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撩帝王后》
1. 噩梦
淅淅沥沥下了一夜的小雨。
天方破晓,晨雾弥漫,霞光万道刺破云层,洒在毓秀宫的琉璃玉瓦上,一片金光凌凌。
雨水顺着飞檐滚落,寝殿里燃的沉水香似也沾染了湿意,烟雾沉沉缠绕在一只莹润如玉的手上。
江辞宁手握香匙,拨弄着汝窑天青炉中的香灰,纤长羽睫在瓷白脸颊上投下一圈淡淡阴影。
风荷抱着新采的花,拨开冰色水晶珠帘,小声嘟囔着:“昨儿个风也忒大了!院里那棵海棠树都被刮断了枝……”
江辞宁手中香匙掉落在案几上,惊得一旁宫女手一颤——
“砰——”
楠木香合翻倒在地,香丸滚了一地。
侍香的宫女匆忙蹲下身子收拾:“殿下恕罪!都怪奴婢笨手笨脚……”
江辞宁摆摆手:“不怨你,是我吓到你了。”
只是她看着那滚了满地的香丸,眼皮突突地跳起来。
风荷见她脸色不好,忙过来扶她:“殿下,是不是昨夜没休息好?今日不用给太后娘娘请安,要不再睡个回笼觉?”
江辞宁扶住她的胳膊,才发觉自己的指尖一片冰凉。
昨夜她做了一个噩梦。
说来诡异,梦中她便如游魂般漂浮在上空,旁观着另一个“江辞宁”。
梦中的江辞宁也是镇国大将军江啸之女。
江啸此人也算是传奇,一介孤儿,草莽出身,却骁勇善战、屡立奇功,最后凭着赫赫战功一步步被册封为镇国大将军。
江啸为人清廉,抱诚守真,并不纳妾,与其发妻只得一女,便是江辞宁。
可惜天妒英才,江啸在江辞宁七岁时战死沙场,江辞宁的娘亲悲痛欲绝之下身染重疾,撒手人寰。
太后可怜江辞宁年纪尚幼,却无人照拂,便将她接到宫中,封了公主,娇养在膝下。
江辞宁虽是外姓公主,却自幼聪慧,学识修养不逊旁人,加之太后宠爱有加,宫中上下莫敢不尊。
随着年龄渐渐增长,昔日孤苦无依的将军府遗孤如今已成昳丽无双的长宁公主。
宫中关于她将来必能入主东宫,与青梅竹马的太子结为伉俪、冠绝天下的言论也不是一天两天。
梦中的江辞宁也是这么认为的。
直至大燕铁蹄踏破边防,大军压境那一日。
大齐兵力衰弱,昔日虎将江啸已去,卫家父子又在大战中双双失踪。
放眼望去大齐竟无一人可用,值此关头,万不可行穷兵黩武之事。
皇帝思来想去,放下身段主动示好,向大燕提出和亲一事。
大齐有意与大燕和亲,适龄贵女无不惊慌失措,江辞宁最初也是担心的。
只是太后和太子话里话外都表明这事儿不会落到她头上,江辞宁才暂且放下心来。
只是不久之后的一次宫宴上,江辞宁便一不小心喝醉“爬了龙床”。
江辞宁和皇帝衣衫不整、同榻而眠乃是被皇后、太子等人亲自瞧见的。
虽说她醒来之后觉得身子并无不妥,可当时百口莫辩,太子甚至阴沉着脸质问她:“辞宁,我待你不薄,你便是这般报答我的?”
太后得知此事气得大病一场,病中责问她:“哀家待你之心,昭昭可见,你却急不可待,枉顾人伦,实在是叫哀家寒心!”
皇后震怒之下,称她寡廉鲜耻,负尽皇恩,绝不如了她的愿,竟要将她撵出宫去。
最后是太子胞妹幼安公主出了个计谋:“如今大齐与大燕正在商议和亲之事,皇家养她一场,长宁既然顶着公主的名头,不如将功抵过,与大燕和亲,也算全了她与皇室的一场缘分。”
听闻大燕皇帝相貌丑陋,常以鎏金覆面不敢见人,且此人阴郁嗜血,最喜虐杀少女,送入宫中的妃嫔活不过月余!
幼安公主自小与她不合,如今哪里是献计,分明是活生生要她去送死!
从小当作女儿养的长宁公主和自己闹出这档子丑事,皇帝也丢了颜面,答应了此事。
昔日明珠一朝之间沦为弃子,宫中人人可踩。
走投无路之下,江辞宁散尽金银,终于求得与太子一见。
她与他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是她从小唤到大的行霖哥哥,合该是最信任她的人。
然而他的殿门终是没为她敞开。
梦中的江辞宁在阶前跪了一夜,直至霜染长睫,只换来一句:“长宁,皇室予你十年荣宠,该是报答的时候了。”
后续的梦境变得十分混乱零碎。
她坐上了马车,在一个飘雪的冬日踏上了去往北地的路。
大燕帝王果然可怕,她模模糊糊记得新婚那夜,他用染血的刀尖挑起她的下巴,她垂死挣扎,拔下金簪刺伤了他……
不过也算她侥幸,燕帝并未动怒,也没有杀她。
噩梦的最后,大燕内乱,她趁乱逃出,奔行千里,浑身是伤逃回了大齐领地。
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春日,她高高举着手中能够证明身份的玉佩,只求关隘官兵帮忙通传一句。
城楼之上的领将却在听闻她身份的那一刻,挽弓搭箭:“殿下有令,若和亲公主不顾两国邦交,私自潜逃,杀无赦!”
杀无赦。
长箭贯穿胸口,玉佩落地,应声而裂。
梦中的江辞宁直到死之前都没想到,她最亲近最信赖的行霖哥哥,也会这般薄情。
今晨起身,她因着这个梦一直心神不宁,忽然听闻院中海棠树被风折断了枝丫,心底的不安终是再也压抑不住。
噩梦的开端,便是在一个大风天,她的贴身宫女抱露溺死在留春园的荷池之中。
不,只是一个梦而已。
江辞宁扶着风荷的手,缓缓坐到黄花梨木椅上。
但鬼使神差的,江辞宁随口问了一句:“抱露在殿里吗?”
风荷闻言笑盈盈说:“抱露说昨晚刮大风,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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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瓣定然掉了许多,一大早就去了留春园,想拾些玉兰花给殿下制香。”
江辞宁猛然起身。
风荷被吓了一跳:“殿下?”
江辞宁立在原地,缓缓平复心中情绪,片刻之后,她面色如常道:“叫上云浅和流溪,随我出去一趟。”
风荷自幼跟在江辞宁身边伺候,知她性子,也不多问,只匆匆取来披风:“外面还有些凉,殿下当心身子。”
主仆几人一路赶往留春园。
留春园西侧栽了一大片白玉兰,昨夜风急,满地洁白如雪,幽香浮动。
众人转了一圈,果然在玉兰林不远处的假山下发现了抱露。
她似乎是不小心跌了一跤,坐在一地残花中,两眼通红。
看到他们,抱露险些哭出声来:“殿下!”
江辞宁忙走过去,见她手掌上都是血,蹙眉问:“摔到哪里了?”
抱露浑身颤抖,哽咽道:“殿下,是我不好,冒冒失失把腿摔了。”
江辞宁立刻明白了,她约摸是一时起不了身,又不敢开口喊人,担心冲撞到哪位主子给江辞宁惹了祸,只能在此处盼望宫人路过。
江辞宁霎时想到那个梦。
梦中抱露尸身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泡得发白,内廷的人说是池边生了青苔,她是不小心失足溺亡的。
如今看来,哪里是意外,分明是明晃晃的谋杀!
外界皆道长宁公主荣宠无双,但江辞宁心里明白,外姓公主到底是不同。
因而她驭下严格,从不许下人倚仗恩宠惹事生非,毓秀宫上上下下皆是低调。
若那梦境是真,到底是谁连她宫里一个不小心摔伤的宫女都不容?
她一贯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但如今梦境印证成真,江辞宁一颗心沉沉坠了下去。
沉吟片刻,江辞宁语气严肃交代道:“你们先带抱露回去看太医,就说抱露是不小心在毓秀宫里摔伤的,我想一个人在此处逛一逛。”
风荷点头称是。
一行人匆匆离开,江辞宁捡起地上花篮,随手往里边装了些花瓣。
小径湿滑,江辞宁踩着落花慢悠悠穿梭在玉兰林中,直到惹了一袖朝露,也未见异常。
她嘲笑自己疑神疑鬼,一个巧合而已,怎会当了真?
江辞宁摇摇头,提着花篮,想从假山中穿过去回毓秀宫。
就在这时,两道絮絮细语忽地在假山背后响起。
江辞宁只侧耳倾听一瞬,便忽地白了脸!
女子声如莺啼,娇声唤着:“表哥,怡儿好想你……”
男子则含笑应道:“天气尚寒,怡儿怎的只穿这么点衣裳……”
这两人正是太子顾行霖和太后孙侄女孙蔓怡!
江辞宁心神俱颤抖之下,脚步踉跄往后退了一步,却撞上一人——
玉兰花香中浮动着一丝清苦药香,她愕然抬头,对上一双黑如点漆的眸。
2. 得罪
来人着一件鸦青色外袍,因着生得极白,倒衬得他整个人像是青松枝头一捧皑皑白雪,压得身后玉兰也霎时黯然。
两人只相挨了一瞬,谢尘安绷紧身子,退开半步,眉头亦轻轻蹙起。
缭绕于鼻端的淡淡药香倏然远去。
此人正是当朝太子太师,出身江淮谢氏的谢尘安。
圣上曾亲赞此人冰魂雪魄、国士无双。
只是他自幼多病,不离汤药,饶是圣上也不忍下派他什么苦差。
如今谢尘安虽在宫中任职,却破例允他每两月回乡调养一旬。
如此荣宠,朝廷上下再找不出第二人。
圣上开恩,如今适龄的皇子公主也一并上着谢尘安的课,因此江辞宁还得唤他一句先生。
如今不小心冲撞了他,江辞宁正欲道歉,却见他竖起如玉般的手指,放在唇边。
假山后传来口津交换之声,旋即便是女子娇喘。
谢尘安尚且还算镇定,江辞宁的脸颊却霎时涨得通红。
她不敢动,唯恐假山背后的人发现此处有人。
孙蔓怡似乎被太子压在假山上,发出些破碎难耐的吟哦,就在江辞宁耳尖几欲滴血的时候,两人终于停了。
假山背后传来断断续续的谈话声。
“……上次藩国进贡的羊脂白玉簪,表哥偏心,独独给了江辞宁一支。”
好巧不巧,今日江辞宁戴的正是那支白玉簪。
谢尘安淡淡扫过她云鬓间那抹莹润的玉色。
少女鸦羽般的长睫微微垂着,看不出在想什么,只是唇色似乎苍白了几分。
“分明我与表哥亦是青梅竹马,但表哥却事事不记得怡儿,让她处处压我一头!”女子泫然欲泣的声音响起。
太子温声哄劝:“好怡儿,孤待你之心天地可鉴,与她不过是念在幼时情分。”
“那表哥倒是与我交个底,宫中都说过几月的大选,太子妃的位置你属意于她,这事可当真?”
太子无奈道:“只是传闻,又如何当得真?她不过一介孤女,哪里比得上我们怡儿?”
“怡儿放心,若你不喜,大选之前,孤随便找个由头将她嫁出去便是。”
孙蔓怡仍不放心:“可太后娘娘那边……”
“我的好怡儿,你是皇祖母的孙侄女,皇祖母自然是要站在你这边的,你不愿让她与你一同入东宫,好生劝说,皇祖母会答应的。”
“长宁一向柔顺,届时孤替她找个好一些的人家,她定不会推拒。”
孙蔓怡这才破涕为笑:“表哥说到可就要做到!回去我便同爹爹说……”
两人又说了几句甜言蜜语,太子道:“谢大人讲学,孤必不能迟到。”
孙蔓怡便催促他快去,过了一会,孙蔓怡也悄然离开,留春园只剩风声萧瑟,拂动满地残花。
江辞宁今日穿的是一条浅月白撒花百迭裙,裙摆在风中翻合,恰如枝头摇摇欲坠的玉兰,倒是惹人垂怜。
只她面色过分平静,不由叫谢尘安多看了一眼。
今日他乃是一时兴起,想起这留春园中玉兰开得真盛,故而绕路途经此处,却不想碰到这么一桩事。
谢尘安一贯不是爱管闲事的性子,已在此处耽搁许久,于是只淡淡颔首道:“风大天寒,殿下注意身体。”
他提步要走,忽地被人叫住:“谢先生!”
谢尘安身形一顿,回头看向江辞宁。
长宁公主生得极美,这是宫中人人都知道的事。
但叫谢尘安看来,少女虽昳丽无双,却独独没有将门之后的那分英气,与其他贵女别无二般,便如这枝头花朵,风吹零落,轻易可折。
只是此时,记忆中总是垂眉敛目的长宁公主却抬起一双水光盈盈的眼,定定望着他。
“今日之事,谢先生可否为我保密。”
视线只相交一瞬,谢尘安便挪开目光:“谢某今日并未到过留春园。”
江辞宁似乎微微松了一口气。
谢尘安不欲在此逗留,拱手道:“谢某尚有事在身,先行一步。”
眼前少女忽然动了,她朝他行了一礼:“今日之事长宁还要多谢先生,只是你我在此不小心偷听他人密谈,到底是理亏在先,想来谢先生定然也不愿太子知晓。”
直至此时,谢尘安方正色看向眼前之人。
江辞宁垂首,字字恳切道:“长宁并非是要威胁先生,只是今日之事亦牵扯到长宁,长宁一介孤女,所图不过一个安身立命。”
江辞宁身后,朵朵白玉花坠在枝头,她微弯的脖颈却比玉兰色泽更甚。
谢尘安忽地笑起来,他生得清冷,哪怕在笑,一双点漆黑眸也透着三分冷:“好一个所图不过安身立命。”
他语气中已带了几分威压,少女却丝毫不惧,只是身形伏得更低了些:“长宁狂妄,昔日曾以为与太子殿下青梅竹马,今日既已知殿下之心,自然无法坐以待毙。”
“长宁只求先生将今日之事尽数忘却……”
玉兰香浓,他身上那丝清苦的药味便显得愈发明显。
江辞宁手心慢慢渗出汗来。
好在最后,这位素来清冷不近人情的谢先生还是开口道:“谢某与公主,今日从未见过。”
他冷冷撂下这句话,如同一道疾风掠过,消失在花木扶疏处。
直到人已远去,江辞宁这才觉得浑身脱力,匆匆扶住一旁假山。
谢尘安乃太子之师,若是偏袒太子,将今日之事说与太子听,她焉能讨到好?
她虽没想到太子还有这般不为人知的一面,却知道太子身为储君,是决计不能忍受他人窥破这般丑事的。
所以只能慌不择路将谢尘安拖下水,暂且把两人绑到一条船上。
今日种种,对她冲击太大,江辞宁倚在假山上歇了几息,片刻后,咬牙拎着花篮回宫。
因着在留春园耽搁许久,谢尘安到时,上书房里闹哄哄一团。
诸位皇子和伴读年龄都还不算大,一群半大小子凑在一起,屋顶都快被掀翻了。
也不知是谁眼尖,先看到了那袭鸦青色衣袍,喊了一嗓子:“谢先生来了!”
众人瞬间安静下来,顷刻之间正襟危坐,一个个乖巧不已看向来人。
在场的虽然都是天潢贵胄,平日里也没少上房揭瓦,斗鸡走狗,却无一人不害怕这位谢先生。
出身名门,貌比潘安也就罢了,偏他还博古通今,才高八斗,简直是样样都被他占了!
正因如此,上至天子、下至大臣,天天都拿他在自家儿子面前念叨。
文章做不好要挨打:“看看谢家郎君!”
字练不好也要挨打:“看看那位谢家郎君!”
时间一久,谢尘安的名字简直要成为上京贵族子弟的噩梦了。
加之谢尘安此人性子冷清,不苟言笑,在他手底下念书,若是犯了错可是半点好都讨不到的。
前几月谢尘安布置了一篇策论,工部尚书家的杨公子偷偷让下人代笔,被谢尘安毫不留情戳破,还在下朝时特意将此事说与杨尚书听。
杨尚书羞得老脸都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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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当月伴读出宫,便逮着杨公子狠狠打了一顿!
杨公子足足在榻上躺了一个月,回宫之后,见着谢尘安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今日亦是如此,杨意钦坐得笔直,就连几案上的笔墨纸砚都放得一丝不苟。
清晨露重,谢尘安衣衫之上似乎都沾染了湿意,鸦青色泽更深,衬得他肤愈白,眸愈黑,好似那山野深处的魍魉精怪。
杨意钦不小心与他对视一眼,吓得一个哆嗦,腰杆挺得更直了。
这些时日他无时无刻不在关注提防谢尘安,这观察久了,便也看出来点不同。
谢先生今日瞧着……心情不大好的模样啊。
杨意钦这么想着,便更加谨慎,今日可别招惹了他才是!
好在之后也算相安无事,一堂课毕,谢尘安先行离开,杨意钦这才拍着胸脯扑到自家好友面前。
“谢先生今儿个可吓死我了!谁得罪这尊大佛了……”
卫濯冷不丁被人拍了下肩膀,抬起一双寒星目,清隽的眉也微微蹙起:“谢先生?他怎么了?”
杨意钦翻了个白眼,郁闷道:“你恐怕满脑子都想着毓秀宫那位吧!”
卫濯脸色一变,压低声音呵斥他:“意钦!慎言!”
杨意钦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太子,瘪瘪嘴,怎么什么好事都要先轮到他们皇家?
卫濯这小子自幼恋慕长宁公主,偏偏前面有个太子挡着!
卫濯亦是将门出身,卫伯父还与长宁公主的父亲是知交好友。
这两人才是他眼中天造地设的一对。
不过杨意钦转念一想,太子妃人选毕竟还没定,说不准卫濯这小子还有点盼头?
他嘿嘿一笑:“明日公主们有课,你早点来,说不准还能看上她一眼。”
卫濯二话不说狠狠踹了人一脚,杨意钦哎呦哎呦捂着屁股跑远了。
这边谢尘安下了课之后,又去勤政殿与皇帝议了半日事,直到天色已晚,宫门快要下钥时,才匆匆出宫。
谢尘安远远便注意到马车旁站着一个眼生的小内侍,他背脊挺得笔直,捧着一只楠木匣子。
宫中妄图攀附关系,暗中打点者不在少数,这般明晃晃等着他的,却是第一次。
“归寒。”谢尘安声音有几分冷。
话音刚落,便有一个身形颀长的少年倏然出现,垂首道:“公子,这位是毓秀宫的人……”
谢尘安蓦然抬眼。
归寒见状,连忙快手快脚把木匣接过来:“好了,你亲手将东西交到我们公子手上了,可以离开了。”
来人乃是云浅,他恭敬行礼道:“殿下说不小心弄脏了谢大人的衣裳,以这匹上好的浮光锦作赔,还望大人见谅。”
他说完话,也不等谢尘安回应,便兀自退下了。
归寒低头不敢看他:“这人执拗,非说要亲手将东西交给公子。”
檐角宫灯悠悠晃着,明暗光影交错,落到谢尘安眼眸之上时,却似乎被尽数吞噬。
众人只知他一向不喜女色,却不知并非不喜,而是憎恶。
今日被她挨了那么一下,身上衣裳的确是不能要了。
他向来自诩隐藏得很好,没想到今日却被一个小小公主看破。
原以为不过是一只被折断双翅豢养在笼中的金雀,恭顺温婉,仪静体闲,却没料到她还这般洞悉人心。
好一个……长宁公主。
归寒见自家公子迟迟不言语,试探着问:“公子,那这浮光锦……”
谢尘安淡淡道:“拿去扔了。”
3. 怜惜
已至夤夜。
毓秀宫中栽的垂丝海棠落了一地,江辞宁坐在一树残花间,恍若广寒宫上的仙子,苍白单薄。
风荷有些心疼地走过去,往她怀中塞了一只汤婆子,又替她拢了拢披风。
今儿个也不知怎么回事,公主从留春园回来之后便一直这么不言不语坐在海棠树下,整日没怎么用东西。
眼见她满肩青丝都染了几分湿,风荷没忍住开口劝道:“殿下,早些歇着吧,明儿还得去上书房呢。”
江辞宁慢慢回过头来,轻轻道:“风荷,你还记得这棵垂丝海棠吗?”
风荷点头:“是殿下刚入宫那一年,太子殿下带着您一起种下的。”
少女微敛的长睫似乎轻轻颤了下。
当年她初初入宫,因着失了双亲,无人庇护,有些怯弱胆小。
是行霖哥哥拉着她的手,一铲一铲种下这棵海棠,告诉她:“皇祖母和父皇送了这座宫殿给你,孤便送这棵海棠给你。”
“你父亲为保家卫国战死沙场,你是大齐的长宁公主,便也是这皇宫的主人,谁若敢欺你辱你,哥哥为你做主!”
她似乎在自言自语:“是啊,行霖哥哥原是那么好的一个人。”
风荷只觉得她这话有几分怪,但来不及细想,便听她说:“东西亲自交到谢先生手里了吗?”
风荷面色犯难:“送是送到了,但……”
江辞宁便明白了,她笑了下:“东西送到便行。”
以谢尘安的性子,哪怕那浮光锦再名贵,恐怕也是不会收的。
但她开罪了他,若就此揭过没有任何表示,实在不妥。
东西已经送到,收不收便是他自己的事了。
今日种种,冲击再大,在此枯坐一日,也消化得差不多了。
若这梦的确是在示警未来,她定要谢天垂怜,先知先觉,于她而言无异于天有神助;
若这一次只是巧合,她也误打误撞得知了太子真心,总归也算好事。
日后该怎么做……且先观察一番吧。
风荷再次提醒她回屋歇息的时候,江辞宁终于起身:“走吧。”
风荷握住她的手,发觉一片冰凉,忙说:“殿下,奴婢已经让人热了姜汤,您喝上一碗再睡。”
主仆两人踏着残红入了屋,月华如水,映在摇曳生姿的海棠上。
或许是因为在外吹了风,第二日晨起,江辞宁竟发起烧来。
风荷摸着她滚烫的额头,惊得要去请太医,却被江辞宁一把抓住:“风荷。”
她嗓子也有些哑,一张脸更是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我要去上书房。”
风荷急了:“殿下都烧成这样了还去什么上书房,奴婢去帮殿下告假……”
“风荷。”江辞宁摇头,“我必须去的。”
太子和孙蔓怡昨日私会,今日她就告假称病,实在是太巧了些。
更何况她尚不知谢尘安是个什么态度,躲在毓秀宫哪能成。
风荷见她执拗要去,也拦不住,只能匆匆叫小厨房煎了一碗药,让她喝了再去。
偏天公不作美,江辞宁出门的时候,竟飘起小雨来。
风荷举着藤黄色的油纸伞,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只是雨丝飘摇,难免沾湿衣衫。
快到上书房的时候,雨大了起来,主仆几人加快步伐,在雨中疾步而行。
雨越来越大,众人都在闷头往前冲,江辞宁一不留神便撞上了一个人。
那人身子硬极了,撞得江辞宁往后连退两步,肩膀都麻了。
对方的的仆从正要开骂,忽地被一只手拦住。
卫濯快步上前,蹙眉问:“殿下可有碍?”
白雨跳珠,雾气朦胧间,藤黄伞面下抬起一双盈盈的眼。
烟波万顷,水光潋滟,只一眼便叫卫濯不敢多看。
少年心跳如雷,脸颊发红,掌心都微微燥热起来。
他此刻只能庆幸自己平日里校场练武不曾偷懒,日日风吹雨淋,肤色也比旁人黑上几分,否则岂不是一眼就叫她看出来了。
雨水沾湿了少年英挺清隽的眉眼,额前几缕碎发都湿哒哒垂在他眼前,平添几分可怜,像是小犬。
看他浑身绷直,神色紧张的模样,江辞宁没忍住嘴角露出点笑来。
卫濯小她半岁,因着两家交好,幼时他们也常在一块玩呢。
只是后来……
江辞宁敛了神色,对他说:“我无碍,卫公子可有事?”
卫濯结结巴巴:“我,我自然没事……”
江辞宁朝他行了一礼:“那便好,先生的课就要开始了。”
她正要离开,忽地响起一道清朗温润的声音:“长宁。”
众人回头望去,一个生着桃花眼的高挑青年负着手,缓缓踱步而来,一袭明黄色衣袍也被雨水沾染了零星水渍。
正是太子,顾行霖。
看着眼前温润如玉的青年,江辞宁心尖一痛,几乎忍不住想要往后退。
然而她到底是没有动作,只缓缓吐出一口气,四平八稳行礼:“行霖哥哥。”
太子忙伸手扶她,又见江辞宁肩膀湿了大片,斥责道:“怎么给公主打的伞?”
风荷正要告罪,被江辞宁一把拦住。
她笑着对太子说:“雨大风急,难免的。”
江辞宁偏头看了一眼上书房,谢尘安已然端坐在讲席上,手中闲闲握着一卷书。
于是她道:“行霖哥哥,谢先生已到,长宁便进去上课了。”
太子点点头:“去吧。”
江辞宁朝他行过礼,折身向上书房走去。
方才还一副少年模样的卫濯此时垂首立在旁边,周身沉稳,连看都不曾看江辞宁一眼。
太子的目光落到卫濯身上:“不知好好看路。”
卫濯心中一沉,面上却看不出来,只是连忙认错:“是臣不好,冲撞了公主殿下。”
好在无人受伤,太子素来有仁善之名,也不会在这等小事上计较,只说:“走吧,我们的课也莫要迟了。”
因着外面这么一闹,江辞宁进屋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落座了。
江辞宁的目光率先落在那一袭粉衣之上。
孙蔓怡生得弱柳扶风,细眉微微蹙着,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见她望过来,冲她柔柔一笑。
这位孙家嫡女平日里端的是一副大家闺秀的作派,怎知私底下竟是那般模样。
江辞宁对太子其实并无男女之情,只是多年青梅竹马情谊,如今被血淋淋地撕碎在面前,有几分失落罢了。
既然已经知道太子心意,她决计不会再沾惹东宫,太子私下爱如何,与她无关。
她冲她一颔首,冷漠地挪开视线。
太子胞妹幼安公主坐在首位,穿了件镂金百蝶穿花裙,头上戴的是成对的双喜金步摇,一双细长的丹凤眼微微眯着,像只矜贵的猫儿。
她生得倒也算得上清秀,只是额发生得高了些,加之颧骨也高,便凭白多了几分刻薄。
眼见江辞宁身上衣裙湿了大半,她没忍住露出点讥诮的笑:“长宁啊,你这是打那儿撒野去了,弄得一身水。”
幼安公主打小与长宁公主不对付,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儿。
幼安公主此话一出,满堂霎时一片安静。
公主贵女们心思各异,望着眼前鬓发微湿的江辞宁。
幼安乃是宫中最得宠的公主,无人不避其锋芒。
偏偏太后对这位外姓公主亦是宠爱得紧。
两人幼时,幼安因为太后独赏了江辞宁一个璎珞圈,哭闹不休,当众扯下江辞宁戴着的璎珞圈一把摔坏。
太后勃然大怒,幼安被罚跪小佛堂,足足一天未进食水。
自那以后,幼安看似收敛不少,但明眼人都知道,两人的关系是越发糟糕了。
往日江辞宁为免招惹事端,处处避让着她,也不知忍了多少次气。
但如今……联想到梦中幼安献出的“毒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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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辞宁便觉心口一片火辣辣的痛。
她们二人虽然自幼不合,但到底也是一起长大,却没想到幼安厌她至此,竟盼着她去死。
见江辞宁不言不语,幼安把玩着手上那只金镶玉的镯子,只觉无聊。
还算她有几分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寄人篱下,向来不敢顶撞她……
“回殿下,外面雨大,伞遮不住,方才长宁在门口偶遇太子殿下,看太子殿下也是落了一肩雨呢。”江辞宁语气平静,眼睫都未颤一下。
幼安的脸色当即变得有几分难看。
她这么说,倒像是自己也在指责皇兄有失仪容。
她虽是太子胞妹,然而太子乃半君,君臣有别,若这话被有心人添油加醋传到皇兄那里,实在是不好。
幼安平日里虽然娇纵,却也知道分寸,于是连忙笑道:“长宁说笑了,本宫与你开个玩笑罢了,这雨啊确实越下越大了。”
江辞宁淡淡一笑:“是啊,雨来得急。”
此事就此揭过,江辞宁正要落座,讲堂之上的谢尘安忽然开口:“雨来得突然,春寒料峭,各位都是千金之体,若有不适,可先去更衣,今日讲学会晚两刻钟开始。”
讲堂里立刻响起嗡嗡絮语。
毓秀宫离上书房还不算远,风荷也常备雨具,饶是如此都湿了衣裳。
有人便没那么幸运了,走到一半忽然下起雨来,又不敢耽搁时间,匆匆擦了衣衫头发便赶来上课,此时鞋袜都是湿的。
谢先生虽然这么说,但讲堂内却没有人敢轻易动作。
片刻之后,一道泠泠清音响起:“多谢先生,那长宁便先下去整理衣着。”
谢尘安卷着书册,没有抬头,只随意道:“可。”
江辞宁行礼之后,扭头告退。
见她离开,不少人也随之起身。
一刻钟不到,江辞宁率先回到上书房。
谢尘安余光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不由抬眸。
江辞宁已经换了一件雪青色的夹袄,下着月白色烟水百花裙,端坐在下首,如同雨后清荷,不蔓不枝。
谢尘安的指尖在书页上停顿了片刻,终是漫不经心划过去了。
一堂课很快结束。
临近午时,众人皆是腹中空空,很快讲堂里便一片空荡荡。
谢尘安回青藤斋放了书,又喝了一盏清茶。
窗外雨仍在下,只是雨丝细细,雾气横生,倒显得周遭一片朦胧。
归寒抖落伞面雨珠,轻扣门扉:“公子,该用午膳了。”
屋子里安静片刻,谢尘安的声音徐徐传来:“走罢。”
谢尘安从青藤斋里出来,归寒连忙为他撑着伞,主仆二人一前一后离开。
檐下雨水如珠坠落,烟雾缥缈,打湿谢尘安宽大的衣摆。
归寒一边撑伞,一边想,为何公子不从廊庑之下走?至少还能挡挡雨……
青藤斋就在上书房隔壁,行至上书房不远处的时候,归寒注意到屋里还有一个人。
看模样是哪位贵女,她匍匐在几案上,背脊单薄,青丝如瀑披洒在肩头。
谢尘安的脚步凝滞了一瞬。
他一早便发现她乃是带病而来的。
原以为这长宁公主撞破了心上人的丑事还能如此淡定……
如今看来,也只不过是一个小姑娘。
谢尘安本不是多管闲事之人,但忽然想到昨日她送的那匹布料。
聪明人,他向来会高看一眼。
见她衣裳尽湿,谢尘安原本有心给她递机会,让她告假,没想到她竟这般执拗,换好衣裳后还是坚持来上课了。
转念一想,这外姓公主于深宫之中,又何尝不是如履薄冰?
也难怪她处处谨慎。
谢尘安凝望她片刻,正要往前走,一道清朗的声音忽地打破安静:“殿下?”
谢尘安循声望去。
卫家那位小世子执着伞立在门口,又唤了一声:“长宁殿下?”
4. 假意
上书房的门扉半掩,卫濯站在雨水淅沥中,不敢贸然进屋。
卫濯乃习武之人,今早撞她那一下力度有多大他是清楚的。
愧疚不安了一早,他故意磨磨蹭蹭等到现在,为的就是避开闲人,来问一下她有没有伤着。
怎料在她回毓秀宫的必经之路上等了半晌也不见人,卫濯心中不安,这才回上书房来查看。
只是眼下她独自一人在屋里,他却不好进去了。
江辞宁匍匐在桌案上,头昏昏沉沉,身子却轻飘飘的。
她做了个梦。
梦中她整个人好像浮在上空,看着孙蔓怡与太后一同用膳。
孙蔓怡状似无意道:“毓秀宫昨儿溺亡了个宫女,听说长宁公主哭了一宿,今日都没来上课呢。”
太后虽自幼疼爱长宁,但最是看不得她与下人亲近这一点。
长宁幼时,她还撞见过她唤身边的宫女“姐姐”。
下人就是下人,姐姐妹妹的叫着,成何体统!
皇家自幼将她养在宫中,她若真心和下人以姐妹相称,那在她心中,自己这个皇太后岂不是也和下人别无二般?
今日听孙蔓怡这么一说,太后便有几分不悦。
偏孙蔓怡继续道:“听说长宁还往那宫女家里送了好些东西,连您赏她那对玛瑙镯子都送了出去呢。”
太后重重放下玉箸:“身为公主,没个分寸!”
孙蔓怡见她动怒,连忙给她盛了一碗汤,安抚道:“太后娘娘别跟她置气,长宁又不是您亲孙女,自然学不来您的气度仪态。”
太后这才摇头道:“到底她爹是个草莽出身的。”
浮在半空的江辞宁听到这句话,脸色发白,不敢置信望向太后。
皇室向来敬重为国捐躯的爹爹,平日里又怎么可能说这种话?
然而太后却完全觉察不到她的存在,继续道:“往日做事小家子气也就罢了,将来若是入了东宫还是这样,如何好好照顾霖儿!”
她说完,似乎又想起旁边的孙蔓怡,拉过她的手轻轻拍了拍:“还好咱们孙家有你在,等将来你当了太子妃,怕是要多替行霖操一操心了。”
江辞宁耳边一片嗡嗡作响。
太后自幼疼爱她,不知多少次指着东宫对她说:“你和行霖是哀家最疼爱的孙辈,将来你们要携手齐心,把东宫治理好,再把天下治理好。”
她那时便明白了太后的意思,含羞带怯低头称是。
可原来……这一切都是假的吗?
孙蔓怡脸颊边浮起一片红晕:“孙家上下都要仰仗您老人家,日后孙侄女也还要劳您多多指点。”
太后似有愁容:“说来长宁这孩子也是我自幼看大的,她心气儿高,入了东宫后不一定见得服你,你还需多费心思。”
孙蔓怡笑着称是。
梦中的她跟着孙蔓怡浑浑噩噩出了门。
方才还笑容满面的孙蔓怡此时一脸冰寒,对着贴身侍女道:“到底自小养在身边不一样,太后非得在东宫给她占个位置。”
侍女道:“姑娘此前提议为长宁公主另择人家,不如之后再提一次?”
孙蔓怡脸上露出讥讽的笑容:“老人家不放心呢,非得要她嫁在身边,哪怕是当个妾。”
主仆两人渐渐远去,宫道长长,两侧琉璃金瓦在日光映照下,刺得江辞宁双目几乎流泪。
“……殿下?殿下!”
耳畔呼唤越来越急切,她从梦境中挣扎而出,见风荷一脸焦急看着她。
江辞宁缓缓回过神来,冲风荷一笑:“没事,我方才不小心睡着了。”
风荷见她脸色不好,紧张道:“太后娘娘召殿下前去用膳,要不殿下还是推拒了吧?”
江辞宁一愣。
对了,梦中抱露已死,她此刻正伤心欲绝,并未来上课,今日前去陪同太后用膳的,乃是孙蔓怡。
江辞宁垂下眼睫:“不,我们这就过去。”
风荷无奈,却也只能扶着她起身。
江辞宁这时才看到了门口的卫濯。
风荷低声朝她解释:“卫世子是来跟殿下道歉的,见殿下独自待在屋里,又刚好遇见奴婢,所以才连忙让奴婢进屋查看殿下的情况。”
江辞宁点点头。
雨声喧哗,卫濯看着少女从屋里款款踱步而出,不由握紧手中伞柄。
她乌发中斜插的菱花镂玉簪下尾坠着细碎流苏,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摆动,好似一抹捉摸不住的月光。
卫濯喉头发紧,正欲喊出那声“长宁殿下”,却见她脸上划过一丝惊讶,随即江辞宁冲着他身后行礼:“谢先生。”
卫濯转身,终于看到了不远处的谢尘安。
他忙随之行礼:“学生见过谢先生。”
谢尘安微微颔首,握拳在唇边咳嗽两声,状似漫不经心道:“卫世子昨日交上来的策论不错,不过其中几点有失偏颇,不知世子得空否?”
卫濯愣了愣,飞快看了一眼江辞宁,旋即埋首道:“能得先生指点,实乃学生之幸。”
谢尘安微微一笑:“那便去青藤斋吧。”
他折身先行一步。
卫濯万语千言堵在喉头,眼下却也只能匆匆朝江辞宁行了一礼,便追着谢尘安离开了。
江辞宁直觉不对,谢尘安向来不多管闲事,今日怎么像是刻意支开卫濯?
她心思转了几转,压低声音在风荷耳边交代了几句,风荷点点头,故意道:“那奴婢先去为公主取披风。”
江辞宁颔首:“一会来华章宫找我。”
主仆两人就此分开。
江辞宁到华章宫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宫女取走伞,又有人捧着干净帕子替她拭去身上沾染的雨水。
江辞宁匆匆进了屋,见太后坐在躺椅上,抱着她的狮子猫眯眼假寐,忙告罪:“皇祖母,长宁来迟了。”
太后睁开眼,腾出一只手亲亲热热拍了拍旁边的位置:“长宁来了,来,上哀家这儿来。”
江辞宁顺势坐到她下首,替她轻轻锤腿:“今儿下雨,路上耽搁了些时间,害得皇祖母在此等候。”
太后一手捻着老山檀佛珠,一手抚着狮子猫雪眉,笑盈盈道:“多大事儿,倒是哀家这把老骨头好几日没见你了,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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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冒雨前来。”
江辞宁鼻头一酸,她按捺住纷繁心绪,软着声音道:“是长宁不好。”
雪眉在太后怀中扑腾,太后顺势将它放开,拉着江辞宁的手叹道:“哀家这些孙辈啊,就属你最有孝心。”
瑞云金莲香炉燃着袅袅轻烟,太后慈祥的面容掩映在其后,有几分模糊不清。
“……那年哀家染了时疫,你才那么小,却一点也不怕,整天在哀家榻边,皇祖母皇祖母的喊。”
她脸上多了几分笑意:“你虽非哀家亲生,但更甚亲生。”
这些话往日里江辞宁也听过许多次,每次都觉动容,便越发孝敬太后。
只是想到那些梦……
太后还在说:“你啊,自小是个好脾气的,将来有一日若是哀家不能照拂你,自个也得立起来,该打罚便打罚,别叫人瞧轻了去。”
江辞宁忙道:“皇祖母哪里的话,皇祖母福寿绵长,长宁还想在您身边多尽几年孝呢。”
太后只含笑瞧着她:“傻长宁,女大不由人。”
江辞宁便明白她的意思了,往日里她定然会顺势含羞带怯撒个娇,但今日……
她低头,露出几分愁绪:“皇祖母有所不知,长宁这些时日心中常惴惴不安。”
她试探道:“长宁三生有幸,得以入宫侍奉皇祖母左右,否则行霖哥哥那样的人物,于长宁而言乃是天上月,高不可攀。”
“长宁愚笨,唯恐将来不能与行霖哥哥比肩而立……”
太后语气忽然变冷:“你是哀家养大的,琴棋书画样样过人,怎么就侍候不了太子了?”
江辞宁心底一沉。
昔日她曾听太后同皇后说:“你乃中宫皇后,与后宫妃嫔自是不一样,她们不过都是些侍候人的。”
太后一双眼有些锐利地盯着她:“近日伴读入宫,你切莫被那些个年轻的小郎君扰乱了心神。”
她语重心长拍了拍她的手:“毕竟旁人再好,又哪里比得上你和行霖青梅竹马的情分。”
江辞宁笑容有些勉强:“皇祖母说得是。”
太后看她一眼:“是不是哪个伴读在你耳边嚼舌根了?”
江辞宁摇头:“是长宁多想了。”
太后便道:“虽说进宫伴读的都是贵女,但品行也难免良莠不齐,你贵为公主,少同她们来往才是。”
她似乎是想起什么,又道:“怡儿乃哀家孙侄女,也是个性子极好的,你平日里可与她亲近些。”
江辞宁指尖发冷,面上却丝毫不显,只笑着应好,又顺势夸赞了孙蔓怡几句。
太后这才转了脸色。
从华章宫里出来的时候,江辞宁的后背几乎已经被冷汗湿透。
她本就发着热,此时被寒风一吹,眼前一阵阵发黑。
太后出身孙氏,要想继续稳固孙氏朝中权柄,让太子娶孙氏女为正妻,便是再简单不过的方法。
太后素来知她秉性,自然清楚将来她若与孙蔓怡一同入了东宫,念在太后的情面上,也不会与孙蔓怡作对……
如此种种,早就有迹可循,她怎么就从来没有注意到呢?
5. 悔悟
风荷侯在外面,见她脸色白得吓人,连忙扶住人:“殿下。”
江辞宁搀着她的手:“回宫。”
风荷摸到她掌心的汗,忍不住低声道:“那位怎么都没看出来殿下生着病,也不让您早些离开。”
她话音刚落,头顶传来“喵”的一声。
却是雪眉不知何时跳上了屋檐,蹲在金灿灿的琉璃瓦上,睁着一双碧绿色的眼瞳望着她们。
风荷惊道:“这不是雪团吗?”
江辞宁定定看了那猫两眼,喃喃道:“它是雪眉。”
那只叫雪团的猫,早因为不听太后的话,给活活打死了。
风荷迷糊了:“不是雪团吗?可奴婢瞅着跟雪团一模一样呢。”
江辞宁面无表情看着那只消失在红墙之内的猫。
恐怕在太后眼里,自己与这只狮子猫……也并无不同吧。
也难怪梦中她被陷害勾搭圣上之际,太后如此勃然大怒。
她是太后为太子准备之人,却忤逆她的意思“攀附”了圣上……
她此刻还算听话,若是将来违背了她的意愿呢?
她收敛心神,问风荷:“方才上书房周围有没有人,可探查清楚了?”
说起这个,风荷也是脸色一变:“有个宫女躲在暗处偷听,被奴婢撞见,匆匆跑了。”
想必是看到卫世子单独来这边,哪家主子暗中示意下人前来窥探。
不管是谁命令的,但若她和卫世子独处被人瞧见,恐怕会给两边都带来不小的麻烦。
江辞宁叹道:“又欠他一次。”
这回风荷听明白她说的是谁了。
“殿下不若再挑一件礼物给谢大人送去?”
江辞宁转念一想,哪怕自己是只狮子猫,但也是一只富可敌国的狮子猫,这些年她可没少得好东西。
昔日愚笨,不懂筹谋,那些积压在库房里的宝贝或许都落了厚厚一层灰了。
而如今……她笑了下:“先回毓秀宫。”
***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如今形同困兽,若想破局,必须尽早动作,江辞宁回去服了药之后,沉沉烧了一夜,第二日便精神大好了。
回首人生数十年,她竟无形之中被这温柔富贵乡养成了一只温驯的狮子猫。
爹爹若是泉下有知,一定会对她失望吧?
幸好,现在一切还来得及。
她眸光凛冽,汗水顺着下巴滴落在地,溅起细小尘埃。
院中海棠开得正灿,风荷托着绢帕立在一旁,看自家公主有板有眼地打着拳。
公主病了一场之后,忽然开始早起练拳。
据说公主还在将军府的时候,每日都会跟着镇国大将军练拳,只是后来进了宫,便渐渐不练了。
风荷眼角含着笑,看着庭院中央马尾高束,劲装潇洒的公主。
她长公主几岁,乃是看着公主长大的。
她还记得公主刚进宫的时候,比同龄皇子公主都高上一截。
有一次被一个顽皮的皇子欺负了,公主竟把那皇子一个过肩摔在地上。
只是后来,公主越来越沉默内敛,平日里安静地待在毓秀宫,从不招惹是非。
风荷已经不记得多久没见过这样的公主了。
江辞宁缓缓收势,随意用衣袖拭去额角汗珠,笑着喊了风荷一声:“风荷。”
风荷忙迎上去替她擦拭汗水:“公主快回去换身干衣裳,小心着凉。”
江辞宁舒展着身子:“不碍事的,没那么娇弱。”
她随口问:“昨儿让流溪替我去库房盘点东西,好了吗?”
“好了,册子一早就递来了。”
江辞宁点点头,道:“那便先去看看,等我这身汗散了再去沐浴。”
主仆两人来到正殿。
流溪候在殿中,见江辞宁进来,连忙起身行礼:“殿下。”
江辞宁笑着拿起桌案上的册子,道:“辛苦了。”
流溪道:“都是小的该做的。”
他退到一旁,垂手站立。
江辞宁随手翻着册子。
这几日她思索了许久。
昔日她以为只要凭借太后和太子的宠爱,自己便能后半生无虞。
而如今,这一切都被赤裸裸地打碎了。
她于太后,不过是只养在膝头的猫,若不听话,便可随意打杀。
她于太子,恐怕连青梅竹马的情分都没能攀上几分,否则梦中他也不会下令射杀她,不给她留一条活路。
想清楚这一点的时候,她难免背脊发寒。
但到底也是自幼长在宫中的,天家薄情,她不是不知道。
前几日她已经试探过太后,太后是铁了心要把她塞给太子的。
偏偏孙蔓怡却容不下她。
如此看来,梦中那场荒唐的筵席,恐怕背后也有孙蔓怡的手笔。
还有什么办法,既不用嫁给太子,又不用被送去和亲?
江辞宁想到一个极其冒险的想法——那便是找一个愿意同她一起冒险的人,演一场戏。
梦中她在宴上“失了清白”,如今亦未尝不可。
只是这种方法到底不光彩,对方最好是家世不算高,于仕途上也没什么野心的。
而自己能带给对方的实际好处……便是这一库房的东西。
若事情顺利,她成功出了宫,将来对方想要和离,也不是不行。
江辞宁这么想着,积郁多日的心绪终于开释了不少。
然而她的手指在下一刻僵住。
江辞宁看着册子最后一页的寥寥几行,眉头蹙起:“流溪,库房里所有的东西都清点在册了?”
流溪沉默片刻,点头道:“回公主,都在册了。”
江辞宁将册子重重放在几案上,冷声道:“六年前我生辰,皇祖母赐的勾莲纹双环耳盒呢?四年前淑妃娘娘送的点翠珊瑚蜻蜓簪呢?”
见她动怒,宫中哗啦啦跪了一地。
流溪头埋得越发低了,却一言不发。
风荷担忧地看他一眼:“流溪,你老实跟公主交代,中间可有差错?”
流溪晚风荷几年来毓秀宫,为人沉默寡言,江辞宁看他做事踏实,才放在身边留用。
她已然动怒,身为领事人的流溪却不为所动,只能说明他有话要禀报。
于是江辞宁屏退左右,只留了风荷和流溪,才问他:“你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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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了什么,都可与本宫说。”
流溪藏在袖中的手指轻轻一颤。
殿下向来平易近人,极少自称“本宫”。
他忽然跪在地上,重重叩首:“流溪擅作主张,扣押贪污殿下财物之人,还请殿下责罚!”
风荷吓了一跳,看了一眼江辞宁,又连忙问他:“何人如此大胆?快一并说来!”
流溪伏在地上,盯着江辞宁靴边沾染的一圈淡淡灰尘——那是公主在院中练武所致。
公主最近……似乎的确不一样了。
他一咬牙,磕头道:“流溪要举报周嬷嬷私吞公主财物!”
风荷心中一惊。
周嬷嬷乃是殿下进宫便在身边照顾,那时殿下年纪尚幼,形只影单。
周嬷嬷陪伴在殿下身边,从生活起居料理到宫廷礼仪教导,无处不周全,便像是她的第二个娘亲。
殿下入宫的前几年,晚上必须有周嬷嬷陪伴在身边,才能安心入睡。
只是这周嬷嬷,这么些年未免有些恃宠而骄了。
两年前便发生过类似的事。
宫中膳食份例均有规定,周嬷嬷为仆,竟逾矩享用殿下的份例,并且还打点膳房帮她瞒下此事。
后来是被一个宫女撞破周嬷嬷在吃不属于她份例的焖烧黄羊肉,才将此事捅破到殿下面前。
只是当时殿下念在多年主仆情分,并未责罚周嬷嬷。
反倒是周嬷嬷一边掴着自己巴掌,一边哭道:“是奴婢丢了殿下的脸……”
殿下心软,人又良善,亲自扶起周嬷嬷,自责道:“是长宁平日疏忽了,毓秀宫上下一体,有好东西大家应当一起享用才是。”
此事之后,毓秀宫上下无人敢不尊周嬷嬷,下人都知道,这位老嬷嬷,在毓秀宫也算是小半个主子的。
流溪的额头紧紧挨着冰凉的地面,整个人一动不动。
殿下信赖他,命令他盘点库房,他自然不能徇私枉法。
但流溪也不是傻的,知道周嬷嬷在殿下心中非同一般,于是得知周嬷嬷私吞殿下财物之后,他只是先将人暂时扣下,按而不发。
周嬷嬷被抓起来的时候,本想以钱财笼络他,让他帮忙保密,自己拒绝之后,还叫嚣着:“你个没根的东西!殿下待我之心,毓秀宫上下谁人不知,你敢得罪我,日后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流溪捧着册子回来的时候,掌心都是冷汗。
他不忍殿下被恶奴掏空私库,但万一殿下这一次……也能容忍周嬷嬷呢?
他是在赌。
赌殿下这一次……不会像以往姑息,容忍恶奴作祟。
“起来说话。”殿下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流溪心头一松,他闭了闭眼,方觉后背都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是,殿下。”
江辞宁面无表情道:“不用顾忌其他,你知道多少,都尽数说与我听。”
因着出了这桩事,江辞宁连衣裳都没换,便直接前往偏殿。
一众宫人随在她身后,心中皆惴惴不安。
毓秀宫向来一团和气,何时像这般剑拔弩张过。
江辞宁今日着的是练武服,几步路生生走出煞气来!
6. 惩罚
江辞宁打头,疾步走过廊庑,身后一众宫人垂首相随。
梦中江辞宁即将前往大燕和亲的圣旨一颁布,整个毓秀宫便瞬间沦落到人人可踩的境地。
她和亲之前,正逢冬日,天寒地冻,他们连像样的炭火都领不到。
江辞宁让风荷去库房取些东西拿来周转,风荷应了。
炭火有了,却是最廉价的烟炭。
当时江辞宁还苦笑道:“可见宫中人人踩低捧高,我库房里宝贝不少,如今竟也因为沾了长宁公主的名号,被人嫌弃。”
风荷当时欲言又止,最后却也没说什么。
后来她命人四处打点,好让身边侍候的宫女内侍不必跟着她一同前往大燕。
宫女内侍们哭做一团,不少人甚至想跟着她一同前去,都被她回绝了。
出发前一夜,她问风荷:“我本想让你和抱露都留在毓秀宫,像周嬷嬷一样……”
风荷抱着她哭了一晚。
她哽咽道:“我的傻殿下,奴婢哪也不去,奴婢会陪在殿下身边的……”
前往大燕和亲的路上,她曾看到风荷给随行护卫塞东西。
是除夕时她赏给众人的金豆子,因着样子特殊,她一眼便认了出来。
江辞宁把风荷叫过来,吩咐她:“可以拿我库房里那些东西,这些金豆子你自个留着。”
风荷垂泪不语:“那些东西,得给殿下留个念想。”
她梦中还道:“我这些年得的赏赐不少,留一些就好,其他的都可以拿去用。”
如今种种联系在一起,她才惊觉,恐怕那个时候她的私库便已经被人掏空了大半,风荷知道是谁做的,却不敢再惹她伤心。
她怜悯周嬷嬷年老,不忍她跟着自己一同去受苦,却万万没想到,她会暗度陈仓,掏空她的私库,所以他们后来才会如此捉襟见肘。
再往深一步想,当时毓秀宫许多人想和她一起前往大燕,恐怕不是忠心侍主,而是因为周嬷嬷已经在毓秀宫只手遮天,他们留下来恐怕也没好果子吃!
难道……这些人最后竟被她害了么?
江辞宁越想越觉得胸口一片生疼,昔日她太过妇人之仁,竟在眼皮子底下养出了这么一条白眼狼!
宫人守在偏殿门口,见江辞宁来了,忙低下头行礼。
偏殿中隐隐约约传来周嬷嬷的声音:“殿下一贯待我亲厚,你们可知今日得罪我的下场?”
江辞宁站在门口倾听半晌,冷笑着一把推开门:“是么?”
周嬷嬷穿着一件浅绯色绣金妆花褙子,头上插一支缠丝镶白玉金簪,整个人珠光宝气,见江辞宁来了,脸上堆起笑来:“殿下,您……”
江辞宁立在门口,冷呵道:“把周嬷嬷押起来!”
周嬷嬷愣了下,旋即哭天喊地道:“殿下!奴婢冤枉啊!”
见流溪跟在江辞宁身后,周嬷嬷呸了一口:“殿下切莫被这没根的东西离间了你我的情分!”
江辞宁挑眉:“情分?是嬷嬷贪污毓秀宫私库的情分吗?”
周嬷嬷脸色一白,讨好地冲着江辞宁道:“殿下,您先让人把我放开,奴婢同您慢慢解释。”
江辞宁的目光落到了她发鬓间的金簪上。
她其实也知道自己纵容周嬷嬷太过,昔日里总是出于心软懒得计较,而如今,周嬷嬷竟然这样的东西都敢偷来戴在头上了!
江辞宁缓缓走过去,拨弄了一下她头上的金簪:“如若本宫没记错,嬷嬷头上这簪子,乃是前年藩国上贡的,每个宫里只得了一只。”
周嬷嬷明白江辞宁待她不同,如今见江辞宁生气,心想只要她服个软,认个错,殿下也不舍得拿她怎样的。
她扑通一声跪到地上,故意哭天抢地:“殿下!是奴婢猪油蒙了心,殿下平日不喜用金饰,奴婢见这簪子放在库房里落灰,一时糊涂……”
“本宫不喜用金,不代表毓秀宫其他人也不喜,听说嬷嬷连本宫赐给大家的金豆子都要克扣?”
这一回就连风荷都愣了下。
殿下……竟知道此事?
难怪后来殿下不再赏赐下人东西,而是直接提高他们的月例。
周嬷嬷沉默了片刻,爆发出哭号声:“殿下,奴婢错了!”
她匍匐在地上,跪行到江辞宁面前,拽着她的衣袍:“殿下,奴婢罪该万死,是奴婢辜负了殿下的信任……”
“殿下。”一道声音打了周嬷嬷。
云浅带着两个内侍匆匆走过来,将箱笼放下。
江辞宁没有让周嬷嬷再继续说下去,而是问云浅:“东西都在这了么?”
云浅点头,一边打开箱子:“小的带人将周嬷嬷居住的合玉轩上下都搜了个遍。”
江辞宁扫了一眼,淡淡道:“把周嬷嬷移交给内廷吧。”
还真当她是糊涂了!
江辞宁不敢说自己过目不忘,但也是记忆超群,她私库里有些什么,她清楚得很!
周嬷嬷面如金纸,知道这一回殿下是真的动怒了。
她霎时爆发出痛哭声,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殿下!!殿下是要致奴婢于死地吗!昔日殿下刚进宫,事事依赖奴婢,奴婢还记得当时殿下夜里不敢入睡,都要奴婢在一旁哄着才敢入睡……”
江辞宁只垂眸看她:“周嬷嬷,你私吞的东西,都在这了么?”
周嬷嬷忙爬过去查看,她翻捡一番,哭道:“都在这了都在这了,殿下,是奴婢不好,您就饶了奴婢这一次吧!”
江辞宁垂眸看着这个昔日里百般依赖的嬷嬷。
又重复了一遍:“本宫再问一遍,都在这里了么?”
周嬷嬷眼珠子一转,继续扯着嗓子哭号:“殿下明鉴!都在这里了!”
江辞宁看了她许久。
最后她红唇微张:“流溪,将人交给内廷吧。”
她抛下一句话,折身便走。
身后终于传来周嬷嬷凄厉的哭喊:“殿下!我招,我招!!”
临近傍晚,又下了一场雨。
庭院里的海棠满树凋零,瞧着竟有几分戚戚之感。
因着周嬷嬷的事,整个毓秀宫上下皆提着一口气,宫女上晚膳的时候更是轻手轻脚,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江辞宁练了一晚上字,风荷送来宵夜的时候,桌上已经堆起了满满一沓纸。
风荷将牛乳杏酥饮放到几案上,柔声劝道:“殿下,仔细伤了眼睛。”
江辞宁写完最后一个字,将狼毫搁在笔山上:“人送出宫去了吗?”
周嬷嬷又吐出了一批窝藏的财物,清点之后,已经大差不离了。
如今私库亏空还不如梦中严重,想来或许是她要被送去和亲的消息传出来之后,周嬷嬷才加大了动作。
江辞宁虽然没将人交给内廷,却以周嬷嬷突发急病暴毙为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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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人偷偷把她送出了宫。
旁人不知实情,或许会怪她太过薄情。
周嬷嬷把吞吃的财物都吐出来了,又是自小陪伴在自己身边的老人,如今却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但江辞宁已于梦中窥到未来,毓秀宫四面楚歌的时候,周嬷嬷却只想着给自己谋后路,这样的人,是断断不能再留在身边了。
风荷知道她心中难过,安慰道:“人已经送出去了,留给她的钱财也足够她衣食无忧度过下半辈子。”
江辞宁颔首表示知道了。
风荷将饮子往她面前推了推:“殿下一整天没怎么用东西了,好歹垫垫肚子。”
见她又要拒绝,风荷忙道:“偷盗主子财物乃是大罪,殿下已经格外开恩了,若真将人送入内廷,恐怕命都留不住。”
“奴婢知道殿下心里难过,但周氏不义在先,殿下又何苦为了这么一个不忠不义之人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江辞宁垂着眼睫,片刻之后,她终于捻起汤匙:“你说得对,不值得的人,弃了也好。”
风荷见她终于肯吃东西,面上露出几分笑意:“殿下,奴婢会一直陪着您的。”
江辞宁手指轻颤。
风荷的确陪着她到了最后。
陪她千里奔赴大燕,陪她潜逃而出,也陪她共赴黄泉。
叛逃公主都没有活路,更何况她身边之人?
江辞宁转身,握住风荷的手:“嗯。”
她不会再让梦中之事发生。
***
整理了一番私库后,江辞宁发现自己还真是有不少好东西。
其中有一只鎏金镂空百寿纹香熏笼,据说乃是前朝香云山的拂空大师亲手所制。
整个熏笼由大大小小的“福”“寿”“安”“宁”等字镂空组成,取的正是福泽绵长的意向。
她听闻谢尘安寸不离药,就连马车车厢这样的地方都要挂上药熏,于是当即决定将这只熏笼作为谢礼送给他。
上一次她派人去送衣料,纯粹是出于得罪了人卖个乖,这一次他可是明明白白帮了自己,再派人去送东西便显得有些轻慢了。
于是江辞宁准备好礼物,算准谢尘安讲学结束的时间,亲自去了一趟青藤斋。
春意正浓,青藤斋外栽种的修竹也苍翠欲滴,风拂过哗啦作响。
青藤斋门上卷着的苇帘便也随风摇曳,时不时现出屋内端坐的青衣公子。
他还真是爱极了青色,江辞宁这么想着,捧着金丝楠木匣踏入青藤斋。
他似乎在翻看信件,江辞宁怕打扰他,走了几步停住。
一道飘摇的苇帘将两人隔开,光影交错间,江辞宁的目光落在桌案上。
青年指尖如玉,正捏着薄薄信纸,一层浅淡的光聚在他指尖与纸料相触的地方。
她的目光划过,忽然觉得那信纸看上去有几分眼熟。
她来不及多想,见他将信纸慢条斯理合拢起来,开口道:“谢先生,学生长宁前来打扰。”
谢尘安掀起眼帘,淡淡朝她看来。
江辞宁打起苇帘,捧着木匣走了进去。
她注意到地上还放着炭盆,谢尘安体弱多病,这个时节了还需要用炭。
看来自己这东西也算是送对了。
江辞宁态度恭敬,将木匣放在桌案上,抽手那一刻,她看到了桌上的信封。
她手忽地一颤。
7. 试探
江辞宁的目光像是被信封烫到了一般。
好在她反应极快,退到一旁站定,笑着说:“宫中人多口杂,前几日多谢先生帮长宁,否则卫世子来找长宁之事被有心人瞧见,还不知道要传成什么样呢。”
谢尘安慢悠悠道:“谢某那一日不过是与卫世子有事相商,殿下或许是误会了。”
江辞宁笼在袖中的手指都在轻轻颤抖,偏她还要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先生无心之举,却为长宁免去许多麻烦,这只熏笼乃是香云山的拂空大师亲手所制,学生一点小小心意,还望先生笑纳。”
她说罢,朝他行了一礼:“学生还有旁的事,便先不叨扰先生了。”
她也不等他开口,行了一礼之后,折身退出青藤斋。
谢尘安抬起眼眸。
江辞宁正拨起苇帘,云袖往下堆叠,露出一截藕白的手臂,手腕上套着的两个绞丝银镯松松地晃着。
她很快走了出去,夹道两旁翠竹摇曳,婆娑竹影落在逶迤的裙摆上。
直至人彻底消失在转角,谢尘安才慢条斯理拿起桌上那封信,递到炭盆上。
火舌跳跃,很快顺着信件舔舐而上。
“归寒。”
一道身影神出鬼没出现在桌案前:“公子。”
熊熊火光倒映在谢尘安黢黑双瞳中,映得清冷如雪的青年也平添几分妖冶。
“今夜去毓秀宫盯着长宁。”
归寒看着炭盆中缓缓化为灰烬的信,点头道:“是。”
此乃大燕最高等级的密信,是由特殊方法写成的,信封上会有一个类似于飞鹰的特殊标记。
他乃公子暗卫,随时随地隐在暗处,自然也看见了方才长宁公主那一瞬的异常。
只是这长宁公主养在深宫之中,又怎么可能知道这些呢?
公子如此兵行险招潜伏在大齐皇宫,自然是容不得变数的。
他眸光森冷,悄无声息退了下去。
江辞宁回毓秀宫的路上,感觉自己的脚步都在发飘。
谢尘安……为何会跟大燕有染?
他不是出身于江淮谢氏么?
难道谢尘安乃是大燕在大齐安插的细作?
江辞宁霎时不寒而栗。
大齐皇室虽弃她在先,然而她的爹爹却为大齐征战一生,她到底是不忍心大齐覆灭的。
如果谢尘安真的有问题,她是不是应该警示圣上?
可是她该如何解释这一切?
且不说她一个养在深宫中的公主是如何得知大燕的密信标记,万一这一次,梦境出错了呢?
江辞宁心神不宁回了毓秀宫,连晚膳都没用几口。
她思来想去,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好。
至于谢尘安那边……先敬而远之,细细观察罢。
心事重重中,江辞宁早早便歇下了。
初时辗转反侧,后来也迷迷糊糊睡着了。
她又开始做梦。
梦境中大雪纷飞,她坐在床榻上,捧着书有一页没一页地翻着。
烛火摇晃,光影昏黄,朦胧间依稀可见桌案前坐着一个身着玄衣的男子。
她看似在看书,实则却在偷偷观察男子。
桌案上散落着绘有飞鹰的密信,他手执玉笔,勾勾画画。
也不知过了多久,雪落无声,屋内烛火哔啵,江辞宁捧着书,几乎有些昏昏欲睡。
直到鼻尖檀香缭绕,有温热的气息靠近。
江辞宁猛然惊醒,书卷落地,她下意识往床榻角落里缩。
烛火将他的身影大片投在床榻之上,随着他一步步靠近,黑影仿佛滋长的獠牙,一点点攀附到她身上。
她的背脊抵上冰凉的檀木,退无可退。
江辞宁咬牙道:“陛下说过不动我。”
对方不再动作,只负手而立,静静瞧着她。
惊惧过后,江辞宁忽地在空气中嗅到一丝极淡的酒香。
眼睫慌乱煽动,江辞宁面上染上一丝薄红。
初时她是畏惧他的,可后来相处久了,江辞宁发现燕帝并不似传闻中阴郁嗜血,喜怒无常。
虽然对方终日带着面具,看上去阴沉沉的,但却并未动过她一根汗毛。
反而时常让她随驾书房,还命人给她些闲书话本看着,待他要歇息,又会遣人将她送回去。
如此相处了几个月,倒也算相安无事,只是每每他饮了酒……
江辞宁娇颜酡红,声音也掺了几分颤:“陛下。”
身形高大的男人一言不发坐到了榻上。
江辞宁咬唇折身,纤纤玉指勾上他的腰带。
衣料摩挲,玉佩叮当,掌心滚烫几乎灼得她眼角微跳。
他忍耐力是极好的,江辞宁只能从他坚硬胸膛下传来的一丝轻颤觉察到什么。
她满面飞红,几乎浑身力气都攒到双手上,直至双腕酸痛不已,他终于重重将她揽入怀中。
冰凉的面具贴着她滚烫的额头,粗重的呼吸也尽数喷洒在她的鬓发处,他的颤抖亦传递给她,让她忍不住战栗……
他抱着她,平息了许久,才在她耳畔道:“大齐欠你父亲的,朕会替你讨回来。”
“殿下,殿下!”
江辞宁猛然起身,风荷被她吓了一跳:“殿下?您是不是不舒服,脸怎生这般红?”
眼前一切渐渐清晰,江辞宁胸膛起伏片刻,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在做梦。
风荷忧心忡忡问:“殿下哪儿不舒服吗?”
江辞宁的掌心被汗水濡湿,身子亦是烫得发慌,她闭了闭眼,将梦境中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抛开,问她:“宫中发生了何事?”
她听到外面一片嘈杂,都这个点了,肯定是出了什么事。
风荷压低声音:“圣上遇刺,那刺客逃走了,现在御林军正在各宫逐一排查。”
江辞宁蹙眉:“遇刺?圣上可有受伤?”
“听说伤到左臂,并无大碍,不过当时圣上歇在怡春宫中,刺客闯进来的时候,婉妃先行惊醒,却没顾得上圣上,自个儿先逃到榻下躲着……”
风荷小心翼翼道:“圣上发了好大的火。”
江辞宁了然,怡春宫这一次,恐怕是要倒霉了。
风荷催促道:“御林军的人没一会便要搜到我们这边了,奴婢先服侍殿下更衣。”
不久之后,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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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殿门口大喊:“御林军奉命搜查毓秀宫!”
宫人将殿门打开,呼啦啦涌进来一群人,交错的火光将整个大殿映得通明。
江辞宁端坐在花厅,慢悠悠用着一盏牛乳蜜豆酪。
为首之人唤作陈瑾,与江啸曾是旧识,见到江辞宁,行了一礼:“殿下,今夜有刺客潜入宫中,属下奉旨搜查,还望见谅。”
江辞宁让风荷奉茶,笑着对陈瑾说:“陈大人奉命行事,还请自便。”
陈瑾抱拳:“多谢殿下。”
他接连搜查了好几个宫,此时的确渴得紧,加之长宁公主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比旁人自然是多了几分亲近。
故而他也不客气,接起茶来一饮而尽,又交代中手下:“都小心些,别弄乱了殿下的东西。”
毓秀宫胜在精巧,占地却不算大,江辞宁与陈瑾闲聊了几句,御林军的人便已经搜查结束了。
“大人,没有异常。”下属抱拳禀报。
陈瑾挥了挥手,表示知道了,随即又对江辞宁说:“今夜叨扰殿下了。”
江辞宁笑了笑:“陈大人客气了。”
陈瑾正要告退,忽然想起来什么:“殿下今日可有在宫中碰见什么异常?”
暗处的归寒眸光一凛。
却见长宁公主面色如常,声调都未变一下:“并未,若之后发现有什么异常,长宁随时联系陈大人。”
陈瑾朝她抱了下拳,带着人离开了。
月色被浓重的乌云掩映,归寒悄无声息跳上宫墙,消失在沉沉黑夜中。
谢府。
长灯摇晃,白玉指捻着紫檀木狼毫,在宣纸上落下金钩铁划的几笔。
谢尘安慢悠悠拿起宣纸,让夜风干透墨痕。
暗卫单膝跪在地上:“……齐帝勃然大怒,斥责婉妃贪生怕死,命其闭门思过。”
“齐帝歇下不久,宫中四处排查刺客,行至清和宫时候,郑内侍发现殿中年久失修,阶上的草都长了半尺高,当即斥责了一番宫人,又言春夜苦寒,命人送了银骨炭数盆到清和宫。”
谢尘安凝视着宣纸上的“谋定后动”几个字,片刻后,随意将宣纸扔到炭盆中。
火舌舔舐而上,屋子里很快光亮大作,又迅速陷入黯淡。
谢尘安不知何时捻起了桌上的刻刀,有一搭没一搭地玩弄着,玉质刻刀撞击在桌案上,发出清脆的响。
余音中,他不咸不淡开口问:“毓秀宫情况如何。”
暗卫低头:“归寒来信,一切如常。”
“御林军走之前还询问长宁公主有没有见到什么异常,长宁公主答复并无异常。”
“笃——”
玉质刻刀被人扣在桌案上。
暗卫抱拳,一言不发。
谢尘安眼睫低垂,声线极淡:“继续注意清和宫就行。”
暗卫颔首称是,无声无息退下。
绢灯光影朦胧,掌心的白玉刻刀像一轮堕月。
谢尘安倏然想起那日长宁公主簪在发间的羊脂白玉簪。
他抬指,慢悠悠压在刻刀之上,温凉的触感顺着指尖攀附而上。
他心想,倒是个聪明的。
8. 隐情
毓秀宫。
被这么一折腾,江辞宁也没睡意了。
她又叫了一盘茯苓糕,配着牛乳慢慢吃着。
“殿下,这才丑时,您一会还是再去歇息下,切莫吃多了,多用伤身。”
抱露自那日扭伤了脚,一直在屋中修养,被搜宫惊醒后觉得心中不安,此刻守在江辞宁旁边,苦口婆心地劝着。
江辞宁也明白这个道理。
但她方才做了怪梦,又应付了一波人,一番折腾下来手脚冰凉,便想吃些热食暖暖身子。
抱露是江辞宁十二岁那年来毓秀宫的,年纪小,也没什么心眼,时常说错话做错事,但这丫头为人实在,江辞宁很喜欢她。
风荷明白江辞宁有心事,忙着给抱露使眼色,小丫头却看不懂似的,还在喋喋不休。
江辞宁笑了笑,捻起一块茯苓糕递到她唇边,抱露瞪大眼睛,随即没忍住啊呜一声咬了下去。
众人发出哄笑。
江辞宁也笑着说:“积食伤身,我知道的,不过茯苓糕太好吃了,就这一次。”
风荷忙道:“好了好了,大家都散了吧,先回去歇息,殿下这有我在。”
抱露努力将茯苓糕咽下去,可怜巴巴说:“殿下,奴婢会争取把脚伤快快养好,这样就可以随时陪着殿下了。”
她一步三回头跟着众人离开,江辞宁笑着和风荷对视了一眼。
风荷说:“抱露还是个孩子心性。”
江辞宁弯眼道:“毕竟年纪还小。”
风荷轻声对江辞宁说:“殿下慢慢用,想歇下了再叫奴婢。”
江辞宁叫住她:“风荷。”
风荷动作一顿,回应她:“殿下,奴婢在。”
江辞宁犹豫着说:“若是有一日……”
她眼睫轻轻颤了下,到底是没说出后半句话。
风荷折回身来,拉江辞宁的手,认真地对她说:“殿下,无论什么情况,奴婢都会陪在您身边。”
江辞宁霎时红了眼圈。
今日御林军搜宫,她之所以没说出白日里看到谢尘安与大燕有勾连的事,正是因为梦里燕帝那句:“大齐欠你父亲的,朕会替你讨回来。”
梦中发生的事情都是真的,她现在可以断定。
那为何燕帝要对她说这么一句话?难道爹爹的死另有隐情?
便是这一怀疑,让她方才鬼使神差没有在陈瑾面前说出谢尘安的事。
只恨梦境太过零碎,她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风荷紧紧握着她的手,目露安抚之色。
江辞宁闭了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气。
抱露的命她都救回来了,之后会发生的种种,又有何可惧?
哪怕所知不全,也总比一无所知好。
稳了稳心神,江辞宁冲风荷一笑:“嗯。”
第二日江辞宁早早起了身,却听风荷说因着未抓到刺客,上书房所有课程都被取消了。
那边刚来人通知。
圣上被人刺杀一事,和大燕多半脱不开关系,换言之,此事恐怕和谢尘安……也脱不开关系。
本想着今日难免要同谢尘安接触,眼下倒是好了,暂时能避开他,自己也可以好好琢磨下该以什么态度对他。
风荷劝着江辞宁:“既然今日无课,殿下便再睡个回笼觉吧。”
江辞宁却毫无睡意,她问风荷:“没抓到刺客,也没什么线索?”
风荷摇头:“也是奇了怪了,听说搜了一圈也没发现任何痕迹。”
“不过听说昨儿郑内侍派人送了不少银骨炭到清和宫。”
江辞宁微抬眼帘:“清和宫?”
风荷点头:“是那位。”
惠妃宋清溪早年深得圣上宠爱,只是自她膝下皇子夭折之后,便不知怎的与圣上离了心。
当年江辞宁入宫,正是惠妃刚刚丧子,与圣上闹得正凶的时候。
听闻有一次皇帝从她宫中出来的时候,身上带了血。
太后勃然大怒,要下旨将惠妃打入冷宫,却被皇帝生生制止。
母子两人僵持了几日,到底是太后让步了。
只是自那以后,圣上便再不踏足清和宫,惠妃的父亲亦是受到此事牵连,被罢免太尉之职,封平远伯戍守边关,一去便是数十载。
刚入宫时有宫女在江辞宁耳边嚼舌根,说惠妃疯了,清和宫里的宫女被她折磨得遍体鳞伤,她拿灯花烫宫女的胳膊,还用银针扎她们的后背。
她年纪小,在宫中又形只影单无人可用,信以为真,吓得看见清和宫都远远绕着走。
但一次宫宴散席,她和当时贴身伺候的宫女被人群冲散,她不知怎的就误闯到清和宫外。
偌大个清和宫只亮着一间屋,夜猫趴在房梁上叫得凄厉,两只眼睛如同鬼火飘忽,她吓得哇一声便哭了出来。
片刻之后,殿门被人推开,有人掌着一盏悠悠的宫灯来到她面前,她抬头,看到宫女身后那个气质娴静温婉的女子,一时间忘了哭。
那时正是初春,夜色寒凉,惠妃将她带到屋里,命人给她热了饮子,又往她手里塞了个汤婆子。
惠妃虽然面色憔悴,眼下更是浮着淡淡黑青,但根本不似传闻中那般,是个恶毒的疯女人。
她坐在旁边小心翼翼看她手捻佛珠,直到宫女接到信来清和宫领她离开。
她细声细气对她道谢:“谢谢娘娘。”
惠妃没有抬眼看她。
后来长大了些,她亲手制了一味香送到清和宫道谢,却被那边原封不动还回来。
来还东西的宫女道:“娘娘与青灯古佛作伴,不问红尘,殿下的心意还请收回。”
彼时江辞宁已经在宫中生活了几年,自然不再像初入宫时懵懂,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后来便也不再费心与清和宫交好。
不仅是她,这些年清和宫一直不与旁宫交往,十年过去,清和宫如今已然形同冷宫。
只是这一次……郑内侍若不得圣上授意,怎敢往清和宫送东西?为何圣上会忽然想起惠妃来?
江辞宁细细琢磨,忽然想起一事。
因着那次机缘巧合的接触,江辞宁回来后出于对惠妃的好奇,打听了不少关于她的事情。
其中一件便是当年惠妃随驾圣上前往行宫,曾为圣上挡了刺客一剑。
惠妃昔日曾是名动华京的才女,弹得一手好琴,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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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这事废了一只手,此后再不能抚琴。
虽说此事已经过去十几载,但江辞宁还是一下子将昨日之事与其联系在了一起。
多半是昨夜遇刺一事,让圣上想起了旧事。
如今宫中新人一茬一茬地换,但像惠妃当年那般受宠者却再也没出现过。
如今圣上有所动作,宫中各方恐怕也都蠢蠢欲动。
今后如何……且先再观望下吧。
惠妃那边暂且不表,她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望向雾气横生的庭院,道:“风荷,将我前几日抄好的佛经取来,我们去探望皇祖母。”
当年圣上刚刚登基,曾率兵御驾亲征,爹爹江啸亲随左右,便也是那一次,大军路遇戎狄埋伏,爹爹战死沙场。
关于爹爹之死,她自小听闻的都是这个说辞。
但昨日做的那个梦……到底是在她心中种下了一个怀疑的种子。
她要去探一探太后的口风。
江辞宁到华章宫的时候,太后正抱着雪眉晒太阳。
通体雪白的猫儿懒洋洋窝在太后怀中,舒服得肚皮都翻了出来。
“皇祖母,长宁来了。”江辞宁亲亲热热唤着太后。
太后抬眼,摸了两把猫儿:“去!”
雪眉便乖巧地跳了下去,纵身几跃消失不见了。
太后含笑道:“这猫儿是个有灵性的。”
江辞宁笑着挽住太后的胳膊:“那可不是。”
太后拍了拍她的手:“今儿个怎么想起来看哀家了?”
江辞宁故意嗔怪道:“皇祖母这是怨长宁叨扰了您的清静。”
太后笑得眉眼都皱做一团:“你啊你,惯会撒娇。”
“昨夜宫里出了那么大的事,长宁一直挂心您,您昨夜歇得还好吧?”
太后望着眼前少女鲜妍的眉眼,心里熨帖不已。
昨夜怡春宫进了刺客,皇帝受惊,今儿个可不是众人都围到勤政殿去了,又有谁想得起来她这老婆子?
唯有长宁。
到底是自幼养在膝下的孩子。
太后便握住她的手:“你这孩子惯是个有孝心的,哀家没事儿。”
她感叹道:“这宫里头就属你最知冷热,若不是霖儿身边也得有个知心人,哀家还真不舍得你。”
江辞宁心底一沉,太后终于将这事放到明面上来说了。
不过也对,三个月后便是太子的选妃大典,也是时候了。
她闻言适时露出羞赧的表情,娇声唤她:“皇祖母。”
太后眯眼笑着,又拍了拍她的手,关切道:“昨晚阵仗闹得大,没被吓着吧?”
江辞宁摇摇头:“来毓秀宫搜查的是陈瑾陈大人,陈大人对我颇为照拂。”
“陈瑾?”太后似乎回忆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这人,“哦,原来是你爹爹的旧识。”
江辞宁顺势道:“或许是昨日遇见了陈大人的缘故,昨晚长宁梦见了爹爹。”
江辞宁敏锐地察觉到,太后的神情有一瞬的僵硬。
她心脏狂跳起来,手心更是冒出一阵阵的汗意。
难道说……爹爹的死,当真另有隐情?
9. 慈悲
江辞宁面色无异,只是语调有些哀伤:“皇祖母,长宁已经许久没去祭拜过爹爹了,不知能否在大选前去祭拜一次爹爹,也好告知爹爹长宁的归宿,让爹爹放心。”
江辞宁一直知道太后不喜她提起自己的爹爹,也很少让她前去祭拜。
算下来这十年里,她竟然只去祭拜过爹爹三次。
爹爹的祭日和圣上生辰隔得极近,往日她只当是在避讳此事,如今看来,恐怕其中另有隐情。
太后原本听她提起江啸,有些不悦,但转念一想,这孩子的确已经许久没去祭拜过江啸了。
日后成了婚,便要好好服侍霖儿,更是没什么机会出宫了。
也罢,看在她一片孝心的份上,就允她这一次。
江辞宁垂首不语,等待太后发话。
没一会儿,太后果然开口:“宫中刚出了这桩事,还要乱上一阵,等过了这几日,你再出宫祭拜你爹爹。”
江辞宁一喜,拉着太后的手摇了摇:“皇祖母对长宁最好啦!”
太后佯装严肃:“快去快回,莫在宫外逗留太久。”
“长宁省得。”
今日太后开心,江辞宁陪了她一下午,又用了晚膳,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了。
天边挂着一轮圆月,月色浅淡。
太后性子喜怒无常,应付她须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江辞宁此时乏得紧,眼角都泛着淡淡的倦。
风荷扶着她,轻声道:“奴婢回去再叫小厨房做些吃食。”
明面上太后万般宠爱长宁公主,但只有他们自个儿才知道,太后是个极不好对付的。
江辞宁幼时有一次在太后宫里不小心用多了饭食,饭后打起嗝来,太后嫌恶不已,竟叫她大冬天的灌了满满一壶凉水。
江辞宁回去之后胃疼了一宿,自那以后,江辞宁便再不肯在她面前多用饭食了。
但这度得好好把握,用得太少了便是轻慢,太后也会不悦,说她:“吃得还没个猫儿多,别学宫里那些妃嫔,为了讨皇帝欢心,一个个饿得瘦骨嶙峋。”
总而言之,自家公主这些年在太后面前,没一顿饭是用得安心的。
江辞宁掩唇打了个小小的哈欠:“风荷,我想吃蜜豆牛乳羹。”
风荷看着眼睫都被染湿的江辞宁,心疼坏了:“好好好,咱快些回去,给殿下做一份搁满了蜜豆的牛乳羹,再配上一碟子云片糕……哎呀!”
风荷惊呼了一声,她脚下似乎踢到了什么软软的东西。
她反应极快,将手里拎着的宫灯往前一映!
一个瘦小的背影映入眼帘。
是个七八岁的小女孩。
女孩穿的衣裳看起来有几分旧了,头上扎着双鬟髻,连个像样的发饰都没有。
她弯着腰,牢牢护着怀中什么东西,巴掌小脸上尽是惊恐。
风荷蹙眉,这打扮不像是一般宫女,却也不像是主子,她正要开口询问,便听到江辞宁柔声道:“九公主?”
风荷愣了下,九公主?
她忽然想起来这前边就是赵婕妤的卧荷轩。
九公主顾明月出身低贱,其母乃是一个宫女,得了宠幸之后得封才人。
只可惜孙才人英年早逝,九公主在孙才人逝世之后患上了哑疾,更是惹得圣上不喜,便被随手扔给了一个不得宠的赵婕妤养着。
因着出身不好,又身患哑疾,九公主在这皇宫中就像一个透明人,风荷对她不是很熟悉,一时间竟没认出来。
江辞宁此时已经蹲下了身子,眉眼关切道:“我是长宁,方才是我们没看好路,九公主可有伤到?”
已经很久没有人用这么温柔的语气对她说过话了。
九公主怯怯抬起头,看向江辞宁。
另一旁的宫道,稀薄月色落在扶疏花木之上,亦顺着谢尘安的绯红色官袍滑落。
谢尘安从勤政殿出来之后,刻意没让点灯,而是借着月色清晖,沿着宫道缓缓踱步。
两人行至卧荷轩附近的时候,忽然听到絮絮之语。
归寒只听了片刻,便发现是长宁公主的声音。
前方的谢尘安停住了脚步。
归寒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宫灯悠悠点亮一角,长宁公主蹲在地上,纤细的颈上笼着一层朦胧的光,耳垂上也不知戴的是什么材质的耳饰,像是倏忽的星,忽明忽暗。
地上开着的月见草依偎在她袖边,随着夜风微微摇曳,她便如那天宫之中堕入人间的仙子,冰姿雪魄,倩影婆娑。
归寒忽地意识到自己看得时间太久了,他收回视线,背脊微微绷直。
这边九公主正警惕地打量着面前的少女。
对方脸上关切之色不见假,此处没有旁人,若是想欺负她,也不必装出这番模样。
片刻之后,她终于摇了摇头,只是并不起身,而是继续弯腰护着怀中的东西。
江辞宁和风荷对视一眼。
江辞宁便道:“我住在毓秀宫,改天九公主有空,可以来找我玩。”
九公主依然蹲在地上不肯起身。
江辞宁朝她笑了笑,欲要离开。
然而就在这时,九公主怀中忽然发出一声微弱的呜咽。
九公主面色大变,双手紧紧搂着怀中之物,那叫声却越来越大。
随即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探了出来。
那小奶狗或许是受了惊吓,尿了她一身,腥骚之味也霎时掩盖不住,弥漫在空气中。
九公主开始发抖,抖着抖着她竟然想要给江辞宁磕头,风荷眼疾手快拦住她。
江辞宁试探着伸出手,说:“你的小狗真可爱,可以让我摸一摸吗?”
谢尘安负手而立,淡淡望着不远处的少女。
九公主也睁大了眼,看着笑盈盈的江辞宁。
她迟疑片刻,将小奶狗递过去了一点。
片刻之后,小奶狗率先扒拉着爪子探出头去,舔了一下江辞宁的手指。
谢尘安注意到她手指一颤,然而她却继续摊开手掌,让小奶狗舔舐着自己的掌心。
九公主霎时红了眼,她将小奶狗高高举起,似乎是想塞给江辞宁,但又顾忌它浑身脏臭,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眼见江辞宁就要伸手去接,风荷连忙将小奶狗抱过来,轻轻安抚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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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江辞宁猜到什么,问她:“赵娘娘不让你养这只小狗,是吗?”
九公主眼眸一亮,她点点头,连比带划,似乎要对她说什么。
江辞宁开口道:“九公主想让我养这只小狗,对不对?”
九公主点点头,脸上露出祈求之色。
小奶狗湿漉漉的鼻头蹭着风荷的手,喉咙里不停发出微弱的呜咽声。
小东西的确是可爱极了,但殿下幼时曾被狗咬过,一向是不喜欢狗的,风荷为难地看向江辞宁。
九公主紧紧拽着自己的衣角,小脸苍白。
这只小狗是她在一个荒废的偏殿捡到的,约摸是顺着哪个狗洞爬进来的。
她喜欢极了,本想偷偷养在身边,可没几日便被赵婕妤发现了……
赵婕妤喜洁,最是容不了猫狗,葫芦当场被她命人丢出去淹死,自己也被赵婕妤狠狠打了一顿。
她躲在屋里哭了一宿,直到一个宫女不忍心偷偷告诉她,葫芦没被淹死,只是被扔到听荷苑中任其自生自灭了。
赵婕妤平日里不大管她,却也不许她跑出卧荷轩,生怕她冲撞了哪个贵人。
她等了足足三天,终于找到机会,趁着赵婕妤去找安美人的间隙溜出了卧荷轩。
只是她才找到葫芦,便撞上了眼前的这位长宁公主。
长宁公主她听过的,赵婕妤常在她面前念叨:“那丫头还真是个好命的,死了一家人,便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赵婕妤不会让她继续养着葫芦的,这位公主……她愿意养葫芦吗?
如果她也不愿意,葫芦该怎么办?
要看着瘦瘦小小的九公主就要哭出来,江辞宁柔声说:“好,我先帮九公主照顾这只小狗。”
九公主双眼通红,硬是挣扎着要给江辞宁磕头。
只是她太过瘦小,江辞宁废了点力气便将人拉住了,她认真地看着她:“殿下乃是公主之身,不能随意给人磕头,长宁受不起。”
九公主眼眸中露出不解。
江辞宁知道她想的是什么。
自己这个外姓公主和她们终究是不同的,等她长大些便会明白。
她微微一笑,转移话题:“殿下衣裳脏了,不若跟我回一趟毓秀宫,换身干净衣裳,也同它玩一玩再回来?”
九公主却摇了摇头,向她行了一礼,随即扭头飞快地跑了。
没跑几步,她又回头恋恋不舍地看了小狗一眼,然后消失在了黑夜中。
小奶狗病恹恹地躺在风荷的臂弯中,连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风荷沉默片刻,开口道:“殿下,九公主虽然不得宠,但到底是皇室血脉,她将这小狗托付给殿下,便不好叫它死了。”
风荷脸上露出不忍之色:“但依奴婢看来,这奶狗多半是活不成了,不若今夜便将它处理了,奴婢差人去找只差不多的健康狗崽来……”
谢尘安的目光越过葱茏草木,精准地落在江辞宁身上。
她低垂眼眸,面颊之上笼着一层朦胧清辉,如神佛低眉。
谢尘安生出几分好奇。
不知这神妃皮囊下的心,到底是慈悲……还是狠辣?
10. 生错
江辞宁凝视着小奶狗,想起梦中几个零碎的画面。
她在梦中第一次见九公主,是撞见她躲在花园中烧纸祭拜。
宫中行祭拜之事乃是大忌,江辞宁当时被吓了一跳,正欲走过去提醒,不料被离她更近的丽妃先一步发现。
九公主慌乱之间用脚去踩火堆,却不小心让飞溅的火星烧到了丽妃的裙摆。
丽妃当时怀着龙裔,受惊回去之后便见红不止,虽说胎是保住了,但却记恨上了九公主。
一个寄人篱下的不受宠公主,要使点绊子给她实在是太容易不过。
于是九公主在宫中行祭祀之事被闹得沸沸扬扬,最后连太后都听闻了此事,当着皇帝的面斥责她不孝,竟在宫中行祭拜之事。
好在皇帝虽不悦,但到底念及她年幼失母,并未加以责罚,只是越发厌弃九公主了。
九公主从此在卧荷轩的日子便更难熬了,江辞宁依稀记得她病死在了自己和亲之前。
风荷还不知是打哪儿听来一个消息,说当时九公主祭拜的并非逝世的孙才人,而是她的爱宠,叫什么葫芦。
葫芦……原来就是它啊。
江辞宁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小奶狗的脑袋:“葫芦?”
小奶狗动了动耳朵,伸出粉嫩的小舌头舔了她一下。
江辞宁伸出手,小奶狗不知躲避,反倒亲热地凑上来。
江辞宁抚摸着它的脑袋,感受着它柔软的毛发,垂眸道:“带它回毓秀宫吧。”
她机缘巧合救下葫芦,九公主或许也就能避开梦中的命运。
风荷还试图劝说:“殿下!”
江辞宁脸上露出些果决:“风荷,你我并非阎王爷,生杀予夺,不在于你我。”
她伸出一根纤细白皙的手指着小奶狗:“而在它自己。”
她面上露出些笑意:“只要它想活,为何我们不试着帮帮它呢?”
主仆二人抱着葫芦离开了。
夜风摇动月见草,满地月色如霜。
谢尘安摊开掌心,采撷一抹月光。
生杀予夺,不在你我,而在它自己。
少女清音犹在耳畔,谢尘安唇角浮现一抹淡笑。
分明是怕狗的,却非得要将麻烦领回宫里,一旦此事被赵婕妤发现,岂不是惹得一身腥。
谢尘安道:“走吧。”
走了两步,他又开口:“赵婕妤已经回卧荷轩了。”
归寒琢磨了下,立刻抱拳:“是,属下去帮九公主。”
归寒到的时候,九公主果然躲在墙边,瑟瑟发抖。
她方才是趁下人不注意,从偏门跑出来的,现在赵婕妤已经回宫,宫人把门都锁了。
免不了要挨一顿打了,但至少救下了葫芦。
九公主这么想着,又开心起来。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忽然从天而降,抱住她顺着宫墙一跃而上,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已经轻飘飘落了到了卧荷轩里。
归寒难得打量了一眼九公主,没想到她胆子还算大,竟没叫出声来。
他足尖一点,兔起鹘落,消失不见。
九公主愣愣站在原地,片刻后,她弯着眼睛笑起来。
那位长宁姐姐……真是个好人。
***
第二日清晨。
华京春日多雨,谢尘安闲闲翻完了一卷书,外头便又落起雨来。
他抿了一口清茶,起身走到窗边,随意望进雨雾连绵中。
雾气氤氲间,他瞧见一袭黛色衣衫出现在碧竹尽头。
江辞宁下着月白团花长裙,步子迈得极小,一把藤黄油纸伞伞面微微倾覆,雨落如珠。
她走了几步,似是觉察到有人在看,微微抬起伞面。
清透雨珠顺着窗棂的云纹花格滴落,谢尘安着一身天青色直裰,墨发以玉冠高束,此时正立在窗边。
淅沥雨水揉湿他的眉眼,那双黑沉如夜的眼越过雨幕,定定看向她。
江辞宁的呼吸凝滞了片刻,她不由自主想要往后退,身形刚一晃,冰凉雨珠便顺着伞面噼里啪啦溅落在她手背上。
冷意霎时让她清醒过来。
她背脊绷直,一点点克制住自己的恐惧,朝着谢尘安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谢尘安淡淡颔首。
江辞宁垂眸,悄无声息用伞面隔断他的视线,快步走向上书房。
直到坐在桌案前,江辞宁的心还在砰砰直跳。
她用绢帕一点点压着手上的雨水,恼自己胆子太小,竟跟耗子见了猫似的。
旋即又想,会做预知梦的人又不是谢尘安,而是她,怎么算来都是她处在上风。
她是怀疑谢尘安与大燕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如今此事只有她自个儿知道,只要她不引起谢尘安的注意,谢尘安说什么都是怀疑不到她头上的。
她压着自己一点点恢复冷静,但一想到昨日被她捡回宫中那只小奶狗此刻仍气息奄奄,又忍不住淡淡叹了一口气。
这边诸位贵女都陆陆续续落了座,青藤斋中,谢尘安还在问归寒话。
“昨夜长宁公主身边的内侍流溪悄悄去找了一位会看猫狗的宫女。”
“恐怕是长宁公主捡回去那只小狗不大好。”
谢尘安想起她眼底脂粉都压不住的青黑,淡淡道:“之所以是麻烦,便不要惹为好。”
归寒点头:“是。”
从青藤斋的位置能看到上书房一隅,他扫了一圈,没见着那袭黛色衣衫。
他唤了归寒过来,低声吩咐几句。
往日里上谢尘安的课,他都是早早便在讲堂上侯着了,今日却久久不见他人,几个贵女闲不住,开始凑在一块说话。
这个夸赞那个发簪好看,那个说这个指甲样式新鲜。
谢尘安踏入上书房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副乱糟糟的景象。
唯独江辞宁规规矩矩坐在桌案前,似在低头看书,却半天不见眼睫眨一下。
他唇角勾出一丝极浅的弧度,收回视线,走到讲堂上。
眼见先生来了,诸位贵女霎时作鸟兽散。
江辞宁却像是慢了一拍似的,愣愣抬起头来。
两人恰好四目相对。
视线只是一瞬相交,江辞宁便飞快垂下了头,装模作样翻过一卷书页。
谢尘安倒也面色如常:“翻开第三卷。”
台下瞬间响起窸窣之声。
这位谢先生,虽说生得一副欺霜赛雪的谪仙模样,家世又好,但却可惜了是个病秧子。
听说曾有大师替他算过,说他活不过而立之年。
谁都不想年纪轻轻当寡妇,因此暗中肖想他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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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有,却无人敢真正出手招惹。
加之圣上偏宠此人,于是大家对他便都敬畏有加。
他的课上,众人向来是安安静静的,就连平日里最喜欢偷懒的幼安公主也端起了正形。
也不知是不是江辞宁心里有鬼,她总觉得今日谢尘安讲课之时,目光时有时无落在她这边。
一眼两眼或许还是巧合,多几次后她的心不由高高提起。
因着紧张,握狼毫的手指都捏得指尖泛白。
偏偏今日还要考教随堂小默,谢尘安一只手负在身后,另一只手闲闲握着白玉戒尺,在堂中慢悠悠地走。
每每经过江辞宁身边,他身上的清苦药香便夹杂着清寒的雨意,一阵一阵袭来。
江辞宁神思恍惚间,不由又想起那只鎏金镂空百寿纹香熏笼,要是当时不去给他送东西就好了。
管他是大燕细作还是什么人,若是不知道,便通通与她无关。
就这么想着,一片暗色忽然投映在洁白的宣纸之上。
她不用抬头,光借着味道便知道这人是谁,江辞宁眼睫微颤,笔下速度又快了几分。
哪知一把白玉戒尺旋即轻轻敲在桌案之上。
谢尘安用的这把戒尺宽不过寸余,长不过小臂,通体温润光滑,只在尾端雕着一只孤鹤,孤鹤振翅欲飞,纤细的双脚正被一人握在掌心。
那只手竟比白玉还要冷上几分。
江辞宁握着笔的手指一顿,墨汁在笔尖聚集,啪嗒一声滴落。
好在戒尺没有停留太久。
待到人已踱步离开,江辞宁这才凝神看向自己方才写的内容。
“蔽芾甘棠,勿剪勿伐”,短短八个字,她竟写错了两个字。
江辞宁的耳尖霎时染上薄红。
一堂课很快过去,眼瞅着谢尘安离开,幼安回过头来,故意对江辞宁说:“方才谢先生为何要在你桌前停留?莫不是你错得太过离谱,连谢先生都看不下去了?”
几个贵女也朝她投来好奇的视线。
这位谢先生平日里看上去似乎不近人情,但于学问考校上向来会给她们留几分薄面,从不会当面指出错误。
方才谢先生动作虽轻,但还是有人注意到了。
长宁公主向来用功,几乎每个先生对她都是赞不绝口,怎么今日会惹得谢先生这般动作?
面对几双不怀好意的眼睛,江辞宁露出微恼之色:“今日的确是长宁的过错,昨儿个我在毓秀宫外捡到了一只小狗,为了照顾那小东西一宿没睡好,难免课上分了神。”
孙蔓怡最先露出讶异之色。
长宁公主十分要强,往日先生布置的课业力求做到最好,旁的琴棋书画甚至于刺绣女红也样样拿得出手。
太后曾在自己面前赞扬她是个能吃苦沉得住气的性子。
但她却明白,长宁公主处处都做得太好了,像模子里刻出来的人,反而无趣。
这样的人又怎么会让男人喜欢呢?
这样耽于玩乐误了课业的话,还是第一次听她说。
幼安听她这么说,发出一声嗤笑:“哟,难得见你这般玩物丧志,倒是跟我们说说捡了个什么样的小玩意儿?”
一道清朗的声音响起:“长宁捡到了什么?”
众人闻声回头,顾行霖眼眸含笑踏进屋中。
11. 出手
孙蔓怡最先行礼:“参见殿下。”
众人也纷纷跟着行礼,江辞宁注意到顾行霖示意她们起身的时候,和孙蔓怡相视一笑。
她垂下眼眸,原来这两人之间早有暗通款曲的迹象,是自己愚笨,那么长时间居然都没发现。
幼安带着几分嗔怪道:“好几日没见哥哥了,哥哥这些时日都在忙些什么,也不来看看幼安。”
顾行霖朗声笑道:“父皇命孤协助杜大人修缮坛庙,这几日的确分身乏术,这不忙完就赶来看你了?”
幼安哼了一声:“恐怕要来看的,另有其人吧?”
她意有所指看向江辞宁,江辞宁立刻察觉到无数道复杂的目光朝着自己汇聚而来。
她抬起头,发现就连孙蔓怡也随着大流看向她。
江辞宁心中冷笑。
她之前实在是太蠢!宫中皆传太子妃的位置非她莫属,她也一直是这么以为的,故而向来对这些调侃都一笑纳之。
但在场诸位谁不是天之骄女,若论身份,谁又比谁差?
太子妃的头衔还没落实在她头上,却让她成了个活靶子,凭白招来无数嫉恨。
也难怪她在梦中落得个墙倒众人推的下场。
稳了稳心神,江辞宁笑着道:“太子殿下日理万机,今日得空便来上书房,定然是有事要与幼安姐姐商议。”
“前几日长宁去华章宫给皇祖母请安,她老人家还念叨你们呢,太子殿下莫不是来接幼安姐姐去探望皇祖母的?”
顾行霖被她这么一说,讪笑道:“长宁聪慧,孤的确是来接幼安去探望皇祖母的。”
他原本只是路过上书房,想起来今日贵女们有课,便顺势过来看看。
顾行霖素来有仁善忠孝之名,自然只能顺着她的话说。
江辞宁将孙蔓怡脸上一闪而过的失落收之于眼底。
幼安不悦地撇了撇嘴角。
她向来不喜欢太后,太后性子严厉,常常斥责她不学无术,每回去华章宫她都要挨训。
只是此处人多口杂,她也不好抱怨什么,只能说:“那皇兄走吧。”
顾行霖看向江辞宁:“长宁不与我们同去?”
江辞宁便道:“前几日刚去叨扰了皇祖母,她老人家指不定还嫌我烦呢。”
顾行霖听她这么说便作罢,幼安却是斜着眼睛看她一眼,心想,她倒还算自觉,又不是皇祖母的亲孙女,也配同他们一块去探望?
有她这个外人在场,他们兄妹俩都不好说话。
被这么一打岔,顾行霖也忘了问江辞宁捡到的到底是什么了。
目送顾行霖匆匆带着幼安离开,江辞宁故意把方才的话头续上:“不瞒各位姐妹说,我捡到的正是一只还未足月的小奶狗,只是带回宫中这小东西一直拉肚子,又不肯吃东西,可把我急坏了。”
这个年纪的少女大都喜欢猫狗,听她说便也七嘴八舌接过话头:“是不是吃坏东西了?”
“请太医来看过没?”
江辞宁叹气:“一只小狗,也不好惊动太医,只找了个会医猫狗的宫女来看,给喂了点药。”
贵女们一听,不由想起江辞宁到底只是个外姓公主,平日里看着花团锦簇,备受恩宠,原来在这样的小事上也是处处谨慎,不敢娇纵的。
长宁公主平日里虽然总是和和气气,话却不多,因此众人对她其实也不是那么了解,还以为她当真如传闻中那般比太后的亲孙女还得宠。
听她这么说,心肠软的不由动了几分恻隐之心,立刻打开了话匣子:“我在家里也养了一只小京巴,刚接回来也是天天拉肚子,当时找不着会看猫狗的大夫,便听丫鬟的土方法,给它用了人吃的药。”
“我还记得只需将药量减到三分便成,殿下不若回去试试?”
其他人也叽叽喳喳插嘴道:“我还听说这么小的狗是吃不了饭食的,殿下得找些羊乳喂。”
……
江辞宁一一听取大家的意见,认真道了谢:“我这就回去试试。”
一番出谋划策,倒是将几人关系拉进不少,有几位贵女还兴致冲冲说等小狗好了,她们便结伴去毓秀宫看小狗。
众人一边聊着,一边走出上书房。
伴读们统一住在贺芳苑,江辞宁要走另一条路,几人便在此处挥手告别。
最先接她话头的是刑部尚书家的吴大姑娘,还担忧道:“希望明儿能听到好消息。”
江辞宁冲她笑笑:“有了大家的主意,肯定行。”
风荷等她和诸位贵女话别,才走到她身边:“殿下,葫芦没事了。”
江辞宁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她其实一早便让风荷去找人了。
为一只小狗惊动旁的太医不太好,但太医院那位方太医却是父亲的旧识。
她点点头,正要开口,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拐角处绕了出来。
江辞宁心中一惊。
雨后初霁,天色澄蓝,空气中浮动着草木的清香。
谢尘安那袭天青色直裰几乎与周遭花木融为一体,整个人便如画中一笔。
风荷退后几步,垂首避开。
江辞宁心中不安,语调克制朝他行礼:“长宁见过谢先生。”
谢尘安回过头来,见少女躬身未起,淡淡道:“起身吧,殿下贵为公主,不必对谢某如此客气。”
江辞宁起身,恭恭敬敬道:“学生今日课上走神,小默也频频出错,先生顾及学生颜面并未当堂指出,学生实在愧疚。”
话音落,谢尘安并未接话。
安静了片刻,眼前之人忽然摊开一只手,掌心托着一只小小的天青色瓶子,倒和他的衣衫颜色无比接近。
他开口:“听闻你昨日捡了一只小狗……”
江辞宁面色一白。
谢尘安注意到她古怪的反应,不由顿了顿。
她虽然极力克制自己,但谢尘安还是注意到她笼在宽大衣袍中的双肩在轻轻颤抖。
谢尘安眸色微微变深。
密信之事,他的确是怀疑于她,但到底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
她还算是个谨慎的性子,那日御林军来查,也并未将此事说出去。
反倒是今日种种,让他坐实了心中怀疑。
谢尘安知道眼前这位长宁公主在入宫前,曾在大齐赫赫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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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的镇国将军身边长大。
镇国将军在时,大燕与大齐虽并无正面冲突,但大齐必定也在大燕安插有暗探。
江啸自然有自己的消息来源。
或许正是因为长宁公主幼时在其父身边见过密信上的图腾,猜到了什么,故而才如此畏惧于他。
一个小小的公主,若是安于本分,倒也能留她一命。
只是到底是隐患。
谢尘安展开掌心,微笑道:“病痛向来折磨,用了药,便能轻松些。”
少女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像是那日留春园中坠落枝头的白玉兰。
他眼睫微覆,遮住黢黑瞳仁,看她一点点伸出手,握住了那枚瓷瓶。
她收回手那一刻,冰凉的指尖划过他的掌心,激起一点微麻。
江辞宁道:“谢过先生。”
她挤出一抹笑:“长宁先行告退。”
谢尘安负手立在原地,看着人消失在拐角处。
归寒现身道:“属下近几日盯着毓秀宫。”
那药乃是大燕一位圣手亲自调制的,莫说是动物,哪怕是九死一生的人都能给救回来。
公子分明是出于好心,偏要以这样的方式吓她。
不过他转念一想,公子在这大齐宫中又何尝不是环狼虎饲?谨慎一点也好。
毕竟……公子愿意对她使这些手段,已是决定饶她一命了。
这瓶药说不定还真能吓出点什么。
江辞宁一路魂不守舍回到毓秀宫,刚踏进殿门,抱露便笑嘻嘻迎上来:“殿下,您总算回来了。”
风荷看她一眼,抱露这才觉察到江辞宁情绪有些低落,她愣了下,试探着问:“殿下要不要去看一看葫芦?小家伙总算吃了东西,刚睡着呢。”
江辞宁紧紧握着袖中的瓷瓶,几乎要将其捏碎。
风荷虽不知方才江辞宁同那位谢大人说了些什么,但明显殿下在说完话后便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她上前一步,柔声道:“殿下,先去用午膳吧。”
江辞宁摇头:“带我去看看葫芦。”
毓秀宫的人给葫芦搭了一个小小的窝,就放在后罩房里。
此时正值中午,斑驳阳光透过窗棂照进屋中,小奶狗沐浴在一片金黄色的光中,湿漉漉的小鼻头蹭着毛茸茸的小爪子,肚皮一起一伏。
江辞宁凝视它片刻,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它的小脑袋。
不料葫芦霎时醒了过来,摇着短短的小尾巴,开心地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舔她的手。
江辞宁心中一片柔软,眸光却渐渐冷下来。
自己那一日的异常,到底是没逃过他的眼睛。
谢尘安是如何得知她收养了葫芦的?
恐怕……自己已经被他的人暗中监视了。
他今日递药给她,就是一个警告。
今日他要自己用药亲手毒杀葫芦,改日便能轻而易举让她消失在这深宫中。
毕竟杀鸡儆猴,乃是这宫中常见的手段。
一个大燕的细作,能在大齐潜伏那么久,还官至高位。
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公主……又如何斗得过他?
12. 戒尺
葫芦用湿漉漉的鼻头拱着江辞宁的手,一双乌黑的眼睛里满是信任。
江辞宁抓着瓷瓶,下唇被咬得苍白。
不,她绝不能轻易遂了谢尘安的愿,她绝不能杀了葫芦。
她曾经以为步步退让,便能保全自己,可是梦中种种告诉她,一味退让迎合,只会死得更快。
她得想想,仔细想想……
江辞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点点仔细分析。
她是在散堂之后才对众人说自己捡到了一只小奶狗的事,而谢尘安几乎是在那之后便给她递来一瓶药。
由此说明,谢尘安早早就知道她收养了葫芦的事情。
所以江辞宁才认定自己已经被他的人监视,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可是以他的本事,既然对她有所怀疑,想让她出点意外从此消失也并不算一件难事,为何要以这般迂回的方式试探自己?
不,不对……
他方才说的是什么?
“病痛向来折磨,用了药,便能轻松些。”
江辞宁盯着手中的药瓶,眼眸一亮!
……他还没有彻底坐实心中怀疑!
方才是她先入为主,误以为谢尘安已经看破了她的怀疑,为了施威于她,才要她拿药毒杀葫芦。
所以他会说“用了药,便能轻松些。”
可万一这瓶药没有毒呢?万一这瓶药不仅没毒,还是功效奇佳的灵药呢?
如此一来,葫芦用过药之后定然能好得极快,不也符合他所说的“便能轻松些”么!
寻常人若是得了他的药,应该都会这么猜测。
只有心中有鬼的人,才会时时刻刻怀疑对方是不是要加害自己,因而会对对方递来的任何东西都生出十分警惕,下意识往坏处想!
江辞宁想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之后,脸色反而更难看了。
好一个心机深重的大燕细作!他方才是在对她使诈,而她险些就咬饵上钩了!
葫芦见她不摸自己了,摇着小尾巴站起来,茫然地往她面前凑。
阳光将葫芦的毛烘烤得暖意融融,江辞宁却浑身冰寒。
院子中海棠摇曳,仿佛某双阴恻恻的眼就隐藏在暗处,静静等她露出马脚。
江辞宁笨手笨脚抱着葫芦起身,故意大声道:“你这个小家伙,还真是不让人省心,把你接回来就一直拉肚子,害得我一直记挂你,在课上小默出错,还被先生发现了呢。”
葫芦似乎听懂了,委屈地呜呜咽咽。
江辞宁抱着它撸了两把:“好啦不说你了,看你现在缓过劲来了,可不许再生病了。”
她故意从袖中拿出那枚天青色的瓶子,在它跟前摇了摇:“我们先生人好,知道你病了,还特意给你送了一瓶药。”
葫芦配合地要去扑药瓶,江辞宁手一滑,药瓶忽然掉落在地!
江辞宁哎呀一声,忙伸手去抓,可还是晚了一步。
药瓶四分五裂,带有清香的药粉洒得一地都是。
江辞宁一副着急的模样,连忙用手去拢药粉,可穿堂风呼啸而过,很快将药粉吹得四散。
她手上倒是沾了不少药粉,可都掺了灰尘泥土,瞧着也不能用了。
一旁风荷忙阻止她:“殿下,算了,奴婢看葫芦好多了,说明方太医给它开药是有用的。”
江辞宁一脸遗憾:“这是谢先生给的药,定是好药,都怪我……”
风荷安慰道:“殿下乃无心之失,又怎么能怪您呢?”
她见江辞宁手上都是药粉,道:“殿下先去净手,奴婢差人来把这里打扫一下。”
江辞宁只能假装遗憾,跟着风荷去净手了。
隐在暗处的归寒将一切收之于眼底,默默离去。
归寒回到青藤斋的时候,谢尘安正坐在桌案边用绢帕细细擦拭着那把白玉戒尺。
归寒附耳低声将毓秀宫里的事情说了。
比玉色还胜几分的指仍在细细拭着戒尺,谢尘安眼眸中浮现一丝浅笑:“反应够快。”
归寒拿不准他的意思,询问道:“长宁公主那边……是否需要属下继续留意?”
“不必。”
既然对方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她一介孤女,在这深宫之中能好端端存活至今,定然是有几分手腕的。
倒是比她那一身孤胆,却毫无城府的父亲强上几分。
想起那位折戟沉沙的镇国大将军,饶是谢尘安也不由得扼腕叹息。
齐帝无能,区区戎狄之祸多年不消,构陷忠良倒是费尽心机。
归寒沉默了片刻,又开口道:“那位公主虽然按而不发,但想必是知道些什么,到底是个麻烦。”
“宫中皆传几月后的太子选妃大典,太子妃之位非她莫属,公子还需在此潜伏一些时日,若是那长宁公主嫁入东宫,保不齐会与顾行霖知会些什么,属下担心节外生枝。”
谢尘安看他一眼:“既然担心节外生枝,那便将枝条一一修剪干净。”
归寒眸光闪烁,垂首不语。
谢尘安慢悠悠将戒尺放入长盒中,漫不经心道:“归寒,恻隐之心不是一个杀手该有的。”
归寒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公子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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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余晖倾洒在白玉戒尺之上,随着谢尘安将盒子一点点盖上,白玉戒尺慢慢被笼入黑暗之中。
“此人可留,却不能留在宫中。”
***
后续几日,江辞宁都没有谢尘安的课。
两人只在上书房前打过一个照面,彼此心照不宣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倒是相安无事。
只是谢尘安没想到,江辞宁会主动来找他。
时至晚春,残花落了一地,青藤斋外的修竹却越发翠绿欲滴。
少女一身鹅黄色绉纱窄袖袍,浅月白印花褶裥裙将腰肢勾勒得纤细袅娜。
她怀抱一条长盒,站在那郁郁葱葱的竹丛旁,像是一朵迟迟未谢的迎春花。
江辞宁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端端正正冲他行礼:“学生见过谢先生。”
谢尘安脚步微顿,问她:“可是今日课业有哪里不懂?”
江辞宁摇摇头:“先生讲课向来是深入浅出,鞭辟入里,学生今日前来,乃为其他事。”
谢尘安的目光落在她怀中的长盒上:“进来说吧。”
他走了两步,却发现她依然停在原地。
见谢尘安回头,江辞宁双手将长盒奉上,表情恭敬:“前几日学生收养的小宠生病,劳先生挂心,药很有用,如今它已经大好了。”
谢尘安表情未变,一双黢黑眼眸定定看着她。
江辞宁掩在袖中的手在轻轻颤抖。
但她面上表情未变。
这几日谢尘安并未有异动,说明自己做的是对的。
既然如此,她理应有所表示,做戏要做全套,有来有往才符合她的性子。
她越不惧怕谢尘安,谢尘安就越不会怀疑她。
于是她面上挂了点笑:“这把紫光檀戒尺,乃是学生特地寻来以作谢礼,还望先生笑纳。”
她推开长盒,露出其中黑沉如墨的戒尺。
这长盒用的也是上等檀木,江辞宁的手指轻轻搭在边缘,纤长如雪,指尖却泛着淡淡的粉,像是花汁染就。
或许是因为自己迟迟不说话,她明显有几分紧张,指尖泛出几分苍白来。
谢尘安蓦然一笑:“长宁公主客气了。”
“这是最后一次。”江辞宁忙着解释,话音落,又觉得有几分不妥。
江辞宁微抿红唇,到底是没再说什么,她伸手将长盒递过去。
谢尘安没有动。
江辞宁忽然想起方才这长盒还被自己抱在怀中,不由得心尖一跳。
谢尘安一向不喜女色,那日挨了他的衣裳都惹得他不喜,这盒子被自己抱过,他不会……不想碰吧?
13. 安排
江辞宁双手抱着长盒,此时手悬在空中,一时收回也不好,递出去也不是。
好在下一刻,谢尘安伸手接过了长盒。
他今日着一身缟羽色道袍,怀中黑色长盒被浅色衣衫一衬,便与他那双黢黑不见底的眼眸如出一辙。
谢尘安声音清冷:“谢某谢过殿下好意,只是殿下乃是我的学生,谢某出手相助本就应该,殿下今后莫要如此多礼。”
江辞宁忙颔首:“长宁明白了。”
她担心此处人多眼杂,也不愿多留,行礼道:“长宁就不叨扰先生了。”
未等回复,她折身离开了青藤斋。
谢尘安抱着长盒,目送她脚步匆匆消失在前方。
归寒现身:“公子,这盒子……”
谢尘安抬手,轻轻推开檀木长盒。
黑沉如墨的戒尺静静躺在盒中,倒是比平日里他用的那一把白玉戒尺更加端方神秘。
他的目光从戒尺上描摹而过,淡淡道:“白玉戒尺旧了。”
归寒听明白他的意思,先是一愣,旋即埋头接过长盒:“是,属下这就帮公子替换。”
江辞宁匆匆离开青藤斋,哪知还没走出多远,她忽地看到一个人。
少年立在一棵花树下,背脊绷直,看上去有几分紧张。
江辞宁冲他一笑:“卫世子。”
卫濯站得笔直:“殿下。”
江辞宁忍不住弯了眉眼:“小时候你不是跟个皮猴一样吗,现在怎生这般拘谨。”
小时候江辞宁去他府上做客,可没少见他被卫夫人追得四处抱头鼠窜的模样。
被她这么一说,卫濯总算是放松了些,他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现在早不像当年了。”
虽说是幼时在一起玩的伙伴,但自从江辞宁进宫之后,两人见面的机会便少了。
也是到后来卫濯入宫伴读,两人才偶尔有机会说上两句话。
只是卫濯到底是外男,宫中又人多口杂,江辞宁总是刻意避开他,时间久了也难免生疏。
眼下寒暄的话一说完,气氛便有些尴尬。
卫濯收敛了神色,道:“殿下不用担心,我已经……查探过周围了。”
上一次他冒然在上书房外等候江辞宁,后来被谢先生支走,他才知道当时竟是有人在暗处偷窥。
若不是谢先生,指不定他会给江辞宁添上多少麻烦。
昔日能打成一团切磋武艺的玩伴,如今却只能这般拘谨相对。
想到此处,卫濯眼神微黯。
江辞宁却是淡淡一笑:“卫世子费心了,身正不怕影子斜,他们爱嚼舌根便让他们嚼去。”
若是被宫里的人知道她正在谋划着找一个靠谱的郎君将自己早早嫁出去,指不定背后还要说多难听的话。
她正了脸色:“卫世子今日前来,可是有事?”
卫濯面上泛起薄红,好在近些时日他跟着父亲操练,风吹日晒的,肤色都晒黑了一截,不仔细看是瞧不出来的。
卫濯垂眸不敢看她:“我爹爹听说殿下近日要出宫祭拜江伯伯,想问殿下有没有空去卫府小叙。”
江辞宁得了太后敕令,即将出宫祭拜镇国大将军的事并不是秘密。
卫伯伯会知道此事她并不惊讶,但她没想到卫伯伯还想着邀她上府小叙。
这些年她在宫中与外界联系不便,但卫府每年逢年过节都会给她准备节礼。
直到近几年她与顾行霖之事摆到明面上来,卫府或许是为了避嫌,便不再单独给她赠送节礼了。
毕竟卫濯乃是卫府独子,又到了该要婚嫁的年龄,若是卫府一直往毓秀宫送东西,难免让人曲解。
她爹爹乃是武将,不懂经营,性子又直,本来交好的人家就不多,卫府算是一个。
江辞宁原本也想要趁此机会去看看卫伯伯一家,但又担心给他们平添烦恼,于是作罢。
没想到卫府竟先提出来了。
江辞宁便笑着对他说:“长宁多谢卫伯伯好意,劳烦世子帮长宁递个话,届时长宁必会登门拜访。”
卫濯得了准话,心底里其实已经雀跃得快要飞起,但面上不显,只是朝她抱了个拳:“卫府恭候殿下。”
到底是在宫中,卫濯把话带到了,也不敢多留,匆匆离开了。
只是少年脑后飞扬的马尾还是暴露出了他的雀跃。
江辞宁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不由发笑,到底是在卫府长大的小世子。
卫家家风清正,卫伯伯没有纳妾,和卫夫人只有这么一个孩子。
虽然是独子,但卫家并不骄纵他,便将他养成了一个正直外放,却又知书达理的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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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在世时,曾多次在家中赞扬卫家。
娘亲当时还以为她什么都不懂,也不避讳她,当着她的面儿说:“既然这卫家那么好,卫家那小世子又和我们小宁同岁,倒不如……”
爹爹打断娘亲:“如今我虽然也是个镇国大将军,但人家卫府乃是世代功勋,真正的簪缨世家,怕是瞧不上我们这等人家的。”
娘亲便不服气了:“我说你这么拼死拼活地挣军功,为的还不就是咱们小宁,小宁也是大将军之女,又怎么配不上他家了?”
爹爹长叹一声:“他卫家再千般万般好,我也不想小宁嫁过去。”
烛火昏黄,笼罩在男人坚毅却沧桑的脸上:“武将有什么好的,沙场上刀剑无眼,我只希望我们小宁将来和和美美,哪怕夫君身份差了些,也好过日日为夫君提心吊胆,生怕哪一日就守了寡。”
娘亲沉默不语,爹爹长臂一展,将她和娘亲都拥入怀中:“你们娘俩放心,我啊定会小心,争取做个长命百岁的武将。”
……
起风了。
也不知这花树是什么品种,一朵花竟呈现出两种颜色,粉白相间,像极了娘亲小时候为她做的一朵绒花。
江辞宁随手将一朵从枝头掉落的残花拢入掌心,仔细端详。
往事已矣,她已经不再是当年刚入宫时,还会躲在衣橱中偷偷哭的那个小女孩了。
青藤斋中,谢尘安立在窗边,遥遥看向站在花树之下的江辞宁。
晚风卷起她的衣带,鹅黄与月白交缠,云鬓间插着的流苏银簪也摇晃不休。
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谢尘安凝视得久了些,少女要走的时候,似有所察,忽然回过头来。
两人目光相对。
谢尘安也并无被人撞破的窘迫,只是朝她一颔首。
不料这一回她并不像之前朝他端端正正行礼,而是微微点头,随即折身离开了。
她步伐迈得有些急了,仔细看去,还能发现几分踉跄。
谢尘安回想她微微泛红的眼角,负手立了片刻,对落后几步的归寒道:“卫府那边都已经安排好了?”
归寒点头:“是,信已经送到。”
谢尘安望向花树下,少年少女并肩而立的场景犹在眼前。
他开口:“卫府,会是个不错的归宿。”
14. 兄长
眼瞅着马上就要到江辞宁出宫祭拜江啸的日子,毓秀宫上上下下都忙碌了起来。
这个担心她出宫几日睡不好,要把她惯用的玉枕也一并带去;那个担心她带的衣裳不够,非得把冬日里才用得到的狐皮披风也塞到箱笼里去。
江辞宁哭笑不得:“我这又不是不回来了,一个个仿佛要把毓秀宫都搬出去似的。”
抱露如今脚已经大好了,带头往箱笼里塞东西:“太后娘娘可是准了殿下出宫五日呢!谁知道后头几日什么光景,万一忽然倒春寒了可怎么办?”
江辞宁说不过她们,只摇头笑着看他们收拾。
出宫前一日,她去了华章宫向太后请安。
太后反复交代她早些回来,祭拜完江啸之后就赶紧回宫,也别四处瞎溜达,免得磕了碰了,影响后面的选妃大典。
江辞宁心里霎时堵了一口气,却只能笑道:“长宁省得,皇祖母别挂心,长宁只去鄞州祭拜爹爹,完事之后长宁便立刻回来。”
太后看上去这才放了心。
她心中憋闷回到宫中,当天晚上便做了一个梦。
梦中灰云低垂,朔风吹拂。
冰凉的雪粒灌入马车之中,风荷忙用帕子将沾到江辞宁手上的雪粒拍开。
她又细细掖了下挡帘,抱怨道:“这些不长眼的狗东西,说了多少次让来加固下挡帘,装没听见!那么大的风,全往车厢里灌……”
江辞宁抱着已经温掉的汤婆子,淡淡看向窗外。
窗外枯草连天,灰白的雪浅浅地覆了一层,平添凄凉。
马车已经行驶了大半路程,就要到大燕边境,景致也越发萧索。
见风荷仍在努力扯着挡帘,江辞宁轻轻拉了下她的胳膊:“没事的,我不冷。”
风荷却察觉到她凉如水的指尖,没忍住低头扑簌簌落下泪来。
就在这时,马车外面忽地响起一阵嘈杂之声。
风荷抹了把泪,打起帘子往外看,见一个衣着简朴、身形高大的男子与侍卫们扭打在一起。
他看到马车里有人露出脸来,眼神一亮,高声喊道:“草民徐步凌,前来送嫁!”
侍卫狠狠将他踹翻在地,啐了一口:“什么阿猫阿狗,也敢来替公主送嫁?!”
那青年身形高大,却瘦得厉害,一时半会爬不起来,险些被侍卫又踹上一脚。
侍卫见他躲开,气得拔腿正要再踹过去,却被一只冷白的手拦住。
那手腕上松松地悬着一只普普通通的玉镯,却反衬得她肤如凝脂。
侍卫都知道这位长宁公主是被送去赴死的,他们这些和亲侍卫讨不着好,自然对她多有懈怠。
但此刻长宁公主一双清泠泠的眼就这么望着他,倒叫他不敢造次。
他垂下头:“殿下,此人狂妄,属下担心他会对您不利。”
那娇娇柔柔的公主却上前一步,看着地上那人沉默了许久。
直到最后,她颤抖着声音开口:“兄长,你受累了。”
徐步凌瘦得颧骨高凸,眼眶也大得吓人,但在看见她的那一瞬,霎时红了眼:“小宁。”
梦中的自己一瞬间跟着红了眼。
江辞宁从悲伤之中缓缓醒来,才发觉泪水已将被衾沾湿。
半夜起了风,院外的海棠树已是花褪残红,唯余满树苍绿枝桠在风中狂舞。
江辞宁披衣而起,静坐在黑夜中,望向树影晃动的窗棂。
梦中的青年,乃是她舅舅家的长子。
她的娘亲出身自鄞州一户商贾之家,娘亲有一兄长,名唤徐砚,继承了徐家人经营几代人的酒楼宝月楼,也算是富庶之家。
她娘亲嫁给爹爹时,爹爹已有军功在身,圣上原先想给他指一个高门大户女,爹爹却拒绝了圣上的好意,娶了自己鄞州的同乡。
幼时舅舅还会带着表哥徐步凌来将军府探望他们。
也不知是哪一次舅舅听到下人嚼舌根,说徐家人是来打秋风的穷亲戚,徐砚打得一副好算盘,想要替自己那商贾出身的儿子攀附将军独女。
舅舅虽然是商贾出身,骨子里却有几分傲气,当即带着徐步凌回了鄞州。
后来娘亲虽然发卖了那嚼舌根的下人,又写信解释,舅舅却再也不愿意带着徐步凌来华京了。
再后来便是家中出事,自己被接到皇宫,成了公主。
她初时也曾给舅舅一家人写过信,可舅舅或许是担心别人说他攀附权贵,从未曾给她回过信。
如此两家人的情分便算是断在了这里。
和亲的消息一出,她求了不少人,绝望之下自然也想到过这个远在鄞州的舅舅。
可是她写出去的信亦如以往,没有回音,那时她便明白了,自己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无人可依。
梦中她前往和亲的路上,其实生过死志。
只是她到底是代表大齐前去和亲的,若是她不明不白死在和亲路上……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又不知会引起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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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动荡。
直到那一日,她在大齐的边境遇见了千里迢迢追赶而来的徐步凌。
她与徐步凌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然而打起车帘里看到他的第一眼,她便认出来了。
眼前形容憔悴的青年,竟然就是小时候那个喜欢捉弄她的兄长。
徐步凌口口声声说是前来为她送嫁的,那一刻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定是她的信出了什么差错,没有送到他们手中,才造成了这一系列的误会。
梦中她将自己仅剩无几的几件私人首饰给了侍卫,换得与徐步凌小叙片刻。
她才知道,对于徐家人来说,这些年她入宫之后也是杳无音信,他们也给她写过信,却从来没有收到过她的回信。
徐家人不敢打扰她,一晃便是多年过去。
直到长宁公主将代表大齐前往大燕和亲的消息传遍天下,徐砚听闻此事的时候,气急攻心,当场昏了过去。
他们只是一介商贾之家,在朝中无人可依。
徐砚变卖了宝月楼,散尽家财,却也没能换得见她一面,更勿论将她从宫中救出来,避免和亲的命运。
无奈之下,徐砚只能让徐步凌一路追着和亲队伍,直到和亲队伍快要进入大燕境内,才终于得了机会求得一见。
徐砚自责没能保护好妹妹唯一的骨肉,醒来之后身子便不大利索。
徐步凌更是吃尽苦头,只为将一整袋金豆子、金叶子交给她。
幼时最喜在身后扯她发髻的调皮兄长,此刻却猩红着眼:“小宁,北地苦寒,还望珍重。你放心,哥哥已经说服父亲从武,将来有一日,哥哥必定踏破北地,迎你归乡!”
梦中青年的旦旦誓言,犹在耳畔。
江辞宁忽地想起什么,起身翻找一个多年未打开的妆奁。
她从妆奁的角落里翻出了一支血檀木簪。
簪子已经多年没有人戴过,周身晦暗无光。
江辞宁用袖子一点一点将表面的灰尘擦拭干净,回想起当年集市上车水马龙,还梳着双鬟的她揪着舅舅的袖子,奶声奶气喊:“舅舅,我就想要那只簪子。”
娘亲在一旁笑道:“她还那么小,用什么簪子。”
舅舅却将她挑中的那只簪子拿了起来,仔仔细细让人包了起来:“我们小宁啊,很快就要长成大闺女了,怎么用不得。”
月色映照窗棂,树影摇落在掌心的簪子上,江辞宁忽地落下泪来。
原来……她从来不是孤家寡人。
15. 怠慢
鄞州,宝月楼。
临街的桌案上,两个中年男子正在大快朵颐,忽然听到楼上响起一阵骂声,随即桌椅板凳被推倒,噼里啪啦作响。
旁边的食客不明所以,纷纷停箸抬头看去。
蓄着山羊胡的中年男人一口咬掉半个狮子头,笑道:“大家该吃吃该喝喝,掌柜的正在教训他儿子呢!”
食客被勾起了好奇心,看向临街桌案:“这位老兄可是与掌柜家相熟?”
山羊胡便道:“老徐家嘛,儿子不听话,天天闹着要去当兵!每年征兵都要来这么一回,可不得被他爹腿都打断咯!”
“咱们大齐已经好几年未兴战事,怎么就不能让他儿子去当兵?”
山羊胡嚼着花生米摇头:“这你就不知道了,老徐有个做将军的妹夫,可惜后来死在沙场上了。”
他压低声音:“老徐的妹妹好像也是因着这事儿撒手人寰。”
周围食客一片唏嘘,“那难怪不让他儿子去当兵,刀剑无眼,改日若是打起仗来,可不得提心吊胆。”
“那是……我说这宝月楼生意那么好,怎么就不能好好呆在家学学他爹的手艺,将来把这宝月楼继承了,取上几个美娇娘,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诶不过老兄方才说,这掌柜家有个当将军的妹夫?不知是哪位将军?”
山羊胡摇头晃脑:“这我倒是不知道……”
一道清朗的声音横插而入:“我姑父乃是大齐的镇国大将军!”
众人闻声回头。
一个身形高大,眉眼英挺的少年从楼梯上走下来,唇角还带着丝丝血迹。
山羊胡叹气:“小徐公子啊,怎么又顶撞你爹爹了?”
旁人却是议论起来:“镇国大将军?这宝月楼掌柜的妹夫会是镇国大将军?”
有人低声耳语:“这小子莫不是想当兵想疯了,人家镇国大将军的女儿不是当今的长宁公主吗……”
众人对视一眼,皆露出了然的笑。
若这宝月楼真跟镇国大将军一家攀得上关系,不早就去华京发展了?
徐步凌将众人异彩纷呈的表情一一收之于眼底,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捏得咯吱作响。
徐砚从楼上追下来,手中还握着一根长长的鞭子,怒喝道:“你要是敢跑到征兵所!就别认我这个爹了!!”
山羊胡知道老徐是个鳏夫,一个人辛辛苦苦把徐步凌和他妹妹拉扯大,也不肯取续弦,听他这么说,便知道他是真懂了怒,连忙帮着劝道:“小徐公子,可别再气你爹爹了,刀剑无眼,兵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这时徐家小女儿徐梦影忽地从楼上窜下来,胖乎乎的小手一把抱住徐砚,大喊:“哥哥快去吧!我帮你拦住爹爹!”
徐砚气得浑身一抖,当即便要扬起巴掌打她,徐梦影尖叫起来,一团乱中,徐步凌趁此机会踱步而出。
鄞州乱做一团之际,毓秀宫众人也忙忙碌碌。
因着没睡好,江辞宁晨起的时候眼睛都泛着肿。
风荷急得连忙让人煮了鸡蛋,用绢帕裹着帮她揉眼睛。
折腾了一番,红肿总算是消下去了几分。
毓秀宫收拾妥当,正要出发时,忽然来了个宫人。
那宫人皮肤白皙,脖颈纤细,头上插着一根金镶玉蝴蝶簪子,通身不似寻常宫女做派。
风荷眼尖,瞧见那人袖口绣着蛟纹,忙迎上去:“姐姐好,可是东宫那边有话递来?”
那宫人态度冷淡:“正是殿下差奴婢过来送个东西。”
她将手中一只小小的食盒递给风荷:“我们家殿下听闻长宁公主今日要出宫祭拜镇国大将军,特命奴婢送来这盒糕点,让公主在路上垫垫肚子。”
“殿下近日繁忙,分身乏术,殿下说等公主回宫之后会来毓秀宫探望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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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荷脸上堆了笑:“毓秀宫多谢太子殿下挂心。”
江辞宁碰巧这时候出了殿门。
宫人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竟是礼也不行,倨傲地点点头,转身便走。
风荷拎着食盒,霎时火气上涌,狠狠瞪她一眼。
见江辞宁走过来,风荷低低啐了一口:“还真把自个儿当主子了。”
江辞宁凝视着那道走远的背影,淡淡一笑。
原来是她。
此人乃是顾行霖的贴身宫女,或许是仗着太子的威风,往日里对人便不大客气,昔日江辞宁也并未多想。
不过在梦中,江辞宁才知道这人早早与顾行霖有了首尾。
在她出嫁和亲的前几日,此人将怀有太子皇嗣的消息闹得沸沸扬扬,惹得太后动怒,最后落得个去母留子的下场。
风荷或许是怕她伤心,忙将食盒打开:“太子殿下心里记挂着殿下呢。”
然而食盒被推开,露出一碟子核桃枣泥糕。
风荷面色僵了僵,干巴巴解释道:“许是……宫人拿错了。”
自家殿下最不喜欢吃核桃。
江辞宁却释然道:“无碍,带着走吧。”
至于是太子自个儿不用心,还是下面的宫人给她下马威,并不重要。
风荷已经将箱笼收拾好,马车上也按着江辞宁的喜好铺了软软的垫子。
但江辞宁靠在车壁上,神情有些恹恹。
风荷以为是方才那个宫人惹得她心情不快,轻手轻脚点上了江辞宁最喜欢的香,希望能借此舒缓她的情绪。
清淡却不失香甜的鹅梨香在车厢内散开。
马车缓缓驶出宫门,刚走到长安街,便与另一辆马车撞在一起。
这一下撞得可不算轻,车夫连忙勒马,抱露更是吓得尖叫出声。
抱露脾气急,掀开车帘往外看,却正正对上一双带笑的寒星目。
16. 布局
抱露哑然,连忙回头看向自家殿下。
江辞宁问:“怎么了?”
她随之看去,卫濯坐在马车中冲她一笑。
今日的确是伴读的沐休日,但卫濯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脑海中灵光一闪。
此前卫濯说会趁她出宫的间隙邀她去卫府中做客,自己却一直没有收到帖子,原来……卫府是要避开太后的耳目?
她正在思量之际,卫濯讶然道:“竟是长宁殿下。”
他飞快下了马车,抱拳歉然道:“车夫毛毛躁躁的,不小心冲撞了殿下,实在是不好意思。”
江辞宁摇头:“不碍事的。”
卫濯低头检查了下,一脸歉意:“殿下的马车车辕都被撞坏了。”
“不如这样,卫府离此处不算远,殿下直接让人把车驱到卫府去,我让人给您修一修。”
江辞宁故作思索状:“也好,不赶这一会儿时间。”
她旋即高声交代风荷:“既然如此凑巧,便帮本宫去买几盒周记的糕点来,本宫记得卫夫人最爱吃这个。”
风荷下了马车,对着身后的侍卫们说:“你们几个,同我一起去。”
侍卫们相互看了一眼,为首之人对江辞宁道:“殿下,此去鄞州还需要半日时间,殿下切莫耽搁太久。”
江辞宁淡淡道:“你们且在卫府边上候着我。”
他们说话的间隙,后面又被堵了一辆马车。
卫濯朝着马车抱拳:“不好意思了,我们马上走。”
少年翻身上了自家马车,催促着车夫掉头。
被堵在江辞宁后面的是一辆不起眼的青蓬马车,耐心地在原地等了许久,直到他们陆陆续续走动起来,才不紧不慢跟了上来。
青蓬马车内,归寒试探道:“公子,长宁公主的车辕是被人故意撞坏的。”
“卫府动作当真极快。”
谢尘安双目微阖,看不出在想什么。
归寒自觉多言,垂下了头。
谢尘安却忽然开口:“此事你办得很好。”
众人皆知长宁公主独得太后宠爱,却不知太后是个掌控欲极强的。
太后有意让江辞宁嫁给太子,江辞宁便已经不再是普通权宦之家能沾染的了。
卫家曾与江家交好,卫濯又是卫府独子,若是卫府主动邀长宁公主上门,反倒不好解释。
卫家如此动作,想来是要避开太后的耳目。
至于为何要用如此迂回的方式……谢尘安打起车帘,淡淡看了一眼跟在江辞宁马车后面的侍卫。
尽数都是太后的人。
不料就在这时,江辞宁也拉开了车帘往后看。
她今日带了一枚小小的青金石滴珠耳坠,细碎的光在白玉般的耳垂边若隐若现。
谢尘安的目光沉沉,与她视线相交。
日光稀薄,明明暗暗倾洒在谢尘安脸上,他往日漆黑如墨的瞳孔此时泛着淡淡的琥珀色。
江辞宁心头一惊,很快收敛了表情,冲他颔首。
谢尘安却只是望着她,并无其他动作。
只是车帘放下的一瞬间,她似乎看见他唇畔勾起一丝极浅的笑意。
她手指微微一颤。
再仔细看去,那人便如一棵万年不挪根的寒松,冷意几乎已经浸到骨子里,又怎么可能对她笑呢?
风荷注意到她的动作,问她:“那辆马车里可是坐着殿下的熟人?”
江辞宁闭了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气:“算不得相熟。”
她巴不得跟他不要有课业之外的任何交集才好。
他们的马车很快分道扬镳。
马车拐弯之前,谢尘安打起车帘,看着不远处并驾齐驱的两辆马车。
放下车帘的时候,他的手背不小心擦过悬挂在帘子边的那枚鎏金镂空百寿纹香熏笼。
接触的位置,恰恰刻着一个小小的“宁”字。
谢尘安漫不经心捉住熏笼。
线他已经牵好了,就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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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长宁公主……愿不愿搭线了。
江辞宁记得卫府花厅外,种着一棵巨大的榕树。
小时候她来卫府赴宴,小卫濯还信誓旦旦对她说,自己能一口气爬到最顶上,然后抱着树干哧溜一下子滑下来。
江辞宁被下人引着往花厅走,果然看到了那棵高大的榕树,仍枝叶亭亭,苍翠欲滴。
她眼里浮现出点点笑意,卫濯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自然也想起了往事,面上浮出一点薄红。
卫国公和卫夫人早早在花厅侯着,见两人远远地从外面进来,皆起身相迎。
江辞宁眼疾手快,忙一把扶住卫夫人,笑道:“伯母,伯父,许久未见了。”
卫夫人望着眼前肤如新荔,巧笑嫣然的少女,心头一热。
她打小便喜欢这孩子,又因为膝下无女,对江辞宁亦是比旁人特殊几分。
她拉过江辞宁的手来轻轻拍了拍,笑道:“来,快进屋里来说话。”
自从江辞宁被接到宫中之后,他们便只能在宫宴上简单说几句话,哪能像今日般亲亲热热话家常。
卫夫人拉着她说了许多,见自家儿子不声不响坐在一旁,茶水喝了一杯又一杯,不由暗自瞪他一眼。
真是个傻小子,整日里只知道那些打打杀杀的。
她旋即想起丈夫说的话,忙给他使了个眼色。
卫国公咳嗽了两声,道:“长宁殿下,不知方不方便移步书房?”
江辞宁垂下眼帘,心知卫府邀她前来做客的真正原因来了。
她笑道:“自然方便的。”
卫国公的书房亦如他本人,简约大气,除了墙上挂着的一副千里江山图,还有一面骏马奔腾紫云屏风,并无其余装饰。
卫国公并未将门掩上,而是命人守在书房外。
江辞宁在太师椅上坐定,收敛神色问:“卫伯伯,可是有什么要事?”
卫国公神情凝重道:“辞宁,伯伯问你一句话,你究竟想不想嫁给太子?”
17. 真相
江辞宁眼角微跳。
她凝视着眼前面容冷毅的卫国公,想起父亲曾在家中说过的话。
“我江啸虽出身草莽,却从不肯轻易服人。”
“唯独一人,江啸敬之重之。”
“当年戎狄犯我大齐,卫将军以两千军力守城,与戎狄僵持月余,朔城粮草断绝,戎狄军以人为食。卫家军却不取百姓一粟一米,以血肉之躯护一城百姓。”
“援军至时,卫将军已四肢浮肿,意识模糊,落得一身毛病……此人出生于功勋之家,却治军严明,爱民如子,我亦自愧不如。”
爹爹在时,卫国公与他两人乃是惺惺相惜。
爹爹去后,卫府虽鞭长莫及,却也时常顾念着在宫中的她,逢年过节总是不会忘记给毓秀宫捎一份节礼。
面对这样一个人,她能说真话吗?
卫国公静静等候着她。
江辞宁手心微微出了汗。
梦中并没有这场见面的。
她为了不惹太后厌烦,从未在她面前提过自己想出宫祭拜父亲。
她不出宫,自然也就没办法单独见到卫国公。
她身边被太后安插了不少人,江辞宁一直知道。
从卫濯的马车与自己的马车相撞,她便明白,卫府是想避开太后耳目,单独见她。
于是她故意将侍卫们甩开。
那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卫国公才会寻机会单独见她?
卫国公依然在静静等候着她。
江辞宁沉吟片刻,郑重道:“伯伯乃是自幼看着我长大的,辞宁一直将您和伯母视为自己的亲人,便也不瞒伯伯,辞宁……并不想嫁给太子殿下。”
卫国公似乎松了一口气,旋即又剑眉微蹙,声音低沉道:“辞宁,你觉得卫濯如何?”
若不是常年生活在宫中,早已学会了不动如山的本事,江辞宁险些惊得从太师椅上站起来。
但她仍然双目微睁,面露惊讶之色。
卫国公也意识到自己的话太过突然,他咳嗽了一声,复又现出凝重的神色:“辞宁,你可知道你的爹爹,究竟是怎么死的?”
江辞宁指甲不自觉嵌进肉中:“当年圣上御驾亲征,圣上与爹爹于澧州边境与戎狄大军鏖战三日,爹爹不幸战死沙场。”
这是她自小听到大的说法。
然而从那个梦开始,她便已经开始怀疑。
卫国公面色戚戚,长叹道:“你爹爹……是为当今圣上舍命而死的。”
江辞宁脑子里嗡地一声,眼前竟是阵阵发黑,声音也颤了起来:“卫伯伯……您说什么?”
“当年澧州之战,戎狄军队已被我军击退,镇国将军命人鸣金收兵,圣上却贪功冒进,非得领军追击戎狄军队,不慎迷失在雪原中。”
“你爹爹领人深入雪原,冒死去救圣上……”
似乎是担心她听不懂,卫国公解释道:“雪原极为凶险,当时恰逢暴雪天气,贸然进入,辨不清方向,便极有可能被困死在其中。”
卫国公的声音颤了颤:“两日之后,圣上先一步出了雪原,声称与镇国将军并未遇见,轻骑兵撤离之际,你爹爹……被他的战马驮了出来,出来之时,身上只着单衣。”
江辞宁喉头发苦,似是自言自语:“卫伯伯,我爹爹归来时,浑身皆是剑戟之伤,戎狄淬毒于箭矢之上,箭矢射中爹爹胸口,才害得他丧命。”
她亲眼看过爹爹的尸身的,那是正是寒冬腊月,爹爹的尸身保存还算完好。
她虽年幼,却记得棺椁之中的爹爹皮肤呈中毒后的蓝紫色,露在外面的手部、脸部皆是伤口……
卫国公似乎也明白她想到了什么,摇头道:“冻死之人,亦会出现相似体征。”
江辞宁不敢置信地抬起眼眸。
卫国公道:“当年前往雪原救人者,无一生还,因只有轻骑军侯在雪原外,亲眼见到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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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人并不多。”
“传回大军中的消息乃是镇国将军与戎狄残军在边境交战,不幸战死,却无人知道事情真相到底如何。”
指甲已深深嵌进掌心,隐隐有血腥味散开。
江辞宁质问道:“卫伯伯说了这么多,可有证据。”
卫国公看她一眼,沉默着将一个小匣子推到她面前。
匣子中放着一枚双龙云纹玉佩,还有一封信。
江辞宁匆忙展信,信上所说,正是方才卫国公所述之事。
卫国公或许是觉得太残忍,隐去了两件事。
“……将军探路,以枯枝荒石为引,两日不食,力竭而倒。帝沿路出,过将军而不救。”
“……帝于雪原外盘桓两日,见弓箭手出入营帐,复又医者言,将军毒至心脉,气绝而亡,帝悲恸大哭。”
卫国公不忍地看着面前脸色煞白的江辞宁,叹道:“这块玉佩乃是圣上幼时先皇所赐,他自幼带在身边,后来于澧州之战遗失。”
“澧州之战本就疑点重重,当年我接到的战报乃是戎狄军已经退至边境,镇国将军自然明白穷寇莫追的道理,又为何会同戎狄残军纠缠?”
“这个匣子乃是两日前送到卫府门口的……若信中所言非虚,倒是与当时的情形更加吻合。”
“如今也算是人证物证俱在……”
江辞宁眼圈猩红,死死盯着那块双龙云纹玉佩。
卫国公一声叹息,“你放心,我已命人去追查送信之人,若有线索,我会及时知会……辞宁!”
卫濯不知爹爹要同江辞宁说什么,一直偷偷候在不远处,可惜爹爹将书房把守得十分严密,他什么也听不见。
他正百无聊赖地看着天上的流云,忽然听到书房传来一声惊呼!
他周身一颤,飞也似地奔进书房!
却见江辞宁昏在地上,不省人事。
卫濯当即变了脸色:“辞宁!”
18. 心意
华章宫中,太后正抱着雪眉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
猫儿舒服地直呼噜,尾巴也亲昵地在太后怀中蹭来蹭去。
太后身边的蓉芝姑姑轻声禀报:“……长宁公主在卫府呆了小半个时辰,马车修好后,午食都没用便离开了。”
“叫奴婢看来,的确是巧合。”
太后抚摸着雪眉:“长宁和那卫小世子两人幼时也算是青梅竹马,同为武将之家,若是不出意外,说不准还真能成就一桩姻缘。”
蓉芝忙道:“那卫世子再好,又哪能比得上咱们太子殿下?”
太后漫不经心道:“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卫府也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
蓉芝心中一惊,连忙垂头。
太后把雪眉抱起来扔到地上:“去把蔓怡叫过来,哀家好些时日没见着她了。”
另一边,马车已经行了大半路程。
江辞宁端坐在马车中,就连鬓发都不曾乱一丝。
只有风荷和抱露知道她在卫府里昏了一回,两人反倒是紧张得脸都煞白。
抱露捡了些殿下平日爱吃的糕点,往她面前送了送:“殿下,您用一口。”
江辞宁便接过来,木讷地一口一口吃掉。
风荷怕她呛着,忙递过茶来,江辞宁也一口饮下。
风荷连忙将空杯子接过来,与抱露对视了一眼。
这卫国公到底同殿下说了什么?
两人惴惴不安了一路。
天将将擦黑的时候,马车到达了鄞州城驿站。
江辞宁食欲不佳,吩咐大家好好用一顿,自个却早早回了房中歇下,就连风荷和抱露也不让进来伺候。
风荷放心不下,在门口听了片刻,见屋内一片静悄悄,便悄声对抱露说:“先让殿下睡一会吧。”
两人无声无息离开。
江辞宁在床榻上坐了片刻,忽然起身,一把推开了窗棂。
长街之上熙熙攘攘,一个身着黑衣的少年立在一家面摊前,见江辞宁猝不及防推开窗,猛然背过身去。
等了片刻,少年缓缓抬起头,见江辞宁依然好整以暇立在窗棂后,无奈笑起来。
片刻之后,卫濯悄无声息摸进了江辞宁的房间。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实在是于礼不合,但为了避人耳目,卫濯不得不这样做。
江辞宁坐在窗边,遥遥看向窗外夜色。
华灯初上,昏黄的光交织成网,白日里熙攘的街道似乎都变成寂静长河上浮动的粼光。
而少女的侧脸便如悬于暗夜之上的明月,耳畔碎光闪动,如星伴月。
卫濯听到自己的心脏在剧烈跳动。
分明是极为宽阔的房间,卫濯却忽然觉得束手束脚。
他挑了个离她最远的角落站定,方察觉到自己的衣衫都被一阵热汗沾湿了。
江辞宁依然沉默不语,卫濯深深呼了一口气,率先开口:“殿下忽然晕倒,却又着急离开,我实在是放心不下,故而贸然跟来……还望殿下赎罪。”
江辞宁回头,看向一身黑衣的少年。
她耳畔再度响起卫国公的话。
“随着战乱平息,圣上渐渐不满武将拥兵自重,其中又以我卫家为首,最为扎眼。”
“虽说这些年我已经尽力削弱卫家军势力,但我卫家军历经三代帝王,乃是大齐之脊,镇国之梁,如此守拙不进,将来又如何保家卫国?”
“军不成军,军中将士已多有怨言,可圣上却认为是我居心叵测,离间将士忠君爱国之心。你久居深宫并不知晓,入春以来,圣上便以暗探埋伏军中,又以动摇军心为由,斩杀了数名骁勇善战的好儿郎!”
昔年叱咤沙场的将军已近迟暮,负手立在窗边,背影微微佝偻。
“卫家代代忠君,圣上疑心病重,我也一忍再忍,一退再退,但你爹爹牺牲的真相被捅到我面前……”
他闭上眼,叹道:“君臣多年,我自然知道圣上刚愎自用、好大喜功的毛病,却未曾料到……”
他不肯再说,只回过头来问江辞宁:“经此一事,我去意已决,好孩子,你爹爹与我曾是故交,伯父也不忍你继续留在皇宫……”
“伯父且问你一句,你可愿意随我卫家远赴边陲之地,虽需忍受边关苦寒,却能逃离此处樊笼?”
明眼人都知道,她将来是要嫁给太子的。
且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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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是正妃侧妃,皇家选定的人,为人臣者,又怎好相争?
卫伯伯虽与爹爹乃是故交,却愿为她忤逆皇家,江辞宁不可谓不动容。
但她给卫国公的回答是:“辞宁多谢卫伯伯关心,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我与卫世子自幼乃是朋友,自然希望他觅得心悦之人。”
“若是因为辞宁……累得卫世子不能与心悦之人相携相惜,辞宁实在是愧疚。”
方才还神情凝重的卫国公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意。
“说来也莫要怪罪伯伯自私。”
他看江辞宁一眼:“若是我家那傻小子,心悦之人就在眼前呢?”
江辞宁收回思绪。
眼前少年鼻如悬胆,唇红齿白,一双寒星目认真凝望着她,正是个恣意潇洒的小将军模样。
见她望着自己,却一言不发,卫濯有几分紧张,压着声音喊:“殿下?”
江辞宁倏然一笑,这一笑,便如云破月明,晃得卫濯眼前发花。
然而仔细看去,她眼角却含了点点泪意。
卫濯霎时慌了,少年手忙脚乱,竟不知是先开口认错还是翻找帕子给她。
见他无措的模样,江辞宁目光柔和道:“我没怪你。”
卫濯的动作一顿。
江辞宁弯眼一笑:“卫濯,谢谢你,也谢谢卫家。”
卫濯不明白为何她要这么说,只结结巴巴道:“不知道我爹爹同殿下说了什么,殿下莫要怨他才好……”
江辞宁看着眼前笨拙的少年,眸光更加柔和。
她的确是想找一个合适的人,帮她逃脱太后掌心,摆脱梦中命运。
可是那个人……不能是卫濯。
她与那人,该是各取所需,一拍即合,待到事成之后,也可好聚好散。
卫濯乃是卫家独子,乃是将来守家卫国的将军,她不能拖着他,拖着整个卫府与她一同犯险。
那是置他于不忠不义,置整个卫家于不忠不义。
少年心意宝贵,她便更加不可辜负。
卫濯注意到江辞宁眼眸中闪过思绪万千,待到最后,她弯着眉眼问他:“既然来了鄞州,要不要随我去逛逛?”
19. 拒绝
上林街每逢十五,便会有人来放花灯,这是鄞州城的传统。
少女和少年一前一后走在人潮中,辉煌灯火连缀成片,凤箫声动,银娥斗采。
桥下长河亦是星星点点,水波荡漾着花灯,光影浮动,似真似幻。
江辞宁带着卫濯来到长桥最高处,指着下面说:“这儿可以将大半个鄞州城收之于眼底。”
她扶着白玉阑干,身子微微往外探出。
夜风撩起她的鬓发,细软青丝擦过少女瓷白脸颊,她如一轮明月皎洁美好。
少女红唇开合,似乎仍在说什么,但卫濯却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掌心燥热,源源不断的热意在他体内乱窜,血液似乎都被沸腾。
分明还是春日,却已经有热汗将衣衫沾湿。
他痴痴望着少女,一双寒星目微微弯成月牙状。
江辞宁忽然侧过脸来。
两人四目相对。
卫濯一愣,旋即有些狼狈地别开眼睛。
江辞宁似乎没有洞破他的心思,还在笑着说:“行霖哥哥说,大齐山河万里,处处皆是风景。”
听她提到太子,卫濯浑身热意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瓢凉水。
他冷静下来,方觉夜风一吹,背上热汗尽成冷汗。
江辞宁拖着腮,眉眼微弯:“过几月便是行霖哥哥的选妃大典了,也不知道进了东宫之后,还能不能像这样出来游玩。”
她像是自言自语:“……不过行霖哥哥自幼疼我,届时我央他,他应该会愿意带我出来玩的。”
她侧过脸来看他:“听卫伯伯说等你冠礼之后,便要让你去边陲带兵磨炼几年……”
“到时候我和行霖哥哥一同来看你,你可得好好带我们玩一玩啊。”
江辞宁似乎浑然不觉他的脸色已经变得一片煞白,继续揶揄道:“不过到时候或许我们都成亲了,卫家有了小将军夫人,说不定卫世子都没空理我们呢……”
卫濯忽然打岔:“长宁殿下。”
江辞宁停住,抬眼看他:“嗯?”
卫濯薄唇紧抿,脸色发白:“此次是我顾虑不周,贸然跟着殿下前来。”
“不过殿下请放心,此事绝不会有第二人知晓。”
他朝她行了一礼:“多谢殿下今日带我游览鄞州城,我得赶回华京了,否则爹娘会担心。”
江辞宁还未来得及说话,他便已折身离开,只是步伐匆匆,透着几分狼狈。
江辞宁凝视着那道黑色的背影慢慢融入人潮之中,最后消失不见。
她回过头来,寂寥地望向灯火繁华的长河。
上林街,闻弦楼。
胡姬媚眼如丝,悠悠倾身,又在急促鼓点声中猛然昂首,裙摆飞旋,藕白手臂上臂钏叮铃作响,浮光迷眼。
客人们纷纷拍手叫好,一时间气氛愈发热烈。
满堂喧嚣间,唯独沿河的一间雅座安静不已。
桌案前的青年着一袭螺青色道袍,玉冠高束,比玉色还冷的手指压在白釉茶盏上,缓缓饮了一口。
他对面坐着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小心翼翼观察着对面之人的表情:“那边所订之货,三日前已尽数送去了。”
青年不疾不徐放下茶盏:“那边收到东西之后,自会有人给你送来剩下的货款。”
中年男笑容满面:“明白,明白。”
那青年复又道:“三月之后,会有人再同你定一批货,提前准备好。”
中年男人的冷汗唰一下就流下来了。
他乃是鄞州一个小有名气的矿商,别人都尊他一声郑老板。
几月前,有人联系上他,说是要做一笔走私生意。
银钱给的比别处多,只不过这货要送到大燕。
时下朝廷对矿产管控严格,赋税收得极高,矿产主都叫苦不迭,悄悄走私矿产的不在少数。
以往也不是没做过大燕的走私生意,郑老板考虑了下也就答应了。
没想到几月之内,又有人陆陆续续从他这里采购了几批矿铁。
虽不是每一批货都送到大燕,但大体方向都是往北边走的。
郑老板这才反应过来。
时下都是用以煤冶铁法,因为大燕的煤含硫偏高,导致所炼之铁性燥而韧性低,铸造铁器火器极易炸膛。
而他们大齐的铁含硫量低,乃是锻造铁器火器的上优原材料。
这批货都是往大燕走的,数量之大……若是对方真是用来锻造火器的,被朝廷查出来,他犯的可就不是单单一桩走私罪了!
郑老板慌不择路,只说不能给他们供货了。
然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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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一把雪亮的长剑反手就压在了他脖子上。
郑老板这才知道,自己惹到不该惹的人了。
“郑老板走私这批货,获利不少,若是被朝廷知悉……恐怕这项上人头也难保。”
“你若愿意与我们继续合作,可保你平安无虞。”
郑老板也不是蠢人,当即谈条件:“我要先见你们东家!”
于是才有了今日这场会面。
对方看上去不过是个弱冠之年的世家公子,怎的会与大燕合谋?
他按下千头万绪,笑道:“公子明鉴,朝廷近日管控严格,送往北边这批货物都是我费心费力挪出来的,公子看时间能否再宽限些?”
那公子拎起茶壶,慢悠悠续着茶水。
水汽袅袅,染湿了他的眉眼,显得长睫愈黑。
“时间自然可以宽限,刚好令堂和令爱可以在大燕好好游览一圈。”
郑老板如遭雷击,唰一下起身:“你对她们做了什么?!”
他慢条斯理饮着茶:“利润已经给郑老板提高了两成,郑老板却还是想向官府出卖我们的行踪。”
他倏然笑了下,周身却如寒雪倾覆,愈发冷了:“郑老板以为,仗着几个官府的朋友,自己便能全身而退么?”
郑老板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浑身颤抖:“公子,是我有眼不识泰山……”
郑老板正磕着头,忽闻月照桥上一片喧哗。
青年初时只是闲闲往外看了一眼,旋即长眉微拧,神情郑重起来。
郑老板还在地上磕头,忽闻一阵浅浅的药香拂过,他再抬头,年轻公子已经匆匆离开了雅座。
旋即有人进来,身侧带着一柄雪亮的刀:“方才我们东家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郑老板不若考虑考虑。”
郑老板满头大汗:“答应,我都答应,做生意本来就要讲诚信二字。”
“这位壮士,那小人的家眷……”
那人低声笑了下:“天色已晚,郑老板的妻女等候许久,早些回家吧。”
郑老板这才知道自己叫人诓了!
他也不敢多事,连忙离开。
出了闻弦楼,郑老板见月照桥上一个身形窈窕的姑娘被一伙人团团围住,似乎惹了什么麻烦。
他哪还有闲心去凑热闹,匆匆埋着头往回赶。
20. 相认
月照桥。
江辞宁倚在白玉阑干上,望着下方河水悠悠,思绪飘得极为远。
小时候爹爹曾带她来过此处。
小小的她被爹爹抱在怀中,指着光芒闪烁的河流说:“爹爹,天上的星星掉下来了。”
江啸常年征战,手掌宽大又粗糙,轻轻揉了一把她的脑袋,便将娘亲刚刚为她梳好的头发搞得乱糟糟。
“那不是天上的星星,那是花灯。”
江辞宁哪知道什么是花灯,只吵着说:“爹爹,我也要放星星。”
江啸笑着给她在街边买了一盏兔子形状的花灯,“走!爹爹带你去放星星……”
她肩膀猛不丁被人拍了一下。
江辞宁回头,闻到一身酒气。
王朗乃是鄞州城一个知名富商的小儿子,典型的纨绔子弟。
今日他同几位好友在闻弦楼饮酒,早就注意到月照桥上有一个美人。
初时那美人身边还有一个相貌英俊的小郎君,后来两人似是闹了矛盾,那小郎君竟然抛下她先走了。
王朗哪还按捺得住,取了桌上的折扇,理了理衣袍,便翩然下了楼。
方才隔得远,只觉这美人如花隔云端,如今照面一看,少女似明月昭昭,美玉生辉,竟是比想象中还美上几分。
王朗当即生了兴趣。
见美人不动声色往后退了半步,王朗笑眯眯道:“在下乃鄞州城王家二公子,王朗,见姑娘独自一人,特来邀姑娘到闻弦楼小坐。”
江辞宁环视周围一圈,见他身后还跟着四五个酒囊饭袋,皆是一副风流成性的纨绔像。
她冷了脸色:“不必。”
见她要走,王朗折扇一横,挡在她面前:“姑娘给几分薄面。”
身后一人嚷嚷道:“王公子看上你,那是你的福分,别给脸不要脸!”
他这高声一吆喝,霎时围过来一群人。
有人看江辞宁一个弱女子,原本生了几分恻隐之心,但又见旁边的乃是鄞州城大名鼎鼎的王家公子,瞬间不敢多言。
王朗心中更是得意,摇了摇折扇,手不规矩地往江辞宁的方向攀附:“方才我在闻弦楼都看见了,既然那小情郎不要你,姑娘不若……啊!”
王朗捂着自己的手臂连连后退。
也不知对方是什么时候拔下发间簪子的,尾端不算锋利,被她狠狠一划,却也见了血。
王朗当即变了脸色:“你个臭婊.子!”
他不顾疼痛,竟然要去抓扯江辞宁的头发!
江辞宁面无表情,屈膝朝他双腿之间狠狠一踢!
“扑通——”
谢尘安赶到月照桥不远处时,看到的便是少女借力轻轻巧巧将人摔下河的一幕。
见王朗被江辞宁干脆利落踢到河中,他的狐朋狗友们霎时都懵了。
桥不高,河水其实也不算深,王朗并无性命之忧,却鬼哭狼嚎道:“救命!救命啊——”
江辞宁冷冷道:“还不去救人?”
狐朋狗友们这才一涌而上,很快将人捞了出来。
王朗平日里浪荡成性,又作恶多端,百姓们都唾弃得紧。
眼见他出了那么大的洋相,不少人围在周边笑话。
王朗浑身湿透,颜面扫地,抬头发现江辞宁依然好整以暇站在桥上,气得破口大骂:“你个臭婊.子!老子今天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他抹了一把脸,气势汹汹朝着江辞宁冲过去,正要扬手扇她巴掌,忽然被一只手握住。
王朗转过脸去,看清青年之后,表情一冷:“别多管闲事!”
那青年五官英挺,剑眉星目,周身正气:“王朗,你调戏民女在先,还敢欺人!”
此人正是徐步凌。
谢尘安立在人群中,凝眸看去。
王朗呸了一声:“徐步凌,我劝你少管闲事!”
少女从事发到现在一直神色淡淡,此刻却忽然神情微变。
徐步凌以为她是害怕,低声安慰了她一句:“别怕,此人欺凌民女,我带他去见官!”
江辞宁看他片刻,忽然展颜一笑。
徐步凌摸不着头脑,被她看得有几分脸红,隐隐约约觉得这位姑娘莫名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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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熟。
他在心里唾骂自己一句,怎么见着好看的姑娘,就觉得自己跟人家有缘分了不成?
他别开眼睛,虎着脸对王朗说:“方才我瞧得清清楚楚,分明是你先调戏这位姑娘的,你跌下河也只不过是咎由自取!”
王朗面色阴沉:“咎由自取?”
碍于人多,他不好说出方才子孙根被她踢中之事,只冷笑一声:“她伤我在先,若我真出了问题,拿命来赔!来人,给我把她抓起来!”
“我看谁敢!”
话音落,徐步凌竟是飞快地将几个朝他们围拢的下人踢到了河中!
王朗气得脸都变了形,指着他破口大骂道:“好你个徐步凌,有种你给老子在宝月楼等着!”
徐步凌护在江辞宁身前,横眉冷对:“好啊!你当我会怕你不成!”
王朗自知身手敌不过他,眼下又落了下风,只能带着狐朋狗友屁滚尿流地跑了。
围观人群霎时间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徐步凌这才回过头对着江辞宁说:“姑娘别担心,王家公子向来是这副德行,嘴上大放厥词,实际却是个孬种。不过为免麻烦,你且速速回家去,躲几天风头再出来。”
江辞宁却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笑。
徐步蹙眉,渐渐察觉出不对劲来。
眼前这姑娘……怎么看着越来越眼熟了呢?
“兄长。”她忽然唤他。
徐步凌愣了下,猛然回过神来,不敢置信喊:“小宁?!”
谢尘安站在河畔一棵柳树之下,闻弦楼檐角的斗方琉璃灯幽幽旋转着,光影落如星,晕了他满身。
少女对青年巧笑倩兮的一幕被他尽数收之于眼底。
往日在宫中见到她的时候,她的笑是规规矩矩的,像是被雕琢无数次的珠宝玉石,极美,却少了分灵动。
然而她在那青年面前却笑得眉眼舒展,盈盈双目像是夏夜流萤,忽闪忽闪。
他离得远,不知江辞宁对那青年说了什么,竟惹得对方伸手去抓她的肩膀。
他的目光落在那双颀长有力的手上。
21. 舅舅
谢尘安静静看着不远处的两人。
好在那青年很快放开了江辞宁,旋即状似自责一般对她说了些什么。
少女微微歪着头,似乎在安慰他。
片刻之后,青年无奈摇着头,似要引着她离开。
两人踏下月照桥的一瞬,江辞宁忽然往自己的方向回了下头。
谢尘安微微往后,借由树影罩住自己的身形。
江辞宁只是停顿了片刻,便随着青年离开了。
谢尘安凝望着两人消失在繁华长街之中,淡淡唤道:“归寒。”
鬼魅般的身形出现。
“午时密信来报,不是说卫世子跟着长宁一路来了鄞州么?”
归寒低头道:“回公子,的确如此。”
谢尘安微微蹙眉。
按照他原定的计划,卫国公在得知江辞宁父亲死亡的真相之后,会替卫濯求娶江辞宁,然后带她一路远走,离开华京。
卫濯既然已经跟着江辞宁来了鄞州,正是表明心迹的好时机。
江辞宁亦是个聪明人,应当知道此时她最好的选择便是答应卫府,嫁给卫濯。
可为何江辞宁会被独自一人留在此处?
难道江辞宁拒绝了卫濯?
至于这个青年……
谢尘安忽然想起一事。
长宁公主的舅家如今正是在鄞州做些营生。
联想到这青年的年纪以及他们二人的互动……恐怕此人正是她舅舅家的那位长子。
江辞宁自入宫之后,与其舅家便并不走动了。
他原以为两家之间关系淡漠,但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
少女凝望青年时泪光盈盈的模样犹在眼前。
谢尘安负手而立,望进摇曳的灯河:“去查一查今晚发生了什么,还有……”
归寒抬头看他。
“盯一下宝月楼。”他轻描淡写道。
宝月楼,气氛一片紧绷。
徐砚冷着脸坐在椅子上,面前是一桌子未动的饭食。
徐梦影坐在旁边拉着爹爹的手撒娇:“爹爹,您一天没用饭了,好歹吃点吧。”
徐砚摆摆手:“你自个回房歇着去。”
徐梦影看着一桌子色泽鲜亮的美味佳肴,咽了咽口水:“爹爹,李叔特地为您做了一桌子菜,您好歹用些。”
徐砚自然注意到自家闺女咽口水的小动作了。
他原本一肚子气,现在却有些想笑。
见徐梦影眼睛都快黏在那盘红烧肉上了,徐砚叹了口气:“吃吧。”
徐梦影乐得猛然回头:“真的吗爹爹!”
徐砚看着她胖嘟嘟的小脸,无奈地想,怎么尽生了些冤家。
大儿子放着好好的宝月楼不继承,偏要跑去当兵!
小女儿好歹也算是家境殷实,从未缺衣少食,却每天一副吃不饱的模样,凭白让人笑话。
见她又咽了咽口水,徐砚揉了她的脑袋一把,故意虎着脸说:“只许吃三块。”
徐梦影得了准话,嗷呜一声扑到了饭桌上。
徐砚见她吃得眉开眼笑,也不由生出几分饿意。
算了,不想那混小子了。
徐砚与何指挥颇有交情,又反复打点过,军队不会收他。
只要不进军队,什么都好说。
他拿起木箸,正打算用些饭食,跑堂忽然大呼小叫跑进来:“东家!少爷回来了!”
徐砚饭食也不吃了,倏地起身,抄起一旁的鞭子便道:“逆子在哪里?!”
他怒气冲冲走到门前,却见自家儿子旁站着一个云鬓花颜,窈窕无双的少女。
他先是一愣,旋即一鞭子抽了过去,直打得地上火星直冒:“你个逆子!竟敢坑蒙拐骗人家姑娘!!”
半个时辰前。
江辞宁和徐步凌两人虽然已经多年未见,但到底是血脉至亲,并无隔阂。
徐步凌一路喋喋不休,很快将这些年发生的事情说了个七七八八。
江辞宁入宫那年,舅母为徐砚诞下了一个女儿,取名徐梦影。
只是舅母隔年因着感染了肺痨,没熬过那年冬天。
江辞宁听到此处,眼眸都红了:“是我不好,没能送送舅母。”
徐步凌忙道:“小宁你独身一人进了宫,我们也照拂不到,你在宫中无依无靠,想必这些年过得也不容易。”
江辞宁摇头:“我很好,倒是你们……”
她叹了口气:“兄长,这些年我其实给你们写过信……”
徐步凌狐疑地停住了脚步。
自小宁入宫之后,爹爹便说宫中复杂,小宁如今养在太后膝下,叫太后皇祖母。
今时不同往日,与他们少些联系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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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亲口嘱咐他们不要在外宣扬徐家和江辞宁的关系,免得给她招惹麻烦。
话虽如此,但有一年除夕的时候,徐步凌亲眼看见徐砚偷偷拿着姑姑和小宁的画像流泪。
自家兄妹,徐步凌理解她的千般难处,因而这些年从未得到过回应,也是理解的。
只是小宁为何会说自己给他们写过信?
江辞宁自然不能将梦中所见说与他听,只能说:“是,不仅如此,你们的信我也从未收到过。”
她垂下眼睫,片刻后对他说:“兄长,是有人拦下了我们的通信。”
徐步凌却气得停住脚步,拦在她面前:“小宁,你同我说实话,这些年你是不是在宫中受欺负了?”
小时候揪她辫子的兄长如今已长成高大英俊的青年,江辞宁想起梦中他瘦骨嶙峋的模样,鼻头发酸:“没有,兄长,我这些年真的很好。”
她认真凝望着他:“兄长不必担心。”
她脸上浮现出几丝冷意:“今日我既然已经与兄长联系上,这样的事……便不会再发生。”
两人一路到了宝月楼,哪知徐步凌刚刚把江辞宁带到屋中,徐砚便挥舞着长鞭抽了过来!
徐步凌见是徐砚误会了,忙不迭要开口解释,徐砚却没有给他机会,接连又是一鞭子抽过来!
这一回徐步凌没来得及躲开,被正正抽到了小腿上,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徐梦影落后两步追下楼,见眼前闹剧,哇的一声大哭:“爹爹!你别打哥哥了!”
“我们娘去得早,要是娘在地下知道你这么打哥哥,她做鬼也不安生啊!”
徐步凌则忍着疼大喊:“爹!你别打了,这是妹妹,这是妹妹啊!”
“妹妹?!”徐砚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往日里那些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一团乱糟糟中,江辞宁忙挺身上前。
徐砚眼见一鞭子差点抽到她身上,急急往后退了半步,握住绳子。
江辞宁趁此机会连忙喊他:“舅舅!”
徐砚的动作僵住了。
江辞宁又说:“舅舅,是小宁啊。”
徐砚表情变化莫测,片刻之后,他不敢置信颤声问:“……小宁?”
江辞宁便走上去扶住他:“舅舅,是我。”
徐砚手中的鞭子啪嗒掉到了地上。
22. 不解
夜色渐浓,长街之上,灯火一盏盏熄灭了,薄云散去,天上的星子愈发明亮。
宝月楼的跑堂伙计们尽数涌在后院门口,一个个伸长了耳朵,只盼听到只言片语。
“那天仙似的姑娘真是东家的侄女?”
“我亲耳听到了,她喊东家舅舅呢……”
“东家真是好福气,哪来一个这么如花似玉的侄女,怎么原先也没听说过他们之间有走动呢?”
屋中烛火摇曳。
徐梦影乖巧地依偎着自家哥哥,睁大一双眼睛好奇地看着面前这位从未见过的表姐。
江辞宁注意到她的视线,冲她一笑。
小姑娘霎时间红了脸。
她平时没那么胆小的!只怪,只怪这位表姐长得太好看了!比画本上的仙女还好看!
徐砚这些年操持着偌大个宝月楼,已经隐隐约约显出几分老态,此时哭过一场,更显得鹤发早生,岁月磨人。
他叹道:“宫中局势复杂,就连这点事情都要算计……”
他已经知道这些年有人刻意切断了他们两边的联系。
“早知当时……”
话说到一半,他欲言又止。
当时他不是没动过心思将小宁接到身边来养,可是皇家已经发话要将小宁接到宫中,他又如何与皇家相争?
更何况一跃成为外姓公主,这番际遇也不是人人都能有的。
于是徐砚只能说:“这宫中也不是人人都能手眼通天,这些年殿下一直没发现异常,或许说明太后娘娘也是知晓此事的。”
“既然她老人家不愿殿下与我们过多来往,殿下今夜之后便当从未见过我们。”
江辞宁蹙眉:“舅舅,方才不是说了叫我小宁吗?”
徐砚摇头:“礼不可废。”
江辞宁无奈,却又知道舅舅的性格本就执拗,也不在此事上纠结。
“我与舅舅一家,本就是血脉相连的亲人,这些年平白蹉跎了许多相处机会,日后小宁又怎么可能不与舅舅往来呢?”
徐砚却说:“殿下如今已是公主的身份,与我们这样的人家尽量少来往为好。”
或许是怕自己说多了惹她厌烦,他又转移话题道:“眼看着殿下也到了岁数,我听闻太后娘娘对殿下自幼宠爱有加,有意替殿下牵线东宫,此事可当真?”
一直不吭声的徐步凌闻言抬头看了江辞宁一眼。
印象中小宁还是那个一欺负就哭的小女孩,转眼间便论起婚事来了。
小宁若是入了东宫,将来……难道会做皇后吗?
江辞宁却只是微微一笑:“坊间传言,当不得真。”
街上梆子已过两声,徐砚这才惊觉:“殿下是不是还要回客栈?”
江辞宁今日的确是偷偷溜出来的,若是明天众人发现她不在,恐怕会给风荷他们带来麻烦。
于是她只能起身告别:“是,我该回去了,今日长话短说,明天小宁再来拜访舅舅。”
徐砚摆手:“殿下祭拜完将军后,还是早些回华京好。”
他又瞪了徐步凌一眼:“去送你妹妹。”
江辞宁摸了摸徐梦影的脑袋:“姐姐明天再来看你。”
眼见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徐砚扶着门框,长长叹了一口气。
徐梦影还沉浸在新奇中,发现自家爹爹正在叹气,问:“爹爹,小宁姐姐回来了你不开心吗?”
“不是不开心,是你小宁姐姐这些年……过得不容易啊。”
徐梦影不明白了,为什么小宁姐姐会过得不容易?
小宁姐姐现在已经是公主了,听说公主日日都能住金砖垒的房子,一顿饭要吃八十个菜呢!
徐步凌将江辞宁一路送到了客栈楼下。
客栈漆黑一片,显然侍从们都已经歇下,她至今未归,却没闹出什么动静,想必是风荷抱露她们帮着掩饰。
江辞宁折身,对徐步凌道:“兄长,今日我们得罪了那王朗,他明日定会来宝月楼挑事。”
徐步凌浓黑的眉皱了下:“小宁别担心,那泼皮要是真敢上门来,我便再打他一顿。”
江辞宁却摇头:“明日兄长早些在宝月楼等我。”
徐步凌想起徐砚说的话,“小宁,宫中既然不喜,你便少与我们来往才是。”
江辞宁微微一笑,笑容之间竟有几分久居高位的威压,看得徐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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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目光一凝。
她道:“我除了是长宁公主,还是镇国将军的女儿。”
江辞宁不知想到什么,认真看向徐步凌:“兄长,我会好好护着你们一家人的。”
记忆里的小丫头信誓旦旦说着要保护他们的话,徐步凌心中一暖,他扬唇一笑:“好。”
江辞宁看着眼前身形高大的青年,心头一跳,某个模糊的想法渐渐浮上来。
但她心知此事不能着急,于是按下种种思绪,对徐步凌说:“兄长,人已经送到了,你先回去吧。”
徐步凌拍了拍她的肩膀:“若是那老太婆的人敢为难你,你就来找兄长!”
江辞宁听他这般称呼太后,不由得弯了眼:“好。”
一灯如豆。
谢尘安坐在桌案边,手中闲闲卷着一册书。
修长指尖压着薄薄白纸,迟迟不动,“卫世子已经回华京了?”
归寒点头:“卫世子策了快马,摸黑一路飞驰而归。”
“我们的人看见他时,卫世子双目赤红,约摸是哭过一场。”
谢尘安的指腹压着墨迹,轻轻摩挲。
看来……是这位长宁公主拒绝了卫家。
他忽然有些不解。
长宁乃是聪明人,既然已经知道镇国将军之死与齐帝脱不开干系,又怎会不知此时选择嫁给卫濯,与卫家一道远走高飞乃是最好的选择?
还是哪怕这样,她也愿意留在皇宫,与孙家女一争皇后之位?
不对。
他教过她一段时间,自诩对她的秉性也算了解,难道说……
谢尘安哑然失笑。
竟是不愿将卫家牵扯进来么?
是了,从她救下九公主的小宠的时候,他便该知道。
这位长宁公主,虽长在皇宫中,却依然保有一颗良善之心。
纵然会给自己惹上麻烦,她也不会袖手旁观。
他摇头。
太后此人,性子极为强势,长宁此番回去……恐怕要吃些苦头了。
归寒问:“公子,卫家那边……”
谢尘安淡淡道:“递到手中的机会,自己不愿接,那也怨不得旁人。”
23. 闹事
第二日一早,王朗果然带着一群人气势汹汹找上宝月楼来。
正值朝食高峰期,大堂中坐着不少食客,忽闻门口一声巨响,纷纷起身张望。
伙计连忙跑去出一看,发现宝月楼的招牌被人砸了一半!
那王家公子身后跟着几个彪壮的大汉,旁边放着一个推车,车上白布盖着什么东西。
路人纷纷围拢过来:“这是发生了何事?”
王朗便开口骂了起来:“好你个宝月楼,饭食有问题,把我的小厮给吃死了!”
凑在门口的食客一听,这还了得!
回想起方才入了肚的饭食,一个个脸都青了。
伙计也是个伶俐之人,闻言叉腰道:“无凭无据,怎么证明你的小厮是吃了我们宝月楼的饭食才身亡的?!”
王朗冷笑一声,“仵作已经验过尸身,从胃里剖出了你家的糯米鸡!”
她话音落,大汉们身后忽然挤出来一个瘦小干瘪的男人。
伙计一见他,心底暗叫一声糟糕。
这人乃是衙门的杨仵作!
杨仵作开口道:“不错,宝月楼的糯米鸡做法特殊,死者胃中的食物的确是出自你们家。”
“我已查验清楚,死者正是因为你们所用的糯米已经尽数发霉,故而诱发疾病。”
围观之人霎时炸开了锅:“什么?那么大个宝月楼居然用发霉的糯米?”
“要人命了!杨仵作都这么说了,那还能有假?”
“宝月楼怎的这般黑心,我老娘过几日六十大寿,我还定了这呢!”
“都吃死人了,你还敢定!还不快去把定钱退了……”
眼见事情隐隐有闹大的迹象,伙计连忙折身去叫自家东家!
然而他前脚刚踏进宝月楼,便有一道清丽的声音的声音响起:“听闻本宫舅舅的酒楼吃死了人?”
众人闻声看去,只见一个窈窕无双的少女缓缓从宝月楼中踱步而出。
她身着百蝶穿花撒金裥裙,头戴累丝镶宝石蝴蝶金步摇,端丽冠绝,耀如春华。
那双剪水秋瞳微微扫过众人一眼,不怒而威。
杨仵作气势上便先矮了一头,待到反应过来她话中自称“本宫”,还来不及生疑,脸色先白了一分。
王朗一见江辞宁,先是被她今日的盛装晃了下眼,旋即才皮笑肉不笑道:“本宫?”
“这位姑娘莫不是被你的小情郎甩了,刺激得这儿出问题了吧?”他指着自己的脑袋。
江辞宁却面色不变,只是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众人见江辞宁周身气派,自是议论纷纷。
王家也算是鄞州城的地头蛇,王朗自诩把这鄞州城的富贵人家摸得清清楚楚,眼前少女他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说过哪家有这么一位美人。
见她镇定的模样,王朗忽地有些拿不准了。
不对,若这宝月楼真与一位公主有牵连,又怎会如此低调行事,处处避让?
于是他冷笑了一声:“你可知按本朝律法,假扮皇亲国戚是要问斩的!”
他往前走了一步,嗅得少女身上淡淡清香,不由得心旌荡漾。
于是王朗低下头,在她耳边压低声音说:“你既然自称宝月楼是你舅舅家,那不如跟了我做个贵妾,如此我便可不追究此事。”
江辞宁微微往后退了半步,发鬓间的步摇轻轻颤抖,光华灼灼,晃得王朗眼花缭乱。
只她唇边勾着一抹冰冷的笑意:“是么。”
“若真如王公子所说,宝月楼万万不敢草菅人命。”
“敢问王公子的小厮是何时在宝月楼用的东西?若是记不清的话,也可将小厮的身形容貌简单描述一下,我们的伙计定会有印象。”
候在旁边的伙计连忙过来帮腔:“我阿贵在这宝月楼里干了十几年,凡是用过饭的客人都会有印象。”
王朗却说:“那可不巧了,前日是我叫小厮来你家点的菜,那小厮自己贪嘴,偷吃了饭菜,因此才赔了一命。”
伙计在一旁恨得牙痒痒,敢情这人就是要咬死了他们东家!
不料江辞宁忽然走到推车旁边,一把掀开了白布!
那推车之上根本没有人,只有一些带血的衣衫。
王朗等人僵了僵,一个小厮反应快,立马说:“死者死状难看,实在是不便示人,故而我们家公子只取了一些衣衫过来。”
江辞宁却朗声对着周围百姓们说:“这位公子说宝玉楼的吃食有问题,却拿不出物证,也拿不出人证。”
王朗打断她:“人证物证俱在!”
他将杨仵作推了上去:“此乃衙门的杨仵作,想必大家都认识吧?”
众人纷纷点头,是啊,既然杨仵作都这么说了,难不成还能有假?
江辞宁微微一笑:“王家富贵,以钱财收买一个仵作又有何难?”
杨仵作脸红了又白:“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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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血口喷人!信与不信,去问问我们知府便知!”
王朗脸上浮现出势在必得的笑。
当他王朗是傻子不成?
今日既敢来,自然做戏做全套,知府那边他早就打点好了!
见江辞宁不再说话,他负手道:“今日诸位在此给我做个见证,宝月楼饭食害死了我的小厮,但我王朗大人不计小人过,若是她肯入王府做个贵妾,那我王朗便一笔勾——”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被人从背后兜着屁股踹了一脚!
王朗猛地往前一扑,磕在推车上,当即摔得满嘴是血。
他惊怒交加,往地上狠狠吐了一口血,回头破口大骂:“哪个兔崽子连小爷我都敢踹!”
却在见到对方那张黑脸之后戛然而止。
杨仵作更是一个哆嗦:“大,大人。”
再一看,宝月楼东家的儿子跟在自家知府背后!
他缩了缩脖子,暗叫不妙。
王朗看清来人,捂着嘴口齿不清喊:“钱大人,您来了,可要为我做主啊!”
王家在鄞州也做着餐饮生意,两家本就有竞争关系,王朗正想趁着这一次,把宝月楼彻彻底底斗垮!
他刚花了大价钱打点好衙门,怎么知府看上去一副恨不得生吞了他的模样?
他忍痛上前:“大人,这宝月楼的饭菜吃死了人……”
钱大人怒喝道:“住嘴!”
王朗见他态度大变,自然明白事情有异,当即撒泼打诨:“好啊钱大人!你收了我黄金五十两,还想出尔反尔?!”
钱大人急得大喝:“来人!王公子受伤了,快带他去看大夫!”
王朗当即破口大骂:“你个老匹夫!出尔反尔!”
他一副狗急了跳墙的模样对着江辞宁说:“你个臭婊.子,老子今天不把你抓回去抽上五十大鞭老子不姓——”
“啊!”
那钱大人憋红了一张脸,抬腿狠狠将王朗踹到地上!
王朗猝不及防,当即脸着地摔掉了一颗牙。
钱大人不理会地上之人的哀嚎,反而扭头看向江辞宁,换上一副恭敬客气的笑容,压低声音说:“不知殿下莅临鄞州,是本官照顾不周了。”
他声音虽小,但王朗还是敏锐地听到了“殿下”二字。
他捧着血水涎水直流的下巴,呆楞地看向江辞宁。
不是,他王朗这么倒霉,撞上了个真公主?!
24. 除恶
王家前脚刚离开衙门,宝月楼少东家后脚就来了。
对方呈上公主的印信时,钱大人脸都青了。
他刚调任来鄞州不满一年,哪里知道看似低调的宝月楼背后还藏着这么一尊大佛……
可他转念一想,这位虽然自幼养在太后膝下,但到底是长居宫中,手再长,也不可能伸到鄞州来。
这些年他实在是没少从王家手里拿好处,不如这次就先糊弄过去,等把公主送走了,再好好哄哄王家?
万万没想到,不久之后,又有人递来一封密信。
信中尽是钱大人这些年做下的勾当,递信之人只说:“王家欺压百姓已久,王朗单去年便迫害民女数十人,如今竟敢把主意打到公主身上。”
“我们大人说,该如何做,钱大人看着办。”
钱大人霎时后背都被冷汗湿透。
不知这位身份神秘的“大人”是谁,但这摆明了是要给公主撑腰,不许他轻易放过王家的意思!
都说长宁公主备受东宫属意,难道……这位大人是东宫的人?
这下钱大人哪里还敢心存糊弄,连声应是。
那人走前交代:“长宁公主此次乃是前来祭拜镇国大将军的,不想太过高调,尽量不要暴露她的身份。”
钱大人一听,心想这八九不离十就是东宫的人了!
他恭恭敬敬将人送走,只能提心吊胆赶来,求爷爷告奶奶祈祷着长宁公主不会过多计较。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江辞宁虽然已经猜到这钱大人说不定早先与王家有所勾结,但此时对方如此赔笑,她便也就笑道:
“大人客气了,长宁此行乃是为祭拜父亲而来,匆匆来匆匆去,也不好惊动大人,大人日理万机,长宁却因为这桩事情耽搁了大人的时间,实在是抱歉。”
钱大人原本提着一颗心,生怕对方是个不好相与之人,听她这么说,立刻松了一口气,笑容也多了几分真情实感:“殿下实在是客气了。”
围观百姓自然听不到他们再说什么,可王朗和杨仵作却断断续续听到一些。
两人对视一眼,一人吓得小腿发颤,一人吓得瘫软在地,脸色惨白如鬼。
就在这时,江辞宁忽然朗声道:“钱大人既然已经到场,那宝月楼便请诸位做个见证,宝月楼的人会随钱大人前往官府,将此事查证清楚。”
那杨仵作听她这么一说,吓得身子一软,扑通跪在地上大喊:“请大人明查!是王家公子威胁小人与他作伪证啊!”
众人哗然。
杨仵作又哭嚎着嗓子道:“根本没有人吃了宝月楼的东西身亡,都是王家公子威胁小人同他一起污蔑宝月楼的!”
此事本就是知府与他一同收了好处,杨仵作边哭边拿着钱大人瞧。
果然钱大人咳嗽了一声,冷脸道:“有什么冤屈,回衙门再说!”
他看向江辞宁:“殿下看……”
江辞宁微微一笑:“既然如此,那便听大人的。”
钱大人下令:“把人抓起来!”
捕头们围过来,将那瘫软在地的王朗提小鸡似的提了起来,众人忽然发现他方才坐卧的地方湿了一大片,空气中传来浓重的腥臊味。
众人哄堂大笑,徐步凌则快步挡到江辞宁面前:“小宁,你且在宝月楼等候,不必跟去衙门,省得被这脏东西污了眼睛。”
江辞宁含笑道:“如此也好。”
钱大人听到他们的对话,却是看了那宝月楼少东家一眼,心底里叫苦不迭!
这少东家敢公然称呼公主名讳,说明宝月楼与长宁公主关系甚好,此事若是解决不好,他岂能有好果子吃?
王朗被带到衙门之后,很快便哭嚎着将自己诬陷宝月楼的事交代了。
钱大人当即下了判书,主谋王朗打三十大板,赔偿宝月楼一百两白银,杨仵作作为同谋,被打了十大板。
王家人闻讯赶来,正好撞见王朗在挨打板子。
王家那老太太当即在衙门晕死过去,徐步凌念在王老太太年纪大了,特地向钱大人求情,最后免了他二十大板。
徐步凌回来的时候,见江辞宁摇着团扇,慢悠悠吃着酪酥。
她像是小时候那样,轻轻咬下一块,便含在口中细细咀嚼,白净的腮帮子一动一动。
徐步凌眉眼间浮现出些笑意,开口唤她:“小宁。”
江辞宁愣了下,旋即抬起一双微微睁圆的眼朝他看来。
果然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徐步凌忍住笑意,走上前,正了正脸色,将衙门里发生的事情说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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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
说到最后,他有些不确定地问:“我见那王家老太太脸色发乌,实在不像是装出来的,所以……”
“哥哥,你就是太心软了!”
两人闻言抬头,见徐梦影和徐砚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小丫头见到桌上有糕点,先冲过去拿了一块,飞快塞到嘴里嚼着,囫囵吃了一块,才继续说:“王家人那么坏,早上都吓死我了,就该让他好好挨板子!”
见小丫头义愤填膺的样子,江辞宁笑着把她拉过来,擦了擦她唇边的点心碎屑,柔声说:“得饶人处且饶人,明白吗?”
徐梦影贴着香香的公主姐姐,早已晕乎乎了,闻言疯狂点头。
江辞宁揉了揉她的脸颊,回头对徐步凌说:“兄长做得很好,今日之事,重在惩戒,而非真要伤人,若是真让那王朗伤残,恐怕才是与王家结下梁子。”
徐砚蹙眉道:“那王家与我们也是一直不对付的,这一次是彻彻底底把他们吓住了,但……”
他叹了口气:“此事到底是借用了殿下你的名头,我是担心难免有人利用宝月楼和殿下的关系在外造谣,中伤于你。”
江辞宁笑了笑:“舅舅,我们本来就是亲人,这公主的身份既然是天家给的,拿来保护我的亲人也是情理之中。”
更何况她梦中一再避让,从来不敢仗着公主身份行特殊之事,最后又换来了什么?
徐砚点点头,倒也不再多说。
另一边,归寒一一将事情禀报给谢尘安。
谢尘安正在翻看一封信函,闻言停顿片刻:“徐家出面求情,免了王家公子二十大板?”
归寒点头:“是,但王家人把王朗接走的时候,不见感恩,反而一直在咒骂。”
谢尘安微微沉吟:“再去给钱知府送一份信,就说等长宁公主离开之后,再对王家动手。”
他心想,她心存仁善,自己也得全了她的面子。
归寒离开前,忽然道:“公子,钱知府那边好像把我们认成东宫的人了。”
“钱知府这边不要紧,但长宁公主那边要不要稍微透露下……”
谢尘安眉眼不动,像是檐上清寒的积雪。
“不必。”
“此行需隐蔽,顺手而为的事,没必要让她知道。”
25. 故人
因着江辞宁这一次的行程紧张,王家的事情解决之后,下午众人便陪着她去了江啸的墓地。
江啸生前说过,青山处处可埋骨,他死后不需劳师动众,也不需修建坟冢,只想静静躺在故土之中,守望后人。
因着这些话,竟然鲜有人知道鄞州城外十几里便埋着赫赫有名的镇国大将军。
墓地隐在一片密林之中,马车在密林外边就只能被迫停下来,剩下的路几人需要步行。
时值春日,四处草长莺飞,尽是一片新绿,这密林之中却依然覆着厚厚的枯叶,湿滑的苔藓爬满树根。
徐梦影夹在几人中间气喘吁吁,脸颊上也挂上了细密的汗珠。
她抬起头来,见前方的公主姐姐身形轻盈,不见一丝疲惫,忍不住开口道:“宁姐姐!不是说公主皇子们在皇宫里日日有人伺候,路都不大走的吗?姐姐怎么这么厉害?”
徐步凌忍不住拍了一下妹妹的脑袋。
那一日见她将王朗从桥上摔下去,虽然动作有几分生疏,但他一眼便瞧出来这姑娘是有几分功夫底子在的。
哪知世间之事便是如此凑巧,原来便是自己的小宁妹妹。
公主会武,放在旁人身上或许会很奇怪,可是小宁的父亲可是赫赫有名的镇国大将军,小宁是他的女儿,会几分功夫又如何?
“你是没见过小时候姑父领着我们两个人站梅花桩呢。”徐步凌眼底浮现出怀念之色。
“姑父的枪使得最好,横刀跃马,轻轻一挑便能取人项上人头!”
“我记得当年和我和小宁老缠着姑父让他给我们耍枪……”
眼见着他渐渐有收不住话头的趋势,走在最前方的徐砚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徐步凌抿了抿薄唇,不再说话。
徐梦影原本还想让哥哥再多说一些姑父的事情,但是见到爹爹的脸色,很乖巧地噤了声。
江辞宁将这几人之间的眉眼官司收之于眼底。
这两日她也陆陆续续听梦影提起兄长想去从军,但舅舅却死活不肯让他去的事情。
她大抵是理解舅舅的想法的,沙场刀剑无眼,为人父母又怎能放心?
况且当年自己的娘亲也是因为爹爹战死沙场,才一气之下撒手人寰。
舅舅……必然是不想再经历一次这样的痛苦。
可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舅舅百般阻挠,对兄长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痛苦。
江辞宁正这么想着,忽然听到前方传来细碎声响,似是有人在啜泣。
前方正是江啸的墓地,几人纷纷脚步一顿,彼此对视。
那人痛哭不休,忽然哭着说:“……是大齐对不住将军啊!”
几人听闻此言,江辞宁最先白了脸。
徐步凌皱起眉头,悄无声息踏着软烂落叶往前行进,在看到来人的一瞬,徐步凌兔起鹘落往前一跃:“何人在此!”
江辞宁等人只听到几声闷哼,随即打斗之声传来!
江辞宁忙拨开纷扰树枝,往前疾步,刚看清和徐步凌交手的是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对方便匆匆放弃打斗,身形轻巧跃入丛林!
徐步凌正要去追,忽然听到江辞宁冲着那人离开的方向高声道:“壮士留步,我乃江啸将军之女江辞宁!”
然而众人只见树枝摇动,那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徐步凌还欲去追,江辞宁却喊住他:“兄长。”
江辞宁看着墓前被人打翻的酒壶,眼睫微垂:“许是爹爹的故人。”
徐砚看着地上的酒壶狐疑问道:“既然是你爹爹的故人,正大光明前来祭拜便好,又为何要躲?”
“或许如今身份不便。”
徐砚看了面无表情的外甥女一眼,将心中诸多疑问一一按下。
江辞宁蹲下身子,将被打翻的酒扶正。
他们不知道爹爹死亡的真相,自然不觉得方才那句话有何问题。
但江辞宁笃定,此人一定是知道些什么的。
她方才交代了自己的身份,那人应当是听到了才对。
若是有心……此人或许会回来联系她。
若是如此,她需要在此处再留两日。
她将百般思绪按下,望着杯中摇曳的酒水,伸手将酒杯举起,轻轻倾倒。
“爹爹,女儿来看您了。”
江辞宁祭拜完江啸的第二日,有人用箭射了一封信在宝月楼门口。
他们走的时候,江辞宁将宝月楼的牌子压到了墓地前,那人若是有心联系,自然会前来。
只是江辞宁没料到对方动作那么快。
信里只有寥寥数语,约她于今日戌时单独在轩辕阁见面。
江辞宁打算去赴约。
徐家人不知道为何江辞宁要去见一个神龙不见首尾之人,试图劝她:“小宁,此人来路不明,做事又如此鬼鬼祟祟,你去赴约实在是不安全。”
江辞宁却问徐步凌:“兄长,你与那人交手的时候,觉得他的身手如何?”
徐步凌回忆了一下,道:“进退有度,身法灵活,像是个练家子。”
徐砚闻言了蹙下眉:“小宁是怀疑……此人乃是你爹爹的旧部?”
江啸手下的确是有一支勇猛精进的军队,当时众人皆称,不用几年大齐便会有第二支卫家军。
可惜江啸一夕之间身死,这支军队还未练成,便以折戟沉沙。
江啸死后,他手下的旧部被打散收编到不同军队,此人若是江啸旧部,也应该是大齐的正式军人,为何会如此鬼祟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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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爹爹死亡的真相,江辞宁现在不能同舅舅一家人说。
毕竟间接害死他的人乃是当今圣上,事情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江辞宁收敛心思:“是,我爹爹之死其实有些蹊跷,此人似乎知道些什么,我必须得去会会他。”
徐砚已经知道护卫小宁的侍卫中有太后的眼线。
约见小宁之人颇有古怪,不能让这些侍卫知道他们要会面的事,但小宁单独一人又万万不可。
于是徐砚沉吟片刻:“他信上说让你单独一人前往,但不知此人会不会心存歹意,殿下带着你的宫女去,步凌偷偷隐在暗处,另外我再找几个信得过的朋友去轩辕阁,届时也好有个接应。”
江辞宁颔首:“如此也好。”
***
闻弦楼。
珠帘摇动,细碎光影落到白衣青年的袖袍上。
光影倏然滑落,只见他微微抬手,端起桌上茶盏,袅袅白雾将他的眉眼晕得一片模糊。
白衣青年对面坐着一个面覆鎏金之人。
那人背脊挺直,坐姿端正,就连衣褶都保持着某种微妙的弧度。
谢尘安浅浅酌了一口茶,开口道:“不在宫中,不必如此紧张。”
那人的肩膀这才有了微微放松之态。
他开口说话:“公子抽空见我,可是有要事吩咐?”
仔细听去,此人音色竟与谢尘安有几分相似。
谢尘安看他一眼:“你我兄弟,如此唤来太过生疏。”
萧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兄长教训得是,在宫中谨慎惯了。”
谢尘安放下手中茶盏,正色对他道:“这些年你辛苦了。”
萧翊摇头:“若不是兄长,我与我娘早已是两条亡魂,能为兄长分忧,实乃我之幸事。”
谢尘安拍了拍他的肩膀:“待到事成,定能让你同太妃娘娘团圆。”
面具之下的双眸一亮,但萧翊并未躁动,而是问:“兄长……要准备动手了?”
谢尘安慢悠悠拎起茶壶,朝着茶杯中注入茶水。
白雾激荡,染湿了他的长睫:“我听闻近日太医频繁出入寿康宫。”
萧翊点头:“曹太后以身子不适为由,频繁召见太医。”
谢尘安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漫不经心道:“身子不适?”
他唇边带了丝讥讽的笑意。
萧翊垂下眼眸。
他知道曹氏嚣张,却不知她真如兄长所料,行事狂悖至此,堂堂大燕皇太后,连这样荒唐的事都能做出。
谢尘安淡淡道:“不到收网的时候,一切照旧,切勿打草惊蛇。”
“我此行唤你离宫,是与苍狼军有要事相商,今日便随我走一趟。”
萧翊眼眸微动:“好。”
26. 冒险
当天傍晚,江辞宁带着风荷踏入了轩辕阁。
轩辕阁乃是鄞州城数一数二的大酒楼,此时正是热闹的时候。
江辞宁不动声色观察了一圈,有食客正在饮酒作乐,也有人在独自埋头大快朵颐。
但她还是敏锐地察觉到某些隐在暗处、若有若无的打量目光。
江辞宁心跳得很快,但并不紧张。
她知道兄长也带着人藏在暗处。
此人乃是爹爹的故友,应当不会对她做什么。
若真的要做什么,也有兄长暗中保护。
江辞宁深吸一口气,平复下来,由伙计引着往雅间走。
到门口的时候,两人忽然被一个大汉拦住:“我们主人说了,只能姑娘一个人进去。”
风荷紧张地抓住江辞宁的胳膊,往前微微一拦:“我乃姑娘的贴身侍女,必须一同进去。”
那大汉生得人高马大,低头瞟了一眼风荷,语气多了几分严肃:“主人交代,若是姑娘执意要带人进去,那此次见面便不必了。”
暗处的徐步凌放在桌案上的手狠狠一握,险些站起身来。
然而江辞宁很快做出了决定,她对风荷说:“你就在外面等我,约见我的人乃是我爹爹的旧友,没事的。”
风荷脸上浮现出担心,但那大汉却是多看了一眼江辞宁。
大汉做出请的动作:“姑娘请吧。”
雅坐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皮肤黝黑的男子,对方蓄着短髯,鼻梁高挺,身上既有正气,却也有匪气。
江辞宁在打量对方的时候,男人也在打量她。
僵持片刻,江辞宁率先唤他:“不知这位壮士可是我爹爹的旧友?”
男人笑了起来:“你方才在门口同我下属所说的话,我都已经听见了。”
他为江辞宁倒了一杯茶:“坐吧。”
江辞宁坐到了他对面,却并不用茶。
男人也并无恼怒之色,而是开门见山道:“正如你不信我一样,我同样不敢信你。”
他眯了眯眼睛:“你如今是在太后膝下的天之娇女长宁公主,而我只是一介没有身份的草寇,我今日前来见你,已经是冒了巨大的危险。”
江辞宁闻言轻轻抬眸:“我只不过是一个担着虚衔的外姓公主,你若是没有犯下伤天害理之事,又何须怕见我?”
男人冷笑起来:“倘若我犯了皇家的禁忌呢?”
江辞宁心中微动,面上却不显,只是问他:“壮士既然今日愿意冒险前来见我,又为何不直接把话说清楚?”
男人立刻反问:“你入宫已有十年,如今到底是姓江还是姓顾?”
面前的少女螓首蛾眉,气度不凡,俨然是一副娇养在宫中长大的公主模样。
秦虎问完这句话,心也高高提了起来。
江辞宁闻言却笑了:“我乃镇国将军之女,江辞宁,自然是姓江。”
秦虎不由微微放松了些。
但他仍是一副没有放下怀疑的模样:“既然你这么说,我便打开天窗说亮话。”
“你毕竟入宫已有十年,而兄弟们的身家性命都系于我手上,实在是不敢冒险。”
江辞宁反问:“既然壮士乃是我爹爹的旧部,按理说应当已经被朝廷收编到其他军队,可依你今日所言,可见壮士如今并未在大齐的军队之中任职。”
“能否给我一个理由?”
秦虎的手在桌上轻叩。
江辞宁又说:“壮士既然能去单独祭拜我爹爹,可见你与我爹爹曾经交好。”
“既然如此,又有什么话是不能同他的女儿说的呢?”
秦虎沉吟片刻,忽然抬起一双虎目,目光如炬看着她:“江姑娘可敢单独与我走一遭?”
他又补充道:“你若是敢同我走一遭,我便将你想知道的都告诉你。”
江辞宁陷入沉默。
与他只是一个照面,江辞宁便知此人性子高傲,又极为谨慎。
目前可以推断出他与皇室定是有过结,所以对她这样一个外姓公主都隐隐约约存有敌意。
出生于大齐军队,却对皇室恨之入骨……只能说明此人或许知道爹爹死亡的真相。
江辞宁低垂着眼睫,晃眼一看瞧不出任何异样,仔细看去却发现她的眼角已经微微泛红。
递去卫府的密信上说,当年随着爹爹一起前往雪原救人的将士无一生还。
可若是那些人中还有人活着呢?
秦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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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视着眼前玲珑纤柔的少女,心下也在微微叹息。
将军骁勇善战,若是他还在,他的女儿必定也当是巾帼英雄。
眼前少女眉眼之间虽然依稀可见将军的模样,却如一朵娇柔易折的芙蓉,恐怕是经不住风雨的。
如今见她沉默不语,秦虎开始心生悔意。
他当时不应该约见她的。
一个自幼养在重重宫阙中、酌金馔玉的公主,真相对她来说……或许过度残忍。
也罢,就当今日两人从未见过吧。
秦虎就要起身,忽然见少女抬眸,一双清泠泠的双眼幽深难辨:“如何不敢?”
徐步凌坐在一处偏厅,刚好能看见他们的雅座。
见小宁只身进去,握住袖中匕首的手就没松开过。
不一会儿,徐步凌忽然见小宁跟着一个皮肤黝黑的男子走出了雅座。
他背脊绷直,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江辞宁低头跟她身边的宫女说了些什么,随即跟着男子走出了轩辕阁。
徐步凌忍不住倏然起身,直直朝着外面追去。
“徐公子!”
风荷忙追了上来,脸上亦是焦灼之色:“徐公子,我们家姑娘说了,任何人都不要跟着她,她去去就回……”
徐步凌却疾步追出去:“你们且在此处候着!”
轩辕阁外,秦虎的人早已备好马。
他翻身跃上为首黑马,骑在黑马上看着她:“江姑娘竟然愿意同我们走一遭,便多有得罪了。”
他吩咐方才守在雅间外的大汉:“带江姑娘上马——”
“不必了。”
一道清丽的声音打断他。
几人见那身形纤柔的少女忽然挽住缰绳,利落地翻身上马!
少女的裙摆如同花瓣般层层叠叠铺开,她身姿挺拔,端坐马上,淡淡睨着秦虎。
秦虎唇边终于浮现出点点笑意。
他不再看她,一声令下:“走!”
徐步凌追出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小宁清丽的身影夹杂在几个大汉之间,跃马扬鞭离开的画面。
他心头大惊,不管不顾抢了旁边拴在轩辕阁门口的一匹马便追了上去!
27. 燕帝
已尽春末,树木葱茏,杂花盛开。
一辆马车悠悠行驶在小道上。
青烟袅袅从车角悬挂的百寿纹熏笼中悠悠散开,两名青年正在对弈。
身着苍绿道袍的青年手执黑子,在棋盘一隅落定,旋即施施然收回手来,阖目静坐。
面覆鎏金的青年正襟危坐,仔细观察着棋局,片刻之后,才笑着抛掉手中白子道:“兄长这一步实在是高。”
谢尘安唇角也浮现出淡淡笑意:“你的棋艺进步极大。”
萧翊慢悠悠捡着棋子,摇头笑道:“与兄长相比,还是差了许多功夫。”
谢尘安淡淡道:“你需应付之事庞杂,自然没有时间如我一般琢磨这些东西。”
萧翊笑了下,并不接话。
兄长人不在大燕,大燕诸事却事事在他掌控之中,如此心力,非常人可及。
风拂车帘,稀薄天光跃入车中,也落在谢尘安的衣袍之上。
苍绿色泽愈发浓郁,更衬得他肤色如玉,仿若画中之人。
萧翊又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真容时。
不过是半大少年的他立在薄雾弥漫,鬼气森森的暗夜中,黢黑双瞳中倒映着苍凉月色。
那时他竟以为自己已入地府,而面前之人,乃是精怪妖鬼。
于是他问了出来:“我已经死了么?”
他淡淡望着他:“萧翊已死,从此以后,你便是萧珩。”
很长时间里,他从重重梦境中惊醒时,都是这一幕。
马车中燃的香带着浅浅的药味,闻之并不让人反感,反而更让人平心静气。
萧翊注意到这熏笼样式别致,仔细看去,熏笼整体似乎是由大小不一的字构成的。
他不禁好奇道:“兄长这只熏笼倒是特别。”
谢尘安随之睁开眼,望了一眼熏笼,“友人相赠。”
萧翊不由多看了一眼熏笼。
倒是第一次见兄长将友人所赠之物放在身边。
于是他也开口夸道:“样式别致,可见是花了心思的。”
话音刚落,忽闻身后哒哒马蹄传来。
萧翊瞬间警惕起来。
今日他们乃是要前去探查秘密操练的精锐军队,军队所在地处偏远,此处应当人迹罕至才对,又为何会有马蹄声?
他立刻掀开车帘对车夫道:“往一旁的密林避让。”
车夫将将把马车停稳,便见黄土飞扬,几匹骏马由远处奔来。
他们并未刻意掩藏踪迹,因此为首之人只是偏头看了一眼他们,便匆匆离去。
萧翊见其中还有一个女子,不由道:“那姑娘看上去分明骑术不佳,为何还这般与他们疾行?”
谢尘安原本没有将注意力放在来人身上,闻言便淡淡往外看了一眼。
然而在他的目光触及那席浅青衣衫的时候,一直静如古井的黢黑眼瞳忽地微微一颤。
“归寒!”
隐在暗处的归寒轻飘飘落下:“公子。”
“去追前面的人!”
江辞宁伏低身形,用力拽着缰绳,掌心已被勒得鲜血淋漓。
腿侧也因为长期不骑行而被磨得生疼。
她死死咬着下唇,跟在秦虎身后,不肯掉队。
秦虎初时还存着轻蔑之心,但看江辞宁跟着他们跑了那么久,心底那点轻蔑已经尽数被抛却。
眼看马上就要进入虎跳谷,秦虎勒住缰绳,策马扬蹄,回头道:“姑娘胆魄,在下佩服。”
众人也纷纷停下来,这才注意到江辞宁面色泛白,额头尽是细密汗珠。
江辞宁察觉到腿侧满是湿黏鲜血,却闷不吭声。
秦虎难得起了愧疚之心,他跳下马来,对着江辞宁抱拳:“江姑娘,你既敢同我们走这一趟,那在下的话也算数。”
他郑重行了一礼,掷地有声道:“镇国将军旧部秦虎,参见江姑娘!”
其余众人也纷纷朝她行礼:“参见江姑娘!”
江辞宁忍着痛意,尽量让声调平稳:“既然秦将军的话算数,现在可否告诉我当年之事的真相。”
秦虎一愣,旋即猛然看向她。
江辞宁表情淡然,高高骑在马上。
秦虎心中大撼,难道江姑娘知道当年将军死亡的真相?
他脸上浮现出激动之色,不由往前走了一步:“将军之死,姑娘难道知道些什么?”
话音刚落,便有一道雪芒刺过眼睛!
秦虎到底是行伍出身,反应极快,当即便足尖轻点,直直往后退!
然而对方动作更快,有冷冽的风割过面颊,青丝悠悠飘落间,冰凉的剑刃已经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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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他的喉咙。
秦虎被人制住,其余众人也不敢妄动,只是纷纷拔剑,一刹那剑光交错,杀意四起。
对峙之中,江辞宁不敢置信看向来人:“怎么是你?”
秦虎霎时变了脸色,他眉目间浮现出怒气:“江姑娘!我把你当做将军的女儿!才如此冒险带你前往此处,你竟暗中布下埋伏?!”
“这位姑娘只身前来,又如何布下埋伏?”
一道略微掺着冷意的声音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只白皙胜玉的手揽起车帘,谢尘安黑沉如墨的双眸越过重重人影,直直看向江辞宁。
江辞宁下意识抓紧缰绳,眉头也蹙了起来。
秦虎眯眼看向来人:“你是何人?”
谢尘安微微一笑,侧身露出背后之人。
云层翻涌,疏朗天光倾泻而入,照亮他身后之人覆着的鎏金面具。
江辞宁在看清那人的一瞬,心神俱颤,险些栽下马来!
谢尘安自然注意到了她的异常。
他微敛长睫,再抬眸,话里却含了三分笑意:“我们一行人正要拜见你们首领,注意到这位姑娘身负重伤,且状似被你们劫持,自然是要前来过问的。”
秦虎回头望了一眼江辞宁,这才注意到她的裙摆上沾着点点鲜血。
秦虎心中暗叫不妙,本以为将军的女儿自然是骑□□通,却忘了她如今养在宫中,原本是没有多少机会骑马的!
定是长期不骑马,此时受了伤……
然而眼下有更重要的事需要确认,秦虎按下愧疚,冷冷瞥着谢尘安:“口说无凭,你与江姑娘分明是认识的,又如何证明你们乃是来见我们首领的?”
带着鎏金面具的人终于动了,他从袖中摸出一枚令牌递给谢尘安。
谢尘安接过令牌,朝秦虎一亮。
秦虎终于变了一副表情。
归寒顺势放开了秦虎,秦虎忙朝着马车拱手:“竟不知是范公子。”
谢尘安道:“既已确定身份,那便是自己人。”
他话锋一转:“壮士为何会挟持这位姑娘?”
话音落,谢尘安身后那位“范公子”似乎遥遥看来,视线正巧落在江辞宁身上。
江辞宁浑身紧绷,手指用力抓住缰绳,指尖都泛出惨白的颜色。
28. 入谷
江辞宁来不及细想燕帝为什么会在这里。
电光火石间,她忽然意识到,这个时候他们不应该认识!
梦中种种……只有她还记得,不管他此时为何会在这里,自己只要不露怯,便不会露出什么马脚!
理智一点点回笼。
谢尘安也凝视着江辞宁。
她鬓发微微有些乱了,裙摆更是血迹斑斑,骑在马上的双腿或许是因为疼痛轻轻颤抖着。
可她此时背脊挺直端坐在马上,眼眸清亮,少了几分矜骄,却多了几分飒沓,如同一朵生长出荆棘的牡丹。
在众人的注视下,她回望谢尘安,一字一句开口:“并非挟持,乃是自愿。”
两人隔空对望片刻,江辞宁先行挪开了视线,对秦虎说:“依照将军与我的约定,现在该将军履约了。”
秦虎在江辞宁与谢尘安之间看了一眼。
这范公子对他们苍狼军来说十分重要,范公子身边之人自然也不能得罪。
江姑娘与这人都不愿道破彼此的身份,那他便也不能继续追问。
于是他朝着江辞宁抱拳,脸上浮现出浓浓愧色:“今日之事起因在我,累得江姑娘受伤,还请江姑娘随我们一起入谷,我命人替姑娘诊治。”
江辞宁点头:“秦将军并非有心,无须挂怀。”
秦虎脸上愧色更甚,耳朵也不由微微泛起红来,他伸出手来:“江姑娘,请。”
话音刚落,谢尘安便道:“既然受了伤,便请姑娘上马车来吧。”
众人纷纷看向江辞宁。
然而江辞宁却一勒缰绳,驱使马儿跑起来:“不必了,请秦将军在前方带路。”
秦虎反应过来,忙翻身上马:“请诸位随我来。”
谢尘安的目光落在江辞宁血迹斑驳的裙摆上,笼在暗色中半边脸看上去竟有几分阴沉。
身侧传来一道小心翼翼的提醒:“此人名唤秦虎,乃是苍狼军的副首领。”
暗色从微敛的长睫下滑落,谢尘安意味不明道:“秦虎?”
已尽迟暮,夕晖渡草,苍茫一片。
瞭望塔上的年轻将士忽地严肃表情,握紧手中银枪,压低声音道:“有人入谷。”
轮值的同伴霎时鹰眼微眯,猿臂紧绷,朝着入谷的方向看去。
片刻之后,一面黑青色的旗帜出现在队伍上空。
将士们松了一口气。
是自己人。
下方队伍缓缓行过关隘,鹰眼将士道:“是秦将军。”
话音落,他忽地挑眉:“为何会有一个姑娘?”
年轻将士随之望去。
只见薄暮冥冥,萋草连天间,一个身形纤弱的姑娘骑在马上,缓缓踱步而来。
晚风拂过她的衣摆,纷飞如蝶,双肩分明纤薄,但她背脊挺直如利剑,整个人不掩锋芒。
见年轻将士有些看痴,鹰眼将士冷嗤道:“看来秦虎还是改不了老毛病,喜欢四处沾花惹草。”
年轻将士愣了下,猛然回过神来,红着脸道:“秦将军自然是有分寸的,在外面风流也就罢了,怎么会带姑娘回谷。”
鹰眼将士冷哼一声,纵身翻上云梯:“你在此处继续守着,我下去看看。”
这边众人已经纷纷下了马。
江辞宁忍着剧痛,面色如常观察着四周。
此处地势险峻,易守难攻,乃是一种名为“月营法”的安营方式,取的正是面平背险,疏密相当,易于撤退。
昔日听爹爹说过这种安营方式,没想到今日竟是在此处见到了。
缩在袖中的手指微微蜷起。
若是普通流匪,自然不会如此纪律严明,训练有素,难道……他们在此处练兵?
江辞宁心中微震之际,一道桀骜不驯的声音响起:“秦将军,无关之人不得入谷,谷中军令你是忘了么?”
江辞宁回头,对上一双犀利的鹰眼。
青年身形高壮,双臂合抱,气势凌人,一副不欢迎她的模样。
江辞宁正欲开口,忽然有人淡淡道:“无关之人不得入谷,既然能入谷中,自然是有事前来。”
陈星楚听到声音,面色先一变。
马车停稳,一人缓缓打起车帘,朝着陈星楚望过来。
陈星楚看清来人,咬牙道:“是你!”
谢尘安随之走下马车来,他负手而立,不动声色挡在江辞宁面前,衣袍在风中烈烈作响。
“看来陈小将军不是很欢迎我。”谢尘安对他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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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星楚脸色铁青,忍着怒火质问秦虎:“秦将军有何要事,谈完请将贵客尽快送走!”
秦虎身后几个将士纷纷垂头,努力憋笑。
陈小将军在这位谢先生手里可是栽了好大的跟头!
方才的年轻将士此时也下了瞭望塔,见到谢尘安,先尊称了一句:“谢先生。”
秦虎看了谢尘安一眼,此时倒是有些意外。
原来他便是那位神龙不见首尾的谢先生。
此前他有任务在身,出谷许久,没有见过他。
但这位“谢先生”和陈小将军的恩怨,他却是听过的。
苍狼军隐在谷中多年,背后一直是范公子出手相助,接济物资军需。
但范公子鲜少露面,代表他的人一直是这位谢先生。
陈星楚乃是武将,看不起对方一副文弱之相,多有轻慢,甚至三番五次出言不逊。
半年前,陈星楚在宴饮上喝醉了酒,放话让谢先生同他比试,若谢先生输了便要脱去衣裳站在营帐外一整夜。
万万没想到,陈星楚出乎意料输在谢先生手下,反到是自个脱了衣裳站在营帐外,整个人羞得如同蒸熟的大虾,第二日更是一整天没敢出屋。
此事之后,他们还是第一次见面。
陈将军虽然从未言明范、谢二人的身份,但秦虎多有猜测。
今日情况尤甚,既然范公子都来了,必定是有要事相商,更是容不得陈星楚犯浑。
于是秦虎冷着脸道:“贵客莅临,怎么说话的。”
“星楚,又顶撞你秦叔了?”一道浑厚沉稳的声音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一个肤色黝黑,刀疤从左眼眼角贯穿至脸颊的中年男子从营帐中走了出来。
他同样生着一双犀利的鹰目,刀疤为他平添几分匪气,只是气质却包容温和,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碰撞感。
江辞宁在看清他容貌的一瞬,不敢置信道:“陈叔?”
陈洲鹰目微眯之际,江辞宁忙道:“陈叔,我是小宁啊。”
陈洲神色微动,仔细打量着江辞宁,片刻之后,他不由自主往前走了一步:“小宁?”
陈星楚亦是不敢置信看向江辞宁。
这姑娘……是小宁?!
29. 撞破
陈星楚只是惊讶了一瞬,略一细想,很快换了副表情。
他冷着眉眼道:“爹,小宁如今远在宫中,又怎么会出现在此处,切莫被蒙蔽了。”
时隔多年未见,其实陈洲也拿不准眼前之人到底是不是将军之女。
就在此时,谢尘安漫不经心开口道:“长宁殿下为祭拜镇国大将军特地出宫,又不惜受伤一路前来,陈将军若是还质疑殿下的身份,未免寒了故人的心。”
众人听到他的话,下意识看向江辞宁。
仔细看去,才发现江辞宁裙摆之上沾染了点点血迹,垂在两侧的手也已经被缰绳磨得鲜血淋漓!
秦虎面露难堪,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
陈洲乃是江啸的副将,两人私交甚密,江辞宁也算是他抱在膝头长大的孩子。
方才听谢先生说完,关于这姑娘的身份,他已经信了大半。
加之此时越看越觉得这姑娘和将军的确有几分相似,他更是笃定了来人就是小宁!
陈洲当年因为雪原密事险些身死,改头换面蛰伏十年之久,如今再见故人,霎时动容道:“小宁,多年未见,陈叔让你受苦了!”
他随即怒道:“谁让小宁独自骑马前来的!”
秦虎抱拳:“将军,江姑娘虽然乃是镇国将军之女,但毕竟已经养在宫中十年,属下心中存疑,故而出计试探。”
他又朝着江辞宁弯腰行礼:“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累得姑娘受伤,姑娘是打是罚,秦虎皆受之!”
他喝道:“拿鞭来!”
旁边的将士看了陈洲一眼,见首领乃是默许的态度,只得埋头将鞭子呈了上去。
所有人都看向江辞宁。
江辞宁上前一步,虚扶起秦虎,微微笑道:“军有军规,秦将军试探也是常理之中,并无任何过错,是我逞强才受的伤,与秦将军无关。”
秦虎闻言,脸上愧色更浓,竟是反手夺过将士手中的鞭子,朝着自己的手臂狠狠抽了过去。
“秦将军不可!”
“啪——”
一声响过后,鲜血慢慢从衣料下渗出。
“此鞭是为姑娘道歉,秦虎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姑娘磊落不计较,但秦虎却不能不赔罪。”
“啪——”
“此鞭是秦虎向镇国将军赔罪,累得他的掌上明珠受伤。”
两鞭子过后,秦虎额头都渗出细密的汗珠来。
他扔掉鞭子,高声道:“秦虎给江姑娘道歉!”
陈洲拍了拍手掌,大喝:“好!没算丢了镇国将军的脸!”
江辞宁连忙道:“秦将军,此事怪不得你。”
她又看向陈洲:“陈叔,此事一笔勾销,秦将军受伤了,能否劳烦您命人替他整治?”
陈洲:“既然小宁都不计较,那此事便到此为止,秦虎,下去找军医。”
秦虎走到江辞宁身前,深深鞠了一躬,这才离开。
秦虎此人虽然莽撞了些,却是个耿直之人,江辞宁也不怪他,只换上一副得体的笑容:“小宁冒昧来访,还望陈叔见谅。”
陈洲笑道:“丫头,本该是陈叔去看你的,但这些年却只能改头换面隐在此处,咱们先不急,谷中种种稍后陈叔一一说与你听。”
他眸中露出关切之色:“你的伤要紧,星楚,先带妹妹下去处理。”
被点名的青年摸了摸鼻子,沉吟片刻才道:“江姑娘还请随我去看军医。”
虽然幼时他们也算相熟,但毕竟多年不见,曾经那声小宁妹妹,他可是万万唤不出口来的。
江辞宁面色如常:“那就劳烦陈小将军了。”
两人正欲离开,谢尘安忽然道:“若是殿下不嫌弃,谢某的马车里备有伤药与干净衣物。”
陈洲眼神微微一动。
这位谢先生,不是向来视女色如猛虎么?
当时筵席他们刻意给谢先生安排了几位美姬,谢先生不但不动如山,甚至连美姬触碰过的酒杯都没动一下。
现在竟然愿意让姑娘用他的马车?
恰逢萧翊打起车帘道:“姑娘来马车上处理吧。”
暮色四合,萧翊脸上的鎏金面具折射出一道柔和的光,映在弧线优美的下颌之上。
江辞宁目光触之,却像是忽然被烫到了一样,别开眼道:“多谢先生和这位公子的好意,陈叔,能否借空屋一用,我自己稍作处理即可。”
陈洲闻言,思索片刻道:“如此也好,谷中军医亦是男子,多有不便。”
谢尘安的眼神沉沉落在江辞宁身上,又不动声色移开:“陈将军考虑得是。”
山谷的夜比旁处都要寂静几分。
篝火燃动,轻烟四起,屋内杯盏相撞的声音便尤为明显。
陈洲举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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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贵客莅临,蓬荜生辉,且以此杯欢迎各位。”
江辞宁以茶代酒,举起杯来。
陈洲喟叹道:“说来世事弄人,陈某竟不知谢公子与小宁乃是旧识。”
“若早知如此,也不会兜兜转转时至今日才与小宁相逢。”
秦虎挨了两鞭子,此时却依然大口痛饮,全然不顾伤口,闻言举杯笑道:“谢公子来去无踪,原来是在朝廷任职。”
“今日我们一众人等挑明了身份,此后江姑娘在宫中也好有人照应。”
谢尘安闻言,举杯遥遥相敬:“定不负所托。”
烛火晃动,映在他的点漆双瞳中,如星辰曳地。
两人目光相交,江辞宁只是扯着嘴角僵硬一笑。
谷中有一片月牙形的浅湖,谷中众人便依照地势在此处建了几处房屋,平日里鲜少有人来住,今日特意将他们几人安排在此处。
江辞宁的窗户正对月牙湖,此时晚风习习,卷动竹帘。
今日发生之事,实在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且不论爹爹的副将是如何死里逃生,于此处招兵买马建立营地的,她大为震惊的是,为何……燕帝也会出现在此处。
陈叔又知不知道谢尘安和燕帝的真实身份?
今日已晚,于是陈洲以大家劳累奔波需要早日歇息为由,早早散了筵席。
种种疑问,也只能等明日再去询问。
思绪繁多,江辞宁索性披衣起身,踏入微凉夜色中。
湖边生着大片芦苇,夜风微拂,芦苇如浪翻涌,湖面亦波光粼粼。
谷中情况特殊,不便四处走动,江辞宁便沿着芦苇荡随意漫步,甚至随手折了一枝芦苇放在手中把玩。
月影摇晃,四周婆娑作响。
江辞宁踏着湿泥往前走,忽闻低声耳语。
“……所言极是。”
刚听清此人的声音,她面色微变,折身便要走,然而对方速度更快:“何人在此?”
旋即那边已经拨开芦苇。
江辞宁来不及躲藏,便与燕帝打了个照面。
月色流转在那人的鎏金面具之上,光华熠熠。
江辞宁霎时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僵在原地。
洁白的芦苇在夜风中飘摇,像极了梦中无休止的大雪。
一片静默中,萧翊试探着开口:“江姑娘?”
30. 遇险
江辞宁几乎想要拔腿就跑,却生生忍住,竭力克制住异样,露出一个笑来:“原来是范公子。”
“入夜难眠,便出来走走,不料打搅了范公子,实在是抱歉。”
萧翊道:“姑娘言重了。”
江辞宁道:“范公子既然还有事,那我便先回去了。”
她行了个礼,不等他回应,便扭头匆匆离去。
她足下如风,然而刚走了没几步,忽地撞上一个人。
手中芦苇猛然落地。
江辞宁连连往后退了两步,轻掩微痛的额头,愕然抬头。
他应当是刚刚沐浴过,墨发未束,一袭玄衣几欲融入暗夜,站在芦苇苍苍间,少了平日里的矜贵自持,多了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威压。
见她惊惶,谢尘安道:“殿下可有受伤?”
萧翊听到声音,也走了过来:“江姑娘,发生了什么事?”
谢尘安目光微深,落在两人身上,旋即微微笑道:“殿下与公子……原是旧识?”
月色清冷。
谢尘安的玄衣之上覆着浅浅清晖,如同凝结的霜色,衬得他整个人都透出三分冷。
江辞宁撞进那双黢黑如墨的双瞳,表情未变:“先生说笑了,我与范公子乃是第一次见面。”
谢尘安面无表情看着她。
他的瞳色太深,让江辞宁看不透,她后背慢慢绷紧,鼻尖也渗出冷汗。
不。
只要自己不露出破绽,他又怎么可能会知道?
于是江辞宁微微一笑:“辞宁辗转难眠,故而出来走上一圈,凑巧碰到范公子而已。”
怎料萧翊忽然开口道:“说来凑巧,我与江姑娘虽是初相识,却总觉得熟悉,莫不是我们曾经在何处见过?”
江辞宁心中一凛,望着那张熟悉的鎏金面具,偏偏故作惊讶:“范公子说笑了,我自幼长在宫中,鲜少出宫。”
萧翊眸光微动,颔首:“倒是如此。”
燕帝此人深不可测,自己在梦中与他相处了许久,但却依然摸不透他的性子。
这谢尘安也是个极危险的人物,也不知他在大燕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
总之江辞宁一点都不想与两人呆在一起,于是连忙推脱:“夜色已深,辞宁便先同两位告辞了。”
她欠了欠身,不待两人回答,转身便走。
然而她刚迈出两步,身后忽然有人呵道:“小心!”
江辞宁只觉空气似乎被什么东西刺破,险之又险擦着她的鬓角掠过!
她被人扑倒在芦苇丛中,才看到一支冷箭坠落!
江辞宁只呆愣了片刻,立刻抓住那人的衣袖:“先生可有事?!”
谢尘安来不及回答她,再度有冷箭破空而来!
他抓住她的肩膀,将人扣在怀中往旁边一滚,冷呵:“归寒!”
剑芒闪过,芦苇被齐齐斩断!
归寒如鬼魅横空而出,挥落几支暴雨般落下的箭矢,护住萧翊,高呵:“公子快走!”
眼见又是一轮箭羽落下,归寒既要护住萧翊,又要护他们二人,渐渐有些力不从心。
江辞宁抓住护在她上方的谢尘安:“谢先生!对方的目标好像是我,我去引开他们!”
谢尘安匆匆看她一眼,问:“还能走么?”
“能的。”
他没给她过多反应的时间,轻轻揽住她的腰,借着归寒的掩护飞掠入芦苇荡之中!
他速度太快,江辞宁只能牢牢抓住他的肩膀,几乎是被半抱着往前走。
芦苇又深又密,枯黄了一整个冬的枝叶打在裸露的皮肤上,带来细密的疼意。
哪知下一秒,便有一只大掌护住她的脸颊。
分明是命悬一线的时刻,偏偏江辞宁嗅到他指尖染就的清苦药香。
远处人声传来,灯火也渐渐亮起,想来是谷中之人发现这边的动静了。
月牙湖的尽头是错落的矮崖,现在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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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水期,只有一股细细的水流灌入崖底寒潭中。
他们已经逃出去很远,但身后仍有人穷追不舍。
月色被乌云掩映,芦苇荡中鬼影憧憧,两人已近矮崖边。
刀剑寒芒在暗色中闪烁,如同恶鬼獠牙。
谢尘安忽然问她:“殿下可会游水?”
江辞宁刚点了点头,便听他说:“殿下不要怕,若是我们散开,便游水求生,不必管我。”
江辞宁还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他便轻轻将她拥入怀中,扭头一跳!
风声逆耳,旋即刺骨潭水从四面八方灌入眼鼻,怀中暖意霎时离去,江辞宁某一瞬像是踏入空茫之中,无处着力,脑中亦是一片空白。
她手心空了。
回过神来的一瞬,她猛然睁开眼,看到谢尘安缓缓往水底沉去!
谢尘安玄衣黑发,在幽深的水中如同一滴墨洇开来,裸露在外的皮肤却欺霜赛雪,几乎折射着水底幽幽的光。
“……若是我们散开,便游水求生,不必管我。”
江辞宁此时才明白,他恐怕是根本不会游水的!
眼见着谢尘安离自己越来越远,忽然有一股力量灌入江辞宁的四肢百骸,她双足用力猛地一蹬,反手死死抓住那人的胳膊!
夜风尤寒,但她探出水面之际,却觉得分外温暖。
她的身子已近麻木,但仍死死拽着谢尘安往矮崖底部的岩洞游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手指终于触上岩石。
两人脱离寒潭上岸之时,江辞宁已经彻底力竭。
谢尘安亦是陷入昏迷,面色苍白如鬼。
她曾学过如何救溺水之人,只一眼便发觉他不对。
江辞宁心惊,忙扑过去按压他的胸口,然而谢尘安一动不动。
人命攸关,江辞宁来不及细想,忙俯身托起他的下巴,掰开他的双唇,准备渡气过去。
然而双唇刚要碰上,谢尘安忽然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