹去泪珠,对云祈道:“把人给我,玄王金口玉言,不得反悔。”
云祈挑眉,抬眼看向云清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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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缓吐出一个字:“滚。”身下的奚念月却抓住他的手,扬起一张我见犹怜的脸,鸦羽似的长睫上还挂着泪珠。
“带我走。”
室内气氛剑拔弩张,门外的晚春进退不是,三人僵持不下之际,有侍卫急匆匆来报。他不知里头情景,也不顾晚春眼色,亟亟开口道:“殿下,抓到了!”
云祈神色一凛,沉声道:“本王这就过去。”他下了床,从屏风上扯下衣袍,不慌不忙地穿上,“二殿下,你私自跑出宫,还敢来本王的府里抢人……”
系好腰带,云祈看向云清野抓着奚念月的手,眉目间闪过一丝肃杀之意:“松手!否则这次就不仅仅是禁足抄经,本王让你被囚至死。”
四目相对,须臾,云清野松开手。他垂眸看了一眼奚念月,动了动唇,好似无声说了甚么。云祈像只夺偶胜利的狮子得意地拍了拍奚念月的脸,对晚春道:“给他喂点粥,本王回来前还不进食,所有人一起受罚。”
众人离去,奚念月像只被折了翅的雀儿缩作一团,动也不动。小翠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般场景,她将米糊从食盒中端出,确定温度后送到他唇边,无动于衷。小翠想了想,添了一大勺桂花蜜,搅匀后再次递到他面前,仍是不为所动。
身后有人冷冰冰道:“想死赶紧死,别在这折腾人。”
奚念月睫毛颤了颤,扯过棉衾将自己包裹住,对小翠有气无力道:“备水,我要沐浴。”
鹤留看着他身上的痕迹,嗤笑道:“表面对殿下厌恶至极,实则心里爽开花,婊子立牌坊,装什么装!”
“哥哥求而不得,如今恼羞成怒了。”奚念月“啧”了一声,坐起身,“若不是有人在场,只怕你要刮烂我的脸,谁叫我抢你男人……”
“今天谁拦着都没用,我要先撕烂你的嘴!”说着就要上前,奚念月拾起床上的东西就朝他砸去,他伸手去挡,摸到那物事时面上一热,“府里怎么会有这、这等低俗之物,我就说你是狐媚子,把殿下……”
鹤留被迎面飞来的缅铃砸中鼻梁,鼻下温热汩汩,他摸见一手血,话未尽,气急攻心晕了过去。
47.苏言
云祈随侍卫行至梅林,停在一处双层木屋前,上面是陆飞的寝室,下面是书房和审讯室。推开门,血腥之气扑鼻而来,架子上摆满各种刑具,诸如械、镣、棍、拶、夹棍。桌上的油灯忽明忽暗,铁索穿过一人肩胛骨,他赤裸着的上身血肉模糊,外翻的皮肉下,肋骨清晰可见。
瞧见云祈,陆飞抱拳:“几日前,卑职按殿下指示将奚公子犯错被囚禁在临月楼之事散播出去,又刻意放松王府西墙的巡视,终于在今日抓到了这贼人。倒是个硬骨头,经了一遭‘弹琵琶’也不吭声,若非不是哑巴,就是遭受过更严厉的酷刑。”
陆飞抓着那人的头发,迫使他不得不抬首,露出可怖的面容:“殿下请看,他面部及全身都有不同程度的烧伤,些许是曾从火刑死里逃生。”
云祈定神端详片刻,恍然大悟:“你是北塞王身边的那个侍卫,叫作……阿苏罗!”他稍一思忖,示意陆飞退下,“你既然不愿开口,那本王来讲个故事。”
“很久以前,有一个专门收养孤儿的门派,名曰‘婆罗门’。门下有个爱说大话的少年,他总是很快乐,因为他有全天下最靠谱的大师兄和最可爱的小师妹。直至一日,少年发现了门派的秘密,这是一个将孤儿培养成杀手的组织——所谓出师离开的孩子们不是死于任务,就是被门派清除了。”
“他将此告诉旁人,却无人相信,为了保护他最爱的小师妹和大师兄,少年弑师叛逃。”云祈一顿,“你们于天目峰交手,两败俱伤,少年被本王救下,而你苏言遇见了奚时雨。”
那人闻言抬首,空洞无神的双目闪过一丝光,稍纵即逝,声音嘶哑道:“你认错人了。”
“你容貌尽毁,难辩种族,但这口中原话倒是标准。能为西燕世子做到如此,除了亡国残党,只有苏言。西燕如今作为燕州,上隶京城,下分十四县,曾经长老担任各知县。衣食无忧,再无提心吊胆,何乐而不为?你且去问他们,可否愿意复国?所以,你非西燕残党。”
“永安元年,曾有人斗胆潜入宫,实则是你为见奚时雨一面。在她封作郡主,去西燕和亲后,你便销声匿迹。若是奚时雨托孤于你,你为阿月赴汤蹈火也说得通。”云祈在他面前的桌旁坐下,“多年来,阿离一直在寻你,她将往昔的一切归咎于方山,至死都没原谅他。”
那人身子一颤,有些不可置信:“阿离死了?”
“不,是方山。他随北塞使臣送帖尔兰棺木回去,被恼羞成怒的帖尔赤杀了。”云祈一顿,“帖尔赤砍断了他双腿,又一根一根切掉他的手指……苏言,是你们害死了方山。”
苏言双目紧闭,一行清泪顺着他伤痕累累的脸滚落,坠在地上:“杀了我。”
“一死解脱?你休想!方山死前遭遇的折磨,你也会经历一遍。”云祈徐徐起身,逆光走来,“在此之前,本王告诉你奚时雨为何自刎。”
苏言平静的面上终于有了波澜,他怒目而视,嘶吼着道:“是你杀了她?”
“不,本王只是误传皇兄旨意。”云祈用拶子夹住他五指,把玩着血淋淋的匕首,“奚时雨以为皇兄不希望她活,心灰意冷之际,选择了自刎。苏言,她宁愿死也不回头看看你。”
苏言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低吼,却不是因断指之痛,而是为心爱之人。他被铁索刺穿琵琶骨,武力尽失,动也不能。苏言拼尽全部力气,挥拳向面前的仇人,云祈轻蔑一笑,不急不慢侧开头。
室内传来阵阵咒骂,声声泣血,无人敢靠近。今夜,云祈这个名字依次坠入三恶道,被拖进阿鼻地狱,永不得超生。
侍卫分守在门口、窗前,水雾渺渺,从四面屏风里腾起。奚念月在浴桶里待了一个时辰,热水都换了三遭,他里里外外洗了数遍,又忍着羞耻将体内的小云祈清理干净,这才走出浴桶。
忆起云清野离开前那句“等我”,奚念月心情稍霁,后知后觉饥肠辘辘,连着喝了两碗粥,小翠这才舒了口气。
这一夜难得入眠,梦回年少,置身西燕,父王母后站在远方招手,还有守护自己长大的言叔,是个遥远美好的梦。奚念月跌跌撞撞地朝他们跑去,惊觉自己还是个小娃娃,好似日后那些变故还未至。
他鼻子一酸,跌倒在地,奚时雨正欲伸手去扶,西燕王将她拦下。“往后的日子你会无数次跌倒,不要总是指望总有人伴你身后,阿月,站起来!”
闻言,奚念月抹干泪珠,支撑身子从地上爬起。言叔只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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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守在他身侧,用帕子帮他擦净衣摆的尘土。
这不是梦,这是确确实实存在过的曾经,半梦半醒间,一滴泪悄然滑落。还不及怀念,下一瞬天旋地转,又是那个昏暗无光的洞穴。
曾经飘渺的声音逐渐明朗,只听一人语气坚定道:“阿雨别哭!今日便是阎王亲临,也不得从我手上抢走这孩子……没事了,他再昏睡三日便会醒……小阿月,愿你往后无虞,长乐未央!”
似梦非梦,奚念月惊醒,是窗外落了雷,犹记初入临月楼,也是个多雨之夜。他在窗边坐了许久,直至手脚冰冷才回到床上,是日被茶香唤醒。
信阳毛尖,香醇回甘,桌边那人悠悠地喝着茶,瞧见他睁开眼,悠悠道:“醒了?”
犹记年初染上风寒,昏昏沉沉睡了几日,云祈夜半来看自己,就是这般坐在桌旁。一盏灯,一卷书,一杯茶。可此时非彼时,奚念月敏锐地看着他,不由得朝里缩了缩。
“做甚么不回话,本王又没拔了你的舌。”云祈朝床边走去,丢下一只木匣,“苏言死了,不会有人来救你了。”
奚念月一惊,兀的生出一股不祥之意,他颤抖着拿起木匣,犹如藏着龙沫的宝箱,木匣被缓缓打开。“砰——”的一声落地,里面滚出几根焦黑的断指,后背冷汗涔涔,奚念月胸口起伏。
云祈傲睨自若地看着他,像是在看陷阱中无处可逃的猎物,不以为意道:“你拿甚么打败本王?这天下还不曾有男宠可以名垂青史,莫非你是要做那苏褒姒?既如此,那先学学如何讨好本王。”
奚念月抬眸,须臾,颤巍巍地站起身,搂住云祈,在他喉结上一吻。
像只受惊的小兽,好一个我见犹怜。负隅顽抗,而后臣服,爱本就是一场侵略之战。
云祈心情大好,单臂抱起他,像是在炫耀自己刚刚驯服的小百灵:“想要甚么,本王满足你。”
奚念月眨眨眼,乖巧道:“我想吃荔枝。”
云祈蹙眉,似嗔非嗔:“怎么?不做褒姒做玉环?这初冬时分,本王重金也难寻荔枝,净是会刁难人!”
小百灵将头埋在他颈窝,呼出的气惹得人心痒痒的,翁着声道:“玄王无所不能,那你想法子啦!”
48.恨否
晚春领人抬着青铜冰鉴走进临月楼,立刻有婢女围上前,好奇道:“晚春姑娘,这是里面是甚么?”
“岭南送来的荔枝,都停下手里的事,洗净手来剥荔枝。”晚春一顿,“小翠,稍稍给小公子送去。”
有人惊愕道:“这冬日哪会有荔枝!”
旁边一婢女插嘴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小公子喜食荔枝,殿下向来宠着他……他便是夏日要看雪,殿下也能有求必应!”
晚春打断,喝道:“管好你的嘴,若是被半夏姊姊听见你们嚼舌根,吃不了兜着走!”
小翠推开门时,奚念月正躺在床边,一头青丝倾泻而下,垂在地毯上。他把玩着一只蝴蝶金簪,不知在想甚么。小翠将琉璃盏放在床头,里面是一颗颗剥了壳的岭南荔枝,晶莹饱满,还带着寒气。
奚念月眸若冰霜,瞥了眼琉璃盏,旋即嘴角上扬,露出一个意义不明的笑。“去准备兰汤,再把那件月牙白缎短袍找来。”
夜阑入静,灯火阑珊,云祈走进临月楼,房内亮着灯,他抬手推开门。白袍下是一双象牙筷似的腿,小百灵赤脚踩在毯上,朝他跑来。
忆起北塞宴上初见,恍如隔世,其实不过一年。
奚念月扑进他怀里,扬起粉妆玉琢的一张脸,云祈心中一动:“那时他才到我肋骨,如今都快到胸口了……”一时百感交集,抱着他朝里走,离得近了,嗅到一丝酒气,“你喝酒了?”
奚念月“嗯”了一声,声音像裹了蜜:“有些话,不醉说不出口。”
云祈颇为诧异,又觉甚是好笑,他将怀中人放在床榻,笑道:“你想同本王说甚么?”奚念月仰首看他,玉面潮红,绯唇微启,云祈喉结滚动,“说罢,本王听着。”
奚念月不语,抬脚去勾他腰带,云祈半推半就,两人滚作一团。云祈呼吸急促,看着身下人衣襟大开,雪白的皮肉上还有他留下的痕迹,怎一个媚态天成了得。
奚念月支起身,吹灭了灯台,云祈按着他塌下腰背进入时,那对消瘦的肩胛骨蝴蝶振翅般颤了颤。奚念月呜咽着,翁声道:“殿下,我想和你面对面,看着你的脸……”
月色撩人,云祈只一瞬迟疑,依言往外退了退,将他翻过身来,又猛地顶进去。奚念月低吟一声,游蛇般缠了上去,和云祈相吻,直至分开拉出一道银丝。“殿下,你恨我么?”
“无论因何缘由,直接或是间接,你害死方山是不争的事实。”云祈喘着粗气,挺腰一顶,“本王怎不可能恨你!”
些许是微醺的缘故,奚念月眸光有些迷离,又问:“那你爱我么?”云祈一怔,没有回答,二人无声缠绵撕扯,好似一对恩爱鸳鸯。
黑暗中,唯闻喘息交织,欲海行舟,被浪潮推至顶峰。奚念月摩挲着云祈喉结,在他最为松懈之际,埋在枕下的手握紧金簪朝他脖颈刺去,他曾教过自己——此处血管交汇,以尖锐物刺之,必血流如注,乃是死穴。
但在四目相对的瞬间,奚念月窥见藏在云祈眸底的情与恨,心头闪过一刻犹豫。他惯是如履薄冰,些许是对杀意的感知,下意识抬手去防。金簪堪堪刺破云祈的皮肤,从脖颈划到锁骨,血珠沿着奚念月手臂,砸在他胸口上。
云祈夺过金簪扔在地上,任凭伤口血流不止,不怒反笑:“本王就说你岂会乖乖就范!本以为是贵妃醉酒,原是一出荆轲刺秦!你在玄王府刺杀本王,难道还能有活路?”
血落玉体,似红梅坠雪,云祈以指腹沾血,抹在奚念月唇瓣。“你应该演好男宠的戏码,再等久一些,等本王卸下警惕再行动。当初埋伏在帖木斯身边倒是沉得住气,怎么在本王这就没了耐心?”
奚念月面上潮色未褪,唇上一抹鲜红更添绮色,他哑着声道:“你今个儿若是死在这榻上,我自然也不逃了……和你死在一起,好像也不错,你看那抗金名将岳大将军坟头不也跪着个秦小人么?”
云祈闻言冷笑:“死在一起,你也得跟我同葬,永远被我压在身下!”眩晕缓缓袭来,他伏在奚念月身上,喘着粗气道,“拾起金簪,刺准穴位,你就可以如愿了……”
奚念月和衣下床,看向倒在床上的云祈,推开门朝外跑去。“来人!叫府医!”一声惊呼打破寂静,守在临月楼的侍卫从四面八方涌来,寒风瑟瑟,他立在门口,只待束手就擒。
云祈晕厥前,对赶来的陆飞道:“别动他。”今夜注定无眠,玄王在府邸被刺伤,前所未闻。众人心知肚明,无一作壁上观。
小翠推门而入,给浴桶里的奚念月送净衣,见他依旧坐在桶中,水早已变得冰冷。她将浴巾搭在屏风上,三长一短地叩了叩,待他回过神来,将一张纸塞进他手中。
奚念月展开,纸上只写着三个字:跟她走。笔迹隽秀,见字识人,他眸光一动。
小翠将怀中棉衣和大氅放在托盘中,示意他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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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那棉衣简朴无华,大氅粗糙无光,奚念月无暇顾此,穿上鞋履,不假思索地跟着她往外走。
走进书房,小翠从书架上的花瓶中掏出一只包袱,取出飞钩,将其固定在栏杆上。她把麻绳那端递给奚念月,他不知所措地接过麻绳。这里是三层,他曾从这翻栏跳下,那时无所畏惧,只因有云祈在下面接着他。
小翠不知奚念月心思,只当他是怯了,卷起衣摆系了个结,从他手中接过麻绳绑在腰间。又将绳子收成圈,她翻过栏杆,一点点松开绳子,踩着墙碎步缓慢下行。
奚念月回首,再看了眼这个熟悉的房间,将收回的绳子系在腰间,毅然决然翻过栏杆,踏着墙快速滑了下去。他双脚乍一着地,便听见身后传来了一个不逢时的声音:“你们这是在做甚么?”
鹤留裹着一袭紫裘,从亭子不徐不疾地走出:“你逃得出临月楼,跑得出玄王府么?”
奚念月无言相对,话锋一转:“哥哥在这作甚……殿下,醒了么?”
鹤留一声嗤笑,冷冷道:“殿下怎样与你何干!真不知他为何要护你……”话虽如此,他背过身,“你走罢,就当我没见过你。”
“你只需大喊一声,那些侍卫便会蜂拥而来,将我抓回去。”奚念月不解,“为何要放我走?”
“少废话,快滚,趁我还未改变主意!”鹤留音色凄凉,瞧不见他神情,只听他喃喃自语,“你以为这临月楼囚的是你?被困住的人分明是他……”
奚念月心头一动,沉声道:“保重。”言毕,跟着小翠朝梅林走去,明心阁灯火通明,婢女捧着盛满血水的盆进进出出。
他没有停脚,亦没有抬眸。
行至后院马厩,穿过马槽,一扇矮门映入眼帘。小翠掏出钥匙打开门,从怀中掏出包袱塞进奚念月手中,将他往外轻轻一推。
东方欲晓,奚念月走出门,恰逢一声鸡鸣,朱雀街上,几户府邸家仆正在扫洒。他揉揉眼,此情此景并非是梦,折过身见小翠还站在门内。“你不和我一起逃么?你将我放走,可是重罪,留下只怕会……”小翠摇摇头,摆手让他快走。
各有各的言不由衷,奚念月不再多言,郑重一揖:“谢姑娘舍命相救,也谢二殿下再次相助,来日还望再见!”小翠闻言一怔,眉间闪过一丝惑色,她飞快从里面上了锁。
时间紧迫,容不得留恋,晨光熹微,奚念月走进了那束光里。
49.出逃
包袱里是一只鼓囊囊的荷包和一封信,奚念月打开信,信中让他去城南的悦来客栈,届时会有一位叫朱良的侍从来接他。信封中还有一张假路引,奚念月不疑有他,收起包袱朝悦来客栈走去。
“昨日确实有位叶公子的家仆来订了间天字号房,说是会有一个叫白里的少年入住……”掌柜打量着面前人,又看了看路引,“可客官你瞧着细皮嫩肉,声音清脆,倒像个童子……你真的有十八么?”
少年垂下眼,颤声道:“我一介藐孤,食不果腹,比寻常孩童个头小。终于遇见一位收留我的善人,我满心欢喜,以为再也不会挨饿了,后来发现他实则是个禽兽。为了让我保持少年模样,他逼我服下无法发育的药……多亏叶公子出手相救,这才逃离魔爪。”
掌柜连连叹息,好男风者常有,如此禽兽行径着实令人发指,他拍了拍少年的肩,道:“叶公子付了足量的订金,有需求尽管跟小二说。苦尽甘来,那些过往不值得一提!”
少年双眸盈盈,语气真挚,笑着点了点头:“没错!”
关上房门,奚念月往床上一躺,心道:“好一个峰回路转,若不是二殿下出手相救,我怕是插翅难飞……玄王醒来,不知要怎么折磨我!我为何会想和他同归于尽?刺下金簪之时,我又为何迟疑了?”
他阖上眼:“那时若是刺杀玄王得手,虽是为父王母后、为言叔报仇了,但他仍是那个受人敬仰的玄王。我要让他身败名裂,生不如死!”
又想:“原来这新来的婢女是二殿下的暗桩,她舍命救我……唉!那接应之人不知何时能来,王府发现我逃跑只是时间问题,犹记上元节我溜出揽月楼那次,也不过一个时辰,玄王的人就翻遍了整条街……上穷碧落下黄泉,他也得把我找出来。”
虽心事重重,到底是乏了,不知怎么就睡着了,醒来已是暮色四合,外面喧嚣无比。奚念月瞬时警觉起来,悄悄推开一线窗,是官差在隔壁例行检查。他松了口气,又提起一颗心来,自己手上是假路引,唬弄掌柜就罢了,若是被官差瞧出端倪可怎么办!
叩门许久无人回应,官差重重砸了几下门,不耐烦道:“这间里面怎么没人,你莫不是记错了?”
小二一叠声道:“小的绝不可能记错。”他摸出一串钥匙,嘀咕道,“奇了怪了,今日午时入住,这房内人明明没出去啊……”
房内一片漆黑,小二正欲去电灯,为首的官差喝道:“且慢!”他伸手摸了摸灯台,冷冰冰的,看来是无人点过。
见他使了个眼神,小二这才点起灯,官差环视一周,目光停留在床榻上。衾被凌乱,明显是有人呆过,房内却无私人用品……像是在刻意隐瞒甚么,极其可疑。他一声令下:“搜!”又转向小二,“此间住着何人,店薄拿来!”
身后有人打断道:“阁下是哪个司的?借一步说话。”
官差循声望去,见来人相貌普通,一身黑衣质朴,不知在此站了多久。一时心生疑窦,厉声道:“你便是此间房客?行迹可疑,你们几个,把他拿下问话!”
这人不慌不忙从腰间摘下一块腰牌,在几人面前晃了晃,笑道:“官爷,可否借一步说话?”官差面色骤变,两股战战,当即跪下。“别,几位秉公执事,我也是为自家主子办事,起来说话。”
小二惯是会察言观色,也“扑通”一声跪下,余光瞥见为首的官差随这人出去,不知说了甚么,回来后一摆手:“撤!”连忙起身,伺机同他们退下。
众人离去,脚步声渐行渐远,有人折身回到房中。目光所及出现一双皂靴,来人带上门,悄无声息地在桌边坐下,是先前那个声音:“出来罢,奚公子。”
奚念月身披氅衣,怀抱包袱,狼狈地从床下爬出。他将衣物放在桌上,拍了拍身上尘土,道:“你就是接应我的人么?”
那人颔首:“我叫朱良,我们要赶在宵禁之前出城,你可有何去处?我护送你去。”
奚念月思忖须臾,凄然一笑:“天地虽大,我却无归处……不劳朱大哥费心,送我出城即可。”
朱良喝了口热茶,问道:“你可有亲友能投靠?譬如双亲的好友、老师、同门?”
这么一说,奚念月还真想起一人——那个传闻中医死人,药白骨的谢念之,旋即摇了摇头,心道:“母亲可是因违背师规,才被赶出无情谷的,他哪里会认我这个徒孙……”
朱良默不作声,将他一切神情尽收眼底,道:“要不你陪我去趟南疆?”
“南疆?”奚念月一顿,“无情谷所在的那个南疆?”
“准确来说,无情谷在南疆和西燕,即今燕州之间。”朱良解释道,“玉龙雪山在南疆以西,天山在燕州以南,两者之间便是无情谷。”
奚念月低声喃喃:“燕州……”他似懂非懂,“那从南疆穿过天山就是燕州咯?”
“天山陡峭,常年积雪,若是轻而易举便可攀上,天山雪莲早就被采秃了!”朱良沾了点茶水,在桌上画着,“自两年前西燕归属大珩后,朝廷在天山旁修了栈道,但险峻陡峭,常人从南疆去燕州还是选择绕至巴蜀。”
他一顿:“奚公子要去燕州?”
“不。”奚念月话锋一转,“朱大哥去南疆作甚?”
朱良看向远方:“无情谷底有一座无名村,那是我的故乡,我亦离乡久……若是有机会,自然是想回去看看。”
奚念月会意,附和道:“那我们就去南疆罢,无情谷倒是有我母亲的一位……故人,只是不知他是否愿意待见我。”
“既如此,那人又怎会不愿见你?说不定他在等着你呢!”朱良站起身,从桌上拿起包袱,“走罢,事不宜迟。”
奚念月裹紧兜帽,只露出一张小脸,他乖乖站在客栈门前。朱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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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住正要去马厩牵马的小二,塞给他一块银子,小二连连摆手,点头哈腰道:“为大人效劳,是小的荣幸!”
“收下罢。”朱良瞥了他一眼,淡淡一笑,莫名道,“给你们添麻烦了。”
小二也不再推辞,接过银子偷偷塞进袖里,谄笑道:“大人哪里的话,小的求之不得!”
朱良从小二手中接过马缰,走向奚念月,伸出一只手:“上马罢,公子。”
待奚念月坐稳身,朱良牵马朝城门走去,他好奇道:“朱大哥怎不上马,我们不是赶时间么?”
朱良只道:“我身份卑微,不得与奚公子同乘一匹。”
“我可是刺伤了玄王的大罪人,哪还有身份可言,只怕玄王的人追来,还会连累朱大哥呢!”奚念月一顿,“这么牵着马,我们得走到何时啦?”
“小公子莫要说笑了,你便是惹下滔天大祸,仍是尊贵的玄王义子,且护送你是朱某的使命。”朱良看了眼天色,“眼下时辰尚且来得及,城门口有辆事先备好的马车,一切刚刚好。”
临近宵禁,城门即将关闭,护城司看着长队,摆摆手道:“差事在身的大人们备好敕牒和腰牌,直接上前来,其余人明日再出城!”
奚念月蹙眉,颇为担忧,轻道:“朱大哥,我们今日怕是走不成了,不如先回客栈罢。我那路引毕竟是假的,若是被发现怎了得,又怕玄王的人在此守株待兔……”
朱良笑了笑:“走得了,你不必费神,这一路只管吃喝玩乐。”言毕,越过人群朝护城司走去。
奚念月心砰砰直跳,暗自道:“距我出逃亦有一日,王府必定已发现,玄王不可能无动于衷,除非他还未醒……我避开了要害,他不会出事的,那可是玄王!”他扯了扯嘴角,自嘲道,“我死了,他都不会轻易死的。”
距离城门还有几步之遥,朱良将奚念月扶下马,叮嘱道:“在这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奚念月拉住他的衣袖,道:“我的路引在包袱里。”
“不用。”朱良阔步朝护城司走去,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又解下腰牌。奚念月听不清他们说了甚么,只见那侍卫顺着朱良视线朝自己望来,遥遥一抱拳,快步走来。
侍卫毕恭毕敬道:“公子,这边请。”
侍卫亲自将二人送出城门,正如朱良所言,城墙下果真停着辆马车。车夫接过缰绳,套上马,朱良掀开车帷,示意奚念月上车。待他上了车,朱良转向那车夫,开口道:“告诉殿下,一切顺利。”
小二眉头紧锁,掂量着手中银子,叫住路过的小三贵:“你去马厩看看,是否要添粮。”不多时,马厩传来一声尖叫,他藏起银子,循声亟亟跑去,“出了甚么事!”
小三贵面色苍白,一人被五花大绑在马腹下,口中麻核才被取出,便心急火燎道:“今日入住天字号房的白里公子何在?”
50.南疆
虽已是冬季,一路向西南愈发温暖,起初奚念月忐忑不安,唯恐玄王的手下追来。每每行至一地,朱良总能找到最舒服的住所和最美味的佳肴,先前的紧张也被一扫无,他像只雀儿般叽叽喳喳:“朱大哥,我们这一行要花好些钱罢?”
朱良“嗯”了一声,又道:“无妨,殿下有钱。”
“都说二殿下不受宠,如此看来,再不受宠的皇子也比寻常布衣有钱有势。”奚念月一顿,“陛下为何不喜二殿下?”
朱良欲言又止,半响才道:“二殿下生母是陛下还是裕王时的侧妃,陛下登基后,打着‘清君侧’的名义除去前朝老臣,其中就有德妃父兄。二人自此心生罅隙,经历过夺嫡之乱,德妃惶惶不可终日,最终给太子下毒……”
奚念月百感交集,一时不知说甚么是好,问道:“陛下待这个儿子当真毫无感情么?”
朱良叹息道:“莫说是儿子们,陛下对天下都漠不关心!先太子监国管理朝政时,陛下天天待在御园,守着那片血红血红的花。有花无叶,听钦天监说是曼珠沙华,开在彼岸的花……”
奚念月点点头:“东宫之位悬空许久,无嫡立长,陛下既无心立二殿下,为何也不立小殿下呢?”
“天子的心谁能揣测得透呢!”朱良吹灭灯台,“睡罢,明日我们进入南疆,约莫傍晚便可抵达无名村。”
今夜酣然入梦,梦回灵碧寺,奚念月捏着那两张卦文,一纸作“无情偏作有情”,另一道“有情何似无情”。他缓缓睁开眼,天色既白,恰是正月初五。
朱良发觉往常口若悬河的奚念月今日格外沉默,似有心事,道:“南疆不似中原,地形、气候、饮食大不相同,奚公子可是不习惯?”见他摇摇头,又问,“莫非想念故人了?”
奚念月扯了扯嘴角,将口中的玉米粑粑咽下,反道:“每抵达一地,朱大哥都要去趟邮驿,是给至亲报平安?”
朱良含糊地点了点头,话锋一转:“你写给二殿下的那封信,今个儿应该送到了。”
奚念月瞬时喜笑颜开:“不知二殿下会不会给我回信,天底下怎会有他这般温润如玉的人!”
朱良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温润?朝中人对二殿下讳莫如深,你偏逆流而上……二殿下是救过你的命?”
不曾想,奚念月思忖须臾,正色道:“谈不上救命,但二殿下总是出现地恰逢其时,这回若没有他出手搭救,玄王不知要怎么处置我!”
朱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这天下刺伤玄王还能全身而退的,只有你一人……你可曾想过自己为何如此顺利逃出玄王府?”
奚念月冷笑:“他昏睡未能及时觉察,发现我逃跑已是后话,难不成是顾及那几分情谊故意放我走?呵,那他一定别有目的,或是享受着俯瞰我的快感。”
朱良好奇道:“倘若一人感情丰满,足以十分,却只愿给你五分。另一人只有三分情,但全部给你,你选哪个?”
“我都不要!”奚念月嗤之以鼻,“甚么情啊爱啊,惯是扰人心绪!”
朱良咋舌,掀开车帷看了眼天色,道:“无名村将至,你在我这睡一宿,明日再去无情谷。”
朱良的家是个两进小院,冷冷清清的,烟火气全无。奚念月想起了曾和苏言住在三七巷,也是这么个小院,一时黯然神伤:“玄王杀了他,不,是我害死了他……”
暮色四合,朱良放置完行李,见他背光而立,不知在想甚么。“奚公子,我们去集市上走走,顺便解决晚饭。”
南疆天气宜人,虽是正月却像江南的初春,此时霞光万丈,白云浮动,彷佛伸手便可触及。奚念月坐在窗边,喃喃道:“此景只得天上有。”
朱良将一碗野生菌汤放在他面前,接道:“此汤不似人间食。”见他回过头来,“松茸、羊肚菌、牛肝菌等珍贵菌菇加以山泉水熬制,莫说是难以储存的冬季,便是吃菌子的季节也分外奢侈!”
汤底鲜美,菌菇滑嫩,奚念月再次感慨:“活着真好。”
朱良“啧”了一声,从气锅中捞出一碗鸡肉,又撕下一只麻鸭腿放在他面前,道:“多吃些。”
鸡肉爽滑鲜嫩,麻鸭腿皮酥肉嫩,奚念月食欲大开,口齿不清道:“明日朱大哥送我到无情谷后,是不是就要分道扬镳了?”
“不,我进不了无情谷。”朱良一顿,“求见谢念之的人多如牛毛,无情谷依旧是一片无人扰的净土,只因其山环水抱,唯一的通道被毒气笼罩。一旦吸入那毒气,轻则致幻,重则七窍流血……”
见奚念月面色惊恐,又道:“待你吃完,我们去见无情谷弟子,他手中有解药,能带你进谷。”
奚念月放下木箸,用帕子擦净嘴:“事不宜迟,我们走罢。”
破旧的街道上有家崭新的双层小楼,匾额上写着:回春堂。堂内木屉林立,草药味萦绕,只一学徒在抓药,瞧见二人,他迎上前道:“两位客官要甚么药?”
朱良简洁道:“无情水。”
学徒道了句“稍等”,放下戥称,匆匆朝帐台后走,帐台后有一扇不大容易觉察的小门。他叩了叩门,许久传来一个青涩的声音:“是哪个要见谢师?带进来瞧瞧。”
朱良回头看向奚念月,叮嘱道:“奚公子,先在这稍等。”见他点了点头,这才随学徒走进那扇门。
房内坐着个高高瘦瘦的青年,皮肤黝黑,他手拿药杵,抬眼看了下二人。学徒一揖,将人带到他面前,而后退下。朱良取出腰牌,道:“在下奉那位的命令,送一人来见谢师。”
“谢师最讨厌朝堂中人,尤其是这些天潢贵胄,只那位神通广大,无情谷的毒气奈何不了他。”阿南蹙眉,一摆手,“谢师不见,回去罢。”
朱良收起腰牌,不慌不忙道:“听闻谢师多年前有位得意弟子,天赋禀异,但因私下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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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被逐出无情谷。”
阿南反道:“你们不是只称奚师姊为流光郡主么?别拐弯抹角了,有话直说!”
“求见之人是奚时雨的遗孤,他现在无家可归,来投靠谢师。”
奚念月站在药屉旁,正凝神看学徒抓药,只见那扇门后倏然冲出个青年,还不及他反应,惊呼道:“你当真和奚师姊长得一模一样!”
奚念月一怔,作揖道:“不知阁下如何称呼,在下奚念月。”
“叫我阿南,不如你今夜住在我这,明日一起进谷。”说着,转向学徒,“打烊,非有急诊勿来扰!”
奚念月看向随后走出的朱良,他道:“依你,你若是想住下,朱某回去取行囊。不过我今夜也要留下,明日目送你们进谷,我才算任务完成。”
“麻烦朱大哥了。”奚念月对阿南一笑,“阿南师兄,今夜就打扰啦!”
阿南连连摇头:“何来打扰,谢师见到你一定高兴得紧!自玄王送回奚师姊的棺椁后,他久居彼岸花海,很久不出户了……”
奚念月斟酌着,开口问道:“我母亲当初是被逐出师门的,谢师会待见我么?”
“安心啦,谢师惯是偏爱奚师姊。”阿南牵着他朝二楼走,“谢师不允许任何人踏足彼岸花海,因为他的妻长眠于此。奚师姊曾溜进去,谢师大发雷霆,事后也只是罚她抄医书。”
今夜是在阿南喋喋不休中入睡的,奚念月第一次听闻奚时雨年少时的轶事,他含笑入眠。
是日,朱良将他们送至谷底,见二人服下无情水后,道:“朱某就在此止步,奚公子保重,有事只管来无名村找我。”
奚念月奇道:“朱大哥既已送我至无情谷,不返回金陵么?”
朱良笑而不语,只道:“保重。”
二人沿道行,两旁花开得正盛,落英缤纷。走了数百步,薄雾萦绕,奚念月回首,已瞧不见来时路。远离尘世喧嚣,唯闻泉水淙淙。
不知走了多久,山道豁然开朗,薄雾散去,尽头一汪湖似明镜。碧波千顷,水天一色,这就是无情谷。
来往弟子看见阿南,皆停下脚问好:“弟子见过阿南师兄。”
“无情谷久不见客,能由阿南亲自迎接入谷,真是稀罕。”众人纷纷让道,来者身材曼妙,黑发红唇,她目视阿南身后,“好俊的少年,上前来瞧瞧。”
奚念月正欲开口,阿南打断道:“夏师姊,莫要戏弄他,他是谢师的……贵客。”
夏瑾一挑眉:“那还不快快带他去彼岸花海,莫让谢师等太久。”
风起花舞,翻涌成海,目光所及艳红如血,这便是绽放于黄泉路上的花。阿南止住脚,指着彼岸花海中那间孤零零的竹屋,道:“谢师在此,你去罢。”
奚念月颔首,独自朝竹屋走去,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小阿月,你怎么和玄王搅在了一起?”他怔在原地,这个声音,他听过。
51.雪莲
奚念月循声望去,见一人缓步从竹屋后走来,银发鹤颜,精神矍铄。他提袍跪道:“小辈奚念月见过谢师,贸然造访,还望谢师勿恼。”
谢念之“哼”了一声,道:“比阿雨那个死丫头晓得尊老。”他推开门,“进来。”
奚念月依言,随他进了屋,房内冷冷清清,唯一案一屏风。角落摆着香案,檀香淡淡,不知是为悼念何人。
谢念之在屏风前坐下,一指案后矮塌,将脉枕往前推了推:“坐下,掌心向上,左手平放。”奚念月虽满腹疑惑,仍乖乖照做,他伸出右手,以中指定位,三指齐平,须臾道,“换右手。”
切完脉,谢念之眉头紧锁,目光锐利地打量着奚念月,看得他内心打怵,迟疑道:“谢师?”
“肾阳虚,纵欲过度。”谢念之一顿,颇为诧异,“你这个年纪留恋青楼?”
面上浮起红晕,奚念月阖上眼,安慰自己道:“还好无旁人在场,罢了罢了,这事解释不得。”
好在谢念之没再多言:“把上衣脱了。”见他面露讶然,又道,“你那时尚幼,自然是不记得,阿雨瞒着也是为了保护你……脱了,老夫看一看你胸口的刀口。”
奚念月一怔,缓缓脱下衣衫,看向自己胸中那道很浅的疤痕。梦里,有人在呼唤:“小阿月,醒醒。”他大梦初醒,不可置信道,“谢师,我儿时生过病,是你救了我?”
谢念之颔首:“你先天心衰,有胸痹之症,老夫也无力回天,只得借助神物。永安七年,永安帝亲赴西燕,送来明月心……呵,不过是借口来看一看阿雨!老夫虽痛恨他将阿雨远嫁,却也不得不佩服其痴情。”
奚念月又问:“明月心在我身体内?”
“没错,麒麟骨重塑血肉,圣雪莲重构骨架,明月心重造五脏六腑,鲛人泪疏通脉络……简而言之,这集齐这四物,可救将死之人于鬼门关。”谢念之叹息道,“所以你为何和玄王搅在一起!”
思绪百转千回,层层剥茧,奚念月再一次窥见真相,他声音颤抖:“玄王为何寻四大神物?难道我母亲下在他身上的毒是传闻中天下至毒——嗜心?”
四目相对,室内落针可闻,许久,谢念之道:“是。”
这一字如晴天霹雳,奚念月久久不能回过神,他语气艰涩:“此毒可有解,有何症状……玄王还能活多久?”
谢念之摇头:“非四大神物不得解,毒发时身若寒冰,食无味,毒不侵,大抵还有两年寿命。”他注视着奚念月,一字一句道,“万万不可让玄王知明月心在你体内,离了明月心,你就不得活!”
奚念月在无情谷住下了,谢念之也不问他为何来此,白日阿南在春堂坐诊,他就去无名村找朱良。或是切磋刀法,或是翻阅朱良找来的书,日子悠闲潇洒。
时光流逝似水,已是夏末秋初,又是一年中秋将至。
奚念月翻着手中书卷,随口道:“朝中近来可有何事发生?”
朱良道:“一如往常。”
“二殿下还未封地封王?”
“嗯,二殿下还住在之前的旧宫,陛下也无立储之意。”
“小殿下可好?”
“奚公子走后,玄王对外宣称你是去探亲了,小殿下天天念叨着公子何时归。”
奚念月暗自嗤笑道:“探亲?他害死我双亲,残杀言叔,我还有甚么亲人可探?”
见他不说话,朱良继续道:“前些日子,北塞偷袭燕州,玄王去平乱了。”
奚念月起身道:“天色不早,我要回去了。”才将将入谷,便落了雨,南疆经常下雨,像极了夏季的金陵。隔着绵绵雨幕,他抬首眺望,天山峥嵘而崔嵬,好似一位镇守边境的将军。
阿南推门进来时,奚念月一袭白袍,坐在窗边听雨。少年人如雨后新竹,已不见来时稚嫩,音色也愈发低沉。阿南曾听过他唱歌,歌喉悦耳似百灵,双眸盈盈若繁星。
可现在那双明眸像起了雾,阿南瞧不透,他道:“阿南,我要回金陵了。”
阿南点点头:“陪谢师过完中秋再走罢。”他想了想,又问,“金陵与你,才是归处么?”
“我没有归处。”奚念月不解,“何故这么想?”
“你总是望着金陵的方向,回去罢,小阿月。”阿南在他身旁坐下,“思念你的人所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归处。”
中秋将至,外出归来的弟子带回了新鲜出炉的云腿月饼,咸香酥脆,还能吃出鲜嫩的菌子。那是极好的,可奚念月独独怀念江南随处可见的鲜肉月饼。
朱良带着冰鉴来回春堂那日,正是十五,阿南瞥了一眼,道:“稀罕玩意儿,里面是甚么?”
奚念月闻声从里屋出来:“我正要去给朱大哥送月饼呢!”瞧见地上的冰鉴,他脚步一顿。
朱良似笑非笑:“朱某来送奚公子的生辰礼物。”他扳动衔环,移开鉴盖,冰中埋着琉璃瓶,瓶中是一枝含苞待放的天山雪莲。
阿南笑道:“雪莲花语是纯白的爱,我们小阿月真是受欢迎,不知是哪家姑娘赠的?”
却见奚念月神情严峻,抬头看向朱良,厉声道:“你不是二殿下派来的人?”
“朱某只承认自己是来接应公子的,可未曾说过是二殿下的人,此殿下非彼殿下。”朱良不慌不忙取出一封信,“是殿下的亲笔。”
奚念月冷冷一笑,撕开信取出纸笺,笔走龙蛇,是他曾苦心孤诣临摹的字。上面只寥寥一句:天山无所有,聊赠一枝花。(注1)
末尾写着八月十五中秋,与阿月。
从出城时他就该猜到了,如此权势滔天,除玄王者谁?奚念月扯了扯嘴角:“从最初那婢女带我逃出府,到朱大哥凑巧要去南疆,都是玄王撒好的饵!难怪这一路无碍,王府侍卫不曾追来……好!”
朱良却道:“那婢女放跑公子并非殿下授意,殿下只是将计就计,派我暗中跟踪公子罢了。”
奚念月怒不可遏:“那你为何知晓信上所言——有个姓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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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良的人来接应我之事?也是因此,我才不曾起疑。”
“在你沉睡时,我翻过那个包袱。”朱良面露愧色,“你睡着也是因我在香炉里放了安神香。”
阿南不明不白,却也觉察情况不妙,打断道:“小阿月,这位朱公子初见我时,便是拿着玄王的腰牌。你只字不提你为何来,所以我也不曾言……”
奚念月抬眸与朱良对视,沉声道:“玄王目的何在!”
朱良道:“属下不知,公子亲自去问殿下罢。”
奚念月将手中信笺揉作一团,几欲丢进小火炉,又放下。“他不会是已经来了罢!”
朱良颔首:“恐怕殿下已经在无情谷见谢师了。”
“他不来回春堂要无情水,怎么进……”奚念月的话戛然而止,他倏然忆起云祈百毒不侵,一时心绪万千。
才一进谷,就见夏瑾领着众弟子迎上前,笑靥如花:“听闻今日是小阿月生辰,恰逢中秋佳节,在滇池边塔台设宴,就等着你二人回来了!”
“多谢夏姊。”奚念月笑了笑,“谢师何在?”
夏瑾斟酌道:“谢师素来不喜这种热闹的宴会,他在休憩,勿扰。”
“谢师有客,对么?”奚念月道,“他们在哪?”
夏瑾叹了口气:“你倒是心如明镜,谢师让你回避。”
奚念月不依不饶:“他们在哪?”
十分好月,曾照故人,昔日故人,不见今月。断情崖下是一汪清泉,圆月正映在其中,谢念之开口道:“过往种种是你和阿雨的恩怨,老夫也答应尽全力救你,无关小阿月!”
“不错,可我们间的又一轮爱恨纠葛,在我攻破西燕时就开始了,如今看来,有不死不休之势。”云祈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命运使然。”
谢念之冷笑道:“玄王也有信命这一日?总之,你不能带他走!”
“倘若是他自愿跟我回去呢?”云祈将锦盒打开,“除明月心都在此。”
谢念之接过锦盒,抬眼看向云祈:“老夫可用这三物先炼药,暂延你寿命,只……没有明月心作药引,终不得解你身上的毒。”
“有劳谢师。”云祈忽道,“永安七年,本王去西燕借兵时见过阿月,像个晶莹剔透的雪娃娃,听闻他天生有疾,太医寸步不离……如今倒是精神得很,还差点刺杀了本王,这可是无数刺客死士痴人说梦之事。”
谢念之眼皮子一跳,故作镇定道:“老夫怎不知此事?小阿月若是天生有疾,阿雨能不求助老夫?”
“些许是本王记错了。”云祈话锋一转,“谢师可否打个赌?赌阿月今夜会不会寻过来,他若是不来,本王就此作罢。反之,平定战事后,本王亲自来接他回去,谢师不得阻挠。如何?”
谢念之思忖道:“好!玄王金口玉言,不得反悔。”
“谢师亦如是。”
“玄王好似胸有成竹?”
云祈扬唇一笑:“他会来的,只因我在这儿。”
52.因果
有人踩月而来,比月华更甚,只因云祈在这儿。他嘴角噙笑,看向谢念之:“谢师言而有信,七日后,本王再次拜访,来接阿月回去。”
风不知从何处来,将衣袍吹得翻飞,奚念月停住脚,月华流转,落进他眸里。二人遥遥相望,云祈徐徐走来:“你长高了。”
奚念月不语,袖下的手一动,纵身向他刺去。银钩出鞘,云祈不慌不忙接下这一刀,双刀相碰,发出“铮——”的一声,他笑道:“欲用本王教你的招式来刺杀本王,你差得远呢!”
“你高高在上,俯瞰着猎物在圈起的围栏里四处逃窜,很有趣么?”奚念月带着一丝嗔怒,掷地有声道,“终有一日,我会让你身败名裂,匍匐在我脚下!”
云祈一刀挑飞决云,用刀背击中他膝弯,迫使他跪地,淡淡地“哦”了声。
奚念月咬唇,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云祈还刀归鞘,轻促一笑。他一袭墨色丝袍,立在悬崖之上,南疆的天本就低,此时一轮明月正悬在他身后。
奚念月心中一动,服软道:“殿下,我腿麻了。”他探出手,虽未直言,其意可见一斑。云祈勾唇,伸手去拉他。
不曾想,双手相触之时,奚念月后肢发力,蹬离地面,借力将云祈退下山崖。云祈大笑,抓着他的手拥入怀,双双跌下绝情崖。“想趁本王拉你的时候推本王一把?你甚么心思,本王会不知道?”
崖下是月华泉,坠不致死,可奚念月不会水,只得抱紧了云祈。谢念之一怔,还不及开口,见二人相拥着跌下绝情崖。
乍一浮出水面,就被云祈拖了下去,奚念月暗骂道:“混账!定是猜到我不会在水下换气,要在我奄奄一息才松开手。”四肢渐觉无力,却见云祈好整以暇,“他不会想要淹死我罢?听闻被溺死之人全身浮肿,眼球突起……我才不要死得那么难堪!”
意识逐渐涣散,有唇瓣贴了上来,渡过来一口气。唇间血花绽放,一丝血腥在齿间晕开,云祈浮出水面,拖着奚念月游至岸边,气急反笑:“你敢咬本王?”
奚念月喘着气,湿透的白衫下,胸口急促起伏,那抹嫣红若隐若现。青丝散入泉中,如白宣上浓淡均匀的一笔,总是相宜。鸦羽般的长睫挂着水珠,唇上血迹尚存,衬得面容愈发妖艳。
云祈目不转睛地望着,用指腹擦掉自己唇上的血,抹在他柔嫩的唇瓣上。手指下移停在他喉间,摩挲着微微突起的喉结。“半年不见,你已不再少年。”
“我今日十六了,寻常人家都可以娶妻生子了。”奚念月不耐烦地打掉他的手,“我无法永远是少年,小倌馆里永远有少年,各种类型应有尽有。”
云祈冷笑,伸手就去扒他衣衫,奚念月蹙眉:“别闹,万一被人看见了。”
“脱了,我帮你把水拧干,莫非你要一身湿漉漉地回去?”
略一迟疑,奚念月还是脱掉了外袍,云祈望着他肩上的疤,扯开前襟露出脖颈上那道狰狞的疤痕。“那时我刺了你一刀,后来你刺了我一簪,你害死方山,我杀了苏言……何尝不算是两清了?”
奚念月敛眸,在云祈脖颈的疤痕上轻轻一吻,兀的咬了上去,直至渗出血才松口。“你灭了我的国,害死我双亲,如何两清?”
云祈反抱住他,用齿尖撕咬着他的唇,顺势将人推倒,二人滚作一团。
“那我们不死不休。”云祈将他双臂按在头顶,去脱他衣衫,“帖尔赤蠢蠢欲动,此次袭击燕州,也不知是对你我谁的复仇……那里曾是你的国,如今也是本王的城,本王来守。”
奚念月挣脱不开,急道:“别在这做,万一被人看见如何是好!”
“本王偏想在这做,天为盖地为铺,星月来观!”云祈三两下将衣衫扒尽,见他眼尾泛红,放柔声道,“你且仔细看看,此地林木葱郁,又是夜深如墨,哪会有人?”
……
奚念月面色绯红,羞愧难当,别开了眼。云祈缓缓解开了腰带,他想:“玄王肯屈尊为我做那事,定是要从我身上讨回来的。”见自己全身赤裸,云祈却衣衫整齐,又想,“他若是衣冠禽兽,在野外和他翻云覆雨的我就是禽兽。”
是日,奚念月在自己房间醒来,天山雪莲偏偏绽放,室内幽香怡人。身上已被清理干净,腰腿如被碾压过般酸痛,依稀记得他们做到天色微明。
有人叩门,旋即传来阿南声音:“小阿月,玄王说你扭伤了腰,要我来给你送药。”
奚念月狼狈地支起身,下床去开门:“有劳阿南师兄了……玄王呢?”
“玄王一早就离开了,说是要快马赶回封地。”阿南见他扶着腰,焦急万分,“你快快趴回床上,我帮你上药。”
奚念月连连摆手:“不必,不必,我自己可以的。”
阿南也不再多言,又道:“谢师让你起床后去找他。”
奚念月一惊,点了点头,关上门后暗道:“昨夜的事该不是被谢师看到了罢……”洗漱更衣后,一路心神不宁,直至穿过花海,来到谢念之的住所。正欲叩门,听见屋后有水声,忆起初见谢念之,他绕到屋后。
花海中小小一方墓碑,一人挽起袖摆置身碑前,拧干手巾正在擦洗,奚念月放轻脚步,谢念之折过身。“面色虚浮,肾阳虚?。”他一指檐下矮几,“坐,伸手。”
且不说被他诊脉瞧出端倪,奚念月身上满是云祈留下的痕迹,自然是不敢,小声道:“我并无不适,不劳谢师。”
好在谢念之从不纠缠,开门见山道:“玄王若是来接你,你要跟他回去?”
奚念月如实道:“是。”
“我知你留着玄王身边定有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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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且问一句,新仇覆旧仇,何时了?”
“我知所谓复仇不过是昨日你杀我至亲,今日我夺你所爱,只要还有一人未放下,仇恨就会生生不息。”奚念月敛眸,“可国仇家恨如何能放下?”
谢念之叹息道:“老夫虽想把你留在身边照顾,但尊重你的抉择……只愿你不悔。”
二人相对无言,须臾,奚念月道:“有件事小辈一直不解,孔圣人云‘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我母亲又怎会不知?既如此,她为我取名时,何故同谢师有一字之重?除非她是故意的。”(注1)
谢念之朝檐下走去,露出身后的墓碑,上面写着:“吾妻阿瑶,姓奚氏,巴蜀人。温婉似水,高洁如兰,永盛十四年嫁吾,白首不相离……永盛二十年四月寅,殁于南疆,永眠于此。”
他在矮几边坐下,注视着远方,将过去娓娓道来:“永盛二十年,边境动荡不定,时常有战事。老夫虽只是一介郎中,大厦将倾,怎能无动于衷?那日下着倾盆大雨,小阿雨求老夫不要走,可战事吃紧,出征队伍急需军医,索性狠狠心丢下年幼的阿雨和已有身孕的阿瑶。”
“回来后,才知阿瑶难产已去……小阿雨没有怪我,但自此之后,她再也没叫过我父亲,擅自改作了奚姓。”谢念之扯了扯嘴角,“而后,老夫成了闻名天下的神医,却再也救不回自己的妻。”
奚念月回首,看了一眼被花海拥簇的墓碑,问道:“彼岸花是外祖母生前最爱的花么?”
谢念之颔首:“那时我还抱怨这不过是红色石蒜,根茎有毒,万万不可误食。老夫亲手种下这片彼岸花海,一起陪伴着她,亦或是他们在陪伴着老夫。”他一顿,“小阿雨就是用此花炼出了嗜心,老夫千不该万不该将她赶出无情谷……”
一时无言,奚念月心道:“难怪常人总是求天怨天,老天真真是造化弄人啊!”
离开前,他去室内的香案上了支香,谢念之问道:“阿雨身份复杂,无法立碑,她的棺椁停在冰窖里,你可否要去看看她?”
奚念月摇了摇头:“不必再去打扰她了。”
抵达军营时,已是暮色四合,云祈跳下马,钟慈亟亟迎上前道:“殿下若是再晚些来,阿离姑娘怕是要撑不住了!且不说君子九容,仪态各不相同,那个朝廷来的监军段文州一天要来求见好些次,一直装病不出声自会招疑!”
二人掀开帐帘,瞧见来人,阿离舒了口气,一把撕下假面皮:“假扮殿下这等事,阿离实在做不来,那个书生模样的监军真是烦人得紧!”
钟慈也蹙眉道:“属下虽不应过问殿下行踪,可擅离其守依军纪视作逃兵,更为甚者的是被有心之人禀报朝廷,参殿下个有逆谋之举如何是好!”
云祈闻言微微一笑:“此行值得本王如此冒险。”
53.天山
外面有人来报:“段大人求见。”
“说甚么来甚么。”阿离“啧”了一声,“这个段文州也是奇怪,十句不离殿下,一日求见数次,不知者还当是殿下的家臣!”
“他是朝廷监军,监察将领乃是其随军职责。”钟慈又道,“不过纵观历朝历代,虽有文官监军,御史监军却是头一遭……听闻他是永安十年的三元及第,放着翰林院的清闲肥差不做,偏要去都察院做佥都御史。”
阿离不解:“常道‘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他为何想不开去做那招人恨的御史?御史可弹劾百官,因而极易招怨。且御史犯错,罪加三等,一旦弹劾不成,则无力回天……”
云祈淡淡道:“有人追求功名利禄,有人决意拨乱反正,人各有志罢了。”
段文州走进帐篷,见云祈只着里衣,正坐在案旁喝茶。“听闻殿下身子抱恙,下官担忧不已,可有好转?”
“无妨,旧疾,让段大人操心了。”云祈转动着茶盏,“段大人今日是为何事而来?”
“此役大获全胜的消息已传回京城,虽在意料之内,陛下大喜,以玄王为傲,让殿下早些班师回朝。”见云祈短促一笑,段文州直截了当道,“眼下战事已平,有镇西将军和钟将军在,七日后,请殿下启程回京面圣。”
云祈颔首,只道:“只在这之前,本王要去南疆接一人。”
段文州眯起眼,“哦”了一声,幽幽道:“甚么人要殿下屈尊纡贵亲自去接?”
云祈好整以暇:“本王那不安分的义子。”
段文州一挑眉:“在回京之前,下官需寸步不离跟着殿下,从燕州绕至巴蜀再去南疆怎说也要七日,陛下在等着殿下凯旋……不若交至下属去接奚公子,殿下只管放心。”
“走天山驿道只需两日即可抵达南疆,纵是后天动身也来得及。”云祈一顿,看向段文州,“只不知段大人敢不敢走这条道?”
段文州笑道:“殿下要走,下官没理由不奉陪。”
然而两日后,随从来报:“段大人染了风寒,卧床不起,问殿下此次行程可否改动?”
“风寒?”云祈思忖着,“带本王去看他。”
段文州躺在床上,嘴唇苍白,一副病态。瞧见云祈,挣扎起身道:“下官见过殿下。”
云祈示意他躺下:“前几日还好端端的,怎就倏然病倒了?军医看过了么,怎说?”
一阵咳嗽袭来,整个身子都随之颤抖,段文州缓了缓道:“风寒而已,只恐下官骑不得马,无法陪殿下走天山驿道去接奚公子了……”
“无妨,此次随行官员不还有一位监察御史么?既是你都察院的同僚,让他来监视本王亦可。你坐马车从此地出发,届时我们在庐州客栈碰头,一同回京。”
云祈说得如此直白,段文州也不再拐弯抹角:“明日卯时,常松在军营前等候殿下。听闻天山栈道险峻,百步九折,道下冰川湍急,望殿下此行多加谨慎。”
云祈颔首,心道:“背地里,本王已来往过一遭,天山之难不过如此。”
今日是云祈离开的第七日,奚念月早早收拾好行囊,去与谢念之告别。来到竹屋时,他正静静坐在檐下,目视着前方的墓碑,风吹起他的衣摆。
“分别前还知道同老夫道别,不像阿雨那白眼狼,说走就走了!她去西燕和亲的消息,还是老夫从官府告示上得知的!一别便是七年,她来信请老夫去为你看病,再次相见就是一具冰冷的棺椁……”
奚念月在他身旁坐下:“西燕国破,父王战死,母亲……自刎,只剩我一人。不曾想,还有外祖父,我应留下陪您,以尽小辈之孝道,可尚有事等着我去完成……”
谢念之道:“老夫孤身一人久,无需你陪伴,无情谷葬着我的妻女,只在这守着她们便已是满足。”
今日日晖甚好,微风拂面,正是宜人。祖孙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直至夏瑾慌张地打断二人。无情谷人人皆知,无谢师召唤不可闯进花海,她身为大弟子如何不知?谢念之神情严峻:“出了何事?长话短说。”
夏瑾面色凝重道:“天山栈道正上方雪崩了,并未波及村落,只有栈道被雪掩埋。此道陡峭,来往者少之又少……”
谢念之蹙眉,奚念月眼皮子一跳,心中无端升起不安,他像是想起甚么似的,问道:“若是无人受伤,夏师姊定不会如此失态,难不成玄王在栈道上?”
夏瑾望了眼谢念之,迟疑开口道:“听闻是从燕州方向来的,依村民描述其相貌极有可能是……”她话未讲完,便见奚念月冲了出去,“小阿月!”
谢念之摆摆手,道:“拦不住的,由他去罢,让阿南带上药箱。再派辆马车跟着,做最坏的打算,将玄王尸首运回……”
奚念月冲下山,中途跑得急,被藤曼绊了一脚,也顾不得手掌擦破了皮。他狼狈地走进山脚下的马厩,小弟子正在刷洗马槽,瞧见他道:“奚公子好。”
奚念月纵身跨上马,一扬马鞭,扬长而去。小弟子正摸不着头脑,见阿南一路小跑,领着三两弟子随后,道:“快快,你们驾车跟上,我先去追小阿月!”
虽已是秋末,南疆依旧温暖如春,唯天山寒气袭人。奚念月在天山山脚被拦下,有村民好心道:“此次雪崩引起山体滑落,不时有碎石掉落,极有可能二次雪崩,小兄弟莫要靠近!”
奚念月跳下马,对他抱拳,道:“多谢大哥的提醒,雪崩之时可有人在栈道上?”
“有个燕州来的,携一身杀戮之气的男人,老妪瞧着他就不详。天山百年来不曾发生过雪崩,他才经过栈道就出事了!上次七星连珠,老妪也说乃大凶之兆,你们偏不信,不出一月,就张贴了太子薨的告示!”
男子拉住老妪,压低声道:“娘您快别说了,虽天高皇帝远,这话却是万万说不得,儿子还想多活几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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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奚念月长睫一颤,沉吟道:“恐怕婆婆说的男人便是我所寻之人……”他一顿,“我得进去救他。”
男子叹了口气道:“唉,这人从栈道上坠落被雪掩埋,亦或是掉进冰川,都是九死一生……眼下已有人通报安抚使,朝廷会派人来处理,些许能挖出个全尸。你贸然进去,只会置自己于险境,放弃罢。”
奚念月眸光如炬,坚定道:“他不会死。”言罢,毅然决然迈了进去。积雪甚深,下面的雪已被压得紧实,踩下去仍没到小腿。不时有积雪和碎石从上方掉落,也不敢高声呼唤,只一遍又一遍唤道,“七郎。”
阿南赶到时,见奚念月跪在积雪里,用剑鞘刨雪,他叹了口气:“小五去找村民来帮忙,先前村子瘟疫,多亏有谢师,他们自会鼎力相助。其余弟子各找趁手工具,掘地三尺也要找到玄王!”
又从药箱中取出几罐药,向奚念月走去,在这瑟瑟寒风中,他掌心、指尖血渍已凝固:“小阿月,先涂些药,伤口再冻伤,会留下后患。”他一点头,伸出双手,面上毫无波澜,瞧不出悲喜。
村民很快加入了营救,分作两队,一队负责刨雪,一队负责将余雪运出,井然有序。有人惊呼道:“挖到了,挖到了!”众人围上去,奚念月循声抬首,只听那人又道,“已没了呼吸……”
他的心随之沉了下去,一时魂不守舍,踉跄着朝那人走去。阿南一把拉住他,道:“小阿月,冷静,那不是玄王。”奚念月跌坐在地,大口喘息着,后知后觉,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云祈被挖出来时,尚有一丝微乎其微的气息,他面色苍白如宣,全身冷若坠冰窟。阿南急忙道:“快,将人抬进马车,回去见谢师!”
奚念月脱净衣衫,将云祈抱在怀中,借自身体温为他回温,轻道:“要死,你也得死在我手上。”
-
卯时,云祈和常松轻装出发,段文州拖着孱弱的病体来送二人,道:“一路遂顺,下官在庐州客栈等候殿下。”
途径村落时,有老妪坐在村口晒太阳,她以鸠杖敲地,问道:“你们从何而来,进入南疆作甚?”
常松道:“回老人家,我们从燕州来,去南疆找人。”
老妪蓦地抬高声道:“难怪我瞧后面那位黑衣青年一身杀气,不详,他会带来不详!你们快快回去 ,莫要从这走!”
常松一惊,看了眼云祈,见他面无不虞,这才放下一颗心来。云祈笑道:“本王往昔所赴之地必有战乱,可从未有人说过本王不详,你何出此言?”
老妪眯着眼打量着他,口中只喋喋不休念叨着“不详”,常松无奈道:“原来是个疯子”。
二人下马进入栈道,上是悬崖峭壁,下是湍急冰川,果真如传闻中险峻曲折。走到中段时,云祈倏然止步,四下环视,他面色骤变:“是硝石的气味……”
话音未落,上空传来爆炸声,响彻云霄。
54.黄泉
云祈抬首循声望去,只见上方山石滚落,积雪随之轰然坍塌。层层雪雾中,他敏锐地窥见山顶有身影一闪而过,有人要杀他!?
眼下无藏身之处,道尽途穷之际,云祈将马缰牢牢绑在栈道的栏杆上,屈身紧贴马肚。石块和雪球袭来时,纵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玄王也无能为力,在天灾地劫面前,人渺小如蝼蚁。
云祈被积雪击落坠下栈道,埋在雪下奄奄一息,连手指都动弹不得。意识渐渐涣散,濒死之际,他想:“阿月还在等我去接他。”
缠绕于周身彻骨的寒气在一点点消弥,云祈竟笑了,他想:“本王这造化弄人的一生终于结束了,可以在彼岸会一会那些故人了……”
远处有人在唤“七郎”,云祈一怔:“鹤留?”声音愈来愈清晰,带着一丝颤抖和恐惧,他心中一动,“不,不是……是阿月!难道他是为救我而来么……”
从黑暗中缓缓苏醒,置身于一片虚无之地,云祈高声唤道:“螭!我知道你在。”
不见螭人只闻其声,他“啧”了一声,戏虐道:“每每在此地遇见你,你都是这般狼狈,初见还是你被下毒濒死那日,真是落魄至极!”
“谁让这里是黄泉呢!若非寿终正寝,何人能死得体面?”云祈叹息道,“早知本王会死得如此潦草,还不如死在那小鬼手上呢!”
晦暗中蓦地腾起一团金光,螭在光中缓缓现身,不急不慢道:“谁说你寿命已至?本尊传你来,是有件事想问你。”
云祈挑眉,颇为诧异道:“你高坐神台,无所不知,还有事要问尔等凡人?”
螭直言问道:“你亲眼所见景王之死?”
提及景王,云祈心中一动,他沉默不语,须臾一点头,吐出了一个“是”。
螭沉思着,喃喃自语道:“世间万物死后来到黄泉,渡忘川入冥界,轮回转世。既未入轮回,本尊在人世间为何寻不到他的魂魄?”他话锋一转:“此地不宜凡人久留,回去罢!”
云祈正色道:“阿月所言的噩梦中提及过一个无声无光之地,莫非就是此地?他因何经历濒死,来至黄泉?”
“不错。至于缘由,生死乃天机,本尊不得透露。”螭抬手在他眉间一点,“回去罢,那孩子在等着你。”
鼻尖萦绕着淡淡药草味,耳边有人在说话。谢念之叹了口气,语气有惋惜之情:“玄王身体多处骨折,老夫虽将他从鬼门关拉回,其双目受颅内出血压迫,加之处于低温下,医不了……万幸的是左眸尚且还能看到些残影。”
云祈回过神来,心想:“这是在说我么?”
又听一人急切道:“他可是率千军万马叱咤沙场的将领,若非寿终正寝,他只可能是为国战死,独独不能做个废人!”
云祈一怔:“是阿月的声音,他们果真在说我……”
谢念之瞥了奚念月一眼,淡淡道:“他是大珩不败的神话,也是你国破家亡的仇人。”
身体像是灌了铅,云祈昏昏沉沉又要睡去,后面的话听不真切,只记得谢念之厉声道:“不行,简直是乱来!起来,你就是在这跪上个三天三夜,老夫也不会答应你的!”
再次醒来时,眼前一片晦暗,云祈抬手,乍摸到覆在双目上的纱布,有人惊道:“切忌用手摸!玄王醒了,快去禀告谢师!”
“阿月呢?”云祈声音沙哑,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今夕是何日?”
“今个儿是九月初一,距殿下中秋辞别已过半月。”阿南顿了顿,“这些天,小阿月魂不守舍地陪着你……这会儿应该在谢师那里。”
些许是目不能视的缘故,云祈本就敏锐的听觉被无限放大,室外脚步声渐行渐近,一人步伐沉稳,一人脚步慌张。随着门被人“吱呀——”一声推开,众弟子齐道:“见过谢师。”
“你可有何不适?”谢念之径直走向云祈,“你身体多处骨折,尚且虚弱,只待慢慢休养,急不得。左眼伤重,老夫无力回天,只能看个残影,所幸右眼无碍……三日后可摘掉纱布,你双目虽不如从前,却也看得真切。”
云祈点点头,轻声唤道:“阿月。”
立在角落的少年动了动,走到他身边,没好气道:“你可真真是命大,这都没死。”
众弟子瞠目结舌,虽说此地处庙堂之远,眼前之人再如何孱弱,那也是玄王,皆暗道:“他怎敢如此口无遮拦!”
“既如此盼本王死,刺杀那日为何手下留情?”云祈抓着他的手,好似匠人制瓷般,轻重适宜地捏了捏,“不过半月,你怎比在揽月楼那几日还瘦?莫不是担心本王,因此食无味,夜不寐?”
诸人神情微妙,谢念之狐疑地看了二人一眼。奚念月蹙眉,抽出手,冷冷道:“说甚么浑话呢!我只不愿你一了百了!”
话虽如此,谢念之为云祈换药时,他仍不安地守在一旁。
“好了。”临走前,谢念之再三叮嘱,“三日后取下纱布之前,伤口莫要沾水!莫要用手碰!忌生鲜辛辣!”
“慎记谢师叮嘱。”云祈转向奚念月,“阿月,我要吃鱼。”
奚念月不耐烦道:“这地方不似江南,去哪里给你找鱼?你双目暂且不能视,谁给你挑刺?且谢师说了忌生鲜,你脑子也被砸坏啦?”
“你帮我挑刺。”云祈想了想,“那我要吃蒸鸡,你帮我脱皮剔骨。”
奚念月嗤笑道:“要不要我撕成鸡丝,放在粥里喂你啊?”
云祈竟认真道:“如此甚好。”
奚念月不欲同他多言,折身就朝外走,推开门见谢念之立在廊下,他一时不知所措,语无伦次道:“谢师……我们是名义上的养父子,关系却又非父子,所以……”
“我管不了你们的事。”谢念之压低声道,“玄王失踪这半月,外面早已变了天,将领在凯旋途中不知所踪,你若是皇帝,你怎么想?”
奚念月沉思道:“若是在行军途中,我会认为他做了逃兵,若是班师回朝时不见踪迹……”他一顿,“我会怀疑他有异心,譬如通敌叛国。”
谢念之点到为此,问:“你既知如此,仍要同他离开,去踩这摊污水?即使你去作证玄王失踪是因卷入雪崩,他在凯旋途中擅自离队也是不争的事实!”
“不,谢师误会了,我另有打算。”奚念月双眸一闪,唇角露出一抹明艳的笑,“我要一睹位高权重的玄王坠落高台时的狼狈之姿。”
一踏进膳房,小弟子迎上前道:“奚公子来得正巧,刚刚蒸好鸡,主食要米粥,还是用鸡汤下面条?”
不知是想起了甚么,奚念月冷冷一笑:“给他喝粥。”
小弟子掀开锅盖,米香四溢,边盛粥边道:“现杀的乌骨鸡佐以葱姜、菌子清蒸,过一下蘸水,鲜嫩可口。可惜玄王饮食需清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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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得稍稍撒盐调味。”
奚念月想了想,莫名问道:“糖罐子在哪?”
见他添了几大勺糖,小弟子咋舌,暗道:“早听闻江南人嗜甜,百闻不如一见,连吃鸡都要蘸糖!”
奚念月推开门,坐在床沿的云祈闻声抬首,白衣乌发,清冷生疏。他双目缠着一圈纱布,堪堪遮住了半张脸,只瞧见挺拔的鼻和轮廓分明的下巴。
身后端着食盒的小弟子不由得垂下头,又忍不住拿眼去瞧,暗中感慨:“早听闻玄王战无不胜,还以为是粗犷大汉,今日一瞧,好似是个翩翩公子。”
云祈似嗔非嗔道:“你怎把伤者独自丢在这儿?离开这么久!”
“去给你准备饭。”奚念月将手巾打湿拧干,递给他净手,“你自己可以吃么?还是……”
云祈顺势抓着他的手:“我要你喂,你确定要让旁边的小姑娘在这呆着?就不怕她看见不该看的,成为第二个帖尔兰?”
奚念月面色微变,对小弟子道:“放在桌上就好,多谢啦!”待他走后,甩开云祈的手,“你该不是恢复视力了罢?你怎猜中她性别的?”
“听声辨人,习武之人皆会。”云祈语气里是掩不住的得意,“根据脚步声判断其体重较轻,呼吸声由慢变快,大抵是因看见了本王,难免会心跳加速。”
奚念月蹙眉,只觉云祈自醒来后,性格大变,不由得思忖:“他不会当真摔坏了脑子罢?”遂问道,“如今的年号是甚么?”
云祈脱口而出:“永安十九年。我们相识于十七年中秋,在北塞宴席上,你为我亲奏一曲。永安十八年上元,我们去秦淮坐画舫看花灯;同年中秋你设计帖尔兰之死,借此破坏大珩与北塞的关系,引起两国战争,而后……”
奚念月打断道:“吃饭,要冷了。”他将碗和勺塞进云祈手中,“快吃。”
二人离得近,云祈嗅了嗅:“听说这几日,是你喂我喝药的,怪不得我们身上是相同的草药味,用完膳我想沐浴。”
奚念月“嗯”了一声,问:“只撒了些盐调味,还合你胃口?”
“咸淡适中,鸡丝鲜美。”云祈舀了勺鸡丝粥,“尝尝?”
奚念月当真顺着他的手吃了一口,甜得腻人,想起从前种种,心中百感交集:“难怪他不和外人同桌共膳,难怪他从不细细品尝,原来是因食无味。那百毒不侵也是真的……”
云祈不知他心中所想,放下空碗,得寸进尺道:“干脆你和我一起,洗个鸳鸯浴……”
奚念月冷笑道:“一颗色心胆边生,你就不怕我把你淹死?”
云祈哈哈大笑:“牡丹花下死,还是死在你手上,我心甘情愿。”
奚念月从抽屉中端来锦盒放在床头,拉着他的手摸索:“找到你时,不见其他行囊,身上的物品都在此,你看、摸一摸可有贵重之物遗失?”
盒中放着一玉珏、一腰牌、一虎符,云祈摩挲着虎符,道:“此物可调动千军万马,内阁对此虎视眈眈,欲废本王先夺虎符。”
“说这么多,就不怕我偷走献给天子么?”奚念月将三件物品装进荷包,放进云祈掌中,又从衣柜里取出一身衣衫,牵起云祈,“去泡药浴,对你身体恢复有益。”
云祈任凭他牵着走,道:“不必偷,只要你要,我便给。”
奚念月嗤之以鼻:“又在说花言巧语了。”
55.眼眸
曲径通幽,泉水激石,泠泠作响。沿道行,水雾氤氲,宛若误入仙境。
弟子将衣衫放着大石上,对云祈道:“殿下,您双目不便,弟子帮您脱衣,在清水池中洗净身后移步药泉,切莫沾湿纱布。”
云祈道:“阿月,你帮我……”
“别痴心妄想。”奚念月在竹椅坐下,“拆了纱布后,你准备回京,还是回封地?”
“回京。”云祈抬臂,以便弟子为他脱衣,“此次意外恐怕是人为,本王昏迷的这几日,那人已在伺机而动。呵,胆敢在本王眼皮底下动手脚!”
奚念月将一瓣蜜桔塞进口中:“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若非胜券在握,你不会回去自投罗网。”
云祈一顿:“鹤留和陆飞还在金陵。”
口中橘瓣瞬时酸涩难咽,奚念月嗤笑道:“陆大哥神通广大,又怎会不知带着病秧子去沈公子那躲?要在府里傻等不知踪迹的你回去英雄救美?”
云祈嘴角擒笑:“好大一股醋味。”只听他冷哼一声,唤道,“阿月,过来。”
奚念月不耐烦道:“有话直说,纱布蒙住的是你双目,而非口舌。”
云祈眉头紧锁:“我双目好疼,你过来帮我看看。”
“找我作甚!我又不懂医术。”话虽如此,奚念月还是起身,朝药泉走去,“要不别泡了,去找谢师看看罢……”
乍一走近,云祈倏然伸手,他猝不及防被拉下泉中,旁边的弟子惊慌道:“纱布,眼睛万万不可沾水!”
奚念月身子止不住地颤抖,挣扎着去推云祈,喝道:“放手!”
不曾想他反应如此之大,云祈悻悻松开手,解释道:“我和鹤留如亲似友,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且朝中风雨是冲我而来,我自要回去迎战。”
奚念月踏出泉水,弟子立刻用浴巾将他包裹住,细细检查一番,松了口气道:“所幸水未浸透纱布,快去找谢师……”
云祈觉察出异样,问道:“你也受伤了?本王不知,才贸然拉你下水,伤到哪里了?”
弟子正欲开口,被奚念月以眼神示意,不愠不火道:“救你那日被雪中碎石划伤了手,且不说留疤,若是再也弹不了琴,你如何赔我?”
“我养你一辈子。”云祈正色道,“有谢念之在,你这双手不会有事的。沈慕有祛疤良药,你曾涂在肩部的那个,是不是没有留疤?拆了纱布,我就提笔写信给他,让人送来……抱歉。”
奚念月揶揄道:“别,你可是高高在上的玄王,阿月受不住这一声道歉,且我是自愿去救你的。”
云祈沉声,重复道:“抱歉,阿月。”他顿了下,“谢谢你。”
“失足落水?”谢念之眉头紧锁,拆下纱布,“还好伤口已痊愈,没有沾到水,今日再上一次药,明日便可佩戴……夏瑾手艺精湛,你只管放心,一步之外真假难辨,足以掩人耳目。”
“多谢外祖父。”奚念月敛眸,“这件事请务必帮我隐瞒。”
谢念之喝了口茶,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老夫知你自有打算,哪里管得了你?情之一字害人不浅,只望你莫步阿雨后尘!”
奚念月苦笑道:“我与他之间确实并非三言两语可道清……玄王是我亡国弑亲的仇人,他于我,仇恨在先,阿月不会忘。”
谢念之叹息道:“你还年幼,殊不知爱恨交织才最铭心……罢了罢了,若真是情劫,无人能插手阻止!”
次日,不见奚念月,云祈想了想,对照顾自己的弟子道:“去找阿月,告诉他我眼睛疼。”
小弟子“啊”了一声,着急道:“那应该找谢师,弟子这就去!”
云祈放下茶盏,淡淡道:“去找阿月,他来,病除。”
奚念月听闻弟子来意,笑了笑道:“让他疼着,不必管。”
待弟子传完话,云祈思忖道:“莫非还在生昨日的气?”遂起身,“山不就我我就山,那我们去找他。”
奚念月咬着牙,拳头紧握,指尖已发白。后背衣衫全被冷汗浸湿,直到谢念之开口道:“好了,你照镜看看。”
缓了好一会,奚念月抹掉额头的汗:“怎么比那时还疼。”他接过铜镜,仔细照了照,“确实瞧不出真假,疤痕也不明显,不愧是天下第一神医!”
“那时敷了麻沸散,今日不敷是因——痛更让人刻骨铭心。他与你,复仇在先,莫忘!”正说着,门口弟子来报,说玄王来了。谢念之扯扯嘴角,“你见不见?”
云祈吃了一记闭门羹,不依不挠道:“阿月在干嘛?他伤口可有不适?”
弟子如实答道:“坐着出神,伤口无恙。”
云祈又问:“他宁愿百无聊赖出神,也不愿见本王?”
适时响起了谢念之的声音:“让你照顾玄王,你怎带着他乱跑?”小弟子为难,正欲辩解,他又道,“快快带玄王回去,正好老夫检查一下伤口,明日便可摘掉纱布了。”
“有劳谢师。”云祈好似不经意道,“谢师怎在阿月住所,莫非是他……”
谢念之绵里藏针道:“玄王又为何不停老夫叮嘱好生休息,私自跑到这?且整个无情谷都是老夫的,去哪还要和玄王禀报么?”
云祈笑道:“谢师今日似乎对本王怨气甚重,难不成是因本王昨日将阿月拉下泉水之事?”
谢念之嘴角一抽,心道:“原来如此,难怪阿月撒谎,果然是为维护你。”口上道,“你的突然闯入惊扰了山神大人,他勃然大怒,要你在山中跪三天三夜谢罪……”
奚念月按耐不住推开门,看着二人疑惑道:“你们在干甚么?小孩子斗嘴么?”
谢念之咋舌,云祈急道:“阿月,你干嘛要躲着我!你房里该不是还有旁人罢?”他上前一步,抓住奚念月的手,“手已经好了么?”
不及奚念月开口,云祈又捏了捏他的脸,从唇瓣至鼻梁,再到眼眸,指腹一寸一寸摩挲着。他按住欲继续往下摸的手,道:“你在作甚?”
云祈坦率道:“看看你瘦了多少。”
奚念月无语,耐着心道:“明日拆了纱布,不就见到啦。”
云祈摇头:“我今日就想见你,多等一时都不行。”
“嗯。”奚念月柔声道,“我昨夜没睡好,眼下想小寐一会儿,你回去罢,明天再见。”
云祈不再纠缠,恋恋不舍地放开手,临走前又问:“你身子当真没有不适罢?”
是日天刚破晓,谢念之就带着药箱来了,他对云祈虽有怨言,但医者仁心。净手后,他摘下双目上的纱布,夹着烧酒侵泡过的棉花仔细消毒。弟子用沸水煮过的手巾吸去残留的烧酒,以减少睁眼后的不适。
谢念之这才道:“你许久不曾见光,缓缓睁眼适应。”
起初有些刺眼,只觉影影绰绰,逐渐清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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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阖上右眼,左眼不能单视,双目同视,虽比不得从前,倒也无影响。云祈四下环视,问道:“阿月没来?”
谢念之面上不悦:“在收拾行囊。”他从药箱取出一只巴掌大的小瓶,“没有明月心,终不得解毒,只是暂缓而已。你昏睡时,老夫给你喂了一颗,这里还有一颗,痛不欲生时口服。”
云祈颔首,接过匣子:“有劳谢师。”
踏进房内时,奚念月一袭素衣,端坐在书案前练字。日光正好,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他循声抬眸,四目相对。
还不及开口,云祈阔步走来,俯下身,单膝跪地抱住了他。
奚念月手一颤,笔尖在白宣上落下一滴墨,很快在晕染开来,奇道:“怎么了?”云祈不语,须臾送开手,捧起他的脸,奚念月垂眸,“作甚?”
云祈在他眼角轻轻一吻:“我这一生爬山涉水,见过北海的碧波潋滟,见过边境的星河璀璨,那是极美的……可这些都不上此刻,你的眼眸是我今生见过最美之景。”
奚念月拂开他的手,将狼毫搁在笔架上,淡淡道:“又说甚么浑话呢,有事直说。”
“这几日的事已传信给沈慕,他派人来接应我了,事不宜迟,今日动身下山。云清野尚未封王,还住在宫中,回京后你莫要想着去找他了。”
“那我也住进宫。”
“胡说。”云祈顿了顿,“你若不愿住回玄王府,我给你买一个宅子,自己住。”
“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先想想你回京后怎么办罢。”奚念月起身,将桌上用过的纸叠好,又洗净笔砚。
云祈静静看着他做这一切,道:“你这是在担心本王?”奚念月无言以对,拿起行囊,推门去找谢念之。
云祈默默从他手中接过行囊,紧随其后。
谢念之正在教新入门的弟子辨认各味药草,远远见两人一前一后走来,摆摆手道:“走罢,不必道别,又不是再也不见了。”
奚念月跪地叩道:“谢师保重。”,身后云祈也跟着道“保重”,他起身,“小辈有个不情之请——可否让阿南师兄陪我们回京?”
谢念之并未多问,只道:“阿南在回春堂,你自己去问他是否愿意。”
奚念月起身再拜:“多谢谢师,来日方长,再见。”
两人身影愈行愈远,直至消失在尽头,谢念之深深叹了口气。
下了山,直奔回春堂,阿南不敢置信道:“谢师同意?”见奚念月点点头,“可为何要让我跟你们回京?”
奚念月只道:“玄王的身体尚未完全恢复,你跟着可保万无一失。且江南是个好地方,你不想离开南疆,去看看外面的景色么?”
“本王身子好得很,不需要他……”云祈踏进大堂,朱良紧随其后,见奚念月瞥了自己一眼,他立刻改口,“本王是觉得无情谷万万不可缺这位小兄弟。”
再见朱良,奚念月释然,抱拳道:“多谢朱大哥一路护送。那时我被蒙在鼓里,叫了你一路朱大哥,尚不知当如何称呼?”
朱良不以为意,笑眯眯道:“既然奚公子都叫惯了朱大哥,往后我便是朱良。”
奚念月一时语塞,只乖乖道了声“朱大哥”,云祈将一袋鲜花饼塞进他手中,打断二人:“万事俱备,出发罢。”
袋子还是热乎的,想必是才出炉,香甜四溢。入口酥脆,奚念月莞尔一笑。
56.阿南
奚念月从袋中取出一块鲜花饼,分给犹豫不决的阿南:“如何?跟我们一起走罢!”
阿南伸出的手还未碰到鲜花饼,就见云祈回首,恹恹地瞥了他一眼,悻悻地缩回了手:“我行囊还未收拾……也还未想清楚去不去。”
奚念月将鲜花饼塞进阿南手中,一叠声道:“去去去,你得去,没有你我可怎么办!”
此话一出,阿南只觉落在自己身上的那道目光更加锐利,云祈上下打量着他,笑道:“你口味惯是多变,甚么都想尝一尝。”
奚念月反道:“再喜欢甜食,吃多了总会腻味,换换口味有何不可?”
云祈抓着他的手,就势将他咬过的半块鲜花饼喂进自己口中,挑眉道:“你腻了?”
朱良嘴角含笑,阿南眼前一黑,心道:“不对劲,这贼船上不得。”
奚念月蹙眉,左手被云祈牢牢紧握,抽也抽不回,一时嗔道:“你把我手抓疼了!”
云祈放轻力道,将他双手仔细检查一番,道:“看来伤口不重,那时作甚叫我如此担心。”
奚念月抽回手,不由分说拉起阿南朝外走。门口停着一队马车,男子们身材高大,清一色着黑色劲装,抱拳齐道:“见过奚公子。”
声音震耳欲聋,奚念月一怔,疑惑地看向云祈:“你不是要偷偷回京么?这么大阵仗,是怕别人发现不了?”
为首一人解释道:“在下苏大,是沈少主手下最得力的镖局,运人运物,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奚念月会意,回之抱拳,道:“此次回京有劳苏大哥了。”
“奚公子客气了,我们从南疆出发,途径毕节进入泸州,在此换乘货船。沿着长江上游,一路东下直奔金陵。”苏大掀开车帷,“公子请罢。”
奚念月看向阿南,还没开口,云祈抢先道:“这位是客人,单独为他备一辆马车。”见奚念月眸光幽怨地看着自己,笑道,“本王总是想得如此周到。”
身后的朱良单膝跪地,朗声道:“殿下千岁,公子保重,一路顺风!”
奚念月奇道:“朱大哥不一同回去么?”
“怎么,你舍不得啊?”还不待他反驳,云祈拦腰将人抱进了马车。身后的阿南“啊”了一声,朱良拍了拍他的肩,意味深长道了句“保重”。
这一路快马加鞭,终于在第三日抵达毕节。奚念月看着面前女子的袄裙,眸光在苏大和云祈之间徘徊,幽幽道:“我和殿下假扮夫妻?”
苏大颔首:“苏某来时便与各城守卫打点好,说是奉少主之名去无情谷运送一批草药,返回时接一对药师夫妻入京,为揽月楼所用。进入巴蜀城池时,依旧会例行检查,公子切记莫要开口。”
“且不说沈公子怎笃定我会同玄王一同回来。”奚念月看向云祈,“该易容打扮的不应是他,为何我也要?”
“少主说……说这样才有乐趣。”苏大话锋一转,打开匣子,里面放着一张假面皮,“少主为殿下备好了易容的假面皮,请殿下佩上。”
云祈垂眼去看那张假面皮,将其拿起平铺在手中,待奚念月换好袄裙,见他还怔怔地望着。云祈徐徐抬首,那双云淡风轻的眸子里,骤然起了风,旋即消散。
“过来,给你绾发。”云祈放下假面皮,“你离开王府时,不带金银细软,为何独独带走那只蝴蝶金簪?念及那是本王赠你之物?”
苏大眼观鼻,鼻观心,放下车帏。奚念月吐了吐舌,坦诚道:“那金簪瞧着就价值不菲,在当铺卖了,可保我一时饿不死。”
“胆子不小,只怕当铺不敢收!”云祈拔下他发间金簪,梳着那瀑布般倾泻而下的青丝,“下次再用这个刺杀本王,可不要手软了。”
“不会有下次啦!”奚念月想,“下次我要让你身败名裂,匍匐与我!”
云祈微微一笑:“本王拭目以待。”
奚念月持镜照颜,借着铜镜偷看自己身后的云祈,心中颇为得意:“纵是驰骋沙场的玄王也得放下剑,拿起发簪为我绾发。”
云祈勾唇一笑,好似知他心中所想,问道:“为夫手艺不堪,可否让娘子满意?”
“尚可,熟能生巧,还需多练。”奚念月拿起匣中那张假面皮,“轮到我帮官人了。”
那面皮栩栩如生,桃花眼微微上扬,好似总含笑。眼角一颗殷红的朱砂痣,分外撩人。奚念月感慨道:“不知是照着何人做出来的,真是一副好皮囊。”
云祈“嗯”了一声,侧身枕在他腿上,阖上了眼。隔着假面皮,奚念月用指尖摩挲着云祈的唇瓣、鼻梁,在眼角那颗朱砂痣上一点,见他睁开双目,问道:“你怎么啦?莫非,这张脸是照着故人之容所绘?”
云祈不答,只道:“乏了,睡会儿。”奚念月扯过毯子,盖在他身上,也不再多言。不知不觉中,也靠着车厢睡去,云祈起身,将他揽进自己怀中。
守卫掀开车帏,看见得便是这般景色,美人依偎着郎君,好一对佳人天配。那郎君竖指抵唇,示意他不要出声,惊扰了怀中人。
鬼使神差间,守卫竟也依言,轻轻放下帷幔。日落时分,马车驶入巴蜀,一路舟车劳顿,终于在破晓抵达泸州。
“殿下先在酒楼歇歇脚,属下去做登船准备……”奚念月睡眼惺忪,见窗外天色既白,苏大在外继续禀道,“酒楼是沈氏家业,掌柜带殿下去少主专用的上间,有侍卫看守。殿下只管安心,好生休息。”
云祈将奚念月睡乱的鬓发拨到耳后:“下车罢,暂且在这落脚,想吃些甚么?沐浴休息后要换行水路,大抵要半月才可回到京城。”
下了车,见阿南好奇地左顾右盼,止不住赞道:“中原果真是个好地方!”
奚念月看着远方道:“你若是到了金陵,只怕再也不愿回南疆了,桂香秋意浓,雪落正逢冬。”
阿南满目期待:“听说要在这换乘船,我还没见过船呢!小阿月,反正闲来无事,我们去街上逛逛如何?”
云祈一把将人拉了回去,将荷包丢给阿南,道:“你自己去,他在入城时扮作本王娘子,和你单独出去不合适。”
阿南眉头紧锁,心中纳闷:“那他脱掉袄裙,换回男装不就得了!这两人该不是有一腿……这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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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不是误会了罢?天地良心,我和小阿月可不是那种关系!”
奚念月道:“阿南师兄,你既要出门,可否顺便帮我带些东西?华文街的白糕、纽儿巷的红糖锅盔、宝莲街的狮子糖和米花糖……”
不及阿南开口,奚念月拂开云祈,牵起他的手:“你最好啦!”阿南拿眼去瞧云祈,见他眸光正落在二人相叠的手上,连忙缩回手,奚念月旋即去牵阿南袖子,“拜托师兄啦!”
阿南独自坐上马车,驶了一段路,才从袖中取出奚念月方才悄悄塞进去的东西——一封皱巴巴的信,恐怕这才是他真正托付之事。
阿南小心翼翼撕开信封,里面有一张纸和封着火漆的信,纸上写着:将信送到宝莲街的邮驿,今日寄出。警惕玄王的人跟踪,若不得已,毁此信。
瞧见上面所写收件之地时,他打了个寒颤。掀开帷幔,只见乌云压城,大雨将至。“阿伯,先去华文街买白糕。”
车夫疑惑道:“卖白糕的商贩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地叫卖,没有固定的铺子,且华文街靠近府衙,哪会有商贩敢在那叫卖!”
阿南“呵呵”笑了两声:“小阿月脑子不大机灵,些许是记错了,那就去纽儿巷。”
“这才对嘛!公子不妨去试试那里的曹氏涮锅,点上一斤牛羊肉,在辛辣的锅里稍微一烫,沾着油碟吃。再配一壶泸州酿,巴适得板!”
抵达纽儿巷,阿南从荷包里掏出一块碎银,对车夫道:“阿伯找个地喝茶,我想沿街走走。”
车夫连连摆手:“要不得!公子若想自己走走,我就在巷口铺子喝茶等着,顺便搓两手麻雀牌……这天儿瞧着要落雨,公子将这油纸伞带上。”
阿南接过伞,笑了笑:“听闻巴蜀人一爱吃涮锅,二爱麻雀牌,今日瞧见果真如此。”
纽儿巷商铺林立,小贩络绎不绝,人头攒动,热闹至极。阿南告别车夫,慢悠悠地朝里走去,没走几步,便淅淅沥沥落了雨。他撑起伞,行了五十步,瞧见车夫提及的曹氏涮锅。
隔着数十步,辛辣鲜香伴随着热气扑面而来,阿南走了进去,伙计迎上前道:“客官来点甚么?”他收起伞放进门口的竹筒中,“鸦青油纸伞,客官临走时记得拿,莫要拿错了。”
阿南点点头:“给我一楼靠窗的座,我想看看雨景。牛羊肉各来一斤,有菌菇清汤锅么?”
伙计“啧”了一声,耐着性子道:“客官是第一次来巴蜀罢?我们这的锅锅只有香辣、辛辣和麻辣,江南人来巴蜀都要自备干粮的。”
阿南点点头,漫不经心道:“那就香辣锅罢,再来壶乌龙茶。”言毕,在窗边落了座,他推开一线窗,恰恰可见街上景色。
细雨霏霏,街上各色油纸伞络绎不绝,一片花花绿绿。阿南思忖着,叫住来送菜的小伙计,从荷包里掏出锭银子,压低声道:“不必上了,我急着离开,扣掉酒饭钱,剩下都是你的。”
小伙计收起银子,瞬时喜笑颜开,谄媚道:“客官,外头下着雨,小的送您上马车!”
“不必,将门口竹筒里那把红伞拿来,带我从后门出去。”
57.约定
外头淅淅沥沥下着雨,阿南压低伞沿,疾步走进了雨中。街上油纸伞纷纷,五颜六色聚在一起,毒菌子似的。他迅速隐于其中,在桥头租了匹马,又从租马人那里打探到去宝莲街的近道。
一路快马加鞭赶到邮驿,确认无人跟踪后,阿南走了进去。驿卒看着信封上的地址,又抬头打量着眼前人,狐疑道:“你确定没搞错?这信可不得乱寄,出了事,首当其冲的可是你。”
阿南递上自己的路引和无情谷的腰牌,重复道:“是,在下无情谷弟子阿南,前来替玄王府的奚公子寄信。”
驿卒接过路引和腰牌,凝神端详了片刻:“能寄是能寄,只是……稍等。”他将东西放下,快步朝里面走去,一盏茶的功夫,伴着驿丞模样的人走了出来。
驿丞道:“年轻人,这信经过重重检查无恙后会送到那位手上,但若是查出甚么异常,所经手之人都逃不了兜子走!且那位殿下是否会看也另当别论。”
阿南颔首,沉声道:“我晓得其中厉害,请尽快封筒送出。”见他如此,驿丞也不再多言,对驿卒一点头。
驿卒会意,隔着信封仔细摸了摸,又放在灯台上看了看。确认其中只有信纸后,回之驿丞以眼神。他拿出邮寄簿,言简意赅道:“在这做个登记,写得详细些,写完后按个手印。”
阿南依言照做,驿卒从身后架子上抽出一只细长的竹筒,将信卷起塞进其中,以棉绳捆出筒口,从封泥筩中取湿泥封口。又手持邮筒,在小火炉上灼烧,待泥风干后,将竹筒上的编号抄在簿上。
阿南放下银子,再次叮嘱道:“请务必尽快寄出。”
-
奚念月坐在窗旁,手边茶香袅袅,听细雨打柩。云祈夹起一块麻辣牛肉,在茶里涮掉辣椒,放进他碗中:“不能吃辣,作甚不让厨子去辣?”
奚念月将牛肉囫囵吞下,赶忙喝了口红糖醪糟,伸舌“嘶——”了一声,道:“你不懂,有辣味好吃。”
云祈从红汤里夹起一块裹满辣椒的肉片塞进口中,稍一挑眉:“我确实不懂,因为我不觉得辣。”
“你当然吃不出辣,因为你……”奚念月一顿,“辣是痛觉,你岂是怕痛之人?但你身体尚未恢复,辛辣刺激伤口,不许吃!”
“好,我听你的话。”云祈放下竹箸,端起鱼羹,不紧不慢喝了起来,“谢师说,我若是再晚一步被救出,怕是他也回天乏术……你知道我被埋在雪下,濒死之际听见你声音的那一刻在想甚么?”
奚念月侧着头,思忖半响,道:“在想我怎么才来,想我何时能找到你被掩埋之处,一代枭雄差点儿就此陨落!”
云祈摇了摇头:“我只想你赶快离开,若是再有碎石和积雪坠落,害你受伤可如何是好。”
奚念月心念一动,笑嘻嘻道:“我不是早就说过啦,和你死在一起,好像也不错!”
云祈捂住他的嘴,蹙着眉“呸呸”两声,道:“哪有少年人整日把‘死’字挂在嘴边的?此等不吉利的话,往后不许再说了!”
云祈的手掌宽大有力,掩住了奚念月大半张脸,只剩一双盈盈明眸,他翁着声道:“下次不会再说啦!”
云祈这才移开手,奚念月暗戳戳伸出手和他比大小,却被他抓住。“喂,我今年十六,你曾答应在弱冠之日亲手为我梳冠、取字,可还作数?”
奚念月的手柔软细腻,云祈握在掌心:“你弱冠之日,我将备下全天下最好的贺礼,以天上的日月为佩,繁星作衣冠上的点缀——赠予我名义上的义子。”
奚念月敛眸,用指尖摩挲着云祈手上薄茧,五指张开与他相握:“这算甚么?是出于对我灭国弑亲的愧意?”
“初见之日,我便同你说过——我是大珩的亲王,是西北士兵的将领,收复失地是我的使命,开疆拓土是我的野心。阿月,我不悔亦无愧。”云祈看向两人十指相交的手,“如今你待我只有恨么?”
他顿了顿,问道:‘我们也曾耳鬓厮磨,也曾□□交织,你可曾动过一次心?’
月华倾泻入盏,眼波流转,奚念月垂眸:“我惯是满口谎言,对谁都能言情。真心也好,虚情也罢,如今都无关紧要了罢。”
云祈捧起他的脸,深深望着他双眸:“与我重要,我想知道你是如何看待我的。阿月,也许我……”
“小阿月!”外面响起阿南声音,打断室内的二人,他咋咋呼呼道,“事情办妥了,你要的东西我全买回来了,费了好大功夫呢!”
奚念月猛地站起身,试图抽出手:“我、我去去就来。”云祈却紧紧握住他的手不放,抬首对立在大门两侧的侍从使了个眼色。侍从会意,一左一右打开了门。
阿南拎着大小包袱走进房内,见二人十指相交,奚念月面红耳赤。他“啧”了一声,打趣道:“看来是我来得不巧,我这就走,东西给你送进房间……你们继续。”
云祈心中暗道:“算你识趣,还不快走。”奚念月欲言又止,阿南拜拜手离开了,他接着方才的话头,“阿月,我……”
奚念月打断道:“天色不早了,你身体尚且虚弱,早些休息,我也要回房了。”
“别走。”云祈摇晃着他袖摆,竟有一丝撒娇之意,“今夜留下陪我。”
奚念月眉头微蹙:“你身体都这样了,还想着做那事,看来还是伤得不够重!”
“伤口还疼着呢,宛若粉身碎骨,不信我脱衣给你看看。”云祈拿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望着他,“我只抱着你,甚么也不做。阿月,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奚念月别开眼,只含糊地“嗯”了一声。
沐浴后上了床塌,云祈吹灭灯台,从身后抱住奚念月。“还记得你刺我那日,曾问我恨你么,我没有回答,你又问我爱你么……”
奚念月不知他怎地忽提及此事,随口道:“那你现在可有了回答?”
云祈将头埋在他颈窝:“你害死方山,置万千凉州黎民于险境,叫我如何不恨你!只情不知何起,我也爱你……爱与恨本就交织,难分难舍。”
奚念月侧过脸去看他,二人好似交颈相拥,又道:“那你是爱我多一些,还是恨我多一些?”
云祈避而不答,在奚念月左眸上轻轻一吻,反问道:“你呢?”
见他闪烁其词,奚念月话锋一转:“我与鹤留,你更爱谁?”
云祈嘴角噙笑,吻住奚念月,缠绵许久才分开。“你是爱人,他是亲人,不可相提并论。”
奚念月眨眨眼,追问道:“倘若有一日,你必须在我与他之间做抉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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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有那一日的,只要你不再以大珩江山臣民为筹码,来向本王复仇,本王将永远站在你身后。反之,本王会亲手杀了你。”云祈抱紧他,“答应我,阿月,”
四目相对,云祈道:“往后只是你我二人间的恩怨之争,给予胜者以嘉奖,败者心服口服。阿月,答应我,不牵扯无关之人。”
奚念月眸光一闪,欣然道:“好。我终将打败你,让你从众人仰望的高台陨落,成为匍匐我脚边的败犬!”
云祈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你倒是胸有成竹,投靠云清野了?随你的便,不过管好你的身子……”他咬住奚念月耳垂,含在齿尖轻咬,“若是给本王带绿帽,本王杀了那小子!”
“我和他才不是那种关系,且我又不是你王妃!”奚念月挣扎着推开云祈,“往后我还要娶妻,生一群小崽子,你管得了我!”
不曾想久久无声,奚念月看向云祈,黑暗中瞧不清他神色,只听他低声道:“若是生个女儿,定像你一般好看,我会为她选天下最好的郎君。若是个儿子,我亲自教他刀法,这样才能保护你……”
云祈倏然抬高声,恶狠狠道:“你娶几个妻,生几双儿女都无妨,但只本王想你,你必须立刻出现,洗净乖乖在床上等我!”奚念月正欲开口骂他,见他阖上眼,轻轻道,“你要记得我。”
九月初九,重阳佳节,秋高气爽,宜出行。
天刚乍晓,从泸州乘船,沿长江上游走水路回京。万万不曾想,初次离开南疆、没见过河海的阿南晕起了船,从登船便头晕呕吐,卧床不起。
奚念月将一勺汤药吹冷,给他喂下,道:“抱歉,让师兄受苦了。眼下坐船是最安全的捷径,我需要你……不得不委屈你随行。”
阿南气若游丝道:“玄王的伤势静养即可,那毒,谢师无能为力,更何况是我。你此行带我,应不只是要我作医师罢,有何打算,还不和我说明?”
奚念月不语,默默喂他喝药,只道:“抱歉,时机未到。”
阿南也不再追问,寒暄道:“这贼船上都上了,还说甚么抱歉……说来你生于西燕,也不曾见过河海,为何不晕船?”
奚念月认真想了想,道:“大抵是我经历过更加无法忍受的罢。”
回房时,云祈正坐在桌边喝茶,抬眼看见他:“叫下人喂就是了,你为何如此上心?”
“是我请他一同随行,怎能视而不顾?”奚念月掀袍在云祈身边坐下,“听闻陛下让你战后速速凯旋,你却私自跑来南疆,又因雪崩消失匿迹一个月。苏醒后不如实禀告朝廷,选择偷偷回京,好一个剑走偏锋,在打甚么算盘?”
云祈用手指缠绕他发丝,把玩着,漫不经心道:“此次本王遇险是人为,那人在明我在暗,尚不知当下时局。王府恐怕已被锦衣卫监视,鹤留和陆飞在阿慕那,回京后我要先去揽月楼。你也留在那,我放心。”
“那你呢?”
“我要立刻进宫面圣。”
“不。”奚念月道,“我随你一同进宫,若是有个万一,还能为你求情。”
云祈扬唇一笑,以手支颐:“眼下我们身处南直隶,金陵和杭州府都近在咫尺……众人只只道春日下江南,殊不知秋末也别有一番风味。我们去江南走走,如何?”
58.入京
奚念月嗔道:“如今你步履维艰,朝中众说纷纭,哪会儿有心思玩!来日方长,下次再去江南。”
“世人总道日方长,只……”云祈似笑非笑,“万事都比不得博你欢心,我们去江南走走。”
奚念月不喜他这般多情种嘴脸,冷冷道:“自方将军和言叔……后,我们图穷匕见,还作甚么逢场作戏?那些甜言蜜语,不必再说来糊弄我了。”
云祈道:“这是真心话。”
真真假假难辨,奚念月不欲去想,只道:“雪崩后,你从昏迷中醒来性情大变,让阿南重新做一次检查罢,铁定也撞坏了头。”
云祈将人拉进怀中,不知在他耳畔说了甚么。只见奚念月面红似桃花,喝道:“不许再提被临月楼的那些腌臜事了……你不要脸,我还要呢!”
云祈不解:“鹤留揶揄你和帖木斯时,也不见你如此恼怒。怎么,本王不如那老东西让你尽兴?”
奚念月拂开云祈的手:“是,你还不如那老东西!”
云祈气急反笑,微微一挑眉:“哦?”
苏大踏入房中,停在寝室前,正要抬手叩门。室内传来一声呜咽,旋即,轻吟伴随着床榻晃动声声入耳。
守在门外的侍卫见苏大落荒而逃,奇道:“苏大哥不是有事要禀报殿下,怎这么快就出来了?”
苏大掩着双目,连连摇头:“不逢时,不逢时。”
事后,奚念月已然入睡,云祈擦拭他身子时也只是睫毛颤了颤,嘟囔着继续睡去。火光摇曳不定,白皙的肌肤透粉,泛着珍珠般的光泽。云祈摩挲着他肩头的伤疤,指尖缓缓下移,停留在胸口那道细微的刀口。
许久,云祈收回手,为他盖好棉衾。和衣走出房间,见廊下候着一人,言简意赅道:“说。”
“殿下先前说绕路去浙江,恐怕是不行了。”苏大一顿,“听闻来了位朝中的大官,这几日,城门及各渡口检查森严,不知是为何事。”
云祈思忖着:“自永安三年的水患后,浙江安定祥和,能有何事?”遂问,“无论朝野江湖,近一月里浙江可曾有何传闻?哪怕是些微不足道的。”
见苏大摇头,又问:“可知来者官署,姓甚?”
苏大蹙眉:“只听说此官是微服私访入城,直至在衙门掏了腰牌,知府才知此人的到来。”
十多年前,云祈陪新帝下江南巡查,到过一次浙江,除此便与浙江再无瓜葛。他想了想道:“最快几日可抵达渡口?”
“最快也要两日,沈少主都已安排妥当,殿下只管放心。”
“那就两日,早些入京!”
十月初七,从泸州出发一个月后,终于抵达金陵。正逢立冬,夜色晦暗,巡查的官差喝着温酒,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三两脚夫裹着兜帽,蜷缩在墙角等接活儿,渡口再不见旁人。
遥遥驶来一艘货船,脚夫抬首望去,官差定睛望去,有人缓缓下船。“来者何人,从何而来,又运何物?所有人持路引,一一下船检查!”
苏大抱拳道:“在下苏某,是万通镖局的总镖头,从南疆运来一批药草。”他走向官差,将掌中之物偷偷塞了过去,“这种鬼天值班,爷儿幸苦了!我们去茶棚下叫壶热茶,待脚夫将镖箱搬下,再来检查。”
官差颠了颠手中银子,喜笑颜开:“原来是万通镖局,难怪这船如此气派!船上货物可多?”他转向那群脚夫,“没眼力见的,还不快上去帮忙!”
有人抬眼瞥来,没好气道:“我们拿钱办事,和你一样。”他看向苏大,“既是镖局,应懂规矩,先付钱再搬,日落后加钱。”
官差瞬时恼怒,苏大抬手打断,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东西尚多,我给你双倍的价格,速搬!”
“呦,客官大气,生意兴隆!”脚夫起身,身旁几人随之起身,“来活了!”
镖师们守在甲板上的镖箱旁,对脚夫挥了挥手,为首的脚夫一点头。远处立着两人,简陋布衣也掩不住一人气宇轩昂,一人俊美无双。
脚夫单膝下跪,身后众人齐声道:“属下皆是沈公子手下,拜见玄王殿下!”
云祈淡淡道:“起来罢。事态紧急,不必多礼。”
脚夫起身,对身后几人道:“一切按照计划行使,二人留下,以确保人数无疑。”
他转过身:“请殿下与公子换上兜帽,混进我们之中,将镖箱搬下后,只管随我们走,屈尊在墙脚下稍坐片刻。苏大带官差来检查,届时,我们会伺机掩护二位离开,接应的马车停在街角客栈的马厩里。”
云祈接过兜帽穿上,探出头见茶棚下,苏大正与官差在谈笑。奚念月拉着阿南的手,依依不舍道:“这一路苦了师兄,我们只分开须臾,很快就会合!”
“作甚么牛郎织女的戏码。”云祈耐着心,拿起另一件兜帽给他穿上,扫了眼阿南。
阿南立刻缩回手:“我同苏大哥一起下船,之后在文德桥下等你,晓得啦!”
就此分道扬镳,奚念月与云祈混入脚夫下了船,放下镖箱后径直随众人朝墙下走。目光可及两人顺利离开,苏大这才起身,同官差踱步至船下。
彼时临近宵禁,街上行人稀疏,店铺也在准备打烊。云祈牵着奚念月沿街走,隐约瞧见尽头的客栈。将将还有几步时,他停下脚,压低声道:“我方想起还有别事,你自己去揽月楼找阿慕。”
“坐马车去岂不是更快?”奚念月疑惑,“你要去哪?我们一起去,处理完后再去揽月楼就是了!”
“他要把我引开,好确保你离开。”奚念月一惊,循声望去,见街上空荡荡的,两旁窗门紧闭,“甚么人!”
一人身轻如燕,从檐上不动声色地跳下,幽幽道:“殿下销声匿迹五十天,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别来无恙,魏大人。”云祈松开奚念月的手,“本王随你走,让阿月回府,他甚么都不知道。”
“殿下待义子可谓情真意切,令人热泪盈眶。只奚公子怎会不知,他可是目前唯一的知情人。”魏元义面露惊愕,“殿下莫不会是觉得属下在此守候,是偶然罢?”
“你此言何意?他和本王寸步不离,无暇通风报信,更不知从何处下船……”云祈的话戛然而止,他后知后觉,明白了经过。
魏元义缓缓道:“既知殿下沿长江上游走水路返回,金陵周边共有十一个渡口,分别派人暗中驻守。此地偏僻,看守疏松,以殿下之深思熟虑大抵会选择此处。属下决定亲自候在此,这不,猜中了。”
云祈折身,见奚念月垂眸,不去看他。顷刻间,万物混沌,魏元义的声音也愈发听不真切。他哈哈大笑:“原来你迫不及待对本王复仇,家仇国恨永远大于儿女私情,好!”
许久,云祈敛笑,声音微不可闻:“本王写于你的情诗,变成了今日揭发本王的铁证。阿月,我且问一句,你本就是薄情之人,还是……只待我无情?”
忽忆永安十七年,在灵碧寺偶得两卦,一句作“无情偏作有情”,另一句作“有情何似无情”。曾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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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不得其解,如今大梦初醒,冥冥之中早有定数。
念及此,奚念月回过神:“我们的争斗未曾休止,你败了。”
随着魏元义一抬手,几道黑影从暗处骤现,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悄悄将二人包围。“锦衣卫指挥使魏元义奉旨在此,以违背军纪、抗旨行动、无旨入京等罪名,逮捕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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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銮殿里龙涎香淡淡,沾着几分寒意,龙椅上那人开口道:“听闻前些日子,泽儿收到了一封宫外寄来的信?”
魏元义道:“回陛下,确有此事,是小殿下伴读奚公子在探亲途中,从泸州邮驿寄来的。入宫检查时,发现字里行间除日常寒暄,另藏失踪许久的玄王行踪……”
云翎“哦”了一声,故作讶然:“信中说了甚么?”
魏元义展开手中信纸,逐字读道:“今日中秋,南疆天低,恍若垂手可揽月。许久未见的玄王殿下竟悄然出现,我又惊又喜……分别时,他承诺七日后来接我,不曾想,玄王没有如约而至……十四天后,再次出现的玄王说要带我坐船,沿着长江上游回京。我平生还未坐过船呢!”
云翎看向跪在自己脚边那人,声音不悲不喜:“朕记得中秋时,燕州战事未定,玄王怎会出现在南疆?行军中私自行动可是违背军纪,你身为统领,如何解释?”
群臣面面相觑,不知这唱得是哪出戏,暗中琢磨:“玄王抗旨拒不战后归京,消失匿迹数十日,谋逆之意可见一斑!本以为是玄王终于要行动了,谁曾想竟被锦衣卫抓住,抗旨和无旨入京皆足以定他个重罪!玄王功高盖主,侥幸从前朝夺嫡中存活,老皇帝视其为眼中钉,借此机会可置他于死地!可此刻,皇帝为何只提最无足轻重的事,莫非是念旧情?”
崔玦手握笏板,指尖捏得发白,刚迈出一只脚,眼前有人先他出列。“陛下,老臣私以为此信乃片面之词,是否为奚公子亲笔尚且难说,玄王此次行动定有缘由!他若真有异心,战后扣留监军,夺其手中那半块朝廷虎符,以此调动神枢军攻入京城……才是逼宫之举!”
这道理百官晓得,龙椅上那位如何不知?皇帝此举意在扳倒玄王,百官又何不知?此言一出,殿内落针可闻,崔玦默默缩回了脚。顾若跪地,沉声道:“还望陛下三思!”
云翎冷笑道:“顾卿这是在点朕呢?只朕愚昧,不知当思甚么,顾卿明说!”
姜铭“扑通”一声在顾若身旁跪下:“龙体为重,陛下息怒!”
“顾卿难道认为是朕诬蔑玄王,以莫须有之事定他个谋逆之罪么?”云翎的视线在群臣面上扫过,“魏元义,你来说!”
魏元义出列:“信中提及此行沿长江上游走水路回京,属下派人在周边渡口蹲守,果真于昨夜抓捕了玄王。下官已见过奚公子,证实此信确实出自他之手,信中内容所言非虚,只因人证、物证皆在。”
见汪忠以眼神示意,分成两列守在龙椅左右的内宦拉长音道:“传三殿下伴读——奚念月携证人、证物入殿!”
崔玦心急如焚,只眼下稍有失言,便会致自身和玄王于万劫不复。他悄悄拿眼去看那跪在龙椅下的背影,身姿挺拔如松,不卑不亢。心道:“这可是玄王,此事定是他有意而为!没事的,没事的……”
有人阔步而来,停在在大殿中间。云清野抬首望去,他白衣似雪,面若温玉。“臣奚念月参见陛下,吾皇万岁,圣明神武!”
身后那人随其跪拜,结结巴巴道:“草、草民阿南参、参见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