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弱嫡女,但手握江山》 第一章 谢氏嫡女 当后人翻阅史书时,问及万泰八年为何会成为浓墨重彩的一笔,有人戏言,只因那一年岁初,京城下了一场世所罕见的大雪。 在那场铺天盖地的雪夜,京城迎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人,昭示了一切的开始。 …… 夕阳西下,宽阔的官道上,成百兵卫拥簇着一辆马车缓缓前行。 马车厢体由黑檀木打造,表面髹漆彩绘,四周还垂挂着华贵的帷幕,严严实实遮挡着车内的光景。 “雪,小姐,果然下雪了!” 小丫鬟抬头望天,瞧见迎面而来的雪花后,惊喜地转过身对马车里的人说道。 话音刚落,车厢内便传来一道虚弱的咳嗽声,接着一只过分白皙的手轻轻掀开帷帘,试着向外探去。 分明是再正常不过的举动,然而周围的兵卫见状竟齐齐大惊失色,连忙命人去队伍前方唤来统领。 坐在车厢前的小丫鬟也急忙劝阻“小姐,外面寒风正烈,吹不得啊!” 那帷幕刚掀起一半,动作就止住了,马车内的人似是也知道丫鬟在担心些什么,轻声宽慰。 “春雨,无妨,我只是瞧一眼。” 名唤春雨的丫鬟听得此言,面上焦急未改“小姐,我们赶路数月千里迢迢而来,眼看着就快到京城了,您想赏雪,待日后在这京城住下了再赏也不迟啊!” 还未等车内人开口,队列前方就有一人调转方向骑马而来,马蹄踏在地上的声音格外响亮。 守在马车外伺候的另一名丫鬟秋白立即低声禀报“小姐,玄廷卫右指挥使过来了。” 马车里的人淡淡“嗯”了一声,以示自己知道了,却并未收回掀开帷帘的手。 于是卫云珩骑马临近时,首先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幕。 半掀的马车帷幕后,面色苍白的少女端坐在车厢内,气质如玉,一双狭长的明眸微微抬起,恰好与他对视。 厢外的风卷着雪花吹入,女子再次掩唇咳嗽一声,随后又轻放下手,即便身子虚弱,一举一动间仍带着官宦世家的贵气。 她见到来人,眼中多了几分温和有礼的笑意,竟微微颔首,主动开口招呼了声“卫指挥使。” 卫云珩此时骑在马背上,身影更显高大,听到女子轻弱的声音,他微眯了眯眼,面色未变,冷峻如常。 眼前他护送了一路的人,便是那传言中的谢氏嫡女,谢嘉宁。 更是当朝太保谢怀荣唯一的女儿。 想到这,卫云珩不动声色与谢嘉宁的视线错开,同时抬手示意兵卫停止前行,翻身下了马。 他清楚知道,此女的父亲谢怀荣,虽身居太保之位并无实权,但毕竟位列三公、官级正一品,更被皇上亲封为定国公,地位尊贵着。 更何况谢怀荣在擢升至太保以前,乃是名副其实的镇关大将军,身居大都督之位,手握二十万兵权,于先帝在世时立下汗马功劳,民间甚至有百姓称其为“千古名将”。 这谢氏嫡女的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此次其单独入京,皇上亲自指派手握重权的玄廷卫前去西南边疆迎接,务必一路安稳护送至京城。 玄廷卫本以为接了个轻巧的活,九月便一路速速赶至边疆,想着尽快完成任务回京复命,却不料这谢氏嫡女身子极其孱弱,常年病体缠身,一路上稍有风吹草动就快一命呜呼,可谓是千金之躯一碰即碎。 迫不得已之下,队伍每每途径州县必要原地休歇数日,替那嫡小姐抓药请寻郎中不可。这一来二去的,行程竟拖延了数月之久,去时本是万泰七年季秋,回程已是年终。 如今好不容易快抵达目的地,众兵卫刚卸下一口气,就看见这娇贵的嫡小姐竟掀起马车帷幕来。倘若受了风寒,路程再次耽搁不说,万一暴毙在路上,皇上追究起来,这责任他们玄廷卫可谁也担当不起啊! 因此领路的右指挥使卫云珩得到手下禀报后,亲自来到马车前沉声问“谢小姐可是身体不适?” 谢嘉宁看了一眼卫云珩,再次有礼地笑了笑,缓缓放下帷幕,挡住风雪,清婉的声音从帘后传来。 “我生在南方边疆,久未见雪,一时好奇便掀开车帷瞧了瞧,倒是不曾想惊动了卫指挥使,让你见笑了。” 卫云珩轻轻颔首,表示理解。其实这一路以来,谢嘉宁的确极为安分,既没有世家贵女的架子,也不曾言何无理的要求为难旁人。 据他观察,这位嫡小姐除去身体有恙的时日,平常不是在捧着书卷阅读,就是在马车内的小桌上放置一副棋盘与自己对弈,倒是闲情雅致。 他知道这位嫡小姐已经尽可能配合玄廷卫了,但职责所在,面上还是肃声告诫道“还有三日便至京城,还请谢小姐莫要再轻易探出马车,以免节外生枝。” 谢嘉宁对他话中的冷肃恍若未闻,仍秉持着原有的气度,笑吟吟地温声回“有劳卫指挥使忧心了。” 卫云珩应了一声,反身一跃上马,回到队列最前。 车帷早已放下,厢内仅有谢嘉宁一人,听到马蹄渐远的声音,无人可见之处,她渐渐收起唇边的笑意。 谢嘉宁执起一子,稳稳落在身前黑白交错的棋盘。此时此刻,她面上哪还有方才的温容,一双凤眸微微收敛,眸色沉静如水。 她想起此前卫云珩告诫自己的话,心中毫无波澜。 还有三日便至京城,避免节外生枝? 她一路上装作重病在身,就是为了故意“节外生枝”,以此拖延玄廷卫回京复命的时间。 好在她演技不错,在春雨和秋白天衣无缝的配合下,一路上果真无人看出端倪。 这玄廷卫调离了成百人手护送她入京,此去数月,行程一再耽搁之下,她原本安插进玄廷卫的人手应是替这些人接下了不少任务,不知待她抵达京城后,能得到多少有用的情报。 谢嘉宁望着面前的棋盘,作沉思状,片刻后才再度拾起一白子。 恐怕连队首的卫云珩都难以想象,他一路护送的这位嫡小姐看上去如此柔弱不禁风雨,却能在宛如铜墙铁壁的玄廷卫中安插暗桩。 而他所期盼的“回京路上莫要再节外生枝”也注定在不久之后被打破。 当日戌时,夜色渐深。 一道道疾速而不寻常的脚步声自护送队两侧的坡道下响起,来者约有二十余人,步伐沉重有力,身影却变幻如鬼魅,个个手握双刀,皆是以一敌十的好手。 马车内,谢嘉宁在第一时刻便听到了动静,原本轻闭的双目睁开。 隔着帷幕,她察觉到车厢外的春雨和秋白也从原本休憩的坐姿转为微微弓身前倾,显然是在警惕四周。 谢嘉宁知道,她等的人来了。 第二章 途中遇刺 谢嘉宁暗中聆听着马车外的动静,心中逐渐形成一幅画面。 玄廷卫此刻也敏锐察觉到了有敌来袭,纷纷抽出腰间佩剑,摆出防御的架势。 很快,刀剑相接的声音响起,周围陷入兵荒马乱。 兵器互碰擦出火花,鲜血飞溅间,一切变得嘈杂而应接不暇。 马车帷幕内,谢嘉宁却静坐于原处,一动未动,甚至再次闭上双眼。 一帘之隔,隔绝了马车内外,也隔绝了一动一静的两个世界。 这二十几名刺客显然不好对付,玄廷卫明明人数占优,然与其交手许久仍未分出胜负,甚至被反杀众多,呈现劣势。 为首的卫云珩心下一沉,玄廷卫阵型的缺口逐渐扩大,继续交缠下去,刺客们很快就能突围至马车旁行刺真正的目标,如此一来,马车里的人怕是性命不保。 卫云珩当即不再恋战,迅速做出决断。 他快步赶到马车旁,对车厢内的人低声说道“谢小姐,此地危险,我带一队人先领你逃出去。” 说罢,突有身手矫健的刺客一跃而起,重重跳上马车厢顶,横刀就欲向下劈去。 卫云珩反手抽出长剑,刀起刀落间,一截手臂已从车顶滚落到地面,寒光再起时,那刺客已然成了一具尸体,被人狠狠从马车顶踹下。 转瞬之间,卫云珩便解决了那名刺客,亲自驾驶马车快鞭而去。原本守在外面的春雨和秋白则立刻钻进车厢内,护随谢嘉宁左右。 两个丫鬟进了车厢后,面上都无慌乱之色,分别无声地朝谢嘉宁打着手语。 这手语是预先设计好的,只为隔墙有耳时暗中传递信息。 现下春雨的手语是在表明,方才遇到刺客时,两人都未曾暴露身手。 而秋白的手语则是在禀报,马车周围除卫云珩外,还跟随了十二名玄廷卫。 这一幕显然十分古怪,一位闺阁小姐遇到了刺客,表现如此平静也就罢了,甚至连她的两名贴身丫鬟都面不改色,更犹如训练有素的谍者一般,以复杂手语禀告消息。 谢嘉宁明确两人禀告的消息后,轻轻颔首,思绪也逐渐落到今夜发生之事上。 她开始复盘起刺客现身后的来龙去脉。 或许任谁看,这些刺客出现在此地,又与护送她的玄廷卫大打出手,定是来夺其性命的。 譬如现下匆匆驾驶着马车的卫云珩便十分疑惑,会是谁与这位世家贵女结了死仇,不仅能准确知晓护送队的行程提前设下埋伏,还派遣二十余位顶尖高手前来截杀? 但只有谢嘉宁心里清楚,这些人还真不是来杀她的。 他们其实是来暗杀一位名叫方其元的知府。 朝中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平州府知府方其元疑似与江南贪墨大案有关,于近日被一队玄廷卫从南方秘密押送回京城调查,又由于这一行程乃是机密,玄廷卫此行用以押送的马车伪装成了正二品规格。 而护送谢嘉宁的马车则是正一品世家规格。 换言之,押送方知府的马车与护送谢嘉宁的马车,在外观上极为相似。 更巧的是,这两队玄廷卫一路北上,临近京城后路程有所重叠,这就导致那群刺客本欲截杀方知府,却不巧将同一条道路上同样被玄廷卫护送的谢嘉宁错当成了目标。 如此种种,便是之后皇上派人来调查时将会得出的结论一切只是巧合。 但这当真是真相吗? 马车之中,谢嘉宁微微抬首,似是在透过帷幕望向更远处。 她想,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不过是有心人暗中筹谋罢了。 雪依然在下,甚至越下越大,直至铺天盖地。 余下的这些玄廷卫不知已护送谢嘉宁奔逃了多久,厮杀声逐渐远去,周围终于恢复宁静,只剩入夜寒风的呼啸和马匹的驰骋。 谢嘉宁将目光落向前方驾驶马车之人,突然回想起不久前其利落斩杀刺客的动静。 那些刺客可是以一敌十数玄廷卫的高手,定有人花了重金培养,可在卫云珩的剑下竟走不过一招。 思及此处,谢嘉宁微眯起眼睛,眸中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凛冽。 这位右指挥使,身手属实不错,可谓是万里挑一。 这种人,应该为她所用。 于是谢嘉宁不再伪装,冷声对马车外命令道“停下。” 卫云珩骤然听到车厢内的命令,先是一怔,随后立即回绝道“不可,现今虽甩掉了那批刺客,但仍不算安全,他们既敢在官道行刺必定留有后手,此番须绕远换另一条路赶至京城。” 听到这话,谢嘉宁轻轻叹了口气,此人不光武功高强、头脑冷静,行事还颇有章法,谨慎又不乏果断。 她更加坚定了收为己用的决心,再次重复“将马车停下。” 此时卫云珩心中已经察觉不对。 数月以来,这位谢家嫡小姐给旁人留下的印象不外乎是温雅与病弱,可自从一个时辰前突遇刺客,他就感觉事情变得有些奇怪。 他注意到自刺客突袭起,谢嘉宁一直安安静静坐在马车内,完全不似寻常世家贵女,不仅没有哭啼抽泣,甚至连问都不曾问过一句外面的情况。 这表现得就像是……她丝毫不害怕当下遇刺的局面。 甚至是,提前有所预料一般。 这一念头刚起,卫云珩就连忙否定,直在心中暗骂自己荒唐,竟将刺客一事怀疑到了弱女子头上。 想来这嫡小姐叫自己停下马车,也是因为此时终于从惊惧中缓过神,怕前路再遇危局,才不得已下此命令。 卫云珩正勉力替谢嘉宁找寻着借口,但这借口还没落地,事情就迎来了一个令他目瞪口呆的转折。 谢嘉宁见马车始终未停,不动声色地从衣袍暗缝的夹层中取出一支墨色短笛,放于唇边吹响。 一段悠扬而空灵的笛声不合时宜地响起,轻音似烟,吹拂向四面八方。 下一刻,这四面八方就像是有所回应一般,方圆几里外的树林,无数银甲身影于夜色下无声袭来,整齐靠拢并包围马车。 卫云珩神色一震,当即目光一扫,大致判断出来者竟有上千。 这些人身披银甲、手握刀枪,且气势不凡,和前一批精于暗杀的刺客不同,他们是真正上过战场的士兵。 卫云珩终于停下了马车,他迅速翻身下马,和原本跟随自己的十二名玄廷卫汇合在一起,背对背抽出长剑,剑刃对准周围无数银甲兵。 就在这时,一道叹息声从车帷后响起。 马车停稳后,车辕缓缓落地,一个木质的古雅轮椅被人从车厢内慢悠悠推出,直到平稳推至那些玄廷卫身前。 天地静默,唯余风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行椅上坐着的女子。 卫云珩眼神复杂地看向谢嘉宁,她依旧面色苍白,肩上雪白的狐裘披在黑色锦袍外,衬得她眉眼更为疏离淡漠。 寒风阵阵,谢嘉宁再次咳嗽了几声,接着温润的嗓音响起,她不失礼数地招呼了句。 “卫指挥使。” 第三章 举兵对峙 众兵包围之下,卫云珩与谢嘉宁对视。 在他们身后,层层兵卫转移阵型,迅速护在谢嘉宁左右。见到此景,卫云珩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已心如明镜。 兵器碰地的清脆声响起,他干脆利落地放下了手中剑,不再挣扎。 不是他没了厮杀的气力,而是他生平第一次遇到敌人却毫无战意。 卫云珩面色低沉地看着谢嘉宁,立体的五官在周围刀光剑影下更显俊冷。 半晌后他微微挑眉,开口时只问了一句话“这是你们谢家养的私兵?” 谢家如今已无兵权,此地银甲兵却听其号令,背后寓意不言而喻。 谢嘉宁听到此问,双手交叠在身前,眸色不变。 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问题,若不答,即便野心昭然若揭,明面上谢家仍是天子的忠臣。若答了,虽不为世人所知晓,但至少在今夜,在卫云珩和这十二名玄廷卫心中,谢家是天下的罪人。 谢嘉宁直视着对方,目光毫不退缩,竟干脆地回答“是。” 卫云珩听到答案后,面上并无意外之色。此前马车内一经传出笛声,银甲兵便立即现身,这意味着那笛子相当于调兵的虎符。 卫云珩又问“之前那些刺客,也是你们谢家的人?” 谢嘉宁答“不是,那是阉党的人。” 阉党,朝廷中以南司宦官为首,依附其权势而结成党羽的派别。 卫云珩见她亲口为自己解释那些刺客的来历,眼底惊异一闪而过。 他再度问“阉党为何要派刺客来追杀你?” 其实阉党派出这些刺客本是去暗杀知府方其元,但谢嘉宁不欲告知其真相,于是平淡地道“你可以换个问题。” 卫云珩望着面前女子游刃有余的模样,微微蹙眉,转念想到她这一路以来表现出的病弱,毫不客气地问。 “所以这三月以来,你几次病重垂危实是伪装之举?你在有意拖延回京的行程?”说着,他眼神不经意扫过行椅上谢嘉宁静坐的双腿。 谢嘉宁沉默了会,才答“性命垂危是假,但身体羸弱为真。” 停顿良久,她又轻声说,“这双废腿无法行走,同样是事实。” 听到这句,卫云珩一愣,嘴张了张,未尽的话又被他吞了回去。 不知为何,原本还想诘问的问题突然变得艰涩而难以开口,他心底更为困惑,眼前这位谢氏嫡女到底经历过什么,才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谢嘉宁似看出了他的犹疑,替其解围“你还有何问题,但说无妨。” 卫云珩沉思少顷,终于问出心底最无法理解的疑惑“谢怀荣武艺盖世,曾掌兵二十万,兵权滔天时仍对皇上忠心耿耿,为何现下升任太保后反而生了异心,竟在皇上眼底养起私兵?” 这位卫指挥使是个面冷话少的人,在此关头,却难得说了一长串话,因此谢嘉宁敏锐察觉了其中不寻常之处,当即以肯定的语气反问。 “你似乎很钦佩我阿爹。” 卫云珩沉默了,片刻后他颔首承认“是。” 习武之人,无不敬佩那位在十五年前辽金之战中大放异彩的将军。 谢嘉宁见状,眼中浮起一抹欣赏之色,忽然笑了笑“其实你误会了。” 卫云珩闻言,面上划过不解,只听他面前的女子以清冽的声音说道。 “这些人的确是谢家的兵,但敢在皇上眼前养私兵的人并非我阿爹,而是我。” 卫云珩这次当真震惊了,就连他身旁的十二名玄廷卫听到此话,也骤而瞳孔一缩,猛然看向行椅上坐着的女子。 卫云珩难以置信地上下扫视着她,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你……你乃是正一品世家的贵女,却想谋反?” 这位右指挥使已然被震惊得错乱了思路,干脆捅破那层窗纸,毫无顾忌地说出了“谋反”二字。 谢嘉宁却不慌不忙,仍然笑着回“谁说我要谋反了?我谢家可是大历江山的忠臣。” 大历王朝下,褚氏掌皇权一百七十年,谢家三代人则在边疆死心塌地守了一百三十九年江山,从不居功。 若非万泰皇帝即位后擢升谢怀荣为太保,并将其调入京城,谢家人恐怕穷其三代都不曾踏入国都几次。 整整百年都未曾染指京城权势,不涉足朝廷,又谈何生有异心?因此忠臣二字,谢家的确当得起。 卫云珩下意识就道“你一介女流,不想谋反为何养私兵……”他话未说完,就被谢嘉宁抬手的动作打断了。 谢嘉宁又一次轻咳了几声,卫云珩这才意识到,这份虚弱并非作假,她顶着寒风在这里对话许久,面上已流露些许疲色。 春雨和秋白立即上前,欲卸下身后披肩为其挡风,却被谢嘉宁制止。 谢嘉宁仍平静凝视着卫云珩,却不欲再多言,开门见山道。 “卫云珩,二十有四,生在淮安府,户籍上却写你是皇京府本地人。 万泰元年,新帝登基,玄廷卫成立,你本为五城兵马司的兵,负责看护京城治安,却被上面选中调入玄廷卫。 此后六年,你因武功高强而得天子器重,一路平步青云晋升至如今的位置,成了玄廷卫的正三品右指挥使。” 卫云珩默默听着,始终一言不发,心底情绪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竟不知这谢氏嫡女何时起将自己调查了个彻底。 但让他更惊讶的事还在后面。 只见谢嘉宁不知对近旁的银甲兵吩咐了什么,其中一名为首的士兵径直走上前去,单手押着卫云珩的肩膀迫使他走近谢嘉宁。 待两人的间距离得近了,谢嘉宁才用只卫云珩一人听得到的声音,低声娓娓道来。 “你既向朝廷隐瞒了自己本是淮安府人,若我猜得不错,卫云珩也并非你本名。你本是姓魏,曹魏的魏,而非玄廷卫的卫,我说得对吗?” 卫云珩陡然一惊,心底一股凉意直往上涌。 这是他此生最大的秘密。 谢嘉宁既能知晓他真正的姓氏,必然已经调查清楚他的身世。 果不其然,接下来他从谢嘉宁口中听到了自己竭力隐瞒十数年的心患。 “先帝在任时期有一桩谋反悬案,此案发生在江南地带,刑部迟迟调查无果,最终屈打成招下竟牵连上万人蒙冤,因此这桩悬案又被后世称之为承文年间最著名的冤假错案。 而当年被承文帝罚得最重,以至于株连九族的几位江南三品官员里,有一人就姓魏……” 卫云珩眼底的寒意逐渐汇聚,他下意识攥紧拳头,凶狠的目光如利刃一般毫不掩饰地刺向谢嘉宁。 但紧接着,他深吸了口气,强克制住翻涌的情绪。 他知道,谢嘉宁选择在此时揭露手中的把柄并非为了激怒自己,而是有更深层的目的。 想通这一点后,卫云珩稍微恢复了冷静,咬牙切齿地问“你想让我做什么?” 谢嘉宁平静端量着他,眸中沉如深潭,不含任何起伏的声音回荡在天地间。 “我要你学会忠诚,从此臣服于我。” 第四章 忠心臣服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卫云珩通身的冰冷与凶悍便尽数褪去,他愣在了原地。 他反应了一会,才意识到自己没有听错……这谢氏嫡女竟然想收服自己为她所用。 卫云珩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处,神情变得严峻异常。 其实谢嘉宁说出这句话时,语气与平常并无两样,但卫云珩却深刻明白,此刻才是真正图穷匕见之时。 之前谢嘉宁耐心回答了他诸多问题,又落落大方承认并展示了自己的私兵,一切全是铺垫,都是为了这一刻。 卫云珩耳边不断回荡着她方才的话语,那分明不是商量的口吻,而是陈述。 他若不答应臣服于她,还有命活吗? 卫云珩讽刺一笑,眉眼中透出几分不驯。 他不想死,他还有大仇未报。他知道,自己若是个明智的人,此时就该低头。 可偏偏他骨子里的不屈和血性让他挑衅般反问—— “若我不从呢?” 卫云珩说完,周围再次陷入沉寂。 十二月末的夜晚,凛风刺骨,他站在那里,用狼一般的眸子凌厉注视着前方。 他看见那身披狐裘的女子坐在行椅上,就那般安静地打量着自己,久久不曾言语。 久到他以为,或许下一刻就会有冰冷的剑刃抵在自己的颈侧,鲜血将刹那沿着刀光飞溅在谢嘉宁雪白的狐裘上。 但是卫云珩猜错了。 谢嘉宁的眼神里始终没有任何杀意,并且很快便收回了目光。 她低下眉眼,没有再看任何人,而是意味不明地把玩着手腕上一串佛珠。 卫云珩这才注意到,她左手的手腕上一直带着串朱砂色的圆珠,那血一般的色泽衬得一小截手腕更如无暇白玉。 卫云珩目光仿佛被火烫到了一般,立时缩了回去,同时他听到谢嘉宁温和而平静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若不愿为我所用,就忘了今夜发生的一切,继续做这玄廷卫右指挥使即可。” 卫云珩难以置信,声音拔高“你不杀我?” 她笑了笑“杀你何须用我的刀?只需将你有罪的身世告知世人,足矣。” 卫云珩顿时哑口无言。 是了,这女子若想要自己的命,甚至无需亲自动手。 可卫云珩还是想不通,她为何能如此淡然,索性豁出去问道“你放虎归山,就不怕我日后告发你暗藏私兵一事?” 谢嘉宁再次笑了起来。 她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发自内心地轻声笑了一会,许久才停下。再开口时,语气中带着几许揶揄“放虎归山?” 她敛了敛眼中笑意,认真地问“就算我放你回去,你又有何证据揭露今日所见到的一切?”话音一转,竟再度打趣,“难不成你要对皇上说,谢家那病秧子嫡女,竟领兵上千胁迫于你?” 卫云珩仍不服气,似乎还想争辩些什么“那你就不怕皇上怀疑谢家……” 听到此处,谢嘉宁眸色一沉,陡然收起身上的平和,耐性尽退。 她不再好言相商,气势全然转为冷肃,当即打断。 “卫云珩,我虽留你一命,但你莫要以为我是何善人,于此不知收敛。难不成……你当真以为我蒙在鼓里,不知你此番前来边关的真实意图?” 卫云珩听闻此言,通身一怔,只听她接着冷声道。 “先前我接到消息时便疑惑,玄廷卫千里迢迢前来护送我这谢氏之女,究竟所为何故,岂会真是因为我出身正一品世家?亲眼见到你时,我方才得知答案。 玄廷卫乃是天子亲卫,掌无数机密要务,而你又是玄廷卫的右指挥使,重权在握,若非皇上亲自委任密令,你岂会来此偏僻边疆?” 谢嘉宁眯起眼睛,重新打量起卫云珩。 “而皇上委派于你的秘密任务,便是暗中调查西南都指挥使司的将领有无异心,更准确地说,是明确守在边关的这些兵将究竟是对他皇室忠心,还是对曾经的镇关大将军谢怀荣忠心。一旦你调查出端倪来,哪怕是先斩后奏,皇上也可准允……” 谢嘉宁边说边仔细观察着卫云珩的神情变化,不错过一丝一毫线索。 只见卫云珩霎时瞳孔猛缩,惊诧万分地看向自己,平复好半晌才道出一句“你怎会了解此事?” 此事除皇上以外,分明只有他一人知晓,就连玄廷卫中都再无人知! 谢嘉宁却了然地笑了,话语恢复了往日的温和“我不了解啊,但现下你告知于我了。” 卫云珩不可置信,眉峰高高扬起“你诈我?” 谢嘉宁笑吟吟地承认“对。” 接着又兀自轻声感叹,“皇上倒当真是信重你,我本是随口猜测你可对将领‘先斩后奏’一事,竟不曾想此事为真,如此重的权柄……” 如此重的权柄,她不可不收。 谢嘉宁再次抚上腕间佛珠,周边的银甲兵首领看见这一动作,握着枪戟的手隐隐发力,呈蓄势待发之态。 谢嘉宁突然叹了口气“卫指挥使,你可知我为何想收你为麾下?” 卫云珩此刻仍处于一种震惊和叹服的复杂情绪之中,一时没有听清谢嘉宁的话。 他在想,这女子分明困于闺阁之中足不出户,更是身处偏僻边疆不问朝政,却能仅凭三两件事就推断出皇上派自己来到边关的真实意图,这简直堪称……神机妙算。 谢嘉宁自顾说道“在你选择应付皇上的任务而没有动任何将领的性命之时,我便起了收服之心,待查清你的身世之后,我更是宽心不少,因为我肯定……你这般背负血海深仇之人,绝不会对褚氏江山抱持忠心。” 卫云珩已恍过神来,听得此言,沉默不语,不知是默认还是其他用意。 谢嘉宁却并未错过他眼中快速划过的一抹躲闪,这证明她说对了,卫云珩的确对皇上怀有二心。 谢嘉宁当即抓准时机,目光灼灼看向卫云珩,清声问“卫云珩,我手下仍缺骁勇之将,日后你可愿潜伏于玄廷卫,为我所用?” 卫云珩这次未再一口拒绝,而是态度不明地反问“若我就此臣服于你,可得何益处?” 卫云珩紧紧盯视着谢嘉宁,想看其会作何应答。 只见谢嘉宁轻笑了下,放出再简短不过的一句话。 “承文年间,诬害魏家结党谋反之人是南司前任督公,裴良忠。” 卫云珩先是身子一僵,其后神色变得森寒而幽深“当真?” 他先后于五城兵马司和玄廷卫隐忍蛰伏多年,穷尽一切办法调查先帝时期谋反案的幕后之人,也只寻得大致方向,仅知那人疑似与阉党有关。 可如今谢嘉宁轻飘飘一句话,就将他苦寻多年的真相揭开。 这让他颇有一种不真实感,就连脚下的尘土都像是虚妄。 谢嘉宁颔首,并直接承诺“当真。三年内,我会为魏家翻案,并将此人抓捕予你,杀剐任取。” 卫云珩听闻眸色一闪,震惊之情溢于言表。 她是说……她不仅能抓住那位权倾朝野的前督公,还能还魏家一个清白? 卫云珩死死攥紧双拳,片刻后又无力松开,神情闪烁数次,终于下定决心,抬首望向一直等待着自己回答的谢嘉宁。 他目光坚定地看着行椅上身形单薄的女子,毫不犹豫地单膝跪地,拱手举过头顶,行了一个历朝的将士礼。 “卫云珩,字将远,愿拜您为主。自此以后,属下愿效忠辅佐您之大业,即便前路千夫所指,亦万死不辞。” 第五章 风雪欲来 谢嘉宁听到他后半句话时,微微一怔,这才发现卫云珩似乎误会了什么。 千夫所指,亦万死不辞? 他恐怕是以为自己日后欲举兵造反,冒天下之大不韪推翻褚氏江山,才得出此言吧。 他猜得倒也不算错,只是…… 谢嘉宁无奈笑了笑,并未开口解释自己真正的谋划,仅简短道。 “将远,你记住,今后之路,我们非但不会千夫所指,还会占尽忠义之名。” 卫云珩面上闪过一抹疑惑,却并未多言。他隐有预感,谢嘉宁所图谋之事,非是常人能懂,或许……他将会伴其左右,见证历史。 卫云珩行礼后起身,回过头,目光落在跟随他的十二名玄廷卫身上,只见他的下属们正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他们方才虽未听见两人的对话,但却眼睁睁看见卫云珩对谢嘉宁伏身拜礼。 谢嘉宁也瞥向一旁的玄廷卫,淡淡地问“他们对你可忠心?” 卫云珩颔首“这十二人都是我带出来的兵卫,跟了我五年。”若非亲信,方才刺客来袭的紧要关头,卫云珩也不会选择仅带这十二人护送马车逃离。 谢嘉宁深深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道“这十二人我准备带回谢家,待日后他们表现得宜,再归还于玄廷卫,可好?” 卫云珩一愣,旋即理解了这背后的深意。 眼下他虽拜主,谢嘉宁愿意信任他放他回玄廷卫,但这十二人却不行。他们今夜看见了太多秘密,谢嘉宁选择不杀他们,只是将其带回谢家看守,已是为主之仁。 卫云珩是个聪明人,否则此前也不会深得天子信任,他立即低头拱手“一切听从主上吩咐。” 谢嘉宁温声讲出接下来的安排“我会派出十二位银甲兵与这些玄廷卫互换身份,日后另一位左指挥使清点兵卫时,就有劳你从中周旋了。” 玄廷卫最高指挥使分设左右之位,虽是同级,但那位左指挥使手中权柄更重,比卫云珩多些话语权。 卫云珩思索片刻便肯定道“今夜遇刺,玄廷卫折损不少,待我回京复命后必然要从下面千户所里调动新人手,如此便可顺理成章替换这十二人的身份,将之安插其中。” 谢嘉宁和缓地笑了笑“很好。” 如此一来,她在玄廷卫内设下的暗桩便再次成倍增加。 不枉费她今夜大费周章收服卫云珩的苦心了。 谢嘉宁在春雨和秋白的护送下回到马车内,卫云珩与已然改头换面的十二位新玄廷卫继续护在马车旁侧,按照原定路线折返回京,其余银甲兵则如来时一般,悄然无声地消失于林中。 夜半子时,谢嘉宁于厢内小榻上休憩,春雨和秋白在一旁轮班守夜,一人入睡时,另一人便警守四方。 马车外赶路的卫云珩则毫无倦意,他仍在回想今夜发生的种种,并且越是细想越是叹服。 他发现所有事情都是串联起来的。 皇上派他前去边关,暗中调查谢怀荣曾经手下的兵将。他因不想引火上身,加之并不觉得边关那些兵将能有何异心,便没有真正着手调查,只走了个过场。但如今想来他几乎可以肯定,那些将领恐怕早就暗度陈仓,归顺于这位谢氏嫡女了! 既然如此,在他抵达边疆之后,谢嘉宁必曾对他起过杀心。他猜测,谢嘉宁原本并不打算放过自己,只是后来改了主意,在灭口这条道路之外又多了收服的选择。 若今夜他拒绝归顺于谢嘉宁,或者被她怀疑自己并非诚心臣服,那些银甲兵必定会要了他的性命。 理由他都替谢嘉宁找好了,只要谎称右指挥使被刺客杀害,便能在皇上面前瞒天过海。毕竟,谁又能怀疑她一个病弱的女子呢? 卫云珩眸色再次变得复杂起来,心中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甚至在想,今夜阉党派刺客行刺一事,也在她的算计之中吗? 谢嘉宁一路称病拖延行程,是否就是在等这批刺客动身的时日?否则岂会有如此巧合,能叫她恰好借今夜刺客行刺一事对自己出手。 卫云珩望向前方,远处的道路于月色与树荫之下忽明忽暗,一如他的心绪。 卫云珩并没有因为自己新拜的这位主君是女子就看轻于她,反而觉得,正是因为她是女子,才更显举世无双。 至少他此前从未见过如谢嘉宁一般的人,也不觉得今后会有谁可与其比拟。 而这样一位惊才艳艳之人,就将踏入京城这潭深池。 京城藏龙卧虎,亦不乏翘楚之辈,待得他们遇上这位新入京的谢氏嫡女…… 风雨欲来,这褚氏江山,怕是要乱了。 …… 翌日,旭日东升。 昨夜下了一宿的雪,待谢嘉宁梳洗完毕探出马车时,发现外面的雪仍未停,甚至越下越大,汹涌如浪潮一般化天地为白幕。 连续赶路十几个时辰,外面的兵卫都有些累了,为首的卫云珩亦是一夜未眠,于是谢嘉宁宽和地关怀了一下自己新收服的这位属下,并决议在原地休憩一个时辰后再动身。 其余人在马车旁闭目小寐,谢嘉宁趁这机会叫春雨将行椅推出马车,带自己出来透透气。 行椅刚推至平地压在地面的积雪上,空中便忽有一只鹰隼飞来。 那鹞鹰生得极为漂亮,身腹雪白,双翅却呈乌黑,黑与白之间,一对鹰目正锐利观察四周。 待捕捉到谢嘉宁的身影后,鹞鹰立即俯冲直下,立于行椅旁的春雨和秋白见到空中鹞鹰却并未有任何动作,仍安静守在一侧。 只见鹞鹰临近谢嘉宁后,极为熟练地停在了她的肩膀右侧,并安分地收起翅膀,显然是早已被驯化。 谢嘉宁轻抚了抚鹞鹰的头,随后从其双爪旁取下一个细小的竹匣,竹匣内放有一张透黄的信笺,翻开来看,上面写了龙飞凤舞的四个字—— 人已接到。 谢嘉宁不动声色地将信笺重新折起,递给一旁的秋白,低声吩咐“烧了吧。” 秋白立刻从怀里取出早已备好的火折子,轻轻一吹,一小簇火苗燃起,信笺灰飞烟灭。 鹞鹰似通人性,双翅扑展周旋了几圈,见谢嘉宁仍没有放置新的信笺,重新飞向远空。 谢嘉宁望着远处鹞鹰离去的方向,眸中少见地流露出几分眷念。 一别三年,不知她爹娘和兄长可还安好? 然而很快,她不知是想起了什么,面上的温色立时消失无踪。 谢嘉宁忽然低头看向自己的双腿,看着看着,手渐渐抓紧身下的锦袍,眼底沉浮起难以言喻的冰寒。 看见这双废腿的瞬间,她便意识到自己方才心神的松懈有多么可笑。 她的家人如今岂会安好。 她分明比谁都清楚,自三年前那一箭起,他们谢家便成了槛中困兽。 她因双腿尽废无法行走困于边疆,而她爹娘和兄长则因天子的猜忌困于皇京。 谢嘉宁闭上双目,无声平复着心底的波涛汹涌,再睁眼时,带着佛珠的左手已松开了本紧抓的衣袍,面色冷静如常。 她能感觉到,自己已经离京城越来越近,也正因如此,她心底深藏的情绪才会几经起伏。 谢嘉宁望着漫天的飞雪,逐渐回忆起三年前发生的一切。 第六章 鸿鹄之志 谢嘉宁仍记得万泰四年初的那场雪。 那天边疆的大雪也如今日一般,纷纷扬扬,汹涌澎湃,最终一片接一片沉重地落在谢府屋檐上,为谢家揭开了一切悲剧的开始。 “小姐小姐,果真如您所说,边疆竟下起了大雪!” 诺大的谢府中,小丫鬟春雨欢天喜地跑向屋内,向自家小姐禀告方才所见的光景。 谢嘉宁本窝在床榻里不愿起身,听到这话,猛地一掀锦褥,眼前一亮“真的?我说对了!” 她昨夜偷偷趴在府檐上,用师父教的方法夜观天象,竟推算出七日内边疆必将大雪。 要知道,西南行省的各府州已有十数年不曾下雪,卜算出这一结果时,谢嘉宁还以为定是自己判断错了。 不曾想当真下雪了! 谢嘉宁立刻从卧榻跳下,一手抓过榻旁的狐皮大氅就往外跑“快随我去看看,我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边疆下过雪呢!” 春雨在后方手忙脚乱地追赶“小姐,等等我,您跑得太快了!” 谢嘉宁哪里听得进去,边跑边将大氅披在寝衣外,待迈出房门,一脚踩地轻功运起,已是身轻如燕地踏上了屋檐。 府檐占据高位,她登高望远,一览远方,将连片成群的古阁建筑尽收眼底。 谢嘉宁眼角一弯,笑着对屋檐下的春雨高声道“春雨,你快上来瞧一瞧,整个临关府都覆满银白,当真是雪落云城玉满天,古人诚不欺我!” 然而她刚转过头去,就看见一位雍容端庄的妇人不知何时站在了府檐下。 妇人身穿锦缎华服,肩围绛红云纹大氅,亭亭立于庭院之中。虽已年近四十,仍眉如远黛,眸似秋水,可见其年轻时沉鱼落雁之貌。 然而此时这端庄妇人正面无表情地盯着屋檐上的人,甚至柳眉间隐有薄怒。 谢嘉宁见到此景,心中顿时咯噔一声,笑意僵在了脸上。 是她娘柳虞书。 她忙一扭头,不敢和柳虞书对视,却听柳虞书冷声道“下来。” 谢嘉宁虽不情不愿,但还是重新转回头与之对视,声音小了很多“娘……” 两人大眼瞪小眼互相对峙了会,最终以谢嘉宁满脸不甘地跳下屋檐,并乖乖伸出手心收场。 柳虞书头疼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抬手拿起早已准备好的戒尺,啪地一声打在谢嘉宁的手心。 “谢嘉宁,我说过多少遍,不要再爬上屋檐!你身为正二品世家的嫡女,叫人看见成何体统?” 谢嘉宁抓准时机,低声反驳“我不是爬上去的,我是飞上去的……” 柳虞书差点被气笑了“还敢顶嘴,说到底就不该叫你爹教你武功,这下倒好,你一个女儿家不仅天天舞刀弄枪,学了轻功后,还到处乱跑,府里的侍卫都拦不住你!” 谢嘉宁虽不敢抬头,但仍用话语表达着内心的倔强“这说明我轻功练得好,连我爹手底下的兵卫都比不过我。” 柳虞书气得一口梗在喉中,语气焦急“你今岁已至十三,眼瞧着就将及笈,却连一节女红与礼仪的课都没上过,这可如何是好?不行,我明日就请女堂的嬷嬷入府,你务必跟着好好学!” 谢嘉宁猛地扬起头,也急了起来“娘,我不学!我要一直跟随阿爹和二兄习武练刀,跟随大兄看兵书和谋策,跟随师父学天文地理,但绝不学女红与礼仪!” 柳虞书攥紧手中的戒尺,高声质问“你非男子,学这些又有何用,既当不成武将,又考不得科举!你乃世家嫡女,难道日后不嫁人了吗?” 这一句又一句话宛如利箭般刺入耳中,披着狐皮大氅的少女骤然沉默下来,眼眶开始泛红。 她知道阿娘其实说得没错,正因如此,她才越发感到委屈。 察觉到眼角的湿润,谢嘉宁抬起手背迅速擦了下脸,再抬头时突然瞧见柳虞书身后多了一道身影。 那是一道沉肃而刚正的身影,此时,正用鼓励的目光看着她。 谢嘉宁怔怔望着那道目光,不知为何,心中竟升起前所未有的底气。 她突然鼓起勇气反驳阿娘道“若如此就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即便终生不嫁又有何妨?” 柳虞书被她的歪理气得快要吐血“谢嘉宁,那你说说看,你若不嫁人日后想做些什么,难道一辈子留在府里耍刀弄枪吗?” 谢嘉宁静静抬起眼眸,周身气势骤然变得凛冽,以无比坚定的声音说道—— “我日后要像我阿爹一样,做一名保家卫国的大将军!我会替天下百姓守好边疆,为大历江山再续百年海晏河清!” 柳虞书震惊地站在原地,好半晌没有反应。过了一会,她似是想说些什么,唇张了张,却对上了女儿满眼赤诚的目光,一下子又变得哑口无言。 “啪,啪……”一道鼓掌声轻轻响起。 谢怀荣就在这时走了出来,双手轻拍了拍,似是为女儿的话语感到自豪,充满笑意的低沉声音响起。 “小女既有鸿鹄之志,夫人何不鼎立相助啊?” 柳虞书转过头来,见谢怀荣又为女儿撑场纵容其行径,立时抬手按了按紧蹙的柳眉,嘴里不停叹气。 “罢了,罢了,我是管不得你们父女二人了,便由你们去吧!” 柳虞书气恼地欲转身离去,又被谢怀荣拦下,只听他温和地说“夫人,别置气了,该用膳了。” 谢怀荣身为一国将领,领兵作战数十载,本应通身威严与肃杀之气,但在家人面前却仅留下温柔宽和的一面。 他一边安慰着夫人,一边给女儿打眼色叫她跟上,随后又忙不迭继续好言哄劝柳虞书。 谢怀荣一生不曾纳妾,与正妻乃青梅竹马,明媒正娶后又与其相敬如宾数十年,此为世人皆知之事。 谢嘉宁望着爹娘琴瑟和鸣的背影,嘴角弯了弯,回头对藏在府廊柱子后的春雨和秋白道。 “快,趁我娘没发现我是穿着寝衣跑出来的,先随我回屋换件锦袍!” 谢嘉宁穿戴整齐后,重新赶去膳厅,刚迈进门槛就听柳虞书还在唠叨方才之事,诸如什么“哪有女儿家不嫁人的”、“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听得她耳朵都快起茧。 就见她大兄谢源景身姿如玉地坐在饭桌前,轻笑了笑,替其发声道。 “娘,我早便同您讲过,小妹天资聪颖,兵法谋略无不一点就通,更是自小苦练武艺,轻功卓绝。她身怀如此才赋,不应困于闺阁之内。” 说得好!谢嘉宁赞叹地看了自家大兄一眼,在心底悄悄为其鼓掌。 接着就见她二兄谢离尘挑了挑俊眉,也离经叛道地接话。 “有何可担心的?小妹若不愿嫁人,那不嫁便是,大不了日后女扮男装陪爹上战场。反正爹手下那些兵将早就认识她了,也都很宠她,没人会揭穿的。” 谢嘉宁这次又将钦佩的目光投向谢离尘,内心感叹知我者,二兄也! 柳虞书深深叹了口气,已经没了力气再生怒,心中无可奈何地想着,真不知自己是怎么生出这三个造孽的孩子,一个个都如此不听管教。 谢怀荣见女儿过来了,笑呵呵地插话“待用过膳后,宁儿可想随我一起去骑场?” 谢嘉宁听到这话,眸光变得亮晶晶的“好哇!我正好想同爹爹讨教昨日刚练成的刀法!” 谢怀荣笑着鼓励她“好!那我们过会便于马背上比拼一番。” 柳虞书听闻,于一旁再次重重叹息了声,片刻后,又不情愿地提醒谢怀荣“你下手注意些,莫伤了女儿。” 谢嘉宁见柳虞书松了口,还不等谢怀荣回答,便立即眉开眼笑地抢着说道“知道啦娘,我会小心的!” 第七章 诛心一箭 午时过后,雪势渐停,谢嘉宁随同谢怀荣前去府邸旁的骑场。 侍从领了匹通身墨黑的骏马来,这马身形不壮,但跑得极快,一双黑瞳生得灵动而漂亮,谢嘉宁一见便挑中了它,还为其起名为墨玉。 谢嘉宁爱惜地摸了摸黑马的头,笑着对它说道“好墨玉,一会陪我在雪中驰骋,今日我非要胜过爹爹不可。”说罢便利落地翻身上马。 少女身姿笔直地坐于马背之上,雪白的狐皮大氅飞扬其后,一头墨发高高束起。她微微昂起下巴、侧过头,鼻梁清冷而挺立,明眸之中满是意气风发。 “刀来。”她清冽却仍显青涩的声音响起。 一旁的侍从恭敬地双手呈上一把玉白长刀,刀柄刻有繁复的腾龙纹路。 照理说非皇家子弟不可擅用龙纹器具,然此刀乃是承文年间辽金战役后,先帝赏予谢怀荣的兵器之一,据说是前朝皇室流传下来的宝物。 因是皇帝特许的御赐之物,并言准允谢家代代相承,谢怀荣才敢将此刀赠予女儿使用。 谢嘉宁一手接过长刀,于马背上反手挑了个刀花,感受着刀刃破空的劲道,见不远处谢怀荣骑着另一匹棕马走来,欣喜地招呼道。 “爹,看招!” 见女儿二话不说就骑马耍刀冲了上来,谢怀荣被这独特的招呼方式弄得哭笑不得,立即挥手以剑背相抵。 刚接下两招,谢怀荣便惊奇地看向女儿,赞叹道“咦,好刀法,此为宁儿自创之招式?” 谢怀荣清楚,女儿虽在武艺一道上天赋异禀,身法极佳,但仍有一无可避免的弱项,那便是攻击力道要比寻常兵卫弱上几分。 可方才谢嘉宁用刀之式,几乎将此劣势尽数化解,以巧劲应敌,借力打力,更会趁其不备以攻速占据上风。 谢嘉宁点头承认,又是一刀迎面攻去。但对峙了几招过后,她忽然冷哼一声,忿忿不平地说“爹,您莫要再让我。” 她从谢怀荣接下第一刀起,便清楚感知到对方仅用了五成气力,显然是在放海。 谢怀荣无奈道“那可不行,回头你娘该罚我了。”嘴上这么说着,下一剑却毫不留情地向女儿攻去,诚然正打在兴头上也动了些许真章。 于是刀光剑影间,父女二人骑马对招许久,一个仅用五成力,一个愤而拼尽全力,竟打得势均力敌久久未分胜负。 再次接下女儿凌厉的一刀后,谢怀荣又忍不住开口赞许,“宁儿,你这马术和刀法都进展颇多,下次可以随我一起上战场试试。” 谢嘉宁眸色一亮,刚欲欣喜若狂地点头同意,后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不满地嘟起嘴“那您得先说服我娘才行。” 两人渐渐收起兵器,松了些许御马的力道,使得两匹骏马于骑场中一前一后近似并行,并于马背上讨论起方才提及的,让谢嘉宁上战场试炼的话题。 谢嘉宁正满心苦恼着,究竟用何法子才能说服阿娘同意自己上战场,心神已经游离于骑场之外,通身状态也从方才对战时的紧绷逐渐转为松弛。然而就在这时,她右下角余光忽然捕捉到一道疾速而来的箭影! 那是一道细长而尖锐的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袭向谢怀荣。 谢怀荣今日陪同谢嘉宁练刀,本就是小打小闹,遂并未穿戴盔甲,手中兵器也因对战结束而脱手丢予一旁侍从。 此箭猛然从谢怀荣右后方袭来,谢怀荣凭着多年在战场上拼杀出的敏锐感官,已是第一时刻发觉不对,身体立即反方向弃马滚地,这才身形堪堪擦过箭矢,躲过一劫。 谢怀荣翻身坠马后,马匹受了惊吓,发出一声声高昂的急促鸣叫,骑场中笼罩着紧张而不详的氛围。 一旁的谢嘉宁见父亲躲过箭矢,以为危局已经过去,本欲松下一口气,可就在这时,她再次敏锐察觉到有异样,迅如雷霆般回过头,只见又有一箭从东南侧迅猛袭来,竟再次直奔谢怀荣而去! 即便谢怀荣反应再快,此时也防不胜防。谢嘉宁睁大双眸,清楚看见那只箭矢犹如慢动作一般,就将刺向谢怀荣的左肩。 那一刹那,她不知自己从何而来的气力,身体竟比思绪快了好几倍,直接从马背上一跃而起,待头脑反应过来时她已是动用轻功飞扑在空中,恰好隔在了箭矢与谢怀荣之间。 “宁儿!!!” 谢嘉宁心神恍惚间,面前景象已化为重影,难以言喻的麻木感从双腿迅速向全身袭去。 她半晌才听清耳旁的怒吼声,再抬眼时,发现那支箭矢已然深深刺入自己的大腿。 这一刻,谢嘉宁不合时宜地心想着太好了,阿爹没事…… 然而念头还未落地,下一刻她便一口黑血吐出,径直向身后雪地而下。 乌黑的血迹凄厉地飞舞在半空,又化为万千密密麻麻的血点挥洒向四周,最终染红了整片银白的雪地,溅在了少女腰间那柄龙纹长刀上。 谢怀荣一把抱起女儿,目眦欲裂地盯着那只箭矢,当即判断,“是毒箭,来人,将骑场围起来,传府上郎中!” …… 谢嘉宁再次苏醒时,第一眼看见的,是春雨和秋白哭红的双眼。 她喉头动了动,刚想出声安慰,却发现身体所有力气如抽丝般被夺去,喉咙也疼痛难捱,双腿更是麻木而毫无知觉。 秋白看见谢嘉宁睁眼,身子一震,急忙大声喊道“小姐醒了,小姐醒了!” 春雨立马从一旁扑了上来,泪珠断了线地往下掉“小姐,呜呜,小姐您终于醒了,您已经昏迷有七日了……” 七日,竟有如此之久? 躺在榻上的谢嘉宁心中微惊,缓了片刻后,试着艰难开口,声音干涩而嘶哑“府内都发生了何事?” 就见一向冷静的秋白忽然哽声沉默,眼角流下几行泪水,片刻后才咬着牙禀报。 “小姐,夫人在您榻前守了三日后,因忧思过度昏了过去,目前尚未苏醒。大将军则一直在调查骑场遇刺之事,辰时又去了卫府,想必接到消息后很快便能赶回来了。 大公子和二公子这几日急得一直在请寻郎中,但那些郎中说,您身上中的毒乃是当世奇毒,无人能解,后来还是您师父赶到谢府……” 待秋白陆陆续续说完,谢嘉宁才大致了解了她中箭后的来龙去脉。 原来那日她替阿爹挡下的箭上抹了剧毒,本应见血封喉,当场身亡。 万幸的是,谢怀荣行兵打仗多年,此前见过不少奇诡阴招,对于濒死时的救命之法有一些了解,于是他在发现女儿口吐黑血后,便第一时刻点穴封了谢嘉宁的心脉,避免了毒性扩散全身。 后来府内请了诸多郎中亦无法解此毒,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谢嘉宁的师父清月道人及时赶来,并调配出了解毒丹,才勉强保下她的性命。 如今谢嘉宁的身体元气大伤,还需以药膳悉心调理,静养一年才能恢复如常。 谢嘉宁静静听着秋白讲完,没有第一时刻开口说话,而是陷入了思索。 良久,她忽然情绪不明地抬起眼,转向一旁泪如雨下的春雨。 谢嘉宁神色黯然地问“春雨,你来和我说实话。我此次身中剧毒,勉强留得一命……当真只是静养一年便能恢复吗?” 春雨当即面色惨白地和秋白对视了眼,然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跪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秋白,我就知道瞒不过小姐,小姐何等聪慧,果然一醒来就发现不对了。” 秋白咬紧下唇,痛心地望着自家小姐,早已泪流满面“小姐,您至少此时性命无虞了,只是,只是……” 秋白实在说不下去了,泣不成声地跪倒在地。 谢嘉宁望着跪在地上的两人,眼眶微红,已是明白了什么,声音暗含些许颤抖。 “我这身体,今后无法再习武了,对吗?” 见谢嘉宁已猜出事实,两名丫鬟再难以忍耐情绪,屋内一时只余哀沉恸哭声。 春雨和秋白从小陪在谢嘉宁身边长大,甚至还在其亲自教导下习得武功、读得诗书,两人自然知晓谢嘉宁怀有何等凌云之志,可如今…… 谢嘉宁心如刀绞,却将目光眺向远处,神情变得有些缥缈,再次自顾喃喃开口道。 “我醒来后,并未第一时刻看见师父,方才你们二人也刻意未提及她的去处,而我中的又是当世奇毒,所以……” 她将目光重新落向春雨和秋白身上,语气轻而无力,却肯定地道。 “我身上的毒并未全解,因此师父此刻仍在勉力调配丹药,是吗?” 两名丫鬟哭声停了一瞬,其后震惊又悲痛地望向谢嘉宁。 春雨边流着泪,边失神呢喃道“小姐如此天纵之才,见微知著,何以遭受如此劫难,苍天无眼……” 秋白望着自家小姐的目光,心下一狠,不愿其一直蒙在鼓里,终于流泪道出真相。 “小姐,您身上的毒如今已解了八成,但由于此前毒箭直射入您的双腿,毒性深入骨髓,使得您服用解药后最后两成余毒仍留在下半身。清月道人说,那最后两成余毒难以寻得药引,所以日后恐怕……” 谢嘉宁眸光暗如死水,感受到双腿传来的沉重与麻木,语气竟变得异常平静“日后,我恐怕也无法行走了。” 秋白噤了声,双手死死抓着衣角,眼泪啪嗒一声落在膝盖,强忍着没有再次痛哭出声。 屋内静默许久,最终还是由谢嘉宁打破。 她神情苦涩地笑了笑,无力地抬起右手,随意挥了挥。 “你们都走吧,我一个人静一静。若我爹娘和两位兄长问起,也叫他们明日再来探望。” 春雨和秋白相互对视了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忧心忡忡,但是小姐的命令两人又不能违抗,最终只得默默退出了内室。 待两名丫鬟关上屋门后,谢嘉宁怔怔望着头顶繁复雕刻的房梁,两行清泪无声流下。 就在记忆的前一刻,她还英姿勃发地骑于马上舞刀,运轻功飞于府檐观雪。 她还信誓旦旦地对阿娘说,她日后定会成为保家卫国的将军,护得百姓,守得山河。 可转眼之间,她便如同行将枯朽的败木,折损在凛冬的寒风中,被沉重的大雪压得再抬不起脊梁。 从此以后,世间再无那意气风发的少女。 谢嘉宁静静流着泪,努力支起身子,从枕下抽出一把精致的短匕。 她此前将这匕首藏于榻间,实是因为过于喜爱,想着有朝一日刀法渐成,除长刀之外也能善用此短兵器。 不曾想这匕首今日竟有了其他用处。 谢嘉宁万念俱灰地想,如今她病体缠身,武功尽废,双腿再不能行走…… 她活着,还有何意义? 谢嘉宁扬起下巴,拼尽力气抬起手臂,将锋利刀刃对准脆弱的颈部,双手死死抓住刀柄,泪水不断打在匕身上。 就在这时,有人从外面一脚踹开紧闭的屋门,见到屋内情形果然如他所料,当即悲痛万分地高声喝止。 “宁儿!不要!” 谢嘉宁动作一顿,转头看去,只见大兄谢源景冲了进来,三两步迈进房门,欲将她手中匕首夺下。 谢嘉宁本就虚弱得很,手上无何气力,在见到谢源景那一刻起,匕首就已然惊而脱手了。 “阿兄……”她哭着扑进兄长怀里,这一刻,所有隐忍的情绪如决堤般迸发,泪水打湿了大片衣衫。 谢源景见状,痛心不已地将其揽在怀中,骨节分明的手轻轻颤抖着。 紧接着,谢嘉宁的二兄谢离尘也扶着脚步虚浮的柳虞书赶了过来,两人见到屋内沉痛的气氛,再看向砸落在地面的匕首,顿时了悟了一切。 柳虞书步伐跌跌撞撞,痛哭着抱向女儿“宁儿,你莫要想不开啊,你若是走了,你让娘还怎么活?” 谢嘉宁顿时泣不成声“娘,是女儿不孝……” 母女二人哭成一团,屋内顿时哀声一片。 谢离尘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切,此前洒脱不羁的姿态早已烟消云散,徒剩下愤怒与悲痛,拳头紧握。 他转念又想到小妹遭遇的种种悲剧,渐渐松开攥紧的拳头,无力地以手遮住面孔,两行眼泪从指缝间流出。 满屋沉重哀痛之中,又过许久,谢嘉宁终于在家人的安慰下断了寻死的念头。 此时家主谢怀荣也从卫府快马赶回了宅邸,他心急如焚地穿过宅院长廊,踏进屋门时,就见谢嘉宁已经情绪稳定下来,正虚弱地靠在柳虞书怀里。 谢嘉宁眸色仍死寂一片,待看见谢怀荣走进屋时,眼底情绪才稍稍有所变化。还不等父亲开口关怀,她便突然眯起眼问道。 “爹,那些刺客是谁派来的?” 第八章 一叶知秋 谢怀荣见女儿果然留心此事,面色沉重地回。 “那日你身中毒箭后,我当即下令命人包围了整个骑场,并从中抓获了两名混入侍卫队的刺客,那两支毒箭便是此二人放出。 其后为了钓出这两人的同伙,我又佯装中计,迅速派人传出我身受重伤但未死的消息,于是又顺藤摸瓜于骑场外找到了另外八名刺客,至此将所有刺客一网打尽。 然而不等我仔细展开审讯,这十人便齐齐吞下牙槽后埋藏的剧毒,自尽身亡了。” 谢嘉宁目光微沉,紧咬起牙“那十人都是死士?” 谢怀荣凝重颔首“对,这十名死士虽已自尽,但我们也并非一无所获,最终还是查出了些线索。” 谢嘉宁当即眉眼一沉,目光锐利地追问“爹,若我猜得不错,您是从他们的尸体身上发现了端倪吧。” 这十人既是死士,知道此去无返,那行动之前必然断了所有后路,不会叫他人从身外之物上寻到任何把柄。 所以只有一种可能,他们的尸体本身怀有异常,从而暴露了一些信息。 谢怀荣与已知道真相的谢源景、谢离尘讶然对视了一眼,皆因谢嘉宁的敏锐感到吃惊。 谢怀荣半晌才应答“没错,他们其中两人的尸体上有一共同异处,暴露了其身份。”讲到这时,谢怀荣停下话语,面上罕见地浮现几分犹豫,似是觉得后面的话不应与女儿详说。 然而谢嘉宁何其敏锐,一见到谢怀荣面露犹豫,当即已然猜到下文。 她眸中浮现一片恨色,极其肯定地道“他们……是阉党的人。” 这一次,谢怀荣等人彻底震惊了。 谢怀荣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女儿“宁儿,你如何得此结论?” 谢嘉宁仍沉浸在悲愤与痛恨的情绪之中,目光沉沉望向前方,也不知是在看些什么,同时低声回答。 “您方才已经承认其中两名死士尸体有异,且异处相同,但又话语犹豫似是不想同我细说,除了是阉人以外,还能有何答案。” 谢怀荣面上同时涌出惊叹与悲痛,顾不得留意女儿的早熟,于心底暗道小女聪慧至此,大智近妖。若为男子,即便双腿半废,也必将大有作为! 谢嘉宁不知父亲心中的想法,仍思索着喃喃低语“阉党势力庞大,除宦官外亦有旁人依附,可其中两人既是太监,那便并非出自其他官署,只可能是南司或北司的人……” 万泰年间,皇室之下的各官署机构中,唯有内廷十六衙门归太监掌管。而十六衙门之内,又属司礼监最大,司礼监下分划南司和北司,现今朝廷当属此二机构权柄最重。 尤其是南司,其督公堪称权倾朝野,不仅掌有天子玉玺,得以制约六部,还可随意出动司内兵卫以及京城十二卫,手握大量兵权。 谢嘉宁之所以了解得这么清楚,是因为此前与谢源景修习兵书谋策之时,也曾听其讲过大历朝的历史与当今朝政。 所以此时她迅速判断,能培养出十名顶尖死士,且行招如此奇诡阴毒,又敢于暗杀镇关大将军之人,当属南北司! 谢嘉宁满面不解,仍在低声自语“谢家素来不涉朝政,阉党为何会对阿爹突然出手,难道……” 谢嘉宁说到此处,猛然抬头看向谢怀荣,惊声道“爹,您兵权过重,皇上恐怕对您生有疑心了!” 谢怀荣眉间微蹙,摇了摇头,仍觉得此事全为阉党所为“不会的,新帝即位后,各地都指挥使司都进行了更迭,只有少数边疆将领仍为我相熟手下。况且我虽掌有二十万兵权,兵符却一分为二,没有皇上的首肯我用不得这些兵。” 谢嘉宁却不这么想,在她看来,若非皇上暗中默许,谁敢贸然对手握重兵的谢怀荣下手行刺? 但是谢嘉宁深知谢怀荣有多信任皇室,若自己拿不出道理与依据来,说何都无用,于是她转而将目光投向对朝政了解最深的谢源景。 “阿兄,如今是万泰四年岁初,皇上即位后的这三年里,最信重的臣僚是谁?” 谢源景沉思片刻答“南司督公,裴禧言。” 谢嘉宁听到这个名字,整个人莫名一怔,呢喃重复道“裴禧言?” 谢源景点头“对,此人乃是前任督公裴良忠的义子,于先帝时期便陪同皇上左右。那时皇上身为先帝第九子并不得宠,朝中无一势力看好,致使其身边只有裴禧言一人效忠。 然而谁也不曾料想,九子夺嫡走到最后,竟是年岁最小的九皇子赢得了皇位。即位那一年,皇上堪堪十六岁,如今也未至弱冠。 皇上一经即位,便将身边最信重的位置交给了相识于微末的裴禧言。如今朝中并无丞相之位,但裴禧言因深得皇上信赖,虽身为三品宦官,却权似丞相,是名副其实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更是阉党背后真正的首领。” 谢嘉宁静静听着,待谢源景说完仍久久不曾开口。 不知为何,她从初听闻此人名字时起,心中便浮出一股难以言明的直觉。 她直觉此人就是那十名死士背后之人。 这是一种隐晦而深沉的预感,没有任何根据,但谢嘉宁却能清楚感觉到,此时她心底生有无数声音,都在不停悲鸣和叫嚣着—— 就是这个人,就是他,虽远在京城,却轻而易举毁了她的双腿,也毁了她的前路和抱负。 谢嘉宁掩下眸中翻涌的情绪,继续问“阿兄,你可曾了解裴禧言是个怎样的人?” 谢源景一愣,显然没理解谢嘉宁为何会有此问,但还是边思索边答。 “关于裴禧言,朝中倒是有诸多传言,甚至也有小道消息流传到了边疆。 其一是此人年纪尚轻,不过二十有三便位极人臣,且手段极其狠辣。承文年间,阉党虽也猖獗,却未及如今这般只手遮天。可自从万泰帝即位,裴禧言随之担任督公一位后,阉党便独揽朝政,一言专堂,迫使曾经那些忠臣良将都失了话语权。 其二是此人极善忍辱负重,据说他在担任宦官以前,本武艺不凡身手极佳,乃是皇宫禁卫。可不知怎的,有一日却得罪了当时的掌印太监裴良忠,裴良忠为折辱此人,于宫中当众放言称,若他敢自宫赔罪,自己便高抬贵手原谅了他,然后……” 谈及此处,谢源景面上划过一抹难言之色,突然理解了父亲此前不愿在小妹面前多言刺客一事的心情。 倒是谢嘉宁怔愣片刻,接着他的话猜测道“所以他就挥刀自宫了?” 谢源景叹了口气“对,他第二日便自宫成了太监,并伏低做小向裴良忠赔罪,态度诚恳之至。裴良忠大为震撼,觉其既可忍常人所不能忍,必将成常人所不能成,当日与其尽释前嫌,并收其为义子,赐其名曰裴禧言。” 谢嘉宁沉默良久,由衷叹道“忍常人所不能忍,倒也难怪他能走到如今的地位。” 听到这里,谢嘉宁心中已经对刺客一事有了定数。 首先是刺客一事的起因,极有可能就是源于,这位权倾朝野的裴督公看中了谢怀荣手中的兵权。 裴禧言此人,必是野心极重,所以才会在上位督公后致使阉党大权独揽。而在此之前,这位裴督公便有过数次伐异党同、迫害忠良的行径,因此现下他将目光落在手握重兵的谢怀荣身上,想为阉党夺其兵权,倒也不奇怪了。 可是夺兵权一事,谈何容易,更何况谢怀荣与旁的文臣武将大为不同。 承文年间,谢怀荣先于辽金之战中击退南疆鞑靼,后于封海之战大败北海倭寇,屡次保家卫国,堪称战无不胜。因此,谢怀荣于民间声望颇高,素有千古名将之称。 更难得的是,谢家自始至终都镇守边疆,既不向皇上邀功,也不踏足京城朝廷,以至于谢怀荣如今仍处于正二品,想夺得这样一位忠良大将之兵权,可谓难上加难。 所以裴禧言便兵行险招,决议暗杀谢怀荣,并派出了手下死士远至边疆,而这些死士便秘密隶属于南司。 这样一来,便能对上其中两名死士身上的线索了。 其次颇具疑点的是,由于谢怀荣手握虎符、身份特殊,行刺谢怀荣兹事体大,裴禧言必无法越权替皇上作出决定,否则便犯了天子忌讳。 他能走到今日的地位,显然不是明知故犯的蠢人。因此行刺一事,虽可能为裴禧言主张,但其背后必有皇上合谋。可皇上按说与谢家并无纠葛,究竟为何会同意此事呢? 谢嘉宁反复思索,觉得此事背后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裴禧言带领一众宦官于皇上身侧进献谗言,称谢怀荣有谋反异心。皇上即便没有完全相信,听的次数多了,也必会起疑。 二是皇上可能因为某些缘故,早便将谢家视为眼中刺,亦对谢怀荣生了杀心。如此一来,当裴禧言进策暗杀谢怀荣一事时,皇上便欣然同意,与其一拍即合。 谢嘉宁越想越心中发凉,暗吸了口气。她可以肯定,此事背后的真相即便和自己方才猜测的有所出入,但也不会大相径庭。 无论具体真相为何,谢家都危险了。 只要皇上生了诛除谢家之心,那谢家覆灭一事便成了注定,不过是或早或晚罢了。 谢嘉宁眸色起伏不定,良久,抬头环视了圈屋内众人,最终转向谢怀荣。 她幽幽开口,语惊四座。 “爹,您从今日起便对外声称抱病在身、命不久矣,并借此机会把兵权主动上交给皇上吧。” 第九章 风波未平 谢怀荣大惊,立即不解地问“宁儿何出此言?” 谢嘉宁将方才自己心中的推断尽数讲给几人听,言毕,满屋寂静。 谢怀荣认真思考着女儿的话,在屋内踱步少顷,亦觉她此言不无道理。 可谢怀荣仍满面凝重,并未第一时刻做出决断。只因他若就此交了兵权,谢家三代以来的辉煌都将断在此处,并且此前为谢家子女铺就的武将道路也会尽数作废,如此一来,他何以对得起列祖列宗? 放权,并非一件易事,否则古往今来也不会有诸多历史可书写了。 尤其是谢家自始至终未曾做错什么,不仅对褚氏皇室鞠躬尽瘁,还为大历江山立下汗马之功。 谢嘉宁见谢怀荣仍面露犹豫,便知他心中顾虑着什么,再次目色幽深开口。 “爹,您若不愿交付兵权,那便起兵造反吧。” 谢嘉宁一句更比一句惊人,再次震惊屋内所有人,谢怀荣猛然转头看向她,只觉女儿身中毒箭以后,性情便与从前判若两人。 “宁儿此言又出于何故?” 谢嘉宁眼中一片死沉,却无比平静地说道。 “天子之心难以揣测,自古以来于臣子而言,都是伴君如伴虎。悬在我们谢家头上的这把刀,终归是要落下的,皇上既如此待我们,那我们反了褚氏又有何妨,只有我们谢家也坐上这天子之位,才能……” 谢怀荣大惊失色,连忙打断其大逆不道之言“宁儿,你可曾想过,谋反之罪一旦落实,是要诛九族的!” 谢嘉宁并未被所谓的诛九族吓到,眼中神色丝毫未变,仍不慌不乱地继续道。 “只要成功反了皇上就不会被诛九族了,但问题是,若想起兵造反成功,必须占据天时、地利、人和。 天时,如今国无外患,仅存内忧。万泰帝登基不过三年,年岁尚轻,根基尚浅,又放任阉党祸乱朝纲,迫害忠臣,此内忧反而助长谢家谋反之势,堪称良机。但良机不等同于天时,若想断定何为天时,还需看是否同时集齐地利与人和。 地利,我们身处偏僻边疆,如想造反,无法一步就位围攻皇城,需从地方起势向中央包围。换言之,我们要从西南行省一路攻向皇京府。如此一来,兵过之地必然动乱,会引得流民四起、阻碍丛生,因此我们并未占据地利。 人和,皇上登基之后,便第一时刻将各地卫府的将领更迭替换,此举必是已有防范谢家之意,可笑我们此前竟未有察觉。如今各地都指挥使司都是皇上和阉党的人,唯有西南地带因有谢家坐镇,尚为铁板一块。但这样一来,我们想领兵造反会事先被其他行省提防,加之无法动用虎符,二十万兵权一落千丈,便也失了人和。 说到底,谢家最大的优势其实是民心。天下百姓与士卒何人不知谢大将军保家卫国之名?可此为双刃剑,这些民心是建立在谢家忠于大历江山之上,若谢家突然成了反贼,平白无故为百姓带来祸乱,民心便会流向另一方。失民心者,亦失天下。” 谢嘉宁长篇大论地讲完,其余几人已是惊于原地,久久不曾言语。 谢嘉宁却恍若不觉,平静地看向谢怀荣,盖棺定论道。 “所以阿爹您看见了吗?我们谢家此时谋反是死,什么都不做也是死,还不如壮士断臂就此上交兵权,至少能明哲保身。” 谢怀荣终于反应过来,原来女儿说了这么多并非真心想谋反,而是在用事实告诉自己,谢家已无退路。 谢怀荣身为武将,虽不懂高深莫测的计谋,但却是个明事理的人,听完女儿用心良苦的劝解,当即便下定了决心。 “好,宁儿说得有理,何况对于我们谢家而言,什么权势都没有家人的安危来的重要。我走到如今的位置,除了有精忠报国之心外,更重要的是想守护好你们。既然皇上对我们不义,此后这份殊荣不要也罢!” 谢嘉宁听闻却再次断言“不,阿爹,谢家的荣耀断不会止步于此。” 见女儿又有高见,谢怀荣干脆不自己思考了,直接洗耳恭听。 “方才我说过了,谢家的民心是把双刃剑,于我们而言是,于皇上更是。阿爹您身怀丰功伟绩,即便因抱病主动交了兵权,皇上只要未昏庸到头就不会对您不管不顾,甚至就算他昏庸到这个程度,其他臣子也会奉劝其下旨擢升您的官职,将您放到一个有名无权的位置。 否则不说百姓会如何看待皇上,曾经您手底下那二十万士兵便会首当其冲对皇上感到寒心。皇上若这般行事,只会尽失民心和军心,得不偿失,所以他即便是为了做面子功夫,也必将给谢家留条后路。” 其余几人都听出来了,谢嘉宁此话,除了明里暗里对天子表达了不满外,更主要的是想告知众人,谢怀荣主动上交兵权与被皇帝怀疑而剥夺兵权,待遇和下场将是天壤之别! 谢怀荣沉思片刻,一锤定音道“我今日就派人快马加鞭传信至京城,告知皇上与满朝文武,本将军突发重疾,身体抱恙,日后再不能习武带兵,愧对皇上对本将军的信任,因此愿辞去总军大都督之位,主动上交虎符,放弃手中兵权。” 谢嘉宁替其补充“阿爹,还要即刻派人封锁我们于骑场内遇刺的情况,皇上和阉党的人远在京城,必还不知晓骑场内发生的真实经过。待您突发重疾的消息传出,他们只会认为您是身中毒箭后侥幸救回一命,从而上交兵权。这样一来,您虽未身死,皇上和阉党的目的也达到了,便可对谢家放下警惕,关于那十名刺客身死之事也不会再过多追究。” 她眯起狭长的凤眸,语气加重了些“而这其中重中之重便是,绝不能叫皇上与阉党知晓——真正身中毒箭之人,其实是我。” 谢怀荣重重颔首“放心宁儿,此事我会处置好,绝不叫皇上和阉党的人看出端倪。不过……” 谢怀荣话音一转,高大的身影中突然多了几分肃杀之气,看向女儿的目光中满是沉痛“宁儿,我们虽拿皇上无法,但你双腿中箭一事,我必叫阉党背后之人付出代价!” 谢嘉宁静静听着此话,眼中情绪起伏不明,少顷问“阿爹,您想做何?” 谢怀荣叹了口气“我们谢家虽在朝中无甚势力,且你阿爹我此前于辽金之战和封海之战中结识的同僚,如今也在阉党的打压下多数辞官还乡。但还有一人,乃是我生死之交,现于朝中官拜正一品,态度中立不曾结党,此人或可助我们打探阉党内情。” 谢嘉宁终于眸色一亮“何人?” 谢怀荣肃声“大历开国功臣的后人,如今的内阁首辅,国公宋呈。” 谢嘉宁眉心微动,旋即看向另一旁的谢源景,她隐约记得兄长曾与自己提及过宋家。 谢源景察觉到她的目光,替其解答“小妹,这位宋国公便是我此前与你提到过的,我同窗好友宋柏bo辞之父。” 谢嘉宁经此提醒,终于恍悟,她对宋柏辞印象颇深。 不仅是她,天下文人恐怕无一不知这位少年天才之名。 宋氏柏辞,天纵之才,出身百年世家。其六岁作诗,八岁赋文,十一岁科举连中三元,一举成名。 如此便也罢了,古往今来,诸如神童金榜题名之事亦不少,可此人天才到什么程度呢?其考取状元后,本是直接入了翰林院,那一年却恰逢北海外敌入侵,十一岁的宋柏辞请命以参军之职随军出征,辅佐主帅谢怀荣为其出谋划策。最终,那场战役仅以少数兵将便大败北海倭寇,被后世称之为用兵如神。 此便是承文年间,与辽金之战齐名的著名战役,封海之战。 也是这场战役真正打响了宋柏辞惊世之才的名号。 自此之后,宋柏辞官阶一跃而上,十三岁官拜正二品,震惊世人。然而后来仅隔一年承文帝便驾崩了,万泰帝即位。新帝宠信宦官,并未再重用此人,宋柏辞便隐于朝廷之中,不争功名利禄,几近销声匿迹了。 而谢源景之所以与其相识,一是因他年少时期曾与宋柏辞同在一所书院就读,彼时谢源景十三,宋柏辞堪堪九岁。二是因封海之战时,谢源景曾随父出征,他与宋柏辞本就相识,这一战过后两人更是成了莫逆之交。三是因谢宋两家本就交好,两人虽天南地北各在一方,但常代表家族书信来往,始终没断了情谊。 谢怀荣继续提议“我与宋国公乃至交好友,有关阉党行刺一事,我可传信于京城宋家,请他帮忙打探一二。” 谢嘉宁敛了敛眸,沉声道“如此,我们便静候京城消息了。” …… 那日过后,谢大将军重病一事迅速传遍天下,更是不足一月便传入了京城皇宫。 听闻爱将抱病的消息,皇上亲派了手下北司之人马不停蹄赶至边疆。 又过一月有余,北司的太监抵达了临关府,其第一时刻便代天子问候了一番“虚弱”的谢怀荣,当然,此举主要还是为了从谢怀荣手中取走虎符,交替兵权。 走完该走的流程后,北司的太监又称,皇上念在谢大将军劳苦功高,即便今后不能再领兵作战,也欲拟旨擢升其为正一品太保、并敕授爵号封其为定国公。 一切正如此前谢嘉宁的推测。 唯有一件事出乎了她的预料。 皇上欲于朝廷之上亲封谢怀荣为定国公,因此北司太监此次前来边疆并不只是为了口头传言和收回虎符,还准备一路护送谢怀荣入京。 太监曰皇上特地吩咐了,当朝国公怎能屈居于边疆之地?因此特派奴才等人前来,务必请谢将军举家迁入京城,自此伴在天子身侧为大历尽忠。 谢嘉宁一听得此言,便知大事不妙。 这年纪轻轻的皇帝竟然杀心如此之重,即便谢怀荣交了兵权,仍不打算放过谢家! 第十章 山穷水尽 乾元殿内昏暗一片,唯有杯盏烛火亮起。 有夜风吹入琉璃门,抚过前殿的烛火,火苗跳跃间,照亮了威严龙椅上哆哆嗦嗦的身影。 来人跨过殿门槛,见到室内熟悉的光景,神色漠然地微一摆手,示意守在立柱两侧的太监将殿门关上。 龙椅上的人看见殿门即将合拢,猛地抬起眼,抓起案边玉玺就向地上砸去,并抱头大叫道。 “滚,你们这些阴魂不散的逆党,死了也不放过朕!” 玉玺砸在来人脚旁,步伐停了一瞬,止于原地,同时一道低沉而阴戾的声音响起。 “陛下,是我。” 龙椅上的人一怔,紧抱着头的双手逐渐松下,面色也倏然恢复了冷静。 那年轻的天子瞥见来人,松了口气,平淡地道了句“哦,是你啊。” 说罢,打量了眼面前穿着蟒服的身影,不满地问“你过来就过来,叫那些奴才把殿门关上作何?” 裴禧言立于原地并未见礼,他半个身子没入黑暗中,不慌不忙地回“臣来禀告边疆一事。” 听到这话,皇上立即噤声了,也不再追究方才关门之事,见周围没人,急切地问。 “裴卿,快同朕说说,你派去边疆的人如何了?” 裴禧言俯下身子,伸手捡起脚边的玉玺,拿在手中掂了掂,却没有立即放回龙案。 他一手轻轻把玩着玉玺,同时漫不经心地回“北司的人已快赶至边疆,过几日就该去谢府拜访了。” 皇上压根没看其摆弄玉玺的动作,或者说本就丝毫不在意,他只顾着那烦心了自己许久的事,焦躁不安地问。 “谢怀荣已经主动上交兵权了,朕还有必要再杀他吗?那老匹夫中过箭毒后,本就活不了几年吧。” 谢怀荣今岁不过四十出头,刚及不惑之年,却被其称之为老匹夫。 裴禧言听闻缓缓抬起头,面孔从阴影中脱离,俊美桀骜的五官映照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下,他冷声道。 “有必要,陛下此前派去边疆的十名死士,无一人折返禀报消息。臣怀疑……他们尽数折在谢怀荣手上了。” 皇上并未理解他话中的含义,蛮不在乎地道“死就死了呗,反正刺杀成功了,那老匹夫虽未身亡但也没了半条命,还丢了兵权,不再成威胁。” 裴禧言意味不明地盯着天子,声音沉了沉“陛下还记得登基前臣同您说的吗,行事要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皇上本已经神情放松了,慢悠悠靠在龙椅上,听他这么说,又烦躁地蹙起眉“那十个奴才不是已经死在边疆了吗,还能有什么后患?” 裴禧言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眯了眯,声音依旧没有起伏“臣指的后患是,那十名刺客若真是死在了谢怀荣手上,便很可能已经暴露了身份。” 皇上面上一惊,这次终于听懂了裴禧言的弦外之音,急得声调都拔高了“你是说,谢怀荣既然没死,就很可能已经知道是朕派去了刺客暗杀他?” 裴禧言仍姿态肆意地把玩着玉玺,面色却不变,淡声道“陛下英明。” 皇上立马站了起来,低着头,焦急地在殿内来回踱步,嘴上不断念叨。 “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他可是先皇手下最有名的大将,即便没有虎符,这天下的兵也听他的号召,他若是因刺杀一事对朕生了反心……” 裴禧言神色一冷,当即打断“所以必须杀了他。” 皇上猛然抬头,满是希冀地看向他“怎么杀?” 裴禧言眸中杀机一闪而过,又刻意将周身气势在天子面前克制下来,沉声说“让北司的人将谢怀荣请至京城,就说是陛下您为亲封其为定国公而诏其入京,不得抗旨。” 皇上大惊“把那老匹夫召来皇京再下手,岂不是让世人皆知朕之杀心?” 裴禧言却忽然勾起唇角“不,谢怀荣会死在路上。” 皇上眼前一亮“你是说……让人在途中对他下手?” 裴禧言颔首“正是,他不是对外声称抱病在身吗,既如此,暴毙于路上也不稀奇了,无人会因此怀疑到陛下头上。如此一来,兵权也还了,人也死了,再无后患。” 皇上双手一拍,乐不可支,当即大笑起来“妙!甚妙!裴卿果然乃朕的知音,如此轻易就解决了朕的心腹大患!” 裴禧言负手而立,将玉玺稳稳拿在背后,面上却微微低头,态度恭敬道。 “若非得陛下赏识,臣岂有今日之成就。早在六年前您将臣从裴良忠手下调离时,臣便下定决心,愿为陛下赴汤蹈火以报恩尽忠。” 皇上听得更高兴了,大手一挥“这些年来,裴卿所献之计无不深得朕心,有卿相随,朕如虎添翼啊!” “现下,朕只需静候谢怀荣动身来京城的消息,这计谋便成了!哈哈哈!” 裴禧言静静听着天子略显刺耳的笑声,未再发一言,那张隐入阴影的俊戾面孔中,谁也瞧不见他此时是何神情。 …… “宁儿,你为何说此次为父去不得京城啊?”正堂内,谢怀荣不解地问。 自那两名北司太监离开谢府后,谢嘉宁便一直面如寒冰,她冷声解释道“此次皇上召您去京城,敕封为假,杀心才是真!” 谢怀荣和柳虞书面面相觑了会,都未明白她的意思,“这是何意?” 谢嘉宁继续耐心解释道“阿爹您都对外宣布了自己突发重疾,那北司的太监也瞧见了您身体有多‘虚弱’,可却丝毫未曾提及让您安稳养病之事,还在您抱病关头催您入京,这难道不是杀心?” 柳虞书思索了会,轻声问“宁儿啊,会不会是皇上见你爹主动交了兵权,怕放任不管不好对百姓和将士们交代,所以才急着召你爹入京敕封啊?” 谢嘉宁冷冷一笑,面露些许恨色“皇上若如此好心,那这次北司太监造访谢府就会直接宣读圣旨了。” 谢怀荣顿时也理解了这背后的深意,沉声道“所以一旦我乘上了北司派来的马车,便极有可能于途中遇到意外。” “正是如此。” 柳虞书这次彻底急了,眼泪不停在一双美目中打转,抓着女儿的双手抽泣道“宁儿,这该怎么办啊,皇上是非要了我们谢家的命不可啊!” 谢嘉宁听到阿娘话音中的颤声,心中越发恨起那远在京城的天子和阉党来,眼里已经涌现出锐不可挡的杀意。 她深吸了口气,强克制住恨意,轻声安慰起爹娘。 “阿爹阿娘,你们放心,我定会想出计策来助谢家度过此次劫难,如今便先让阿爹装病拖延,称过几日再出发吧。” 面上这般说着,谢嘉宁心中却深刻明白,此次皇上杀心已决,谢家恐怕真到了山穷水尽之时。 正当一筹莫展之际,谢嘉宁突然听到身旁一直缄默不语的谢源景轻唤了句,“小妹。” 谢嘉宁转头看向谢源景,对上目光时,却见他意味不明地对自己打了个眼色。 谢嘉宁立时意识到,兄长是有话要对自己说,并且这件事还不能让阿爹和阿娘知道。 谢嘉宁怔了怔,心中疑惑,在如今谢家面临危难的紧要关头,会是何事让兄长决定单独与自己商榷? 片刻后,她想到了一种可能,倏然心中一沉。 她隐隐猜到谢源景要说什么了。 第十一章 以身入局 乌云渐聚,淅淅沥沥的雨点打在谢府的屋檐上,随着雨势转大而噼啪作响。 谢源景缓步走在檐廊下,推谢嘉宁的行椅带其来到自己的书房,一路上两人无话。 书房此前并未烧炭,仍有些冷。谢源景将屋门轻轻合拢后,转过身来,缓缓蹲下修长的身子,将身后的大氅脱下盖在谢嘉宁的双腿上。 谢嘉宁低头默默看着兄长,见他心细如发地照料着自己,却始终一言未发,兄妹间十几年的默契让她立即懂得了兄长的意图,顿时红了眼眶。 她的声音逐渐有些哽咽“阿兄,你已经决定好了吗?” 谢源景蹲在行椅面前,温和地抬头看着她,轻声笑了笑“小妹果然聪慧至此,我还未说,就已经懂了。” 谢嘉宁情绪变得激动起来,双手死死抓住谢源景衣袍的宽袖,高声阻止“不行,兄长,你不能替阿爹赴京!你这是去送死!” 谢源景微叹了口气,温润如玉的面庞上划过一抹悲痛,但旋即坚定道。 “皇上设下此般鸿门宴,必是杀心已决,若父亲坚持不进京,便是抗旨。我身为家中长兄,此次必须助父亲渡过这一难关。” 谢嘉宁急忙反驳“阿兄,即便你代阿爹去了京城,皇上也不一定放过谢家啊!” 谢源景却心意已决,他笑着揉了揉谢嘉宁的头,淡声道“放心,为兄已想好了对策,只要我此次踏上赴京之路,今后皇上和阉党便轻易动不得谢家。” 说着,他俯身在谢嘉宁耳旁悄声低语了几句,听完后,谢嘉宁大惊失色“阿兄,你莫非是要……” 谢源景轻轻颔首,承认了她的猜想“你我都知,若不这么做,谢家必死无疑。” 谢嘉宁的眼泪立即就掉下来了,她自小和两位兄长关系极好,大兄谢源景教其谋略和棋艺,二兄谢离尘陪其练武对刀,他们和阿爹阿娘一样,都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她此前之所以有底气不嫁人,说愿一辈子留在谢府,便是觉得今生有这样的家人已经足够幸福,可如今…… 谢嘉宁死死咬唇“不,阿兄,一定还有其他办法!” 谢源景摇了摇头,渐渐收起温文的笑意,面目转为凝肃,对谢嘉宁郑重地说。 “小妹,我走之后,爹和娘还有离尘就拜托你了。其实这件事为兄本应托付给离尘,但如今谢家危在旦夕,只有依靠宁儿你的才智和谋略方能化险为夷。” 谢嘉宁霎时泪如雨下,拼命摇头“阿兄,宁儿会的谋略都是你教的,宁儿不能没有兄长……” 谢源景亦心如刀绞,但不得不坚持说“我离开边疆之后,宁儿你记得提醒爹娘,去带上赔礼把我和叶家的婚约退了。我此次有去无返,不能耽误了人家姑娘。” 谢源景今岁已及冠,到了成家之时。此前万泰三年,谢源景曾与西南叶家的嫡女叶晚怡定下婚约,叶晚怡的父亲是西南布政司的布政使,官级从二品。然而由于这婚约刚定下没几月,谢源景和叶晚怡至今还没见过面。 谢源景继续娓娓交代“还有,此前父亲传信至京城宋家请询阉党一事,却迟迟未得到回信。宋家与谢家交情颇深,宋国公必不会有意不回,因此我怀疑……宋家或许也出事了。这次我前往京城会请见柏辞一面,探问宋家现状,并将后文传信于你。” “最后一事……” 谢源景目光炯炯地注视着谢嘉宁,出乎意料地开口。 “宁儿,你我出身谢家,皆知谢家世世代代坐镇边关是为护守大历江山。可此前你谈及交付兵权时,虽表面对爹娘声称谋反不利于谢家,但我听出,你实则已对皇上起了反心。” 谢嘉宁愣愣地望着兄长,泪水停了一瞬,半晌后竟笑了出来“阿兄果然懂我。” 说罢,谢嘉宁眼中划过一抹狠厉,语气骤然变得锋锐起来“天子不仁不义,听信奸宦谗言,为一己私心将忠臣赶尽杀绝,不配为君!” 她犹豫着停顿少顷,话音又再度一转,“但若仅是如此,并不能让我对皇上真正生出反心,而是只会从此心存恨意。” 谢源景眸中闪过讶色“那为何……” 谢嘉宁抬起头来,面上涌起沉痛之色“阿兄,你既教我识得这天下政事,不会不知……自承文年间起,宦官便祸乱朝政,自上至下贪墨成风,地方政权长期腐败之下,多地已民不聊生!加之此前两次对外战役,虽皆告捷,但也掏空了仅存的国库,致使赋税再度加重。长此以往,百姓不堪重负而起义,大历将亡!” 谢源景大为惊愕,不由赞叹“宁儿竟早已窥透此王朝兴衰之理!” 谢嘉宁情绪已平静下来,她眺向窗外远处,目光深沉不明,只轻声说。 “我生在西南边疆,怎会不知,此地百姓苦褚氏与阉党久矣,想必天下亦将是。” 谢源景疑惑“那宁儿为何仍劝父亲交付兵权,而非起势谋反?” 谢嘉宁一咬牙“只恨天时未到,若贸然行之,反害天下百姓陷于兵荒马乱,更害谢家沦于万劫不复。” 谢源景又问“何为天时?” 谢嘉宁眯起眼睛,眸色锐利“普天之下,黎民、贤臣和将士皆欲反褚氏与阉党之时。” 谢源景挑眉“倘若今后天时将至呢?” 谢嘉宁目露杀机,毫不犹豫“那我便率先反之!” 谢源景笑着看向妹妹,眉目温柔,话语间满是欣慰“如此,我便放心了。” 谢嘉宁本已沉浸于推翻褚氏与阉党的畅想之中,乍然听闻此言,通身一怔,惊讶不已地望向谢源景“阿兄,我以为你会责我大逆不道,劝我莫要冲动……” 谢源景却负手而立,目光虔诚而坚定地望向远方,声音似清风拂过。 “谢氏祖训早便言明,我等护守大历江山不为天潢贵胄,但为济世苍生。褚氏身居龙位久矣,世代骄奢淫逸下,已然忘却开朝立国之初心,既如此,谢家反之又何妨?” 谢嘉宁一言不发地望着兄长,眼中划过些许激动之色,只因她与谢源景所思所想不谋而合。 谢源景回望向谢嘉宁,双手沉重而有力地落在她的肩上,坚定嘱托道。 “如今看来,褚氏江山倾倒已成必然之局,最多不过十年,只是阿兄此生已无机会得见……但宁儿,你可以。” 不等谢嘉宁惊而开口,他便接着以无比决然的语气说道。 “宁儿,你虽身为女子,却生而有令世间男子望尘莫及的谋智与胸怀。为兄一直坚信,明珠终不会蒙尘,你日后必将大有作为,而这作为……未尝不可是登上那九五至尊之位!” 这话惊为天人,谢嘉宁当即心神一震。 她此前思及谋反一事,更多是出于守护谢家与黎民百姓,加之对天子与阉党心生怨怼,但却从未因此滋生出称帝问鼎之心。可兄长竟已先一步认定,她有潜龙登天之姿! 谢嘉宁唇张了张,却未出声反驳,心中浮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荡,似是在高呼——或许,这便是她天命所归! 可顷刻之后,她不经意低头,看见了自己已无法行走的双腿,心神立时从云端跌落,眸色再次化为死寂。 她落寞地自嘲一笑“阿兄,我如今双腿成疾、武功尽失,已是半个废人,又谈何以女子之身登顶那至尊之位?我唯一的心愿就是用这仅存的谋智,助谢家渡过难关,助百姓脱离苦海,如此,即便身死亦足矣。” 谢源景心中一痛,发现妹妹寻死之心仍未彻底断绝,双手更为用力地抓紧她清瘦的肩膀。 “宁儿,你断不可如此消沉!如今清月道人已远行去寻觅那古籍上记载的珍奇异草,只要成功用其研制药引,岂知日后不可将你双腿之中最后两成余毒化解?待到那时,你便能再次行走于世间,甚至重拾自小练就的武功!” 谢嘉宁听闻此言,低头紧紧攥着膝上锦袍,心底情绪浮沉不定,久久不曾言语。 待得她再抬起面孔时,谢源景惊然发现,妹妹的眸中竟有泪光闪烁,只听她以极轻的语气说。 “可是阿兄,如若以这双腿为代价能换得你此去平安,那我即便终身再不能行走,也甘之若饴。” 谢源景怔愣许久,皎如玉树的身姿静立于原地,却什么话也再说不出口。 最终,他无声抱住了妹妹,在其无从寻见之处,一滴清泪悄然落下。 书阁重归寂静,窗外大雨滂沱,一切尽在不言中。 …… 万泰四年三月,谢怀荣病势加重,几近油尽灯枯无法下榻,又感念皇上敕封之圣恩,特派其子谢源景前去皇京谢罪。 北司之人见谢怀荣已是奄奄一息,只得暂弃请其入京的念头,改行先护送谢大公子入京。 万泰四年五月,谢源景平安入京,皇上念其一路舟车劳顿,特许其于京城歇息七日再入宫觐见。 同月,正逢谢源景入京之时,京中有一大事发生。 有传言称,内阁首辅宋国公,本于万泰四年春秘密失踪、下落不明;然时隔一月,竟偶然被一行客于京畿郊河发现尸体,惊而上报衙门。 此事一出便举京皆惊,传至朝廷后,皇上更是勃然大怒,下令集合刑部、大理寺、都察院所有人手,三司会审彻查此事。 又为安抚宋氏后人,皇上当即传旨册封宋呈之子宋柏辞为新一任国公,并替其父补缺内阁首辅一职。于是年仅十七的宋柏辞还没来得及为父守丧,便再度官阶跃升,竟成为大历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正一品大员,并身居国公之位。 宋呈身死一事还未彻底查明,谢源景这边七日之期便到。皇上因颇为看重谢大公子进京一事,特命南司督公裴禧言亲自领其入宫。于是谢源景在裴禧言的陪同下,于一风和日丽、万里无云之清晨入宫觐见。 然万泰四年注定非祥和之年,京城诸事祸不单行,变故再次突生。 是日入宫途中,谢源景本与裴禧言二人相谈甚欢,一路自建平门畅言至伏龙桥,然而就将临近朝堂所在的朝天殿时,变故突生,好些臣僚刚下早朝便瞧见了台阶下的惊天一幕—— 那传闻中的谢家大公子前来皇宫觐见,正好端端在桥上走着,下一刻,在所有人都未反应过来时,他身侧一名北司司卫突而暴起行刺,抽刀袭向谢源景。谢源景未有防备,避之不及,长刀当即入其胸口,光天化日之下,竟血洒伏龙桥! 因利器直入其要害,即便太医已第一时刻赶到,仍无力回天,最终众目睽睽下,谢源景竟身死于紫禁城中。 皇上得知此事怒不可遏,当日便罚那行刺的司卫承受五马分尸之刑,翌日于长京街上行刑示众。 谢家在大历素来颇具盛名,因此谢家大公子身死一事很快便传遍了京城,各世家与百姓对此惊愕不已。 半年之内,谢家接连出事,先是天下皆知的名将谢怀荣突然病危,放弃手中兵权,请辞大都督一职。其后,谢怀荣的嫡长子谢源景又于觐见途中遇刺,这遇刺之地还是守卫森严的紫禁城! 京城自不乏有心人从中看出端倪,不少百姓开始猜疑,北司太监行刺一事背后,是否为恶名远扬的阉党欲对谢家下手? 于是皇京府一时之间谣言四起,诸多人言称,此次谢大公子于皇宫遇刺,实乃督公裴禧言暗中授意。更有甚者言,那位高权重的裴督公亦非此事真凶,其背后之人乃是天子…… 这些谣言转眼便于京中消失殆尽,玄廷卫迅速出手镇压了所有议论此事之人,将之统统抓入牢狱,致使此后数月,皇京百姓陷入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沉寂。 然而玄廷卫虽堵的上京城老百姓的嘴,却堵不住这天下众人的悠悠之口。京城风波平息后并未完,此事又以无可阻挡之势传至九州各地,竟闹得谣言满天。即便南北司第一时间便宣布了解释之辞,称行刺一事实是那太监个人寻仇所为,与背后官署无关,仍无人愿信。 许是因这数十年来阉党一直作恶多端,世人早已知晓其面目,此次谢大公子惨死紫禁城之事一出,百姓更对阉党深恶痛绝,甚至对天子亦心生疑虑,一时之间天下文人皆口伐笔诛之,纷纷为谢大公子打抱不平。 这些消息很快也传入了西南边疆,并一路传至谢家众人耳旁。 第十二章 三年之期 彼时谢府上下,死寂一片。 府内如今再无皇上的眼线,谢怀荣已不再装病,而是面色沉重地守在柳虞书榻前。 谢怀荣原本笔挺的背微微佝偻着,身上为将的肃杀之气消失无踪,鬓间发根也些许花白,短短几月仿佛苍老了十几岁。 床榻之上,是以泪洗面数日后终于病倒的柳虞书。此刻她双眸紧闭,以往作为世家主母的雍容端庄全然褪去,沉睡的面目间满是不安,连梦里都是痛失爱子的悲伤。 在此关头,素来玩世不恭、离经叛道的谢家二公子谢离尘挑起了重任。他于前一日动身离开了临关府,前去与京城派来的送棺队伍汇合,准备为故去的谢源景办置丧葬。 而谢嘉宁此时却是谢家最平静的人,她正身处于宅邸书房,安静坐在行椅之上,一动不动地望向庭内,面上无任何神情。 春雨和秋白守在其背后,皆面露担忧之色。 她们知道,大公子这一走,也带走了小姐心中某些极其珍重的事物。小姐虽什么话都没说,但心中一定极不好受,否则也不会接连两日食不下咽,仅是望着庭院内的花草发呆。 两人犹豫许久,最终由春雨焦急地出声提醒“小姐,您已经一天一夜不曾用膳了,多少先吃点东西吧!” 谢嘉宁却恍若未闻,眸中已是毫无波动,彻底化作一片静水。 此前她身中毒箭以至于武功尽废、双腿不能行走之时,至少还会流泪、不甘乃至怨恨。但如今,她却连这些情绪波动都没有了。 她宁静地望着窗棂外的柳树,见微风拂过,吹起几片柳叶,卷入空中,片刻又放任其缓缓坠落于地面,忽然轻轻开口道。 “这窗外的雪,倒是早便停了。” 春雨和秋白听闻,惊慌而疑惑地面面相觑了一眼,谁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春雨面色为难片刻,小心翼翼地颤声回“小,小姐,如今已是万泰四年六月,窗外何来的雪……” 谢嘉宁面目平静依旧,低声喃喃了句“是啊,如今已是六月,岁初那场大雪早便停了……”她微顿了顿,淡淡一笑,“雪停了,阿兄以后却看不到了。” 谢嘉宁语气极轻,说出这句话时的姿态,像是下一刻便会突然离去。 春雨和秋白见状皆是心中一梗,两人同时急声道“小姐,您千万不要再想不开啊!”她们对此前自家小姐手握短匕寻死之景仍历历在目,心中时常后怕。 谢嘉宁轻摇了摇头,目光再次投向远处,语气平和“我还未将阿兄托付于我之事做到,岂会轻易离去。” 春雨和秋白齐齐抬头望向小姐,面上神情既悲痛又惊讶。府上人皆知谢源景赴京之前,曾与谢嘉宁独自长谈,但谁也不知道两人究竟商榷了什么。 谢嘉宁收回远眺的视线,突然转向身旁的小丫鬟,温声吩咐“秋白,拿笔来,我要同阿兄写封信。” 秋白道了声“是”刚欲照做,却忽而察觉哪里不对,一转头只见春雨已是大惊失色道,“小姐,您是要给大公子写信?”大公子他、他已经辞世了啊! 谢嘉宁微微一怔,随后轻叹了口气,解释说“我是要给二兄传信,叫他快些时辰赶回谢府,有要事交代于他。” 两个丫鬟刚松了一口气,就听谢嘉宁沉默片刻后,又语气如常地向两人吩咐“大兄已经不在了,以后我再唤阿兄,指的便是离尘兄长了。” 说完,她接过秋白为其研墨后蘸取些许墨渍的毛笔,于窗旁小案上开始书写起信笺。 春雨和秋白默默望着那道窗下安静执笔的身影,久而久之,眼前渐渐浮现一股错觉。 只见那身影一举一动间,似温润如玉,又带着些许沉静内敛,却通身不失世家贵气,竟多了几分谢源景的影子! 两人怔怔看着这一幕,逐渐看得呆了,良久再回过神时,不知为何,已悄然泪流满面。 书阁一片寂静,窗外柳叶纷飞,一切尽在不言中。 …… 谢离尘于两日后赶回谢府,也带回了谢源景的棺椁。 谢家大办丧葬,设灵堂二十一日,期间不少与谢源景相识的亲朋好友前来谢府探望,这其中还有虽未赶到边疆但也传来书信慰问之人。 向谢府送信的人中,便有那位刚承袭了国公之位的宋柏辞。 接信的人却并非谢家之主谢怀荣,而是其女谢嘉宁。 谢嘉宁一言未发地读完整张信笺,并将其放置于一繁重秘匣中上锁,谁也不知那信上到底写了什么。 而赶在谢家丧葬结束后随之而来的,是北司的宣旨太监。 这一次,北司的人手捧圣旨立于谢府之外,当街宣读了皇上对于谢家嫡长子遇刺的沉痛心情,并为宽慰谢家众人,皇上决议即刻敕封谢怀荣为定国公、并擢升其为正一品太保。 宣读完圣旨后,北司的太监还将此行带来的两位宫中太医送入了谢府,言称此乃皇上念及定国公病情,特派两名太医前来为其号脉,这一次必会待定国公病势好转再出发前往京城。 皇上和阉党终究是放弃了再对谢家暗中下手,或者说,是因这天下悠悠众口而不敢再轻举妄动。 一切正如谢源景离开边疆前的承诺,“——只要我此次踏上赴京之路,皇上和阉党便再轻易动不得谢家。” 众人都离去后,谢嘉宁仍守在灵堂前,她望着头顶的木色牌位,静静地想。 阿兄,你的诺言如今已实现,接下来,该是我了。 …… 万泰四年十一月,立冬 谢怀荣在两位皇宫太医的医治下,身体逐渐好转,并决议于七日之后带谢家众人动身前往京城,自此迁入皇京。 边疆众将士与百姓听闻,心中不舍,竟纷纷于谢怀荣出发当日赶至谢府门前为其送行,最终堵得前路水泄不通。 有一文人远远望着谢家半百马车在众兵护卫之下离去的景象,正当感怀之时,突然发现谢府正门内仍有动静。文人不解望去,竟见一坐于行椅上的病弱少女被身后丫鬟推至府门旁,安静凝望马车远去的背影。 那少女生得明眸皓齿,虽年岁尚浅却已初见绝色之姿,一举一动又清贵至极,仅是端坐在那,便像一幅令人过目不忘的的山水画。 文人呆立于原地,惊艳过后,忙询问身旁一人“这位兄台,你可知那谢府宅门内坐行椅的姑娘是何人也?” 被他拍了肩膀的武夫回过头来,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瞧,同样目光停顿半晌,其后了然道“那可是定国公唯一的嫡女,谢氏嘉宁,谢大小姐!” 文人听其解答,疑惑不减反增“这谢小姐为何不与定国公一同赴京,反留在了西南边疆的谢府内?” 武夫家中有亲人是边关军中兵卒,因此他消息较为灵通,对这些事背后的来龙去脉早有耳闻,立即答。 “据说啊,这位谢小姐自幼与其兄感情甚笃,这次举家迁徙说什么也不肯搬去京城,坚持要留在边疆为谢大公子守丧三年!连皇上听闻此事后,都为之动容不已,还许下圣诺称,待谢小姐守丧三年期满,会亲派手下亲卫护送其入京!要我说啊,这皇上倒总算是干了一件人事……” 武夫还没说完,就被身旁的妇人忙捂住了嘴,那妇人微怒地低声训斥道,“呸呸呸,胡说什么呢,天子岂是你我这种小老百姓可以议论的,就算是实话也不能说!” 武夫不服气,似是还想同妇人争执两句,却被其拎着耳朵渐渐远去了。 文人被这么一打岔,回过神来重新看向谢府之时,却瞧见那高大沉重的府门已然关阖,而那令他惊鸿一瞥的谢家小姐此时也再无踪影。 …… 临关府城关,谢家马车内。 柳虞书虚弱地靠在车厢一侧,担忧地看向谢怀荣,小声问道“夫君,你说宁儿这次独自留在边疆会不会有何危险?要不,还是叫上她同我们一起走吧。” 此去京城天高路远,他们几人将与谢嘉宁天各一方,为期三年才能团聚。 谢怀荣本闭上的双目微微睁开,先是假装病重地咳嗽了几声,其后才压低声音回“夫人不必担心,宁儿身怀大才非是一般女子,如此安排必是心中早有定数,我们只需按她的话照做就好。” 说完他又剧烈咳嗽了几声,以掩盖方才说话的声音,过了好一会,谢怀荣才再次以极低的音调关切地问“夫人,你没忘了宁儿交代于你之后在京城要做的事吧?” 柳虞书微微白了他一眼,有气无力地说“当然没忘,宁儿嘱托我的事我岂会不放在心上?倒是你,宁儿安排给你的任务你记好没有?” 谢怀荣重重点头,轻声道“当然。” 与此同时,他在心中再次感叹,女儿所思所想当真是滴水不漏,即便此番未与谢家一同赴京,也在他们临行前将几人此后三年应做之事一一交代齐全,甚至还设想了千百种谢家于京城将面临之事,并为此备下诸多锦囊妙计,只为助几人于危急时刻化险为夷。 想到这,谢怀荣又用审视的目光看向一旁抱臂假寐的儿子,大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窃窃私语地问“离尘啊,临行前你阿妹交代给你的事都记在心里了吗?” 谢离尘半睁开一只眼,面庞俊逸依旧,只是周身气势与从前的倜傥不羁相比,变得沉稳许多,但是一开口就又打回了原型,“自然,宁儿的话我向来倒背如流,这几日我去茅房都不忘念叨她交代给我的事。” 谢怀荣额角一抽,似是想开口批评两句,但转念想到如今身在马车上,周围又有北司众人,不宜动静太大,只好生生忍了回去。 谢离尘见状又睁开另一只眼,尽可能安慰父亲道“爹你就放心吧,我们三人之中,虽然宁儿交代我之事最重,但这也是我最擅长之事,定不会叫人看出破绽。” 说到这他话音一顿,声音突然变得落寞而低沉,“更何况,我们此去京城,决不能辜负大哥以性命为代价为谢家换来的一线生机。” 一旁的谢怀荣与柳虞书双双陷入沉默,同时一股沉痛浮于心中。 谢源景之死像是一根刺,深深埋在谢家所有人心底,每每想起,几人心底都难以抑制地浮起对天子和阉党的滔天恨意。 但是很快,他们便将这种恨意尽数隐藏起来,面色恢复如常。只因谢嘉宁此前交代了,他们绝不能叫旁人在这方面看出一丝端倪,心中越是恨意难平,面上越是要云淡风轻,甚至要发自内心地笑出来,去感激皇上在谢源景死后如此“厚待”谢家。只有这样,才能让谢家今后平安立足于天子脚下。 思及此处,三人又随之回忆起谢嘉宁此前郑重交代的话,心中忽然凭空多了些许底气。 谢嘉宁曾在他们临行前许下重诺称—— 阿爹阿娘兄长,你们放心,谢家只需再忍三年。 待三年之期一到,便是万事具备之时,彼时我将手刃褚氏与阉党,为谢家与源景兄长报仇。 …… “哐当、哐当……” 谢嘉宁于颠簸摇晃的马车上缓缓醒来,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是她永生难忘的万泰四年。 她抬手轻按了按眼角外侧,清醒一些后,唤一旁的春雨掀开马车帷幕。 只见一整宿雪夜过去,厢外天色仍暗,但晨曦将起。 马车周围的玄廷卫不知何时起放慢了脚步,向前看去,原是远方尽头处渐渐呈现出连片的、堆着白色积雪的城墙缩影,而那城墙之中便是皇京。 春雨有些激动地指向远处绵延起伏的围墙“小姐,前面就是京关的永历门了,过了永历门即可入京!” 素来沉稳的秋白此时也眺向远方,目露期许“小姐,三年了,我们终于来到京城了,您很快便能与夫人他们团聚了。” 似是受两人感染,谢嘉宁抬首望向前方宏伟的城墙时,眸中亦划过几分浅淡的笑意,轻声低喃道“是啊,三年了。” 阿兄,三年之期已到,我来京城践行与你的约定了。 思及此处,谢嘉宁身下麻木的双腿竟似有了知觉,开始隐隐作痛。 感受到这股生自骨髓深处的痛意,她面上笑意更盛。 三年了,我既已前来皇京。 那废我双腿、害我兄长身死、犯我谢家之人…… 你可曾准备好了? 第十三章 迎雪入京 正午,京关外城,永历门大敞。 清雪之中,一辆马车于众兵卫的护送下徐徐前行,最终停在了永历门前。 城门旁驻守的守卫一瞧见那马车是正一品规格,立即挺直了些腰板,刚欲例行公事走个过场,余光一扫,忽而觉得那驾驶着马车的车夫颇为眼熟,再仔细定睛看去…… 这不是那玄廷卫的冷面罗刹,右指挥使卫云珩吗!? 城门领头的守当即身形一顿,吓得慌慌张张吩咐周旁其他门卒“快快放行,此乃玄廷卫右指挥使亲自护送的马车!” 不怪守卫如此慌张,他常年戍守在京关永历门,永历门乃是进京必经之地,这贵胄世家的马车倒也见得多了,但是能让玄廷卫那群活阎王、甚至是其中的右指挥使亲自护送之人,全天下能有几个? 这手握重权的天子亲卫他们招惹不起,这马车中被其严密护送之人,必是首屈一指的大人物,他们更是万万不敢得罪! 卫云珩见众门卒已恭敬立于永历门两侧,整齐向马车中的人躬身致礼,他微微点头代其致意,刚欲挥鞭驾驶马车扬长而去,就突闻东方的钟鼓楼传来一声又一声巨响。 卫云珩眉头微动,停下驾驶马车的动作,望向钟声所在的方向。周围的众守卫听闻钟声亦是浑身一怔,随后皆眺向远方。 马车内,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钟声,春雨兴奋地低声禀报。 “小姐,这好像是新岁敲钟,钟声是在告知百姓——万泰七年已去,如今是万泰八年!” 谢嘉宁淡淡颔首,双目微微闭上,静心聆听起响彻全京城的钟鸣。 如雷贯耳的钟声足足连击了一百零八下,钟声毕,谢嘉宁才缓缓抬眼,轻笑了笑。 “我们来得倒是巧,赶路整宿雪夜后迎上了新岁初日,竟一抵达京关,便闻钟鸣。” 她话语微顿,半晌,意味不明地勾起唇角,狭长的眼眸中满是威压。 “看来,这皇京府甚是欢迎于我。” 谢嘉宁说这句话时虽已刻意压低了声音,但还是让仅有一帘之隔、坐于马车前的卫云珩也听到了此言。 卫云珩当即心神一震,眸色愈发深沉了些,还未来得及细想,就又听车厢内传来一声清冷的吩咐。 “入京吧。” 卫云珩微怔一瞬,很快眸中便恢复了冷静与清明,轻应了声“是”。接着小臂青筋暴起,他抬手用力一挥鞭,马车疾速扬长而去。 永历门旁的众守卫齐刷刷眺望着马车远去的背影,下一刻,霎时激动地面面相觑起来。 他们方才分明听到那马车中的下令声,乃是一年岁尚轻的女子! 世人皆有八卦之心,这些守城的门卒也不例外,他们当即便好奇起来。究竟是何人,年纪轻轻以女子之身,便能请得玄廷卫右指挥使亲当马车夫恭敬相送? 当今万泰年间,这皇室中也无何公主或是郡主啊!若说是何世家贵女,好像又配不得这等排场。 这万泰八年的第一日注定不平凡,随着马车驶入京城之中,很快,满皇京的世家子弟与平民百姓便也同这些守卫一般,纷纷被其吸引了注意,皆兴致勃发地议论起来。 …… 午时过后,京城正当热闹之际。 长街商铺林立,行人如织,两侧茶楼酒肆皆门庭若市,文人墨客云集。 在十二名腰佩长剑的玄廷卫严密护送下,一辆布置华贵的马车疾驰驶向长街,又因前方行客众多,不得不放慢了速度。 马车缓缓驶入街头,旁侧的路人一见其周围护守的兵卫气势不凡,齐齐侧目让行。 长街左侧,一古色古香的茶楼内,有几位锦衣华服的世家子弟围坐在二楼窗畔,正临窗观雪,品茶闲谈。 其中一鸦青衣袍男子开口赞叹“这新开张的‘京茗阁’倒当真是不错,虽位于京城繁华之地,阁内却修缮得清幽典雅至极,颇有一种大隐隐于市的蕴意。” 另一藏蓝衣袍男子颔首附和“不光如此,这京茗阁的茶水与别家茶楼相比,明明是同一种品类的茶叶,品起来却大有不同。据说是这茶楼的楼主用了独家秘方制茶,才致使其口感更为清冽醇香。” 青袍男子接其言“这京茗阁的茶倌亦是气质不俗,服务之间不仅颇为懂礼,还悉心周到至极,倒也难怪这京茗阁于去岁堪堪开张,便来客络绎不绝……就是不知,这茶楼的楼主究竟是何许人也?” 正坐于茶桌中心,于几人之中为首的,是一手持文雅字扇的锦衣男子。他听得此言后,微微摇头。 “我之前便派家中侍从打探过了,仅得知这茶阁管事之人姓叶,是一商贾女子,但其背后真正的阁主藏得颇深,几月以来,我手下之人愣是没寻出一丝有用的消息。” 青袍男子闻言,讶然惊声道“哦?竟连江兄都未打探出分毫?看来这京茗阁之主必也是京中地位不俗之人了。” 江常津轻摇着扇子,叹了口气“京城藏龙卧虎,我等毕竟年岁尚轻,若真想探查此人的身份,便只能动用家中势力了,得不偿失。” 他不经意将目光瞥向窗外,接着轻叹“无论这茶阁阁主是何人也,我们在岁初之日,能于此绝佳位置赏雪品茶,属实是世间难得美事……咦?” 江常津正说着,摇扇的动作倏然一顿,目光直朝街上望去。其余几人见状,也不约而同将视线朝那处投去。 只见一辆被众兵护守的华贵马车,正从长街西南处悠悠驶来,而此街的西南尽头处直通永历门。 青袍男子瞥见这马车,略微有些好奇“正一品世家的马车,车帷却未曾绣有族徽,倒是不知是何人回京了。” 蓝袍男子端起茶杯,悠悠道“既是正一品世家,倒也好猜,无非是三公或宗人令,再不然便是那位年纪极轻的内阁首辅……” 青袍男子顿时摇了摇头,摆手回“定不会是那位宋首辅,我爹前日上朝时瞧见他了,他一直不曾离京,应是其他正一品大员。” 蓝袍男子听到“大员”二字,不以为然地道“你我都知,这正一品之位皆是有名无权,不过虚衔罢了,也就官级唬人……” 为首的江常津却在缄默半晌后,骤而插话“不对,若是无实权之人,为何会请得动玄廷卫加以护守?” 其余几人皆惊,愕然扬眉“玄廷卫?” 经此提醒,这次他们再朝下仔细瞧去,这才发现,围守在那正一品马车周旁的,可不正是令人闻风丧胆的玄廷卫? 江常津的目光始终落定在那马车之上,待瞧清那驾驶着马车却气宇轩昂的车夫是何人后,心中大惊。 还不等众人再次开口,江常津就将手中折扇“啪”地一收,忽而站起身来,背手而立道。 “诸位慢慢品茶,我忽而想起有些家事,先行一步。” 第十四章 入宫觐见 其余几人本就是奔着江常津而来,眼下见他要走,顿时纷纷起身,拱手道。 “今日与江兄在这京茗阁品茶许久,我等也该回府了,便一起走吧。” 江常津沉思片刻,似是想到了什么,随即展颜颔首“也好。” 几名世家子弟有说有笑地走下楼去,待到茶楼门口,各家小厮前去召唤自家车夫,没一会,京茗阁门前便接连候了几辆华贵马车,一时之间倒将这长街堵了个严实。 巧合的是,谢嘉宁所在的马车也恰于此时行至长街中段,临近了京茗阁。 卫云珩驾驶着马车,抬眼便发现前方街上乌压压一片,隐约可见众马车之间,有几位衣着不凡的世家子弟正互相拱手道别,嘴上还说着何谦辞,却半天不见其动身离去。 车厢内的谢嘉宁见马车迟迟未动,也心觉奇怪,便轻声询问卫云珩“发生了何事?” 卫云珩低了低眉,一双狼眸锋锐地扫视向前方,目光扫过那群动作拖沓的世家子弟后,眉头皱得更紧了些,低声禀告“主上,有马车挡路。” 他想了想,片刻又补充,“是群官宦子弟,应是聚会后正欲离去,因着马车众多便堵在了前方。” 谢嘉宁听闻,眼中划过几分思索,随后命秋白掀开车帷一角。 外边明亮的光线霎时照进车厢,谢嘉宁身影隐于帷幕后,目光却顺着街上喧哗声寻去,一眼便瞧见有几名年轻的华服公子立于茶楼前。 她仅短短瞥了一眼那几人,视线便随之投向他们身后的茶楼,就见一道典雅的牌匾立于门上京茗阁。 谢嘉宁打量那牌匾少顷,眸中浮起些许不易察觉的笑意,温声吩咐向卫云珩“派人前去告知那几位公子,我们受天子所召欲直接进宫,不得耽误时辰。” 卫云珩立即回“是,主上。” 车帷已经重新盖上,就听帷幕后谢嘉宁又淡声说“另外,在外面称呼我为谢小姐便可,不要叫他人瞧出端倪来。” 卫云珩先是一愣,后沉声道“是!” 卫云珩随后便唤来一名玄廷卫上前,低声交代了几句,那兵卫立即拱手称是,然后便快步离去,直奔前方几辆富丽堂皇的马车。 谢嘉宁在马车内悄然聆听着,见这两日赶路以来,卫云珩已经与这些后顶替的银甲兵相处融洽、磨合甚佳,心中对卫云珩的处事能力又多了些肯定。 那名兵卫很快便完成了任务,只见他将卫云珩交代的话肃声告知几位公子后,几辆马车立时不再挡于长街中央,而是安分移向两侧让行。 卫云珩毫不犹豫地一挥鞭,马车连着周围的玄廷卫一同绝尘而去,徒留下几名公子哥立于长街两侧,在其远走后窃窃私语起来。 江常津早就先一步躲进了自家马车内,见到此景,眼中悄悄划过一抹失望。 他本以为自己能利用其余几位世家子弟排场较大的特点,使那马车多停留一会,如此一来,他便能事不关己地借着替友人赔罪的幌子,前去马车旁交谈两句,以打探车厢内之人的身份。 结果那人根本未将此事放在眼里,随手派了个侍卫过来打发,丝毫没追究他们就直接奔着皇城去了。 江常津眸色闪烁片刻,心中又生一计,他得回去叫人打听下,今日午时后都有谁进宫见了皇上。 他这边心中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那边马车之内,两个守在谢嘉宁身旁的丫鬟也低声讨论了起来。 春雨面露疑惑“小姐,您说方才那群世家公子真是恰巧挡了我们的路吗?” 谢嘉宁把玩着手上朱色佛珠,但笑不语,目光却瞥向秋白,示意其替自己回答。 秋白向来机敏,早便瞧出不对来“应该不是巧合,估计是有人想打探咱家小姐的身份,才故意行此举。” 春雨更为不解地问“会是谁想打探小姐的身份?” 秋白摇了摇头“不知道,但肯定不是方才挡路那几个,大抵是他们背后之人。” 春雨沉默半晌,最后重重感叹了句“一件小事都能引出这么多花样,京城的人心眼可真多!” 秋白也微微点头,表示认同“是啊,所以我们在京城行事,定得比从前更小心才是。” 这时,春雨蓦然想起了什么,有些担忧地看向自家小姐“小姐,您刚入京便要独自进宫去觐见那位天子,听说天子是个喜怒无常的人,这会不会有何危险?” 春雨和秋白虽为谢嘉宁的贴身丫鬟,但此次入宫却不能随谢嘉宁同行,只有卫云珩身为玄廷卫右指挥使能护送她一同入宫。 谢嘉宁思忖片刻,语气肯定地回“会。” 春雨本以为能听到小姐胸有成竹的回答,结果却是相反的答案,当即傻眼“啊?” 谢嘉宁见状微微一笑,意味深长道“皇上日理万机,却特地把一位世家嫡女叫入宫中接见,岂会没有更深层用意?” 春雨立即急了“那怎么办啊小姐,皇上不会还要对谢家出手吧?” 谢嘉宁不慌不忙道“不会,他早已错过了最佳出手时机,如今至多是耍些手段,来打压我们的锐气罢了。” 秋白却想得更多,忧心忡忡地问“小姐,您此前独自留在边疆三年,皇上会不会因此怀疑您?” 谢嘉宁眸色深沉,意味不明地道“那就要看这位天子究竟多疑到什么程度了,如若他当真连一位病弱的世家女子都心存怀疑,就说明此人比我们想象得还要更难对付。” 说着,她突然将目光投向马车前方的卫云珩,心中暗忖假如皇上当真怀疑起她来,这位卫指挥使应当能帮她应付过去。 毕竟皇上派卫云珩前去边疆,主要目的就是暗中调查边疆有何异常之处。只要卫云珩说她没问题,那皇上便不大可能会对她起疑心。 谢嘉宁隔着车帷静静望着卫云珩的背影,一双凤眸微眯了眯。 她想,此次进宫,也是检验卫云珩是否忠心的机会,倘若他实是两面三刀之人,那自己准备的后手便不得不用上了。 卫云珩正低头赶路,将马车沿着皇宫的方向驶去,心中却在思考着同一件事。 如今刚刚回京,正是他向主上表忠心的好机会,他得争取趁此机会获得其信任。 既然他已下定决心认谢嘉宁为主,那今后便没了退路,必要更加忠心耿耿,努力做她最信赖的心腹才行。 但是他的行为又不能太过明显,否则会叫皇上心生怀疑。 想到这,卫云珩面色更为冷峻。 此次进宫想在皇上面前瞒天过海,便要考验他在廷前伪装的演技了。 第十五章 惊鸿初见 马车临近皇宫,朱红城墙巍然屹立,琉璃瓦在金阳下泛起灿光。 高大威严的建平门前,两排金甲卫士手持长枪,肃穆驻守。 “谢小姐,我们到了,可以下马车了。”卫云珩立于十二名玄廷卫之首,遵循着谢嘉宁此前告知他的话,开始做戏,态度冷酷而不失恭敬。 马车内的人轻弱地应了一声,得此回应,卫云珩躬下高大的身躯替其掀开车帷,正欲接其下轿。 就在这时,他身后本紧紧关阖的宫门突然传来沉重的声响。 其余所有人闻声望去,只见城墙之下,几道朱色身影从宫门内踱步而出。这些人皆头戴乌纱帽,身穿庄重官服,走动时衣袂乘风飘然,谈笑间颇具文人风骨。 随着几名阁臣徐徐迈出宫门,走在队列最后的一道鹤袍身影终于显于众人视线内。所有人将目光落向那最后一人的面貌之时,皆浑然一怔。 那是一位年岁极轻的官服男子,长身玉立于朱红宫门前,头戴一顶玉冠,身穿云鹤绯袍,面容清贵俊雅,风华高洁若谪仙,不似凡间人。 其余几位年长他许多的阁臣见他最后走出,皆回过身去,低头拱手向他敬声告退,他亦礼数周全地一一回之,待得几位阁臣都上了马车后,他不经意向周旁瞥去。 刚一转眸,便瞧见宫门前两丈外有辆马车静静伫立,他目光落向那处,正好睹见有一古雅行椅从中推出,恍然间有道清冷身影坐于行椅之上。 是一面色苍白却极为貌美的女子,看着年岁很轻,温文尔雅,眉目如画,一举一动间透露着世家出身的矜贵气度。只是身子病弱了些,风一吹,便要掩唇轻咳许久,叫人不由心生怜惜。 宋柏辞心神微动,忽觉自己这般打量女子未免失礼,非是君子所为,刚欲别开目光,却见行椅之上的女子波澜不惊地抬起眼,恰与他视线隔空相对。 天地寂静一瞬。 他心中也静了一拍,周围的风声恰逢其时地凝固。 所有的一切都宛如停滞,直到被长空中一声尖啸的鹰唳划破。 对视中的两人分别移开视线,各自抬头望去,发现是只通身黑白的鹞鹰翱翔于空中,盘旋两圈后,逐渐停落在一辆马车轿顶。 那马车的绫罗车帷上,正绣有一个龙飞凤舞的‘宋’字。 谢嘉宁扫视过这一切后,缓缓收回目光,再抬眸时不知为何,眼底隐隐带了几分清浅的笑意。 这时,卫云珩注意到了从宫门前走来的宋柏辞,不得不停下推着行椅的手,面色冷峻地向他见礼“下官参见宋首辅。” 宋柏辞微微颔首,客气有礼地回应“卫指挥使,不必多礼。” 他随之将视线移至一旁的谢嘉宁,卫云珩见状替其介绍道,“这位是定国公之女,谢氏嘉宁。” 谢嘉宁错开与宋柏辞对视的目光,微低下眉眼,淡声致歉“小女双腿有疾,未能向宋首辅及时见礼,还请见谅。” 宋柏辞静静注视着她,嗓音清冽“谢小姐有礼了,小事何足挂齿。” 谢嘉宁示礼一笑,温声打起太极“久闻宋首辅深仁厚泽,今日有幸得见,名不虚传。” 宋柏辞面色不动,清隽如常“谢小姐如此谬赞,在下愧不敢当。”他并未以官职或爵位自称,而是用了谦辞。 谢嘉宁眼尾微挑,侧头瞥向不远处的马车,突然赞叹道“宋首辅养的这只鹰隼,好生神俊。” 宋柏辞也将目光投向傲然屹立于轿顶的鹞鹰,意味不明地回“谢小姐好眼力,此鹰世间少有,乃一远方友人相送。” 谢嘉宁语调微微上扬,竟问他“既是友人相送,宋首辅对其可还满意?” 宋柏辞微怔,片刻后,修长疏朗的眉眼再次对上那双凤眸,一字一句地说。 “满意之至。” 言毕,两人同时沉默,一股不可言状的氛围流动在四周,中间的卫云珩犹疑地来回扫视向两人,总觉得哪里有些异常,又说不清。 卫云珩没等细想,就见宋柏辞转看向他,又恢复成疏冷有礼的态度,却主动问候了句“卫指挥使可是来觐见圣上?” 卫云珩眉眼一眯,眼中的冷芒转为几分惊诧,有些奇怪对方为何会突然问候自己。 他心中虽不解,面上还是沉声回“下官此番仅为护送,陛下真正所召之人实是谢小姐。” 宋柏辞敛了敛眸,眉如墨画的面庞神色微动,下一刻又恢复如常。 他语气依旧浅淡“本官与众阁臣方才觐见之时,圣上正因江南贪墨案之事震怒,想必如今亦怒气未平,彼时还望两位谨言慎行。” 卫云珩难以置信地望向宋柏辞,眉宇间的疑惑已是掩藏不住。 他分明记得这位宋首辅乃是寡言少语之人,即便在天子眼前,都素来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不见其对任何事上心,怎么今日如此反常? 卫云珩嘴张了张,勉强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多谢宋首辅告知。” 但很快他眸光微沉,话音一转,主动挑起话题“不过……事关江南贪墨案的缉查此前已有眉目,陛下今日为何又因此生怒?” 说起来,这抓捕江南贪墨案要犯一事还与他们玄廷卫有关,卫云珩正是因为思及此处,才罕见地主动问询。 宋柏辞语气郑重了些“今日京畿传来消息,江南贪墨案的要犯、平州府知府方其元,于回京途中被不明之人劫走了,押送方知府的玄廷卫已全军覆没。” 朝廷为了重新抓获方其元,很快便会将这消息公布于外,此事非是机密,因此他未做隐瞒。 卫云珩眉间顿时浮上惊色,语气极为诧然“什么?” 他了解江南贪墨案的内情,更知方其元乃是皇上亲命玄廷卫前去江南抓捕的对象,这事在朝中还是机密,不经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之手。由此可看出,皇上颇为看重此事,乃至于信不过隶下任何官署,这才亲派玄廷卫秘密押送此人回京。 可如此关键的要犯,竟然在途中被人劫走了? 卫云珩匆匆追问“此事是何时发生的?” 按说他身为玄廷卫右指挥使,应当第一时刻得知消息,但缉拿方其元一事为另一位左指挥使负责,他又堪堪回京还未来得及向天子复命,这才消息滞后于早一步入宫觐见的宋柏辞。 宋柏辞不动声色地答“三日之前。” 听到这个回答,卫云珩当即面色变得古怪起来,冷眉一拧。 他分明记得,阉党派刺客前来截杀谢嘉宁,同样是三日之前!怎会有如此巧合之事,难道…… 卫云珩强克制住看向谢嘉宁的举动,将种种心绪暗下不发,作沉默状。 谢嘉宁却始终面不改色地聆听着两人交谈,仿佛这些事与她没有半点关系,待宫门前重新恢复沉寂,再无人将话题延伸下去,她这才笑意吟吟地开口声张。 “今日能与首辅大人相谈甚欢,实是幸事,还望日后能有机会再向大人叨扰请教,彼时小女愿以‘茶’敬之。” 宋柏辞听出她有告辞之意,也礼貌回应“谢小姐过谦了,今日实是宋某叨扰多时,险些耽搁了小姐入宫觐见的时辰,来日在下当‘敬茶’以赔罪。” 谢嘉宁听闻他话中提及敬茶两字的重音,笑意加深了些“如此,小女便先行告退了。” 宋柏辞颔首,微侧过身为她让行。卫云珩推着谢嘉宁的行椅走过,也与他沉声告退。 行椅慢慢行至宫门前,金甲卫早便得到内廷传令,知这二人此番乃皇上亲召入宫,稍作检查便立即放行。 谢嘉宁虚弱地靠在行椅上,一手无力地轻抚着手腕佛珠,目光在扫及周围连片的朱色宫墙与金檐琉璃瓦时,隐隐带有几分初来乍到的忐忑和不安,以及寻常女子对皇宫的心驰神往……只有不经意低头时,她才悄然将眼眸微眯,以掩下眼底深处的古井无波,重新换上伪装的面孔。 沉重的宫门渐渐关阖,宋柏辞立于朱墙外,透过最后一丝缝隙望向门内逐渐远去的背影,目色深沉不明。 至此,万泰八年初日,谢氏嫡女首次入宫。 第十六章 伏龙桥上 红墙黄瓦间,夕阳挥洒在长长的宫道上,也为那道静坐行椅的身影渡上了一层灿金的光辉。 谢嘉宁被迎面而来的灼亮光线一照,不由眯起了眼睛,抬手半遮掩了去,目光随之探视向前方,却见远处的宫道延绵不绝,一眼望不到尽头。 余光向两侧瞥去,左右是同样一望无边的朱红墙壁,高耸的宫墙隔绝了更深处坐落的殿宇,只能隐约瞧见一排排雕梁画栋的殿檐鳞次栉比,仅仅露了个檐角便显露出恢弘的气派。 谢嘉宁安静坐在行椅上,沿着笔直的路线向朝天殿所在的方向行去。 周围不时有宫婢与太监经过,这些人训练有素,即便瞧见了谢嘉宁身下不寻常的行椅,也并未面露异色,而是紧紧埋着头向她与卫云珩行了一礼,其后便立即脚步匆匆地向另一个方向背道离去,生怕多惹事端。 谢嘉宁眸色淡然地望着这一切,将进宫以来周围几经变化的光景尽收眼底,在心中低声自问。 从建平门到朝天殿,这便是阿兄曾经走过的道路么? 她低下头去,目光落在行椅下不断经过的地面,那里是厚重石板铺就的宫道,她一寸寸望去,似是想牢牢记住这里的一砖一瓦。 木轮轧过地面的声音响起,行椅再次穿过一重威严而厚重的宫门,短暂进入斗拱遮蔽的阴影间隔,又转眼重新沐浴在夕阳之下。 行椅被推出朝天门的那一刻,阳光顺着金角檐顶斜落,谢嘉宁微微抬眼,余晖在那双明眸间形成错落有致的光影,与此同时,她看见了宫门后隐藏的宏伟景象。 历经岁月磨砺的青砖无穷无尽延展,铺就成整片辽阔无垠的白玉广场,又在最中心处一分为五,化作五道栩栩如生的云龙拱桥,跨越纵横交错的结冰河水,最终通向位于正中央的庄严宫殿。 谢嘉宁呼吸微窒,丝毫未分心去观赏那座闻名天下的朝天殿,而是将全部目光都落定在前方的护城河上,那里屹立着五座腾龙长桥—— 伏龙桥,三年前谢源景身死之地。 谢嘉宁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她终于还是来了,来亲眼所见这尘封了谢家沉痛过往的是非之地。 谢嘉宁无声闭上双眸,身下麻木的双腿再次隐隐作痛,双手开始无可抑制地颤抖,她尽可能不动声色地在宽袖内捏紧手腕一串佛珠,骨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青紫色的血管战栗着透出苍白的皮肤。 再度睁开眼时,她已经掩下了眸底不断起伏的深深恨色,面上取而代之的是我见犹怜的两行珠泪。 只见行椅上的病弱美人失神凝望着前方的白玉石桥,一双剪水秋眸中,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般落下,她却始终紧咬着贝齿,倔强地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啜泣的声音来。 朝天门侧巡走的两列禁卫中,有几人偷偷窥看向她,一经瞥见宫门前美人落泪的光景,皆步伐一顿,致使身后正常行走的人差些撞上其后背。 短暂惊艳过后,这些禁卫蓦然回想起皇上今日下达的召见口谕,不乏有明眼人一下就猜出了行椅上美人的身份—— 定国公之女,谢氏嘉宁。 一个从小养在深闺之中、不经世事的高门贵女。 由于此前谢大公子身死紫禁城一事闹得沸沸扬扬,连带着之后又有流言蜚语向皇京传来。据称,谢大公子的嫡妹因自幼与兄长感情甚笃,在其辞世后坚决为其于边疆守丧三年,天下诸多文人武将听闻此事都为之动容。 于是有不少人开始好奇,这谢公子的嫡妹是何人也?一经打听才知道,乃是一位自幼病体孱弱、双腿有疾的贵女。倒是不曾料想,这身躯如此柔弱的女子,骨子里竟是极为重情重义之人。 有禁卫忆及此事,思路豁然畅通。原是当年谢大公子于紫禁城遇刺一事太过冤枉,所以这贵女今日应召入宫后,在途径亲人辞世之地时情绪难以自抑,乃至于在大庭广众之下失态,悄然泪流满面。 实在是情有可原啊!不少禁卫思及此处,对其不由心生怜惜。 只是他们不知……这病弱美人面上的眼泪,实是伪装。 谢嘉宁早在三年前就几近心如止水,若非有意做戏,此刻即便是看见那意义深重的伏龙桥,也无法令她真心落泪。 于她而言,眼泪无用,只有步步为营的谋划与握在手中的实权,才能平息她对阉党生生不息的仇恨。 谢嘉宁掏出衣袍中的锦帕,以袖遮面,轻轻揩拭去眼角的泪珠。再放下长袖时,神情已恢复如常,仅是微红的清眸与鼻尖显露了几分伤色。 之所以假意落泪,是因此前她深思熟虑后认定,此次入宫,只有这样的表现,才符合谢家嫡女于传言中留给世人的印象。 卫云珩继续推着谢嘉宁的行椅朝前走去,落日在行椅身后留下长长的剪影,每前行一步,那影子都越发靠近不远处的白玉石桥。 奇异的是,谢嘉宁越是临近伏龙桥,心中思绪便越发明晰与冷静。 随着视线慢慢拉近,她逐渐看到了石桥两侧雕刻的盘龙与祥云,看到了桥面上微微起伏的弧线与色泽不一的青石,看到了冷光粼粼的冰面在夕晖下渡上一层金辉,有如祥兆降临。 谢嘉宁强行克制住勾起唇角的冲动,突然于脑海中平静地勾勒出一幅幅疯狂的画面。 她听许多人描绘了许多遍阿兄身死时的场景。 听说那名北司司卫是直接挥刀砍中了阿兄的胸口,直击要害,因此血当场就飞溅到了周围几人的脸上。接着阿兄脱力倒地,更多鲜红的血渐渐染湿了他身上的玉白衣袍,又顺着起伏的桥面缓缓流淌而下,一直延伸向桥尾的青灰石板。 她脑海中的血腥场景逐渐与眼前所见的祥和光景相重合。 “咯噔”一声,行椅被推上右侧最边缘的一座伏龙桥。这是专供四品以下官员与世家觐见之人所行的石桥,谢源景于万泰四年觐见时,走的便是这座桥。 谢嘉宁仔细凝望着伏龙桥上的每一道砖石与每一笔雕刻,发现这里哪怕是青砖之间的缝隙,都被擦拭的一尘不染。 此处早已看不出任何当年谢源景遇刺、血溅伏龙桥留下的痕迹,所有的一切都恰似从未发生过。 本该是如此的—— 可谢嘉宁瞧着瞧着,却忽然从这朝天而建的伏龙桥上,看见了满桥流淌而下的鲜血。 血水汩汩不止,赤红的色泽宛如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鬼,逐渐吞没全部视线。 谢嘉宁陡然剧烈咳嗽起来,咳了许久,直到胸腔生疼。再抬起眼时,她移开了目光,转而远远望向了前方气势磅礴的朝天殿。 她年幼之时曾听爹爹和兄长说,紫禁城中的朝天殿,乃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地方。 那时她不懂,便问两人,为何朝天殿如此举足轻重?后来兄长的回答让年幼的她始终铭记在心,兄长说…… 只因这朝天殿之中的君与臣,于一言一策中,为百姓创下了锦绣江山,为大历延续了海晏河清。 因此这么多年来在谢嘉宁的印象里,紫禁城与朝天殿,都应是承载着天下百姓希冀与大历前景的神圣之地。 火烧的残阳下,谢嘉宁将目光缓缓划过周围的一切景物,接着抬手以华贵长袖掩面,再次轻微咳嗽了两声。 袖袍后无人可见之处,她唇边悄悄划过一抹讽刺的笑意。 此处何来的神圣之地?这皇宫之中的一砖一瓦,分明都写满了“吃人”二字。 大历本不该是如今这般模样。 谢嘉宁渐渐收起面上的冷色与讽刺,随之行止有礼地放下遮面的袖袍,不叫人看出一丝端倪来,这时她却忽而察觉不远处传来一道毫不遮掩的凌厉视线。 谢嘉宁心中一动,有所预感地朝那方向回视而去。只见血色残阳下,一名头戴玄黑三山帽、身穿绛紫锦蟒袍的颀长男子立于旁侧的伏龙桥上。 那人逆光而立,妖冶俊美的五官浸在连片阴影之中,只隐约可见高挺鼻骨与剑眉凤目,一双眸子幽沉如深潭,正以极具侵略性的目光打量着她,毫无收敛之意。 谢嘉宁下意识眼眸微敛,心中升起审视与警惕之意。她分明瞧见,那人伫立之处乃是五座石桥之中,位于最中央的拱桥。 那是只有皇上才能通过的伏龙桥。 光天化日之下,那蟒袍男子就这般泰然自若立于原地,毫无畏惧之色。 谢嘉宁望着那处,眸色隐有波动。此人明明未铺张任何浩大声势,身后也没有任何太监或宫侍相随,却仅此一人,就把张狂之意尽数透出。 诺大的紫禁城中,蟒袍男子隔着几座间距不远的白玉石桥,与行椅上的狐裘女子对望少顷。 下一刻,凛凛寒风吹来,谢嘉宁不由虚弱地掩面轻咳了几声,并随着行椅向前推动的步伐与那人错开了视线。 她回过头正视前方,面上依旧不露声色,通身却蔓出一股彻骨冷意。 锦衣蟒袍,为宦官之服;绛紫之色,喻指位高权重。 此人身份已不言而喻。 谢嘉宁眸色不变,四肢百骸的刺骨冷意却逐渐沸腾起来,心底也隐隐升起一股炙热不明的疯狂。 是天意吗?竟让她于此是非之地,遇见了此等是非之人。 南司督公,裴禧言。 她已经等这一天很久了。 第十七章 心有危感 裴禧言从乾元殿离开后,便朝着紫禁城外朝而去。 他一路穿过朝天殿,走下白玉石阶,抬眼间,不经意瞥见了前方不远处的几座伏龙桥。 这些年来谢家于京城安分守己,又时刻处在南司监视之下,他本已逐渐将其搁置于一旁。然而许是听说了那谢家嫡女将要入宫觐见,他心中有关谢家的种种记忆也突然开始复苏。 裴禧言凌厉眯起丹目,自朝天殿所在之侧向前望去,将广袤的殿前广场一览无遗,余光却堪堪扫过最左侧的一座长桥。 他记得当初谢源景就是死在了这桥上。 那日的光景于他而言……可谓印象颇深。 裴禧言忽而抬手擦过脸颊,低下阴戾的眼眸向指尖看去,仿佛三年前那道温热的血痕依旧存在一般。 三年前,他带领谢源景入宫觐见的那日,一名一路从西南边疆护送谢源景入京的北司司卫,骤然于谢源景身侧拔刀暴起,打了所有人一个猝不及防,连身在最前方的他都未来得及出手阻拦。于是满空的鲜血当即就飞溅到了他的脸上,浓郁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他瞧见谢源景于伏龙桥上遇刺,内心先是微有诧异,其后便心神一冷,脑中飞速思索起此事之后将带来的数种祸患。 谢家本就举世闻名,谢怀荣又刚于不久前主动上交兵权,在这紧要关头,谢源景突然于紫禁城遇刺,不难想象此事一旦传出皇宫外,将引起天下何等轩然大波。 顾念于此,当日裴禧言临机立断,决定将此事真相封锁于紫禁城中。并对外颠倒黑白,直言谢源景之所以身死于紫禁城,全因谢源景心怀歹意欲于朝天殿前行刺自己,却在被北司司卫拦下后不慎被其反杀。 这污名他需得泼在谢家头上,阉党才能置身事外。 裴禧言本是这么谋划的,直到他转头瞧见了朝天殿前,白玉石阶之上,满朝文武正大惊失色观睹着伏龙桥间的惊天光景。 那些臣僚之中,不乏有数名与阉党对立的元明党官员,以及诸多于朝中不偏不倚的中立党官员。 这谢源景遇刺之时,恰逢群臣早政下朝。倒当真是天赐良辰,太过恰到好处了。 众目睽睽之下,若他仍想封了这些人的口掩埋真相,恐怕只有尽数杀之方能达成目的了。 回忆到此处,裴禧言忽而讥讽地勾起唇角。 自担任南司督公以来,他见过无数人在自己面前挣扎着死去,但没有一回是如三年前一般,事态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之外。 后来谢源景身死紫禁城一事于京城与九州各地迅速扩散,果然为皇室与阉党带来了不少麻烦,使得他无法再继续对谢家下手,本欲对谢怀荣斩草除根一事也只得暂放。 裴禧言收起唇边的讽意,望向伏龙桥的眸中酝出一片沉戾。 三年前那场变故,是他将目光全然放在了手握兵权的谢怀荣身上,因此轻视了谢家嫡长子谢源景,这才酿成后患。如若他早一步提防此人,定不会同意皇上擅自召其入宫,让局面变得无从收场。 他曾对此事背后的来龙去脉有所猜测,应是谢源景为保下谢家人性命,主动替父进京,并于入京途中将那名北司司卫以重金收买,这才联合其提前商榷好于宫城行刺一事。最终倒也成功用自己一命,换来了谢家其余几人于京城之中苟活。 寒风吹拂过锦紫蟒袍,裴禧言不疾不徐地向前行去,他踏至最中心的伏龙桥上,手轻轻抚过冰冷的蟠龙石柱,目及远处沉思着。 这几年来,谢家除了一个谢源景以外,其余人都尚算安分,并未再多生事端。 但为了杜绝后患,他此前仍向皇上献策,提议以“太保应时常伴在天子身侧辅佐政务”为由,将谢怀荣软禁在宫中,轻易不得踏出皇宫一步。如此一来,便能谨防其因之前边疆遇刺与嫡子身死一事,对皇室生出异心,从而暗地笼络朝中其他要员结党营私。 如今,谢怀荣困囿于皇宫之中身不由己,其嫡次子谢离尘又是个纨绔子弟,终日流连于花街酒楼。谢家再无杰出之辈,兵权亦尽数丧失,只要等玄廷卫之后回宫复命,他便可借天子之名得知西南边疆的将领有无异常。 裴禧言微微挑眉,轻轻把玩起腰间的一道玉佩。 倘若边疆亦无异处,待得他将西南都指挥使司也安插好阉党的人手……那这谢家终归是昔日猛虎落平阳,彻底不足为虑了。 裴禧言将目光缓缓收回,就在这时,余光蓦然瞥见了两道不同寻常的身影,眉间神色微有所动。 他侧目望去,最边缘的一座伏龙桥上,玄廷卫的卫云珩正推着一道木质行椅缓缓前行。许是念及行椅上的人体态病弱,他不得不放慢了些速度,最终将那行椅以极为平稳的步调推上了桥头。 裴禧言又将目光略微向行椅处移去,只见一名身穿雪白狐裘的女子正掩唇轻咳着,瘦弱的身躯因咳嗽而微有起伏。下一刻,她慢慢将手放下,遮面的袖袍也随之腾移了去,整张面孔显露于夕阳之下。 看清那行椅女子相貌之时,裴禧言瞳孔微微一缩,心中陡然升腾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这女子无疑便是今日被皇上召入皇宫的谢氏嫡女,她与其兄长谢源景容貌间倒是有五六分相似,尤其是举手投足间的仪态,都给人一种温润如玉、光风霁月之感,甚至风华比她兄长更盛。 倒是个颇具世家风度的女子,只是…… 裴禧言眸中划过几分侵略性,一股不明缘由的阴冷直觉蔓延于心底,还未来得及深究,便瞧见那行椅上的女子也朝自己回望而来。 隔着几座拱桥不远不近的距离,他无法完全看清女子的神情,只能隐约感觉她在瞥见自己后,微微有些惊讶,但很快又弱不禁风地掩面咳嗽了起来,并平和地收回了目光。 裴禧言静静望着那继续前行的行椅背影,忽然玩味地笑了。他松开把玩着玉佩的手,绛紫蟒袍悠悠转动间,迈步折返回桥头。 他知晓今日褚涣召见谢家嫡女的真正用意,这年岁尚轻的天子是什么性子他太清楚不过,无非是为了寻个乐子,借谢家嫡女来折辱并敲打一番谢怀荣。 裴禧言本没有兴致参与这种小事,只觉此事除了逞一时口舌之快外,于阉党而言并无实际利益。 但现下……他改变主意了。 裴禧言眸色愈发阴沉起来,犹如深不见底的暗潭。 他总觉得这瞧着苍白病弱的女子,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第十八章 针锋相对 卫云珩刚推着谢嘉宁的行椅走下伏龙桥,便听闻身侧不远处传来一道威沉而阴鸷的声音。 “卫指挥使。” 听到来者不善的声音,卫云珩脚步一顿,双手扶着行椅的力道微微加紧了些,眉间无可抑制地紧蹙起来。 他乃习武之人,感官比常人敏锐,早在登上伏龙桥之前,便注意到了立于最中央拱桥上的裴禧言,只是刻意视若无睹,想带着主上避开这位恶名远扬的裴督公罢了。 不曾想对方竟主动叫住了自己。 卫云珩侧过身去,冷冷抬眼,面上凛若冰霜。 他素来对阉党之人没什么好脸色,而自从不久前在主上口中得知,南司前督公裴良忠便是自己所寻多年的仇人,此刻对阉党的痛恨几乎已经无从掩藏。 尤其是眼前这位裴督公,不仅身为阉党现今的头目,更是裴良忠的义子。说起来,也是他应一同寻仇之人。 卫云珩目光扫过来人身上那套独属于宦官的绛紫蟒袍,蓦然忆起魏家满门被灭的惨烈场面,脸色阴沉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拔剑而起。 就在这时,他身旁行椅上的女子突然剧烈咳嗽了起来,卫云珩通身一怔,当即恍如大梦初醒,将身上乍现一瞬的杀气又尽数压了回去。 他知道,这是主上在提醒自己,不要在阉党面前暴露异常。 卫云珩立时神情恢复如初,只是眉宇间冷峻不改,一如以往在旁人心中留下的铁面无情的印象,沉声开口。 “裴督公有何事?” 玄廷卫直属于天子,与内廷南北司虽职权相近,却互不干涉,因此他与裴禧言向来无甚交集。 而裴禧言虽于暗中把控阉党、权倾朝野,但明面上仍只是正三品督公,与身为玄廷卫右指挥使的卫云珩同级,所以当下两人碰面都未曾向对方见礼。 裴禧言刚走近两人,便听闻卫云珩这不冷不热的回话,俊美的面庞霎时划过一抹狠厉,其后化为一片阴郁。 朝中素有传闻,说这玄廷卫右指挥使卫云珩,是一条对皇室忠心耿耿的好狗,平日里只管一心一意替天子监视并秘密缉捕大历官员,从不偏倚朝中各党各派,性情冷酷孤僻,相当不近人情。 他此前曾对玄廷卫起过收服之心,对这传言并未尽信,于是曾与卫云珩在宫中打过几次照面,却发现此人秉性极为冷傲,不识时务的程度比传言有过之而无不及。 本以为随着阉党势力愈发壮大,此人就算不愿归顺于阉党,再见到自己时也该学聪明些,不曾想还是如此不知好歹。 裴禧言稍稍眯起丹眸,望向卫云珩的目光之中隐有杀心浮动,但很快又消退了去,转念暗忖。 卫云珩这种心高气傲的人,非是寻常之辈能将其收服,从他多年来仅听从天子号令便可看出,此人只效忠于世间地位最尊贵之人。 这种人虽不能为自己所用,但也绝不会认朝中其他党派的人为主,如此一来便只有皇上能调遣此人,而皇上又对阉党言听计从…… 说到底,卫云珩这条恃才傲物的好狗,最终还是要任由他来差遣,没必要大费周章将其折之。 裴禧言再看向卫云珩时,已没了起初的暴戾杀意,他肆意扬了扬唇角,面不改色地扯谎。 “听闻卫指挥使带领谢家嫡女入宫觐见,皇上特派本督公前来迎接。” 裴禧言说着,自然而然地将锐利的目光投向了卫云珩身侧,打量起那端坐于行椅之上的女子。 谢嘉宁不慌不忙地抬起头与之对视,眸色温润平和,并低眉轻轻向他行了个揖礼。 裴禧言见状挑了挑眉,接着就听这谢家嫡女温文有礼地开口,嗓音清冽动人。 “小女谢氏嘉宁,见过裴大人。” 裴禧言紧紧盯视着她,只见谢嘉宁微微扬起一个柔弱而充满歉意的笑容,轻而无力地说道。 “小女双腿患有重疾,未能起身向大人见礼,还望大人降罪。” 话音落下,场面沉默半晌。 裴禧言并未随之接话,漆黑的眸子锁在那张精致而温和的面孔上,始终一言不发地凝视着她,周围的气氛也因这一举动逐渐变得凝重起来。 卫云珩见裴禧言这般目中无人,竟对出身定国公府的主上态度如此轻慢,一股无名的隐怒涌上心头,又为避免自己暴露,强忍着没有抢先插话。 然而下一刻,裴禧言忽而兴味盎然地盯向谢嘉宁,悠悠开口询问“哦?不知谢小姐这双腿之上的重疾,是因何而起?” 卫云珩在一旁听闻这话,猛地一怔,没料想裴禧言不按常理行事,竟然语出惊人,对身为女子的谢嘉宁问出这般无礼之言。 谢嘉宁也清眸微怔一瞬,连她都未算到裴禧言见到自己后的第一句话,就是这般危险迫人的发言。 她思绪微转,感受着身下沉重如灌铅的双腿,脑中不由回忆起三年前阉党于边疆射出的致命一箭。 若是问她这双腿因何而废…… 谢嘉宁无声注视裴禧言少顷,随后面上突然轻柔地笑了出来,笑声清婉悦耳。 当然是因为你啊。 谢嘉宁笑吟吟地望着裴禧言,似乎一点也未曾因方才的问话生怒,毫不介怀地温声娓娓道来。 “说起这事,还是因小女幼时过于调皮贪玩。我小时候见爹爹和兄长时常骑马驰骋,心中颇为艳羡,便也嚷嚷着要学骑马,我爹娘当然并未同意,还严厉地斥责了我,说女儿家怎能学骑术? 但我天生性子执拗,并不服气,于是有一日清晨便自己偷偷跑去了骑场。虽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登上了马,却苦于不会驾驭马匹,在马背上没跑一会儿,便摔了下来。” 说到这,谢嘉宁轻叹了口气,无奈地自嘲一笑,眸光忧伤而惹人生怜。 “裴大人想必也猜到了后面发生之事,我这双腿摔得颇为严重,此后再难以行走,于是便只好与这行椅日日为伴了。” 裴禧言眸色不明地端详着她,良久才似笑非笑地道“谢小姐儿时竟还有如此活泼顽劣的一面,这倒让本督公有些意外了。” 他语气稍顿,语调渐而上扬,看向谢嘉宁的眼神里浮着毫不掩饰的兴致,“虽是初见,但本督公凭着第一印象倒以为……谢小姐言行沉稳,与寻常世家千金颇为不同,是个叫人捉摸不透的女子,本督公甚是属意。” 第十九章 以退为进 一旁的卫云珩听闻此言,面色已经阴沉得就快凝如实质,忍无可忍地在身后攥紧了拳头。 裴禧言这话已经不止是无礼了,更是堂而皇之的冒犯。 他一个太监,竟当着旁人的面直言挑明,自己对谢嘉宁这正一品世家的贵女感兴趣。 卫云珩怒从中来,实在听不下去裴禧言这般肆无忌惮的发言,竟接连以言语侮辱他真心敬佩的主上,当即就欲开口插话。 谢嘉宁却温和一笑,先一步游刃有余地回应“裴大人实在说笑了,我不过一弱不禁风的女子,何德何能被大人高看一眼?” 她紧接着就长叹了口气,自顾说道,“唉,说起来我不仅年幼时摔断了双腿,这身子骨也不争气,终日缠绵病体。多年以前,曾有世外高人为我卜算,说我天生便是短命的命格,只有皈依佛家、多行善事才能积福延寿。于是小女自幼便苦读经书,如今已虔心礼佛数年,许是因这般缘故,小女性子才淡然了些,不曾想竟叫裴大人生出了所谓‘捉摸不透’的错觉。” 谢嘉宁脸不红心不跳地随口杜撰着谎言,同时神色自若地轻抬起手腕,有意露出腕间一串醒目的佛珠。 裴禧言和卫云珩都随之将目光落向她撩起的左手,只见那纤细且白皙得过分的腕侧,正戴有一串丹朱色的古朴佛珠。 卫云珩早便见识过这串佛珠的存在,面上表情顿时讳莫如深起来,薄唇紧紧抿在一起。 他此前未曾认谢嘉宁为主时,还不知晓这串佛珠的寓意,但自从他诚心归顺对方后,谢嘉宁便告知了他一道行动暗号。 ——当她摘下手腕这串佛珠时,就意味着潜藏于此处的暗卫可以动手杀人了。 如今卫云珩也成了谢嘉宁手中的一把利刃,因此这暗号于他而言,同样适用。 卫云珩这几日每每想到此处,面色就会变得古怪起来。因为他还记得此前谢嘉宁带着银甲兵包围自己,并劝服自己归顺于她时,虽然嘴上说着,即便他不愿拜其为主也会饶他一命…… 但实际上谢嘉宁与他对谈间,曾屡次轻抚手上的佛珠,分明就是准备时刻摘下这串珠子! 这意味着谢嘉宁曾多次对他心生杀念,当初柔声说何会饶他一命,全是假的。 卫云珩一想到这件事,额上便不由渗出些许冷汗。谁能料想到主上这看似柔弱的女子,实际上是如此杀伐果断之人?更是计谋与手段层出不穷,为达目的编出的假话恰恰能让人深信不疑。 譬如现在。 卫云珩微微瞥向身旁的蟒袍之人,只见裴禧言听了谢嘉宁的解释后,面上神情虽仍透出几分狐疑,但通身的凛冽杀气却减退了不少,显然对其话语已是半信。 卫云珩缄默地收回视线,内心更为叹服,他想……恐怕连这位善弄权术的裴督公都没有主上会把控人心。 他太清楚不过,主上方才所言没有半句为真,可话中逻辑却毫无纰漏,连他这个知道真相的人都快信了。毕竟谁又能猜到,谢嘉宁带着这串佛珠不为向佛之善心,而为大开杀戒? 裴禧言沉默片刻后勾唇一笑,并未就方才之事继续深谈。他此次心血来潮与谢嘉宁对话,本就为试探之意,既然两次三番都寻不出破绽来,再换个话题便是。 “说来也巧,三年前,本督公也曾在你兄长入宫觐见时接见过他。” 裴禧言意有所指地转向三人身后的伏龙桥,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充满磁性的声音中尽是讽刺。 “你方才说你乃短命之人,但依本督公看,你兄长才当真是短命之人,竟于入宫觐见陛下的路上被人刺杀了。” 他向前走近一步,高大的身躯隐隐压近行椅之上的女子,将之柔美的五官蒙上一层阴影。 裴禧言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变本加厉地讽笑道。 “谢小姐,你说这事巧不巧,那北司司卫从边疆护送你兄长进京以来,有那么多次下手的机会,却偏偏选在了谢源景入宫觐见的途中。对了,那司卫动手行刺之地,还恰好就在你身后的这座伏龙桥上。” 他抬手擦过俊戾的脸颊,阴鸷的眸子一动未动地紧逼着女子,仿佛在回味当时血淋淋的一幕。 “伏龙桥临近朝天殿,而你兄长偏偏就死在了满朝文武下早朝之时。当时那血飞了有三尺高,直接就溅到了本督公的脸和衣袍上,把陛下赐给本督公的官服都弄脏了,拿给伺候的太监去洗,却怎么也洗不掉。最后……本督公只好忍痛将之给扔了。” 裴禧言视线紧锁在谢嘉宁面庞上,不放过其一丝一毫神情变化。 他倒想看看,这一次,这表面弱如扶柳、实则聪慧机敏的女子会如何应对。 然而令裴禧言倍感错愕的是,谢嘉宁这次却并未再说何巧言从而滴水不漏地应对过去,而是整个人完全怔在了原地,不可置信地凝望着他。 只见行椅之上,谢嘉宁紧咬起下唇,楚楚动人的美眸轻轻颤抖着,眼尾也泛起一层淡红,望向他的目光已经隐含薄薄一层水意。 那娇弱纤瘦的身躯此刻正不断起伏着,丝毫未掩藏方才听了他那段惨无人道的话后,心绪有多受震撼。 谢嘉宁双睫微闭,再睁开眼时,几行清泪无法抑制地流淌而下。 她眸色茫然而破碎地望着裴禧言,声音轻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化蝶而去。 “小女子不知是何时得罪了大人,竟要叫大人以家兄之死作为戏谑之言折辱……大人明知我与兄长自幼感情极深,今日更是我于边疆为兄长守丧三年后首次入京。此番入宫,也恰是因着皇上顾念与谢家的君臣之情,小女才得以有幸受皇上召见。” 谢嘉宁说着说着,声线已哽咽而无法再开口。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忙低下头去,以袖袍遮掩面上不断掉落的泪珠,瘦弱的双肩却仍在不停颤抖着。 第二十章 疑心消退 裴禧言默不作声地望着行椅上啜泣的女子,有那么一瞬间,竟心神微动。 他并未遮掩自己眸中的诧色,心中也氤氲起些许疑惑与愕然。 他为权力而不择手段的这些年,打压过不少敌对之人,但倒是当真不曾像今日一般,毫无缘由地怀疑起一个病弱女子。 裴禧言深知自己非是君子,对女人从无怜悯之心。他身在内廷多年,见识过不少后宫嫔妃的狠辣手段。在他看来,男子之中有奸佞,女子之中亦有毒妇,而这些女子……有时恰恰可以出其不意地坏了别人的大事。 正因如此,今日他虽是初见谢嘉宁,却丝毫未曾因其女子之身而掉以轻心。尤其此女身份还极为特殊,正是他此前颇为忌惮的谢家之人。 裴禧言狭长的眼底再次浮现阴鸷之色。 他今日之所以会对谢嘉宁生有疑心,倒的确不是因为这女子做了何等可疑之举,而是觉得…… 一个人通身的气度是藏不住的,他看见她第一眼便知,此女定非等闲之辈,这才连番出言试探。 裴禧言最初设想的是,如若这女子见到他后,表现出来的实际言行与他心中认定的印象大相径庭,譬如一味装疯卖傻藏拙、以愚笨之姿示弱,那反而证实了其心中有鬼,暗地里多半有所图谋。 可是他几次出言试探之后,却发现事情与他所想的截然不同。 谢嘉宁的确非是寻常女子,看似言谈举止温和有礼,实则进退有度,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叫人寻不出半点差错来,如此种种,非是颇具城府之人不可为。不过这种城府给他的感觉,却更多是偏向一种聪慧之人明哲保身的手段,而非为利益耍弄权术的野心之辈。 这倒让他想起了朝堂之中的另一人,那位年岁极轻的宋首辅。 一经想到那道于朝堂之上云淡风轻的身影,裴禧言心中就浮起一抹阴冷的戾气,他微微眯眼,又一次面色低沉地看向眼前的女子。 经此一面,裴禧言已心中有数。 这谢氏嫡女乃是聪慧之人,心中很清楚如今谢家于京城中的危险地位,一心只想让谢家得以自保,所以才在同他对话时多次以退相让,即便被宦官言语冒犯也不愿多加得罪。 且不难看出,此女本性的确是礼佛向善之辈,话里行间平和淡然、坦荡磊落,对阉党并无报复之意。 最重要的是,这女子本就是个身子极为病弱、甚至双腿不能行走之人,本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他裴禧言半生血债累累,虽非善类,但也不至于对这么一个命在旦夕的弱女子无缘无故疑心下去。 行椅上的女子仍在低声抽泣,裴禧言沉默不语地看着她,原本不虞的面色稍稍平缓了些,眉宇间的戾气也几近消退。 他想,这次倒的确是自己冤枉了人,许是因着他此前派去行刺方其元的死士仍未回来复命,又逢今日京关传来消息,平州府知府方其元竟被不明之人劫走了,因此他现下看谁都可疑了些,只觉满朝都是别有用心之徒。 裴禧言终归是对谢嘉宁打消了疑心,他盯视着眼前哭得楚楚可怜的貌美女子,心头虽无半点愧疚,但心底却不由涌起一股古怪的淤堵之感,辨不清是何种情绪。 而就在裴禧言将所有目光都集中在谢嘉宁身上时,卫云珩也一直于旁侧暗中观察着裴禧言。 卫云珩此前为了避免暴露和谢嘉宁的从属关系,一直按兵不动,好似自己并不在场一般。 他实则却持续审视着裴禧言的神情变化,并发现裴禧言在主上的精湛演技下,从起初的暴戾和戒心逐渐转为了平静。 卫云珩当即意识到,此刻就是自己发挥作用的最佳时机,他得再为主上演的这出戏添把火,以作收尾。 卫云珩瞥了眼泪如雨下的谢嘉宁,立时横眉冷对转向裴禧言,充当起为弱女子打抱不平的君子,声音冷沉又隐含怒气“裴督公,你今日是不是太过分了些?” 这句乃是他的真心话。 裴禧言今日屡次言语冒犯谢嘉宁,又以其兄长之死步步相逼,实在恶事做绝。 卫云珩俊眉一沉,握上腰间的黑色剑柄,冷厉的声调拔高许多。 “本官一路护送谢家嫡女以来,亲眼所见其病体缠身,途中请寻无数民间郎中,是个连半点冷风都吹不得的柔弱女子!何况她身份不凡,乃是定国公之女,裴督公平日里疑心深重也就罢了,如今竟连一个病弱的世家女子都不肯放过吗?” 卫云珩这话说得颇为真情实意,话中内容也是句句属实。恰是因为句句属实,他当初才会被主上骗得团团转…… 想到这里,卫云珩这个被人称之为冷面罗刹的玄廷卫统领,心中竟涌起一股委屈之情,再次望向谢嘉宁的目光中潜藏了几分小小的幽怨。 然而就在这时,他发现行椅上本端坐的女子忽然停止了啜泣,纤瘦的身子也不再轻轻颤抖,一瞬之间,她的头失力地朝身侧卫云珩所在的方向倒去。 卫云珩以为主上又心生一计,需要他配合作戏,于是下意识就抬手扶住了谢嘉宁清瘦的左肩。可他当下一刻把女子的坐姿扶正时,却惊愕看见,谢嘉宁苍白清丽的面孔上正紧紧闭着双目,两颊微微泛红,显然已是昏迷了过去! 卫云珩大惊,顾不得裴禧言在一侧看着,低声道了句“得罪了”,然后立即抬手挨了挨谢嘉宁的额头,宽大的手背一经触上那白皙的螓首,就被烫得一惊。 谢嘉宁显然是发热已久,却一直隐忍着未说,方才又因与裴禧言对话间在殿外吹了不少冷风,终于身子扛不住虚弱,彻底晕了过去。 卫云珩霎时转过头去,通身凌厉气场暴出,凶狠扫视向袖手旁观的裴禧言。 “本官历经数月,才终于将谢家嫡女平安送入京城,却不曾想在入宫觐见的最后关头,因裴督公一时兴起之举而功亏一篑,终归是未能完成陛下交代的任务!” 裴禧言没有理会卫云珩震怒的斥责,仅一言不发地望着行椅上彻底昏迷的苍白女子,眸色幽深至极。 半晌,他于伏龙桥旁微一抬手,凭空发出号令,嗓音低沉阴郁。 “来人,将谢家嫡女送入宫中定国公暂住的殿宇,传太医。” 第二十一章 廷前禀报 “什么!这谢家的嫡女在入宫觐见朕的路上病倒了?” 褚涣坐于乾元殿内的龙椅之上,怒而抬手重重一拍龙案,案上的墨砚与奏书随之剧烈晃动了下。 只见他勃然大怒地伸手指向龙案前伏地请罪之人,高声质问道“卫云珩,朕不是叫你把她毫发无损带来朕的面前吗,你怎么当差的?” 他本来都想好,今儿该怎么利用这谢家的嫡女来为难谢怀荣那老匹夫了,结果事到临头竟然又出变故了! 如此一来,他的计划泡汤了,好端端的乐子也没了。 褚涣面色不善地紧盯着地上的人,只见卫云珩这时忽然抬起头,冷冷瞥了一眼旁侧的裴禧言,随后才恭敬地向他沉声认罪。 “臣自知辜负陛下的期许,罪该万死,甘愿领罪受罚。” 褚涣却没有错过卫云珩方才意味不明瞥向裴禧言的一眼,当即狐疑地开口诘问。 “卫云珩,朕在追究你的罪责,你不专心领罪却反而看向裴卿做何?” 卫云珩本就冷沉的面孔愈发凝肃了些,还不等他开口,褚涣就又用怀疑的目光转向了在场的另一人。 裴禧言见状,阴鸷眸色微动,只得率先冷声接话道“此事说来与臣有关,臣不久前在宫中偶然遇见那谢家嫡女,便上前问询了两句,没成想这女子如此弱不禁风,同臣没说两句话便昏了过去。” 他这话说得巧妙,句句属实,却避开了自己步步威逼谢嘉宁的过程。 褚涣眉头一扬,望向裴禧言的目光微有些错愕,态度却明显松弛了许多“裴卿,你没事找那谢家嫡女做何?” 裴禧言不疾不徐地答“回陛下,臣久闻谢家嫡女为兄守丧的事迹,颇为叹服,一直想目睹其真容,故而上前问候。” 听闻这话,褚涣竟再次一拍龙案竟大笑起来,“哈哈哈,朕此前叫你与朕一同见一见这谢家嫡女,你还口是心非说官务繁冗,装出一副兴味索然的模样,最后还不是一样好奇。” 裴禧言微微敛眸,漆黑的眸子未动,面不改色地道“陛下洞若观火,臣自叹不如。” 褚涣被他一吹捧更高兴了“朕乃真龙天子,岂会连这等小事都察觉不出?” 三言两语间,褚涣已没了方才的怒气,也忘了再追究裴禧言与卫云珩两人的过错,心情和缓了许多。 他余光瞥见仍跪在地上的卫云珩,对他随意地挥了挥手道“行了,卫卿你也起来吧,这事说到底也不怪你,是那谢家嫡女身子太弱了些,倒当真如传言中一般,是个弱不禁风的病秧子。” 褚涣原本召见谢嘉宁,还想看看这谢氏嫡女究竟是何模样,如今听说她在觐见路上被风一吹都能病倒,顿时失了兴致,只觉得这病秧子一身病气,该早点远离皇宫才是,连带着想作弄谢怀荣的心情都消散了去。 褚涣姿态肆意地靠在龙椅上,手里吊儿郎当地把玩起案边的奏折,丝毫没把那奏折上的内容当回事,同时随口问道“卫云珩,朕此前交代你去西南行省调查的任务,完成得如何了?” 卫云珩再次行礼,冷面依旧,但恭声答“臣此次回宫复命,正是想禀报此事,臣对边关的调查已有结果。” 褚涣漫不经心地抬眼“哦?说来听听。” 卫云珩低下头去,看似姿态恭敬有加,实则垂下的冷眸中划过几分锋锐,开始回忆起此前谢嘉宁交代他的话语。 他脑海中渐渐浮现一幅画面。 月色下,华贵的马车于原地停歇,穿着素色棉袄的小丫鬟掀开车帷,推出一个古雅轮椅。 行椅上,身披狐裘的谢嘉宁从容不迫地抬起眼,似是早便算到了后续会发生之事,开始向他淡声吩咐。 卫云珩拱手敬向龙椅上的人,冷沉声音与记忆中的清冷之音逐渐重合。 “臣抵达临关府后,便按照陛下的吩咐,第一时刻派出手下的玄廷卫前去西南都指挥使司,并暗中跟踪其中几名将领十数日,却并未发现他们之中有谁与京城谢家有过书信来往,也不曾去见何可疑之人。 臣心有疑虑,便又派人去调查了临关府本地的谢家旁支。可没料到,这谢家虽是赫赫有名的兵将世家,谢家人却因承文年间举家参与辽金之战而尽数身亡,致使如今仅存一脉旁支。那旁支之主便是定国公的嫡弟,谢濂。 臣暗中调查了这谢濂数日,却发现此人乃是吟诗作画的闲散之辈,一生碌碌无为,与定国公一家倒是关系尚可,每月都有书信往来。而臣手下的玄廷卫,此前恰好截获了谢濂家中一封送往京城的书信。” 说着,卫云珩从怀中掏出一封褶皱不堪的黄色信笺来,双手呈上前去。 褚涣扫了眼那封皱皱巴巴的信笺,面露鄙弃地吩咐“裴卿,你来念信上的内容。” 裴禧言走近卫云珩两步,阴沉的眸子和他不咸不淡地对视了一眼,接过信笺后将之展开过目。 殿内,一道低沉的声音慢慢响起,裴禧言才念到一半,褚涣就极为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这谢濂信里除了分享自己新作的诗词和一些家长里短外,就没有别的事了?” 裴禧言走上前将信笺呈送上龙案,只见褚涣大致过目了一遍后,摆了摆手,似是对信上的内容颇感厌烦“拿走拿走,这谢家旁支的确是不堪大用的东西。” 卫云珩见状,沉声补充道“除此之外,臣还特意调查了边关的将领是否与这谢家旁支有所联络,结果也是从不曾来往。臣分析,谢家除了定国公以外,已无善武之人,而定国公此前又因身染重病失了通身武艺,再不能领兵作战,自此远迁京城,想来是因如此种种,他手下曾经那些将领才与谢家断了联系。” 褚涣轻蔑地冷笑了声“毕竟这谢家除了谢怀荣以外,尽是些庸碌无能之辈,再不然就是病秧子,还有何可暗中联络的?” 紧接着他瞥了眼裴禧言,面色隐有些自得,肯定地道,“裴卿,你看朕之前说什么来着,朕就知道谢家早已是强弩之末,别说西南那边能翻起什么风浪了,就说谢怀荣这老匹夫被朕日日关在宫里,以前再风光无限,如今不也是瓮中之鳖?” 裴禧言这次却难得没有出声迎合天子,仅沉默不语。 卫云珩则在听到褚涣言语侮辱谢怀荣时,低下的眉目愈发冷了些,又为避免被看出异常,不动声色地沉声收尾道。 “臣为确保调查结果准确,在动身护送谢家嫡女离府后,仍留了二十余位玄廷卫在西南继续调查,将于一月以后回京复命。”他语气顿了顿,又加了句,“依臣观察看,这西南边关的兵将在谢怀荣离开后倒成了一盘散沙,如若其余玄廷卫回京复命后,仍言称未调查出异常,那便不足为虑了。” 褚涣满意地看向卫云珩,许是心头大患终于瓦解,难得心情不错地赞赏了句“卫卿,你这次做得不错,把西南那边的事情调查得很是详尽,朕要重重嘉赏于你。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卫云珩却再次伏地而跪,禀告道“陛下,臣尚有一事未曾呈述,愿向陛下请罪。” 褚涣没想到他还有其他事要向自己禀告,浑不在意地挥手道“说吧,还有何事?” 卫云珩深吸了口气,态度严肃了许多,声音沉重地说“臣在护送谢家嫡女进京的路上,曾遭遇不明刺客袭击,臣怀疑,这些刺客本是来行刺知府方其元的!” 褚涣骤然惊愕抬头,怒色再次隐隐涌上眉间,迅速起身扬声质问“你说什么?” 第二十二章 尽在掌握 记忆之中,月光如纱笼罩在行椅上的纤瘦身影。 谢嘉宁望向单膝跪地的卫云珩,目光平静而深远,“将远,你且记住,待你回京向皇上复命时,首先要斩钉截铁地告诉皇上,那些刺客并不是来刺杀我的,而是来行刺知府方其元的。” 卫云珩思绪渐渐回笼,抬起头来,拱手禀告。 “三日之前,臣在护送谢家嫡女入京的途中,曾遭遇二十余名刺客袭击,这些刺客个个身手不凡,乃是顶尖高手。交战之中,臣手下的玄廷卫不敌其袭击,被斩杀诸多,臣不得已之下只好率领一队人带着谢家嫡女突围逃了出去。” 褚涣却压根不在意这些细节,只眉头一沉,压了压心头怒气,厉声追问“那你为何说那些刺客本是来刺杀方其元的?” 一瞬之间,卫云珩耳边再次响起谢嘉宁平和的声音,“如果皇上问你是如何确定刺客本是去追杀方其元,你就这样告诉他……” 卫云珩沉着不惊地回“回禀陛下,那些刺客正是因提前埋伏在了进京的官道上,打了玄廷卫一个措不及防,才能突袭成功。如此可以推断出,那些刺客早便得知了玄廷卫回京的确切行程。 近日只有两队玄廷卫从南方一路北上进京,其一是臣护送谢家嫡女入京的这队玄廷卫,其二便是秘密押送方知府的另一队玄廷卫。而谢家嫡女乃一病弱女子,又能与何人结下死仇?因此臣怀疑,那些刺客本是来行刺方知府的,只是我们这队玄廷卫先一步途径埋伏之地,这才被错当成了刺杀对象。 恰巧臣方才于入宫途中遇见了几位内阁阁臣,听到他们对话间正忧心忡忡方知府被劫、另一队玄廷卫全军覆没之事,这才得以肯定……”卫云珩适时收声,并未再接着说下去。 下一刻,褚涣怒而摔飞手中的奏折,就听那奏折“啪”地一声砸落在地,刚好砸在了卫云珩身前,其后便是天子暴跳如雷的声音响彻大殿。 “朕知道了,一定也是这群胆大包天的刺客劫走了方其元!” 听闻此话,立于旁侧的裴禧言突然眸色一动,阴冷的目光悄然扫过前方怒气冲冲的皇上,沉默不言。 卫云珩伏在地上,抬眼凝视向那道差点砸在自己身上的奏折,眸色冷肃异常,心中则陷入沉思。 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当真是在他带领谢嘉宁逃离后,那群刺客又转而去袭击另一队玄廷卫,并顺利劫走了方其元吗? 卫云珩眼前不由浮现起那行椅女子的身影,月色之中,她面上始终挂着浅淡而温和的笑意,却叫人看不透其真正所想。 谢嘉宁轻声交代完一切后,对卫云珩笑着肯定道,“将远,当你禀报完这一切后,皇上一定会叫你将功折罪,命你追查刺客一事背后的真相。” 褚涣抬起手来指向卫云珩,只听他怒声命令道。 “卫云珩,你办事不利,未能在那群刺客第一次袭击玄廷卫时便将之捉拿归案,这才导致他们后续再次出手并成功劫走了方其元,朕本该治你杀头之罪!不过……你既与那群刺客交过手,对其有所了解,朕便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命你戴罪追查这群刺客的去向,直到将此事调查清楚。” 说到这,褚涣眯了眯眼,语气不善地道“至于平州府知府方其元,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朕给你十日的时间,你这次若是不能成功把他带回来,朕便拿你的脑袋来治罪!” 卫云珩立即抬手行礼,再次郑重伏地,沉声应道“谢皇上!臣必在十日之内查明此事,并将方其元带回,绝不辜负皇上对臣的信任。” 卫云珩嘴上恭敬地说着,心中却再次想起那位虽身不在此处、却早已提前预见到一切的女子。他于心底深深叹了口气,对那人的敬服之情再次更上一层楼。 皇上斜瞥了眼卫云珩,开始不耐烦地挥手赶人,卫云珩这才恭声告退,拱手一步步向殿外退去。 卫云珩走后,偌大的乾元殿内只剩下褚涣与裴禧言两人。 此时殿内再没了外人,褚涣不再收敛自己真实的性情,暴怒地巡视四周,接着瞧见了脚边摆置着一座不大的鼎式香炉。那香炉之中正散发着袅袅白烟,他看着就愈加心烦。 于是褚涣立时抬起一脚踢在那香炉中间,只听香炉“咚”地一声砸在地上,香灰撒了满地,炉角立时摔碎成裂纹,随后裂纹逐渐延展扩大,直到鼎面上整个龙纹图腾龟裂开来。 殿门外守门的众多太监听到动静,瑟瑟发抖地缩着头,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惹祸上身。 褚涣踢倒香炉后,仍觉怒气未平,泄愤地将殿中烛盏以及其他物件也依次摔落在地,裴禧言在一旁漠然看着这一切,抿唇一言不发。 过了一会后,褚涣终于停下了动作,他转身望了一圈乾元殿内的狼藉之景,步伐摇摇晃晃。 他恼怒不已地扶住额头,余光瞥过不远处的裴禧言,同他焦躁地倾诉道。 “朕自从坐上这天子之位,就没有一件事是称心如意的!” “承文帝那些老臣总是联合起来为难朕,尤其是那些个从元明书院里出来的文臣,时常在朕耳边聒噪个不停,就好像这天下有数不尽的麻烦事等着朕来解决!” “这次又非要让朕去处理那什么江南贪墨大案,每日奏书不断,朕现在看着这些奏折,就想尽数撕毁了去!” 褚涣满是戾气地盯着殿内纷纷扬扬撒了一地的奏书,恨不得抬腿去踩两脚,但终归犹豫了片刻,还是收了动作。 “这江南贪墨案好不容易查出点眉目,却又生出了变故,真是让朕烦心至极……” 他狠戾地看向裴禧言,声音因长久的怒吼变得有些嘶哑,“裴卿,你说那些江南官员贪墨的背后,到底是何人指使?会不会就是那人派出了刺客劫走了方其元?” 裴禧言也回看向皇上,沉思少顷,声音低沉地诱劝道。 “官员贪墨之举是由利益驱使,本质乃贪婪作祟,为的就是贪获取之不尽的银两,因此江南贪墨案背后的真相也应是这些官员自发而为,非是他人指使。 只不过,这些贪墨的官员牵扯人数众多,若想找出证据将之一网打尽,那就必须要从江南的枢纽地带,平州府周围展开调查,然而现下那位方知府却被人劫走了……” 讲到这里,裴禧言微微眯起了凌厉的凤目。 所以这位方知府到底是被何人劫走的? 当真是他派出去的那些刺客吗,还是…… 第二十三章 民心之贵 谢嘉宁微微睁开眼,隐隐约约的光线浮动在眼前,似有一道模糊的人影正站在前方。 那人影长身玉立于朦胧的雪竹之间,恰如翩翩公子,给她一种无比熟悉与亲切的感觉,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阴影之中的面孔。 “阿兄!” 虽看不清面庞,但她立即凭着直觉认出了那人是谁,欣喜地大喊了声。 可就在这时,那人向前走近了几步,整个人逐渐脱离出阴影,一张桀骜而阴戾的陌生面孔呈现在她眼前。 谢嘉宁看清来人样貌,立时瞳孔一缩。 只见他手中拿着一把满是血光的长剑,脸上也勾着一抹嗜血的笑意,一双摄人的眼眸直锁着女子,残忍无比地开口。 “你兄长早就死了,死在了紫禁城的伏龙桥上。” 他一句接一句地道。 “你兄长还恰好死在了满朝文武下早朝之时,那北司的司卫早不动手晚不动手,却偏偏选在这时……谢嘉宁,你说这是为何?” 谢嘉宁眸中霎时恨意起伏,毫不掩饰面上的厌恶之色。此时的她身下没有轮椅,双腿也不受拘束,连带着心性也不同于往日的隐忍克制。 这次她没有再故作楚楚可怜地低声啜泣,而是不知从哪抽出一把玉白长刀,接着她抬起手腕,挥刀就是凌厉一击,通身杀气瞬间迸射而出,锐气势不可挡。 谢嘉宁冰冷地开口,盯着来人的眸子中不含任何温度“死人不需要知道太多。” 那人听到这话,阴冷一笑,也挥剑与她相对,刀剑对峙间,他继续挑衅般讽刺道。 “那让我猜一猜,一定是谢源景在入京途中,以重金将那名北司司卫收买了吧?然后暗地里与之合谋,这才如愿死在了紫禁城中,以此换得你们谢家其他人一命。” 说到这,他面上嘲讽更盛,“你们谢家虽然活了下来,但那行刺的司卫最后却被五马分尸了,谢源景真是好手段。” 谢嘉宁眉眼中罕见地划过一抹怒色,刀上杀招尽出,寒声道“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兄长才不屑以钱财利诱他人赴死!告诉你这将死之人也无妨,那司卫乃忠烈之士,他是自愿相助谢家的。” 那人眸色微惊,手上挥剑的动作一顿,讶然问“哦?自愿的?” 谢嘉宁并未错过他心神疏忽的一瞬间,当即轻功一踩,一个翻身腾空而起,身形优美而飘逸,手上却毫不留情地一刀挥向他的头颅。 那人同样武艺不浅,迅速动作灵活地向后仰身,轻松地躲过了这一杀招。然而下一刻,就在他掉以轻心之时,一把匕首却已不知何时已飞到他身前,接着狠狠刺入胸膛之中。 那人不可置信地抬眼看她,似是不明白为何她能一心二用、同时使用两把武器,最终满脸不甘地吐出一口鲜血,慢慢失力倒地。 谢嘉宁慢悠悠走到他身前,随后一脚踩在了他染血的胸膛上,看到他因疼痛而难忍地弓起身子,向来温和的面孔上浮起一抹畅快又残忍的笑意。 “你这种人当然不会猜到真相,因为你永远也不懂民心的可贵。” “那司卫之所以甘愿为谢家赴死,是因他在被调入北司以前,曾参与过承文年间的辽金之战,而他当年在战场上,曾被我阿爹救下一命。 我阿爹虽早已忘却了此事,但是那司卫却始终将这救命之恩铭记在心,并一直像其他许多士兵一样,默默对名震天下的谢将军怀有敬仰之心。 正因如此,他才在跟随北司太监前来边疆之后,偷偷将此事告知我阿兄,并自愿赴死相助谢家以还当年谢将军的救命之恩。” 谢嘉宁再次狠狠一脚踩在那人胸前的伤口上,看着他口中喷出鲜血,目色凶狠道。 “你不是说我兄长遇刺一事过于巧合吗?没错,我也觉得很巧,但巧的不是我兄长遇刺并身死于伏龙桥上,巧的是那名北司司卫恰好于谢家危难之时被你们选中,并及时赶来了边疆!可你如果仅仅把此事当成一场巧合,那就大错特错了。” “谢家保家卫国百年,不只是我阿爹,我们谢家祖祖辈辈都曾在战场上救下无数士兵的性命,因此这一切看似是巧合,实则是民心的必然。 即便当时没有那名北司司卫,也定还会有其他忠烈之士愿意出手助我谢家!你又怎知,你手下看似忠心耿耿的南北司里,再没有其他人钦佩谢家之名?” 那人已意识模糊无法再开口回话,于是谢嘉宁俯下身来,一刀抽出插在他身上的短匕,鲜血随着这一动作飞溅到了她清冷的面孔上。 她漠然看着地上的人渐渐死去,心中却清楚知晓,一切只是梦境。 从看见谢源景身影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是梦了。 …… “这两日有劳刘太医了……医术之高……” “定国公客气了……如今高热已退,微臣便……” 不远处似有两人在交谈,听到隐约的声音传来,谢嘉宁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朝侧面看去。 只见绣有云纹金线的半透帷幔后,谢怀荣正立于殿内对另一人拱手致礼。 待那人消失在视线内,谢嘉宁慢慢支着身子坐起身,面色些许惊讶,轻声道“阿爹?” 谢怀荣听到声音,即刻转身惊喜地望向女儿,“宁儿,你醒了。” 谢嘉宁环顾四周,发现此处仍在皇宫内,而非京城定国公府,再出声时便谨慎了许多“阿爹,我昏睡了多久,这里是?” 时隔三年再见,谢怀荣的模样倒是未有太大变化,只是眉宇间的皱纹稍添了些,发上的白丝也比之前明显了些。但整体气场却与从前大相径庭,以往的威严气势在其刻意压制下,尽数转为了虚弱与沧桑。 这是谢怀荣按照女儿此前的交代,用以伪装的人设虽重病已愈,但仍虚弱无力,更是习不得半点武功。至今还无人瞧出端倪,也算是顺利完成了谢嘉宁交代的任务。 谢怀荣低声回“宁儿你昏睡了一夜,在服下刘太医给的方子后,今早高热已退。这里则是陛下特允我暂住于紫禁城中的偏殿。”说着,他不经意瞥了眼不远处殿门旁,那里是数名严加把守的禁卫。 仅此一眼,谢嘉宁便已懂得了谢怀荣此时的处境。 她面色不改,淡淡收回目光,并未就此事多言,而是灵巧地转移了话题,温声叹气道。 “阿爹,我是不是在觐见皇上的途中昏倒了?唉,我这身子也太不争气了些,皇上可有因此怪罪于谢家?” 谢怀荣摇头,面上升起感恩戴德之情,声音自然地拔高了些“皇上乃宽宏大量之人,并未因这件事而问罪谢家,只是皇上政事繁忙,你觐见一事只能暂且搁置了。” 谢嘉宁微微有些哽咽道“皇上特意召见我,我却因病而错过,实在是我没有这个福气,愧对皇上的圣恩。” 谢怀荣拍了拍女儿的肩膀,也叹息道“好了,皇上已经交代了,叫你高热退去后好好回府养病,以后或许还有机会再入宫觐见。” 谢嘉宁虚弱无力地颔首,并询问“那我该于何时出宫?阿爹您……” 谢怀荣背对着殿门,暗中朝女儿使了个眼色,接着才沉声说“为父还有些皇上交代的政务没有处理,宁儿你便于今日午时过后先行出宫吧,我会通知离尘带着你娘来宫门前接你。” 谢嘉宁再次微微颔首“好,那今日宁儿便先行出宫了。” 说完此事,父女二人又于殿内互相问候了一番这三年的近况,一时叙旧得滔滔不绝,直到午时南司的太监前来拜访,才止了话头。 第二十四章 飞凤步摇 一名身穿深青色长袍、头戴太监帽的内官立于偏殿外,恭敬地候在殿门旁侧。 内官见到谢怀荣缓步走出殿宇,躬身行了个礼,尖声尖气地道“奴才见过定国公大人。” 谢怀荣微微颔首回应后,那内官又转而面向跟在谢怀荣身后、端坐于行椅上的谢嘉宁。 内官低下眉眼,客客气气地弯身做了个“请”的手势,细声道。 “督公大人特派奴才等人前来恭送谢小姐出宫,又念在小姐风寒未愈,特意差人送了辆轿舆来。谢小姐,请。” 谢嘉宁顺着内官手指的方向一瞧,发现竟有两排轿夫抬着一架轿舆候在那处。 她目光中先是划过轻微的讶色,接着礼貌地笑了笑,柔声道。 “小女多谢督公大人的好意,奈何小女双腿有疾,实在不便上下轿舆,还是坐身下这行椅出宫来得合适些。” 这当然是借口,谢嘉宁已经看到轿舆边还有几名宫女守在一旁,显然就是为了扶她上轿而来,但她一非后宫中人,二无封号加身,若真配上此等排场,恐会招来诸多流言蜚语。 青袍内官闻言并未多说什么,直接挥了挥手,那几位轿夫便又抬着轿舆离开了。倒是原本轿旁的宫婢走了上来,恭顺地接过谢嘉宁的行椅,一列人开始朝着偏殿之外的方向行去。 临走之前,谢嘉宁最后又回头看了一眼谢怀荣。对视之间,谢怀荣朝她重重点了下头,显然是在无声告诉她,自己会在宫中多加小心,不必挂念。 谢嘉宁望着父亲高大却已初显苍老的身影,想到曾经意气风发的大将军如今却被软禁在紫禁城中,心中不由一酸,闭目收回了视线。 两侧朱红宫墙不断向后退去,行椅一路穿过禁城,驶入外朝。来时谢嘉宁曾仔细观望这里的一砖一瓦,去时却始终处于闭目休憩,无心再看一眼。 这一次出宫的路线与此前入宫觐见之时不同,她并没有再回到位于皇宫正南的建平门,而是要从东侧的宫门低调离开。 待一行人就将行到东门时,那名走在最前方的内官突然停下了步伐,并抬手示意随行的宫人止行。 谢嘉宁察觉到行椅驻足在原地,缓缓睁眼,发现那名青袍内官从队伍前侧走了过来,似是有话要说。 临近后,内官卑躬含笑道“谢小姐,前面就是东门了,过了宫门便可出宫。” 内官话语稍顿,接着对跟在身旁的一名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就见那小太监手捧着一华丽精致的木匣走上前来。 内官谄媚一笑,悠悠解释道“谢小姐出宫之前,督公大人还有一份薄礼想送予您。” 接着,内官伸手打开木匣,谢嘉宁抬眼扫去,里面正放置着一支华美的镂空飞凤金步摇,那步摇之上还嵌着一鲜艳如血的宝石。 谢嘉宁一言不发地望着那木匣里的金步摇,清冷的眸色渐深。 内官小心翼翼地接过太监手中的华贵木匣,亲自捧到谢嘉宁面前,介绍说。 “这是督公大人为此前在伏龙桥下相谈,而耽误了小姐入宫觐见,所献上的赔礼。” 说到这,内官欲言又止,并面露难言之色地停顿了片刻。 他立即抬眼扫视向四周的宫人,目光之中满是凌厉的告诫之意,其他太监与宫婢见状皆深深埋下头去,不敢再抬首去看。 内官这才重新转向行椅上的人,再次讨好一笑,低眉道。 “督公大人说,谢小姐风华绝代,自从昨日见了谢小姐一面,心中便一直难以忘却,故送此飞凤金步摇于您,望小姐能够笑纳。” 谢嘉宁目光从那金步摇转到内官身上,眸中静如深潭,依旧默然不语。 内官被她这么盯着一看,不知为何,额前冷汗微微渗出,但还是坚持着说完剩下的话。 “督公大人还说,这金步摇之上的红宝石乃是海外进贡之物,只有这般稀世珍宝,才配得上谢小姐的倾城绝色。” 谢嘉宁无声望着那被镂空金丝包围在中间的红宝石,瞳孔之中倒映出一片汹涌的血色。 见谢嘉宁始终不说话,内官站在一旁开始汗流浃背起来。 他也知道方才替自家督公大人传达的那些话意味着什么,这要是传出去了,恐怕话中女子的声誉也要一同毁了去。 这谢家嫡女也是沉得住气,直到现在都没有给他们这些奴才甩脸色,只是仿佛一直在沉思着什么。 良久,就在内官终于忍不住再次准备开口问询时,谢嘉宁突然平静抬起头,嗓音清婉地问。 “我今日若不收下这金步摇,就踏不出这宫门了吗?” 内官一愣,见谢嘉宁面上虽然没了此前的温文之色,但仍目色淡然沉静,并不似发怒之意。只是这话中的内容,未免问得太犀利刁钻了些…… 内官犹豫半晌,故作为难地开口“瞧您这话说的,谢小姐您可是定国公府唯一的嫡女,奴才们哪敢啊,只是督公大人精心择选此礼,好歹也是一片心意,还望小姐您……” 谢嘉宁这时却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内官只好立即收了声,等她平复之后,却见她和善而虚弱地朝自己笑了笑,彬彬有礼地道。 “那便出宫吧,若再耽搁下去,我这身子怕是承受不住风寒,又要给宫中平添病气,皇上到时候追究下来就不好收场了。” 内官是个聪明人,一听这话,就知道谢嘉宁今日是不会轻易收下这金步摇了。 但他却并未让步,反而低顺地笑了笑,靠近了些,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距离,掐着嗓子低语道。 “谢小姐,即便皇上知道了此事,最后也还是要督公大人做主的,所以您就收了吧,别为难我们这些做奴才的了。” 谢嘉宁却似是听不懂这内官话中的暗示,面露诧异,语调上扬“这皇宫之中,难道还有何事是皇上做不了主的吗?” 内官当即噤了声,他话说到这份上,已经不能再继续挑明了,这谢家嫡女问出此言,简直是明晃晃的陷阱,就等着他主动往里跳。 内官冷汗连连,不敢再轻易开口,脑子飞速思索着该怎么应对,过了好一会,通身气势弱了下来,卑微乞怜道。 “谢小姐,您就可怜可怜我们这些奴才吧,您今日要是不收下这步摇,裴督公是定然不会放过我们的……” 接着话音一转,突然就换上一副悲痛欲绝的姿态,“奴才知道了!定是奴才这一路上哪里得罪了您,所以您才一直不肯接受督公大人这片心意,奴才这就掌嘴自罚。” 说着,内官将手中木匣交予一旁的太监,随后眼中划过一抹狠色,高高举起手来朝自己脸上打去。 第二十五章 以牙还牙 那内官抬手就是一巴掌狠狠打在了自己的脸上,接着另一只手也接了上来,每一巴掌都打得极为响亮,丝毫未留手,以至于此时这一幕看上去,就像是谢嘉宁在仗势欺人罚这奴才掌嘴。 谢嘉宁并非皇宫中人,是无权责罚宫中太监的,因此这一幕若是被有心人看了去,必要拿来做定国公的文章。 青袍内官显然是在用此手段逼她收下裴禧言相赠的步摇。 谢嘉宁对此了然于心,但她仍然不动声色地看着那内官自行掌嘴,并未出声阻拦。 今日这件事,她绝不能让步。 此刻她若真收下了裴禧言赠予的步摇,明日就必将有谣言传出,定国公之女与当朝督公有私情。 再过几日,待这谣言在宫中流传开来,传入皇上耳朵里,皇上本就敌视谢家,一经听闻此事,恐怕都要乐见其成地把她赐婚给手下的宦官了。 到那时,京城所有世家都会以为,谢家已经暗中归顺于阉党。而她三年以来所有的筹谋,也将随之功亏一篑,成为送给仇人的“嫁妆”。 谢嘉宁重新望向那木匣之中的金步摇,眸色渐冷,这步摇根本不是什么赔礼,而是裴禧言欲不费一兵一卒,就将谢家归入阉党麾下的阴谋。 以女子的清誉相胁迫,如此阴险的手段…… 谢嘉宁在心中轻轻笑了。 裴禧言不会真以为,她会被这种卑劣的伎俩困住吧? 那她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让裴禧言尝尝反噬的滋味好了。 随后,谢嘉宁开始熟练地于面上装出一副受惊不轻的样子。 她眼尾两滴清泪一落,整个人柔弱地缩在行椅上,瑟瑟发抖地望向身旁的青袍内官。 仅一个简单的举动,场面立即反转,此时此刻,那内官凶狠的掌嘴之举看着反而像是在以此威胁行椅上的病弱女子。 但这还远远不够。 只见谢嘉宁眸中泪珠不停打转,竟突然语出惊人道“敢问公公,裴督公执意赠予我这支飞凤步摇,是因昨日偶然一面后开始倾心于我吗?” 那内官上一刻还在假意掌嘴,下一刻就被这话震惊得愣在了原地,连带着周围的太监与宫婢全都呆若木鸡。 此前,这位世家贵女分明是不想毁了清誉,才一直婉言拒绝宦官相送的步摇,怎么现下反而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将事情摆到明面上说了? 这谢家嫡女是疯了吗? 内官怔愣地停下手中动作,嘴张了张,愣是半天没想出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裴督公对谢家嫡女一见倾心? 要说督公大人没有此意吧,那也不会大费周章将这步摇赠予谢家嫡女了。可要说督公大人真有此意,好像又有些怪异。 想到这,那内官和周围一众太监顿时变得面色古怪起来。 裴禧言是何等心狠手辣之人,他们再清楚不过了。譬如今日这步摇要是没送出去,他们之中肯定是有人要掉脑袋的。更别说裴禧言作为阉党的头目,此前曾做过多少不仁不义之事。 这样阴险狠毒的人,会真心倾慕于哪个女子? 光是想想,青袍内官都觉得这简直是天理难容,当即打了个寒颤。 还不待他想好该如何回话,谢嘉宁便又先一步抢占话头,自问自答道“定然是如此了,公公你方才说了,裴督公是因昨日一面后对我难以忘怀,才特意择选了这支金步摇配我。” 她面上的泪水立即止了去,颇为惊讶地扬声说“久闻裴督公鼎鼎大名,我却不知他竟是如此多情的男子,竟会仅仅一面便对我一见倾心,开始痴心恋慕于我!” 内官越听越不对,连忙想开口说些什么,可谢嘉宁根本不给他插嘴的机会,立即话音一转,轻轻叹了口气,似是万般无奈的模样。 “裴督公如此一往情深,小女子颇为叹服,但奈何我自幼便决心皈依佛家,早已断了这红尘姻缘,注定要辜负裴督公的一片美意了。” 内官目瞪口呆地看着独自唱完整出戏的谢嘉宁,视线向周旁一扫,发现已有不少路过皇城东门的宫人和禁卫将这些话听进耳中。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噎得脸色涨红,百口莫辩地道“不是,督公大人他……” 谢嘉宁却轻轻一抬手,满面沉痛地阻止了他开口。 “不必再解释了,我已经懂得裴督公的一片心意了,但我乃佛家中人,这支承载着沉重情意的步摇是断然不能收的,还请公公回去告诉你家督公,不要太难过,早日放下这一切吧。” 她面上转眼又恢复了淡然之色,低头将手腕上的佛珠套在掌心,同时双手合十,虔诚地道。 “放心,我会祈祷菩萨保佑,保佑裴督公日后能遇到更好的缘分。” 内官瞠目结舌地立于原地,半天也再说不出话来,他望着那女子虔心闭目的模样,最后重重在心底叹了口气,不由感叹。 这谢家嫡女真乃奇女子,三言两语间保住了自己的清誉不说,还反给权倾朝野的裴督公泼了身污水。 今日这事若真传出去,旁人也只会认为是裴禧言这宦官不自量力,竟以太监之身追求定国公之女,而谢嘉宁为了照顾裴禧言的名声,还特地言称自己是因皈依佛家才婉拒对方,实在是一纯良至善之女子。 青袍内官摇了摇头,心知此事已成定局,自己与其在这白费力气,还不如想想该怎么回去向裴督公交差才能保住脑袋。 内官最终还是率领宫人们将谢嘉宁平安送出了宫,再没提半句让她收下步摇一事。 之后几日,京城各世家之中开始不断流传起当朝督公倾慕谢家嫡女的传言,一时之间,谢嘉宁于京城世家圈子中名声大噪。 众人纷纷好奇,这位被当朝督公苦恋无果的谢家嫡女,到底是何人也?稍作打听后才得知,原来谢家只有一位嫡女,而此女就是之前那位独自留在边疆,为谢大公子守丧三年的谢氏嘉宁。再一打听,竟又听说她是被手握重权的玄廷卫给亲自护送进了京城,舆论愈加沸腾。 诸多流言之下,各世家年轻一辈都对这传说中的谢氏嫡女颇为好奇,不少人因此给定国公府送去了拜帖,想邀请此女来参加各种京城世家举办的诗会、茶会、宴会……从而一睹此女真容。然而定国公府却统一回话称,谢嘉宁如今正抱病未愈,还需在府内静养一段时日。 这一回复让不少世家中人大为失落,不出三日,这股讨论谢家嫡女的热潮就又尽数褪去了。 而谢嘉宁出宫后的这些时日,却并未像传言中一般一直留在国公府养病。 她早已通过自己三年前命人于府中修建的密道,悄悄离开国公府,前往一处暗无天日的地牢了。 第二十六章 府堂齐聚 万泰八年,一月初三。 谢嘉宁出宫后的第二日,定国公府。 “该去向阿娘请安了。”一道温润的声音自屋内响起。 春雨转向行椅上的清瘦身影,今日的谢嘉宁穿了一身月白色莲纹锦袍,肩披青色苏绣斗篷,腰间束了一条玉带,格外气质出尘。 春雨兴高采烈地回“小姐,您今日真真好看!待会儿向夫人请完安是准备出门吗?” 谢嘉宁眉间含着浅淡的笑意,显然是因与家人久别重逢,心情十分不错,颔首道“是有一处地方该去看看。” 春雨立即准备走出屋通知其他下人,扬声道“那我这就让人提前备好马车!” 谢嘉宁却抬手制止了她,轻声说“不必,今日我们不需要马车。” 春雨愣了一下,俏丽的脸蛋上满是不解“啊?小姐,那我们该怎么走?” 谢嘉宁但笑不语,一旁的秋白见状也是目露好奇,但记起还有正事要做,连忙插话道“春雨,这些事小姐自有安排,我们只需要跟着小姐就是了,快先随同小姐去向夫人请安吧。” 春雨忙一拍脑袋,顿悟道“对对,一打岔给忘了,夫人昨日还特意交代了,说今早有要事需同小姐相谈,我们快送小姐过去吧!” 两个丫鬟一左一右护随在谢嘉宁身后,推着行椅朝屋外府廊走去。 京城的定国公府整体铺设得很是气派,府内华堂高宇,楼阁台榭连绵,比之从前边疆的谢府豪华许多。 行椅接连路过几间华雅宅院,廊腰缦回间,渐渐驶入一长廊转角,就见后庭内连片山清水秀的景致也随之呈现在眼前。 路过的丫鬟与仆役见到谢嘉宁,皆低头向其见礼,谢嘉宁也不疾不徐地一一颔首回之。同时她不动声色地将这些人的样貌与记忆之中相对照,发现这些人竟全都是熟面孔,显然是从西南边疆谢府一路跟随来京城,对谢家忠心耿耿之人。 看来阿娘果真将国公府打理得极好,没有让其他势力的眼线渗透府中。想到这,谢嘉宁宽心许多,府内所有情况都和她三年前事先计划的相一致。 眼下这诺大的定国公府内虽有不少下人走动的身影,但实际真正服侍的只有三位柳虞书、谢离尘,以及刚刚回府的谢嘉宁。至于定国公谢怀荣,他因颇受天子器重,时常留在皇宫内辅佐政务,少有回府之时,此乃京城世家人尽皆知之事。 行椅继续向前推进,拐向高大宽敞的正堂,就见堂内主位上,一道雍容端庄的妇人身影已然坐在那里,此时正优雅地端着一白瓷茶杯,俯首轻抿一口。 行椅停在堂门前,谢嘉宁眼尾弯了弯,出声打破柳虞书品茶的动作,轻声道“宁儿前来给母亲请安。” 柳虞书听到动静,面上一喜,连忙招手道“宁儿,快些过来吧,昨日你堪堪出宫回来得匆忙,娘都没来得及向你汇报这三年间的情况。” 听闻这话,堂内留下来伺候的婆婆和丫鬟都见怪不怪。 但这要是被京城其他认识柳虞书的世家夫人听了去,恐怕都要纷纷惊呼匪夷所思。 春雨和秋白将行椅慢慢推至堂中,只见主位旁侧处,本应放置的一把雕花座椅被人事先抬移了去,形成一道空缺,而行椅却恰好推入了此处。 待得谢嘉宁稳坐于正堂之内,这才笑着对柳虞书开口“娘,不急,等离尘兄长来了再一起说吧。” 她话音刚落,府堂边就传来一道脚步声,转头看去,原是谢离尘刚好走了进来。 谢离尘着一身明蓝长袍,大步走入堂内,抬眼见到谢嘉宁已经落座,张嘴就嬉皮笑脸地道。 “小妹,你总算从边疆回来了,为兄要好好同你讲一讲这三年来,是如何完美地执行你交代给我的任务,让满京城所有人都深深相信,我乃一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柳虞书柳眉一扬,立即不满地批评道“谢离尘,我看你可不止是完成宁儿交代的任务,你那根本就是本色出演。” 批评之间,柳虞书也没闲着,手轻轻一挥,将堂内仅留的几名亲信仆役也屏退了去,府堂大门缓缓关阖。 谢离尘嘴角的笑容一僵,片刻又反驳道“娘,小妹此前特意交代过我,说我若是想要骗过京城所有人的眼睛,就必须要虚中有实、实中有虚。” 柳虞书头疼地扶眉,刚想开口再说些什么,却听谢嘉宁笑着出声道。 “兄长,你这三年间的确做得不错,否则父亲如今也不会在皇宫之内安然无恙了。” 谢离尘听到这话,玩世不恭的面孔上多了几分郑重。他明白谢嘉宁话中的含义,他作为谢家目前唯一的嫡子,正是因为他终日扮作花天酒地、玩物丧志的模样,皇上和阉党才会逐渐对谢家放松警惕,从而未对身在皇宫内的谢怀荣下手。 谢嘉宁继续轻声询问“兄长,我交代你的另一件事,目前如何了?” 谢离尘落座在谢嘉宁正对面、柳虞书的下首,姿态正经了许多。 “宁儿放心,这三年来,我屡屡报考科举并屡屡落榜,不仅坐实了不学无术的名头,也暗中借着谢家二公子的名头,在参加科举的期间结识了不少有才之士。”接着声音极弱地补充了句,“虽然他们都对我没留下什么好印象。” 大历科举本是三年举行一次,但自承文年间起,阉党逐渐兴起,在其持续不断祸乱朝政、党同伐异下,朝中一时之间腥风血雨一片,致使各官位人才紧缺,于是这科举便也从此前的三年一次改为了一年一次。 而谢离尘自三年前随谢家迁入皇京府,便于京城接连参加了三次科举,结果次次都以极其惨淡的成绩落榜,成了不少世家子弟茶余闲谈之间的笑柄。 谢离尘对此也颇为无奈,他一自幼习武之人,哪里懂那些文人擅长的弯弯绕绕,参加科举能看懂一两道题就不错了,每次都还要绞尽脑汁才能避免交白卷。不过虽然成绩不佳,倒也以出乎意料的形式完成了小妹交代的任务。 谢嘉宁轻轻颔首道“无妨,兄长你只需打探好新岁科举之中,有哪些人是值得结交的人才,尤其是出身寒门却胸怀大志之人,这些人日后将有大用。” 接着她话音一转,明眸隐含笑意地看着谢离尘,难得打趣道。 “你尽管想办法同这些文人才子说上话即可,至于他们最后对兄长留下什么印象,这印象是好是坏,都无妨。反正最后将与他们打交道之人……会是我。” 第二十七章 谢家齐心 谢离尘听闻这话,不由额角一抽,刚想开口为自己辩解两句,就听妹妹已经先一步出声安抚道。 “毕竟兄长你真正所擅之事,乃是武艺一道,如今也是为了谢家才迫不得已隐瞒身手,装作文武两道双双不通,从而坐实了谢家二公子纨绔子弟的名头。” 说到这,谢嘉宁眸中再次划过几分认真之色,沉声询问“所以阿兄,你这三年来虽是扮作游手好闲之态,但私下可有疏忽过武学?” 谢离尘肯定地摇头“不曾,我于府中日日晨起习武,入榻前也会重新温习剑技,未曾疏忽过一日。” 谢嘉宁目露放心之色,低声叮嘱道“如此便好,兄长切记,如今只是时候未到,因此我们谢家于京城仍需忍辱负重,但一旦此后天时将至,真正到了起兵用武之时……兄长,你这通身的武艺,便要派上用场了。” 谢离尘肃重地颔首“宁儿放心,待日后你需用兵之时,为兄定会首当其冲出战。”接着眸间划过一抹厉色,“这天下与你作对之人,无论是谁,为兄都将尽数斩之。” 谢嘉宁无奈地看着通身聚起凌厉之气的谢离尘,她知道,自从三年前谢家接连出事,谢离尘心中就一直对抱有强烈的自责,以至于言语间也偶有偏激之意。 谢离尘一直觉得,原本好好的兄妹三人,长兄谢源景故去,小妹谢嘉宁身中剧毒、双腿半废,竟只有最不堪大用的自己安然无恙,实在是老天无眼!因此谢离尘虽面上从来不说,但心底实则对皇室与阉党有着极为强烈的恨意,这种恨意甚至比之谢嘉宁对阉党更盛。 谢嘉宁目光又重新转回主位之上的柳虞书,温声道“娘,您这三年来周旋在京城世家圈子之中,可还顺利?” 柳虞书颔首,柳眉间原本的凝肃稍稍褪去,笑着向女儿回应“还算顺利,为娘虽不懂宁儿所谋划之事,但对于与世家妇人打交道这种小事尚还擅长,如今也算是将这京城各世家了解得差不多了。” 谢嘉宁眉心微动,立刻追问起关键“娘,那这京城世家圈子中,大致分为几股势力?” 她此前交代给谢家三人的任务中,让柳虞书所行之事最为普通,不过是像寻常官员夫人一般打入京城世家圈子中,但这件事谢嘉宁其实极为看重,因为她能从其中获得不少有用的情报。 柳虞书娓娓道来“宁儿,正如你此前预料的一般,京城那些夫人们也分为了三股势力……”说着,她竟从一旁的桌案上铺开一张张竹纸,上面记录着密密麻麻的墨字。 谢嘉宁看到这一幕,面露讶色,目光略微扫过那竹纸上的小字,“娘,您这是……” 柳虞书微微一笑,同女儿解释“为娘怕听来的消息太多记不住,所以便亲自书写整理了下来,这些是我三年来参与世家聚会后所记录的一部分。” 谢嘉宁这次是真的有些惊讶了,她没想到母亲的转变会如此之大,要知道,柳虞书以前可是从来不进书房、不碰笔墨的。 柳虞书读懂了女儿的眼神,笑着叹了口气“宁儿,三年前,谢家大难当头时,你不过十三岁。为娘眼睁睁看着你遭受阉党迫害,从此坐上行椅,又眼睁睁看着源景前去京城赴死,为娘却什么也做不到……”说到这,她的声音逐渐哽咽。 柳虞书语气停顿片刻,平复住心中涌起的情绪,姝丽的眼角微红,却并没有像从前一般掉下眼泪。 与之相反,她目色之中转而划过一抹坚毅,语气决然地道“现在你阿爹被皇上困在紫禁城之中,谢家依然没有完全走出危境,但这一次,为娘再不想只做一个无能为力的后宅妇人。” 如今的柳虞书仿佛与从前脱胎换骨。 此前她不允许谢嘉宁习武读书,觉得女儿家学这些事并无大用,只会耽误了婚事。可是柳虞书后来才发现自己错了,三年前谢家在危难降临之时,柳虞书亲眼所见女儿一次又一次凭着无双的谋智化解危局,恰恰是她曾经觉得女儿学着无用的东西,带领着谢家走出了绝境。 柳虞书为自己有这样身怀才赋的女儿感到自豪,同时她也下定决心,让自己所思所想也向女儿靠拢,好在日后能助她一臂之力。 至于谢嘉宁婚事的问题,柳虞书如今已懒得思索此事,待女儿日后拿下这大历江山,坐上那天子之位,这天下什么样的男子没有,还用得着她这个做娘的操心? 另一边,谢嘉宁听到柳虞书真心实意说出这些话,眸中划过欣慰之色,心底也涌起些许暖意,低声唤了句“娘……” 柳虞书走了过来,将手轻轻放在女儿苍白的双手上,眼神之中格外有韧性“宁儿,此后你无论要做什么,我和你爹还有离尘,我们全家人都会全力支持你。” 谢离尘也走了过来,目色坚决地道“没错宁儿,为兄一直坚信你能实现心中抱负,最终打倒阉党,推翻这大历江山。” 随后突然话音一转,有些得意地道,“因此为兄这三年以来,一直在京城帮你物色合适的皇后人选,看看到底是哪家的贤良公子能配得上我家宁儿,得以赘给我们谢家……” 谢嘉宁眸中先是罕见地划过一抹错愕,接着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打断谢离尘的话“阿兄,你能不能正经一点?我和娘在说正事呢。” 谢离尘在一旁小声腹诽了句“明明这也是正事啊!” 谢嘉宁微微摇头,郑重沉声道“谢家与其余被阉党打压的忠臣世家尚处于危境,大历百姓亦陷于水深火热之中,在这些事面前,情爱太过微不足道。我若耽于此等私事,便不配走上为君的位置。” 谢离尘被妹妹肃声批评了后,只好收起以往放荡不羁的做派,心虚地低下头“好吧,大局为重……” 谢嘉宁不再理会他,重新转向柳虞书,柳虞书也在瞪了一眼离经叛道的谢离尘后,将那一沓竹纸拿到谢嘉宁身前,继续方才的话题。 “京城世家的夫人们分为三派势力,一派是以尚书世家为首,一派是以阁臣世家为首,其余的则是与这两股势力都不太来往的世家夫人,所以我将她们单独划分为了一派。” 谢嘉宁听闻母亲的话,若有所思道“看来这些世家所分成的三派势力,便正好对应了目前朝廷中三个不同的党派——阉党,元明党,以及袖手旁观的中立党。” 她抬起头对柳虞书道“阿娘,您再详细同我说说这几派世家势力中的情况吧。” 第二十八章 三党分立 柳虞书颔首道“好,宁儿,娘虽不懂你刚才说的那些朝廷中的党派,但是娘大体打探清楚了这几派势力的夫人,其家中分别是什么官职。” 她抬手指向第一张竹纸。 “第一派世家势力中,当属几位尚书夫人最为有名,每次京城世家聚会,她们几人身边都围绕着最多的人。这几人背后分别是江家、晏家、李家、尚家以及宗家。” 谢嘉宁的目光随之投向那张竹纸,只见一列列文字中正依次写着 江家——吏部尚书,正二品。 晏家——刑部尚书,正二品。 李家——兵部尚书,正二品。 尚家——工部尚书,正二品。 宗家——五军都督府左都督,正二品。 谢嘉宁逐一扫过这几列字,脑中飞速思忖着。 前四个世家背后分别有六部尚书坐镇,那几位尚书都是阉党之中大名鼎鼎的人物,她早有耳闻。而这最后一位嘛…… 宗家,五军都督府,左都督。 谢嘉宁仔细凝视着这一列字,眸色愈发深沉。 要知道,五军都督府从前是并不存在的,因此大历本没有“五军左都督”这一官职。 那这五军都督府是于何时建立的,这位左都督背后的宗家又是何时兴起的呢…… 这一切自然是发生在谢怀荣交付兵权之后。 在万泰三年以前,朝中掌管兵权的一直是总军大都督府,谢怀荣便身居正二品大都督之位。 可自从谢家出事并上交兵权以后,这大都督府就被万泰皇帝连同阉党给废掉了。 万泰三年起,大都督府打散并一分为五,摇身一变成了如今的五军都督府。 简单来说,就是本汇聚的兵权被分散了。 再没有一人能像从前的谢怀荣一样,与皇帝分庭抗敌,手握天下兵权。 五军归属朝廷,五军之下,便是各地都指挥使司。 这便是目前皇室对各地方兵力的制约。 而目前的五军都督府,分设了左右都督之位统领五军,左略大于右,各为正二品。 也就是说,这宗家便是现今统领五军、手掌兵权的第一人。 谢嘉宁看着“宗家”两个字,微微笑了。 柳虞书翻开第二张竹纸,继续介绍道。 “第二派世家势力以几位阁臣夫人为首,但她们多是在自家府邸内私下小聚,极少来参加京城世家聚会,每次即便是来了,也都表现得极为低调。” 谢嘉宁将目光投在第二张竹纸上的文字。 陈家——内阁文英大学士,正二品。 仲家——内阁东华大学士,正二品。 林家——内阁武渊大学士,正二品。 何家——内阁景润大学士,正二品。 贺家——都察院左都御史,正二品。 内阁总共就只有七位阁臣,而这里足足占据了四位。这些大学士大多出身于元明书院,又与阉党势不两立,因此又被朝中其他人统称为元明党。 柳虞书又拿出第三张竹纸。 “最后一派世家势力的夫人们偶尔才会来参加聚会,来往并不密切,所以没有为首之人,但我经过观察后,分别找出了几位家中官职较高的世家夫人。” 沈家——大理寺卿,正三品。 楚家——户部尚书,正二品。 岑家——礼部尚书,正二品。 邱家——五军都督府右都督,正二品。 宋家——内阁首辅大学士,世袭国公,正一品。 柳虞书语气微顿,单独介绍道“这其中只有宋家太夫人是因身为国公之母,而在京城世家圈子中占有一席之位,其他人则都是当家夫人。”宋家情况特殊,先任宋国公于万泰三年亡,因此由其唯一的嫡子宋柏辞承袭了爵位。 谢嘉宁看到这里才终于觉得,京城各世家的情况比她想象的还要有趣。 首先是这个宋家。 如今内阁成员几乎是一边倒的元明党,而这宋家却因宋首辅在朝中少与其他臣僚来往,连带着整个宋家都独树一帜地闭关锁府,从而被分入了中立党。 其次是邱家,邱家虽身居五军右都督之位,却与左都督的宗家立场不同,一为中立,一为明确的阉党。这就代表两家虽职权相近,但关系与派别却泾渭分明。 另外几个世家也很有意思,他们明面上的立场实则暗指着,目前朝廷之中权力的制衡。 朝廷内三司职权相近,这之中,掌管刑部的晏家是阉党,掌管都察院的贺家是元明党,掌管大理寺的沈家却是中立党,堪称三足鼎立。 而楚家与岑家,则在六部其余四部尽归阉党的处境下,仍然不偏不倚地让户部和礼部保持中立,这背后就有很多说道了。 谢嘉宁微眯起狭长的眼眸,指尖轻轻划过那张竹纸。 朝廷三党分立,其中的局面却并不太平,表面的风平浪静下,掩藏的是深处的波涛汹涌。 如今她初入京城,来到这权力漩涡的龙潭虎穴之中,若想隐于幕后搅动这一池深水…… 谢嘉宁轻轻牵起嘴角,抚过竹纸上的一列列墨字,指尖最后停留在那个世家的名字上,微敲了敲。 只需要从这里开始下手,就能向朝廷这池看似寂静无波的潭水里,丢下第一颗石子。 而她只需要等着池水的涟漪静静扩散开来,就可以通过池中回响,探出这些世家真正的深浅了。 谢嘉宁垂眸沉思之间,计策已于心中初现,再抬眼时,眸子里依旧波澜不动,仅温声问向柳虞书。 “娘,这些情报都是您自己一个人整理的吗?” 有关朝中三党分立的信息她此前已从另一个渠道得知,如今又在柳虞书深入打探京城世家圈子后,得来了这份新情报,两相对比之下,她发现所有信息都能准确无误地对应上。 这说明柳虞书一定是花了不少心力,才能将信息整理得如此完善而精确。 柳虞书抬眉,有些赧然地笑着看向女儿,“宁儿,这些朝中的官职,娘起初是半点也分不清楚,后来在你爹每月从皇宫回府的时候,我拿去讲给他听,他身在朝中任职自然了解得清楚些,便同我一起整理出来了。” 谢嘉宁颔首,原来这份情报是柳虞书和谢怀荣一起整理出来的,难怪能和她从另一处得来的密报准确对应。要知道,另一份密报也是她派人花了不少心血才从暗中打听出来的。 谢嘉宁温言宽慰母亲道“娘,您做得已经很好了,这份情报对女儿来说受益匪浅。” 柳虞书一听到自己整理的这些信息有用,眉开眼笑道“有用就好,那宁儿,下一步任务你还需要娘从京城世家圈子里打探些什么?” 谢嘉宁摇了摇头,轻笑道“娘,不需要再打探消息了,因为接下来,我会同您一起去参加京城的聚会。” 第二十九章 有意结盟 柳虞书微微惊讶地启唇“宁儿你也要去参加京城的聚会?” 谢嘉宁不慌不忙地抬眼,肯定地道“是,我要去亲眼看一看,这些世家中人是什么样子。” 柳虞书有些担忧地道“宁儿,你三年前身中毒箭后,身子元气大伤,如今依旧需要静养,这样会不会太耗费心力……” 谢嘉宁摇头“若想最终打倒阉党,仅靠我一人之力是无论如何也达不成的。我纵然有再多谋略于心,如今也只是一名世家之女,地位与威望同那群身在朝廷、手握重权的官员天差地别。因此,我必须要在京城之中找到盟友。” 柳虞书眉心一动“宁儿你的意思是……” 谢嘉宁笑了笑“如今这朝中,不是已有我们谢家天然的盟友吗?” 她伸手取出第二张竹纸,置于其余纸张之上,轻声道,“元明党与阉党对立已久,这些阁臣世家便是我要团结之人。” 柳虞书仍旧疑惑不解“可是宁儿,你为女子,在朝中并无官职,该如何团结这所谓的‘元明党’呢?”柳虞书听她说的次数多了,也渐渐将元明党一词与记忆中那几位阁臣夫人对上了号。 谢嘉宁笑着看向柳虞书,不慌不忙地反问“阿娘,你与那几位阁臣夫人可曾相识?” 柳虞书面露犹豫地点头“自是说过几句话的,但是并不相熟。” 由于此前谢嘉宁告诫过几人,谢家于京城不能表露出任何结党的倾向,因此柳虞书深入世家圈子以来,一直也表现得极为谨慎,不曾与哪位夫人交往过深。 谢嘉宁意味深长地道“既然相识,这便是我们谢家与元明党暗中结盟的开始。” 她话音一转,面上温和笑容不减,“世人自古以来小看后宅女子,这份轻视正好可以助我于暗中拉拢盟友,掌控朝廷局势。” “如今京中任何人看我,都只会先入为主地认定,我不过是一病弱的闺阁女子。实际上,我虽身不在朝廷,手亦无权势,但却恰恰可以借用后宅这处掩人耳目之地,通过这些朝臣的夫人与子女来联络上朝中元明党成员,从而暗中结盟。” 柳虞书听闻这话,眼前一亮“所以,宁儿你才想要随同为娘去参加京城世家的聚会?” 谢嘉宁肯定“没错。” 柳虞书又似是想到了什么,忧心地问“宁儿,那你该如何说服那些元明党的臣子与你结盟呢?那些重臣个个都年长你许多,有的甚至比你爹年龄还大,怕是不好应付啊。” 谢嘉宁静静靠在行椅之上,双手交叠于身前,面上依旧挂着平和的笑容,通身气势却稍稍凌厉起来。 “那些阁臣能与阉党对立许久,自是不好对付……究竟该如何说服他们,便端看我的本事了。” 谢离尘在一旁聆听许久,这时插话提议道“小妹,或许这件事也没有那么难办,你毕竟身后背靠谢家,那些阁臣即便是看在谢家和爹的名号上,也会对你恭敬三分。” 谢嘉宁附议道“你说得不错,我起初与元明党官员结交之时,的确可以打着阿爹和谢家的名号,如此才能引起他们的兴趣,这的确是最为合理的办法。不过……” 说到这,谢嘉宁凤眸中骤然划过一抹凛冽,周身的威压再不掩饰与克制,面上是一望即知的汹涌野心。 “借用阿爹的名头与之打交道,只不过是一时之计,待得他们与谢家完全结盟之后,我会叫他们知道,谢家真正主事之人,是我。 因此,元明党若是想要借用谢家的优势打倒阉党,那么此后的行动便要听我指挥、服从于我……而不是胆敢压到我的头上。” 她说完这句话后,身上迫人的气势收了收,又微微回看向谢离尘,淡笑着补充了句。 “毕竟,敢与阉党作对的人里,只有我真正手握兵权。” 这也是她为何忍于西南边疆蛰伏三年,直到收尽边关兵力,又精心培养出数队银甲精兵,这才亲自踏入京城的根本原因。 谢离尘默默望着妹妹看向自己的平和目光,后背下意识冒出些许冷汗,连一贯玩世不恭的随性态度都不知不觉尽数收了去。 他想,他这妹妹或许是天生的帝王命,常会叫人下意识就想遵从,连他这个嫡亲兄长都不例外。 柳虞书于一旁询问道“那宁儿,你打算何时随同为娘一起去参加京城聚会?昨日自你出宫之后,不知为何,府上突然收到了不少拜帖……” 谢嘉宁淡声回“再过几日吧,我初来京城,还有另一事需先行去办,今日需得出府。” 听到这里,柳虞书眸色一闪,当即想到了什么,“宁儿,你是要走书阁下的那道密道……” 谢嘉宁颔首“娘,那密道修建得如何了?” 柳虞书思索着答“早于去年十月就修建好了。” “府内除了我们外,可还有他人知晓此事?” “有几名丫鬟与侍从知晓,不过都是谢家府中的亲信,跟了谢家至少二十余年。” 谢嘉宁沉声道“如此便好,这密道切记不能让外人知晓,一会我便要通过这密道先行离府,去看一看我此前在京中部署的势力。 今日起,娘您就对外宣称我风寒未愈,仍需静养多日,暂且先回绝了那些拜帖,待日后时机到了我们再去结识这些世家中人……” 谢嘉宁正低声吩咐着,这时府堂大门外忽然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堂内的讨论声静默一瞬,只听谢嘉宁的贴身丫鬟,秋白的禀报声从门外缓缓传来。 “小姐,玄廷卫将您此次入京以来,其余那几辆马车也送来国公府了。” 谢嘉宁从西南边疆一路入京,随身携带之物虽相对较少,但也占据了数辆马车,里面除了供一队人充饥的粮食以外,便是贴身的衣物与首饰,最后还有两车书卷与典籍。 但那日途中遇刺之时,只有她所坐的那辆马车在卫云珩的护卫下逃离了,其余的马车都跟在队尾,被丢在了路上。 谢嘉宁心中一动,既然那几辆马车也被送回了谢府,就说明那日她遇刺并逃离后,剩下的刺客很快就通过一些细节,比如其余马车里装有女子的衣物,发现了这一队并非是押送方其元的护卫队。 刺客自知寻错了对象,便停止了与玄廷卫交手,选择撤离,这才让剩余的玄廷卫还能有余力将马车送回国公府,也让她对那群刺客有了后续下手的机会。 事情的走向和她此前谋划的相一致。 既然如此…… 谢嘉宁挑眉,眼底眸光微转。 她是该动身去瞧一瞧,地牢里那二十几名阉党派来的刺客,以及此次布局钓上来的最大一条鱼儿…… 鱼已上钩,该收网了。 她望向自己行椅上沉重的双腿,浅浅一笑。 初入京城,就让这江南贪墨案,成为她送给阉党的第一份厚礼吧。 第三十章 府中机关 一座两层高的典雅楼阁伫立在国公府内,阁门的牌匾上横着“景渊书阁”三个字。 春雨推着谢嘉宁的行椅来到书阁之前,秋白立即走上前去,先一步拉开了沉重的阁门。 待行椅缓缓驶入屋内,秋白轻手轻脚地关上阁门,并顺势转动起门上的铜环,向右三圈,再回左一圈,只听“咯噔”一声,书阁大门似是上了锁。 秋白见状用力推了推,发现厚重的大门纹丝不动,惊讶地咦了声,连忙回头看向谢嘉宁“小姐,真的锁上了!” 谢嘉宁微微一笑“走吧,我们一会还要去另一个地方。”说着又问向身后的春雨,“这几日的随身衣物都带着了吗?” 春雨掂了掂背后背着的行囊,随即回应“带好了小姐,不过我们是要去很多天吗?” 谢嘉宁微一思索道“顺利的话,可以在七日之内回府。” 春雨有些担忧地埋怨道“我还以为能陪小姐多在府内留几日,不成想您才刚入京城就忙起来了。小姐您也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 秋白这时也走过来劝说“是啊小姐,您风寒还未彻底痊愈,是不是该先歇一歇?” 谢嘉宁笑了笑,摇头道“京城局势风云变幻,时不待人,我如今初入京城,必须要抢占一个先机。等忙完了如今手头这件事,再休歇几日吧。” 春雨边推着行椅走,边小声嘀咕“小姐骗人,小姐每次都搪塞我和秋白说‘下次一定’,结果转眼就又有新的事要忙了。” 伴随着春雨轻微的嘀咕声,行椅逐渐推入一楼正堂的中央,只见诺大的书阁之内,满室皆是嵌入墙壁的深木色柜阁,放眼望去,数不清的典籍连成一片壮观的书海。 谢嘉宁低声吩咐了句“左排第三列。” 春雨遵循着谢嘉宁的指示,将行椅慢慢推向正堂左侧的边缘,最终停稳于那架书柜面前。 秋白紧紧跟随在旁侧,就听谢嘉宁再次吩咐“行三左一,行四左二,行六右四,行七左四,行九右一。” 秋白依次按照她话中的指示,寻找着面前这架书柜中对应的典籍,一本本明蓝色书册被秋白从柜子上抽出,直到最后一本典籍离开架子上时,书柜后的墙壁传来“咔哒”一声响。 春雨和秋白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只见谢嘉宁右手侧紧挨着的书柜发生了变化,那书柜最中间一排典籍之后,隐约露出了一个造型奇特的木质凹槽。 秋白立刻上前取走那几本典籍,然后拿出谢嘉宁事先交给她的一道含有繁复雕刻印记的木牌,并将那巴掌大的木牌深深扣进了凹槽内。 几乎是木牌完整卡进凹槽的一瞬间,左排第四和第五道书柜便开始有序地推移向两侧,接着露出了藏在书柜背后的秘密暗道。 见到这一幕,春雨和秋白纷纷咂舌惊叹,随后两人忙不迭将那几本典籍重新放回书架,并随同谢嘉宁一起进入了那暗道内。 借着书阁照进暗道的微光,秋白从衣袍内掏出个火折子,吹亮,然后将火心分别靠近暗道内左右两侧的灯盏。 火光立时传递,烛盏随之亮起的那一刻,两人又听见身后的书柜重新发出了“咯噔噔”的声响,显然是在机关的运作下,已移动回了原位。 书阁一切恢复如常,外表上看不出半点异样来,然而此时谢嘉宁却已悄然来到了国公府内秘密打造的暗道。 幽暗的烛光微弱地照亮了三人所处的暗道,这时春雨和秋白却讶然发现,她们周围的空地并不大,至多也就能容纳五六人,外加一个行椅。 两人正疑惑该如何前行之时,就听头顶上方突然传来一道明显的动静,仔细辨去,像是数道齿轮运转的声音。 随着齿轮声的运转,暗道开始徐徐向下移动,春雨和秋白略有些不安地望向四周,察觉整个暗道大致深入五尺之地后,才再度停稳。 借着暗道内的烛盏光亮向前望去,此时呈现在她们面前的,则是一条幽深而狭长的通道,通道深处漆黑一片,一眼望不到尽头。 谢嘉宁再次吩咐“将墙上的灯盏取下来吧,我们一直向前走。” 春雨和秋白一人提起一道铜笼灯盏,并推着行椅向前行去,火光不断照亮了行椅周围的道路。 通道内的气息略为干燥,前后空隙也稍显逼仄,走了大约有一会后,春雨终于忍不住好奇问道“小姐,这条密道是通向哪里啊?” 谢嘉宁望着前方,简短地回应“一座茶楼。” “茶楼?”春雨和秋白面面相觑了眼,面露不解。 谢嘉宁轻声说“就快到了。”在她记忆中,国公府距离来时的那条长街并不远,应是只隔了四五条街道。 果然,也就半盏茶的功夫,春雨和秋白就推着行椅走到了密道尽头,尽头处有一道高不足一尺的石门。 两人将视线扫向前方,发现尽头处的墙壁两侧果然又有两道搁置灯盏的铁架,这次不用谢嘉宁多说,两人便将灯盏小心翼翼地放了上去。 石门立时有所反应,发出了一声沉闷的悠悠长响。在石门移动的声音不断拉长之下,门板向两侧缓慢打开。 谢嘉宁三人越过石门所在的界线后,转而踏入了一间宽敞明亮、布置清雅的屋子。 只见屋内三面墙壁上嵌着一排排方方正正的柜阁,柜阁内放有无数颜色不一的瓷罐,与此同时,三人忽觉周围传来一阵茶叶的幽香。 屋子角落有一身穿深色衣袍的茶倌,正立于柜阁旁找寻着茶罐,听闻拐角后传来石门移动的动静,急忙走了过来,一见到行椅之上的温雅女子,当即恭敬地俯身行了个侍从礼。 “属下参见主上。” 谢嘉宁平和地笑了笑,对那茶倌招呼道“连风,快起来吧,去通报一下叶阁主。” “是!”名叫连风的茶倌马上拱手应道。 连风脚步匆匆地走出位于茶楼地底的茶库,一阵脚步声后,转身上了楼梯。 谢嘉宁等人则留在屋子内观赏起柜阁之上放置的茶罐,只见每一个木格之内,都立有一道雕刻着字迹的精致木牌,上面写着数不清的茶叶之名碧涧茶、西湖龙井、庐山云雾、武夷岩茶、洞庭碧螺春…… 就在几人各自端看着茶库内收藏的诸多茶叶之时,走廊内传来两道轻微的脚步声。 春雨和秋白闻声望去,正好瞧见一名身穿烟灰色云纹锦袍的飒爽女子走了进来,来人容貌虽不出众,但眸光间隐有灵动与聪慧之意流转,气质洒脱而随性,这一切反倒衬得那张平淡的面孔格外引人注目。 烟灰锦袍女子一见到行椅上静坐的谢嘉宁,立即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嗓音清明道。 “属下叶晚怡,拜见主上!” 第三十一章 京茗之阁 春雨和秋白当即互相对望了一眼,两人眼中是无从掩饰的惊讶。 叶晚怡?不是那名此前与谢大公子有婚约的叶家小姐吗? 西南叶家,家主当任西南布政司的布政使,官级从二品。叶晚怡为叶家嫡长女,曾与谢源景缔结婚约,但两人甚至还没见过面,这婚约便随着后来谢大公子辞世无疾而终了。 可是如今叶小姐怎么会在这,而且还称她们的小姐为主上? 两名丫鬟随之疑惑又惊喜地望向谢嘉宁。 谢嘉宁眉眼中透出一丝浅淡的笑意,低头望向行礼的烟灰锦袍女子,抬手轻扶起她。 “晚怡,快起来吧,不必行此大礼。” 叶晚怡被她扶起身后,站直了些,目光认真地望向行椅上的人,摇头道“那不可行,主上,规矩断不能废,这还是您曾经教我该如何经营茶楼时,亲口说出的话。” 谢嘉宁目露欣赏地笑了笑,轻叹道“晚怡如今行事颇有雷厉风行之态,难怪我一入京,就见你把茶楼经营得如此井井有条。” 叶晚怡亲自走到谢嘉宁身后,从春雨手中接过行椅,推着她向廊内走去,同时接话道。 “我还差得远呢,这茶楼经营起来看似容易,实则却有许多门道!不过我很喜欢现在过的日子,虽然忙了些,但是极为充实。” 说着说着,叶晚怡眸中不自觉亮起一道光芒,心神振奋地小声补充了句。 “所以我一直很感激主上能如此信任我,不仅送我来到京城,还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我做。为了不辜负主上的信任,晚怡一定会经营好京茗阁,以助您完成最终的大业!” 叶晚怡心中十分清楚,这家茶楼于谢嘉宁而言有多么重要。 京茗阁表面看上去只是家普通茶楼,实则却是谢嘉宁于京城麾下全部势力的枢纽之地。 京茗阁的地下茶库直接连向通往国公府的密道,此密道耗费三年之力,动用不少钱财,才从茶楼一路悄然挖向国公府,并设置多重巧妙机关确保只供谢嘉宁一人通行。 不仅如此,京茗阁之中负责端茶倒水的茶倌,其实个个都是耳力极佳、身手不凡的暗卫。 这些暗卫此前便是谢府的亲信,被谢嘉宁事先从边疆一路送来了京城,他们潜藏在此茶楼之中,只为替谢嘉宁在皇京府暗中打探情报、执行秘密任务。此前朝中三党分立的情况,谢嘉宁便是由此而得知。 除此之外,这茶楼还是个宴请招待、笼络世家关系的好地方,当谢嘉宁不便于明面上与朝中官员来往时,就可以来此茶楼与之秘密会面,在暗地里展开交谈与谋划。 这一切都是谢嘉宁为了能隐于幕后发展京城势力,而提前部署的计划。 如今随着她亲至京城,命运的齿轮终于开始缓缓运转。 叶晚怡推着谢嘉宁来到茶楼之内的升降暗道,抬手启动机关,暗道承载着谢嘉宁等人开始缓慢向上移动,一直到了地面三层才停下。 行椅离开狭小的暗道,迎面而来的是窗棂外明亮温暖的光线,阳光照亮了整层宽敞而清幽的走廊,隐约可见几间华贵却不失意韵的雅阁。 然而叶晚怡却并没有带着谢嘉宁停留在这层楼,反是一路行向走廊尽头,只见拐角处,有一藏于柜阁与屏风后通向更上一层的精巧楼梯,楼梯旁还设有一木板倾斜堆砌的坡道。 极少人知道,京茗阁之内原来还有着第四层阁楼。 一层是大堂,用以招待散客,客堂内还设有一不大的戏台,于晚间聘请说书人来说书讲史,以此吸引了不少顾客。 二层是诸多厢房,设有不同等级,最贵的一间厢房名为“观雪阁”,又号称为全京城景致最佳的观雪厢房,厢内布置颇具古韵、典雅至极,不少世家子女慕名而来,时常于此厢房闲谈小聚。 三层则颇为别具一格,整整一层都不对外开放,只置有寥寥几间招待不知名贵客的雅阁,至今还从未有人到访。据说这第三层的雅阁只有茶楼主人亲自邀请之客方能进入,并且客人于此厢内饮茶,无论是何种名贵茶叶,都分文不取。 不少人因此前去暗中打探京茗阁之主为何人,却只得知茶阁管事的阁主为一姓叶的商贾女子,身份无半点特殊之处,因此又有许多人猜测,那叶阁主背后之人才是京茗阁真正的主人。 万泰七年间,京茗阁刚开张不久时,曾有世家出身的纨绔子弟前来闹事,非要前去茶楼三层的雅阁用茶,还嚷着要茶楼主人亲自接待他。 那日不少人围观看好戏,以为京茗阁会向那世家公子妥协,却不曾想那管事的叶阁主都未出面,负责管理京城治安的五城兵马司便先一步赶来,将那世家公子客客气气地请回了自家府邸。 明眼人一眼就看出,这京茗阁背后的神秘主人在京城势力不浅,否则怎会请得动五城兵马司的官吏亲自前来,将那闹事的世家公子押送回了府中。 自那之后,便再没有人自讨苦吃地前去京茗阁找事了,既然茶阁的规矩便是非受邀之客不可踏足三层,那不去三层便是,省得触了茶阁主人的霉头,被收拾了又丢人现眼。 也正是因为从没有客人到访过茶楼三层,所以才无一人知晓原来京茗阁之中,还有着更为神秘的第四层阁楼。 第四层阁楼并不大,只有一室之宽,但这一室,只供谢嘉宁一人踏足。 行椅被徐徐推动至一张方长的檀木茶案之前,谢嘉宁瞧见,那桌案上已经放置了几本册子。 她翻开轻扫一眼,里面是密密麻麻详尽的情报集录,包括哪月哪日、什么时辰、哪间厢房都有什么人到访,他们又在厢内谈了什么内容,都有专人记载了下来。 而这几本籍册,显然就是叶晚怡事先整理好情报,专门誊写下来拿给她过目用的。 谢嘉宁仅略微瞟了一眼,就知道叶晚怡为此曾耗费多少心力,于是抬头对她笑着赞叹道“晚怡此举,属实有心了。” 叶晚怡背手在身后,低下头,对她恭敬地回。 “主上,这是我应做之事,否则晚怡何以报答三年之前,您对叶家与我阿爹的恩情?更何况,您还让我实现了心中真正的抱负。” 话说到此处,谢嘉宁与叶晚怡对视之间,都不由回想起三年之前,彼此初见之时。 那一日,西南叶家府外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那是一名身坐行椅的少女,身后无一长辈便独自前来叶家登门拜访,并带着两队侍从送来了诸多赔礼。 第三十二章 两家婚约 万泰四年六月,西南行省临关府,叶家。 青砖墨瓦的府邸外,几辆马车停在高大门檐下,一名坐在行椅上的少女被人缓缓从马车内推出。 布政使叶正平听闻府内侍从通报了消息后,立即将来人请进了叶府正堂。 谢家近几月以来风波不断,这是全天下都人尽皆知的,叶正平也不例外。谢大公子于不久前辞世,谢家人却在这个关头前来拜访叶府,还带着众多赔礼,来意已很明确。 想到这,叶正平在心底深深叹了口气。 或许别人看不出来谢家先后交付兵权、禁城遇刺背后的深意,但他为官二十余年,还是能从这些事中猜出些许来龙去脉的。 这一切必然与阉党脱不开关系。 谢家如今自身难保,才只好前来退除与叶家的婚约。 念头中一经划过“自身难保”四个字,他便再次暗叹了口气,心中也升起些不解。 这谢家既是来退婚的,为何前来拜访叶府之人,却是这年岁不大的谢家嫡女? 叶正平转而看向府堂内那位谢家嫡女,只见她虽举止大方、气度不凡,但面色却极为苍白虚弱,不时还会剧烈咳嗽起来,显然是因谢家最近的风波而有些心力交瘁。 叶正平看着这病弱的谢家嫡女,竟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谢嘉宁却先开了口,有礼地道“晚辈谢氏嘉宁,贸然代父登门拜访叶府,属实唐突,先给叶大人赔个不是。” 叶正平连忙摆了摆手“不碍事,不碍事。”叶家与谢家向来交好,如今谢家有难,还能顾念着往日的关系和体面前来叶家赔礼,已是给了十足的诚意。 谢嘉宁继续轻声解释说“晚辈此番之所以代父拜访叶大人,是因家父于年初时便突发重疾,如今尚未痊愈,故无法亲自前来。家母也因不久前家兄于紫禁城遇刺一事,卧病在榻。而晚辈的另一嫡兄则于几日以前离开了临关府,前去迎接京城派来的送棺队伍,因此晚辈才只得独自前来代谢家同叶大人赔罪……” 叶正平越听越觉得谢家实在是太过凄惨,又一次长叹了口气,难怪今日是谢家嫡女前来造访叶府,原来是因谢家已无他人能挑起大梁,这谢家人也当真是苦命。 叶正平不禁沉声感叹了句“唉,你这孩子,也是有心了。” 谢嘉宁开始说起正题“晚辈今日前来拜访,主要还是因着家兄与叶姐姐此前订下的婚约,如今谢家遭逢变故,这婚约已算是半途而废,不知叶大人如何看待……” 她话还未说完,突然就有一道急促而强烈的脚步声从府堂外传来,那女子人还未到,便先行高声阻止道。 “等等,我不同意退婚!” 谢嘉宁被这一声高喝骤然打断,不由闻声望去,只见是一身形高瘦、气势凛然的女子大步走进了厅堂。 叶正平见到来人,眉间一惊,随即扬声批评道“晚怡,退下,不得无礼。” 叶晚怡不顾父亲的阻拦,毅然决然地走到谢嘉宁面前,刚想开口再说些什么,却骤然瞧见她座下的行椅,下意识止住了话语。 叶晚怡眸中一惊,她此前没见过这位谢家嫡女,不知她原来双腿有疾。然而紧接着,叶晚怡便察觉到自己的惊讶与停顿太过明显,顿时暗暗自责起来。 她想,自己这无礼的举动怕是已经伤到了这位谢妹妹。 可令叶晚怡出乎意料的是,当她有些惭愧地再次抬起眼望向谢嘉宁时,却只对上了一双平和无波的眼眸。 那眸子里半点伤神的情绪都没有,徒剩下一望无际的沉静。 叶晚怡陡然一怔,仿佛陷入了那双清眸里,还没等反应过来,就听对方忽而客气地轻声询问。 “叶姐姐,你为何不愿与谢家退婚?你应是知道,我兄长如今已经辞世,若不退婚,恐会耽误了你。” 听闻这话,叶晚怡先是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叶正平,才凝声陈述。 “此事说来话长……谢妹妹,你应是知晓,如今这世道对于曾经有过婚约的女子,即便是顺利退了婚,也少有世家愿意再上门提亲。尤其谢叶两家情况特殊,待今日退婚一事传出去,我身上必会被安以‘克夫’之名。” 谢叶两家于万泰三年秋堪堪定下婚约,转眼不过几个月的功夫,叶晚怡还没进门,谢家便接连出事,甚至与叶晚怡订下婚约的谢大公子谢源景还不幸遇刺辞世。 此事一出,叶晚怡的名声便已跌至谷底,若今日再退了婚,恐会给整个叶家都带来诸多风言风语。 谢嘉宁陷入沉默,半晌,她有些歉疚地开口“原是如此,这的确是我思虑不周了。”说着,又忍不住掩着帕子剧烈咳嗽了两声。 堂内一时陷入了沉默。 叶晚怡望着她歉疚垂眸的模样,不知为何,心底也随之升起一股说不出来的难受滋味,但余光一瞥见叶正平,似是想起了什么,面色挣扎了起来。 良久,叶晚怡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般,猛地抬起头,“谢妹妹,我有一提议,不知你可否代表谢家考虑一下?” 谢嘉宁抬眸看向她,缓声回“叶姐姐但说无妨。” 叶晚怡咬了咬牙,豁出去说道“谢家与叶家的婚约,可否继续保留?我与谢二公子同样年纪相仿……” 叶晚怡一说出口,便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倒不是害羞,她向来不是什么娇羞的性子,只是她认为当着这位谢妹妹的面主动提及更换婚约对象一事,又恰逢人家兄长刚离世不久,总归是有些失礼的。 但转念间,叶晚怡便又想起了叶家那件事,再度呼吸微促,眸色变得坚决起来。 谢嘉宁静静地盯着叶晚怡看了一会,片刻后忽然笑了笑,轻轻开口“原来叶姐姐是如此有主见的女子。” 叶晚怡听着她轻言细语的声音,不知为何,通身陡然开始紧绷起来,竟生出一种自己的目的已被全然看透的错觉,就听她接着道。 “改婚约一事的确是个好办法,对谢家与叶家而言,都不会折损了名声。只是……” 谢嘉宁依旧神色自若地注视着她,话音却一转。 “叶姐姐,你并非是因为顾念叶家的名声和自己的清誉,才想着同谢家继续维持婚约的吧?” 她话音依旧平和,漆黑的眸子却慢慢转向一旁的叶正平,周身气势渐起,丝毫未因对方是长辈而有所退缩。 谢嘉宁不疾不徐地开口,嗓音中含有天然而生的淡淡沉威。 “叶大人,敢问叶家是因何事而有求于谢家?” 第三十三章 叶家之难 叶正平霎时一愣,目色惊讶地望向谢嘉宁,而另一旁的叶晚怡早已整个人僵在了原地,同样难以置信地惊视向她,低声喃喃道。 “你怎会知道……” 谢嘉宁微微敛眸,并未多加解释,单刀直入道“如今谢家局势特殊,晚辈便开门见山直言了,如有冒犯,还请叶大人见谅。” “叶大人想必也听说了今岁以来谢家面临的风波,那定然知晓家父如今因病自顾不暇,从而向皇上主动上交了兵权。现今谢家权势与地位再不同往日,家父家母更是抱病在身,如此境地下,叶家究竟还会因何事有求于谢家?” 叶正平已然恢复了周身的沉着,平静下来后,先是目露赞许地看了眼谢嘉宁“虎父无犬女,我此前倒不曾知晓,原来谢大将军竟有一位如此聪慧过人的女儿。” 叶晚怡听二人说着,心中却还是不明白,谢嘉宁究竟是如何从自己三言两语间,就判断出叶家实则有事相求于谢家。 然而叶晚怡当局者迷,其父叶正平在一旁却看得清楚,自己女儿的性子如此直率洒脱,言语举止之间又尽是果敢,甚至直言不讳提出变换婚约对象一事。如此种种与寻常闺阁女子大相径庭的表现,岂不已然表明,她本性乃不循规蹈矩之人? 这样的人,又怎会在乎世俗的目光,因着所谓的女子清誉与名声,而坚持恳求与谢家维持婚约? 谢嘉宁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一点,才会见微知著,随之直接猜出了叶晚怡行为背后的真实目的,也就是叶家具有迫不得已的苦衷。 叶正平明确这一切后,心中暗道,这谢家嫡女卓识不凡,恐在谢家极有话语权,既然叶家的目的已经被其看穿,那他们不如借着机会坦诚布公地讲开,总好过两家因此而生了间隙。 叶正平面色渐渐凝肃起来,决定开始认真回答她的问题,先提问道“谢家闺女,你可知如今的西南行省,究竟由何人统治?” 谢嘉宁思索片刻,斟酌着用词道“地方政权本应由当地布政使统领,也就是您,叶大人。但是……”她欲言又止。 叶正平长叹了口气,接话道“但自承文年间末期,承文帝开始下派朝廷官员前往地方,以总督与巡抚之位任职后,总督与巡抚便将地方大权独揽,布政使一职从而形同虚设。” 也就是说,叶正平本是这西南地带的首领,可自从总督与巡抚这两人从天而降后,他便被夺了权,自此名存实亡。 叶正平面露些许难色,继续说道“而这一形势在新帝即位后,又发生了新的转变,皇上罔顾群臣阻拦,竟史无前例地派遣宦官前来地方任职……” 这导致万泰年间,阉党除了把控中央朝政以外,对地方政权也有了进一步的约束。 听到此处,谢嘉宁已然明确了叶家如今遭遇的困境。 她眸中一动,眯了眯眼,嗓音清冽地问“叶大人,那阉党派来的总督与巡抚,此前可有为难于您?” 叶正平见她已猜出了事情的头绪,颔首承认道“他们想扶持另一人坐上这布政使的位置。” 叶正平这话说得尚还委婉,但谢嘉宁却听明白了此言潜藏的深意…… 那总督与巡抚作为阉党一脉的人,分明是想铲除异己啊。 果不其然,她念头刚起,就听叶正平话音落下后,叶晚怡忽然情绪激动地愤声强调。 “爹,他们哪仅仅是想扶持别人坐上这布政使的位置,他们根本是想除掉您与整个叶家啊!” 她忿忿不平的声音在府堂内形成一阵回音,堂内即刻寂静一瞬。 听到叶晚怡这过于直白的表述,叶正平无奈地瞥了眼自己的女儿,却终究没有出声否认。 他再次看向沉吟不语的谢嘉宁,凝声坦白道。 “谢家手握重兵,此前那两名宦官顾念着叶家与谢家的婚约,才迟迟没有动手。现今谢家虽上交了兵权,但依旧名震天下、威望不减,阉党仍对谢家忌惮三分,因此也不会轻易对叶家下手。可若是两家突然退了婚,恐怕……” 难怪叶晚怡无论如何也不愿与谢家解除婚约。 谢嘉宁想着,又转看向旁侧,恰与叶晚怡对上视线。只见她眸中尽是心急如焚之色,唇张了又合,似是想问些什么,又因顾虑而克制了回去。 谢嘉宁看出她内心的焦急,却再次默不作声地垂下眸,眸色深邃,像是在深思熟虑着什么。 叶晚怡见她一直没有开口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紧紧抿着嘴唇,不安地等待着。 案旁的香炉余烟袅袅,于府堂之内慢慢逸散开来。 许是谢嘉宁太久没有动静,叶晚怡终于忍耐不住,眼眸之中渐渐涌起决绝之色,鼓起勇气打破了堂内的安静。 “谢妹妹,我今日虽是初次见你,但不难看出你非是寻常世家女子,婚约一事想必你心中已有定数,只是不好直言相拒于叶家,这才久未开口。 依我所见,谢妹妹乃是心性坚决之人,怕是不会因他人言语轻易改变决定,因此我不打算用何恳求之词来说服你,我只想斗胆问谢妹妹一句……” 叶晚怡目光灼灼地看着谢嘉宁,紧咬起牙关,只听她一字一句语出惊人地问。 “今岁以来,谢家历经种种风波,敢问你心中就对阉党之人无一分怨恨吗?” 阉党一词,是她从父亲叶正平口中听来的。 谢嘉宁闻言抬头,波澜不动的眸子里终于聚起些许涟漪,眼底深处竟隐约浮起一抹笑意。 她终于等到了这句话。 谢嘉宁不动声色地问“敢问叶姐姐何出此言?愿洗耳恭听。” 叶晚怡略带犹豫地看了一眼叶正平,见父亲并未出声阻拦,心下一横,干脆豁出去将所思所想全部道出。 “近日谢公子遇刺之事人尽皆知,我虽身在后宅,但也不免听人说了其中来龙去脉,知如今天下世人无不为谢家打抱不平,而这不平的矛头便直指那作恶多端的阉党。 如若谢公子遇刺之事当真与阉党有关,那谢家与叶家同为那群宦官所迫害,也算是同仇敌忾,何不就此维持了两家的婚约,从而暗中互帮互助呢?” 叶晚怡此言不无道理。正因如此,叶正平始终一言不发,放任女儿将这些话说出口,只端看另一人会如何应答。 谢嘉宁听完这些话,面色不变,先是笑着夸赞道“叶姐姐有胆有识,从寥寥几件事判断出谢家的处境,并以此道理劝服于我,令人心悦诚服。” 与此同时,她心中划过一抹锐冽,暗想这样的女子,本不应束缚在后宅之内。 念头一闪而过,谢嘉宁又将目光投向另一旁的叶正平,回归正题,讳莫如深地启口。 “叶大人,谢叶两家婚约一事,晚辈心中已有答案。但在谈及此事之前,晚辈需先冒昧问大人一句……” 她轻柔的嗓音沉了沉,锋锐之意随着语调渐起。 “倘若谢家愿意维持婚约,叶大人便就此心满意足了吗?” 谢嘉宁素来谦和有礼,此时此刻,却不惜得罪叶正平也问出了这句堪称不敬的话,隐有激将之意。 第三十四章 收服叶家 叶正平又一次愣在了太师椅上。 他为官二十余载,心性早已磨练得处变不惊,但今日却在一日之内接连两次被打破原有的镇定。 叶正平面色依旧和缓,只是通身官压亦渐渐浮起,不慌不忙地问。 “谢家闺女,这话又是何意?” 谢嘉宁言语之间却未有退缩,轻声道。 “就如方才叶姐姐所言,谢叶两家若维持婚约,可暗中互助并提防于西南阉党,阉党亦将因种种顾忌而一时半刻不会对叶家出手。只是,那两名宦官却依旧高高在上坐在那总督与巡抚之位,此地黎民百姓与清正之官仍受其所迫……” 她话音加重,面色凝重认真,再度沉声询问“如此,是叶大人身为西南布政使想看到的吗?” 叶正平闻言惊讶不已,稍作思索,便从她方才的话中品出了另一重意味,“你难道是想……” 谢嘉宁见他终于理解了自己的意图,笑着颔首,并直言不讳地承认了他的猜想。 “我欲除掉此宦官二人,以绝后患。” 叶正平与叶晚怡父女二人通身一震,顿时大惊失色地看着对面行椅上的女子,见她面上虽平和笑意不改,语气却极为狠绝。 叶正平强行压下心中的震惊,肃声问“谢家闺女,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那二人乃是皇上亲派的官员,又背靠阉党,暂且不提将之杀除后会引发的种种祸患,就说你一年少的世家女子,谈何能除掉两名位高权重的宦官?” 谢嘉宁毫无惊慌之色,慢条斯理地道“我会派出谢府手下的暗卫,将之秘密杀除。若此举不成,还可亲自带兵围了那总督府。” 叶正平心神大骇,刚欲出声说些什么,却听谢嘉宁又话音一转,不疾不徐地补充道。 “但是在除掉此二人之前,晚辈需请叶大人配合,先详尽调查那两名宦官的言行举止、生平经历与喜好。此后,我会派出两名精通易容之术的暗卫扮演其行径,将其取而代之。待万事筹备周全,我才会出手将之斩杀。” 谢嘉宁这一席有条不紊的言论讲下来,叶正平原本的惊骇之情已悄然褪去。 起初他听闻此番话,本觉得这谢家嫡女属实大逆不道、荒谬至极,可慢慢的,却越听越莫名被其谋划所吸引,似乎……也不是不能为之。 谢嘉宁见他已心神微动,继续娓娓道来。 “天子登基不过三年,根基尚浅,如今好不容易将手下的宦官安插进西南行省,定不会轻易将之召回。天子身在皇京,我们远在边疆,如此一来,此般偷梁换柱之举便无人可察觉。即便朝廷派人前来视察,短短打一照面,也很难发现端倪。” 叶正平审慎思虑着,踌躇不决道“这……”这虽冒险了点,但好像确实可行。 谢嘉宁敛眸,语气黯然了些,但仍接着说道。 “不过若当真实行此计策,仅仅杀那两名宦官是断然不够的,还要将跟随其一同前来西南边疆的亲信也尽数灭口,才能确保此事不出差错。” 叶正平犹疑地看了她一眼,知她此言没错,却还是被其话语中的杀伐果断所震惊。 良久,他终究是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询问。 “谢家闺女,你这谋划本官听了,倒也的确有几分可行之处。叶家不是不可与你合谋,只是还需再做商榷将此事完善。 不过除此之外,本官有一事实在不解,你如此大费周章除掉这西南总督与巡抚,究竟所谓何故? 今日一面我已瞧出,你年纪虽轻,但非是感情用事之人,定然不会是因对阉党的报复之心而做出此般筹划,那又为何……” 谢嘉宁平静地抬起头,目光落向叶正平与叶晚怡两人,轻弱的声音于府堂之内响起,却格外清冽而坚定。 “再过不久,皇上就会派人前来边疆宣旨,并擢升我父亲为当朝太保,谢家将举家迁入京城。” “但是我不会走,我会借着替兄长守丧的理由,独自一人留于边疆三年。这三年里,我会将我父亲曾经手下那些兵力尽数收归谢家,让其为我所用。” “而这朝廷派来的总督与巡抚,掌西南军政,又为阉党眼线,就算没有叶家之事,我也必要将其除之……否则又谈何瞒过天子与阉党,暗中将边疆兵力收入麾下?” 谢嘉宁凤眸微微扫过旁侧目瞪口呆的两人,继而温声道来。 “此瞒天过海之计,本就不可长久,至多能藏五年便会被朝廷所知晓。因此三年之后,我欲亲去皇京府,去那天子脚下的权力中心倾覆朝中局势。而待时机一到,我便会举手中兵力,将大历江山取之。” 叶正平抬起手来,难以置信地指向行椅上的年轻女子,悬于空中的右手轻轻抖动着,嘴唇亦哆嗦个不停。 “谢家闺女,你,你……你要谋反?” 谢嘉宁平静回视向他,不置可否地道。 “自承文年间起,阉党便兴风作浪,到了万泰年间更是变本加厉,压得满朝忠臣与天下百姓抬不起头来。自古以来,听谗惑乱、与民作对之君都没有好下场,褚氏江山倾倒已是历史之必然,即便没有我推翻大历,也还会有旁人。” 叶正平越听越心受震撼,猛地站起身,开始于堂内来回踱步。 他眉头紧紧拧在一起,显然是在深思熟虑着谢嘉宁之言,就在这时,他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想起今日本是这谢家嫡女不请自来突而拜访叶府,再结合她抵达叶府之后的种种从容举止,以及这一连串听起来仿佛早就准备好的说辞,他怎么觉得…… 叶正平颇为错愕抬起头,望向谢嘉宁,直言问道“谢家闺女,莫非你早便知晓了,本官作为西南布政使受阉党所迫的困境,这才借着商榷婚约的理由独自造访叶府。可实际上,你本就是为收服叶家而来,因此……” 他不由回忆起自谢嘉宁入府以来的所有表现,先是献上赔礼、提及两家婚约,之后待叶晚怡出声阻止,以及自己道出叶家困境后,她顺水推舟讲出这一切,还有那恰巧安排好了的、精通易容可取代宦官的两名侍从…… 叶正平瞳孔微颤,喉头一哽,几乎震惊得快说不出话来,“所以今日这一切,难道都只是你计策之中的一环吗?” 谢嘉宁干脆利落地承认“是,今日之事,都在我计划之内。” 她目光紧锁在叶正平与叶晚怡两人面上,观察着其神情变化,接着道,“叶大人,您既已看破此事,晚辈自知再多说无益,今日只想问一句……” 谢嘉宁略微扬起下巴,再不遮掩周身威沉气势,眼眸尽是摄人的光芒,开口之言掷地有声。 “我欲取天下,叶家可愿随之?” 第三十五章 秘密盟友 后面之事便不难猜测了。 叶家本就受阉党所迫,叶正平自知没有退路,叶晚怡更是因那总督与巡抚多年以来对父亲的为难打压,而怀恨在心。叶家自此顺理成章地被谢嘉宁所收服。 此后事情的发展也正如谢嘉宁谋划的一般,她成功调换了那宦官总督与巡抚,解决了叶家的燃眉之急,不仅让叶正平重掌了西南行省的实权,还悄悄收服了边疆一带的所有兵力,行暗度陈仓之举。 至于谢叶两家的婚事,却并没有继续维持。为防止皇上与阉党提防谢家与叶家的联姻,这婚约在短暂更改过一段时日后,便随着谢离尘随同谢家迁入京城,大张旗鼓地解除了。 谢家与叶家表面上装作因两家婚约未谈拢,而开始生分疏远的关系,实则整个叶家已被谢嘉宁收入麾下。 在这个过程中,叶晚怡逐渐与谢嘉宁关系拉近,并对她诚心拜服,自愿奉其为主。 谢嘉宁看出叶晚怡同为女子,心中却另存志向,不想被困于后宅之内。加之其能力出众,敢作敢当,亦是越发信重于她。 于是万泰七年初,谢嘉宁便将管理茶楼、潜藏暗卫、打探京中情报这一系列重任委派于叶晚怡。而叶晚怡果然没有辜负她的信任,此后将京茗阁经营得风生水起,却叫外人看不出丝毫端倪。 谢嘉宁与叶晚怡两人思绪渐渐从记忆中回笼,互相看向对方,默契地笑了笑。 谢嘉宁重新翻阅起手中的情报籍册,稍微过目了几页之后,忽然想起了什么,抬首询问。 “京茗阁开张之后,‘那位’有来过吗?” 叶晚怡早便猜到她会问询此事,立刻摇头道“回主上,那位大人不曾来过。” 谢嘉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轻声低喃道“那他这几日便会来京茗阁了。” 叶晚怡微怔,面上流露出些许不解。 京茗阁开张后,三层的雅阁一直为那位大人留着,但他却始终不曾来过。难道,便是在等主上进京的时日? 她念头还未落地,楼梯下方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只见扮作茶倌的连风匆匆踏上楼阶,拱手禀报道。 “主上,叶阁主,茶楼后门不久前停了一辆马车,来人十分低调,未曾命人进阁内通报,待我手下暗卫发现并问过车夫后方才得知……马车内之人,姓宋。” 谢嘉宁微微颔首,同时笑着看向叶晚怡,叶晚怡则在怔愣过后,语气惊喜地道。 “主上,宋大人果真来了,属下现在就命人收拾好三楼雅阁,供您与他会见!” 叶晚怡说完,便拱手告退,转身向楼下快速行去。 第四层阁楼内一时之间只留下谢嘉宁与春雨、秋白三人。 两个丫鬟面面相觑了眼,接着秋白欣喜地低声惊叹道“小姐,没想到您早就将叶家小姐收为部下了!” 春雨则将注意力放在了另一件事上,之前她与秋白虽未陪同小姐入宫,但却是在宫门前亲眼见到了传言中的宋大人与小姐对话。那画面养眼极了,她一直过目不忘,于是这会高兴地小声道。 “小姐,那日我见到宋家马车上停留的鹰隼,便觉得颇为眼熟,后来定睛一看,发现不正是小姐三年前派人送去京城的那只信鹰吗!所以我就猜测,小姐或许与宋家公子是旧识!” 谢嘉宁笑着摇了摇头,叮嘱道“春雨,他乃当朝首辅,为正一品官员。又承袭了国公之位,与我阿爹平起平坐。切记不可当面称其为公子,有失礼数。” 春雨连忙更正道“是,小姐,春雨记下了!”心中同时想,那宋大人明明看起来那么年轻,却被冠上了诸多老气横秋的名号,也算是这世间独一份了。 秋白这时好奇提问道“小姐,我怎么记得那位宋大人在三年之前,似乎派人给谢府送过一封信?后来小姐看过那封信后,还将之收入秘匣上了锁。” 春雨经此提醒,当即也想起了这事,恍然大悟道“我竟将这件事给忘了!小姐当时读完那封信后,表现得神神秘秘的,还将那信笺郑重地锁了起来,我和秋白为此好奇了许久呢。” 谢嘉宁被她苦苦思索的模样给逗笑了,轻笑着说“那封信,倒的确是我与他第一次来往。” 也正是因为三年前那封信,她与宋家才会暗中结为盟友。 谢嘉宁说着,目光望向窗棂外,眺及更远处成群的楼亭古阁。 万泰四年,谢源景抵达京城后,第一时刻便与宋柏辞私下碰了面,谈及两家的近况。 这才得知原国公宋呈先后失踪并被秘密杀害一事。 宋柏辞怀疑此案背后是阉党之人主使,却未能查出确凿证据,于是三司会审后,宋呈身死一事草草了结,随着日子的推移,朝中渐渐再无人提及此事。 人人皆以为,宋家公子淡泊名利,替父接任内阁首辅之位后,只掌管分内之事,向来不涉朝政党争,致使宋家也一直维持中立。 可实际上,他在谢源景入京后便与其达成共识,决议秘密与谢家结盟。 但这结盟之人,却并非曾经的镇关大将军谢怀荣,而是尚在闺阁的谢家嫡女,谢嘉宁。 谢源景入宫觐见前,便已将自己准备赴死紫禁城一事告知于宋柏辞,并郑重嘱托。 希望日后他能在京城暗下照拂谢家,并助自己的嫡亲妹妹谢嘉宁一臂之力。 宋柏辞应下承诺。 因此才有了那封日后送至边疆谢府,由谢嘉宁亲启的书信。他在信里告知了谢嘉宁,此前他与谢源景相谈的一切,并问及其是否有结盟之意。 谢嘉宁并未拒绝。 且回信之时,她派人将府中信鹰也一同送去了京城,送给那位小宋大人,作为两家结盟之礼。 后来三年,两人因结盟之事常有书信来往,但因京城与边疆天南地北,始终未曾见面。 那日谢嘉宁堪堪入京,于宫门前与其偶然相遇,倒的确是她与宋柏辞初见。但那一面太过匆匆,不便细谈,只能说是打了个照面。 而今日宋柏辞到访京茗阁,才将是二人正式碰面之时。 谢嘉宁收回眺远的目光,面色依然温和宁静,她放下手中的本册,对身侧的春雨和秋白轻声道。 “走吧,去三层雅阁,该去见一见那位宋大人了。” 第三十六章 云落乾坤 京茗阁后门的短巷内,一辆朴素而不起眼的马车候在大门旁,静静停伫着。 不久,一个身穿深色衣袍的茶倌低着头匆匆赶来。 待行至后门,他谨慎地向四周巡视了圈,见短巷内再无旁人,这才对马车内轻咳了一声,恭敬地俯身道。 “大人,请随我来。” 马车内即刻有了回应,一道朗如清风的声音轻微响起,打破了僻静的短巷。 “有劳了。” 紧接着,一道清冷挺拔的身影从车厢内缓缓走出,那人头上戴了一顶素色斗笠,身穿翩翩银白锦衣,步履轻缓,周身气质高洁风雅,如芝兰玉树。 那公子头上宽大的斗笠,恰巧遮住了他低下的脸庞,从旁侧看去,只隐约可见其疏冷的神色,与抬腕轻压帽檐间,一只骨节分明而修长贵气的手。 宋柏辞自后门走入茶府,身后仅跟随了一个白衣侍从。主从二人一路穿过小桥流水的茶楼后园,拐入古色檐廊,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长廊尽头。 此时午时过后,茶楼一层大堂内,来客已经坐满了大半片茶桌。说书人还没到,于是这些散客便同随行的友人笑语闲谈着,不时召唤茶倌再上一碟新茶点。 宋柏辞途径茶楼一层,不经意听见楼内热闹的声音,再次轻压了压斗笠,面不改色地从隅角的楼梯走上楼。 踏上三层后,周围再度恢复一片宁静,走在最前侧的连风身影微停片刻,只见另一个茶倌迅速走来,同他低语了几句。 接着连风环顾了圈,开始继续带领其朝一处方向走去,直到行至最里侧一间雅阁门前,才终于彻底停住脚步。 连风恭而有礼地抬手,做出请的手势,“大人,主上已经在屋内等着您了。” 宋柏辞微一颔首,连风见状,躬身为其推开屋门。 门刚一打开,满室清幽的茶香便自厢内扑鼻而来,就见一道山水屏风立在门前不远处,挡住了所有人向屋内看去的目光。 宋柏辞这时回过头来,向跟随在自己身后的白衣侍从平静看去,那侍从立即心领神会,双手抬上前,向他呈递上一个沉重而典雅的锦盒。 宋柏辞一手接过锦盒,低声吩咐了句“青羽,我一人进去,你回马车旁候着即可。” 名唤青羽的白衣侍从低头拱手,顺从回应“是。” 宋柏辞独自一人走入雅阁,待其步伐临近屏风后,连风才在其身后慢步退回走廊,并悄悄关上了厢门。 屋内只余两人的气息,以及萦绕在周旁的淡淡茶香。 宋柏辞越过山水屏风,便瞧见宽敞的雅阁内,有一道坐在行椅上的清瘦身影。 连片的窗扉微敞,明亮的光线照进厢房,打在那端坐于窗下静静观雪的女子身上。 女子听到动静,闻声抬眸望去,光影在其如画的眉眼间流转,衬得那双温润的瞳孔愈发清澈。 谢嘉宁望着来人的身影,微微牵起唇角,清婉有礼地一笑。 “宋大人,别来无恙。” 宋柏辞缓步走近,颇具礼节地取下头顶的斗笠,一张清贵出尘的面庞呈现在女子眼前,只见他微微垂下疏朗的眼眸,轻声回应。 “宋某未曾事先传信便唐突拜访,有失礼仪,还望谢小姐见谅。” 谢嘉宁笑着回“我出宫的消息昨日已传遍京城,想必也一同传入了宋府,我料想大人该于近日到访京茗阁,便提前来阁内静候了,不碍事。” 宋柏辞在茶桌对侧徐徐坐下,与她自然对视,礼貌关切道“听闻小姐风寒未愈,如今可有好些?” 谢嘉宁颔首“好些了,这风寒也是来得恰巧,正好耽搁了那日入宫觐见一事,实为幸事。” 否则,还不知觐见之时,她要被那褚氏天子如何为难。仅是她双腿有疾无法对天子叩头拜礼一事,就会成为不小的把柄,只要天子有心,便可借题发挥责罚于她,又或是折辱于被囚困在宫内的谢怀荣。 宋柏辞附和“此事未尝不是因祸得福,如今皇上与阉党戒心渐退,想来日后也不会过多为难谢家了。” 说着,宋柏辞抬手将身侧锦盒放置桌上,轻微向前推去,谦和地说。 “上次宫门前匆匆一瞥,宋某未来得及为小姐献上此礼。” 谢嘉宁目光落在那古雅锦盒上,指尖微微抚过那锦盒上绣有云纹的表面,略微疑惑道。 “宋大人,这是?” 宋柏辞并未直言解释,俊雅的眼眸沉静看着女子,像是在等她自行打开锦盒查看。 谢嘉宁双手解开盒前的玉扣,慢慢掀开锦盒,下一刻,眸色微怔。 只见里面放置的竟是一副精致的玉质棋盘,棋盘一旁还配有两个细腻的陶瓷棋罐,一罐盛满黑子,一罐盛满白子。 宋柏辞这才清声解释道“曾听景兄谈及,小姐尤擅棋艺,故送此名为‘云落乾坤’棋盘作为结盟之礼,还望笑纳。” 谢嘉宁盯着那幅棋盘,沉默片刻,转而抬手从锦盒内取出棋盘,缓缓推置两人中间,这才笑着抬起明眸提议道。 “宋大人有心了,既有此盟礼,今日又逢你我真正初见,何不于此对弈一盘?” 听到此言,宋柏辞轻轻挑眉,眸中略微闪过一抹波动,顷刻那端正淡然的面孔又恢复如初。 他身姿板正地坐于茶桌对侧,一手抵住袖袍,另一手有礼地将手腕轻抬,朗声道。 “小姐既想对弈,宋某自当作陪,请。” 窗边茶壶升起袅袅白烟,两人静坐在窗牗旁,于风雅雪景下,闲逸地开始了一局围棋。 谢嘉宁执黑子,宋柏辞执白,一桌空落落的棋盘很快便墨白两色交错。 两人斗得激烈,不时拿过茶杯轻饮一口,面上各为专心沉思之态。 谢嘉宁素手执一黑子,垂眸微蹙,边凝思着,边忽而出声问道。 “宋大人,那江南贪墨案的要犯方知府,现下如何了?” 说罢,她将黑子置入棋盘之中,仅此一子,场上局势瞬间凌厉起来。 宋柏辞目光细细端详着棋盘,认真分析着下一步的走势。 听她突然问及此事,他未曾抬眸,而是平静地执起一子,嗓音低朗地回。 “那日你手下的兵卫得手后,便迅速将人带到了与我汇合之地,我已将其安置在你事先准备好的京郊宅邸内。” 第三十七章 茶阁对弈 听得此言,谢嘉宁逐渐回忆起劫走方其元一事的来龙去脉。 她早在离开边疆之前,就通过自己安插在玄廷卫的暗桩,得知了皇上要求玄廷卫秘密押送方其元入京一事。 而另一队押送方其元的玄廷卫里,便有她手下之人。这一路上她屡次装病途径各府各州时,实则都暗中接到了其传递的消息,因此才准确无误地得知了其队伍的行程。 在她的有意安排下,两个入京的队伍路程逐渐重合,护送谢嘉宁的队伍在先,押送方其元的队伍在后。 她还事先派出了边疆兵卫中的一千精兵,一队悄然跟踪自己这队玄廷卫,一队扮作刺客去追踪方其元的押送队。 于是,在阉党刺客错把谢嘉宁的队伍当成目标,并出手袭击的这一日,谢嘉宁手下的兵卫也顺利劫走了方其元。 至于那些押送方其元的玄廷卫,其实并没有全军覆没,只是都被尽数带回了一处谢家的私宅,同方其元一起被银甲兵们严加看守着。 这便是谢嘉宁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劫走江南贪墨案的要犯,平州府知府方其元。 但此次她冒着极大风险派出手下私兵,自然不能仅仅只达成一个目的。 所以便有了那一日,谢嘉宁领兵包围卫云珩,最终恩威并施收服其为属下的一幕。此为一箭双雕之举。 卫云珩认主之后,谢嘉宁的队伍继续前行,那些退去的银甲兵也没闲着,他们直接原路折回不久前谢嘉宁遇袭之地,成功追踪到了正在撤离路上的阉党刺客。 接着,这些阉党的刺客也被一同送去了谢家的私宅。 那些刺客可能做梦也想不到,他们虽然行动失败,连方其元的马车都没摸着,可最后兜兜转转,被谢嘉宁抓获后,他们竟然又和方其元在同一个地牢里碰了面。 如今,那些阉党的刺客正和他们本欲行刺的目标,知府方其元,被一同关押在谢家暗无天日的牢狱里,彼此大眼瞪小眼。 而劫走方其元的这口黑锅,也顺理成章地飞到了这群刺客们的头上。 复盘了一遍事情的经过后,谢嘉宁思绪渐渐淡出,重新望向眼前的黑白棋盘。 见宋柏辞在对面稳稳落下一子,谢嘉宁敛了敛眸,淡声回“是有些时日了,也该去看看那位方知府了。” 她慢慢从旁侧棋罐内取出一枚莹润如墨的黑子,轻夹在两指之间,微作思索状,同时提议。 “宋大人不如今日随我一起前去吧。” 说起来,她能成功抓获这位方知府,也有宋柏辞当日接应及时,并妥善处理好后事的功劳。 不过,她之所以邀请宋柏辞一同前去,最主要还是因为有关方其元一事的谋划,后续还需宋家帮忙在朝中配合。故而这其中有些情报,宋家必须要提前知晓。 宋柏辞颔首应下“好,便依小姐所言。” 说着,他又抬手倒了杯茶,清润的眸子不经意划过对面谢嘉宁的茶杯,见仍半满,又放回了茶壶。 各自饮下一口茶后,两人重回棋局,一边有来有往地下着棋,一边继续聊起方才江南贪墨案的话题。 谢嘉宁于棋盘中精准无误地放下一子,随口问“宋大人,有关江南贪墨案一事,朝中官员都如何看待?” 宋柏辞微微抬眸,思索着开口“朝中臣僚身后立场各不相同,其看法也参差不一。” 谢嘉宁抬眉看向他“宋大人身在内阁,不如就先说说,内阁的诸位阁臣是如何看待此事。” 宋柏辞目光扫过棋盘,很快又放下一子,场上棋势重新转回有利于他的局面,并缓声道。 “谢小姐想必知晓,内阁阁臣大多出身元明书院,如今普遍为元明党成员。而元明党之人,皆信奉为官者当清正廉洁,自是对江南贪墨案一事深恶痛绝。” 谢嘉宁追问“他们可对此事背后的真相有所猜测?” 宋柏辞平淡道“阉党自上至下贪墨成风,此为众所周知之事。故而朝中诸臣其实心如明镜,皆明了江南贪墨案必然与阉党脱不开关系。但即便如此,只要皇上依旧被宦官蒙在鼓里,一日不知此事,那便不成真相。” 谢嘉宁轻轻一笑“所以,元明党之人才会竭力谏言皇上查明此事真相。皇上信宠宦官已久,旁人平日上奏数落阉党的不是,他早已听不进半句,此次只有皇上亲手查出确凿证据,从而对阉党生有疑心,才能打破如今朝中现状。” 宋柏辞望向她的笑容,视线停伫片刻,平和地称赞道“谢小姐闻一知十,宋某自叹弗如。” 谢嘉宁却并没有回应这句,她心知肚明,这位宋首辅乃是十一岁就连中三元的少年天才,要仅论及聪慧程度,这世间怕是少有人能与之相比,因此这不过是礼貌性的客套之言罢了。 她伸手放下一黑子,再次漫不经心地问“那宋大人作为内阁首辅,又如何看待此事?” 宋柏辞不疾不徐地回“宋某与其余阁臣看法一致。” 谢嘉宁笑了笑“也就是说,宋大人与元明党官员乃是志同道合?” 宋柏辞执着棋子的手微顿,回视向笑着看向自己的女子,半晌沉声道“我与元明党官员虽于此事所见略同,但非是志同道合之人。” 谢嘉宁挑眉“为何?” 宋柏辞目光锁向她,平静地答“元明党欲取代阉党得利,我志不在此。” 谢嘉宁若有所思地蹙起眉,顺着他的话分析起来。 “元明党成员多在内阁,阉党成员多在六部,彼此职权有所冲突,矛盾激烈。因此元明党真正的目的,看似是打压阉党,实则是打压六部,从而在朝廷之中争得更多的话语权。” 她话音一顿,眸色沉了沉,“可究其本质,他们并非想与阉党背后的南司为敌。毕竟,内阁的权力还受制于执掌玉玺的南司,若完全与其对立,便是砸了自己的饭碗。” 宋柏辞颔首,轻叹了口气“正是如此。” 他作为内阁首辅,最是了解现今内阁的困境。 内阁的职责,主要是作为皇帝的最高幕僚,于皇上裁决奏章之前,通过手中的“票拟权”与“封驳权”批阅奏章,为其提出建议。 但内阁批阅完的奏章,还需再经手于南司一遍,才能到皇上手里。因此,内阁的权力大大受制于南司。 不仅如此,内阁与六部还时常有职权上的冲突。 若说内阁是提出建议的部门,那么六部就是具体实施建议的部门。 然而内阁提出的建议,六部往往不愿意采纳。 原因也很简单,六部手掌实权,其中官员常想自己做主行事,而非处处受内阁掣肘。 所以六部之中的聪明人,早就越过内阁,去投靠更上一层的南司了。如此一来,只要依附于宦官,便能架空内阁的权力,不受其所控。 说到底,内阁与六部的权力之争,才是元明党与阉党对立的源头。 思及此处,谢嘉宁意有所指道“久闻宋大人淡泊名利,不曾想大人作为内阁首辅,竟连手中权力都可置身于外,倒也难怪大人久居中立,不涉元明党与阉党之争了。” 宋柏辞这时却轻轻摇头,“谢小姐误会了,我并非置身事外。” 谢嘉宁不解地扬起眉头“此话何解?” 听闻此问,宋柏辞那双清俊的眸子随之落在她身上,似凝似沉。 他开口的声线偏冷,如静夜击玉,却分外清晰地于厢内响起。 “我不是已经站在了小姐的身边吗?” 第三十八章 棋差一招 谢嘉宁难得微怔一瞬。 片刻后,她弯了弯眉眼,重新换上温和的笑意,语调中略带疑惑地问。 “宋大人与我不过初见,又如何肯定,我为志同道合之人?” 对谈之间,谢嘉宁仍未忘了棋局,她余光扫过场上局势,利落地抬手放下一颗棋子,润玉清脆地落在棋盘上,声音透彻而响亮。 宋柏辞目光落向她置下棋子的位置,眼神却不经意划过棋子之上的白皙纤手,瞳孔微顿,下意识移开了目光。 他沉默少顷,淡声答“宋某起初也不能完全肯定,小姐是否为同道之人,只是我既已对源景兄应下承诺,决议助谢家一臂之力,就会为之践行。” “而后来……”宋柏辞注视向茶桌对侧的温雅女子,只见她抬手遮唇,因着窗外的冷风而轻咳了两声。 宋柏辞垂眼,起身顺手关上窗扇,重新落座后,沉静地道。 “后来,我与小姐屡次书信来往,见字如面,常为小姐信上字句间的谋略所惊叹,才明白景兄此前与我提及你时的每一句话,都非虚言。 三年间的合作,足以让我确定,小姐实为同路之人,不过这只是我选择同谢家结盟的理由之一。” 谢嘉宁瞥了眼那关阖的轩牗,眸中笑意一闪而过,继续问“那理由之二呢?” “理由之二,便是因这大历局势。”宋柏辞清声说着,于谢嘉宁方才置于棋盘上的黑子之旁,缓而有力地搁下另一白子。 他垂下的眼眸中,眸色稍沉起来,“便如小姐此前信中所言,阉党作乱下,褚氏江山倾倒已是必然之局,不过形势早晚。元明党之人虽与阉党对立,目光却还是近了些,只看见了手旁的利益,却未曾下定决心彻底铲除大历祸乱的根本,也就是宦官。 宦官一日不倒,阉党便一日不灭,元明党仅是打击六部,不过伤其皮毛,又因侵害了阉党利益,即便其不愿与南司为敌,最终也还是站在了南司的对立处。元明党进退两难下,终究是两头不到岸,一无所获尔。 故而真正能打倒阉党之人,必要具备常人所未有的觉悟,并抓住谋权之根本,手握兵力,方能成事。” 说到这时,宋柏辞眸中少见地透出几分冷意,再开口时,俊逸的面庞凛若冰霜。 “此外,谢小姐亦知晓,宋家因家父身死一事,已与阉党结下血海之仇,我虽不愿涉党争,但若此仇不报,愧对宋家列祖列宗。而谢宋两家自上一辈便交好,如今又共同肩负血仇,早已彼此生死相连,此为我与小姐结盟的理由之三。” 谢嘉宁一直凝视着宋柏辞的神情变化,见他面上森寒转瞬即逝,又恢复了平常的疏冷,微微一笑。 “原来如此,宋大人所思所想,倒与我不谋而合。” 她目光淡淡掠过那张清贵如谪仙的面孔,面不改色地补充。 “我早在看见宋大人传来边疆的第一封信时,就已确认,你我为同道之人,我理应与你结盟。因此,我才会送去那只信鹰。” 宋柏辞回想到此事,一贯冷冽沉稳的神色终于被打破,也温和地笑了笑,“那只鹞鹰,的确驯养得极好,那日我处置好方知府后,便是用它与你传信。” 那句“人已接到”,便出自宋柏辞笔下。 谢嘉宁指尖覆向茶杯,微叹“可惜那鹞鹰飞不得太远的路,仅能在皇京府周旁传信,信上也写不得太多内容。” 她举起杯身,轻抿一口,“况且那鹞鹰生得过于瞩目,若真用于在京内传信,未免太过显眼。宋大人如有急事需同我传信,还是直接联络我手下的暗卫为好,或是直接到访京茗阁。” 宋柏辞颔首“也好。”这京茗阁创建之初,两人便已于信中商议,将此作为秘密碰面之地。 他再度转向眼前棋盘,只见两人闲谈之间,这轮棋局已接近尾声,“这方知府既已抓获,谢小姐下一步打算如何出手?” 谢嘉宁望向布满棋盘的黑白两子,沉吟着道。 “利用此人,助元明党一臂之力,揭露阉党的贪墨行径,从而初步离间皇上与宦官之间的关系。” 宋柏辞立即领会其话中含义,沉声问“若想下好‘方知府’这一棋,必要先同元明党官员通同一气,小姐这是心中已有定数,决议收服元明党一派了?” 谢嘉宁赞许地看了他一眼“正是如此。”她补充,“我明面上不过是一病弱世家女子,正好可以借此身份,背地里以谢家之名联络元明党成员,却不为人察觉。” 宋柏辞问“宋家与其余阁臣世家尚算点头之交,可需我出面周旋?” 谢嘉宁摇头“收服元明党一事,我有信心,宋家现于朝中保持中立,是极好的一张暗牌,哪怕有朝一日元明党之人被我尽数收归麾下,宋大人也不可轻易出面,以防你我结盟之事暴露。” 宋柏辞本也打算如此,见谢嘉宁与他思路一致,眸中浮起淡淡的笑意,“此为上策,宋某愿于暗中辅佐小姐成就大业。” 听得此言,谢嘉宁眉梢微扬,打趣了句“能得当朝首辅尽心辅佐,即便是当今圣上,也未享有此等殊荣,倒是我有幸了。” 说着,她执起一黑子,轻稳地安放于棋盘一角,为整盘棋局落下终点。 谢嘉宁抬起头,灵动地眨了眨眼,并轻敲了敲那枚落定的棋子,语调中隐含笑意。 “宋大人,承让。” 难得遇见旗鼓相当的对手,谢嘉宁全力出手,与之对弈交缠许久,最终还是赢得了胜利,这使她心情颇佳,于是少有地流露出几分这个年纪本该有的少女姿态。 宋柏辞望着面前落败的棋局,微微一怔,出尘的脸庞愣神片刻,有些没反应过来。 直到他看见某颗棋子后,才倏然朗声笑了出来,随即目光自然而然越过棋盘,对上了那双清澈的明眸。 宋柏辞抬手点了点棋盘上潜藏的一颗黑子,笑着叹了口气,“原来,我早在许久之前就已落败,却始终不自知。” 他此番对弈,并未有任何相让之意,这是予以谢嘉宁作为棋局对手、亦作为三年盟友的尊重。 然而即便他全力出手,却还是输给了她。 宋柏辞专注地看着棋盘对侧之人,那双俊雅的眼眸中毫无惜败的气馁,反而眸底深处涌上一抹不易察觉的兴致。 “谢小姐布局之精妙,在下叹服不已。” 第三十九章 一言为定 谢嘉宁笑了笑,真心地道“我与自己对弈许久,今日能有机会与宋大人下棋,倒是难得棋逢对手,属实畅快。” 宋柏辞听闻她常与自己对弈,不由也想到这几年来自己于府中亦是如此,声音轻和了些。 “宋某亦是久未遇见对手,颇有同感,不曾想谢小姐的棋艺虽师从景兄,却青出于蓝。”谢源景此前与他对弈棋局,可是少有胜过他之时。 谢嘉宁听闻他提及谢源景,眸光不经意黯然了些,低声呢喃“是啊,我的棋艺早就胜过当年与阿兄对弈之时了。” 宋柏辞见她神情落寞一瞬,当即意识到了缘由,清明目色也随之沉了沉。 他突然想到,其实自从父亲宋呈走后,偌大的宋府变得空落冷清,他也再不曾与人畅快对弈过。 宋柏辞袖袍内潜藏的手紧攥了攥,又放下,心中宛如有颗珠玉缓缓坠入河流,轻微地在水面回荡起涟漪。 他犹豫半晌,终是清声开口“或许,谢小姐若再想对弈之时,我可以随时奉陪。” 谢嘉宁闻言抬起眼眸,眸内隐有讶异之色,很快又微微牵起嘴角,欣然而试探地问道。 “那……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话音落下,淡淡茶香流动之间,厢房内的气氛隐有转变,似是微妙了几分。 宋柏辞敏锐察觉到了这一点,有些不自在地拿起茶杯,遮面轻饮了一口。 谢嘉宁却浑然不觉,心中颇为感慨,没想到兄长谢源景走后,自己竟与他曾经的同窗兄弟变成了现今的盟友关系,更是成为了可以交心几分的棋友。 当真是世事无常。 屋内归于寂静,两人各自陷入心底思绪,久久未有人开口,但相处得又极为自然,仿佛本该如此。 后来是宋柏辞先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安静,他抬眸看她,缓声分析起朝中局势。 “依小姐方才所言,若事情能按此谋划顺利行进,待江南贪墨案了结后,京城这潭池水,怕是要乱了。” 谢嘉宁轻“嗯”了一声,漫不经心地道“但这只是一个开始,收服元明党、并给予阉党第一次打击后,接下来的几步,才是重头戏。” “愿闻其详。” 谢嘉宁闲来无事地从棋盘上随手一抓,拿起几颗墨白相间的棋子,同时身子懒散地靠向行椅上的玉枕,悠然道来。 “江南贪墨案一事结束后,应是已至初春,快到新岁科举放榜之时。我欲收服一两名科举人才,让此二人明面上深入阉党,取得其信任,实则暗中却为我所用。并放长线,只待日后发挥出最精准的一击。” 她拿起掌中一枚墨色棋子,细细把玩起来,与宋柏辞对视之间,微微眯起眼眸,“就像方才那颗决定成败的暗棋一样。” 宋柏辞眸色一凛,就听谢嘉宁接着说道,“此外,我还欲打破如今朝中三党分立的局面,把这潭池水搅得再风起潮涌些,就从……” 谢嘉宁语调稍转,微微倾身向前,抬手将桌上众多棋子扫至一旁,并于棋盘空处,用手指一笔一划地写下一个字 沈。 宋柏辞看着那无痕的字迹,轻轻挑眉“大理寺沈家?” 谢嘉宁点头“如果能成功拉拢身居中立的沈家,便能最先打破三司之中,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三足鼎立的局面,待日后遇见重要案情之时,会有奇用。” 宋柏辞俊眉微蹙,陷入思索“沈家……” 他记得那身为大理寺卿的沈家家主,沈卓,在朝中是出了名的秉公持正、不偏不倚。 若说宋柏辞是因自身性情疏离淡薄,不愿同朝臣来往,从而身居中立。那这位大理寺卿沈卓便是因为性子过于执拗,始终坚持己见,因而对阉党与元明党的拉拢油盐不进。 不过,沈家还有一位嫡长子在京城颇为有名,此人名为沈沐青,曾是万泰二年的科举探花,如今随同其父在大理寺任职,官拜四品。 这沈沐青的性格比之其父可谓是圆滑许多,朝中官员皆知沈卓虽不好沟通,但他儿子沈沐青却通晓人情世故,常于沈父背后为其善后,避免了沈家在朝中得罪太多人。 宋柏辞曾与这位沈家嫡长子沈沐青打过几次照面,的确是一极好说话之人,但正是由于此人实在太好说话,和谁都有几分交情,反而致使人人在他那里说过的话都没了作用。倒是和其父殊途同归,最终都落回了不偏不倚的中庸之位。 明眼人不难看出,这是沈沐青故意为之,从而让沈家能一直保持中立到现在,却又未曾得罪何人。 沈家一正一奇,反而成了大理寺于朝廷之中,与其余两党周旋的智慧。 宋柏辞思绪回笼,将有关沈家的这些消息尽数告知于谢嘉宁。 谢嘉宁听过之后,沉思了会,下定主意“看来,若想成功收服沈家,还需从这位沈沐青下手。” 宋柏辞颔首“或许,这位沈沐青才是沈家真正的主事之人。”因此拿下此人,才能拿下大理寺。 “收服沈家一事还需详尽打探之后,再从长计议,倒也不急。”谢嘉宁很快便转移了念头,又将思绪落回到阉党之上。 她望着棋盘上已被尽数打乱的局面,眉头凝重了些,“若想真正打击阉党,给予其沉重一击,最重要的目标还是这两位。”她伸手轻轻推上前两颗黑色棋子。 宋柏辞盯着那两颗被她推至棋盘正中心的棋子,不动声色地猜测道“兵部李家,与五军都督府宗家?” 谢嘉宁因他默契的接话而嘴角微扬,眸中划过欣赏之色,“大厦将倾之时,兵权,才是立足的根本。” 她重新靠回行椅上,一双凤眸慵懒地转动,扫过棋盘之上的散乱棋子,却压不住眸中逐渐升起的锋锐之色。 “除西南兵力外,我还需再于暗中执掌更多省地兵权,方能瓦解阉党之中,兵部与五军都督府的联合。” 宋柏辞深深看了她一眼,久盯着那双眸子里自然涌起的威压,瞳孔中映出女子的倒影。 “谢小姐想如何夺得这兵权?” 谢嘉宁浅笑着看向他,温声一字一句道。 “就靠这天下之中,阉党弃若敝履的民心。” 第四十章 茶堂巧遇 雅阁内,谢嘉宁与宋柏辞两人相谈近一个时辰后,决议动身前往谢家位于京郊的宅邸。 由于此行机密,需遮人耳目,不易带太多人前往。谢嘉宁命春雨和秋白留在京茗阁内候着,并吩咐暗卫连风乘于马车前,扮作车夫。 宋柏辞这边则只带了他的贴身侍从青羽,于是青羽与连风二人一位身着白衣、一位身着玄服,皆头戴斗笠遮面,共同驾驶着马车秘密行去宅邸。 这辆马车从外表上看,是京茗阁平日运输茶叶与货物用的马车,然而谁也猜想不到,车厢之内却是定国公之女与当朝首辅的奇特组合。 马车前脚刚驶离京茗阁后门,前方客堂内,就有一批世家子弟大摇大摆地走入。 正是之前常来京茗阁做客,那日又拦了谢嘉宁马车的江常津等人。 茶倌见到他们,恭敬地弯下身,江常津身旁的蓝袍男子轻车熟路地挥了挥手,“还是观雪阁。” 倌低应了一声,转过身领路时,余光不经意扫向身后一列人,视线微微划过那几张熟悉的面孔。 吏部尚书之子、工部侍郎之子、刑部郎中之子、兵部员外郎之子…… 只见江常津为首的一列人里,尽是阉党世家之人,人员和此前他曾数次禀报给叶阁主的信息并无二致。 茶倌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就在这时,却听一楼府堂门口又传来一道明朗之音,叫住了本欲前行的江常津几人。 “江兄?这么巧啊!” 江常津摇着折扇的手一顿,回头看去,发现京茗阁门前停着一辆布置雅贵的马车,那出声之人正从马车内缓步走下。 来人是一年轻公子,身穿竹青色云纹锦袍,一头墨发束在身后,手中轻摇着黑白字扇,狭长双眼微微一转,隐有玩世不恭之色流动,气质肆意而随性。 锦袍公子定睛看向京茗阁内,嘴角噙着笑,目光划过江常津手中样式相仿的折扇,握着字扇的手不动,又慢扇了扇。 江常津一见到来人,脸色就不由沉了沉,但碍于面子,还是勉强扯出一抹笑意,回敬招呼了句,“沈少卿。” 沈沐青听闻这声称呼,嘴角笑意加深了些,走上前几步,状似熟络地一拍江常津的肩膀,“江兄也来这京茗阁品茶?甚巧。” 江常津侧头看向刚才被他轻拍过的肩膀,眸底流露出几分不虞,皮笑肉不笑地道“是巧,不过江某今日还有友人同行,就先行一步了。” 沈沐青漆黑的眸子微瞥过他同行之人,和另外几人分别有礼地招呼了声后,笑着提议“沈某今日是独自前来,不如和江兄等人拼个桌?” 江常津脸上的笑容一僵,要说他作为吏部尚书之子,平日里呼风唤雨惯了,这京城的世家子弟里,他还真没怵过谁。 但唯独这大理寺沈家的沈沐青,此人看似脾性随和、极好说话,实则却极为难缠,与其对话之间,常不知不觉就叫他套了话,心机深沉至极。 皇京府内,江常津最不愿打交道的世家子弟,就是这位沈沐青。 江常津开始暗暗后悔,今日怎么没叫上晏铎那小子一起,晏铎是刑部尚书之子,与大理寺出身的沈沐青惯常不对付,此为人尽皆知之事。 要是今日晏铎在场,沈沐青怕是早就知难而退了。 江常津刚欲开口拒绝沈沐青“拼桌”的提议,但转念一想,大理寺沈家本就中立,他今日若是一分面子都不给沈沐青,岂不是主动将之推向元明党? 既然恰巧遇见,不若借此机会从沈沐青口中打探些许消息,譬如大理寺对于江南贪墨案一事的立场,也好替同为阉党的晏家传递情报。 短短一瞬,江常津心中思虑了诸多,开口时又换上惺惺作态的笑意,“也可,沈兄既想拼桌,那便一起来这观雪阁吧。” 沈沐青满意地弯起眉眼,和江常津开始称兄道弟、有说有笑地踏上梯阶,朝京茗阁二楼走去。 刚一踏上二楼,却迎面撞见有位茶倌端着一茶盘从三楼走下。 走在最前的江常津眉头一蹙,斜瞟向茶倌手中的精致茶盘,就见其上放置了两个白釉茶杯和一把紫砂壶,那两个茶杯之中的茶水高度不一,显然是被不同的人饮用过。 这京茗阁三层的雅阁久不开放,是众所周知之事,今日却…… 江常津眸色闪烁,正想出声询问那茶倌,却听沈沐青先一步讶声问道。 “咦,你们这三层的雅阁,今日是有客到访?” 端着茶盘的茶倌低着头颔首,“是,阁主不久前于三层雅阁接待了友人。” 沈沐青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瞥了眼通向三层的台阶,微微敛眸,并未再多问,同江常津一起走向走廊尽头的观雪阁。 几人就座后,领路的茶倌为其一一倒茶,待服侍完毕关上厢门时,听到屋内有闲谈的声音隐约传来。 这些人在茶倌离开后,才毫不避讳地打开话匣闲谈。 “还是第一次瞧见京茗阁三层接待客人,只是不知,这位神秘贵客究竟是何人也?” “秦兄若真好奇,打听一番便是。” “诶,那还是算了,日后还要来这京茗阁,这般冒昧,怕是会得罪了阁主。” 说话之人家中不过正五品,话中虽称是不愿得罪京茗阁,实则是不敢在江常津和沈沐青二人未表态之前造次。 姓秦的公子端起茶杯,闲聊间暗中观察着那两人,发现江常津和沈沐青都未就方才之言接话,反而漫不经心地聊起了朝中近日的热门话题,江南贪墨案一事。 江常津眸色阴沉地思虑了许久,才率先开口“沈兄,待这次玄廷卫捉拿那越狱的方知府归案,江南贪墨案该是要交由刑部与大理寺共同审查了吧?” 沈沐青连连摆手,“非也非也,江兄这话就抬举大理寺了,大理寺不过是辅佐刑部进行调查,待其定下结论后稍作复核而已,何来共同审查一说?” 江常津听到这话,面上的笑容再次僵硬,剩下半截未说出口的话被噎在了喉咙里。 沈沐青之言明面上抬举了刑部,说得仿佛大理寺毫无实权、仅依附于刑部一般。但其实人人心知肚明,大理寺在审理刑部送来的案件时,时常公开与刑部叫板,完全不同于沈沐青话中所言。 这沈沐青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功夫,着实炉火纯青。 江常津心底呸了一声,暗骂沈沐青一句“好厚的脸皮”,原本准备好试探大理寺动向的说辞,又不得不尽数吞了回去。 话才刚开了个头,两人就已经聊不下去了,屋内气氛转而变得有些尴尬。 沈沐青见江常津果然被自己堵住了话语,没再继续深入聊起江南贪墨案的话题,从而替阉党套话,略微牵起嘴角,更加悠闲地喝着茶。 但毕竟是他主动提出要来与江常津等人一起品茶,气氛自然不能一直冷下去,于是沈沐青放下茶杯后,游刃有余地抛出另一个话题。 一个果不其然勾起所有人好奇的话题。 “说起这追捕江南贪墨案的玄廷卫,你们可有听说,那近日被玄廷卫护送入京的谢家嫡女?” 第四十一章 各执一词 “你说的可是那位定国公之女?”另一人立即接话,眸色微动。 沈沐青点头“正是。” 在座的几位公子突然都来了兴致,也不再各自相谈了,纷纷转向沈沐青。 其中的蓝袍公子神秘一笑,瞥了眼并未作声的江常津,悠悠道。 “沈兄,这你算是问对人了,那谢家嫡女入京当日路过了京茗阁,好巧不巧,还正逢我等几人离去之时。” 那日过后,几人便已经打探出,原来当时被他们堵在街中赶着去入宫觐见的马车,里面坐着的正是谢嘉宁。 沈沐青眉头微挑“哦?这么说来,陈兄是瞧见那位谢家嫡女了?” 姓陈的蓝袍公子话语一顿,摇头道“这倒没有,不过我们的确亲眼所见,那马车前护守的玄廷卫里,为首之人乃是右指挥使卫云珩。” 另外有人不解,“但说到底,谢家嫡女不过一世家女子,入京一趟,何德何能有如此排场?” 江常津摇着手中扇子,不冷不热地开口插话,“此事我已问过家父,是皇上信重定国公,才会派出卫指挥使亲自护送谢家嫡女。” 言到此处,本斯文的面孔上划过几分不易察觉的轻蔑,“况且诸位不是不知,谢家三年前曾发生过何事,即便是为了名声,皇室也自要给那守丧的谢家嫡女几分面子。” 提起三年前那件事,众人皆沉默一瞬,不由想起谢家正是自血洒伏龙桥一案后,才举家迁入皇京。 谢家虽在皇京无甚势力,不似其他世家盘根错节,但由于谢家之名天下无人不知,所以倒也不算是京城新贵,迁入京城后,很快便与其他老牌世家并为前列。 不过这三年间,倒是从未听闻谢家与谁交好,定国公谢怀荣本人在朝中也十分低调,不曾与其他党派的官员私下来往。 江常津心中暗忖着,抬眼悄然瞥了眼一旁的沈沐青,同时将谢家也一同并入了中立党的位置。 茶桌对面的刑部郎中之子,秦公子忽然出声道。 “鄙人近日倒听到一些传言,说这谢家嫡女不久前入宫觐见时,似是得罪了南司督公裴禧言。” 另一位工部侍郎之子这时却意味不明地笑了,“秦兄,你这消息不太准确啊,那谢家嫡女哪里是得罪了裴督公,而是……” 秦公子微愣,好奇地问,“是如何?” 听到此处,江常津“啪”地收起折扇,有些玩味地勾起唇角,“据说,这谢家嫡女堪堪入宫,就恰巧偶遇了南司的裴督公,不知是用了什么手段,短短一面竟将那位大人迷得神魂颠倒。” 他毫不掩饰语气中的鄙夷,“裴大人在其出宫当日,赠以贵礼表明心意,却被这谢家嫡女不知好歹地一口回绝了,还借口说自己已然出家,今后也不打算成婚,真是荒谬。” 听得此言,众人皆惊,“什么,竟有此事?” “江兄,此话可当真?” 江常津微微一笑,目光扫过茶桌一圈,见几人神情各异,最终视线落定在沈沐青身上。 “自是当真,此事宫中不少人知情。对了,在下记得沈少卿不是在朝中交情颇多,和谁都能说上两句话吗,想必定是早于江某,第一时刻便听闻了此事吧?” 众人听出,江常津话里话外隐有讽刺沈家左右逢源、却又置身中立之意,几人偷偷瞥向沈沐青,略冒出些许冷汗。 沈沐青依旧悠哉靠在座椅上,眸色不动地笑着回应“江兄此言差矣,沈某虽在朝中担任个一官半职,但对除大理寺之外的事关心甚少,最多也只是听闻了玄廷卫护送谢家嫡女入京一事。” 他挑了挑眉,眉宇间隐有不羁之态,别有意味地暗指着,“至于督公大人的私事,倒当真不及江兄了解得这般清楚。” 在场众人何尝听不出,这是沈沐青在暗讽江家投靠阉党、依附宦官的丑事。 堂堂吏部尚书之家,掌朝廷人事任命之生杀大权,却因司礼监南北司势大,而不得不在一群阉人面前卑躬屈膝,实在屈辱。 此话戳中痛处,有几人顿时大气都不敢喘,余光瞥见江常津果然面色铁青。 其实他们背后的世家何尝不是同样依附于阉党,但在座诸位之中,当属江家官级最高,为正二品,其余几人家中都是正四品、五品之流,若说沈沐青这话打了阉党各世家的脸,那此时此刻,首当其冲打的也是江家的脸,还轮不到其余几家代替。 屋内气氛开始变得凝肃而阴冷起来。 江常津当即不甘示弱地回讽“沈少卿话倒是说得轻松,如今朝中谁人不知裴督公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有关督公大人的事就是朝廷的第一动向。各世家想在朝中立足,可不是要先打探好这些消息,以免一个不小心忤逆了那位大人,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他有意加重了“死”字的发音,面色阴沉地盯着沈沐青。 沈沐青却意外笑着附和道“江兄说得是,沈某受教了。不过方才听闻江兄谈及谢家嫡女拒绝裴督公心意一事,沈某倒是颇感钦佩,毕竟依沈某今日所见,假如这心意是落在了江兄妹妹头上,怕是连江家都不敢一口回绝了裴督公吧。” 眼看着江常津就要发飙,沈沐青仍不慌不忙地接着说,“毕竟江兄比起那位‘不知好歹’的谢家嫡女,可是识时务多了,懂得以大局为重。” 江常津哪受得起这般冷嘲热讽,猛地一拍桌子,怒声道“沈沐青,你什么意思?裴督公虽然权倾朝野,但说到底乃是宦官,岂会与我正二品世家的嫡妹相配?荒唐!” 沈沐青眸色冷了冷,沉声道“江兄既也自知此事荒唐,又为何平白无故出言折辱他人?那谢家嫡女出身正一品世家,父亲又为圣上亲封的定国公,背景不比你江家金贵?无论裴督公身居何位,她不愿与宦官相配因此出言回绝,都再正常不过。” 江常津冷哼一声,不屑道“沈少卿倒是惯会做好人,这会充当起君子来了。”说着,他眸中流露几分狐疑地上下打量起沈沐青。 半晌,江常津眼中划过几分不怀好意的试探。 “不对啊沈大人,你今日先是主动提及那位谢家嫡女,现下又义正辞严地帮其说话……怎么,咱们少卿大人是认识那位谢家嫡女?” 第四十二章 不欢而散 认识? 沈沐青听到江常津的话,少见地怔愣一瞬。 他倒的确不认识那位谢家嫡女。 那女子此前一直生活在西南边疆,从未到访京城,又谈何与身为沈家嫡长子的自己有所交集? 只是……念及此处,沈沐青脑中陡然回忆起一副难以忘却的血色画面,眸色微沉。 三年前,谢源景入宫觐见之日,正逢满朝文武下早朝之时。 不少官员瞧见了当日血洒伏龙桥的一幕,而那些官员之中,便正好有他沈沐青。 那时的沈沐青刚于前年科举中夺得探花之位,又背靠大理寺沈家,初入仕途便起点颇高,可谓是年少有为、意气风发,性子自然也傲了些,天不怕地不怕,打着沈父的名头替沈家得罪了不少人。 是谢家给他上了初入朝堂为官的第一课。 沈沐青久闻边疆谢家之名,此前却一直没有具体印象,直到看到伏龙桥上缓缓流动的鲜血,这种模糊印象才逐渐转为实质。 沈沐青能考中探花之位,自是极其聪颖之人,很快便意识到了谢家之事背后的重重阴谋,与朝堂之中看似平静实则波涛汹涌的浪潮。 谢家同沈家一样久居中立不涉党争,甚至远离京城权力漩涡,却都被阉党所害落得如此下场。 沈沐青在那一刻才终于意识到,一经踏入这官场,危险便无处不在,谁都没有退路。 自那之后,他学会了在朝中圆滑处事,以近似墙头草的姿态于阉党和元明党之中夹缝生存,从而保得沈家安危。 他也因此对谢家怀有极其复杂的情绪。 这种情绪在听闻谢家有一名嫡女,坚决为其兄长谢源景守丧三年之时,自然而然转为了一抹好奇与探究。 沈沐青也有一位自幼关系极好的嫡妹,与谢嘉宁年岁相仿。故而他在亲眼见证谢源景之死,又得知谢家嫡女为兄守丧的事迹后,很容易就代入了自己家的处境,对谢家之人也难免心生一种物伤其类之感。 这才导致今日他听闻江常津出言讽刺谢家嫡女之时,难得没有说何玩笑话投其所好,而是毫不留情地回讽了对方。 沈沐青自己都对今日的表现有些惊讶。 他左右逢源惯了,还是第一次如此明确地表达对某件事的立场,竟然意外从自己身上看到了沈父几分刚正不阿的影子。 或许这便是父亲所说的为官之原则?再是中立,有些看不惯的事也不能一再退让,否则便失了本心。 想通此处后,沈沐青浑不在意地笑了笑,突然有些懒得应付眼前这位人蠢心眼还多的江家公子了,吊儿郎当地回。 “沈某倒是想认识这位谢家嫡女,但人家是正一品世家的贵女,我不过出身正三品世家,岂非高攀?沈某虽惯常游戏人间,但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说着,他慢条斯理地端详了一番江常津,随口啧啧两声,挑了挑眉,后面的话像是被他刻意吞了回去。 但沈沐青即便不说完,江常津也从他的眼神中领会,他本来想嘲讽出口的话是什么了。 你江常津也不过是正二品世家,方才随口点评谢家嫡女时再不屑一顾,实际上若真想认识人家,不也得先撒泡尿照照自己配不配? 江常津顿时怒火中烧。 沈沐青这人惯会阴阳怪气,但这回实在是戳中了他的心窝。 江常津之所以与谢嘉宁素未谋面,便怀有如此敌意,多是因岁初那日他处心积虑设计,叫其余世家子弟拦下谢嘉宁的马车,以为那马车里坐的是何等大人物,还想着去结交讨好一二。 结果后来一打听才得知,不过是一世家女子而已。不知为何,他当场就有一种被戏弄了的感觉,这一真相让他此前的行为显得极其可笑。 更让江常津无法忍受的是,那日马车里的人很可能是看透了他的算计和心思,才只随手叫了个侍卫来打发他们。否则那谢家嫡女当时坐在车厢里,明明看到了前方之人同为世家后代,为何不亲自出面,或是叫侍卫传话时如实禀报自己的身份?这才是她应有的礼数! 江常津其实隐隐察觉到,自己这种愤怒来得有点没有缘由,更像是莫名其妙的自尊心作祟,但他不想细究下去。总而言之,他对这位谢家嫡女的第一印象极差。 江常津与沈沐青二人今日已然聊崩,再无缓和的可能,于是很快便不欢而散离开了京茗阁。 江常津阴沉着脸坐上马车,回忆起今日发生的事情,心气仍然不顺畅,便没有打道回府。 他越想越觉得这沈沐青实在是不知好歹,不过背靠大理寺身上有个一官半职,就敢和尚书世家的自己公然对着干,他算什么什么东西? 江常津当即命令侍从驾驶马车前往晏府,他非要把今日之事说给晏铎那小子听不可。 晏铎随同其父在刑部任职,世家中人皆知,此人极为混不吝,且性情乖张暴戾、阴晴不定,是只不宜招惹的疯狗。不过由于其自小在刑部长大,见识过不少惨无人道的刑讯手段,真论整起人来,他们这圈京城子弟谁也玩不过晏铎。 江常津自认为自己城府不浅,但也说不上是八字犯冲还是怎的,碰上沈沐青就回回吃瘪,忿忿不平下,决计只能叫晏铎来对付他了。 这边江常津直奔晏府而去,另一头,京茗阁运送茶叶的马车也悄无声息地抵达了京郊宅邸。 谢家在京郊总共有两处私宅,都位于极其僻静之处。 这一处府邸表面看上去,几重青砖宅院之间,古朴长廊交错而空落,周围地面皆遍布灰白枯叶、杂草丛生,一副荒废且久无人烟的模样。 然而实际上,所有的端倪都藏在了这诺大府邸不远处的地下。 马车驶入油漆剥脱的青石大门内,高大府门缓缓关阖,暗卫连风驾驶着马车继续前行,直到抵达一处不起眼的破败院落才堪堪停下。 连风连忙翻身下马,掀开车帏后,拱手向车厢内的女子恭敬禀报道。 “主上,就是这里了。” 第四十三章 抵达地牢 暗道内,地面缓缓下降,机关运转的齿轮声缓缓响起,规律而整齐。 侍从青羽寸步不离地护守在宋柏辞身侧,警惕地打量向四周的狭窄与昏暗。 虽然他知道自家主人与谢小姐乃是盟友,但他作为一名忠心且合格的侍从,在任何场景下都会时刻保持警戒,从而尽到保护主人的职责。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自己这种警惕实在是多此一举。 地面下降到最底层后,青羽本以为还要走入另一通道,于是不做他想地抬眼望去,结果直接被眼前的光景惊呆了。 此刻,他正站在一处高台上,首先看见的是下方无数交织闪烁的烛火光点,分不清是火把还是灯盏,点亮了一整片广袤的地下营地,群星交错间一眼望不到尽头。 营地内,有数不清的深色军帐支在地面,方才那些点燃的烛灯就是围绕在军帐四周发出的亮光。 而军帐旁侧的一大片空地内,正有成千上万的铠甲身影在整齐划一地走动,他们排列成严密的方阵,最前方还有几名统领正严格监督着底下的兵卫。 这一场景俨然是在练兵,但问题是,整个地下营地几乎是鸦雀无声的,一切都在诡异的寂静中进行,最大的动静甚至是他们这些刚到之人抵达这一层的机关声响。 青羽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随后有些僵硬地转动身体,下意识看向自家主人身旁那位,端坐在行椅上的月白锦袍女子。 毫无疑问,这些都是她的兵。 青羽不是没见过大场面的人,他自宋柏辞年幼之时便随同其左右,更在承文年间封海之战时,伴随其前往陕北邻海的第一战场。 那时,他曾有幸见识过还是大将军的谢怀荣亲自于校场指挥练兵,旌旗飘扬,战鼓擂动,场面威风凛凛,他记忆犹新。 但今日,他竟然目睹了令他更为震撼而难忘的场景。 这种心情与前一次不同,若说以往那次更多是见到浩大场面后,自然而然生出折服与震撼的混杂情绪,那么此时此刻,他则倒吸一口凉气,心中遍布着一种难以置信的骇然与惊恐。 这位看起来柔柔弱弱的谢小姐,竟然就在皇京府周旁,在天子脚下,悄悄养了这么多私兵! 光说这般胆量,就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青羽再次放眼望去,一经看到这密密麻麻攒动着、却又如鬼魅般悄然无声的兵卫,头皮隐隐发麻。 宋柏辞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了,但上一次或许是因为谢嘉宁不在,他没能看见今日这般独特而壮观的练兵场面,走的也是另一个直通地牢的通道。 于是此刻,他同样略有些讶异地挑了挑眉,随后看向身侧的谢嘉宁,轻声问“一万精兵?” 谢嘉宁轻轻颔首“嗯,都是这三年间,从边疆分批动身潜入此地的。”边疆八万守兵,她择选了八之有一,其余则照常留驻在西南边关。 她抬起手指向前方,同宋柏辞温声解释说,“这地下营地之所以如此辽阔,其实是占用了四百年前诸国战乱时期的一处大型藏兵道,又正好位于本朝皇京府周旁,可谓占尽地利。” 但她没有接着详细讲明,自己是如何发现的这一隐秘藏兵道,并为此购置了一处邻近而掩人耳目的府邸,又大费周章连通奇巧机关,将此用作藏兵之地。 宋柏辞想,褚氏立国近两百年,都自始至终未发现此地,想来她能寻到此地定是手中掌有独一无二的密图,或是得了高人指点。 谢嘉宁没主动提及,宋柏辞也识趣地并未多问。 领头的银甲兵察觉到谢嘉宁的到来,连忙停止了练兵,匆匆行上高台,向她单膝跪地拱手行礼。 “属下参见主上。” 谢嘉宁微微一笑,亲手扶其起身,并温言宽慰道。 “苍影,此地能被管制得如此井然有序,你功不可没,何须多礼?” 名叫苍影的银甲兵统领感激地起身,他许久未见主上,一见面就得了夸奖,一时有些激动,羞涩地挠了挠头。 不过他很快就调整好状态,克制地肃起面孔,待周身气势重新变得严酷起来,他开始敬声同谢嘉宁禀报地下营地的近况,包括物资食粮的运送与练兵的成果等等。 谢嘉宁沉静而认真地听着,时不时指点一两句应改动的规章,苍影将其一一记下并恭声称“是”。 处理好地下营地的事情后,谢嘉宁一行人又低调地朝另一处密道行去,那里通向关押要犯的地牢。 洞道交错间,连片的烛火光亮逐渐隐于身后,暗无天日的通道之中,隐约传来丝丝血腥而阴冷的味道。 行椅慢慢驶出密道,抵达一片寂静得过分的阴暗走廊,看守在此处的银甲兵见到来人,刚欲出声向其行礼,就见行椅上的女子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谢嘉宁对那位银甲兵招了招手,兵卫立即小跑向行椅,恭敬俯身听其指令。 “把方其元带到新的刑室,蒙上他的眼睛,我要见见他。” “是!” 行椅继续前行,穿过走廊尽头的一道石门,终于抵达最终目的地。 伴随着石门沉重推开的声响,走廊的火光隐约照进黑暗地牢。 两侧牢房内关押的众人听闻动静,立即通身一震,忙不迭朝门处方向望去,昏沉的眸子中首次倒映出亮光。 牢房内人数众多,有当初押送方其元、并在银甲兵剑下留得一命的百名玄廷卫,也有此前行刺谢嘉宁的阉党刺客。 那些刺客袭击谢嘉宁队伍时有二十余人,但现下只剩下不足十人,折损大半。 牢房内醒着的人,此时都目不转睛盯着来人,接着他们便看到了一道较为熟悉的身影。 一经瞧见那道清贵出尘的身影,不少人顿时全身绷紧,目露些许恨意。他们被关押了这么多日,都是拜此人所赐! 京城何人不知宋首辅鼎鼎大名?然而当日就是这位宋首辅有条不紊地指挥着银甲兵,将他们秘密囚禁在这地牢里! 被关押的玄廷卫与阉党刺客们皆不自觉坐直了身体,满是敌视地盯着中间过道行走之人,恨不能用眼神杀死对方。 一道道锐利的视线直射向牢槛外走来的四人,也就是在这时,他们突然看见某个行椅之上有道温润如玉的身影,与周围格格不入。 所有人都不自觉一愣,心中杀意一松,面上无从掩饰地浮上些许疑惑。 如此危险的地牢里,怎么会有一名女子到访? 第四十四章 刑室之内 谢嘉宁坐在行椅上,由连风缓缓推动着前行,一路穿梭过一众牢房。 她淡淡瞥了一眼狱槛两侧关押着的玄廷卫,抬起手,其余几人的脚步随之停止。 牢房内的众玄廷卫看到这一幕,立时瞳孔一缩,满眼不确定地上下扫视着行椅上的女子,视线在她与宋柏辞之间来回交替。似是在疑惑,这里做主之人不是那位宋首辅吗,为何这女子随意一抬手,却都做出一副听她指令的模样? 玄廷卫们还没想通此事,就瞧见其中一名侍从推着那行椅,临近向其中一侧牢槛。 于是几间牢房内,无论是虚弱倚靠在墙边养伤的、躺在地面骤而坐起身的,还是站立着双手紧抓向牢槛的玄廷卫,此时目光都死死盯在那女子身上。 当谢嘉宁清雅而矜贵的面庞清晰展现在众人眼前时,他们心中一震,恍过神后隐有预感,这神秘女子似是要同他们对话。 果不其然,下一刻,就见那行椅上的女子启唇轻声道。 “诸位已经在这里被关押了几日,应该都明白自己的处境了吧?” 她的声音很轻柔,但话里的内容让玄廷卫们皆闻言一怔,还没彻底反应过来,就听她接着温和说道。 “你们玄廷卫并非阉党之人,所以现在有两个选择。” 她语调微扬,咬字缓慢却清晰,声音婉转动听。 “一是为我所用,二是死。不用着急,可以慢慢选。” 谢嘉宁的话很简短,且开门见山,毫无商量之意,好像只是再平常不过的通知,却宛如一颗沉重石子陡然抛向平静的水面。 牢房内鸦雀无声半晌后,于一瞬之间炸开了锅。 被关押着的玄廷卫们神情各异,但无疑都因眼前这女子方才所言而激怒,声调高昂。 “你是什么人!” “呸,我们堂堂玄廷卫凭什么为你所用?” “不过是一女子,也敢在这大放厥词!” 地牢内喧哗声顿时此起彼伏,吵得另外两间牢房里的阉党刺客们,也凑近牢槛旁看起了热闹。 见到此景,谢嘉宁波澜不惊,周旁跟随护守的几名银甲兵却脸色难看起来,立即拔剑上前,肃声呵斥道。 “闭嘴,胆敢对主上不敬!” “老实点,都还没认清现在的处境?” “想死是吗?” 还不等在场众人有下一步动作,谢嘉宁再次轻轻抬起手,无声制止了银甲兵对牢房内之人的训斥。 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次她一抬手,不光是身后的银甲兵训练有素地停了动作、止了话语,就连牢房内龇牙咧嘴的玄廷卫也随之下意识收住了声音。 玄廷卫们这才讶然发觉,那行椅女子几次抬手下令之间,隐隐含有不容置喙的威压,这导致他们自然而然形成了一种本能反应,不自觉就效仿了那些银甲兵的行为。 谢嘉宁扫了眼牢房内的众人,不恼也不怒,语调依旧温和而无波动,只是如常吩咐,“走吧。” 行椅继续向前行进,几人逐渐远离两侧牢房,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徒留下牢槛里的玄廷卫们站在原地,怔愣地面面相觑。 什么意思?这女子不是来收服他们的吗,怎么只放下两句话就走了? 说是让他们为她所用,但感觉看她态度……似乎也不是很上心?就好像他们这些玄廷卫其实可有可无似的。 而且她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连内阁首辅都跟随在其左右,还能号召众多银甲兵听其命令? 满腔疑惑之中,错杂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地牢内重新恢复了死一般的漆黑与寂静。 牢房内众人一时无法接受周围从明亮到黑暗的差距,就像是希望的火苗短暂地照耀进地牢,却又被瞬间扑灭,连带着他们的心也向下沉了沉。 反差之下,某种诡异的情绪开始从心底滋生发芽,不少人竟开始隐隐期待起,那行椅女子下一次会是何时再来地牢探望他们。 …… 地牢很大,不远处的密道通向新的刑室,与方才连片的牢房分隔开来,显然是关押着更为重要的人物。 谢嘉宁稳稳坐在行椅上,向旁侧的银甲兵低声吩咐。 “一个时辰后会有人到访地牢,全权交由他来处置这些玄廷卫,你们只管在旁协助行动。” “至于那些阉党派来的刺客,不必审讯逼供,吊住一口气,别让他们自尽,我日后自有用处。” “是,主上!” 几声交代之后,谢嘉宁等人临近了关押方其元的新刑室,停在牢门外,一股浓郁的铁腥味扑面而来。 进门之前,谢嘉宁侧过头看向宋柏辞,有礼地问,“宋大人同我一起如何?” 宋柏辞微微颔首,“小姐先请。”说着给了跟随自己的青羽一个眼神,示意他留在外面等候。 接着宋柏辞从连风手中接过谢嘉宁的行椅,亲自推着她行进,两人单独进了刑室。 牢门被重重关上,听着耳边不寻常的脚步声,被蒙住双眼的方其元敏锐察觉到了什么,但碍于嘴巴里塞着一团粗布无法出声,只是下意识抬起了头。 谢嘉宁一进入刑室,就看见一名年岁尚轻的男子被铁链紧紧捆绑着,并吊在一个横竖交叉的十字木桩上。他的上半身胸膛与腹部处遍布血痕,满是脏污,下身穿着一条破烂不堪的深灰色粗麻长裤。 伤并非是新伤,已经结痂有些时日,显然是此前被玄廷卫抓捕后造成的伤口。 没有谢嘉宁的吩咐,银甲兵不敢对方其元擅自动手,此时屋内的血腥味是他自行挣扎铁链后,原有伤口裂开所导致。 谢嘉宁安静地打量着被吊在木桩上的方其元,面上没什么表情,也没有第一时刻开口问话。 刑室里一片静寂,这种气氛显然极其不寻常,方其元看不见前方的光景,但能隐约感觉到,屋子里应是有两人,并且都在一言不发地打量自己,这种感觉令他毛骨悚然。 他忍不住开始猜想来人是谁,是自己被抓到地牢之前,曾见过的那位宋首辅吗?那除了宋首辅之外的另一人又会是谁,他的手下?还是他在内阁的同僚? 方其元紧张地咽了下口水,心中陡然生出剧烈的恐惧,整个人惴惴不安地等待着下一刻即将到来的审判。 可就在这时,一道清婉而沉静的女子声音突兀于刑室内响起,令他恍惚怔然。 “你知道吗,阉党派刺客前来追杀你,是我救下了你。” 第四十五章 贪墨账簿 方其元一动不动地愣在了原地。 他大脑一片空白,一时之间无法完全理顺现在的情况。 他本以为自己将会经受一场严刑逼供,毕竟那些银甲兵大费周章劫走他,无非是为了让他供出江南贪墨案幕后之人是谁。 可境况却与他设想得截然不同,来人是一女子,不仅没有拷问他折磨他,反而轻描淡写地道出一句 是我救了你。 方其元从未遇见过如此棘手且难以理解的场面,头脑混乱之下,他先是喃喃问出一句。 “你是谁?” 他没意识到的是,他原本通身的警惕已经轻而易举消散了大半。 听到方其元问及自己的身份,谢嘉宁恍若未闻,稳坐在行椅上,继续自顾轻声说道。 “这里很安全,但是只要你重新回到地面现于人前,就会再次迎来无止境的追杀。” “方其元,你已经是阉党的弃子了。” 方其元被她话里的内容吸引了注意,顿了顿,不置可否地陷入沉默。 江南贪墨案追查到他头上的那一刻,他就知道阉党不会放过自己了。 听着谢嘉宁平和的语气,察觉到对方没有严刑拷打的意图,方其元情绪冷静下来许多,他循着女子的声音抬起头,试图隔着黑布看向她,试探地问。 “你说你救了我,那你为何要冒着与阉党乃至皇上作对的风险救我,目的何在?” 谢嘉宁淡声回答“我说过了,我的目的就是救下你。现在这个目的已经达到了。接下来,我想和你做一个简单的交易,只要你做到就可以活命。” 方其元面上闪过一抹讶然,紧束的黑布之下,眉头紧紧蹙起。 他没有问是什么交易,因为他根本就不相信这女子说的话。 方其元开始极力猜想女子的身份,首先可以肯定,他绝对不认识任何有能力从阉党与玄廷卫两方手中救下自己的人,这种堪称只手遮天的手段,只可能是朝廷之中身份不凡之人具备。 敢与阉党作对之人,难道是元明党? 方其元恍然大悟。是了,一定是这样,这女子很可能就是元明党哪位阁臣的女儿,今日是代替那位官员前来审问自己的,而之前他见过的那位宋首辅同样是暗中加入了元明党,这样一来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想明白这些后,方其元通身涌起尖锐的敌意,愤恨地咬紧牙,极其肯定地道。 “你是元明党世家的人,元明党本就与阉党对立,说什么救我、和我交易,实际上都是为了从我嘴里套出江南贪墨案的来龙去脉。” 谢嘉宁却摇了摇头,平和地回。 “我既不是元明党之人,也不需要从你嘴里套出任何消息,因为我已经知道江南贪墨案的真相了。” 这出乎意料的回答让方其元又是一怔。 他发现面前的女子根本不按常理行事,与他猜想的总是有出入。 方其元不知是联想到了什么,面色阴冷,低声讽刺“呵,你说你知道江南贪墨案的真相?”除了他与阉党背后那几人,绝不可能再有旁人知道真相。 谢嘉宁笑了笑,挑眉“不信?”她开始从容不迫地将事情的经过娓娓道来。 “江南贪墨案一事的起因,源于平州府辖下州县发生的盐引案,有地方官员勾结盐商侵吞银两,上报的账目与户部所掌账目有所出入,这才引起了朝廷的注意。 在内阁阁臣的提议下,皇上派人前去江南地带追查,却不曾想盐引案只是个开头。朝廷派官亲自抵达平州府周旁各府、州、县尽数调查过后,竟顺带盘查出一连串官商勾结、官员贪墨的证据。又由于人数牵连众多,赃款数额巨大,震惊朝廷,这才形成了如今的江南贪墨案。 在对江南贪墨案的持续追查之下,朝廷捉拿了江南诸多五品以下的贪墨小官。而你,平州府知府方其元,便是这些官员共同供出的最高一级罪魁祸首,是你一直以来为江南官员贪墨的行径兜底。 你出身江南二品世家方家,年纪轻轻,不过二十七八就坐上这平州府知府之位,方家的背景与其背后提供的行贿银两可谓功不可没。 平州府乃是江南地带的中心枢纽,更是南方贸易最为繁华之地,此处的知府一旦贪墨,事情的严重性将更上一层楼,牵涉贪墨官员也将更为广泛,整个江南行省的总督、巡抚和布政使,甚至是朝廷中某些大员都很可能与此案脱不开关系。 因此,若想彻底追查清楚江南贪墨案一事的起因,就必须从平州府这处下手,这也是皇上亲命玄廷卫秘密捉拿你归案的原因。” 谢嘉宁说到这,先是轻叹了口气,才继续清声说道。 “但实际上,想要彻底查清此事真相并没有那么麻烦。据我所知,方知府有一本私藏的秘密账簿,上面清楚记录了每一笔行贿与受贿的银两来源,只要将这本账簿找出,就能得到江南贪墨案的关键证据。” 听到此处,方其元脸色立即阴沉了下来,阴郁得像是能滴出水来。 他咬牙切齿地问“你想做什么?所以你和你背后之人把我抓到这里来,就是为了逼我说出账本藏匿的位置?”方其元仍然以为谢嘉宁背后还有其他人主导这件事。 谢嘉宁笑了笑,镇定自若地从袖口中拿出一本早已准备好的明蓝色竹线账本。 “我说过了,我不需要从你口中问出任何消息,因为你那本账簿我已经拿到手了。” “要我念给你听听吗?” 见方其元紧咬着牙不说话,谢嘉宁自顾翻开账册,一字一句念诵起来。 刚念了第一页前两列,方其元的双腿就情不自禁开始打颤,心里被一股巨大的阴霾所笼罩,整个人又惊又慌,前额与后背冷汗直流,仿佛死期将至。 完了,这真的是他的账本! 竟然这么快就被人找出来了,他本来藏着这本账簿就是为了入京之后,想以此要挟阉党,好让其想办法救下自己一命,又或是能在皇上面前尽可能拖延死期,毕竟江南贪墨案只要一日没查出证据,他就能随之苟活一日。 可现在计划落空了……方其元已经能想到,这本账簿一旦被交上去,自己就一点利用价值和存活的余地都没有了。 他整个人哆嗦着,内心恐慌至极,大脑也陷入一片浑浑噩噩,不假思索就先一步嗫嚅着问出口。 “你们,你们到底是怎么找到这本账簿的?” “我明明藏在了平湖山宅邸的密室里,那地方除我之外,连方家的人都不曾知晓……” 谢嘉宁闻言,慢慢无声地勾起嘴角。 果然是藏在平湖山的宅邸里啊,终于可以确认了,不枉她浪费这么长时间与之好言周旋。 问出想要的答案后,谢嘉宁立时不再伪装,直接将手中那本伪造的明蓝账簿甩到了方其元身上。 下一刻,她温和的语气倏然转冷,果断而利落地对守在刑室外的兵卫命令道。 “来人,上水刑,直到他说出平湖山密室的机关是如何运作为止。” 第四十六章 水刑招供 方其元如遭雷击地僵住身体,不可置信地望向谢嘉宁声音传来的方向。 听到她话中的内容后,方其元还有何不明白的,当即意识到自己被耍了。 原来那女子此前说过的每句话都是假的,都是为了让他掉以轻心,让他以为对方真的已经得知了江南贪墨案的真相,救下自己只是另有目的。 他本应时刻保持警惕,可实则却在最初那句“是我救了你”时,就已经不自觉陷入了圈套,甚至因此而隐隐心生希冀,希望她真的能给自己一条生路。 想通这一切后,方其元恨得浑身颤抖,刚想破口大骂,下一刻就被一只手强制地按进了身侧的水缸里。 “咕噜咕噜……” 他整张脸沉浸在水里,眼上蒙着的黑布湿透了,水从四面八方灌进鼻腔,强烈的窒息感让他晕厥,耳边却分外清楚地响起女子与另一男子毫不避讳的交谈声。 “宋大人,今日这本伪造的账簿派上了很大用场,你费心了。” “谢小姐客气了,这本就是宋某作为盟友应做之事。” “宋大人是如何伪造的其中内容,致使方才能不被方其元所察觉?” “我此前派人调查了方其元平日书写账本时,行文间与遣词造句的习惯,并模仿其格式进行了仿写。其上有关行贿受贿的内容,只要摸清江南行省有哪些更高品级的阉党官员,名单便能大差不差。至于银两的具体数额,这方其元贪墨数目如此之多,定然无法完全记清每笔账目。” 女子轻笑了声,“怪不得能将他唬住,我早便怀疑他将贪墨的账本藏在平湖山的宅邸里,已经事先叫人暗中包围了那宅邸,只是一直不敢打草惊蛇。如此一来,事情便简单多了,我现下就命人传信江南,让潜伏的暗卫动手,只要成功拿到那本账簿,便能得到江南贪墨案最关键的证据。” 方其元痛不欲生地忍受着水刑,每到濒死之际,又被拽出水缸得以大口呼吸,下一刻又循环往复。与此同时,他又将刑室内另外两人交谈的内容尽数听进心中,心神愈加崩溃。 难怪那女子没有一开始就吩咐手下对他上刑,若是能轻易从他口中诈出答案,又何必严刑拷打。毕竟那账簿是他活命的本钱,逼供之下吐出的内容很可能并非事实,他就算报出个虚假的藏匿之地,别人也不知晓,如此一来,定能拖延不少时日,事情或许还能有转机。 可现在他不打自招,活命的最后一线希望已经断绝,即便是坚持抵抗刑罚也毫无意义,还不如死个痛快。 如谢嘉宁所料,方其元很快就绝望地招供了平湖山宅邸机关的运作之法,她随即便下令派人传信江南,只待手下暗卫将账簿从密室中取走,最终呈送到她的手上。 方其元被人从水缸里捞出来后,一直在呛水,整个人哆嗦不停,缓了良久才得以重新开口。 他眼上蒙着的黑布已然脱落,双眼无神而麻木地回答着谢嘉宁的问题。 “我与朝廷阉党一派不曾联络过,此前都是江南行省的巡抚派人直接通知我要怎么做、准备多少银两、该如何善后……” “平湖山密室里总共有七本账簿,这些我都记录在上面了。” “贪墨的银两分别藏在另外三处宅邸里,地点是……” 谢嘉宁一边聆听着方其元的招供,一边陷入思索,过了一会,同身旁的宋柏辞缓声交谈起来。 她面色稍冷“看来从他身上找不到朝廷阉党勾结地方贪墨的证据了。” 宋柏辞顺着她分析“那就只能再从江南总督与巡抚处下手了,那二人是南司督公亲派去地方的宦官,必然与朝廷司礼监以及六部有所关联,或许能因此给予阉党一击。” 谢嘉宁摇头,眸色沉寒,直接下结论道“不,江南贪墨案将会到此为止,我们这次最多能将那总督与巡抚二人拉下马,但无法伤及阉党于京城朝廷的势力。” 说着,她陡然间回想起,那道立于伏龙桥上妖冶俊戾的身影,声音愈加冰冷。 “方其元被揭发出事的那一刻起,裴禧言就一定已经处理好了那江南总督与巡抚,即便我们心知肚明江南贪墨案与六部脱不开关系,也无法再从此两人手中找到任何证据。” “他派人前去刺杀方其元,不过是作为退而求其次的保底手段,实际上就算方其元暴露,也伤不到他朝中的根基,最终无非是折损了两名地方官,断了他伸向江南的手脚而已。” 宋柏辞眸中闪过少许讶然,看向行椅上的谢嘉宁,以肯定的语气询问。 “谢小姐似乎很了解裴督公行事的手段。” 从她之前传信告诉自己,裴禧言一定会派人去中途刺杀方其元时,宋柏辞就察觉到这一点了。 谢嘉宁听到这句话,笑了笑,笑意却不达眼底,没有就此多说什么,而是继续分析道。 “裴禧言虽早有准备,但江南贪墨案决不能就此结束,这次即便不能打击阉党于六部之中的利益,也必要想办法离间皇上与阉党之间的关系。” 宋柏辞提议“这一点,只需在江南总督与巡抚二人被揭发后,让元明党官员上奏弹劾南司即可做到。”毕竟就是南司派遣此宦官二人前去江南行省任职。 他话音微转,语气有些迟疑,“不过,元明党向来只针对六部,从未公然与南司对立,谢小姐顺利收服元明党成员后,若想就此事说服他们,恐怕要费些周折。” 谢嘉宁颔首“宋大人此言有理,即便我成功与元明党结盟,也无法一蹴而就直接命令其与南司对立,否则便可能导致收服元明党一事功亏一篑。” “那谢小姐是打算?” 谢嘉宁抬眸看向他“朝中有一势力,在江南贪墨案一事上比任何人都有发言权,也有充足的理由去弹劾南司。” 宋柏辞清眸微动,当即猜中她话中之意,轻声反问道“谢小姐是指……玄廷卫?” 朝中众人皆知,如今江南贪墨案一事已全权交由玄廷卫负责,待玄廷卫将方其元捉拿归案,并核查其贪墨罪证后,才会转由刑部与大理寺复审。 可玄廷卫又为何会冒着得罪裴禧言的风险,去弹劾南司呢? 下一刻,刑室外赶来通报的银甲兵给出了答案。 银甲兵匆匆向谢嘉宁行礼,同时禀报道“主上,卫指挥使到了。” 第四十七章 牢房奇遇 卫云珩在岁初之日出宫后,便回到了玄廷卫所在的京城官衙,开始准备下一步动作。 皇上已经如计划中一般,将追查方其元一事交由自己负责,他需尽快将这一消息禀报给主上。 卫云珩正思索着这几日该如何联络到主上,转头就发现官衙内有名属下莫名其妙给自己递了张纸条。 打开纸条一看,竟然是谢嘉宁给他传话,让他在一月初三戌时四刻抵达京郊,地点不明。 卫云珩一抬头,就瞧见自己那名属下颇为心虚地看着自己,声若蚊呐地解释道。 “卫大人,主上说初三那日您只管跟着我走即可,马车她已经安排好了。” 卫云珩稍稍颔首,掩下眼中的惊讶,原来玄廷卫中早有主上的人手,他却毫不知情。 难怪她早就对自己的情况了如指掌。 卫云珩悄悄将那张纸条揉成团,低声问向那名属下。 “本官知道了,不过这玄廷卫里除了你以外,还有哪些是主上的人?让他们过来露个脸,本官以后也好多照应几分。” 听到他的话后,那名属下犹豫片刻,神色为难地做了一个特殊而隐秘的手势。 卫云珩正疑惑这手势是什么意思,下一刻,诺大的官衙内又有好几名玄廷卫也偷偷摸摸凑了上来,同样心虚而紧张地看向他。 卫云珩看到这齐刷刷的一幕,错愕一瞬,差点扶额笑了。 原来自己这玄廷卫早就被主上的人渗成了筛子。 卫云珩不知道的是,虽然玄廷卫之中的确有一部分谢嘉宁的人手,但其实人数没有那么多。 只不过这一日为了在卫云珩眼前露面,好就此混个脸熟,这些人特意挑选今日传信的机会,都聚集在了衙门内。 卫云珩于初三当日赶到了谢家位于京郊的宅邸,通过机关下至地牢,准备与谢嘉宁汇合。 地牢大门刚一打开,他就觉得气氛有点不太对。 一片黑暗之中,两侧似乎有许多双眼睛在激动而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 他不动声色地稍作巡视,不看还好,一看吓了一跳,脚步猛然一顿。 怎么有这么多玄廷卫被关押在这? 卫云珩面上冷峻如常,实则步伐已经有些许僵硬,停顿半晌,他顶着众多炽热的目光走进地牢。 一靠近牢槛,他就听到周围有几名玄廷卫涕泪交加地呼喊自己。 “卫大人,卫大人您怎么也被抓到这儿来了!” “卫大人,本来还等您救小的们出去呢,呜呜……” “完了,这可如何是好啊,竟然连卫大人都被那可恶的女子拿下了!” 卫云珩越听越浑身不自在,冷酷神色转为尴尬,脚步顿在原地,一时之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他已经意识到了这些人都是此前押送方其元的玄廷卫。 前方领路的银甲兵见他停在原地,回过头恭敬提醒道。 “卫大人,主上还在前面等您。” 此言一出,地牢两侧鬼哭狼嚎的玄廷卫们骤然鸦雀无声。 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过道中间的卫云珩,紧接着,他们意识到了什么,眼中的情绪从惊诧逐渐转为被背叛的幽怨。 卫云珩突然体会到了此前在官衙时,那些属下看向自己的心虚神情,他硬着头皮对领路的银甲兵开口解释。 “抱歉,烦请稍等片刻,这些人之前都是我的属下,我和他们说两句话。” 银甲兵立即识相地拱手,转达谢嘉宁此前的吩咐,“主上已经事先交代了,说这些被关押的玄廷卫将全权交由卫大人负责,卫大人,您请。” 卫云珩微微点头,声称自己简单交代两句就去参见主上,随后走向牢槛,扫视了一圈,看到诸多熟悉的面孔。 他犹豫少顷,面色僵冷地出声询问“你们……还好吗?” 玄廷卫们整齐地看向他,面上满是委屈与责怨,有人抢先回话。 “卫大人,我们被关押了好些时日,过得那叫一个凄苦!那个把我们抓到这来的女子放话称,若我们不服从于她,就通通去死!” 卫云珩沉默一瞬。 众玄廷卫紧盯着他,步步紧逼,试图朝他讨要一个说法。 卫云珩刚要开口回话,一对上他们怪异的目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又沉默了。 良久后,他轻咳一声,下意识同前方错开视线,终于生硬地憋出一句。 “要不,你们还是从了她吧。” 牢房内的众玄廷卫顿时呆若木鸡地望着他,化作一座座石雕,就听他又匆忙补充道。 “这样本官就能救你们出来了。” 地牢内陷入一片诡异的静默。 玄廷卫们面面相觑,互相交流着眼神,最后还是由方才那名壮士惊愕万分地出言质问道。 “卫大人,难道您已经彻底屈服了吗?” 依他们方才所见,以及从那名看守的银甲兵对卫云珩的态度来看,卫云珩显然在此处地位不低。 只见卫云珩此时面色已经冷静下来,恢复了以往的肃然,颔首沉声道。 “如你们所见,本官已经拜她为主,从今往后,都会奉其命令行事。” 有玄廷卫呆怔片刻,立即踌躇地问道“卫大人,那皇上那边……” 卫云珩思索片刻,瞥了眼避于一侧的银甲兵,回正视线后下定了决心,分外沉重地道出心底所想。 “天子之位,必将于五年内易主。” 他语气顿了顿,面色认真而严肃,目光之中隐约浮现几分钦佩,与晦涩深沉的情绪。 “褚氏江山倾覆之时,只有她能带领我们走到最高处。” 玄廷卫们一时无言。 看来他们的右指挥使大人的确被那位收服得很彻底。 卫云珩收回目光,看着牢房内众多玄廷卫,正色道“而且玄廷卫里已经有不少人知悉此事,同样已暗中拜服于主上,现于官衙内替主上行事。”甚至比他资历还深。 卫云珩又补充,“对了,此地还有十二位玄廷卫,正随同主上的兵卫一起练兵,晚些时辰本官会带他们来地牢探望你们。” 玄廷卫们更加无言。 怎么玄廷卫里就属他们这圈人待遇最差,要被关进大牢里?别的兄弟听起来甚至都还混得不错? 卫云珩本想拍一拍属下的肩膀,以作宽慰,但想起彼此之间还隔着数道牢狱铁槛,于是又收回了手,勉强地安慰道。 “在地牢内好好休息,本官先去拜见主上了。”说完,便留下一个敷衍的背影,迫不及待地离开了,看得其他人眼角一抽。 卫云珩走到密道尽头后,来到了方其元所在的刑室外面,隐约听见屋内传来交谈的声音。 身旁的银甲兵禀报过后,牢门从里打开,卫云珩本以为会首先看见谢嘉宁的身影,结果刚抬起头,就与一张清贵的面孔对上了视线。 卫云珩乍然一愣。 这不是内阁首辅宋大人吗?他怎么在这。 第四十八章 三人会面 宋柏辞在回首瞧见匆匆赶来的卫云珩之时,就已然一切明了于心了。 他微微侧头看向行椅上的锦袍女子,清俊眼眸中划过淡淡的笑意。 难怪她对于接下来让玄廷卫弹劾南司一事,胸有成竹。 原来玄廷卫的右指挥使早已归顺于她。 宋柏辞思绪渐笼,神色自然地同刑室外的卫云珩微微颔首,以示礼数。 卫云珩怔愣半晌后,已然迅速回过神来,神情复杂地对其拱手道“宋首辅。” 卫云珩表现得就没有宋柏辞那么自然了,因为他在看见对方出现在此地后,几乎是立即就回想起了不久前几人于宫门前相见的一幕。 卫云珩不由在心中默默地想,这位宋首辅,演技也太好了吧。自己当时可完全没看出来,原来他早就与主上相识。 谢嘉宁这时回过头,瞧见卫云珩的身影,温和一笑,对他低声招呼道“将远,你来了。” 卫云珩连忙恭敬地俯身行礼“属下参见主上。” 谢嘉宁眉眼温色依旧,笑着夸赞道“将远,你做得很好,听说皇上已经将追捕方其元一事交由你负责。” 卫云珩心中微动,冷峭的眉眼浮上几不可察的欣喜。他不敢居功,立时拱手道“此计能成,全因主上思虑深远,早已料算到皇上的举动。” 谢嘉宁但笑不语,她心中知晓事情会如预料中一般发展,真正令她满意的,其实是卫云珩从此事之中表现出来的种种忠心。 看来她没有看错人。 卫云珩此人心性冷傲,不肯轻易低头,但一旦心甘情愿折服于某人,为其折腰之后,便会死心塌地追随其后。 如此一来,就可稍放心些将后面之事交代于他了。 谢嘉宁对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走进刑室,“过来,将远,有个人需交给你。” 卫云珩顺从地走上前去,小心守在谢嘉宁身侧,一踏进刑室之内,视野便不再被遮挡,他直接看见了木桩上被锁链紧紧禁锢的男子。 卫云珩眉心一跳,很快就意识到了什么,不确定地探问“主上,这就是那位方知府?” 谢嘉宁应声道“对,你来之前,我稍用了些手段,方其元如今已经招供,其贪墨罪证会在一月之内取回。” 卫云珩上下打量着浑身湿漉漉的方其元,再次询问“主上,除方其元之外,那些阉党的刺客……” 谢嘉宁有条不紊地吩咐“那些阉党的刺客也都在此处地牢里,待几日之后再回朝复命之时,你便这样禀报……” “你带领众玄廷卫,追随此前行刺谢家嫡女的那群刺客的踪迹,却一直未有所获,直到在京畿邻近的州城附近,恰好遇见了当日押送方其元的几名玄廷卫。 原来那些玄廷卫并未全军覆没,只是由于在阉党刺客的袭击下身受重伤、奄奄一息,迫不得已四散而逃,正准备伤势有所好转后就立即回京复命。 你在寻到的这几名玄廷卫提供的线索下,顺利找到了阉党刺客的藏身之处,并于此处发现了被劫走的方其元。那些阉党刺客见事情败露,为了灭口,在自尽前一命换一命带走了方其元,将其就地斩杀。 接下来,你只需从地牢里带走几名曾押送方其元的玄廷卫作为人证,再带走阉党刺客与方其元的尸首,便可在皇上面前交差了。” 卫云珩仔细倾听着谢嘉宁交代之事,心中不免再次叹服。 主上不仅深谋远虑,还事事周全妥帖,他正为该如何向那阴晴不定的天子交差而犯愁,不过一日的功夫,主上就已经把一系列后事都为他安排妥当了。 谢嘉宁接着婉声补充“你于朝廷之中禀报完捉拿方其元的经过后,必会有臣僚当庭提出质疑,诘问你那些刺客劫走方其元后,为何没有第一时刻杀人灭口,而是等到你带领玄廷卫将其包围后,才于最后一刻匆促将之斩杀。” “到时你便可这样回应,你在赶到那些刺客的藏身之地时,发觉他们对方其元进行了严刑逼供,试图从他嘴里撬出其贪墨账簿所在之地,这才耽搁数日始终未将之灭口。” 卫云珩听到这,忽然想起谢嘉宁方才曾对他提及,方其元的贪墨罪证将于一月之内取回,随即心有所感地问。 “主上,那本贪墨账簿现在仍藏于江南行省?” 谢嘉宁点头“对,所以你这几日要先伪装作一直忙碌于追查方其元的行径,接着便派出一队玄廷卫前去江南,与我手下暗卫汇合,我会命他们直接将那几本贪墨账簿交予你保管。” 话到此处,卫云珩已对江南贪墨案的后续追查之事心中有数,拱手对谢嘉宁承诺定会处置好这些事。 外面天色已晚,谢嘉宁欲回到国公府,几人随之离开刑室。 宋柏辞与卫云珩二人跟随其后,开始低声探讨起之后于朝中弹劾宦官一事。 “宋首辅,下官有一事尚未想出对策,需向您请教。” “卫指挥使无需多礼,此地以谢小姐一人为主,你我皆为从,不若抛去官职相称。” “好,既有宋大人此言,那卫某便却之不恭了。如今刺客已被主上抓获,人证集齐,但我日后于朝中上奏呈报之时,该如何不着痕迹地将这些刺客与阉党相关联?毕竟只有确认了这些刺客归属于阉党,主上才能在方其元被劫一事中置身事外。” 宋柏辞早已想到对应计策,悉心提示道“卫大人可还记得,那群刺客是埋伏于何地欲行刺方其元?” 卫云珩沉思片刻“刺客突袭之地,乃是邻近皇京府之处。” 宋柏辞颔首“正是,因此朝中诸臣心知肚明,那群刺客极可能归属于京城势力。而在方其元贪墨的罪证被揭露后,江南总督与巡抚便会被获,此事将直指朝廷南司。如此一来,即便我们无法从那总督二人手中寻到确凿证据,也可就此事将那些刺客的来历与南司相捆绑。” 卫云珩闻言眼前一亮,如此环环相扣之下,弹劾南司便可顺理成章。 他真心诚意地对其拱手道“宋大人此策甚妙,卫某由衷佩服。” 同时心底叹了口气,暗想,难怪这位宋首辅能够入得了主上的眼,从而留在主上身边尽心辅佐,果然如传言中一般极善谋略。 卫云珩转念又忍不住隐隐担忧起来,他脑子没有宋首辅好使,日后会不会被主上嫌弃? 坐于前方行椅上的谢嘉宁并不知卫云珩心中所想,她微微侧头,余光瞥见这两人相处得还不错,眼中划过些许欣慰的笑意,于是开口宽慰了这两人几句。 此时此刻,地牢内虽看似阴暗,气氛却并不沉闷,反而因三人融洽的交谈显出几分轻松之意。 可另一头,某处不为人知的华贵府邸,正堂之内气氛却极为窒息而压抑。 堂内中央处,两名正二品尚书正心虚埋着头立于原地,周围的侍从则哆哆嗦嗦跪在地上,所有人皆是一副惊恐万分的模样,连大气也不敢出。 整间府堂之内,唯有一人是姿态肆意地坐于太师椅上,唇边勾勒着一抹危险的弧度。 裴禧言把玩着手中的玉佩,懒怠地掀起眼皮,淡淡瞥了眼不远处的两名尚书,明明面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意,声音之中却冰冷而无半分温度。 “怎么,事情败露了,才知道来找本督公善后?” 第四十九章 祸水东引 工部尚书尚明章忐忑不安地站在府堂之内,整个人如坠冰窖,血液几乎逆流。 他今岁已经四十有五,这么多年为官以来,只有在面对两个人时感受过如此巨大的压力。 一是先皇承文帝,二便是现任督公裴禧言。 尚明章稍稍抬起眼,小心翼翼地打量向主座太师椅之上,那道身着墨蓝蟒袍、发束金冠的狠戾身影。 裴禧言今夜是悄然离宫赶来此地府宅,只为同工部尚书尚明章,以及兵部尚书李成私下会面,商榷江南贪墨案一事。 说是商榷,其实从头到尾也没有问过尚明章与李成二人的意见,开口就是责问。 尚明章额上冷汗直冒,不敢贸然接话,只好又用余光不着痕迹地瞟了眼身旁的李尚书,发现他面色虽也极差,但总体表现得比自己淡定一些。 尚明章收回目光后,人却更慌了,心中暗骂怎么恰好是江南那边出了事,如果是陕北或者川原行省被揭发贪墨案,李成这不过而立之年的小辈定然也如自己一般方寸大乱。 可偏偏是江南行省出事,那地方,可谓是整个工部的贪银窝。 他伙同工部上下在那地方贪了多少银两,他自己都数不清。 想到这,尚明章更为汗流浃背了,还没等他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一道锋利的剑刃就骤然擦过他的脖颈,速度快得无从反应,尚明章连半分痛觉都没尝出,只觉一抹白光闪过,就见那剑刃早已收了回去。 尚明章这才意识到身上发生了什么,颤颤巍巍地抬起手,一摸脖子,发现一道鲜艳的血色从掌心流下,啪嗒一声,静悄悄滴在了地上。 尚明章呼吸停了一瞬,大脑一片空白。 下一刻,他腿失力一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湿了裤子。 尚明章被方才那一幕吓得屁滚尿流,刚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就对上了前方一双满是阴鸷之色的眼眸。 裴禧言眸中杀意尚未褪去,唇边笑意却不减,他抬手用指腹擦过剑身上的血,指尖猩红一片,语气讥诮而意味深长。 “尚明章,你若是不想坐这工部尚书之位,本督公随时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尚明章深深望着那张阴戾的面孔,脸色煞白,嘴唇发青,染了血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他心中无比清楚,裴禧言方才是真打算杀了他。 尚明章颤抖着张开口,但一对上那双阴冷的眼睛,所有赔罪和求饶的话都卡在了嗓子眼,什么也说不出来。 一旁的小太监熟练地为裴禧言递上一个干净的帕子,裴禧言接过素帕,随即只听“咣当”一声,那把滴着血的长剑被毫不留情地扔在了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冷光。 堂内众人皆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 裴禧言一边面不改色地用帕子擦拭着手上的血,一边慢慢走近跌坐在地上的尚明章,慢条斯理地打量着他,在瞥见地上那一摊黄色湿渍后,眉间拧出嫌恶的弧度。 没有任何停顿,他抬起一脚直接踹在尚明章的头上,力度之大,将尚明章整个人直接踹飞了出去,狠狠磕在背后一排雕花太师椅上。 冰冷的嗓音再次于府堂内响起。 “江南那总督和巡抚二人手中的证据,本督公已经派人处理好了,不会再查到工部与兵部的头上……” 他声调更低沉了些,“但本督公安插在江南行省的人手,算是尽数折在了你们两个废物手中。” 裴禧言悠悠说着,阴冷的目光扫过旁侧,那里是已然自觉跪在地上的兵部尚书李成。 裴禧言走近两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李成,眯了眯眼,一时之间,堂内寂静得骇人。 李成察觉到头顶若有若无的审视,下意识脖子一凉,勉强稳住身形,呼吸却微滞。 他将头再次低了低,手心冒出些微冷汗,只敢盯着自己面前那只鞋履。鞋履之上,是一件墨蓝色的华贵锦袍,袍服表面绣有一条徐徐盘旋的蟒蛇,蟒蛇阴森地盯着自己,正如悬在头顶的那道阴寒目光。 李成一颗心提在喉咙处,接着就见裴禧言竟微微蹲下身。 他咽了下唾沫,不敢抬眼与之对视,只麻木地感觉到,有张染血的锦帕轻拍了拍自己的脸,像是在逗猫一样。 裴禧言盯着李成脸上沾染的血痕,神色薄凉,似笑非笑地对两人宣告。 “本督公再给你们一次机会,把其他行省的手脚处理得干净些,不要再发生类似之事,否则……” 他话音落下,正堂之内随即响起一声凄厉的痛嚎,李成立刻紧闭了闭眼,却被面前一只手死死禁锢着转向惨叫传来的方向,不得不被迫看去。 只见裴禧言身边跟随的太监,已经面无表情地拧断了一位侍从的脖子。 那侍从是跟了李家十数年的忠心属下,此刻头颅被拧成奇怪的角度,软软挂在脖子上,面上翻着白眼,不见瞳仁。 李成呆怔在原地,惊惧不已地回过神时,只见身前那道蟒袍身影已经走远,回到了太师椅上。 李成吓得在心底连连诟骂,这些阉竖果然要比寻常人更疯癫,活活一群杀人不眨眼的煞星。面上却老老实实地朝裴禧言跪拜于地,赔笑道。 “督公大人,下官保证没有下次。” 李成有意偏侧过头,余光不经意瞄向角落,想看看尚明章的反应,结果却瞧见他已经晕死了过去,于是心里又转为怒骂尚明章这老东西不争气,留下自己一个人面对裴禧言这疯狗。 李成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很快就想到一个祸水东引的主意,连忙满面愤慨地斥责道。 “督公大人,说起这江南贪墨案,主要还是怪户部那位不知死活的楚尚书,要不是他把江南盐引的案子呈报上朝堂,事情也到不了如今的地步。” 裴禧言闻言冷笑一声,瞥过他那幅愚蠢模样,一眼就看透了他的目的,讽刺道。 “你和李民若是手段再利落些,也不至于让本督公费心劳神,来为兵部收拾篓子。” 李民是前任兵部尚书,也是李成的亲爹,于万泰元年末致仕。 裴禧言话虽这么说,但想到李成话中提及的那位户部尚书,还是面色不虞了几分,他眯起凌厉的凤目,话音一转。 “不过……那位身居中立的楚尚书,倒的确是有点碍眼了。” 就像此前同样身居中立的谢家一样碍眼。 念头一经划过“谢家”二字,裴禧言神色微顿,不知为何,倏而想起了一道温文尔雅的女子身影。 一想到那位身坐行椅的病弱女子,裴禧言不由忆起了最近宫中某件流传得沸沸扬扬之事,于是唇角微微上扬,眸中划过意味不明的兴色。 第五十章 明月高悬 一月初四,入夜子时,紫禁城内。 寒风拂过,吹动了金漆宫门上冰冷的铜锁,铜锁与紧闭的城门碰撞,落下些许清脆的声响。 两名太监锁好门后,回过身来,安分守己地跟随着前方之人,默默低头掌灯。 夜色笼罩下,八角宫灯隐约照亮了四周,只见千回百转的朱红围墙之中,唯有一抹墨蓝色身影负手而立,徐徐前行。 响亮而孤落的脚步声回荡于宫墙四周,于静谧夜晚之中,格外清晰。 墨蓝蟒袍之人不紧不慢地穿梭过一道道宫门,那张俊戾的面庞浸在忽明忽暗的阴影中,不见神色。 两名跟随其后的太监敏锐地察觉到,裴督公自今晚见过两位尚书之后,心情就不太好,回宫的路上始终一言不发。 于是两人连忙又将头埋了埋,不愿多生事端。 然而事情总是怕什么来什么,只听前方悠悠前行的脚步声忽地一顿,毫无缘由地停在了原地。 两名太监也猝不及防地跟随其止住步伐,心中当即一沉。 下一刻,低沉的诘问声骤然响起。 “前日派去给谢家嫡女送步摇的那名内官,现在如何了?” 太监低了低头,敬声禀报道“刘掌事领了板子后,尚在养伤。” 刘掌事办事不利,没能按照裴禧言的吩咐顺利将飞凤步摇送至谢嘉宁手中,于是被罚了五十大板,致使皮开肉绽,椎骨尽断,再不能起榻,所幸还留得一命。 裴禧言转过身来,审视的目光落在两名太监头上,眉头轻挑,语调悠长。 “本督公记得……你们二人那日也前去护送她出宫了吧。” 两名太监随即感受到,一道凌厉的目光在头顶来回巡视着,其中一人咽了口唾沫,举了举手中昏黄的宫灯,小心回应。 “是,是小的跟随刘掌事一同去的。” 裴禧言随之看向了他,淡淡地问“那谢家嫡女见到本督公相赠的步摇后,都是什么表现?” 小太监顿时暗叫不妙,这都快两天过去了,裴督公怎么又想起来过问这件事,上一个回话的刘掌事是什么下场,他们可是有目共睹。 小太监不敢不答,但又不能如实回答,只能揣摩着裴禧言的心思试探而断断续续地说道。 “那位谢小姐,看见督公大人您送的步摇后,起初,很是惊讶与欣喜……” 与此同时,他脑中不由回想起当日,那行椅女子平静而一言不发的模样,想到这一截然相反的事实,开始汗流浃背起来。 “但是很快,她就,她就像是在思索着什么,然后叹了口气……” “小的当时观察,谢小姐语气之中满是歉意,说自己……出,出家了,所以不好收下大人您送的那支步摇……” 太监叙述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心虚,心底叹了句造孽啊,面上欲哭无泪地接着回忆。 “谢小姐还夸督公大人您乃是重情重义之人,她说,若非自己已经皈依佛家,定然不会辜负大人您的一片好意。” 太监说完,小腿下意识打了个哆嗦,只觉得浑身的衣袍都被冷汗打湿了。等了半晌,头顶那人依旧默不作声,森寒的视线却一直悬在头上,像是在怀疑他方才所言究竟是真是假。 小太监攥紧手中的八角宫灯,觉得自己简直快要窒息了,又过一会,才终于等到裴禧言再次发话。 他没再过问那日之事,而是轻描淡写地抛出一个新的难题,戏谑地问。 “京城近日有传言称,本督公对那谢家嫡女一见倾心,你们认为呢?” 裴禧言身前的两个太监立即“噗通”一声跪了下去,边磕头边赔罪。 “小的们不敢妄自揣测督公大人所想,奴才只知道,是小的们办事不利,没能将事情替大人办好,这才导致有流言蜚语传出。督公大人,小的们甘愿领罚!” 这两个太监是聪明人,跟了裴禧言有些时日了,一察觉到风向不对,干脆利落地跪下认罪,毫不拖泥带水。 然而裴禧言面上却并无恼怒之色,相反,那双细长的眼眸中竟浮起些许愉悦。 “领罚?” 他轻笑一声。 “你们以为,这些流言是为何能传出皇宫,流入到京城之中?” 没有他的允许,这些流言甚至不会从皇宫角落冒出任何头角来。 更遑论在一日之间,就传遍京城世家圈子,致使谢嘉宁与裴禧言二人成为众人议论的对象。 两名太监当即意识到了裴禧言话中的深意,低下的面目中 ,划过一抹深深的惊恐与诧色,转而将身子跪得更低了些。 今夜,他们二人恐怕窥破了不得了的秘密。 两名太监愈加心惊胆战,暗自祈祷着裴督公能宽宏大量饶了他们,哪怕是直接赏他们二人几板子,也比在这头上悬着把不知何时会斩下来的利刃要好过。 但裴禧言并没有放过他们,反是变本加厉地轻笑了声,意犹未尽地补充。 “那些京城子弟还说,谢嘉宁出身正一品世家,乃是国公府贵女,本督公身为宦官,配不上她。” 两名太监听了这话,恨不能立刻找堵宫墙自行撞上去,当自己是个死人,然而身体本能的恐惧反应却骗不过人,即便明知此刻该装聋作哑,也只能任由身体抖若筛糠。 裴禧言仔细观赏着,这两人听到自己的话后战战兢兢的反应,玩味地轻嗤一声,毫不在意地抬起头。 却见前方宫墙之上,正有一轮明月宁静高悬于空中,远远眺望而去,如清辉冷玉,皎皎无瑕。 是他永远也触碰不到的距离。 裴禧言扬起唇角,有意抬手轻抚过腰间温润莹透的玉佩。 他指尖一寸一寸摩挲着玉身上细腻的纹路,覆盖向凸凹不平的高度,眼前恰如其时地浮现起,那道端坐于行椅上的柔弱身影。 “本督公倒以为……” 他声音中勾着些许笑意,话中内容却意味深长,伴着身侧两盏八角宫灯影影绰绰的光晕,照进紫禁城深不见底的黑夜。 第五十一章 晏二公子 同夜,晏家府邸。 朱色大门巍峨庄重,石狮怒目圆睁。 青石铺就的宽阔甬道直通府内宅邸,穿梭一路蜿蜒曲折的回廊,越过正院,最终融入后府的酒池肉林。 波光粼粼的酒液在烛光的映照下,顺着杯盏流入男子口中,其中又有两滴不小心划过唇边,落向他身下华美的玉石雕椅。 然后被两名跪坐在地上的女婢灵巧地舔入唇中,舌尖一扫,酒液吞咽入腹。 其中一名奴婢身子稍微前倾了些,纤手不经意掠过玉椅上男子腿间的玄紫衣袍,若有若无地撩拨。 下一刻,那道玄紫身影遽然站起身,一把掐住女婢的脖子,掌间青筋暴起,身前的镶金酒盏与精美玉盘哗啦啦洒了一地。 玄紫锦服的男子不耐地蹙眉,一双狐狸眼微微上挑,肤色冷白,唇色极红,五官柔美却又不失英气,整张脸精致得不像话,看上去仪容秀丽,举手投足间却暴戾至极。 他加重了手上紧锁女婢脖颈的力道,将其扼制于半空,语气凶狠“想死?” 女婢难以抑制地抽泣呜咽着,双腿在半空中不停挣扎,两手拼命去抓挠男子的手臂,祈求他能放过自己。 邻座的江常津见那女婢脸色发青,似是快断气,啧啧两声,随口替其求情。 “行了晏铎,别又弄死了,多晦气。” 玄紫锦服的男子冷哼一声,稍微松了力度,嫌恶地将其狠狠甩在地上,砸向自己方才坐过的那张玉椅,轻吐出一个字,“滚。” 女婢这一下被摔得眼冒金星,稍微缓过一口气后,连忙重新跪在地上求饶“晏公子,奴婢知错!” 话中认着错,紧紧埋下的眉目中,眼底却划过一抹狠毒的恨意。 晏铎没理那奴婢,不悦地饮下一杯酒,倒是一旁的江常津浑不在意地挥了挥手,替其将周围所有婢女都屏退了去。 江常津确认没有任何女子出现在府堂后,才紧跟着松了口气,笑着揶揄道。 “晏铎,你这从小到大怕女子的怪病还未痊愈?” 那道玄紫身影闻声侧过头去,眼眸之中戾气还未褪,阴恻恻地盯着说话之人,一言未发。 江常津被他看得怕了,连忙双手举过酒盏向其好声赔罪。 “错了,错了,我不说了还不成吗?” 话里虽是赔罪之意,但表情却仍嬉皮笑脸的,显然知道对方不会真的同自己发火。 晏铎此人在京城圈子中名声极差,寻常人都不敢招惹他,还有些世家子弟表面上与其交好,实际背后都唾骂他,江常津算是晏铎为数不多的朋友。 因此江常津虽然稍微收敛了些打趣的意图,在好奇心作祟下,仍胆大地问。 “你既然这么讨厌女子,怎么今日我来你府上,还叫了这么多貌美女婢来服侍?” 江常津下午从京茗阁离开后,本欲直奔晏家,结果却被江父临时叫到了吏部衙门,说有事交代于他,这么一耽搁之下,几近入夜才赶来晏府。 江常津是晏府常客,晏府上下的仆役和侍从早就认识他了,因此也不觉得他这么晚到访有何奇怪之处,无非是又要和自家公子凑在一起鬼混。 晏铎紧紧蹙眉,面色极差地回“我爹什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一句话,江常津就懂了。 原来这些女婢都是别人送来讨好晏尚书的,毕竟那位大人就好这一口。 而晏铎是晏家嫡二子,身份尊贵,那些女婢初来乍到晏府,自然就误以为除了讨好晏尚书外,还可搭上晏二公子这条线。 谁料晏铎生得端正俊美,实际却是个极为偏执暴戾的性子,还极其厌恶女子。 府里熟悉他性情的下人,见到他都时常绕道走。 晏铎避开方才那张玉椅,换了个位置重新坐下,突然想起了什么,声音低沉地问。 “你刚才没说完的那件事,是什么来着?” 江常津此前话说到一半,就因晏铎突然发疯掐人的举动而打了岔,没再说下去。 江常津经他提醒,立即“哦”了一声,一拍酒案,如梦初醒道。 “我说,我过两日想在江府办个茶会,邀请一些阉党世家的子女过来江府做客……另外也会给沈家兄妹送份请帖。” 晏铎都不用多想,就猜到他此举的深意了,不虞的面色好转了些,扬起唇。 “呵,要我和你一起收拾沈沐青?” 听他提起这个名字,江常津眸色一转,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沈沐青这种人, 就该吃点教训,否则他还以为,在这京城之中无论惹到谁,都有大理寺给他兜底。” 晏铎眯起眼,阴冷一笑,赞同地道“你说的对,不过……以往都是我看不惯他那套做派,今日倒是头一次见你这么针对沈沐青,那小子是哪里惹到你了?” 江常津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一股辛辣感上头,他借着酒劲捏紧杯盏,本来清隽的五官变得有些扭曲。 “我不久前在京城一家茶楼偶然遇见他,这厮太不要脸,非要与我拼桌一同品茶,结果又不识好歹,偏偏于茶桌上与我作对。” 晏铎饮了口酒,没太在意他话里的内容,反正江常津惯常是斤斤计较的性子,常会有人在不知不觉中得罪了他而不自知,晏铎以为这次又是如此,于是敷衍地问了句。 “所以你们聊什么了?” “倒也没聊什么,就是提及了那位初入京城的谢家嫡女。”说到这,江常津的语气中,又不知不觉平添几分恼怒。 晏铎不以为意“谢家那病秧子嫡女?好像有所耳闻,不过这关你何事。” 江常津愈加气不打一处来,“你是不知道,这谢家嫡女在岁初入京那日有多嚣张,我当日午时恰好撞见她的马车……” 江常津添油加醋地描绘了一遍,说了良久,一转过头,却见晏铎自顾在那仰头倒酒,一副醉醺醺的模样,俨然没把他的话听进去。 江常津尚在气头上,刚准备发脾气踹他一脚,却见晏铎先一步敏锐侧过头,冷冷瞥了他一眼,江常津吓得一哆嗦,只好又作罢。 晏铎扔了杯盏,直接一手扬起酒樽直往嘴里倒,发现一滴酒都没剩下,于是颇为不耐地随手一甩,就听“咣当”一声,金酒樽已砸在地上四分五裂。 接着,一道狠戾的声音随之响起,只见那张唇红齿白的面孔此时阴沉至极,像是把所有狂暴的情绪都发泄在了话中之人头上。 同夜,晏家府邸。 朱色大门巍峨庄重,石狮怒目圆睁。 青石铺就的宽阔甬道直通府内宅邸,穿梭一路蜿蜒曲折的回廊,越过正院,最终融入后府的酒池肉林。 波光粼粼的酒液在烛光的映照下,顺着杯盏流入男子口中,其中又有两滴不小心划过唇边,落向他身下华美的玉石雕椅。 然后被两名跪坐在地上的女婢灵巧地舔入唇中,舌尖一扫,酒液吞咽入腹。 其中一名奴婢身子稍微前倾了些,纤手不经意掠过玉椅上男子腿间的玄紫衣袍,若有若无地撩拨。 下一刻,那道玄紫身影遽然站起身,一把掐住女婢的脖子,掌间青筋暴起,身前的镶金酒盏与精美玉盘哗啦啦洒了一地。 玄紫锦服的男子不耐地蹙眉,一双狐狸眼微微上挑,肤色冷白,唇色极红,五官柔美却又不失英气,整张脸精致得不像话,看上去仪容秀丽,举手投足间却暴戾至极。 他加重了手上紧锁女婢脖颈的力道,将其扼制于半空,语气凶狠“想死?” 女婢难以抑制地抽泣呜咽着,双腿在半空中不停挣扎,两手拼命去抓挠男子的手臂,祈求他能放过自己。 邻座的江常津见那女婢脸色发青,似是快断气,啧啧两声,随口替其求情。 “行了晏铎,别又弄死了,多晦气。” 玄紫锦服的男子冷哼一声,稍微松了力度,嫌恶地将其狠狠甩在地上,砸向自己方才坐过的那张玉椅,轻吐出一个字,“滚。” 女婢这一下被摔得眼冒金星,稍微缓过一口气后,连忙重新跪在地上求饶“晏公子,奴婢知错!” 话中认着错,紧紧埋下的眉目中,眼底却划过一抹狠毒的恨意。 晏铎没理那奴婢,不悦地饮下一杯酒,倒是一旁的江常津浑不在意地挥了挥手,替其将周围所有婢女都屏退了去。 江常津确认没有任何女子出现在府堂后,才紧跟着松了口气,笑着揶揄道。 “晏铎,你这从小到大怕女子的怪病还未痊愈?” 那道玄紫身影闻声侧过头去,眼眸之中戾气还未褪,阴恻恻地盯着说话之人,一言未发。 江常津被他看得怕了,连忙双手举过酒盏向其好声赔罪。 “错了,错了,我不说了还不成吗?” 话里虽是赔罪之意,但表情却仍嬉皮笑脸的,显然知道对方不会真的同自己发火。 晏铎此人在京城圈子中名声极差,寻常人都不敢招惹他,还有些世家子弟表面上与其交好,实际背后都唾骂他,江常津算是晏铎为数不多的朋友。 因此江常津虽然稍微收敛了些打趣的意图,在好奇心作祟下,仍胆大地问。 “你既然这么讨厌女子,怎么今日我来你府上,还叫了这么多貌美女婢来服侍?” 江常津下午从京茗阁离开后,本欲直奔晏家,结果却被江父临时叫到了吏部衙门,说有事交代于他,这么一耽搁之下,几近入夜才赶来晏府。 江常津是晏府常客,晏府上下的仆役和侍从早就认识他了,因此也不觉得他这么晚到访有何奇怪之处,无非是又要和自家公子凑在一起鬼混。 晏铎紧紧蹙眉,面色极差地回“我爹什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一句话,江常津就懂了。 原来这些女婢都是别人送来讨好晏尚书的,毕竟那位大人就好这一口。 而晏铎是晏家嫡二子,身份尊贵,那些女婢初来乍到晏府,自然就误以为除了讨好晏尚书外,还可搭上晏二公子这条线。 谁料晏铎生得端正俊美,实际却是个极为偏执暴戾的性子,还极其厌恶女子。 府里熟悉他性情的下人,见到他都时常绕道走。 晏铎避开方才那张玉椅,换了个位置重新坐下,突然想起了什么,声音低沉地问。 “你刚才没说完的那件事,是什么来着?” 江常津此前话说到一半,就因晏铎突然发疯掐人的举动而打了岔,没再说下去。 江常津经他提醒,立即“哦”了一声,一拍酒案,如梦初醒道。 “我说,我过两日想在江府办个茶会,邀请一些阉党世家的子女过来江府做客……另外也会给沈家兄妹送份请帖。” 晏铎都不用多想,就猜到他此举的深意了,不虞的面色好转了些,扬起唇。 “呵,要我和你一起收拾沈沐青?” 听他提起这个名字,江常津眸色一转,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沈沐青这种人, 就该吃点教训,否则他还以为,在这京城之中无论惹到谁,都有大理寺给他兜底。” 晏铎眯起眼,阴冷一笑,赞同地道“你说的对,不过……以往都是我看不惯他那套做派,今日倒是头一次见你这么针对沈沐青,那小子是哪里惹到你了?” 江常津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一股辛辣感上头,他借着酒劲捏紧杯盏,本来清隽的五官变得有些扭曲。 “我不久前在京城一家茶楼偶然遇见他,这厮太不要脸,非要与我拼桌一同品茶,结果又不识好歹,偏偏于茶桌上与我作对。” 晏铎饮了口酒,没太在意他话里的内容,反正江常津惯常是斤斤计较的性子,常会有人在不知不觉中得罪了他而不自知,晏铎以为这次又是如此,于是敷衍地问了句。 “所以你们聊什么了?” “倒也没聊什么,就是提及了那位初入京城的谢家嫡女。”说到这,江常津的语气中,又不知不觉平添几分恼怒。 晏铎不以为意“谢家那病秧子嫡女?好像有所耳闻,不过这关你何事。” 江常津愈加气不打一处来,“你是不知道,这谢家嫡女在岁初入京那日有多嚣张,我当日午时恰好撞见她的马车……” 江常津添油加醋地描绘了一遍,说了良久,一转过头,却见晏铎自顾在那仰头倒酒,一副醉醺醺的模样,俨然没把他的话听进去。 江常津尚在气头上,刚准备发脾气踹他一脚,却见晏铎先一步敏锐侧过头,冷冷瞥了他一眼,江常津吓得一哆嗦,只好又作罢。 晏铎扔了杯盏,直接一手扬起酒樽直往嘴里倒,发现一滴酒都没剩下,于是颇为不耐地随手一甩,就听“咣当”一声,金酒樽已砸在地上四分五裂。 接着,一道狠戾的声音随之响起,只见那张唇红齿白的面孔此时阴沉至极,像是把所有狂暴的情绪都发泄在了话中之人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