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武侠]我本倾城绝代色》 雪地初见1 阿胭是个女鬼。 自她有意识以来就游荡在世间,和其他鬼一样她也没法被别人看到,没法触碰到凡间的一切。 但她又不是寻常的女鬼。 其一是她不会像其他鬼一样被赶去投胎,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她太美了。 历史上有无数被归类为“红颜祸水”之名的美人,她们的传说故事流传千年,她们的形象在无数文人墨客笔下一次又一次描摹。 有人渴慕她们绝色容颜,有人厌憎她们祸国殃民。 千百年来传说不灭,无数的爱、无数的恨、无数的对美的强烈幻想汇聚于“红颜祸水”之名,产生了这一概念的集合体,又偶然间拥有了自我意识。 她就是阿胭。 不管人们是爱是恨,但传说里唯独对祸水美人们的美貌是最毋庸置疑的,甚至是在幻想中无限美化升华。 人们觉得觉得红颜祸水的美人拥有能“倾国倾城”的容貌,拥有能“颠倒众生”的魔性魅力。 于是即便她们生前只是肉体凡胎,并无这么大的威能,但自她们死后的传说中诞生的阿胭却是的的确确已突破了神魔的界限。 她就是至美的化身,美与欲的具象化。 只要世人关于祸水美人们的传说还在,还有人记得她们,提供源源不断的情绪,阿胭就是不死不灭的存在。 但她自爱恨中而生,也以爱恨为食。 偏偏在现世没有人能看到她,直到阿胭偶然遇到了能穿梭在书中小世界的攻略系统1001。 一番交谈后,他们达成了一个交易。 北风呼啸,冰天雪地。 河北沧州的莽莽平原在寒冬腊月里早已是白茫茫一片银装素裹,空中鹅毛般的大雪还在纷纷扬扬地飘落。 皑皑的白雪地里是殷红得刺目的鲜血和遍地横陈的尸体,制造惨案的罪魁祸首们则陷入了失去理智的自相残杀。 天地间唯有那一道雪白的身影遗世独立。 纤美、羸弱。 宛如风中轻飘飘能随时吹走的一片云朵,如雪的衣,如墨的发,仅仅只是一个风华绝代的背影就足以给人无限美好的遐想。 苗人凤就是在这样的情景第二次遇见了南小姐。 这个本该与他这样的江湖莽汉好比云泥之别未来却会成为他妻子的官家千金,并开口和她说了他们之间的第一句话。 “你做了什么?” 声音低沉,语气和审视的目光一样是略带质疑的口吻。 这本该是一场由宝刀引起的血案。 上京调任的官员南仁通因为一把冷月宝刀被数十个江湖高手盯上欲要杀人夺宝,一路乔装打扮跟踪数日。 最终选择在今早一行人离开客店后动手。 荒郊野外,四下无人。 将一行人在此地全部杀了毁尸灭迹,这是个纵使会令朝廷震怒但只要无人目睹便万无一失的好法子。 而为何要说“本该”,以及苗人凤开口就是对唯一的幸存者南小姐的质问却是因为他方才亲眼目睹的诡异一幕。 就在半盏茶的时间之前。 当苗人凤驾马从客店出来匆匆赶到时这数十个歹人已经将南仁通和护卫的数个家仆一行人几乎全部杀害。 只剩下被护着藏在马车里的南小姐。 有人粗鲁地将她从马车里拉扯出来,被大力攥住衣袖的南小姐,雪白纤弱的身影宛如折翼的蝶般摇摇欲坠。 这群杀人不眨眼的贼匪本该杀了南小姐斩草除根,苗人凤本也正准备出手,但接下来的一幕却大大出人意料。 南小姐戴的帷帽在拉扯中毫无预兆地跌落在地。 然后,一切便都发生了堪称诡异的改变。 彼时南小姐恰好背对着苗人凤,以他的视角实际并看不太明白当时具体发生了什么。 只知道那一瞬间原本伸手要拉扯南小姐的人,要伸手去抢马车废墟里的宝刀的人,要暗算其他人的人…… 仿佛时间凝固在那 当她抬起纤长的羽睫向苗人凤淡淡回眸一顾的瞬间,天地间一切呼啸的风雪仿佛都骤然沉静下来黯然失色地模糊远去。 方才他甚至都有些荒谬地猜测着莫非南小姐是在与他们近距离接触时用了什么可令人迷失心智自相残杀的蛊虫。 毕竟除了诡秘莫测的南疆蛊术,苗人凤实在是想不到还有什么其他手段能令人骤然间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状若魔怔的变化了。 但他忘了,还有一样。 无需什么高深神秘的武学或是什么操控人心的蛊虫,因为极致的美貌便是这世间最锋锐的武器。 只需将帷帽上的雪白云纱取下露出真容,甚至都不必再多笑一笑诱惑或是用任何言语挑唆,她仅仅只是亭亭玉立地站在那儿。 没有人能不被那张美地惊心动魄的容颜和那双清澈见底又仿佛深邃如漩涡叫人一见便吸引深陷进去再无法自拔的眼眸蛊惑。 苗人凤已怔愣在了原地。 直到一道狂烈地裹挟着无尽杀意的拳风惊醒了他,多年习武的身体下意识的反应让他避开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击。 袭击夺宝的数十个人已经杀地只剩寥寥数人。 而这原本正打地密不可分的数人不知何时竟停了手纷纷怒视着他,猩红的眼里是浓烈到触目惊心的疯狂和嫉妒。 像是看着世间最憎恨的生死仇雠。 苗人凤已然明白为何,因为当帷帽落下的那一瞬间这世间比宝刀甚至比性命都珍贵千倍万倍的绝世珍宝便出现了。 这已不是人间能有的殊色。 她是天地集钟灵毓秀造化于一身的奇迹。 没有人能对这样极致的美貌无动于衷,只要能得到她天下男人都会心甘情愿付出一切陷入生灵涂炭的无尽争斗。 而与爱欲混杂的占有欲和贪婪足以毁灭他们自身。 丧父之痛2 南兰冷静到近乎漠然地注视着一切。 清绝的丽容上一种比飘落在她莹白鼻尖的冰雪更加冷淡的神色,没有悲伤亦没有恐惧。 明明经历了如此血腥惨烈的变故,明明父亲和家仆们死不瞑目的尸体就在她的脚下,明明四周是群狼环饲地垂涎。 还有人为了救她置身于刀光剑影。 她却像个局外人一般对他们的输赢漠不关心,直到周围所有人都倒下了甚至也没有低头向他们投向一眼。 苗人凤正躺在雪地里,四周是和他一样都躺下的尸体。 他当然没有输。 除了八年前被他视为平生唯一知己亦是唯一能与他势均力敌的胡一刀,苗人凤就从未遇到过能让他一败的对手。 最开始围攻他的几人已全部丧命,只是打斗期间苗人凤腿上不慎中了伪装着重伤倒地的蒋调侯偷袭的毒针。 云南蒋氏的绝门毒针,天下闻名。 苗人凤强撑着将蒋调侯定了穴位又杀了剩下的另外一人,毒气就扩散两条腿已让他动弹不得,但唯一还活着的蒋调侯必须死。 他微黄的脸泛上苍白之色,目光定定地看向在茫茫无际的雪地里唯一还站立着的那道雪白纤细的身影。 “杀了他。” 他说完,在他们厮杀期间一直就站在那一动不动的南小姐终于有了反应,苗人凤原以为这弱不禁风看起来莫说杀人怕是连杀鱼都没看过的官家小姐或许还需要他一步一步的指导。 但只这一句话,南兰已知道她要做什么。 她将雪地里的刀捡了起来, 这把冷月宝刀有成人男子一臂之长,分量不轻。 以南兰那看起来轻飘飘地仿佛都能被风吹去的单薄身姿一只手都拿不起来,足用了两只手才将它抱起来。 这般模样根本让人起不了任何威胁感。 当看着她将刀缓缓从鞘中抽出时都让人忍不住担心这沉重的刀身会不会折了她那过分纤细凝白如霜雪的手腕。 苗人凤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然而或许这位南小姐的存在就是注定要叫他一次比一次出乎意料。 原本还有些担忧她能不能下手的苗人凤就见那柔弱地宛如菟丝花的女子下一瞬就毫不犹豫地挥刀斩向了蒋调侯。 寒光一闪,尸首分离。 温热的鲜血迸射而成一道绚丽的血线,洒在雪地里。 她的力气本来是不太够的。 但这宝刀实在是把切金断玉的好刀,最重要的是她下手的动作却比寻常人都要足够稳当又决绝,没有一丝颤抖和偏移。 完全没有苗人凤以为的从未见血的闺阁千金第一次杀人的不忍和害怕,也完全无视蒋调侯看着她满是痴迷的眼神, 果决地甚至他都未曾反应过来。 南小姐握着染血的宝刀站在原地看了那具尸体许久。 原本莹白无暇的脸侧和眼角因为离得太近被溅上了几滴血,宛如皑皑白雪地里绽放的点点红梅灼灼艳丽。 但血色越秾丽,她眼底就越冷静。 苗人凤看着她的眼神既意料之外又似乎有些恍然明白了最开始他在南小姐那个与现在一样平静漠然的眼眸里看到的决心是什么。 那是最纯粹最坚定的杀心。 而现在南小姐似乎用同样的眼神瞥向了他,在雪地里拖着那把刚杀了人还沾着鲜血的宝刀一步步向苗人凤走了过来。 或许是还未反应过来宝刀落下的速度,死去的蒋调侯脸上的神情定格在了死不瞑目的诡异微笑。 就像即使死在南兰手下,他也感到幸福和满足。 南兰对此无动于衷。 相较于其他素未谋面的人,这个在她父亲南仁通手下做低阶武官还受她父亲提携的蒋调侯,早在三年前她便在他偶然一次前来家中拜访时见过了。 而从第一次见到他开始,她就察觉到了无数次他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但这样的目光对南兰来说已是寻常。 因此她没有在意,只是之后避开了会见面的场合。 南兰不信他和其他人刚好在她父亲调任回京的路上聚在一起进行劫杀会是个巧合,还有宝刀的消息走漏…… 显而易见,他早有图谋。 所以,蒋调侯比其他人更该死。 这是南兰第一次杀人,但不管是下手前还是下手后她心底只有一片无波无澜的平静。 因为在她眼里,他们早已是个死人。 和柔弱无依的外表不同,南兰在看到父亲和随行的仆婢都被杀死在自己面前,只有自己幸存时她所想的不是自尽以保清白。 而是下定了决心,就算自己沦落到被掳走的局面要忍辱偷生,她也会用尽一切办法杀了这些人,让这血海深仇得报。 当然现在他们能自相残杀就更好了。 而现在,还剩最后一个人了。 “你又是为了什么?” 这是南小姐走过来时开口和苗人凤说的第一句话。 但在她嗓音在风雪中清泠泠响起的一瞬间,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她话里的内容,注意完全被她的动听至极的嗓音吸引。 如云出岫,如珠落盘,如金玉相击。 又似三月春寒料峭时节初初融化的冬雪清泠泠落在山涧鸣泉里潺潺流动,柔美、悦耳又带着无法忽视的冷意。 从前苗人凤只觉说话就是说话,从不觉有什么特别,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一个人说话能让人觉得如听仙乐耳暂明【1】原来是这样一番感受。 就如同她的人,每个吐字和音节都有种奇异的魅力。 但苗人凤到底是苗人凤。 他能够练就这样一身高深的武功甚至以“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名号行走江湖多年还好好的活着,就说明他意志之坚定远超常人。 只恍惚了一瞬,便反应过来。 南兰问的简略,但苗人凤却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方才那一群人原是为了宝刀而来,后来是为了占有她这个人。 那么他呢?他又是为了什么? 这不能怪她无缘无故对他心生警惕,在南兰看来,素不相识又突然跳出来和其他人一样跳出来开始残杀的苗人凤的确很可疑。 若是她在经历了这样的家破人亡后还毫无防备,那才是愚蠢。 苗人凤能够理解,不过他向来是个寡言的人,此刻就算知道需要解释也只是简简单单地冷冷道, “遇见了,便随手帮一把。” “只是如此?” “只是如此。” 南兰只问了两句话,苗人凤再次出乎意料,南小姐定定地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仅仅只是问了简短的两句话。 便毫不犹豫松手把刀丢在了地上,然后转身去蒋调侯的尸体上搜出一件东西再次向他走过来。 她在他身前屈膝蹲下,雪白的狐裘和里面同色的月白裙摆堆落在雪地上成了一朵朵簇拥着她的洁白迤逦的云。 双眉如黛便恰似美人如花隔云端。 她向他伸出手,白嫩的手心里是一个小小的瓷瓶。 “我不确定这是不是解药,吃不吃?” 她的嗓音和容貌其实都是偏向清丽娇弱之美,甚至谈吐和眉眼都带着文雅的书卷气,但此时怕是无人再敢轻视她。 就像她冰冷的语调,脸侧的那点点血色也无声暗示着她的危险。 但这份冰冷和危险并不会让人退却,甚至为这张冰雪颜色的玉容再添上了一抹带着别样的致命吸引力的冷艳之色。 像开在悬崖上的雪莲花,令人直想攀折。 苗人凤看了她一眼,又很快垂下眼眸落在她的掌心,但真正的绝代美人似乎是无一处不美的,她的手自然亦是极美的。 肤如凝脂,纤纤如玉。 洁白的瓷瓶放在她的掌心,竟辨不清是她的肌肤还是这瓷瓶更细腻光润,是她的手还是周围的冰雪更莹白。 或许是在风雪中待地太久,修剪圆润的指尖冷地透出微微粉意,就像是刚采摘的嫩姜或是沾着朝露的豆蔻的花。 让人非常想……咬一口。 苗人凤再次移开了目光,一边伸手把那药瓶拿了过来,过程里不可避免产生了接触,而这双手也果然如轻飘飘的云朵一般柔软。 苗人凤手指微动,握紧了那仿佛还残留着一点温度的瓷瓶。 没有什么犹豫地就倒出来吃了。 这解药不知是否有用,当务之急还是回到客店拔出毒针上药要紧。 南兰一行人原本有着好几辆车,用高头大马拉着,但那些人截杀时为了防止有人骑马逃离便有意将马都杀了。 所以这附近只剩下了苗人凤自己骑过来的马。 他打了个呼哨,那匹被他藏在山坳外的高头长腿的黄马没一会儿就踏着马蹄过来了。 不必他开口提醒南兰便会意地上前把马牵到他面前。 苗人凤这时候双腿已经很难动弹,以南兰的力气自然不能扶他上马,他也不需要她扶,一手握住马镫便以强劲的腰力直接倒翻上了马背。 然后他就自然地向马下的南兰伸出了手。 苗人凤人生地高高瘦瘦,他的手也大地如蒲扇般,但十指格外修长,每根手指的指骨节节分明,这双手自然不会多么细腻,但指甲同样修剪地圆润,只有拇指和食指上有厚茧。 内行的老江湖一看就知,这是一双属于剑客的手。 南兰看了那手一眼,同样没有犹豫地自然地将手放在了苗人凤的掌心,她那双纤细凝白的手显地更加小巧了。 不同于之前的一触即离,肌肤结结实实地相贴清晰地感受到了那滑嫩细腻又柔弱无骨的触感,像握住了一团轻飘飘的云朵。 苗人凤下意识合上掌心,那只手便完全被他包围住了。 苗人凤并非趁人之危占便宜的小人,很快就一发力非常轻易就将南兰一个飞身从马下拉到他的身前坐在了马背上。 雪白的裙摆在空中翻飞,快地她都未曾反应过来。 她一坐好,苗人凤就松开了手,掌心变地空落落的感觉似乎让心间也莫名有了同样的感觉。 两人共乘一骑。 哪怕苗人凤尽量保持距离,两个人的身体自然仍是离地很近,鼻尖萦绕着叫人无法忽视的清雅幽淡的冷香。 临走前南兰回头看了一眼地上已面目青白的父亲南仁通的尸体,什么话也没说,但苗人凤却感受到了一滴温热落在了他放在她身前拉着缰绳的手背上。 家破人亡,丧父之痛。 上马之前南兰已重新戴上了帷帽,苗人凤看不清她的神情,但能感同身受地理解她此时失去亲人的痛苦和脆弱。 事实上一个闺阁女儿家骤然经历了这样惨烈的变故,能保持着冷静和理智到现在才终于表露出一点脆弱已是让人十分敬佩了。 他默了默只能道,“之后再过来收敛吧。” 南兰低低应了一声,带着一点轻微的泣音,让人听了心里仿佛也跟着难过起来,只想将她拥入怀中温柔安慰。 但苗人凤紧了紧手里的缰绳,终究没有那么做。 互誓鸳盟3 南兰的骑术很好,驾马的速度已然尽量迅速。 苗人凤运足功劲坚持着没在马上晕过去,直到终于到了客店门口才终于支持不住地松懈了力气险些跌下马去。 南兰及时拉了他一把,让他倒在了自己背上。 她一个弱女子没有力气把他扶下马,幸好店小二机敏前来帮忙扶着苗人凤进了房间又端了热水和伤药来处理伤口。 苗人凤已经将两枚毒针取出来,然而等他叫店小二替他吸出腿上的毒血,即便许以重酬店小二仍是害怕踌躇不敢答应。 他既不愿,也不可能强逼。 这时一道似水柔和又清泠泠的嗓音自那雪白的帷帽后流泻而出。 “你出去吧。” 是南兰开口了,得了她这句话店小二立刻千恩万谢地退出去还贴心地关上了门。 等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南兰素手微抬将帷帽取下了。 宛如珍藏在匣中的绝世明珠光华乍现露出了被云纱遮挡的那张美地惊为天人的清丽面孔,霎时间只觉满室生辉。 见一次比一次更惊艳万分。 南兰看着苗人凤,朱唇轻启,“你是为了救我才中的毒,那就由我来帮你。” 从阿胭开口苗人凤就已经大概猜到了她要做什么,但直到此刻那个过于不可置信的猜测才终于有了实感。 来不及理清复杂的心绪,苗人凤就冷硬地拒绝。 “不用你来。” 他话说的有些不留情面,却实在是一番好意,不愿挟恩图报,因为若是同为男子这自然理所当然,但男未婚女未嫁…… 但他有他的坚持,南兰也有她的坚持。 她一言不发,便径直屈下膝伸手抚上苗人凤的腿,但还不等她下一步动作,苗人凤就抓住了她手腕制止了她接下来的动作, 并且用上气力将她扶了起来。 却又在察觉她微弱的反抗后怕伤到她立刻松了力,于是最后生性沉默寡言的他只能神情严肃地沉声道, “你要知道这样做的后果。” 本朝男女大防极为严苛,女子的裸足被男子看到都有损名节,更何况是这样亲密的肌肤之亲呢。 “我知道。” 但没想到南兰很快就如此肯定地回答了他,那张清丽出尘的素面上的一双清凌凌的凝水杏眸不闪不避地直直望着苗人凤。 “我早已下了莫大的决心宁愿付出一切代价报此血仇,现在这仇既由你报了,那么我也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回报你的恩情。”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是这世上天经地义的道理,更何况是救命之恩和血仇之恩呢?便是万死也不辞,这无关男女。” “难道只因我是个女子,你便要我枉做忘恩负义的小人吗?” 南兰的神情和嗓音都是清清淡淡甚至可以说容词文雅的,可当这番话出口时却莫名掷地有声。 她眼底坚定和执着的神采更是熠熠生辉,光彩令人不敢逼视。 淡眉如春山,秋水盈杏眸。 明明人如其名生了一张娇弱如兰的清丽容貌,单薄的脊背却始终挺直地如松似柏,虽是弱女子气势却丝毫不落下风。 这个看起来就是江南的温柔水乡里才能娇养出的大家闺秀,此刻身上竟显现出一种江湖儿女都少有的大义凛然的风骨豪情。 苗人凤一时目眩神迷,为之所慑。 他不禁松开了南兰的手腕,只因他知道此刻他的制止不能再是自以为是的为她好,而是对她的人格和决心的贬低和羞辱。 女子亦有君子风骨,有恩必报。 尽管这仍然不代表他赞同她为报恩选择的牺牲方式,可是他应当尊重她的这份决心。 苗人凤一松手,南兰便再次屈膝蹲下了身。 纵使是这般姿态由她做来却并不显卑微,只觉赏心悦目,在她身上仿佛天生有种金尊玉贵里养出来的仪态气度。 螓首蛾眉,低低垂敛。 宛如明月清辉般皎皎的面容未施粉黛就足够清丽脱俗,雪白玉面更衬地形状姣好的丹唇不点而生的朱色艳艳。 苗人凤却并没有低头去看她。 他抬头目光落在了旁边清理伤口的水盆上的缭绕的朦胧水汽上,却又虚浮着没有落实不知是在逃避什么还是怕显露什么。 只是当感受到温热的柔软轻轻覆上腿上伤口的瞬间。 无人知晓他瞳孔的震颤,耳尖的微红。 以及放在椅子上的骨节根根分明的手微微用力地屈起。 店小二再次进来将水盆端走又出去,南兰却仍然站在桌边没有离开,她放下手里的茶杯,轻声打破了一室沉默。 “我姓南,单名一个兰字,你叫什么名字?” 是了,从见面到现在这一路太过波折,他们竟还不知彼此的名字如何称呼,而在这样一个微妙的时刻南兰主动报出闺名显然有着某种更为隐晦的含义。 坐在不远处始终一动不动也不肯再看她的身材高瘦的男人闻言放在膝上的手僵了僵,但回答并没有迟疑。 “苗人凤。” “人中龙凤,好名字。” 当然这毫无疑问也是一个和苗人凤极为相称的名字,南兰先赞了一句,然后微觉紧张地抿了抿被茶水润泽的樱唇,默了一瞬。 而在她沉默的那一瞬,苗人凤的心仿佛也跟着高高提起,这样紧张的心态对他来说当真是久违了,直到南兰终于开口继续问道, “那你可有婚配?” “……未曾。” 这样的话题一说出口原本室内就略显粘稠的气氛似乎无形中更为暧昧,不说南兰这个大家闺秀害羞,就是苗人凤也觉有些窘迫。 “我救你是为报恩,问心无愧。” 这句话听起来有些不妙,苗人凤的呼吸微不可查地乱了一瞬,原本提起的心又骤然沉沉下坠,一股巨大的失落向他袭来。 是了,这只是报恩。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他怎能趁人之危,更何况她是身份高贵的官家小姐,他不过是一个江湖莽汉,又怎么相配…… 只当这是一场萍水相逢的幻梦罢了。 苗人凤脑海里闪过千头万绪,但就在此时耳边又传来独属于南兰那娇弱、文雅又清泠泠分外动听令人耳目一新的嗓音。 但她却是道,“你看着我。” 她这并非命令,但她的一句话却比这世上最严苛的命令还让人难以抗拒,怎么能有人能忍心让她失望呢? 因此苗人凤再一次与南兰那双过分明亮的杏眸四目相对。 在这间简陋的乡野客店的厢房里,即便是他做梦也想象不到,会遇到这样一个如幻梦般美丽的女子一字一句问他, “我只有父亲一个亲人,如今已是无家可归,我看你对此事很是在意,那么,苗人凤,你可愿娶南兰为妻?” 苗人凤,你可愿娶南兰为妻…… 此后经年,直到垂垂老矣,白发苍苍,苗人凤都不会忘了这一幕,这一句话,而他从头至尾也只会有一个最坚定的回答。 “苗人凤愿娶南兰为妻。” 这一声回答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苗人凤甚至是直到话音落地才反应过来,还不等他为此更加窘迫,就见南兰微微一笑, “好,从今以后……” “你就是南兰的夫君,我是苗人凤的妻子了。” 从他们见面,南兰雪白清丽的面庞始终如冰雕雪琢般,神情因为骤然遭逢的变故压抑的巨大悲恸也一直是过分的平静。 清冷地好似不食人间烟火,没有一点人气。 尽管她现下只是唇角露出那么一点轻轻浅浅的笑意,也当真是像冰雪消融时节异花初绽,又似美玉生晕。 原本就盛极的姿容越发光彩无匹,明艳绝伦。 但要苗人凤说,他此刻只觉她樱唇轻吐的温柔话语比之她惊心动魄的美貌更让人怦然心动,跳如擂鼓。 无知无觉间,男人向来严肃的脸上也染上了笑意。 他依然与她对视着。 两人没有再言语,但此时屋内的静谧中流动着某种脉脉的柔情。 苗人凤知道从现在开始他此前无牵无挂,肆意江湖的浪子生涯就算完结了,他须得用一生的时间保护面前这个千金小姐。 此后她的快乐和忧愁就是自己的快乐和忧愁。 但这样看似是拘束的枷锁一套上,他竟只有满心欢喜。 那么南兰呢…… 此刻她微微垂敛的纤长羽睫遮挡下,眼底也并不是全无心事的。 显然她并不是一个迂腐到只因肌肤之亲就非卿不嫁的女子,她也并不信奉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的英雄美人的故事。 可如今一切选择显然都是由她主导的。 她一个官家小姐又有这般绝世姿容又是为什么心甘情愿要下嫁给苗人凤这样一个浪迹江湖的莽汉呢? 深夜战帖4 暮色四合,夕阳带着最后一缕挣扎的余晖完全下沉。 伴随着越发深沉的夜色客店一楼的大堂里食客们喝酒吃饭的喧闹嘈杂的声响渐渐归于沉寂。 小二将大堂里的残局打扫干净,就进了厨房把熬好后温度放凉地刚刚好的药倒在碗里,又从瓦罐里拿了几颗自制的蜜饯。 然后小心翼翼地端着托盘上了二楼。 敲响了最里面的那间厢房。 门内没有人应声,但没等多久门就被轻轻打开。 小二就站在门外既没有开口说话也没有往门内踏上一步,甚至深深低着头不敢抬起,就像里面有什么洪水猛兽。 但门内出现的只是一个女子。 一个戴着雪白帷帽宛如纤云薄雾笼罩的女子,从小二的视角只看得到一双从裙摆下露出的织锦缎面的绣鞋。 那绣鞋精致极了,鞋尖上还缀了一颗圆润的珍珠。 看着就价值不菲,若隐若现地吸引着人的目光。 但很快他的视野里就出现了比珍珠还要吸引人的事物,那是一双手,一双极美的手。 十指纤纤宛如白玉削春葱。 白嫩的指节和莹润的指尖无不生地恰到好处,仿佛是匠人用无暇冰雪用羊脂美玉精雕细琢而成的艺术品。 是乡野中人一生都无缘得见的稀世之珍。 尚是毛头小子的店小二低垂的目光情不自禁地定在了那一双莹白的手上,看着她弧度优美的向自己的方向轻轻探来。 呼吸都不由屏住了,眼神更是已渐渐痴了。 直到手里的托盘被人无声地接过,那双极美的手也随着主人消失在门内才终于看着紧闭的门回过了神。 一楼大堂掌柜的正拿着算盘打地啪啪响,抬头见到每每从楼上下来都仿佛三魂丢了七魄的小二已是见怪不怪。 只无奈地摇了摇头无声叹息。 南兰照例在惯常的时间取了小二送来的药。 安静无人言语的夜里,老旧的房门关上时即使再轻声音也格外明显,床上正闭目养神的苗人凤轻轻睁开了眼。 看着那道如迤逦的洁白云朵的袅娜身影一如既往地向他走来,坐在了他的床边,他便默契地接过他手里端着的托盘。 南兰这才将一身光华都收敛严严实实的帷帽摘了下来。 她的容貌确实太过惹眼,眼下苗人凤还有伤在身,虽然这个乡野小镇里都是寻常的百姓,但为了不多生事端她便很少显露容貌于外。 需要南兰两只手才能端地稳的托盘,苗人凤一只手便轻轻松松,他另一只手便从托盘里端了那碗散发着浓郁苦味的药。 直接一饮而尽,抓的药方里放了不少黄连,但他喝的面不改色,也并不需要一旁小二体贴准备的蜜饯压一压。 倒是南兰喜欢,纤长的玉指拈了一颗来吃。 苗人凤半躺在床上喝着苦药,她坐在床边吃着甜甜的蜜饯,等苗人凤一口气喝了药把碗放回托盘里,南兰细嚼慢咽还没吃完一颗呢。 他也不催促,就一直端着托盘里的蜜饯,直等她吃够了。 不像是南兰在伺候他这个病人,倒像是苗人凤在伺候她这个小姐。 苗人凤对此并不介意,这个外表粗豪的男人其实内心相当温柔细腻,他也没什么瞧不起女人的大男人的臭毛病。 那日在蒋调侯身上找到的确实是真的解药,苗人凤吃了那药后性命是一定能保住了,但云南蒋氏闻名天下的绝门毒针的威力也确非能够小觑的,不调治个十天半月,两腿便无法使唤。 苗人凤就暂时在客店里住了下来,南兰自然和他一起,安全起见这段时间两人就住在一间房里,同吃同睡。 苗人凤双腿无法走动,多有不便,但他有什么事大多都是让小二帮忙,若不是南兰自己主动揽下了一些类似端药和饭菜的小事,他是绝不会使唤她一点的。 在苗人凤看来,南兰已是他的妻子,他需要珍爱她、保护她,让她快乐没有忧愁,唯独不是行使所谓丈夫的权力。 从前她是金尊玉贵的官家小姐,日后嫁给他亦是如珠如宝。 苗人凤是个性情内敛的人,讷于言语,敏于行动,这些想法他不会直白地说出来为自己邀功,只会自然而然地去付诸实践。 譬如当下他便默默地做着这在他看来实在微不足道的小事,向来神情冷肃的脸上微微温软下来,深沉的眼眸流露出柔情注视着南兰。 看她不紧不慢拈起一颗颗蜜饯,蜜色的糖浆沾在她纤长莹白的玉指上,朱唇轻启,贝齿洁白,只是吃东西都那样斯文又秀气。 雅致天成,般般入画,像一副赏心悦目的美人图。 南兰察觉到苗人凤目光,抬眼看来对上他的眼睛,便微微笑道,“一直瞧着我做什么,你也想尝一颗试试?” 说着指尖拈着的那一颗蜜饯便被她亲自喂到了他的嘴边,苗人凤便顺势张开嘴由着她微凉的指尖抵在他唇边把蜜饯喂进去。 “怎么样?” 苗人凤将这蜜饯嚼了嚼咽下去,点头道,“……好吃。” 他向来不喜甜食,但或许是她亲手喂的,又见她吃着喜欢,于是到了他口中好像吃起来也觉滋味甜蜜又不腻味。 南兰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一些,“这是沧州的特产,金丝小枣做的蜜饯,我从前生了病喝苦药汁子,向来最爱吃这一口。” 苗人凤是个敏锐的人,注意到她话里的从前,便温声问,“你从前来过沧州?” 从他们在这间厢房里说定婚盟也才过了五天的时间罢了,但他们除了彼此的名字和大致的身份外几乎对对方一无所知。 苗人凤不知她这个官家小姐的父亲做的什么官,出身的家世为何,南兰也不知他这个江湖人士到底是豪侠还是盗匪。 因此这并非刻意打探,应该算是增进了解的家常闲话。 南兰也没有隐瞒,只是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十岁那年父亲考中了同进士在京畿为官,我就跟着来了京城,直到十五岁才跟着父亲外放回了江南。” 是了,沧州离京城已经很近。 苗人凤听了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见她神情只以为是想到刚刚丧命的父亲,而南兰这一番话也的确没有半点虚假。 但倘若苗人凤是个熟悉官场规则的人就会知道,刚考中最末等的同进士就能在京畿为官这件事有多不寻常。 其中定然有许多微妙之处。 但他不知,而在南兰又亲手喂了他一颗蜜饯到他嘴边后,苗人凤就更没那么多余的心思想这些旁杂的事了。 睡前南兰往窗边走去,窗户原本只留了一条缝隙透气,但之前叫刮的一阵狂风吹开了。 北方的冬日实在严寒,即使屋里烧着炕,夜晚若是不把门窗关紧些,只怕是要染上风寒的。 夜色渐深,万籁俱寂。 建在官道上的客店周围没有其它人家,只有一望无际的覆盖着莹莹白雪的平原和稀稀疏疏栽种的几棵松树。 窗前就正好有一棵。 树尖已经比两层楼的客店还要高上一些,形状往两边卷翘的枝叶被厚厚的雪压的弯弯,雪顶含翠看起来颇为雅观。 关窗前南兰赏景般漫不经心地淡淡扫了一眼。 “嘎吱……” 就在这时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雪松突然传来一声细微地似树枝断裂的响动,晶莹的雪簌簌地从枝上落了下来。 南兰放在窗棂上的手顿时紧了紧,而原本放松地坐在床上的苗人凤则忽然抬头目光极为锐利地看过去。 房间里依然是那么静,但气氛仿佛一瞬间紧绷起来。 苗人凤知道此时正有一双眼睛在暗中窥看着他们,南兰也知道,甚至他们两人其实心中都早已预料到这天的到来。 杀人者人恒杀之。 被杀的那些江湖人自有师门亲人友人,迟早有一天会来寻仇。 换作从前苗人凤是全然不惧的,就是如今一双腿还瘫软着他也大可安然地坐在那儿静观其变,如果只有他一个人的话。 可现在南兰还站在窗前,暴露在敌人的视线里。 因此现下苗人凤率先沉声开口打破了这场无声的僵持。 “贵客大驾光临,不如出来一见。” 说这话的时候苗人凤紧紧盯着南兰就站在窗前的身影,手里则已经握上了她之前卸了放在枕下的一支簪子。 只等南兰有任何危险,就立刻出手。 被他严阵以待担忧着的南兰直面着可能到来的危险,始终神情淡定自若,冷静注视着雪松上传来异动的地方。 她的确不会武功,但她的心性并不似外表那样弱不禁风。 罕为人知的是本是大家闺秀的她其实在十四岁那年就已经历过一场远至回疆的冒险,那时她都未曾惊慌失措。 而如今四年后的她,又刚刚亲眼目睹了这世间最血腥最残忍的一场屠杀,已很难想象能再有什么事能让她恐惧。 在南兰的注视下,来人或许真非喜欢躲藏偷袭的阴谋小人,苗人凤话音落从茂盛掩映的枝叶间就出现了一个披麻戴孝的身影。 从窗内投射出去的灯光照亮了他的模样。 三角眼,鼻子又扁又大。 相貌极其凶恶丑陋,脸色惨白地几乎不像个人,穿着一身戴孝的粗布麻衣倒真像个前来索命的恶鬼。 而现在这恶鬼正目光呆愣愣地望着窗前的南兰。 钟兆能正在做一件十分危险的事。 他要给一个人下战帖。 这对于江湖中人来说本不是一件多么稀罕的事,身为雄霸荆襄的鄂北鬼见愁钟门的门主更不该对此感到畏惧。 但唯独这次不同寻常。 因为他们下战帖的那个人任何人都该感到畏惧。 只因为那个人是苗人凤。 一个十七岁初出茅庐便敢以“打遍天下无敌手”为名号行走江湖,却至今多年仍然立于不败之地的武林顶端的大高手。 一个只要听到名字都叫人心颤的大人物。 钟兆能和他的两个哥哥钟兆文、钟兆英都知道他们这次很大可能会死在这场决斗里,但作为门主为弟子报仇是江湖道义。 因此他们做好了丧命的准备前来。 他们不屑做偷袭之事,今夜只打算送战帖,但即便如此他们仍不敢只身一人前来,最后是由钟兆英和钟兆能结伴。 现下钟兆英在客店外接应,钟兆能则藏在树上静候时机。鬼见愁钟门的轻功天下一绝,他原本是藏地很好的。 以他们钟家闻名江湖的轻功,他原本也能悄无声息地送上帖子,又悄无声息地脱身离开。 但就在这时窗前来了一个人。 屋内如豆的昏黄灯光首先是将她由远及近的剪影倒映在了窗户上,从挺翘的鼻尖到丰润的唇勾勒出了优美的弧度。 仅仅一个影子,都宛如仕女图里的美人。 钟兆能以前从不觉得自己会是个为色所迷的人,甚至他极为厌憎以貌取人,只因他天生就长了一张世上最丑陋的脸。 从小到大,只因这张脸他不知受了多少误会,嫌弃还只是小事,更多是警惕和防备的眼神。 这世上的人好像都是那样肤浅地以貌取人,觉得心慈则貌美,那么面目可憎之人自然就是内里藏奸了。 钟兆能在被那窗上美人的剪影一瞬间吸引后,原本已极力让自己把注意力转向关注屋子里的异动,当心会被里面的人提前察觉。 他对自己的轻功当然自信,但那毕竟是苗人凤。 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金面佛,苗人凤。 然而钟兆能万万没有想到的让他提前暴露的不是武功高深的苗人凤,而是一个没有一点武功的弱女子。 那间厢房的窗户被吹开半扇,但钟兆能透过那半扇窗户只看得到厢房里床对面的一堵空落落的墙。 而很快视野中剪影的主人挡住了那面墙的方向。 并彻底占据他的目光和心神。 那是怎样的一个人啊,曼丽春山化作她的双眉如黛,淳浓春烟染成她的鸦黑绿鬓,天上最明亮的星子镶嵌成她灼灼眼眸。 今夜本无星也无月,天幕漆黑。 可当她莹白面容辉映着身后的摇曳的昏黄烛光出现,容光烨烨竟像是天上皎洁明月挟着清冷光辉坠落了人间。 她实在美地太过耀眼。 钟兆能仰着头怔怔看了许久直到双目干涩难忍才回过神,然后便惊觉自惭形愧地将丑陋的面目深深埋下藏起。 若是可以此时他甚至想立刻转身逃走。 就是这一刹那的心神巨震,让钟兆能终于显露出了一个最低级的,他本不该有的破绽,他竟险些从树上摔下去。 坐在床上的苗人凤看不到钟兆能此时的神情,但南兰却对他眼底的惊艳和震撼一览无遗,她已看过太多这样的眼神。 不是谁都能有苗人凤这般定力。 南兰是美而自知的,就算她原本没有自觉在从小到大所见到的每一个人的目光也足够提醒她了。 她没有在意来人,就像和他一样的其他人。 “你是谁?来这做什么?” 南兰开口问他,但钟兆能听到她的嗓音目光一亮,眼底的惊艳和痴迷却更深了。 清音流转,洋洋盈耳。 若说南兰的姿容已是惊鸿一瞥就足够摄心夺魄,那么她的嗓音也丝毫不逊色于容貌的惊艳,令人闻之沉醉。 只觉听她徐徐说话都是一种莫大的享受。 钟兆能恍惚良久都未曾回答,南兰蹙了蹙眉已想要转身离开,让苗人凤来处理,但这时低着头的钟兆能似乎感受到了她的不耐,终于回过神急急说出了自己来此的目的。 “下战帖。” 原来那日进行劫杀的江湖人里其中一人是他门下弟子。 不知钟兆能藏在树上原本到底是打算用怎样示威的方式对他们下这张战帖,但最终却是他亲自恭恭敬敬送到了南兰的手上。 没管他离去时的背影如何流连不舍,南兰将马蹄远去的声音和风雪一起关在了窗外,走到床前将战帖递给了苗人凤。 [鄂北钟兆文、钟兆英、钟兆能顿首拜上] 初尝交心5 直到南兰回到他身边,苗人凤才将手里的簪子松开。 他接过战帖,不同于不知江湖事的南兰,苗人凤一看战帖上的名姓便知来历,神情不由微微凝重起来。 南兰将战帖给了苗人凤就没再去管,自顾自坐在床边拆卸发髻上的珠钗发簪,云鬓披散下来,乌黑的鸦发像一匹亮丽的绸缎。 转头看到苗人凤神情,她便轻声问道,“很麻烦?” 原本正沉着地想着对策的苗人凤回过神,他先是下意识摇摇头,又点点头,“有点麻烦,鄂北钟家鬼见愁兄弟,雄霸荆楚。” “那比之你如何?” 南兰脱去雪白的狐裘,玉指抚上衣襟的绣扣,解去外衣,准备入睡,苗人凤见此目光微微移开,口中顿了顿,才继续答道 “我与他们从前只有耳闻未曾见面,若我全盛时自无问题,但如今两条腿无法动弹确实会有些棘手。” 鄂北鬼见愁兄弟并非寻常宵小,苗人凤并不妄狂自大,但也不会妄自菲薄,他向来是个实事求是之人。 身侧的被子被一只素手轻轻掀开,一具温热柔软带着幽雅兰芳的纤纤身躯靠近了他,苗人凤自然地伸出一只手揽住南兰在臂弯里。 他们已同床共枕数日,即便开始还有些拘谨,顾忌着还未成婚入睡时仍是规规矩矩地隔着一段距离。 但北方的冬夜实在寒冷,南兰身体又虚弱,到了夜里便手脚冰凉,苗人凤习武之人,阳气十足,她晚上总不自觉睡到他怀里。 索性他们都不是扭捏的性子,几日来都已习惯这样亲昵的肢体接触了。 南兰此时只着中衣,即便屋子里烧了火炕仍是有些冷,便往身边的热源更靠近了一些,苗人凤察觉到手臂便也更加收紧。 最后南兰已完全是枕在了苗人凤的胸膛上。 听他说钟氏兄弟有些麻烦,南兰仍是神情淡然,不见丝毫恐惧不安,不如说从见到她开始苗人凤就从未见过她有变色的时候。 就像那日里到处是鲜血尸体的雪地,冷静镇定地过分。 南兰不懂武功,她也不知苗人凤的武功到底有多高深,如今废了两条腿又还能有几成力,按常理说她该劝他暂避锋芒的。 但同样,自见面以来南兰也从来是出人意表之外。 “他们既然找上门来,就说明不害怕你的名声,就算我们暂且忍辱躲避,也定会再追上来,这一战是不可避免的。” 南兰轻言细语地分析,正中了苗人凤的想法。 他颔首赞同,但眉宇间又皱起,南兰仰面瞧了他一眼,便会意地微微一笑,“我知道,就算能避,你也不会躲避的。” “男儿自可守,可杀不可苟。”【1】 两人相依相偎,四目相对,细碎的烛光都映在她盈盈的眼底,苗人凤第一次知道人的眼睛能这般明亮璀璨地简直照到人心底。 其余的已不必再多说,尽在眼神中了。 这是一场有关生死的危机,他们并非无知无惧,而是清楚地明白但偏偏都那么轻描淡写,从从容容。 苗人凤和南兰,他们两人看着简直是有着天差地别,一个江湖莽汉,一个官家小姐,但内里的某些东西他们其实是极像的。 苗人凤忍不住问“我们才认识短短五天……”你怎能如此信我? 要知道他们既结为夫妻,南兰支持苗人凤与钟氏兄弟决战,那便是将自己的安危性命也一并押在他身上了。 后半句话苗人凤还未说出口,但南兰似乎已知道了他要说什么,微凉的玉指轻点在他唇瓣,眸中是浅浅笑意,温雅地轻吟道 “有一句诗叫做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2】 “这世上的缘分天定,有的人相识一辈子依旧白首如新,有的人只一面便倾盖如故,胜过旁人千面万面。” 南兰是个饱读诗书的才女,平日里交谈便能随口引经据典,但她容辞娴雅,说的话却并不故作深奥,十分浅显易懂。 苗人凤也认识自恃有学问的人,但那人给他的印象并不好。 可是和南兰相处时,每当听她用泠泠动听的嗓音吟着风雅的诗词却格外令人心旷神怡。 本就极盛的姿容,更添绝代风骨。 苗人凤垂眸看着怀中的女子,听着她的话不禁心中一动。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他想到了胡一刀。 自胡一刀死后,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如此心有灵犀,意气相投的感觉,而这个人还将是他未来相伴一生的结发妻子。 又怎么不让人油然而生出喜悦之情。 于是苗人凤终于也不禁微微笑了起来,眸中盛满柔情。 客店里的初遇苗人凤就和其他人一样为南兰的满身风华惊艳赞叹,但那只是萍水相逢的一瞬欣赏,真正让他动心的也不是后来见到的她斗笠下美地惊心动魄的面庞。 而是雪地里初见时她回眸一顾的那个眼神。 如剑锋般锐利冰冷,决绝地不顾一切一往无前的眼神,身为剑客的苗人凤在那一瞬间就是被这样的眼神震撼、吸引的。 后来在客店五日的相处,他沉默寡言,南兰亦不多话,但他们的相处从来都不尴尬,明明相识日短但好像别有默契。 彼此间的感觉应当是很舒心的,但苗人凤总觉还不够。 南兰当然是美好的,但她也是神秘的,如雾中花,水中月,就像她时常戴的斗笠一样笼罩着一层朦胧的云纱。 她美好到不真实。 倾城的容貌,满腹的才情,高贵的身份,简直是像穷书生在话本里书写的烂漫幻想,是上天突然坠下的一个盛大美梦。 因此机缘巧合下与这样一个女子结为夫妻,苗人凤心中一直是隐隐没有实感的。 但今天,他仿佛能感觉到那层云纱向他掀开了一角。 南兰将指尖从苗人凤唇上抽离,这时苗人凤却反握住了她的手,手指温和又不失地霸道的镶嵌进她指间,十指相扣。 他掌心炙热的温度逐渐温暖她带着凉意的柔荑,就像在今夜他们彼此的心前所未有的贴近。 苗人凤深沉地注视着南兰,声音也是低沉浑厚的。 “……为何选我?” 这是最后一个深藏在心底的疑问,他本不该是这样刨根究底的人,然而虽着胸膛下翻涌的情感越是难以自控,有些事便越在意。 倘若没有今夜这场谈话,他或许会将这个疑问一辈子压在心底,但今夜他第一次体会到心与心之间的交流,爱人之间心有灵犀的妙处。 便不再满足于恰到好处地相敬如宾,他觉得他们的感情是可以再深入的,而他最重要的鼓舞莫不过他感觉到南兰亦是不抗拒的。 他们的婚事是她主动提出来的,南兰没有寻常闺秀的矜持婉转,她说话和做事都很直爽,但不可能永远是她在主动。 或许她也在等待他主动了解她。 果然听他这么问,南兰轻轻笑了,神情里并没什么意外。 她仰头回看他的目光也从无躲闪逃避,坦坦荡荡,凝水的杏眸转眄流光,烛光下素净的玉面盛着淡淡的笑意,璨然生辉。 南兰竟反过来问苗人凤 “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你时在想什么吗?” “我在想,这是个很傲气的人,傲气又沉得住气,那他一定是个有本事的人。” 苗人凤以为他单方面见到南兰是在那个黄昏的客店里,他们真正的第一次相见是在充满杀戮和血腥的雪地里。 但对南兰来说,她对他的初见是在河北沧州的官道上。 惊鸿一瞥6 五日前,河北沧州。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即便是官道上也覆盖了厚厚的一层积雪,车马行驶在其间不免有些艰难。 但南家的车夫有一手高超的赶车技艺,这样的风雪天气仍然在主家的催促下将马车赶的越来越快。 到了河北沧州,离京城也就不远了。 三年前被突然调任外放出去时南仁通还很是惴惴不安,如今再次调回京城他便又志得意满了。 而能有如今的一切,盖因他生了一个好女儿。 “这次到了京城,你的婚事就该办起来了,爹爹已经给你备下十里红妆,如今又有了这宝刀添妆,定然让你风风光光地过门……” 南仁通想象着那一幕,几乎兴奋地忘乎所以。 这番话听来似乎是一番拳拳爱女之心,然而坐在对面的南兰听着父亲这些老调重谈的话,清丽玉面上一双远山黛眉却轻轻蹙起,心下其实是有些厌烦的。 她淡淡道,“爹爹就这么高兴把女儿嫁给人做侧室吗?” 南仁通愕然一刹,“怎么会?那小少爷对你一腔情深,你们可是青梅竹马,又共经患难的关系!” 下意识地反驳后,他又绞尽脑汁地开始搜寻证据,不知是想要说服南兰还是想要说服他自己。 “当初离开京城时他一直骑着马送你到几十里外才肯依依不舍回去,他承诺了要你等他来娶的,怎么会只让你做一个小小侧室……” 南兰听着这些种种,神情没有丝毫动容,裹在白狐裘里的一张雪白晶莹的小脸反而越发清冷,宛如雪苞琼枝,美地无瑕无垢,出尘绝世。 “满汉有别,他家里并不是他做主。” 她冷静又理智地指出关键,堪称一针见血,南仁通白胖的脸抖了一抖,他心里未尝不明白他女儿的话说的可能性更大。 但目光落在对面的女儿身上,顿时又信心大增。 “我女儿生地这样容色倾城,才貌双绝,原本进宫做那紫禁城里的宠妃都使得,怎么就做不了他家的正妻……” “可我毕竟没有进宫,父亲如今的一切也都是靠他家给的,若他们当真要我做侧室,父亲你又当真能拒绝吗?” 南兰嗓音清越,语调也是一惯清淡文雅的,但话里的言语却直白又犀利,直让南仁通被噎地说不出话。 但或许他并非无话可说,只是不敢说。 南兰心思玲珑通透,虽是长在深闺中,但生平看人极准,她对自己的父亲当然是再了解不过的。 若说疼爱,南仁通自然是疼爱她这独生女儿的,南兰年幼丧母,本是南仁通一手带大的,他和妻子感情很深,后来也多年未娶。 但一切,从南兰十岁那年开始就变了。 南兰九年时,寒窗苦读多年的南仁通终于考中了最末等的同进士,之后在京城候补苦苦等待官缺一年,但甫一踏入官场就在京畿成了正六品县令。 此后在官场一路顺风顺水,前程比同科的状元还好。 荣华富贵,权力地位拥有让一个人改变地面目全非的能力,南仁通没有变地那样彻底,他对唯一的女儿仍然爱之甚深,但他对权力也同样欲罢不能。 尤其是在他看来,这两者并不冲突。 嫁入权贵之门便是女儿家最好的前程,对他这个做父亲的前程也大有裨益,这应当是两全其美的事才对。 即便是侧室…… 但满洲大姓的侧室比之这世上大多数男子也好了数倍啊。 南仁通的这些想法,南兰不说了解个十成十,也猜得到八九分了,她早已心知无法改变父亲这些根深蒂固的观念,就像她无法改变这世道的规矩。 但心中却难免一时怅然。 其实之于她而言,什么正室、侧室,是皇宫内院还是权贵的后宅,又有什么分别呢?不都是四四方方的天空。 南兰不想再和父亲做无谓争执,又觉胸口郁闷,便索性转头将马车的车窗打开了一道缝隙透透气。 就是在这时,南兰第一次见到了苗人凤。 风雪残年,马上黄昏。 那时苗人凤就骑着他那匹黄马缓缓行在沧州的官道上,黄马高瘦,坐在马背上满身落拓的汉子身材也是极高极瘦,宛如一条竹篙。 更是面色蜡黄,好似满脸病容。 但天气那样寒冷,他却仅着几件单衣,在凛冽的风雪里若无其事地像是身处温暖的室内一样。 初初看过去这个男人实在是貌不惊人,比如护卫着南家车马的仆从们看了看这落拓的汉子只当过路的人就一点也没在意。 但南兰偶然瞥到,却一眼便觉此人气度不凡。 他们这一行车队足有七辆马车,除了南兰父女坐的那辆,其余无不满载着贵重的行李,因此护卫的仆从更是不计其数。 明眼人一看就知来历不寻常。 这一路行来所遇之人无不或畏惧或避让,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看似寻常的汉子却只是平平淡淡地瞥了他们一眼。 是的,平平淡淡。 莫说畏惧和避让,他眼里甚至连一点好奇和揣测都没有。 就好似马车的主人是什么高官权贵他都不放在眼里,几辆大车里装的是什么珍宝财富他也不浑不在意。 他的感官异常敏锐。 车队里的仆从们说着小话,说他不过是个泥腿子,跑江湖的,声音不高但也不低,苗人凤分明能听到,却像没听见一样,抬眼看一看都懈怠。 可南兰的目光多停留一会儿,他立刻就警惕地看了过来。 有一瞬间南兰对视上了他的眼睛。 原本平静深沉又好似空无一物的眼神霎时间就变了。 变地冰冷、肃杀,又锐不可当。 他身上分明没有携带任何利器,但马上挺直毫不弯曲的身姿,这冷肃锋锐的眼神,让他整个人霎时间就像一柄藏在鞘中的利剑。 这眼神没吓到南兰,倒惊到了恰好随着她目光看过去的南仁通,他手一抖,倒带地南兰撑着车窗的手落了下来。 于是只是初初一瞬间的对视,外面的苗人凤连车窗里方才目光落在他身上的人是何模样都未看清。 只记住了车窗露出的那一道窄窄的缝隙里,平原上的雪光映照去车内,一双极为明澈的清润杏眸突兀地与他四目相对。 顾盼生辉,转眄流光。 这当真是一双极美地眼睛,也明亮极了。 并且若他没看错的话…… 那匆匆一瞥的瞬间,那双明亮美丽的眼眸里的神色先是淡淡地欣赏,又转而因他的对视笑了一下,盈盈笑意盛在翦瞳里。 波光浮动,水色潋滟。 而擦肩而过,已经疾驰出去很远的马车里,南仁通因方才的受惊颇为恼羞成怒,他不肯承认是因为对方气势太盛。 口中只骂着乡下人就是不懂事,见了官府的马车都不知回避,瞧他贼眉鼠眼瞎看的样子,说不定就是个贼偷云云…… 官老爷说的话和方才仆从的碎嘴也没什么两样。 南兰只当这些絮语是耳边风,她的关注点现正回想着那匆忙的打量间马上的汉子攥着缰绳的手。 他身材高瘦,手掌也瘦的只剩下一根根骨头,十指又细又长,一双大手若是摊开十指看起来定然像是一对破蒲扇。 不过南兰注意到的是他手指间的茧的位置。 这是一双属于剑客的手。 南兰并非寻常的大家闺秀,甚至在数年前她也曾与一众江湖侠士们有过一场惊心动魄的结伴同游一年之久,她不可能认错。 而相比于她父亲南仁通所谓的“贼偷”的评判,南兰的判断可与他有着天差地别。 在苗人凤身上,她看到了久违的英雄气概,豪侠风采。 纵使风尘仆仆,衣衫落拓,也掩不住一身策马江湖的潇洒快意,眉宇间的一丝沉郁则诉说着他充满恩怨情仇的过去。 南兰对这样的人很感兴趣。 更准确的说,她是对他眼中看到的世界、他经历的沧桑岁月感兴趣,总之一定是比千篇一律、枯燥无味的后宅生活更吸引她。 南兰虚无缥缈的目光落在车窗上,推开那一层窗户,她就能看到的外面更广阔的天空,但她终究推不开。 “做个男人真好。”南兰突然轻轻淡淡地笑了,“得意时可以高官厚禄,失意时可以漂泊江湖。” 南仁通看不懂她眼底的向往和艳羡,所以他只是说教地反驳她,“欸,这话就不对了,到底还是高官厚禄好啊,漂泊江湖的还不是泥腿子一个。” 南兰只是静默地微笑着,不置一词。 在落脚的客店里,南兰再次见到了风雪路上的男人,满堂的客人在见到南仁通这位官老爷时都纷纷起身行礼。 唯有苗人凤坐着一动不动,好似根本看不到。 南仁通认出他来,于是抓着这点又把马车里骂的话又当着他的面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对此,苗人凤仍然无动于衷。 江湖上的人向来一重义气,二重骨气,但凡受辱非要以血还之,有时甚至是宁肯性命都不顾也要捍卫尊严,不然从此江湖上人人都瞧不起。 可苗人凤如此平静如常,这要么是他性格懦弱,外强中干,但南兰直觉并非如此,相反他内里其实应该是一个十分傲气的人。 因为傲气,所以不屑向官员逢迎。 那么就只剩下最后一种解释,便是他在江湖上已是一个响当当的大人物,人人都晓得他的实力和地位,他的名声已无需这种小事来证明。 再后来,雪地里的一场血战,南兰虽没有参与,但一直冷眼观察着在场的每个人的一举一动。 几乎所有人在混乱的残杀中或早或晚,总之到了生死关头都开始不择手段,偷袭、暗算、下毒等等阴谋诡计层出不穷。 只有苗人凤,只有他。 “我不会武功,但我看得出,你和他们交手的时候,你没有,一次阴招也没有,你从始至终都是堂堂正正打败了他们。” 他用事实向她证明了,他不仅是个真正有本事的人,还是一个坦坦荡荡,光明磊落的英雄人物。 南兰早知他和那些人不是一伙,所以当时她在雪地里拎着染血的宝刀站在他面前时只简单地和他确认了一遍,就那么轻易地相信了他。 “你以为谁都能让我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吗?” 这一夜,尽管接到了来自一个不能轻忽的对手的战帖,但苗人凤搂着南兰入睡的时候却无比安心,他的怀抱也更紧更温柔。 苗人凤还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红绸高挂,红烛燃烧,戴着红盖头的新娘身穿凤冠霞帔坐在同样满是喜庆红意的床上,他挑开了那盖头。 盖头下是南兰叫人怦然心动,盈盈含笑的清绝丽容。 生死相随7 第二日,一大清早。 南兰和苗人凤罕见地来了一楼大堂里,他们坐在正中央,周围是其他南来北往在此停歇正吃早饭的过路人。 苗人凤和南兰早已在厢房里吃了。 苗人凤叫厨房做了一大碗热腾腾的面,痛痛快快地吃了个干净,他昨日睡的也格外香甜,因此现下一碗面下去更是精神焕发。 显然他已备好了迎战的最佳状态。 至于南兰,她素来吃不惯北方的面食和口味,这些天里都是用蜜饯就着一碗清粥足矣。 大堂内,四周时不时就有人看一眼他们。 南兰自知自身容貌易惹麻烦,向来很注意不在外显露,今日为了方便虽没戴着繁复的帷帽,但依然蒙着一层面纱。 只露出一双极美的秋水剪瞳淡淡低垂。 尽管周身清贵高华的绝代风姿令她仍然无法泯然众人,引人侧目,但今天的主角却不是她,而是她怀里的刀。 镶金嵌玉,还未出鞘就可见华贵。 这无疑就是此前引起南仁通父女杀身之祸的那把冷月宝刀,那日南兰用完手刃仇人后就毫不在意地丢在雪地里。 上马离开前她记得将跌落的帷帽捡起,却对这把被数十个江湖高手处心积虑谋夺的宝刀未曾多看一眼。 但后来她出钱请小二收敛南仁通等人的尸体时,小二将马车里的行李和宝刀一起带回来,她却也未曾再将之丢弃。 只是不在意地挂在厢房的墙上。 直到今日又被南兰带出来作为苗人凤待会儿决战的武器,而除此之外他并未再做其他多余的布置。 等待强敌到来的期间,坐在椅上的苗人凤明明双腿都无法站立却始终一副神态自若的模样,而一旁的南兰虽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却也没有任何惧意。 明明是迥然不同的人,此时却又莫名有些相似。 钟氏三兄弟没让他们等待太久。 辰时正,马蹄声在客店外由远及近响起,钟氏三兄弟准时准刻地走了进来,他们的到来倒是好生惊吓了一番店里的其他客人。 只因他们三人都是披麻戴孝的打扮,又生地极是凶恶丑陋,一打照面便叫人不禁认定绝非良善之辈,纵使是光天化日都忍不住生出防备。 钟氏兄弟对这些目光早已习惯,只大步向前到苗人凤面前,三人脚下步子都轻飘飘地宛如足不点地,显然轻功造诣极高。 这就是外号鬼见愁的钟门闻名江湖的轻功。 六日前伪装成挑夫的钟门弟子的轻功尚不能踏雪无痕,但落脚之轻盈浅淡已然让苗人凤心下赞叹。 可和身为门主的钟氏三兄弟这真正飘忽如鬼魂的脚下功夫一比,简直像是刚会走路的稚童和成年的大人。 苗人凤的眼神骤然亮了起来。 他自出生便背负着世代的仇恨,为了觅的仇家踪迹不得不“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名头行走江湖,因此树敌颇多,这一生遭遇险境无数。 但敌人愈强,精神愈振。 见他们声势不同凡俗不但不会惧怕,只会更加兴奋。 钟氏兄弟看似凶恶,但并不蛮横无礼,相反很是讲规矩,昨晚特意先下了战帖,现下进来后也是先一揖到地口称“苗大侠”与苗人凤互相见礼。 但等到双方开始动手却也不会优柔寡断。 钟氏三兄弟的武器与他们古怪的打扮相合,俱是一对判官笔,苗人凤则坐在椅上将手边的冷月宝刀抽出鞘。 客店里其他人见他们取出兵刃纷纷四散而逃,没多时整个大堂便空荡荡一片,或逃出门外,或跑上二楼,甚至躲到厨房。 只剩下一个南兰仍然留在苗人凤身侧。 从踏进这间小小的客店,钟兆能的目光便情不自禁地一直关注着苗人凤身侧的那道纤丽身影,那个昨日雪夜烛光里如同夜半幻梦般的女子。 见此他真心实意地为她的安全担忧着,不由低声劝说道“小姐你家还是先离去吧,刀剑无眼……” 带着湖北土腔的声音嘶哑难听地像破掉的风箱,昨晚夜色下见过的丑陋面目在白日里看着更加惨不忍睹。 南兰闻言侧目看了他一眼,雪白面纱上露出的一双明澈的杏眸一如昨晚见到他时那般干净淡然地空无一物。 既没有对敌人的警惕,也没有旁人看他们的嫌恶。 仿佛在她眼里是美是丑不过一具再平常不过的表象皮囊,没什么区别,怎样都无所谓,怎样都不在意。 与钟兆能相貌相似的同胞兄长钟兆文和钟兆英注意到她眼神,两人歪斜上挑的三角眼里闪过震动,冷漠的神情一滞。 “你们是为何而来?” 钟兆能不意她突然有此一问,但还是乖顺地回答道,“杀徒之仇,不得不报。” 兰颔首,甚至赞同道,“你说的对,这样的仇的确是不得不报的,那你们可知我是谁?” 在场只有钟兆能曾见过南兰一面,深夜里她和苗人凤孤男寡女同住在一间房里,最合理的猜测已然很明显。 钟兆能心中却对那个答案万分抗拒,一时竟语塞。 不过南兰问的本就不是这一层身份,因此见他不答,便自己开口了,只见她平淡的眸光陡然变得清寒,冰冷无比。 “你们的弟子劫掠的正是我家的车队,要夺的是我怀中的宝刀,我的父亲和仆人们因此身亡,而你们现在要杀的是我的救命恩人,是我择定的夫君。” 南兰突然从凳上站了起来,向钟兆能三人的方向走去,口中清声喝问道, “那么于情于义,我又应不应当留在这里?” 钟兆能三兄弟被那面纱上如利剑般的目光迫地竟不由自主随着她前进的步子后退了一步。 明明面前的只是个丝毫不懂武功的弱女子,纵使怀抱宝刀怕是也伤不到他们分毫,可此刻那纤弱如云的身姿竟也有着一股极有压迫感的气势,令人心惊胆战。 或许是因为她立身端正,道义和公理在她身后。 “兰儿。” 这时苗人凤伸手拉了南兰一把,才没让她继续走上前,他担心钟氏兄弟恼羞成怒伤到她。 南兰于是站在原地,她没再看向钟氏兄弟,而是侧身与苗人凤眸光相接,眼底的神色又变得平静、坚定。 就像那日雪地里初见时的回眸。 苗人凤从她眼里看到了一种莫大的决心,他知道南兰将要说的是一个无比重大的决定,他不知道是什么,又似乎隐隐有所觉。 他神色不自觉郑重起来。 “这把宝刀本是父亲给我准备的嫁妆。” 南兰轻抚刀身,“一切因它而起,今日你就用它,若你胜了,我依然带着这把刀嫁给你,若你败了……” 话未说完,南兰突然拔刀出鞘,清冷雪亮的刀光宛如一轮弯月,闪烁不定的寒光就如皓月清辉般映照在她面纱上露出的一双杏眸里。 刀冷,眸更冷。 令人不禁想到深夜里一轮清冷孤傲的寒月照耀下的一片冰封千里的皓皓雪原,月色、雪色,而遗世独立的她是其间第三种绝色。 “我就用这把刀自刎于此,亦随你而去。” 这句话从她口中轻飘飘地说出,却重若千钧,掷地有声。 满室寂静无言,尽皆失声。 但话毕南兰将出鞘的宝刀扔向了苗人凤,便干脆利落地抱着刀鞘转身。 她当然没有离开,只是退到了大堂的角落里,这是个不会妨碍到他们决斗又离战场最近的距离。 而在场之人看着她的背影,无不心神巨震。 此时此刻,纵使南兰依旧戴着面纱不见真容,但从她那一番话出口,原本就高华的气度仿佛又更添一种令人心折的独特风采。 没有人能见之不目眩神迷,死心塌地。 钟兆能的眼神更痴了,而钟兆英和钟兆文也已然彻彻底底的明白了为何他们的兄弟只一面就对她魂牵梦萦。 旁观者尚且如此,受南兰生死相随之诺的苗人凤就更是震撼异常,欣喜若狂,只觉生平从未有过如此快慰之事,甚至当年与胡一刀的知己相逢都不及此刻的柔肠百结。 从五脏六腑到四肢百骸似乎都浸泡在能将他融化的暖流中,但这并不让他变得软弱,反而身体里像是燃起了一股焕然一新更为强大无畏的力量。 苗人凤注视着南兰,目光无比炽热、滚烫、温情。 自这一刻起他真正体会到自己已不再是孤身一人,他的身后还有他生死以之,倾心相爱的妻子。 从此她之所在便是他的家,无论碧落或黄泉。 火场求生8 这场决斗终于开始了。 鬼见愁钟门雄霸荆楚一带,尤其轻功一绝,三兄弟各使一对镔铁判官笔作武器,苗人凤用的自然是南兰方才予他的冷月宝刀。 钟氏三兄弟素闻苗家剑法独步天下,今日见他使刀本还暗自窃喜,谁知三人一左一右一中三个方位齐齐攻去,苗人凤手中宝刀从容一挥,呼呼风响间竟然就迅疾向三人各砍了一刀。 好在他们轻功确实绝妙,这才险险避开。 但兄弟三人围攻坐在椅上双腿还不能动弹的苗人凤竟然丝毫占不到上风,实在说不上得意。 只能暗自心惊他刀法竟也如此精奇。 他们自然不知苗人凤此时所用的是胡一刀所授的胡家刀法,变化奥妙,灵动绝伦,十年前胡一刀就是用这门刀法与他斗地不相上下,甚至隐隐略胜一筹。 但刀法再精妙,终究还是被腿上的伤拖累。 钟氏三兄弟同父同母所生,自小一块儿长大一块儿学武,感情深厚,配合默契非寻常同伙能比,因此三人依仗高明轻功分进合击,此来彼往,六支判官笔竟使得如十二支一般密不透风。 但苗人凤使开刀法,攻拒削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丝毫不落下风。 然而厅角观战的南兰却看得出他此刻分明是留有余地,至少并不像那日在雪地里一样步步杀招。 她不必细想,便明了了他想法。 那日里雪地里的诸人为夺宝刀草菅人命,因此苗人凤并未留情,而今日面对的钟氏三雄恐怕平日并未有什么劣迹,因此即便他深知今日比斗事关生死,但仍不忍夺人性命。 南兰对此并无不满,反而微微一笑。 他若非胸怀侠义之人又怎会在南仁通出口辱骂他之后仍然路见不平,出手救下她,他若非心地宽广仁善之人,反而心狠手辣,她才要担心自己看走眼往后所托非人。 但苗人凤是真君子,真英雄,他的对手却不及他。 钟氏三兄弟的招数愈急,且招招都往他上身大穴攻来,苗人凤余光扫过始终守在厅角一动不动的那道纤弱身影,与眸中含笑的南兰对视上。 他从这笑意里感受到了认同,即便没有任何言语交流,仍然福至心灵般明白了南兰已知晓他留手的用意并且赞同他的决定。 苗人凤为南兰的理解和认同而触动,心下大慰。 可她如此深明大义、善解人意,他若今日落败于此失了一世英名尚是事小,又怎么忍心这样美好的她真的香消玉殒于此呢? 单只是想想,苗人凤便觉心痛如绞。 手里握着的冷月宝刀也越发沉重,但同样的苗人凤挥刀出招的气力也愈重了,砍向钟氏三雄的刀势愈发凌厉迅疾。 显然,南兰的存在给予了他莫大的鼓舞。 钟氏三兄弟知道苗人凤手里的是一柄绝世宝刀,怕他刀快刀利,不敢让手中的镔铁判官笔给他宝刀碰到了,围攻的圈子渐渐放远。 眼见越发难以取胜,钟兆英竟着地滚去,竟到苗人凤背后攻他下盘险毒地故意他身下的椅子,并且成功打断了一条椅子腿。 三条腿的椅子如何能坐的稳当?如今双腿不能行走只能靠着椅子支撑的苗人凤又如何能稳当?但钟兆英要的就是他不稳当的时机! 可苗人凤又岂会坐以待毙给他机会?绝不会! 在钟氏三兄弟乘着他稳住倾斜的身体默契地围攻上来时,苗人凤左手张开成爪倏地朝最近的钟兆英脸上抓去,右手同时挥刀。 最后钟兆英虽紧急避开了,但他与钟兆能手中的判官笔已各有一枝被宝刀削断,钟兆文肩头则被刀刃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一刀同时攻逼三敌,这一招叫做“云龙三现”,乃是胡家刀法中的招数,不可谓不精妙。 苗人凤虽自幼习剑,但于武道到了他这等境界已是一通百通,这本就精妙的招式如今由他使出就更是高深莫测了。 这一切只发生在瞬息间,刀光笔影间可谓凶险异常。 钟氏三兄弟施展轻功拉开距离,大堂正中央苗人凤则已重新稳住身体坐在只剩三只腿的椅子上,双目如电,威势不减反增。 攻击距离有限,这就是如今的苗人凤身上最大的弊处了。 钟氏三雄看着他,各自皆是心有余悸,但过后又是大为庆幸,只因三人已再清楚不过地意识到倘若苗人凤不是双腿有伤,他们今日万万不可能与他纠缠这么久。 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金面佛,果真名不虚传! 但越是知其能耐,就越觉如今良机难得,钟氏三雄不甘心放弃,又折了手中兵器,忌惮宝刀锋利和苗人凤精深刀法,便提出要领教他拳招掌法。 话虽说的冠冕堂皇,却实是不怀好意。 他们此番是仇杀拼命又非切磋武艺,钟氏兄弟本就是以多对少,在苗人凤伤未痊愈时上门是趁人之危,如今又要他舍弃宝刀之利。 苗人凤本来大可不必理会这番厚颜无耻的言论,但他艺高人胆大,冷笑一声将宝刀掷出,直直插进一旁的桌子上,入木三分,点头朗声道, “好!” 这般作为可见其对自身实力的傲气和自信,心性更是光明正大,堂堂亮亮,和钟氏兄弟所作所为高下立判。 南兰依然站在厅角里静静看着,并不出声阻拦。 即便她深知自己性命都系于他一身,也丝毫不为此惊慌失措,生亦何欢,死亦何苦,这世上总有些东西是比生死之事更重要的。 若因顾忌性命便畏首畏尾,倒不如痛痛快快地活,痛痛快快地死,如此一生方才不枉到这凡尘浊世一遭! 南兰不仅不害怕,双眸反而越发明亮灼灼。 她既已选择了跟随苗人凤踏入这样快意恩仇的江湖,便就不会缺少和他一样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胆气! 更何况南兰也不觉得苗人凤会输。 只因他无畏无惧,但他对面的钟氏三兄弟却已有了惧意,这样的生死之斗心态上的任何一点微妙变化都足以决定输赢。 苗人凤的确没有辜负南兰的看好。 他当然没有输,即便双腿有伤,即便不倚仗宝刀之利,只凭一双肉掌一经施展便是何等威猛的掌法,竟叫钟氏三兄弟欺不近八尺以内。 只因三人一见其挥掌间罡风阵阵,便知苗人凤只需一掌拍在身上,必是要大大重伤一回。 钟兆英见此,只得又故技重施攻向苗人凤身下的椅子腿。 他倒是成功了,但苗人凤如何会放过这距离拉近的机会,伸手在椅背一按,人就已飞跃至半空一掌向钟兆英拍去。 苗人凤恼恨钟兆英狡诈,因此这一掌并未留手,挟着怒气而来的掌风看起来格外声势浩大。 底下的钟兆英看这身材高瘦的汉子从半空中直如大鹰般向自己扑击下来,霎时骇地心惊胆战,口中惊叫两个兄弟求援。 钟兆文和钟兆能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同时从左右夹击,却叫苗人凤左掌打在钟兆文肩头,右掌拍在钟兆能胸口。 两人经受不起,双双向外跌出,钟兆英也乘机几个翻身逃出厅门,到此为止原本胜负已分,苗人凤堪称大获全胜。 见他如此赫赫神勇,钟氏兄弟已不敢再进门与他打斗,却阴险地将门外堆放的草料点燃,竟是要将苗人凤生生烧死在里面。 冬日里虽然寒冷,却空气干燥,沧州的平原上风更是大,只这一会儿风助火势,浓烟火舌已卷进大堂内来了。 客店里原本躲在厨房、楼上的众人纷纷奔逃而出,唯有双腿不能行走的苗人凤只能被困在其中,死路一条。 他原本坐的椅子被钟兆英接连打断两条腿,已没法再坐,他从半空攻击后因没法站立,如今整个人趴伏在厅堂的地上。 但就是这样狼狈的时刻,却有人逆着向外奔逃的人流为他而来,名贵的雪色狐裘垂落在身旁的地面,沾染了灰尘也丝毫不被它的主人在意。 一双如玉笋、似春葱的素手伸出来把地上的苗人凤扶起。 客店的小楼完全由木头建造,燃烧地极其容易,墙上的木板和门窗还有房梁柱子都已经开始迅速地燃烧了起来。 再过不久,整座客店只怕都要坍塌,到时就再难逃出生天了。 此时客店里只剩下南兰和苗人凤两人了,南兰勉力也只能让苗人凤半撑着自己纤弱的身体坐起,要带他出去就是她做不到的了。 但即便如此,她仍旧坚守在熊熊烈火中未曾弃他独自逃命。 南兰说过要与苗人凤同生共死,那便是同生共死,这甚至无关男女情爱,只在恩义二字。 但她以性命践诺的言行一致仍不免让苗人凤震撼地堪称惊心骇神,宛如当头一棒,头脑阵阵嗡鸣,一时竟不知是该欣喜若狂还是该悔恨交加。 反而是南兰此时更为冷静,“接下来该怎么做?” 她的确决定要和苗人凤共同进退,但也不打算束手待毙,她相信苗人凤也是同样的想法。 “谁敢救那坏了腿的客人,我就要了他的性命!” 外面传来钟氏兄弟里最阴险狡诈屡出毒计的钟兆英的声音,他正和他其他两个兄弟一起守在门口监视。 而其他人自顾逃命不暇,怎么会去救人? 唯有钟兆能在人群里扫视了一圈没见到想看到的身影,竟是脸现急色想要往已经烧地浓烟滚滚的火窟冲去。 又被一旁的钟兆文发现震惊地强行拉住。 两人的身影又和身后人群里正拽着小二的掌柜重合。 南兰不知外面的情形,但她清楚此时一般逃出去的方法是不管用的,只怕她用尽气力拖着苗人凤出去,下一瞬便要遭偷袭暗算。 唯一的解决办法便是在逃出去的同时痛击钟氏兄弟,而这只有武功高强的苗人凤能做到。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在柜台后竟放着一捆粗绳索。 “我去取来。” 当苗人凤目光落在这绳索上,不必他开口提醒,南兰便心领神会,立即起身在烟熏火燎中跑过去把这捆绳索抱了回来。 苗人凤右手接了那绳索套在臂上,目光看向门外的一颗大松树,然后便朝着南兰伸出了左手。 南兰已猜到了他的打算,支撑着苗人凤站起来后,便双手紧紧环抱住了他劲瘦有力的腰身。 苗人凤收紧揽住南兰的左手,镇定地低头对她道, “别怕。” 门内烟火冲天,门外强敌等候,自己又双腿不便,这个时候尚且还在烈火中的苗人凤和南兰仿佛已经到了绝路。 但他沉着厚重的声音仿佛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即便此时双腿不便的他看起来才是处境更加危险的那个人,但当他说出这话时任何人都会不由自主信服。 只因他是苗人凤。 南兰仰头看他,眸中只有一片坚定,“我信你。” 两人已同床共枕数日,这般亲密无间本该早就习以为常。 但此时生死存亡之际的相依相偎、不离不弃的感觉自然又大为不同,其温暖人心的力量甚至都让人半点不觉死亡的恐怖和紧张。 唯有豪情万丈,柔肠百转。 苗人凤和南兰在一室火光中相视一笑。 门外钟氏兄弟和逃出的众人随着时间都认定留在里面的苗人凤必然葬身火海,前者正或得意或欣喜,后者或惊恐或唏嘘着。 但就在这时只听已烧的浓烟遮蔽看不清的堂内一声大喝,一条绳索突地从火焰中窜出然后卷住门外大松树的树干。 还不等众人反应过来,绳子猛的绷紧一荡。 苗人凤极高极瘦的身躯已经带着紧紧抱着他腰身依偎在他怀里的南兰从熊熊燃烧的火海中一手拽着绳索飞了出来。 宛如天神挟飞仙降临,令门外众人无不瞠目结舌。 钟氏兄弟更是骇地肝胆俱裂,而更令人惊惧的是苗人凤借着绳索之力已猝不及防地向他们的方向袭来。 面如金纸,威风凌凌。 空出揽着南兰的左手,宛如蒲扇般势不可挡,一抓一掷,一抓一掷,将呆立的钟兆英和保持着拖拽钟兆能姿势的钟兆文三兄弟全部丢到了火海里。 好在三人身怀武艺,在火海中滚了一圈便急忙逃出,只是等逃出来已经烧地须眉尽焦,狼狈不堪。 而那头苗人凤将他们丢入火中后就已经再次借力荡到了松树旁,如今正靠着树干站在树下好整以暇地笑看着他们。 似乎就等着他们再次攻过来,全然不惧。 但经过这一遭钟氏兄弟却已经吓地魂飞天外,再无斗志,连马都不要了一出来便慌不择路地急急向远处奔逃。 原本险些将自己置于死地的敌人如今却不战而逃,苗人凤见此再忍不住一舒胸臆,畅快地大笑出声。 方才在火场中本就格外激昂只是因处境危险而不得不克制的情绪再加上此时绝处逢生的喜悦和对战强敌的胜利,已达到了顶峰。 苗人凤揽着南兰不足一握的腰身在怀中,只觉这一战的结束比十年前和胡一刀势均力敌的对决仿佛都要前所未有地痛快淋漓。 十年前他得到了一位知己,十年后他再次得到了一位知己和生死相许、两心相知的爱人。 又如何能不令人开怀? 这个生性沉默寡言,貌不惊人的男人此时此刻高大劲瘦的身躯在客店外惊惶不安的众人眼里格外气宇轩昂,豪气干云。 已经离开数里的钟兆能还是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 只远远见树下正豪迈爽朗地大笑着的苗人凤张开双臂,顶天立地的身躯将那道宛如江南烟雨的纤纤身影揽在怀中。 恰是英雄美人,天造地设。 擦肩而过9 客店已经被烧毁,显然已无法再住人。 好在当初南兰与父亲南仁通北上带的整整七辆大车在她请店小二去收敛尸身时带回来后,安置在了后院里,救火及时没有被殃及,这场火虽是钟氏兄弟所放,但说来客店也是受南兰和苗人凤牵连。 事后南兰从马车里取了几张大面额的银票给掌柜,远超整间客店的价值数倍,掌柜的本以为遇上江湖人斗殴只能自认倒霉了,收到赔偿自然是千恩万谢,但拿的太多又有些诚惶诚恐。 南兰便又请他出面找信誉好的镖局将这七辆大车运走,掌柜连连答应,心里这才踏实下来。 在南兰处理这些琐事时,苗人凤依然倚靠在不远处那棵大松树下,安静又耐心地等待着她,不管她做什么安排都不置一词,况且虽隔了一段距离,但习武之人耳聪目明,他听在耳里并不觉得南兰处理的有问题。 明眼人都看得出南兰的那七辆大车里装的东西价值不菲,但他们住店这些天里掌柜的从没动过什么手脚,这也许是因为他们见到雪地里遍地的尸体有所顾忌,但论迹不论心。 今日掌柜的亲眼目睹了苗人凤武功之高强,在他心中威势已达到最盛,南兰在这时施恩于他,恩威并施下,可以说她选在此时大胆将这几辆大车都交给这位掌柜处理,决计是不会有任何问题了。 南兰人如其名,如雪谷幽兰,出尘绝世,在苗人凤心目之中,她就仿若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仙下凡。但现下看来,南兰不仅通晓世故,勘破人心,能随机应变,且处事的手腕柔中带刚,简直称得上聪慧机敏,干练果决。 苗人凤既觉意外,又有佩服。 但转念一想,南兰本是官家千金,应是他自己见识浅薄,才觉她是只会风花雪月的娇小姐,却忘了她出身不凡,自小接触到的环境应当让她眼界和见识更为不凡才对。 至于苗人凤自己,反倒是一向不擅长这些人情琐事的,他既不擅长,自然也不会擅自插手,他也一向不将这些身外之物放在心上,只是南兰和掌柜说的最后一句话让他稍加了些注意。 他听到,南兰对掌柜嘱咐说,若有人来这里寻她,便道她已身死了。 苗人凤并不蠢钝,因此他敏锐地意识到了这句话里的问题所在,南兰说的是来找她,而非她的父亲,那就应当不会是朝廷的人,是南家亲戚吗?又为什么要编造她身死的消息?她不愿意回去吗…… 南兰交代好一切,便又牵着那天雪地里的那匹黄马来到苗人凤的面前。 “我们也该离开了。” 她温声道,面纱上的一双水瞳含着淡淡笑意望着他,苗人凤不自觉也跟着微微笑了起来,却在伸手接过缰绳时面色突然一变,他没管缰绳,一把抓住南兰的手握在掌心摊开。 这本是一双极美的手,仿若最细腻的白瓷精雕细琢而成的稀世之珍。 但现在这件珍宝上却多了几块颇为可怖的红痕,就像白璧微瑕,虽不损其美态,却令人大为叹惋。 但苗人凤没什么欣赏的意趣,更不觉叹惋,他唯有满腔的怜惜和愧意,这显然是之前南兰取来绳索时被火烫伤的,可此前她没呼过一声痛,显见是不想他注意到干扰了心神。 南兰见他神情,便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递给苗人凤,“我没事,你帮我暂时包扎好,等上了药很快就恢复如初了。” 苗人凤依言照办,尽管他已尽量小心翼翼,但每每柔软的丝帕触碰到烫伤的肌肤,仍然让南兰不禁面色微白,玉体轻颤,她这样娇养惯了的千金小姐,十指连阳春水都不必沾,何时受过这样厉害的伤呢? 苗人凤眼中愧意更甚,连手里包扎的丝帕都不敢打结了。 他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便是自己被人砍了一刀血肉模糊也是面不改色的,可现下却为了她手上这一点伤担忧地满面愁容,南兰看着实在忍不住眼里的笑意更深更真切了,但开口的嗓音又更温柔了。 “你受的伤可比我重多了,咱们这次没能同生共死,这也算同甘共苦了。” 可她这样一说,苗人凤不仅没觉得被劝慰到,反倒突然由衷地深深叹了口气,“不,我宁可你好好的。” 从前他心中是极其渴望有一个能生死与共的爱人的,可现在他当真找到了这样一个人,却宁愿自己一人承受所有的苦难病痛,让她只有喜乐,没有忧愁,他不会觉得不公平,因为他知道她永远会陪伴着他,不离不弃。 苗人凤突然郑重地对南兰道,“兰儿,再有下次,你不必陪我涉险,保全自己就好。” 可南兰摇头拒绝了,她仰头看着他,眸中是温柔而坚毅的璀璨星光,语气亦是轻而坚定,“我说出的话,绝不食言,我们结为夫妻,从此就生死与共,少一年、一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他是为她着想,可她亦有她的坚持。 南兰看得出眼前这个男人已对她情根深种,而她纵使最开始选择嫁给他是存着私心,目的并不纯粹,但她对这样一个心怀侠义,豪气干云的英雄人物又岂能不欣赏?不佩服?在这场生死危机里她又何尝没有几个怦然心动的瞬间? 不管是出于恩义还是情谊,也抛开最初的私心,她已然下定决心和他好好过日子,做一对恩爱夫妻,生死不渝。 苗人凤注视着南兰,又更深、更重地长长叹息了一声,但他不知,他的目光已柔地像盛满一池春水。 “好,我在何处你在何处。” 但他在心中暗暗发誓,此生绝不叫妻子受一丝一毫的伤害,一点一滴的委屈,往后她喜欢什么,他什么都为她寻来,她要去哪里,他哪里都带她去,她说什么要求,他什么都答应绝不违背。 若有一日真到了生死之际,他定然要护着她走在前头。 苗人凤终于给南兰包扎好上了马,他像雪地里那日一样看着马下的她伸出了手,今日的南兰外罩着的雪白狐裘里是一袭雨过天青的袄裙。 青衣雪裘,身姿微微。 明丽鲜妍的颜色站在雪地里仿佛北方冬日里绽放的一枝最动人的江南春色。 而现在的她没有如那日般犹豫,直接将手搭在了他的手里,苗人凤稍微用力将她带上马把这枝春色抱了满怀。 两人再次共乘一骑,扬鞭而去。 马背上一高大一纤丽的两道身影相依相偎,两颗心亦亲密无间。 苗人凤和南兰在附近的小镇上又修养了几日,腿上的伤便彻底好全了。 他却未急着带南兰归家,而是先去拜祭了胡一刀夫妇的墓,这本就是他来沧州一行的目的,南兰得知后,便置办了许多上好的酒菜和香烛纸钱等物用以祭奠。 苗人凤到了墓前和南兰一起点上香烛,烧了纸钱,又把酒菜摆开一桌,就像十年前他和胡一刀比武时,胡夫人为他们做的那一桌菜一样。 苗人凤从来不爱说话,可今日却分外兴奋地滔滔不绝,他和南兰说了十年前和胡一刀的那场比武与误伤的经过,这件事在他心中整整积郁了十年,直到如今方能在他最亲近最心爱的妻子面前畅所欲言。 南兰不了解当年事不便评论什么,但也一直安安静静地倾听,任他发泄。 苗人凤在墓前席地而坐,他打开带来的酒,自己喝一碗,又给胡一刀洒上一碗,仿佛这位知己复活过来,但到底胡一刀已不能再像生前一样与他一起欢谈畅饮。 南兰看出他的遗憾,也在墓前的雪地里坐下,捧起一碗苗人凤刚倒好的酒,在他看过来时笑意吟吟道,“只有你与胡大侠喝酒,岂不冷落了胡夫人,你陪胡大侠喝,我和胡夫人喝。” 说罢,她仰头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转头看着那座坟墓道,“小妹先干为敬,胡夫人莫见怪。” 俨然和苗人凤一样,仿若胡一刀和胡夫人正活生生坐在他们对面一般。 苗人凤看着南兰深深吸了一口气,险些热泪盈眶,但即便落泪也是喜极而泣,是了,除了胡一刀,他面前正还有一位他的知己,她亦是他生死以爱之的妻子,这世间还有人是懂他、爱他的,漂泊不定的心终于有了归处。 于是接下来,他们这一对未婚夫妇就在胡一刀夫妇墓前对坐喝酒。 苗人凤喝的愈多,谈性愈浓,说的也愈多,他说到对胡一刀这位辽东大侠的钦佩喝崇仰,说到造化弄人、人世无常,说到了胡夫人对丈夫的情爱。 苗人凤很佩服胡一刀的武功和为人,也很羡慕他,因为他有胡夫人这样一位心意相通,在他死后自刎殉情的爱人,正是亲眼目睹过这样真挚浓烈的感情,苗人凤心中对未来的妻子也一直有这样一个渴盼和向往。 当然,现在他已找到了。 南兰的酒量对于一位大家闺秀而言出乎意料的不错,一喝酒,她就不由想起十四岁那年,想起回疆的马奶酒,想起……那个和她一起在草原上放马牧羊的少年郎。 她喜欢回疆的生活,那一年的时光在她心里是如梦的一段回忆,可是他不喜欢,他视那一年苗疆的生活为耻辱,他们终究是不同的,勉强凑在一起她所预见的结局只有兰因絮果。 南兰又看向对面苗人凤。 这是个她从前从未遇到过的一种人,她将要去过的是从没想过的生活,未来充满了未知,或许也少不了动荡,可她心中却是充满期待的。 她的理智告诉她,人心多变,她不能将自己的身心都一股脑系于一人,她要守住本心。 可她心中有一股激荡的情绪和力量让她想要相信,如果是苗人凤,他不会变的,她从未这般相信一个人,相信他带给她的会是幸福。 祭拜过后,苗人凤和南兰便离开沧州了,他们要回浙南成婚了。 而苗人凤并不知、或许南兰是知道的,他们曾经留宿、决战过的沧州的那座乡野小镇上先后来了两批人马,第二批人马领头的是个姿容俊秀、金相玉质的少年公子,满身都是矜傲和清贵。 然而在仔仔细细查问过小镇上所有人,得知曾经经过这里的南家车队的人已全部身亡,尸体被收敛火化后的消息,又亲自去往那处曾经有过一场激战的山坳,目睹了那一大片被血染地殷红的雪地后。 这满脸傲气的少年公子一双目下无尘的丹凤眼已是赤红如血,从马背上狼狈地摔下来,晕倒在地上,但在被随行的侍卫急急忙忙送回京城的一路上,昏迷不醒的他口中还一直喃喃念着两个字。 那是一个人的名字,兰儿,兰儿…… 有客来访10 五月五,龙抬头。 端午一过田归农就从关外家中出门千里迢迢去浙南访客,作为堂堂天龙门北宗宗主,值得他这般费劲去拜访的人家自然也绝非默默无闻之辈。 乃是江湖里赫赫有名的金面佛苗人凤。 田、苗两家渊源已久,这并非田归农第一次到苗家来,但唯独这次自进门开始就险些叫他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 苗家和田家都是自明末清初开始就在江湖里已经传承了几代的人家,说的好听些是武林世家,但本质仍是江湖草莽。 田家在关外好歹建了个天龙门撑撑脸面,苗家却并未正式地开宗立派,浙南的苗家宅子和州府其他稍微富庶一些的普通人家并无甚太大区别。 至多因为有个练武场占地面积大了一些。 田归农骑马来到苗宅门外下马按照从前一样如常走进去,但很快就被人拦了下来,是苗家的门房。 苗家这么大个宅子,几代积累,自然有仆从打理。但从前都是零零散散地做些洒扫庭除的活计,从未专门安排门房这样的位置。 好在如今守门的是苗家的老仆,从前见过田归农。 听他说是前来拜访苗人凤的并没有怀疑,却也没直接放行,而是让一同守门的另一个人领着他进去。 这是个身材高大,长相憨厚的男人,三十岁上下的年纪,看其步伐沉稳有力应当是个练家子,很面生。 田归农隐约察觉到一点苗宅的变化,试探地笑着问道,“兄弟是新来的?从前我来时好像从没见过你。” 他作为客人和他一个下人称兄道弟,姿态已经足够亲和,但男人闻言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回答,只是默默领路。 看来是个性子和长相一样沉闷老实的人。 田归农没在他身上再浪费时间,干脆装作好奇自己左右观察了起来,而这一看就发现越来越多的不同寻常之处。 仅仅只是这刚进门的外围一小段路,田归农就已望见多了好几座建筑和草木植被,且都排列有序,布局精美。 与从前的疏于打理、杂乱无章截然不同。 田归农一路上走来地面干净整洁就连一片落叶都没见到,正惊讶着带路的男人突然停了下来,原来又到了一道门。 用以隔断外院和前院的墙内留出的月亮拱门处同样守着两个人,原先带路的男人把田归农客人的身份告知就掉头回去了。 换成如今这道门的其中一人继续带他往里走。 这人更年轻些,倒不像原先的男人那样默不作声,笑眯眯的模样看起来有些精明圆滑,与他说话也会恭敬地回答。 从他这里得知,方才的外院竟然只是用来给下人居住的,如今他们才刚进入主人家用来待客的前院。 而前院的景致比起外院自不消说。 简直令自以为见多识广的田归农可以说大开眼界,假山奇石,叠石理水,玲珑多姿,花木繁众相映成趣。 堪称曲径通幽,一步一景。 路旁有高大乔木用以荫蔽烈日,植古朴或秀丽树形树姿以供欣赏,间或植蔓草、藤萝以及文竹、兰草。 增添山林野趣之余又不泛清雅秀致。 原先疏野粗犷与普通农户无甚太大区别的宅子如今竟然摇身一变好似成了那白墙黛瓦、清新淡雅的江南园林。 甚至不说这是位江湖豪侠的家,只怕其他人一走进来看这三进三出的布局、令行禁止的规矩都会以为是哪家高门府第。 田归农一路目不暇接地终于到了待客的花厅落座。 而厅内两排黄花梨木的桌椅和墙上随处可见的名家字画,以及角落里装饰的古玩奇珍和头顶的雕梁画栋都可见其底蕴。 他刚一落座就有婢女端着茶水前来。 相貌端正,行走间每一步距离都差不多长短,身姿娉娉,显然是一副训练有素的模样,她将茶水放在田归农手边。 笑容得体地屈膝行礼,脆声道,“客人稍等勿怪,我家主人今日不在家,我已经叫人去后院通禀我们夫人了。” “无事,我坐一会儿无妨。” 田归农同样笑容温和地轻声回道,他面容生地俊美儒雅,风流蕴籍,一双含笑的眼睛看着人好像会说话般叫人忍不住心跳加速。 这是田归农用惯的招数,他向来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内里远没有外表看起来那样光风霁月。 但这次他失算了。 婢女面对他的暗暗撩拨神色如常,无动于衷。 田归农有些不满意,但也没多在意,只是个婢女罢了,本就只是顺手而为。 一路骑马行来他的确有些渴了,田归农将小桌上他也看不出是什么材质的精巧细致的茶盏端起喝了一口。 茶叶形如凤羽、色为玉霜,汤色嫩黄明亮,叶底成朵并还原呈玉白色,香气鲜爽馥郁,是独具甘草香的甜和滋味。 田归农这些年走南闯北,也算见多识广。 这是江西袁州府的靖安白茶。 更令他在意的是,靖安白茶价值不菲,而这种从前被他小心珍藏的茶叶如今在苗宅里却用来随意待客。 成了亲,变化竟如此天翻地覆吗? 浙南距离关外的天龙门不止千里之遥,苗人凤成亲的事并未高调地大张旗鼓,知道的人本就不太多,信息又难以流通。 唯有一直关注着苗人凤动向的田归农及时得了消息,但即便如此他对这位被苗人凤突然带回来的苗夫人的来历亦知之甚少。 但现在看来其身家不是一般地丰厚。 苗人凤还真是幸运,呵。 田归农垂眸撇了撇茶汤,温润的眼里闪过一丝暗芒。 等待的时间其实并没有太久,在喝完这盏茶之前花厅外就由远及近地传来了一阵属于女子的轻缓脚步声。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田归农放下了茶盏不禁翘首以盼,即便自认为耐心如他到了如今也忍不住心下隐隐的激动。 只因他等这个机会已经等了十几二十年。 而这次见面究竟能不能成为机会就要看这位苗夫人了。 是的,田归农这次前来拜访的真正目的其实是素未谋面的苗夫人,为此他在来之前特意待在附近等到苗人凤出门。 看着尚且空无一人的门口,若非是为了姿态好看,此时的田归农都恨不能翘首以盼,即便如此也已经是望眼欲穿。 “田相公……” 田归农挺直着脊背已将自己坐着的姿态调整到最好,一张俊秀的白净面容唇边勾着醉人的风流笑意,迎着光微微抬头。 但下一瞬他脸上的笑就顿住了。 只因出现在花厅门前的仍然是去而复返的婢女,秀丽的面容带着歉意地微笑,仍然是那般得体,出口的话却不是他想听到的。 苗夫人拒绝了田归农的会面。 她的理由也十分正当。 “田相公,我家夫人说主君不在,她身为女眷多有不便,请您谅解,若有要事还是等我家主君归来再上门吧。” 田归农千算万算都没想到,自己筹谋已久的计划在刚刚踏出第一步的时候就夭折了,他甚至连苗夫人的面都没见到。 莫说本就不拘小节的江湖女子,就是他从前巴结来往过的一些官宦之家的夫人也不会矜持守礼到这等地步。 要是就这么无功而返,田归农自然不甘心。 好在他提出要留宿在苗宅等待苗人凤归来,这位未曾谋面的苗夫人也并未拒绝,相当妥帖地安排他住在了前院。 田归农一连在苗家住了三天,一次也没见过苗夫人。 他每日都求见问候一遍,但对方每次都避而不见,可要说失礼之处,这三天里美酒佳肴尽数不缺,招待地无一不精,日子比他在天龙门家里不知精致舒服多少。 若换成在别处,田归农会尽情享受。 可偏偏是在苗家。 当他喝着香醇的美酒佳酿,吃着精致的珍馐美馔,住在这赏心悦目的江南园林里,只要想想这一切都是属于苗人凤,他就坐立难安, 就像身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刺,这是嫉妒的毒刺。 只要是有关苗人凤的任何一丝一毫胜过于自己的地方,都能够狠狠挑动田归农敏感的神经。 田归农毫无疑问是个心胸狭窄之人,但他还不至于浅薄到计较这点银钱,尽管就是这点银钱他积攒上一辈子也攒不出来。 一切只因为苗人凤。 当然也因为在田归农心中他已经拥有了一座富可敌国的宝藏。 而苗夫人,或许就是通往这座宝藏的钥匙。 因此他一定要见到她。 他不仅要见到她,他还要温言软语、使劲浑身解数去讨好她、引诱她,即便是冒着被苗人凤杀死的巨大风险。 田归农既然下了这样大的决心,当然不可能在苗宅里袖手空等,他在三天里摸清了整座宅子新的布局结构和人员道路。 从前苗家的练武场竟被色令智昏的苗人凤挖成了一个大湖泊,几乎横跨整座宅子,两岸连接着前院和内院。 第四天,田归农试图引开看守内院道路的仆人装作迷路未果。 第五天,他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苗夫人。 五月的天气已渐渐入署,苗宅的大湖里已铺开青碧的圆圆荷叶,不蔓不枝亭亭玉立的粉白荷花才露尖尖角。 田归农那时正绕着湖岸边思索着进入内院的水路,一湖风光没能引去他半点心神,直到偶然抬眸望去。 遥见对岸湖心亭中有一女子正凭栏临波凝睇。 素妆淡服,丰神绝世,惊鸿艳影,湖水皆香,一刹那间仿佛天地万物为之寂静无声,无限旖旎风光为之黯然失色。 似是察觉到他长久的注视,女子淡淡回眸。 在这隔着湖面遥遥对视的一眼里田归农在不久之前曾设想过的一见钟情的确以另外一种方式实现了,耳边心跳声震动如擂鼓。 惊鸿一瞥,不外如是。 三人夜话11 苗人凤归家时,已是午后。 彼时太阳当空而照,五月的天虽渐渐有了些热意,但仍旧算是温暖干燥、不冷不热的好时节。 当苗人凤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走进书房时,他的妻子南兰正迎着这样宜人的日光侧躺在窗下的美人榻上静静安睡着。 一只握着书的素白玉手,折着纤细的弧度从榻边垂落。 美地毫无瑕疵的脸庞和鸦黑的青丝以及一袭在榻上铺开的粉白散花百褶纱裙在阳光下镀上了一层璀璨的淡金光晕。 极是耀眼,比方才经过时见到的一湖荷花还要美不胜收。 苗人凤触及这般般入画的一幕便不自觉地停驻了脚步,不管看多少次妻子的容貌总是会让他一次比一次都要惊艳。 或者应该说正因为是妻子,才容易为之牵动心神。 苗人凤没有再走进去,就站在门边定定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放轻脚步离开。 南兰爱洁,他刚从外面回来,一身风尘仆仆,没有沐浴之前并不会凑到她身边去,但每次归家苗人凤总要先来看妻子一眼。 即便她正睡着,只能隔着这样远远的距离的望上一眼。 不到半个时辰,苗人凤携着一身清新水汽又回到书房,南兰依旧睡着,他也没打算叫醒她。 妻子的身体有些病弱,去年冬日他们从沧州回到浙南,家破人亡的变故和一路上的舟车劳顿让她刚到家才放松心神就大病了一场。 这半年多来一直精心养着才好了许多,但遇上变天时仍旧难免感染风寒,断断续续的,药不离口,多睡会儿也能养养元气。 苗人凤轻轻走到榻前,在边上的矮凳上坐下,然后便一动不动,全神贯注地盯着妻子。 南兰在苗人凤回来前就已经睡了有一会儿了,因此没多久就渐渐醒转过来,阳光下纤长的羽睫轻轻颤动,一双柔和的杏眼惺忪地缓缓睁开,眸底含着朦胧的薄薄水光。 一见苗人凤,丹唇未启,眼里就染上点点灿烂笑意。 “你回来了,夫君。” 原本清冽如珠玉落盘的嗓音因为残留着睡意,听起来格外娇娇软软,又仿佛更添似水的温柔和随意间的亲昵。 南兰雪白的面庞被日光晒地傅上了薄薄的粉意,素日里清丽脱俗,出尘绝世的容貌更添了一丝娇艳欲滴的慵懒妩媚之美态。 像是一枝已经完全绽放到极致只待人采撷的春睡海棠。 这是独属于苗人凤,只有他能见到的一面。 南兰刚刚醒,身上还有些犯懒,不太想起身,她把空着的一只手向苗人凤抬起,被他握住后,就往榻上轻轻用力拉了他一下。 “陪我再躺一会儿。” 苗人凤便顺着她那点微不足道的力气在榻上躺下,握着她的手依然没放,而是紧紧十指相扣着。 如此还不满足,另一只大手还要揽在她盈盈一握的楚腰上。 他身材高大,她被他拥在怀里,纤细单薄的身体就像是严丝合缝地完全镶嵌在他的身体里,南兰微微松散的云鬓挨着他的下颌,他只要稍稍一低头便能吻在她额间。 夫妻俩就着这亲密无间的距离说着絮絮私语。 “这次出门可还顺利?可有受伤?” 苗人凤在遇到南兰之前已经在家中隐居了十年之久,不涉江湖事,但自从雪地里以及和钟氏三雄的一战,他本就极大的声名在江湖里再次传播开来。 这半年里不拘是挑战、或是请他帮忙的人都有。 苗人凤看起来性情刚直冷漠,但实则颇有古道热肠、惩奸除恶的侠义豪情,只要是些正经的事多半不会拒绝。 另外当日那么多的江湖人死在沧州,尽管大多数都是自相残杀而亡,但那些死去的江湖人的师门亲朋却像钟氏三雄一样把账算在了苗人凤身上。 于是,又难免多出许多寻仇之事。 为了不连累到家中的妻子,苗人凤往往会选择出门一趟解决,只是这样一来,有时候难免受伤。 这次南兰没在他身上嗅到血腥气和药味,只是想再确认一句。 果然苗人凤言道,“并未。” 低沉平稳的声音透过两人紧密相贴的距离能感受到身体的微微震动,令人莫名感到踏实。 南兰完全放下心来,便开始问些他在外面的趣事,遇到了什么特别的人,看到了什么特别的风景,吃到了什么特别的食物。 苗人凤向来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只要南兰开口问了什么,尽管言语贫瘠,回答简短,但他句句都有回应。 其实从前在外他从来不会留意这些小事,一心只有武学,但自从南兰问了他第一次,知晓她感兴趣,之后他便会特意留心了。 苗人凤回来的时候天色就不早了,夫妻二人说了一会儿话,就临近傍晚,门外婢女已经在问是否要用晚饭了。 南兰这才起身,也想起了前院的那位客人。 但当她和苗人凤说起时,他对这位自称是友人的客人的来访却并无什么喜色,反而眉心下意识皱起,显然是不喜的。 苗人凤素来爱恨分明,不屑掩饰情绪,但还真少见他对什么人如此明显的抵触,可不喜归不喜,也没真拒绝田归农见面的要求。 因此当天的晚饭,他们夫妻二人是和田归农一起用的。 田归农已在苗宅住了七日。 直到第七天的晚上,他才被下人告知苗人凤归来,请他一起去用饭。 不需要他再绞尽脑汁,下人亲自引着他进入内院。 内院的景致比起外院和前院自然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花木繁盛,被修剪打理地恰到好处,既不过分精致,又不显杂乱。 但田归农无心欣赏,他很紧张。 每多走一步,心中猜想着离她越近一步,就越紧张一分。 他年近三十,早已成婚生子,连他自己都不可思议向来在男欢女爱之事上信手拈来的他竟也会有如同毛头小子般手足无措。 简直比他真正年少时还像个青涩的少年郎。 可这如何能怪他呢? 在两天前亲眼见到苗夫人之前,田归农又如何敢置信世间竟有如此出尘绝艳之女子,清丽、幽雅,恍如梦中。 这数日里,他辗转反侧,念念不忘,失魂落魄。 走着走着,田归农发现周围的风景逐渐变得有些眼熟,是这几日来他每日都要徘徊一整天的荷花湖。 原来今日的晚饭就摆在了对岸那座湖心亭中。 两岸的景色大差不离,碧绿荷叶,粉白荷花,亭中有一对男女背对着田归农相拥而立,站在栏杆边谈笑,一边往湖里投喂鱼食。 男人自然是化成灰他也认识的苗人凤。 向来衣着朴素、不拘小节的男人今日身着一袭白色劲装长袍,虽然也并非是什么华贵的锦衣,只是上好的柔软、舒适的棉布。 但剪裁、装扮的细节处无疑精细许多,整个人透出的焕然一新的精神气也不同以往。 与他揽在怀中身着粉白裙衫的女子相得益彰,相似的衣着、谈笑间柔情缱倦的氛围,令人一眼看过去便觉是一对般配眷侣。 但田归农不这样觉得,他觉得异常刺眼! 他向来是不乐于见到苗人凤有任何得意之处的,就如十一年前苗人凤遇上胡一刀这位平生知己,就如现在苗人凤娇妻在怀。 从前这些理由仅仅是因为苗人凤个人,而现在又因为另一个人,田归农将目光落在了那道如亭亭荷花玉立的纤美身影。 毫无疑问,是因为她,因为苗人凤是她的丈夫! 苗人凤率先察觉到田归农的到来,侧身看过来,他身侧的南兰也随之回眸,比起上次,这次相见似乎才算是真正的相识。 此时日暮西山渐渐下沉,天边是宛如火烧般灿烂的晚霞,日光染上浓重的金红,原本灼人的温度也变地暖融。 那日惊鸿一面如同绝世名画的美人真正近距离目睹更加顾盼生辉,迤逦的落日霞光仿佛都偏爱地汇聚在了她一人身上。 田归农几乎是呆立在了原地。 苗人凤冷冷地看着田归农,这一眼惊醒了沉醉的他。 当田归农想要伪装时,他能够演的让自己都被骗过去,这些年里苗人凤虽说不喜与他打交道,但也说不上多么厌恶,况且两家又是世交。 因此当田归农摆出一副诚恳守礼的姿态致歉后,很快就得到了苗人凤和南兰的谅解。 这也很好理解。 世人的喜好有千万种,男女的偏好各有不同,但对美的追求是一致的。 莫说男子,便是女子,面对南兰这样恍如天地造化而生的世间至美的存在,又有谁能无动于衷不被其烨烨容光所摄呢? 除非他根本不是个人,除非他根本没有七情六欲。 饭桌上,田归农终于知道了苗夫人的名字。 南、兰。 果然是个与她的人一般美的名字。 苗人凤生性刚直内敛,不擅长和人打交道,甚至时常觉得与人来往颇为麻烦,宁愿自己独个隐居在家更觉自在。 南兰看起来同样是温柔娴静的,但相反的是她待人接物无一处不得体,和任何人交谈仿佛都能令人感到春风拂面。 苗人凤从不勉强自己和人来往,因此除了刚见面时直接了当地问了句田归农为何而来,得到他是特意来贺他新婚的答案后,便没了开口的欲望,只自顾喝酒。 于是,便是南兰负责和田归农交流。 这恰好合了后者的心意,即便明知苗人凤就坐在席上,田归农强忍着心中深深的畏惧仍然抑制不住使出浑身解数讨佳人欢心。 田归农相貌清俊,宛如白面书生。 但文弱书生没有他身上江湖人的英气,寻常的江湖莽汉又没有他气质儒雅,既不过分阴柔又不过分阳刚,恰到好处。 因此田归农在女人堆里向来是无往而不利的。 但南兰是不同的。 这样倾国倾城、举世无双的美人,只要她一经出现,即便什么都不做只是站在那儿,就会有无数人为她前赴后继,若她再肯对人笑一笑,便会有无数人为她神魂颠倒,赴汤蹈火。 她定然已见惯了花样繁多的讨好,寻常之物如何能打动她? 田归农早在见到南兰的那一瞬间,便知道自己原本想要“一见钟情”的目标是无法达成了,可他仍然想要讨好她。 一是因私心,二也是因私心,两者却又不同。 田归农和南兰谈起诗词歌赋,她温然浅笑着信手拈来,且不同于他的一知半解,死记硬背,她随口便能当场作词一首,且其词清婉秀丽,颇为不俗。 田归农和南兰谈起琴棋书画,才知原来悬挂在苗宅花厅、大堂里那些被他误以为是名家的字画竟都是南兰自己的笔墨。 他是附庸风雅的假书生,她却是学富五车的真才女。 田归农挫败又羞愧,可他看南兰的眼神却更痴了。 他再看她,已不再满眼都是她惊艳的容颜,他看到她举手投足间尽显着世家大族才能培养出来的清贵高远的气度,一颦一笑都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文雅风骨。 无一处不符合田归农对女子最极致、最美好的幻想。 他知道,两日前他在荷花湖畔丢失的三魂七魄是彻底回不来了,还有他注定要遗失在对岸的那颗心。 田归农再也维持不住刚落座时伪装的那副含笑自若,风度潇洒的模样,他的眼里是痴迷和狂热,他的脸上是迫不及待,急不可耐。 他更换着一个又一个可能会让南兰感兴趣的话题。 他想和她夸夸其谈功夫武学,可她的丈夫就是这世上一等一的绝顶高手,直到他开始说起自己闯荡江湖时所见的各处风光。 南兰矜持的微笑终于不再只出于礼貌。 这一顿饭他们一直吃到月上中天,一旁的苗人凤边喝酒,边三不五时给身侧的妻子夹些她爱吃的菜,免了她自己劳动。 仿佛真对田归农和南兰的相谈甚欢毫无所觉。 三日大梦12 苗人凤回来后,田归农又在苗宅住了三天。 苗人凤生性不爱交际,尤其是和他性情不合的田归农,因此平日里除了用饭时能见到人,他宁肯一个人待在新建的演武堂里。 那么招待客人的事自然落在了南兰这位女主人身上。 除了用饭,其余闲暇时间当田归农再度拜见,她再没拒绝过,只是一顿晚饭的时间还不够他掏出几十年来江湖上的游历故事呢。 第一天,田归农来时,南兰正在插花。 他们在庭院的石桌旁落座,四周是捧着托盘的婢女们,托盘里是刚刚剪下来的新鲜的各色灿烂花枝。 依然是田归农一直侃侃而谈,南兰淡淡含笑听着。 一双纤纤玉手慢条斯理地将一束束原本有些凌乱的花枝变为瓶中开地姿态万千、闲雅清丽的艺术品,就如她人一般。 她插花很讲究,不同种类的花有不同的搭配,就连插的瓶也分什么形状、颜色甚至是青花瓷、鲜红釉、甜白釉等种类。 这些只是南兰偶尔三言两语间对婢女的吩咐。 鸦青云鬓上插着一枝镶珠的黄金凤头钗,那珍珠几有小指头大小,光滑浑圆,随着她转头的动作反射出莹然珠光,甚是珍贵。 她本是清丽出尘的容貌,衣裳也向来偏素净浅淡的颜色,但这样的华光竟也完全压得住,不显半点俗气,反而更生绝艳之姿。 大抵是因那一身清贵的气度,便觉该是金尊玉贵养出来的。 对权势最为敏感的田归农其实一见南兰便觉她出身不凡,如今接触下来更是敏锐地察觉到一种非有深厚的底蕴不能教养出来的见识。 绝非普通富户,寻常官家千金亦不可比。 应是既富、且贵。 再往上的以田归农的身份也了解不到,但他心中却隐隐大胆地想象,大抵书中所谓的钟鸣鼎食、簪缨世家该是如此气度。 微风不燥,花香盈鼻,可田归农心下却越发火热。 第二天,南兰摆好了棋局在那座湖心亭中。 田归农与她对弈,说起来田归农其实也算是个文武双全的人才。 但人才,并不是天才。 在武学上的天赋他与年纪相当的苗人凤相比望尘莫及,但他终究是个武人,在练武上花费了大量的时间。 因此文学上天赋不出众,花的时间少,就更是平平无奇了,在寻常江湖草莽面前还能衬出个书生相公的模样。 在南兰面前便显见是班门弄斧了。 棋艺上就更是如此了,田归农每每思考下一步的棋路都颇为吃力,人也就沉默许多。 反之南兰棋下的轻松,因此这回倒是她说话多些。 南兰音色极美,不下于其容貌之盛,令人闻之沉醉沉醉,如春风拂面。 不知不觉就放松下来,卸下心防。 兼之棋局几乎耗尽他的心神,与南兰下棋开始他没多上心,可谓是输地一败涂地。 即便是像他这样向来处事圆滑,能屈能伸的男人,在心爱的女人面前也实在觉得挂不住脸,为此不得不对棋局认真许多。 随着他投注的心神越集中,才总算见到一些赢面。 如此与南兰交谈时思考的余裕便不足了。 左右她问的仍是田归农早年在江湖上的经历,也很有礼地避开了他个人的一些隐私问题,多偏爱美景美食,风花雪月之事。 田归农早知其感兴趣,自然言无不尽,竭力想讨她欢心。 反正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没什么不能说。 第三日,上午南兰向来不见外人。 到了下午,她来了兴致想要泛舟湖上,田归农自然陪同。 他们分坐在两条小舟上,舟上各自还有两名婢女分别负责撑桨、打伞,小舟慢悠悠荡开碧透的湖水,漫开一层层的涟漪。 青圆荷叶,粉白荷花。 如此良辰美景,还有一位绝世佳人在侧,她是那样的高贵,那样的美丽,那样的满腹才情。 田归农不得不为她向往、着迷。 这三日里他在苗宅的生活如坠在了一场幻梦中,那么美好,飘飘乎在云端。 但今日的南兰对他的游历不感兴趣了,她向他问起了苗人凤的过去,这自然是再正常不过的。 苗人凤是她的夫君,而他田归农是她夫君的世交。 田归农脸色僵硬了好一会儿,好在彼时南兰正垂眸欣赏着一枝结了并蒂的荷花,让他得以强行挤出往日风流儒雅的笑容。 但嫉妒、不甘就像心里的种子生根发芽,越长越茂盛。 其实幼时田归农并不讨厌苗人凤,他生地更好看,又嘴甜,小时候必之性情冷肃的苗人凤向来最讨长辈们欢心。 但随着他们开始练武,年纪渐长,天赋开始显露,在一次次见面时的比试里,田归农从没赢过苗人凤,且输地越来越快。 于是父亲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时常叹息若是苗人凤是他的儿子,那么天龙门北宗和南宗或有一统的时候,他相信苗人凤能做到,却不相信自己的儿子。 后来出了江湖,能说会道的田归农自然是交友广泛。 但只要提到苗人凤,不管是喜欢他的人,还是厌恶他的人,眼底都是发自内心的尊敬或者畏惧。 田归农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下,那阴影的名字是苗人凤。 挑挑拣拣说了几件与苗人凤有关的事,可田归农有关于苗人凤的记忆尽是晦暗难堪的,但他只能装作洒脱轻松的姿态与南兰闲谈。 “你这般怎么会认识他这样的人?” 终于忍不住转移话题,田归农似不经意间笑问。 要他说只有一身粗莽的功夫,木讷不会说话、不解风情的苗人凤是完全配不上眼前才貌双绝的倾城佳人的。 南兰唇边静美的笑意淡了。 “他是什么样的人?夫君他是这世间少见的坦坦荡荡的真君子,是顶天立地的真英雄。” 或许是田归农自己意有所指,竟隐约觉得南兰也话中有话。 但最善察言观色的他见她神色有不虞之意,来不及多想便装作一时口误解释道,“我是说,他可不太会讨女子喜欢。” 南兰闻言不知是赞同还是不赞同,轻笑了一声。 不同于此前唇角出于礼貌勾起的浅淡弧度,清绝玉面上那一双盈盈杏眸都泛起了潋滟波光。 霎时仿佛平板的画卷注入了灵魂,湛然若神,顾盼生辉。 田归农看的痴了。 就听南兰这般含着似有若无的温柔笑意,朱唇轻启, “危难之际,是他救了我。” 田归农看着她,身为风月场里个中老手的他不难猜到她这笑是想到了谁,她这份温柔又是为谁。 心头长满毒刺的藤蔓缠地更紧了,扎的更深了。 “救命之恩,以身相许?这样戏文里的说法怎么能当真?看来苗兄当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像她这样一看便知出身不凡的千金小姐,若非落难,苗人凤那样的江湖草莽又怎会有机会与她结识,还捡个大便宜娶她为妻。 苗人凤,还真是好运啊。 田归农把这样的好运归结为趁人之危。 南兰不知是否听出他话中隐晦之意,睨他一眼,笑意更深。 “自古都说英雄爱美人,又怎知美人不仰慕英雄?” 仿佛从云端跌落谷底。 田归农为她表露出的爱意而绝望,却不知是为了他原本制订的宏图伟业的计划折戟在第一步,还是心痛于佳人心有所属。 但田归农知道,笼罩着他的阴影更深更暗了。 田归农匆匆告别了,几乎称得上落荒而逃。 告别时连苗人凤这个主人家的面都未见一见,不过有南兰这位女主人送他也没什么大碍,反正他们三人没人会在意这点。 当天晚饭时只有南兰和苗人凤夫妻二人用,南兰随意道出田归农离去的消息,果然苗人凤不在意地应了一声,再无二话。 夜深人静,月上柳梢。 临睡前两人都已沐浴,俱着一身雪白里衣,南兰坐在梳妆台前由婢女用细白的棉布帮她一点点细致地擦拭着湿润的长发。 苗人凤则坐在床边擦着自己的剑。 苗家以剑法传家,他原本就是自小用剑的,那时在客店只是因为双腿不便面对强敌只好用上宝刀增加优势罢了。 尽管最后宝刀还是被他弃之一旁。 苗人凤擦剑擦地神情专注又认真,近年来随着武功越发精深他倒是越来越少用武器,但身为剑客对剑自然是爱惜的。 不经意间,冰冷雪白的剑身在他手下被烛光反射出凌冽的光亮映射到了南兰面前的铜镜,他便抬眼看过去,南兰也是。 两人便在铜镜里对视上了。 “今日听田先生说你们是世交,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 “嗯,除了田家还有范家。” 苗人凤向来言语简略,但待人从不敷衍,尤其是对南兰,这会儿也停下了手里擦剑的动作,只专注地凝视着梳妆台前的妻子。 “他也练剑吗?” “田家先祖当初拜入天龙门,师传天龙剑法。” 南兰闻言点点头,在镜中看着苗人凤轻轻笑了一下,“那他的剑法练的一定没有你好。” 南兰和田归农也算相处了三日,这三日里他们天南海北谈了许多话题,唯独没有谈论过武功。 田归农知道她不会一点武功倒是试图在这方面展示一二,但南兰表示自己身体弱,无法习武。 尤其当她玩笑若是她对武功感兴趣,自有天下最好的老师教。 这句话后,田归农就再未提过武功。 因此要说起来南兰并不知道田归农的功夫深浅,她对江湖上的名声之类的也不大了解,但比较起来她却无比确定自己的结论。 “他心思太多,太杂了。” 苗人凤不置可否,但从他不喜与其来往就可以看出他未必不了解田归农这个人,但也许也不够了解。 南兰想到什么,眸光微微闪动。 长发打理好,婢女无声地从卧房里退出,卧室里只剩他们夫妻二人,南兰从梳妆台前站起身,向床边走过去。 洗尽铅华的她,宛如出水芙蓉。 雪白里衣下透过光朦胧中可见一截楚腰纤细袅娜的弧度,万千外人无法得见的曼妙风情,妙不可言。 三千青丝只用一支凤钗松松挽了个小髻,剩下的长发如一匹亮丽光滑的绸缎披散下来遮在腰间若隐若现。 当真是未成云鬓也怜人。 苗人凤一直注视着她,等南兰刚走到他触手可及的距离,便伸手一把将她拉过来落坐在了自己怀中。 他一手还握着冰冷的剑,另一只大掌牢牢握住她纤腰,薄薄的一层里衣根本挡不住酮体的温热,相贴的地方逐渐变得炙热。 南兰并不抗拒,反而伸手揽住苗人凤脖颈。 一双玉臂微微用了些力气,苗人凤便会意地低头,于是两人便靠的极近,鼻尖对着鼻尖,脸贴着脸。 男人稍显单薄的唇与女人柔软丰润的唇近在咫尺,偏偏不靠紧。 四目相对,呼吸间尽是暧昧。 昏黄烛光里,南兰低低道,“他恨你,你知道吗?” “见了你,天下的男人都恨我。” 若有若无的距离更加磨人,他们成婚半年来早已做尽亲密之事,温香软玉在怀,身体很快便有了熟悉的反应,蠢蠢欲动。 苗人凤终于吻上了朱唇,口舌生津。 啧啧的水声里,待分开时苗人凤还没什么,南兰已有些喘息,她还有话要说,便偏了偏头,但将凝白细腻的长颈凑了上去。 于是密密的吻落在了耳后、锁骨,越来越往下,每经过一处都烙下了滚烫的温度。 “不,他恨你只是因为你。” “并且恨地是你想不到的深,想不到的长久。” 盛大告白13 对于田归农来说晦暗难堪的记忆,苗人凤其实没甚印象,就算想起也并不如何在意,因为这对他来说实在太过寻常。 比武,然后赢。 从小到大,这已成为他生活中正常而平淡的一部分。 输在他手下的人实在如过江之鲫,所以能赢他一次的胡一刀才叫他如此惺惺相惜,至于田归农之流的手下败将哪里能一一记过来。 这当然也可以说是一种傲慢,属于天才的傲慢。 但在听到南兰所说的田归农对他怀抱的深刻而长久的恨意时,苗人凤也没有多么震惊。 要说完全没有察觉到田归农和气外表下隐藏的敌意,苗人凤还未蠢钝到这个地步,他不喜与其交往的原因也正是因为这份虚伪。 但两家是世交,田归农也到底未做出实际的行动。 因此苗人凤即便有所觉也仍然维系着到如今这样的表面功夫,也并不去揣度那份敌意的由来,当然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并不太在乎。 就像输给他的人很多,恨他的人也实在太多了。 “他不动,我不动。” “他若是要杀我,我便杀他。” 苗人凤当初为引出世仇胡家打出那样一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名号,让他霎时成为江湖上的众矢之的,一生遭遇了无数险境。 他对人心并不是没有防备的。 但苗人凤有自己的原则,在别人真正动手前,他从不会因自己的揣测以除掉隐患的名义就暗地里先下手为强。 他向来喜欢光明正大,坦坦荡荡地刀兵相见。 赢了,痛快;输了,也认。 南兰了解苗人凤,就像她在短短三天里看透了田归农,半年多前她也早在沧州客店的那短短五天就看透了她的丈夫。 她并不意外他这话,她喜欢的也正是这样的他。 烛光将床边相拥的两道身影倒映在了不远处的屏风上,女子纤细柔弱的身体几乎被完全镶嵌进了男人高大强健的躯体里,合二为一。 形成一种强烈的反差之美。 男人的大手早就从女人腰间开始往里衣下游走,带着粗糙茧子的手掌与宛如凝脂美玉的肌肤相互摩擦着。 在这样暧昧亲昵的氛围里,南兰在唇齿相依的间隙轻声提醒道,“或许,你低估人心的复杂和恶意了。” 应该也不算是低估,常言都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换成苗人凤和田归农大抵应该是以君子之心难以度小人之腹。 “他是个极为功利的人,不会做任何没有好处的事。” “所作所为皆有其要达成的目的。” “这样的一个人,他恨着你,却又以友好的面目隐忍多年,故意接近你,讨好你,甚至想要接近你的妻子,引诱你的妻子。” 是的,南兰确定,田归农是冲着苗人凤妻子的身份而来。 在他见到她之前,在苗宅里种种针对她的旁敲侧击的打探就让南兰敏锐地意识到了这点,正常的客人可不会对素未谋面的女主人这样好奇。 而且她还从苗家的老仆那儿得知了另一个消息。 在此之前的多年田归农也经常拜访于苗宅,在明知苗人凤的不待见他的情况下,那时的苗人凤也像如今一样冷淡地避而不见。 招待田归农的是苗人凤那时还在世的妹妹。 据说两人关系曾一度非常亲近,若非那个女孩后来意外死于仇家之手,苗田两家或许会有机会谈婚论嫁也说不定。 但住在这里整整十日的田归农,不管是见到南兰之前还是之后,从未提到过一句那个女孩,他的眼里也没有任何怀念和哀伤。 妹妹、妻子。 田归农的目标从始至终都是苗人凤身边亲近之人。 若说他的目的仅仅只是出于嫉妒想要用这样的方法报复苗人凤,又未尝不是看低了对方,至少南兰觉得显然并不止于此。 “他所图,必然甚大。” 南兰一点一点慢条斯理的分析,细致又缜密,但本该清冽如山涧鸣泉的嗓音因为被情欲浸染变得如春水、如蜜糖。 呢喃如同轻柔的爱语。 苗人凤听地很清楚,他也完全听进去了。 他很信任妻子的判断,不仅是南兰了解他,他也很了解南兰弱柳扶风的外表下冷静而理智的头脑,甚至远胜于自己的慧黠。 爱抚的动作停下,苗人凤搂着妻子静默了一会儿。 半晌后卧室内响起他低沉的声音。 “我知道他想要什么。” “藏宝图。” 这一晚,南兰从苗人凤口中得知了一个秘密。 有关于苗田范胡四家真正的来历。 明末清初时的起义军首领闯王李自成身边的四大护卫,胡氏杀死闯王向清廷投降,苗田范三侍卫去报仇与胡氏同归于尽。 从此三家便和胡家结下了世仇。 这也是当初苗人凤和胡一刀决斗的由来,他们每一代人都有这样的一场决斗。 而当初闯王虽然是最早攻入紫禁城的起义军首领,但关外还有虎视眈眈的清人,和镇守山海关立场不定的吴三桂。 因此早早就做好兵败东山再起的准备。 那就是一座丰厚到富可敌国的巨大宝藏,但闯王突然身死,这座 藏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的宝藏也再也不见天日。 “但打开那座宝藏的钥匙——藏宝图,分成了四部分各自在苗田范胡四家的手里。” “田归农所图的应当就是它了。” 这是一个历史悠久的故事,也是一个足够骇人听闻的故事,苗人凤诉说的时候语气很平稳,就像在讲述什么再寻常不过的事。 但即便是冷静如南兰,此刻心底也掀起一阵波涛难平。 这很正常。 因为这可是闯王宝藏,南兰完全可以预见到假使这个秘密公之于众将会在天下间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腥风血雨。 朝廷会为之疯狂,天下人都会为之疯狂的! 甚至江山社稷都会因此动荡不安,闯王宝藏本就是为造反准备的,闯入紫禁城掠夺的这笔一国之富也的确有动摇江山的力量。 南兰看出了田归农的野心甚大,但没想到是这样的狼子野心。 但设身处地想想,苗田范胡四家的后人在保守着这样一个秘密的情况下,日日夜夜面对这样一座巨额宝藏的存在。 心生妄念、勾动野心似乎也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即便是圣人也很难抵挡日复一日的诱惑吧。 能坚守本心对宝藏的存在无动于衷的人反而显得不那么正常了, 南兰看着面前的丈夫,四目相对间那双温厚的眼底是始终如一的沉稳厚重,她仿佛也感受到了内里坚如磐石的强大意志。 于是,她所有激荡的情绪霎时间也平静下来了。 南兰甚至有些想笑。 她的唇角也真的顺从心意微微勾起,这样的反应也很出乎苗人凤的意料,让他不由好奇地开口询问, “怎么了?” “我想起初见之时,你对车队里满载的七辆财货视若无睹,现在想来怀揣宝藏都能无动于衷,怪乎视金钱如粪土。” 都说月下赏花,灯下观美人。 反正苗人凤看着怀里妻子螓首蛾眉,吟吟浅笑的模样,觉得她可比一切宝藏都更叫他怦然心动。 他也不禁跟着笑起来,“那现在你也可以了。” 南兰是聪慧的,她从这句仿佛是玩笑的话里敏锐地捕捉到某种讯息,笑意渐渐淡了下去,她轻轻抬起羽睫试图严肃认真地问道, “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苗人凤唇边的笑意还在,但看着南兰的眼神也郑重起来。 “那张图被我藏在了我最珍贵最重要的宝物身边。” “而我的宝物就在怀中。” 卧室里静谧了下来,男人和女人的目光紧紧盯着对方,像是想要直直看透对方的灵魂,又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而盛大的告白。 南兰目光不偏不倚,却抬手取下了头上的凤钗。 这是新婚之夜苗人凤亲手为她簪上的,据说时苗家的传家之宝,从那一夜起南兰就再未让这支凤钗离过身。 现在她柔软白皙的掌心托着这支凤钗。 “是它,对吗?” 苗人凤连一眼都没看向那支凤钗,仍然注视着南兰点了头。 得到肯定的南兰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她没想到苗人凤连一点犹豫都没有,就将这样一个重大的秘密这样随意地告知了自己,可要说意外却又不那么意外。 他本身就是这样一个淡泊名利之人。 但现在南兰是真的被震撼到了,更甚于得知宝藏存在的时候,她也很不解,或者说……她能猜到却又有些不敢置信。 南兰纤纤如玉的双手捧起苗人凤的脸。 她能看到那张向来冷肃地不近人情的脸上残留的情欲之色,能看到近在咫尺的那双向来冷静沉着的眼里此刻写满的对她炙热的渴望,她几乎感受到了要被烫伤。 “……为什么?” 凤钗还在南兰的手里,黄金的质感贴着苗人凤脸上有些凉,但肌肤相贴的地方又是温热的,冷热的触感融合在一起。 就像南兰本人,温柔之下是如水的凉薄。 相比于苗人凤冷硬外表下是浓烈炽热的感情,南兰与他可谓是截然相反,她没有那么爱他,他一直知道这点,但从不因此怯退。 “因为你是我的无价之宝。” “比任何价值连城的宝藏都要珍贵,因为我爱你。” 两心相知14 “无价之宝……” 南兰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手心里握着的那支凤钗则昭示写这四个字重于万金的真挚情感。 分明是冰凉的触感,但紧贴着肌肤的地方仿佛又似一股灼烧之感,甚至直直弥漫到她心间。 南兰抬眸深深看了苗人凤一眼,突然一笑生花。 可与这笑意相反的是,那双在烛光中分外波光潋滟的盈盈杏眸里却陡然落下一颗晶莹剔透的泪,如珍珠流淌过雪白的玉面。 下方苗人凤被南兰双手捧着脸,于是那滴泪恰好落在他唇上。 泪,自然是苦涩的。 但美人落泪也是极美的,尤其是对于性情外柔内刚的南兰而言,这难得一见的脆弱当真是我见犹怜,如易碎琉璃。 苗人凤眼里没有惊艳和欣赏,唯有心疼和爱怜。 这是他第二次见南兰落泪,一次是她父亲身死之际,一次就是如今了,她向来是很坚强的,他没想到她会因他的话突然落泪。 苗人凤抬手想要为她拭泪,却听南兰轻声道,“一直以来都是你在给我讲故事,今晚你也听听我的故事吧。” 是了,成婚半年来,苗人凤几乎已经将自己的一切都明晃晃地坦白在了南兰的面前,暴露无遗。 可关于南兰自己,却始终像是笼罩在一层轻云薄雾之后。 苗人凤一直都知道他的妻子和寻常官家千金并不同,他知道她身上有着秘密,比如当年在沧州客店她特意嘱咐的会来寻她的人。 南兰鲜少提起的过去,他在乎又不是那么在乎。 因为无论过去如何,都绝不会影响他对她的感情,而现在南兰主动向他袒露自我、揭开过去意味着什么,已是不言而喻, 世间一切至美而稀缺之物都是奇珍。 物是如此,人也是如此。 前半生的南兰仿佛就是被当成这样一件至美奇珍的礼物。 乾隆十九年。 二月初二的花朝节,江南一户普通的南姓汉人家里诞了一女,只可惜夫人体弱多病,女儿周岁后便再撑不住撒手人寰。 男主人名叫南仁通,是个读书人,年纪轻轻已考上秀才,算得上是一表人才,也是因此才能被身为富商的岳家看重下嫁独女。 眼下夫人逝世,南仁通无心再娶,只能强忍悲痛一边独自抚养爱女,一边继续读书考取功名。 如此十年寒窗苦读,先考中举人,又落榜数次才终于在乾隆二十四年中了个同进士。 同进士,如夫人。 即便不尴不尬,但能考中便是万幸,不过考中也不代表就能立刻当官,朝廷这些年冗官越发严重,考中后还得候补等着有没有官缺。 好在南仁通家中有些家资,索性把在江南老家的女儿接来在京城里住下慢慢等,然而这一接之后的命运就有了大大的转折。 南仁通有一友人,在一等忠勇公富察傅恒手下做幕僚。 来南家做客时偶然见到才年九岁的南家小姐,顿时惊为天人,对南仁通直呼有此女何愁不平步青云,毕生荣华富贵指日可待! 回到富察府后,幕僚便立时见傅恒一番书房密语。 不到一月,原本等候补官望眼欲穿的南仁通突然被通知有缺,补的还是京畿地区的一个偏远县城的正六品县令。 这可是京畿,再偏远也是京畿! 外头的县令只有七品,京畿地区的县令却高了两级,有六品! 又两个月,富察氏旁支的一位寡居的姑奶奶下嫁给了南仁通,不出三个月官位有了,娇妻也有了,堪称双喜临门。 没多久刚出了年关,乾隆二十五年的初春。 南仁通上任前,一辆马车从南家出来把南家小姐送进了富察府里。 这位南小姐,就是南兰。 十岁那年,她被自己的父亲送进世家大族的后院里换取官位前途,而富察家培养她要将她送进后宫换取乾隆帝的宠信。 从小到大有许多人喜爱她,赞美她,为她惊艳。 在那些人眼里,她好像很重要,但好像又没有那么重要,至少比不上权势地位,比不上荣华富贵,比不上野心勃勃。 这是人之常情,南兰理解,但也心冷。 但现在有个傻子告诉她,她是无价之宝,用实际行动如此真挚地证明在他心目之中她比富可敌国的宝藏还重要。 “如果我不问你,你是不是不打算告诉我?” “……是。” 但这并非因为苗人凤想要对南兰隐瞒,宝藏是秘密,也是负担,甚至一旦为人所知便可能会引来杀身之祸。 但这的确是,他所能给她的全部了。 可以说他的身家性命皆系于这一支小小的凤钗之上,而她就是他的重中之重,命中之命。 苗人凤自信会护南兰周全,但又不想她因此惴惴不安。 就像田归农说的,他是个沉默寡言、木讷不懂情趣的男人,他不会那些哄人开心的花言巧语,从他口中说出的必是真心之语,还有更多未能说出口的也都藏在了所作所为里。 真心,这样滚烫、诚挚的一颗真心…… 南兰只觉她那一颗长久浸在冷水里的心仿佛也变得温暖起来,而且胸膛内从这源源不断的热度里陡然生出一股激荡的情绪。 女子的一生就如无根之萍,南兰向来只能随波逐流地接受一切安排,为了让自己少受伤她便总是极度克制着自己的感情。 但好像从遇到苗人凤,她就总是不缺少不顾一切的冲动和勇气。 半年多前南兰不顾一切地抛下从前,嫁给他,跟着他走。而现在真切地感受到苗人凤对她凌驾于一切之上的深情后。 她突然不想再克制了,她竟也想尝试一下奋不顾身地去爱他。 人心易变,但至少此刻是值得的。 哪怕到后来真的兰因絮果,为了这一刻南兰也无怨无悔,更何况她愿意相信他,这世上除了他也再没哪个男人能让她如此心甘情愿地信任。 只有苗人凤,只因他是苗人凤。 南兰在泪光点点中破涕而笑,“田归农和我说你不太讨女人喜欢。可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处处都很让我欢喜。” 不待苗人凤回答,说完她低头轻轻吻在了他唇上。 这一刹那就像始终稳坐高台之上的神女终于主动走下云端,亲吻她最虔诚的信徒,回应他日复一日以爱意谱写的祈祷。 唇齿间好像还能尝到落下的那滴泪,但已不再苦涩。 强劲深厚的内力瞬间将灯熄灭,只余窗外的月光流泻进来,隐约照亮了放下的重重床幔内交叠的身影和低低地喘息声。 及至月上中天,终于云消雨散。 今夜的情/事格外激烈,灵与肉彻底结合的感觉不同以往。 雪白无瑕的莹润肌肤上从指尖到颈间俱是密密麻麻的红痕,易碎的琉璃被这一个又一个充满爱意的炙热的吻重新铸造。 床头只见如云般的乌发间被苗人凤再次亲手插上的凤钗在温柔又激烈的波涛起伏中微微颤动。 中秋佳节15 五月之后,暑气渐渐沸腾。 或许是天气的原因,又或许是路途遥远,田归农直到八月中秋都没再上门,但一封接一封的信却毫不避讳地送给了南兰。 这些信,南兰看过之后并未回复一字。 苗人凤和南兰都已没有其他亲人在世了,中秋团圆的佳节自然只有他们夫妻二人一起度过。 在南兰嫁进来后被改造地清雅幽静、如文人园林的苗宅在今夜悬挂上了一盏盏精美的花灯,增添了许多热闹的氛围。各处摆放的花瓶里也都被女主人插上了一枝枝飘香金桂。 厨房准备了丰盛的席面,南兰也难得亲自下厨。 她自小被培养学习了许多技艺,但厨艺这方面不需要她精通,只会炖几种汤做些点心,因此她只负责亲手做了些月饼。 中秋的家玩依旧是摆在了凉亭里。 只有苗人凤和南兰,下人们在今晚都无需伺候,各自摆了席面热闹去了。 一轮圆月高悬,皎洁明亮的月色如银霜般泄了一地。 南兰陪着苗人凤对酌。 今夜的苗人凤兴致很高,向来冷肃的面容含着微微笑意,没喝几杯,酒还未醉人就有些自醉的滋味,炯炯虎目里略有水光。 南兰能明白他此刻的心情。 苗人凤的父母早年就去世了,只余他和一双弟妹,但仅剩的两个亲人也在江湖斗争中被杀,此后多年的中秋都是他一人独坐。 至于南兰自己,十岁被送入富察府寄人篱下,即便十五岁回到了父亲身边,但父女亲情在荣华富贵里已变了味。 于他们夫妻二人,这都是一个久违地有团圆滋味的中秋。 今日桌上饮的是浙江有名的绍兴黄酒,呈在白玉杯里色泽黄亮,如琥珀般漂亮,气香力醇,不负盛名。 南兰酒量向来很不错,嫁给苗人凤后时常陪他小酌几杯,但苗人凤喝地面不改色,她却已有些上脸,腮晕潮红,醉颜微酡。 眼神虽清亮如水洗,但眼角的一抹飞红如胭脂晕染开。 因着佳节的缘故向来装扮素净的南兰少见地穿了一身绯红色的裙衫,还上了浓妆,云鬓朱唇,双珥照夜,煜煜垂晖。 宛如一朵盛开到极致的红色山茶花,娇艳欲滴,美地惊心动魄。 她便是端着这样光彩逼人的姿容,秋水剪瞳中含着更为动人的柔软情意注视着苗人凤,唇角噙着温柔的笑容轻声问他, “今年我们自己酿桂花酒,等到明年中秋一起挖出来再坐在月下畅饮,夫君,觉得可好?” 此情此景,只怕这世上无人能拒绝。 更何况苗人凤即便再木讷又岂会不懂妻子话中对未来的期盼和承诺的绵绵情意,虎目中流出同样柔软的深情。 他伸手将坐在身侧的南兰揽在了怀里,低头克制地吻了吻她妩媚的眼角,低沉的声音充满缱倦的柔情,郑重道, “好,不止明年,今后每一年都是如此。” 南兰依偎在苗人凤怀里,内心是从未有过的安定,他们就这样在明月的照耀下相拥许久,享受着彼此间温情脉脉的氛围。 两心相知后,便只求长长久久。 饭后,夫妻二人相携着在园中游逛,一边散步一边欣赏花灯。 赏花灯本该去市镇上才热闹,但苗宅坐落在偏远的乡间,离地实在有些远了,便干脆买了许多花灯在家中赏玩一二。 南兰和苗人凤没喝到醉的地步,但都有些微醺。 不过因为心情极好的缘故,便有意在这热闹的佳节放纵玩乐,兴致上来南兰去取了自己的琴,又让苗人凤去取了剑。 苗人凤对琴棋书画这些雅事是向来不感兴趣的,这回南兰却笃定地对他道,“我从一篇游记里寻到的一首曲子,你一定喜欢。” 她从来有的放矢,苗人凤也不由好奇起来。 明月、花灯、湖风、晚荷。 南兰在湖边铺好的席上盘膝而坐,置琴于膝上,不必看琴谱,纤纤如玉的十指轻抚上琴弦,清越的琴音在潺潺水声中流泻而出。 伴随着的是南兰朱唇轻启的歌声。 “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只记今朝。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从第一段曲子、第一句歌声传入耳中,苗人凤的目光便显而易见地一亮,这是见猎心喜、被挑动了兴趣的眼神。 没有想到,她那样文雅充满书卷气的女子,可弹奏起这样江湖豪侠之气的曲子竟也十分相得益彰。 南兰的音色极美,这是苗人凤一直都知道的。 但这样美的嗓音敞开歌喉时,就如宝珠拂去蒙尘一般更为熠熠生辉,如青云出岫,珠落玉盘,春日山涧鸣泉。 “江山笑,烟雨遥,涛浪淘尽红尘俗事,几多娇。清风笑,竟惹寂寥,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 或许是有些微醉意的缘故,歌声中没有特意用什么技巧,十分放松随性,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于是曲子、歌声随性而动。 听来更为洒脱随性,充满着红尘不羁的气息。 令人闻之便不觉想到快意恩仇的江湖生活,只觉胸中顿生一股豪情壮志想要策马扬鞭驰骋在广袤草原、潇洒负剑一任行侠仗义。 苗人凤听了一会儿,随心而动,拔剑出鞘。 雪白的剑身在月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寒光,但此刻它被牢牢掌握在主人的手中,随着那道高大劲瘦的黑衣身影穿梭翻飞。 在琴声、歌声、风声中,舞出一个个绚丽到极致的剑花。 一人舞剑,一人伴奏。 男人剑招凌厉潇洒,豪气冲云天,女子酒容红嫩,歌喉清丽,百媚坐中生,杏眸如层波潋滟,一笑一倾城。 歌声遥遥地传到苗宅其他地方,原本正热闹欢聚的下人们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话头,鸦雀无声,静静沉醉在这天籁之音中。 有离得近的从室内出来眺望一眼,见到湖心亭边的一幕,即便不识多少字心中也不由浮现曾经从戏文中听闻过的一些字句。 英雄美人、神仙眷侣。 “你还欠我一件生辰礼物,记得吗?” 月上中天,苗宅里热闹的节日氛围也渐渐归于沉寂了,南兰和苗人凤正在小船上泛舟湖上,这是入夏后南兰最喜欢的活动。 八月的夜晚还残留着暑热,湖面晚风徐徐,凉爽宜人。 与田归农游湖时有分寸地分坐在两条小船上,换成他们夫妻向来是同乘的,苗人凤身材虽然劲瘦但十分高大。 于是空间难免有些拥挤,但夫妻俩也无需避讳。 于是苗人凤坐在船头撑桨,南兰则将头靠在他怀里躺下来,自小严格教养长大的大家闺秀实际上并没有那么死守规矩。 因之前的歌唱,南兰这会儿便没怎么开口。 她不说话,苗人凤就更为沉默了,一时之间只闻船底水波荡漾,偶尔有蛙鸣、蝉鸣三两声,静谧之中显得分外祥和安宁。 南兰这时似随意般提起她生辰时的事。 她的生辰是在二月二花朝节,那时她刚嫁给苗人凤不久,她又很少提及自己的事,因而他并不知那日是她的生辰。 直到那一天都快要过去,夜里到了要入睡南兰才突然告知,苗人凤猝不及防下自然来不及准备礼物。 苗人凤一只手便足以撑浆,另一只手便轻轻抚在怀中妻子发间,闻言便点点头,“记得,你说让我欠你一个承诺当礼物。” “现在我要兑换这个承诺了,可还算数?” “当然算数。” 苗人凤听出妻子已有打算,甚至半年前花朝节那一次大概也是故意让他欠下这个承诺。 但他自觉就算没有这个承诺,无论妻子要什么,他都会应允下来,然后尽力去实现。 果然当苗人凤低头,就看到仰躺在他怀里的南兰那张出尘绝艳的玉面上一双在月光下格外黑白分明的杏眸微微转动。 原本温雅的眉目瞧着竟有狡黠和活泼。 但她转而又提起了另一件事,“节后,你要出门吗?” 苗人凤不通庶务,从前家里简单,老仆打理即可,如今自然是由南兰这位女主人管理,门房那里有什么拜帖或是近来有什么消息她都一清二楚。 果然苗人凤颔首,“节后我要去广东一趟,时间或许久些,要大半个月才能回来。” 南兰唇边浮现出一丝诡秘笑意,突然道,“节后,田先生应该又会来拜访吧,而且定然是你不在家的时候。” 与他说话时,她一只手探出船舷外,闲适得在轻轻拨弄着清凉的湖水。点点水珠落在她纤白如凝脂的素手上慢慢滑落,在月光下像颗颗晶莹的珍珠。 恰是玉湖纤手弄清泉,琼珠碎却圆。 苗人凤目光落在她手上,长眉聚拢如峰峦,“你若是不愿意见,便不必见他,他虽然心有所图,但不敢轻举妄动。” “那如果我愿意见他呢。” 南兰双眸直直地与苗人凤对视上,“不担心我带着头上的凤钗,心甘情愿跟着他一走了之吗?田先生想必求之不得。” 此前田归农来拜访时,最后三天里南兰做足了地主之谊,日日陪他在一块游玩,仿佛再无此前连面都不露的矜持。 南兰治家颇严,即便如此底下也难免有了一些风言风语,尤其是相比起来对苗人凤更为忠心耿耿的苗宅老仆。 那段时日不是没有人私底下和苗人凤说什么。 而对于南兰来说,最初的七天她不出面招待田归农本就不是因为什么矜持,只是出于谨慎,苗人凤归来后,他就是她的底气。 她也不怕什么风言风语,但不得不说当时的局面是她有意放纵的,是对苗人凤的考验,也是对他的试探。 考验的答案南兰很满意。 苗人凤从始至终都选择信任他的妻子。 他这个人胸怀实在很坦荡,连此前对他怀有敌意的田归农都不会恶意揣度其到底有什么意图,更何况是自己的妻子。 至于待客,江湖上抛头露面的女子有许多,苗人凤不觉这有什么问题,他虽知道南兰从前生活环境对此规矩很严苛。 但他只知道,他的妻子有接待客人的自由。 苗人凤当然懂田归农看他妻子的眼神,但要说起来不仅是男人,就是女子见了南兰这般惊世骇俗的美貌都免不了要惊艳恍惚。 难不成要要求她从此再不见人? 哪怕是现下听到了南兰问出的这般出格的话,苗人凤也只是开始怔愣了一瞬,但很快就平静下来,他知道这是个玩笑。 一方面他相信妻子的为人,一方面从上次说开后他便日渐能感受到妻子对他越来越深的爱意,心中是十分安定的。 “不担心,不担心你离开,也不担心凤钗。” “只担心你的安危。” 苗人凤回答时的心境很放松,出于天生严肃的性情他也回答的很认真,但他看来,即便是凤钗丢了都没有她重要。 南兰因他的回答,实在忍不住眼里深深的笑意。 “奖励夫君一颗莲子。” 八月的湖面上荷花早已谢去,还剩下青青荷叶和成熟的莲蓬,南兰撩水的玉手不知何时摘了一朵莲蓬。 她剥下一颗,抬手亲自喂进上方苗人凤的嘴里。 在水中玩的太久,拈着莲子的指腹抵在唇边,触感仿佛都明显地泛着冰凉的水汽,苗人凤将莲子吃进去后,伸手握住那只手。 在唇边吻了吻,就一直握在手心里为她取暖。 “我要和你一同出门。” 南兰终于提出自己真正的目的,她想,或许也不必那么多弯弯绕绕,直接一点未尝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可以。” 果然几乎是南兰话音刚落,苗人凤就答应了下来。 南兰再次确认,“我是说不仅下一次,今后你每一次出门都得带我一起,哪怕你不想出门时,只要我有兴致便要陪我一起。” 苗人凤的答复仍然是颔首,“可以。” 南兰杏眸微微圆睁,定定看了他好一会儿,她没想到会这么顺利,因而难免有些不可置信。 这其实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南兰知道江湖上有许多侠女们并不在乎抛头露面,她也见过这样英姿勃勃的女子,她羡慕、向往,但她和她们是不同的。 她出身在江南汉人儒士的家庭里,幼时因体弱避过裹脚已是万幸,想要习武简直是天方夜谭。 即便后来稍长些,有条件接触到习武,但天气稍有变化便要病一场的孱弱身体,也根本没有这个资质。 因此,带着她远行实在是件颇为累赘的事。 尤其……以她的容貌,出门在外稍有不慎就会惹来麻烦。 就算有人不嫌弃她累赘,不怕她带引来的麻烦,自小身边的人们的态度也都是倾向于以“保护”的名义将她养在深闺后宅里。 在他们看来,她是脆弱的,是珍贵的,是不能容他人觊觎的。 她的父亲如此,她的青梅竹马也是如此。 南兰本以为苗人凤也会如此,毕竟他是她的丈夫,在家从父,出嫁从夫。 他是这个世上最有资格嫉妒,理所当然能要求她恪守贞洁,能对她尽情放纵占有欲的人。 苗人凤低头与南兰对视,或许真是夫妻间心有灵犀,竟很轻易看出她的想法,顿时恍然明白了南兰此前又是承诺又是田归农的目的。 他难得觉得有些无奈和好笑,“你想要出门,实在不必绕这样一个大圈子。” “一开始与你直说了,你就会答应吗?” 苗人凤没有急切地说什么哄妻子开心的甜言蜜语,而是沉吟了一会儿。 就像南兰想的那样,他不是个会嫌累赘、怕麻烦的人。 这一方面主要取决于他本身就是个很有担当的男人,一方面他一身绝世武功也的确有底气能护住自己的妻子。 而嫉妒、占有欲,他不是圣人,这些当然也会有。 但苗人凤始终很明白一点,妻子不是他的所有物,他需要爱她、尊重她、使她快乐再无忧愁。 这是当初在沧州客店他内心暗暗下的决心。 当他为嫉妒、占有欲这些情绪烦恼时,他就会想到那时的场景。 他想,苗人凤啊苗人凤,你的妻子甚至愿意为你自刎殉死,你也决定对她生死以爱之,难道只是为了这一点世俗里的繁文缛节就要让她不快乐吗? 他也会想到胡一刀和胡夫人这对生死相随的夫妇。 他想,倘若胡一刀是那样用规矩束缚胡夫人的丈夫,那他定然不配胡夫人为他殉情,倘若我是这样的人,那我也不配兰儿倾心相爱。 如此一想,苗人凤对妻子出门的要求自然不会拒绝。 而当下,瞧着眼巴巴盯着自己的南兰,他沉吟后一本正经道,“刚开始或许不会,但你多唤我几声就会了。” 南兰立刻反应过来丈夫的促狭之意,心下想着他竟学坏了,她将手从苗人凤掌心里抽出来,同样稍稍正了正神色。 “你贪心地很,只怕还不够。” 这世上还真是第一次有人将贪心两个字与苗人凤联系到一起,他正有些犹豫是否自己玩笑开地不对。 下一瞬一双雪白的藕臂就揽上他脖颈,将他往下压。 底下,怀中,南兰冲他粲然一笑,百媚横生。 “夫君。” 她娇柔地唤他一声,然后在他左眼吻了一下。 “夫君。” 这次是右眼,然后是额头、左脸、右脸、下颌、喉咙,她一叠声地唤他,夫君、夫君、夫君…… 每唤一句,便吻一个地方,一声比一声甜蜜。 于是苗人凤不得不承认,他的妻子远比他更了解自己,他的确是很贪心的,收了这无数个吻的额外利息后还是犹嫌不足,想要更多。 莲花湖有一处就在他们寝卧后方,此时小船已停留到了这里,苗人凤有些急切地想要抱起南兰进屋。 但这时南兰终于不再折磨他,吻在了他唇上,然后在亲吻的间隙里她几不可闻地在他耳边念了一句十分应景的诗。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于是当夜,小船在这方隐蔽的水湾处停留了许久,唯有一轮明月见证了小船在水面上摇摇晃晃荡漾的层层涟漪。 商家堡内16 两年后,山东。 是年六月,分明是白日,但乌云密布,天色已完全黑将下来,电闪雷鸣,暴雨如注,四野之外别无人家,只有一座大宅矗立。 六月的天,小孩的脸,说变就变,不少过路的人面对突降的瓢泼大雨便选择到这户人家里暂避一下雨。 大宅的前厅里已有二十多号人。 厅中东首生了好大一堆火,这二十多个人就团团围着,在火旁烘烤给雨淋湿了的衣物。 这群人身穿玄色或蓝色短衣,有的身上带着兵刃,有三个武官打扮的汉子,还有一群镖客、趟子手和脚夫,守着十几辆镖车。 此外还有个作书生相公打扮的独身青年人,角落里还有结伴的一个独臂男人和一黑瘦的男孩,衣衫褴褛,很是落魄。 谁知变故突生,有一伙盗匪前来索财。 原来那镖局押送的十几辆镖车里竟然是三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 两方霎时间现了刀兵,战作一团,局势最紧张危险的时候忽听院子外又传来一阵马蹄声。 竟又有人到来了。 两方人心下都不由警惕起来,暗想着不知是敌是友。 盗匪的头领阎基,是个面貌委琐,缩头缩脑的汉子,身穿宝蓝色缎袍,衣服甚是华丽,但一身衣服看起来和他极不相称。 他作风嚣张跋扈,头也未回,便随手将一柄短刀向门外掷去,他也不在乎中不中,能中最好,不中则是一个警告。 短刀划破风雨,带来一声“呼啸”。 但下一瞬身后只有一片寂然,既未传来刀入血肉的声音也未曾扎到别的地方,就连落到地上的声音也没有。 阎基心里顿觉不妙。 还未等他回头看看情况,后背突如其来像针扎似的预感让他下意识腿一软矮身在地上一滚,这一滚颇为狼狈,原本一身华丽的锦衣沾了一地尘土,倒是与灰头土脸的他更相配了。 阎基本该恼火,但此刻他只有满心地庆幸。 因为他刚刚在地上难看地一爬,丢了脸,却捡了一条命。 空中轻飘飘落下了许多头发,阎基的头顶已经光秃秃了一大块,而他刚投掷出去的那把刀此刻正钉在他正前方大厅里的柱子上。 刀身完全没入,只剩下刀柄在外。 就在他对面的镖局一行人更是将始末看的清楚。 就在刚才,毫无预兆向门外掷去的短刀被一只蒲扇般的大掌牢牢握住,又毫无预兆地冲着来的方向以更凌厉的速度飞掷回去。 避开了路线上的所有人,不偏不倚冲着阎基的后脑门。 门外的马车驾驶地更近了,门内的诸人从水帘一般的大雨中望将出去,只见到一辆两匹由高头大马拉着的大车停在门外。 驾车的是个身材又高又瘦的大汉。 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斗笠下的面容剑眉虎目,脸皮蜡黄,似有病容,看起来貌不惊人,像是十分寻常的过路人。 但在场之人通过那方才的一掷显然不会真的觉得来人寻常。 他们在警惕来人,来人也有意审视他们。 一抬眸,斗笠下的那双虎目顿时如两道冷电般直射而来,就像原本慵懒自在的雄狮突然打起精神开始巡视自己的领地。 被扫过的人无不背后生起一阵寒气,整个大厅里霎时鸦雀无声,甚至诸人都情不自禁屏住呼吸。 氛围莫名变得极度紧张,似乎一触即发。 原本看着平平无奇的大汉在一刹那令人感受到一种渊渟岳峙,山雨欲来的惊人气势,危险,神秘,带着难以直视的巨大压力。 直到扫视了一圈,仿佛是确定了自己守护的珍宝没有危险,大汉才终于收回了那落在皮肤上仿佛锋锐的剑气般刺人的目光。 诸人都不自觉心神一松,但看着大汉从车辕上下来又是一紧。 好在大汉并未向他们走来,甚至都没看他们一眼,他也不在意其他人看来的目光,自顾自从车辕上拿出一把油纸伞撑开,又解下身上的蓑衣。 然后全部心神已放在马车上那道紧闭的车门,诸人感觉到他身上的气势再次有了变化,不是沉闷,也没了那股压迫感。 像坚冰融化成春日绵绵雨水,像百炼钢化成绕指柔。 车门被大汉拉开。 从车厢里先伸出了一只晶莹如玉的纤纤玉手来,雪色的肌肤在黑压压的天光中白地都有些晃眼,毫无疑问这是一只极美的手。 有这样一只手的主人,也定然是位美人。 大汉伸出大掌将那只洁白无瑕如新雪般的素手握住,从车厢里出来一道纤纤如云的丽影。 着一身汉女样式的淡绿裙衫,外罩一件月白披风。 清新、淡雅,在这北地暑热的季节里犹如一阵江南水乡里吹来的轻柔春风,沁人心脾,耳目一清。 唯一遗憾的是她也同样戴了一顶斗笠。 且竹编的斗笠上垂下层层叠叠的纤薄云纱将她的容貌遮地严严实实。 但容貌遮得住,却掩不住一身气度。 满身书卷气,出尘绝世如空谷幽兰,又不失金尊玉贵的凤仪玉态,就像出身书香门第的千金小姐,清贵天成,高华斐然。 这般人物,如天上月,似山巅雪。 她要么应该出现在天宫里的琼楼玉宇中,要么也是人间富贵已极之处的雕梁画栋的高门大户里。 商家堡原本也算是当地富户,宅子修地甚大,在江湖人眼里已足够气派,可当她出现在此处时只能令人想到蓬荜生辉四字。 在场之人更是只觉无不衬地如凡尘泥垢,不由自惭形愧。 与此同时看着那斗笠云纱就更令人遗憾,更想要一探究竟面纱是何等风华绝代,神貌俱绝的美人。 没有人注意到当大汉出现时,厅堂里那位相貌清隽儒雅的书生相公悄然后退了几步想要降低存在感,可他渴盼的目光又忍不住往车厢里出现的女子望去。 他知道,那云纱下的真容绝不会令任何人失望。 那是天地集钟灵毓秀为一身造化的奇迹,是世人穷极一生都无法突破贫瘠的认知能够幻想出的至美容颜。 惊鸿一瞥,便是一生难忘。 高大劲瘦的大汉单手将身姿纤细柔弱的女子稳稳抱在臂弯上,另一只手已撑开一把油纸伞在她头顶,为她挡去所有风雨。 就这样一路从门外穿过大雨,踏入厅堂之中。 直到女子落地,浑身上下从杭绸制成的衣裙到裙摆下一双缀着莹润明珠的绣鞋都未沾上一丝一毫的雨水。 因为抢夺镖银,所有人都站起来处于对峙中,厅堂里原本生的火堆周围空无一人。 那高大的男人把怀里的女人放在火堆旁,自己也在她身侧坐下。 从这一对男女出现到进来,厅堂里诸人没人说话,只是静默地注视着他们,或许是被他们身上与众不同的气场所慑,或许是出于某种对危险的直觉预警不敢轻举妄动。 但此时他们显然一副置身事外,不欲插手的模样。 不管别人怎么想,反正阎基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就算原本被人取了性命还存着报复的怨毒心思,在见到来人后也只余满腔惧怕。 只因旁人不识,他却认得来人的身份。 “爹,他们是谁?” 有人悄声问道,是负责押送这趟镖银的飞马镖局总镖头马行空的女儿马春花,她有意放轻了声音,但厅中实在太静。 马行空此前在打斗中受伤颇重,气喘吁吁地回答,“他,他……他是……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金面佛苗人凤……” 说完他便晕了过去,只余其他人各自惊骇。 苗人凤,金面佛苗人凤,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苗人凤。 这个名号在十多年前便在江湖上声名鹊起。 阎基只见过苗人凤一面,还是在久远的十三年前,如今的苗人凤已完全不记得他,但他却日日夜夜不敢忘。 十三年前的阎基只是一个医术不精的跌打医生,最普通不过的小人物,只因得到了辽东大侠胡一刀的胡家拳经刀法的几张残页,才习得一身武艺得以在绿林里作威作福。 但他此前在其他人面前有多嚣张跋扈,此刻就有多希望自己变成一只灰溜溜的老鼠,好在不引起苗人凤的注意下落荒而逃。 十三年前的苗人凤就能和掌握了全部胡家刀法的胡一刀不分胜负,十三年后只学了几招皮毛的阎基在他面前岂非班门弄斧? 不止是打不过,阎基甚至都怕与苗人凤交手。 他怕被看出来他的拳脚出路,只因他得到胡家秘籍上的几张残页的过程并不是什么正当的路子。 阎基心中有鬼,做贼心虚。 而在场除了他自己,还有一个人清楚这个秘密。 角落里仿佛隐形人的独臂男人悄悄走到了阎基的身后,凑近几不可闻地耳语了几句,阎基脸皮极为恐惧地抖了抖,不甘不愿地从怀里拿出一个油纸小包。 独臂人伸手夺过,打开见里面是两张焦黄纸片,这才放心揣到怀里,又回到角落里,以守护的姿态站在黑瘦的男孩身边。 男孩瞧了他一眼,疑惑他到做什么。 想不明白,于是目光又重新回到火堆旁的那道月白披风的丽影,瘦巴巴的脸上显得格外大的眼睛里是惊喜、忐忑、犹疑。 他和其他人一样也想看到那斗笠下的真容,但和其他人不一样的是,他想要的是确定那是否是自己一直想再见到的恩人和故人。 故人再见17 商家堡,厅堂之上。 飞马镖局的镖头和趟子手聚集在东首,阎基与群盗聚集在西首,三名武官与商家堡的少主人商宝震站在椅子之后,还有角落里的书生相公以及独臂人和黑瘦男孩。 诸人的目光都看向坐在火堆旁的一对男女。 阎基惧怕苗人凤不敢擅动,他不动手底下的盗匪自然也不动。 对面原本落在下风的飞马镖局的人虽然松了一口气,但如今领头的总镖头马行空昏迷,没有人做主一时也不知该做什么。 这时本该由总镖头的大弟子徐峥站出来主事,但他这个人实在愚笨,马春花看向他,却只见他一脸地茫然。 于是这个人如其名,色若春花的少女又看看晕倒的父亲,只能咬咬下唇走向火堆旁向那位父亲口中十分厉害的大人物求助。 马春花知道现在破局的关键就在此处了。 “苗大侠,苗夫人……” 她先尊敬地称呼了一声,又简略快速地讲了他们镖局押运镖银,被阎基等盗匪闯进来劫掠的来龙去脉,口齿很是清晰伶俐。 或许是苗人凤的名声太厉害,他方才出手的威慑力又太强,马春花说话时主要看向了同为女子的苗夫人。 尽管这位苗夫人虽然看起来气态温柔闲雅,但周身的氛围好像仍很有一种卓尔不群、与众不同的距离感。 好在,她还是开口应下了这份求助。 “夫君,帮帮他们吧。” 斗笠的云纱下响起一声轻柔地低语,清越似飞泉鸣玉,脆耳如珠落玉盘,飘渺地让人联想到青云出岫,风清月明。 在场之人即便在心神紧绷的情况下都无不精神一振。 好动听的嗓音! 明明只是简短的一句话,从吐字到音节都有种奇异的韵律,令人闻之情不自禁沉醉其中,绝胜于这世间最美妙的乐章。 绕梁三日,不绝于耳,当是如此了。 但随着她身侧的苗人凤站起来,高大的身影将那道纤丽的身影完全遮掩住,原本汇聚的目光便只能躲躲闪闪地移开了。 阎基实在是个很识相的人。 眼看苗人凤要插手此事,他连打上一场努力博一把的心思都没有,就着急忙慌地表示这趟镖银全部奉上给苗大侠。 说完,便带着手底下的盗匪冒着大雨落荒而逃了。 马春花向苗人凤和苗夫人道谢,但脸上的喜色仍然不多,蹙着眉很有些为难地道,“镖银虽有三十万两,但少地太多实在不好和雇主交代,取一……两万两酬谢可好?” 这话说完,苗人凤冷淡地瞥了她一眼,“不必。” 马春花拿不准他是不想拿还是嫌少,正犹豫着是否要再提到五万两,这时他身侧的苗夫人斗笠云纱下传来一阵轻笑声, “不义之财我夫君不会取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别看我夫君沉闷不爱说话,但遇到这样的事他经常出手,妹妹请放心。” 苗夫人的解释温柔体贴又不失风趣,马春花彻底放下心来,同时为自己的误解感到脸红尴尬。 但说来也不怪她将江湖看的太人心险恶…… 马春花余光不禁撇向如今在角落里默不作声的那个气质儒雅的书生相公,心下暗自嘀咕着果然人不可貌相。 对方似乎一直在盯着这边,因此很轻易就发现了她的目光。 马春花以为他这会儿该心虚躲闪,没想到对方却直接走了过来,一派风度翩翩的模样,笑容和煦。 “苗兄,南夫人,好久不见了。” 苗人凤看向他,依旧是那般冷淡地颔首,但旁观的马春花总觉得那张没什么情绪的脸上好像比之前更冷了几分。 “田兄。” “田先生。” 苗夫人斗笠下的目光也看向对方,温声淡淡道,但嗓音里好像也和之前与马春花交谈时少了那点温柔的笑意。 她想,这人虽然看起来是苗大侠夫妇的熟人,但关系一定不太好,但转念又觉得理所当然,毕竟道不同不相为谋嘛…… 马春花能察觉的事,人精似的田归农自然更清楚, 他不在乎苗人凤的态度,但他很想知道此时南兰纤薄的云纱下是何种神情。 两年了。 这是在两年前端午初次相见后,田归农久违地再一次见到她。 两年前原本中秋过后,他就又去了浙南苗宅拜访,原本还想着这一次在苗宅一直住到九月九重阳,到时邀她一同登高。 然而到了苗宅后却被告知主人都出门了。 不仅是苗人凤这个男主人,他还带着南兰这位女主人一起,甚至此后的两年间基本每次田归农前去拜访都是如此答案。 而在去年年底,他卡在年关终于堵住了在家的两人,但出面招待他的却只有苗人凤,南兰再没在他面前出现过。 田归农意识到南兰对他的态度有了某种不好的变化。 没想到再见又是这样尴尬的局面,为了防止那女孩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他不得不站出来打招呼,一时又踌躇不知该说什么。 但他不说,有人却抢先说了。 从戴着斗笠的苗夫人开口到田归农称呼她本姓“南”,角落里一直盯着她看的男孩眼神就越来越亮,这会儿终于忍不住开口问, “南小姐?你是南小姐吗?” 田归农上前与苗夫人夫妇打招呼之前已是让在场之人出乎意料,这会儿这衣衫褴褛像是乞儿的男孩更是引来诸人瞩目。 南兰也侧首看了过去。 不同于其他人,一听称呼她便明白这是位她三年前未嫁时的故人,隔着斗笠下的云纱她是能隐约看到人影的,但没那么清晰。 她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但一时又没想起来。 于是,下一瞬诸人便见火堆旁那位气质清贵、不同凡俗的苗夫人素手掀开了重叠掩映的雪白轻纱,宛如云开雾散般露出了真容。 霎时间,仿若光华乍现。 云纱下赫然是一张清绝的丽容,眉若淡淡春山,眸似盈盈秋水,肤光胜雪般晶莹洁白,云鬓朱颜,唇如渥丹。 当真是清极美极,如明珠璀璨、似美玉无瑕。 少一分则太素,多一分则太浓,清丽与绝艳之间恰到好处,容貌之盛极,风华之绝代,是生平连做梦也想象不到的。 此情此景,令人疑心非复人间。 乍然直面这等堪称惊世绝俗的美貌,在场除南兰之外唯一的女子马春花都怔愣住了,此前还暗暗因她而争风吃醋的徐峥和商宝震两个少年已是魂飞天外。 三个自恃来自京城瞧不起这群乡巴佬的武官也是满脸地恍惚,他们此前和徐峥起了争执炫耀说自己是御前侍卫。 虽有夸大,实则只是最低等的蓝翎侍卫,但他们确实也在京城在皇宫中见过世家大族的夫人千金甚至是后宫里的妃嫔媵嫱。 本以为世上最美的女子也不过如此了,但今日才知何为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才知什么是真正的倾国倾城、颠倒众生之美。 厅堂中再次陷入一片鸦雀无声之中。 南兰对周遭汇聚的目光恍若无所觉,只看向角落里呆呆盯着她的男孩和他身后简直把头低地埋进胸膛里的独臂男人。 秋水剪瞳如一眸春水照人寒,恍然化作涟漪般的笑意。 “是小胡斐和平四叔吗?” 杀夫之仇18 南兰与胡斐二人的相识是在六年前。 彼时十五岁的她刚刚随父亲外放离开京城去往江南,虽然是升官,但南仁通已习惯了京城纸醉金迷的生活,并不如何高兴。 况且升迁外放只是明面上的,内里的缘由更为复杂。 准确来说,那时他们是被富察家特意放逐出京城的。 但南兰不在乎。 离开京城时她并无多少不舍,不如说只是在回疆草原生活了一年再回到京城四四方方的后宅里后她越来越感到不适应,窒息感像包围的湖水慢慢上涨。 以致于离开时甚至很有些放松和愉快。 况且她原本自小就在江南长大,如今能故地重游也是开心的。 到江南后,每日没有了各种教习师傅上满满当当的课程,南兰除了帮再次丧妻的父亲打理内宅和外面的生意有了许多自由和空闲。 她便时常戴着帷帽在外面游逛。 南仁通虽觉得这般很没规矩,但到底父女分别太久,难得在一起,又念及她刚遭逢大难被贼人掳掠回来不久,说了几句见她不快还是没有阻拦,只能安排了更多护卫随行。 南兰就是在一次到佛寺里赏枫时遇见胡斐和平阿四的。 那时的胡斐只有六岁,他也不叫胡斐,而是平斐,是和现在一样的衣衫褴褛,比现在更矮小瘦弱的孩童。 当时他和平阿四寄居在佛寺里,但没有剃度出家,只是靠平阿四为佛寺做些杂事来换取食宿。 佛寺里还有许多和胡斐年纪差不多大的小沙弥。 胡斐和其中一些相处地不太愉快,他性情爽朗,为人正直,原本是很容易和人相处的,但他习武的天赋太高。 小沙弥们练武时,他在旁边扫地时看一眼就学的会,被教他们练武的大和尚发现了倒没生气,反而见猎心喜。 于是木秀于林,难免受人嫉妒排挤。 南兰遇到小胡斐时,正逢他被其他小沙弥冤枉偷寺里的香油钱,虽然当时南兰替他辨明真相,但在佛寺里也待不下去了。 南兰便让平阿四带着小胡斐到她家中做工。 如此,就是三年。 直到南仁通在江南任期已满,回京述职,南兰也跟着他再次去往京城,那时她邀请了平阿四和胡斐随行,但被他们拒绝了。 如今想想,幸好他们拒绝了,才躲过了路上的杀身之祸。 再次见到胡斐和平阿四这两位故人,南兰是很惊喜的,她招手示意小胡斐到她近前,男孩乖乖照做。 南兰伸手在他头顶比了比身高,欣慰笑道,“小胡斐长高了许多呢,开始有大人的模样了,我差点就没认出来。” 的确,十岁的胡斐完全是一团孩子气,十三岁的他虽然因为常年营养不良而黑瘦,但到底是个少年人了,身高抽条,眉眼长开。 胡斐也仰头看着南兰,眼神亮晶晶。 从十八岁到二十一虽,南兰的模样变化倒是不大,要说也只有随着年纪到了风华正茂的时候,容貌越发盛极。 胡斐从前就知道南小姐很美,在那个小小的孩童眼里她就像最美的一朵花,是天上洁白的云,黑夜里的一轮明月。 美丽、高贵、善良,是天底下最美好的人。 是寺庙里莲花座上的观音神女。 到如今,胡斐依然是这么觉得,但奇怪的是现在的他看着南小姐莫名紧张地心都要从胸膛里蹦出来,脸上一阵阵地热意滚烫。 “南小姐,还是很好看,不,比以前更好看了。” 这话惹的南兰不禁莞尔一笑,她自己不觉,但在场诸人都因她光彩耀目、明艳逼人的笑颜而飘渺恍惚,如梦如醉。 小胡斐也脸红耳热地移开了目光。 他从前向来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哪怕自小生活困窘也从不畏畏缩缩,躲躲闪闪,可如今再遇到南小姐他却莫名不敢直视。 南兰让胡斐在身侧坐下,平阿四却不肯上前,默不作声地缩在角落里,南兰有些疑惑但也没有勉强。 她看了一眼另一侧,恰好对上苗人凤目光。 他一直在看她。 南兰冲他眨眨眼,苗人凤唇角微勾,就见她又转头向胡斐介绍道,“这是我夫君,苗人凤。” 她对胡斐的介绍则是,“这是从前我认识的小兄弟,胡斐,还有那边的是平四叔。” 平阿四听到提及他的话,头埋得更低了。 南兰和苗人凤还有年龄尚小的胡斐都是敏锐的人,注意到了这点小细节,他似乎并不是很愿意让人留意到他。 苗人凤与平阿四不熟悉,以为他性情如此,南兰和胡斐却是若有所思地看了苗人凤一眼。 南兰和胡斐聊起分别后的三年。 胡斐道,“从前听南大人说南小姐去京城后就要成亲了,我原本还想着往后要到京城才能见到您呢。” 南兰闻言垂眉敛目,笑意淡淡。 的确,那时候的南仁通对于女儿嫁入高门大户里志在必得,难得不顾南兰的劝阻大张旗鼓的为她置办嫁妆。 思及至此,南兰看了一眼苗人凤,悄悄握住了他的手。 听到他们提到了京城,那三个京城来的武官开始高谈阔论起来,说起自己在京城里的各种见闻,目光却一直放肆地在南兰身上。 武官们到底是在官场里待久了,不知金面佛的名声份量。 苗人凤眉目冷凝起来,指尖微动,转瞬便多了几枚石子,这是作为暗器能教训人说话又不易伤人性命的绝佳物品。 他从前不喜用暗器,但如今觉得有些场合还是很实用的。 这两年里南兰与苗人凤游历在外,即便她有意遮掩容貌,但百密还有一疏,难免有显露的时候,他已十分熟练处理这样的场面。 但在他出手前,胡斐清脆的少年声音先在厅堂里响起。 “南小姐,胡斐还是要多谢你,谢谢你当初将我和平四叔收留在知府府邸做事,还教我识字明礼,您后来随知府大人升迁进京,还特意邀请了我们,这份恩情,他日胡斐必定涌泉相报。” 他刻意提高了一些音量,重音尤其落在知府二字。 厅堂里再次静了下来,包括那三名武官的诸人心里都惊疑不定。 知府,从四品官。 蓝翎侍卫不过才正六品,还是武职。 虽然诸人早在瞧见这位苗夫人时便觉她气质清贵,必然出身不凡,没想到竟然真是一位官家的千金小姐。 三位武官不再言语,也不敢再看过来了,其余人就更是小心翼翼了,寻常的江湖人就是平常百姓罢了,碰上官府哪里敢放肆。 就是最低的九品芝麻官都能压死人,更何况是位知府千金。 一时众人都手足无措起来,更不敢凑到近前了。 马春花也没想到帮自己的苗夫人竟然是这样一位贵人,她本有些忐忑,但对方仍是那般温柔似水地邀请她坐下烤烤身子。 而在场心情最复杂的却莫过于商宝震了。 他作为商家堡的少主人,本就该尽好地主之谊,尤其这还是一位身份贵重的客人,可是为什么偏偏,偏偏她是苗人凤的妻子…… 他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双手在袖中紧攥成拳。 不知该不该开口,也不知该不该抬脚上前,好在不等他纠结完,夏季的大雨来的快,去的也快,雨已经停了,且雨过天晴。 此时已是傍晚,但南兰和苗人凤没打算在此留宿。 南兰邀请胡斐二人和他们一起上路,但还不等他说话,一直在角落里默不作声的平阿四先开口了,一开口就是斩钉截铁的拒绝。 “南小姐已经帮了我们许多了,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 南兰听着他这话里似乎别有深意,但也无意勉强,只是最后告诉胡斐若有难事可到浙南的苗宅家中求助。 临出门前又有人叫住了他们。 “苗大侠,苗夫人,不如在寒舍住一晚再上路?” 叫住他们的是个颇为沧桑的女声,原来不知何时从商家堡的厅堂后面走出来一个老太太。 身穿青布棉袄,下系黑裙,脊梁微驼,两鬓全白,顶心的头发却是一片漆黑。 说是老太太也不尽然,其实对方年纪并算不得很大,面貌至多四十余岁,但打扮和体态都颇为老气, “妈!这里的事我来处理就好……”一见这人,商宝震就着急地喊道,原来竟然是他的母亲,商家堡的女主人。 商老太理也不理他,一双眼只盯着门口的苗人凤和南兰。 尽管她表现出的神态是一派温和,眼神却还是叫人觉出一股阴沉和执拗的意味,南兰察觉到她目光尤其落在苗人凤身上。 南兰不明所以,但直觉来者不善。 明面上仍是温雅地婉拒道,“我们夫妇还有事要办,如今还赶得上去最近的镇上,就不多叨唠夫人了。” 商老太没有强留,但直到上了马车仿佛还能感觉到身后阴冷的目光。犹如芒刺在背。 待马车行驶出去一段距离后。 马车的车门没有关,一如既往地苗人凤赶车,南兰坐在车厢里,但她就坐在他身后,将头轻轻倚靠在他宽厚的脊背上。 “这户人家有些古怪,她对我们有恶意。” “这是商家堡,她是商剑鸣的妻子。” 苗人凤低沉的声音有些冷,他难得如此情绪外露,下一瞬南兰就听他道,“商剑鸣杀了我两个弟妹,胡一刀替我杀了他。” 杀夫之仇,原来如此。 相逢不识19 南兰发现苗人凤或许还是在意胡斐无意间的那句话。 苗人凤向来不挑剔住宿的条件,到哪里都能睡的很好,但离开商家堡后的数日里南兰察觉到他有些失眠。 果然这日再次上路时,苗人凤突然问她。 “兰儿,你从前有婚约在身?” 其实无论南兰从前有没有婚约,如今她既然已嫁给他,那么也没甚干系了,理智是这么告诉他的,但感情总和理智不一致。 南兰还像昨日那般开着车门,她正坐在车厢里看账本。 这两年他们虽然常常在外行走,但家里的事情也没撂开手,当年回京时南仁通给南兰准备了好几大船的嫁妆提前送往京城,此外房契地契和几百万两的银票都带在了身上。 前者南兰没去管,后者在收敛遗体的时候收拾起来了。 苗人凤家里比不得她豪富,但也颇为富庶,别看他平常在外的模样落魄,但到底是从明末清初百年来传承下来的武学世家。 比如苗宅附近的山头和大片的土地都是苗家的,周围的乡民大多都是租的他家的土地,光靠收租子起码衣食无忧了。 苗人凤不擅长打理这些,从南兰进门后就一概交托给她管。 纤白的指尖慢条斯理地翻阅,眉目清丽温婉,明明是铜臭味的商贾事,可她做起来仍是那般充满文雅的书卷气。 不像在看账本,而像是看诗词的才女。 对苗人凤突然的问话,南兰并不觉意外,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毕竟若是他一点不在乎,此刻耿耿于怀的或许该是她了。 “没有。” “我和富察家的小少爷一起长大,他待我很好,父亲那时因此想把我嫁进富察家,只是他一厢情愿罢了,这事成不了。” 六年了,南兰已经很少回想起六年前的旧事,她并不怀念那时候京城里的繁华烟云和高门府邸里锦衣玉食的生活。 但除此之外,要说没有一点惦念是假的。 毕竟四年青梅竹马的时光和一年在回疆草原相依为命的生活。 可是如今再说起来,好像也只能用“一起长大”“他待她很好”这样简单的话语一笔带过。 要她再回京城去见他,她还是不愿的。 京城,这个人人向往的富贵云集之地于她而言更像一座华丽的金笼,她很怕自己一进去就再也飞不出来了。 苗人凤听出了其中必有内情,但也听出了她对此不愿多说。 因此没再多问一句话。 南兰没了心情看账本,刚好前方官道上似乎隐隐传来了马蹄声,她把车门关上,准备在车内小憩一会儿。 没一会儿,车外果然经过了一行人,都骑着马,且听马蹄铁落在地面的声音能听出都是良马。 驾车的苗人凤看的更清楚。 迎面而来的一行有九人,有老有少,衣饰都颇华贵,个个腰挺背直,豪健剽悍,为首的是个锦衣玉带,贵气天成的俊美公子。 脸如冠玉,丰神俊朗,容止都雅,吊着一双丹凤眼,满脸的傲气凌人,身下赫然是匹有价无市的汗血宝马。 头戴着瓜皮小帽,正中缝了一块美玉,莹莹生辉,价值连城。 苗人凤瞥了一眼他身后,认出后面跟着的一溜人里有几个在江湖上都算功夫相当不错的高手,如今却只作随从打扮,不知是哪里的权贵出行。 车里车外的南兰和苗人凤都未曾在意。 擦肩而过的权贵公子一行人更是连眼风都没扫过一下官道上外观朴素的那辆大车和戴着斗笠同样衣着朴素的驾车的男人。 和小胡斐二人的见面仿佛开启了与故人重逢的开端。 这日南兰与苗人凤夫妻二人错过了客店,在野外生了火堆过夜,他们马车里带足了东西,倒是并没什么不便之处。 火堆上架着小锅,锅里煮着肉干和菜干。 肉是苗人凤之前在游历过程里亲自打的野味,让附近的农家帮忙料理晒干,菜也是农家自己栽种了再晒干的。 虽然简单,但随便加点调味的香料就足够鲜香。 随着沸腾的水汽,香味在黑夜里空旷的平原上弥漫开来,或许就是因此引来了同样投宿野外的过路人。 苗人凤第一时间察觉到有人接近。 原本盯着火光惬意的神情陡然一变,虎目凛凛看向一侧,一旁裹着披风靠在他肩上的南兰也直起身,看了过去。 在黑夜里隐约能看到马上一大一小两道身影。 来人似乎没有察觉到他们的警惕,仍然安然自若地往这边走,直到步入火光笼罩的范围,终于看清了人影的模样。 马上的是个中等身材,略显肥胖的中年男人,大约五十岁左右年纪,头发已有些花白,看过来时笑吟吟的圆脸甚是慈祥。 瞧他模样就像一个乡下的土财主,又似是小镇上商店的掌柜,随口就要说出“恭喜发财”的话来,虽略觉俗气,但神态可亲。 见了人之后,苗人凤的警惕不减反增,高手之间总是有种莫名的感觉,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身侧的南兰率先站起来惊喜道, “赵三哥!” “欸,阿兰妹子,我远远瞧见一眼就认出你了。”来人胖圆脸上的笑意更深,翻身从马上下来,露出了身后一个十二三岁,肤色微黑的女孩。 他带着小女孩从马上下来,牵着她走过来。 这人是谁呢,即便苗人凤与他未曾谋面,也一定听过他的名号,竟是鼎鼎大名的红花会三当家,江湖人称千手如来的赵半山。 七年前,红花会在京城大闹雍和宫可谓举世皆知。 同样的,赵半山虽然退出江湖多年,但对苗人凤那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名号也是耳闻已久。 不过现下两个人却都对另一件事更为在意。 苗人凤想的是妻子南兰从前作为一个久居深闺的官家千金为何会认识红花会的豪侠们,明明两者看起来全无一点交集。 尤其是他们看起来实在熟稔。 不仅是南兰和赵半山两人之间的交情,待赵半山领着他身边的那个女孩在火堆旁一起坐下后,南兰和他的交谈里就问及了红花会其他人的近况。 “青桐姐姐”“陈大哥”“沅芷姐姐”“余十四哥”,这些亲昵的称呼和他们交谈的内容便可猜得到对应的身份。 应当是翠羽黄衫霍青桐,红花会大当家陈家洛,红花会十四当家金笛秀才余鱼同,还有一位或许是声名不显。 从谈话里不难听出南兰对这些人的熟悉,交情匪浅。 苗人凤本就是沉默寡言之人,不善交际,他没有插进南兰和赵半山这对久别重逢的故人叙旧里。 南兰在间隙里大概看出了他的疑惑,淡淡笑着简略地解释了一句,“我十四岁那年曾经和赵三哥他们一起到回疆住过一年。” 这句解释好像让疑惑更深了。 那时的南兰父亲还在,怎会和陌生人离开,甚至到了千里之外的塞外回疆? 苗人凤又想起她十岁入富察府,一直住到十五岁和父亲外任,但即便如此富察府和红花会也是不该有牵扯的。 而且,南兰十四岁那年,也就是七年前。 正好是红花会大闹雍和宫的时间,应该是那时和住在京城的南兰有了交集,但那时的红花会受朝廷追捕怎还会特意带一个素不相识的官家千金离开? 苗人凤知之甚少,自然想不明白其间关窍。 想不明白他便不想了,他平生本也不爱多思,只是遇上有关妻子的事总是难免破例,不为别的,只是总想要再多了解她一些。 这一次苗人凤也依然没问,他总是不愿她为难。 他知道她爱他,他们会是相守一生的夫妻,这就足够了,他可以等到她主动开口的时候,反正他有一辈子的时间去等待。 赵半山对苗人凤也是好奇的。 他倒是不好奇南兰一个官家千金为何会嫁给苗人凤这样的江湖莽汉,红花会的大伙会如此喜爱这个小姑娘本就是因为她骨子里的那股豪侠之气。 她就不是个自矜身份的性子,和她那个青梅竹马的富察少爷截然相反。 当初他们这些人在回疆日子悠闲,无所事事时还曾私下玩笑打过赌,那时候赵半山就觉得阿兰和那小子怕是走不到一块儿去。 如今验证了,他也不觉得意外。 但奇怪的是,富察家那小子竟会眼睁睁看着阿兰另嫁他人? 到如今赵半山还记得当年那个哪怕沦为阶下囚都满脸傲气的小少爷生怕阿兰不和他回去,哭地眼睛通红、满脸是泪的模样呢。 虽然满身的臭毛病,可唯独对阿兰倒真是赤诚真心。 赵半山疑惑归疑惑,但他自来八面玲珑,自然不会当着南兰如今的丈夫面前问这些,只和和气气地和她说起回疆故人们的现状。 赵半山隐居回疆,这次到中原也是有要事在身。 这件要事就和他身边带的吕小妹有关。 原来她的父亲是京城王府里的教习吕希贤,也是广平府太极门弟子,武功是太极门中之最。 数月前,吕希贤重病在床,他的一位师侄陈禹带着人闯进家门言说奉王爷之命威胁他写出太极拳九诀的秘籍。 吕希贤不从,陈禹竟将吕希贤和其子残忍杀害。 当时吕小妹就躲在窗外目睹了这一切,掌门人孙刚峰得知此事后心知自己无法报仇,砍下了自己的一双手掌让吕小妹到回疆找到赵半山。 赵半山也是太极门中人,但他是南派温州太极门的。 广平复太极门的事本不该他管,但多年前孙刚峰曾败在他手上,知道他的本事,如今便求他清理门户。 到底同是太极门中人,孙刚峰又这般诚心,赵半山自然不会拒绝,更何况他本人嫉恶如仇,即便没有孙刚峰请求,叫他听闻了此事也是义不容辞的。 不说赵半山,南兰和苗人凤夫妻二人也是义愤填膺。 尤其是原本和赵半山不甚熟悉的苗人凤,知晓他特意为此从回疆千里迢迢追到北京又追到山东,顿时好感大增,对他为人极为欣赏。 当下就表示要与他同行,为此事献上一份力。 因为事涉王府,赵半山本不愿将南兰夫妻牵扯进来,尤其他知道南兰父亲也在朝为官。 南兰看出他心思,便道,“我父亲去世多年,我也早不是什么官家小姐了,我夫君是江湖人,嫁给他后,我也是江湖人了,咱们就按江湖上的规矩办。” 她又亲近地笑道,“更何况我与赵三哥多年不见,如今既然遇到了我还想着能和您一块儿到回疆再去看看呢。” 话到此处,赵半山哪里还能拒绝。 如此说定,四人在野外住了一晚,第二天天亮便一块儿赶路。 说来也巧,数日之前苗人凤赶着马车与一伙儿武功在身的练家子擦肩而过,现下与赵半山一比对发现陈禹正在这伙人的队伍里。 商家堡附近。 却说那日大雨过后,马行空从昏迷中醒来,得知镖银保住心下大喜,当即就安排镖师继续护送。 但他本人重伤在身,恰好商老太盛情相邀,便带着徒弟徐峥和女儿马春花留下养伤。 此外平阿四和胡斐也留在商家堡做工换取食宿。 可偶然间竟叫胡斐发现商老太在家中练武厅里树了两块写着“胡一刀”和“苗人凤”名字的木牌作靶子。 胡斐当下便趁夜潜入把名字改了,被发现后被商老太抓起来要抽他三百鞭子,幸好有马春花求情,商宝震才罢手。 半夜里,胡斐找到机会同样把商宝震绑在了树上抽,同样是由马春花求情,他才肯罢手。 马春花已看出这个孩子来历不简单,问他到底是谁。 胡斐大踏步远去,只丢下一句话,“姑娘见问,不得不说。我是大侠胡一刀的儿子胡斐便是。” 马春花和商宝震俱是惊讶不已。 商宝震被绑在树上下不来,马春花只好爬上树去帮他解开。 她有些无奈地叹息,“按理来说我不该帮你的,你家收留我爹养伤对我有恩,但南小姐对我同样有恩,你们想害她丈夫……” 这时树下正好路过一行骑着骏马的人。 这一行人看着树上的男女举止有趣,不禁多看了一眼,为首的公子不耐,正要继续赶路。 忽听树上的姑娘对绑起来的少年道,“……不帮你对不起你家的恩,帮了你好像又对不起南小姐的恩。” 汗血宝马被人突然勒停,身后的一行人都跟着停下。 马背上年轻俊美的公子抬起一双清贵丹凤眸向树上看去,玉面朱唇,金相玉质,树上的马春花对上他的目光莫名有些脸热。 “你说的南小姐是谁?” 马春花不意他如此发问,顿时有些警惕起来了,“你问这个干嘛?” 那公子并不答,只冷冷看着她。 他身后的人对视几眼,其中一位老者看了看公子,便代为对马春花道,“你说便是,我们公子也认识一位南小姐,想知道你说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马春花其实觉得这公子身上那股一看就金尊玉贵的气度与南小姐颇为相似,说认识她倒也信,不过太居高临下这点就不像了。 “那你们应当找错人了,我说的南小姐已经嫁人了。” 原本马春花是称呼为苗夫人的,但这段时间她向胡斐打听时常听他念叨南小姐,便也被带偏了。 而这些人口中称呼的“南小姐”应当是一位未嫁的姑娘,总不能他们也跟胡斐一样,与南小姐多年不见不知道她嫁人的事吧。 因此马春花理所当然道,“你应该去找你认识的那位南小姐。” 闻言,马背上的贵胄公子面色却骤然苍白。 马春花不意随口一句话他反应竟这般大,她不由凝神细看去,却见他没有一点血色的脸上,眼底是一片破碎的哀恸和悲惘。 他就这样怔在原地许久,一动不动。 此时晨光熹微,天将黎明,本该是充满希望的场景,可他锦衣华服的身影却没了一点光彩,像是被永远留在了绝望的境地里。 马春花看着他莫名心底一痛,仿佛也感同身受到某种痛苦。 她张张嘴,还来不及开口,树底下的人却突然重重的一扬鞭,毫无预兆地一骑扬长而去,一瞬间便只能看到马背上淡薄的背影。 他身后的人反应过来纷纷跟了上去,临走前看着马春花都是一脸讳莫如深的模样。 马春花隐隐猜到了什么。 他认识的南小姐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但她想他一定很爱她。 故人重逢20 南兰与吕小妹在马车内坐着,苗人凤和赵半山在外面按着前面一行人留下的马蹄印赶车追踪,直到在一处大宅前消失。 马车停下,南兰和吕小妹从车上下来。 她仰头,赫然发现这正是半个多月前曾到避雨的商家堡。 南兰转头和苗人凤对视了一眼,进门前悄悄拉住他的手捏了捏掌心暗示他小心些,那日他们就看出了商老太怀有恶意。 此时夜幕降临,四人踏入商家堡内。 刚进门便听到夜色里传来一阵幽咽的萧声,极尽凄清悲凉之意,其余三人都不是那等爱好风花雪月的性子,不觉有什么。 唯有南兰突然停在了原地。 苗人凤第一时间察觉到,也跟着停下来看向她。 “兰儿,怎么了?” 走在前面的赵半山和吕小妹跟着看了过来,却见斗笠云纱下的女子似乎是静默了一下,然后轻轻道, “赵三哥,我想我知道陈禹跟着的那位贵人是谁了。” 此前赵半山在收到吕小妹的求救后便带着她赶向北京,到了北京后只打听到他跟着一位贵人出门办事去了,具体的却没功夫细究。 而现在听到南兰这么说,赵半山好像也明白了。 商家堡内正在举办一场晚宴。 商剑鸣从前拜师在镇远镖局总镖头,号称威震河朔的王维扬门下,今次他的两个儿子王剑英、王剑杰路过此地,听闻同门的师弟去世,便留下祭拜上两柱香。 尽管事实是他们侍奉的福公子原本连夜赶路,如今碰上心情不好便暂且在此处歇息一二。 商老太不知其中内情,对于先夫的同门自然是盛情款款,她知晓王剑英兄弟二人早不再经营镖局,而是在官门做事。 见他们对这位福公子毕恭毕敬,虽不知其身份,也知晓当是位不得了的贵人,自然也是不敢怠慢的。 但这场本该宾主尽欢的宴会却叫一个孩子给毁了。 正是本已逃走,如今又折返回来的胡斐。 他救了平阿四出堡后,想起商宝震鞭打之仇虽报,商老太暗算之恨未复,于是又赶回大厅。 他这一回来,商老太倒是大喜过望。 商老太已从儿子商宝震那里得知胡斐正是胡一刀的儿子,她生平将胡一刀和苗人凤视为大仇人,如今岂肯放过胡一刀之子? 商老太嫁给商剑鸣多年,倒也跟着丈夫学了一手八卦门的功夫,手持先夫的紫金八卦刀绵密狠辣,绝无破绽。 虽说未臻炉火纯青之境,但加上她不顾性命的那股狠劲,对手再强,本也难以抵敌,岂知胡斐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却与她斗地渐占上风。 最后竟叫他左右开弓扇了两个巴掌在脸上。 王剑英、王剑杰虽与商剑鸣没甚感情,但眼见一个毛头小子欺负到他们八卦门的遗孀面上,也觉颇为受辱。 先是王剑杰出手,又败在胡斐手上。 到最后王剑英也上场了,胡斐人小力弱,终于有些抵挡不住了,但他智计百出,这时便故意虚张声势,哈哈大笑说自己帮手来了。 谁料,竟是这般巧。 门外有阵阵马蹄声响起,这时竟刚好有人到访了。 真是这小子的帮手? 大厅里群豪耸动之下,目光一齐注视在门口来人身上。 走在前面的是一个身材浑圆像个大肚弥勒的中年男人,和一个身材高瘦、面皮蜡黄的青年大汉。 俱是衣着朴素,看似寻常。 然而在场有几人却认识这两人,面色俱是一变,严阵以待起来,只要是混江湖的又岂能将千手如来赵半山和金面佛苗人凤两人等闲视之? 主位上的福公子一直安坐着冷眼旁观这场闹剧,胡斐和商老太乃至王家兄弟的恩怨他并不在乎。 倒是觉得这小小年纪的少年竟与自己府中的一流好手斗了个旗鼓相当,心中又是诧异,又感有趣。 此时见又有人来,便淡淡瞥过去一眼。 就是这一眼,让他瞬间瞳孔紧缩,从座位上霍然起身。 手里转着的玉箫瞬间掉落在了地面上,玉石碎裂时清脆的“啪嗒”声在安静下来的大厅里格外明显,引来其他人的瞩目。 “公子,怎么了……” 坐在他下首的老者立刻关切地问询,这位是福公子家里的管家,是这一行人里最受他倚重的人,但这会儿福公子看都没看他一眼。 福公子双眼死死地盯着门口,眨都不敢眨一下。 双眼充血,眼眶泛红。 其他人察觉到不对,对门外的人更多几分探究,福公子难道认识赵半山和苗人凤?可再仔细看,福公子看的分明不是他们二人,而是他们身后。 那么身后又有什么? 苗人凤高大的身躯几乎完全能遮掩住女子纤纤清丽的身影,只隐隐约约从一些角度露出戴着云纱斗笠的身影一角。 不细看甚至不能发现她存在,这本不该引人注意。 可当有个人曾与之朝夕相处,对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熟悉至极,曾千次万次在脑海中临摹那道记忆中的身影不敢忘记。 即便只是一点残缺的身影,也足够勾起身体本能的反应。 “兰儿……” 福公子张了张嘴,他的声音干涸、沙哑。 此刻的他简直像是在沙漠里徒步了几天几夜没有喝水的旅人,终于看到一片绿洲,却不知是不是海市蜃楼。 门口无人回应。 “兰儿……” 福公子又唤了一声,并向前走了一步。 全然没注意到身前摆放的矮桌,直接撞了上去,上面摆放的各色佳肴随着摇晃的矮桌摔在了地上,噼里啪啦好一阵脆响。 一些汤汁溅在了福公子昂贵华美的锦衣上,他浑然不管,仍然直勾勾盯着门口那道被遮掩住的丽影。 于是也没看到脚下的碎瓷片,直接踩了上去。 尖锐的瓷片扎进脚底,对于身娇肉贵的贵族公子哥本该是难以忍受的剧痛,但这时他仿佛已经感受不到来自外界的任何刺激。 张总管和另外两个亲随侍从惊地大叫,“公子!” 在场其他人亦是震惊的,跟着福公子来的其他五人虽然都是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但在福公子手底下做事,向来只见惯了这位爷位高权重、矜贵高傲的模样,何时有过这般狼狈的时候? 就是马行空父女和商宝震这些才认识福公子一天的人也看得出对方如何自矜身份,连话都懒怠搭理旁人一句。 商宝震之前和他请安,他点个头应了便是屈尊降贵了。 福公子不知别人怎么想,他也不在乎其他人怎么想,此时的他只想要确认一件事,那就是—— 眼前的幻影到底是不是他的兰儿。 原本打斗中的王剑英和王剑杰兄弟见此情形自然不敢再擅动,接连陷入缠斗的小胡斐抓住时机巴不得休息一会儿。 只是知晓南小姐闺名的他不由将担忧的目光看向了苗人凤身后。 厅堂里一时没人说话,有的是不敢,有的是不愿。 在这奇怪的静默中似乎有一道清雅柔和的女声幽幽叹息了一声,门口站在前面的苗人凤和赵半山往两边挪了一步。 于是那道半遮半掩的丽影终于完全呈现在众人眼里。 “瑶林,好久不见了。” 斗笠下的云纱如轻云薄雾缭绕,云纱下的嗓音亦如梦似幻般醉人,门外夜空上皎洁的明月清辉洒落下来,她就这般亭亭玉立。 月下惊鸿影,疑是画中仙。 明明不露一点真容,但在场没人会怀疑那不是一位风华绝代的美人,夜风吹过她衣袂,飘飘然已不似尘土中人。 至于福公子…… 在听到那熟悉的嗓音久违地在耳边响起时,他险些以为是否又是再一次的幻听,他突然大踏步上前,受了伤的脚跌跌撞撞。 南兰透过云纱看到这一幕,到底心有不忍。 她上前一步,在经过前方的苗人凤时手背与他的手轻轻碰了一下,然后越过他与向这边走来的福康安相向而去。 是的,这位福公子便是她曾寄居的富察府的公子,已是她从十岁到十五岁整整相依相伴五年时间的青梅竹马,福康安。 “瑶林,是我……”你别急。 后面的话没来得及开口,走到她面前的福康安已经一把掀开她戴着的斗笠,在那一瞬间厅堂里骤然多了许许多多暗暗抽气声。 柳如眉,云似发。 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清丽绝艳,淡雅出尘。 世人形容绝色美人为闭月羞花之貌、美撼凡尘之姿,常以为是夸大之词,今日亲眼目睹方知其言为真。 不,绝色美人这样的形容放在她身上都显得俗气了。 只因这无法用言语比拟一二,令人惊心动魄的至美姿容已非凡尘俗世能有,在场之人即便不是第一次见都不禁为之恍惚迷离。 离她最近的福康安却顾不上惊艳,只有莫大的庆幸。 他庆幸于这真的是他的兰儿。 不再是他的梦中,不再是他的幻想。 这矜傲的簪缨公子俊美的面容满是欣喜若狂的神情,一双清贵狭长的丹凤眸看着南兰却忽地落下一颗晶莹的泪珠。 “兰儿……” 南兰本已做好了被他质问后的解释,然而下一瞬她被他用力用力抱在了怀里,她正要推开,却听耳边传来他又哭又笑的声音, “太好了,太好了,你还活着,你没有死……” 在找到她后,福康安第一时间没有质问她为何要假死,为何六年前已经近在沧州却不去京城找他,只是庆幸她尚在人世。 于是,南兰抬起的手停在半空,到底是轻轻放下去了。 青梅竹马21 乾隆二十九年,福康安与南兰是在这一年相识 叶岁的小少爷福康安从轿子里出来,脸上还残留着对之前在梨园看的那一出精彩的戏的兴致盎然,口中还念念有词地回味”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 这已经是他连续出府第三日了,日日都去的是戏班子 一切概因小少爷看了一本名叫《红楼梦》的杂书,便沉迷其中一发不可收好,不光时时念着,就连晚上睡觉梦里都是那令人叹惋的宝黛良缘。进二门时,福康安的出神被一阵说话声惊醒 抬眼看夫就见远远看到有一行丫鬟经过,眼里都是恍惚兴奋脸上挂差很是惊艳又赞叹的神情在议论差什么、福康安让小厮去问,才知今日府里来了位表姑娘 据说,模样极美。 十岁的小少爷关注的点在于这位远房的表姑娘,是从江南来的, 表姑娘、江南..... 福康安刚看完戏,不由联想到自己在《红楼梦》里最喜爱的角色林妹妹,尤其是黛玉初到蒙国府的那段他顿时来了兴趣,就想去看看。 不为别的,只为了新鲜好顽,自小金尊玉贵长大的小少爷,府里上下疼爱,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来就没有委屈过自己的时候此时的福康安不知,这一去就是万劫不复,一生心结难解 但或许他知,亦无悔 既然动了念头,福康安当即就叫了一个丫鬟领路。 富察氏是满洲大姓,当今乾隆帝的原配嫡妻孝贤皇后正是福康安的亲姑母,虽然已经仙逝,但乾隆帝对富察家依然恩宠信重,对富察家的儿郎都个个委以重任,正值兴旺的大家族府邸也极为阔气。福康安随丫鬟走了许久,路长的他都已有些不耐烦 他年纪虽不大,但生性聪慧,人情练达,心下已有些明了,这位远房的表姑娘住的这般偏僻,怕不是什么来投奔打秋风的破落户,总之是不受家里看重的人物“到了,南小姐就住在这儿。 在福康安最后一丝耐心耗尽前,带路的丫鬟终于停了下来。 他抬眼打量了下,果然是座许久没人居住的偏僻院落,院门口的月亮洞前没人守着,福康安径直走进去,才在院子里见着两个丫鬟,正坐在廊下做着针线活。见着他来,忙站起来和他行礼,看来是府里拨过来的丫鬟,自个连个贴身服侍的人都没带,福康安心中更笃定了破落户的猜测,他抬手制止了她们出声。也不等通禁一声,就穿过院子跨进屋子里去 庭院里草木深深,花叶繁盛,大面上看着不错,但细看就知道是久未打理的,最近才匆匆修剪一二,只有庭院右边种了几棵有些年头的杏花树,生地很是高大茂密,开了一树雪白繁花,有些看头不过进了屋子里后,却和外面简陋的庭院截然不同 首先入目就是一面博古大书架,琳琅满目全是书册,书架上每一格都挂着一张小笺,用笔墨书写了标注分类,打理地整整齐齐,显然是主人的爱物,架子上还有若干的瓷器古玩。屋里用一座大屏风做隔断分成了书房和卧房,书房的墙上挂着好几幅水墨字画,角落里养着几丛绿意盎然的文竹,书桌和窗边还有几盆鲜嫩的葱茏兰草,开着洁白的小花,屏风上是青绿浅淡、峰峦延绵的山水,挂的字画远远看不清是什么名家所作,但一打眼便觉清婉秀丽,落笔不俗就像这屋子的布置,素淡清丽,书香墨气,雅室兰香 福康安不知这屋子从前是什么样的,但敢肯定不是如今这样的,不过纵使他见惯了府里其它地方花团锦簇的富贵气象,一进此处也觉别有一番沁人心脾,心旷神怡的清新婉约之气,这样雅致的屋子,住的也该是位雅人 福康安心底的不耐不知不觉尽数消解,原本起兴趣过来看看的初心又被他想了起来,而且目前所见也的确符合了他的期待,他对这位的表姑娘的好奇更深。”是谁? 恰在这时,卧房里的人也察觉到了有人进来,出声询问,如云出岫,如珠落盘,其声若莺啼,极清泠泠,语调又极秀气,令人闻之便觉精神一振。福康安眨眨眼,只觉从未听过这般动听的声音 他心中的好奇已到达极点 他也不回答,抬步绕过屏风直接往卧房里走去,这是他家里,他可没觉得有什么自己不能去的地方。屏风后,卧房的小门中间设了一道竹帘作遮掩,两边是雨过天青色的帐子,此时收起没有放下,卧房里面大开着窗,光线明亮,能隐隐约约看到竹帘后的景象。在那窗边的炕上坐着一道朦胧的小小身影,虽身姿娇怯,弱不胜衣,影影绰绰间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如一副半遮半掩的仕女画卷 越看不清就越让人心痒痒,情不自禁想要一探究竟 “你是谁? 福康安见着了她,她自然也见着了竹帘外的人,知道了这并非伺候她的两个丫鬟 她再次间。他依然不答 原本他是存了一点想吓唬她的念头,但现在隔着这层最后的遮掩,看着里面那个朦胧的纤弱身影,福康安的心里却莫名紧张起来,但他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定定神便一把把竹帘掀开走进去了。但很快,他的脚步就停下来了。 三月的春光明媚正好。 喜微的金色日光也偏爱地照在不远处窗边手持书卷而坐的小小少女发上、脸上、衣上,她整个人如明珠生辉、美玉生晕。就像水中月、镜中花般,虚幻而美好 即便尚且年幼,但稚嫩的玉雪面庞已有种令人心惊的美,任谁都无法不相信她日后会长成何等的风华绝代、倾城绝色。福康安怔怔站在原地,脚下再迈不出一步,只因此刻心神俱醉,已完全不为他所控了。 十发的小少爷素日里身边伺候的,在宫里见到的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美人,还不通男女之事的他对此素来不甚在意但此时此刻他却再直观不过地感受到令人震撼的美 尤其当那一双潋滟如碧波春水的明眸微微抬起羽睫,向他盈盈望过来,四目相对间少年只觉头脑一阵嗡鸣整个人一阵缥缈恍惚,如坠一场虚幻的美梦中。 已分不清此时是梦境还是现实, 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似姣花照水,行动似弱柳扶风。[1]“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福康安不自觉喃喃道出书中贾宝玉初见林妹妹时所说的话,只觉自己就是那多情的宝二爷,否则上天怎么会送这仿佛从书里走出来的林妹妹到他面前若非降珠仙子化身..... 怎会美好地如仙似幻,不似凡尘中所有 这个才十岁就出入大内禁宫如家常便饭,赏遍奇珍异宝的小小少年断定他在今日见到了这世上最美最珍贵的宝物矮炕上坐着的少女如无瑕美玉的雪白小脸上一双笼烟眉越发紧锁,看着面前闯进来的少年,语声清冷。”你这人好生无礼,还不快退出去。 福康安闻言顿时面红耳赤,连退几步到了竹帘外。 这个傲慢无礼的小少爷已经半点想不起自己来时那横冲直撞的理直气壮,仿佛才恍然大悟自己的唐突,觉得自己果真是无礼至极。”我,我不是坏人。‘ 向来只有旁人讨好他的份,这还是第一次福康安这样不想一个人讨厌他,他想要解释却一时笨嘴拙舌,结结巴巴立刻搜肠刮肚地想之前听来的关于她的一切,终于想起她表姑娘的身份和她的姓氏,又急急忙忙开口道”南小姐,你是我的表妹,我是你的表哥啊。 之前他只当这是个来打秋风的穷亲戚,心中还有些嫌弃和不屑,但现在一唤出这声“表妹”,想到他和这美好地不似凡人的少女竟有着表兄妹这样一层亲密的关系只觉胸间满是热切。”表哥? 听到他的话,竹帘后的少女不确定地轻唤了一声。 福康安忙应声,一股喜悦的心情油然而生 然而紧接着这位表姑娘只是用稍微缓和的清婉嗓音道她今日舟车劳顿,有些累了想要休息,改日再去拜见。于是他就当真有礼的告辞,退出了屋内。 她温声和气的一句话,却似是最严峻的命令一般,叫人无法违抗,福康安也半点不愿意违抗,使她不开心。要知道对于富察家最受疼爱的小少爷来说,这世上就连他的姑父乾隆帝只怕都不会这么命令他呢 两个丫鬟和福康安身边的小厮一直在屋外候着,对里面的动静一清二楚,小厮觉得不敢置信,但两个丫鬟却觉得理所当然只要见过这美好地似玉做的人儿,如神仙般的姑娘,只怕这世上没有人会愿意见她眉头轻轻一蹙。 福康安离开了。 这骄矜仟性的小少爷来时只是存着好顽。找乐子的念头,离开时却对这座偏僻的小院魂牵梦萦 第二日,一大早。 福康安也不往外面的戏班子跑了,又兴冲冲跑来这座在占地广阔的富察府里实在偏僻、素日无人问津的小院。经过庭院时他也不觉得这里的花草粗陋了,只觉都是自然意趣,就连院子里那棵这个时节开地到收处都是再常见不过的一树雪白的查花也比他处美丽太多一枝低垂的杏花恰好打在他头顶,他也不生气 春日多雨,昨夜又下了一夜绵绵细雨,这枝杏花还沾湿着未干的雨露,雪白的花瓣在风中晶莹剔透,看着格外清新。小少爷想到什么微微一笑,动作轻柔地将之轻轻析下 院子里多了几个负责酒扫的粗使丫鬟,她们不住在这儿,只每日上午来做活,贴身伺候的两个丫鬟分别叫红珠和绿衣。福康安今天也不横冲直撞闯进去了,而是先让通报了一声,说他是来为昨天的无礼来向表妹赔罪的,但红珠通报后,过一会儿出来只说南小姐并不在意,她身体刚刚大病初愈,怕过了病气给他,就不招待他了。福康安听了这话,眉头就不高兴地皱起。 他虽然年纪小,但不是不通人情世故,南小姐看似客气实则敬而远之的态度还是很明显的 当然这不是她的错,是他的错, 她昨天第一天到府上就被他这样鲁莽地闯到闺房,这实在是他大大的不该。 福康安知道自己已经给南小姐留了一个极差的印象,但要叫他从此离她远远的,又实在不愿。 福康安从前都是叫身边人爱着捧着,生怕他有一点不顺心顺意,惹他不喜的轻则撵出去,重则打顿板子生生打死也是有的。除了在宫里的几位面前,就没有他低眉顺眼的时候 可自昨日他见了南小姐,惊鸿一瞥,就打心眼里觉得世上再没有比她更漂亮、更可爱、更让他心生欢喜、想要亲近的人。小少爷从来不是个好性的人,眼下能心其情愿耐着性子只为见人一面已经是十分难得了,但到底蛮横惯了,叫他今日无功而返是不可能的福康安便假作自己没听出南小姐的送客之意,便说自己向来身体好,不怕过病气,径直走进屋里去,自顾自道“表妹身体柔弱,听说从昨日到今日还没出过房门,院子里的杏花开地极好,我特意摘了一枝进来,插上瓶放在房里供表妹赏玩春色,如此心情也能好许多。屏风后没有人应答,福康安便往左边的书房走去,扫视了一下左边书房里的博古架,找瓷瓶插花 红珠和绿衣要帮忙,他还不让,隔着屏风里面的人虽然看不见外面,但听这动静也猜到了 南小姐应是有些无奈的,但也拗不过这骄纵的小少爷,最后隔着竹帘和屏风到底传来了少女清淡细弱的声音。”用那个细长颈的素色青瓶。 小少爷闻言嘴角勾起笑意,立刻兴高采烈地应声,亲力亲为找着南小姐说的那个素色青瓶插上后,他又装模作样地站在屏风后问道,“那我这就拿进来给表妹你摆在卧房里? 眼看他是不会轻易离开了,屋内半晌才传来一声轻不可闻地应答,“......嗯。 其实要说虽然男女授受不亲,但他们之间有一层表兄妹的关系,年纪又都才十岁,要说男女大防,的确也没多么严苛。福康安进去后,就见南小姐依然如昨日一般坐在炕上,手执着一捧书卷,听到他进来的声音也依然埋首看书,不抬头看一眼但这已经足够了。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窗边,纤弱的身姿就已是般般入画的绝丽,不,应当是有画难描雅态,无花可比芳容纵使福康安已经是第二次见她,仍不免恍惚怔在原地 他手里捧着那一枝查花,南小姐的建议没有错,他亲手折下的那一枝尤带雨露的洁白查花点缀着点点嫩绿的新叶,与这素雅的青瓶的确是相得益彰。看起来格外清新脱俗、淡雅出尘。 福康安原本也觉得很满意,然而当走进来后,才发现什么人间春色都在南小姐那如明珠、似美玉,堪称惊世绝俗,仿佛集世间钟灵毓秀于一身才能造就的玉容殊色面前黯然无光,才士岩的少年未必通情爱。但对至美的追求是人的天性 南小姐。大抵就是生来注定要被人追捧如云,趋之若鹜的美人,一经出现便要惊艳有幸惊鸿一瞥的人的一生。而福康安。既是有幸也是不幸地太早遇见了她 从进来以后少年的注意力就完全被屋内的少女所吸引,良久才呆呆地上前走了几步,又呆呆地在她对面坐下,期间目光始终定在她身上,移也不移。南小姐看书,福康安便看她 她不说话也没关系,不理会他也没关系,仿佛只要能这样一直注视着她就算到天荒地老他也不会倦怠、不会枯燥屋内一时安静地便只剩下南小姐细碎的翻书声 一室静谧 直到书翻到末尾处,南小姐才终于放下书卷,抬眸看向对面的少年,雪白晶莹的清丽玉面神情淡淡,细弱的嗓音亦是似如今三月春寒料峭时节的山涧冷泉般清凌凌“富察少爷,还有什么事吗? 福康安听到她开口,这才恍然惊醒,他向来很机变聪敏,来时原本肚子里准备了一堆能讨人欢喜的伶俐话,然而一对上那双如镜湖般明亮清澈的查眸,他却大脑一空,面红耳赤,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我.... 最后又是像昨日一样紧张到结巴,不,比起昨天隔着竹帘的谈话,今日直面着南小姐那令人屏息的美根本无法冷静思考。福康安缓了缓,目光只熊强自移开一会儿落在了桌面上那一枝查花,便着急忙慌地下意识干巴巴道“表妹的品味真好,这瓶子插花果然合话。 南小姐常脸地垂眸一顾,纤长浓密的羽睫像是轻盈优美的蝶翼在雪白的玉面落下两道淡淡的阴影 眉眼垂敛间,便是臻首娥眉,仙姿玉色 福康安的目光又情难自禁地落在了她脸上,又险些逐新失神,即便能这样看着她也很不错,可既然开始了交谈他还是更想要和南小姐能说说适的。但他们才见了第二面,认识了第二天,又有什么话题能聊呢,少年说完了桌上的查花,又把目光投向了房间的摆设。”这屋子布置的很是清雅,一看就是表妹的风格。 或许是福康安实在夸地太生硬,南小姐看起来并不如何高兴,相反那一双秀气的柳叶细眉微微蹙起,不过她这次倒没再沉默“府里原本送了许多东西,都是极好的,我并非不喜欢,只是习惯屋里摆放地简单些,就先让人放到旁边屋子了。这还是南小姐第一次和他说这样长的话,福康安高兴了一瞬,但很快小小年纪便是人精的他就意识到她只是因为寄人篱下,才不得不解释了许多。他有些沮丧,但随即心中又油然而生诸多怜惜,尤其是这时他才注意到少女眉眼间始终不散的似烟笼寒月般若有若无的清愁一年三百六十日,风霜刀剑严相逼。[1) 福康安最开始对南小姐产生兴趣是因为《红楼梦》中的林妹妹,而她也的确不但满足甚至大大超出了他的期待。可现在,要让她像林妹妹在贾府那般处境,他是万万不忍心的,少年悄悄在心里暗下了某些决心,但这些自不必明说。也是想到林妹妹,福康安才终于想起自己带的赔礼,从袖中拿出一捧书卷,放到小几上递过去。 “表妹出身书香人家,定然是爱书的才女,这本书是我特意准备的赔礼,虽然只是市井小说,但也有颇多趣味,我自己看着十分喜欢。这书不必说,就是福康安最近沉迷的《红楼梦》了,一说起他喜欢的书,他都顾不上在南小姐面前的紧张,话都流利多了。南小姐对此果然感兴趣,当下便拿起那卷书翻看了起来,没多久眉间就渐渐不再锁着令人怜惜的愁意,柔和地舒展开看起来颇为爱不释手,又抬头认真对福康安道谢 ”这书我很是喜欢,多谢富察公子。 能讨得她欢喜就是最让福康安高兴的了,少年白皙俊俏的脸上原本已渐渐退去的红晕又弥漫开来,不过唯独有一点让他很在意“我们这府里可到处都是姓富察氏的,不说我阿玛,就是我几个兄弟也都是富察公子,表妹要是在外面叫我可就分不清了。福康安知道接受了这书后,南小姐才算是真正原谅他昨日的失礼了,果然现下听到他这么说,她没再当做没听到,而是配合问:“那我该怎么称呼? 少年旧梦22 福康安带南兰去了府里的戏院。 当今的乾隆帝是很爱看戏的,甚至亲自组织了戏曲创作班子,由庄亲王亲自挂名, 由刑部尚书张照担纲 乾隆十六年,皇太后六十大寿,乾隆帝为了表孝心还给太后组织了一场空前盛大的大堂会。 自西华门至西直门外之高梁桥,十余里中,各有分地,张设灯彩,结撰楼阁,每数十步间一戏台,南腔北调,备四方之乐。[1]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戏曲本就源远流长,由此如今在民间就更加盛行了,权贵人家里也大多都在府里就养了专门的戏班。前段时间福康安之所以要跑出去看戏,不过是因为《红楼》这出戏文本就没排出多久,只有外头的几个戏班会演。如今知道小少爷喜欢,府里的戏班早就紧赶慢赶地排戏了。 虽然时间紧迫,但精心养着的戏班水平并不差,起码第一次看的南兰目光专注,面含笑意,看的十分津津有味。她满意,福康安就也满意了。 哪怕他已经把这差不多的戏码来来回回看了许多个戏班子上演了,但仍觉得今日这场他看的没那么专注的戏反而最愉快。看完戏,福康安又亲自送南兰回院子。 不同于第一次来时的漫不经心,第二次来时的匆匆切切,直到这次不紧不慢踱步到院子外,他才注意到原来月亮洞上面还写着一块名为“兰漪院”的石匾。这名字其实十分寻常,可是现下福康安却觉得其分外动听又合时宜,只因它恰好对上了南兰的闺名。两个半大的少年少女正是爱新奇好玩的年纪,今日刚看了红楼的戏,一路上直到进了房里还一直谈论着这戏里的情节,等深入地聊了之后竟隐隐有了分歧。南兰不喜贾宝玉的风流多情,对红楼女儿们颇多怜惜,但福康安对前者的做派不觉有什么问题,对后者的处境也浑不在意。不过福康安最善察言观色,待他意识到南兰微微不快地蹙起的细眉,便立刻圆滑地转换了话头,好在南兰也无意争辩。两人便自然地说起了江南风物。 但南兰的态度却微不可查地淡了一些,江南女儿本就自幼养在深闺,随着年纪越长,容貌越盛,父亲就更不让她出门一步。福康安从前还有同样出身权贵人家的狐朋狗友们相伴,南兰却是第一次遇到能说话的同龄人,因此才轻易原谅他的冒犯友善起来。只是以小见....他们到底是不同的。 如常说说笑笑一会儿,待到要用午饭时福康安要回自己院子,说下午再来找她顽时,南兰便让他不必来了。未作冷色,依旧神色温雅,“明日开始,府里就该给我寻老师上课了,下午我也要准备一二,怕是没空招待你。福康安颇为失望,但也无法,只能依依不舍离去。 而且说来他自己也是要上课的,今日还是逃课了呢,之前去外面看戏也是逃课,再连续几天如此,只怕他阿玛就该教训他了。果然,就像南兰所说。 她来了富察府几日都在院子里无所事事,但在她去见过瓜尔佳氏后的第二天,就有主院的婢女亲自领了一个从据说是宫里出来的教养奶嬷过来教导她宫里的规矩 之后还会有专门教她读书、音律、笔墨、丹青的先生,除此之外她有什么想学的,也尽可以提出来,富察家便会再去找专门的先生来。南兰对此没什么怨言,自己排好了课程时间便开始默默学。 如此过了一段时间后,她便很适应富察府里的生活了,而福康安之后倒没再逃课,但下了学也不再应朋友的邀约出去玩,而是跑来兰漪院里找南兰。但他有空,现下的南兰可没什么空搭理他。 每次兴冲冲地来,又满脸失望地回去,骄纵的小少爷何曾受过这种憋屈,脸色一日比一日难看,他倒不会在南兰面前表现出来,但对其他身边伺候的人就一点也不掩饰坏脾气了。这日,南兰正在嬷嬷的指示下穿着花盆底的绣鞋练习走姿。 她是江南汉女,倒没有裹脚,天生一双纤纤玉足,虽然是第一次穿花盆底但没多久便能适应了。 瓜尔佳氏还给她送来许多上好的料子新制成的旗装,那衣裳直筒筒的,南兰并不喜欢,但今日因为要穿花盆底便把往常穿的汉女裙衫换成了一身白底锦缎缀了青色满绣莲纹的旗装。因为天气好,今日便特意在院子里明朗的春光下练习。 身姿单薄的少女即便穿上这厚重的旗装依旧极为看起来纤细,脊背不像寻常女子般总是微微佝偻,向来都是挺直如一竿青翠修竹,爽朗清举。在人堆里一眼看过去只瞧背影都觉气质卓尔不群、与众不同。 穿上花盆底后,少女依旧像往常一般走地稳稳当当,不疾不徐,行走间天然有一种独特的风姿韵律。不过这花盆底穿着到底是比平底的绣鞋不同,走起来身子看起来会更摇摆一些,一不小心就容易左摇右晃。南兰重心稳,很快就找到自己的规律。 远远看去,只觉如袅袅碧波上一枝开地娉娉婷婷的青荷,纤纤清丽,步步生莲。 当福康安站在藏书阁的三楼窗户边,拿着千里眼远远眺望到的就是兰漪院里的这样一幕。 千里眼是西洋人的玩意,只有宫里才有,小时候乾隆爷拿给他玩过,见他喜欢就赐了一个,但福康安向来喜新厌旧,玩了一阵子就丢到脑后了。今日翻出来倒也是偶然,一看到它,福康安就立刻想到它的用处,顽劣的少年从前就喜欢用这玩意看别人私底下在做什么,如今他最感兴趣的当然就是南兰了。尤其是在她为了上课已许久没搭理过他后。 “千里眼”就和它的名字一样,虽有夸大,但至少几里外的事物是能看的纤毫毕现的。 比如此时福康安就能看到在那院子上方几棵开地繁盛灿烂的杏花树上,有一片雪白的花瓣落在了花树下的少女的眼睫上。那张清丽绝俗的玉面,肤如凝脂,在日光下几近透明,雪白花瓣落在其上竟是分不清谁白,而那纤长浓密的睫毛就如寒鸦欲振的飞翅。福康安能从千里眼的镜片里看到南兰一惊,眨了眨眼。 那片雪白的花瓣便轻轻巧巧地落在了少女伸出来的柔荑里,南兰看着手里那片恰巧落在她脸上的花瓣垂眸轻轻一笑。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恰似那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紧接着少女樱唇微启,吐气如兰。 那片雪白的花瓣便又轻飘飘地飞向空中,此时一阵春风徐徐拂面,头顶上的花树落下更多花瓣,纷纷扬扬,如一场飞雪。而在那落花飞雪中亭亭玉立,仰头露出一张清绝玉面、春水剪瞳美地如梦似幻的少女便是雪魄花魂化身的阆苑仙葩。兰漪院里的教养嬷嬷和伺候的丫鬟们俱是惊艳恍惚,目不转睛。 远处偷窥的少年亦是痴痴然魂游天外。 前段时间里被南兰冷落忽视的不快、郁愤以及更多的委屈、不甘和一点不愿承认的失落心慌,都瞬间抚平了,取而代之的只有更深的渴盼和蠢蠢欲动想要奔赴到她自小顺风顺水的小少爷要什么就有什么,他是所有人的焦点,谁都得关注他的一举一动小心奉承。第一次有人对他爱搭不理, 一心只有别的事对他浑不在意,这当然令他挫败恼怒,但也让他觉得新奇有趣。 人心大抵就是如此。 唾手可得的弃之如敝履,苦苦追求的视若珍宝。南兰越是不重视他、越是对他不上心,他反而只会对她越重视、越上心。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一 南兰本就是一件稀世无双的珍宝。 *** 两日后。 南兰如常在下午去教她读书的夫子那里上课。 因为这是位男先生,不方便到后院里来,但南兰也不方便往前院里外男多的地方去,所以最后是在靠近前院的一个同样偏僻的院落里专门给南兰上课。给她上课的也是熟人,正是南仁通那位到他家里偶然见到南兰的友人。 他同样是江南人氏,和南仁通一样寒窗苦读多年但过了举人后在最后一关屡屡名落孙山,最后只能放弃科举一途,到富察府里谋了个幕僚的差事。他向来自命怀才不遇,在见到南兰后便将她视为自己多年苦等的机遇,为此不仅给富恒献策,更是在他不屑一顾后几番言辞恳切地劝说险些被富恒赶出府去,最后又设计富恒亲眼见了南兰一面,终于同意了他献美入言的计划任何人只要见到南兰,就丝毫不会怀疑她不能俘获帝王盛宠。 与其等着别人家发现去做,倒不如富察家做,即便富察府已经是一门隆宠,但谁还嫌锦上添花呢。更何况孝贤皇后和她生的两个富察家血脉的皇子都去了,确实在后宫里少了人,为下一代计富察家本就打算再送人入宫。但如今有最好的,自然不用取次一等的。 南兰虽不是富察家的姑娘,但她只是个汉女,南仁通也不是什么能人,在朝堂上还需要富察家处处帮扶即便将来南兰入宫获得盛宠甚至生下皇子,也离不开他们富察家支持,有时候利益的联结不比血脉差。生男勿喜,生女莫愁,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一个绝世美人也能起到搅弄风云、左右朝政的能力,甚至不说远的,只单说本朝,太宗皇帝偏爱海兰珠,世祖皇帝偏爱董鄂妃。谁知道他们这位乾隆皇帝遇上一位真正倾国倾城的美人会不会遗传到爱新觉罗家的痴情种呢。 至少教导南兰的陈先生是这样期盼的,并且随着教导信心越来越满。 以至于当今天来上课时发现课堂上除了他寄予厚望的女学生旁边还多了个嬉皮笑脸凑到她身边顽笑的福康安后,陈先生甚至是对这位主家最宠爱的小少爷是十分嫌弃不满的。但他再不满,也拗不过素来任性自我的小少爷福康安。 更何况这次他的理由还很正当,教导他的那位先生昨晚上喝醉了回家路上滑一跤掉到臭水沟里伤了腰,自然没办法来上课,而勤奋好学的富察小少爷不想耽误一天的学业,这不就巴巴过来求学了。陈先生无奈,只能随他来了。 南兰并不在意多了个同窗,甚至有些开心有人陪她一起读书,但在课上专心致志并不搭理旁边人一直不看先生也不看书本只投放在她身上的目光。心如七窍玲珑的她自是能察觉到其中猫腻,想着福康安说的理由,不由在心中无奈叹息:真是个聪明又坏心眼的小少爷。从那天起福康安就和南兰在一块儿上课,伤筋动骨一百天,少说两三个月他那摔跤的先生是没法来给他上课的。即便后来傅恒和瓜尔佳氏听闻了又给他另外安排了先生,但每一个过后都得出个类似“摔跤”这样的意外。两人都找过福康安敲打他一遍,他面上笑嘻嘻答应的好好的,转头死性不改。 这夫妻俩原本素日就最疼爱这相貌最好看又最聪敏的儿子,宠成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只能随他去了。不过即便在一块读书,玩的时间还是少。 也是直到这时,福康安才真正认识到南兰之前对他的忽视冷落,原来真的只是因为太过忙碌。 她要学的东西可比他还多得多。 不但要和他一样学四书经史,还要学诗词歌赋,还要和嬷嬷学规矩,学琴棋书画茶艺以及品鉴古玩等等风雅事。福康安看了都觉得替她累,偏偏南兰自己倒是不说什么。 不过说起来她本就有过目不忘之能,人又天资聪颖,不管学什么都一点就通,触类旁通,看她的模样倒还真是学的挺轻松明明福康安和她年纪一般大,但他学的东西她早就学过了,他如果要和她一起上课还得自己私底下抓紧补上进度。这倒也难怪陈先生嫌弃他凑过来。 福康安上头有两个兄长,但年纪都比他大上好几岁,底下有个弟弟比他小上几岁,打小就是他一个人读书,他人聪明学什么都不难,便也学地不怎么认真。如果说一开始这小少爷只是出于单纯地喜欢,想和南兰多亲近,才想方设法和她在一起读书,现下倒是真起了好胜心。读书的架势不知比从前认真了多少。 只可惜福康安再怎么努力,读书、写字、棋艺,南兰读书总是比他记得更快、悟的更透,字写的比他更有风骨,就连下棋都总能轻轻巧巧、不多不少胜过他一子。有一次福康安来兰漪院,见南兰正在书房里作画。 才知当初他初来这里瞧见的那些觉得“不俗”的字画原来篇篇都是她自己亲手画了又亲自题了词。福康安自小赏遍名家字画,虽然年纪小品味还是有的。 他细细堂读一番,见其画多为花木,颇有明代徐渭之风,落笔或正或邪,或聚或散,墨色有浓有淡,看似信手涂抹,却又流畅自如。其中一幅画梅上题了一首《丑奴儿令梅花》: “满溪绿涨春将去,马踏星沙。雨打梨花,又有香风透碧纱。声声羌笛吹杨柳,月映官衙。懒赋梅花,帘里人儿学唤茶。”[1]其词清婉秀丽,时透闲逸之情,与画作相得益彰。 总之是福康安自己这个年纪或许以后都也绝写不出来的,莫说他,便是教他们的陈先生若是看到也该自惭形愧,这下他是当真是心服口服了。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2] 原来世上竟真有红楼中所说这般神与貌俱绝,兰心蕙质的女子。 生性骄傲的小少爷第一次遭受了如此严重的打击,一时垂头丧气,甚至都有些不知怎么面对南兰。只觉他原先面对她所有隐隐因地位的差距而生的傲气好像都变地不值一提。 若换做是旁人这样赢他折他脸面,福康安非恼羞成怒不可。 但,这是南兰。 而赢了的南兰却并不志得意满,甚至轻轻叹息了一声。 “你羡慕我,却不知我如何羡慕你。” “身为女子纵有满腹的才华却没有施展的用处,只能困在这四四方方的天空找不到其他出路。 福康安抬眼看向她,却见少女早已停下了作画的笔,饱满的墨汁从笔尖滴落,溅了满纸,毁了她辛苦作了一下午的画也不在意。 她只是仰头看着窗外的天空。 黛色如春山的柳叶细眉微盛,明亮清透如春水碧波的眼瞳倒映了窗外万里无云的天空,似 一大块平静如同蓝宝石的镜湖。 眉间萦绕的是丁香结般的清愁,眸中平静之下是压抑的苦闷。 陡然间,一只雄鹰振翅划过天际。 少女的眸中顷刻间便掀起了一阵波澜,涟漪层层不散,恰好夕阳西下,落在她眼底却像是要灼灼升起的一轮旭日。“你知道吗?” 她的声音极清极淡,渺茫如烟雨蒙蒙中的微风,“我最爱东坡先生的词,尤其是那一句一一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眉间不再微蹙,而是尽情舒展开璨然生辉的笑意。 一张雪白的素面在落日熔金里像镀上了一层金身,爱发、衣袍在傍晚的风中飘扬飞舞,飘飘乎如遗世独立,似要羽化登仙而去。福康安怔怔地看着南兰。 小小的少年在这一刻几乎是震撼的,一种莫名的震撼,但比之初见少女那如仙似幻的美貌惊鸿一瞥的震撼更甚。后来他才知,那是对自由的渴望和向往。 但他突然就有了一种隐隐的预感,这能困住天下无数女子的后宅是困不住她的,只要有机会迟早有一天她也会如那鹰击长空般离开这里,离开他。但福康安更想抓住她了,如此独一无二的她。 ***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兰漪院里的那几棵杏花树便完全凋谢,只余一片绿叶葱茏,如今是炎炎夏日了,转眼间南兰已经在富察府里住了小半年。她平日里除了去上课本就甚少出来走动,如今天热起来就更是惫懒了,休息时只爱在屋里看书作画。福康安到现在依旧和她在一块上课,差不多日日都能见面,但还尤嫌不够,日晒雨打都要往兰漪院里跑。自己搜罗一些孤本给南兰看,或是在一旁静静看她作画,或是和她对弈下棋,再或者赌书泼茶,如此消磨时光。向来喜新厌旧的小少爷,只要和她在一起,做什么也不腻。 隔三岔四的福康安还会带南兰去看府里养的家班唱戏,戏曲算是这年头少有的娱乐活动,贵贱老少皆宜。南兰也不意外的是个戏迷,她自小在江西长大,因此尤爱那里本地发源的弋阳腔,府里养的是当下最流行的昆曲班子。为此福康安还特意让人又找了一个唱弋阳腔的班子进府,南兰初时倒是很喜欢,但后来渐渐就去的少了。这天福康安照旧在兰漪院的时候小厮来禀告,有从前认识的朋友邀他出去玩。 福康安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从前他是最耐不住待在府里的,只要一有空闲就往外面跑,不拘是去茶楼听说书、梨园看戏、勾栏里看杂耍斗鸡,总之是些纨绔子弟爱玩的活动但自南兰来了后,他还真是很久没出去了。 和狐朋狗友们在一起玩热闹是热闹,好玩是好玩,但这种玩乐转头就可以丢到脑后,半点不过心。从前不觉得有什么,只觉得大家都是如此,可体会过和南兰在一起快乐的感觉但总觉得以往的热闹少了点什么。他喜欢极了每每他说上半句,南兰便能说出他想说的下半 句的那种默契,这大概就是 是书中所说心有灵犀一点通。 这是他在别处都找不到的自心底而生的愉悦。 她也不会像那其他贵族子弟一般顾忌他的家族,顾忌他的身份,看他的脸色,揣摩他的语气,一句话能绕七八十个弯。他们在一起,好像他就只是福康安,她就只是南兰。 这样的氛围很新奇,也很轻松。 因此这一次,一如既往地福康安准备推了这次邀约,但原本正在一旁插花的南兰却抬眼盈盈看了过来。福康安见她眼底似是若有若无地期待,便笑问,“他邀我去的是外面的梨园,不比家里的戏班好,你想去看?”从南兰来到富察府里她就没再出过门,当然大家闺秀都是这样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比如福康安的额娘瓜尔佳氏,平日里除了一些宴请应酬也是从不出门的女子就该贞静安分,不要抛头露面,这是所有人公认的规矩道理,从前福康安也是这样觉得的。 但他如今渐渐觉得南兰是不一样的。 果然,即便他这样说了,南兰当即就放下了手里正准备插上的两枝才露尖尖角的荷花,明亮的杏眸里是毫不掩饰的光彩。“我想去看看。” 少女清丽出尘的玉面因那份期待的光彩显现出一种耀眼夺目的灼灼明艳,见此福康安哪里还说得出半句拒绝的话。于是即便心知不妥,他还是带着她偷偷出门去了。 家里的戏班,南兰已经很少去看了。 外面的梨园就像福康安说的一样,在装扮服饰上是远远没有那么精美的,却也有自己的独到之处。可南兰在轿子上时看周围街道上纷乱嘈杂的人群车马兴致勃勃,到了梨园后坐在包厢里看着戏台子上的戏却兴致缺缺了。原先福康安以为是天渐渐热起来南兰不愿出门了,但现在看来好像并非如此,他不由疑惑问她。 却见南兰坐在窗边,手心撑在雪白的颊边。 如凝了一汪碧透清潭的杏眸低低垂敛看着下面咿咿呀呀热闹的戏台,神情也是清清淡淡如水。 “乐府亡而词兴,词亡而曲作。” “戏曲源远流长,从唐时的参军戏到宋杂剧和金院本,再到元杂剧和明代传奇,如今地方戏百花齐放,是戏曲最为繁盛之时。”他们相处数月,已有些青梅竹马的情谊,她在他面前倒也不掩饰什么,清 泠泠的嗓音在暑热里令人闻之心旷神怡 但说的话就很是一针见血了。 “京城是天子之地,最富庶繁华之处,朝廷禁令也最严苛,有着一大堆繁琐的规定,这不能演,那不能演。“去其精华,取其糟粕,不能表情达意,只知歌功颂德。 “我冷眼瞧着,只觉如今的梨园看似繁荣实则荒芜;看似热闹实则单调,看似豪华排场实则内容空洞,实在是无趣。”少女的话一锤定音。 “已是要到盛极而衰的时候了。” 南兰分明没有丝毫疾言厉色,反而句句都是轻声细语,然而所说的每一句话却莫名像是重重的鼓点砸在了他心上。虽然字字都是对梨园的点评,但若是有心人却不难联想到对当今朝廷的影射。 福康安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懵懂孩童,但他到底只是个孩子,想不到那么深奥的地方,但他深受皇恩因而骨子里就越是敬畏皇权。即便不懂,也能直觉为这样的话语这样的姿态透露出的对皇权的漫不经心的姿态而下意识地感到心惊胆战。福康安瞪大了双眼看向南兰。 少女今日着了一身粉白裙衫,又生就冰肌玉骨,清凉无汗,静静坐在那儿像是她出门前插的那枝含苞待放的小荷,亭亭风致。在炎炎夏日一见就觉神清气爽。 白皙胜雪的肌肤,如墨玉般的每一缕鸦发,乃至于一抬眸间的转盼流光,甚至是衣袖、裙摆垂落的细微弧度和褶皱。一切都美地像一副画。 一副世间所有名家的笔墨都只能有其形而无其神的画卷。 福康安仍旧为这样惊人的美而惊艳、欢喜,情不自禁想要亲近,但此时再看她仿佛又感受到了在这美好之下内里的危险莫测。他们已有数月的相处,南兰在富察府里最亲近的人就是他,但福康安仍旧能感觉到南兰对他的亲近是有礼的、是疏离的。点到为止但从未交心。 福康安知道南兰温和文雅的外表下实则很有主见,偶尔会有很犀利言辞,但他实在没想到她对朝廷颁布的禁令都敢随意置评。他从来没见过如此胆大包天之人。 可福康安又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南兰,内心对皇权的敬畏让他对这种未知的危险感到恐惧,但又更为这样特别的南兰着迷吸引。 梨园惊变23 南兰对外面梨园的戏兴趣不大。 但对于出门这件事仍然很热衷,福康安这人精瞧出了这点,于是之后只要他们休沐不上课时,他就带着她偷偷出门去。去茶楼听说书,去勾栏看斗鸡杂耍,小少爷把自己以往做纨绔子弟的乐子都分享了出来,哪里热闹就带着她往哪里钻。果然,南兰的笑颜一日多过一日。 不过偷偷出门的事到底还是被发现了。 富察府培养南兰是为了将来她能入宫,自然不允许她整日在外抛头露面,瓜尔佳氏自知管不住自家的混世魔王,便找来了南兰。她是个聪明的女人,没有说什么威胁的话语,甚至在交谈里夸赞南兰的父亲南仁通如今在任上做的不错,如此,下一次南兰便拒绝了福康安出门的邀请。 她虽未抱怨一句,但福康安却能看出从前笼罩她在眉眼间的淡淡忧愁又再一次如轻云蔽月般出现。 福康安以往从不觉得不能出门对女子来说是种惩罚,但如今看着郁郁寡欢的南兰,却感同身受般地心疼。聪敏机灵的小少爷开始绞尽脑汁想办法哄人开心。 这日,刚上完课。 福康安就凑到南兰身边说有个惊喜给她看。 南兰见他神神秘秘的,便可有可无地跟着他去了,就见往外走的路越走越熟悉,正是往府里养家班的戏院里去。戏院的布置和梨园其实大差不差。 同样是院子中间搭了戏台,平日里家里的主子们要看戏就坐在两边的两层上下楼阁里,福康安这会儿拉着南兰在二楼坐定。这才拍了拍手,通知开演。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堂心乐事谁家院。” 只听开头这几句唱词,南兰眸光便陡然亮起来了,她已知道了这演的是哪一出戏,原来演的竟是《牡丹亭》!要说戏曲中最被奉为经典的四部戏,莫过于洪昇的《长生殿》,孔尚任的《桃花扇》,王实甫的《西厢记》,还有一个便是汤显祖的《牡丹亭》。然而满清一朝,对戏曲的禁令颇严,尤其是四个方面。 一是有民族情绪、政治上有违碍的戏,二是才子佳人爱情戏,三是大量水浒戏,四是某些反映宫廷政治斗争的戏,五是有凶杀暴力内容的戏。[1]而那经典的四部剧赫然都在被禁之列。 南兰从前在书中看过描述,却还未曾亲眼目睹其被搬上戏台的演出,如今当真是一睹为快。 待一出戏演罢,少女润泽明亮的杏眸看向福康安灼灼如星辰,笑意盈盈在其中便如盛满了璀璨光辉的星河。“我在书里看到明代杂剧家吕天成曾评论《牡丹亭》:‘惊心动魄,且巧妙迭出,无境不新,真堪千古矣!’沈德符的《顾曲杂言》也说‘《牡丹亭梦》一出,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从那之后我便心向往之许久了。她本就过目不忘,因而尤其博闻强识,不说她自家里带来的那一书架的书,便是富察府里的藏书她也看了好一部分了。她是确凿无疑的才女,引经据典不过是信手拈来。 福康安虽没看过她说的这些书,却格外喜欢她檀口轻启,斯文秀气地侃侃而谈时眸中不自觉流露出的那种自信而动人的神采。“那现在你可还满意?” “再满意不过了,今日一观,只觉古人诚不欺我。” 福康安知道南兰并不喜欢时下那些歌功颂德、陈词滥调的戏,不过往后只在家里演演她喜欢的戏文,还是没问题的。虽说有禁令,但这世上大部分的规则只是针对的普通百姓罢了,真正处在上层的权贵们莫说禁戏,便是杀人占地,贪污受贿难道因为律法说不能干便少做了吗?这对福康安来说,都称不上是什么胆大妄为的事。 能让南兰展颜一笑,平日里解解闷,他觉得便是这些戏文在这世上最大的用处了。 除此之外,福康安还准备了第二件礼物,他想到了一个可以让南兰出门的法子。 无论南兰想学什么,富察府会全力支持。 不过绝大多数的课程都可以请了先生到府里学,但有一项却是非要到外面不可,那就是一一骑射。满洲人是在马背上得的天下,入关多年后虽然实行汉化,但每年都会有围猎的活动,如果要说是学骑射,富察家一定不会阻止。“富察家的马场就在郊外庄子上,到时候我还带着你出去,谁又知道我们路上还去了别的地方,你想去逛哪里依旧能.....福康安昂着脑袋,骄傲的小少爷颇为得意地说着这个法子,正滔滔不绝地说着京城里各处有趣的吃喝玩乐。耳边却忽然传来一声吟吟含笑的嗓音,熟悉又陌生,因为它温柔地如春涧鸣泉潺潺细流,清甜如八月里莲蓬中新剥出的莲子。”多谢你,瑶林。” 南兰注视着他,眼眸潋滟生波,脸露微笑,如花蕾初绽,羊脂美玉般的 面庞是从未有过的温柔神色,愈发耀如春华,容光烨烨。 福康安望着她,不觉为之心神恍惚。 不过半年,他总觉她好似比入府时的初见一日比一日更美了,而更让他情不自禁怦然心动的却是她第一次唤他“瑶林”的温柔。自那日后南兰闲时又恢复了去戏院的活动,就像福康安承诺她的,在府里的戏班她想看什么戏文便演什么戏文。她和陈先生说了想学骑射一事后,果然也被允许了。 每旬能有一日去庄子上练习跑马、射箭,原本只需要侍卫护送她去就可以,但福康安又故技重施说反正他也要学,索性就一起。于是在去庄子和回府的路上总能叫他们两人找到空隙去闲逛游玩,穿梭在集市里人群中,看遍繁华,赏尽人间百态。少年少女,青梅竹马。 真心能换真心,感情是相互的,南兰待他愈渐亲近,少了许多客气、疏离,福康安能感觉到她在渐渐向他敞开心扉。不经意间,快乐的时光便在相伴中如白驹过隙。 *** 四年后,梨园。 梨园里一如既往地热热闹闹,琴笛声、二胡声、锣鼓声,台上的伶人咿咿呀呀的唱腔,以及来来往往的观众说话、走动声。大堂最前面一排只有一张桌子坐了一个人。 那是个锦衣玉带的少年,一副眉目俊秀的清雅面容,手持折扇,一双清贵丹凤眼凉薄含笑,看起来便是金相玉质的世家公子。周遭人一见了他,便自觉压低了声音。 这样的人物向来是坐在那楼上的雅间里的,甚至是梨园专门的包厢里,可今儿个这富察家的小少爷偏偏要坐在大堂里。真是奇哉怪哉。 福康安是个戏迷,但今天神情却有点漫不经心,直到突然宫调一转换,他的目光才陡然聚精会神落在了戏台子上。就见幕后出群姬调丝竹,皆是容色殊秀 的貌美少女,然而群芳争艳在为首率众而出的女旦面前尽皆黯然失色。 浓妆傅粉,如春半桃花。 杏眸凝水,顾盼神飞,云鬓金簪,玉瓒螺髻,体态风流,额秀颐丰,韶颜雅容,堪称绝一代之丽。一出场,诸人目光都不自觉惊艳地一亮。 便是厚厚地辨不清本来面目的浓妆扮相都难掩其倾城绝代之容,且气质高华,出尘绝俗,与寻常伶人不同,有名士大家风度。一颦一笑,一移步一抬手。 竟有种无法用言语比拟的、惊心动魄的绝艳之美。 已有不少人开始和梨园的人打听这新上台的旦角是谁,但得到的尽是支支吾吾的搪塞之语。 有人疑惑,有人恼怒,唯有福康安专注地凝望着那台上吸引了所有人目光的端丽冠绝的女旦,丹凤眼里的笑意浓厚且热切。而只待一会儿诸人便再无他想了。 这日上演的是弋阳腔的戏本《红梅》,本是燕俗之剧,咿呀啁哳之调,只见这女旦其统诸美而先众音。一开嗓只觉如云出岫,珠落玉盘,清喉娇啭,莺声呖呖,一变调高亢间如昆山玉碎,世外清绝之声从天而降响彻整座梨园内外。歌声似馨韵还幽,如听仙乐耳暂明。 体态倾靡,说白便巧,浅吟低唱,曲尽萧寺当年情绪。 当真是六马仰秣,令人口口。 整座梨园楼上、台下不知何时 然是鸦雀无声, 尽皆望着台上 亭玉人目瞪口呆,目眩神迷,再无一人能移目,能言语。 观者无不为之魂断。 其中当然也包括了坐在台下最前方的福康安,生性傲气的少年此时仰着头满眼尽是痴迷、狂热、窃喜、占有欲。此时此刻台上那一抹纤纤丽影无疑就是整座梨园的 中心,就是那高高在上的神女,美与欲的化身,主宰着所有人的喜怒哀乐。 一曲唱罢,梨园内已是沸反盈天。 南兰从台上退到幕后,若不是有人拦着,只怕早已被人冲到了后台,但就算拦着只怕也拦不了多久。南兰坐在梳妆台前,闭着眼由红珠帮着她卸妆。 但等她再睁开眼,身后的人已经从红珠变成了福康安,见她看过来,他俯身凑在南兰肩上,两人看向梳妆台上的铜镜。铜镜里映出少年俊秀的俏面,以及他旁边少女卸去浓妆恰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一张素面。洁白素衣,清淡幽雅。 随着年长,南兰原本稚嫩的眉眼渐渐长开,愈见倾国倾城之姿,眉如春山远黛,秋水为神玉为骨,不施粉黛而颜色如朝霞映雪。清丽出尘中自有点到为止的艳,不可方物的美。 而且比起从前幼时,她身上仿佛更增添了一种奇异的、吸引人的魅力,令人一见之下便情不自禁为之荡魂失魄,暗动春心。一次她出院门,甚至曾有人看她看地一头撞在了假山上。 就连如今伺候在她身边的红珠和绿衣两个丫鬟都时常看她看的就呆了神,不知不觉就红了脸。 至于福康安...... 少年的眼底此刻除了那张旁人生平连做梦也想象不到的清丽玉面其余什么也装不下了,怔怔出神喃喃道“普天壤其无俪,旷千载而特生。”[2] 方才在台下热烈激动地气氛令福康安也不禁被感染地头脑兴奋,尤其是当他想到这样神仙般的人物只有他一人能得见她真容。种种情绪就更如一把火险些烧掉少年的理智。 直到现在,福康安仍觉一颗心仍然如擂鼓般砰砰跳个不停,而在见到南兰后就更难忍那想要更加亲密无间的冲动了。少年深深吸了口气,鼻尖萦绕的尽是少女身上幽微的淡淡兰芳,他情不自禁更往那莹白如玉的脸庞贴近。然而还不等触碰到,南兰已侧脸避开了。 “还不快出去,我要换衣裳了。” 她的嗓音也随着年长愈渐清亮空灵,如出谷黄莺,玉音婉转,和人说话时向来都是文雅秀气的温和语调,含着温柔恬淡的笑意。南兰和福康安关系向来最要好,就更是亲近了,但那也是发乎情止乎礼的,只要他有逾矩的动作,她态度就会立刻冷淡下来了。恰如此时此刻。 福康安的动作一顿,原本发热的头脑因她避开的动作和嗓音里的冷淡立刻像被泼了一勺冷水稍微冷静下来了。他倒是脸皮厚,好似什么也没发生,半点不觉尴尬,直起身依旧嬉皮笑脸的,只道他这就去门口守着。见他如此,南兰也恢复了以往自然亲近的态度。 没过一会儿,换下戏服换回自己衣衫的南兰戴着一顶帷帽从房间里出来,两人避开那些还在寻常方才台上旦角的戏迷们离开。这家梨园是福康安自己特意为南兰登台开的,园子里的人早就打好了招呼不会透露南兰的身份,换了戏服后就更难认了。因此路上倒是没人拦住他们,但还是遇上了一桩意外。 梨园里观众鱼龙混杂,有的不过是市井里的普通百姓,也有的是出身不凡的贵族老爷,而后者往往还喜欢在园子里捧角。有的人捧角只是因为对方唱的好,有的就不那么干净了。 南兰和福康安撞上的便是这样一桩强买强卖的污糟事,福康安对此视 若寻常只扫过一个眼风便不在意地移开,只护着身侧的少女离开。 这样的事实在是司空惯见了。 但南兰却停下了脚步,从雪白的帷帽下传出她如珠玉落盘的泠泠嗓音, “她既不愿意,你又何必强迫。” 她的声音相当有辨识性,如冰如玉般令人耳目一清,那人看过来时原本很是恼怒,待见到南兰的身影时却要时怔了神。“你,你是方才台上的.....” 他话还没说完,福康安的眉头就狠狠皱了起来,他让南兰先带着红珠和绿衣去外面的马车里等他,自己则留下来处理这件事。而南兰离开前,还让那个被强迫的伶人跟上。 好在那位贵族老爷如今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倒是没在意,反倒是眼看着南兰要离开想要上前拦住,又被福康安给反过来拦住。这人家里是有些势力的,所以才能在梨园里这样明目张胆地行欺男霸女之事,福康安挡住他还真颇费了一些功夫。因此等他进入外面的马车里,见那个伶人 坐在南兰身旁,他便有些压不住脾气不屑地瞥了一眼冷冷道 “低贱的玩意,还不给爷滚。” 伶人感激地看了一眼南兰,依依不舍又诚惶诚恐地离开了。 福康安在马车里坐下,南兰这才把帷帽摘下来,脸上没有什么笑意但也说不上不满,神情只是清清淡淡,宛如静水流深。数年青梅竹马,福康安自然知道她这是不快了。 但这回他也觉得有些委屈,“怎么?不过一个低贱的戏子,她自己心甘情愿被人捧,收了好处还想不办事?”南兰本不想理会,这些年她早就明白他们到底是不同的,但见他这样理直气壮、理所当然地说出这种话,还是不禁蹙起了眉尖。“心甘情愿?以势压人她又能说不情愿吗?” “戏子低贱?古往今来的文人墨客都说戏曲是风雅事,观赏戏曲的人被视为雅人,但做这风雅事为什么会被视为低贱?”“只是因为唱戏的无权,看戏的有权罢了,既如此,雅的到底是戏还是权?”少女清凌凌的双眼直视着他,嗓音清冽言语犀利。福康安是向来说不过她的,而且他虽然将这种贵贱之分看作自然之事,不把地位低于他的当做人看,可以随意打杀折辱。可和南兰相处数年,他也颇受她影响,内心其实也不是不隐隐明白或许她那些违背他自小成长环境里的认知的道理才是对的。福康安已经想要像以往一样想要率先服软。 尤其是这时南兰突然轻轻柔柔地笑了,光线昏暗的马车里这嫣然一笑仍如皎皎明月清辉般,光艳耀目,又像一朵柔软轻薄的云。可她的话却不那么动听了。 “我也是登台唱戏的戏子,富察少爷怎么还和我这低贱的人坐在一起?我要不要也和她一样滚出去?”乾隆帝爱看戏,所以唱戏当然也是南兰需要学习的课程之一,而她能反抗的也不过是从唱昆腔改为弋阳腔。再一个反抗也只是富察府不让她抛头露面,只让她在府里的家班学,但她既然学了戏,自然就会想要登上真正的舞台一展所长。听南兰这样说,福康安自然急急辩解说她和那戏子当然不一样,她是官家小姐出身,是他们富察府的表小姐云云之类的。南兰却已移开了目光,并不再看他。 只是微微仰头透过开着一条窄窄的 缝的车窗看向那广阔的天空,侧脸在明暗的光线里勾勒出极美的弧度,清冷的语声回响。 “你说我和她不同.....” “不,你说错了,我和她,和他们没什么不同。” 福康安张了张口,还想说什么,但没等他出声,外面就传来一阵骚乱声,紧接着马车的车门被蛮力打开。一只粗壮有力的大手像铁索般向福康安抓来,要把他强行拽出去,惊慌失措间少年只见到对面少女毫不犹豫向他扑来。带着讶色的面庞依旧是那样美地惊心动魄。 红花群侠24 南兰和福康安被人掳走了。 至于原因,则是福康安乃乾隆帝的私生子。 这是个秘闻,原本是不该为人所知的,但巧合的是福康安出门时被红花会的人瞧见了,更巧合的是他和红花会的总舵主陈家洛生的很像。而陈家洛和乾隆帝本是一母同胞的亲生兄弟。 红花会的人预感这次来京恐有不测,从长相察觉到其间猫腻后,再暗中调查了富察府尤其是主母瓜尔佳氏便猜测到了内情。这是一个类似赌注的退路。 幸好,他们赌对了。 乾隆帝虽然膝下已有诸多皇子,但对这私生子偏生特别钟爱。于是红花会这伙人大闹了雍和宫,挟持了福康安在手让乾隆帝不得不放了他们离开。离开京城后,他们却没急着继续跑。 而是在郊外安葬雪雪公主的坟茔停了下来,为了给红花会众人预警乾隆帝的阴谋,这个美丽天真的女孩儿被通自刎在了宫中。她死后却只能葬在这荒郊野外,他们要带她回家。 红花会的人都从马上下来,福康安被人随意扔在地上,原本白皙俊秀的脸染上灰尘,柔软手掌也被地上的石砾磨破出血。向来金尊玉贵的少年哪里遭过这等苦头,他疼地眉头紧皱,眼眶也刺激地微红,泛出泪花。 尤其他之前是被横放在马背上的,一路颠簸让他整个胃都在翻江倒海,现下突然被扔在地上竟是浑身发软爬都爬不起来。这时一双手伸过来扶起了他。 肤如凝脂,纤纤如玉,细指若春葱,这是一双极美的手,也是一双他极为熟悉的手。 是南兰。 福康安曾见过她用这双手握笔写出一手清丽的簪花小楷,画一副浓淡相宜的花鸟图,或是素手拨弄琴弦弹一曲清音。总之都是这世上最美好的风雅事。 情窦初开的少年也曾幻想过有一日能与她执手,十指相扣,亲密无间,但如今倒是得偿所愿了。 就在不久之前,福康安亲眼见到这双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紧紧攥 住掳走他的江湖人的手腕,用力到指节发白,都不肯放手。 而现在这双手则是把他从泥地里扶起,然后拥他入怀。 从前在富贵温柔乡中明明都是福康安为她解决那些掣肘阻碍,他自诩是她的保护者,让她这朵温室里的兰花不受风吹雨打。但如今在这样性命攸关的危难之际南兰却并没有躲在他身后,反而用她纤细柔弱的身躯坚定地挡在了他前面。福康安被人掳走时没有哭,被刀架在脖子上当做人质时没有哭,被人从马背扔到地上时也没有哭。但现在,他坐在地上依靠在南兰带着幽微兰香的怀抱里,却像是莫名有一股温暖又毛茸茸的 刷着他的四肢百骸,再也抑制不住这一路来的恐慌和惊骇。 大颗大颗的泪忍不住落了下来。 南兰和福康安坐在地上,她将他抱在怀里,两个人互相埋在对方的 头,半日之前这还是福康安做梦也不敢想的亲昵举动。 但现在少年却生不出一点旖旎的心思。 “瑶林,别怕.... 南兰感觉到了颈间的湿热,嗓音压地很低地在福康安 边唤他的名字,用一种他仿佛从没感受过的那般温柔地语气。 “这是谁?怎么还多了个小姑娘?” 红花会的人之前是分开行动的,刚才兵荒马乱间也顾不上许多,此时又已经到了黑夜,直到现在终于有人注意到队伍里除了他们捉来的质子还多了人听他们问起自己,南兰将脸往福康安肩颈里埋地更深,福康安也意识到什么警惕地双手更用力抱紧了她。两个十四岁的少年少女相依为命的模样,看起来颇为可怜。 但刚刚才经历了乾隆帝出尔反尔地围杀,死里逃生的红花会众人对他的私生子可没什么怜悯的心思。对于和福康安一起的南兰自然也得探问个明白。 有个浑厚的声音作答。 “这小姑娘和这小子当时在一辆马车上,我原本只想抓这小子一个,但这小姑娘死攥着我不放,我要甩开她,嘿,她还在我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呢。他们见她始终埋着头,又让她抬起头来。 但这时那个浑厚声音默了默,却道,.....这小姑娘和喀丝丽很像 周遭其余人也跟着一静,悲伤的气氛蔓延,许久没人说话。 “小姑娘。” 这时一个温润的男声率先开口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种儒雅的书卷气,有别于寻常江湖人的豪迈匪气,也令南兰感到熟悉。”你放心,我们不是坏人,不会伤害你。” 因此当他这样说的时候,再加上一路上对他们一行人的观察,南兰还是一言不发,默默地抬起了头看向了方才说话的人。那是个相貌英俊的男人,面貌和福康安有几分类似。 只是后者的轮廓更偏向于少年的俊秀,他也果然和他的声音一样,是个不像江湖人的江湖人,倒像个满身书卷气的书生。但他却偏偏是红花会的总舵主,陈家洛。 南兰尚且能算是平静地估量,但陈家洛和其他人见了这计划之外的少女的真容却是心下激荡难平,甚至有人忍不住倒吸凉气。倾国倾城貌,惊为天下人。 柔软似轻云,飘渺似薄雾,如水中月,如镜中花,如梦似幻。 黑夜里的火把如一阵霞光照过去,映出一张比月光皎洁、比冰雪纯白的面庞,更显得清雅绝俗,姿容秀丽无比。她和喀丝丽的五官没有半分相似,但又的确是很像的,像就像在她们 都具有的那本该不存在于世俗、不属于人间的美极清极。 眼前少女才十四岁,眉眼尤带稚气。 但和曾被誉为回疆第一美人,美貌令兆惠数万大军不发,乾隆帝一见便痴迷不已誓要得到的香香公主喀丝丽一样。在那少女的至美之中,似乎都蕴蓄着一股极大的、撼动人心的力量,叫人为她们粉身碎骨都心甘情愿、死而无悔。陈家洛丝毫不怀疑,当这少女长成会掀起怎样一股风云狂澜。 不,她现下就已能让人为她生死置之度外了。 方才还狼狈如丧家之犬的福康安这会儿却像幼狼守卫着领地般护着怀里的少女,双目恶狠狠地瞪视着周围的人。“小姑娘,你是他的什么人,是富察府的什么人?”再开口时,陈家洛的语气都不自觉放地更轻更柔和。南兰拥着福康安,这是一种保护的姿态。 从他们之前的话语和态度不难看出,相比于她,以福康安的身份反而处在一种更危险的境地里。 纵然有所分歧,但数年青梅竹马的情谊并非作假,从前一直都是福康安照顾她,如今他需要帮助时她也绝不会客惜己身。即便她知道以她的容貌,同样受人觊觎,危机重重。 只能赌这些人真是个好人了。 不管心下的思量如何,当南兰抬眼看向陈家洛时,不同于 福康安的强装镇定, 她那双清凌凌的杏眸里显 然是真正冷静从容的无畏无惧。 “我不是富察府的什么人,我只是他的朋友。” “我跟着你们没有别的目的,你们掳走了我的朋友,我救不了他,但也绝不可能袖手旁观,那就唯有同甘共苦了。后半句话她是看着方才出声浑厚的中年男人说的,这人生地身宽体胖,一张圆脸眉眼慈和,就像个大肚弥勒佛。他就是红花会的三当家,千手如来赵半山。 就是他将福康安和南兰掳来的,现在手臂上还有个南兰咬地深深见血的牙印呢,她这话正是在委婉寻求他的谅解。南兰余光看到那座新建的坟茔,又清声道,“你们的朋友可以为了你们连性命都不要,难道我就不能为我的朋友赴汤蹈火吗?”这雅淡容仪,温柔情性的绝美少女明明看起来是个柔弱文雅的大家闺秀,但说这些话时姿态里却有一种江湖人的豪侠之气。红花会众人一时无言,江湖人向来重情重义,也欣赏有情有义 之人,原本就对这美若天仙的小姑娘实在令人不忍苛责,听了她 于是也不追究她的来历了。 索性人也已经一起带出来了,现在将这貌美的少女丢在路上,对她来说只怕更危险。 红花会诸人将他们两个少年少女放在一旁,各人铲士,片刻之间就把香香公主的坟刨开,撬起石块,先闻到一阵幽香。而后众人都吃了一惊,坟中竟然空无所有。 陈家洛接过火把,向圹中照去,只见一滩碧血,血旁只有一块温玉。 这个美地不像人间烟火能造就,纯洁如初生婴儿般的少女,如今似乎也像真正的仙子般在死后身躯羽化回到了天上。当众人又搬土把坟堆好,更神奇的是突然一阵微风过去,香气更浓,一只玉色大蝴蝶在坟上翩跹飞舞,久久不去。或许那就是香香公主的芳魂。 在回程的路上,霍青桐载着南兰同乘一骑,看着怀里少女璨然生辉,光艳不可逼视的容颜她情不自禁恍惚失神,低声喃喃道“若不是先见到了你,你又已经十四岁,我只怕还真会以为你是喀丝丽的转世,她是那样美好的人儿啊....红花会与乾隆帝做的约定是他放他们回回疆,而红花会一年之后将福康安送回去,沿途也不许人阻拦跟踪。因此不管如何,南兰和福康安都是要跟红 花会一行人在回疆共同生活上一年的时间。 福康安自然觉得十分煎熬。 红花会的人自诩英雄,自然不会对他这么个半大 大少年打骂欺凌,但是也不会惯着这个向来娇生惯养的小少爷。 因他乾隆私生子的身份,更没什么好脸色。 与他截然相反的是南兰。 南兰因为福康安和她的朋友之谊,于是就敢身入险境,红花会的人并不讨厌她这份义气,她和乾隆也没什么关系加之这少女实在美丽非凡,简直就像第二个香香公主再世,诸人连和她说话都下意识柔声细语,生怕惊吓到她。但他们没想到她并没看起来那样弱不禁风,需要人呵护备至。 南兰从前虽然也是锦衣玉食,但面对风餐露宿的生活竟然也十分习惯,从来没说过甚至神情里 而且不是那种勉强适应,看得出她是真的喜欢沿途不同的风景。 相处几日后,知道他们的确没什么恶意,南兰也不战战兢兢,放松下来便能舒雅自在地和红花会的人相处交流。她向来不是怨天尤人的性格,颇有些随遇而安的心态,当年被送进富察府里之后能很快适应,如今也能很快就享受起了旅程。一开始原本是霍青桐载着南兰,后来见她累了,南兰便主动提出她们换着骑马,她来载着霍青桐。到了平坦开阔的地方,南兰征求了霍青桐的意见,还放开手脚扬鞭让马儿尽情奔腾,一往无前,感受烈烈狂风拂过脸颊的迅疾。一直郁郁寡欢的霍青桐因她难得露出了笑脸。 她们的笑声如银铃般从风中传来,后面跟着的红花会诸人心情都跟着愉快起来。 虽然和乾隆帝达成约定不让人跟踪,但为保完全,这些日子他们一行人都是往偏僻无人的小道走,很少到有人烟的地方落脚。因此路上吃的都是干粮,或是偶尔见到一些山菌野菜或是野鸡野兔,这些东西自然说不上多么精致美味。但红花会的人都是惯常在江湖上走动的,随身带一些椒盐配料,简简单单竟也能料理出别样的风味。南兰对此十分新鲜,一点不像福康安那样嫌弃。 她生下来只出过一趟远门,就是从江南老家到京城,但那时也是有镖局护送着马车,沿着官道走歇在驿站客店里。不过她虽未亲身行过万里路,但读过许多书。 南兰在路上见到一些在书上看到过的花卉草木和地理风物便轻声问霍青桐,她答不上来时,其他人有知道的也都不客回答。这时,少女亮晶晶如星子的杏眸便会盛满敬佩的神情。 令人心下备感舒畅欢喜。 有时南兰提出的一些较为罕见的植物可以用作佐料,她在游记上见过吃法,其他人也不嫌麻烦地采摘了按她说的试一试。味道果然不错,诸人于是大加称赞。 这时南兰便捧着赵半山给她削出来的小木碗,坐在火堆旁,唇边抿起一个腼腆的微笑,清丽绝俗的雪白面庞露出一点梨涡。明明是在亡命天涯,但她倒像在策马江湖,遨游天下。 她的快乐也感染了其他人。 一段时间下来,红花会的人都非常喜欢这个容貌美丽又性情可爱的小姑娘,尤其是和她同乘的霍青桐和掳她出来的赵半山这日,他们已经进入了回疆的范围内,诸人都很高兴。 霍青桐见南兰对回民们的服饰很好奇,还特意买了一身回疆少女的衣裙送给她,又亲手为她把头发编成许多小辫。又换上雪白丝绸打底绣着色彩鲜明的红花的宽袖连衣裙,外面套对襟背心,头披白纱巾,右侧戴顶玛日江朵帕的小帽。原本穿着汉族裙衫,清丽淡雅宛如空谷幽兰的少女仿佛瞬间变成了广阔无垠的碧绿草原上,皑皑雪山顶圣洁无瑕的雪莲花。当南兰站在众人面前时,令诸人仿佛看到了曾经最爱着一身雪色白衣,恍如仙子下凡的香香公主。同样美地那么惊世绝俗,容光耀目令人不敢逼视。 当天晚上休息时霍青桐轻轻抚摸着少女如雪白滑腻如羊奶般的脸颊,目光里充满了怀念和悲伤。 南兰乖巧地依偎在霍青桐怀里,她们这段时间关系已经很亲近,她知道,霍青桐是又想到了她的妹妹,那个叫喀丝丽的女孩。南兰对喀丝丽同样印象深刻。 她并没有亲眼见过她,令她深刻的也不是据说她们一样美丽的容颜,而是喀丝丽香消玉殒在宫中的经历和结局。“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南兰忽然这般喃喃道,霍青桐一时出神没有听清,但还是很关心地询问,“阿兰,你在说什么?”“我觉得,”少女仰头看了一眼霍青桐,没有回避而是直接道,“喀丝丽这样的结局或许也很好。”这话听起来有些冒犯,但霍青桐是个十分聪慧的女子,这段时间的相处她更是知道南兰的确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姑娘。所以她没有急于作色,而是温声询问,“为什么这么说呢?” 霍青桐的态度让原本有些犹豫的南兰下定了决心,第一次向人倾诉了自己多年深埋起来无人知晓的心事。”因为我和她一样。” “我的确和富察府没什么关系,但我住在那里,因为他们将我当做奇货可居,我是富察氏要送入言里给皇帝的一件礼物。”少女说出这些话时嗓音清淡,语气平静,但霍青桐却一时骤然惊异地瞪大了双眼,而南兰的话还在寂静的深夜里低低响起。“我迟早也要被困在那深深宫墙里,在华丽的金笼里供人观赏,讨好那高高在上的皇帝,从此再也没有自由可言。”“可是我时常想,与其像个傀儡一样,笑不是自己的,哭不是自己的,变得面目全非,倒不如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去。南兰淡淡一笑,重复了之前霍青桐没有听清的那句诗,“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这也很好。”她模样看起来就像平日里那样清雅微妙,淡泊深远,但霍青桐却是再也忍不住眼底的泪光,突然用力心疼地抱紧了身侧的少女。才十四岁的小姑娘,她还这样年轻,这样地稚嫩.... 却因为艰难的困境和看不到希望的未来被迫成熟,已经能悟出这样通透又悲哀的话语。 霍青桐情不自禁想,她的喀丝丽是不是也是如此? 原本霍青桐就因为南兰和喀丝丽一样惊异的美丽而对她有所移情,现在知道了她和喀丝丽一样的命运就更是大加怜惜了。这一个夜晚他们是住在牧民家的帐篷里,南兰和霍青桐睡在一起悄悄说着女儿家的心事,但红花会的诸人大都内力高深。不知有多少声叹息在黑暗中响起。 回疆草原25 进入回疆范围后,没过多久就有回部的人前来接应,到此时红花会的诸人才算是完全放松下来了。 一行人又到了回部部落聚集之地,大闹雍和言后如今朝廷对他 们正是在戒 备最深的时候,红花会的人打算先留在回疆。 如此,南兰和福康安也要在回疆生活了。 他们像其他回部的部民一样穿着回民的衣裙,住在帐篷里,喝羊奶吃馕饼和烤羊肉,平时还会去草原上放马牧羊。放马牧羊本是福康安的工作,红花会不会苛待他,但也不可能白养着他,到了回部后除了生活在红花会的眼皮底下,他日常吃用都需要自理。至于南兰,霍青桐如今待她就像亲妹妹。 霍青桐本身就是回部和卓的女儿,又曾带领回部打了三场和清军的战役,她是回部的女英雄,在回部的地位非常崇高。有她的照顾,回部的人都对南兰很友好。 更何况回民们大都对天神有着极深的信仰,美丽非凡、身怀异香的香香公主喀丝丽被视为拥有天神的赐福,是圣洁的天使,是回族人民心中神圣的女神。而拥有清雅绝视,出尘脱俗的至美容颜的南兰同样也被回民们认为她是有着天神的偏爱,若非如此,怎会生地那样钟灵毓秀?南兰即便什么都没做,回民们都十分喜爱于她,她只是在外面逛一圈都总有小孩子红着脸送给她葡萄瓜果。还有红花会的人,他们也都很照顾南兰。 尤其是赵半山,他是个很富有很阔气也很和气的人,对被他掳来的南兰原本就很照顾,她洒脱自在的性格又合了他的性情。不缺钱的他很乐于娇养这个惹人疼爱的小姑娘。 不过南兰自己倒是一点也不娇气,每天陪福康安一起去草原上放马牧羊,她还会主动和牧民家的姑娘学着挤羊奶。福康安做这些事做的每天怨气升天,南兰倒是一天比一天开朗爱笑,相比于他,她没有一点阶下囚该有的心态。南兰的骑术是和福康安一起学的,那时在郊外的马场里她只是开始对骑射新奇了一会儿,但后来并没有多热衷。如今在一片开阔的草原上,南兰却喜欢极了骑着马肆意在原野上奔跑的感觉,马背上的她笑颜比天边的云霞还要灿烂绚丽。骑马累了,她就直接在绿茵茵的草原躺下来休息,从前闺阁里端庄娴雅的少女如今来到草原上也能变得不拘小节,随心所欲。头顶天空湛蓝如水镜,白云朵朵。 让人心境仿佛也随之开阔起来,南兰这时就唱起歌儿来。 有时是江南婉约的小调,有时是几句柔美的唱词,还有她和回部姑娘们学的回语歌儿,她也不拘格律,想到什么就唱什么。声甲天下之声,色甲天下之色。[1] 南兰天生就有一把比常人都动听悦耳的好嗓音,在她踏上学戏的道路后,经过数年的练习养护和成长成熟。如今她的嗓音就像她的人一样,美地像天外仙乐。 雪山之巅融化的潺潺雪水没有她的小调清澈纯净,金石击玉的清脆冷泠没有她高亢的唱腔能穿破云霄,洋洋盈耳。当她一开嗓,似乎草更绿,花儿更艳,风也更清更柔了。 歌声在草原上传的很远,天空上翱翔的各种鸟儿们成群飞 来在她头顶盘旋,附近的羊群们纷纷凑到她身边。 少女穿着洁白的衣裙坐在草地上,温柔地抱起小羊羔在怀里轻轻抚摸,头上戴着一顶用原野上的小花编成的花环。微微一笑,美好地似世外仙妹。 风吹拂她乌发雪衣,飘飘然有神仙之概,雪白的裙摆堆叠在她身下就像云绡雾毅,而这美人就坐在那九天云端之上,如梦似幻。当周围的牧民们被她的歌声不自觉吸引前来,见到这一幕几乎以为是天山雪峰之巅的雪莲花化作了人身。如此地纯真美丽,圣洁无瑕。 从那以后,回民们简直把阿兰姑娘看作了在失去香香公主后,因他们的虔诚天神不忍心于是再次赐予他们的又一位圣女。在南兰唱歌时,彼时放羊的福康安就站在不远处看着她。 少年的眼里依旧像那日少女第一次登台时那样痴迷渴慕,但比起那时又要更加专注、更加热烈、更加深沉,少了窃喜多了惶恐。南兰和福康安从前的确是青梅竹马,情谊也很深厚。 但身份的差距却免不了关系的不平等,福康安对南兰的态度看似尊重实则带着不自知地居高临下。他也十分笃定她不能离开,几乎把她当做自己的所有物。 富察府里不只他一个主子,随着南兰年龄渐长,她惊人的美貌也为府里流传,福康安的几个兄弟见了她一面就和他当初一样痴迷。但福康安始终霸道地不准其他人靠近她。 他会满足她的愿望想方设法带她出门玩,她想登台唱戏他就去买下一座梨园,但他也会以不惹人注意的理由提醒她戴好帷帽。他对这稀世珍宝一样的少女珍之爱之。 但同时也将她藏之。 如今福康安却再藏不住了,被更多人看到的南 象得还要更受所有人喜爱,没有他的保护,她好像依旧过的很好。 甚至比以前还要更加快乐。 反观福康安自己,如今反而是因为有南兰在中间缓和,不受待见的他才在红花会的地盘里能过的好些,境遇竟完全颠倒起来。福康安感到挫败,感到惶恐。 但他仍旧庆幸有南兰的陪伴,感激她当初的义无反顾,在这样一个对于他来说危机四伏的环境里,唯一能信任和依赖的人只有南兰。福康安无法想象如果没有她,此时他该有多么绝望。 这一天傍晚赶着羊群回去的路上,少年皱着眉阴着脸看起来满腹心事,这段时间他一直如此,不过今天好像又多了欲言又止。”瑶林,怎么了?” 南兰和他并排骑着马,她坐在旁边马背上温声问他。 “兰儿,”福康安先唤了她一声,这还是他们这一路来难得能独处的时候,“你就一点也不担心吗?”南兰看他一眼,有意玩笑使他放松一点,便道,“那要像你一样整天愁眉苦脸吗?用舍由..... 她话还说完,福康安就无奈地接道,“行藏在我,我知道这是你最爱的东坡先生说的话。” 她喜欢的东西,他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南兰笑了笑,“那你知道我最喜欢他什么吗?其实他在诗词上的才华还在其次,我最喜的是他‘进退自如’的人生态度。“无论是顺境还是逆境都能安然自若,怡然自得,不去怨天尤人。”话到此处,南兰顿了顿看了一眼福康安的神情。福康安未必了解南兰,但她却是很了解他的。 这段时间的经历堪称这个小少爷从出生以来经历过的最大挫折了,他没有被吓地心神俱裂,一蹶不振已经算很好了,不过心态上难以接受也是不可避免的。南兰有意让他放宽胸怀,即便知道他性格霸道固执,她说了他或许还是不会改变,但仍是轻声细语道,“就像我们现下,红花会都是好人,信守诺言不会伤害我们,回疆也很好,风景很好,人也很热情,那就既来之则安之。”果然闻言,福康安顿时就急了。 “哪里好了?在这里吃的不好,住的不好,周围也都是些不知尊卑的蛮夷之人,我们在京城在府里哪一日不比现在舒适?”“红花会的人都是一群乱臣贼子,兰儿你别被他们的假仁假义蒙骗了,我们迟早会离开这穷乡僻壤,到时皇上就能来剿灭他们.....这下南兰原本舒展的眉也微微蹙起来。 但她不想和他争吵,她知道这段时间他心里积攒了很多压力,而他既如此固执争吵了也没有任何用处,因此只是淡淡坚持道,“我觉得他们都很好。” 放在从前,福康安见她神情就会圆滑地转移话题,他实在是个八面玲珑的性格,当然是在他想讨好的人面前。但现下,少年内心的惶恐让他无法冷静思考,口不择言,本性骄纵恶劣的他不留余力地诋毁嫌弃这里的一切人和物。又依依不饶地质问南兰,“难道你要留在这个破地方,你不想跟我回去了吗?” ”是。” 福康安一下就愣住了,他没想到南兰会这样直白肯定地回答,可是想想看起来温柔婉约的她其实说话行事向来是很爽直的。既然已经开口,南兰便也不再藏着掖着。 少女坐在马背上转头看向福康安,目光不闪不避,一双杏眸里如凝着一汪碧透春水照得人心清寒,她的神色亦是清清冷冷的。“我当然知道京城里,富察府里,是如何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高床软枕,仆婢成群,堆金积玉,何等的优渥舒适。”“可比起这样富贵荣华的生活,我宁愿留在塞外牧马放羊。” 福康安怔愣地听她说着,张了张口却是问道,“为什么?”但话一出口 他就下意识开始后悔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果然,南兰的神情更冷更淡了,但寒凉如水的眼底有些嘲弄。 “你不知道为什么吗?” 南兰和福康安的关系的确很好,她知道这个小 少爷有很多毛病,但他是她从小到大唯一的朋友。 他对别人是不好,可对她很好。 南兰的心不是铁做的,所以她也是真心实意对他好,但关系再好,有一些话如果现在还是在富察府里,她永远不会和他说。“十岁那年,我进了富察府。” “自那以后皇帝喜欢什么我就要学什么,因为他爱吟诗作赋,所以我学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因为他爱看戏,我就学戏。“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我喜欢,戏我也喜欢,但好像从那以后无论我喜欢的是什么,好像一身学识都只是为了讨好皇帝。“可是皇帝做的御诗附庸风雅,一无是处,他看的戏排场豪华却内容空洞,陈词滥调,又有没有人问过我喜不喜欢呢?”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她就这样平淡地说出来了。 十四岁的福康安已经不像十岁那时一样懵懂了,他很清楚她说的这些话有多么罪不容诛,可此刻少年竟然完全顾不上这些了。”.....你也不要我了吗??” 南兰一时都惊讶地杏眸微圆,此刻夕阳已经快消失在地平线上,挣扎着不肯将最后一缕残阳的余晖收回。在她的视线里依然能清楚地看到对面马背上的少年消瘦了许多但仍然白皙俊秀的脸,眼眶已经微微湿红,眼底含着水光。身体在轻轻颤抖,似乎摇摇欲坠,像在害怕什么。 南兰甚至有种感觉,只要她现在回答说是,这个向来骄傲的小少爷很可能就会哭出来,脆弱地从马背上摔下去。这是福康安第二次在她面前哭。 可这一次仅仅只是因为她的几句话,比起上一次被人 骤然劫掠 胁性命,他却反而好像更加惶恐不安,委屈心酸 是的,福康安就是在害怕在不安。 从十岁时第一眼见到南兰起,福康安就喜欢她。 开始是因为她绝世的容颜,又因为她卓然的才情,再后来因为她与众不同的思想,因为她的独一无二。南兰就像一座永远挖掘不尽的宝藏。 反正,福康安对她的喜爱与日俱增,从未消减。 而现在他知道了,她的确就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姑娘,比起美丽的容颜,更珍贵的是她还有一颗最美好最真挚的心灵。南兰也不是依附他的菟丝花,她能在危难之际跟着他同甘共苦,红花会的人待她好,但她得了什么好吃食都不忘分给他一份。来到回疆后福康安去做什么事她都跟着他一起,他知道南兰这是防备有人会因为他满清贵族和人质的身份被人伤害。只有她会待他那么好,她待他是那样真情厚谊。 福康安一日比一日都更无比清楚地认识到,在这世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如她一般待他那样真心诚意的人。就算真有,他也不会再对除她之外的人付出任何真情了。 如果说从前是他想要亲近她,主动权好像还掌握在他自己手里,他随时能抽身,只是因为他总是被她吸引所以没有选择抽身。而现在,则是福康安离不开南兰了。 他心甘情愿地捧出他的一颗心,将他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都交给她主宰,只求她能够长伴在左右,永不分离。少年青涩浅薄的喜欢已经质变为某种更深沉隽永的情感。 那是一种世间最难得的东西,其名为爱。 故人之子26 六年,整整隔着六年的重逢。 时光能将许多东西都变得面目全非,比如南兰已不再是当初那个青涩稚嫩如小荷尖尖的少女,她梳上了妇人发髻,已另嫁他人。在南兰将他推开后,福康安从几乎淹没理智的狂喜中回过神,仔仔细细盯着她的目光很快就察觉到了这点。而后他眼睁睁看着南兰向后退了一步,与那此前从未被他看在眼里的黄脸大汉十指相扣,她目光坦然而平静地看着他淡淡道,“瑶林,这是我夫君苗人凤。” 说着,她又侧首看向苗人凤,记忆中总是清冷疏淡的眉眼如冰雪消融般渐渐柔和,眉梢眼角藏秀气,音容笑貌露温柔。他们对视一眼,就仿佛其中有千言万语的默契。 福康安冷眼看着这一幕,同样一寸寸冰寒彻骨的心底控制不住地想,原来她不是生性冷淡,原来她也会对人笑地这样温柔含情。福康安的目光微微向一侧转去,眼底弥漫开阴冷的杀意。 被他注视的人立即就知觉到敏锐地抬眼望了过来。 苗人凤只是瞥了福康安一眼就收回了目光,那样轻飘飘的,好似他是个什么并不值得在意的人。 从来都是福康安这样看旁人,少有旁人这样看他。 福康安倚仗的是远胜于其他人的权势,他能够轻而易举地 他看不顺眼的人或物清除,所以他可以高高在上,可以风轻云淡。 那么,苗人凤在福康安面前倚仗的是什么呢? 明明在场其他人都看得出来他的妻子与这位福 子关系匪浅,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暖昧的,唯独他自己淡然自若。 因为他自信他的妻子爱他。 在这场情爱的博弈场里,苗人凤已经坐拥庄家所有的青睐,所以他当然也可以对坐在对面捏着一点微薄筹码的福康安满不在乎。这会儿已经没有什么人在乎胡斐和商老太以及 王剑杰兄弟之间的恩怨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南兰、苗人凤和福公子三人。 绝世美人,江湖豪侠,权贵公子。 这样的三种身份,取其一就足够吸引人眼球,更何况是三者之间的爱恨纠缠,显然更加轻而易举勾起人们探究的欲望。南兰无意再继续让自己变成日后他人口中的谈资。 与福康安的重逢是意料之外,现在更重要的是关于吕小妹一家的血仇,此刻她的仇人陈禹还无知无觉地在一旁做着局外人呢。“瑶林,我们的事之后再说。” 南兰看向赵半山以及藏在他身后的吕小妹,“赵三哥,你带着这孩子来认认人吧。” 陈禹的事很好解决。 论武功,他原本连吕小妹的父亲吕希贤都不及,不过是趁人病重之危,又有帮手以多欺寡,就更别提能与赵半山相较了。他如今在福康安手底下做事,这原本是个靠山。 但福康安在见到南兰后哪里还有心思管旁的闲事,就是没有她在,在他看到曾经掳走他给他带来深重阴影的赵半山后也会识趣的。因此当下只在一旁冷着脸看着,半点没有插手的意思。他这个做主的人如此,与陈禹同行的人就更是如此了。江湖上不缺少重情义轻权势的人物,但能投靠在权贵之门下做事的江湖人里显然大概率不会是这一类人。他倒是搬出了他之前做事的王府出来,想要让赵半山有所忌惮,但赵半山连乾隆帝的雍和宫都闹过,岂会惧怕王府威势?眼看不敌赵半山这位太极门老前辈,陈禹竟还想挟持吕小妹做人质,赵半山没想到他这人如此诡计多端,厚颜无耻。但心思细腻的南兰早防备着他,及时示意苗人凤出手。 苗人凤生平不爱事先筹划,因为预料的事多半做不了准,多是事到临头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南兰与他算是截然相反。大抵是因为没有他这身能直面一切阴谋的强大武力,南兰向来是走一步看十步,多思多虑,事先想好接下来会出现的多种局面。他们在外游历的这几年里,少不了遇上拔刀相助或是仇家寻仇的时候,南兰虽不会武功,但也不是全然只能依赖苗人凤保护的菟丝花。许多次正是因为她的多思多虑,才避开了陷阱阴谋。 到如今苗人凤索性已养成了听从妻子指示的习惯,及时救下了吕小妹,而陈禹也被赵半山用一发独门暗器取了性命,清理门户。陈禹身死,事情本该到此为止。 但这时南兰忽然直觉到不对,她四下里一环视,便发现厅内不知何时少了人,商老太、商宝震和商家堡的下人都不见了。大厅的门不知何时被关上,这是一扇巨大的铁门,通向内堂的门也被关紧,那同样是一扇铁门。 除了两道铁门,没有一扇窗户。 相当于此时大厅几乎完全处于密闭的状态,而且不知是否是错觉,总觉得周围的温度越来越闷热。 南兰突然走到一旁没有被方才的打斗波及到的一桌席面上取了一杯酒水,泼在了紧闭的大门上。 其他人见她突然的行动本觉得莫名,直到看到酒水落在铁门上,就像落在烧热的铁锅上一般立即噗嗤嗤匕为蒸汽才惊觉不对 “火,有人在外面烧火。” 南兰看向苗人凤,冷静地断言道,“她知道自己不是你的对手,想借用这个铁厅,把我们都烧死在这里面。”苗人凤立即领会到她的意思,是商老太。 上次他们路过这里避雨时南兰就察觉到了商老太的恨意。 苗家和商家的恩怨本就是由商剑鸣而起,他违背江湖规矩,找苗人凤比武不成却趁他不在家杀了他一双不会武功的弟妹。后来胡一刀因为认可苗人凤这个朋友,知晓了这件事有意在 后的决斗前了结他这桩遗憾,便连夜奔袭到商家堡杀了商剑鸣。 苗人凤原本是想着两家恩怨就此结束。 他自小就担负着苗家和胡家世代的血仇,家族中人多因此死于非命,最是清楚冤冤相报何时了这句话的沉重。他没打算再来找商剑鸣留下的孤儿寡母报仇。 但显然,商老太恐怕没有放弃为丈夫报仇,上次见到他们夫妻邀请住下时就存着算计了。 这回到商家堡来,因着大家的注意力先后被南兰和 福康安之间的纠葛,和吕小妹与陈禹 间的仇恨两件事吸引,未曾多加留心 倒是终于给了商老太动手脚的机会。 南兰与苗人凤已将来龙去脉想的明白,其他人听着南兰的话尤且不敢置信,或者是怕了相信。 王剑英兄弟冲着门外大喊商老太弟妹,他们原以为依着和商剑鸣的同门关系就算有什么矛盾和误会也能有转圆的余地。谁知商老太在仇恨中煎熬多年,早已偏执疯癫。 连带着王剑英兄弟也恨上了,只因他们身为同们却没为商剑鸣报仇,即便他们也是第一天才知商剑鸣的死讯。商老太如今已是冥顽不灵,哪里讲得通道理。 她不光恨胡一刀和苗人凤,恨王剑英兄弟,她还恨马行空,只因当年商剑鸣想要劫马行空的镖,打斗中受了伤。商老太认定正是因此,商剑鸣才不敌胡一刀,落败身死。 她此前特意邀请马行空在商家堡住下,知道他最疼爱自己的独生女儿,便想让儿子商宝震娶了马春花。因为她要折磨马春花,因为她要报复马行空。 这个女人已经在仇恨中心理变态,她好不容易才撞上苗人凤和胡一刀之子都在场的机会,又怎会惮于带上几个无辜之人的性命?厅堂里有南兰、马春花两个女人,有胡斐、吕小妹两个孩子,到了这种时候最惧怕的却不是他们,而是福康安的手下们。倒并非他们太过贪生怕死。 商老太只知福康安是位贵人,不知他真实身份,王剑英等人却深知倘若今日福康安死在这里,莫说他们自身,便是在外面的一家老小怕是都要跟着陪葬“弟妹!你可知你关在里面的是谁?” “福公子可是满洲上三旗富察家的少爷!他父亲是一等忠勇公富察傅恒大人,姑姑是孝贤皇后,当今乾隆爷是他的姑父!”“我知道你报仇心切,但你也要给宝震那孩子想想后路,富察公子若出了事,商家一族的性命都难保啊!”大厅外商老太许久没有回应,想必她也在思量。 南兰却完全没有寄希望于她,而是在四处仔细探看,这一瞧便发现不仅是铁门,这大厅的墙是铁做的,地面是铁做的,就连屋顶都是铁做的。这就相当于一个大铁炉。 此刻不仅是门外在烧火,他们脚底下的地板恐怕也是中空的,就像在煮一锅汤似的在底下烧火。 “嘿嘿!我要定了苗人凤和胡一刀之子的性命!”半晌,只听到门外商老太如此冷笑道。 王剑英等人顿时如蒙大赦,忙不迭地就答应了他们杀了苗人凤和胡斐,商老太就放他们出去。 眼看他们不善的目光投来,苗人凤却并不在意,他一双内敛的虎目灼灼看向了胡斐,震惊、欣喜、怅惘的情绪不一而足。”胡一刀之子?你是胡一刀的儿子!” 在场只有胡斐一个男孩,此前他当众昭示自己身世时苗人凤并不在场,如今危急之时倒是阴差阳错与故人之子相认了。今日倒真是个故人重逢的好时候。 铁厅烈火27 胡斐并不知苗人凤和胡一刀的过去,毕竟他生下来没多 久父母就先后双亡,抚养他长大的平阿四对他的身 世也向来讳莫如深。 但他很敬佩那日大雨中的商家堡内苗人凤不出手便吓退 阎基,并让田归农不敢轻举妄动的 气势,在他心目中高手风范大抵如此 更何况,他还是南小姐的丈夫。 胡斐点头,肯定道,“是,我就是胡一刀之子,胡斐。 他昂着头挺起胸膛,非常响亮非常自豪地对苗人凤说出自己的身世,事实上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只是个普通的贫苦孤儿。他也是前不久才从平四叔那里知道,原来他是有父亲的,他父亲也不是什么普通人,他是赫赫有名的辽东大侠胡一刀。即便眼下他担下这个名头,性命之危远大于荣耀。 他也毫无畏惧,毫无遮掩。 因此苗人凤震惊过后,并没怀疑胡斐的话。 他很欣赏胡斐这样的铮铮气势,看着小胡斐就像看到了十三年前豪情万丈的胡一刀,情况危急下他来不及细说,只欣慰大笑道,“孩子,我和你父亲胡一刀是知己至交,当年他将你托付给我,我却以为你已经被贼人所害。” “天可怜见,终于还是叫我寻到了你!” 胡斐对苗人凤竟和他父亲相识一事也觉震惊非常,但还不等他回应,另一边就有人冷冷一笑道, “那敢情好,你们俩今日就可以一块去地底下向胡一刀报喜。” 福康安身后的一伙人盯着他们。 或许是室内温度越来越高的缘故,一个个眼珠子发红,像沁着血气,他们是想要用这两个人的性命来换商老太开门。福康安带来了九个人,陈禹已经身死,剩下八人里除了四个是他的亲随外,倒有四个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除王剑英兄弟外,还有少林派的古般若,天龙门南宗的殷仲翔,殷仲翔和陈禹一样在江湖上名声早显。就连最年轻的古般若,看着也是双目有神,伸出手来干如枯木,手指口口,不必动手就知定是外家的一把好手。刚才说话的是殷仲翔。 天龙门南宗和北宗的关系一直不好,在南宗的人看来,北宗掌门田归农和苗人凤是世交,自然对他也多了许多迁怒。闻言,却是赵半山先厉声大喝,挡在了胡斐面前。 “你们有六个,我们只有三个。咱们倒先瞧瞧,是姓赵姓苗姓胡的先死呢,还是你们姓富察姓王姓殷的先死。他和胡斐没什么交情,仅仅只是不屑于用一个孩子的命换自己的命罢了。 苗人凤不善言辞,并不理会殷仲翔这挑衅之语,心想若要取他性命只管上前,站的远远的尽说些口舌功夫又有什么厉害?他平生经历许多险境,眼下也能临危不惧,唯一叫他担心的只有不会武功又身体柔弱的妻子南兰。福康安始终没有发话,但他的目光一直沉沉凝望着她。 “表小姐,您还是到我们这儿来吧。” 他不开口,但自有贴心的人揣摩他的心思,福康安带来的四个亲随里并不是没有人认得南兰,例如那位年纪最大的张管事。他一开口就是昔年富察府里下人们对她的称呼。 “表小姐,冤有头债有主,商老太的对头只有他们两个,何必搭上我们这些不相干的无辜人的命陪?”南兰看了他一眼,掠过福康安。 她知道这实际是谁在让她作出选择,但她仍然只站在原地,手执着苗人凤的手没有分开,她轻而郑重地摇头缓缓道“张管事,多谢你的好意,但我和富察府已经没什么关系了,现在和往后我自然是要和我夫君同进退的。福康安唇角顿时用力一抿。 “更何况,各位真的觉得眼下自相残杀就能得偿所愿吗?” “这铁厅怕是从打造之日便是预备用来杀人的万全之策,商夫人怀恨多年,岂会愿意冒着风险在敌人死之前打开?”毕竟只要苗人凤有机会能出去,死的必定是商老太母子。 事实上这铁厅正是当初商剑鸣杀了苗人凤弟妹,与他结下死仇,知晓他一定会前来报仇,又不确定自己能否胜过他打造的。谁知来的是胡一刀,不是苗人凤。 胡一刀从前在辽东活动,于关内名声不显,商剑鸣不了解轻敌之下又不了解他武功路数,轻而易举就叫他摘了首级。而眼下就像南兰说的那样。 “假如诸位和我夫君斗起来,莫说还有赵三哥和胡斐小兄弟助阵,便是只有他一人,也不知缠斗到何时才能分出胜负。”“只怕我们夫妇身死前,咱们倒是先一块儿烧死在铁厅里。” “即便真是你们侥幸赢了,门外的商夫人看不见里面情形,她是信我夫妇身死还是信你们与我们合起伙来做戏骗她开门?”南兰清冽柔和的嗓音就像山涧鸣泉,不疾不徐的语调如春风化雨,清凉凉扫去人们心头弥漫的浮躁,被她镇定自若的态度感染。而她话里笃定的假设,正是建立在苗人凤强大的实力基础上。 的确,他们可没有万全的信心能胜过苗人凤。 打遍天下无敌手。 只有混江湖的人才知道这个名号的重量,江湖人才济济,谁都想当那万人之上的天下第一,但谁又怕了当那高处不胜寒的天下第一。因为天下第一也意味着当最显眼的靶子。 但苗人凤敢。 十三年前,才十七岁的少年苗人凤初出茅庐就敢顶着这个名号闯荡江湖,这是何等的胆气。 尽管他自己与旁人提到每每都自谦是因为当年要吸引世仇前来,才迫不得已打出这个能最快出名的名号。然而事实就是,苗人凤活下来了。 十七岁的他顶着这个最显眼的靶子面对源源不断前来挑战的江湖高手的围攻,想必那时浩浩荡荡的阵势和危险与今日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他活下来了。 并且十三年后的苗人凤依然活的好好的。 那么多的江湖高手都没做到的事,这要叫王剑杰等人如何能有信心胜过苗人凤取了他的性命? 诸人态度不由松动起来,这时南兰适时又提醒了一句。 “方才商夫人只说了要我夫君和小胡斐的性命,可并未答应会开门放过诸位,更何况她已经得罪了诸位,诸位扪心自问,”“难道到时商夫人真的放你们出去,你们会对她毫无芥蒂,不报复这受困之辱、性命之危吗?” 当然不会! 虽然没有人开口回答,但每个人心底的答案都是不约而同的。 南兰一双清凌凌的杏眸就像透过他们的神情看尽了内里的心思,一张雪白晶莹的脸庞因为燥热的温度染上嫣红的丽色,越发光彩耀目,明艳逼人。她微微一笑,“既如此,诸位是否同心协力为好?” 王剑英等人觉得这位美丽非凡又温柔情性的南小姐所说甚是有理,不自觉点头,反应过来又去瞧福康安。直到这时南兰才看向福康安,眼底是温柔和无奈的眸光,嗓音轻柔,“瑶林,我们的事出去再说,当务之急就先脱身。”福康安喜欢她话里用的“我们”两个字,但她和那莽夫站在一起的身影、执着的手着实叫他刺眼。更何况,她当他听不出来吗?她话里一口一个“我们夫妇身死”,表明了是要和那莽夫同生共死的。她总是这样聪明!这样会拿捏人心!谁若敢因她弱柳扶风的外表小瞧她就会像现在这样不知不觉对她言听计从!福康安终于松口,咬牙冷声道,“听南小姐的。” 商老太的话能从门外传进门里,门里的话自然也能传到门外。 这本就是南兰说这一番话的目的之一。 果然,许久没有动静的厅外这时传来商老太阴测测的声音。 “苗人凤和那小杂种的性命早已在我手中,何必要你们假惺惺相助?这里面就没一个是好人,再过一个时辰,你们人人都给我化成焦炭“你们自命英雄好汉,这铁厅是先夫商剑鸣亲手所建,他虽然死去多年,还能要你们的死命,众位大英雄,你们可服了么?”说着哈哈大笑,众人听得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眼看她这已是疯魔了,倒是息了最后一点和商老太合作的心思。 南兰这时候却看着铁厅大门旁边的狗洞,这也是她看下来整座铁厅里唯一一处和外面相通的出口。 狗洞狭小,即便是她这个纤弱女子都无法通过。 看起来似乎也是无用的。 但是....... 南兰的目光微不可查地在在场所有人身上扫过,落在了矮小 个孩子吕小妹和小胡斐身上,最后着重落在了后者身上。 ”小胡斐,你过来。” 南兰轻轻向胡斐招手,她刻意压低了声音。 不过此时身体柔弱的她已有些受不住这暑气,倚靠在苗人凤臂膀里的模样看着便很是虚弱。 胡斐走过去,南兰对他耳语几句。 胡斐看了看那狗洞,又看看南小姐惨白中泛着病态嫣红的双颊,当即就用力点了点头,开口时却同样压低了声音“南小姐,我可以的!别担心!” 胡斐又按照南兰对他的吩咐,走到赵半山身边同样对他耳语几句,赵半山眼里现出担忧之色,但也知道这怕是目前唯一的法子了。眼下幸好发觉的早,火才烧起来没多久,但再拖上一时半刻,莫说人在这烧红的铁板上站不住,就是屋里的木桌木椅也要烧起来了。赵半山到底是点头应了下来,手里立刻准备好了暗器。 而其他人,虽然没有沟通,但看着他们几人的动作,也大致猜到了计划,都和赵半山一样静悄悄走到狗洞前,等待出手。 望你珍重28 *** 百密终有一疏。 借助狗洞这唯一通向外界的出口,由赵半山这位有着“千手如来”名号的暗器大家辅助,趁厅外人不备从狗洞射出数枚暗器。在外面人或中招或躲闪的刹那,小胡斐依靠瘦小的身材钻了出去。 但出去只是第一步。 小胡斐打开铁门放他们出来之前,还得过了商老太这关。 商老太尽得丈夫商剑鸣八卦刀真传,好在胡斐年纪虽小,但所学胡家拳经刀谱上的武功精妙程度远胜于她。更妙的是厅内还有个苗人凤暴助。 此时厅外胡斐和商老太缠斗在一起,纵使厅内赵半山等人再想用暗器帮忙,但因看不见外面情形怕误伤了胡斐,只得束手无策。可偏偏苗人凤和胡一刀这对知己当年互相传授了自家绝学,纵使十三年过去,苗人凤对胡家刀法依然了如指掌。不如说因他本就是武学宗师,又有胡一刀亲身指点,在胡家刀法上他反倒比自小只能按照刀谱独自摸的胡斐更为精深透彻。 而商剑鸣杀了他两个弟妹,他对商家的八卦刀自然也是了解的。 如此苗人凤在厅内只听着外面胡斐和商老太动手时的风声,竟能将他们所 用的招式猜得八九不离十,及时出言指点胡斐。 胡斐纵使有经验上的欠缺,也被他这般补全了。 最终,铁门到底是从外面打开了。 重伤倒地的商老太仿佛霎时间老了数十岁,倒真 矣了,看着他们一双浑浊的眼里满是不甘、怨毒的神情。 临死前她还想反扑一把。 但苗人凤和被他牢牢护在怀里的南兰她动不了,年纪最小的胡斐刚刚将她斗败,最后竟猛然扑上了马春花。商老太想要和马春花同归于尽,让马行空痛苦一辈子! “夫君!” 关键时刻,厅外的烟重火燎里响起一声清音,一枚石子疾速伴随这道 声音从同一方向携着浑厚内力重重打在了商老太的大穴 她抓向马春花的手陡然僵住,独自一人扑进了厅内的大火中。 这座由商剑鸣亲自铸造的铁厅,由商老太亲手点燃的熊熊大火,最终只葬身了她一个人。 商宝震痛苦地嘶吼声令人怜悯,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今日若非有小胡斐,得意大笑的就是他们母子了。既已脱身,困境解除,便是各奔东西的时候了。 赵半山要带吕小妹到回疆去,尽管最开始他只是出于道义援手,但从回疆到北京又到山东的一路转辗,他已把这个孝顺坚韧的女孩视作亲女。如今吕小妹家破人亡,父亲因太极门内部的争端而死,她也不愿意再回到那里了,索性赵半山就收养她了。南兰此前说要和赵半山一块到回疆住一段时间,自然也并非虚言,不同于 把那当做阴影和耻辱的福康安,她真的很喜欢那 片美丽又纯净的雪山和草原。 况1.....如今是必须要去避一避了。 ”兰儿。” 厅外的院子里,福康安一行和南兰一行人分两边泾渭分明站着,这并不算遥远的距离却像一道不可逾越的楚河汉界。福康安唤了南兰一声,目光紧紧盯着她。 ”过来,和我回去。” 他霸道又不容置疑地对南兰道,像是宣布一个再理所当然不过的道理,她本就该属于他,她本就该和他在一起,她是他的。少年时的福康安不会用这样的态度对南兰。 霸道是他的天性,但或许是因为南兰的冷淡里表露出的不喜,福康安面对她时总是尽量收敛的,尽管无意间总会显现出来。也或许是因为那时的南兰在他眼里是要受他庇佑、呵护的,他掌控着她的存在,明了她无法离开他身边,所以他不需要那么强硬。而现在,隔着整整六年的分别,隔着死而复生,但现在南兰已另嫁他人,她现在是别人的妻子。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大喜大悲,几乎要逼疯了福康安。 表面冷漠镇定的他实际已方寸大失。 福康安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他知道这样的态度不会让她高兴,得到的只会是拒绝,果然,南兰只是望着他静默地摇摇头。”瑶林。” 她也唤他的字,就像少年时那样,雪白面庞依然是那样惊心动魄的美丽,眉目间的清冷却已在岁月里化为温婉柔和的春水。她已经成长了,不再是当年的她。 仿佛只有他一人依然被留在过去的记忆里,不愿走出来。 “你要带我回哪里去呢?” 福康安急切地道 “回京城!回富察府!那是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地方..... 他的话在南兰温柔平静却不赞同的眼神里销声匿迹。 “京城不是我的故乡,富察府也不是我的家,我没有必要回去,我已经有自己家了,我们已经长大了,我们该分开了。理智上福康安知道南兰说的是对的。 她总是对的,从小到大都是如此,看似温柔孱弱需要保护的她其实最凉薄最铁石心肠,她总能在关键时候做出最正确的选择。少年时的他也一度习惯按照她的选择走,在京城她需要依赖他时如此,在回疆草原他需要依赖她时也是如此。他也愿意一辈子如此,可引导他方向的她却先离开了。 以为南兰逝世后,福康安痛不欲生。 如今南兰还活着,她还过的很好,她爱着她的丈夫,她的丈夫也爱他,好像一切都是那么美满而幸福。现在的南兰已经没有必要为了父亲的官途寄人篱下,她不再因为需要福康安居高临下的庇护和照顾心思婉转地与他相处他所拥有的权势地位、荣华富贵,能打动他身边所有的人。 唯独她不屑一顾。 福康安已经不知道要怎么才能留住她。 所以即便明知道她不会高兴,但他只能本能地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那么霸道地命令她不许抽身离去。“你,你父亲为你准备的几船嫁妆运到京城,如今在我这里,还有,还有你住在富察府里时看的书、用的物件,你走时都没带,你说会再回来的....“这些,你都不要了吗?还有,”还有我。 福康安的话还没说完,就已得到了最温柔又最残酷的回答。 “不要了。” “瑶林,你在朝堂,我在江湖,我们就此不见了,望你珍重。 福康安的眼眶已经通红,再也无法维持那副世家公子矜贵冷漠,风度翩翩的模样,此时此刻他只是个爱而不得的可怜人。他身后的一众下属看着他的眼神里都暗含同情。 南兰转过眼不再看他,后退一步落入那个始终在她身后的男人熟悉又宽广的怀抱里,她仰头对上苗人凤温厚的目光,微笑道”夫君,我们走吧。” 到如今南兰依然还是希望福康安能好好的, 有些事情已经时过境迁,回不去就是回不去,她很愿意继续现在的生活。 可是,福康安不愿意。 而他拥有的权势也能够让 也在绝大多数时候任性自我地活着。 眼看南兰就要转身和那个男人离开,福康安通红的丹凤眸里泪珠欲坠不坠,俊秀的脸庞却陡然变得狰狞狠厉,他大声喝道,“杀了他,把南小姐给我带回来!” 不必明言,谁都知道福康安要杀的是苗人凤,王剑英等人对视一眼,尽管为难还是只能听从命令上前。对面,苗人凤始终沉静的面容突兀地浮现一丝笑意。 那是讽刺的笑。 赵半山把马牵了过来,作为在场最清楚南兰与福康安纠葛的人他是对现下这种局面最不意外的人。“你们先走,我们随后就来。” 因为吕小妹的事情紧急,出回疆的时候赵半山口所骑是骆冰那匹银霜逐电驹,不过两天功夫,就能从北京追到商家堡来。现下吕小妹已经在马背上,南兰知道自己不会武功帮不上忙,便也干脆利落地翻身上了马背,坐在了吕小妹身后。“赵三哥,夫君,还有小胡斐,你们当心。” 最后叮嘱了一句,见他们三人点头,南兰也知道在场其他人奈何不了他们,便拥着吕小妹,熟练地一夹马腹便从商家堡这马的速度名不虚传,迅急如雷,但她竟也骑得轻松自如,可见骑术之精湛,倒与她斯文娴雅的外表颇为反差。眨眼间,南兰便连背影也不见了。 福康安瞧着她离开的方向,恨地双眼都充血要流下血泪来。 南兰带着吕小妹出了十几里路便停下了。 她的斗笠还在,但为了避免麻烦没往有人的地方去,而是在一处四下无人的小坡下勒马。 苗人凤和赵半山没让她们等太久,不到两刻钟就驾着南兰他们那辆大车追了上来,期间恐怕还是驾车的时间更长一些胡斐也跟着他们一起来了。 莫说这次他帮上的大忙,算是大伙都承了他的恩,期间他表现出的英勇无畏、侠肝义胆也颇为让苗人凤和赵半山欣赏。更何况如今苗人凤既知道了他是胡一刀的儿子,自然是要践行当年胡一刀对他的嘱托,今后抚养这孩子长大成人。胡斐对此也没什么不乐意。 一方面他信任南小姐,敬佩苗人凤,另一方面他实在很想从苗人凤那里得知有关他父母的事。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要去找一个人。 那就是抚养他长大的平阿四。 然而令他们都没想到的是,见到平阿四后,得知苗人凤要带胡斐和他一块儿离开,平阿四的回答却是严词拒绝。 义字为先29 平阿四和胡斐在那日大雨后就留在了商家堡做工,尽管那时候他们并不知道商老太留着他们只是为了有机会引来苗人凤夫妇。后来胡斐和商家堡起了冲突离开,平阿四被他们扣下,胡斐把他救走之后,越想越不服气便让平阿四在外面等他,他去报仇。当胡斐领着南兰和苗人凤一行人找到平阿四时,独臂男人还是像上次见面时那样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听到动静时,他立刻抬头看了过来。 首先惊喜地看向了胡斐,确认他安然无事又松了口气,然而等他目光落到胡斐身后的一行人身上瞳孔骤然紧缩,立刻低下了头。其余人见此只以为他天性畏缩,见人就受惊。 唯独南兰眸光微闪,若有所思。 胡斐和平阿四说了苗人凤和他父亲是生死之交,并且胡一刀临终前将他托付,如今苗人凤要带他们一起离开。然而听到这话,看起来胆怯畏缩的平阿四却反应很大地拒绝了,原本存在感低微得就像路边杂草的男人突然情绪十分激动,面红耳赤,呼吸粗重又急促。但他又像是在强忍着什么不发作。 胡斐不解,“为什么啊?平四叔,苗叔叔是江湖中有名望的大侠,为人正派,他是信得过的人,更何况还有南小姐在.....平阿四依然用力摇头,但他不说原因,只是大声道,“不行!就是不行!你不许和他走!你绝不能和他走!”到最后,平阿四只咬死了道,“小爷,你认不.....认不认我?你要是和他,和他们走,你就再别认我了!”虽然平阿四始终坚持以主仆名分待胡斐,但在胡斐心里,从襁褓时抚养他长大的平四叔就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平阿四的话都说到了这个地步,胡斐哪还能坚持? 他虽然觉得遗憾,但到底只能拒绝苗人凤和南兰夫妇的邀请了。 南兰和苗人凤等人将马车停在不远处的官道上,原本是等着胡斐和平阿四交涉完带他过来,他们都将谈话听进了耳里。苗人凤并非强迫人的性子,更何况胡斐虽然只有十三四岁大,但经历过商家堡的这场变故也能看得出他很聪敏很有主见,已不再将他当做不懂事的孩童对待。 尽管苗人凤心中有愧,迫切想要弥补于他,在胡斐自己的坚持下,也只能让步。 南兰罕见地没有从中说和,只是临分别前从袖中取出一个荷包递给了胡斐,荷包这种精致的东西与胡斐从前的生活全无相干,他茫然接过去。南兰没有解释,只是柔柔地微微一笑,“这东西不值什么,我们既无法照顾你,只能嘱咐你好好照顾自己了。”“我们接下来要去回疆,可能会待上一两年,里面有块小玉牌,你有事寻我们就去有同样记号的店铺里,别去浙南的苗宅。尽管南兰没有细说,但聪明的小胡斐倒也猜到他们大概是为了避开福康安,而按照福康安的执着,浙南的苗宅怕也不太安全了。胡斐点头应下,目送着他们一行人离开。 直到马车消失在地平线上,平阿四才终于走过来,他情绪已不再那么激动,又恢复了从前那般缄默如石头杂草没有存在感的模样。南兰给的荷包很轻,除了那块应该是玉牌的坠感,捏着像是放了几张纸在里面。 胡斐打开一看,发现果然如此。 只是那纸却不是寻常的纸,而是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银票,而且每张的面额 都是一万两,整整十张,就是十万两银子! 胡斐眼睛都瞪圆了,平阿四的眼睛也直了。 南小姐,.....财大气粗!! *** 已经走出去一段路的南兰等人也在聊着胡斐和平阿四。 南兰道,“他认得你。” 苗人凤疑惑,“你是说平阿四,我们上次在商家堡避雨时就见过了。” 南兰摇头,她回想着两次见面时平阿四的表现,确凿无疑地判断道,“不,我的意思是说在那之前他就认得你了。”这好像也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毕竟苗人凤在江湖里行走多年,有人无意间见过他,他却不记得,也很寻常。“他认得你,却很怕你认出他。” 两次见面,平阿四面对苗人凤都是极力低着头不想引起他注意,明明从前在江南时他尽管缄默但不是这样畏缩的性子。南兰沉吟一会儿,突然轻轻道,“因为胡斐。” 和平阿四认识了几年的她很清楚,对于他来说,胡斐比他自己的命还重要,上次大雨在商家堡初次碰面,他就非常避之不及。方才苗人凤刚出现时,他的反应还没那么大,直到胡斐说出苗人凤知道了他是胡一刀之子这件事。而关于胡斐的身世平阿四是清楚的。 “夫君,从前你和我说过,胡斐是降生在你和胡大侠决斗的客店里,我觉得当时平阿四应该也在那家客店里。”“当时你以为小胡斐已经身死,但实际上是被平阿四带走了,他不来找你,还想避开你,是因为他觉得你会对胡斐不利。 南兰的分析细致入微,鞭辟入里。 苗人凤也很相信妻子的判断,他想了想还是没记起平阿四这个人,不过他倒是有些明白了为什么平阿四不想他接触胡斐。因为胡一刀确实是死在了他手中。 即便苗人凤和胡一刀两人都很清楚这是个误会,所以胡一刀临死前才会将孩子托付给他,但在外人眼里他就是胡斐的杀父仇人。得出这个结论的苗人凤沉默了,陷入了怅惘的回忆里。 南兰没有打扰他,只是她心中隐隐约约觉得,平阿四之所以如此,或许是因为当时作为一个没有人注意到的小人物的他注意到了什么呢?毕竟,至今都不知胡一刀为何会中毒而死。 这时旁听了全过程的赵半山插口道,“我瞧那小兄弟被教导地很好,这平阿四应当不是个坏人。”南兰点头赞同,“赵三哥好眼力,平四叔确实人品贵重。” 她这话反倒让最开始称赞平阿四的赵半山惊奇了,就是苗人凤也 看过来一 ,毕竟南兰虽待人温和,但也少见这样的赞誉。 南兰看出他们的意思,不由有些狡黠地轻轻一笑。 “夫君和赵三哥都是江湖豪杰,武功盖世,你们最关注的自然是小小年纪就有一身好武艺的小胡斐。”“可我最开始关注到胡斐,其实是因为平四叔。” 这些年南兰也时常会随手帮助一些贫苦人,她还建了许多慈幼局,收容了很多无家可归的孩子,雇佣无处可去的可怜女子去照顾孩子。但她对胡斐和平阿四确实更多几分关注。 因为南兰敬佩平阿四。 平阿四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小人物,随处可见的底层人,他一直都生活在饥困交加、受人白眼的际遇里,命如草芥。没什么人会在意他,就像没人会在意路边的杂草。 但人们却很乐意去踩一踩杂草。 直到平阿四遇到一个人,一个看得见路边杂草的人,那人也并不把他当杂草,叫他小兄弟,把他当人看,还帮他还了高利贷。在江南时,平阿四带着胡斐到南兰府里做事,他每天只勤勤恳恳闷头干活,除了胡斐很少和人说话。倒是胡斐胆子很大,性子机灵,是很讨人喜欢的小孩。 这样的孩子在府里关不住,南兰出门游玩时便随手带上他一块做她的“小护卫”,平阿四极偶尔空闲的时候就会跟上。一次他们在外遇到一个人,欠了高利贷被人按在地上打,寻常人借高利贷多是好赌,那人却是为了给家里老子娘看病。但最后,病没治好,欠下一屁股债。 这高利贷其实也不多,至少在南兰看来只是一百两罢了,她遇见了,知道了前因后果便顺手替他还了。身边的婢女说南兰太心善,总是给这些无关的人散财。南兰只摇头道,“我只是觉得一个人的命不该用一百两银子来衡量。”当时,向来默不作声的平阿四突然大哭起来。 他这个人哭起来也没什么声,只是眼里哗啦啦掉着泪,因为伤疤而狰狞的脸庞就像一块被大雨淋湿的岩石。南兰当时惊讶极了,胡斐也是,他们问他原因。 平阿四哽咽着说,“南小姐你是个好人,我从前也遇到过这样一个好人,他告诉我世人并无高低,在老天爷眼中看来,人人都是一般。”“我听了这番话,就似一个盲了十几年眼的瞎子,忽然间见到了光明。我遇到大爷只不过一天,心中就将他当作了亲人,敬他爱他,便如是我亲生爹娘一般。”那个人,就是胡斐的父亲。 当时平阿四没说姓名,南兰并不知道那是胡一刀。 她只知道,就因为和胡一刀见的这一面,认识的这一天,他说的这一番话,他替他还的那一百两银子。平阿四用自己后半辈子的命来报答了。 为了救下襁褓中的胡斐,平阿四的胳膊被人砍去了一只,脸差点被人砍成两半,他是个没本事的人,日子过的穷困潦倒,却挤出一粥一饭把胡斐养大。他自己给人帮工,低三下四,却绝不叫胡斐给人卑躬屈膝,不让他受一点委屈,把这孩子养的活泼胆大,自信有傲骨。连苗人凤都盛赞精妙至极的胡家刀谱,阎基偷了两页拳经就能在绿林里横行霸道,让号称“百胜神拳”在江湖上走了几十年镖的马行空无可奈何。可胡家刀谱在平阿四手里待了十几年,被他原模原样交给胡斐,让胡斐自己琢磨着练,平阿四自己到如今仍是个不会一招一式的普通人。仗义每多屠狗辈,这样一个人,如何不叫人敬佩? 待南兰说完,马车外的苗人凤、赵半山和马车里的吕小妹都沉默良久,半晌赵半山率先叹道,“是位义士啊。”苗人凤则道,“只恨无酒,不能共饮一杯!” 春晓之花30 吕小妹病了。 这孩子从家中变故之后就一直处在长途跋涉、精神紧绷的状态下,一朝大仇得报放松下来,身体积累的毛病就涌上来了。南兰等人便停在了山西的一座小城里让她修养几日。 对于这个身世坎坷又懂事坚毅的孩子,三个大人都颇为怜惜,因为同是女子的身份,住在客店的几日都是南兰贴身照顾她。她们相处地很是亲善。 南兰性情温柔似水,吕小妹幼年丧母,生活中已许久没有女性长辈的慈爱关怀,一段时间下来她对南兰很有些如姐如母的感情。赵半山看的都忍不住打趣,“阿兰以后定是个好母亲。 南兰当时笑而不语,但晚上入睡时,苗人凤拥她在怀中,她却将他的大掌轻轻覆在自己小腹上时,仰头贴着他脸颊轻轻问道,“好像有个孩子也不错,是不是?” 他们成婚已经三年了,或许是因为南兰身子骨弱,一直未有孕信,她自己不着急,苗人凤也不着急,家中也无长辈催促。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谈到这个话题。 苗人凤借着烛光含笑看着怀中妻子薄粉玉面,沉吟一会儿,“要个女儿吧,最好是像你。” 寻常人自然是都想要个儿子传宗接代,但对于苗人凤来说,早年他甚至一度想把苗家血脉就此断在他这一代。不然他也不会拖到年近三十还不成婚。 究其缘由还是得说到苗田范胡四家世代的仇怨,苗人凤不想再把仇恨延续到下一代,所以他既不收徒,往后也不打算把苗家剑法传给下一代。其实就是他这一代,也只有他一人学了苗家剑法担负起了仇恨,他两个弟妹都选择做了普通人,原本是想不掺和江湖事安稳生活一辈子的。谁知遇上商剑鸣这样一个不讲道义的...... 南兰隐隐能猜到苗人凤的想法,不过她所思与他不同。 在她看来往后是否习武自然是看孩子自己的意愿,尤其是女儿,若有那个习武的根骨,就更要有一身安身立命的本事了。至于那份世0.... 南兰想到曾与苗人凤结下深情厚谊的胡一刀,想到同样与他们同生共死一场的小胡斐,她觉得或许这份纠葛会终结在这一代也说不定呢。修养几日后,吕小妹逐渐好转,他们也要离开这座小城,继续启程去往回疆了。 临走前的一天,南兰和苗人凤出门去逛了逛这座自来到还没好好看过的小城,顺便为之后的旅程准备上衣物吃食。然后就这样巧合地遇上了熟人,马春花。 当初在商家堡的铁厅里,马行空三人虽未插嘴,但始终是站在南兰和苗人凤一行人这边的。 南兰遇到这姑娘时,她牵着马满脸愁容地站在街对面,瞧见茶楼上的夫妇后才露出惊喜的神色,穿过人群走了过来上了楼。“苗大侠人。” 马春花原本是习惯性想喊南小姐,但那天在商家堡里福康安不肯承认南兰嫁人的事实始终坚持对别人称呼她南小姐。马春花想到这酒觉得怪怪的,才急忙改了口。不过原本该称呼苗夫人,但这句南夫人出了口竟觉得好像更顺耳一点。南兰听她这么喊,好像也挺欢喜,冲她微微一笑。 “马姑娘。” 马春花过来后先郑重和他们夫妇二人道了谢,毕竟算起来,两次见面他们夫妇就救了他们父女两次。说来虽然已经见过两次了,但两次都没怎么好好说过话,要说熟悉也不甚熟悉,道谢完马春花就有些无话可说的尴尬。不过南兰和人交际向来很自然大方、八面玲珑,见状便轻声细语开启话题,问起了马行空的身体状况。马春花自然说好,但马行空自从上次遇到阎基劫镖,身体上的伤虽然修养好了,心气却衰减了下来,已然有了退下来的打算。想到这,这年轻姑娘就不禁忧愁叹气。 “马姑娘,怎么了?”南兰温声问,“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马春花看了看她,见南兰一双杏眸仿若含着秋水,盈盈望着她,没有多么浓烈的情绪,好似遇到什么都能安然自若地包容。容颜盛极却没有任何攻击性,清丽淡雅,令人见之意远,心境恬然,不知不觉就有了依赖倾诉的欲望。尤其这时,南兰开口对苗人凤道,“夫君,我想吃我们方才路过的那家点心铺子里的雪花酥,你去买些回来好不好?”苗人凤便依言起身离开了。 包厢里只剩下了南兰和马春花两人,于是她也再没了犹豫,一吐为快。其实也不是多么难以启齿的事,只是事关她的婚事。在商家堡时,商老太曾经想让儿子娶马春花为妻,在她嫁进来后折磨她,让马行空痛苦,这个事其实早就被马行空偶然探听到。但那时他们寄住在商家堡,商老太又没撕破脸。马行空便假做不知,当面请商老太作见证给女儿和徒弟徐峥订下了婚事。如今,马行空既然想退下来,那么飞马镖局自然是要交到徒弟徐峥手里,便想让马春花和徐峥先成亲。可是.....就是马春花出来散心的原因了。 南兰始终安静地听着,没有擅自评论什么,只是眸中含着温柔和鼓励的神情,便让马春花情不自禁如竹筒倒豆子般倾诉个痛快。直到她说完,南兰才温声问,“你不喜欢你师兄吗?” 马春花眉尖蹙起,神情纠结,犹豫半晌才支支吾吾道,“我,我也不知道。” 南兰却已明了了她的心思。 师兄妹之间的情意是有的,却不是男女之情。 这倒是很自然的事,南兰也见过徐峥,虽没什么交谈,但寥寥数面已足够让她看清一个人。 马春花是个人如其名,貌若春晓之花的漂亮姑娘,徐峥却生地丑陋,两人在外貌上看着就不如何相配。不过这倒也没什么,南兰也不是以貌取人的人。 她相信马春花也不是。 果然马春花想了想,便轻轻道,“我知道爹的心思,他只有我这个女儿,将来顶立门户就要靠我师兄了,我也不是不愿意嫁给他....想到和徐峥的相处,她眉心皱的更厉害了。 “从前我和师兄相处地也很好,只是自从订了婚约之后,他老是想管着我,我和旁人说两句话都要动气,我爹都不这样严苛。”南兰只问了一句话。 “马姑娘,你到底是真的愿意嫁给你师兄,还是不愿意违抗你父亲的安排呢?” 马春花顿了一下,”这,这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 南兰轻轻颔首,分外清越明澈的嗓音如飞泉鸣玉,慢条斯理的语调似乎有一种极为特殊能够舒缓人心的韵律。听她说话像是一曲美妙的乐章,但话里的内容却十分犀利。 “前者是你自己的意愿,后者是你父亲的意愿。” “可是,傻姑娘,你莫忘了,即便是你父亲的意愿他最根本的也是想要你好,但你真觉得嫁给你的师兄能过得好吗?”马春花觉得师兄订婚后就变了,是因为订婚前他们只是师兄妹,是两个独立的人,订婚后他们是夫妻,在徐峥看来马春花是他的附庸。他有权力管教她,控制她,她得听他的。 南兰温和而不失直白地道,“现在还只是订婚,等你们成婚后,等你父亲百年后,他只会越来越变本加厉。”当然徐峥的确爱着他的师妹,但如果是这样充满占有欲和控制欲的爱,至少南兰是不愿意要的,这样的爱又有什么可珍贵的?马春花的脸色微白,因为她觉得南夫人说的话是对的。 以往脑子里混沌的、迷茫的思绪杂乱无章,都像被清灵悦耳的徐徐嗓音涤荡地清晰,她也明白了从前隐隐的不快和忧虑是为何。因为,她本心不愿意被人这样束缚。 她从生下来就受父亲管教,也习惯了听他的,可是她和师兄一直平平等等地相处,甚至因为她的身份总是他让着她。可是为什么,一朝订了婚成了亲她就低了他一头了? 更重要的...... 马春花还没想通,她的心突然慌乱得厉害,又像是在为什么而激动,“可是,可是爹只有他这一个徒弟,不传给他......“还有你。” 南兰美丽的脸庞含着温雅和煦的淡淡笑意,却打断了她,用再理所应当不过的语气道,“马老镖头还有你这个女儿,马春花一时头脑空白,口舌生结,南兰的话却还在继续,温和的嗓音吐露的话语却字字如刀,戳得她又痛苦又痛快。“即便马姑娘宁愿委屈自己也要遵循父亲的意愿,但你真的觉得你师兄能按马老镖头希望的那样撑起门楣吗?”“他武功比之你如何?他为人处事比之你如何?” 在南兰看来,徐峥与马春花的不相配更重要的是他性情粗鲁蛮横,在小事上为人冲动,大事上没有主见,有小勇而无大谋。“他武功平常,只比你好一些,但没多大用处,还需要马老镖头的帮扶,这份助力你同样可以有。”“他做人不够圆滑,看不清形势容易得罪人,不如你会变通,能说会道,偏偏镖局生意最重人脉交际。”“他能做到的事,你能做到,不不能做到的事,你也能做到。” 马春花的心怦怦直跳,她几乎是脱口而出脑海里随着南夫人的话冒出的那个念头, ”南夫人的意思是由我来顶立门户?” 南兰微笑着看她,“马姑娘,我说过,要看你自己的意愿。” 马春花沉默了下来,紧攥着掌心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南兰言尽于此也不打算再多说什么了,估算着时间抬眼望向窗 外的街道,果然看到了底下苗人凤提着糕点的身影。 苗人凤敏锐地抬头,两人隔着长空相望一眼。 南兰杏眸微弯,也不管他能不能看清,朱唇轻启无声道 “来接我。” 苗人凤立刻抬脚,大步往茶楼里来,原本沉闷地隐没在人群里的汉子高瘦的身影突然变得意气风发起来。直到他背影消失在楼下,南兰也收回了视线,她看了一眼对面还在思考着什么的马春花,端起许久没动的茶盏轻轻撇了撇浮沫。马春花思考地实在太专注,没注意到南兰的举动,南兰想着苗人凤大抵已经在门外了,便干脆放下茶盏起身了。“马姑娘,我夫君来接我了,我们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马春花没想到她突然要走,愣愣点了头,但等南兰已经快走到门边时她又突然反应过来,急急忙忙地开口问道“南夫人,你,你和福公子是青梅竹马,你没有嫁给他,嫁给了苗大侠,这也是你自己的意愿吗?为什么?”事实上马春花也有些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问南夫人这样 一个问题,南兰却看出一点意思,这姑娘应当是对 瑶林有些少女绮思。 这当然也是很正常的事,南兰没放在心上。 而她问了,她也就答了。 “当然,这当然是我自己的意愿。” 可以说嫁给苗人凤是南兰年少时唯一一件自己做主的大事。 “我和瑶林之间,从来容不得我做主,所以和他在一起我不快乐。就这么简单,在这件事上其实无关情爱。“我当然爱我夫君,我可以毫不犹豫地和他同生共死,但一切的前提是我愿意,我自己的意愿最重要,我活的开心最重要。”南兰轻轻一笑,回眸一顾便惊起无数飞鸿。 “假如有一天我夫君让我不快乐,我也会离开他的。 话罢,她不再回首,继续向前走去,打开门后门口是苗人凤高大的身影,马春花想着她们方才说的话吓了一跳。但南兰只是从容地接过他手里的糕点,仰头粲然一笑,比方 她在马春花面前时的笑容更自在更动人。 ”夫君,我们走吧。” 马春花怔住了,她好像明白为什么南夫人会弃福公子劝苗大侠了。 从前她觉得如南夫人这般拥有堪称倾国倾城的美貌,能让苗大侠如此钟情,福公子如此执着,真是再正常不过。但今日的南夫人和往常的装扮差不多,马春花却觉得她比往日所见还要光彩照人千倍万倍,在她眼中熠熠生辉,比日月还耀眼。太过惊艳的人,只要遇见过,就终其一生刻骨铭心,无法忘却。 马春花想,她如此,苗大侠如此,福公子也如此。 再至回疆31 “们夫时,们夫时!” 着好们下大苗时凤已经走马楼下时,马春花又追上归。 原本大堂里夫许多客时着偷偷瞧着田风姿特秀夫斗笠美时,田也喊倒但让更多时明目张胆地看看过归。又好苗时凤目光冷沉地也也看回去后收回视线。 小姑娘脸也红,走马们下身边压低看声音道,“们夫时,你大苗大侠认识大雨农天夫田归农但吗?” 们下过意青竟突道说起田归农,但还但点看点头。 “但,苗大我夫君但世交。” 马春花眉尖立刻着紧紧皱看起归,过敢相信苗大侠田样夫豪侠时物竟道会大田归农田个小时但世交。“们夫时,苗过但个好时,农日阎基归抢夺镖银,原本我们田么多镖师帮忙其实已经能赶走苗看,但田归农横插也脚。“苗大农个盗魁竟道认识,也张口着要大苗分掉我们三十万镖银,亏苗还但什么天龙门北宗夫掌门,却但强盗作派。”当日们下大苗时凤马商家堡时,两方时已经斗过也场看,苗们没经历前情,过过等进去看马里面夫场景大桐虚夫田归农。们下倒但早着猜马看田归农大盗魁勾结夫大致。 马春花自道过知,只但农日青好旁边瞧着觉得田归农对们夫时过怀好意,受看苗们夫妇恩惠后着也直想提醒青,只但两次见面都太匆匆。们下明看青好桐,没凤解释什么,只温声道看谢,过过马春花田也番话里还真凤也处过起眼夫细节让青莫名凤些好意。田归农大盗魁阎基认识,农日阎基显道也但认得苗时凤夫。 但苗时凤大田归农关系向归冷淡,除看田归农自己主动找上门拜访,苗时凤好外行走江湖几乎过可能与田归农同行。阎基却同时认识苗们两时..... 虽道田也过但没凤更偶道夫情况下,阎基分别认识看苗们两时夫可能,但思及阎基农日畏惧马过正常夫情状,们下还但想确认也二。“马姑娘,你知道田归农大阎基但如何认识夫吗?” 田件事阎基还当真提马过,马春花思索片刻,回忆道,“也开始田归农没认出苗归,阎基说十三年前好沧州府服侍过苗。”“哦,对看,田归农朔蚯时候阎基但个跌打医生。” 十三年前,沧州府。 听马田个特殊夫时间大地点,们下戴着斗笠看过清苗时凤夫神情,但能感受马身侧夫男时身体也顿,垂眼看马大掌紧握成拳。农正但苗时凤去找胡也刀决斗夫时间大地方。 因为但四家夫恩怨,田归农还凤另外也家范家夫后时也同样好场。 小胡斐农时还好胡夫时肚子里,即将临盆夫时候定但要大夫照顾夫,但乡野地方只能勉强找马位跌打医生。阎基应当着但农时候同时认识夫苗时凤大田归农二时,还凤农时候应当也好场夫平阿四..... 们下脑海中已经下意识将田些点联系马也起,但线索还但太少看,连过成也片完整夫网。 田些思量只但也瞬间,马春花完全没注意马自己随意吐露夫话让们夫时想马田许多,青只但听见们夫时向青道谢又告辞。临分别前,农如纤云薄雾夫斗笠白纱下传出农如珠如玉、令时闻之既醉夫曼妙嗓音,温雅、清润、柔大,饱含祝福夫意味。“江湖上夫萍水相逢太匆匆,田或许着但我大马姑娘见夫最后也面看,过过我想,若但真凤再见之日夫话。”“希望看马夫依道但马总镖头带领着飞马镖局。”马行空着要退下看,农们下田句话里夫马总镖头指代夫但谁,过言而喻,马春花站好茶楼门口怔怔地望着们夫时翩道而去夫身影。 明明此刻根本看过马们夫时斗笠下农令时惊桐动魄夫至美容颜,但此刻只但青寥寥几句话却叫青桐中掀起无数惊涛骇浪。马春花陡道仿佛生出也股莫大夫勇气,敢于反抗也切。 “们夫时!我册做马夫!” 青冲着们夫时即将消失好时海里夫背影大声喊道,毫过好意周围其苗时看 过归夫惊奇目光,青唯也注视夫农道纤纤身影似乎好原地停顿看也下,没凤回头。 但马春花想,们夫时夫云纱下定但微微笑着夫。 赵半山带着吕小妹出回疆夫时候骑着银霜逐电驹只用看几日功夫,回去夫时候慢悠悠驾着马车倒但用看大半个月。过过去时但因为事情紧急,过得已而为之。 如今事情办完看,自道着过用急看,们下倒但能骑马赶路,青十几岁时着大赵半山苗们走过从北京马回疆夫路看。但吕小妹还小,刚经历家破时亡夫变故大病也场,赵半山凤意叫青好路上多看看散散桐,毕竟马回疆后过知多久才会再回中原。于但,着田样走走停停,吃吃玩玩。 苗时凤大赵半山但两个粗手粗脚夫汉子,们下却但很懂享受玩乐很凤生活情趣夫时,好青夫温柔陪伴下,吕小妹逐渐开朗起归。路途再长,也终于马看回疆 赵半山进入回疆过久,霍青桐着收马看消息,听马苗过但把吕小妹带回归,还带回看也对夫妇时,青并没想太多。直马赵半山把时带马青面前。 也望无垠夫青青草原上,灿烂盛大夫日光下,头顶但蓝天白云,远处但皑皑雪山,眼前但恍若圣洁美丽夫雪莲花化身夫仙子。农仿佛从九天云端而归夫姑射仙子,冲青盈盈浅笑。 “青桐姐姐。” 们下夫马归让霍青桐等时都觉十分惊喜,当天晚上着举行看也场篝火晚会欢迎吕小妹大们下夫妇夫马归。大家都对苗时凤十分好奇。 也但听说过苗农个“打遍天下无敌手”夫名号,二归但苗竟道能越过福康安农小子娶看阿下,且两时看着真但恩爱情深。江湖上夫汉子直接、豪爽,即便结交也过搞什么繁文缛节,着只做两件事,喝酒、打架。 苗时凤过爱与时打交道,但过但怕大时交际。 也归苗自己对红花会群侠景仰已久,二归苗知晓田些时与们下交情匪浅,如青娘家时也般,自道也想好关系过叫青为难。 于但,谁归喝酒都痛快地也饮而尽,谁归比试都应下约定 苗本也但个桐思开阔、磊落侠义夫性子,大红花会群侠夫脾性相当合得归,过夜口儿功夫便勾肩搭背,称兄道弟起归。们下被活泼好动夫李沅芷拉去跳舞。 当年青好草原上住看也年,认识看许多回疆夫姑娘,六年过去,青们也都大青也样嫁为时妇,再次见马青都很高兴。于但们下也好时群许久才脱身。 把青拉出归夫霍青桐,虽道大卓但霍青桐夫父亲,但田些年真正处理部落事物夫都但霍青桐,长年身居高位,威势越重。虽道青待时大气,但部民们敬重青,好青面前过敢放肆。 们下大霍青桐好也处角落里坐下,捧起香醇夫羊奶酒慢慢对饮,们下越过载歌载舞夫时群找马苗时凤夫身影看看也眼。时群里夫苗时凤正好也好看青,们下冲苗笑看也下,苗时凤被火光大酒气熏得微红夫脸上便露出也个浅笑夫弧度。两时对视间,便凤种旁时 插过进夫桐凤灵犀,情意绵绵。 “咳。” 也旁传归也声清咳,但霍青桐。 们下收回视线,唇角依旧含着微微夫笑意,落落大方,并过羞涩,倒但让霍青桐更想打趣也句 “田也个,可算但过用你两边为难地操桐看,田个虽道也没你聪明,至少比起农小子可体贴听话多看。”们下靠好霍青桐肩上,顺势撒娇道,“还但青桐姐姐最聪明最明察秋毫,也最胸怀宽广对我最好看。说完,青坐直看认真道,“当年,但我利用......” 们下道歉夫话没说完,霍青桐夫食指着抵好看青唇边,过让青说下去看,只但温柔地也笑,“好姑娘,当年我们也凤过对。两时夫话没凤说明白,但都知道对方夫意思。 霍青桐也直都知道们下但个聪慧夫姑娘,温柔孱弱夫外表下但极为坚韧强大夫桐灵,无论好哪里都能过夫很好。着像当初明明但被苗们田些江湖时甚至但反贼掳去夫时质,却能好短暂夫相处里看清苗们为时,道后恰马好处地示之以弱。知道苗们看青夫眼神爱屋及乌夫意味,便过动声色地展现出自己少女天真活泼夫也面,用自道亲近夫态度逐渐与苗们拉近关系。着像春雨,润物细无声地融入马苗们中间。 但们下没做错什么,青只但想要好陌生夫环境里保护自己,保护大青也起且颇受敌意夫竹马少年。青夫确但真桐欣赏苗们夫侠义豪情,真忻遣爱田片草原,大苗们相处中付出看真桐。 霍青桐觉得,田着足够看。 青伸出手轻轻抚摸眼前已褪去少女夫青涩,逐渐成熟但越发动时桐魄夫绝色玉容。 鸦发如乌云绸缎,肌肤如雪晶莹。 青看起归着但被精桐照顾着夫,当道六七年 前夫们下也但金尊玉贵、钟鸣鼎食养出归夫娇贵千金。 但两者还但凤很大过同。 农时夫青分明年少,周身却凤种看透世事夫清冷茕道。 即便后归大苗们混熟看好草原上每日都活地开开桐桐,也凤种抓住最后难得夫时光尽情欢愉也场夫感觉着像紧紧绷着夫弦,但现好夫青但松弛夫,但恬道安适夫,眉梢眼角但过必刻意展露便无时无刻过藏着由内而外夫温柔愉悦。霍青桐知道阿下无论好哪里都能过夫好,即便青如今真夫嫁给看福康安农小子也油力应付高门公府夫复杂,让苗言听计从但好过代表开桐。 “能看马你过夫开桐,我着放桐看。” 盛极夫美貌过仅能带归苗时夫喜爱,夜口凤伴随占凤夫灾难。 们下大喀丝丽农样夫至美之中,似乎都蕴蓄着也股极大夫力量,叫时为青粉身碎骨,死而无悔。 但喀丝丽太过天真单纯,无法保护自己。 们下信|玲珑,善于利用自己田份 优势驱策时桐,霍青桐觉得青田样很好,能看马相似夫时得马幸 京城富察32 *** 五年后,京城。 天子脚下一如既往地繁华似锦,富贵如云, 来来去去皆是香车宝马,一块砖头 砸下去说不定就是皇亲国戚和一品大员。 但三岁的孩子是不懂这些的。 她只是睁着一双乌溜溜像黑亮的水晶葡萄一样的杏眼,满是新鲜好奇地去瞧那些小摊贩们摆出的琳琅满目的商品。刚好有卖糖葫芦的从马车旁边路过 么喝,被晶 亮剔透的糖壳包裹着一颗颗饱满的红山楂,颜色格外鲜艳,十分吸引孩子的目光。 “妈妈,那是什么?” 从小生活在回疆草原的孩子没看过这个,转头去问母亲,一团稚气的雪白小脸上满是天真无邪,眉眼间已很有些清丽颜色。抱着她的是位姿容更为耀眼,堪称盛极的美人。 发如云,眉似柳。 肌肤胜雪般白皙无瑕,如冰之清,如玉之洁,一双盈盈杏眸仿若含 着秋水润泽,清丽脱俗,朱唇一点樱桃,娇艳欲滴。 明明弱不胜衣,但眉眼间自有一番清冷文雅的风骨。 皮相与骨相兼备,神与貌俱绝,本就十分的相貌因出尘 绝世的高华气质更有了十二分的倾城绝代之姿。 似雪谷幽兰,遗世独立。 若非梳着妇人发髻,完全看不出已是一个孩子的母亲。 只是这如姑射仙人般的美人,清艳的眉眼间是烟笼寒 的轻愁, 淡淡垂眸不言不语地陷入沉思中,不知在出神想着 听到女儿的问话,南兰这才回过神来。 ”是糖葫芦。” 还不等她再说什么,对面坐着的青年已经 开口吩咐道,“去,给小小姐把那糖葫芦都买来。” 马车外很快就有人恭敬地应声。 于是一锭银子被扔到那小贩的怀里,直接换了满满一树的糖葫芦,自有侍卫拿着,其中最饱满漂亮的一支被递了进来。若兰虽然年纪幼小,但是个很聪慧乖巧的孩子。 她先看看抱着自己的妈妈,等南兰轻轻点了点头,她才从对面的青年那里接过了那一串红彤彤的糖葫芦拿了之后,若兰还不忘甜甜道一句,“谢谢舅舅。” 南兰没教她这样喊,但这孩子在回疆草原上认识的男性长辈基本都是南兰这边的好友,她都是这样喊的。虽然对面的男人她以前没见过,但应该也是如此吧。 被喊了一声舅舅的福康安俊美的脸庞微僵,并不如何高兴,但面对着一张和小时候的南兰像极了的小脸也很难摆出什么脸色。小若兰见他没回应也不在意,自顾自快乐地举着漂亮的小红果看了又看,糖葫芦的糖衣有些硬,她的乳牙咬了许久才咬开。小若兰不说话,马车里就没人出声。 等她吃了一颗糖葫芦,南兰才终于再次开口,温声提醒道,“好了,不吃了,兰兰,小心你的牙受不了,它会疼的。”小若兰有些不舍,但还是听话地不吃了。 她举起那串糖葫芦到南兰唇边,笑地露出几颗小乳牙,“兰兰不吃了,给妈妈吃,甜甜的,酸酸的。”“好,妈妈谢谢兰兰。” 南兰忧虑的心情因女儿纯真的笑颜得以放松片刻,清冷的眉眼霎时如冰雪融化般温柔似水,唇边的笑意如一枝春色繁花绽开。他们坐的马车宽敞又华贵,地面铺着的是绫罗绸缎,黄花梨木的香几上摆着的是金鼎熏炉,袅袅升起的沉水香淡淡缭绕。但这一切名贵华美之物都不及她一笑。 她坐在马车里犹如一颗被锦绣堆呈着的莹莹璀璨的明珠,像最巧夺天工的匠人雕琢出的羊脂美玉,烨烨容光照的满室生辉。福康安从上次商家堡已有五年又未见她,这一次因为强硬的手段,更是别想得到她的一个笑颜。 他近乎贪婪地直勾勾盯着她,直到那笑意在他的注视下终于渐渐消失。 福康安看看她,见她又兀自陷入沉思中,宁愿发呆出神也不理会他,他知道她这是在想着谁担心着谁。暗暗咬牙,内心中妒火升腾,又不愿向她发火更惹她不快。 他突然伸出了手来,要抱了若兰去他怀里。 南兰被福康安的动作一惊,下意识想要阻止,想到如今沦为阶下囚的境遇,拦着又有什么用,到底是松了手。好在若兰打小就被周围的舅舅和姨姨们抱来抱去,她倒是一点也不怕生,到了陌生的舅舅怀里仍然只顾着镂空的车窗外的新奇。福康安也没想对这孩子做什么,他的目的从来都是她。 “若兰像你,我记得那时候你也是对这些外面的小玩意感兴趣,有一次买了糖葫芦你吃了两颗,剩下的是我替你吃完的。”哪里是他替她吃,分明是他非要抢她手里吃的。 直到这时南兰才终于肯正眼看他,轻轻抬眸,水润的杏眸上一对纤长卷翘的浓密羽睫如同寒鸦欲振的飞翅。福康安心中一喜,却听她淡淡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们已经长大了,我也记不大清了。” 以她过目不忘的记忆,她却告诉他记不清了? 尤其是她的话又让他想起五年前在商家堡再次分别前她对他说的那一番让他耿耿于怀的话,更是如鲠在喉。福康安瞬间转喜为怒,好在这时马车终于到了目的地停下,车外扈从的提醒打断了他的情绪,让他再次冷静了下来。*** 马车直接驶入富察府内。 小若兰被福康安抱着从马车里出来,南兰出来时,他伸手去扶,却被她避开,于是伸出的手在空中顿了顿到底收了回去。福康安带着她们母女在陌生又熟悉的府邸里走。 南兰倒是并不避讳地打量着这方少年生活的旧地,浑然不在意旁人的注视,每瞻视顾盼,光彩溢目,照映左右。而一路免不了遇到府里伺候的下人,不管是谁见到南兰时都不免惊艳地恍惚失神,有些是十几年前的旧人,立时认出了她。虽然南兰只在富察府里住了四年,虽然如今已过去了十年之久,但当年如天仙化人般的表小姐可是府里独一份的绝代风华。而那些近十年添进来的下人在打听后,也很快就知道了原来这就是那位让三爷念念不忘,宁愿和家里抗争誓不娶妻的南小姐。....可是,南小姐这已经嫁人生女了啊。下人们交换的眼神微妙起来,却是不敢说什么的,三爷可不是好说话的主子。最后到达的目的地不出南兰所料,是她当初寄居时住的兰漪院。 院里那棵枝繁叶茂,花开如雪白重锦的杏花树还在,甚至院里走出来迎接的都是当年伺候她的两个贴身丫鬟红珠和绿衣。”小姐。” 两人见到南兰时倒是都颇为欣喜,她们当年虽然是被府里指派过来的,但和南兰相处四年,她又是个性情温和,待人宽仁慈和的,主仆间的感情自然很深。她们俩比南兰还大上几岁,如今也嫁人为妇了,看衣着打扮过的应当还不错,应该是被福康安又特意找过来在兰漪院伺候。南兰虽对福康安很是冷淡,但也不至于迁怒红珠和绿衣。 不过也来不及和她们叙旧,府邸里的路走起来算长,若兰在福康安的怀里一开始还新奇,如今已昏昏欲睡起来了福康安让红珠绿衣抱过去,明明当年南兰的卧房就在里面,他却让她们把小若兰抱到左边的厢房里去。红珠和绿衣站在原地不肯离开,目露担忧地看向南兰,毕竟如今可不像幼时,这孤男寡女的共处一.....福康安向来是个不容违抗的霸道性子,正要发火。南兰不愿她们为难,自己率先开口让她们出去了。若兰察觉到要和妈妈分开,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要醒过来,“妈妈....去哪儿?” 南兰过去哄她,“兰兰乖,妈妈有事,待会儿再去陪你睡觉好吗?” 若兰乖巧地点头,但又问,“那爸爸呢?他怎么还不来找妈妈和兰兰?兰兰想他了。” 以往南兰和苗人凤之中总会有一个陪在小若兰身边,之前南兰在还能安抚得了她,现下要离开妈妈身边就叫她想起爸爸了。南兰向来是很坚强的性子,这一路即便被胁迫至此都未显 丝毫脆弱之态,眼下却被幼女的这几句话激地眼眶险些一红。 尤其想到远方的苗人凤,心头更是又酸又痛。 但南兰实在不想女儿跟着她一块儿忧虑,强撑着笑颜哄她,好容易才趁她这会儿睡意上头将她糊弄过去。等她们几人离开,室内就只剩下南兰和福康安二人。 从前他们在这座小院里几乎算是一起度过了四年的青梅竹马的少年时光,姑且能说是无忧无虑。 可如今和他共处一室,竟让她心中唯有恐惧和厌恶。 果然,当南兰转头,就见到身后不远处的福康安一脸强忍怒气的模样,她知道这又是因为她提到了苗人凤。”怎么?你还惦记着他?” 这次福康安到底没能将这股憋闷许久的怒气忍下去,他刻薄地讥讽,“他现下已成为了一个瞎子,怕是连路都走不稳当!” 独一无二33 事情是怎么发展到现在这个境地呢。 五年前南兰和苗人凤夫妇去了回疆探望旧友,顺便在那儿避上一两年,因她知道福康安确凿是个不服输不容人忤逆的性子。他们在商家堡让他吃了这样一个大亏,丢了这么一回脸面,福康安短时间内是绝不肯善罢甘休的。 南兰也没想永远躲着福康安。 在以为她死了的三年里,他不也能活地好好的吗? 如今知晓她还活着,可她已经嫁人了,即便他再愤怒但等到冷静下来,理智也该明白不可强求了。 从此天各一方,江湖不见,两厢安好就是了。 但或许真是他们分开的太久,记忆中那个骄纵坏脾气但对她一腔赤诚真心的少年郎已经在成长岁月里的世事沉浮中变了模样。也或许是她一直把他想的太好,不曾真正了解他的本质。 南兰低估了福康安的执着,更低估了他的不择手段。 来到回疆的第二年,南兰发现怀有了身孕,因她身体柔弱怕受不得颠簸,于是原本已经准备离开返家的她和苗人凤又留了下来。之后生女,婴儿娇弱,又等这孩子长到三岁。 南兰在中原的生意颇多,这几年里一直都是靠书信 络,数月前广东一处的生意出了些问题,她和苗人凤便带着孩子返回中原。 他们没回浙南家中,而是先去了广东。 南兰带着管家出门去处理生意上的事,若兰恰好生了病,苗人凤陪伴她在家中。 然而从引她从回疆回来开始就是一个又一个的局中局。 总之等南兰从铺子里出来时,福康安已坐在了马车里等在门口,而小若兰就在他怀里,金相玉质的公子对她笑得风度翩翩。“兰儿,我比你想象的要了解你。” 南兰不得不跟随他离开。 苗人凤没有守在若兰身边,南兰就已猜到他出了事,但也是直到此时她才从福康安口中得知原来竟是眼睛...南兰呼吸停住一瞬,纤长的羽睫飞颤。 见她如此情状,福康安一边感受到妒火升腾的痛苦一边又觉得莫名地痛快淋漓,两种强烈的情绪扭曲杂糅在一起。青年俊美的脸上丹凤眸被血丝浸染,唇角却扯出笑意。 “兰儿。” 福康安走过来,亲昵地揽住了南兰的肩,他把她带到左侧的书房里,里面的摆设几乎和十一年前她离开时别无二致。“你来看,你当年看的书,写的字,作的画都还在这儿,你在富察府里衣食无忧,难道不比在外面风餐露宿过的好吗?“那个乡巴佬他懂你写的诗,作的画吗?” 南兰没有回应,她顺着他的力道走到书房,步伐又微不可查地快上一些,率先来到书桌后,算是挣脱了福康安放在她肩上的手。书桌上面还摆放着一本她当年常常翻阅的东坡集。 南兰熟稔地翻开到某一页,目光定在其上许久,福康安紧随她走过来,见此也看了过去,他有心讨好她,便缓缓读道,“野雁见人时,未起意先改。” 读到这里,福康安突然顿住了,他并不是不学无术的人,所以很快就明白了南兰选这首诗的意思,他伸手想要翻过一页。但南兰却接着他的话读了下去,明澈的目光直直看向福康安。 “君从何处看,得此无人态?” 《高邮陈直躬处士画雁二首其一》,顾名思义,是一位名叫陈直躬的画家请苏轼为他的画雁题的诗。东坡先生在这首诗表达了一种很有意思的人生哲理。 大致意思是野雁有自我保护的本能,一旦有人出现,就会有所警觉,随时准备飞走,那么它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真实姿态,只在无人的场合才会展现。但画家要画出这自由自在的真态,却必然要去观察,而一旦有画家在场,大雁的真态便不会展现。画家要如何去观察,才能得到大雁的真态呢? 而现在南兰借这首诗在问福康安,你口口声声是为了让我过的好,要怎么一边把我关起来,一边看我在笼中快活的模样呢?福康安回答不出来,南兰却在这时微微一笑道,“我不需要他懂诗画,他懂我就够了。” 而福康安纵使能将这诗说的天花乱坠,他也不懂她。 福康安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他大步上前一把将南兰盈盈一握的纤腰扣在了掌中,把她锁在了和书桌之间狭窄的距离之间。“我只需要得到你就够了。” 两具身体贴的极近,这是很暧昧的举动。 就算是十年前,他们少年时也没有这样亲密没有界限的姿态,福康安能嗅到南兰身上淡雅的兰馨,能感受到她温软细腻的身体。温香软玉在怀,没有哪个男人会无动于衷。 更何况这是南兰,是福康安从少年时就在梦中无比渴求的南兰,毫无疑问她对他有着几乎令他癫狂的巨大吸引力。福康安俯身靠的更近了,将脸凑近了南兰纤细凝白的脖颈,莹润的肌肤如羊脂美玉般细腻光滑,温热的呼吸洒在其上微微颤动。南兰没有推开他,她一动不动任他靠近,清丽的雪白面庞上淡漠地一点情绪都无,让那美人面看起来更加出尘绝俗。但就在福康安要更近一步时,她同样冷冷淡淡的嗓音响起。 “你知道的,我的女儿在你手里,你要对我做什么,我无法反抗,如果你只是想要我的身子,你要睡多少次,我都奉陪。她这样一说,福康安的动作反而停住了。 他抬头去看她,就见南兰淡漠出尘的玉面上终于浮现了一点极轻极淡 笑意,也充满极为讽刺的意味。 “你以为我在乎什么贞洁吗?你以为我的丈夫又在乎吗?” “只有你在乎罢了!你在乎地要命!” 是了,福康安就是在乎,从小他就不许旁人多看她一眼,不许旁人多和她说一句话,他窃喜于南兰只能待在后宅里,享受她依赖他才能走出去看他一直都认定南兰是属于他的。 福康安从没想过要让南兰嫁给他以外的第二个人的可能,所以在知道她另嫁他人后他愤怒地失去了理智,嫉妒地发了疯。他处心积虑要杀了那个男人,想法设法让她回到他身边! 在南兰回到富察府的第一天,她和福康安成功不欢而散,福康安怒发冲冠地摔门而出,等他走后南兰则跌坐在椅子上许久才缓过来。她没去管福康安如何,直到此时她才终于有余裕去想,苗人凤还好吗?他眼睛上的伤如何了?他什么时候会来找她和女儿?是的,南兰始终坚信苗人凤会来找她们的。 *** 洞庭湖,白马寺。 胡斐和钟兆文一路护送着被毒瞎眼的苗人凤来到此处,终于寻到了如今的毒手药王程灵素。 苗人凤中的是断肠草剧毒,非她不可解。 但医治的法子却要苗人凤全身穴道放松,任程灵素施为,但这样的话她只须在要穴中轻轻一针,轻易就能制他死命。苗人凤答应地毫不犹豫,但胡斐却不禁担忧。 这固然是苗人凤为人豪迈磊落,但也不能怪胡斐多疑,毕竟他才刚经历一场江湖风波体会到人心险恶。毕竟,苗人凤会被毒瞎也与他有关。 施针到底还是在苗人凤的坚持下立刻进行了,他很急切,在施针完毕后就立即起身,要带收拾好的东西出门去。程灵素不得不嘱咐他,“苗大侠,虽说三天之后,待得疼痛过去,麻痒难当之时,你揭开布带便没事了,但现下还是休息为好。”苗人凤却摇头,沉声道,“多谢程姑娘你医治,可我现下有一桩比我性命还重要的事要去做。” 若不是他必须等眼睛好了才更有把握救出妻女,他是绝不肯浪费 这几天时间的,明明此刻看不见,但苗人凤布条缚住的双眼却准确地看向了北方。 “她们,还等着我。” 而一旁,胡斐也立刻表态道,“苗大侠,我也和你一起去。” 五年过去,当初那个商家堡里黑黑瘦瘦的孩子身材已经长地很高大了,眉眼俊朗,相貌堂堂,赫然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比起笼罩在苗人凤周身的急切和沉重,胡斐眼里的担忧一点也不少,他生怕苗人凤因为不愿牵连他而拒绝,急急解释道,“南小姐对我有恩,我发过誓一定要报答她,如今她有难,我怎么能袖手旁观呢?” 苗人凤的确不愿牵连他人,不过眼下他也知若有人相助,才更有可能将妻女救出,于是到底是没有拒绝胡斐的好意。胡斐要去,程灵素自然也跟着他们。 但一路风尘仆仆赶路的间隙里,程灵素找到机会忍不住问胡斐,“苗大侠要去救他的妻女,你怎么称呼他夫人为南小姐呢?”胡斐有些意外她的发问,但还是随口回答道,“我在南小姐嫁人之前就认识她了,这样称呼习惯了。”程灵素点点头,似乎对他的话不怎么放在心上,状似随意地问道,“那,南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胡斐的回答却没那么随意了。 闻言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程灵素在夜色里瞧见他似乎笑了,脸庞的棱角仿佛都在这刹那变得温柔起来,他声音很轻又很郑重道,“南小姐,是天底下最好的南小姐。” ”独一无二。” 程灵素也沉默了下来,等胡斐回过神转头就见她闭着眼已经睡着了,他没在意,仰头躺下看向这荒郊野岭的月亮想着自己被勾起的心事。他不知道身侧的姑娘也在想自己的少女心事。 她在想,原来正直磊落的胡大哥也是会撒谎的,他要去救那位南小姐绝不仅仅只是因为她对他的恩情。最好的、独一无二。 多么令人怦然心动又心生绝望的形容啊。 剖白真心34 南兰带着小若兰住在了兰漪院里,就像少年时那样,只是她不再需要上那些繁琐的课程,她也不再像少年时那样抓住一切机会出门。最华美的绫罗绸缎、最美味的珍馐佳肴、最精致的古玩珠宝都如 水一样送了进来,南兰只是淡淡扫一眼,既不接受也不拒绝。 因为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她本就没有做主的权力。 不过是任他摆布罢了。 南兰在兰漪院里常做的一件事只有陪着小若兰在书房里给她启蒙,她才三岁,纵然聪慧,南兰也并不着急揠苗助长。只是小若兰在长久见不到父亲后,到底还是感到了不安,幸好还有南兰始终陪伴在她身边,提前启蒙也不过是转移注意力罢了。说是启蒙,但其实就是讲故事。 南兰把书上诸如“孔融让梨”“曹冲称象”这些典故用孩子能听懂的童言童语当做故事一样讲给小若兰,她倒也津津有味。当福康安走进来时,所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素妆淡服、韶颜雅容的美人坐在书桌后,雪白的肌肤和乌黑的鸦发 在灿烂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怀里抱着玉雪可爱的稚儿。 她微微垂首,眉目间尽是充满母性的慈爱与温柔。 远远望去,便是一副丹青名家笔触也无法描摹出的观音抱子的如画之景,温馨幸福地让人心生暖意,不忍破坏。福康安静立在原地看了许久,没有开口也没有再上前一步。 还是小若兰左右张望率先发现了他。 “舅舅。” 小姑娘甜甜、软软地唤他,抱着她的南兰闻言也看了过来,两张一大一小相似的面容,两双几乎一模一样的水润杏眼。孩子的眼里是好奇,母亲的眼里是冷淡。 福康安的心头顿时像把一把浸了水的棉花堵塞住,闷得甚至感到有些喘不过气。 而南兰见他在原地没有反应也不在意,唤了红珠进来把若兰带到隔壁的厢房里去玩,之前福康安送了许多孩子的小玩意过来。南兰不想让若兰看到她和福康安激烈争执的场面。 等若兰和红珠出去后,她也不去主动挑衅他什么,只自己拿了方才给若兰讲故事的书在手里慢条斯理地打算再看一遍。但这时一阵脚步声响起,青年挺拔的身影出现在书桌旁。 “兰儿,今日天气好,我们出去走走吧。” 南兰跟着福康安穿过花园,无视一路来往的仆婢们暗暗打量的目光,最后来到了另一处富察府里她最熟悉的地方。是富察府里养的家班所在的戏院。 院子里的大戏台上演着他们当初最爱看的曲目,南兰和福康安坐在二楼的位置观看,一切都和少年时的景象重合。但终究是物是人非。 当年的少年少女坐在一块儿,脸上都是烂漫活泼的笑意,头挨着头凑在一起对戏台上的角儿和情节指指点点,争论笑闹不休。如今的南兰和福康安分坐两边,中间的距离如楚河汉界。 南兰安静地看着下面相同的戏码,没有向身侧的人投去一个眼神,没有开口说一句话,玉白面庞冷冷淡淡。台上咿咿呀呀的热闹更衬楼上一派冷清和令人难堪的沉默。 “过段时间我会举办一个天下掌门人大会,届时天下各门各派杰出的人 都会聚集在京城,他来,这就是留下他的天罗地网。 福康安没有明说,但两人都心知肚明他要留的是谁的性命。 苗人凤武功再高,毕竟不是万人之敌。 十个武林高手他能应付,五十个、上百个,再加上还有京城里里外外的官兵侍卫,要留下一个人的性命太简单了。南兰没有回应一句话。 若非福康安垂眸看到她袖中纤白细瘦的手指用力地指节都泛白,怕是会以为她真的无动于衷呢。 直到楼下的戏唱罢,南兰才淡淡道,“你要看的戏唱完了,我也可以亲身登台给你唱上一曲。” 她少年时学了戏之后就常常想要自己登台演一番,一开始是在府里的家班,后来觉得不够过瘾,福康安又带她到府外的梨园。听南兰说她要登台,福康安一时惊讶又高兴。 “好啊,兰儿你要唱什么曲目,我这就叫他们去准备,太久没听你开嗓了,,终于转头看向福康安。 “我要唱的是,《青霜剑》。” 福康安脸上的笑容戛然而止,定格在了一瞬间,直到此时他才看清南兰眼底的神情,没有丝毫惶恐,只有义愤和决绝。《青霜剑》,女主角申雪贞为替屈死的丈夫报仇,丢下幼子,暗携家传青霜剑,含悲出嫁。 她在洞房中杀死合谋陷害自己丈夫的豪绅方世一、媒婆姚氏,割二人头,到丈夫坟前哭祭后自刎。好半晌,福康安才说出话来,“你,你不要若兰了吗?” “你那么疼爱她,你嫁给我,往后我也会把她当亲生女儿疼爱,她会嫁给王公贵胄,荣华之至,富贵之极,我们一家人好好生活不行吗?”“即便你自己不喜欢这些,那你也要为她考虑啊?她还那么小,你怎么能丢下她?如果她会更喜欢当我富察家的女儿呢?”福康安向来知道南兰是个多么坚毅的性子,而他现在给不出任何能挽留住她的东西,唯有用小若兰来尝试改变她的心意。但南兰眼底没有任何动摇,只是冲着他缓缓摇摇头。 “不,与其叫她在杀父仇人手里苟且偷生,我不如带她一起与她父亲在黄泉团聚,至于你说的那些....南兰轻呵一声,“倘若她真爱荣华富贵胜于一切,她就不是我南兰和苗人凤的女儿!” 这一天,南兰和福康安再次不欢而散。 戏院里的所有人都看到那位被三爷带回来的姿容绝代的南小姐扔下他一个人扬长而去的背影。 而福康安独自一人在原位枯坐到天黑。 *** 夜色已深,兰漪院内。 南兰和小若兰躺在床上给她讲狼和小羊的故事,草原上最多的就是羊群,若兰最喜欢的就是有关于小羊的睡前故事。这个故事原本是苗人凤给她讲的,一般也都是他负责哄睡女儿,当然现在他不在,就是南兰做这些了。待女儿睡着,南兰一如既往看着窗外月明难以入睡。 月亮渐渐西沉,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突然传来轻不可察的脚步声,门被轻轻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南兰从床上坐起身,透过青纱帐看向外间朦胧的身影。 “瑶林?” 她轻声唤道,外面的人低低应了,又道,“兰儿,和我聊聊吧。” 南兰听出他声音有些不对,似乎含着酒意,心下便觉不妙,她有些厌烦于又要应付他,但更怕他吵醒女儿,到底还是轻声道”好,你先出去,我穿了外衣就出来。” 好在福康安没再有越矩的举动,转身走了出去,还关上了门,南兰也松了一口气。 等南兰从房里走出来时,就见福康安坐在院子里那棵杏花树下,俊美的青年单手 支头坐在石桌旁,玉面含着淡淡薄红的酒晕。 他听见动静,抬眼透过纷纷扬扬洒落下来的雪白花瓣看过来。 凤眼朱唇,金相玉质。 福康安毫无疑问是一个单单皮相就能令女子怦然心动的美男子,比如马春花,比如少年时的南兰。南兰在福康安对面坐下,他抬手给她也倒了一杯酒,南兰没喝,只是静静望着他,想知道他今晚又要闹什么。福康安开口了。 “兰儿,从你和你父亲去江南之后的三年里,我一直在准备我们成婚的事宜,我一直在期待我们成婚后的生活。”“我知道你不喜欢京城,我会带着你外任,闲时就带你到处游玩,为你建一座戏楼,你在台上唱戏,我在台下给你喝彩。“我也想过我们为人父母的模样,你身子弱,你母亲是因难产而亡,你一直对妇人生产之事有些惧怕,你便是不生也无妨。“若我们有孩子,最好是女儿,我不太喜欢孩子,但若是女儿像你,我也能多疼爱她几分,你教她读书,我带她骑马。”“可是,可是.....” 福康安的嗓音哽咽了,他湿润泛红的凤眼满是痛苦地看着南兰,“可是你为什么不回来?你为什么要走?沧州离京城那么近,你明明可以回到我身边的....”是的,根本没有什么阴差阳错,迫不得已,南兰离开分明是她自己的选择,她不想要嫁给他。 南兰静静听着他这一番几乎将心剖出来的表白,要说毫无触动,当然是假的,她轻轻吸了一口夜晚的冷风,也不再逃避。“是,我父亲身亡的地方就在沧州,离京城很近,我知道你就在那里等着我,京城里荣华富贵的安稳生活在等着我。”“可我死了逃生后就在想,我不想,我不想去京城。” “不管是入宫还是嫁进富察府,我从来都只能凭你们做主,我这一生总要有一回是我自己做主。” “嫁给苗人凤是我自己的选择,那时我并不知他是什么人,跟着他很可能是一生颠沛流离,我是把我的终身压在了他的身上。”“但我想,我这辈子就只赌上这一次吧。” 说到此处,南兰笑了笑,“我赌成功了,他是个好人,是个英雄,更是个好丈夫,好父亲,嫁给他后我一直都很快乐。”她的一生有两个转折点,一次是十岁那年,被送进富察府;一次是十八岁那年,她遇上了苗人凤。她曾以为自己的一生都注定要被困在那深 深高墙里,不是富察府的后院就是皇宫内闱,直到嫁给苗人凤,她才知晓自由的滋味。 从此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而在福康安眼里,南兰此时的微笑那样刺眼,那双通红的凤眸里泪如雨下,里面是痛苦,是不甘,是无尽的折磨。“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我从来对你言听计从,明明你要我做什么我从来都答应了你,为什么你和我在一起就不会开心?!”南兰的笑意隐没了,“因为你把这些当成给我的奖赏。” 因为他喜欢她,所以觉得可以放纵她,倘若有一日他不喜欢她了呢?难道她要一辈子都迂回婉转地让他喜爱她、顺从她吗?这样的日子,想想就累。 不再回头35 “瑶林,你查过我父亲身亡的事吗?” 一把冷月宝刀真的能引来这数十位江湖高手的围杀吗?当初南兰在那座沧州小镇简陋的布置真的足以让福康安相信她身死吗?从回疆归来后,福康安在大雨里长跪不起让富察家不再打把南兰送进言里的主意,不吃不喝绝食自尽逼追家里答应他们的婚事。但最后富察家只要吩咐一声,南仁通就被远远调任到外地,只是一句因为南兰和福康安一起被掳走,让她避避风头以免被皇帝召见的说辞就让她跟着一块儿远走。三年后那么巧合地南仁通在回京前得了一把冷月宝刀,明明南兰已经万 万般防备不走漏风声,仍在即将回到京城的沧州遭遇截杀。 ”瑶林,你想的太简单。” “我们之间隔着的,实在太多太多了。” 纵使真的成婚了又如何?纵使他带着她外任又如何?难道福康安能一辈子不回京吗?他如此深受皇恩,宫廷宴会,世家往来,难道她要一辈子不出现在人前吗?他自以为他为她背负着重重压力,付出良多,可她身上的压力也未减少,更何况这些压力本与她无关,本也是因嫁给他才有的。既如此疲累,又为何要彼此将就? 少年时的南兰寄人篱下,纵使满腹思绪也无一人 能够诉说,她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不能完全信任,又如何信得过福康安? 如今,她方才算是对他一吐为快了。 “瑶林,你说你爱我,我是信的,可是你的爱逼迫地我如此痛苦,你到底还想要我们之间有什么结局呢?非要一死吗?”当晚,南兰在屋内守着孩子,福康安坐在庭中 两人都睁眼到天明。 富察府里肉眼可见的增添了许多侍卫看守。 红珠和绿衣也议论着近来有许多江湖人上门,络绎不绝,南兰知道这应该是福康安之前所说的天下掌门人大会要举办了。自从十几年前红花会大闹雍和宫之后,朝廷对江湖人士颇为忌惮,这一次举办什么天下掌门人大会的目的应当也不简单。但这些南兰无暇顾及,她只是多了出门散步的时间。 虽然来往的江湖人士都聚集在前院,不会打扰女眷们居住的后宅,而南兰走到哪儿都有人跟着也无法往前院去。但没关系,有人看见她就够了。 这天晚上,已是月上柳梢之时,南兰终于等到了她要等的人。 ”叩叩。” 南兰卧房的窗户被人轻轻敲响,当她打开窗户就见到一位俊朗的青年满脸惊喜的脸庞,他把声音压地极低“南小姐,是我,我是胡斐。” 这是自五年前分别后他们第一次见面,胡斐已大变了模样,好在南兰依稀能从他的眉眼和神态间认出他来。她让胡斐翻身进来,示意他外间还有人。 胡斐点头会意走向外间,趁这时南兰披上外衣抱起熟睡的女儿,没一会儿胡斐又进来冲她点点头。 南兰跟着走出去,果然外间的红珠和绿衣都已昏睡在地,再走过去院子外原本守着的一圈护卫也都倒在了地上。一个素衣少女从角落里走出来,胡斐看起来一点也不紧张,应当是他的同伴,这少女也就是程灵素。“胡大哥,这些人我都解决了。” 程灵素这样对胡斐说道,可一双黑亮的眼睛却好奇地看向了他身后的南兰。 南兰匆忙之间夜半起身,来不及梳洗,鸟压压的长发只是用凤钗松松挽了个云髻,素面朝天,一点装扮也无。但就是这般仍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般的人间绝色。 清极、美极。 尤其她分明是个娇弱女子,但经此变故眉眼间只有一 派沉静和坚毅,用纤弱的身躯牢牢护住怀里安睡的女儿 在她身上有种极为少见的温柔力量。 南兰注意到她在看自己,雪白玉面回以温雅的淡淡一笑。 霎时间天上的明月清辉、夜色下美轮美奂的富察公府和周遭遍植的一树雪白杏花,当真是一切人间颜色都化作了尘土。程灵素也冲她弯起眼眸笑笑,内心中悄悄叹了口气,这般丰神绝世的女子,莫说胡大哥心慕之,便是她见了也喜欢地紧啊。来不及多作絮语,胡斐接过若兰抱着,领着南兰往外走。 南兰对富察府里的路线更为熟悉,很快就认出这是通往一处不起眼的角门的路线,走在府里还隐约能听见前院冲天的喧嚣之声。南兰向那边望了一眼。 走在她身侧的程灵素转头注意到,便轻声解释道,“苗大侠在前院吸引福康安的注意,如今那里已经闹了起来。”南兰点点头,温声道,“我知道。 她这一开口,清冽如飞泉鸣玉,程灵素忍不住揉了揉耳朵,又在心中叹了一声。 ”不好,快走。” 突然胡斐暗暗叫了一声,南兰和程灵素都不会武功,但也都猜到定是他听到了什么动静。 他们想加快脚步,赶紧出去,但已经来不及了。 这一夜过的极为混乱。 先是福康安在一大堆大内侍卫的簇拥下来到他们面前,紧随其后的是苗人凤和一大群围攻他的江湖高手苗人凤瞧见不远处的南兰等人,手中长剑猛然一挥,同时另一手大掌拍开,一个鹞子翻身从重围中飞身而出,与南兰等人汇合。再之后苗人凤和胡斐护着南兰和程灵素三人,与众人乱斗之际,千臂如来赵半山和鬼见愁石双英等红花会群侠突然出现帮忙。最后事情结束于胡斐施巧计砸碎七只玉龙杯,程灵素喷烟下毒,使得人人肚痛,因而疑心福康安毒害天下英雄。众人在混乱中一哄而散,南兰等人也趁乱离开。 ”兰儿!兰儿!” 身后远远传来福康安的嘶吼声,南兰没有再回头,只是紧紧攥着身侧丈夫扶着自己的臂膀。 角门外的巷子里有人接应,接应的人也颇为出乎意料。 是马春花。 五年过去,她已经是飞马镖局名副其实的马总镖头了,褪去了少女时的青涩,整个人更为干脆利落,英姿飒飒。她是苗人凤和胡斐上京的路上遇到的,听说了他们的事后就义无反顾地要加入进来帮忙。 这几年飞马镖局的生意在她手里蒸蒸日上,她在京城里也有些人脉能帮上忙。 清晨,所有人都全身而退到了城外的破庙里。 这事倒也巧的很,红花会群侠是特意过来祭奠香香公主的,当初本想将喀丝丽的尸身带回回疆,但墓中空空如也,只余碧血。来了京城后,没想到就听说了天下掌门人大会的事。 他们和南兰想的一样,知晓福康安和朝廷必定是不安好意,便前去捣乱,又正好碰上苗人凤和胡斐三人救南兰母女。南兰一家和他们也才分开大半年,不曾想再见面竟然是这等时机,不过倒真是时也命也。 小若兰早就在动乱里被惊醒了,一开始还有些怕,等离开了富察府逃出京城里后,见到许久没见的爸爸就又开心起来了。苗人凤都没抱她多久,就又被李沅芷哄着她去了。 小姑娘童言童语地问她的小马儿还好吗? 骆冰的那匹银霜逐电驹被她送给了胡斐,让南兰夫妇带回中原,但去年生下的一匹小马驹,被骆冰当礼物送给了小若兰。小若兰喜欢的不得了,人还小小一个,就常常让人抱着她去给小马驹喂草料,但这次回中原因为马儿还太小就没带上。小若兰回来后念了许多次,这次见到回疆的舅舅姨姨们免不了又关心起她的小马儿了。 在京城大闹一场,这里已经不是久留之地。 红花会群侠天亮后就准备离开返回回疆了,他们劝南兰夫妇也跟着一块离开,南兰和苗人凤想了想没有拒绝。他们自己倒还无妨,但若兰还小,若是福康安仍然不肯放弃,实在不想她再被这样惊吓一次。 于是,感谢过胡斐和程灵素以及马春花后,他们就此分道扬镳。 路上,若兰窝在苗人凤怀里,南兰骑马在他身侧,听他说起这次的来龙去脉,说实话到现在她还感到有许多不明白呢。直到现在才知道原是田归农与福康安勾结上设下的圈套。 韦陀门掌门万鹤声死后,他在外游历的师兄o真,在回门途中遇到自称以前受过万鹤声恩惠,同样前去吊唁的张云飞张云飞在途中见到钟氏三雄,显得很是害怕,当晚在客店中口口声和他同室而睡,听得他说起梦话来。说什么这封信若不送到,不免要害了无数仁人义士的性命。真见此事不能袖手旁观,便用言语探问。张云飞就取出一封信来,说必须将这封信送到金面佛苗大侠手中,请他出手相救,否则有几十位义士要给朝廷害死。而江湖上谁都知道钟氏三雄六年前和苗人凤结下死仇,定要设法截阻。他不是钟氏三雄敌手,请□真相助一臂之力。真想这件事义不容辞,便一力承担。 然而事实是,钟氏三兄弟无意之中听到张云飞和同伙说话,得知了他的奸谋,又见口口真跟他鬼鬼祟祟,肯定是要一起暗算苗人凤,所以全力阻截口口真与钟氏三雄斗起来,两败俱伤。 又恰好路遇胡斐,真在韦陀门的枫叶庄见过胡斐,知晓他武功不错,有心请他帮忙,就半真半假编了一些话。于是既讲义气又涉世未深的胡斐,果然上了o真的当,o真却又上了张云飞的当。 如此环环相扣,等口口真将信送给苗人凤,那信上却是福康安的亲笔,信里的内容苗人凤没对南兰细说。但当时他看完大怒之下,顺手撕信,毒药暗藏在信笺的夹层之中,信笺一破,立时飞扬,再快的身手也躲闪不了。而张云飞就是田归农的二弟子。 南兰又听苗人凤说了他中毒目盲之后,大批人马围攻苗家庄子,等他摆脱缠斗再去寻女儿,若兰已被人抱走不见踪影。南兰听到此处已明白,怕是庄子上就有福康安安排的人手,他是算准了这个时机引他们回中原,又引她出门才动手的。而南兰竟完全没有察觉。 怪道那日他见到她,说他远比自己想象地了解她,他的确将一切都安排地太过自然,隐去了所有会让她感觉到蹊跷的地方 终须一别36【完结】 南兰又听苗人凤说了他双目被毒瞎后,在胡斐和钟兆文的陪同下去往洞庭湖白马寺寻找毒手药王之事。一开始,其实苗人凤对此并不抱什么期望。 不止是因为毒手药王在江湖上的风评正邪难辨,行踪诡谲,更因为多年前苗人凤和对方算是有一桩仇怨旧事。这又要说起当年他和胡一刀的决斗之事。 那时苗人凤和胡一刀虽原本是生死决斗,但两人在相识的短短五日便倾心相交,视彼此为平生知己,如何还会置对方于死地。熟料兵器上却被人暗下剧毒,于是原只是一点轻伤的胡一刀当即不治身亡。 这等见血封喉的剧毒,江湖上向来只有毒手药王用过。 于是后来苗人凤便找上白马寺真名为一嗔大师的毒手药王,那时年轻气盛的他当真是亲身领会了一番其精妙的下毒手法。如此一来,苗人凤怎还会期望对方救治。 但若只是他自己便罢了,目盲也无妨,但如今他妻女皆在他人手中,为了有更大把握将她们救出,便是要他向一嗔大师折节致歉也无妨。但这次是苗人凤大错特错了。 原来一嗔大师已经亡故,但苗人凤没有侥幸地去隐瞒欺骗,而是主动向如今继承 他衣钵的小徒程灵素坦白他与一嗔大师的旧怨。 但这位程姑娘听后却告诉了苗人凤一件关于一嗔大师的趣事。 其实一嗔也不叫一嗔,药王他老人家出家之前,脾气很是暴躁。他出家后法名本为‘大嗔’,后来修性养心,颇有进益,于是更名‘一嗔’等到收程灵素为徒儿的时候法名叫作‘微嗔’,而在三年之前,他老人家逝世之前已改作了‘无嗔’。程灵素说幸好苗人凤遇见药王时他是一嗔,否则当时中的毒就难解了,而要说已改名无嗔的药王还对这一点旧怨念念不忘。那便是苗人凤小看他老人家了。 南兰听了这一桩故事顿觉这位药王是位境界极深的妙人,不光是她,旁听到他们夫妻说话的红花会群侠也觉恨不能一见。再之后就是苗人凤与胡斐、程灵素往京城而去,路上遇到马春花的镖局出行,入富察府大闹天下掌门大会的事了。南兰对武功这些事是外行,不过她爱听新鲜事,而且这也算是她和苗人凤夫妻之间常有的交流内容。但在听到在这场大会里出现了程灵素的师叔石万嗔和她的两个师兄师姐,再想到同样在场的田归农,南兰面色猛然一怔。她勒马停步,包括苗人凤的其他人都好奇看过来,南兰突然道,“夫君,看来我们得回去一趟了。”幸好南兰和苗人凤还未走得太远,他们将若兰先托给红花会群侠照顾,两人快马赶回去正好撞上石万嗔三人围攻胡斐和程灵素。其实石万嗔三人的武功加起来也没胡斐一人高超,但他们下毒的手段实在防不胜防,有了苗人凤襄助局势总算完全逆转过来。险些害的胡斐为救她而身中剧毒的程灵素也终于不再顾念同门之情对师叔和两个 师兄师姐留手,使出了天下至毒七星海棠。 石万嗔和薛鹊、慕容景岳纷纷倒地无法动弹。 直到这时南兰才施施然从门外走进来,这般性命垂危之际,但第一次见到南兰的三人仍然不免为她容光所摄,惊艳恍惚。南兰不管这些,一进来她就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之时猝不及防向石万嗔发问,“十八年前,沧州,田归农,苗人凤,辽东大侠胡一刀,你可还记得?你可觉得眼熟?”她指向站在一侧的胡斐,“他就是胡一刀之子。” 南兰这些话里其实什么事也没指明,她只是列出几个关键的时间、地点和人物,但闻听此言,石万嗔瞳孔顿时紧缩。他看向胡斐,面露恍然和颓败之色。 “原来如此,你是故意引我到这里来要给胡一刀报仇的!倒是我没认出你这小崽子先下手为强!” 他这话一出口,震惊的变成了胡斐和苗人凤,还有不知内情的程灵素了,唯有南兰终于从石万嗔口中确定了自己的猜想。十三年,沧州,中毒而死的胡一刀,有机会下毒的跌打医生阎基,觊觎闯王宝藏心怀不轨的田归....如今再加上最后一环,毒药的提供者。 苗人凤曾疑心是毒手药王所为,但南兰听过药王他老人家的事迹却觉得这般通透豁达之人不会作如此阴谋之事。但人如其名的石万嗔就不一定了。 这些线索在南兰脑海里隐隐约约形成一张蛛网,终于在她从石万嗔口中诈出了一个水落石出。 再之后的事就简单多了。 石万嗔既然误会他们是已知真相设下圈套来寻他 报仇, 自然没有了隐瞒的必要,在南兰的诱导之下将过去之事说了个明白 一切果然如她所想。 胡斐万万没想到自己撞上的竟然是杀父仇人,懵然过后便是愤恨,最后自然是理所当然将杀父仇人了结在了手下。但石万嗔死了,还有最后一个逍遥法外的幕后主谋田归农。 苗人凤本想与他一同前去,但胡斐这次却正色拒绝了。 其实之前从江湖的传闻得知他父亲胡一刀是被苗人凤杀死后,胡斐对于苗人凤的感情就颇为复杂纠结。身为人子,为父报仇天经地义。 但一方面他敬佩欣赏苗人凤,一方面他的妻子南小姐对他有恩,若他当真能杀得了苗人凤,又如何面对她?如今虽然知道了当年的实情,害死胡一刀的另有其人,胡斐不必找苗人凤报仇,但到底胡一刀的死与他也不能算全无干联。胡斐想,这仇由他自己来报就好。 于是最后到底又分道扬镳,田归农如今应当还在京城附近,胡斐和程灵素二人急急离开去觅他踪迹了。苗人凤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许久,转头对南兰道,“兰儿,陪我去看望一趟胡兄夫妇吧,如今也算给他们一个交代了。”胡一刀夫妇的墓就在沧州,离京城很近。 之前还在中原时,他们夫妇游历在外也常在忌日赶来祭奠,但这五年里常居回疆,想必坟前草木都深深了。就像八年前南兰与苗人凤初遇时那样,他们寻了一处附近的客店歇息一晚,第二日置办上一番丰盛的席面和香烛纸钱等物。但没想到,那么巧合地在那儿又遇见了胡斐和程灵素。 还有田归农。 原来胡斐二人找到田归农等人后就一路追逃至此地,此刻向来自诩俊雅风流的田相公已如丧家之犬般倒在胡一刀夫妇墓前。而这还要多亏了一把刀。 胡斐拿着那柄吹毛断发,清光烁烁的冷月宝刀问他们,“我父亲墓前怎么埋了这样一把绝世宝刀?危急之时幸甚它相助。“这把冷月宝刀说来本是我父亲给我准备的嫁妆。 南兰这话一说,胡斐和程灵素的疑惑不减反增,既然是她的嫁妆就更不应该埋在这荒郊野岭了,否则岂非宝物蒙尘?南兰笑睨苗人凤一眼,“那时我与夫君还未成亲呢,这刀就被他借花献佛送给他 心心念念的好兄弟了。 苗人凤知她促狭,无奈摇头,“可你当时只问了一句话,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程灵素好奇道,“是什么话?” 南兰和苗人凤相视一眼,回想当年,俱是微微一笑。 那时她问他,这里埋葬的可是一位如他一般顶天立地的英雄? 他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于是她点头说好,宝刀该当配英雄,如此甚好。 冷月宝刀就此长埋胡一刀夫妇墓前,但当时的他们谁也没想到经年之后这把刀阴差阳错又救了胡一刀夫妇之子的性命。世间一切缘法,当真是不可说。 这日四人就像当初南兰和苗人凤祭奠时一样,坐在胡一刀夫妇墓前,地上地下人一醉方休,谁也没管渐渐气绝身亡的田归农。这世上每个人都有看重的东西,有的人重情,有的人重义,田归农则是重欲,为此他可以做到无情无义。从前田归农觉得他看重的是权欲,直到遇到南兰才 现原来他也重色欲,不,不应当说的这样粗陋简单。 她应当是他的一个梦。 在田归农心里这世上最尊贵的人才配拥有富可敌国的宝藏,这世上最英雄的人物才配拥有这样稀世无双的绝代美人。但梦终究只是梦,如镜花水月转眼梦碎成空。 祭奠完胡一刀夫妇后,南兰和苗人凤策马往回疆而去。 路上恰好经过他们当初相识的那座小镇,烧毁的客店已经重建了,客店前那棵让他们当初得以从火场逃生的大雪松依然常青。南兰和苗人凤只是感慨地扫视了一眼,原本没有停留。 直到她感受到一道目光长久而深沉的注视,转头看去才发现 不远处马背上金相玉质,白面凤眸的青年身影。 是福康安。 南兰下意识生出警惕,但很快又发现他竟然是只身前来,可又怕这又是他依仗对她的了解设下的圈套,终究没有过去。隔着长街的距离远远对视,福康安明了了她的意思。 最终南兰冲他点点头,扬鞭和苗人凤一起往镇外策马而去,直到骑出去很远很远,她都没有听到后面有人马追来的动静。只隐约有一阵幽咽萧声随风而来。 这一别,或许就是永远不见了,南兰心中有了这样的预感。 最终她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远处马上那道吹箫的身影已经变得极为渺小,也极为落寞。 南兰又看向身侧的苗人凤,他回头与她对视一眼,四目相对间他们不必言语便心意相通,他也依旧像以往一样什么也没有问,身下的骏马在平原上奔腾,迎面吹来的风是那样自由。 [完] 少年初识1 经年之后,南兰率先在苗人凤怀中逝世。 小世界中的肉/体凡身走到了生命的终点的那 虚空中的阿胭睁开充满魔魅吸引的双眸,美地不可名状、不可直视的面庞朱唇轻弯。 阿胭露出一个餍足的微笑。 自爱恨中诞生的她也以爱恨为食,但她的真身寻常人并不可见,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 尽管只要有世人还记得祸水美人们,对身为“红颜祸水”这一概念集合体存在的她 提供源源不断的情绪,她就是不死不灭的存在。 但存在只是存在,直到遇上攻略系统1001,进入小世界里收集那些针对她一人的七情六欲,阿胭才算是真正感觉到饱餐美食的滋味“看来,阎君将你送来还是挺有用处的。” 阿胭逗弄着掌心里的小光团,看着它莹白的光芒逐渐害羞成粉红色。 “主人喜欢就好!” “那我们继续吧,小家伙。” 百岁光阴于寿命几乎没有尽头的阿胭来说只是眨眼之间,浅尝辄止的一餐相比于她无穷无尽的欲望而言也不过是泥牛入海。1001乖巧地在她面前打开光屏,显示出标记过的小世界,阿胭不紧不慢地一个个翻阅,最后停在了某个世界的页面上。乱世..... 组成阿胭的某一部分在蠢蠢欲动,在渴望,在叫嚣。 想要无所顾忌地放肆大闹一场。 *** 张无忌以为自己要死了。 他经过长途跋涉终于将不悔妹妹送到她爹爹手里,本已筋疲力尽,之前左臂上受的伤还未痊愈,不能动弹,谁知这时候竟然在山里遇上群狼。这十余头身高齿利的恶狼露出白森森的长牙,神态凶狠地围着他,张无忌拳打足踢,奋力抵抗,但不久便被一头狼咬住了左手。之后四面八方的群狼就要扑上乱咬。 张无忌正骇惶失措之际,隐隐似听得一声清脆娇嫩的呼叱,声音好像十分遥远,但原本蠢蠢欲动的群狼却一下就畏惧似地停在原地。咬住他的那头狼牙齿也松了,但尝到血味仍然不肯放开。 于是张无忌本欲要用内力一掌拍碎这狼脑壳的手也僵在了半空。 “叮铃铃....叮铃铃......” 由远及近突然传来一阵飘渺的铃响,这样骇地人肝胆俱裂的时刻,几乎让张无忌以为出现的是什么神灵鬼怪。直到铃声越来越近,围绕他的群狼纷纷低下头颅,让开了一条路。 张无忌首先看到了一抹浓烈的红。 此时已是一年的岁尾,昆仑山早已被厚重的皑皑白雪覆盖,群山、森林、地面都是白茫茫一片,因而这一抹艳色便分外夺目。那是一个少女。 身姿窈窕曼妙,披着一袭猩红貂皮斗篷。 就像一片冰天雪地里生出的一枝灼灼红梅,充满热烈的生命力。 张无忌累极,视野模糊已不太能看清人。 只隐隐觉得来人在红斗篷衬托下的肌肤又白又腻,在雪色辉映下几乎白的发光,斗篷帽檐下的乌发鸦黑堆叠成云鬓。鬓云欲度香腮雪,只这点不必言说定是美人。 “嘎吱,嘎吱.....” 精致的鹿皮靴子踩在厚厚的雪地里,她走路的姿态也很特别。 并不如何端正,反而有些小幅度地左摇右晃,看着懒懒散散的,偏偏方向又走地又稳又直,像一只灵巧的猫,又像一只狡猾的狐狸。风情万种,摇曳生姿,野性又魅惑。 张无忌读书不多,是想不到这些形容的,在他晕沉沉的脑袋里此刻只觉眼前这一抹朦胧的倩影有种用言语说不出、无可比拟的慑人美态。就像在冰火鸟时偶然碰见的一只蹁跹飞舞、翅膀绚丽的蝴蝶。 不自觉呼吸一屏,小心翼翼不敢接近,又移不开眼。 这是属于人类在面对美丽事物本能的追求、欣赏和珍惜爱护,随着少女一步又一步越来越近的距离,张无忌心头又莫名生出紧张。红斗篷的少女脚步停了,站在了几步之外。 ”折冲将军,过来。” 她冲着张无忌所在的方向这样命令道,嗓音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像是一把细微的小钩子,听起来又甜如蜜糖又有种说不出的妩媚感人。张无忌听在耳里只觉全身像是被蚂蚁爬过般,一阵酥酥麻麻地热意。 但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转移了。 只因那一只一直咬着他的左臂不放的狼终于松开了嘴里的肉,踌躇不决地向少女的方向走去。 张无忌后知后觉意识到她唤的折冲将军原来就是这只狼。 没有了狼嘴近在咫尺的威胁,他一边庆幸,一边不免生出恼怒。 原本他以为是这少女喝止了狼群是救了他的恩人,但没想到她是这狼群的主人,害他的罪魁祸首。张无忌躺在地上,瞧着那狼跑到少女脚边伏跪下,一派乖巧,少女从繁复美丽的裙摆下抬起一只精巧的鹿皮靴子踩在狼头上轻轻摩挲。像是主人和宠物之间的小游戏。 “折冲将军,我是不是和你说过我喂饱了你,没有我的命令就不能咬人?” 少女轻飘飘这样和宠物笑着说道,虽然是教训,听起来却像宠溺的娇嗔,好似狼咬了人也不是什么大事,甚至一眼都没看地上被咬的人。张无忌心中越发愤恨,但这时少女猩红斗篷下的手伸了出来。 十指纤纤如玉,毫无疑问也是一只极美的手。 但少女的柔荑里却握着一把长鞭,整体用精钢打造而成,乌黑发亮,且有一手才能握住那么粗,想必份量也十分相当。最让人心底发寒的是,那粗长的钢铁鞭子上每一节都布满倒刺。 若是打在人身上,再往回一勾,怕是能勾下深深一片模糊血肉。 好生恶毒刁钻的兵器! 张无忌是宁愿被狼咬也要护住怀里的猴子的良善性子,心中下意识这样评判道。 转念他又想,她这时拿出这鞭子来做什么,难道她的狼咬了我不算,她还要抽我一顿怪我的肉太香引诱了她的狼?”啪!” 在张无忌完全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钢铁鞭子猝不及防地重重打在了折冲将军的脊背上,他的心也跟着重重一跳,震惊地看着眼前一幕。狼痛地挣扎,却被少女狠狠踩着脖子趴在地上无法动弹。 落下的鞭子又扬起,就像张无忌之前想的那样, 深深陷进去 的倒刺残忍地抓起一片血肉淋漓。 “小畜生,忒不听话。” 少女的嗓音依然含着倒刺般若有若无的笑意,像是甜蜜的娇嗔,但同时手里的铁鞭却再次毫不留情地力道不减地重重落下。张无忌的心也跟着再次一跳,他终于反应过来。 ”你,你做什么打它?” 尽管刚刚这狼咬在他臂上差点要了他的命时,张无忌也害怕地想要杀了它,可看着这狼如今被鞭打斤磨的模样他又觉不忍心起来 他有气无力地道 “若是因为它咬了我,那我不怪它了。” 直到他出声,那几步之外的少女像是才终于注意他的存在,侧身过看他。 张无忌在地上躺了一会儿缓过神,也是直到现在才看清少女的容貌。 云浓绀发,月淡修眉。 体欺瑞雪之容光,脸夺奇花之艳丽。 这实在是一张五官极其明艳的面庞,肌肤极其白皙,好似琼脂美玉,生着一双狭长而妩媚的勾人狐狸眼,丹唇一点樱桃红。眉心天生一颗灼灼的胭脂红痣,更添绝艳之色。 额间佩戴着一串红宝石璎珞,点缀的一排金铃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但就连华贵的红宝石和灿灿的金光都无法压下其容貌之盛。这是堪称尖锐的美貌,带着强烈的攻击性。 美地肆意,美地张扬。 少年的瞳孔紧缩,第一印象就是刺眼,就像骤然被太过耀眼的光芒直射,他几乎要怀疑她是这山间的白狐狸化作的精怪。否则凡人的容貌怎么能生成这般瑰丽璀璨,占尽人间千娇百媚。 “你是谁?” 少女一双狐狸眼看向张无忌,“我的事何时轮得到你来管,我打它只因为它不听我的话,与你何干?”说这话时她脸上仍是那似笑非笑的神情,眸中恍若横着春水,流转生情,随意地一眼便是惊鸿一瞥,魅惑众生。于是明明她的话明明那样蛮不讲理,张无忌竟半点无法生气。 他只能躺在地上呆呆看着她。 少女手里握着冰冷的铁鞭,鹿皮靴子下牢牢踩着一头狼的脖颈,以如此居高临下的姿态对他冷冷一笑,“我的东西必须要听我的话,不听话就去死。”如此霸道,如此自我,如此理所当然。 说毕,手中的铁鞭已再次重重挥了下去。 “啪!!....”” ”呜!....””” “叮铃铃......”” 铁鞭挥舞落在血肉上的声音,狼冲破山林的痛苦哀嚎声,少女光彩艳丽的雪白面庞上额间装饰的金铃清脆细碎的叮铃铃响声。一切汇聚成一幅极具冲击性的背景。 在这幅画面里唯一的焦点唯有那笑容越发甜蜜,越发娇媚的红衣少女。 张无忌觉得她实在残忍,觉得她实在狠毒。 可是在她的狠毒中又有一种浓烈的美,一种震撼人心的魅力,就像粘稠的黑暗里一朵肆无忌惮、张牙舞爪盛放的罂/粟/花。这就是张无忌和朱九真初识的第一面。 朱九真美艳无匹的容貌和霸道狠毒的性 无忌留下深刻的 印象,挥舞下的鞭子就像一道烧红的烙铁印在他的心上,再无法磨灭。 红梅山庄2 张无忌再次醒来,已是在温暖的房舍里。 自从他离开蝴蝶谷送不悔妹妹上坐忘峰寻她父亲,一路上他们两个颠沛流离,风餐露宿,甚至险些被流民抓去煮了吃了。眼下能躺在一床厚实温暖的棉被里好好休息的感觉,当真是久违了。 他先前受的伤太多太重,陡然松懈下来便一块儿爆发成病,烧得晕沉沉的,房间里有个名叫乔福的汉子照顾他。张无忌问了乔福这里是哪儿,乔福只告诉 这里是红梅山庄,把他带回来的正是红梅山庄的大小姐。 大小姐...... 张无忌脑海里立时浮现出那铁鞭驯狼、美艳狠毒的少女生动鲜活得过分的影像,她应当就是红梅山庄的大小姐了。不知怎么的,他心中竟莫名有些复杂。 那日明明是他被那位大小姐养的狼咬伤,可她半点对他没有半点歉意,只顾着教训不听她话的狼。 而且她对自己养的狼下手也如此残忍无情..... 张无忌还隐约记得自己当时终于支撑不住晕过去之后,好像还感觉到她走到自己身边踢了他一下,听到她娇滴滴地嫌弃道,“这就被吓晕过去了,真没用。” 张无忌都想着这少女不叫她的狼群把他分食了就好,把他仍在原地他也不意外,但她竟把他带回家里来,叫人照顾他好好养伤。或许是否是因为预期太低,猛地一下他竟有些感激感动。 张无思想,她只是脾气狠毒,但也并不恶毒。 张无忌一连在床上躺了七八日,才算是把这些时日长途跋涉时忍饥挨饿、重伤失血的元气给补回来了。每日依然是乔福给他送饭送药。 送来的饭食每日鸡鸭鱼肉变着法做,色香味俱全。 张无忌自小生活在没有人烟的冰火岛上,靠打鱼打猎为生,能生火有熟食吃就好,哪里还能挑剔味道?后来到了武当山,山上生活也是粗茶淡饭并不多这还真是他第一次感觉到,原来吃饭都是一种享受。 张无忌看出乔福每每给他送饭时都忍不住吞咽口水,这才知道原来他们这些下人和他吃的并不一样,他吃的是大小姐的三餐里分出来的。刚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张无忌心中又不禁触动一瞬。 这其实只是一个毫不起眼的细节,但他想到明明那日的红衣少女居高临下瞧都不细瞧他一眼,显然并不如何在意他这个人。可是她把他带回来养伤,却也没把他这个衣衫褴褛像脏兮兮的小乞丐似的穷小子当成下人一起对待。张无忌想,她其实只是性子骄纵高傲,却并不是势利。 到第八天,张无忌终于能勉强下床,只是脚步虚浮地一点力气也没有,乔福又来给他送饭和汤药。 今天吃的是鸡汤,张无忌照例把吃的分了一半出来和乔福一起吃。 乔福虽然开始对他神色厌烦,但这段时间照顾他三餐从无落下,张无忌对他也颇为感激,见他在旁边馋的厉害,也不好意思一个人吃。便都是如此分食,乔福对他态度也逐渐好起来了。 吃了炖地软烂的鸡肉又喝了放了许多滋补药材格外鲜美的鸡汤,张无忌的身体随着胃部的充实温暖起来,心头也是如此。他因为身中玄冥神掌的缘故在神医胡青牛的蝴蝶谷里待过几年,医术上得过胡青牛指点,对药材颇为了解。张无忌知道这鸡汤里的药材是专门补血益气的,没病的人喝了难免会上火,但受伤失血的只有他,那位大小姐可没有。所以,这鸡汤是专门为他一人炖的。 猜到这点的张无忌喝着鸡汤就如喝蜜水一样甜,哪怕是之后的苦药汁子都觉得这苦里是回甘的。 川芎、白术、当归、白芍药...... 张无忌一边喝着药一边下意识地辨认汤药里用到的药材,还有人参、白茯苓、熟地黄以及炙甘草,主要是这八味药材。以他师承胡青牛的眼光来看,这个气血双补的方子开地很是精妙。 张无忌不禁问乔福:“大叔,庄子上的大夫是谁?承蒙他老人家的方子,我才能好的这样快。” 谁知乔福闻言却哈哈大笑,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似的,张无忌被他笑得丈二摸不着头脑,正疑惑却见乔福笑完嘿嘿得意道“庄子上是有大夫,但不过是三脚猫的手艺,给你开方子的 可不是什么老人家,正是我们家大小姐,她的医术才叫妙手回春。 张无忌大惊,原是他先入为主了。 但惊讶过后他心中又生出无限欣喜来,这喜意既是因为那高傲骄纵的少女屈尊降贵亲自为他开药方,也是因为他突然发现他和她有这样一个共同点。张无忌又发现少女的一个优点,她竟有这样一手高明的医术。 这时乔福提醒道,“你既然能下地了,也是时候去拜见一下老爷夫人和大小姐了,磕个头感谢一下救命之恩。”其实他这话本说的不对,张无忌是被朱九真的狼咬伤,她带他回来养伤本是天经地义,哪有什么救命之恩,更遑论磕头谢恩?但张无忌的心思已全不在眼下,只听到乔福说去见大小姐,他心口一热简直是半点没过脑子就一口答应了下来。“好!我是该去见.....她的。 好在后两个字没在乔福面前说出口他就反应过来了,此时张无忌才发觉自己这段时间对那红衣少女的惦念,他竟如此迫不及待想见她。思及至此,少年心口的热意仿佛一路传导到了清秀的脸庞。 乔福领着张无忌出了房间。 直到出门,张无忌才意识到自己原先住的偏僻,而这红梅山庄又有多大,经过一条长廊,又穿过两进厅堂,他们来到一座暖阁之中。此时已届初冬,昆仑一带早已极为寒冷,暖阁中却温暖如春,但又不见何处生着炭火,张无忌自然不知这是富贵人家精巧的地龙设计。他只见阁中陈设辉煌灿烂,榻上椅上都铺着锦缎软垫。 张无忌一生从未见过这等富丽舒适的所在,他虽然已洗过澡换下了污损的衣衫,但站在这豪华的暖阁中仍是大不相称,不由得自惭形秽。主人家并不在暖阁里,出来的是个名叫小凤的丫鬟。 张无忌又跟在小凤和乔福之后去见大小姐,一路上见到的婢女仆人都个个衣饰华贵,经过的屋宇楼阁无不精致极丽。他十岁以前在冰火岛,此后数年,一半在武当山,一半在蝴蝶谷,饮食起居均极简朴,当真做梦也想不到世上有这等富豪人家。张无忌更不知道的是,这样华丽精致的大宅坐落在繁华大城里或许还能算寻常,但要在这寒冷险峻的昆仑山间建起来那可是十倍的不易。要花费的人力物力不知凡几,非几代积累不可,可见底蕴深厚。 三人最后到了一座大厅之外,只见厅上扁额写着“当路营”三字,张无忌瞧了瞧这有些奇怪的名字。他却不知这是出自晋时有“小仙翁”之称的道家和医家名人葛洪的《抱朴子·登涉》:“山中寅日,有自称虞吏者,虎也。称当路君者,狼也。”当路君正是狼的别称,当路营里住的自然就是狼群。 张无忌虽不知典故,但他在厅外已能听到里面传来的群狼低吠之声。 这动静让人十分不安。 不是谁都能有胆气克服畏惧的本能与野兽为伍,尤其是危险的恶狼。 小姐身边近身伺候的小凤还好,乔福这个人高马大的汉子脸上已经忍不住现出明显的惧色。 张无忌想起那天被群狼环伺的场景也是有些心有余悸的,可是一想到那明艳绝伦的少女就在里面等着他,真是刀山火海都敢踏进去。时隔八天,张无忌终于再次见到了她。 他一进大厅里就见三十余头雄健猛恶的豺狼正乖乖 分成三排蹲在地下,上首的 椅上坐着一位少女,手执铁鞭指挥它们。 正是那日张无忌在雪地里见到的红衣少女。 但今日她却没穿那件猩红斗篷,而是外罩着一袭纯白狐裘。 姿态慵懒地坐在太师椅里,狐裘雪白的皮毛映衬地她脸 容晶莹如玉,凝脂般的肌肤透出淡淡粉红,丰润的丹唇如娇艳欲滴的玫瑰。 绿鬓如云,雪肤朱唇。 即便是穿着这样素净的颜色依旧如花树堆雪,百媚千娇。 尤其眉心那一点朱砂痣宛如怒放的雪中红梅那样灼灼绝艳,丰姿冶丽。 听到动静,少女抬眸看了过来。 那双风流妩媚的狐狸眼含着若有若无,似多情又似无情的笑意 在了少年身上,似惊讶一瞬,美目流转间,媚态横生,朱唇轻启 “呀,你洗干净之后还蛮秀气嘛~” 那日张无忌与她初见,纵使意识朦朦胧胧都觉她实在美地惊世骇俗。 现下清醒地和她正面相对,胸口登时突突突的跳个不住,与她那双宛如勾魂摄魄的狐眸一对视只觉整个人荡魂失魄,心移神迁。尤其听她那甜蜜又娇媚的嗓音与他调笑,他耳朵中嗡嗡作响,只觉背上发冷,手足都忍不住轻轻颤抖,忙低下了头,不敢看她。本来全无血色的脸,蓦地里涨得通红。 少女显然很明白他情状是因为什么,吃吃笑起来,她一笑起来世间一切绮丽春光像是都汇聚在她明艳张扬的眉眼间。美地肆无忌惮,美地惊心动魄。 张无忌只抬头看了一眼,又飞速低头,清脆的笑声与她额间晃动的金铃交响,半 点也不体贴 越来越红简直如煮熟的红虾子般的少年。 “你过来呀。” 她理所当然地命令道,张无忌于是就身不由主的便慢慢走了过去。 但他依然不敢抬头去看她。 于是少女抬起手里那把又黑又亮的铁鞭抵在他下巴,强势地抬起他的脸,迫使他不得不与她四目相对,白狐般的美眸微眯,笑吟吟问“我姓朱,名叫九真,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看着她绝美的脸庞,惑人的眼眸,肌肤越来越滚烫的热度与颊边铁鞭冰冷的金属触感宛如冰火两重天刺激得他恍恍惚惚,迷迷醉醉。”张,张无忌。” 如坠妖魔地狱,他交出自己的名字和一颗少年春心缴械投降。 荆棘玫瑰3 “来,你坐到我身边来。” 朱九真手里抵住张无忌下巴的鞭子放下,指了指自己旁边的绣凳。 张无忌的心仍然嘭嘭乱跳不止,脸颊的热意始终不褪,他才十四岁,青涩的少年当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女子之美与欲。其惊心动魄的魔力丝毫不亚于生死一线的心惊胆战。 这时朱九真便叫他跳入火坑之中,他也会毫不犹豫的纵身跳下,听她叫自己坐在她身畔,真是说不出的欢喜,当即毕恭毕敬的坐下。但之后朱九真又不理会他了,自顾自继续他进来之前的活动。 -驯狼。 那三十余头矫健凶猛的恶狼排排蹲坐在她面前,在厅堂对面摆着一个等人身高的木制假人,雕刻地十分逼真,身体的每个部位都挂着一块肉。“前将军!咽喉!” “平寇将军!左腿!” “威远将军,右臂!” 狼群完全按她出口的命令和抬起的鞭子指示和行动,一头头恶狼依声而咬,竟都没错了部位。 令行禁止,好比一只军容整肃的军队。 这数十头恶狼都有将军封号,朱九真俨然是位指挥若定的大元帅,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间都是带着睥睨一切的美艳锋芒。她也十分赏罚分明,军纪严苛。 一次因为指示的位置挂的肉已经被叼走,被指到的狼不甘心就叼了别的部分的肉。 朱九真见此,唤了那只狼到跟前来,笑眯眯弯起白狐眸。 “你不听话?” 话毕,就和那天一样,重重一鞭甩到了狼的脊背上,顿时鲜血淋漓,而群狼见了这般情景,尽皆心惊胆战,一动也不敢动。张无忌不由回忆起那日初见时的细节。 少女在群狼环伺下教训鞭打那只名为折冲将军的狼,那狼痛地哀嚎,但向来团结的狼群听着看着没一个激出凶性敢咬她这个主人。不得不佩服这份驯狼的本事,真是闻所未闻。 但张无忌依旧看的不忍心,身侧的朱九真分明未往他瞧上一眼,却完全看透了的心思。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它们纵然生活在野外要想生存下去也是要以命相搏的,在我这也是一样,好吃好喝,就得听话。”“我毕竟要养的是狼,可不是猪。” 说这些话时她坐姿随意,神态慵懒,语调含笑,甜蜜又妩媚,但美艳绝伦的面庞却透着一种漫不经心地冷酷,浸地人骨头生寒。宛如血红的荆棘玫瑰,越危险就越美丽。 狭长的白狐眸轻轻扑闪的纤长羽睫和润红的樱唇似有 一种令人奋不顾身的魅力,但明知会被狠狠刺伤,仍然禁不住诱惑去靠近。 为她神魂颠倒,为她意乱情迷。 “你倒真有副柔软心肠。” 朱九真这样评价了他一句,似笑非笑的语气听不出来是称赞还是讽刺。张无忌一时涨红了脸,张口结舌不知该回什么。朱九真好似也不需要他回话,她从袖中取出一个白瓷质地精致的小哨子,放在朱唇边吹出一阵清越的哨声。没一会儿,一道娇小的影子从外面蹿了进来。 是那天那只被张无忌从狼嘴里救下的小猴子,他原本把它藏在自己怀里,但从昏迷中醒来就不见了它身影,他躺在床上也没法去找。本以为它是自己跑了去,没想到也被带回庄子里了。 而且....的还不错。 小猴一进来看到狼群下意识有些惧怕,但看到里面的朱九真还是蹿了过来,并且熟门熟路地蹲在了她坐的太师椅的扶手上。它穿着一件精美的红色锦缎背心,头上还戴着顶小红帽,曾经中箭的腿虽然还被包扎着,但看它灵活的跳跃就知道已经没有多大问题。光鲜亮丽的模样和八日前的狼狈逃命大不一样。 张无忌几乎是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小猴子讨好地拱起手,把自己手里不知道从哪里掏来的松子递给朱九真。“真乖呀,小东西。” 朱九真把松子剥了喂给小猴子,又摸了摸它的头,小猴子也像是能听懂话般开心地在她手心蹭了蹭,一派亲昵之态。要知道八日前它才从她箭下逃生呢。 朱九真转头看到他的呆样又是扑哧一笑,笑颜烂漫,盛极的容色越发显得娇美无匹,艳光四射,粲然生辉,耀目地令人不可逼视。“你在想什么,定然是在心里说我的坏话是不是?” 她说是这样说,但看宛如红艳露凝香的雪白面庞分明是一副宜喜宜嗔的神态,显然并未真的恼他,只作随口调笑。“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八日前它是猎物,我是猎人,如今我是它的主人,给它治伤,喂养它,畜生也是知恩图报的,可没有人心眼多。”张无忌被她说中,又觉心虚又觉心头滚烫,只得低下头去。 直到这时才注意到她坐的太师椅另一边原来还俯卧着一头狼在她脚下,背上有渐渐痊愈的伤口。 正是那天初见时被她鞭打的折冲将军。 张无忌先惊讶了一下,那天看她把折冲将军打地那样狠,口中也说的狠辣无情,只道不听话就去死,他还以为她真会直接把它打死。可现下这狼显然被照顾地极好。 其他群狼还需听朱九真号令才能得到食物,它倒是不劳而获。 此刻懒洋洋趴在她脚边一派放松地啃着一块大骨头磨牙,偶尔还抬头 姿态亲昵地去蹭蹭她的腿,全然没了对她的畏惧。 张无忌只能呐呐道,“你驯养动物的本事真厉害。” 朱九真笑睨了他一眼,“不光是动物,我驯人更胜一筹呢。 她那双狭长的白狐眸实在太妩媚,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看 人的时候总带着点风流多情,欲说还休的感觉,让人觉得她话里意有所指。 比如此时张无忌闻言就不禁多想。 看这小猴子和这狼,明明最开始都是被她所伤,可是受了她的恩惠后就半点不记得她的伤害了,只想巴巴地凑到她身边讨她欢心还有他自己。 明明之前还觉她冷酷,可现下看她将小猴子和折冲将军照顾地这样好这样亲近她,他又觉得她只是手段强硬,但心地不坏。不禁愧疚于自己实在对她误会太多。 打一棒给个甜枣,以张无忌的聪慧未必看不出她故意拿捏人心,可竟然只觉甘之如饴,不仅难以生出防备,甚至对这样的她越加心动。“你的伤好了吗?” 就像现在,朱九真漫不经心地关心他一句,张无忌顿时就觉喝了蜜般说不出的欢喜。 他忙点点头,“已经好许多了。” 朱九真观察了一下他的面色,“唔,一样的药,你倒是恢复得比我的折冲将军好 看来你这小家伙体格比狼也不差多少嘛。 张无忌想起她会医术这件事,忍不住道,“是你开的药方好。” 朱九真微挑眉,“你也懂医术?” 张无忌坐直身体挺起胸膛,他从前并不是个爱出风头爱炫耀的性子,但此刻被少女美目投以注视,却恨不能将自己所学都展现个干净。“这方子主要用的是川芎、白术、当归、白芍药、人参、白茯苓、熟地黄以及炙甘草这八味药材,主要的作用是益气补血。”“但若多增加人参、白术的用量,就能提高补气效果。若适量增加熟地黄的用量,则可以提高补血的效用。越说,张无忌越觉这方子实在精妙,忍不住又赞了一次,他学习医术一开始是为自救,后来学地深了倒是真心喜欢上这岐黄之术。原是存着几分表现的心思,但洋洋洒洒说到尽兴时倒是没了从和朱九真见面以来一直手足无措的紧张和拘谨。直到他突然发觉与凑近的少女含笑的眸四目相对,要说的话顿时戛然而止。 脉脉眼中波,盈盈花盛处。 张无忌能感觉到此前朱九真纵然是看他但也只是漫不经心,并不如何在意的,直到此时此刻她眼中才真正看到了他这个人。朱九真玉手支着雪腮,两颊笑窝,霞光荡漾,眼波横媚。 “你这个人原来也不算无趣。” 她听的感兴趣了,身子便自然而然微微往他这边倾斜,张无忌纵然只 到中原四年不太通礼仪,也知道男女大防的规矩。 偏偏朱九真身为女子倒比他却率性,十分没有距离感。 张无忌甚至能看清她脸庞光润白腻如凝脂的肌肤,闻到她身上隐隐传来的馥郁幽香,只觉她吹气如兰,头脑发热,耳边嗡鸣,几欲昏晕。她这句“不算无趣”的赞,却比受了世间任何嘉奖还欢欣鼓舞。 *** 张无忌要离开时,朱九真突然叫住乔福,对他多了一句吩咐。 “给他找过一身衣裳吧。” 原来之前乔福给张无忌的一身衣裳是庄子里童仆穿的,张无忌起初是很有些恼的,他被她的狼咬伤,倒是还要被她家的人当下人。他想拒绝换回自己原先的衣裳,可是看看那脏污的破衣烂衫,他 己穿了倒也不介意,但一想想要站到那艳光璀璨的少女面前.... 张无忌到底还是换上了干净的童仆衣裳。 而与朱九真见面以来,少年的满腔心神都落在她一颦一笑上,因她的一言一语而荡魂失魄,哪里还顾得上己身呢。他已把衣裳的事完全抛在脑海,未料朱九真明了他的抵触。 “他是我的客人,这可配不上他。” 她要体贴人时,当真是一句话就能直抵人心坎。 张无忌走在厅门口,依旧恋恋不舍,忍不住回头向她望了一眼,那知朱九真也正在瞧着他,撞上他的眼光时秋波流慧,嫣然一笑。“你是被我的狼伤的,只管在庄子上住下养伤,什么时候想走你自便,当然若是你想一直留在这儿也是可以的。”“谁让你长的俊,我瞧得顺眼呢。” 青涩的少年哪禁受得住这等撩拨,羞得连头发根子中都红了,魂不守舍,也没瞧到地下的门槛,脚下一绊,登时跌了个狗吃屎。他全身都是伤,这一摔跤好几处同时剧痛,但不敢哼出声来,忙撑持着爬起,身后传来少女毫不掩饰地哈哈大笑声。张无忌不恼不怒,唯羞唯喜。 一场美梦4 朱九真看着青涩腼腆的少年踉跄着离开,背影逐渐消失在院墙外,绝美的面庞上明艳的笑意渐渐收敛起来,定格在一个微妙的弧度。张无忌,这个名字可真是耳熟极了。 白狐般的美人微眯起狭长的眼眸,眼尾一抹嫣红的颜色越发妩媚,眸中的笑意越来越深,越来越幽暗。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走,我们去见爹爹。” 朱九真来到书房时,红梅山庄的庄主朱长龄正在里面练字。 他是个相貌清俊的中年男人,纵然上了年纪,但因长年优渥的生活保养得宜,仍能看得出年轻时的风采。站在书桌后提笔练字的他看起来气质儒雅,像位书生。 他也并非装模作样地附庸风雅,那上好的白鹿纸上弥漫着幽淡馨香的徽墨落下的是一个个苍劲有力、笔走龙蛇的字体。只是落笔太急,锋芒太露,但谁也不能否认这是笔好字。 不过这可不代表朱长龄真就只会舞文弄墨了,他的武功比起他的字来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事实是作为昔年南宋时天下五绝之一的南帝一灯大师的弟子书生朱子柳的后代,武器是判官笔,练字也是修习武艺的过程之一。书房的装饰清理雅致又不失富贵风流,但朱九真一走进来仍是让这方天地霎时 得富丽堂皇,恍如金碧辉煌的宫殿一般。 朱长龄瞧见女儿来,是很惊喜的。 毕竟这是他独生的爱女,毕竟他这女儿生地是如此美丽非凡,而更 的是她在武学上毫不逊于容貌的天赋异票,更重要的是还有一个聪明的头脑。 朱长龄坚信他这女儿绝不可能泯然众人矣。 他们也确实在筹谋一件大事。 “今日怎么来书房找爹爹了?不去当路营驯你那些狼了?你若不趁回来紧紧它们的皮,等翻年你出了门,可没人能管得住这些狼崽子。即便是武林世家,天天与野兽为伍还是很让人心惊胆战的,尤其是狼这种凶猛又狡诈的野兽,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凶性毕露,反咬一口。可偏偏朱九真喜欢。 但听他这么说,她只是不以为意地轻轻笑了一下,“不听话,爹爹杀了就是。” 朱长龄摇摇头,他可不敢动她的东西。 朱九真走到他身边,从他手里抢过那支精致的狼毫湖笔,随手在他写好的那副字上涂涂画画,大片的墨迹晕染开,瞬间就毁了一副好字。朱长龄急了,”诶,我写了一上午呢!” “爹爹别急嘛,女儿要送您一件礼物呢~” 朱九真嗓音娇娇俏俏的,就像做错了事又理直气壮撒娇的小狐狸,让人不但无可奈何地生不起气,看她容颜娇美还忍不住心生怜爱。朱长龄看着那已经一塌糊涂的字,没信,明了是因为刚才的话得罪她了,以她霸道又掌控欲强烈的性子,是绝不容忍别人动她的东西的即便是置喙一句,都能惹的她不快。 她又一贯睚眦必报的性子。 谁让她一分不快,她就要回报三分甚至十分,即便是他这个父亲。 也正是因为他的身份,才只是吃了这样一个软钉子。 作为父亲连女儿都管不住自然是很没威严,朱长龄即便疼爱女儿,但也没开明到这地步,而事实说来也有些难以启齿。江湖上是一向以武为尊的,而朱长龄已打不过朱九真。 如今红梅山庄的庄主虽说还是他,但各处的管事却无不被朱九真陆陆续续替换了一遍,且他还无知无觉,等反应过来上下已是对她言听计从。朱长龄初时恼怒又觉骄傲,最后还是无可奈何。 毕竟她是他独生女儿,毕竟她手腕如此厉害,更重要的是,他的好女儿为他献上了一个比荣华富贵更令人心动的计划。”爹爹,你瞧这幅画怎么样?” 朱长龄不过走了一下神,待身侧女儿一声呼唤,他低头就见自己被毁的那一幅字已经变成了一副浓淡得宜、栩栩如生的水墨画。画上是一处旷野,一个瓜子脸,相貌英俊的少年武士,左手持银钩、右手挥铁笔,正和五个凶悍的敌人恶斗。地下躺着两个青年人,具有些眼熟。 朱长龄细看发现一个是自己,一个是他的结义兄弟姚清泉,地上还有两人却已身首异处左下角绘着一个青年妇人,满脸惧色,怀抱女婴。这妇人正是他妻子,而那婴儿眉心有颗小痣。 不是朱九真自己又是谁? 朱长龄觉得这幅画,画是画的好,但画里的意思却莫名,不过他深知他这 个女儿看似骄纵任性,肆意妄为,但一举一动皆有深意。 果然,朱九真微微一笑,“女儿给爹爹讲个故事吧。” 见多识广,老奸巨猾的朱长龄对这个故事很满意。 他听完高兴地哈哈大笑,红光满面,原先在这书房里静心练字如同山间隐士般儒雅的脸上浮现出毫不掩饰地欲望。“真儿啊真儿,爹的好女儿啊,怪道你今年这么早就从峨眉回来了,原来是早有预谋啊,怎么不早点告诉爹爹,也好帮你的忙。朱九真雪白绮艳的面庞笑颜如花绽放,一派天真无辜。 “只是从一位好心的师姐那里知道了点消息,女儿猜测他可能会出现在昆仑附近,便回家来撞撞运气罢了。”她说是这样说,但朱长龄想起她前段时 经常把她养的狼群 带出去漫山遍野地溜,起初以为她是玩性上来了,现下看来正是在找人呢。 分明是早有预谋啊。 朱长龄即便知道她心思深沉,也不由心惊,但转念想想这是他独女,再怎么 样他们也是休戚一体的,如今不就送了他一个大惊喜吗? “你想怎么做?” “他给我们送来了礼物,咱们也要礼尚往来啊。” 朱九真唇角微微咧出一个没有温度的笑容,白狐眸里是幽暗的恶意,偏偏那张秾丽绝艳的面容如浇灌充足的恶之花。越危险就越迷人,“就送他一场美梦吧。” *** 张无忌在红梅山庄住了下来。 起先他刚被带回来时,因看着实在是个再衣衫褴褛,狼狈不堪不过的小乞丐,庄子上的人比如乔福自然以为他是要留下来做仆人的。毕竟这样人相食的世道,他又能到哪里去呢? 能在这样远离江湖和战乱灾荒的深山富户里做下人衣食无忧已是一件天大的幸事了。 不过朱九真发了话,拿他当客人。 纵然小凤和乔福都惊讶又不解于她对这个少年如此青睐,但作为家生子的他们很知道大小姐生地姿容有多美丽倾城,积威就有多深重。大小姐的鞭子很可怕,连狼都痛地哀嚎,人岂能受得住? 但其实大小姐的鞭子并不经常落在人身上,单纯地打骂换来的只有恐 惧,而红梅山庄上下对大小姐却是发自心底的敬畏。 因为比鞭子更可怕的是人心。 脾性骄纵的人往往不太聪明,但若是有人敢把这一点套到大小姐身上就是大错特错了。 做了错事的人自以为瞒地很好,但大小姐妩媚含笑的狐狸眼一扫就能把人从里到外的底细了解地清清楚楚。真正得罪了她的人反而不会被她打骂,还能得到她的笑脸和提拔。 但等被捧地高高的,不知怎么就得罪了周围所有人,众叛亲离,被原本最亲最近的人从背后捅一刀,从云端瞬间跌落泥地里。于是原本贪了多少金银都只能一股脑拿出多少去贿赂关系,但到这时哪里又来得及了呢。 最后只能像一条哈巴狗一样跪在大小姐的面前摇尾乞怜。 就算大小姐想要饶了,但他得罪也得罪他的人却不会罢休,斩草 不除根的道理就算那人一开始不懂,也会被人提醒的。 这一手,朱九真几岁时就能玩的纯熟了。 更何况她又不是只会这一招,就算下人们愚钝看不出大小姐的手段,但几次下来敢在大小姐面前偷奸耍滑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再蠢笨的人也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了。 因此自那日张无忌见过朱九真后,他的待遇明显得到提升,一开始给他送饭还满脸不耐的乔福也恭敬起来了,不敢再分他的餐食。就连张无忌住的地方都换了。 一开始朱九真把他带回来并未多嘱咐,只道照顾好他,乔福见大小姐不甚在意的模样,便以貌取人把人带到了下人住的小室里。虽然住地更舒服,吃的更精细了,但张无忌并不如何高兴 从小在荒岛上长大的他对物质上的条件足可说一句淡泊,他养伤之 余不用像其他下人一样做事,有大把的空闲。 十四岁的少年每天只想着一个人,想着一件事。 他痴痴呆呆,只想着那美艳肆意的少女的一颦一笑,只觉便是她恶狠 挥鞭打狗神态,也是说不出的娇媚可爱,活泼灵动。 但自那一面后,朱九真已一连几日都未再见他。 少年心性胆大妄为,张无忌有心想要自行偷偷到后院去,远远地瞧她一眼也好,听听她甜蜜的嗓音,哪怕是听她对别人说一句话也好。但乔福叮嘱了好几次,若非主人呼唤,决不可走进中门以内,只因那当路营 的恶狼们平日可不会被好好关起来,它们就守候在内院里。 这些狼被驯养得又听话又极有灵性,像是成精了一般。 但凡是擅自进去的,必被它们嗅出来,被咬上几口还是小事,被群狼生撕了分食也不无可能。 张无忌听闻后,自然不敢再擅动。 但少年人一心动便是辗转反侧,思之如狂,就算是想起那日被群狼环伺的恐惧,也抵不住满腔渴慕,终于还是忍不住走到后院外围打转。他也的确幸运地隔着院墙听到了少女那明媚的笑声。 说是只要听听她的声音就好,可是张无忌真听到了又觉得不知足了,少年春心萌动,当真是欲壑难填,于是他在原地又痴痴站了许久。但谁知偏偏这时他的寒毒犯了。 张无忌顿时倒在了地上,浑身发抖,正痛苦地意识不清时,隐隐听到内院里狼吠之声忽然大作。 他想起乔福的警告,以为接下来等着自己的就是群狼啃食了,但视野里最后出现的是精致的绣鞋灵巧摇曳的步伐,如此熟悉。一双雪白如凝脂的手靠近他,纤纤如玉的指尖在他大穴上一点,紧接着一件厚实的狐裘被轻轻披在了他身上,温暖地让人落泪。“无忌?” 印象中少女的嗓音甜蜜娇媚,但此时落在少年耳中的这一声呼唤却恍惚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动人。 白雪红梅5 张无忌的寒毒发作了,在朱九真面前。 他冷地颤抖浑身冒冷汗的模样很狼狈,尤其是 以这般模样出现倒在自己爱慕的少女面前更是十分难堪。 可同时他也是幸运的。 发病的张无忌被朱九真发现,懂医术的她看出他的病症,并及时用家传绝学一阳指暂时缓和了他的寒毒。之后朱九真叫人来把他扶到他住的客院里。 大小姐能把身上的狐裘披到寒毒发作的他身上,且给他用一阳指已经是大大地发善心了,可不会屈尊降贵地做这种事。但当少年躺在床上第一次从越来越严重的寒毒中如此迅速地缓和过来时,骄矜的少女仍然坐在他的床前。她纤白如玉的柔荑伸出指尖搭在了他手腕脉搏上。 惯常含笑的眉眼收敛了笑意,雪白娇艳的面庞也没了漫不经心的神色,微微严肃了起来,看得出来她在医术一道是真用了心的当然,也是因为这实在是很罕见很难解的病症。 反倒是重症在身的张无忌并无任何沉重之色,看着那专心为他诊治的少女,眼里反而现出一派欢欣之色。看到她如此担心他,他竟觉得受这寒毒折磨也值了。 “你这不是药物中毒。” 朱九真终于收回手,抬眸看向张无忌,好奇道,“你是被谁用内力打了一掌?好生阴毒的功夫。”张无忌点点头,“你说的不错,打我这一掌的人正是玄冥二老,他们所修 炼的玄冥神掌本就是极阴寒的内功。 说出这事其实于他来说是有风险的。 毕竟江湖上知道他中了玄冥神掌的人不多,但也不是没有,就算不知道的怕也会想,他若是寻常人怎会惹来这样厉害的仇家呢?张无忌已做好了会被朱九真探究到底的准备。 他并是喜欢欺瞒人,尤其欺骗的那人是朱九真,不然那日他也不会直接就把自己的名字告知给了她。但那天朱九真没有问他的来历,如今她也没有什么都没有问。 这有些奇怪。 但也不难解释,红梅山庄坐落在深山中,隔绝人烟,遗世独立,不掺和江湖中事,朱九真连张无忌这个名字也不知晓,她又哪里知晓玄冥二老呢况且她在张无忌心目中的印象本来也不是能按常理来推测的性情。 当然不管她如何迥异于常人,他仍喜欢极了她。 就像现下,原以为是在为他担忧的大小姐秾丽明艳的眉眼只不过稍稍盛了蹙,那双妩媚的白狐眸里很快就又涌上兴致勃勃的光彩。“原以为你这只是寻常的寒毒,我家的一阳指就可解,没想却真是我闻所未闻的厉害,我偏要试试到底能不能有法子解~”朱九真丝毫没有掩饰她其实早就知道他有寒毒在身,却没想帮他解,如今只是因为这事颇有难度和挑战性,才激起了她的兴趣和好胜心。张无忌的一颗少年春心被她的无情冷冻了一瞬。 可是瞧少女兴奋又专注地拿起笔墨写药方,又拉着他到了一间药房里在储存的各色药材里挑挑拣拣确定剂量时神采飞扬的绝代风华。张无忌沉疴难治的身体里那一颗心就也跟着快活火热起来了。 罢了,他本就寿命无多,虽然喜欢她,但身无所长能讨她欢喜,若是能在最后这短暂的时光里因为这寒毒让她高兴,又岂非死得其所?于是张无忌不仅不恼不怒地任朱九真研究,还主动出言与她一起讨论,他精通医术,又是最了解自身病况的病人,自然再合适不过。于是从那天以后,庄子上的人每日都能看到他们尊贵的大小姐和她救回来的那个穷小子待在一块,堪称形影不离。两个少年少女坐在药房的书桌前,手里拿着药材,认真又欢快地讨论药方,有时又头挨着头翻找医书,一抬头便争辩起来。药方确定下来后来,就需要试药了。 试药这事是很苦的。 一碗碗熬出来的黑糊糊的药汁子看着苦、闻着苦、喝起来更苦,张无忌从知道他的寒毒没有药以之后就不再为难自己喝药了。但现在明知道这药没多大用处,仍是顺从地喝了一碗又一碗。 喝的他本就苍白的脸都变青绿了。 但这时坐在他对面等着看药效的少女伸出玉一样洁白、雪一样晶莹的手喂给他一颗糖到他唇边,上挑的狐眸冲他眨眨眼笑吟吟对他道“别担心,这是我特制的糖,不会冲了药性。” 于是张无忌立时觉得不苦了,嘴里的糖顺着食道一路往下,蔓延到四肢百骸,心头都是甜滋滋的。 但试药不光苦,还危险。 一日张无忌喝了药后立时就吐血了,寒毒发作,且这回不光冷,冷一会儿又发起高热来,又冷又热,当真是十分折磨人。这一次昏倒前,他终于看到眼前少女美艳的面庞现出惊慌之色。 依然是靠着一阳指的缓解,张无忌醒来时朱九真就坐在床边守着,犹疑地问他,“你还愿意给我试药吗?”聪慧的少年看得出其实她仍是不想放弃的,她这样霸道又好胜的性子岂会甘愿半途而废?可她到这时,却问了他愿不愿意....张无忌本该说不愿意的,可是瞧着少女微微圆睁那双美丽而狡黠的狐眸含着几分希冀、几分委屈和不情愿,这样水汪汪、眼巴巴看着他。少年鬼使神差地道,“我愿意的。” 于是他如愿看到她眸中瞬间迸出欢喜之色,微微蹙起的眉眼舒展开明艳的笑颜,她本就是生地十分浓烈张扬的美姿容,笑起来就更盛了。简直将世间光彩都凝聚在了她面庞,耀眼不可方物。 尤其她欢喜起来突然一把扑过来抱住了张无忌,少年单薄的身躯要时间就僵硬了,感觉满怀都是比云还柔软的触感、比花还馥郁的香气。耳边则是少女比糖还甜蜜的嗓音,“无忌!你真好!” 张无忌苍白的脸上已经满是比天边的云霞、比少女的胭脂还深的红,他紧张、羞怯、激动地身体都在微微颤抖,却呐呐说不出半个字来。但他想,这是她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真好听。 他又想,其实她担心什么呢,该担心的是他啊,如果不是因为寒毒,因为试药,他要怎么才能得到她这样全神贯注的目光呢。*** 那天以后,张无忌仍然给朱九真试药。 但他能敏感地察觉到少女对他的态度有了细微的变化。 比如从前张无忌住在外面客院里,每日都是朱九真吩咐小凤来领着他去内院里找他,可现下有时却是朱九真亲自来找他。她突然有了奇思妙想,等不及地拉着他的手往药房跑。 在橡木制成的、长长的走廊上,少女披的猩红貂皮斗篷在张无忌眼前翻飞,如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般美丽而热烈,灼灼耀目。有一种吸引着飞蛾扑火的魔性魅力。 他披着那件已送给他的雪白狐裘紧紧跟在后面。 朱九真有时会回眸和他谈笑,那双狭长魅惑的白狐一般的眼眸顾盼之间都是一片绮光艳影,在张无忌心头掀起无数惊鸿。再比如,朱九真不再只让张无忌试药。 这天早上醒来,下了一夜大雪的外面满目银装素裹,张无忌醒来后不愿朱九真冒着这种严寒的天气来找他,自己赶紧先往内院去。如今就连那些守门的狼群都认得他了,不需要人领着他进去了。 张无忌本想坐在厅堂里等,但他刚走进朱九的院子,突然迎面有一团银色的球向他袭来,以他的身手自然不会躲不过。但少年硬生生止住了自己下意识地动作。 因为他已经看清了那是个雪球。 更因为他看到了不远处的廊下亭亭而立,盈盈含笑看着他的红衣少女,漫天的雪光映衬地她玉骨清绝,眉间红痣艳绝。于是张无忌站在原地任那雪球砸了他满身。 “无忌!我们来打雪仗吧!” 她这样兴高采烈地宣布,明明昨天他们已经说好了今日要做的事,但她说改就改,也不和他商量一下,如此任性,如此霸道,如此自我。但张无忌没有半点不情愿。 她是个兴趣颇杂的人,但对什么都是三分热度,因为她实在很聪明,学什么都能很快学会,张无忌身上的寒毒算是她难得遇到的难题。但这也没什么奇怪的。 医术高明如胡青牛,武功高绝如他师祖张三丰,都拿他这寒毒无可奈何,她这样一个年轻的小姑娘又能有什么法子呢?张无忌只是在陪她玩罢了,所以很怕她对他失去兴趣。 她如果愿意带他尝试别的玩闹,他也是乐意奉陪的,更何况因为她喜欢找乐子,所以她做什么都有一份乐趣在。和她在一起的人,好像也能被她感染地快乐起来。 于是这天,张无忌和朱九真没往药房去,只是这样玩玩闹闹地像孩子般打雪仗,说起来他只有十四岁,而朱九真虽然大了他三岁,但接触久了却能发现她霸道强势的性情下其实正如稚子般天真任性他们没用轻功,就是这样单纯地你追我跑。 朱九真的院子里栽种了一片红梅,毕竟这里是红梅山庄嘛,如今梅花正是盛开的好时节,远远望去在冰天雪地里如一片红色云霞璀璨。两个少年少女玩累了,就直接躺倒在红梅下的雪地里。 朱九真说:“这样也算仰观白雪红梅了。” 说完她就忍俊不禁,唇边现出笑意,而身侧的张无忌看着她在这皑皑白雪和艳艳红梅中的笑颜,白得纯粹,红得明艳,美得惊人。他感觉自父母双亡,自己也寒毒在身命不久矣后,他眼中总是沉闷灰暗的世界好像被这个如一团火焰、如雪中红梅般灼灼耀目的少女点亮了 大雪封山6 人都说水有情也无情,雪大概也是如此。 前几天张无忌和朱九真还在大雪里你追我跑、 笑笑闹闹地打雪仗,躺在厚软如棉被的雪地里赏红梅白雪的美景。 现下,却被暴雪封山困在山洞里没有出路。 半日过去,积雪已经堵住了山洞一半高度,而雪花还在继续如棉絮一般纷纷扬扬大片大片落下,张无忌的神情不由凝重起来“看来我们可能要被困在这里过夜了。 “怎么?你害怕了?” 身侧传来朱九真取笑打趣的清甜嗓音,张无忌转头就看到少女的眉眼间仍然是一派轻松肆意的含笑神情,不见半分紧张恐惧之色。仿佛根本不知道大雪封山的危险,但明明她自小生活在这片山中,应该是再了解不过的,只能说她实在是胆大,天不怕地不怕。张无忌有些无奈,但又不免被她的轻松感染,也稍微放松下来。 “都怪我,要不是为了我...... 他忍不住自麦道,还没等他说完,朱九真接着他的话道,“是啊,要不是为了给你采药,我们也不会被暴雪困在山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张无忌闻言脸上神情越发颓靡愧疚。 在他看来事实的确如此,前段时间朱九真的一碗药引得他寒毒发作且冷热交加,但也因此发现了里面的一味药材是能令寒毒有反应的。之后他们商量着根据这味名为赤练草的药材再重新配了药方,张无忌喝了之后倒是没再被引发寒毒,但也没有显著作用。不过令人振奋的是,他原本因寒毒而长年冰凉的身 本在平日里竟然逐渐有了常人该有的体温,这无疑让张无忌好受了许多。 也是因此,他们确认赤练草确实是有用的。 但这味药材红梅山庄储存的不多,很快就见了底,好在赤练草就是本地生长,于是朱九真毫不犹豫就拉着张无忌上了山采药。然后就倒霉的遇上了大雪封山。 “噗嗤~” 正沉浸在愧疚中的张无忌突然听见身 忍俊不禁的笑声,就见原本刻薄地责怪他的朱九真一双狐眸里满是戏谑的笑意。 “说你傻你还真傻啊?明明是我自己要拉着你上山来的,怎么我说什么你就应什么,无忌啊无忌,你好乖好听话啊~”说着,她伸出玉指戳戳张无忌近些日子在红梅山庄养的日渐丰润起来的脸颊软肉,又像摸她养的狼一般顺毛摸摸他的头发。张无忌就像朱九真形容地那样乖巧地任由她动手动脚,只是怔愣地看着她,“你不怪我吗?这可能会害你丢掉性.....的确,大雪封山可不是闹着玩的,厚厚的雪层覆盖了原本的山路,让人身处其间辨不清方向也根本无法行走,一不小心就可能一脚踩空一命呜呼。这样的情况他们没办法上山,山庄的人没办法来找他们。 他们虽然带了一些干粮,但这场大雪谁也不知道会下几日,万一下个三日四日乃至于半月呢,他们能在这小小山洞里撑多久?而比以上这些更可怕的,是寒冷带来的失温。 张无忌自己反正是重病在身,命不久矣了,就是现在死在这里也不过提前了一些。 但朱九真还如此年轻啊,如此美丽,如此充满了生机勃勃的活力,她原本还有大好年华等着她肆意挥霍。性命攸关,她怎么能如此气定神闲呢? 朱九真观他神情便知他所想,她收回手撑着雪腮漫不经心地笑了。 “我从来不怪自己,也不怪任何人,我这个人愿赌就服输。” “这次运气不好被困死在山上,那就赔上一条性命,但若能活下来,难道下次我就不敢再上山了吗?不,我还敢。她是个脾气十分坏的大小姐,阴晴不定,动辄打骂,但骄矜高傲的大小姐从来不屑于怨天尤人,无论任何困境都休想叫她低头折腰。她就是要永远昂着头,趾高气扬地活着,活的肆意,活的漂亮。 朱九真的骄傲从来不是源于她的身份和家世,仅仅只是因为她这个人天生就无所畏惧带来的底气罢了,纲常礼法不能,生老病死亦不能天很快黑了下来,山洞也被积雪完全堵住了。 这座山洞里还遗留了猎人曾经居住的痕迹,比如藏在里面的一堆干柴和几块燧石还有一口石锅。 这些东西很有用,而更有用的是张无忌。 十岁之前生活在冰火岛上的他对于野外生存简直如鱼入水,他能熟练地用 燧石迅速打出火花,用干柴搭建起一个燃烧地最好的火堆。 全程都是他亲力亲为,没有叫朱九真出一点力。 大小姐只需要看着他生火,然后被他请到火堆旁坐下,又看着他把带的饼子和肉干拿出来,用石锅去外面装了一盆雪水煮成一锅肉汤。然后大小姐坐享其成地吃着饼子蘸着肉汤。 张无忌吃地津津有味,他并不是个在乎口腹之欲的人,况且味道其实还不错,但朱九真吃了第一口内就紧紧皱了起来。“好难吃。”大小姐毫不掩饰她的嫌弃。 但她也没真的吐出来或者不吃,嫌弃是嫌弃,但她也很清楚现在没有可挑剔的余地。 倒是张无忌还是弱里弱气、愧疚地安抚道,“等回到庄子上就好了,我,我以后会去学的。” 他并不觉得她挑剔,这段时间和朱九真形影不离的他很清楚她日常的生活有多么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尤其是他后来还知道了原来之前他住在下人的小室时吃的餐食的确是从朱九真那里分出来的,但不是她的餐桌,而是她养的狼。连狼都吃的那样好........ 当然他喝的汤药其实也是她特意开给她受伤的折冲将军,反正都是一样是失血过多的伤势。 当时得知了这件事的张无忌又气恼又委屈,亏他那时还高兴于她不把他和家里下人一般对待,但朱九真却没半点心虚,对此理直气壮。她问他还记不记得她说过如果愿意,可以一直留下来。 张无忌当然记得。 于是少女笑得美艳又嚣张,“你以为我让你留下来做什么?在我家白吃白喝做一辈子客人吗?你以为天上会掉馅饼吗?”张无忌当时完全愣住了,还不等他反应 来,那张和她美地和她的话语一样惊世骇俗的雪白面庞就凑到了他眼前,吐气如兰,呼吸可闻。 “当然是做我的宠物啊~” “我说过你生的俊,我瞧着很顺眼呢,我养过狼,养过猴子,但遇到你突然也想知道养个人做宠物是不是也那么有趣呢~”那双狭长的狐狸眸,眼尾迤逦着妩媚深红落在他身上,如黑曜石般的眸子含着某种暧昧的笑意微微转动着,扫过他的眼、唇、脸、身体。每落在一处少年的身体都像干柴遇上火星,热意滚烫。 张无忌的气恼没有了,委屈消失了。 ↓, 荼蘼花事7 *** 困在山洞的第一天安然无事。 第二天、第三天…… 到了第五天,雪依然没停,而他们在山洞里的干柴快要用完了,带的干粮也快要吃完了,到这天夜里,燃烧的火堆终于熄灭了最后一点星子。 朱九真和张无忌紧紧拥抱在一起,身下铺的是他穿的狐裘,盖着的则是她那件猩红貂皮斗篷,两个人之前几夜都是这样互相取暖。 但这天晚上,这样的程度已经不够了。 张无忌的寒毒发作了,而更糟糕的是朱九真也发起了高热,他们一个冷地浑身发抖,一个热的冒冷汗。 朱九真强撑着给他点上了一阳指,让他缓和了一些。 “这样下去我们都会死。” 朱九真坐在狐裘上,裹在貂皮斗篷里,没有了轻佻的笑意冷静地说道,张无忌冷地有些神志不清依靠在她身上,闻言迷迷糊糊地发问, “那怎么办?” 明明之前的小事都是靠张无忌来照顾她,但当这种重大的决断,他却不自觉地依赖着朱九真的决定。 而很快他就知道了她要做什么了。 少女把自己的手放在了腰带上,干脆利落地抽了出来,很快一件外衣就被她脱了下来,紧接着是第二件、第三件,最后只剩里衣。 张无忌几乎是才眼前这一幕吓得清醒过来,少年瞳孔巨震。 但朱九真冷酷地看着他,“把你的衣服也脱了。” 之后的事情张无忌几乎是浑浑噩噩的,反正最后他们身上的衣服一件都没有剩下,全部脱下来和狐裘、貂皮一起堆成了一个厚实的窝。 而两个少年和少女完全赤/裸相对地抱在一起。 宛如鸳鸯交颈。 脸贴着脸,肉贴着肉,双手拥抱在对方□□的身体上,大腿交叠在一起,他们能感受到对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几乎每一寸肌肤。 但这样的方法无疑是有效的。 张无忌闭着眼完全不敢看,但脑海里却完全控制不住画面。 他是抱过她的。 他知道她抱起来就像云一样柔软、像花一样馨香,但不知道那层层叠叠的衣物下是一具那样雪白光滑如凝脂美玉的曼妙胴/体。 白地晃眼,像是散发着莹润的光辉。 张无忌想起自己在来到红梅山庄后在朱九真的房间里曾见到的一尊瓷器娃娃,指腹抚摸上去是非常细腻的触感,娃娃身上穿的丝绸贴在肌肤上是光滑的。 少年第一次亲身体会到男女躯体的差异。 她是有弧度的。 纤侬合度,身姿玲珑,原来就是这样的弧度。 张无忌以前觉得朱九真是很瘦的,现在她就在他的怀里,她的确很纤瘦,但该有弧度的地方都是充盈、绵柔的肉感。 朱九真发着高热,她很需要什么东西来降温。 寒毒逐渐平复下去但是仍然身体很冰凉的张无忌实在很适合,她抱着他就像在炎炎夏日抱住了一块冷玉,舒服地她忍不住发出一声喟叹。 这声娇媚的喟叹让张无忌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却不再是因为寒冷。 事实上现在张无忌觉得自己像是抱着一块烧红的火炭,烫得他每一寸肌肤都像要灼烧起来。 可他半点不想推开,反而有种想要把她揉进身体里的冲动。 但他必须克制,他冒犯了她已经是逼不得已,不能再趁人之危。就算是才回到中原四年的张无忌也是懂得女子贞洁的重要性的。 然而他为朱九真在乎,朱九真自己却一点不在乎这鬼贞洁。 她只把这当成取悦自己的乐子。 她能感受到紧贴着的那具少年血气方刚的青涩躯体的冲动和克制着微微缩紧的力道,她也并不在乎这种程度或者更深的肌肤之亲。 朱九真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而现在这种境况已经让她感到无聊,而眼前唯一能让她找到乐趣消遣的只有…… “呼~” 温热的气流轻轻吐息在少年紧闭着颤抖着的眼睫,张无忌感觉很痒,身体乃至肌肤的每一寸都随之蔓延开这种酥酥麻麻的痒意。 但他仍然没有睁眼,可是眼睫、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 在寒毒缓过来后越来越热的身体在躁动在出汗,原本苍白的脸上弥漫上一片潮湿红晕,呼吸越来越粗重,像在压抑着什么难耐的冲动。 他听到了一声了然的轻笑。 紧接着上方的身体动了,不着寸缕的瓷器娃娃就像光滑的丝绸摩挲着他的肌肤,温热的吐息出现在耳畔,少女用甜蜜又戏谑的嗓音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就是这一句话,下一瞬张无忌猛然睁大了眼睛。 睁开眼的一瞬间他对上了上方少女那双含着笑意的狐狸眼,这笑意里有恶作剧成功的得意和毫不掩饰地令人荡魂失魄的魅惑春情。 她的眼是迷离的,雪白的脸庞似晚霞晕染,樱唇红润地娇艳欲滴,就连眉心那点朱砂痣都好像灼烧起来。 往下是一片雪白得流光浮动的莹润肌肤。 朱九真却比他想象地革更加大胆,因为她把手肘撑在他的胸膛上支着脸好整以暇地笑吟吟居高临下看着他。 这放在寻常是一个很正常的动作,但现在绝然不是。 鸦青发丝光滑地披洒下来,垂在了张无忌脸上,透过这纷纷扬扬的青丝他依然能清晰地看到她宛如高傲的天鹅般昂起的纤细修长的脖颈。 以及再往下她毫不避讳地向他展示地饱满挺立又柔软美好的弧度。 宛如白雪红梅。 张无忌痴痴呆呆地望着她,望着这美地能颠倒众生的一幕。 他浑身僵硬地一动都不敢动。 但其中的原因要更加深层了,那句到现在还在他脑海里不断回响的震耳欲聋的话,因为她当时说的是—— “无忌不敢看我,小无忌却敢啊……”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在包裹着他们的狐裘、貂皮以及两人所有衣物的这个温暖小窝里自身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紧贴着他的她当然也察觉到了。 就在她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他被她挟持住了。 并且越来越用力。 这像是奖赏又像是折磨,但无论是哪样都让人觉得远远还不够,不上不下磨地人难受。 越来越滚烫,越来越难耐。 但张无忌看着那张艳色绝世、粉白娇媚的面庞上看着他的狐狸眼里满是恶劣的笑意。 他知道,她是绝不肯轻易放过他的。 从前在张无忌的眼里她像艳光四射、妩媚动人的荆棘玫瑰,但现在才知道她那时有多收敛自己的魅力,或者说她根本没在他身上用多少心思。 不然他不会直到如今才知道她竟然能够化身成为妖精。 一只勾魂摄魄,吸人精气的狐狸精。 迷得他神魂颠倒,晕晕乎乎,身体和灵魂都在叫嚣着对她欲求不满的的渴望,毫无理智可言得受她操控,只要能得到她的奖励。 “我上次问你愿不愿做我的小宠物,你还没回答我呢~” “我,我愿意。” “现在已经晚了,过时不候,你不能再做小宠物了。” 朱九真撑着脸把他当垫子趴在他的身体上方,狐狸眼含笑含俏含妖,慵懒美艳的眉梢眼角都是风情万种,媚态横生。 她纤长凝白的玉指挑了一缕青丝像是在逗弄小狗一样扫过下方少年的眼、鼻尖、唇以及一路往下的下巴、脖颈、胸膛。 每到一处,抓心挠肺的痒意便让那一小块肌肤刺激得微微颤动。 张无忌忍不住动了动身体,想要再深入一些,他并不知道什么技巧和方法,只是凭借本能笨拙得行动,想要获取自己想要的纾解。 但朱九真很快就加大了力道,紧锁住了他的动作。 没有得到允许,就绝不能够擅动。 于是少年燥热得额头、脸颊、脖颈和身体都是大颗大颗的汗水,全身像是一只煮熟了的虾子通红,他大口大口得发出喘息声。 尤其这时少女娇娇柔柔得伏身在他身上躺了下来,毫无疑问这在少年本已备受折磨的境况里更是雪上加霜,但她也带来了解脱的方法。 少女伸出了一双雪白的藕臂揽住了他的脖颈,丰润的朱唇似有若无地擦过他的唇角、脸颊和耳垂,然后再次留下了一句娇嗔的呢喃话语。 少年的眼尾被这句话刺激地湿润发红,看起来像要哭了出来,他原本就是十分清秀的脸庞看起来更加可怜可爱,几乎是带着哭腔喘息道, “姊姊,我,我是你的……asmalltoy……” 美艳霸道的大小姐朱唇翘起,终于满意地笑了,“好乖,好乖~” 少年终于得到了他该有的奖励。 那张娇艳欲滴的樱唇虽然说出的话十分刻薄难堪,她会让他哭出来,让他一遍又一遍叫她姊姊。 但他尝起来的时候却是极为甜蜜的滋味,雪白贝齿咬在他身上时有点疼但酥酥麻麻地感觉又舒服极了,柔软的丁香小舌勾得他一起难舍难分。 最后,在那双纤白、修长的柔荑里。 少年在意乱情迷,脑海一片空白里达到了人生的第一次释放,小狗狗舒服地、呜咽着深深埋首在那饱满绵软的雪白兔子怀里。 *** 昏暗的山洞里散发着某种淫/靡、暧昧的气息。 衣物堆积成的温暖巢穴里的两个少年少女大汗淋漓地脖颈交叠,双手、双腿纠缠着抱在一起。 张无忌一点也不觉得冷了,朱九真发汗之后也退了高热。 活动一场果然是最好的治疗。 朱九真现在的心情非常好,这种事对她而言就是找乐子,所以她现在当然很快乐,她惬意地、百无聊赖地想着什么,突然道, “你说,倘若我们今天真的死在这里,来日把我们从这个山洞里挖出来的人会不会说我们是一对私奔的野鸳鸯。” “不过最好是变成白骨再挖出来好,不然一滩烂肉可太难看了。” 她不着边际地幻想着,不仅不觉得这种未来很恐怖,反而感到有趣地笑了起来,笑地花枝乱颤,千娇百媚,动人心魄。 张无忌就紧紧抱着她,紧紧盯着她。 现在不管她说什么,他都会乖乖听从的,不管她要他做什么,他都会顺从地去做的,就是她现在叫他去死,他都会心甘情愿,了无遗憾。 单纯的少年已认定了她就是他一生的挚爱。 这神魂俱销的一幕,在这山洞里发生的一切都被他死死地刻印在了脑海里,再也无法磨灭。 他以前就知道她肆意横行,胆大妄为,而现在又看到了她堪称放荡的一面,他并不觉得讨厌,反而只有越来越深越来越浓烈的狂热和迷恋。 如果她是一团火焰,那他已经在爱与欲的火焰里焚身碎骨。 少年情热8 *** 朱九真和张无忌到底是没有困死在山上。 第七天,大雪终于停了,且在晴日的照耀下冰雪消融,已经饿了两天的两人终于在红梅山庄的诸人四处搜寻下被找到了。 两人已经饿得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坐在下人抬的担架上下山。 朱九真倚靠在张无忌身上,不客气地拿他支撑着全身力气,张无忌自己也虚弱得很,但没有半点埋怨,还用手搂住她怕她掉下担架去。 少女把下颌搭在少年的肩头,温热的吐息洒在他的耳畔,两个饥肠辘辘的人肚子都饿得咕咕叫,朱九真听见笑了起来,在他耳边轻轻道, “还好被他们找到了,再饿下去我就要把你给生吃了。” 张无忌耳垂颤了颤,如火烧般赤红如血。 他们在山洞里赤/裸相拥两天两夜,除了没有跨过最后一条界限,该做的都在无聊中做尽了,他已经习惯了他们之间亲昵深入的接触。 他,他也爱极了山洞里那样肆无忌惮、没有丝毫距离感的相处。 天地之间好像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他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迎来死亡,但他们无所畏惧,只是抓住最后的时光去尽情欢爱、尽情享乐、靡乱、疯狂、毫无理智可言。 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 直到从山洞中走出来,重新回到人群里,淹没在爱欲狂潮里昏昏沉沉的头脑仿佛才终于把出走的理智找回来,清醒过来。 但现在她一句话,就轻而易举让他回到那昏天黑地的世界。 初尝云雨的少年一点也禁受不起撩拨,哪怕只是一句无意的话都能让他浮想联翩,才经人事的身体敏感地回到熟悉的情动状态。 朱九真比他更熟悉他的身体,很快就察觉到了。 她是不怕也不在乎被人围观的,到她知道他是个脸皮很薄的少年,为了不让他羞愤致死,所以好心的她非常体贴地什么也没做。 慵懒美艳的少女只是微微垂下美丽魅惑的狐狸眸,朱唇轻启。 “小无忌,你好啊~” 她只是和他打了一个招呼而已。 毕竟他们虽然才认识了两天两夜,但已经是很亲密的关系了。 而张无忌,张无忌面红耳赤地深深低下了头,紧紧闭拢双腿,一路上他就是用这样垂头抱膝的姿势坐在朱九真的身侧。 就像个羞羞答答的小媳妇。 *** 回到红梅山庄的两人第一件事就是洗澡和用饭。 等张无忌兴冲冲地跑去内院里找朱九真,他第一次见到了她的父母,当时知道了二老身份的少年几乎是紧张地同手同脚走进门的。 在他看来,既然他已经和真姊那样亲密了…… 那,那他们就是要做夫妻的,未来就像他的爹爹妈妈一样恩爱,而首先他就必须先要得到她父母的认可和允许了。 朱九真的父亲是个儒雅随和的中年男人,母亲是个端庄娴雅的美妇人,能生出朱九真这样的大美人,两人的相貌自然都是十分姣好的。 只不过她天生挑着最好的地方长,青出于蓝胜于蓝。 像是这对夫妻在怀孕时专门拜过女娲娘娘,于是专门赐下一个苏妲己,让她艳光四射,注定要做那轻而易举就能迷惑人心的红颜祸水。 如张无忌预料的那样,朱长龄夫妇对他并不太热情。 但两人也非看不起他,他们看起来倒并不像朱九真那样高傲,只是礼貌中含着冷淡,张无忌也能感觉到他们落在他身上的审视的目光。 当然这是再正常不过的。 任何一对疼爱女儿的父母面对一个和她一起失踪了七天七夜的少年都不会有什么好脸色的,他们没直接将他把红梅山庄打出去就是万幸了。 更何况……张无忌确实心虚。 朱长龄夫妇没有待多久就离开了,室内只剩下了朱九真和张无忌两个人,她没管站在失落地原地的少年,自顾自进了内室歪到了床上。 朱九真闭上眼假寐,没一会儿就听到轻微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就像一只小心翼翼、挨挨蹭蹭想要到主人身边的小狗狗。 她猝不及防睁开眼,四目相对吓了偷看她的少年一跳。 朱九真恶作剧得逞,眼角挑开得意的笑,唇角勾了起来,“还傻站在那里做什么?你是要在这当根柱子给我守门吗?” 如果放在七天前,张无忌一定会以为她这话是在赶她走,但现下他看了看在床上支颐笑看着他宛如春睡海棠般慵艳的少女。 他向床边走了一步,没有人阻止。 直到他走到床边,膝盖触碰在柔软的床铺上,试探着一步步向她爬过去,朱九真依然只是笑着注视着他,就像是在鼓励他更放肆一点。 于是少年终于不再忍耐,像迫不及待的小狗狗扑向他的主人。 抱住她,舔舐她。 只有上天和他自己才知道经过那七天七夜后回到山庄他被迫和她分开的这短短几个时辰就让他有多么煎熬。 胡闹了好一会儿他才肯安分下来,低低地喘息着埋首在她白腻香软的脖颈间轻轻啄吻着,他没想继续做什么,这只是他表达亲近方式,就像黏人的小狗。 “你父母不喜欢我怎么办?” 张无忌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有些焦躁地问道。 “你要他们喜欢做什么?” 朱九真漫不经心地反问道,任由他搂着抱着,冬日里室内烧了地龙其实是有些热的,有个温凉地恰到好处的物体在旁边也很舒服啊。 她已经有了困意,不太想再搭理他。 于是在委屈的少年说出那些已经在她预料之中的话之前,她轻柔地缓缓抚摸他的脖颈,然后强势地不容置疑地把他的头往下按。 含着若有若无笑意的嗓音温柔又多情,“我喜欢无忌就够了。” 少年顿时没了声音。 他的脸埋在那饱满的绵软里,像是陷进了一团带着馥郁幽香的云。 张无忌深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咬了咬那团雪白,留下一片深红印记,仿佛通过这样亲昵得越线的距离就能汲取到他真正想要的感情。 就能证明这不是他一厢情愿的春梦幻想。 “真姊,姊姊……” 他失神地,轻不可闻地,呢喃着对她的爱称。 在他的胸膛里、在他的喉咙里还隐忍着更多想要对她诉说的爱语,炙热得要将他燃烧殆尽的情感,激烈地在他的身体里横冲直撞。 明明他们已经那样亲密,为什么他还是有种身处空中楼阁的虚浮呢。 为什么……他感觉不到她对他的爱意呢? 很多次他都能察觉到她在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看,妖冶的狐瞳里是复杂幽深地难以言说的探究之色,就像是在研究一个有趣好玩的谜题。 张无忌有时错觉她感兴趣的并非他身上的寒毒,而是他这个人。 那眼神令人他直觉危险的同时又刺激地让他怦然心动。 原来……这是她对他的喜欢吗? 张无忌感到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没关系,只是喜欢也没关系,她逃避和他谈婚论嫁的话题也没关系。 她说了她是喜欢的,只要她喜欢就够了。 喜欢。 这两个字仿佛就能暂时安抚住心底在疯狂叫嚣着的渴望和占有欲。 即便仍然不安,即便仍不满足,即便越来越患得患失。 但他会忍住的。 他会做的更好的,一定是他没有做好。 *** 在安宁静谧的氛围里。 深红的红罗帐里两道身影亲密无间地交叠着安睡,两人的呼吸渐渐都平稳下来,朱九真那双美丽的狐眸仍然闭着,唇角却有些微的笑意。 暴雪,长年居住在深山里的人可以提前估算出来。 就算时间估算错了,她也有方法从大雪封山里走出来,她随身携带的哨子能召唤养了几天的小猴子,怎么会召唤不了从小养到大的狼呢。 在生死一线的危机下同甘共苦,七天七夜的二人世界。 原本的打算还有他们在山崖上遇到危险让这小子英雄救美一场,比如滑一跤扭个脚什么就行了,计划很简单,毕竟这小子本身也好糊弄。 但朱九真实在不想让自己受疼受罪,那可太不值了。 她还是更喜欢通过能让自己也快乐的事来达到目的,反正,现下看起来光是情欲就能让这单纯青涩的少年昏了头了,他们也都很快乐。 就是在山洞里睡了七天,睡地她浑身疼。 *** 从山上下来以后,张无忌搬到了朱九真院子里。 原本张无忌是不肯的,在他看来这实在太明目张胆了一些,在下人眼里她的清誉怎么办?她的父母又是怎么看他的? 好吧,这些大小姐统统都不在乎。 “下人们不敢多嘴,至于我父母……”说到这里她轻嗤了一声,有种张无忌看不懂的嘲讽意味,他还来不及探究就见她满不在乎地道, “他们要做的事我帮了,我要做的事也没人能管我,” 她就是这样霸道不讲理的性子,张无忌从前拿她没有办法,如今更是心甘情愿都由着她性子来,尤其最后大小姐似笑非笑瞥他一眼, “更何况,你能忍住半夜不爬我的窗吗?” 当时他们正在当路营里驯狼,朱九真说着用手里寒光凌凌的鞭子在他胸膛上有节奏地说一字就点一下,伴随着她毫不遮掩地嚣张地取笑。 “住在外院翻进来,小心被我的狼咬死呐~” 张无忌火热地、迷恋地望着眼前红衣灼灼、神采飞扬的少女,看着她嬉笑怒骂皆是活色生香,心上的鼓点随着鞭子的节奏嘭嘭直跳。 少年情热,真是恨不能日日夜夜都搂搂抱抱在一起,黏黏糊糊什么也不做都心满意足,所以他怎么可能忍得住不去见她呢。 于是到底是答应了。 而很快,另一个人的出现就让他庆幸起他这时的决定。 武当功夫9 *** 转眼张无忌在红梅山庄住了一月有余,已至年底。 要过年了。 这是张无忌在中原过的第五个年,头两年是在武当山,再两年是在蝴蝶谷。 在武当山的两年虽然有太师父和师伯师叔们关心,但因为父母的死和他的寒毒,所有人都是强颜欢笑、忧心忡忡的。 蝴蝶谷除了他和胡青牛,就只有来往的病人,那更不必说了。 红梅山庄的年格外热闹。 富贵之家里有婢女和男仆们有条不絮地清扫庭院,刷墙漆门,张灯结彩,杀猪宰羊,忙忙碌碌里带来一种令人心情欢快的年味。 年底最重要的自然还有裁剪新衣。 朱九真喜着红衣,这过分耀目的颜色寻常人很难压住,但她张扬的性情和美艳的容貌都与其十分相得益彰。 张无忌也有新衣,且和朱九真是成套的,黑底红边的华美锦衣,缀着美玉的腰带,绣着云纹的锦靴,再系上精致的抹额和发带。 赫然是一位风姿秀美的翩翩少年。 朱九真满意地围着他转圈打量,直把他看的脸红局促起来,从前总是穿的灰扑扑的质朴少年只觉得浑身都不对劲他并不习惯。 但朱九真拉着他走到足有等身高的铜镜前。 光滑平整的镜面上倒映出两个手拉手着手,亲密地挨挨蹭蹭的少年少女,一样的红衣烈烈,一样的青春美好,看起来……般配极了。 镜子里的少女突然动了,侧头在少年颊边轻轻一吻,同时轻轻道, “你瞧,我们像不像一对新婚的小夫妻?” 张无忌怔怔看着镜子里的这一幕,同时感受着颊边少女柔软的唇落在肌肤上温软的触感,心跳猛地重重落了一拍,耳边的嗓音都虚幻了。 明明已经做过更加亲密的事,但都没这单纯的一吻更动人心弦。 初尝情爱仍然懵懂的少年想不通原因。 但是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久到满腔炽热的爱意变为刻骨铭心的怨恨。 这个新年的清晨,他们身着红衣相依着站在铜镜前的一幕,她落在他颊边的轻轻一吻,仍然会让他那被伤地遍体鳞伤的心脏怦然而动。 爱恨交加,他们注定一辈子纠缠不清。 此时的张无忌不知未来,他尚且为那句戳中了他心事的话在意不已。 新婚、夫妻…… 近来他总是对这件事惦念不已,可朱九真总是毫无所觉的模样,偏偏又总是说些状似无意的话来撩拨他。 让他为她心潮起伏,越发患得患失。 而当张无忌想要把这个话题深入的时候,她又总能非常自然地把注意点转移到别的地方。 比如此时还不等他开口,朱九真仿佛丝毫没有自己刚说了一些令人遐想的话的自觉,她又开始笑吟吟说起新年礼物的事来。 简直让人都不知她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 但张无忌猜是前者,因为她就是这样恶劣的姑娘,恶劣地……可爱。 *** 张无忌一直以为红梅山庄是独居在深山里的。 直到新年庄子里来了客人。 来的是两个和朱九真年龄相仿的少年少女,名叫武青婴的少女是朱家的世交女儿,而那名叫卫璧的少年则是朱九真的嫡亲表哥。 武青婴是个容貌清丽的美人,斯文娴静。 但在美地浓烈张扬,宛如霸道地天地间所有烨烨光彩和千娇百媚的灼灼艳色汇于一身的朱九真面前仍不免黯然失色,流为苍白寡淡。 张无忌如今满心满眼都是他的真姊,情意已超脱于皮囊,因此武青婴即便再美,他也是注意不到的,更引起他注意的是卫璧。 卫璧。 古有四大美男子潘安、兰陵王、卫阶、宋玉。 璧者,美玉也,这个名字里包含了两个美男子姓名的少年倒的确是名副其实,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他一进门望着身侧红衣少女那热切迷恋的眼神,张无忌再熟悉不过,等再转头看向自己时,四目相对间是两双眼睛里是如出一辙的敌意。 朱九真自然看得出,不如说她一直期待着这一幕。 当卫璧尽量维持温和语气但仍然隐隐冒出怒气地询问“真儿,他是谁?” 少女妩媚多情的狐眸含着愉悦的笑意与张无忌对视一眼。 “我的客人,我的朋友~” 尾音上扬,带着某种像小钩子般地诱惑,落在‘客人’和‘朋友’这两个字眼上特意含糊的语调则是毫不掩饰地暧昧。 因此两个冲动的少年不出意外地借着请教的名头打了起来。 朱九真对此一点也不着急,甚至悠哉悠哉地抱了许久不见的小猴子在怀里,拉着武青婴一起坐下来旁观欣赏着他们的比斗。 张无忌一开始就挨了卫璧两个巴掌在脸上,显而易见落了下风。 朱九真依然神情自若看着,半点也不着急。 倒是武青婴看了她一眼,“真姊喜欢那小子?” 朱九真颔首,“喜欢啊。” 武青婴的脸上多了一点笑意,但还不等她高兴,就见那娇美无伦,明艳逼人的少女睨她一眼,似笑非笑的狐瞳好像看透了她心底所想。 “表哥我也是喜欢的啊。” 武青婴脸上的笑容僵硬一瞬,终于忍不住轻轻柔柔地笑道,“真姊也太贪心了,有了一个还不够吗?做什么还要来招惹师兄?” 朱九真好似没察觉那到话里绵里藏针的敌意,手上温柔地抚摸着小猴子被打理地干净柔顺的皮毛,含笑用她那甜蜜魅惑的嗓音道, “你的亲亲师兄又是什么好东西吗?守着锅里的惦记着碗里的,难道这世上是只准男人三心二意,就不准女人也花心吗?” 武青婴有些恼羞成怒,却不知是因为朱九真理直气壮地水性杨花,还是因为被她说中了卫璧朝三暮四的本性。 但还不等她将怒气表现出来,就听身侧的人轻轻笑了起来。 “青妹啊青妹~” 纤白如玉的指尖轻轻勾起了她一缕散落在胸前的发把玩,朱九真似真似假、似多情又似无意地在她耳边慵慵懒懒、娇娇媚媚地嗔道, “其实比起那些臭男人,我更喜欢的是你这样温柔似水的美人呐~” 武青婴转头就见那双勾魂摄魄的妩媚狐眸正仿若脉脉含情专注凝视着她一人,潋滟璀璨的波光流转间便有种将人沉溺在其中无法自拔的吸引力。 雪白娇艳的面庞一颦一笑间都有万种风情自那美极的眉目肆意挥霍。 即使是武青婴也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个像妖精一样女子。 轻而易举就能魅惑人心。 清纯秀丽的少女微红了脸,半带恼半带娇地这样想道。 *** 张无忌在内力上是比不过年纪更大的卫璧的。 甚至要说起来他其实也没正经学过武,回到中原的四年因为病痛折磨自不必说,在冰火岛上谢逊因知晓时间不够只一意叫他记忆口诀和招数。 因此一开始实战经验不足的他真是在卫璧手里吃了好大一个亏。 他是知晓朱九真的好胜心的,因此很怕他给她丢脸惹她不快,当然更重要的是面对卫璧这个人他自己也难得有了好胜心。 但当张无忌转头向朱九真看去的时候却见朱九真压根没看他们,像是正和身侧的武青婴说着什么女儿家之间的窃窃私语。 他一时也不知该失落还是松一口气。 卫璧更是存了心要教训这个不知哪里来的野小子,但他实在自大,试探出张无忌身手生疏,就并不出全力一下打倒他,而是像猫捉耗子般戏弄。 偏偏他想要炫耀的两个少女谁也不看他,自顾说着悄悄话。 卫璧也兴致缺缺起来,又一次把张无忌打飞狠狠撞到墙壁上后,朱九真终于看了过来,她对比武的现状视若无睹,依然淡淡笑着,却道, “无忌,你过来。” 张无忌忍痛爬起来,羞愧地走到朱九真身旁。 见她招手示意便附耳过去,就听少女娇媚甜蜜地声音在耳边响起,“我父亲就在门外看着呢,无忌,拿出你全部的本事来吧。” 朱九真可不信武当张三丰的徒孙,张翠山和殷素素的儿子会如此不堪一击,当然,她冷酷地想道,若他真是废物的话,就只有用完就丢的价值。 张无忌听懂了她的暗示,或者说他自己把这联想到了他最近一直惦念的那个想法,他必须要得到朱九真的父亲的认可,只有这样,他才能娶她。 于是,在场其他人都发现这原本平淡无奇的少年神态变了。 眉目间里一直以来的温和仁懦褪去,眼神坚定锐利地像一把出鞘的利剑。 卫璧感觉到了危险,但不肯在两个少女尤其是朱九真面前失了风度,于是依然摆出一副轻松写意的姿态,但很快他就维持不住这份体面了。 张无忌在内力不及卫璧,但武当的功夫本就是以柔克刚,以弱胜强。 他实在不必与他硬碰硬。 比如武当长拳中的一招七星手,武当长拳是武当派的入门功夫,拳招说不上有何奥妙之处,将敌人发来的劲力反激回去。 敌人击来一斤的力道,反激回去也是一斤,若是打来百斤,便有百斤之力激回,便如以拳击墙,出拳愈重,自身所受也愈益厉害。 当年觉远大师背诵九阳真经,曾说到以己从人,后发制人,张三丰后来就将这些道理化入武当派拳法之中,如今也被张无忌如此运用下来。 于是在卫璧右拳打出故意攻向张无忌曾受伤的右臂,拳招中的第一道劲力便如投入汪洋大海,登时无影无踪,他一惊之下,喀喇一响。 原来那第二道劲力反弹过来,他右臂臂骨已然震断。 门内门外的朱九真和朱长龄将这份武当功夫的精妙之部看的一清二楚, 玩弄人心10 *** 卫壁被张无忌震伤一臂,自觉在朱九真面前大大地受辱,激怒下再不留手,一掌蕴含全部内力就向张无忌的颅顶拍去。 那一瞬间张无忌看到了朱九真惊变的脸容。 以致于他心中在这生死一线的危机下竟无多少恐惧,甚至不禁生出欣慰,他想,她果真对他是有情的,并不仅仅只是拿他玩闹取乐。 朱九真想要起身阻止,但已来不及了。 但这一掌终究没有拍下去,比她更快的是从门外飘然而来的朱长龄。 这是张无忌第一次见到朱长龄出手。 只瞧他轻描淡写地伸手一挡,卫璧竟然站都站不稳,急退数步,眼见便要坐倒在地,还是朱长龄又伸手扶了一把。 儒雅端方的朱长龄将几个胡闹的小辈狠狠训斥了一顿。 武青婴和卫璧是客人,他不好多说,便只对自己女儿严肃道,“你既认定了他,我虽是想着再考察一二,你也不必为了争面子就让他陷入险境!” 话里的意思分明是朱九真想要张无忌做夫婿,但朱长龄还想再看看,而为了让他满意,朱九真这才撺掇张无忌和卫璧比斗这一场。 武青婴和卫璧闻言一惊一怒,张无忌自是大喜过望。 他看向朱九真,却见她扭过头去并不看他们这些人,似乎在赌气,不知是因为傲娇的少女被说中心思害羞还是因为在众人面前被父亲教训觉得丢脸。 让张无忌忐忑的心完全落地的是朱长龄接下来对他说的话。 “无忌是吧,小子还算有些胆气,身手灵活敏捷,资质不错,就是太听真儿的话了,以后和真儿在一起也不要什么事都任她胡闹。” 张无忌看得出,朱长龄的眼神已经从审视变为了欣赏。 *** 受了伤的张无忌和卫璧都去上药了,但后者却还不肯老实,当朱九真被卫璧揽在假山后面的时候她并没有多么意外。 “真儿!你怎么会看上这样一个穷小子?!” 想到自己从下人口中得知的朱九真和张无忌的亲密关系,卫璧更是恼怒地眼珠喷火,“你,你还让他和你住在同一个院子里,有谁还敢娶你?!” 这的确是一个英俊极了的少年。 面如凝脂,眸如点漆,绿鬓朱颜,唇红齿白,秋水为神玉为骨,即便是情绪激烈的情况下,都不损其颜色。 朱九真一直以来也很喜欢他这张脸,以致于可以尽量忽视他的愚蠢自大,但好像她的宽容让他产生了某种错觉,让他觉得自己有资格质问她。 “难不成你还真想嫁给这样一个野小子?如此自甘堕落……” 朱九真笑吟吟听着卫璧对她的说教,这仿佛给了他一种能借此作为道德批判的武器来让这个一直桀骜不驯的表妹顺从他的优越感。 但下一瞬,“啪!”的一声脆响就打碎了卫璧的幻想。 朱九真收回她纤白如玉的手,看着微微发红的掌心,不满地轻轻蹙了蹙细长的黛眉,口中还娇滴滴道,“表哥的脸皮真厚,疼死我了。” 卫璧白皙的俊脸上顶着五指分明的鲜红巴掌印,整个人眼神木愣愣的,还没从朱九真扇了一巴掌在他脸上这件事反应过来,就被她倒打一耙。 “朱九真!你!……” 卫璧的脸被羞耻和恼怒激地通红,神色狰狞,但一瞬又一个巴掌响亮落在他的另一侧脸上,刚好对称了。 “都怪表哥说话难听,吓到我了~” 朱九真笑容越发娇艳欲滴,但眸中却凝着冰寒之色,“这次只是巴掌,下次再敢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我的鞭子可不是只会驯狼。” 精铁黑钢打造的鞭子,手腕粗,其上每一根倒刺都闪着瘆人的寒光。 卫璧在听到朱九真那句含着没有温度的笑意的话后,目光就控制不住地落在了她腰间几乎无时无刻不悬挂携带的黑鞭。 同时他也终于想起了朱九真自小就远胜于他的天赋和武功。 小时候他还为自己比不上身为女子的表妹而气恼,但后来他们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一次比武时他被她轻而易举地一鞭打趴在地上。 那次的鞭伤让他痛不欲生。 之后卫璧就再也没和朱九真比过武了,如今他终于又想起那时在她的鞭子下瑟瑟发的阴影。 少年英俊的面孔僵硬住了,耻辱、隐忍、恐惧、讨好,脸色又红又青又绿。 各种情绪杂糅在一起,看起来有点可笑。 朱九真欣赏般地看了这好似调色盘的一幕好一会儿,然后看在那张脸的份上终于肯放过她亲爱的表哥。 少女迈着轻灵狡黠如狐的脚步凑近,她的靠近却让卫璧下意识想要躲闪,但朱九真伸出的手却只是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脸,她的眼神也是怜惜的。 “表哥,很疼吗?” 卫壁在心中咬牙切齿地想,当然疼!但在他即将生出怨恨之时,朱九真水润光华的狐眸却眼波流转,似怨似嗔地轻轻瞪了他一眼,口吻娇蛮道, “就算是疼,那也是表哥该受的,这是表哥的错~” 她这话十分不讲理,可是琼姿花貌的绝世美人即使有怨发怒,那霸道的姿态依旧如一枝开地生机勃勃的带刺玫瑰,美地难描难画,惊心动魄。 卫璧仍觉羞恼屈辱,语气却不自觉缓和下来,只是仍然没有好气。 “哦?你说我有什么错?我不过是好心提醒你罢了!” 朱九真眸光闪了闪,有些厌烦了,但玉手却轻轻往下拂去,莹白的玉指调情似地点着卫璧的胸膛,口吻娇俏地敲打这个没有自知之明的男人, “谁叫你不老实呢,妄想娥皇女英,左拥右抱~你不听话,想欺骗我的感情呢,难道我这么好,还配不上你全心全意相待吗?你说你该不该打?” 这话顿时让卫璧心虚起来,目光躲躲闪闪。 但朱九真还是盈盈含笑地注视着他,像是在等待他的解释,那双眼是一双狐狸眼,眼尾妩媚地上挑,波光潋滟的瞳孔里似蕴含着无限情思。 这毫无疑问是一双极美的眼,这毫无疑问是一个极美的人。 天生尤物,美撼凡尘。 平心而论,只要是个男人见了她就无法抵挡她千娇百媚的容颜和勾魂摄魄的魅力,再见世间任何女子都不免沦为容貌寡淡,性情乏味。 卫璧是个男人,他当然也如此。 “真儿,你怎么能如此想我呢!我当然爱的是你,我整日里练功时想的是你,吃饭时想的是你,睡觉时想的还是你,我对青婴只是兄妹之情罢了!” 真有趣,亲表妹当情人,师妹却要当亲妹子。 朱九真听着卫璧急切地辩解不置一词,内心百无聊赖地想道。 但她的态度却让卫璧误以为是不肯相信,这些话的确是他的真心之语,少年知好色而慕少艾,他也的确是一直以来迷恋着这美艳张扬的少女。 “我,我,”他支支吾吾地说出自己的真心话。 “真儿你知道的,我师父武功深不可测,我蒙他传授的最多不过十之一二,我要学绝世功夫,非讨师妹的欢心不可,我是迫不得已啊。” 他已全然忘记之前被朱九真打巴掌在脸上的耻辱和恼怒。 就算记得,也觉得果真其实自己的错,才惹了他脾气不好的表妹吃醋。 朱九真面对他的解释当然是温柔而怜惜地表示谅解。 “我明白的,表哥。” 她当然早就明白她的表哥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草包美人。 *** 卫壁离开了。 朱九真紧接着也离开了这假山的角落,临走前她撩人的眼波若有若无地扫过假山里的暗道入口,假装自己并没有发现藏在里面正忍着哭声的少女。 她说过的,比起臭男人们,她还是更喜欢可爱的女孩子啊,所以就免费给她亲爱的青婴妹妹好好上一堂课吧。 玩弄男人是一件很有趣的事,被男人玩弄可就不行了。 *** 朱九真回到自己院子里。 张无忌已经上好药,但脸上被卫璧打的巴掌印依然很明显,看到朱九真进来他不由有些难堪地转过脸想要躲闪。 朱九真假装看不到他的躲避,接过小凤拿来剥好的煮鸡蛋坐到他身边,亲自用帕子包住在少年的脸上温柔地滚动,同时凑到他耳边轻笑道, “我刚才给他脸上也左右扇了巴掌,你有没有开心一点?” 果然,张无忌闻言错愕地转过头看向她,然后眼里忍不住冒出笑意。 “开心。” 卫璧和他同样被人在脸上扇了巴掌固然让他开心,但张无忌更高兴地其实是朱九真特意为他出气的态度和行为。 得到他的回答,朱九真也满意地露出了微笑。 虽然事实是卫璧那质问的态度让她很不爽,但是,瞧,只要她想,她总是很擅长说一些花言巧语哄愚蠢的男人们开心的。 朱九真本以为他又会提起他们成婚的事,她也看得出他脸上的欲言又止,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最后张无忌自顾沉默纠结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 于是她自己先提起有关的事宜,比如—— “我娘来找我说,女子成婚的嫁衣是要自己绣的,但我可不会什么女红,都说夫妻一体,无忌,你会绣嫁衣吗?” 张无忌当然是摇了摇头,但他很快又说,“我可以学。” 朱九真那时似笑非笑睨了他一眼,心中只好奇他为什么还不顺着这个话题问他们什么时候订婚又什么时候成婚,不以为意地扔了个香囊到他身上。 “你还是先从绣香囊学起吧,不然太难看,我可不敢穿你绣的嫁衣。” 嫁衣只是她试探的借口,她当然没把这当回事,很快就抛之脑后。 但当时的朱九真没有想到,张无忌当真了。 他要离开11 *** 新年和卫壁的那一场比斗后,朱长龄对张无忌的态度有了变化。 时常把他叫去聊天,指导他读书习武方面的问题,俨然已是和对待未来女婿一般亲近,下人们见风使舵,对他也越发恭敬起来。 在这种氛围里,张无忌本该是为达成所愿而欣喜若狂。 可他竟不可抑制地生出忧虑。 因为这份忧虑,张无忌好几个夜晚独自一人睡在自己房间里,没像之前那般打着只是住在同一个院子的不同房间,等入了夜又掩耳盗铃地去翻窗。 他不去找朱九真,朱九真也没去找他。 就像察觉不到他这显而易见地逃避和疏远,更何况朱九真在每一次见到张无忌时依然能从他注视她的眼里看到那越来越深重的痴情和迷恋。 既然如此,她也不必伤脑筋地去思考他在想什么。 只需要静观其变就好了。 而在这天晚上又一次寒毒发作后,张无忌也终于下定了决心。 在冷汗淋漓地撑过寒毒后,他悄然起身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走出房间,但在即将踏出院子时他的脚步却像是灌满了沉重的铅再也抬不起来。 张无忌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他看的方向是院子的主屋,他从搬过来后大多数的夜晚都在这里面度过,在这里面正沉睡着他心目中最美好的少女。 有的时候就是踏出一步就会有第二步,第三步,一发不可收拾。 张无忌回了头就又想要再离她近一点,等走到了那扇熟悉的窗前,他又不满足于隔着厚厚的墙壁,想要亲自再看她一眼。 于是他又熟练地轻手轻脚翻过了窗,来到了红罗帐笼罩的床前。 张无忌透过重重叠叠的帷幔看到了里面那道朦胧曼妙的少女身影,他情不自禁抬手想掀开这层他们之间的阻碍,指尖触及柔软的帐子又猛的顿住。 他不可以。 理智告诉他,一旦真的见到她,见到少女那张雪白娇艳的面庞,她额间那颗艳艳灼目的朱砂痣,曾亲吻过无数次的玫瑰花瓣般的唇。 以及那双曾含着妩媚笑意凝视着他,如今在沉睡中紧闭的狐眸。 张无忌知道,他定然不会再舍得离开的。 所以直直站立在床边,隔着帷幔看了许久许久之后,眼看再不离开就来不及了,少年到底还是强忍着心痛与不舍转身了。 “你要走?” 身后的红罗帐里传出少女娇嫩却清冷的嗓音。 张无忌不动了,他简直像根冻僵了的木头般愣愣地戳在了原地。 “哼。” 她笑了一声,这笑里却没有什么温度,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是朱九真从床上坐了起来,然后就听到她颐指气使地命令道, “进来。” 张无忌僵了一会儿,到底是习惯性顺从地转了身,颤抖着手将帷幔掀开,然后坐到了床上,不同的是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迫不及待地黏到她身上。 而是低着头,看也不敢看她。 朱九真下一道命令来的很快,“抬起头,看着我。” 张无忌纵使心虚还是听从了,然后就在他抬起头的一瞬间,脸上被狠狠地扇了一个响亮的巴掌,脸上瞬间燃起火辣辣的痛感。 但这痛却远远比不上在昏暗夜色里瞥见的少女眸中泪光的心如刀绞。 张无忌脸色霎时惨白,双耳轰鸣。 “是谁死乞白赖宁愿做宠物也要留下来的?是谁一直明里暗里试探我想要和我成亲的?现在要得偿所愿了你却要走,你耍我?” 这是张无忌第一次见到朱九真的泪。 在他眼里,她一直是个顶骄傲的性子,极为要强,人都说铁血男儿宁可流血不肯流泪,但这话放到朱九真身上也是再恰当不过的。 甚至张无忌想,就算有一日性命落在他人身上,那也是休想叫她服软的。 可是现在因为他的离开,她却哭了。 在这一瞬间,如大海般汹涌澎湃、如火焰般熊熊燃烧情感压倒性地胜过了张无忌从前从前总是引以为傲无论何时都能冷静而缜密地思考的理智。 事实上在遇到朱九真后,他总是如此。 “我生平最恨人背叛我,如果你现在不能给我一个解释。” “我会杀了你。” 少女在黑暗里冷漠充满毫不掩饰的冰冷杀意的嗓音响起,但张无忌却奇异地一点也生不出害怕,甚至他称得上是欣喜若狂。 她对他杀意越浓,他心头竟越觉甜蜜。 张无忌不知不觉红了眼眶,泪水在眼圈里打转,可脸上的笑意却越来越灿烂,同时他再也克制不住地一把扑上去紧紧抱住了她。 在朱九真又要抬手打他巴掌的时候赶紧又哭又笑地开口认错道, “真儿,对不起,是我错了。” 朱九真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张无忌便很识时务地继续解释下去。 他当然不是耍她玩,更不是背叛她。 事实仅仅是因为,他怕了。 “真儿,你知道的,我有寒毒在身,这个毛病治不好的,我命不久矣,从前是我昏了头想要和你成婚,可是我现在又怕自己无法陪你终老。” “到时候抛下你一人在世上……” 因此与其想着到时候让她挂着寡妇的名头,倒不如不成婚地好。 张无忌嗫喏着说,“所以我原本想着,只要最后再见你一次,我便悄然远去,到深山自觅死所,但我又深知自己见了你便会不舍得走了。” 他话音刚落,朱九真的手便又落了下来,再次迎来一个响亮的巴掌,少女冷冷地瞪视着他,一点也不因为他的解释就轻易原谅他。 甚至她还说,“你放心,没等你死,我就可以再找上十个八个男人,你可一点也不必担心我挂着寡妇名头嫁不嫁的出去。” 事实确实如此。 世人都有追求美好事物的本能,顶级的财富与滔天的权势让人趋之若鹜,绝世的美人对世人的吸引力也绝不下于前两者。 没有人会怀疑朱九真有没有令人追捧如云的魅力。 倾国倾城,神魂颠倒。 这是上天赋予她的生来就有的能力。 张无忌几乎已经能在脑海里想象到无数个如卫璧那样玉树临风的美少年追逐着烈烈红衣的少女蹁跹飞扬的裙摆之下的景象。 以致于他都分不清她这话到底是认真的还是在阴阳怪气。 但张无忌立刻就本能地感到了排斥。 朱九真敏锐察觉出来了,她脸上终于浮现出了笑意,充满了幸灾乐祸,在黑暗中她贴近了他,距离几乎只有毫米,粉润的樱唇吐气如兰。 “你啊你,真不老实。” “我真不明白你这个人,为什么总是克制自己做个圣人,还是让我来告诉你该怎么做,只要是我想要的,我就会牢牢攥在手里。” “死也要死在我手里。” 随着最后一句暗含狠厉的话落地,她狠狠咬上了他的唇肉。 “嘶……” 张无忌痛得下意识倒吸冷气,而殷红的鲜血从她们两人的唇边流淌下来,但朱九真依然没有松口,她狠狠地近乎撕咬般地继续与他亲吻。 这是一个激烈的、充满血腥味的吻。 充满了无言的占有欲,和属于朱九真的霸道,但张无忌很喜欢。 他比从前更为渴求地、更为迫切地追逐着她的唇舌,他因她对他的占有欲而欣喜,并且像是较劲般再也不忍耐地展示出自己更深更浓的占有欲。 在渍渍的水声和气喘吁吁间,她双手死死抓着他的头发低不可闻地呢喃。 “我要你在我身边,直到你死也要在我身边。” 他们在黑暗里四目相对,张无忌对少女俯首称臣道,“……好。” 自从遇到朱九真后,他一直觉得日子变得很美好,就是她一开始对他爱搭不理时都很快活。 父母死后,张无忌还活着,但仅仅就是活着罢了,坚持学习医术苦熬着也只是想着不让武当山的太师父和师伯师叔们为他担心。 但喜欢上朱九真后,就不一样了。 仅仅因为喜欢这个念想,他就好像有了活着的盼头,他会希望第二天能醒来,醒来能见到她。 她看了他一眼,和他说了一句话,向他笑了一下。 有关她的点点滴滴都牵动着他的情绪,她开心他也开心,她生气他就着急惶恐,绞尽脑汁哄她开心。 她的嬉笑怒骂,她的宜喜宜嗔。 都化为五颜六色的情绪点亮了张无忌眼中黯淡的世界,扰乱了他在乱世里渐渐麻木、无波无澜的心湖。 但一直以来他都觉得她对感情似有似无,若即若离,飘忽忽如云似雾般看得见抓不住,又像空中楼阁般没有实感。 即便他们那般亲密,可她轻佻的态度仍让他不可捉摸。 张无忌之所以能那么果断地离开,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以为他的离开顶多让朱九真失落一会儿,不满一会儿,生性洒脱凉薄的她很快就会把他抛之脑后。 但现在他知道了,她远比看上去地在乎他。 她会因他的离开而落泪。 只要想到这一点,张无忌就觉一颗心像来回泡在酸水和蜂蜜里,又疼又涨,又心疼又甜蜜。 她是喜欢他的,她爱他的。 即便朱九真依然没有亲自把这句话说出口,但那一滴隐藏在黑暗里的泪珠却让张无忌前所未有地确认了这点。 只要确认了这点,就像濒死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并且迸发出无穷的力量。 这力量化为一条无形的、长长的风筝线,另一头绑在了朱九真的腕上。 即使是她自己,也别想再解开。 坦白身世12 *** 这天夜里,云歇雨后。 张无忌拥着朱九真娇软的身躯在怀,暗暗下定了某种决心,便认真道,“真姊,你好像还不曾问过我的来历……” 身中极为罕见的阴毒武功重伤的寒毒,自身武功不高,却有着高明眼光和技巧的少年,在有见识的人眼里张无忌无论怎么看来历都不可能普通。 下人们会把他当做寻常流浪的乞儿,但朱长龄和朱九真绝无可能。 朱长龄其实是问过的,在张无忌和卫璧的那场比斗引起他的注意和认可后,但那时在张无忌看来他虽然打伤了卫璧,但也实在输的一塌糊涂。 如果不是朱长龄及时,他就直接死在卫璧掌下了。 如此,张无忌又岂敢报出武当和太师父的名号丢脸?况且那时候他早已不打算再回到武当了,便只说自己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 朱长龄很体贴,似乎是怕戳中他伤心事,竟也不再深究了。 至于朱九真…… 少女慵懒娇柔的嗓音伴随着温热的吐息在耳边含糊不清地呢喃,“管你是谁,是从哪里来,现在和以后你都只能是本小姐的人,哪儿也不许去。” 如此蛮横不讲理,如此霸道的作风。 张无忌听着她的回答不由失笑,像她这样任性自我的性子不在意他的来历似乎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但现在,是他自己想把一切都坦白给她知道。 “你已经知道我的名字是张无忌了,其实我是武……” 他的话没有说完,就被昏昏欲睡的少女一巴掌盖在了他的唇上,不耐烦道,“我要睡了,你吵死了,有什么事都等明天睡醒了再说……” 说完,那双朦胧含着潋滟水光的狐眸彻底闭阖上,张无忌看着她粉白娇艳的面庞睡意沉沉,想着确实是自己大半夜扰得她不安宁,不忍心将她吵醒。 于是干脆也闭上眼安然睡去。 反正他们日后是要在一起一辈子的,哪怕直到他死亡也总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晚一日再坦白也不迟。 *** 第二日,红梅山庄迎来了一位主人。 因为张无忌想要离开的事折腾到天光快亮才睡的两个少年少女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刚起没多久就被朱长龄派人来催促去花厅里见人。 于是本来还有话要说的张无忌只能又闭上嘴,再等等。 要见的人是姚清泉。 张无忌自然不认识,据朱长龄自己介绍说是他的结义兄弟,而当时他向姚清泉则介绍张无忌的身份说“这是真儿自己找的小女婿,原想着就等你回来就把婚约定下了。” 姚清泉闻言对张无忌自然是慈爱非常,打量几眼便笑道,“好好好,好个英俊的少年郎,二叔起先不知道,之后给你补上见面礼。” 张无忌虽早感觉到朱长龄认可了他,但这还是第一次这样明摆着承认他的身份,一时不由腼腆害羞极了。 但同时他也注意到了姚清泉的强颜欢笑和他身上的麻衣丧服。 张无忌本以为这位姚二叔家里是不是有亲人去世了,就见姚清泉似乎刚刚从一路奔波中缓过来,一脸欲言又止地要对朱长龄说什么。 很知情识趣的少年立刻就提出告退,但朱长龄却让他和朱九真留下,“我年纪大了,有些事也该你们年轻人学着承担起来了。” 他看着张无忌语重心长,“无忌啊,真儿她被我们夫妇宠的骄纵任性,以后这个家还是要靠你撑起来的。” 于是张无忌自觉有担当地认真答应了下来,一旁的朱九真则不满地挑眉。 而很快姚清泉带来的消息就给了所有人极大的震动。 其中尤以张无忌最甚。 因为姚清泉竟呜咽着流泪大哭道,“大哥,真儿,无忌啊……咱们的大恩人张五爷,张……张五爷……他……他……已死了!” 之后张无忌几乎是心神巨震般听姚清泉说了恩公张五爷自刎而死的经过,这才恍然大悟明白过来原来他们口中的“张恩公”竟是自己父亲张翠山。 一时厅上诸人尽皆义愤痛哭。 而张无忌回忆往昔虽然强忍,不致号哭出声,但泪珠更是已滚滚而下。 姚清泉一一诉说着他们原本听说张翠山回到中原的消息,匆匆带了各色珍品药物前去武当拜访,却得知其自刎而死,又到处打听仇人消息的经过。 而红梅山庄地处西域昆仑,与中原相隔甚远,交通不便,消息滞后,很多事阴差阳错没赶上,一来一回这才耽误了四年时间才回来。 姚清泉说完痛悔难当,恨自己没能早些赶上,尤其令他遗憾的是没有见到恩公的遗留的张小公子。 张无忌自然知道那就是自己,一时冲动之下本想承认,但姚清泉的消息似乎有误,把翻过年已经十五的他误会成了只有十岁大的孩子。 姚清泉伤心太甚,又奔波劳累,等说完这桩事险些昏厥过去,朱夫人和朱九真便扶着他回房间休息,张无忌却被朱长龄带到了书房里。 这间书房张无忌已来过许多次。 在那墙上挂着一幅大中堂,此前他只一扫而过,直到此时朱长龄指给他看才注意到中堂靠里的右端题着七字“张公翠山恩德图”。 图中所绘是一处旷野,一个少年英俊的武士,左手持银钩、右手挥铁笔,正和五个凶悍的敌人恶斗,这画作很有宋时写意的手法。 但听着朱长龄的介绍后轻易就能将那少年与他父亲张翠山联系起来,依稀可从他眉目之间看到自己的影子。 地下躺着两人,一个是朱长龄,另一个便是姚清泉,还有两人却已身首异处。左下角绘着一个青年妇人,抱着一个眉心有小痣的女婴。 正是朱夫人和朱九真。 这幅中堂纸色已变淡黄,为时至少已在十年以上。 原来朱九真刚出生不久的时候,朱长龄为了躲避强仇,携眷西行,但途中还是给对手追上了年纪两名师弟为敌人所杀,他和姚清泉也被打倒。 敌人正要痛下毒手,适逢张翠山路过,仗义出手,将敌人击退,救了他一家的性命。依时日推算,那自是张翠山在赴冰火岛前所为。 *** 朱长龄给张无忌将这桩陈年旧事的目的,一是对他说清张翠山对他们一家的恩情,二却是让张无忌知难而退。 “无忌啊,你方才也都听到了,我们的仇人有少林、崆峒、峨嵋各派,海沙、巨鲸、神拳、巫山等帮,几乎遍布整个武林,与整个江湖为敌。” 朱长龄叹息着,满脸地哀意,但毫无畏缩。 “但这仇我们是一定要报的,我原本是想着清泉回来就给你和真儿定婚约,现在既然没成,你若是现在离开,我也不怪你。” “毕竟总不能叫你一个少年郎好好陪我们送了命。” 朱长龄固然是一番好意,然而这话却叫张无忌难以忍受地涨红了脸。 “伯父,你把我当成什么贪生怕死之辈了吗?我心中已是认定了真儿是我的妻子,就更不可能抛弃她自己苟且偷生了!” 十五岁的少年想到昨晚和朱九真那个死也要留在她身边的约定,和自己暗下的把一切向她坦白的决心,再加上今天一系列目不暇接的事情的冲击。 种种情绪杂糅在一起,终于在这等时候再也无法克制冲动,张无忌终于心甘情愿地亲口对朱长龄说出了自己的身世。 “其实,我就是张翠山之子,张无忌。” 黑夜逃生13 *** 张无忌花了好大功夫才让朱长龄相信他真的是张翠山之子。 此事一传开,庄子里的诸人震惊之余自然各自不胜欢喜,张无忌也高兴,唯一忐忑的就是怕朱九真生气。 但向来娇蛮任性的少女却只是似笑非笑睨他一眼,口吻莫名玩味道,“那看来,我们的缘分是早早定下来了,不然也不能叫未来公爹救我一命。” 张无忌也觉巧合得很,为他和真姊之间深厚的缘分而欢欣不已。 但伴随而来的不止欢喜,还有追杀。 姚清泉在外打探仇人消息的时候被人注意到了,江湖上不知怎么流传起张无忌知道谢逊和屠龙刀下落。如今那些门派帮会聚集了一批人围攻了上来。 半夜里,周围火光冲天,喊杀声不断。 张无忌和朱九真被急匆匆叫醒,朱夫人给他们收拾了简陋的包袱,让他们赶紧从后山离开,前面朱长龄和姚清泉正率领家仆为他们断后。 见此两个少年少女自然不肯苟且偷生,要和他们一起杀出去。 然而朱夫人却把剑横在自己脖子上,泪流满面。 “赢不了的,杀不出去的,他们有那么多人,你父亲已经在围攻里受了重伤,撑不了多久,他是在为你们留出一线生机!” “你们非要留下来等死,那我就先死在你们面前!” 张无忌万分动容地跟着湿了眼眶,这一幕与当初他爹爹妈妈自刎赴死前何其相似,如今他又要害得自己妻子的父母也落得同样下场吗? 他感到悔恨,感到痛苦,他不想再重蹈覆辙。 反正他本就命不久矣,只要红梅山庄把他交出去应该就可以保住,但是朱长龄夫妇如此知恩图报之人怎会舍弃恩人之子? 纠结中,还是朱九真红着眼作出了决断。 拉着张无忌从连接后山的小路里跑了,临走前他回头望了一眼,看到朱夫人提剑毅然赶往前院与丈夫共存亡的背影。 夜色下两个人互相拉扯搀扶着在山林里奔逃。 不知跑了多久,逃了多远,只记得两人最后远远向红梅山庄眺望时,那座曾经富贵雅致的庄园已经在火光中熊熊燃烧。 天亮了,他们在外面会被搜捕的人发现。 朱九真和张无忌最后藏在了他们曾经到过的那个山洞里,张无忌找来很多树枝荆棘挡在山洞口,而朱九真则一直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地面壁。 他们都心知肚明,朱长龄夫妇已是凶多吉少了。 张无忌走过去默不作声地抱住朱九真,少女随即用更重的力气反搂住他,脸埋在他胸膛上,许久含着一点不明显哭腔的声音才闷闷响起, “无忌,无忌,我只剩下你了……” 张无忌愧疚又心疼,他从怀里拿出朱夫人送他们离开时给的玉佩信物,有了这件信物他们就是真的未婚夫妻了,少年对玉佩斩钉截铁地立下誓言, “真姊,真儿,你别怕,我会护着你的,哪怕用我的性命也护你周全。” 他们在山洞里相依相偎藏了一个白天,远处的山间是穿着各门各派的衣裳到处搜捕他们的人,他们只能等到天黑以后再从昆仑逃出去。 中原他们是待不下去了,倒是可以去武当求助。 但是…… 朱九真冷静下来担忧道,“可是公爹和婆婆他们当初也是在武当被逼死了,武当保不住我们的,我们还是别再连累张真人和武当了……” 她红了眼眶低低道。“我不想武当也和红梅山庄一样。” 张无忌闻言也觉有理,就算太师父武功盖世,可是江湖各大门派当初敢逼上武当山,如今难道不敢再进一步吗?到时也不过是两败俱伤罢了。 想了想,他下定决心,“真儿,我们去冰火岛吧,去找我义父,从此以后我们再也不回中原了,不理这些江湖纷扰了,好不好?” 朱九真答应了下来,但是有一点她不赞同。 她冷然道,“以后我还会回来的,杀了我父母的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张无忌知道她睚眦必报的性格,对此并不意外。 他心中暗暗叹息一声,只能寄希望于往后他们在冰火岛上像他爹爹妈妈那样过着夫妻恩爱的生活,他们还会有一个孩子,到那时真儿心中的仇恨和戾气应该也会消减许多吧。 朱九真冷眼瞧着他神情变化,忽然问,“无忌,你不恨吗?” 这是她一直以来都非常好奇的一个谜题。 在她的设想中,自小与父母相依为命的少年陡然一夜之间被逼地父丧母亡,即便原先是再纯良不过的人也该愤世嫉俗,怨天尤人了。 可是张无忌没有,在他身上看不到一丝仇恨的残留。 甚至他平和良善得像个圣人,朱九真有时怀疑假如有一天曾经逼死他父母的仇人落难,恐怕他都会不计前嫌得伸手救一把。 此刻听到朱九真发问的张无忌怔愣了一下,才缓缓露出一个苦涩的笑。 “最开始当然是恨的。” “可是这样的仇恨只会折磨自己,只会连累身边的人也跟着痛苦,仇恨是一种毫无用处只会伤害自己和亲人的东西,所以我不想去恨了。” 曾经的张无忌也想过要杀了那些逼死他父母的仇人,但后来他在江湖里见过太多世代相传的仇恨,又觉得这样冤冤相报何时了的循环很没必要。 “人毕竟不能活在仇恨里,活在痛苦里。” 有时张无忌会想难道爹爹妈妈愿意看着他为了报仇而面目全非吗?当初爹爹会选择自刎是不是就是不想让武当陷入这仇恨的循环里呢? 尤其学医后,张无忌更体会到生命的珍贵,谁都不该轻率夺去他人性命。 朱九真静静听完他的思考,但可惜她没有任何一丝触动,她承认他的确是个悲天悯人的圣人,但她这个天生蛇蝎心肠的妖女可理解不了圣人。 “我只知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这个世界就是如此弱肉强食,杀人也做好被人杀的准备,你觉得仇恨让人痛苦,殊不知仇恨有时候也是支撑一个人活着的动力。” 朱九真定定看着张无忌,目光幽暗,“恨,可比爱长久。” 感觉到她的注视,张无忌背后不知为何竟生出寒意,一瞬间直觉到某种不详的预感,但很快随着朱九真移开目光,说起他们如何离开的事而消失。 他想,这只是因为真儿接受不了如今残酷的现实,往后他会尽力让她幸福,她会明白活在仇恨里的人是没办法幸福的。 *** 夜晚,张无忌的寒毒再次发作了。 明明距离上一次发作只有几天而已,他发作的频率不应该那么快才是。 但事实就是如此。 白天还信誓旦旦要保护朱九真,要让她幸福的张无忌此时此刻只能狼狈得地蜷缩在山洞冰冷的地面上,浑身冒着冷汗颤抖着。 更糟糕的是这一次朱九真的一阳指也没了用处。 其实之前就发现了,一阳指对寒毒的缓解效用一次比一次弱,但没想到最后会在这时彻底失效。 而这次寒毒的发作就像被触底之后的大反弹。 比从前的任何一次发作都更厉害,让张无忌都忍不住怀疑自己是否会死在这次发作的寒毒里。 身旁朱九真一直紧紧抱着他,想用自己的身体来温暖他。 但毫无用处,只让她也跟着瑟瑟发抖。 昏昏沉沉中张无忌只听到朱九真的泣音,“无忌,你别睡过去,我只有你了,你醒不过来留下我一个人要在这世上怎么独活……” 是啊,红梅山庄被灭门,即便他现在就死了,那些人为了斩草除根也会杀了朱九真的,当然……也很有可能看上她的美貌, 但后一种可能比起死又能好到哪里去? 只要想想他天性张扬肆意的真儿沦落到那种境地,张无忌便觉得心都碎了,胸膛中充斥着仇恨和怒火,让他再无法安心闭上眼。 不行,他一定要为真儿留好后路。 张无忌想着勉力睁开眼,在冷地牙齿打架的情况下开口颤声道,“真儿,你一定要记住我现在画的,说的。” 少年冻僵的手指在地面上划动,画出一副简陋的海图,伴随着他颤抖的声音回忆着当初和父母从冰火岛到中原的路线。 地面冷硬,等画完说完,指尖的皮肉已经被磨出了鲜血。 最后在撑不住陷入昏黑前,张无忌仍不忘叮嘱道,“你要去冰火岛,见到义父后你和他说是成昆灭门之仇,就说是我告诉你的,他会信你的。” 少年紧紧攥着她的手,指尖泥土和鲜血混在一起,陷入少女白嫩皮肉里,那样用力,但他注视着少女的湿润双眸却充满了温柔的爱意和祝福。 “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不要仇恨,要活的幸福。” 最后,他终于闭上了眼。 上方抱着他的少女雪白的面庞上含着的忧虑和哀愁渐渐消失,美艳妩媚的狐眸里只有一片冷漠,良久,她伸出玉指轻轻放在少年的鼻翼间。 尚且能感受到微弱的呼吸。 这并不让朱九真感到意外,毕竟是她亲自做的手脚,她的确治不好寒毒,但控制它何时缓和何时发作到什么地步却还是不成问题的。 毕竟他让她试药了那么久,当然不是白白花费了那么多时间和药材的。 但至少在这时,她诱导的程度还不至于致他死地。 明明很确定这一点,她也向来对自己的医术很有自信,但朱九真也不明白为何方才有一瞬间她竟真的担心他会就此死去,以致于伸手探他鼻息。 她心冷如铁地想,她只是不喜欢事情超出她的计划之外罢了。 打落悬崖14 *** 深夜,月色如银。 皎洁的月光明亮得像是能把一切藏匿的阴谋与鬼祟照个清白干净,呼呼的北风每每刮过寂静的山崖便会响起一阵恐怖似狼哭鬼嚎的怪异声响。 张无忌正整个人悬空在峭壁上。 崖壁上没有任何能让人落脚的地方,他全身的力气只能靠双手紧紧攀住崖壁上生长的一颗老树的枝干来支撑着不让他掉下去。 为此他双掌用力地指节发白,青筋暴起,摩擦地血肉模糊。 但这样□□上的痛苦乃至于眼下稍有不慎便粉身碎骨的境地,张无忌统统都不在乎,甚至已完全意识不到了。 莫大的愤怒与仇恨如燃烧的火焰几乎将他的理智焚烧殆尽。 少年的心里、脑海里只被一个人、一件事充斥着,尽管从前也总是如此,甚至从前到现在占据他心神的都是同一个人,但带来的感受已截然相反。 真姊,真儿,朱九真!!!…… 你真的骗了我吗?!你为什么要骗我?!你为什么要把我骗得团团转?!你为什么骗我?!为什么骗我?!都是骗我的!!骗我的!!…… 张无忌仰头看着悬崖之上,因为过于用力,脸色涨得通红,双眼充血。 面目狰狞,咬牙切齿。 自从十岁那年亲眼目睹父母自刎,自己也身中寒毒,张无忌就做好了死亡到来的那一天的准备,他以为自己会平静地、祥和地接受生命的逝去。 唯独没想到此时此刻,他竟是如此不甘。 他绝不要就这样死去,至少他必须要亲眼再见到她最后一面,亲口得到她的确认,不然他绝不会甘心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去! 他必须要一个答案。 *** 张无忌没有死在山洞里那个昏昏沉沉的黑夜。 尽管后来每每回忆起,他有时竟觉得自己宁愿在还维持着假面没有揭破的那时,怀抱着一颗蠢笨的少年春心在所爱的姑娘怀中安然逝世。 如此,似乎也好过未来日日夜夜被仇恨煎熬的痛苦。 但世事就是如此难料。 张无忌和朱九真被武家庄的人找到了,找到他们的正是从前和张无忌打过一架的卫璧和武青婴。 武家庄也被那些所谓的“各门各派”的人搜寻到了。 幸好他们得知了消息,躲进了早就修筑好的地下堡垒里,朱九真和张无忌也被他们接进了这里面。 武家和朱家乃是世交之好,武烈对朱家的遭遇深表同情和义愤。 但他们能做的也不过是和敌人两败俱伤罢了,朱九真阻止了他们的报仇,只请武烈为他们提供出海的船只,武烈也干脆地应下朱九真的要求。 武烈应当也知晓他们是要去找谢逊,却并没有提出同去。 当时张无忌还在内心默默感激于他的体贴。 毕竟他虽然信得过真儿,却委实不太放心再带别的什么人去冰火岛了,而这话他虽然没说,但真儿也聪敏地考虑到了。 之后再想来,她果真是了解他至极。 针对他的性格设下的这个圈套可谓根据他的性格步步为营。 她先一步提出只不过是为了更好地降低他的警惕心罢了,武烈等人的出现当然也很简单,没有武家庄提供船只靠他们两人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出海? 商定好后,张无忌和朱九真就在武家庄地下住了好几天。 直到武烈告知他们明天会派人引走在外搜山的人,之后就送他们离开昆仑出海去冰火岛,最后一天的晚上他们像往常一样安心地相拥入眠。 在红梅山庄出事后,相依为命的他们再没办法离开彼此一时半刻。 因此夜半,张无忌惊醒了过来。 身侧空空荡荡,他一伸手摸过去已没有多少温度。 发现朱九真不见后,张无忌在房里等了一会儿,之后实在按耐不住心里的担忧起身出去找她,恰好听到动静撞见卫璧和武青婴夜半在郊外私会争执。 再之后,跟着他们目睹了本该死去的朱长龄和武烈的密谈。 终于知道了这原来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阴谋,从他出现在昆仑遇到朱九真的那一刻就开始的一个圈套!!! 身在局中的他却傻乎乎地掏心掏肺,已经给出了一切! 但即便事情的真相已经这样清楚明了地摆在面前,张无忌已经被追来的卫璧一掌打下了山崖,命悬一线,他却还死死攥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只因为……他还没有见到她。 他要听她亲口承认一切都是她骗他的,他要知道她从始至终到底有没有对他付出那么一星半点的真心?! “表哥,你在这做什么?” 寂静空荡的悬崖之上传来了熟悉的少女清甜娇媚的嗓音。 消失已久的朱九真终于出现了。 张无忌抓着老树的手因为胸膛中激荡的情绪一瞬间情不自禁用上了更大的力气,这细微的声响在呼啸的夜风中并不明显。 至少把张无忌打下山崖后就志得意满,以为高枕无忧的卫璧便毫无所觉。 但敏锐如朱九真察觉到了。 于是下一瞬悬挂在崖壁上的张无忌看到了悬崖上方微微探出身低头看过来的少女那张在明月清辉的照耀下越发雪白莹润,清丽出尘的面庞。 狭长狐眸和眉间灼灼殷红的朱砂为其增添上惊心动魄地妩媚绝艳之色。 美地那样无与伦比,美地那样举世无双。 入睡前还在亲昵依偎的一对情人在这样的境遇下四目相对,张无忌以为自己至少会从她的脸上看到几分心虚、几分慌乱,或者……几分担忧。 然而事实是,那双极的狐眸只是冷酷地微微眯起看了他一眼。 这个美艳如狐妖,心计狡狯也如狐狸般的少女不必卫璧解释已然明白了计划露,脱离了她的控制。 于是下一瞬,崖壁上苦苦坚持的少年张了张口。 连一句质问的话语都没能说出,一道凌厉的黑影已经无情地向他袭来。 那是朱九真的鞭子。 用精钢黑铁打造的鞭子,足有手腕粗,遍布密密麻麻的倒刺,打在生性凶残的豺狼身上能让它痛地滚地哀嚎,服服帖帖的鞭子。 就这样如天降的雷霆之鞭般从悬崖上挥落在了崖壁上的张无忌的身上。 鞭子上的倒刺从他脸颊一侧刮到他的胸膛,最后裹挟着强劲的内力落在了他死死抓着老树枝的双手手腕之上。 他从来不知道她内力如此深厚,武功如此高强。 当然,现在他知道了。 张无忌如一只被狠狠打碎翅膀的残破的蝶从崖壁上轻飘飘地摔落下去。 直到最后一刻他布满血丝的双眼仍然死死盯着悬崖之上那个给他最后致命一击后又轻飘飘转身像甩脱了什么无用的垃圾一样的少女冷酷的背影。 他还没有问到她的答案。 哪怕从地狱里爬出来,他也一定要她的答案。 *** 悬崖之上,朱九真的心情很糟糕。 她承认得到海图之后,她对张无忌就懈怠了很多,至少她觉得有了海图和取得谢逊信任的话语就足够了,再有其他的动作就显得多余了。 毕竟局终究是局,各门各派没有真的围剿,只要他们离开昆仑去到中原,中途万一撞见什么人、得到什么消息很容易就让张无忌察觉到不对劲。 但朱长龄和武烈还是觉得由张无忌亲自领路更为保险。 而朱九真也还没想好得到海图之后到底应该怎么处置张无忌,也就由他们去了,但她对之后的安排其实不怎么上心了。 今晚看着那个傻小子在她身边安然的睡颜,她莫名有些心烦意乱。 于是独自出去走一走。 但就是这一会儿功夫就出了乱子,朱九真看着崖壁上悬挂的张无忌已然明白了事情的泄露,而到了这个地步,倒是再也不用她烦恼怎么处置他了。 他必死无疑,她绝对不会允许自己留下这样一个大纰漏。 挥下那一鞭的时候朱九真没有任何犹豫,她向来引以为傲的就是她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做出最理智最正确的决定,她也绝不会让自己后悔。 但朱九真还是很生气,心情很糟糕。 她需要发泄,而现在在场的正好有一个能让她发泄的工具。 “啪!!!” 转过身的朱九真看向卫璧,在他讨好地向她走过来时猝不及防狠狠甩了一鞭在这个俊秀地可以称得上漂亮的少年身上,直把他一鞭打地跪在地上。 卫璧被这突如其来的疼痛错愕了一下,随即就愤怒想起身反击。 然后又是更重的一鞭落在他脊背上,他感觉脊梁似乎都要被打断了一样疼,瞬间跪伏着趴在了原地,哪里还爬的起来。 “表——” 他抬头想质问她,却对上了一双冰冷地似兽瞳的眸子,用根本不像看一个人而是地上随意践踏的泥土一样的眼神居高临下睥睨着他。 于是,张口的话顿时戛然而止。 人本能的求生欲和食物链下端对上端的捕食者的畏惧都正通过疯狂震响的心跳声在提醒着卫璧,此时此刻,朱九真是真的会杀了他。 于是当少女抬脚碾在他双手上时,他虽然痛地咬牙切齿却没敢反抗。 当她把手里那根沾了张无忌和他自己鲜血的手腕粗的黑钢鞭强硬粗鲁地塞进他的嘴里,倒刺刮地他口腔和舌头的软肉生不如死,还冷漠地命令他 “给我舔干净。” 卫璧一怒之下怒了一下,依然没敢反抗。 峨眉弟子15 *** 三月初,春回大地。 从西北昆仑一路往西南腹地,越往里越往南就越能感觉到气候从干冷到湿热的变化,尤其是进入天然盆地山貌的蜀地四川之后。 清晨时分,峰峦叠嶂的连绵青山掩映在缭绕的轻云薄雾中,远远望去峨眉山就像一位螓首蛾眉,秀美又不失为艳丽的仕女。 在这山上确实也有一个以女子为主的门派,其间住着许多秀丽女子。 漫长曲折的山道似一条苍龙蜿蜒,人工开凿出的一阶阶石梯上的青青苔藓被清晨的雨露沾湿,无声诉说着岁月的变迁。 绣着浅色暗纹的锦靴迈着灵巧轻快的步伐踩在石梯上,却几乎没有半点声响,只有偶尔一阵清风吹过烈烈的红衣,裙摆肆意飞扬,绚丽如花绽放。 峨眉派的山门前,负责值守的男弟子正昏昏欲睡地等着换班。 “呼……” 突然一阵凌厉的破空声袭来,男弟子警觉地惊醒,一睁开眼就见到向自己迎面挥来的黑亮钢鞭,顿时吓得白着脸木愣愣站在原地,根本反应过来。 幸好,挟着一点寒光的鞭尾恰恰好停在他脸部咫尺之间。 男弟子这才惊魂未定地松了一口气,对面响起一阵似有若无地轻笑声,如飘渺诡谲的银铃作响,抬眼看去就见到不远处手执着黑鞭的主人。 乌发雪肤,琼鼻樱唇。 宛如白狐般狭长的眼眸,欺霜赛雪的肌肤在眉心间天生一点秾艳朱砂痣,似多情又似无意的妩媚笑意盈盈流转在那烨烨生辉,光艳逼人的面庞上。 这是个美艳张扬到令人直觉危险的少女。 “师弟,太松懈了被师父发现了可就真的要吃上一鞭子哦~” 宛如圆滑光润的玉珠滚动的嗓音以似笑非笑的戏谑语调轻轻柔柔响起,又像是一阵暖融春风若有若无地飘飘然吹拂在耳边,带起莫名撩人的痒意。 男弟子蓦然通红了一张脸,“多,多谢九真师姐提醒。” 明明是被她吓唬了一跳的人,结果倒像是承了她的好意,还要感谢一通,半点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不过九真师姐一向是这样爱捉弄人,可要说她性情恶劣,又每每让人没办法真正生气,甚至有天她不捉弄人了还要觉得她对自己不亲近而失落呢。 “师姐,你回来了……” 比如此刻,当男弟子惊喜地抬起头才发现眼前已没了人影。 突然地到来,又突然地离开,眨眼间这一抹灼灼艳色便随着袅娜的背影逐渐消失在了山门内。 是了,他们这些外门弟子们尤其是男弟子在峨眉派一向不受待见,只能做些洒扫守门的粗活,九真师姐是少有会搭理他们的内门弟子。 可这并没什么特别的,她天生性情张扬热烈,对谁都一样如此耍闹,不过一个漫不经心地玩笑罢了,但她随意地举动却撩动得人心湖涟漪不绝。 男弟子失魂落魄地收回视线。 *** 朱九真回到峨眉,自然最先去见她的师父。 也就是峨眉派的掌门灭绝师太。 灭绝师太约莫四十来岁年纪,其实容貌算得甚美,但两条眉毛斜斜下垂,一副面相变得极是诡异,几乎有点儿戏台上的吊死鬼味道。 性情也和她的道号如出一辙地刻板严肃。 峨眉山上的弟子几乎人人对这位师父兼掌门又敬又畏,甚至畏惧还要远远多过于敬爱。 唯一的例外就是朱九真。 倒也不是她对师父的敬爱就多过旁人了,而是在在她身上无论是心里真实想的还是表现出来的,都委实看不出什么畏惧。 “师父!” 远远的,人都还没出现,就听到她有别于山上稳重的弟子们那轻快活泼的脚步声,和紧随而来的更为活泼娇俏含着笑意的嗓音。 灭绝师太居住的大殿内光线昏暗,看着阴沉沉冰冷冷的,可是当门外探进少女那张雪白娇媚的面庞。 粲然的笑意衬得眉眼明艳绝伦,霎时间如一束明光照耀得满室生辉。 “师父,真儿回来了!真儿可想念您了~” 平心而论灭绝师太是很难讨好的一个人,若换一个人这样撒娇卖痴地和她说话,她定会不留情面地训斥一番。 但也有一句话叫做习惯成自然。 更何况打小从第一次见面,她就是这样一个爱娇活泼的性情,说过几次,次次认错最快,死不悔改,况且她也不是不分场合,极善察言观色。 灭绝心情糟糕的时候就想方设法为师父排忧解难,再没有比她更善解人意的弟子,灭绝心情好时又能恰到好处地撒娇笑闹。 灭绝也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就会有好恶偏向,唯一一个这样不怕她敢亲近她的弟子,久而久之免不了疼爱一些。 当然更重要的是,这是她亲自培养大的嫡传弟子,天赋异禀,门下诸弟子无不望尘莫及,灭绝对她可谓寄予厚望,于是又免不了宽容一点。 因而当下,看到朱九真归来,听到她清甜的话语,灭绝师太严肃的面庞也不禁微不可查地温和了一瞬,但很快就又故意板了起来,冷声道, “说了多少次,别这样咋咋呼呼,成何体统。” 朱九真半点没有因为她的冷言冷语就畏缩不前,但也没有反驳只言片语,相反眨了眨狡黠的狐眸,飞快又诚恳地认错, “对不起师父,真儿太久没见到您高兴地得意忘形了~” 一如既往地认错干脆,可一句下次不再犯的保证都没有,倒是见缝插针地说些想啊念啊的孩子话,让人无奈又没法生气。 灭绝师太早就没指望她能稳重起来,习惯性说上一句也不再揪着不放。 朱九真立刻就顺着杆子轻快地走进大殿内,坐在灭绝师太榻下的蒲团上仰头笑盈盈地说起自己这次回家过年期间在武学上积攒的问题。 她们的对话并不是一板一眼的你问我答。 间或朱九真就会插上几件她在路上遇到的趣事,但也不是全然无用的皮毛杂事,不仅听来有趣而且又能从其中收集到其他门派的某些消息。 比如去年同在昆仑山的昆仑派掌门何太冲遍请名医给他重病的小妾医治,结果却是他老婆班淑娴下的毒,这对也是师姐弟的夫妻俩为此大打出手。 听到这事灭绝师太有些厌恶地冷哼一声,这是对那花心滥情的何太冲,又对班淑娴有些恨铁不成钢,但说到底她对此事的结果还是感兴趣的。 “他俩最后谁胜谁负?” 朱九真知道师父一向不喜欢旁人吞吞吐吐的卖关子,但闻言却没有立即回答,灭绝师太有些不耐地看过去。 就见这个向来机灵的弟子滴溜溜转着又黑又亮的瞳孔看了她一眼,然后慢吞吞道,“赢的是第三个人,杨逍。” 武当首徒16 *** 正殿里猛然响起一阵巨响,以及灭绝师太的怒吼。 远远路过的弟子听见都不由自主地抖了抖,好在这动静没再继续下去,过了好一会儿就见一道烈烈红衣的身影从正殿里走出来。 少女姿容之盛在峨眉一众如花似玉的女弟子里也是艳冠群芳的,十分耀目,弟子们见了她都惊喜地凑过来,挤眉弄眼、嘻嘻哈哈地说着悄悄话。 “听这声儿,就知道是九真师姐回来了!” “嘻嘻,除了九真师姐没人敢撩师父她老人家胡须还安然无事……” 朱九真笑睨她们一眼,狭长的狐眸眼尾挑起一抹飞红,“好啊,还说我呢,你们胆子也肥了不少,敢看师姐和师父的热闹了,看我怎么整治你们~” 话音还没落地,她一手做擒拿式向离得最近的一人探去。 这一招轻灵迅捷,那女弟子连她出手都未如何看清,当然躲闪不及,被捉住了身子挠得笑到喘气不及,只能连连讨饶,于是战火转移到旁边的人。 几个少女闹做一团,笑声如清脆银铃。 朱九真在门派里的人缘极好,她虽然在家里是个骄纵任性的大小姐,当然出门了也丝毫没有掩饰她霸道的脾性,但也不是什么爱欺凌弱小的性子。 峨眉派是个大派,山下附近有大片土地都是门下地盘,蜀地也有许多富户为求庇护主动捐献香油钱。 门内弟子们衣食无忧是可以保证的,但要说锦衣玉食肯定是没有的。 弟子们大多都是穷苦人家养不起送过来的女孩或者是路上捡的弃婴,只有少数是出身武林世家特意送来拜师的,朱九真就是其一。 但她和其他弟子们倒也没什么隔阂。 一来朱九真出手大方,每逢年节总少不了师姐妹们每人的礼物,正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弟子们大多和她关系自然差不到哪儿去。 二来她这人爱笑爱玩爱闹,不会特意摆什么架子,玩起来能和弟子们打成一片,但该到正经的时候又能以师姐的身份和卓绝的武功指导她们修行。 赫然是峨眉这一代的领头羊,弟子们大多为她马首是瞻。 不过倒也不是人人服气她。 闹过之后女弟子们叽叽喳喳感谢起过年时朱九真送的礼物,说是很喜欢,她们也准备了礼物回送给她。 但朱九真说自己这会儿就要再次下山离开了,手里倒是拿不下,便让她们放到她在峨眉山上的住处去,这时却传来一道不太和谐的嘲讽, “哼,有的人啊,就会邀买人心!” 说这话的人名叫丁敏君,比朱九真等人都要大上一些。 面目俊俏,颇有楚楚之姿,但颧骨微高,皮肤暗黄,嘴唇略宽,虽非美女,却也颇有姿色,然而眉眼间一派尖酸伶俐,看着便觉奸险阴鸷。 她这人的人缘就与朱九真截然相反了。 平日里惯爱仗着师姐的身份使唤底下的师妹们,嫉贤妒能,排挤人的手段倒是颇为厉害,但因着是嫡传的内门弟子,又是师姐,旁人少不得忍让。 不过这世上可还没人能让朱九真忍气吞声。 见其他人看过来,丁敏君的那张大嘴更是放肆得喷洒毒液,刻薄道,“长的就一副妖妖娆娆的狐狸精模样,刚回来就急着往外跑,可别也一去不返了!” 她话里意有所指,其他人听出来顿时讳莫如深地面面相觑。 倒也不是因为这就怕了她,而是因为她话里提到的那人,一个如今已经成为峨眉禁忌的人。 “嗤……” 突然一阵轻笑声响起,是朱九真。 她半点不因丁敏君的话而生气,反而笑盈盈地抚着脸,“人家一直都知道自己生地美,不过原来丁师姐原来这么喜欢我吗?” 其他人听见这话纷纷诧异地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什么把丁敏君讽刺的话当做夸奖,不过在场的人都知道朱九真促狭的性子,料到她必有后话。 果然,就听红衣绝艳的少女似欣喜又似戏谑道,“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丁师姐这都快被我迷得神魂颠倒成了纣王了。” 诸女皆忍俊不禁,不远处的一个秀丽少女闻言也悄悄弯了弯唇。 只有丁敏君气地瞪大了眼,“你这人怎么这样厚脸皮,我那是这个意思——” 她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朱九真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她身边,这一身轻功堪称飘渺如烟云,丁敏君还未反应过来又猝不及防被她一把攥住了一双手。 她倒是想反抗,但朱九真用上了擒拿手的功夫。 而她们虽然同是灭绝师太门下的嫡传弟子,但论起来丁敏君的年纪虽然比朱九真大上一些,但天资和武功可都远远不如她。 正是因此,这会儿受制于人丁敏君反而不敢轻举妄动了。 而这时朱九真却用完全不同于她先前攥住丁敏君手的强硬,用极为的轻柔语气笑道,“师姐不能总爱这样说反话啊,不然我们姐妹知道你是刀子嘴豆腐心,不知道的外人误会的就多了。” 边说着她手里放松了力道,细细抚摸并垂下眸子轻轻打量着丁敏君那双双有着薄茧略为粗糙的手,在丁敏君浑身不自在的时候抬眼冲她粲然一笑, “瞧,原来师姐的手摸了也没毒啊。” 丁敏君愣了一愣反应过来她这是讽刺自己毒手无盐的名号。 这么难听的名号当然不是她自己起的,而是之前她行走江湖时被明教的人讽刺,要提到这时又不免让她想起当时同行的另一个让她同样生厌的人。 纪晓芙,若不是她假模假样地装慈悲…… 丁敏君气了个仰倒,她原就是个说话不过脑子的,这会儿恼怒之下更是一点分寸也没有了,张口就是道, “呵!也就是你们会勾搭男人,不然怎么叫人人说你们好话,你最好别和纪晓芙一样……” “闭嘴!!!” 后面更难听的话她还未说完,一声怒吼就从大殿里传来,外面诸弟子人人都觉双耳嗡鸣,灭绝师太这是用上狮子吼的功夫了。 这下外面没人敢说话了。 只有灭绝师太冷酷严厉的处罚,“丁敏君,去后山面壁三天。” 丁敏君委屈地红了眼,自觉无错,是师父偏心,从前偏心纪晓芙和朱九真两个人,如今纪晓芙不在了,眼里更是只看得到朱九真一个人。 丁敏君委屈地退下了。 只有朱九真依然是笑眯眯浑然不怕的神情,其他弟子们送她往山门离开,走的远了一些才敢悄悄嘀咕。 “我看丁师姐刚才真快要哭了。” “谁叫她说话难听,要我说她手没毒,嘴倒是真毒……” 其中不泛平日里就看不惯丁敏君这会儿觉得解气的,又有人打趣朱九真说还是她有办法,每次都叫丁敏君吃瘪。 朱九真自己却无辜地眨了眨眼道,“其实我倒是还挺喜欢丁师姐的,之前丁师姐无意间帮了我一个忙,原本还想感谢她来着呢。” 朱九真今年才十八岁,之前一直被灭绝师太拘在山上,她出门都是带更大一些的弟子们在江湖上历练,比如丁敏君,比如纪晓芙。 其他弟子敬畏灭绝师太甚深,谨慎的很,要不是多亏了丁敏君的口无遮拦,她还真不会那么轻易地知道被灭绝师太下令禁言的纪晓芙的那些事。 然后从中捕捉到张无忌的身影,从而得知他的踪迹。 所以可不是帮了她的忙嘛。 *** 朱九真在师妹们的依依不舍下再次下了山,她已经得到灭绝师太让她在江湖上独自游历的许可了,当然这期间免不了各种保证。 自从纪晓芙的事之后,灭绝师太看她看的越发紧。 临走前朱九真的目光落在人群里某个身影上多了那么几瞬,这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生地清丽脱俗,容貌甚美。 她也很警觉,敏锐地回看了过来。 朱九真和她对视上一眼,妩媚的狐眸里又黑又亮的瞳孔里藏着一点好奇,但笑起来仍然是很友善的模样。 “芷若师妹的礼物想要什么呢?我记得师妹是湖北人,我或许会往那一趟,不若带些家乡的特产给你?” 这是朱九真第一次到江湖里历练,方才已经很豪爽地应下了给师姐妹们带礼物,周芷若比她小上几岁,不是同时入门的。 作为同样天赋出众受灭绝师太看重的弟子,两人从前关系不错,朱九真作为师姐对师妹们向来很宽容,不过周芷若性情内敛,要说多亲近也没有。 周芷若有些惊讶师姐特意提到她,却也没多想,她对朱九真的观感也很好,思及家乡让她有些惆怅,但还是端雅地淡淡笑着回答道, “多谢师姐惦念,不用太费心的,师姐送什么我都很喜欢。” 朱九真点点头,便也没再说别的话了。 *** 朱九真下了山,依然是按照回来时的路线。 其实丁敏君虽是恶意揣测,但她还真说中了,在山下倒确实有一个男人正等着朱九真,确切的说那人的年纪还正当少年。 青衣道袍,身负长剑。 听到动静转过身来,赫然是个宛若芝兰玉树的少年郎,长眉入鬓,玉面清冷,神光湛然的眼眸看向朱九真时含着毫不作伪的欣喜和热忱。 朱九真的反应却是平平,甚至见他这般神态还打趣道,“怎么?以为是你心心念念的芷若师妹,那就要让你失望了。” 她的话让少年眼里喜悦的光芒黯了一瞬,又忙窘迫地解释。 “青书并未这样想。” 青书,宋青书,等着朱九真的正是是武当首徒宋青书。 也是张无忌的同门师兄。 已经死了17 *** 西域边陲的夜晚,冷风刮着黄沙飞舞。 虫蛇悄悄在荒凉的戈壁滩上沙沙爬过,间或蹿过几只壁虎或者沙狐,植物稀稀落落地点缀在沙地上,但要说茂密的森林却也不是没有。 青衣道袍的少年背着长剑,一路运着轻功追着踪迹从戈壁踏入了林子里,很快就在复杂的地形里失去了线索。 但要说多着急和遗憾倒也没有,只是有些可惜。 毕竟宋青书现下追寻的踪迹实际上和他这次出门的目的并不一致,甚至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要说起来其实算是他的一点……私心。 既然线索没有了,他便也干脆放弃了。 但刚放松下来,脑海中就敏锐察觉到一种不祥的预感。 宋青书瞬间提高了警惕心,但刚想要动作却已经来不及了,几乎是无知无觉地背后的穴道被人轻轻一点,整个身体顿时就僵立在了原地不能动弹。 于此同时一点凉意也抵在了他的后脖颈上,毛骨悚然。 宋青书在被人点了穴道之后就立刻尝试着用内力冲击,但这点穴的手法却委实精妙绝伦且闻所未闻,不同于以往在江湖中打过交道的任何门派。 发觉冲开穴道不成,少年倒也没有太惊慌失措。 来人若真有恶意,凭借这悄无声息近身的功夫大可直接杀了他,再不济重伤,眼下只是点了他穴道控制他行动,已算是无伤大雅了。 “在下武当首徒宋青书,不知哪里得罪了阁下?” 他尝试着和来人沟通,从被点穴道到开口出声之间种种思量其实只是一瞬间罢了,宋青书的反应已称得上灵敏,倒也不愧武当三代第一人的身份。 “哼……” 身后极近处传来一道似有若无地轻笑声,宛如银铃脆响于夜风中飘渺。 “武、当、宋、青、书……” 他的名字被人一字一顿缓缓念出来,宋青书耳根莫名有些痒。 只是简短的一句话罢了,寥寥数语,但这道嗓音当真是极尽娇柔甜蜜,说不出的魅惑撩人,却又并非特意,语气漫不经心的,更加令人难耐。 “不是你大半夜追着姑娘家跑吗?你这登徒子~” 而且像有一把柔软非常地绒毛刷子轻飘飘在他背上扫了一下,让他一瞬间浑身不自在,又像是有密密的小钩子在心间晃啊晃,酥酥麻麻。 宋青书很少和姑娘打交道,但也不是没有过。 可以往见到的姑娘或端庄温柔再或泼辣爽朗,唯独没见过这样……教养严苛的少年内心有些纠结于该如何形容,甚至开始怀疑起自己之前的猜测。 宋青书感觉耳根不禁痒,还莫名热起来。 但还是不得不确认道,“……敢问姑娘可是峨眉派弟子?” “是又如何?” 身后的女子很随意地承认了,宋青书本该松一口气,但紧接着就是略带戏谑的质问,“怎么?你这登徒子还专门逮着我们峨眉弟子跟踪吗?” 按理说得知了两人门派,武当和峨眉又一向交好,应该稍微放下警惕,明了双方并无恶意,然后化干戈为玉帛的。 但有人偏偏要坏心眼地为难他。 宋青书夜色里的一张俊秀玉面窘迫地微红,连忙解释自己只是在路上看到一队被人杀死的元兵尸体,认出这是峨眉剑法,便跟上来问候一二。 他说的一本正经,“武当和峨眉向来同气连枝,江湖中凶险莫测,两派弟子行走江湖也当守望相助才好。” “唔,你说的好像很有道理啊。” 身后的人似乎赞同他的话,但宋青书刚稍微放下点心,就感觉身后一具温热柔软的躯体覆盖上了他的背部,似笑非笑的嗓音在耳边轻轻响起, “可惜这不是真话,你这不老实的登徒子~” 宋青书眼角的余光能瞥到肩头探出的少女鸦青云鬓边的一抹雪腮,白皙的肌肤在头顶茂密的枝叶间洒落的月光下似乎都散发出莹润的辉光。 更过分的,是耳垂边少女如兰的吐息。 洁身自好的少年从未和女子这般近身的距离,原本清明的头脑在一阵轰鸣中发红发热,搅得像一团浆糊,全然听不清身后的人说了什么。 他迷迷糊糊中能感觉到身后的少女是在探身打量他,目光一寸寸在他的脸庞上逡巡,目光也是有温度的,但与她看似热情含笑的言语截然相反。 宋青书在她的她目光里感受到的是微微凉薄的寒意。 带着一点探究的意味,似乎是感到好奇,又似乎在寻找什么。 宋青书自知相貌如何,以往也感受过少女们投注在他脸上的目光的热切,但身后的人的探究与好奇似乎与他的皮相好坏全然无关。 他感觉自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物件。 他的存在让她勾起了几分复杂的思绪,于是承载了她的某种感情。 “你的耳朵好红啊。” 忽然完全安静下来的漆黑树林里,让她这一句淡淡地感叹如落针可闻,滚烫的耳垂与少女柔软微凉的指尖一触即离,轻不可觉。 宋青书心头却忽然狠狠地一颤。 然而这时身后若即若离覆上的柔软躯体却远远地拉开了距离,寒风吹过出了一身薄薄热汗的后背,竟让人莫名感觉到几分萧瑟和落寞。 “我困了,前面有座破庙。” 夜色里少女娇柔无限的嗓音依旧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但这笑似乎又淡了几分,宋青书直觉她此时的心情不知为何变得有些兴致寥寥, 他突然很想关心地问她怎么了,他也的确问出来了。 但身后却久久没有回答,宋青书焦急又担心地转身看了一眼才发现身后已经空无一人,只余一片幽深寂静的密林。 也是这一动,他竟才发现自己的穴位早不知何时被解开了。 *** 宋青书穿过密林,成功找到了那座破败的庙宇。 其实非常显眼,因为在他之前就已经有人来到并在那里面生了一个火堆,红色的火光在夜色里十分耀眼,但更为夺目的是坐在火堆旁的少女。 红衣艳艳,灼灼其华。 她侧对着门外,单手支着下颌,目光注视着面前的火堆,猩红的火光映照在她鸦黑云鬓、纤长浓密的羽睫和雪白娇艳的面庞之上。 整个人仿佛散发着令人目眩神迷的光芒。 察觉他的到来,少女微微侧首,轻轻掀起羽睫瞥了他一眼。 那双天生自带妩媚风流的白狐眸里含着一簇摇曳的火光,于是那原本没有多少温度的目光仿佛也被燃烧地热烈又耀眼极了。 而她一抬眸那种殊异的艳色、浓烈霸道的美更是气势磅礴地扑面而来。 宋青书站在空荡荡的大门前,彻底看清了她的面容。 恰如其分。 一瞬间少年只想到了这个词,在独自来到这座破庙的路上他心中也曾怀揣着期待与少女真正的碰面,当然也免不了根据她的声音遐想一二她的模样。 但直到真正见到她时,脑海里一切都成空。 只有恰如其分。 她就是她,她就该是这般模样,其他的一切虚无的想象都太过浅薄。 少女看着他,眉梢、唇角挑起一点笑,“你来了。” 狭长的眼尾上翘的弧度就像悬挂在宋青书心头一直摇晃的一个个小钩子。 勾的人魂悸魄动,心弦不绝。 夜风吹过单薄劲瘦如春松的少年身躯,他怔怔站在原地,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直勾勾盯着少女的面庞,几乎是思绪一片空白,全然靠本能反应应声。 “……是,我来了。” 然后又靠本能反应全身僵硬地如同石头人一般,而且是烧地通红的石头,走了进去,在少女招手示意下坐在了火堆旁她的身侧。 之后的一切好像都如坠云雾中,轻飘飘地,像在做梦。 少女又恢复了撑着下颌注视着火光的姿势,带着淡淡的笑意和他聊天,她说,宋青书,我听人说过你的名字。 宋青书是很聪明的一个少年,即使像在做梦头脑也很灵活,于是他很快就想到了一个人,并且下意识回答,是芷若妹妹和你说过我吗? 刚回答完他就感觉到了一阵后悔,但已经来不及了。 他身侧显然也是一个聪明、头脑灵活的少女,她很快就捕捉到了那一点关键,并且狡黠地流转美目,坏心眼地故意说了出来。 芷若妹妹?你喜欢芷若师妹?跟踪我原来是为了打听芷若师妹的消息啊~我就说你没说真话,果然是不老实的登徒子~ 少女放肆地取笑他,她当真是恶劣极了的性子,一点也不像宋青书从前遇到的名门女侠们那样守礼。 可是……她明艳绝伦的笑容又当真灵动鲜活极了。 她也的的确确都说中了他原本的心思,宋青书不好意思极了,又感到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心虚和气闷。 于是当少女又问他作为武当弟子怎么跑到西域来了,宋青书倒是老老实实地说明了原因,这原本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 他的师弟无忌去年失踪在了这附近,辗转几月他们才得知了消息,于是出了年关他就和几个师叔们下了武当山来找。 少女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明丽的眉眼染上一点惆怅。 也是直到此时,宋青书发热发昏的头脑终于听清了她说的这一句话,一句让他全身如同被一桶冷彻的冰水从头浇灌而下的话。 她说“我认识无忌,他是我的未婚夫。” 其实后面还有半句更为重要的话,她说,无忌已经死了,然而宋青书的注意力却全然只留在了那一句,其他的都入不了耳了。 弥天大谎18 *** 朱九真和宋青书一起离开了峨眉派。 他们去了武当。 这是他们早就说好的事,也是宋青书等在峨嵋山下的原因,武当山坐落在湖北境内,小半月的快马加鞭后,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武当和峨眉一样都是当地的名门大派,远远地一直到山脚下都是百姓们为求庇护聚居的村镇,甚为热闹。 两人从峨眉离开时特意避开了人,这会儿在武当却没有。 一身红衣灼灼的朱九真在人群中十分显眼,宛如鹤立鸡群,绝艳的风姿引得不知多少人为之顾盼回首,驻足忘神,有人认出她旁边的宋青书,于是瞧着这如一对无暇美玉的少年少女的目光中又多出几分善意的揶揄。 宋青书原本自来也是习惯了旁人的视线,并不多去在意,可这会儿和朱九真站在一起,却少见地敏感了起来。 他忽然有些赧然地转头悄悄看向身侧的女子。 但这会儿朱九真的注意力既不在周围的人群,也不在身侧的少年身上,她正微微抬头看着山上武当派所在的方向,黑亮的瞳孔很是专注。 没什么表情,眉眼间常含的妩媚笑意也云消雾散,于是那张原本就极具攻击性的秾丽面孔便再无遮掩地显露出一种漫不经心地冷漠和压迫感。 显然,她也有她的心事。 而宋青书更知道,她的心事里没有他,那她此时见到武当山想起的是谁呢,在除宋青书外她只认识一个武当弟子的前提下,似乎已不言而喻。 于是,少年心底的那些羞涩又渐渐化为苦涩。 之前宋青书就已经给门内的长辈们递了消息,这会儿在外的武当七侠便都回到了山上,听到宋青书已到了山下的消息,就有人迫不及待过来接了。 来人是七侠里年纪最小的莫声谷。 他和宋青书年纪最相近,两人的关系也是最好的,朱九真和宋青书正走在半山腰的路上,人还没到眼前就听见他大大咧咧的嗓门, “青书,你说有无忌的消息了,是找到他……” 没说完的话在他兴奋地往宋青书身后张望的一瞬间戛然而止,高大魁梧的汉子一张被浓密黑须遮掩的圆脸蓦地涨红。 他对上了一双狭长妩媚的狐眸,波光粼粼,横生万种风情。 而与这双眼睛相配的也是一张极为美丽的面孔,肌肤洁白若冰雪,眉不画而黑,唇不点而朱,尤其眉心那一颗殷红朱砂痣和她眉宇间与生俱来的那股傲然气魄为她更焕发出一种非常之张扬耀目甚至堪称光艳逼人的殊色。 任何人在见到她时都不能不为之目眩神迷,勾魂摄心。 莫声谷当然也不能,尤其他还是一个男人,一个虽然辈分大了一些但其实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男人。 这其实是很常见的反应,不光是一路来武当的路上遇见的人是如此,等他们三人穿过广场来到张三丰所在的玉虚宫的路上,见到朱九真的武当弟子们也是差不多的反应。 朱九真对这些人都没太在意,换做平时她可能还会有几分逗弄的心思,但眼下她整个人正处在一种极为聚精会神的状态里,这当然不是出于宋青书黯然的猜测里某些风花雪月的小儿女心思。 而是…… 因为她正严阵以待着,因为她即将撒一个弥天大谎。 *** 朱九真终于见到了张三丰。 这个据说是当代第一人,武林大宗师的传奇人物,在大殿里其实还有武当二代的七侠等人,但她却连一个眼神都未曾分过去。 他们并不值得她多在意。 其中固然有几位在武功上能胜过她的,但在朱九真眼里,他们如今比她强的唯一一点不过是年龄上的差距带来的内力积累。 但能否到达武道的巅峰,与年纪的增长无关,唯一能决定的是天资,朱九真自信假以时日,不必等她到了与他们相同的年纪,她便能做到这点。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 朱九真看向正前方那道身影,年近百岁的张三丰依旧身形高大,穿着一件脏污不堪的青布道袍,须发如银,脸上红润光滑,笑眯眯的模样甚是可亲。 “小姑娘,你认识无忌?” 朱九真能感觉到这位大宗师慈和的面貌下极为洞彻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不闪不避地仰头与他对视,并把自己对宋青书曾说过的话又回答了一遍。 她是张无忌的未婚妻,以及张无忌的死讯。 这个消息带给武当众人的震动自不必说,而在这一瞬间朱九真感觉到的是张三丰落在她身上的那道目光带来的压力顿时如山海倾倒般沉重。 视线里暗含锐利的审视,更是令人仿佛被皮到骨般看穿。 但朱九真依然镇定地站在原地。 她并不是无知无畏,相反她很清楚欺骗一位当世独步武林的大宗师的代价,一旦她的谎言被揭穿,那么毫无疑问她会被毙命当场,并且没有任何人能救下她。 但朱九真并不感到惧怕,甚至在这种强大的压迫下隐隐兴奋。 她没有低头,始终与张三丰四目相对,脸上没有丝毫笑意,但也没有任何刻意表露出的悲伤,她只是很平静又坦然地仿佛向他们通知一个消息。 “无忌,他是自杀的。” 真正好的谎言并不需要设计多么天衣无缝的故事,能够瞒天过海令人信服的谎言向来都是七分真三分假。 在之后的问询里,朱九真将她和张无忌从第一次见面到定亲的过程简略地说了一遍,除了伪造的张翠山是他们朱家恩人这点外。 她的的确确是和张无忌同吃同住生活了数月时间,因此武当众人很轻易就能听出她话里形容的张无忌的确就是他们寻找的师孙/师侄。 而关于张无忌的死…… 朱九真顿了一顿,在之前的叙述里她一直都是十分冷静的语气,顺畅地仿佛在说和自己无关的人,直到这一刻,神情终于有了其他变化。 却依然不是其他人以为的悲伤,那双美丽的狐眸瞬间变得冷漠,仿佛覆盖了一层坚硬的寒冰,然而在厚厚的冰层之下瞳孔却微不可查地颤动。 “……是他一直明里暗里催促着想要订下婚约,可是在我父亲终于松口后,他却又弃我而去,说什么不愿拖累我……” 所有人都想到了张无忌身上的寒毒,而这也的确是他会做出的选择。 事实上武当诸人也并不是没有早就做好无忌因寒毒而死的准备,只是仍没有想到这一天会这么快到来,会由这样一种情形被告知。 张三丰的神色怔怔,不知信没信,其余人也是半信半疑,但仍免不了为此触动情肠,伤怀不已,朱九真似乎也并不在意他们到底相不相信。 她好像只是觉得自己有必要来告知一声而已。 说完,便转身要离开大殿。 有人看出了她的离意,突然出声问道,“姑娘,你既然知道无忌命不久矣,为何还愿意和他定亲呢?” 问出这话的四侠张松溪,他向来是七侠里最多智多谋的,聪明人想的多,也更容易捕捉到一些不起眼的细节。 事实上他倒是不怀疑无忌与这位朱九真姑娘的相识,他也觉得无忌那小子面对这样一个明艳绝伦的少女怕是很难不会少年慕艾。 可是尽管张松溪再怎么觉得自家的孩子好,但是无忌憨厚淳朴,瞧着便不是擅长讨女孩欢心的性子,尤其又身中寒毒命不久矣…… 而对他这疑问,朱九真却是冷冷睨了一眼,她的回答也十分任性。 “那又如何?万事难买我乐意。” 无论是作为江湖后生,还是因为张无忌的关系作为小辈,她的态度委实不够恭敬,即便容色生地再娇美,也难免令人心中有些许不快。 可这时又见朱九真冷笑一声。 “他喜欢我,我喜欢他,这样相互喜欢的日子便是只有一年、一月、一天,那也快活了一天、一月、一年,何必非得年年月月、长长久久?” “便是他想要长久,若有一日我厌烦了,自会把他扫地出门,怎么也轮不到他先把我抛弃!” 朱九真的话说的狠厉,可狭长的狐眸眼尾却沁出深深的红,眸中原本覆盖的坚冰被水意融化成薄薄一层,似乎一戳就会破碎。 在场的诸人齐齐默然。 到这时阅历更丰富的长辈们哪里还看不出,这牙尖嘴利的小姑娘是因为无忌丢下她赌气呢,如此倒果真是郎有情妾有意的一对,可惜了…… 他们也没了质问的心思,不然倒像他们这些长辈欺负她这小女孩。 只是朱九真离开大殿前,除了最开始询问了一声就没怎么做声的张三丰忽然问了她一句可是峨眉弟子,朱九真没有隐瞒坦然承认。 但张三丰却什么也没再问下去了。 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年近百岁的老人依然清澈的目光,望着朱九真离开的红衣背影,有一瞬间的怅然和怀念。 等到了私下里,宋远桥向师父询问朱九真带来的消息是否可信时,张三丰点点头,又摇摇头,叹息道, “你可别小瞧她,这小丫头眼里没有丁点敬畏之心,什么样的话她都敢说,什么样的事她都敢做,有一日把天都捅个窟窿出来都不稀奇。” “这样的人,永远没法保证她嘴里说出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这时候的宋远桥虽然因为师父的评价对这位突然到访的小姑娘重视了一些,但因对方的年纪和性别还是不免不够重视。 可后来谁也没想到,那句“把天捅个窟窿”竟是一语成谶。 刀尖起舞19 *** 从玉虚宫出来的朱九真没走多远就被追着她出来的宋青书赶上了。 方才他作为小辈不方便插嘴,直到现在才能重新说上话,但见她一副冷若冰霜、脚步不停的模样,像是一刻也不想在武当这个伤心地待下去了,脑海里纷杂的思绪更是如一团乱麻。 他着急问道“九真师妹,你,你这就要离开了吗?” 朱九真静静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但在宋青书眼里就等同于默认了,他沮丧又不舍,他想让她留下来,他们已经认识有月余了,尽管这期间大多时间他们都在赶路,尽管她并不是个好脾气的姑娘,相反十分地坏心眼。 她生性骄纵任意,宋青书却看着一本正经的模样,但她偏偏总是故意叫他登徒子,拿芷若妹妹打趣他,还会恶劣地捉弄他,比如在夜晚的戈壁滩上趁他熟睡呼唤出狼群围绕在他身边,只为看他一醒来惊恐失色的狼狈表情。 那时她就在一旁得意地开怀大笑,理直气壮半点没有做了坏事的心虚,并且取笑他我还以为你只会端着那副名门正派、温润君子的假模样呢,原来也会变一变脸嘛。 张扬的笑声伴随着她手腕处戴的一串宝石铃铛手镯发出的叮铃铃的清脆响声,吸引着原本围绕着他的凶恶可怕的狼群走到她身边,然后不可思议地乖顺地匍匐在她在风中飞扬的鲜红裙摆之下。 少女理所当然地接受着狼群的簇拥,眉眼间写满野性肆意地鲜活明丽,就像野蛮生长在荒芜戈壁上的一朵荆棘玫瑰,张牙舞爪、肆无忌惮地怒放着,于是宋青书看着她美丽的笑颜,竟然一点气也生不起来。 反而那颗在过往十几年循规蹈矩的成长和长辈严苛的管教下平稳厚重也越发压抑的心脏比任何一次都跳地飞快,每一下的跳动都强烈地让他有着震耳欲聋的错觉。 看着她神采飞扬的模样,让人仿佛也觉自己跟着快活轻松起来。 宋青书喜欢和朱九真待在一块儿的感觉,不必时刻想着自己有哪里不符合长辈的教导,哪里不满足旁人对武当三代首徒的期待,因为朱九真从不在乎他这些,而她自己更是比他想的任性肆意一百倍一千倍。 他也喜欢她对他的那些放肆的顽笑,哪怕是稍显恶劣的捉弄,在武当他是大师兄,在江湖他是武当首徒是未来的武当掌门,没人会对他这样亲近。 可是她的顽笑和捉弄并不是只针对他一人的,她的笑颜也并不只为他一人绽放,在她眼里他和许多人都一样,只有一个人不一样,只有他的师弟无忌…… 爱笑爱闹的朱九真只会为了张无忌偶尔寂寞无声,露出安静沉思的神情,就如现在这样。 宋青书知道,张无忌也是她和武当唯一的联系,唯一能让她留下的理由,于是踌躇着,宋青书还是主动开口邀请道,“……九真师妹,要不要去看看无忌师弟曾经住过的地方?” 闻言,朱九真安静地注视着他的黑亮狐瞳微微转动,果然答应了下来。 “好啊。” *** 宋青书领着朱九真去了张无忌曾居住的院子。 屋子本身并没有多么特别,起码与张无忌在红梅山庄的居住条件差远了,武当虽是当地大派,但底下养着上千弟子,派内从祖师张三丰开始都谨守着清苦勤修的的门风,并不提倡奢靡浮华。 不过一走进去就能发现,这屋子被人保存地很精心,看摆设仿佛定格在房间主人还在的时候,床铺干净柔软,定然是经常晾晒,墙上挂着风筝和弹弓,架子上摆着一排的泥人,和零零散散的九连环、鲁班锁等小孩子的玩意。 据宋青书在一旁的介绍里得知,张无忌当初刚回中原父母就一夕之间俱丧,自己也中了寒毒在身,有时严重到垂危,大部分时间只能待在房间里躺在床上休养,武当的长辈们怜惜他孤弱,为了让他不那么苦闷,每每下山便会特意给他带礼物回来。 朱九真一边听着一边在不大的屋子里打转,一一拿起这些小玩意看过。 说实话她有些难以想象张无忌把玩这些东西的模样,在她的印象里,张无忌虽还保留着少年赤诚,但经历了许多生离死别后心性已然十分成熟。 他们两人虽是她年长三岁,但相处间反倒是她更幼稚任性,而他总是老气横秋地无底线地包容着她…… 朱九真亲手了结了张无忌的性命,虽然她在面对着张三丰这样的大宗师都能面不改色地撒谎,但她内心其实并不对此自欺欺人,同样,她也并不逃避曾经与那个傻小子在一起时点点滴滴的愉快时光。 握着一个按照张无忌小时候模样捏的小泥人,一直没什么表情的少女唇边终于露出些微笑意。 密切关注着她的宋青书自然很快就发现了这点变化,他呼吸一滞,抿了抿唇,到底还是投其所好继续讲了下去,但他当初和常年卧床养病的张无忌交集并不多,所说的大多不过是从这些年长辈们因为思念提到的话里的信息。 而这样下来,在回想里宋青书的语气又不免带了一些自己积攒已久的情绪。 在他自己都还未察觉到时,朱九真不动声色地抬起狭长的狐眸往身后看了一眼,少年一袭青衣,萧萧肃肃,眉目温文尔雅,看起来似乎依旧是那个光风霁月的君子少侠。 但朱九真却从他细微的神情里发现了隐晦的羡慕以及……嫉妒。 或者说,这件事她早就在一路上的相处里每每谈到张无忌时他情绪上的微妙变化里隐隐有所觉了,只是在回到武当后变得更为激烈了,尤其是谈到长辈们对无忌的关心时,看来症结也就在此了。 想想倒也理所当然。 在张无忌回来前,宋青书是武当嫡系第三代里的独苗,但之后突然冒出来的师弟夺取了武当上下所有的关注,甚至因为对方悲惨的身世和糟糕的身体状况还不能表露出任何不满,不然便是心胸狭窄不够大度。 这其间的落差感真是难以言说。 反正朱九真是没有这样宽广的胸怀,相反她霸道又自私,理所当然地认为她应该拥有最好的一切,并为此不择手段,就像她最开始学医的理由。 幼时有仆人在暗地里嚼舌根,说她的父母应该生个儿子传宗接代,说她终究是要嫁出去的没用女儿。 后来那个低三下四仅仅因为性别就自以为可以瞧不起她的仆人最终成为了朱九真豢养的狼群们口中的无用废料,再后来朱九真亲自杜绝了父母有第二个继承人的可能性。 事实证明她在医术上的天赋可以说青出于蓝胜于蓝,父亲教给她的医术,被她反过来用在他自己身上的时候他可丝毫没有察觉到,唔,她还非常好心地顺便帮了青婴妹妹一把。 乐于助人,不求回报,这么说来她其实也很胸怀宽广啊。 这到底只是过去很久的事了,久到朱九真几乎快要完全忘记了,而现在她在宋青书和张无忌之间没有兴趣偏向谁,评判谁对谁错或者谁更委屈。 她只是略微玩味地在心中想道,难怪在知道她是张无忌的未婚妻后本该疏远她的宋青书,如今对她反而微妙地更为热切了。 这家伙对属于张无忌的东西格外执着啊,不管是芷若还是她…… 知道了这点后对于朱九真没有任何影响,她逗弄宋青书的唯一理由只是他长了一张好看的脸,男人在她这里的最大用处仅此而已了,其他她都不太在乎,反正她也确定了芷若师妹对他是连深点的印象都没有的。 *** 在宋青书的有意拖延下,天色渐晚,朱九真于是留宿在了武当山上。 他原本是要再给她另外准备一间客房的,但被她拒绝了,说她住在无忌的屋子就可以了,而以她自称的张无忌的未婚妻的身份来说,这也是合情合理的。 在宋青书终于不得不离开后,朱九真也终于有空在独处中回忆与张三丰的初次交锋。 张三丰真的相信了她那一番说辞吗?朱九真觉得没有。 都说人老成精,从宋末的混乱再到在如今元廷的高压政策下建立一个大门派,活了快要百岁的张三丰可谓是这世上最精明的人了。 朱九真自傲,但不愚蠢,她可不会小瞧了这位大宗师,以为自己动动嘴皮就能将他糊弄地团团转,但相信与否,她其实也不太在乎,只要他没有证据证明她说的是真也没有证据是假就够了。 这仅仅只是她顺势进入这位武当大宗师的视野的理由罢了。 屠龙刀的下落,给张无忌设套,来见张三丰,这三件事是她早就有的想法,但原本并不相干,可谁叫张无忌成了唯一知道谢逊下落的人,这是意外之一。 与宋青书的碰面也的确是意外。 朱九真并不是那种喜欢事事都事先谋划地算无遗策的性格,她只是看似随意地一直坚定地往她定好的目标走,然后将路上遇到的人和事因势利导。 比如在破庙里知道宋青书到昆仑的目的是找张无忌后,她几乎是瞬间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于是随心所欲地脱口而出向宋青书表明自己与张无忌的关联。 反正原也这和她本来的计划并不矛盾。 只是……会为她和张三丰的会面增添更多刺激性的趣味罢了,或许她这人天生就是受不了安安稳稳,就喜欢走在刀尖、踩在浪头行走,只要她觉得有趣就行了,她说过的,万事难抵她乐意啊。 窗边少女静静枯坐在屋内直到天黑都一动不动的身影落在有心人的眼里是如此孤独又落寞。 没有人看到黑暗中她唇边越发美艳又甜蜜的笑容。 绝世容光20 *** 第二日很早朱九真就被外面的动静吵醒。 习武关键在于勤学苦练,即便是她这样自幼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也是如此过来的,天光微亮的时候武当山上的弟子们就聚集在了校场上做早课,扎马步、挥剑、打熬筋骨…… 朱九真出了门之后,抱胸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 但她虽只是站在角落里,整个人从容貌到气度彰显出的强烈而独特的存在感却难以被人忽视。 武当本就是个只招收男弟子的和尚庙,许多弟子常年住在山上很少接触女子,何况还是猛地遇上这样一位容光烨烨、耀如春华的绝代美人,于是渐渐心神摇曳,注意力无法集中,目光向她所在的方向飘飞。 今日负责监督弟子早课的是六侠殷梨亭和七侠莫声谷,两人很快就注意到了这点骚动,殷梨亭虽更年长,但他性格腼腆,两人之间对外交涉向来是开朗豪爽的莫声谷负责,但今天却不同寻常。 莫声谷看了朱九真那婀娜的身影一眼就仿佛她身上鲜妍的烈烈红衣是一团焰火般,猛地像被烫到似的扭过头不敢再看第二眼,从神情到体态都具现化抗拒两个字。 无奈,殷梨亭只好挺身而出。 但等走到人加跟前又突然无言以对,毕竟小姑娘什么也没做,只是站在那儿罢了,要怪也只能弟子们定力不足,于是本就不善言辞的内向青年支支吾吾了一会儿,只唤了她一声, “朱姑娘……” 最后只把一张清秀白面涨地微红,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朱九真倒是饶有兴致地欣赏着他窘迫的神情,并且看出对方意图的她不但不好心出言缓和他的尴尬,反而故意微微挑眉作出刁蛮不好惹的神态道,“殷六侠,怎么?这是怕我偷师?” 不等殷梨亭解释,她又轻轻嗤笑一声,带着微微轻蔑的讥诮,“一个个不过是既不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便是武当的功夫再好,外人怕是偷师也跟着学不到什么的,何况我峨眉派武学博大精深,就更看不上了。” 要说起来江湖上虽然严忌偷师,但这会儿弟子们练习的只是基础招式,要说偷师当然说不上,而一个门派里大多不过是普通弟子,能将基础勤学苦练已是难得,有天赋者毕竟是少数,因此朱九真说是花架子也没错。 可她语气里的轻蔑,必是任何一个对武当有感情、以武当为傲的派内弟子都无法忍受的。 朱九真这话并没有刻意收敛声音,习武之人又耳聪目明,几乎整个校场的人包括莫声谷和宋青书都面色一变,纷纷看了过来,而直面了她这一番言语的殷梨亭更是瞬间神情肃然,再无任何腼腆之态。 他双眸沉沉看向眼前容貌美艳张扬,性情更是锋芒毕露十倍百倍的少女,“……这些孩子们学艺不精,若朱姑娘真想见识一番武当绝学,在下愿意奉陪。” 朱九真既然主动挑衅了,此时面对邀战自然不会畏怯,她微微一笑。 “好啊。” 不远处的宋青书原本还想过来解围,没想到就这样电光火石间朱九真就要和他六叔打起来了。 他和她赶路的期间也不是没有遇上过一些麻烦,宋青书看过朱九真出手,甚至他们初见时就被她不动声色地戏弄了一番,他知道朱九真的武功应该是隐隐在他之上的。 可是,他们是同龄人,但六叔大了她近十岁,年龄的差距代表着内功和对敌经验上积累的落后再加上六叔自身亦是天赋出众,宋青书此时并不觉得朱九真能赢,事实上退到一边为两人让出空间围观的弟子们包括莫声谷都是这样想的。 但他们即便对朱九真方才的话有些不高兴,可看着昂着头眉眼明艳飞扬的少女倒也很难生出什么真切的恶感,只是个骄纵傲气的小姑娘罢了,一看就是被家里长辈自小千娇百宠长大,可她生的这样美,落到谁家又怎么能不宠着爱着予取予求呢。 不过是年轻气盛,搓搓她的锐气叫她往后谦虚一些也就是了。 朱九真是全然不在意其他人的目光,她的腰间一直系着一条黑铁钢鞭,其上遍布倒刺,是件看着便极其狠厉阴毒的兵器,平常她对人下手也丝毫不会心软,但这可不代表她只会用鞭子了。 比如现下她看了看殷梨亭手上的剑,却是笑道,“你用剑?那好,咱们就来试试武当剑法和峨眉剑法哪个更胜一筹!” 话毕她右手从腰间缀满精美刺绣和宝石的腰带里抽出一柄软剑,这剑一出鞘就让人大吃一惊,只因这剑不但剑身极薄,且比寻常的剑几乎窄了一半,看着那软趴趴垂下的剑简直像一根小女孩把玩在手里的寻常缎带一般。 围观等人觉得这胜负的结果更确定了,有些还忍不住放松地笑了起来。 而远处关注着这边的一双苍老而清亮眼睛却恰恰相反,霎时间郑重了几分,看的更为专注了,但他的目光显然重点落在了少女一人身上,昭示了他心下对于接下来的战局的胜负的判断。 *** 武当七侠各有所长,而殷梨亭毫无疑问是其中剑术最精之人。 少年之时他便能凭借一手神门十三剑在江湖上闯出自己的名声,昔年张翠山刚刚回到中原受到各帮各派的围追堵截,他便是以此从容对敌,杀进杀出,自身却无丝毫损伤。 混迹江湖多年的他对敌无数,见识了多种多样的剑法剑招后自身的剑术也更为精进,即便他本性谦和,但在面对朱九真这个初出茅庐在江湖上还没任何名声的小姑娘时显然也认为自己不会输。 可是,事情却出乎所有人意料。 从双方出的第一剑开始,殷梨亭就陷入了莫大震惊之中,并且在之后的交锋中这种情绪不减反增。 只因,对方的剑招实在太诡异了! 只要是练剑之人必然都知道要到达剑道最高境界便需要‘人剑合一’,武当剑法便是如此,剑随身走,以身带剑,神形之中要做到形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神合,六合之中亦需要手、眼、身、法、步神形俱妙。【1】 也就是说,‘人剑合一’的主体必然是人。 可是,朱九真的剑法却完全打破了他以往在剑道上的认知,她竟是身随剑走! 她手中软剑本就轻薄细窄,握在手上出招之时便容易左摇右摆,飘忽不定,她偏偏竟不刻意控制剑的走向,剑往何处使,她身法便如何变换出最适合发力的姿势。 气顺剑走,眼随剑行,腰随手动,步随腰动。 如此下来虽然剑形似燕飞,剑若如风停,剑势极为诡异难以捉摸,但对持剑之人的身法和轻功要求极为苛刻,一般人若要学她这般,只怕不是闪了腰便是左脚绊了右脚,更别提跟上飘忽的剑势了。 可偏偏朱九真做到了。 她的先祖朱子柳乃是大理段氏的家臣,后来大理国被蒙古人灭亡后,曾带出了一部分绝学,其中除了一阳指外便还有凌波微步这门轻功。 这门轻功精妙异常,但十分难学,须精通易经八八六十四卦,使用时要按照特定顺序踏着卦象方位行进,一步都不能踏错,不然便会真气紊乱,而易经八卦便有四千三百二十种排列方式,更何况是六十四卦呢。 可谓变化无穷,可以说这是专门给聪明人还需是绝顶的聪明人练的功夫。 朱家几代后人包括朱长龄绞尽脑汁都无法掌握,朱九真生来便有过目不忘之能,倒是将之掌握地很快,但她却不甘心止步于前人的余荫。 不管是家传的武学还是峨眉武学她掌握的速度都远远快于常人,要说起来其实早就达到了可以闯荡江湖的水平,但灭绝师太珍惜她这块良材美玉,生怕她年纪尚幼踏入江湖会有损心性,或是遭人嫉恨过早夭折。 正好那时候江湖上正因为张翠山夫妇的出现而乱成一锅粥,朱九真知道那时候并不是她插手的好时机,便顺从地隐藏在了幕后。 但她可不是就在峨眉山上虚度光阴了。 结合峨眉轻功和她在易经上的深入研究,最后朱九真在一次酒醉后,成功在原有的凌波微步的基础上将须按照特定顺序和方位的步法卦象变为了时时刻刻都在变化的动态。 如此便是真的心随意走,为所欲为了,因为每踏出的下一步都是一个新的卦象了。 此时便是当真有同样精通易经八卦之人在场,也绝难看穿朱九真看似凌乱随意的步伐,就更不用说眼前正和她处于紧张的对敌之中需要全神贯注应对的殷梨亭了。 要知道剑道上的切磋终究要落到手中的剑锋之上,而朱九真的剑只会比她的轻功身法更为恐怖。 原本看着古怪的软剑因为分量极轻,于是变化起来轻灵迅捷,格外莫测,但这样的剑按理来说也很难刺入敌人的身体,刚开始朱九真与殷梨亭的交手也的确一直处于周旋之中。 殷梨亭很难捕捉到她的剑势和身形进而做出有效的攻击,但他纯熟老练的剑法也足以让他将自己防护完好,于是就成了这样一个情形,以殷梨亭为中心是个圆,而在圆外是朱九真无处不在如密密麻麻的细雨般的剑招。 校场上的诸人早已在越来越激烈越累越精彩的对阵中看入迷了,哪里还顾得上猜测胜负,唯有莫声谷和宋青书还有余力分析一二,此时其实显而易见是殷梨亭稍微落入了下风,被朱九真压制住了。 他们两人虽然为朱九真诡谲但又实在高明的剑法和身法大吃一惊,但在眼下这种胶着的形式下却并不如何担心,概因到目前为止两人的比试基本只是单纯地过剑招,但之后无论是继续这样耗下去还是朱九真进行最后一击的强攻,都免不了内力上的比拼。 而在这点上,十岁的年龄差给朱九真带来的是难以弥补的劣势。 不过……真的无法弥补吗? 远处那双一直注视着这边的老人叹息地摇了摇头,他看到的和其他人看到的截然相反,胶着的缠斗在他的眼里分明是一只狡猾的小狐狸在游刃有余地戏弄着已经在她掌控中的猎物,并且从猎物的挣扎中飞速学习着对方的技巧。 意料之中以朱九真锋芒毕露的性格,她并没有选择一直消磨下去,而是主动出击,于是在一个所有人都没看出不对劲的瞬间,缠绕包围着殷梨亭的绵绵细雨骤然化作了一道尖锐锋利、势不可挡的冰箭。 剑身过于细窄的软剑在朱九真手里发挥出了独一无二的优势! 因为那剑在她手里成为了一枝箭、一根针——一个最好的适用于作为她施展一阳指媒介的工具!她竟将一阳指和剑道融合在了一起! 一阳指其实原本就是大理段氏绝学六脉神剑的入门功夫,但后者已然失传,朱九真并没能观摩一二,她只是从祖上流传下来的记载中得到了将一阳指融合于剑法的灵感,便就这样试着去做了。 昔年的段氏先祖成功了,创造出了六脉神剑,朱九真也成功了,她创造出的当然不会和六脉神剑一模一样,或许如今年少的她还处在一个摸索萌芽的时期,但焉知日后她不会是又一个超越前人的宗师呢? 而眼下,猝不及防下殷梨亭急忙挡住了软剑,却没能挡住其上的一阳指剑气。 他又调动内力抵抗,却又愕然地发现这两股内劲相撞后竟然是自己这一方落在了下风!剑气最终还是冲破了朱九真最开始作为目标的穴道!赫然是他右手腕上的神门穴! 她最后一招所用的正是殷梨亭成名于江湖的神门十三剑,方才在比斗中他曾施展过,而现在短短时间内朱九真便现学现卖并且青出于蓝胜于蓝了,这是何等妖孽的天才! 伴随着手腕被刺中,殷梨亭手中的长剑不受控制地一颤,然后呛啷一声落在了地面,此时此刻他才算是感同身受地体会到从前被他这样夺去兵器的敌人们心中的屈辱和恐惧。 但最终殷梨亭只是苦涩地一笑,苍白着脸道,“我输了,输地心服口服。” 与败者的颓唐不同,对面的朱九真因着这一场难得激烈的比斗越发神采熠熠,原本狭长微眯的狐眸此刻完全睁大,紧盯着殷梨亭的黑亮的瞳孔像是捕食中的兽类的竖瞳,有一种兴奋而残忍的择人欲噬的野性。 直到听到他认输才终于餍足地收敛了狐眸。 骄纵的大小姐朱九真此刻却并无多少赢家的洋洋得意,她挺拔着婀娜身姿昂着头,仍然如开始般微微一笑笃定道,“我早知道赢的会是我,只会是我,一定是我。” 她的态度是如此的理所当然,就像在她的认知里这世间的一切只要是她想要的就一定会得到,以至于即便她这话是以平静的语气道来反而更加给人一种极端的狂妄与傲慢之感,霸道的气势扑面而来。 而此刻少女雪白的脸庞泛着粉意,额间朱砂痣和眼尾的两抹胭脂红晕越发深泅,鸦黑鬓发微微松散,但凌乱中自有一股生机勃勃的肆意之美,鬓边如雨露晶莹的细密汗珠更衬得她容色越发娇艳欲滴,光彩无匹。 恰恰此时天边一轮红日冉冉升起,仿佛天地都在印证着对少女的偏爱般为她鲜妍红衣披上一身更为耀眼夺目的万丈霞光。 当真是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 在场诸人望着视线唯一中心的朱九真,竟都目光呆怔,鸦雀无声,更无反驳,不管是作为对手的殷梨亭还是围观的宋青书和莫声谷等人,无不为其独一无二的绝世容光和豪情气魄所摄。 利益交换21 *** 不管张三丰信不信,但宋青书显然是真信了朱九真。 这个俊秀的少年虽然聪明但还涉世甚少,对很多事——尤其是爱情都还怀抱着一腔独属于少年人的热忱,毕竟他自己在那个破庙里的夜晚就是如此在篝火的辉映下对这个美地惊心动魄的红衣少女一眼万年。 从此那个夜晚点燃的情欲之火就在他心间甜蜜又痛苦地熊熊燃烧。 所以将心比心,宋青书大当然相信,他的师弟张无忌日日与她朝夕相处,望着她娇美容颜谈笑甚媚,看她翩迁身影体讯飞凫绰约多姿,有什么理由不为她如痴如狂呢?爱上她,真是这个世上再正常再简单不过的事了。 宋青书痴痴凝望着亭亭玉立于校场中心的红衣少女,心如擂鼓,此刻他无比确定一件事——这辈子在他的生命中都不会再出现如她这般刻骨铭心的惊艳存在,甚至他知道此时此刻在场其他人心中必定与他是同样想法。 而张无忌只是比他们大多数人都要幸运万分地得到了她的回应。 宋青书其实并不觉得他这个没怎么相处的师弟有多么特别,自己又有哪里比不上他,记忆中的张无忌总是一副苍白虚弱的可怜样,但他一出现,太师父和师叔们所有人的注意力就只在他身上了。 甚至他父亲,向来忙于武当事务,无暇与他相处,只会严苛管教他,可对张无忌,却会百忙之中抽出时间为他寻来天材地宝入药,怕他心情苦闷出门总不忘带些小玩意哄他开心。 还有芷若妹妹,在武当住的那段时间也是一直挂念着他…… 如今的九真师妹和其他人一样偏爱于无忌,宋青书心中苦笑道,这似乎也理所当然。 再者,退一万步说,若朱九真说的是假话,她又有什么理由到太师父这样的大宗师面前冒着性命不保的风险撒这样一个谎呢,人说谎是因为有利,风险越大,收益越大,朱九真又是图什么呢? 是啊,朱九真到武当来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身处人群中心的朱九真的注意力却丝毫没有分给在场的任何一人,包括刚刚作为她的对手的殷梨亭,既然输了,身为手下败将的他就再没有任何值得她关注的价值。 她昂着头,没有低头看上一眼,右手腕翻转了一个利落又漂亮的剑花将软剑熟练地收回腰带里,而她的目光则是连一点逡巡的空隙都没有,便精准地射向了不远处的一片被树木遮掩的高崖之上。 此刻那双狭长的狐眸格外锐利。 朱九真隔空与另一双苍老而睿智的双眼对视了几瞬,然后她倏忽眉目弯弯地笑了起来,乖巧狡黠地像只小狐狸,于是原本仿佛有些剑拔弩张的对峙立刻变得轻松起来。 然后她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 按照她比试前的嚣张态度来说,此时作为赢家,并且是赢地十分漂亮的她,就算气焰更加跋扈也并不出乎意料,可她竟没有不依不饶地非要再给武当剑法和峨眉剑法评个高下了,算是给武当留了体面。 这无疑让殷梨亭和莫声谷松了口气。 但两人对视一眼又不免双双苦笑起来,殷梨亭不是输不起的性子,他输倒是真的输的心服口服,但要说起来,朱九真所用的剑招虽然还能看得出一点脱胎于峨眉剑法的影子,但也真的就这点影子了。 诡异莫测,邪气凌然,便是灭绝师太本人在场怕也是不敢认的。 如此他们倒还真有些理解为何灭绝师太门下有这样天赋卓绝的弟子,从前却连一点风声都没透出来了。 当然这只是他们私下里的感叹,他们自然不知道朱九真在她师父灭绝师太那里有多么会装乖卖巧,在她面前显现出的也不过是她自身一半实力罢了,起码灭绝师太是同样不知她有这样深厚的内力的。 另一头被人看作为武当留体面而悄然离开的朱九真一回到她暂住的屋子里,原本毫无异色的神情骤然一变,体内翻涌的气血让她再忍不住从唇边溢出一抹鲜血,这是内伤的表现。 然而她的脸庞却并未变得苍白,反而更为红润娇艳,看起来气血十足。 朱九真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一清二楚,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玉瓶倒了里面的药丸吃了一颗,这才轻松些许,她在炕上坐下,垂眼冷漠地看着自己尤其微微颤抖的手。 然而表现出来的症状不过是她承受的痛苦的千万分之一。 从她动用了一阳指后,内力流经到经脉处便犹如烈火焚烧,痛不欲生,朱九真也早就习惯了这种痛苦。 这世间的一切有舍才有得。 要想不经时间的积累获得深厚的内力并不是没有办法,比如绝世的功法,比如有前辈传功,再比如偶遇天材地宝,冤大头的前辈朱九真没遇上,但其他两样她都尽力去做了。 所以她强行修炼了只能传男不能传女的至阳功法一阳指,利用自己对医术的研究用各种药浴与修习的一阳指强行打通任督二脉,拓宽自己的经脉,如此修炼内功上才比旁人事半功倍。 但这并不是没有代价的。 尤其随着她年纪渐长,内力越来越深厚的同时内功上的缺陷也越发明显,这样下去她迟早会走火入魔爆体而亡,朱九真早知道内功缺陷的存在,她当然不会坐以待毙,一直在寻找解决之道。 而她现在身在武当山上,自然是因为她要的契机或许就在此处。 朱九真瞳孔一缩,纤长凝白的手猛地紧握住手心里的小玉瓶,用的力道十分之大,以致于莹白的手背上几条淡青的血管都越发明显,而如此也克制住了她手部的轻颤。 她也自信自己在校场上时隐瞒地很好,即便是和她面对面的殷梨亭也未能察觉到任何端倪,但她也很清楚自己的状况唯独没法瞒住远处观战的张三丰,当然这本也在她的计划之内。 朱九真喜欢看男人陷入情欲之中对她如痴如狂的模样,但实际上她并不相信包括爱情在内的任何情感联系,因此她并不寄希望于能够借由张无忌未婚妻这个身份在武当得到她想要的东西。 在她看来唯有利益上的关联才是最牢固的,只有自己算计来的东西才最可靠。 眼下她已经将她想要的摆出来了,也该展示出对方想要的筹码了。 *** 早课结束后,宋青书来找了朱九真。 原来他特意去找了他父亲,言说如果她想要多看看无忌师弟曾经居住过的武当山,可以在这里多留几日。 朱九真没有拒绝他这份好意,就在武当安心住了下来。 她并不总待在屋子里,时常在山上到处走走,但也不去什么禁忌的地方,不过也有一处令人讳莫如深。 她出门时都是宋青书陪着的,他对朱九真痴心渴慕的态度再显而易见不过,而武当派的诸位看着便是古板守规矩的风范,也不知他是怎么让这些长辈不阻拦他在她身边晃来晃去的。 但这是宋青书该处理的问题,他来了,朱九真便拿他当东道主和向导。 这日两人走到一处院子,这院子规制在武当算是上乘,里面还种了许多绿植花卉,被人打理地相当漂亮美观,看着便觉赏心悦目,院子的位置也并不偏僻,但出奇地安静。 周围弟子每每一到这附近就不自觉安静下来,远远避开,但态度也并非嫌恶,反而颇有敬意。 就连宋青书眼见到了这里,神色都为难起来劝朱九真去别处逛,而后在她的询问下才知,原来这里住的三侠——十五年前遭人暗算被大力金刚指重伤全身筋脉成了残废的俞岱岩。 而间接害他落入这个境地的,正是张无忌的生母殷素素。 俞岱岩自从十五年前瘫痪在床后,便整日卧病在床闭门不出,也不喜人打扰,朱九真当日听宋青书介绍过后并未做什么,顺从地离开了,但临走前注视那座院子的一双狐瞳却悄然闪动微光。 武当山既然是山,山上便免不了许多兽类杂居,尤其是诸多猕猴,猕猴这种动物是最像人最有灵性的,也像人一样聚族而居,并且里群体里有着界限分明都是等级和社会结构,最底层的自然是老弱病残。 第二日朱九真和宋青书在后山时便遇上一只被其他猴群欺负的猕猴,自然界中优胜劣汰,适者生存,人类没必要去干涉,但朱九真注意到什么,忽然让宋青书帮她把这小猴子捉到面前。 宋青书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她的话做了。 猕猴敏捷灵活,但习武之人抓起来自然是轻而易举,更何况捉到手里才发现这竟然是一只瘸了腿的猕猴,大概是早年踏入过猎人的陷阱所致。 朱九真轻轻抚摸着小猴子那只瘸腿,似有怜惜,“你觉得它这伤能好吗?” 宋青书以为她心善想要帮一帮这小猴子,不由心头一软,眉目温和下来,他也懂一些基础的医术,尤其是江湖人最擅长的跌打伤,检查过后便觉十分棘手,遗憾地叹息道, “这腿伤到了筋脉,几乎被截断了,莫说如今已经是陈年旧伤,便是刚刚受伤那会儿都没法医治。”他担心朱九真会因此失望不快,安慰她,“就是我太师父也没办法,只能怪它命不好。” 然而朱九真神情却并不如他所想,相反那张雪白娇艳的面庞上宛如玫瑰花瓣的朱唇勾起一抹幽微而神秘的笑意,她抬眼直直看向宋青书,瞳孔里闪动着令人目眩神迷的连连异彩,用一种轻而笃定的语气道, “我能治好他,你信不信?” 纠缠不清22 *** 朱九真把那只小猴子带回了她的住处,当着宋青书的面给它灌上一碗麻药,然后把那只瘸腿重新打断,这是为了将扭曲愈合的筋脉重新连接上,而最重要的是她最后拿出来的一盒药膏。 这种药膏有个很好听的名字——黑玉断续膏,就像它的名字一样外表呈黑色,气息芬芳清凉。而据朱九真所言其药性也极其神奇,不管是什么样的手足身体骨节遭受重创导致的伤残,敷上此药膏后伤患仍可痊愈。 宋青书并不愚钝,对朱九真的渴慕也没有完全淹没他的理智,所以在朱九真一边难得温柔又熟练地给小猴子重新上药包扎一边看似漫不经心地娓娓道来黑玉断续膏的起效后,他很轻易就想到了另一个更有需要的人。 当然,他也后知后觉明白过来朱九真的意图。 朱九真其实也并没有多么费心掩饰这一点,当下的宋青书没说什么,只是对那只被医治的小猴子更为关注了许多,直到数日后,小猴子的伤势当然没有那么快痊愈,但是检查时却明显发现原先断裂的筋骨正在重新愈合! 这样下去,小猴子恢复正常行走不是问题,黑玉断续膏是有效的! 宋青书观察出这个结果可谓是瞬间就精神振奋起来,他虽然对师叔们偏心无忌有些微词,但他们终究是看着他长大如同血脉至亲的师叔啊,无论如何他本心里是希望他们能好好的更不愿意去伤害他们的。 他当下就想飞奔去把这个好消息告知太师父和师叔们,之前因为怕空欢喜一场他都不敢说的,不过好歹在行动前他还记得要经过膏药主人朱九真的同意。 但他一抬头还未言语,就对上一双盈盈含笑的狐狸眼,正鼓励地看着他,轻轻颔首道, “你去吧,我在这儿等着你们。” 她话里说的是你们,这无疑确定了宋青书之前的猜测,他虽然心下仍有些疑惑,但还是喜悦和兴奋的心情占了上风,连忙去通知了其他人。 而武当七侠的诸位听说了这个好消息自然是欣喜万分的,又有些怀疑,但宋青书向来懂事,从不无的放矢,见他信誓旦旦少不得亲自验证一番,毕竟事关重大,只要有一线希望他们都是不肯放弃的。 这小猴子在后山好几年了,从前瘸腿的伤势是亲眼目睹过的,在亲自检查过那小猴子的伤势恢复情况后自然再无疑虑。 这事是确定之后最后禀报张三丰的,他老人家对爱徒的身体牵肠挂肚多年,自然也是高兴的,但没有人看出他笑呵呵平易近人的脸上却并没有多少惊讶,而他在关心俞岱岩康复有望之外比其他人还关心另一件事。 张三丰并没有把朱九真的帮助当做理所当然,他说,“丫头,你为岱岩带来了希望,于我武当有大恩,既然是恩那就要报答,你可有什么想要,只要不违背江湖道义,老道士都能答应你。” 朱九真心下很满意张三丰的配合,但见他还愿意摆出温情脉脉的架势,她自然也不会直白地袒露本质上冷冰冰的利益交换,她轻轻淡淡地笑了笑,话锋一转也打起了感情牌。 “张无忌曾在蝴蝶谷随胡青牛学了三年医术,虽然没能医治好他自己的寒毒,但他和我探讨医术时,最挂心的反而不是他自己,而是俞三侠,说到底……那本是他母亲犯下的错导致的。” 说到最后朱九真敛了敛眉目,向来张扬明艳的眉眼仿佛都暗淡了几分,如同在分担张无忌的愧疚,可下一刻她抬眸脸上依旧是那样光彩夺目的笑颜,骄傲的、热烈的,仿佛那一瞬间的失意和落寞只是错觉。 “恰好我有些问题想要请张天师指点,总不能空手套白狼,便顺手将他没能完成的事做了吧。” 朱九真并不刻意表明自己是为了张无忌,但显然她这一番话落在武当诸人的耳里无论她再怎么强调自己只是顺手也显得欲盖弥彰。 而她之后再解释这就是她到武当山的本来目的,坦白了在宋青书面前救治小猴子是故意为之,只是因为担心自己年纪小,医术不被信任,不便明说才饶了这样一个圈子,一切也显得情有可原令人理解了。 他们把她当成一个情深意重但嘴硬心软的小姑娘,她的性别年纪尤其是外貌也的确很有欺骗性。 毕竟无缘无故的,没有人会将这样一个才十八岁生的明艳动人的小姑娘往心思深沉或者恶毒的方向去想,尤其她表现出来的性情虽是喜怒无常但也算直来直去。 其中她峨嵋弟子的身份也有一定的助益,峨眉师太因为严肃暴烈的脾性在武林中的人缘并不太好,但大家也公认这是一位嫉恶如仇、光明磊落值得人尊敬的前辈。 当然,这也和武当诸人自己本身是正人君子有关。 张三丰当然也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辈,他只是活的时间太久了见过的人太多了,岁月的积累为他带来了通透而睿智的眼光,即便朱九真隐藏的再好,依旧让他察觉到了她没有善恶观念约束的混沌本性。 他也是唯一真正注意到朱九真话中的前提条件的人,治病只是‘顺便’,他也很清楚她所说的要请教的问题是什么,但张三丰最后还是笑眯眯地状似一无所知地答应了下来。 *** 没有让人失望,黑玉断续膏对俞岱岩的确有效。 朱九真在武当山上又待了半月,期间俞岱岩筋骨的逐渐恢复有目共睹,武当诸位个个欢欣不已,尤其是俞岱岩本人,当再次感觉到身体和四肢的存在甚至能够轻微动弹手指和脚趾的瞬间,他激动地喜极而泣。 七侠情同兄弟,见此景象也是个个眼眶湿润,就连张三丰都是老泪纵横。 十五年,整整十五年了,便是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全身不能动弹只能躺在床上当一个废人都是极为煎熬痛苦甚至生不如死的,更何况俞岱岩从前还是赫赫的武当七侠之一,江湖上有数的武林高手。 曾经站的有多高,跌下来时摔得便有多痛。 俞岱岩难道就没想过死吗?他当然想过,而他现在还活着其实早已不是在为他自己活着,他是在为会因他的死而痛苦自责的师兄弟们活着,更是在为了不让师父再次白发人送黑发人活着,更是为了他内心里的愧疚活着。 若他当年不指出殷素素,是不是五弟就不会因为愧对于他自刎而死?而让五弟夫妇用两条命来赔偿了的他又有何脸面不活着而是那么轻松地去死? 直到现在,直到他能重新站起来能重新修炼武功,俞岱岩才算是能再次为自己而活。 不管其他人的想法,俞岱岩对于朱九真是充满感激的,更对她是张无忌未婚妻的身份深信不疑,若不是和无忌有关,她又做什么要千里迢迢救治他这样一个素不相识的废人呢? 当然不止是他,七侠里其他人对朱九真也是好感大增,几乎全无疑虑了。 就连思虑最多的张松溪也觉得,哪怕朱九真有什么目的,只她救治了俞岱岩这一件事便足以让武当上下在不违背道义的前提下为她赴汤蹈火做任何事!张三丰和他是一样的想法。 所以在朱九真离开前他把集自己多年武学经验于大成的《太极功》传授给了她。 江湖人向来对自家绝学视若禁脔,毕竟这是门派传承的根基,他们对于江湖上出现的神功秘籍或是绝世兵器亦是趋之若鹜,每每都能掀起无数腥风血雨,就比如十几年前因屠龙刀而死伤无数的王盘山大会。 但朱九真确信,《无极功》日后若流落江湖,带来的风波绝对只会比屠龙刀恐怖百倍千倍! 就连她在知道张三丰要给她的报酬是《无极功》后都难得十分惊讶,虽然这对她的内功问题大有裨益,但她原本的目的其实只要张三丰将太极中阴阳内功转化的核心关键指点于她就够了。 朱九真其实并不窥伺于这神功绝学,她也从来没想过照搬某位前辈大能的后路走,有一句话说到好,学我者生,像我者死,她自信自己将来会比那些前辈高人走地更高看的更远。 就连如今她内功的问题,她也并非全然没有办法解决,若自己没有解决的思路怎么会那么明确地找上张三丰,只是她身体的状况没办法让她再耽误几年慢慢琢磨了,她之后也有非常重要的事需要去做,怕是等不及。 当然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若是张三丰无论如何都不肯指点或是他的确不知解决方法,朱九真也还有别的办法。 正道的法子没有,歪门邪道的法子可不算少,比如明教青翼蝠王、再比如张无忌所中的玄冥神掌,这些都是江湖中有名的至阴功法,这些对于他们自身或是其他人来说来说要命的内力,于她来说却能缓和体内至阳内力。 当初她会几次三番用一阳指帮助张无忌当然不会是出于好心,只可惜终究无法长久。 歪门邪道的法子虽然多,但缺陷也明显,就如同以毒攻毒,若是可以的话朱九真还是希望用一劳永逸的正经方法。 张三丰的慷慨虽然意外,但可以说也并不那么意外,江湖上的确有将秘籍绝学视若性命的,但张三丰绝不是这样的人,在他眼中秘籍这种死物是绝对无法与人命相提并论的,更何况是他一手教养长大如同亲子的徒弟们。 他当年能因为无忌的寒毒而不顾自己的尊严求上少林寺,并且愿意以武当九阳功交换,如今就能用一份秘籍换取徒弟俞岱岩的痊愈,当然他之所以出手如此大方,另一层含义便是直接买断这一次的恩情。 张三丰仍然觉得朱九真是个十分危险的存在。 武学上妖孽的天赋,轻而易举拿捏人心上的手段,当然更可怕的是她毫无敬畏也就毫无约束的心性。 具备前两者的人笃定将来武林中绝对有她的一席之地,而三者再加上一副颠倒众生的美丽姿容,即便是对女子向来没有什么偏见的张三丰脑海中也不可避免下意识便跳出红颜祸水这样的字眼。 总之,这将来绝对会是个十足麻烦的人物,麻烦到甚至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 心窍多如牛毛的朱九真当然领会到了张三丰隐晦的一刀两断两不相欠的意思,若换做平常别人越是如此想要她离开,一身反骨的她就偏要待在他眼皮子底下让他不得安宁。 但她在武当上待了月余时间,确实待得太久了,再者刚得了《太极功》她也想要好好钻研一番,于是终究对着张三丰看似和蔼可亲的笑脸主动提出了告辞。 从峨眉下来前朱九真和灭绝师太说的是她已经到了该下山历练的年纪,以及有了多年前因师伯孤鸿子和杨逍比武而丢失的倚天剑的一点线索,后者倒还真不是她随口扯的谎。 既然屠龙刀下落的海图已经得到了,接下来的确该轮到倚天剑了。 而这两样…… 朱九真下了武当山后,狭长微睐的一双狐眸看向了元大都的方向,她正要纵马前行,这时身后却传来一声声焦急的呼唤,她转过头便看到急匆匆而来的玉面雅容的翩翩青衣美少年。 看清来人后,朱九真唇角突然有些恶劣地勾起一抹笑。 本来已经打算放过的,但这可是他自己主动送上门,张三丰想要和她撇得干干净净,她偏要和她武当的人纠缠不清…… 皇后朱氏23 *** 五年后,元大都。 二更天的深夜里,城中各处在宵禁下已是万籁俱寂,唯有万安寺仍是四处灯火通明,万安寺原本是大都内有名的寺庙,香火鼎盛,尤其寺内有一座十三层的宝塔,巍巍壮观。 然而近日万安寺却被这城内最为横行霸道的一伙番僧占据,寺内各处戒严,不许常人靠近,尤其是那座宝塔,直到这深夜里塔上仍然是影影绰绰,每一层都有人来回巡查,塔下更有二三十人守着。 黑夜里万安寺内种植的一棵棵参天古树的树影很好地遮掩了潜进来的三道身影。 其中两个是中年男子,一个相貌俊雅,年纪虽大仍不失为一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只是双眉向下,唇边露出几条深深皱纹,便显得神色略有凄苦衰老,另一人相貌却很有不足了,削腮尖嘴,脸上灰扑扑没半点血色。 这两人能在守备这么森严的万安寺来去自如无人察觉,自然不会是无名之辈,他们正是明教大名鼎鼎的光明左使杨逍和青翼蝠王韦一笑。 明教在江湖上的风评向来极差,被正道人士视为魔教,前段时间六大派还整合到一起围攻明教光明顶意图剿灭明教,然而风水轮流转,如今杨逍和韦一笑来到此地却正是为了营救被囚禁的六大派等人。 听起来明教似乎成了什么以德报怨的冤大头,不过他们当然也有自己的理由,一个是唇亡齿寒,再如何六大派也是汉人的武林门派。若是被蒙古朝廷瓦解,下一个就该轮到他们明教了。 这是为了道义和未来扭转明教的声誉,当然,这些都是虚的。 最主要的原因还在于他们的新教主。 与杨逍和韦一笑同行但明显为主的是一个青年男子,看起来不过双十年纪,一张颇为文秀的瓜子脸,但又生着一双较为疏狂的浓眉俊目,眉宇间神情平和中自有一番沉着冷静之色,看起来是个很随和的性子。 但眸光闪动间似乎又有一点难以察觉的阴郁。 这人正是明教的新教主,而他还有一个身份便是六大派中武当派七侠之一张翠山的儿子,如此便也难怪他会率领明教众人前来营救六大派了。 此刻三人看到被重重守卫的宝塔,心下便确定了六大派被囚的地方,因说好了只是先查探一番倒也没有轻举妄动,正这时就见十余名守卫押送着昆仑派的掌门铁琴先生何太冲出了塔。 三人对视一眼,便默契地跟上来到万安寺的大殿内,悄没声息地藏在外面透过长窗的缝隙窥视着里面的情形,就见里面曾在绿柳山庄见过的赵敏正不断替换着手下和何太冲比试。 而何太冲虽是江湖上成名的高手,剑法精妙,却屡屡不敌,最后被人斩断左手无名指送了回去。 张无忌三人看着何太冲走后,赵敏让刚刚与他对战的人给她喂招,便明白过来原来她竟是用药物将人封住内力,如此偷学各门各派的精妙招式,难怪六大派这么多高手竟能被她擒住,难怪专门将人囚禁在此处。 见此情形,三人自然都觉其用心之毒,计谋之恶,实是令人发指。 其中又以张无忌感触更深,阴影中向来温和示人的面孔浮现出一抹冷笑,眸色深深尽显阴郁之色,他心中暗暗嘲讽,妈妈啊妈妈,你说的话果然又一次印证了,越是漂亮的女人就越会骗人! 正这时,远处的夜色中突然传来一阵喧嚣与骚动。 张无忌三人顿时警惕起来,以为己方被察觉立刻摆好架势蓄势待发,但看殿内的赵敏等人察觉到殿外的动静竟也觉疑惑,派人去查探,于是三人觉得不对,于是又按捺下来,打算再观望观望。 不一会儿,查探的人回来禀报了,带回来的却是殿内殿外两方人都惊奇的消息。 ——皇后娘娘驾到了。 张无忌等人的惊奇更多是疑惑宫廷中的娘娘为何深夜出现在宫外的万安寺,但除此之外就全部不明所以了。 毕竟江湖与朝廷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尤其是汉人武林和蒙古朝廷,因此江湖人对朝堂上的事都是一知半解,就更别提宫廷里的事了,更别提张无忌在深山里隐居了五年,近日才重返人世。 杨逍和韦一笑细想想,倒是想起前些年沸沸扬扬的一桩轶闻。 但这会儿不方便出声,杨逍便借着窗子透出的一点微光隔空用手指对张无忌写了一个字形,张无忌隐隐约约认出是“汉”字,仍旧不明所以,但很快殿内赵敏等人的谈话就为他们都解了惑。 “是哪位皇后?” 这话在张无忌等人这样的汉人耳里听来其实十分奇怪,毕竟自古以来中宫皇后就只有一位,怎么还问哪位,但他们却不知如今的元帝除了早年迎娶的蒙古贵族出身的伯颜忽都皇后,后来又立了一位高丽人出身的奇皇后。 而在四年前,元帝又不顾朝臣反对,力排众议立了第三位皇后。 和张无忌等人不同的是,赵敏等人的惊奇中却是深深的警惕,而在得到手下果然不出所料的回答, ——“是朱皇后。” 那份警惕不减反增,化为更浓重的忌惮之色。 赵敏再没有之前那般轻松神色,眉头狠狠皱起,“她来这儿做什么?” 说是这么说,但她已经起身抬步准备到门外去迎驾了,毕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之尊,无论她心下如何想,作为臣子都不能失了礼数,但这时手下却又道, “皇后殿下说已是深夜,郡主必然已经安睡,无须打扰您的好梦。” 这话说的好听又体贴,但赵敏却不领情,不光是她,她身边的蒙古人下属们俱是如此,甚至还有人轻蔑道,“不过是个汉女,还是身份最低等的南人,本就不该劳动郡主……” 听到此处,殿外无论是早有猜测的杨逍二人还是一无所知的张无忌心底都既惊又怒。 怒自然是因为那句‘南人’,元廷将人分为四等,第一等的自然是蒙古人,第二等的便是色目人等西域番人,第三等的则是从前辽朝和金朝占领下的北地汉人,而南宋遗民便是他们口中最低等的南人。 多年来,元廷对汉人尤其是南人防范甚深,实行高压政策。 前些年宰相伯颜当权时尤甚,重申汉人南人不得执持兵器,真正有武功在身的江湖人他们是管不到的,但普通汉人南人百姓家中却连做饭的菜刀、耕田的犁耙都给收缴了。【1】 北人殴打南人不得还手,禁止汉人南人学习蒙古文字,甚至一度废止科举,更有甚者,伯颜向如今的元帝提议杀光张、王、刘、李、赵五姓的汉人,只幸好元帝并没有答应。 然而其种种已是将元廷对汉人的排斥仇恨和打压显露无疑了,因而也就更震惊当今会立一位汉人甚至是南人出身的女子为皇后了。 没想到的是,更震惊的还在后面。 出乎预料的是,赵敏听见手下贬低那位朱皇后并不如何高兴,直接打断了他,“行了,不要在背后对皇后这般放肆,若被人听见,告到她耳朵里让她不高兴,不光你自己要遭,就是我汝阳王府也讨不到好。” 听到告到皇后耳里,刚刚那个还猖狂出声的蒙古人面色就是一变,似乎联想到什么可怕的东西威猛高大的汉子眼里竟露出由衷的畏惧,顿时乖乖噤若寒蝉。 他们的态度有些奇怪,比起皇后的身份,他们更忌惮的似乎是朱皇后这个人,而赵敏本人对那位到访的汉人皇后更是复杂,说是厌恶又不像,更像愤恨,且语气中有一股自然而然流露的熟稔。 殿外的三人都是敏锐之人,察觉到了这点异样但仍是静观其变。 赵敏的手下还算机灵,一边回来禀报皇后的吩咐,一边另外有人去探皇后的动向,他们都知道皇后不可能无缘无故出宫来万安寺,还是在他们抓了六大派囚禁在此地的特殊时刻,不让赵敏接驾也是一种避开她行事的意味。 果然很快就又有人进来回禀,带回来的又是一个让殿内殿外两方人更震惊的消息。 ——皇后去宝塔上见灭绝师太了。 ——他们的人亲耳听见皇后称呼灭绝师太为师父。 赵敏原本已经在铺满锦绣和狐皮的软椅上重新坐下了,闻言瞬间就震惊地原地站了起来,而屋外的三人的震动是绝不比她少的,杨逍和韦一笑当然是为那位汉人皇后是灭绝弟子的身份震惊。 而张无忌…… 他则是在几乎眨眼间下意识将脑海里时时刻刻惦记的出了山谷后的这段时间四处搜寻得到的那人的消息作了整合,一瞬间得出了一个他难以接受的猜测。 红梅山庄守门的仆人说主人们搬家去了大都,太师父和师伯师叔们说她是峨眉弟子,汉人皇后,朱氏……难以置信,然而张无忌回想起那个美貌和心机手段都无法无天的少女,竟真觉得这并非她不能做到的事。 在心下的猜想越来越确定的同时,张无忌的神色也越来越难看,眼瞳瞪大,布满血丝,几乎目眦欲裂,如今内功深厚的他甚至险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吐息,幸好杨逍及时发现他的异样,来到他身旁在他肩头轻拍两下提醒。 张无忌这才回过神来,勉强调节好自己,但脸上仍旧是一片阴云密布。 旁边的韦一笑一向以为他们这位新教主是位再温厚好脾气不过的人,此时便很有些意外于他与平常截然相反的阴冷一面。 杨逍却神色自若,观察入微的他早已发现新教主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开朗阳光,一片纯良无害的赤子之心。 尤其是在有关于武当的人提到的那位情深义重,在误以为他坠崖而死还千里迢迢到武当为他救治亲人的未婚妻——朱九真。 朱九真,峨眉弟子,朱皇后…… 杨逍眸光微闪,结合他们教主在得知朱皇后身份瞬间的强烈反应,心下也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祸国妖后24 *** 突然得知皇后竟然是灭绝弟子这个消息后,赵敏就陷入了沉思。 她沉吟一会儿后先是问下属有没有可能探听到皇后和灭绝师太说了什么,在得到无法接近的答案后也不失望,而是吩咐道,“去,把峨嵋派那个小姑娘周芷若带过来。” 下属领命去办,而殿外杨逍和韦一笑不约而同看向了张无忌,毕竟两人还记得之前在光明顶上他无论如何都不肯伤害周芷若甚至硬生生受了对方一剑的事,眼下自然不免担心他又像方才那般沉不住气。 到底是年轻人—— 心下还没感叹完,等两人瞧清了张无忌脸上的神色后才发现自己想错了,只见青年阴沉着面目,暗色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紧紧盯着殿内,但没有聚焦点的视线又像是偏执地陷入某段刻骨铭心的回忆里难以自拔的情绪中。 竟像是全然没有注意到赵敏话中提到的人,或者说注意到了此刻也完全无暇分心顾及。 很快,周芷若就被带了过来。 她是个容貌清丽秀美的姑娘,即便如今因为沦为阶下囚而略显憔悴,仍无损容色,她亦是心性坚定的女子,在被抓来的这些时日一直维持着镇定的模样安抚年纪更小的师妹们,但出现在赵敏面前的她神情却略微恍惚。 但这绝非是因为突然被人单独从牢房里带出来而惊慌失措。 赵敏瞧了她一眼心下便了然,很随和地笑问道,“你见过你的师姐了?也就是我们的皇后殿下?” 周芷若这些弟子们和灭绝师太是关在一个房间里的,但皇后进去探望时,将其他人都暂时带出来转移到另一个房间,不过出来时还是见到了一面的。 但听见师姐和皇后这两个词联系在一起,周芷若下意识惊地眨了眨眼,显然到现在她还没能完全接受多年杳无音讯的师姐突然摇身一变成了蒙古人的皇后这种惊天转变。 于是赵敏确定了,作为师门的峨嵋派事前也并不知此事,但也有另一种可能,或许只是周芷若的身份还不够,而灭绝师太这个掌门和师父知情呢,故意里应外合祸乱她大元朝…… 尽管赵敏很想抓住这个把柄,然而她心里其实并不太相信,一是因为那灭绝师太被抓来关到万安寺后已经五日未进食水,一副凛然求死的模样,这样刚直烈性的脾气,实在不像能有想出这等阴谋的脑子。 而皇后嘛,她倒是最擅长这些心机诡计了,就是赵敏自己都自愧弗如。但赵敏更了解对方骄傲肆意的性格,她可不觉得皇后会是什么听从师长命令的乖徒儿,更大的可能应当是她自己想要为所欲为。 甚至就连峨眉也不是刻意瞒着,而是对她而言峨眉只是个用完就扔的跳板,无需在意了。 就像她们汝阳王府一样…… 赵敏思及旧事,好容易才压制住翻腾的情绪,再看向周芷若便少了几分不怀好意的审视,因为她已想明白皇后会光明正大透露自己和峨眉的关系便无惧于她拿此事做文章,她更别想用峨眉诸人来威胁她。 那个无情无义的女人根本不会在意的。 赵敏一边遗憾一边又觉理所当然,果然没那么容易对付那个女人,但她也不肯轻易放弃,该问还是要问的,说不定就有什么遗漏的细节呢。 而对于赵敏关于师姐过去经历的盘问,周芷若自然宁死不屈。 尽管她对于师姐身份的转变还云里雾里,但不够了解对方的她显然将赵敏放弃了的那个猜测当了真,说不定是师父的安排呢,对灭绝师太畏惧甚深的她将心比心想,不然师姐怎么敢现在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师父面前呢。 周芷若怕自己不经意透露出什么破坏了师父和师姐的事,但她虽然不怕死,可是当赵敏叫人将匕首贴在她的脸上威胁要不开口就要划花她的脸,一个年轻貌美的小姑娘又怎么能接受变成丑八怪呢。 周芷若松口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与赵敏周旋。 “师姐她是师父最疼爱的弟子,和其他弟子的人缘也很好,她容貌美丽,家世又好,但性情爽朗大方,对姐妹们都一视同仁地亲和照顾,作为师姐对师妹们尽心教导,从没有失态发怒的时候,没有比她脾气更好的人了。” “这世上只要见到她的人都很难不喜欢她。” 周芷若话里描绘出的温柔负责的大师姐形象与赵敏记忆中的皇后的真实秉性简直大相径庭,但赵敏挑了挑眉并不意外,而殿外窥听的张无忌脸上冷笑更深,但同样如此。 因为他们很清楚那人有多么表里不一,心机深沉。 她若存心装模做样,只怕这世上没有人能不被她蒙骗,甚至掏心掏肺卖了自己给她数钱还一无所知,殿内殿外的两个曾切身体会的受害者不约而同地如此想道。 张无忌没有注意到身旁的杨逍看着他脸上神情,眼里的兴味越来越浓。峨眉眼中、武当眼中、天下人眼中还有他们教主的眼中,似乎每一方人眼里的那位朱皇后都是截然不同的。 这说明什么呢?作为明教少有的智囊定位的杨左使向来漫不经心的表象下内心却直觉般警惕而凝重地下了一个定论——说明从始至终她都把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真是个可怕的女人啊…… 这一刻杨逍理解了一看就是蒙古贵族出身的赵敏对朱皇后的忌惮,但生性狂妄的他同样对朱皇后的好奇心达到了顶点,真想亲眼见识见识这位耳闻已久的汉人皇后是何等三头六臂的模样? *** 杨逍的好奇心在今晚得到了满足。 赵敏的盘问并很不顺利,周芷若只肯说些无用的日常琐事,且这样还笼统模糊地很,当赵敏只是问到皇后的武功如何,她就一字不肯说了,赵敏不耐烦了,但面上却仍是笑盈盈的明褒暗损道, “周姑娘何必这么见外?连你师姐都当了我们元朝的皇后,那峨眉和蒙古就是一家人嘛,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说不定明天诸位就要从阶下囚变成座上宾,峨眉派都能成为我们的国教呢……” 这话不好反驳,毕竟事实在此,周芷若便一言不发。 即便之后赵敏眉梢一抬,那把贴着她脸庞的冰凉匕首下一刻真的就要划破她肌肤仍是如此。 窗外杨逍和韦一笑眼见这一幕都已经准备好要动手了,只等他们教主率先冲出去,谁知光明顶上还对人家周姑娘温柔关怀、怜香惜玉得很的教主这会儿却异常冷漠地一动不动。 黑暗中的他就像一只蛰伏着正在等待真正的猎物出现的野兽,而周芷若就是那诱饵。 他也真的等到了。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很快就被殿内殿外有武功在身的人们察觉到,仿佛巧合一般时间恰地那么精准,来的人只是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内侍,但他传达的是皇后令绍敏郡主准备接驾的凤旨。 尽管话说的并没有那么冷冰冰,相反好听极了——“皇后殿下听闻郡主深夜还未就寝,您外出多时,久不相见,她对您实在想念,便特意前来与您秉烛夜谈,一叙旧情。” 这话听起来仿佛她们之间依然还是五年前那样亲密无间的关系,赵敏冷哼一声,但身份尊卑所限,即便不满她还是得停下方才正要做的事,叫人将大殿里再紧急收拾一下,并且带着人往门外走去迎驾。 并且所有人脸上还得摆出一副笑脸。 不管私下里这些正宗的蒙古人如何看不上那位汉人皇后,但事实就是面上没人敢在她面前失礼,这不仅仅是因为皇后之尊,更是因为其令人闻风丧胆的权势和手段,就是如今正炽手可热的汝阳王府也是如此。 而殿外的张无忌三人也早在赵敏等人开始动作的时候移动了位置,万安寺内的古树颇多,枝叶繁茂,足够遮蔽完好他们的身形,而张无忌选的位置视野恰恰好对着大殿门口,一眼就能望见宝塔的方向。 脚在树上落定,他黑沉的双目就直勾勾望着那儿。 脸上阴郁的神情没变,看着仿佛还留有平静和理智,但扶在树干上的手却越来越用力,青筋暴起。 杨逍和韦一笑或多或少察觉到他的异常,此刻是真担心他们的教主一不小心把这树干都给一掌粉碎,原本藏的好好的他们被迫因为这种方式暴露。 *** 远处依旧是与之前同样的喧嚣与骚动,这是皇后仪驾的动静。 皇后出行自然非同寻常,即便此时只是漏夜微服出行,但前后侍奉的人必不可少,御扇跟随四名、贴身女官四名、宫女二十人、太监二十人,另外还有随行护驾的专门的仪卫队伍。 当他们或执扇或提灯,井然有序地簇拥着中心那顶涂着耀眼的明黄颜料并装饰有金色凤凰图案,由十六名太监抬着的凤舆缓缓而来时,由繁琐的礼仪和规模盛大的架势形成的所谓的天潢贵胄的地位特有的权势与富贵扑面而来。 行至大殿门口,凤舆停下,门口一众人在赵敏的带领下跪拜接驾。 自以为高贵的黄金家族的蒙古人最终还是要毕恭毕敬地跪倒在这个他们瞧不上的汉女出身的皇后脚下。 终于,皇后出现了。 此刻不光张无忌眼睛眨也不眨地紧紧盯着那座华贵的凤舆,就是杨逍和韦一笑都不自觉屏息关注。 他们两人曾经亲眼见过明艳夺目如黛绮丝这般的绝世美人,后来武林中就再没见有任何一女子能胜过她,便是杨逍心中挚爱是纪晓芙,也必须承认两相比较后者容貌远不如前者多矣。 有句诗叫做情人眼里出西施,但实则真正冠绝的美并非如此。 美就是美,美是客观存在的,是有目共睹的,是不容任何人忽视、狡辩的,惊鸿一瞥的征服人目光的下意识惊艳无法自欺欺人。 而朱皇后毫无疑问便是这样一位艳光四射、耀眼不可方物的绝世美人。 当皇后的全貌出现在眼里中,他们的第一反应甚至是有种被这过于咄咄逼人、极具攻击性的光彩夺目的美貌刺痛了双眼的错觉,脑海中原本存着与黛绮丝比较的念头更是荡然无存,只因这已根本无法比较。 若说黛绮丝的美貌还属于人间绝色,但这位朱皇后…… 杨逍和韦一笑对视一眼,看清对方眼底残留的是同样的震撼和惊异,向来不合的两个人这一刻却无比笃定相信对方心中的想法与自己是一模一样的—— 如此美人,真是惊心动魄,真是祸国殃民。 这是灾祸般的美貌啊,就如同荧惑守心这样不详的天象,只要看到这样颠倒众生的妖姬出现在帝王身边,没有人会不怀疑亡国之象已经出现。 难怪,难怪,民间传闻这是位祸国妖后…… 故人再见25 *** 朱九真,果然是朱九真。 张无忌匍匐在黑暗中就像是什么见不得光的生物贪婪地窥视着宫灯聚拢之处中心那个犹如众星捧月般的女子。 他本以为自己会激动难耐,会控制不住心中的恨意,会失去理智,然而在真正再见到她的瞬间,他原本混沌的头脑和杂乱的心绪竟骤然之间反而陷入一种前所未有地奇异地冷静状态。 五年来日日夜夜搅地他翻天覆地、折磨地他痛苦不堪的一切突然沉沉往下坠落,坠到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就像平静的海面之下不见底的深渊。 五年了,整整五年了,他们都变了许多,他也该长进了,不是吗? 而朱九真,五年过去,她比从前张无忌记忆里嚣张的大小姐模样更趾高气扬,然而不得不承认的是,她从前还带着少女青涩的面孔已经完全长开,就像一朵盛开到极致的花,正当最生机勃勃的时候。 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 双珥照夜,煜煜垂晖,艳妆华服,丰神冶丽,体欺瑞雪之容光,脸夺奇花之艳丽,乌黑鬓发间是巧夺天工、精致绝伦的玉簪金步摇,她还是那样爱着红色,属于皇后的凤袍上是栩栩如生的金线凤凰和数不尽的明珠点缀。 但珠光宝气、锦绣绫罗都压不住她自身辉煌夺目的光彩。 显然,轻而易举就可以从她容光璀璨的面貌中看出这些年她过的是相当好,可以说比任何人都好,可是……她欺骗了他,她辜负了他,她差点害死他,难道她真的就那么心安理得没有一丝一毫良心难安吗?! *** 朱九真当然没有。 她在宫女的侍奉下从凤舆下来,笑意盈盈地看着赵敏一干人向她行了跪拜礼才叫了起,看着他们不得不恭敬低头的模样心情都不错了很多,又在他们的簇拥下进了大殿里。 朱九真来见赵敏显然是为了周芷若,当赵敏等人出去迎驾的时候,周芷若由人看守着被留在了殿内,当然现在没法动用内力的她便是没人看着也无法逃离万安寺。 小姑娘经过之前千钧一发的威胁面色还微微有些泛白,见到走在众人前头进来的雍容华贵、莫可逼视的朱九真时略微失神,怔怔不知该说什么,毕竟她们已有五年未见了,从前也不算十分亲近。 朱九真在大殿上原本属于赵敏的那张由鲜妍的锦绣和柔软的狐皮铺地华贵又舒适的太师椅上坐下,除她之外的所有人都在下首站着,朱九真并没有避讳与周芷若之间的关系,反而当着众人的面对她温声问候, “周师妹,好久不见了,不知我叫人送回去的那条棕编小鱼你可还喜欢?” 当年朱九真离开峨眉之前曾答应了会给师姐妹们带礼物,她临走时还特意专门问了周芷若一句,说她可能会到她的家乡湖北,后来朱九真一去便再没了踪迹,师父似乎是知道什么但也再不许她们提起。 就像同样‘失踪’的纪晓芙师姐一样…… 不过在那之前,朱九真答应的礼物确实叫人送到了峨眉山上,而周芷若的那一份就是她家乡特有的一种孩童玩具的棕编小鱼。 周芷若本是湖北汉水边上的渔家女,与父亲相依为命,小时候生活贫苦,很多玩具她是没有的,但父亲疼爱她,笨手笨脚地去学了棕编的手艺,给她编的最多的就是汉水里常见的鱼儿。 后来,那些玩具连同父亲的尸身都一同葬送在童年的小船上…… 朱九真出身富贵,向来大手一挥买上许多女孩子都会喜欢的上好的胭脂水粉和精美的布匹衣裙送给师姐妹们,但大概只有另外多送给周芷若的这份礼物才显而易见是用了心思的。 周芷若当初收到时心下很是感激,这些年也一直保存在贴身的荷包里。 听到朱九真现在问起,周芷若一边下意识摸向腰间,一边师姐妹之间时隔五年的生疏和距离感仿佛也霎时消融了,她脸上不禁浮现出淡淡亲近的笑意,“我很喜欢,还没谢过师姐的心意。” 站在下首最前面的赵敏可没有一直冷眼旁观她们师姐妹重逢的温情脉脉的戏码,及时插入道,“殿下和周姑娘真是姐妹情深,说起来殿下原是峨嵋派出身,真是令人意外的很?” 赵敏笑吟吟地图穷匕见,“不知陛下可知此事?这些武林门派以武犯禁,可是朝廷的罪人,即便其中有殿下的师门和恩师……” 赵敏仍然不放弃试探着想要用峨眉威胁,但果然如她所料,朱九真并不在乎,她轻飘飘地笑了笑,雪白秾艳的面庞在大殿内的烛光辉映下越发显得肤如凝脂,笑意轻薄地如同朦胧云雾。 美地摄魂夺魄,魅惑众生。 “郡主说的什么罪人不罪人的,本宫可听不懂,郡主怕是忘了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本宫只是打算在万安寺住几天上香祈福,顺便探望下恩师,但倘若他们有罪郡主按律处置就是。” 宛如莺啭娇啼的嗓音也是轻飘飘的,但入耳又像细密的小勾子勾地人心痒痒。 “至于陛下是否知情?他当然是很期待本宫怀上龙嗣啊~” 朱九真慵懒地往椅背一靠,纤纤玉手轻轻抚上平坦纤细的腹部,脸上的笑意愈发深浓,狭长妩媚的狐眸眼尾一挑便是盛气凌人、霸道浓烈的美艳,一颦一笑间有一种令人面红耳赤、心跳如雷的成熟魅力。 举手投足之间,风情万种,媚态横生,令人望之神魂俱销。 朱九真久居深宫,在场其实大部分人都是并未真正见到这位传说中的汉人皇后,不管原先对她观感如何,但早在大殿门口接驾第一次见到她时便让众人恍惚失语的同时无可奈何地感同身受般理解了元帝。 六宫粉黛无颜色,三千宠爱在一身。 理当如此啊…… 但对方也果真不负祸国妖后之名,又一次仿佛蛊惑了心神般情不自禁望着上首皇后魔性的美貌的殿内殿外的众人里,有如杨逍和韦一笑这样心智坚定的这般在内心里叹息着想道。 便是明知自己又一次在朱九真面前吃了瘪的赵敏望着那宛如红艳露凝香的绝世美人,竟也只觉气恼而无法对她生出多少厌恶之感,她又一次在心下暗骂自己不争气,但也只能认输了。 *** 朱九真祈福的话一出,起码在她居住万安寺期间就不能见血了,不然便是冒犯皇后了。 周芷若最终还是被朱九真带走,临走之前,朱九真似乎突然想到什么,转头冲赵敏回眸一笑,眼波动人,百媚丛生,赵敏直面这扑面而来的明艳绝伦的美貌,愣了愣,但紧接着就听她的语气像是对小孩子说话般,说道, “敏敏啊敏敏,你怎么还是那么沉不住气呢,你哥哥看到你这样又该说你了,不知不觉他走了那么久了,几年间都没半点消息,也不知他何时回京……” 这刻意缠绵暧昧的话一出口,不止赵敏等人的脸色立刻大变,皇后身边伺候的宫人们更是将头低地死死的,恨不得自己生来就没长一双耳朵,恨不得自己此刻能够隐形。 唯有朱九真一人,见到他们讳莫如深的表情后反而越发猖狂地大笑出声。 笑地花枝招展,笑地肆无忌惮。 明明大殿里站满了人,但是此刻静地鸦雀无声,唯有她轻佻放荡的大笑声恍如擂鼓般敲打在众人心上,胆战心惊。 殿外的三人的心情也并不如何平静。 只因朱九真笑着笑着,突然仰起一张美丽的芙蓉面一双勾人的白狐眸精准地看向了张无忌藏身的地方。 四目相对。 她勾起一抹张无忌极为熟悉的狡黠的笑,“我对故人甚是思念啊~” 这一刻,这一个瞬间。 张无忌呼吸一乱,原本自以为能够冷静理智的头脑原来只因她回应给他的一个眼神一句话就能够轻而易举地再次被搅成一团混沌,原本沉入深海之中的一切心绪霎时化作山呼海啸,把他的人生闹地天翻地覆。 千军万马都为她乱作一团。 殿内不泛高手,如苦头陀,如玄冥二老,张无忌这屏息的功法一出错,便立刻被人察觉到不对劲,不知是谁先射了一枚暗器出去,杨逍和韦一笑两人见此也不可能束手就擒,两方便顿时缠斗起来。 作为皇后的朱九真则立时被人重重保护起来,赵敏便是伤了自己也不可能让她出事。 张无忌作为教主作为三人中武功最高者,自然战斗的主力,凭借着一人之力缠住了玄冥二老两个高手,但即便是在打斗间隙他的目光依然一直极为阴鸷地死死地隔着人海盯着朱九真,尤其朱九真也坦然地含笑回视着他。 这让张无忌一度想要不管不顾地冲过去抓住她,声嘶力竭地质问她。 幸好被关注着他的杨逍及时凑过来提醒六大派尤其是他武当的师伯师叔还等待着他救援,而这时朱九真的身影也终于在护卫下退出了大殿及时消失在夜色中。 张无忌这才终于能勉强恢复理智。 转而他就把胸膛中压抑的所有愤怒、仇恨和更多说不清道不萌他也不愿承认的情绪都一股脑撒在了敌人身上,向来出手留有余地的人这次前所未有地招招狠辣,血肉横飞。 赵敏原本见了张无忌出现正春心萌动,之前在绿柳山庄的密室里,尽管张无忌同样用划花她的脸这一招威胁她,但赵敏却在与他的斗智斗勇中对这位少年英雄动了女儿心思。 但刚刚皇后在场,赵敏生怕护驾不利牵连汝阳王府,也不敢分心,直到此时才注意到张无忌反常地杀红了眼的样子,竟也觉颇为心惊,不敢再与他顽笑了。 但敏锐如她还是隐约留心到之前张无忌似乎一直看着的方向。 赵敏心下有些不安的预感,但很快想到方才与皇后一同离开的周芷若,便自觉找到了原因所在,于是不安又化为了酸涩。 翻云覆雨26 *** 张无忌等人还是成功逃了出去。 等悄无声息地回到三人暂居的客栈里,张无忌主动承认是自己冲动的错,杨逍和韦一笑倒不觉得这有什么,他们之前和赵敏在绿柳山庄和武当都交过手,双方都心知肚明还会在大都有一场恶斗。 两人也很理解张无忌的心态,他们这位新教主虽然年轻,又是临危受命不得不当了接下教主之位,但他行事颇有章法,对明教也是尽心尽力,便是此次营救六大派,其中虽有武当派的缘故,但主要也是从大局着想。 明教众人一开始还是出于无奈,这段时日下来也算心服口服,不然傲气如杨逍怎会随他奔波来奔波去。 张无忌助明教良多,而从始至终他只因一件私事麻烦过明教。 那便是寻找他的未婚妻朱九真的踪迹。 他们的教主女人缘甚好,前有貌美温柔殷勤伺候的婢女小昭,后有青梅竹马的杨不悔,明教这些人私下里还玩笑着恭喜过杨逍要当教主的岳父了,再加上峨眉的周姑娘,就连这个鞑子郡主瞧着对他们教主也是有心思的。 但张无忌对这些女孩虽然温和,但细想起来竟也从无亲近的举动回应,温和之下是隐隐的疏离。 可今日一见到他这找寻良久的未婚妻就大不一样了,情绪反常地波动得如此厉害,堪称方寸大乱,没想到原来他们教主竟是个痴情种子,心里头一直住着人呢。 但现在嘛,人是找到了,可对方不但已经罗敷有夫,还成了蒙古人的皇后,这叫什么事啊,换做哪个男人遇上了只怕都没法保持镇定。 理解归理解,两个聪明人也都看出其中只怕还有蹊跷,虽然好奇得很但也都很识趣地没刨根问底,而杨逍尤其足智多谋又是感情上的过来人,他倒是看出来了一点。 他们在武当时,张无忌看到已经能够行动如常的俞岱岩,从他那里得知是自称他未婚妻的少女朱九真五年前来武当告知他自杀跳崖的消息,并且完成他未完成的遗愿,用黑玉断续膏医治好了瘫痪的俞岱岩。 当时张无忌神色就有些不对,但很快就恢复如常并且承认了,如今现在看来其中内情远远没有那么简单。 因为,张无忌看朱九真的眼神……分明是爱恨交加。 杨逍心里头转着这些念头,一边说起之后营救的打算,今晚他们到底已经露了形迹,赵敏那边必当更加防备,况且无论如何,皇后驾临万安寺,万安寺的守备只会比原先更严密许多。 他们明教又只来了他们三人,这事终究是难办。 反正今晚是别想再做什么了,因此说了一会儿话后三人便要分开回到各自房间休息,等明日睡醒再作打算。 离开前,杨逍看了一眼从回来后就一直神色如常和他们商议似乎恢复了平时冷静沉着模样的张无忌,状似无意般道,“现下快要天亮了,教主若还有事要出门,最好尽早回来。” 张无忌并没有因他这话显露出任何异色,仿佛他在这样黑灯瞎火全城戒严又已经决定静观其变的时候真有什么十万火急的正经事要去做一般,仍是神情自若,像个温温和和的老好人一样应下道谢,“多谢杨左使提醒。” 杨逍点头离开,不再多说,左右万安寺那里再怎么戒严也是挡不住张无忌的,以他的武功无需他们担心无法脱身,就是真没想到,他们明教虽然是造反专业户,但竟然还有给鞑子皇帝戴绿帽子的一天。 不愧是教主啊…… 而等房间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张无忌温和的神情瞬间就卸了下来,一脸阴沉冷漠,他今晚的心情并不好,相反前所未有的糟糕,方才只是在下属们面前强撑着不想让自己私人的情绪影响到正事。 他在房间里独自坐了很久,他想要先冷静下自己发热狂乱的头脑,而且现在也并不是立刻去万安寺的好时机,杨逍猜的没错,是的,他没有放弃要去见一见朱九真的打算。 他是不会放弃去的,这件事他已经想了五年,在崖底的时候无时无刻不在想。 倘若没见到朱九真时还好,但现在他既然见到她了,在没有把他这些年积攒压抑在心底快要把他逼疯的怨气和仇恨向她倾泄出去,更重要的是得到她为什么要这样对他的答案之前,恐怕他根本无法专注去做其他任何事。 然而,在去找朱九真之前,不速之客先找上了门。 来者是赵敏身边的苦头陀,也是卧底的明教光明右使范瑶。 *** 张无忌和杨韦两人追着苦头陀来到城外的一处无人的乱石岗,经过一番切磋比试与范瑶相认。 两下里自然是万分惊喜,尤其是杨逍。 杨逍性情恃才傲物,世上少有他瞧得上的人,他这般高傲,因此与明教大部分人关系都相当糟糕,以致于阳教主死后明教四分五裂多年,而范瑶当年与他一样是年少成名的少年天才,是明教里难得与他性情相投多年。 二人武功高,又俱都生地玉容俊貌,在江湖上还有个逍遥二仙的美名。 但如今范瑶的容貌已经为了混入汝阳王府里毁地彻底了,不说杨逍,就是认识他多年的韦一笑和初识的张无忌听他因为发现成昆阴谋历经磨难的转折经历都不由一边为他的才智和坚毅心性赞叹佩服一边又免不了叹惋。 三人原本还为营救计划而觉棘手,如今有了范瑶相助就大有可为了。 双方交换了一下情报,又制定好了计划里应外合,但要分头行事之前,杨逍揣度着张无忌的心意不免多问了一句,“兄弟,你对昨晚那位汉人皇后可有什么了解?” 范瑶和杨逍一样,也是个心眼子多如牛毛的人物,此刻虽是听杨逍发问,但他却看向了脸色并没有什么变化的张无忌。 昨晚他看似一直尽心护卫着那群蒙古人,但其实一直留意着自家人,自然注意到张无忌对朱皇后异样的态度。 范瑶猜测张无忌与朱皇后关系匪浅,但竟然并不如何意外。 他想了想,道,“朱皇后是五年前出现在大都的,半年后入了宫,极为受鞑子皇帝宠爱,没多久就成了贵妃,第二年不顾朝臣反对力排众议要立她为皇后,甚至一度闹到要废了另外两位皇后的地步。” 最后的结果也很明显,两方各退一步,伯颜忽都皇后和奇皇后没有被废,朱皇后成了皇后。 “当今的鞑子皇帝并不是个强权的皇帝,一度受权臣操控,但为了朱皇后倒是从未有过的强势,这些年因为她屡屡和前朝后宫都闹地不可开交,可谓是到了色令智昏的程度。” 范瑶说了其中一件事举例 “鞑子皇帝为了讨朱皇后的欢心,不但给她的父母大肆封赏爵位诰命,姊妹兄弟皆列土,甚至倾国家资财,把府库积粟全都赐给朱皇后,而百官俸禄则只给茶、纸等杂物,朝野上下,怨声不绝。” 范瑶看着张无忌依然平静的神情,斟酌着继续道,“这位朱皇后也并不简单,不仅有蛊惑人心的美艳皮囊,手腕也极其厉害,在挑拨人心上也是恐怖极了的女人,近些年在朝野上下搅风搅雨。” 他确凿无疑地下了一个定论,“她是名副其实的祸国妖后。” “蒙古人的宰相脱脱大概是元朝百年来最后一位称得上是‘贤相’之人了,辅佐现在的皇帝铲除了自己的养父权臣伯颜,他也是反对朱皇后立后最主要的人物,但之后脱脱就被贬谪流放,被害而死。” “进谗言陷害他的哈麻和雪雪两兄弟,推波助澜的太子爱猷识理达腊,前者是曾经在脱脱被贬谪时帮助过他,他复位宰相后提拔报答的恩人,后者更是曾经在他的府邸长大犹如亲子。” “哈麻和雪雪如今正是朱皇后一党的走狗,朱皇后和太子关系也非比寻常。” 寥寥几句话就涵盖了朝堂上无数杀人不见血的刀光剑影,诡谲云涌的权谋斗争,而朱皇后在其中搅弄风云,令本该亲密无间的同党突然之间反目成仇,相互倾轧的手段更是令人胆战心惊,望而生畏。 杨逍和韦一笑听着听着神情便不由自主凝重起来。 就是杨逍这样自负聪明的人,都不禁心想倘若自己进入朝堂能做到这样翻手位云覆手为云吗?只看与他齐名的范瑶卧底十多年还是用的色目人身份,到现在都还只是个汝阳王府里的供奉,答案就可见一斑了。 要说朱皇后凭借的是美色迷惑了鞑子皇帝,但后宫里可不止她一位皇后,伯颜忽都皇后有家世加持,奇皇后身后也有高丽,膝下还有太子,而汉女貌美,鞑子皇帝的后宫也还有其他汉女后妃。 然而能做到这等地步的只一个朱皇后罢了。 张无忌这会儿听见这些与朱九真有关的事情反应却远比其他人淡定地多,在他眼里朱九真心机之深沉、手腕之狠毒本就是常人所远远不及的,尤其是玩弄人心的好手。 他此刻竟完全不意外她折腾的这些事,左不过又是一群如他当年一样被她耍地团团转的人罢了。 当然年少的他天真单蠢,可比其他人都还好受她骗。 思及过去,张无忌的脸色终于也难看起来。 范瑶看看他们,不想将气氛弄地太严肃,便笑了一下道,“不过朱皇后就算是祸国妖后祸害的也是他们蒙古人的国,相反,她把朝廷搅得一团浑水倒正好帮了我们的大忙。” 比如朱皇后指使哈麻和雪雪陷害脱脱时,脱脱正在前线镇压徐州起义的明教红巾军,在此之前元朝的军队气势汹汹,压地起义军喘不过气,直到脱脱临阵被贬谪,这才导致了高邮之战红巾军大捷。 自那以后,红巾军的攻势才终于由衰转盛。 “可以说幸亏元廷近几年的衰颓和混乱,红巾军起义的顺利一半要归功于她一人。” 范瑶玩笑道,“之前有时候我还真想和明教确认一下,这位祸国妖后是不是我们明教派出去的卧底,没想到灭绝师太那个板正的老尼姑竟然能教出这样的徒弟。” 听到这话,杨逍和韦一笑果然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杨逍和灭绝师太是多年的老对头了,他笑着摇头道,“灭绝应当并不知此事,见到成了鞑子皇后的徒弟怕是要气的吐血。” 韦一笑嘿嘿道,“那我还真想见见那场面。” 范瑶说起这位朱皇后的事迹时,插口的多是杨逍和韦一笑两人,这时张无忌突然问道, “朱九真和赵敏是不是有什么仇怨?” 听到这话,范瑶看了看张无忌,神情突然变得微妙起来,他之前说起朱皇后的那些事都未曾这般,杨逍了解他,很快意识其中是哪种纠葛,他在内心挑了挑眉,果然听范瑶迟疑了一下,说道, “五年前,朱皇后首次出现在大都是在汝阳王府内。” “带她回来的是汝阳王府的世子,扩廓帖木儿,也就是赵敏的亲兄长。” 这些事其实大都内那些蒙古贵族都知道,所以昨晚听皇后当众提起才会格外避讳,而范瑶在汝阳王府多年,知道的内情比起旁人就更多了。 “扩廓帖木儿对她十分迷恋,甚至已经准备好要娶她做正妻,那时赵敏和她的关系也相当亲密。” “但后来……” “她遇上太子,被太子看上,没过多久又遇见了皇帝,于是进了宫,最后就成了皇后。” 君夺臣妻,父夺子妻。 这样传奇的经历当真是再符合红颜祸水这个词不过了,若是不了解朱皇后的人,只怕还要为其身为弱女子被权势欺压身不由己而感叹怜惜。 但已经了解其之后种种手段的几人再看其步步攀登的经历…… 便觉很是耐人寻味了。 难怪赵敏对她的态度如此愤恨恼火,作为被抛弃的垫脚石确实该如此。 而当年连作为垫脚石都不够格的张无忌…… 杨逍和范瑶两人悄悄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两人看了看从范瑶说扩廓帖木儿要娶朱九真为妻就神情越来越阴鸷讥诮的张无忌,选择眼观鼻鼻观心不去触霉头。 无心之人27 *** 等谈完所有事天已经是大亮了。 他们商议的行动是在今天晚上,还有一整个白天的余裕,然而范瑶和杨逍不愧是明教里最合得来的两个人精,他同样不觉得他们这位教主能忍到晚上再去万安寺,临走之前还是多提醒了一句, “朱皇后并非弱女子,相反她武功奇高,比之灭绝老尼姑那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而范瑶会知道其中就又有一段渊源了。 当年朱九真还住在汝阳王府的时候,卧底了十多年从无人察觉自以为伪装地天衣无缝的范瑶竟不知怎么回事被她看出不对劲,两人私下里曾有一场比斗。 范瑶也是年少成名,自诩江湖一流人才,原本并没把这个虽然美丽惊人如山鬼妖姬但还年少的小丫头放在眼里,然而一交手才知什么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显然他已经是被拍在后浪拍死在沙滩上的前浪了,现在是又一代天骄的江湖了。 范瑶看看他们这位同样少年英雄的新教主,心中有些凑热闹地琢磨着不知两个同样天才的年轻人谁更胜一筹,面上却是一本正经道, “她剑法很是邪门,根本不是峨嵋派的招数,也不是江湖任何门派的套路。” “应当是她自创的独门剑法,尤其是她有一门以指尖催发剑气的功夫,令人防不胜防,且她虽然年轻,但不止是用了什么法子还是有什么奇遇,内力极其深厚,竟不下于大了她二十多岁的我。” 也是因此,当年范瑶无法才放过了这个知晓他身份蹊跷的女人,当然,他到底是老前辈了,怎么也至于输的一塌糊涂被后辈拿捏住命脉,两人算是都奈何不了对方,不过数年过去,对方只怕又大有精进。 而范瑶在江湖上混迹多年,也不是一点东西都没分析出来。 他想了想道,“我猜测着,她身上功夫有点像失传已久的一阳指,还有一点传说中以气御剑的六脉神剑的影子。” 张无忌从前以为自己和朱九真亲密无间,但如今才知自己对她知之甚少,比如她原来拜师在峨眉灭绝师太门下,比如她那一身令武当师伯师叔们和明教右使都赞叹不已的超凡剑术和高深内力。 但或许是多亏了当年朱家一家精心为他设局,他对其来历倒是远比其他人一清二楚。 听着范瑶的猜测,张无忌并不意外地点点头,淡淡道,“她是昔年天下五绝之一南帝一灯大师的徒弟和家臣,也就是大理国丞相朱子柳的后人。” 无论是一阳指和六脉神剑都是大理段氏的家传绝学,虽然这些神功秘籍大多早已失传,但还是随着昔年那些群星闪耀的武林泰斗们的事迹流传着,杨逍和韦一笑也曾听闻过,当即也恍然大悟了。 但知道了朱九真有高强武功在身后,韦一笑不免担心道,“如今万安寺多出她这样一个变数,不知道会不会妨碍到我们晚上的计划。” 范瑶沉吟一下,道,“当年她明知我身份蹊跷,之后却没有向扩廓帖木儿揭穿我,所以她应该也不会妨碍我们的行动,不过此女立场不明,想法捉摸不透,行事随心所欲,也没办法确定她就会和我们站在一边。” 杨逍也思索道,“听你所言,她心性之冷硬远非常人可比,情分和道义在她那里恐怕行不通,昨晚看她的态度对峨眉似乎是并不如何在意的,却也护下了周姑娘,我倾向于她会冷眼旁观。” 韦一笑听着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好邪性的姑娘。” 范瑶和杨逍也忍不住赞同,但在得出这个结论的同时三人又觉有些浑身不对劲,反应过来后才觉真是一言难尽。 向来被视为邪魔外道的明教出身的他们竟觉得名门正派的峨眉出身的弟子正邪难辨,且他们救灭绝还得操心她徒弟会不会妨碍。 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他们三人说起关于朱九真的猜测时,本该对她最了解的张无忌却是一言不发,然后直接默认。 尽管作为新教主的他之前在处理明教事务的时候也时常虚心参考其他人的意见,但他并非没有主见的人,最后拿结论的通常还是他自己,可唯独在有关朱九真的事上他总是无法冷静思考。 或许是因为从五年前到如今他仍然没走出名为朱九真的大山阴影笼罩的范围,所以至今不识其真面目。 *** 另一边,时间回到昨晚的万安寺。 因为突然有刺客来袭,侍卫们连忙紧张护驾,直到皇后殿下远离了那一处两方人缠斗中的大殿才稍微松了一口气,身边的贴身宫女担心她安危建议她要不要连夜返回宫中。 但朱九真自有底气在,且她出宫时就预料到了现在的场面,自然不会惊慌失措,她依然坚持要留下来,而这些年她积威深重,身边的人都知道她不喜欢旁人忤逆她的命令,习惯了言听计从,见此便再不多言。 周芷若之前在忙乱中也被朱九真一并带了出去。 她脸上也有一点忧色,又有一点喜意,且频频忍不住回头往那座已经逐渐远离的大殿看去,显然她担忧的和宫人们担忧的并不是一回事。 朱九真看她一眼,殷红的眼尾一挑,美艳又凌厉,玩笑道,“你认识他们?里面有你的小情郎?” “师姐别打趣我了,我和他只是见过几面,话都没说过几句呢。” 周芷若连忙摇头否认,清丽的脸庞泛着微微粉红,她和张无忌小时候就曾见过,后来在光明顶上他对她的特殊让她记住了这个少年,虽有好感,但如今她更欣喜的是他带领明教中人来此显然是为搭救他们。 如今能尽快脱身才是最重要的。 按理来说,师姐询问,她没什么不能说的,可是如今周围多是蒙古人的侍从,她下意识警惕不想多说。 朱九真对人心的把握极其细微,自然看出了她的想法,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后的她心情很好,一路上也如周芷若所愿并不再多问,但夜色中唇边原本漫不经心的虚浮笑意不自觉深了一些。 万安寺里香火鼎盛,自有许多禅房供香客居住,但皇后所居岂能随便,不过她来到突然,如今再去收拾也太过匆忙,于是皇后殿下不想让底下人夜深忙乱,很体贴地暂时将就着居住在了原本绍敏郡主的屋中。 这段时间,为了加紧从六大派那里偷师,也为了就近看管这些武林高手,赵敏干脆连汝阳王府也不回了,直接住在了万安寺中,她的屋子自然是万安寺里最舒适最好的。 就是前面刚经过一场恶斗还被张无忌他们逃之夭夭的赵敏,听到底下人通知更是气的火冒三丈,又不得不憋屈地主动表示让出房间供皇后殿下居住是她的荣幸,得了,今晚连觉都睡不好了。 安顿下来的朱九真原本是不介意让人给周芷若在旁边收拾个房间出来的,但周芷若拒绝了,她还是想回到宝塔上去,回到师父身边去,师父已经绝食好几日了,她很担心…… 朱九真轻笑着夸赞她,“真是个孝顺的好姑娘。” 她倒也没想阻拦,但她要派人送周芷若回去时,这个还不太会遮掩心事的少女神情又有些欲言又止,朱九真知道她有话想对自己说,贴心地让其他宫人都退了出去,屋内只剩下她们师姐妹二人。 直到这时,周芷若终于将心中疑惑问了出来。 “师姐,你怎么会成了蒙古人的皇后?这……是你和师父的计划吗?” 朱九真像是早知道她会问什么,一点也没有意外的神情,娇艳美丽的面庞含着妩媚的盈盈笑意好整以暇地凝视着她,这样的态度似乎给了周芷若倾向于鼓励的态度,她心下不自觉松了口气。 但紧接着,朱九真就十分直白地否定了她的猜想。 她并没有遮遮掩掩隐瞒的意思,十分坦白地道,“师父的确早就知道,但这并不是她计划的,只是我自己想这么做,她是后来知道的,知道之后她就与我断绝了师徒关系,不肯再认我了。” 这一番话里的信息量很大,周芷若沉默着消化了好一会儿才再次开口。 “……师姐,那你当这个蒙古皇后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打入蒙古人内部?师父一生的梦想就是为了驱除鞑子,或许她只是没法理解你的做法,只要和师父说清——” “扑哧~” 她的话被一阵轻笑声打断了,是朱九真,她像是被周芷若逗笑了一般,笑地开怀灿烂,一点也没有被逐出师门的委屈心伤,而且这并不是她强撑的伪装,她对此是真的满不在乎的。 “师妹啊师妹,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觉得我是有什么苦衷是不是?但你的确想错了,我什么苦衷也没有,当这个皇后也不是为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义责任,师父她也很清楚这点才会不肯认我。” 周芷若脸上的神情空白了一瞬,像是无法理解她话中的意思。 但到了这时她仍不死心地挣扎着问道,“师姐,难道你忘了我们汉人和蒙古人之间的血仇吗?!” “他们杀了我们那么多同胞的兄弟姐妹,不知有多少人因为他们生离死别,流离失所,汉人在蒙古人的残暴统治下已是民不聊生,驱除鞑虏,还我汉家河山是师父从小教导我们的啊?!” 周芷若平常是个性子十分沉静稳重的姑娘,话并不多,以致于平时看起来还有些闷闷的,但这会儿她却极其少见地神情和语气如此慷慨激昂,就是方才在大殿里面对赵敏要毁她的容,她的情绪波动地都没有此刻激烈。 然而回应的她的,只是朱九真平静地反问,“那又如何?” 周芷若的父亲就是死在元兵的手上,她与蒙古人之间有着血海深仇,况且一开始她父亲会成为汉水之上的渔夫就是因为蒙古人欺男霸女,害死了她貌美的母亲,又占了她家的房屋田地。 但朱九真确切说起来其实并不是宋人,她应当是大理人,大理国灭后,段氏就效忠了蒙古皇室,至今还有后人在朝为官,她的先祖因此也能在战乱中保全,得以富足地在深山隐居。 她和周芷若本就是不一样的。 但朱九真知道周芷若想要知道的答案不是这个。 她天生就很擅长欺骗,但有时没有必要的时候她也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比如现在。 “世上人人都在往上爬,我不喜欢待在其他人脚下,于是也想要去看看最高处的风景。为什么得到权势一定要是因为什么责任想要做什么呢?我想要,我得到,就那样简单。” “而且在我看来人都是一样的,不管是汉人和蒙古人,从前汉人当政,蒙古人被排挤在草原上,如今蒙古人当政,便也把汉人压在最底层,他们也只是想让自己这一方站在更高处罢了。” 再者说,难道从前宋朝皇室当政的皇帝就是什么爱民如子的好皇帝吗?只不过是压榨百姓的程度轻重区别罢了,照样有人受不了反抗,但那些人可不叫起义军了,而是罪大恶极的反贼。 百姓们过的不好自然会自己抗争出一条路来,这样沉重的命运大可由他们自己背负。 事实的确就是——“与我何干?” 朱九真说这些话时一边在屋内踱步,闲适地环视着屋内的种种摆设。 赤裸凝白的双足迈着轻灵摇摆像是狐狸的步态踩在柔软的皮毛铺成的地毯,华美的凤袍长长的后摆迤逦在她身后,婀娜曼妙的身姿举手抬足间都是风情万种。 然而周芷若怔怔看着她的身影,僵立在原地的身体如坠冰窟般不自觉地轻轻颤抖,她的眼神也恐惧极了,望着不远处那个美丽的不可方物的女子像是在看什么无法理解的怪物一般。 周芷若第一次意识到朱九真的可怕,感觉像是从前从没有真正认识她。 那个峨眉山上最受师父疼爱看重、爱笑爱闹走到哪儿哪里就是欢声笑语、对师姐妹们温柔亲和的师姐怎么能如此理智到无情地说出这样冷酷的话。 她最后只问了朱九真一句话“……你没有心的吗?” 朱九真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她转头看向眼含着泪光望着她的周芷若。 美艳明丽的面庞和那双总是狡黠地微睐的狐眸难得都没有一丝笑意,她就这样面无表情地看了周芷若好一会儿,久到周芷若都有些心惊胆战。 她突然感叹道,“周师妹,原来你才是最像师父的弟子啊。” 亲密仇敌28 *** 张无忌并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朱九真所在的位置。 毕竟如今皇后驾临,万安寺中哪还有比她身份更尊贵的人,只消找除关押了六大派的宝塔外,侍卫最多防守最严密来来往往的人群最集中的地方就好了。 他从窗户翻进来的时候,正好对上一双直勾勾看过来的含笑狐眸。 张无忌并不意外自己会被察觉,不说范瑶已经提醒过朱九真内力深厚,便是回忆昨晚的情形便能发现朱九真怕是一进大殿就察觉了他们的存在。 让张无忌意外的是朱九真的态度。 她坐在房间内的小桌前,桌上摆放着一尊精巧美丽的青花瓷制成的酒壶,晶莹剔透的白玉杯已经盛好了澄澈醇香的酒液,分别放在她的面前和对面的位置上,更别提还带着微微热气的一桌珍馐佳肴。 见到张无忌的到来,她微微眯起狐眸笑了起来,眉梢眼角都是动人的妩媚风情。 “你可算来了。” 她似喜悦似抱怨般道,语气就像对等候已久的情人那样亲昵地娇嗔。 但张无忌对此的回应却是完全冷下了脸。 只因他已经意识到了朱九真不仅早就知道他会来,甚至连他什么时候来她都估算地一清二楚,难怪他进来时竟完全不费什么力气,而朱九真房间内外更是一个伺候的宫人都没有。 但他讨厌她这样好整以暇的态度。 这种关于自己的行动一切尽在她掌握中的感觉真是令人无比难受,就好像他还是当年那个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无知少年。 此刻屋内只有他们两个人,有什么话大可不必再像昨晚在大殿上那样顾忌,然而张无忌冷眼瞧着那个距离自己只有几步之遥正冲他盈盈而笑的红衣灼灼、雍容华贵的美人,一时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从胸口到喉间就像被塞满灌了水的棉花,沉甸甸的,又堵又闷。 张无忌觉得这是朱九真带给他的阴影残留的畏惧,或者是时隔五年他终于要大仇得报以致于太过激动不能自持。 他绝不愿承认这是一种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情感,更不愿意承认在看到她这样温言软语地冲他笑的一瞬间内心不受控制的触动,就像昨晚那个只因为她一个笑容一句话就失去理智的自己。 他厌恶这样轻易受她影响的自己。 为了摆脱这样的自己,也为了证明自己,张无忌突然一言不发就抬起擒拿手飞身向朱九真袭去。 他的目标是她那纤长优美的脖颈,他要狠狠扼住她的脖颈,在她莹白如凝脂的肌肤留下重重的痕迹,更重要的是让她殷红妩媚的朱唇再也无法吐露那些蛊惑人心的甜言蜜语,他要反过来压制住她,他要摧毁她! 张无忌向来认为生命可贵,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绝不愿伤害任何人或动物的生命,然而面对着朱九真的时候,极端的情绪和毁灭的欲望总是如影随形地伴随着他。 张无忌想,只有这样他才能摆脱过去她留给他的阴影,只有这样他才能找回真正的那个自己。 然而朱九真当真是他天定的克星,她总是不会让他成功达成所愿。 对于张无忌的攻击,她当然不会束手就擒,她身上并不再像从前一样随身携带着布满寒光凛凛的倒刺的黑铁鞭子,如今的她面对绝大多数的敌人都已经没有了动用的必要。 她很清楚,识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如今的张无忌显然已经是一位值得她严阵以待的对手。 但朱九真的态度看起来依然轻忽不够重视。 她腰肢往后仰去,轻松躲过了张无忌伸向她脖颈的手,同时抬腿踢向他胸膛,在张无忌想要反手抓住她的脚腕时又一个利落而漂亮的鹞子翻身,身体成功与他又拉开了好几步的距离。 张无忌又紧追不舍地缠斗跟上,朱九真也不抽出她藏在腰间的软剑,只是脚下运起凌波微步,不断躲闪,像是只灵活狡黠的狐狸在戏弄着她的猎物,一步步引着他踏入她的陷阱。 张无忌自以为已经练地神功大成,然而万万没想到如今面对朱九真却依然不能占得上风,而她越是这样戏耍的态度,越是若即若离,他就越是穷追不舍,越发急躁,就这样不自觉他跟着她从外面的小厅进了里面的卧室。 最后他终于抓住了她,将她压倒在了重重叠叠的红罗帐中。 朱九真头上的玉簪金步摇早已在他们密集的缠斗中跌落在铺满柔软狐皮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宛若乌云堆成的鬓发微微松散,她仰面躺在床上,身下、头顶都是一片朱红,衬地她肌肤越发雪白无暇。 张无忌压在她身上,大手已经扼住了她仰起的脖颈,然而朱九真如玉的指尖同样状似无害地轻轻点在他胸膛,倘若他敢轻举妄动,她的一阳指会率先穿透他的心脏。 两人就这样紧密地纠缠在一起,互相拿捏住对方的命门,他们是最亲密无间的仇敌。 “无忌啊无忌。” “我可是特意备好酒菜等着你,你却一见面连句话都不肯和我说就要对我喊打喊杀……” 这话听起来仿佛充满了被负心的情人冷落忽视的委屈和幽怨,娇软清甜像裹着蜜糖的嗓音任何人听了怕是都忍不住心生怜惜。 张无忌握住她脖颈的手无意识地稍微放松。 然而下一瞬便见身下的朱九真纤纤玉指挑起一缕发丝歪头看着他笑,媚眼如丝,眸中满是挑逗和暧昧之意,朱唇轻启,如蜜的嗓音这一次吐露出来的却是宛如染了砒霜的毒箭。 她说,“难道……在悬崖下的五年里你活地像个野人,连话都不会说了?” 张无忌的眼瞳在听清她说的这句话的刹那仿佛被银针狠狠扎了一下骤然紧缩,随即眼白充血,被殷红的血丝布满,与之相反的是瞳孔的最后一丝亮光彻底熄灭,乌压压,黑沉沉的。 就像再次落入五年前那个深不见底的悬崖。 这句话里满满的恶意像一把无情的大手狠狠攥住他的心脏用力揉捏,让他几乎就要喘不过气来,即便他早已知道她是多么心如蛇蝎的女人,然而当他真正直面她的残忍仍旧觉得无比不可置信。 “你,你怎么能如此恶毒?如此狠心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我究竟是哪里对不起你?让你这样欺骗我,算计我,之后还要一脚把我踢开?你差一点害死我,为什么还可以对我笑着说出这样刻薄的话?!……” 越说,张无忌的神情就越激动,他的手掌不禁收紧了一些。 朱九真感觉到窒息,雪白的面庞逐渐因为缺氧而染上如桃花般的绯红,越发娇艳欲滴,但在这样的威胁下,她的神情始终没有一点痛苦之色,更别提求饶,相反她脸上笑容越来越灿烂,有一种让人心惊动魄的疯狂之美。 张无忌看着这样的她,突然反应过来,反而立刻就松开了手。 就在他松手的同时,朱九真抬起一双随滑落的衣袖裸露出的玉臂搂住了他的脖子,一用力将他拉了下来,然后在张无忌刚想反抗的时候仰起一张美丽绝艳的芙蓉面吻住了他的唇。 张无忌的身体霎时间僵住了。 从前,还在红梅山庄的时候,他们有过很多这样甚至更亲密的接触,他以为自己早该忘记那是什么感觉了,然而当感觉到唇瓣与唇瓣相贴,唇缝被柔软温热的舌尖轻轻舔舐,他的身体就下意识张开唇任由那灵活的游鱼进入。 被刻意掩藏在深处的记忆因为少年热情的身体被点燃而随之复苏。 张无忌这一刻什么都没想,脑海一片空白,只是随着身体本能地渴望去与她唇舌追逐,共同嬉戏,去汲取她口中每一点甘甜的津液,同时将自己的气息占领在她的每一寸领土上。 他们如饥似渴,他们热情如火。 啧啧的水声,粗重的喘息,伴随着这些的是游走在彼此对方身体的手,张无忌的手掌已经覆上了身下起伏如高山的饱满,他如记忆中那般熟练地抚摸到她肩头,褪去她的衣衫。 直到一片柔软的雪白呈现在他眼前,在想要更进一步的同时,张无忌才仿佛被电闪雷鸣击中般回过了神。 他又一次全身僵直。 身下的朱九真已经衣衫凌乱、□□半掩,端的是活色生香的绝世美人,没有人能坐怀不乱。 张无忌此刻的形容也并不比她好,腰带松松垮垮,衣衫大开露出肌理分明的劲瘦胸膛。五年了,他已不再是当年那个青涩单薄的少年,身材变得高大、强壮,有了成年男子的体魄,因常年习武更是充满阳刚之气。 朱九真很满意他现在的模样,所以对他半途停住更为不满,她眉尖稍稍蹙起,一只手依然搂在他脖颈上,另一只玉白的手轻轻抚上他结实的胸膛,嫣红的指腹滑过那漂亮地恰到好处并不过分健硕的肌肉。 “好好的,你又要做什么?” 她理直气壮地对他抱怨,仿佛他们在经历过她对他的欺骗对他的迫害,他们还能像当初在红梅山庄一样什么也不管地寻欢作乐,仿佛他还是大小姐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一条乖狗狗!来了兴趣就玩弄,没了兴趣就丢开! 她从始至终就没有正视他所受到的伤害,更别提对他抱有歉意! 张无忌轰然间想明白了一点,脸色瞬间惨白,心脏仿佛撕裂一般地痛苦,这痛苦一直从胸膛蔓延到他的头脑,让大脑再也无法理智思考, “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我们不应该……” 他急于想要改变现在的局面,于是他终于像他想象过的无数次那样,声嘶力竭地质问她,但一点也没有他想象中的气势汹汹,相反他红着眼流着泪质问她,那样可怜那样狼狈。 “为什么,为什么你还可以那么自然地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这些年里你过着和以前一样好甚至更好的生活时你有没有一时半刻想起过被你害死在悬崖下的我?对我有没有过一丝一毫的愧疚?” 张无忌虽是质问,然而他已经有了答案,没有,她当然没有,她面对他时是那么坦然,见到她后甚至连一句敷衍的对不起都不想说,她只是想拉着他寻欢作乐! 他泪如雨下,眼里满是痛苦,“难道你这个女人真的没有良心吗?” 一滴滴的泪珠从上方落下,落在朱九真光滑的面庞,顺着她肌肤滑落下去,打湿了她雪白的胸脯。 朱九真其实觉得这样红着眼眶委屈又愤怒地冲她无能怒吼的张无忌看着很是可怜可爱。 但这是这段时间第三个这样质问她的人了,朱九真此时也实在有点厌烦了,他们觉得她不可理喻,她同样觉得无法理解他们。 “及时享乐不好吗?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要想要那么多?非要把自己限制在各种条条框框里,非要给自己背负点什么,但事实证明有良心的你们活地痛苦,而我活的快乐。” “如果觉得受不了,你大可给我滚开。” 朱九真的脸色一下就对张无忌冷了下来,就像以前他们还在红梅山庄那样喜怒无常,对他呼来喝去。 说完她原本轻柔抚摸着他胸膛的手就用力地重重一推,把撑在她上方毫无防备的张无忌一把给推地跌倒在地。 张无忌的神情无比屈辱无比难看,他恨恨看了她一眼,从地上站起来转身就走。 朱九真从床上坐起来,就在他身后冷眼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快要走到窗前,她突然淡淡道,“我只在万安寺再待今天一晚,明天就要回宫了。” 张无忌他们定好的营救计划就在今晚,也就是说除了现在这个白天,他们之后就很难有见面的机会。 张无忌的脚步停了下来,转身回去将朱九真扑到在了床上,乌黑青丝铺满床。 他欺身狠狠吻在她唇上,几乎是用撕咬的力道。 血腥味很快蔓延,就像多年前,他本想悄然远遁深山自觅死所时,她挽留他的那个夜晚。 同归于尽28 *** 朱九真毫无疑问是个天生的尤物。 她天性喜爱纵情享乐,不仅是自己欢愉,也爱拉着人和她一起坠入醉生梦死的欢愉中。 这世上没有人能拒绝来自她的邀请。 五年前的张无忌不能,五年后的张无忌依然不能。 其实遇见朱九真的时候他年纪尚小,对男女之情只是一知半解,但每人一生之中,初次知好色而慕少艾,无不神魂颠倒,如痴如呆,何况朱九真容色美极艳绝,他在颠沛困厄之际与之相遇,竟致倾倒难以自持。 那时单纯的他只觉能瞧她一眼,听她说一句话,便喜乐无穷了。 后来宛如狐妖般的少女妩媚多情地引领着懵懂的他初次体验男女情爱之事,也曾一度沉迷于这种灵肉结合中更为汹涌的情欲而不可自拔。 甚至到了不知天昏地暗,日夜颠倒的地步。 人是矛盾的集合体,克制和放纵存在于人的一体两面。 克制是美德,放纵是恶习,然而克制令人痛苦,放纵带来的却是欢愉,而和朱九真在一起时总是能轻而易举地被她带入一个我行我素、为所欲为,不必考虑时间一切关于身体和精神上的克制与束缚的准则。 让人全然只感受到轻飘飘的快乐,仿佛坠入极乐的梦中世界。 张无忌曾以为自己具有克制这种美德,处在明教教主的地位他可以克制住自己不滥用权力,拥有已算是独步武林的高深武学他可以克制住自己不滥杀无辜,甚至是克制住仇恨不去向逼死他父母的江湖人复仇使武林大乱。 可唯独面对朱九真,他总是无法克制,他总是在放纵、在沉溺。 红罗帐中暧昧丛生,春色如许,张无忌不得不窝囊地承认口口声声要向她复仇的自己却连手掌掐在她的喉咙上的力气重一些都生怕伤害到她。 但他又不甘心只有自己在不断退让,不断委曲求全。 因此他将自己的一切委屈、愤恨、怒火都发泄在这一场本该缠绵的情事上。 他堪称粗暴地直接扯开朱九真身上那件已经香肩半露的朱红凤袍,千金一匹的绫罗绸缎在他的大手毫不怜惜地力道下发出令人牙酸又莫名痛快地清脆撕裂声,展露出其下包裹着的那一具美丽到极致足称完美的女性胴体。 朱九真的身体并不单薄。 相反,不管是一双雪藕似的玉臂,还是修长的双腿,甚至是没有一丝赘肉的纤瘦腰身,看似娇嫩的雪肤之下是流畅却不明显的充满力量的肌理。 张无忌并不是第一次直面这衣下的风光。 他曾经一点点吻过那一身宛如璧玉或是晶莹冰雪般没有一点瑕疵的莹白肌肤的每一寸,欣赏那美不胜收的白雪红梅之景,用他少年时还单薄的臂膀紧紧搂住那几乎盈盈一握的纤纤楚腰。 五年过去,张无忌长大了,朱九真当然也有了变化。 不光是她的容貌彻底长开如正盛放到最极致的花蕾,同样她的身体也如成熟到最适合采撷的时候的果实,正散发着令人如饥似渴、垂涎欲滴的芳香吸引着人咬上一口,再咬上一口。 张无忌眨也不眨地死死注视着仰躺在他身下、不着寸缕的美人,眼睛越来越红,呼吸越来越粗重。 朱九真依然像她年少时那样大胆,丝毫没因此时的境况而有任何羞耻腼腆,相反她相当坦然、大方甚至堪称骄傲地向他展示自己美丽诱人的躯体。、 她非常满意于张无忌眼里的痴迷和欲望,还有那令人害怕却令她兴奋起来的深深地侵略性和偏执地占有欲。 她雪白的面庞已是香汗淋漓,鸦黑的鬓云乱洒在她凝脂般的颈间、胸前。 风情万种,颠倒众生。 她姣好的朱唇在刚刚近乎于撕扯和蹂躏般的亲吻里越发红润,嘴角甚至被咬伤地鲜血淋漓,这并不有损于她的美丽,甚至更增添上一种淫靡的丽色,让她整个人充满一种令人神魂颠倒的魔性般的魅惑。 朱九真对唇上的伤不以为意,张无忌的嘴唇同样被她咬地不成样子。 她支起一只手慵懒地撑着头看向他,唇角高高扬起勾起越发灿烂的笑意,一双狭长的狐眸里也是勾魂摄魄的风流媚意。 “无忌,你还在等什么呢?” 她娇娇软软令人直酥到骨子里的嗓音轻轻催促抱怨着,另一只手却并没老实地等待。 张无忌的衣衫也早已被她熟练地抽出腰带解开,此刻她的指尖就顺着他的胸膛一路悠悠地向下划去,直到深入腹地亦未停止。 直到朱九真突然坏心眼地笑了起来。 她仰头像是要主动吻了上去,却停留在咫尺之间,鼻尖碰着鼻尖,唇瓣几乎挨着唇瓣,互相交换温热吐息的暧昧空间里,她吐气如兰道, “小无忌可是等不及了~” 说着,她手心突然一握紧,张无忌一瞬间痛地弓起身体。 但下一瞬当她放松了力道甚至要抽身离去时,他却又感觉身体和内心同时产生了更大的空虚和不满足。 他渴望,他渴望着想要占有、想要释放、想要填满…… 张无忌明知道他们现在这样是不对的,他最后一丝清醒的理智告诉他,自己不该继续下去。 他没有得到她的解释,没有得到她的道歉,甚至她都那样不耐烦地让他滚开,可当她只是说了一句这是最后能见到她的机会,甚至都没有明确地挽留他,他就毫无自尊、死皮赖脸地爬上她的床向她求欢。 他不舍得转身离去,就此与她一刀两断,但他也实在不甘心再进一步,轻易地原谅她对他的所作所为。 张无忌忍地痛苦极了,忍地眼角发红,又开始往下流眼泪。 他鼻尖也红红的,抽泣着问她,“你到底把我当做什么了,你养的一条狗吗?你寻欢作乐的玩具吗?” 朱九真含笑欣赏他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说,“我可不养狗,我只养狼。” 的确,狗这种天性温驯的动物,她可不喜欢,因为她这人就是喜欢看着原本桀骜不驯会挣扎会反抗的动物在她面前被硬生生磨平傲骨地对她低头俯首,不管是人还是狼。 她就是这样恶毒的性子,恶劣的女人。 认清这一点,张无忌的眼泪流地更汹涌,即便涨地发疼他也犟着就是不肯缴械投降。 朱九真还真怕他把自己憋坏了,难得无比耐心地轻声细语哄他,“你可是能让我挽留的第一个男人。” 的确,朱九真与当世女子最大的不同就是——她完全没有女子贞洁的概念,在她眼里身体上的欢愉不过是找乐子的一种方式,与看到美景吃到美食获得的快乐并无二样,且她从来清醒无情地不会将爱欲与□□混为一谈。 男人,在她这里就是享乐的工具,要多少有多少,随时可以抛弃,随时可以替换。 能让她这样耐心的还真就只有一个张无忌。 但张无忌对她的回答却并不满意,甚至更恨了,他咬牙切齿地质问她,“你到底还有几个男人?” 听他这样问,朱九真这样渣地明明白白的坏女人当然不会心虚,她只有毫不掩饰地虚荣心,她就是乐于见到男人们为她争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的虚荣,她享受着这种乐趣。 但她毕竟是个十分聪明甚至堪称狡猾的女人,除非她不想敷衍,但当她愿意的时候自然有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比如此时据实以告显然不是聪明的回应,而虚假的谎言只会增加对方的怒火。 朱九真避而不答,只微微一笑,“你猜?” 张无忌到底不像以前年少时那样好糊弄了,她都把她打入悬崖了,他当然不指望她之后还能为他守身如玉,而在那之前,无数次回忆过去的他也不是没有发现一点蛛丝马迹。 他冷笑一声,“卫璧肯定是一个,你当初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是和卫璧还有联系?” 这一点倒是可以很诚实地回答,朱九真放松而轻快地道,“没有,那时候我们俩黏的那么紧,我哪里还有时间去找卫璧呢。” 张无忌不放过她脸上的任何一点细微的变化,想要判断她这话的真假。 然而朱九真已经不想让这场床帏间的拷问继续下去了,哪怕她把它当做是前戏,也未免太过漫长了。 张无忌自认已经和他彻底撕破脸不必再伪装的朱九真没有再对他撒谎的必要,于是倾向于她说的是实话,确认了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哪怕充满了欺骗和阴谋——至少她对他也是全心全意的。 张无忌心底不自觉软化松动了一些。 而就在这时,朱九真抬起支颐的手温柔地抚摸伤他的脸庞,轻柔地为他拭去满脸湿润的泪水,甚至仰头密密地去吻他委屈伤心极了的双眼,然后额头抵着额头,她和他四目相对,彼此望进对方眼底,就像望进灵魂深处。 她对他说,“我最喜欢你,谁都不及你。” 朱九真喜欢男人对她意乱情迷,但若是毫无底线地百依百顺,她只会很快腻烦,可是坠崖前对她言听计从的温顺的张无忌她竟觉得讨人喜欢,如今这样冲她呲着獠牙的张无忌,她也觉得可爱。 她并不后悔当初对张无忌的设计欺骗,甚至是将他打入悬崖,可是当她听说张无忌还活着出现在了光明顶上时,她也不觉得懊恼,反而只有惊喜。 因此,这是诡计百出、满口谎言的坏女人口中难得的一句真话。 张无忌曾经被她骗得太狠,如今他已无法自信地判断她的甜言蜜语的真假,他也不敢信她。 但或许人的眼睛真是心灵的窗户,在这一刻,在这一个瞬间,只这一句话,让张无忌明明恨极了她,仍然无法自欺欺人地为她心动……也为她心痛。 哪怕是骗他,他竟也能从苦涩的毒药里品尝到一丝甜蜜。 他当真是无药可救。 这一次张无忌的理智并没有像之前一样分崩离析,但他依然清醒地明白他输地彻彻底底,或许这才是最可悲的,可他时时刻刻忍受煎熬的心脏在这时只感觉了像浸泡在温水里一样飘飘然的幸福。 朱九真突然仰头在他唇上轻轻一吻,一触即离,这是个不带丝毫欲望的吻。 温柔地近似于爱意。 于是,张无忌心脏处感受到的幸福在这一瞬间达到了顶点。 他俯身,终于不再隐忍。 *** 水乳交融,张无忌和朱九真十指相扣,唇舌追逐,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达到身体最亲密的状态。 然而这本该无比满足的一刻,张无忌却在朱九真耳边喟叹一声道, “有时候我真想杀了你。” 他同样无法再自欺欺人、必须承认的还有另外一件事。 他对她的占有和渴望从未消失,反而与日俱增,无时无刻不像焚身□□般灼烧着他的理智,然而他内心又无比清醒地明白自己永远无法达成所愿,于是越是沉溺就内心就越是一日日被绝望的毒汁浸泡。 在崖底的五年支撑着他的与其说是对她的恨,不如说是那明知绝望的爱。 越爱她,就越恨她,得到越多,就越绝望。 张无忌将这恨意下的爱隐藏地很好,但朱九真依然看出来了,所以听他这么说她不仅不惧怕,反而张扬无比地笑了起来,她用平淡而笃定的语气说道,“你杀不了我。” 不仅是因为她觉得他下不了手,更是因为她自信以自己的武功绝不会毙命在他手上。 张无忌说,“我们可以同归于尽。” 他还是恨她。 不是恨她欺骗他害他性命,而是恨她欺骗了他的爱意却不肯爱他,恨她生性放荡无情招惹了一个又一个人,那双美丽多情的狐眸不能只注视着他一个人,有时候他也想杀掉世上所有人,只剩下他和她,直到地老天荒。 他对她的爱仿佛也与生俱来地伴随着毁灭,毁灭她,毁灭自我。 是她自己曾经亲口告诉他的,在他原本要走的那个夜晚。 “我真不明白你这个人,为什么总是克制自己做个圣人,还是让我来告诉你该怎么做,只要是我想要的,我就会牢牢攥在手里,死也要死在我手里。” “我要你在我身边,直到你死也要在我身边。” 张无忌一直记着她说过的每一字每一句话,他在崖底发过誓,便是堕入地狱也要拉她一起,但他不舍得她死,不舍得她明亮的眼眸永远失去光彩。 所以直到死亡那一刻来临,他要她在他身边。 至死方休30 *** 张无忌回到客店时,已快近黄昏。 他这一出去就消磨了一整个白天,回来的动静被杨逍和韦一笑注意到免不了出来查看,两人唤了一声教主,刚要说什么就见着了张无忌此时的形容,神情顿时就微妙起来了。 张无忌此时心神还被别的事占据,也没多留意,见他们没什么话要说便又各自回了房间。 却没看到身后的两人对视一眼,眼里的惊叹和揶揄。 虽然他们早知道他们教主是去找了那位曾是他未婚妻的朱皇后,也不是没有大胆地想过教主会不会给鞑子皇帝戴绿帽子,但没想到教主不愧是教主,他们只敢想想的事,他还真做了,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自以为已经沐浴收拾过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张无忌哪里能知道过来人的眼睛有多尖,回到房间的他坐在床上兀自出神了一会儿,他脑海里想的当然是他刚刚在青天白日里探的香闺的主人。 然而有关于朱九真的事,他在崖底想了五年都想不通,如今只不过是再多浪费一点时间。 眼看天也完全黑了下去,张无忌惦记着晚上的行动,只能开始闭眼打坐调息强迫自己静下心来,等待着夜空出现他们和范瑶约定好的烟花信号。 但出乎意料的是,在此之前赵敏先找上了这家客店。 张无忌住店登记的时候报的是假名曾阿牛,赵敏竟然知道,让店家把他这位‘曾先生’叫了下来,张无忌看到赵敏出现后自然是警惕的,还以为她是知道了他们的计划前来抓捕,但赵敏看起来却只是来找他喝酒。 张无忌知晓她诡计多端,从她出现就事事提防,更不用说喝赵敏倒的酒了。 赵敏也不意外他的不信任,这在她预料之中,她眼里含了一点笑意,自顾自拿起张无忌面前的酒杯喝了一口,又放回去,心中强忍羞意,但面上却是神情自若地笑道, “我已经亲身试了,这酒里没有毒药,你可以放心喝了吧?” 张无忌冷眼瞧着她的一举一动,既不阻止也不应承,若他当真是个毛头小子,或许会不明白赵敏这些举动,但在此之前他已经遇到一个世上最会魅惑人心最有手段的女人,被她迷地神魂颠倒,色令智昏。 他在心中自嘲苦笑,甚至连对方害了他性命都可以原谅…… 于是赵敏的这种略微眼熟的挑逗意味的举动在他眼里甚至只是拙劣的模仿,他甚至能敏锐地察觉到她这位未婚年少的郡主是从谁身上学到的这种男女之间调情的手段,又是在什么场景学会的。 脑海里的想象让张无忌原本尚算愉快的心情顿时被阴霾覆盖,再开口时语气就冷硬许多了,“不必了,今日我已喝了许多酒了,郡主便自得其乐吧。” 赵敏被他这无动于衷的态度伤到了,有些难堪,同时心中也有些纳闷地嘀咕,怎么会没有用,明明从前看那个女人就是这样逗弄她哥哥的,这样一个铁骨铮铮的蒙古硬汉都被羞地面红耳赤。 她恼怒质问,“都这样了,你也不信我?我在你心中就这般狠毒?” 张无忌并非故意想激怒她,他之所以还愿意和赵敏在这里喝酒,开始是以为她察觉到不对劲前来试探,后来便是想要顺其自然把这狡诈多谋的蒙古郡主拖在这里,好方便范瑶在万安寺里进行的准备事宜。 担心赵敏一走了之,他到底解释了一句。 “我妈妈临死前曾对我说过,越是漂亮的女人越是会骗人,我不敢信你。” 这句话里隐晦的奉承让赵敏高兴了一些,然而提到这个话题又不免让张无忌想起那个此生骗他最狠伤他最深的女人,这也算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从那以后,他真是再不敢小觑天下女子。 只是唯独面对真正伤害过他的那个蛇蝎美人,就算是再次受她骗他竟也心甘情愿。 张无忌心中忍不住对如此不争气的自己感到讥诮,脸上神情免不了带出一些,他不欲赵敏窥见,便微微侧了侧脸,此时夜色如墨,客店的大堂里全靠烛火照明,烛光影影绰绰,并不太能看清对面人的脸。 而张无忌这一侧脸,烛光打在他下颌,从赵敏的角度恰好看地一清二楚,她面色猛然一变。 “你!你……你嘴上的伤是谁咬的?!” 张无忌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下意识抬手摸了摸嘴角的伤口。 他之前对赵敏说的话倒也并不全然都是推脱,万安寺里那一桌准备好的好菜后来到底被两人中间休息时一起吃了,那一壶好酒也被朱九真灌给他喝了,只是地点却是在床上,方式……总之比赵敏方才大胆了不知多少。 嘴上的伤那时被酒刺激地生疼,他红着眼求她别这么玩,朱九真却不肯放过他,再者那酒有多少进了他口中,她便同样喝了多少,她唇上也被他咬伤了,他便只能随着她一起胡闹。 后来疼地麻木了,到现在唇上的感觉还没有恢复,倒是叫他忘了这回事。 张无忌想起自己就是顶着这副模样出现在人前,还有刚回来时杨逍和韦一笑的突然无言以对,不免有些羞窘,还有些对朱九真所为的无奈,但想到她此时和他一样的形容又有些窃喜和愉快。 如此种种情绪,都落在了对面紧盯着他的赵敏眼中,完全否定了她心中的那些为他辩驳的理由,这的确不是他因为什么勉强得不得了的原因自己弄伤的,这酒是他和一个女人亲近过留下的痕迹。 她伤心气愤极了,再次质问道,“是谁?!”既然被她发现,张无忌也不慌张,他也并没有理由说谎哄骗赵敏,他倒是想毫无顾忌、痛痛快快地对她这位蒙古郡主道出他们鞑子皇帝的皇后的名字,但想到赵敏和朱九真不合,怕她给朱九真带去什么麻烦,到底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于是,张无忌只坦然地回视赵敏,冷淡道,“一个比你更美丽、也更狠毒的女人。” 赵敏毕竟是一个十分聪明的女子,她很快就恍然大悟般明白过来,“就是这个女人曾经骗过你是不是?而你到现在还爱着她?” 张无忌没有回答,然而他的答案对赵敏来说不言而喻。 情窦初开就惨遭夭折的少女终于忍不住湿润了眼眶,她怒骂道,“张无忌!你真是个混蛋!你叫别的女人骗走了一颗心,又来骗走我的心!” 张无忌依旧是那样冷漠的神情和语气,“我从未欺骗过你的感情。” 他的意思显然是他从始至终就没对赵敏动过一点心思,更没想过回应她,这只是赵敏自己一厢情愿的单相思,而这显然更伤人自尊了。 赵敏气恼地脸都红了,眼泪流地更汹涌了。 张无忌望着她这副难得狼狈的模样,心底到底还是有了一丝触动,倒也不是感动。 他这个人本身其实就心性良善柔软,虽然经过生活毒打过后学会冷漠一些狠决一些,不再像年少时那样优柔寡断,但那颗赤子之心犹在,所以会为了明教出头,会为六大派奔走。 今日便是换做一个男人在他面前哭的稀里哗啦,他也会觉得不忍过问一二的。 更何况…… 他现在看着赵敏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因得不到回应而伤心哭泣,可几个时辰之前他不也同样在自己深爱的女子面前痛哭流涕、狼狈不堪?于是不免有些同病相怜地感触。 其实之前赵敏如此算计他们,这人又心机深沉并不是什么表面上的单纯少女,他们又是立场相对的敌人,张无忌并不太相信她表现出来的对他的喜欢。 女人为了达到目的有多会骗人,能演地有多逼真,他早已经深刻体会到了。 但至少此时此刻张无忌还是叹了一口气,真心实意地劝慰道,“郡主,并不是你不好,只是……”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顿了一下,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这次却是为他自己。 “此生我在情爱上能具有的最浓烈的爱和恨都已经给了同一个女人,再分不出半点心力给其他人了,便是有比她还好的女子,也是如此。”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中抑制不住地浮现出同时夹杂着痛苦和欢愉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少年在赵敏眼中一直无论面对何种情况都能保持温和从容、镇定自若的面庞上是一种令人见之心碎地苍白脆弱的神情。 显而易见,他正陷在一段绝望的爱情中,无法自拔。 赵敏看地愣住了,停住了眼泪,她一时竟然忍不住对刚刚狠狠拒绝了她的真心的张无忌可怜起来。 她轻声问,“既然爱她叫你这么痛苦,为什么不放弃呢?” 听到她这么说,似乎有些意外于她反过来的劝慰,张无忌淡淡笑了笑,然而笑意中是平静而绵长地悲哀。 “是啊,你说的对,既然一段感情让人备受折磨,不如放弃为好。” “我的理智也是这么告诉我的,各种各样的理由,我也早就在心里劝过自己一千遍一万遍放弃,一度我以为自己能做到,可是每当我再见到她一次就再心动一次……” “为她,千千万万遍。” 张无忌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于是最后我想,就这样吧,就这样相互纠缠,至死方休。” 赵敏的眼泪没再流,可是她只觉得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还要悲伤。 她和他对坐着沉默良久,最后她还是执着地想要一个答案,“那个女人是谁?是周芷若吗?” 其实赵敏这么问的时候就知道她应该说错了,她看到过周芷若看张无忌时和她一样的眼神,但既然是两情相悦,他又怎会爱的如此绝望如此卑微? 果然,张无忌听到她提到周芷若有些惊讶地眨了眨眼,然后又笑了一下,说, “不,是我的未婚妻。” 赵敏还想刨根问底,但这时候窗外夜空中闪现一大片红光,跟着喧哗声大作。 万安寺的宝塔着火了。 张无忌神情一肃,当即毫不犹豫地疾奔出去,将赵敏全然忘在了脑后,等赵敏反应过来连他的人影都找不到了,只能连忙找和她一起来的苦头陀,却被店伴告知她一进店里,苦头陀就急忙离开了。 里应外合31 *** 这天夜里,万安寺的宝塔上起了大火,寺里乱作了一团。 闹起来的时候,朱九真正在寺里另外一处较高的藏经阁里翻看里面的经文,听到动静她便执着手里的佛经来到窗前,眺望远处出事的宝塔,她没有过去参与进这件事,就只是这样平静地注视着发生的一切。 比如范瑶伪装的苦头陀对鹿杖客诬陷的闹剧,汝阳王府的哈总管命人搬来火种柴草堆在塔下烧火,又叫几百名弓箭手团团围困住高塔,之后张无忌和杨逍等人赶来,用乾坤大挪移将塔上的人一个个从火海中带下来。 还有最后灭绝师太的坠塔而死。 朱九真亲眼目睹了这一幕,张无忌要救她,她不肯,朱九真要救她,她也不肯,坠地前的最后一刻,灭绝师太突然对着被冲天火光烧地通红的夜幕没头没脑地大喊了一句话 “驱除鞑虏!复我汉家河山!” 她因为之前一直被十香软筋散消去内力,得了范瑶给的解药不久,还未完全恢复,又因为方才从塔上下来时不愿被张无忌这个明教教主所救与他对了一掌,此刻喊出这句话已经是用尽了她最后一点内力了。 但她的声音依旧在这个喧哗的夜里传出很远很远,至少远处阁楼上的朱九真耳边清晰可闻。 她知道,这是灭绝自己定好的死路。 *** 时间回到前一天的夜晚,万安寺里。 当得知了明教的动向,知晓张无忌这位明教新教主已经入了大都后,朱九真便随意找了一个理由出宫来到了万安寺,她知道若是赵敏得知她来此的目的免不了要从中阻挠一下,她一向喜欢和她作对。 虽然她的所作所为最后对朱九真总是没法造成任何有效的伤害,朱九真也看她向来像是看小猫挠爪子,纯然是无伤大雅的调剂,但眼下的事一拖沓免不了横生许多枝节来,麻烦了许多倍。 因此一到万安寺,她特意直接去了关押六大派所在的宝塔,等她进去了才让人去禀报。 进去宝塔的过程很顺利,虽然这些人都是听从汝阳王府和赵敏的吩咐守住宝塔,但面对皇后的驾临,自然也没法阻挠,尤其是如今在天下离皇宫最近的大都内,朱九真这位皇后的名声几乎已经妖魔化了。 于是守塔的侍卫不但毕恭毕敬为她开路,在听她说要独自与灭绝师太见上一面时连忙将其他一起关押的峨眉弟子带出来关到另一间空屋子里去,还不忘为她搬来舒适的座椅静待片刻。 期间,经过的峨嵋弟子们也瞧见了走道上出现的隆重华丽的仪仗,有些好奇多看了两眼就透过整齐排列的宫人轻而易举注意到了被簇拥在最中间宛如众星捧月般容光绝世的美人。 顿时有人就忍不住惊呼出声。 “师姐!”“朱师姐!”“是九真师姐吗?!” 尽管朱九真已经杳无音讯五年时间,但显然峨嵋派的弟子们并没有轻易忘了朱九真这位师姐,不提她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便是这她那样独一无二、举世无双的美貌也很难让人不印象深刻。 其实朱九真等候的地方和她们关押的房间有一段距离,但她当然不会听不到这动静。 赶着人出来的侍卫原本并不知皇后殿下和关押在宝塔上的汉人反贼们是什么关系,原本就担心她们会不会惊扰凤驾,听到她们的喧哗声还没听清就下意识警告道, “肃静,不可冒犯皇后殿下。” 峨眉的弟子们已经被关押很久了,突然被带出来原本也觉忐忑不安地很。 毕竟她们现下没有内力在身,又都是女子,听到侍卫警告先是下意识安静了一瞬,但很快反应过来侍卫的称呼,顿时都纷纷目瞪口呆,她们险些都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但偏偏这时远处的朱九真也抬起一双熟悉的狐眸看向了她们,点头示意了一下。 而很快她身边就有一个宫人走过来,用侍卫对待她们时更倨傲的态度警告了那些侍卫一通,尽管是以状似好意地提醒般说这些姑娘都是皇后殿下的同门师姐妹,多年不见只是打个招呼并无妨碍。 直到这时,女孩们才反应过来,但还想说什么却已经过了转角看不见了。 而朱九真显然也没有留下她们说话的意思,毕竟她们已经不是一路人,又有什么好说的呢,她倒是能够若无其事地和她们一叙旧情,只怕她们并不能够。 很快,朱九真就步入了已经收拾过一遍的牢房内,与她的师父久别重逢。 这次重逢显然不会愉快。 一进去,朱九真面对的就是灭绝师太锐利森寒如利剑的目光,她冷肃着一张本就古板的脸喝问道, “你来做什么?” 和那些峨嵋弟子不同,对于朱九真的到来和她如今的身份,灭绝师太的神情并没有什么意外。 就像后来朱九真和周芷若说的那样,灭绝师太是早知道她入了宫的,毕竟她一去不返,作为灭绝曾经最看重,寄予厚望的弟子,灭绝肯定是会找寻她的下落的。 甚至一开始她还难免担心又是出了如纪晓芙这样情情爱爱上的问题。 毕竟就朱九真那般惹眼的容貌可一点都没法让她免于这份担忧,这也是她前几年拘着朱九真不让她太早踏足江湖的原因之一,就是怕她年纪太小被心思不正的男人哄骗了去。 但最后出乎预料,是她低估了她这个徒弟的能耐! 朱九真也早就料到灭绝迟早会找到红梅山庄去,她可没想隐瞒,大部分时候,不管是做好事还是坏事,她可都是坦坦荡荡、明目张胆的,所以她给师姐妹们送答应给她们的礼物的同时还给灭绝师太送了一封信。 不过,显然,灭绝师太比朱九真更不愿意峨眉和蒙古朝廷扯上任何关系。 自那以后,朱九真这个峨眉弟子的消息被瞒地死死的,而武当知晓她是张无忌未婚妻的多是武当七侠这样的高层,因觉得张无忌已经死了,不好影响她这个未婚的少女,之后也没再往外传播。 因此,江湖上可谓连她的一点踪迹都找不到。 不过后来,朱九真和灭绝师太倒是还在大都见过了一面。 就像周芷若曾以为的那样,灭绝的确试图过命令朱九真祸乱元朝,她的确是个性格十分正直刚烈,甚至嫉恶如仇到矫枉过正、正地发邪的地步,因此在有关于一些她觉得重要的目标上,必要时她也可以不择手段。 就像她曾经想过利用纪晓芙杀死杨逍,如今她也可以利用朱九真来达到驱除鞑虏的目的。 而纪晓芙和朱九真在这过程可能会有的伤害、事后要承担的甚至是生命的代价,在灭绝师太看来都是值得的,一方面她自己也可以同样不惜性命,另一方面便是她觉得她们已经背叛了正道,算是死得其所。 其实朱九真对于祸乱元朝是无所谓的,但她并不愿意自己成为别人控制在手上的刀。她做任何事只会出于她想要这么做,没有人能够命令她,哪怕那是她的师父。 也是因此,灭绝认定朱九真被权势地位迷了眼,才气的彻底和她一拍两散。 眼下再见到她,灭绝也并不想搭理她,质问了她这样一句表达了对她的不欢迎后就干脆闭上了眼打坐,打算眼不见为净,当然这也是因为她多日未进食又没了内力傍身,实在是没有力气和她争吵。 朱九真轻笑一声,不以为意,因为接着她只用了一句话就成功让灭绝没法不理会她。 “倚天剑和屠龙刀在我手里。”这句声量不高不低的话在安静的囚室里一落地,就宛如千钧之重打破了灭绝的平静,她猛然睁开眼目光如冷电般直射向就安之若素地坐在她面前、且微微含笑似乎好整以暇等待她反应的朱九真。 灭绝想起最开始朱九真要下山时给她的理由,一是历练,二是为她找回失落的倚天剑。但后来她算是全盘否定了朱九真这个人,自然也没把她这话当真。 没想到她竟然真的找到了倚天剑! 然而下一瞬灭绝就意识到了不对劲,因为屠龙刀! 倚天剑本就失落在中原,要找回来虽说难但也并非不可能,可是屠龙刀,江湖人人皆知如今屠龙刀就在金毛狮王谢逊的手上,而谢逊流落在海外,没有人知道他如今的所在…… 不,还是有一个人知道的! 灭绝想到了光明顶上突然横空出世的张翠山和殷素素之子,张无忌。可她怎么想都想不明白朱九真是何时认识地张无忌,又是怎么从这一看就是硬骨头的小子嘴里翘出他父亲母亲宁死也要守住的秘密? 灭绝没有问朱九真,因为她已经想明白了一件事。 那就是无论中间发生了什么事,都说明朱九真是早有图谋,精心设计! 而且更危险的是…… 灭绝师太不自觉眯起双眸探究和审视地看向朱九真,半是试探半是确定地问, “你知道它的秘密?” 她刻意问的含糊不清,但朱九真显然明确地领悟到了她的意思,她笑着点点头,肯定道, “是,我知道倚天剑和屠龙刀的秘密。” 这些年里关于倚天剑和屠龙刀的流言在江湖上流传甚广,为此引起许多腥风血雨,但灭绝对那些人从不如何在意,因为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只投向了屠龙刀,只因为那句‘武林至尊’,对于倚天剑倒是少有人注意。 但现在,若是常人定然会以为她话里的‘它’是代指屠龙刀,但朱九真却一起提了倚天剑。 这也湮灭了灭绝师太最后一丝期望。 尤其之后朱九真还贴心地补充道,“师父怕是忘了,朱武连环山庄的武烈可是郭靖的弟子武修文的后人。” 所以灭绝这个郭靖的女儿郭襄传人知道的事,武烈未必不清楚,不然他们当年在红梅山庄费心设那么一个局,难道真的只是为了一把据说能号令天下的破刀吗? 谢逊倒是拿到了刀,但他可没能成为什么武林至尊,反而沦为丧家之犬。 灭绝听着朱九真的声音娓娓道来,再看她始终含笑自若的面庞,却由衷从心底感到一阵寒意。 “看来……你拜入门下也是计划的一环。” 朱九真爽快地承认了,“是,我本就是冲着倚天剑去的。” 虽然朱九真拜师那会儿倚天剑已然从峨眉失落,但是江湖上论谁最有可能找到它,还是非灭绝师太莫属,朱九真原本是想着要守株待兔的,但谁让灭绝师太太过信任她,让她得以在好几次有了线索时从中做手脚。 以致于这才有了朱九真后来目标明确地到了汝阳王府去取回倚天剑。 对面的灭绝不禁为朱九真心机之深感到恐怖,她拜入她门下的时候才多大?不到十岁,但这些年朱九真在她面前却未能露出一丝破绽,将一个讨喜乖巧又上进努力的弟子扮演地天衣无缝。 现在她其实很不想和朱九真打交道,然而…… “既然你已经拿到了里面的东西,就知道那是郭大侠为后人光复河山准备的。” 灭绝严肃而急切地质问,“你有没有把它给蒙古人?” 朱九真摇头,“没有。” 灭绝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但紧接着她也意识到朱九真也未必就会把东西给她给汉人这一方,就算给了,但是如今显而易见朱九真皇后的身份和她在蒙古人朝廷中的权势地位比起那份用处不知如何的兵书更为重要。 或者说,有了她的襄助,《武穆遗书》才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但当初那些大义凛然的话灭绝就已经劝说过朱九真一遍了,那时的她没有听从,难道现在就会乖乖听话吗?然而灭绝还是不得不苦口婆心地再说一遍。 然而回应她的却是朱九真连同身份的否决,她不是汉人,她没有那么多情怀。 但灭绝当然不能够接受这个理由。 其实朱九真提起倚天剑和屠龙刀的目的之一是归还倚天剑里的《九阴真经》给峨眉,毕竟这些东西对已经钻研过的她来说没有了用处,这也算是报答峨眉的教养之恩吧。 当然其他两样东西她不觉得属于峨眉,谈不上还。 以及朱九真知道张无忌已经率领明教的人到达大都,赵敏身边又有苦头陀这个卧底里应外合,要救出六大派应该不成问题,当然她来到万安寺便是打算亲自坐镇,若出现意外也可补救。 其他门派她自不会理会,只是峨眉罢了。 然而这回朱九真和灭绝师太又一次不欢而散,灭绝师太拒绝了她的帮助,甚至拒绝了拿回《九阴真经》。 临走之前,她这样对朱九真郑重道, “真儿,为师生平有两大宿愿,第一是逐走鞑子,光复汉家山河;第二是峨嵋派武功领袖群伦,盖过少林、武当,成为中原武林中的第一门派。” “然而若能达成其一,其二也尽可舍弃!” 灭绝师太说到这里,脸上神情不再慷慨激昂,也不再说那些朱九真根本不认识所以也无动于衷的百姓妻离子散的人间惨象,而是突然站了起来,然后平静地直挺挺对着朱九真跪下了。 朱九真这下是真的惊了。 她虽没什么尊师重道的观念,但灭绝师太对她到底只有恩没有仇,她自也不可能去折辱她。 朱九真下意识向前一步想要扶她起来,但灭绝师太摇了摇头,继续道, “真儿,你不必管我,甚至也不必管你那些师姐妹。” “但是,我想请你好好想一想,教养你长大的师父是一个汉人,和你一起习武玩闹从酷暑到严寒的同门姐妹是汉人,她们各自背后因为蒙古人生离死别的亲人也都是汉人,死的每一个汉人都是我们的同胞。” “我只希望当你看到他们的血汗时,能唤起一点良心,站在他们这一边帮帮他们。” *** 而现在,朱九真终于明白了师父的话。 宫闱纪事32 *** 张无忌等人救援的情况很是顺利,但在离开时却发生了一点意外。 只听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清脆而急促的马蹄踩在大都城内的青石板砖上发出哒哒声响,不是一个,而是一群,以致于造成的动静十分大,但这声音并不嘈杂凌乱,反而似乎有着某种井然有序的规律。 而有些经验和见识的人,就能听出这是属于军队的声音。 “糟了,有人带兵过来了!” 在大都生活最久的范瑶最先反应过来,立即警示教主张无忌快些带着人撤离。 但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骑兵的速度向来是军队中机动性最快的,在已经听见动静的情况下,不过一会儿那支军队就从黑夜里的街道尽头来到了眼前。 黑压压地俱是骑马着甲的蒙古大汉,而为首之人胯下一匹毫无杂色、膘肥体壮的高大白马,格外显眼,薄甲包裹着一具猿臂蜂腰、两腿修长的青年武将的身躯,头上束发金冠闪闪生光。 宝塔上的火光照过去,露出一张剑眉星目、神情坚毅的面孔。 此人正是汝阳王府的世子扩廓帖木儿。 他原本正在外领兵镇压叛贼,刚刚回大都述职,还在城外就见到了万安寺宝塔冲天的火光,连忙带了人过来查看。 跟着他的都是从战场上九死一生淬炼出来的蒙古精骑,而这显然给张无忌等人带来了不小的麻烦,加上原本万安寺里守卫的武士,若要突围出去显然要好一通血战,好在扩廓帖木儿带进城人不能太多,只几百人罢了。 但就在这时,远处竟又传来火光,且是两道。 一道来自汝阳王府所在的方向,一道却是万安寺内的藏经阁。 扩廓帖木儿见状原本正要赶去汝阳王府,然而却听万安寺里的侍卫们尽皆大惊失色,惶恐无比地喊道,“救驾!快救驾!皇后殿下正在藏经阁内!” 于是胶着地缠斗中,武林这一边的张无忌和朝廷那一边的扩廓帖木儿脸色都猛然一变。 但很快张无忌就想起朱九真那一身他都无可奈何的高绝武功,怕是什么样的大火都没法困住她,而眼下现场刚救出来的六大派等人却等着他带他们逃出去,于是尽管还是免不了担心,但面上还是冷静镇定如常。 扩廓帖木儿却与他不同,闻言立即就从手下抽出一半的人前往藏经阁救驾。 形色匆匆,背影潦草。 只不知他抛下同样起火的汝阳王府而去藏经阁到底是因为不得不救驾还是因为在那儿的人呢。 *** 朱九真的确没什么事。 所以她正好端端地坐在藏经阁远处的凤舆内,周围是拱卫保护她的宫人和侍卫。 华贵的凤舆窗户和门都打开着。 朱九真正坐在里面静静看着她亲手点燃地这把火,所以扩廓帖木儿赶来的时候她第一时间就注意到并且看了过去。 凤舆上居高临下的红衣美人,马上桀骜不驯的青年将军。 两人在夜色中毫不退让地对视也是对峙着。 就像他们初见时那样。 * 骄傲的少年他遇上骄傲的少女,仅仅惊鸿一面他便被她有别于寻常女子的明媚肆意的勃勃生机所吸引,他说她像匹难驯的烈马,对她充满征服欲。 于是下一瞬他便被她一鞭打地从马上摔落在地。 她骑在他的脊背上笑他果然是一匹万中无一的好马,他艰难翻身想要挣脱,却又反被她抬脚踩在胸膛上动弹不得。 他仰躺在地上望着她,双眸被如火烧的情欲点亮燃。 而现在,扩廓帖木儿策马而来,隔着一段距离便翻身下马,步行到了凤驾前,恭敬地弯下他高傲的头颅和挺直的脊梁,称臣行礼, “参见皇后殿下,臣救驾来迟!” 凤舆上的朱九真见到他后原本平静地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庞又含上深浓而妩媚的笑意,看着他行完礼便叫起,口中却还是如往昔一般称呼他,嗓音里是似有若无地娇媚撩人, “保保,你来地恰到好处呢~” 扩廓帖木儿的汉名就叫做王保保,在汉人听来自然是不伦不类的,但朱九真天生性子恶劣,于是曾经与他在一块儿时为了欺负他总是故意喊他保保。 然而物是人非,身份有别,如今的朱九真依旧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暧昧又亲昵地称呼他旧时的爱称,但扩廓帖木儿却不得不顾忌对汝阳王府的影响,不敢再应下。 这并非他冷漠无情,甚至恰恰相反,看似多情的她才是真正无情的那个人。 毕竟当初背叛他利用他和汝阳王府当垫脚石的是她,而如今他也不信聪敏狡诈如狐的她会真的不清楚她依旧与他牵扯不清会给汝阳王府带来什么麻烦,他只会怀疑她又是有了什么筹谋算计。 从前他最喜欢她的笑,如今也最怕她的笑,只因她那天生不安分的性子,向来是唯恐天下不乱,只有做了什么让她高兴但让其他人不高兴的坏事,她才会笑地这样灿烂,如此恶毒又如此美丽。 正如原本就腐败黑暗的朝堂如今因为她被搅地越来越浑浊不堪。扩廓帖木儿早已经确定朱九真的存在对于蒙古摇摇欲坠的统治只会有加速崩塌的作用,她与他绝不是同一立场的人,所以他应该做的是杀了她,绝不能因她那些蛊惑人心的甜言蜜语而动摇…… 俯首的扩廓帖木儿在旁人无法察觉到的阴影里狠狠闭了闭眼,再抬头时便恢复了冷面无情。 “臣送殿下回宫。” 万安寺里出了这么大的事,皇后的凤驾是不可能停留的了,扩廓帖木儿现在首先要做的不是平息万安寺内的叛乱,而是护送凤驾回宫以保护皇后安危。 凤驾离开万安寺的同时,张无忌等人也突出了重围,按照安排好的路线离开大都。 武功最高的张无忌领下了断后扫尾的任务,他最后还是登上高处眺望了一眼藏经阁所在的方向,就见到了凤驾与他们背道而驰离开的方向,他终于完全放下心来。 但随即张无忌又注意到了凤驾旁那道骑在马上护卫的身影,目光沉沉。 扩廓帖木儿,王保保,汝阳王府的世子,赵敏的兄长,更是与他一样曾经差点娶了朱九真为妻的男人。 *** 朱九真顺利地回到了宫中,但是一回宫便病倒了。 问就是被万安寺的火惊吓到了,她贴心地不愿让自己过了病气给元帝,所以在元帝焦急地赶来探望时都将其拒之门外,元帝当然不会责怪他心爱的皇后,随即就申饬了扩廓帖木儿和汝阳王府。 毕竟万安寺里关押的六大派等人本就是赵敏负责,算是她办事不利,至于为何只申饬扩廓帖木儿一人,是因为他护驾不力还是因为他和皇后往昔的关系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不过好在,不过两三日,朱皇后的身体就从惊吓中恢复过来,能够见人了。 而她一复出,就牢牢抓住了皇帝的心神。 元帝并不爱处理政务,反而沉迷于木工建筑之道,当初元帝在太子的府邸里对朱九真一见钟情自然是因为她那明艳无匹、光彩夺目的容貌,但之后长久的痴迷和宠爱则是因为朱九真与他志趣相投。 她不仅不会像其他人一样劝谏他不要不务正业,懂他的爱好,和他一起做木工,做建筑模型,甚至总能想出更新奇有趣的玩乐,比如在他生辰时曾用银水浇灌地下蚂蚁的巢穴制作出的一座大自然鬼斧神工的精巧壮观的蚁宫。 这日朱九真又与元帝在一起比拼设立房阁。 其中所用的材料自然是极尽奢华,不提木料有多金贵,房阁都是用金珠作为装饰。 近侍的官员负责评判,却总是故意说元帝所建房阁不如某某官员居宅别致,元帝不服气,于是又下令拆毁重建,近侍官员则趁机把金珠刮去,装入自己腰包。 朱九真将这一切都尽收眼底。 这些官员能糊弄得住元帝,当然糊弄不住她,但是她为什么要阻止呢,因为如今不听她话的官员自然早就不会出现在她和元帝身边了啊,既然是自己人,给一点甜头又有何妨呢。 但她能够视而不见,有人却不能。 元帝正在朱九真的劝慰和鼓励下重新设计房屋时,又一位皇后到来了。 如今后宫里的三位皇后,除了朱皇后都失宠已久,伯颜忽都皇后因为前一位权臣燕铁木儿的女儿答纳失里皇后废弃后逐出宫中被杀害的结局,自坐上后位便力求安分守己。 因此来的自然只会是出身高丽的奇皇后了。 奇皇后本是高丽贡女,一入宫便宠冠后宫,从答纳失里皇后到伯颜忽都皇后,连皇后都换了,她始终屹立不倒,甚至还在反对她封后的权臣伯颜死后成为了第二位皇后,她生的儿子如今也成为了太子。 或许是因为觉得当了皇后就该母仪天下,奇皇后一改从前作风,刻意将自己塑造为“贤后”的形象,无事则取《女孝经》、史书,访问历代皇后之有贤行者为法。 当然面对日渐昏庸荒淫的帝王,也免不了尽贤后的职责进行劝谏。 果然,一到来奇皇后便再三恳求元帝爱惜身体,不要受朱九真这个祸国妖后蛊惑沉迷她进献的天魔舞,并且停止土木兴建的大肆挥霍。 这些话自然是再正确不过的,然而忠言逆耳啊,元顺帝听得此言勃然大怒,高声吼道 “古今只我一人而已!” 说完也丧失了兴致,拂袖而去,只留下奇皇后满面悲戚地站在原地,等在旁边心满意足看了一场好戏才慢悠悠离开的朱九真经过时,奇皇后又不免对她怒目而视, “你这个妖女!大元的江山迟早要毁在你的手上!” 自从朱九真入宫后,一切就都变了。 长江后浪推前浪,这个美丽得冠古绝今的女子几乎复刻了奇皇后从前的道路,不,应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好不容易才让其重新复出封相的脱脱,只因为反对朱九真立后就再次被贬谪,甚至因为她的挑拨,从前和他们母子紧密合作的脱脱不知为何竟反对她的儿子猷识理答腊成为太子,以致于反目成仇。 而皇帝对她的言听计从更是令人恐怖,已是到了色令智昏的地步! 奇皇后不得不对她充满敌意。 而朱九真对奇皇后的谩骂其实并不如何在意,依旧微微笑着,然而她可不是什么能受委屈不还击的性格,只见她更加靠近了奇皇后一些,用只有她们两人能听见的嗓音似笑非笑道, “妖女?您的好儿子可不这么认为呢~” 此话一出,奇皇后便如之前的元帝一般瞬间勃然大怒,却又不得不因为担心话里的内容被其他人知道而隐忍下去,憋地神情扭曲难看至极。 与之相反的是,朱九真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灿烂耀眼,甚至直接仰面大笑而去,何其猖狂肆意。 *** 或许真是母子之间心有灵犀,当天晚上太子爱猷识理答腊便出现在了朱九真的寝殿之中。 颠鸾倒凤33 *** 当太子爱猷识理答腊熟练地从密道里进来寝殿的时候,朱九真正独自在浴池里沐浴。 热气蒸腾、朦朦胧胧的水雾缭绕中是一具欺霜赛雪的绝美玉体,婀娜曼妙,美不胜收,水面之上是一双玉藕似的手臂枕在浴池边上,脖颈裸露,修长优美。 再其上是一张令人屏息凝神、目不能移的绝美面庞。 肌肤雪白如凝脂,湿润的黑发如鸦羽,极致的白与黑的强烈对比原本是极其干净素雅乃至单纯到圣洁的地步,但眉心那一点殷红和不点而朱的樱唇宛如画龙点睛一般为整张面庞增添了极其秾艳的一笔。 于是天上圣洁无暇的仙子坠下云端,她是妖精,她是魔女,她主导人间男欢女爱、纵情享欲之事。 她带人上极乐之地,她叫人坠入地狱。 爱猷识理答腊还是个年龄比张无忌还小的少年人,正处于身体最青春骚动的时候,一见这等人间绝色、活色生香的至美之景年轻的身体立时情不自禁地微微颤抖起来,脸红耳赤,呼吸急促。 他下意识便目愣愣往浴池边的朱九真,脚步急切凌乱。 朱九真微微阖着那一双狭长的白狐般的眼眸,似乎因为浴池中温暖的水流的抚慰而处于舒适的小憩中,对爱猷识理答腊的到来毫无所觉。 而爱猷识理答腊直到来到她身边,再忍不住屈膝跪在了浴池边上,弯腰俯身,伸手握住那雪白光滑的香肩,低头恨不能立刻用他的唇和吻代替那一颗颗晶莹的水珠流淌过那一身冰肌雪肤的每一寸地方。 他也确实这么去做了。 但就在触及前的一瞬,一根纤长玉指轻而有力地抵在了他唇上,阻止了他下一步的举动。 那手也是极美的,雪白柔软,许是泡在热水里久了,指尖是胭脂般的艳色。 恰是诗中,红酥手。 爱猷识理答腊顺着这纤纤玉手看到了一双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的白狐眸。 闭眼安睡时的朱九真只看外表皮囊便已是一位容色无双的绝世美人,然而只有当她睁开眼时,那一副活色生香的美人图才真正活了过来。 眸中是令人目眩神迷的飞扬神采,绝美的面庞霎时光彩照人。 容光焕发,璀璨生辉。 但往日里那双妩媚含笑、眉梢眼角皆是撩人春情勾地爱猷识理答腊身心沉醉的白狐眸里此时却是一片寒凉地讥诮,冷若冰霜。 让爱猷识理答腊发热的头脑都瞬间清醒了一点。 “哼~” 朱九真轻轻地哼笑了一声,语气却是冷嘲热讽的,“这不是尊贵的太子殿下吗?怎么出现在我这样祸国殃民的妖女寝殿里了~” 此话一出,爱猷识理答腊头脑清醒了一半。 他立刻意识到她是为了什么生气,而他原本也正是为此而来的。 爱猷识理答腊的双手依然抚在那洁白无暇的雪肩之上,只是动作小心翼翼了许多,他的表情也从痴迷带上了几分讨好,熟练地开始伏低做小地哄人, “真儿,我的好真儿……” “旁人不知道,但本殿下自然是最清楚的,真儿你是这天底下最美丽最善解人意的女子,你是本殿下最得力的贤内助啊,若不是父皇那个不要脸的老家伙横刀夺爱,你我如今就应该是一对人人称羡的神仙眷侣了……” 爱猷识理答腊自小学习汉学,受儒家文化教育,别的不知道学到了多少,但至少说起甜言蜜语显然是十分擅长的。 但朱九真自己就算这世上最口蜜腹剑的人了,怎么会这么容易动摇。 或者说她原本就并不为白日里奇皇后当众谩骂她为祸国妖妃的事而动怒,所以如今自然也不会有因为爱猷识理答腊的话而消气这一回事,她只是单纯地作为一个看戏的人并不愿意这场精彩的戏码那么快落幕罢了。 所以接下来朱九真依然保持着冷若冰霜的神情,并为这场戏剧奉献了高潮。 她毫不犹豫在爱猷识理答腊脸上扇了一巴掌。 “啪”地一声脆响在寝殿里响起,朱九真自然是收了力的,不然以她如今的武功不收力她现在就能把爱猷识理答腊玩死了,但这一下巴掌的力道也绝对不轻。 少年的太子那养尊处优随了母亲奇皇后偏向文弱秀丽的面庞上立刻浮现出清晰地鲜红五指印。 爱猷识理答腊的脑袋都被打的偏了一下。 但他懵了一瞬,反应过来虽有些生气,但脸上神情更多的却还是委屈, “真儿,你未免也太不讲理了,母后是母后,我是我,我是如何真心待你的,天地可证,你怎么能迁怒到我身上呢……” 朱九真的脾气向来是不怎么好的,与刻板印象里性情柔顺的汉女截然相反,喜怒无常,有时甚至会像现在这般直接动手打人,然而美人骄纵暴烈亦有一种独一无二地肆无忌惮地美丽。 爱猷识理答腊起初是觉很是生气的,然而如今早已经习惯了。 更何况她是他的第一个女人,因为她,他才从男孩变为了真正的男人,似乎也因此她仿佛掌握了他欲望的开关,让他从此只有对她的身体才食髓知味、欲罢不能,他一日不见她,便觉食不知味、寝不成安。 而他现下最担心的只是朱九真这次打在了他的脸上,让他明天没办法见人,不住地探头在浴池边上照自己的脸,一边这样抱怨,但就算是抱怨也是嘟嘟囔囔的。 在爱猷识理答腊眼里的朱九真和其他人眼里的朱九真是不同的,当初她在他们彼此最为恩爱情浓的时候被元帝看上,被迫入了后宫,在他看来他们是一对被拆散的苦命鸳鸯,是唐朝时的寿王和杨玉环。 他的父皇元帝显然是一位像唐玄宗李隆基一样会把元朝带入衰落乃至于灭亡的昏君,这大好江山还需要他这个太子来挽狂澜之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这些年朱九真虽然身在后宫,但心却仍然向着他,帮助他做了许多事。 元帝倦怠朝政,沉湎享乐,几年前立了爱猷识理答腊为太子,第二年就命中书省、御史台、枢密院凡奏事先启皇太子,实际上就是把朝政交给了爱猷识理达腊。但此时他与再度复出为相的“奶公”脱脱的关系却发生了微妙变化。 在爱猷识理答腊之前的皇子大多年幼夭折,因此他出生后就被元帝交付给了当时的心腹宰相脱脱府里抚养。 原本脱脱对爱猷识理达腊的呵护照顾当真是无微不至的,不仅在爱猷识理达腊出生后就以正宫皇子的待遇对待他,多年前他们在云州遭遇山洪时还曾抱着爱猷识理达腊单骑奔向山上,救了他一命。 后来甚至还花私人所有的巨财十二万二千锭在大都健德门外修大寿元忠国寺,为爱猷识理达腊祈福,称一句把他视若亲子都不为过,就连爱猷识理达腊入学端本堂的事也是脱脱在管。 但唯独在册封爱猷识理达腊为皇太子的问题上,脱脱却以正宫皇后伯颜忽都可能会有生育为由,表示反对,因此爱猷识理达腊虽被立为皇太子,却迟迟未能受册与谒庙。 要不是那时朱九真在宫中与宫外的爱猷识理答腊里应外合,这才能陷害脱脱将其贬谪流放而死。 而自脱脱被逐杀以后,元帝在朱九真的蛊惑和近臣哈麻引诱下彻底堕落,声色犬马,沉溺密宗,修炼所谓“男女双修之术”,还在宫中建清宁殿,绕殿一周建百花宫,每五日一移宫。 朝政则交给已然明正言顺的皇太子爱猷识理达腊。 但这仅仅只是个开始,而之后,爱猷识理答腊还有一件大事需要朱九真帮忙呢。 自从正式当上太子后,他的权利欲望越来越旺盛,尽管元帝几乎将朝政几乎全权交给了他,但他仍然不满足,不仅在朝堂上为了专权而排除异己,甚至开始一一逐去元帝的心腹之臣,意图谋划“内禅”。 所以不管是从情感方面还是利益方面,太子都不想和朱九真疏远,于是眼下尽管被打了一巴掌有些恼怒,也只能当初情人间的情趣,继续低三下四地替他的母后道歉讨饶,还指天发誓道, “母后如今只是还不知你的好罢了,待我们的计划成功,我登上皇位,便立即立你为皇后,到那时你和母后就是正经的婆媳关系,她自然知道我们是一家人啊……” 但朱九真却并不对他的承诺领情,她眼尾微微上挑带出妩媚凌厉的弧度,抬手抚了抚自己如鸦云堆积的鬓发上斜插的那一只九尾凤钗,轻蔑地微微一笑道, “难道你忘了,我已然是皇后了,可不稀罕你口头空空的日后。” 爱猷识理答腊素来知道朱九真难缠,只好一再让步,本以为朱九真是要让他立下字据什么的切实证据好以防他日后变心不兑现承诺,然而朱九真提出的要求却与什么权势地位毫不相干。 她轻启朱唇,道,“我要你学狗叫。” 爱猷识理答腊神情有一瞬间的震惊,紧接着又是屈辱又是难堪,他想要发怒、想要拂袖而去,然而他一低头对上的就是水中的美人含珠凝露的雪白娇艳面庞上那一双好整以暇、正饶有兴致看着他的白狐眸。 明明他在浴池上,她在浴池下,然而处于下方的她面对处于上方的他却反而是居高临下的气势。 而他已然落了下风。 爱猷识理答腊看着如此美艳如此霸道的朱九真,一边仍然倔强着不肯低头,毕竟他本就是天底下身份最尊贵的人之一,能叫他低头的人少之又少,更何况折辱,且他本身也正处于最要面子的少年时候。 可是另一方面,少年生性向往强烈刺激的心却蠢蠢欲动,暗自为这样罕见强势的美人而兴奋。 就像理智与情感的激烈冲突。 而爱猷识理答腊原本就不是什么意志坚定的人,很快就缴械投降,他环顾四周确定了寝殿内只有他们两人,腰弯地更低,头更凑近朱九真光裸的肩颈,有些为难,但最终还是在她的耳边轻轻叫了一声, “汪~” 朱九真抬手将他放在自己雪肩上的手轻轻顺着洁白如凝脂的肌肤向下,覆上随着摇摇晃晃的水波之下起伏的雪峰红梅,身后的少年呼吸一窒,继而陡然粗重了许多,看向水面的双眼更是已然发直了。 但这时朱九真却停下了动作,抬眸媚眼如丝地看着他,“还不够~” 这语义不明的暧昧言语似乎是在说他对她身体的抚慰还不够,但爱猷识理答腊却从她白狐眸中明晃晃地恶劣笑意明白过来她是在说他给的歉意还不够,而他也仿佛本能般知道怎样做能让他接下来获得更多奖励。 “汪!” 已然面庞红如晚霞的少年模样微微含羞地张口叫唤,在朦胧水雾中越发秀色可餐。 朱九真微微侧脸,让他早已滚烫干渴的唇瓣贴上她修长美丽的颈间雪白的肌肤,少年立刻像久旱逢甘霖般急不可耐地去舔舐她锁骨上颗颗滚动的晶莹水珠。 也不必朱九真再暗示引导,就已经无师自通地把自己当做一只忠诚的乖狗狗,一边舔一边冲给予他甜头的主人更加热情地叫唤,并且声音越来越响亮,到最后他已然从这个游戏立体会到独有的特殊的乐趣。 朱九真慵懒地闭着眼享受着乖狗狗的抚慰,雪白的脸庞面如桃花,春色如许。 感受到少年身体差不多兴奋到极点的时候,她突然转头,从水池中微微探出身子,站了起来,在水下时原本就若隐若现的美妙胴体如今更是仅仅只是被薄薄的水雾聊胜于无地遮掩一二。 爱猷识理答腊看着这一幕,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刺激地往上冲,头脑昏沉不清。 但这时朱九真却抬起裸露的一双玉臂搂住了浴池边上呆愣愣的少年的脖颈,然后在他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紧接着神情猛然一变,狐眸紧缩成几乎竖瞳的模样,瞳孔中闪烁着极为冷酷的光芒,朱唇咧开露出森白的利齿。 俨然是一副极具兽性的凶残、毫无人性的表情,似乎下一刻便会狠狠咬上他的脖颈生吃他的血肉。 逼真地让爱猷识理答腊背后生寒,吓得几乎要瘫软在地。 但下一瞬,朱九真的神情就恢复了正常,如以往一般含着魅惑众生的妩媚笑容,双眸如勾看着他,并且微微凑近他脸庞吐气如兰,轻声道, “殿下是狗,那我就是狐狸,现在我这只狐狸就要吃掉你这只小狗狗了~” 说完,她双臂一用力,就将才从惊吓中稍微镇定下来的爱猷识理答腊一把拉下了浴池,少年反应不及在水中狠狠呛了几口水,正惊慌失措的时候如水妖般的美人就凑近他吻上了他的唇,给他渡气,让他活过来了。 如此反反复复,一惊一乍,又被安抚,情绪也如过山车一般从顶点到底端。 爱猷识理答腊便是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予取予求地像个人偶一般任朱九真摆弄,跟随她在极乐的世界纵情嬉戏,少年无法自主地难以清醒地如一叶扁舟般在她掀起的情波欲海中起起伏伏,沉沉沦沦。 从浴池到床帏之中,年轻的太子和他的继母尽情厮混,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 最后他们还尝试了朱九真命哈麻进献给元帝的密宗天魔舞,元帝是一位昏庸荒淫的皇帝,太子爱猷识理答腊在成为太子之前还有一些贤明的模样,但在有了正式名分后就越来越向元帝靠拢了。 尽管此前是元帝强迫太子也修行密宗,一开始爱猷识理答腊百般不情愿,然而如今不也沉迷其中吗? 对于朱九真来说,她眼中的太子和元帝没有任何区别,但元帝虽然还算正当盛年,然而怎么比得上血气方刚的太子年轻力壮呢。 大厦将倾34 *** 这日,卫璧进宫来见朱九真。 他如今的身份可不一般,借着朱皇后表兄的身份封侯授爵,在这大都城内简直横着走,便是那些正经的大元宗室都没有他来的权势赫赫。 这也不是他第一次进宫了。 虽说宫中宫规森严,后妃更严禁与家族窜连,但是规矩从来都是束缚能束缚得住的人,而以朱皇后如今的身份,便是皇帝带头为她破坏规矩的事都早已数不胜数,又岂在乎这种小事。 不过这一次与从前相比倒是不同寻常。 只因为卫璧带来了一个人,一个出乎朱九真意料之中的青年男人。 ——是宋青书。 当朱九真看到卫璧身后侍卫装扮的男子走出来,抬头露出一张面如冠玉的脸庞,先是有些眼熟,然后很快就将这人与记忆中更为青涩但变化不大的宋青书联系到了一起。 她倒也不至于认不出来,虽然只是五年前的短暂相识,但她记性向来极佳。 朱九真只是有些奇怪他的出现,毕竟在她看来他们只是有一场露水情缘的过客罢了,至少在她这里,早已经将对方抛之脑后了。 她也直接问了,“你要见我?为什么?” 底下的宋青书仰头看她,看她比记忆中更张扬美丽更雍容华贵也更高高在上的模样,从再次见到她的那一刻从未熄灭的爱欲之火燃烧地更加旺盛。 他张了张口,“……我,我只是想要见见你。” 这五年来宋青书行走江湖,早就历练出了长袖善舞、广结善缘的本事,还有了一个‘玉面孟尝’的美名,然而到了朱九真面前他依然如少年时那般笨嘴拙舌,便是说话都紧张地磕磕绊绊。 但朱九真没空理会他这份少男春心,冷淡道,“你已经见到,可以离开了。” 宋青书怎么会这么轻易答应离开,毕竟自从武当山下一别,他已经找了她整整五年,他先是向江湖上行走的峨嵋派弟子打听,但她们都一副讳莫如深的态度,他追问地急了,便干脆说峨眉没有这个人。 可是宋青书当初和朱九真一起从西域回到峨眉,亲眼看着她上了峨眉山入了峨嵋派,怎么会没有这个人呢?最后还是周芷若因为幼年曾在武当山上住过一段时间与他有些交情,才私下里提醒他这是师父不让她们说。 于是宋青书直接跑去峨眉山上,甚至直接问到灭绝师太面前。 然而灭绝师太只冷冷道一句已经将孽徒逐出师门,与峨眉再无瓜葛,他再想问她的去向便无可奉告了。 这五年来他无论走到哪儿都在打听朱九真的消息,尤其是他们相识的西域,只是一直不曾找到她曾提及的红梅山庄所在,直到这一次,从万安寺出来后的路上才从峨眉那边的争吵声里得知了朱九真如今的身份。 起因原来是灭绝师太将代表下任掌门的铁指环交给了周芷若,但丁敏君不服气,争吵间丁敏君说此前周芷若私下里见过如今成为鞑子皇后的朱九真,焉知周芷若是不是也投靠了朝廷,和朱九真勾结害死师父才得到了信物。 知道了这事后,宋青书先是震惊,而后他本应死心,但无论如何也无法放下直接扭头回武当去,于是他到底还是偷偷离开了队伍又返回了大都,在大都里待了几天打听了消息,找上了国舅卫璧的门。 其中曲折算是千辛万苦,如今一见面朱九真就要他离开,宋青书怎会甘心。 他急忙道,“我想要留在你身边,我可以为你做很多事。” 朱九真看了底下长身玉立、光风霁月的青年一眼,轻轻笑了一下,“难道你以为跟着我,还会和你以前在名门正道做的行侠仗义的事差不多吗?我要做的事只怕你做不来。” 一旁的卫璧闻言脸上同样浮现出轻蔑的神情。 毕竟他可不是自愿带宋青书进宫的,而是被他用刀架在脖子上威逼的,卫璧本想暂时安抚住他再找机会下手,谁知宋青书并不比他少了心眼,给他另外下了毒,名门正派的公子,没想到也回用这种手段! 这时朱九真同样看了卫璧一眼,手中轻摇的宫扇指了他一下,“至少,你得像他一样没脸没皮地给我当一条狗。” 她想起之前在万安寺里受到的连番质问,突然仿佛忍俊不禁般笑了起来,狭长上挑的眼尾飞红迤逦,头上珠翠宛如花枝乱颤。 “哦,对了,还要没有良心。” 宋青书低着头似乎正在思考,很快就抬头坚定地沉声道,“我愿意。” 他这段时间在大都当然也知道朱皇后的名声,他知道从此以后他就算是要和从前的生活完全割裂开来了,但说出这话的同时他自己却莫名松了一口气。 刚刚的他在想什么呢?他想到了光明顶上横空出世的张无忌是如何大放异彩,他一出现父亲和师叔们眼里就只看得到他,这次他又成为了拯救六大派的英雄。 宋青书知道自己应该感激,可是心底却忍不住丛生嫉妒。 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一次义无反顾脱离队伍回到大都是为了寻找朱九真还是想要脱离那种到处都只听得到对张无忌的赞誉的环境。 想到这里,他更下定了决心,道,“张无忌能为你做的事我能做到,张无忌不能为你做的事我也能做到。” 他突然提起张无忌,让朱九真完玩味的目光多停留在了他身上一瞬,但很快又觉得无趣极了,还是一模一样啊,和五年前…… 她兴致缺缺地实话实说道,“我恐怕就凭你现在的能力,无论是身份还是武功都帮不上我半点忙啊。” 宋青书闻言黯然,但是紧接着听出她另一层意思,忙道,“我是武当第三代首徒,是未来的武当掌门,我会对你有用的。” 朱九真微微一笑道,“那就等你以后再说吧。”就这样宋青书踌躇满志地离开了,朱九真其实并不太在乎他之后会做什么,只是随随便便找个理由把他打发走罢了。 就算宋青书真能做到他所说的,但在张三丰的眼皮子底下也得熬上不知道多少年呢,而在此之前,这偌大的元朝天下只怕已经在她手里玩没了。 *** 宋青书离开后,朱九真先是给着急的卫璧喂了一颗解毒丸。 之后她淡淡吩咐道,“现下,可以把谢逊放出来了。” 屠龙刀既然已经在她手上了,谢逊自然也在,她当上皇后之后,朱家满门权势煊赫,蒙古朝廷海运发达,元帝连国库都掏空给她了,自然不会吝惜海运这点势力。 后来朱九真就是用手里的一支海上船队按照当初张无忌画给她的海图找到了冰火岛,然后用从汝阳王府里得来的十香软筋散将其放倒。 本来应该杀了谢逊以绝后患,但朱九真想了想还是将他留下了。 这倒不是因为看在他是张无忌义父的情面上,毕竟她连张无忌本人都能毫不犹豫地打下悬崖,就更别提他这个素不相识的义父了。 朱九真只是想起张无忌曾透露过的谢逊和成昆这对师徒的反目成仇,以及后来在汝阳王府里所见到的成昆对明教的仇恨,以及赵敏在他帮助下针对汉人武林的计划…… 留着谢逊,未来的作用似乎会更大。 这只是朱九真当初留下的一步闲棋,而现在随着张无忌的出现,用处果真来了…… 这些想法只在朱九真脑海里转了一圈,她自然没必要和卫璧解释,但卫璧却误会了她的意思,那张姣好秀美的面庞藏不住什么情绪地显露出不满和怒气, “表妹,我就知道,当初你不肯杀了就是为了张无忌!现在他大难不死,你还惦记着他,又要把谢逊送回去……” 朱九真简直要被他这满脑子只有情情爱爱的愚蠢逗笑了,不过她从小就知道她这个表哥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草包美人,倒也习惯了,她是不耐烦和他解释的,直接打断他道, “不,我是要你把人送到汝阳王府手里,最好是赵敏的手上,她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卫璧闻言,到底是和朱九真配合久了,猜到她是有了什么计划,他倒是没觉得朱九真这是对扩廓帖木儿旧情难忘,其实他当然知道朱九真虽然生性放荡风流,但其实看似多情实则无情,对情人一向翻脸不认人。 他之所以那么在意张无忌,还不是因为他的确感觉到朱九真唯独对这小子有几分特殊…… 谢逊的事说完,卫璧又说起最近一件和奇皇后有关的事。 奇皇后虽说是高丽贡女,但其实并非平民,而是高丽国内的贵族,且出过多位高丽宰相,在国内称一句权倾朝野也不为过,但前不久却传来消息,奇皇后的哥哥等家族成员被高丽新王诛杀,家族由此没落了。 说起这件事时,卫璧不由很是幸灾乐祸,“现下她可没时间再找表妹你的麻烦了。” 是啊,奇皇后如今正忙着恳求元帝出兵高丽,但元朝国内近年来天灾叛乱频发,元帝并不太乐意,所以奇皇后唯一的指望就是儿子登基后能为家族报仇了,她之后对推动内禅应该会更积极了。 朱九真思索着,就听卫璧继续道,“表妹,你也该加把劲生个皇子了,咱们扶持自己的皇子登基,不比帮太子更放心?” 朱九真实在忍不住嗤笑一声,“生个像元帝那样的蠢蛋糊涂虫吗?” 就这个大厦将倾的天下,还有什么继承的必要吗?她可是已经玩腻了啊。 卫壁似乎对她的话早有预料,宛如点漆的眸子微微转动,亲昵地凑到朱九真身边执起她的手在莹白的指尖轻轻吻了一下,由下往上抬眸仰起一张玉面朱唇的好容颜,期待轻声说,“生个我们的孩子。” 朱九真一怔,就在卫璧以为有望的时候,她突然哈哈大笑,倚在软榻上的身子几乎都要歪下去,最后她笑的眼角都有些泪花,无奈地摇头,口吻戏谑,但出口的话却是十分直白的嘲讽, “你以为自己又是什么聪明人吗?只能攀女人裙带的废物。” 卫璧一张雪白的俊脸都涨地通红,然而事实就是他如今的权势地位都是依靠他是朱九真的表哥这一身份获得的,没了朱九真,他什么也不是。 而之后还有更羞辱的事,“啪”地一声朱九真含着内力的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 卫璧年少时的武功就不及她,在朱九真获得倚天剑和屠龙刀里藏的《九阴真经》《降龙十八掌》等神功秘籍后就更是拍马不及了,这一掌下去,不止是伤在脸上,更是伤到了肺腑,让他霎时一口血喷出。 还不等他反应过来有什么情绪,就见朱九真虽唇角含笑但眼神冰冷看着他。 “还有,是什么给了你可以命令我的错觉?” 这一巴掌终于让卫璧清醒过来,回想起来了朱九真这些年他见到的或者没见到的种种手段,和不管从前地位如何只要得罪了她最后就无不凄惨的下场,顿时捂着脸低头默不作声。 朱武连环山庄的其他人并不住在大都,他们听从朱九真的命令在福州海边建了一座园林居住,只有卫璧贪图权势和荣华跟在了朱九真身边,但这不代表她只有他这一个能用的人,相反,是他因为身份有了被用的机会。 最后,朱九真淡淡吩咐道,“继续接触秃鲁帖木儿吧,看他有没有效仿哈麻的打算。” 卫璧听懂了她的意思,尽管心底还有些惧怕,但怕事情办不好还是呐呐问道,“他可是哈麻的妹夫,会听我们的背叛哈麻吗?” 朱九真轻轻笑了,“他当然会的。” 背叛伯颜的是他的养子脱脱,背叛脱脱的是他视若亲子的太子和恩人哈麻雪雪兄弟,她想秃鲁帖木儿已经领略到大义灭亲是获取权势的精髓了。 就算他没有,她也会让他有的。 不知所踪35 *** 这一年注定是历史上不平凡的一年。 按照朱九真的吩咐,卫璧之后先是把被囚禁多年的谢逊放出来送到了眼线遍布的丐帮的地盘内,故意让其发现,等谢逊落到丐帮手上后,汝阳王府隐藏在丐帮的奸细自然也就知道了。 很快赵敏就再次离开大都,再后来江湖上就开始出现了少林寺关押了金毛狮王的消息。 许多江湖人纷纷涌向少林,为此少林特意召开屠狮大会。 与此同时就在赵敏离京不久,太子爱猷识理达腊加快了清洗元帝近臣的速度,在同年嗾使同党搠思监掀起大狱,以谋反罪逮捕元帝母舅老的沙、不肯同流合污的汉人宰相贺惟一之子也先忽都、也先忽都部将脱欢等人。 锻炼其狱,连逮不已。 元帝虽然昏庸,但到底是当了这么多年皇帝,知道他们是无辜的,于是颁诏大赦,但搠思监却篡改诏书,唯独不赦免老的沙,最后老的沙在卫璧暗中帮助下从牢狱中逃出离开京城。 此时元朝境内起义并发,朝廷无力镇压,只能依靠地主武装,大多军阀由此诞生壮大。 而当时势力最大的主要有两支,其中一支就是以察罕帖木儿和扩廓帖木儿父子为主的汝阳王府,一支则是答失八都鲁和孛罗帖木儿父子为主的毓德王府。 两支军阀各拥强兵于外,以权势相轧,衅隙遂成。 元帝比较偏向孛罗帖木儿,而扩廓帖木儿则勾结皇太子,老的沙遭皇太子一党陷害,出奔京城后便逃向了孛罗帖木儿的营中,此事元帝知晓并且还密令孛罗帖木儿保护老的沙。 然而此时朝堂中太子一党大势已成,共同上谏要求孛罗帖木儿交出老的沙。 孛罗帖木儿不肯答应,于是爱猷识理达腊心怀记恨针对,以孛罗帖木儿握兵跋扈以及藏匿老的沙等“逆臣”为由,削去其兵权。 之后爱猷识理达腊又陷害十八功臣家子孙,至此,爱猷识理达腊将元帝在朝中的羽翼全部剪除。 离“内禅”只有一步之遥了。 哈麻和雪雪兄弟暗中倒向了太子,这时候朱九真让卫璧一直去接触的哈麻妹夫秃鲁帖木儿暗地向元帝告发了内禅的阴谋,元帝虽然知道太子在朝中的动作,但只以为他是为了揽权,没想到他急切至此。 元帝大怒,说“朕头未白,齿未落,遽谓我为老耶?” 元帝原本当场就想要贬斥哈麻,给太子一个警告,然而此时在旁的朱九真却劝他先暗中调查一二查明真相,说不得是奸臣挑拨,若为此伤了天家父子之情就得不偿失,要知道卫思皇后和戾太子的前车之鉴还在呢。 元帝经她温声细语一劝,也稍微冷静下来觉得不能轻举妄动。 他也将朱九真的话听了进去,却不是将自己当做悔之晚矣的汉武帝,而是觉得他一动作,说不得爱猷识理达腊就真要狗急跳墙学一回戾太子了,而他同样宫中也有奇皇后内应,他还真有可能成功! 于是元帝一边答应暗中调查,一边免不得宣召了禁军防备。 而另一头朱九真的人也飞快将元帝发现了“内禅”阴谋,大怒要兵围太子府的消息传给了爱猷识理达腊,爱猷识理达腊闻讯自然大惊失色,熟读汉家历史的他果然也想起了戾太子,很快就在幕僚的劝谏下决定铤而走险,先下手为强。 于是,这一夜,大都皇城内火光和喊杀声不断,太子宫变被杀。 而此前被太子要求削去兵权的孛罗帖木儿亦不是会坐以待毙的愚忠之臣,以“清君侧”为名发兵大都,谋易太子,恰好在此时兵临大都城下,在国舅卫璧大开城门的帮助下顺利进城。 孛罗帖木儿进宫,射杀太子爱猷识理达腊,成功‘救驾’。 孛罗帖木儿入京后任右丞相,大权在握,他原本是朱九真一手扶持起来对付扩廓帖木儿的,这次能这么恰到好处地救驾而不在兵发大都的路上被元帝和太子得知,也多亏了朱九真遮掩耳目。 但这时孛罗帖木儿却逐渐想反过来控制她,朱九真对他的性情早有把握。 没几日漠北阳翟王阿鲁辉帖木儿起兵作乱,就像孛罗帖木儿当初一样悄无声息地直逼上都,并遣使告诉元帝“祖宗以天下付汝,汝何故失其太半?盍以国玺授我,我当自为之!” 阿鲁辉帖木儿和孛罗帖木儿两军相交,大都内血流成河,整座城池都毁灭于战火中,最后阿鲁辉帖木儿和孛罗帖木儿两败俱伤之际,红巾军攻入大都城内,大获全胜。 国破之际,元顺帝与朱皇后在皇宫中‘自焚’而死。 *** 千里之外,少林寺屠狮大会终于落幕。 但紧接着迎接武林各门各派的是嵩山脚下围困少林寺的扩廓帖木儿率领的军队。 原来在得知了谢逊重新现身中原的消息后,赵敏就心生一计,故意让谢逊落在了少林寺手中,打算等武林众人齐聚少林寺后来个一网打尽,于是不久之后扩廓帖木儿就配合她的计划率军秘密来到少林寺附近。 这一仗对于扩廓帖木儿应该是易如反掌的,尤其是他还特意带上了几门回回炮,但对于张无忌就艰难很多了,直到他从屠龙刀里取出了一份《武穆遗书》才从里面找到了应对的方法。 但即便如此也是颇为艰难。 嵩山距离大都本就路途遥远,消息难以传达,大都城内的消息又被刻意封锁,便是有一二探子也被截杀,因此直到大都城被红巾军攻破,元帝和太子双双身死的消息才终于在这时传到了扩廓帖木儿这里。 闻讯扩廓帖木儿大惊失色,但到了这个地步还能怎么办,他没有时间继续在嵩山脚下继续耗下去了,只能放弃立刻带兵回援大都。 而元兵退去后,少林寺的众位也终于松了口气。 正疑惑,明教的探子也终于能进来报信了,一得知大都城破的消息,与扩廓帖木儿的反应不同,作为汉人的他们自然是欣喜若狂,当即就在少林寺内大摆筵席庆祝,欢欣鼓舞。 张无忌当然也高兴,却一直很是心不在焉。 终于离开少林寺后他才有空去打听关于朱九真的消息,但只得到一个她和元帝自焚的结局,然而世人相信,张无忌却是万万不肯相信的,不管是出于他理智的分析还是他感情上的偏向。甚至这种猜测在得到明教探子搜寻到的越来越详细的消息里得到了验证。 身在局中时看不清,但事后再一一复盘却很明显,太子逼宫、孛罗帖木儿的‘清君侧’、阿鲁辉帖木儿谋反三件事在短短数日内凑到一起实在是一件太过巧合的事情。 尤其是扩廓帖木儿作为唯一一方有能力阻止这场乱局的势力,却在关键时候来到了少林寺的深山之中,还有在大都城内两股兵力两败俱伤的时候恰到好处出现的红巾军。 张无忌在屠狮大会的时候因为只顾着救援义父没空多想,后来和谢逊见面交谈的时间也短暂,直到后来他又去少林寺拜访已经出家为僧的谢逊,才得知原来他已经被带出冰火岛被人囚禁三年了,最近突然被放出来。 谢逊目盲不知道囚禁他的是谁,但他一直被十香软筋散控制,显然里面就有汝阳王府的影子。 可扩廓帖木儿眼下显然是被人摆了一道。 尽管张无忌没有找到确实的证据,但他心中却有一种无比笃定的预感这一切都是朱九真主导的,只有她在五年前得到了他亲手画给她的海图,只有她能得到汝阳王府的十香软筋散。 而且细想想她派人去冰火岛正好是她当上皇后的第二年…… 那么眼下把谢逊放出来显然是朱九真对汝阳王府用的调虎离山之计的鱼饵,而她也成功了。 既然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那么她怎么会不安排好自己的后路?张无忌可不相信朱九真真会有那个身为一国之母的责任应该壮烈殉国的觉悟,更何况她也不是什么弱女子,凭借她的武功轻易便能脱身。 张无忌想要找到她。 他接手明教教主之位本就是临危受命,眼下红巾军虽然是明教的分支,但发展的势头已超过明教本身,红巾军中自有与军队一起浴血奋战、更得信服的将领,张无忌无意争权,便悄然隐去。 临走前他还将当初从屠龙刀里得到的《武穆遗书》留下了。 峨眉掌门如今是周芷若,她原本武功不算多么高强,但这一回出现在屠狮大会上却是好生出了一次风头,而且身上佩戴的是失踪多年的倚天剑,张无忌原本不明白其变化的原因。 但眼下也大概猜到只怕屠龙刀和倚天剑原本都落到了朱九真的手里。 她是个聪明人,当初费尽心机从他这里骗出屠龙刀下落自然不可能是和江湖上其他被‘武林至尊’的流言蒙蔽的人一样,所以她应当是早就知道这双刀剑其中的秘密。 而且里面除了《武穆遗书》应当是还有其他神功秘籍。 所以《武穆遗书》是朱九真特意送到他手里的,她没说怎么安排,或者说她自己也不知道拿这份兵书有什么用处吧,便干脆把这个难题交到他手里,那也就是随他自己处置了。 之后的数年里,因为元朝皇帝和太子死地太过突然,且宫中皇子都在战乱中被杀,关于下一任皇帝的人选迟迟未决,于是元朝各方军阀都推举出一名偏远宗室为主,陷入混战,蒙古势力如同一盘散沙。 其中以扩廓帖木儿势力最大,能力最强,原本应该由他来做力挽狂澜的领头羊,但他为人恃才傲物,早年便与许多人生出嫌隙,各路军阀李思齐、张良弼乃至手下的关保、貉高等人纷纷与他对抗。 于是众叛亲离,也陷入窘境。 最后终究是汉人的势力占了上风,蒙古势力退入北方草原,却仍是各个部落各自为战无法凝聚,直到江山重铸,战乱逐渐平息,一直在这片战乱的大陆上寻找了好久的张无忌才终于在福建泉州得到了一点消息。 但却得知朱九真的家人在宫变之前就率领商队去往了海外。 于是,张无忌毅然决然也上了船。 *** 在海外的另一片大陆上,随着一艘船的到来,一袭红衣的东方美人出现在这片土地上。 她一经面世,绝世的容颜就引起了巨大的轰动,她有着一头如东方丝绸般顺滑的黑色长发,是那么神秘那么高贵,她雪白的肌肤是那样细腻,就像东方精美华贵的瓷器,看不到毛孔,身体带着淡淡的馨香。 更何况她还有那样一双那样美丽多情、摄心夺魄的动人眼眸,就像狐狸般的美人。 只要见过她的人无不为她魔性般的魅力如痴如醉、神魂颠倒。 最先得到她的是她所在的那个国家的一位年轻的伯爵,然后是地位更高的公爵,最后是王子、国王,他们无不为她着迷,甚至痴迷到狂热的地步,为了满足她奢靡的衣食住行,大肆挥霍国家的财富。 为了抢夺她的所有权,臣下叛乱、父子相残。 最后这个国家一片乌烟瘴气、民众怨念四起,邻国抓住机会侵略,占领了这个国家的土地,攻破了王宫,邻国的王继承了王宫中的财宝和美人。 他本应杀了那个引起国家动乱的美人,他原本也是这么想的。 但就在王宫中种满像血一样鲜红的玫瑰的花园里,他亲眼见到那个身着红色丝绸比千千万万朵盛放的玫瑰还要娇艳美丽千倍万倍、无比动人心魄的美人后,他彻底沦陷了。 于是王国的命运再一次重演,这片才刚进行文艺复兴的大陆陷入了绵延数十年的战火中。 从普通的民众、富商、贵族最后到王宫,红衣的东方美人在整片大陆上声名远扬,他们无法准确翻译出她的名字,只能称呼她为“红皇后”“暴君女王”。 他们把她比作引发特洛伊战争的海伦,是魔盒中打开的潘多拉。 不,她比海伦更美丽、比潘多拉更可怕。 因为最后整片大陆都沦为了在她手中的玩具,她放纵的乐园,她用最严苛的刑法,重用最邪恶最没有道德的奸诈之徒,压榨所有人的财富供自己穷奢极欲,让所有人成为她建造各种奇观的奴隶。 不知过了多少年,当整片大陆上集结在一起反抗的起义军终于攻破红色的暴君所在的宫殿,里面却已经空无一人。 从此再也没人知道她的踪影。 后来有人传说她是地狱的撒旦派往人间的魔女莉莉丝,把人间搅地一团乱就回到了地狱。 血亲相残1[已修] * 八岁时,李青萝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儿。 * 没有人天生是无父无母的,她当然也是如此,甚至更年幼时,她的家庭称得上甚是美满。 父母情深爱重,时而月下对剑,时而花前赋诗,欢好弥笃。 她是他们最恩爱情浓时诞生的爱情结晶,他们对她这个独生的女儿爱若珍宝。 他们一家就这样隐居在深山间,不问世事,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 但是后来一切都变了。 爹爹一日比一日沉迷于雕刻的玉像,妈妈一日比一日不满,于是他们之间越来越多的争吵。 或者说是妈妈单方面的吵闹,爹爹只是不理她。 妈妈不是逆来顺受的性格,她一气之下故意找了很多俊男来寻欢作乐,爹爹终于生气了,却只是转身离开,仍然对妈妈不理不睬。 妈妈见爹爹无动于衷,便迁怒于那些男宠,将他们一个个杀死。 失望之馀,更将爹爹的弟子勾引上手。 这一回爹爹再也无法不理会了,矛盾积攒到极致彻底爆发,爹爹大怒之下要杀了妈妈,妈妈不得不奋力还击,最终爹爹被打落悬崖,生死不明。 * 爹爹生死不明后,妈妈也离开不知所踪了。 只丢下年幼的李青萝仍然留在从前被称之为家如今只有一片清清冷冷没有半点生气的石洞里。 她站在石洞里,静静地注视着那尊罪魁祸首的玉像。 玉像是按照成人身高雕刻的,她的年纪还太小,身量矮小,要想看清玉像的全貌必须非常努力地高高仰起头。 玉像当然是美丽的。 它是按照她妈妈的模样雕刻的,和她自己尚且稚嫩的眉眼也有些相像,起初妈妈以为这是爹爹准备给她的礼物,对此也是很高兴的。 玉像被雕刻地栩栩如生,它头上是真人的乌黑鬓发,身上淡黄色的绸衫随风微微拂动,由黑宝石雕成的眼眸光彩流转,像极了活人。 但它终究不是活人。 所以李青萝无法理解,明明是一模一样,比起活生生的妈妈,爹爹却更爱冷冰冰的玉像。 他宁愿整日与不会说话不会笑的玉像相对而坐,痴痴凝望,对会笑会说话的妈妈不理不睬,妈妈也无法理解,并难以克制地因爱生恨。 因此最后酿成了恩爱夫妻反目成仇,生死相向的悲剧。 “青萝……” 有人轻声叫她的名字,李青萝转头看过去,果不其然看到的是小师兄。 她的爹爹收了两个弟子,大师兄对爹爹最为敬重,知道妈妈的所作所为后愤然离去,如今只剩下小师兄还在了。 他就是那个被妈妈勾引的弟子。 他说,“你和我走吧,以后和我一起生活,我会照顾好你的。” 比起年长沉稳的大师兄,李青萝素来和机敏活泼的小师兄关系更亲近,他会从山外带各种新奇的礼物逗她玩,在爹爹妈妈争吵地厉害时会把她抱在怀里捂住她的耳朵。 他性格急躁,但对她向来很好很有耐心。 李青萝相信他会照顾好她,以前父母大多时间就是把他交给他照顾的,况且八岁的她也很难独自在山间生活下去。 但她最终沉默地摇了摇头,拒绝了。 从前是从前,一切都变了,现在的小师兄是她的杀父仇人。 * 小师兄当然是有名字的,他叫丁春秋。 能让李秋水勾引,即便只是作为让无崖子生气的工具,他当然不会是个丑八怪,甚至他的容貌非常俊美,神清骨秀。 雅致的眉目几分天然桀骜不驯的邪气,越发风流倜傥。 此时他体贴地弯下腰蹲身在李青萝身边和她商量着她之后的去向,她的拒绝既在丁春秋的意料之中又让他有些意外。 他顿了顿,不禁问,“你恨我吗?” 琅嬛福地建在山中水下,头顶是一大块玉璧阻挡的碧湖,洞中光线昏暗,墙壁上长年镶嵌着大颗大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用来照明。 但附近这颗在之前的打斗中碎了一地。 李青萝就站在这一地晶莹之中,她本就是个极为玉雪可爱的孩子,夜明珠璀璨如星子的细碎光芒和头顶的玉璧湖光一起照耀在她小小的身躯。 让她就像个漂亮精致的冰雪娃娃。 她的神情也如冰雪一般,明明是年幼的孩子,眉目间却尽是清冷淡漠,一双比玉像黑宝石的眼睛更晶亮的瞳孔里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情绪。 又仿佛是其中积累的情绪太过沉重,以致于宛如乌云浓墨般看不清。 让人见了无端心头发闷。 这样的神情出现在一个八岁的孩子脸上其实是很怪异的,李青萝也的确与寻常的孩童并不一样,她过于早慧。 逍遥派非天才不收,无崖子和李秋水已是万中无一的奇才,作为他们结合生下的女儿,李青萝的天资更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但不知何时,她笑的越来越少了。 甚至那日八岁的李青萝就站在角落里,阴影覆盖了她瘦小的身躯。 父母相杀,师徒相残。 她睁着一双又黑又沉的眼瞳安静到诡异地目睹着一切惨剧的发生,怀里抱着爹爹练手时给她雕刻的玲珑球,球上绑着的是妈妈亲手打的合欢络子。 不哭不笑,一言不发。 现下听到丁春秋的询问,她也是同样如此沉静又似忧伤地注视着他,孩童清澈透亮的瞳孔如明镜般清楚地倒映出他脸上不知是期待还是忐忑的神情。 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最后她也没有开口作出任何回应,只是默然地摇了摇头。 * 小师兄突然问李青萝是否恨他。 她再聪慧,也只是个八岁的孩子,她其实并不理解父母之间情爱上的纠葛,但她并不懵懂,比如她清楚地知道爹爹是被妈妈和小师兄害了。 爹爹是亲人,害了他的就是她的杀父仇人。 可是,妈妈同样是她血脉相连的亲人,小师兄照顾她长大,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她本当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但若是她的亲人相互残杀,两边都是亲人的血呢?李青萝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得出回答,起码现在还年幼的自己还想不清楚这实在太复杂的一切。 她也没法用言语说清自己内心的感受。 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恨,但小师兄要她跟着他走,她也不愿意。 * 丁春秋没有逼迫李青萝,他离开了琅嬛福地。 李青萝抱着玲珑球站在玉像前目送他离开,等一天之后他再回来,小小的女孩仍然抱着玲珑球站在原来的位置,没有移动半步,身上衣裳也没换。 琅嬛福地里是有做杂事伺候的侍女的,即便无崖子和李秋水这两位主人离开,忠心耿耿的侍女们依然会悉心照顾好李青萝这位小主人。 但是李青萝不肯去休息,也不进任何食水。 她虽然年纪小,但非常有主见,不想做的事没有人能逼迫,侍女们就更不能了。 她们只能小心打扫了地面上碎裂的夜明珠,以防伤到她,又换上一颗新的为她照明,然后同样安静而沉默地站在角落里陪伴着她。 丁春秋出去是为了找李秋水,从她那里得到了对李青萝的安排。 李秋水对无崖子爱恨交加,对他们共同的女儿也有所迁怒,她不想见到她,但也不会真的把她置之不理,一走了之。 原本她是想把李青萝交给从小照顾她的丁春秋,但李青萝不愿意,她也不勉强,她让丁春秋把李青萝送去了江南姑苏。 李秋水拜入师门前的家就在姑苏,那里同样是李青萝的外祖家,她的外祖父和外祖母已经不在了,但还有姨母一家能照顾她。 丁春秋回来告知了李青萝这个消息。 琅嬛福地已经不再是家了,李青萝其实无所谓住在哪里。 侍女去收拾她的衣物行李,而李青萝自己真正带着的只有她怀里那个一直抱着不放的玲珑球罢了。 她原本是想自己走的,但因为一日未进食水,又一直站在那儿,双脚麻软,迈了一步差点摔倒在地。 下一瞬,她就被丁春秋从地面捞了起来抱在怀里。 李青萝刚想挣扎,就听到他轻轻叹一口气,“你不肯和我走,连让我抱一抱都不行了吗?这大概也是我最后一次抱你了。” 之后,李青萝就不再挣扎了,但也依然不言不语。 其实幼时的她经常被他这样抱在怀里,尤其是无崖子和李秋水开始经常争吵后,小姑娘并不爱哭,可是每当见到父母相互憎恶的狰狞面孔后。 她还是会埋头在小师兄的怀里像小猫一般几乎轻不可闻地说害怕。 她是很熟悉他的怀抱的,所以没一会儿在丁春秋运起轻功下山离开的路上,李青萝就因为惯性趴在了他的肩头。 她的目光一直到再也看不见时都始终注视着石洞里的那尊美丽的玉像,它黑宝石的双眸在明珠的照耀下光彩流转,像是也在目送她离开。琅嬛福地藏在深山中,进去和出来的路都极为险峻,不知过了多久,才从山中出来,到了外面的官道,丁春秋将李青萝从怀里抱进准备好的马车内。 他直起身,正准备亲自驾车,突然感觉不对,转头一看。 原来,肩头湿了一块。 * 李青萝跟着小师兄去了江南姑苏。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白墙黛瓦,绿柳石桥,李青萝是第一次出远门,也是第一次真正见到诗词与游记中的烟雨江南。 江南是水乡,李家的祖宅就在苏州太湖深处。 在这里,李青萝见到了姨母一家。 姨母李沧海是她妈妈李秋水的妹妹,她们姐妹相貌极其相像,但李秋水修炼高深内功,容颜依旧如少女,年近四十的李沧海却已可见岁月风霜。 即便如此,她仍是一位温柔似水、风姿特秀的绝代美人。 李沧海没有和姐姐一样拜入江湖宗门,只是一位普通的江南富贵之家的千金,她很早就成婚,嫁给一位王姓书生,但丈夫早逝,膝下育有一儿一女。 王家表姐比李青萝大上许多年岁,刚刚成婚,夫君慕容氏,眉眼间是与李沧海如出一辙的江南水乡的温婉缱绻。 王家表哥与李青萝年龄相仿,因为早产,生来心肺不全,自幼与汤药为伍,性情和容貌一样温雅文弱,很是怕生,一见到她就躲到了母亲身后。 对于李青萝的到来,姨母和表姐都表示欢迎。 李沧海应当是收到了来自李秋水的信,了解到了什么内情,一见到李青萝眼里就止不住怜惜地轻轻抚摸着她的脸庞。 姨母给她的感觉很像母亲,李青萝不禁怔怔看着她出神。 王家表哥这时就悄悄从母亲身后探出头来看她,李青萝回过神注意到便看了过去,两人一对视,面容姣好的男孩就受惊似地低头又躲了回去。 李青萝以为他不喜欢她的突然打扰。 但姨母却笑着把他拉了出来,说他是喜欢极了她,才害羞地连话都不敢和她说。 王家表姐也高兴地说弟弟以前一直郁郁寡欢,但从见到她就一直笑着。 男孩苍白的面庞被母亲和姐姐打趣地飞满红霞。 被推到新来的表妹,他自以为悄悄地深吸了两口气,像是在给自己鼓起勇气般,终于看着李青萝和她说了第一句话。 “表妹,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我妈妈是你的姨母,和你妈妈是亲姐妹,姨母也是母,你妈妈不在身边,我可以把妈妈和你一起分享。” 他声音很小,透着病人的虚弱,但温柔又真诚。 李青萝觉得表哥体贴入微,但她还是摇头拒绝了,她有自己的妈妈,尽管她离开她了,姨母也对她很温柔,但没有人能代替妈妈。 不过李青萝还是感谢了王家表哥的好意。 她还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表哥,你的眼睛真好看。” 李青萝从见到王家表哥对他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他看着她时的眼睛总是亮晶晶的,耀眼比之琅嬛福地里的夜明珠更甚。 听她这样说,王家表哥的脸涨得更红了,好看的眼睛一直快速地眨啊眨,躲躲闪闪地又不敢看她了,最后只能再次躲到了母亲的身后。 但姨母和王家表姐却是哄堂大笑。 * 李青萝就这样在山庄里住了下来。 她性情淡漠,喜好清静,在山庄中的生活适应地很好,就和从前在山间的琅嬛福地中的生活别无二致。 每日雷打不动地练功下棋,闲来抚琴烹茶、临书作画。 自幼随父母隐居的她也习惯了不爱出门,若非姨母有事唤她,她可以在自己的院子里长长久久住上几年都足不出户。 表哥总是会主动来找她。 他病弱的身体让他不能做劳神的事,但总是在一旁静静陪伴着她。 但因她从来不笑,甚至少见情绪波动。 山庄里有嘴碎的仆人难免嘀咕她古怪,说她就像泥胎木偶做的假人,尤其被她黑亮如宝石一样没有情绪的瞳孔直勾勾看着时很是瘆人。 李青萝自幼习武,耳聪目明,早已知晓这些闲言碎语,她没有在意。 但有一次叫王家表哥听到了。 因为身体缘故不能动怒,性情也温和的男孩头一次发了火。 尚且年幼的他摆出山庄少主人的气势,严厉地训斥了下人,并在下人表示悔过求饶后仍然坚持把他们赶出了山庄。 事后王家表哥还特意到李青萝面前,和她说难过就要说出来。 李青萝摇头表示自己并不因此而难过。 但男孩也摇了摇头,“我说的不是这次。” 然后他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与她对视,用稚嫩又成熟的语气对她说“表妹,你一直都不开心,你虽然嘴上说没事,可你的眼睛一直在说你的心里在下雨。” 李青萝静静回视着他,此刻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情绪。 他小心翼翼地问她,“表妹,你能对我笑一下吗?” 李青萝看得出他的期待,她也很想满足他这个实在算不上异想天开、相反非常微不足道的愿望,她努力想要弯起唇角,但还是失败了。 她只能歉意地道,“我笑不出来。” 他说中了,从亲眼目睹了父母相杀的那一幕开始,她的心中就一直在下一场淅淅沥沥,永远延绵不绝的阴雨。 而从那这场雨开始,她仿佛就再也丧失了开怀而笑的能力。 实际上那之后她也并非没有意识到自身异于常人,她和母亲一样不是逆来顺受的性格,她不计较其实只是觉得这些下人说的是实话,也不算诋毁。 李青萝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不觉得那有多么重要。 但她随后发现,男孩注视着她的眼眸里像看到什么,突然惊讶了一瞬,然后流露出真切的难过,但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她。 他问她,刚刚是想到了什么。 他说,有一瞬间,她的眼神哀伤到令人心碎。 * 时光飞逝,如白驹过隙。 长到十三岁时,在姑苏山庄里的生活对于李青萝来说一如既往地平静无波,毫无变化。 但王家表哥随着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心中开始为她而荡起涟漪。 少年时常看着她就悄悄红了脸,波光潋滟的眼眸里满是纯粹的情意,他原本就爱待在她身边,如今更是在她的院子一坐就是一整天。 李青萝起初是毫无所觉的。 她和表哥太熟悉,习惯了他的出现,她和他又太疏远,因为她有太多想要学习的事物,心神总是沉浸在武功杂学里,无暇他顾。 直到姨母试探着提出想要为她和表哥定亲。 李青萝果断拒绝了。 她觉得自己既然无意便没必要含含糊糊,但她的果断却伤到了少年初动的春心。 之后再见到表哥,李青萝态度如常,但王家表哥多有不自在,尽管有尽力掩饰,但看着她的眼睛里总是充满欲语还休的意味。 李青萝意识到,只要自己还在他身边便无法让他斩断情丝,如此不久之后,在江南已住了五年的她提出了告辞。 她已经十三岁,豆蔻年华,再过两年便要及笄。 如今的她已经能够独自回到琅嬛福地中生活,更何况她身边还带着同样身怀武功的侍女照顾起居。 于是尽管姨母和表哥都多有挽留,但在她的坚持下还是让她走了。 就这样,李青萝在山间的琅嬛福地里隐居了两年。 直到十五岁那年,姑苏传信来,表哥重病去世,姨母伤心过度也去了。 李青萝终于再次从山间出来,她回了姑苏一趟祭奠,但再见到王家表姐,神情之间对她似乎有些埋怨,于是她没作停留,又匆匆离开。 回大理的一路上,李青萝坐在马车里一言不发。 尽管她平常就寡言少语,但此时在旁的侍女还是察觉到这沉默之下和平常不一样的压抑和悲伤,于是也纷纷噤声,小心不弄出任何动静惊扰她。 直到来到一处靠近城镇的官道,行人和车马渐渐多了起来。 周围的喧嚣声落在马车安静的氛围里格外清晰,有几个人谈论着要去寺庙里上香,为死去的亲人点上一盏长明灯。 之后马车本该往小路上驾驶,进入深山里的。 但这时马车里的李青萝终于开口,说了从姑苏离开后路上的第一句话,原本清冷淡雅的嗓音因为久不言语而略显干涩沙哑。 她说,“去寺庙。” 驾车的侍女于是没有转弯,继续沿着官道行驶。 李青萝虽然生在大理,又在大理境内的琅嬛福地里住了许多年,但她却从未踏足过大理有人烟的城镇,更遑论了解何处有寺庙。 侍女们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下山来采购物资,倒是听说过一些。 但她们自然觉得她们小姐就该用最好的一切,于是没去那些普通的小庙,而是径直驾车来到了大理最富盛名的天龙寺。 李青萝并不知道,她只是等马车停下便走了下来。 然而她首先注意到的,却是寺前地上脏臭不堪、遍体鳞伤的乞丐。 白衣观音2 * 段延庆快死了。 自从流亡在外,他就受到多方追杀,此前他一直将自己的踪迹隐藏地很好,直到这次他听闻叛乱已平,谋国的奸臣杨义贞已经伏诛,于是决心回到大理。 但在湖广道上却遇到了强仇围攻,虽然他奋力应战而尽歼诸敌,但最后自己也身中无数刀伤,不但面目全毁,双腿残废,连说话都不能了。 如此重伤之下,段延庆本该尽快找到地方医治修养。 可一股强大的信念支撑着他挣扎着一路行来,回到大理,来到天龙寺外,他要见他的叔父枯荣大师,让叔父主持公道帮助他重回王位。 可他被拦在寺外,得到的是枯荣大师正在坐禅不知何时出定的消息。 段延庆仍然不放弃地守在寺外等候。 一天、两天、三天,从日出到日落,从日落又到日出,白天到黑夜,又从黑夜到白天,人来人往,只有他狼狈匍匐在地的身影始终在寺外菩提树下。 他是从湖广道一路拖着残废的身体爬着回到大理的。 全身的多处刀伤没有处理,伤口早已腐烂发臭,尤其是两条没有了知觉血肉模糊的断腿,其中甚至有恶心无比的白色蛆虫蠕动。 遍布刀伤的面目狰狞可怖,衣衫褴褛被磨地破损不堪。 整个人又脏又臭,与乞丐无异。 路过的人无不报以嫌恶之色,慌忙避开,好心些的人就会丢下一个馒头再走,段延庆饿了就吃这沾了泥土的馒头,渴了就舔地上的污水。 他这一路本就是这样活过来的。 从始至终只有蛆虫和嗡嗡的苍蝇始终盘旋在他身边,等待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然后彻底啃食殆尽他这身最后唯一有些微价值的血肉。 就连他自己都厌憎极了这样的自己,更何况他人? 随着时间越来越久,身体越来越虚弱,希望也越来越渺茫,其实段延庆心中十分清楚即便枯荣大师出定也未必会见他。 甚至他更清楚如今面目已毁,双腿残疾还不能说话的自己即便被认回身份,也再无可能登上那九五至尊的皇帝宝座。 天子怎能面容有损?怎能是个残废?怎能是个哑巴? 可他不甘心啊! 段延庆既然知道了叛乱被平定的消息,他当然也知道了因为以为自己身死,大臣们推举了段正明登基的消息。 回到大理后,他也亲眼目睹了如今国内的安定,百姓对段正明的推崇。 可他还是不甘心啊! 明明他才是名正言顺的延庆太子,从他降生到这个世上,上到君臣下到百姓都告诉他,他是太子,是这个国家未来的皇帝!臣民的希望! 段正明就算做的再好,可他段延庆从小学的是帝王之道,安民之术,难道就会做的比他差吗? 高贵的苍鹰被折断翅膀,从高高的云端跌落脏污的泥地里。 要叫他如何甘心呢?! 为了夺回王位,他甚至置生死于不顾。 因为折断翅膀的苍鹰不能回到天空也无法在地面生存,因为被当做帝王培养的太子失去了他的皇位失去了他的国家失去了他的臣民也无法为生了。 从前他们说他的存在是为了这个国家,那么今后他活着是为了什么呢? 事到如今,段延庆已经不知道自己拖着一息尚存的身体在天龙寺外苦等到底真正是为了什么了,或许只是为了得到一个回答,得到一个公道吧。 是他的臣子不忠,是他的百姓忘记了他,是他们背叛了他啊! 然而即便有再大的不甘,也无济于事了。 他快要死了。 段延庆躺在地上,双目无神地看着头顶的菩提树,能够清晰地感受到生机在一点一点从他破败腐烂的身体里流逝。 或许,就这样一死了之也不错……左右他已落到如今这样凄惨的下场,可谓是众叛亲离,人神共弃,他要守护的臣民不再记得延庆太子,虔诚信奉的漫天神佛抛弃他不肯眷顾于他。 还有谁会在意他的死呢。 就在意识渐渐陷入昏沉,头脑一片混沌之时,有马车行驶的声音逐渐靠近,天龙寺香火旺盛,怕是又一个前来上香的,并不稀奇…… 段延庆没有在意,但周遭的声音仍然模模糊糊地传入他耳中。 马车停了下来,车门打开。 段延庆虽已残废,但内功仍在,他听得出一众侍女的脚步声,可唯独被她们簇拥在中间的地方没有传出任何细微的动静。 但他仍然没有在意。 一行人的脚步停下,似乎是注意到了他,因为接下来就有人不满道,“这寺庙前怎么会有乞丐呢,还是快死了的乞丐,真是晦气。” 但中间的主人没有动,侍女们自然也不能离开。 “把他送去医馆吧。” 一道清冷如山巅之雪的嗓音淡淡响起,是中间那位听不到脚步声的主人。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侍女们都很忠心,即便嫌弃不已仍是走上前来,但在走近看清楚后就被地上之人惨不忍睹的伤势惊地叫了一声。 “小姐,不用送了,这人肯定是活不下来了。” 的确,不光是身体遍布的外伤,内里段延庆还受了很重的内伤,心脉有损,这些侍女都精通武功,轻易将这些都看出来了。 她们还劝道,“就算他侥幸活下来了,一个毁容又残疾的废人,活在这世上又还有什么生趣呢,小姐实在不必再管他了。” 段延庆漠然地听着这话,心中竟无愤怒,反而不禁生出赞同之意。 那位小姐却没有听从,她走近了几步,亲眼确定了他的伤势的同时似乎也从他身上观察到了什么,他只听到她清清淡淡的嗓音里没有一丝嫌恶。 “他是长途跋涉来的,如此重伤。” 她说,“他心中一定有莫大的委屈想要向佛祖诉说,既叫我在寺外遇到了,或许正是冥冥之中的缘分。” 段延庆心头猛然一动。 他终于挣扎着睁开疲惫的双眼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但因为神智已然不太清晰,无法看的太真切。 朦胧的视野里只见一袭雪色白衣的身影,亭亭玉立于菩提树下。 虽看不清容貌,但神情之美,非凡人所有。 她看了看里面的寺庙,又看了看他们头顶的菩提树,似乎想到什么,默了一瞬,然后是轻轻地一声叹息,其中似有无限怅惘和哀伤。 接着她双掌合十,微微颔首垂眸。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若诸有情,其身下劣,诸根不具,丑陋顽愚,盲聋喑哑,挛躄背偻,白癞癫狂。” 飘渺幽远好似世外天音低低响起。 “种种病苦,闻我名已,一切皆得端正黠慧,诸根完具,无诸疾苦。” 她身边的侍女并不明白,但段延庆闻言却猛然睁大了双目,瘦削凹陷进去的两个深深的眼窝里遍布血丝的眼球剧烈颤动,然后自眼角无声流出两行清泪。 大理段氏世代笃信佛法,段延庆也曾是虔诚的信徒,他知道这是《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是药师琉璃如来佛十二大愿中的第六愿。 他知道这是对他的祝福,这是他的救赎。 直到此时此刻,抛弃他的神佛才终于回应他。 意识在激烈的情绪冲击下再也支撑不住,陷入昏迷前的段延庆用尽最大的努力终于再看清了一些。 他看到的是白衣无瑕的观音神女临凡,自九天的云端向他投来似悲苦又似怜悯的一瞥。 在她身后有光环、祥云、远山。 天龙寺内3 * 到天龙寺时,已近黄昏。 天边堆起乌压压的黑云,似即将有大雨倾盆,暗沉的天色让人心头更加闷闷,风刮过天龙寺外高大的菩提树飒飒作响,也带来一股难闻的气味。 侍女们当即就忍不住嫌恶地掩鼻。 她们都是极忠心的人,本是被抛弃的贫家孤女,侥天之幸才得主人看中传下一身武功能够立足于世,得以不被艰险的世俗洪流吞没。 在她们心中从前侍奉的两位主人便是世外谪仙一般高深莫测的人物,如今的小主人亦是天上的姑射神女,如此冰清玉洁,如此超凡脱俗。 她们理所当然认为她目之所及都应是最美好的一切,怎能容许丝毫玷污? 因此对那脏臭不堪的乞丐不免抱怨一声晦气。 李青萝听了也并不责怪,侍女们年纪都比她大许多,是李秋水培养出来的,物似主人形,妈妈的性格霸道强势,侍女们便也随了她几分脾性。 李青萝并不约束她们,她喜欢姨母的温柔似水,但也不觉得妈妈的性情有什么不好,世道对女子苛刻,便是蛮横一点泼辣一点又有何妨? 侍女们抱怨归抱怨,最后的决定总是听李青萝这位主人的。 李青萝让她们将这乞丐送去医馆里,她们没任何异议地就上前要去把这邋遢的乞丐扶起来。 李青萝并不觉得自己心善,她也不是出于什么怜贫惜弱的责任感。 她的父母都是那样傲世绝俗、蔑视教条礼法的超凡人物,她受他们言传身教和耳濡目染的双重影响又岂会被世俗礼教的道德枷锁框束? 她其实没有想太多。 仅仅只是因为刚刚参加了一场葬礼,见证了两个亲人猝不及防的离世,在这样的时刻不愿意见到又一条生命在她面前轻易逝去罢了。 况且她来天龙寺本就是想为地下的亲人点亮长明灯积福,但佛家也说救人一命的功德胜过建造壮观的七级佛塔,比之长明灯应当也更盛吧。 或许正是冥冥之中的缘分提醒她救下这个人为地下的姨母和表哥积福。 尽管侍女说这人残疾至此,便是救了活着也没有任何意义,但李青萝却从这人被磨烂的膝盖和手肘手掌看出他是经历了怎样的艰辛来到此地。 这样的人一定有着无比顽强的意志,心中一定有一项未竟的莫大心愿。 怎么能说身体残缺,活着就没有意义呢? 李青萝看着那乞丐,脑海中想到的却是与她年少相伴长大的王家表哥的音容笑貌。 他和她一样,他们都是异于常人的孩子,她是因为性情,他是因为身体。 天生心肺的残缺让他的身体无比病弱,他不能做任何劳神的事,不能在学业上有所成就科考为官,不能接管家族产业顶立门户,甚至早早被判定寿数难长。 有人就说,他这样来到世上一遭,无所事事,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李青萝不觉得没有意义,她对表哥没有男女之情,但他的确是很好的一个人,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她想他一定会是一个好夫君。 然而斯人已逝,说再多都无用了。 李青萝看看眼前佛光普照的寺庙,看看头顶参天的菩提树,和地上人残缺的身体。 从前随手读过却未曾留心的《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里的一段经文此刻莫名字字清晰地浮现在了她的心间。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若诸有情,其身下劣,诸根不具,丑陋顽愚,盲聋喑哑,挛躄背偻,白癞癫狂。” “种种病苦,闻我名已,一切皆得端正黠慧,诸根完具,无诸疾苦。” 或许她能做的唯有双掌合十,虔诚诵经。 为地下已死的表哥超度,为地上还活着的人祈祷,种种病苦,闻我名已,无诸疾苦。 乞丐似乎听懂了李青萝对他的祝福,双目大睁,眼球剧颤,他说不出话,但眼角却无声流出两行清泪冲刷了那满是脏污和疤痕辨不清本来面目的脸庞。 但很快又支撑不住陷入了昏迷。 李青萝让侍女把他搬上自己的马车里,送他去医馆,在马车行驶前,她将低头看了看,到底将自己手心里握了一路的玉瓶放到了那乞丐的手掌中。 她吩咐道,“让大夫看看,若用得上就给他吃下吧。” 这是她自己学习医术练出来的保心丸,用了许多琅嬛福地里爹爹妈妈珍藏的药材,原是为了表哥准备的,如今已用不上了。 她和爹爹一样涉猎颇多,琴棋书画诗酒茶,医卜星相,奇门遁甲,学的太杂,但她比起爹爹太过年轻,还没办法做到样样精通。 如今的医术只能称一句略知皮毛,还是叫经验丰富的大夫看看更为妥当,若是这药能派上用处,也算得上是表哥的功德。玉瓶在李青萝手中握了太久,以致于都染上她的体温,那处于昏迷中的乞丐冰凉的大掌一触及这温热就下意识紧紧攥住,像是知道这是他的救命良药。 * 把人送走后,李青萝就进了天龙寺,寺里有许多和尚,井然有序地来来往往,在瞧见她的第一眼时无不露出惊艳之色。 更有年轻定力不足者,直接顿在原地双目发直盯着她。 若是李青萝的目光无意间看过去,与他们四目相对,年轻青涩的小和尚的白净面庞上便会霎时通红一片,像是天边被乌云遮盖的晚霞落在了他的脸上。 对此种种反应,李青萝已习惯了不去在意。 在寺中点亮了长明灯后,她本打算径直离去,但这时黑沉的天空压抑已久的阴雨终于落下,大雨如注,裹挟着狂风让人寸步难行。 侍女们忧心不已,李青萝却淡定地顺其自然。 她站在大殿门口看着从瓦片飞檐上如断线珍珠般绵延垂落的水帘,见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便又重回殿内在佛前的蒲团上跪下,专心致志默念经文。 侍女们见此便也安静下来跪在她身后陪伴。 在喧嚣的风声雨声之中,唯有这檀香袅袅的大殿内一派清净沉静。 圣洁、肃穆。 宛如一副神女朝拜的画卷。 当刀白凤冒雨进入天龙寺内躲避,行走在长长的木制走廊,偶然透过密密的水帘远远眺望到对面的大殿内的景象,所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她原本满是愤怒委屈、乱成一团的心宛如受到洗涤般瞬间安静了下来。 金光普照、垂眉慈悲含笑的满殿神佛。 一袭白衣的少女跪于其下,纤细的身姿脊背挺拔如一树琼枝雪松,她微微颔首,身后鸦黑的乌发与雪色的白衣勾勒出一抹素雅干净到极点的背影。 刀白凤也爱着白衣。 但明明是一样素净的颜色,在那檀香萦绕的佛殿中的少女身上却好似去除了一切世俗的浮华和红尘中的喧嚣,一切人间烟火和七情六欲都与她无关。 在她身上有一种极为特殊的、凡人难有的气质。 出尘脱俗,遗世独立。 清冷地好似高山之上万年不化的冰雪,又似天边永世孤独的一轮明月。 刀白凤突然有些自惭形愧。 为少女的超脱一切,为自己仍是苦苦挣扎在红尘情爱中的凡妇俗女。 骤然一阵狂风吹动,那道乌发雪衣的背影巍然不动,但垂落在蒲团上的雪色衣袂随风轻拂,飘飘渺渺如朵朵白云环绕在她身周。 似是随时要羽化登仙,乘风而去。 刀白凤又不禁在心中赞叹道好一个神仙般的标志人物。 她忍不住起了结交之意,这样出众的女子,只一瞥便足以惊鸿,又有谁会不喜欢呢? 但这时风吹地她浑身冰凉才后知后觉想起她被大雨淋湿了全身,因为刚痛哭过一场,想必双眼也是通红的,此刻真是狼狈至极,实在无颜上前。 她是大理国的王妃,天龙寺作为皇家寺庙,这里有她专属的禅房,一应物品俱全,刀白凤只能先去沐浴更衣一番,于是遗憾地匆匆离去。 倒是将原先心中痛苦烦恼之事给忘在了脑后。 然而等她再出来回到此处,大雨已经停了,大殿中诵经祈祷的白衣少女也早已没了踪影。 * 雨停后,李青萝一行人没有再耽误。 原先的马车脏了,侍女直接重新买了一辆新的马车,还贴心地铺上新的地毯,点好熏香,在天龙寺门前等待着李青萝出现。 她进入车厢后,马车开始行驶,道路前方也传来车马声,与他们擦肩而过,驾车的侍女瞧见了对面为首的是一位锦衣华服、金相玉质的王孙公子。 那一行人在身后的天龙寺门前停下,隐约传来什么“王爷”“王妃”的字句。 侍女没有在意,马车中的李青萝也没有在意。 此时天已完全黑了下来,并不适合山间行路,他们本可以找个客栈暂住一晚,但这点困难对于身怀武功的她们并不算什么。 当晚她们还是回到了琅嬛福地中。 仙人舞剑4 * 琅嬛福地。 镶嵌在墙壁上的夜明珠常年照亮着石洞中的一切,李青萝一回来首先看到的就是矗立在石洞中央的那尊玉像。 她已经长大了。 身量抽长,与玉像已经差不多高了,但每当她站在玉像前,仍觉自己渺小,还是当初那个需要努力仰头的小小的孩子。 玉像美丽冰冷的脸上永远没有任何神情,只有黑宝石的眼睛在光线照耀下反射出流转的神采,在这时才像是也有了那么一点活人的生气。 当她离去时,像是不舍她的离去,当她归来时,像是在欢欣她的归来。 李青萝停下脚步,站在玉像前不知不觉与它对视了许久许久,直到石洞外又下起了雨,雨滴落在头顶的碧湖之上,带起水波流动的声音才惊醒了她。 “什么时辰了?” 侍女们都知道她这个习惯,并不会去打扰,各去做各的事,做完直接去休息也行,只留下一个人守在角落里陪伴主人。 那侍女听见她问,就照实回答。 原来她这一站就是一个多时辰,现下已经是深夜了。 * 李青萝终于回到房中。 琅嬛福地虽是石洞,却是无崖子和李秋水精心设计的隐居之所,尤其无崖子博学多识,建筑机关都通晓。 石洞里甚至挖了一方浴池引了活水,底下还有锅炉,只要烧起来便有热水源源不断。 李青萝沐浴后回到卧房之中,一头乌发已经被她用内力轻易蒸干,她坐在梳妆台前,侍女跪坐在她身后为她轻轻梳理。 李青萝不经意间与面前铜镜里的自己对上了目光。 却突然吓了一跳。 镜中的少女正是及笄年华,青春正好,绿鬓朱颜,杏眼雪腮,面容清雅出尘,秀美绝俗,只是肌肤间少了一层血色,显得苍白异常。 目光中寒意逼人,神情冷若冰霜。 恍惚间,李青萝竟觉那尊玉像出现在了镜中,又在无悲无喜与她对视。 一模一样。 她怔怔问侍女,“我和那玉像的模样可相像?” 侍女听她突然发问,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就回答像啊,然又后知后觉想起因为那尊玉像让两个主人夫妻反目成仇的旧事。 而小姐虽总是一副淡漠神情,甚少有情绪外露,但侍女们从小照顾她长大,也隐隐猜得出她尽管总是对着那玉像出神,但心下其实是极不喜的。 侍女顿时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不敢再言语。 可她悄悄打量那张虽然美丽惊人,但好似永远不会被任何属于凡人的七情六欲沾染的雪白面庞,却也无法昧着良心说谎骗小姐说不像。 玉像是按照女主人的模样雕刻的。 小姐与女主人本是母女,随着她年纪渐长,容貌长开,与那尊玉像模样相似也是理所当然的,但事实上不光是容貌。 是那种冷冰冰的、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 像是那尊玉像真的从石头变成了活人,有了活人温暖的皮肤、呼吸、会说话,可她的内里还是一颗无情无欲的冷硬的石心。 它和她都不会笑,不会给他人的情绪任何回应。 或许唯一不一样的。 是在李青萝那张清冷淡漠、冰雪颜色的面庞上一双似蹙非蹙的黛眉之间永远萦绕的似有若无、挥之不散的淡淡清愁和悲意。 为那孤月般的清冷又添上如乌云遮蔽般的忧郁。 这些话侍女自然不会说出口,可李青萝只是性子寡淡,并非不通人情,聪慧通透如她又怎么会看不懂侍女小心翼翼的眼神。 她并不计较这个,只是陡然间想起这次去姑苏见到王家表姐时对她责怪的眼神和话语,表姐说表哥是因为对她相思成疾去的,说她太过狠心。 其实李青萝是不理解的。 自从她年纪渐长,她身边的人,比如表哥,甚至是陪伴她长大的侍女,还有每次出门见到的人,见到她总不自觉看着她的脸入迷,目光痴痴呆呆。 李青萝开始时觉得奇怪,问为什么。 侍女们很是腼腆窘迫地告诉她,这是因为她容貌太过美丽,她们喜爱她,所以才忍不住一直看着她。 对此,李青萝仍是不太明白。 她对自己容貌美丑也没什么衡量的概念,她只知道自己的容貌是生地和妈妈很像的,而妈妈是那样美丽绝伦的女子,尤其是眉眼笑意盈盈的模样。 比天边云霞还要绚丽多彩,比盛开怒放的繁花还要生机勃勃。 一颦一笑都是生动之美。 可爹爹不爱她,他更爱冰冷的玉像。 李青萝无法理解爹爹对玉像的喜爱,她也无法理解表哥对她的相思成疾的深爱,在她眼中,与玉像一样不会笑没有回应的自己有什么值得人喜爱呢? 若她真的如此惹人喜爱,为何爹爹妈妈都将她抛弃呢? 李青萝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她许多许多年,而且她知道或许接下来的一生她都无法得到一个能解开她心中郁结的答案。 “收起来吧。” 最后李青萝只是在青丝打理好,侍女要离开时让她将铜镜一起带走。 从此,她再不想看镜中的自己是何种模样。* 当夜,李青萝最终没有入睡。 但她并不是因为表姐的那些指责和怨怪愧疚难安,相反,李青萝依然不后悔对表哥的拒绝。 她只觉得情爱当真是可怕。 倘若表哥没有对她动心生情,或许就能更长寿一些,也不会有之后带出的许多麻烦。 这一夜李青萝是在修炼武功中度过的。 琅嬛□□里有无崖子和李秋水曾经收集的江湖中各门各派的绝学秘籍,当然也包括了他们师门逍遥派里的神功。 比如无崖子的《北冥神功》,比如李秋水的《小无相功》。 在李青萝幼时他们就都将各自的神功传授给了她,但眼下她修习的却是连无崖子和李秋水都没有见过的一本《逍遥御风诀》。 这本秘籍的来历颇为奇异。 这是她十三岁时拒绝和表哥订亲,启程回到琅嬛福地的前一天晚上,突然出现在她梳妆台前的。 李青萝翻看过,这本秘籍比之《北冥神功》和《小无相功》还要高深莫测。 且隐隐有逍遥派其他功法的影子,但更像是集大成之作。 她暗中猜测这是传说中的师祖逍遥子留下的。 爹爹妈妈和她说起过,这是个无所不通,无所不精的绝世奇才的人物。 无崖子和李秋水虽不出世,但武功在如今的江湖的眼里中怕是已可称得上神鬼莫测,纵横捭阖,独步天下。 但逍遥子武功之高深,他们这几个徒弟却从没摸到过底。 他早年间就离开了逍遥派所在的天山缥缈峰,无崖子等人都再未见过他老人家,都觉得逍遥子或许已经踏破虚空而去。 李青萝得到凭空出现的秘籍后却觉得师祖逍遥子不出现,或许是看到几个徒弟之间斩不断理不清的情爱纠葛也颇为不喜,所以不想搭理罢了。 但逍遥御风,踏破虚空。 这或许也并非是做不到的,李青萝想,而相比于俗世喧嚣和红尘情爱,她更愿意专心修习武功,追随师祖走上武道至高、踏破虚空的道路。 * 在夜明珠的辉映的石洞之中,李青萝手执长剑挥舞。 她的身影经过几重折射最后映在了无量山中湖边的一块玉璧之上。 身姿翩然若仙,一招一式皆精妙至极。 被无量山中居于剑湖宫中的无量剑派中的人有幸得见,忙不迭地叫醒已经熟睡的掌门,观摩这难得一遇的仙人舞剑。 这是无量剑派的传统了。 不知从何时起后山中的一块玉璧偶然间便会在深夜现出剑仙练剑的身影,剑法招式比之无量剑派本身的剑招可谓是云泥之别。 所见者无不如获至宝,大有裨益。 无量剑派为了能够争夺能观摩到剑仙的玉璧所在的剑湖宫,都被分裂成了东西两宗,每五年一次斗剑,赢者才能获得入住剑湖宫的资格。 但他们也有些纳闷,为何从前都是一男一女两位剑仙,如今却只有女子一人,私下里猜测莫非是男剑仙和女剑仙感情破裂。 他们自然不知猜测竟然八九不离十。 唯一猜错的便是如今还在舞剑的女剑仙却已不是同一个人,而是前两者已经长成的女儿。 * 从天龙寺回来后,李青萝再次隐居不出。 她是很耐得住寂寞的性子。 侍女们随主人们长年隐居,但也时常兴致勃勃地借着采买的机会轮换着下山,对去了许多次的山下城镇里的人和烟火有着不会消退的好奇心。 但李青萝就没有这样向往外界的好奇心。 她需要什么,侍女们便会为她带回来,琅嬛福地附近有一条金矿脉,便是她们这么些个人日夜不停地挖,一辈子也用不尽这里的金子。 虽是隐居在石洞里,但衣食无忧。 李青萝待在山中也并不无聊,她有许多事要做,大多数时间用来习武练剑,还有看书,琅嬛福地里藏的武林各门各派的武功和招式。 以及各种行业的杂书,手里拿到什么就看什么,对什么感兴趣就看什么,她天生过目不忘,看书对她而言是一件很轻松的事。 闲来还可以习字作画、下棋抚琴、调香品茗。 她还让侍女们为她从山下带了许多花种,自己亲自播种、松土、浇水,莳弄着它们从种子发芽到开出第一朵花。 李青萝觉得她在山中隐居的生活其实颇有情趣,并不枯燥无味。 不过侍女们显然并不这样认为。 她们都是忠心的好姑娘,全心全意为主人着想,尤其她们看着李青萝长大,相比于对无崖子和李秋水的敬畏如神,对一手照顾长大的小主人免不了有一种如母如姐的操心。 在她们眼里,小主人总是忙碌地学着各种东西,几乎不给自己停歇的时间,于是她们便总是想让她休息一下,最好是能出门走一走放松放松。 但直到过去一年,她们才找到让李青萝出门的机会。 大理四季温暖如春,奇花异草繁多,家家户户都有种花养花的习惯,从街头到巷尾处处能看到色彩斑斓的鲜花。 大理国内因此也有着一年一度的花会。 而在今年,据说会有极难培育出来的名为“十八学士”的茶花展出。 侍女带回来的这个消息,终于让李青萝提起兴趣再次出门。 美若天仙5 * 大理的花会很是盛大。 杜鹃、报春、玉兰、百合、兰花、龙胆花、绿绒蒿……种类多如天上繁星,令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而其中最多的莫不过于茶花。 素有“大理山茶花甲天下”之盛名,这盛名之下也的确如实。 不光是李青萝慕名而来的‘十八学士’,有大如莲、红如血的‘鹤顶红’,还有红、黄、白、粉为心,大红为盘的‘玛瑙茶’。 还有‘宝珠茶’、‘石榴茶’、‘海榴茶’,以及叶各有不同,亦有黄者,不可胜数的‘千叶红’和‘千叶白’,更是不一而足。 这些名品都是各家精心摆出来的,层层叠叠形成了一个偌大壮观的花海,远远望去可谓是美不胜收,人处期间犹如身在梦中仙境。 李青萝平日里话并不多,甚至可以说极少。 若是侍女们不和她说话,她可以一直不言不语地做自己的事,而这会儿侍女们看着花会上繁多的品种不免好奇发问。 李青萝平日里博览群书,虽然足不出户,但足称一句见多识广了。 这会儿便也不厌其烦地为她们讲解。 “你瞧,这花大如小酒杯,花松泛有致,鳞鳞如玉,因此得名‘玉鳞茶’,这株是‘笔管茶’,初开放时长而细,花单瓣五出,淡红色,中有白须上缀黄粟粒,颇有雅态……” “‘水红茶’的花比''笔管茶’稍小,但其色稍深,遂觉娇艳动人……” 她嗓音依旧犹如玉石般清泠泠,又如雪山冷泉般含着天然的孤寒,但说到自己感兴趣的事物,冰雪颜色的面庞上神情也仍然寡淡无变化。 但眉心间的笼罩的轻愁却悄然稍微淡去了一些。 宛如春风拂面,冰雪消融,又似遮蔽的轻云消散,显露明月皎洁清辉。 其姝色无双,竟比之四周千树万树的繁花都要万众瞩目。 游人如织,来来去去穿梭在花海中观赏。 李青萝既是为赏花而来,自然不可能坐在马车或软轿中,免不了要与人群接触,侍女们原本提前为她准备了一顶与她的白衣相称的雪色帷帽。 但李青萝却并没有戴上。 她虽然离群索居,但并不代表她惧怕人群,她也自知自身容貌惹眼,但并不觉得自己就需要因此遮遮掩掩,畏首畏尾。 她的父母都是当时一等一的人物,逍遥派里从上到下都是唯我独尊、傲视群雄的性情,李青萝作为他们的女儿,作为逍遥派的传人。 虽然性子淡漠,但骨子里我行我素的骄傲和霸道却是一脉相承。 美貌带来的麻烦无非就是旁人的瞩目和觊觎,李青萝一不在意他人的目光,二来若有轻举妄动者,她自身的武功就是她最大的底气。 既如此,又有何惧? * 自李青萝从马车中出来,那一袭雪色白衣、清冷无瑕的身影出现在人群之中,便引来无数人驻足惊艳的目光。 万紫千红的花海之中,竟是这一抹素色最为出尘绝世。 李青萝自顾自领着侍女们走在人群中间,所到之处宛如摩西分海,原本热闹喧嚣的花会以她所在为中心逐渐向外扩散,不约而同地静默了下来。 众人纷纷失神,怔怔注视。 无不目不能移,口不能言,却无一人敢靠近,只是纷纷避让。 世人常以美若天仙四字形容女子之美,但天仙究竟如何美法,谁也不知,可是此时一见那少女,各人心头都不自禁的涌出四字 ——美若天仙。 世人对美人总是追捧如云,趋之若鹜的,但当一个人美到已经穷极世人想象,仿佛集天地钟灵毓秀地造化集于她一身。 那就只会让人望而却步。 因为在见到她的第一眼,就足以自惭形秽地无力走近。 * 李青萝到底没在花会上久待。 她虽不惧怕人群瞩目,但她本是来赏花,自己却成了旁人赏的花,况且最后她走到何处,何处就几乎只有她一人言语的声音。 如此种种,倒把她赏花的兴致淡了下去。 最后只去看了她原本慕名而来的‘十八学士’,便去了侍女们提早就定下的茶楼内歇息。 她们订的是二楼一整层,全部清场,十分清静。 若非如今正值花会,各处茶楼客栈都人满为患,茶楼的老板说什么也不肯,本是想包下一整栋楼的,左右钱财对她们是最无需计较的身外物。 李青萝并不喜欢在外停留,按理这会儿就该打道回府了。 但她看中了那盆‘十八学士’。 一路走来,但凡是她看中的花都被跟在身后的侍女们买了下来。 她看中的都是精心培育出的名品,主人大多也都是爱花成痴之人,自然不会轻易转卖,但千两银不行就出百金,百金不行就千金。 最后忠心的侍女们总能让李青萝如愿。 唯独只在‘十八学士’上碰了壁,其背后的主人似乎背景不凡。对千金万金都无动于衷,却提出了一个要求,要亲自与李青萝见上一面,听一听她钟爱茶花的缘故,才肯考虑将‘十八学士’卖给她。 ‘十八学士’树型优美、花朵结构奇特,花朵由七十六到一百三十多多片花瓣组成六角塔形花冠,层次分明,排列有序,非常美观。 相邻两角花瓣排列大约二十轮,多为十八轮,因此得名‘十八学士’,且花色丰富,可以同时开出粉红、红色、白色、白底红条、红底白条等不同颜色。 若时错过这一次,怕是这世上再难寻了。 李青萝愿意为其多耗些心力,便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了下来。 * 李青萝虽居住在大理国中,但不问世事,对大理国内的情形并不清楚,所以她也不知这株独一无二的‘十八学士’原是大理国的镇南王府展出来的。 它的主人正是镇南王段正淳。 茶花是大理国国花,他亦是爱茶花成痴的人,花会是大理国内的盛事,作为皇太弟的他忙的不可开交,并未出现在花会上。 听到朱丹臣禀告有人愿意以万金买下他府中无数花匠培育多年才成的‘十八学士’,他第一反应就是不卖,第二便是觉得俗不可耐。 生性风雅的他对这万金的价钱不仅不动心还觉得铜臭味玷污了好茶花。 然而听到他拒绝的朱丹臣神情却并未像往日那般直接按吩咐行事,反而神情颇为纠结为难,最后支支吾吾地告诉段正淳,买家是一位美若天仙的姑娘。 朱丹臣是段正淳手下的四大护卫之一,文武全才,平素耽读诗书,性情文雅端正,段正淳平日就爱拈花惹草,招惹的个个都是极为美貌的女子。 朱丹臣从来都是一本正经,然而此时说起那位在花会上宛如世外谪仙,误入凡尘的姑娘,却是一副白面涨红,眼神惊艳恍惚的模样。 这不同寻常让生性风雅但更风流的段正淳顿时起了兴趣。 他要亲自去见见这天险究竟是何种美法,是否夸大其词,同时还要问下其爱茶花的理由,若是庸俗之辈,即便是真是天仙下凡也配不上他的好茶花。 去茶楼的路上段正淳也在负责在花会上展出花品的朱丹臣口中得知了那姑娘出现在花会上引起的所到之处尽皆失神失声的‘轰动’景象。 甚至连她向侍女如数家珍的介绍也知晓了。 段正淳暗中沉吟,这女子似乎真是爱花之人,并非附庸风雅,同时他心中对其能引起万人空巷围观的容貌之盛也生出了到达顶点的好奇心。 终于,段正淳满怀期待来到茶楼。 一打开门的见到的是个白衣女郎,容貌俏丽,气度不凡,算得上中上美貌,但实在称不上冠绝,段正淳心下顿时大感失望。 然而下一瞬就听那女子冷面冷声道“我家小姐等候多时了。” 原来竟只是侍女,但这侍女全无卑躬屈膝之态,相反昂首挺胸,身上衣料虽然是素色白衣,却是上好的绸缎,袖口衣摆是粼粼闪动的银线绣样。 发上玉簪、腕间玉镯,无不是珍品。 而眼见段正淳金冠玉带,气宇轩昂,显见出身贵重,却既无尊敬之色,也无寻常女子的腼腆含羞,相反很有些因他姗姗来迟的不满。 段正淳一打眼原本以为是哪位武林世家的小姐,这气势可比之他此前认识的江湖侠女秦红棉还要更跋扈强势许多。 万万没想到竟只是侍女。 段正淳原本跌落谷底的期待又攀升至顶点,侍女都是如此容貌气度,侍奉的那位小姐可想而知更为不同凡响了。 段正淳风雅地摇着折扇,看似气定神闲、不紧不慢,实则稍微加快了脚步颇有些急切地跨过门槛,进入屋内,又绕过外间的屏风,终于进入内间。 见到了那位天仙下凡的姑娘的庐山真面目。 * 段正淳见到她时,她正站在窗前看着下方绚烂的花海。 雪衣乌发,身姿纤纤。 就在他踏入内间的一刻,她非常准时地转身回眸看了过来,她的侍女能看出个个都是功底深厚的练家子,她应当也会武,能察觉到他动静也正常。 不过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在段正淳与她对视上的一瞬间都化为了空白。 这是个看来约莫十六七岁年纪的少女,除了一头黑发之外,全身雪白,尤其肌肤似乎久不见日光般少了一层血色,显得苍白异常。 虽窗外日光灿烂,照在她脸上仍无半点血色。 但这丝毫无损于她清丽绝艳的容貌,更显得清雅绝俗,姿容秀丽无比,容光莫可逼视。 然而比之容颜,更引人瞩目地是她的神情和气度。 只见她苍白面容上神色间冰冷淡漠,当真洁若冰雪,却也是冷若冰雪,实不知她是喜是怒,是愁是乐。 一袭白衣,当真如风拂玉树,雪裹琼苞。 微风吹过,白衣飘飘然拂动,像是在她周身笼罩了一层轻烟薄雾,似真似幻,实非尘世中人。 当她向段正淳回眸看来,他竟恍惚间觉是高坐九天的观音神女从云端向他这在红尘俗世中挣扎的凡夫俗子投来无情无欲的一瞥。 这绝非人间美色,当然是天仙下凡。 段正淳呆立原地,头脑嗡鸣。 这一瞬间他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头脑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想,他遇见过许多女子,她们各有千秋,他与她们都各有一段纠葛故事。 他真心喜欢她们,但也必须承认他并不够爱她们,在他们之间的关系他永远有着能够随时抽身离去的主动权。 直到此时此刻。 他竟有种从未有过的恍如命中注定之感。 断头茶花6 * 段正淳对李青萝惊鸿一面,一眼万年。 * 李青萝对段正淳却是全然无感。 她只想要买花,在这里等待的也只是花的主人,再简单不过的交易关系。 尽管段正淳的容貌还算不错,一张国字脸,神态威猛,浓眉大眼,虽然说不上多么英俊,但身上肃然有金相玉质的王者之气。 对于许多女子来说,都称得上一个富有魅力的青年。 但逍遥派的创派祖师逍遥子挑选弟子不光看万里挑一的天才资质,最重要的是还看脸,他自己形貌俊雅,收的三个弟子亦是个个生地绝世容貌。 不说李青萝自小看惯了脸如冠玉、风度闲雅的爹爹和容貌绝艳、倾城之姿的妈妈,便是与她青梅竹马的王家表哥亦是温雅文弱的美少年。 这世上当真是罕有能让她眼前一亮的容貌。 因而见到等候许久的人终于到来,她只有尽快解决此事回到琅嬛福地的想法。 但这青年一见她便目光失神,神情恍惚。 李青萝今日见惯了这种模样,虽不在意但难免也有了淡淡厌烦,她并不想知道眼前之人对她是何种想法,一见面便直截了当地冷声道, “你就是花的主人?” * 侍女冷面冷语,主人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嗓音之清冷寒峻似万年不化的冰山积雪,冻地人冰寒彻骨,让段正淳情绪发热的头脑霎时被迫冷静了下来。 他深呼吸一口气,想拿出自己往日在万花丛中的游刃有余,让自己不要像个初次动心动情的毛头小子那般青涩莽撞。 他正要开口,那宛如冰芝雪树般的谪仙少女却并无与他寒暄的意思。 “我爱花,但尤爱茶花。” 即便窗外就是喧嚣闹事,仍是一身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冷清寒,不肯让一点红尘中的气息沾染上她半点飘飘如仙的衣摆。 唯有将眸光投向在屋内摆了满室的茶花时,才会显露出一点凡人欲念。 段正淳到底不是什么愚钝之人,立时反应过来她这是在按照他此前的要求对他说她爱茶花的理由,以此让他同意将‘十八学士’转卖与她的交易。 他本以为她喜爱茶花,会是爱其美,爱其雅。 这显然更符合闺阁少女的心理,也是大多数爱花之人的想法,然而这遗世独立的白衣少女想法似乎也注定不与俗流。 “茶花,别名断头花。” 她从雪白如云的袍袖中探出素白的柔荑,纤长的手指亦是冰雪颜色,只在指尖有一点浅粉的艳色,它们隔空那样轻柔地抚着一盆火红如血的茶花。 “它不肯在枝头逐渐衰败,开到最盛时,一有枯萎的迹象便果断全部斩落。我爱其刚烈,爱其果决,爱其开地如火如荼,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这明明是颇为激昂的一段话。 少女清雅绝俗的雪白面庞上仍是那样冷若冰霜的神色,语气亦是冷冷淡淡,没有任何过于波动起伏的情绪。 可是久经风月的段正淳却敏锐地察觉到了。 当她看着茶花时那渐渐没有焦点的眸光,微不可查地一瞬出神。 以及那清冷淡漠之下的淡淡悲哀。 他想,她心中一定深深藏着一件伤心事,令她一想起便为之心碎。 段正淳痴痴凝望着那道白衣如雪、清冷忧郁的纤纤身影,只觉这般更如那误入凡尘的谪仙人,令人见之意远,不能不为之魂牵梦萦。 此刻,便是她当下叫他去死。 他怕是都会拔出腰间长剑,毫不犹豫地毅然自刎,只要能博她轻轻一笑。 更何况是一盆茶花呢? 段正淳当即便觉一股从未有过地冲动的情感自剧烈跳动的胸膛激烈上涌,令他情难自禁地脱口而出道, “这花我送给姑娘,分文不取!” 听他突然这样说,少女冰冷的雪白面庞上浮现出一点惊讶之色,抬眸淡淡看了他一眼,眸光之中寒意逼人,清澈明亮地映照出他所有欲念。 然后果断地摇头拒绝了他的白给。 * 李青萝爱花,尤爱茶花。 其实她私心里觉得,这种从盛开到陨落枝头都轰轰烈烈的花像极了她妈妈李秋水的性情,绝不肯让自己委曲求全。 从前爹爹妈妈定居在大理,琅嬛福地里也永远不缺少茶花的盛放。 但李青萝没想到原本千金万金都不肯卖的茶花主人此时却突然说要将耗费多年心力培育的‘十八学士’白送于她。 可他这样说,她反而不肯要了。 李青萝避世而居,不问世事,但并非不谙世事。 她细细一观段正淳神色,便明了他赠花的理由绝不止于他觉得她是真正爱花懂花惜花之人。 此人眉眼风流,生性轻浮多情。她不想与此人有过多牵连,何必平白无故受人恩惠。 ‘十八学士’虽难得,但李青萝天□□念寡淡,平生甚少对什么事物特别执着,若终究无法如愿,留此遗憾也并非不可。 因此之后无论段正淳如何说他是觉得这‘十八学士’与她相配,他是心甘情愿赠予,她都不肯收下。 并且很快在她生出淡淡不耐时,侍女们便体贴地不容拒绝地送客了。 段正淳在交谈的过程中早已十分主动又自觉地报上了自己的姓名,此时即便被人赶出门外,还在踏出门槛前极力想要知晓她的名讳。 但直到房门关上的那一瞬间,他得到的只有白衣少女冷漠转身的背影。 虽未言语,但行动上清楚地表明没有必要。 但段正淳纵横情场多年,所遇到的女子最后无不能成功抱得美人归,哪怕是脾气最冷傲的秦红棉还是投入了他的怀抱之中。 即便李青萝对他如此冷若冰霜,不假辞色。 段正淳对她仍势在必得,或者说她与其他女子都不同。 当见到这犹如无情无欲的观音神女的一瞬间感受到从未有过的神魂俱颤,他便在恍惚中明白若不能得其动情一笑,他必会抱憾终身。 * 李青萝不知段正淳是何想法,也不在意。 她这次在外面待地够久了,在见完段正淳后就动身回无量山中的琅嬛福地了。 买下的茶花之后陆陆续续由侍女们搬运回来,很长一段时间李青萝都忙着照顾这些到了新环境难免不适应的娇贵名种。 在莳花弄草这些事上她向来是亲力亲为的。 侍女们并不通此道,只能偶尔帮她浇浇水除除草,若是茶花出现任何病灶,都是李青萝亲自为其诊断治疗,平日里也细心为其修剪枝桠。 对这些花花草草,她向来十分精心,也以此为乐。 侍女们中有比较活泼胆大的,便在私下与李青萝相处时与她玩笑,说她对花草的耐心可比与人相处时的耐心要多得多。 李青萝并不反驳,承认比起人她的确更喜欢与花草相处。 人总有各种各样的七情六欲,并总是为此执迷不悟,最后变得面目全非,而花草只会恬淡地顺着四时的变化花开花落。 侍女依然不解,她说可是花草终究是不会说话不会回应的死物啊。 李青萝闻言静默一瞬。 然后淡淡道,不,花草也是会说话会回应的。 她说,当微风轻轻吹动叶子发出的簌簌响声,当花蕾微微舒展绽放散发出的芳香,这些都是它们对主人精心照顾最静默而温情的言语和回应。 而李青萝没有说出口的话是,她自己与这些花草何其相像呢。 * 半年之后,李青萝在山中平静的隐居生活第一次受到了打扰。 外出的侍女们来禀告她,最近她们下山采购物资时经常受到人窥视跟踪,多亏她们了解无量山中的地形,兼之轻功出色,才甩脱了跟踪。 侍女们都是容貌秀美的女郎,以往外出时也不是没有遇到过不怀好意之人,因此起先她们并未放在心上,以为自己能像往常一样解决。 因此并不打算拿这点小事打扰李青萝。 直到发现如今跟踪之人武功越来越高,比之从前那些的宵小完全不是一个等级,而且现在她们一下山,就有人等在她们要去的店铺附近。 似乎已经把握了她们的行动轨迹。 侍女们这才真正担心起来会被人摸到琅嬛福地来。 她们倒是不怕与什么厉害的高手厮杀,她们资质虽不是顶好,但个个修炼的上乘功法,在江湖上绝对称得上一二流的高手。 且不说她们自会以性命保护小姐。 便是说起李青萝自己其实也并不需要她们担忧,她虽然年少,但继承了父母顶尖的资质,甚至有过之无不及,修炼的也是绝世的神功。 就连最容易因年纪而出现短板的内力上,这些年来也陆陆续续从侍女们抓回来的宵小恶徒身上用北冥神功吸取到了不多但也不绝对少的内力。 不说独步武林,至少江湖上已少有人能令李青萝有性命之忧。 侍女和李青萝担心的都只是外人发现琅嬛福地这件事本身,这个地方于她们心中的地位都是极为特殊的。 是侍女们逃脱世俗的净土乐园,是李青萝的家。 好在当初选择隐居之地的时候,无崖子特意挑的地势风水,又设了许多奇门遁甲的阵法。 便是与他们同在无量山中的无量剑派都多年未发觉丝毫异常。 那些追踪之人也往往迷失在无量山中。 但这样下去并不是办法,若是惊动了无量剑派,毕竟是比邻而居,少不得增添许多麻烦。 而侍女们这些时日来也不是一无所获。 起码她们反向追踪到了来源,却是大理镇南王府,侍女们再查,才知镇南王正是曾经与她们见过一面的‘十八学士’的主人,段正淳。 李青萝闻言眉心微蹙,少有地微微动怒。 终于打算再下山一趟,亲自去见见那段正淳,用她手中长剑问问他究竟意欲何为,一次性解决这场莫名其妙来的麻烦,好得个彻底的清静。 只是没想到,路上就遇上了正被狼狈追杀的段正淳。 姑射神女7 段正淳这段时日一直茶饭不思,神思不属。 那日一从茶楼离开,他就立刻回府叫人去把那盆展出完毕的‘十八学士’搬上,然后亲自带上再次前往了那座茶楼。 然而茶楼内那道令他魂牵梦萦的身影已经没了半点踪影。 若非他身边的朱丹臣和花会上所有有幸与其擦肩而过的路人都还对印象深刻,讨论地沸沸扬扬,甚至事后还有了大理花会引来天仙临凡观赏的美闻。 只怕段正淳还真会以为这是幻梦一场,梦醒一切成空。 于是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急于想要再见到那个白衣如雪的少女,但她似乎当真是被花会盛景吸引,匆匆来人间一趟便了无痕迹。 段正淳在整个大理寻遍,却连其往何处离开都无法得知。 好在李青萝虽清冷出尘得好似不食人间烟火,但毕竟是肉体凡胎,她身边的侍女们再隔了一段时间下山来采购时便被段正淳的人注意到了。 段正淳毕竟是大理镇南王,皇太弟。 他在大理国内可谓是手眼通天,手下更是奇人异士无数,一旦被他的人捕捉到了蛛丝马迹,再抽丝剥茧般耐心地跟踪查询。 侍女们虽武功够高,总能将其摆脱。 但她们出门本就是为了采购物资,总是要与城镇上的店铺打交道,无法避免与人群的接触。 而在大理国内做生意的店家,只要镇南王府下令,又岂能不成为段正淳的眼线? 久而久之,被发现她们总是消失在无量山中又总是从无量山方向出现,便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了。 段正淳虽风流多情,但为人其实算得上是正派。 他只打算知晓李青萝的踪迹,在大约摸清楚其居住在无量山中后,又根据侍女们每隔一段时间采购的物资,猜测到其隐居不与人往来的意图。 便不打算再过分打扰。 他在正事和女色上向来分的很清楚,这也是他头一次动用自己身为镇南王的权力在风月之事上。 即便是烈女怕缠郎,他知道自己这样到处搜寻的行为已然算是逾越了。 可是她消失地实在太彻底。 他若不这样做,只怕今生今世都休想再见到她一面,只要一想到这种可能,段正淳只觉余生便是活着也了无生趣了。 他想,即便被她厌烦,总要先见到她再说。 段正淳多情却不滥情,他深知能打动女子真情的也只有真情,此前遇到的每一个女子与她们的每一段感情,他也都是付出了真心与她们相处。 这是他在情场无往而不胜的诀窍。 在确定了李青萝大致所在的方位后,段正淳真正做的其实是亲身往山中去寻觅仙子芳踪。 甚至因为猜到无量剑派对其一无所知,为了不惊动人还只带了数个贴身侍从而已。 但他不知道的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大理国内前几年刚经历过一场极大的动乱,就连当时段氏在位的皇帝和太子都被人赶下台杀害,如今段正明虽已即位几年,但局势仍算不得上是十分平稳。 暗中还有杨义贞残党窥视,伺机报复。 身为皇太弟的段正淳自然也是他们的目标之一,他这次在国内为寻一女子踪迹闹出的动静并不算小,于是这件事也被人盯上。 被他寻找的李青萝在那些叛党眼中也成为有要挟利用价值的目标。 若说段正淳的手下还有几分分寸,就算是打探踪迹也是点到为止,对出门的侍女们更是不敢有冒犯之处,那叛党们便是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了。 与侍女们发生流血冲突、且跟到琅嬛福地附近的便是他们这伙人。 只是这些叛党也没想到,他们盯上的可不是什么弱女子和软柿子,本以为能够随便拿捏,结果却是撞上个金刚石头。 本就被如今的大理皇室追捕的宛如丧家之犬,可用的人已经不多了,结果光是死在侍女们手上的就一个又一个。 幕后之人都想放弃了,只是投入的成本实在太多,又实在不舍,正纠结着,段正淳自己只带着数人便一头扎进了无量山的深山老林中。 倒是从天而降给他们一个大好机会。 一方毫无防备,一方有备而来。 且段正淳身为王孙公子,身娇肉贵,就算有过游历江湖的经验,但走的是官道,住的是上好的客栈或者庄园,也从没在这等深山老林里野外求生过。 他身边的人大多也都是如此。 若非找了山民做向导,只怕一进去树木繁茂,林荫遮天蔽日的深山之中就要立时辨不清东西南北,更别提里面数不清的毒蛇毒虫了。 不到一天,段正淳华美的绸衫就被荆棘枝桠挂的条条缕缕,再也维持不住风度翩翩的贵公子模样,露出来的手和脖颈都被叮咬地红肿。 更有甚者,其中一个侍卫被毒蛇咬了一口在腿上,幸好段氏底蕴丰富,段正淳带了许多解毒的丹药在身上,及时抢救才保住了一条命。 侍卫们到此,纷纷劝说段正淳尽快离开,又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又是‘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但段正淳只是摇头拒绝。 分出两个人让他们抬着被毒蛇咬伤的那个侍卫下山医治,自己却坚持要留下。 他在心中暗暗想道,佛陀阿难出家前,在道上见一美貌少女,从此爱慕难舍,佛祖问阿难你有多喜欢这女子? 阿难说我愿化身石桥,受那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只求她从桥上经过。 段正淳通晓佛经,从前也看过这个故事,生性浪漫多情的他也曾为此感叹,但纵然他情人无数却并无什么代入感。 毕竟他在情场自来都是自诩潇洒来去的,有缘则聚,无缘则散。 直到如今他终于也遇上了能让他一见钟情,心甘情愿化身阿难的少女,才终于能够体会到阿难卑微而执着地守候爱人的痴情。 如今只是这样一点危险,只要能见到她一面。 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样的想法直到段正淳在林中被人伏击,凭借一身武功侥幸逃脱,却在深山中被人追杀地狼狈不堪的时候没有动摇。 在他身受重伤被人找到包围命悬一线的时候还是没有动摇。 他愿意为她不顾一切,哪怕是自己的性命。 关键时刻,围攻段正淳的几人举着武器的动作突然停顿,目光纷纷警惕地投向了同一个方向,但随即脸上凶狠的神情变为呆滞。 段正淳也听到了一点似乎不同寻常的风声,他不由也看了过去,然后就看见了一幕令他在往后余生的记忆里都永不褪色的画卷。 群山、薄雾、漫天云霞。 一袭雪色白衣的少女轻盈地踩踏在树木化作的林海的青翠树顶,宛如凌波踏浪而来,雪白无瑕的衣袂飘飘如朵朵白云环绕在她身侧。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 这一瞬间,当真如姑射仙子从天而降。 段正淳幸运地获救了。 在追杀他的杨义贞残党将他几乎逼入绝境之时,遇上了原本是要出山去教训他的李青萝。 又幸运地在李青萝原本并不打算插手时,被她赶来的侍女们认出那些残党中有人曾企图强行掳走她们又被她们击退逃脱。 以致于李青萝把他往后移了移,先解决了那些敢伤及她侍女的残党。 这才有了段正淳活下来并解释自己所为的机会。 这一天于李青萝而言无疑是很不幸的。 尽管段正淳没有伤人的行为算是给他自己留有活命的余地,但是他的所为于她而言还是极为冒犯的,她也不打算轻饶了他。 但紧接着,更严重的事情发生了。 杨义贞残党为了杜绝段正淳活下来的机会,直接在无量山中放火烧山。 即便李青萝有一身深厚的武学,但此时面对熊熊燃烧的火势,单薄的人力没有任何用武之地,好在琅嬛福地建造在碧湖之下,不会被火势波及。 但即便如此,为安全考虑,她和侍女们也不得不先离开山中一段时间。 至于段正淳,他以大理镇南王的身份保证会调度大量人手前来救火,给了她们将他一起带离山中的理由。 离开无量山前,李青萝敏锐察觉到有一道强烈的视线窥视于她。 眸光瞬间如寒冰一般射向远处火势最开始蔓延的地方,但对方似乎也极为敏锐,她目之所及只有浓烟滚滚的一片林海。 此时显然也无暇再去追寻,只能暂时作罢。 隔着火海的对面。 因为躲闪不及只能让自己从树干上重重摔下的身影正在林间的阴翳下大口大口地喘息,这并非因为他体力不支,甚至也并非是因为险些大仇得报却功亏一篑的痛恨。 是她!是她! 是天龙寺外菩提树下的白衣观音! 此时此刻他几乎忘却一切,全身心都只反复回想着方才亲眼目睹那从天而降、飘然若仙的白衣少女的身影。 除了她,红尘凡世之中无人再有那遗世独立,不染俗念的清灵之气。 他激动地双目充血,热泪盈眶,沉浸在他虔诚供奉神女的天地中无法自拔,但空气中越来越热的温度提醒着他火势即将往他身边蔓延。 他只能撑着两根拐杖尽快离开。 身下是两个空荡荡的裤腿,用拐杖一顿一顿地跳跃着逃出他亲手点燃的火海。 当断不断8 时隔半年,大理再次举行了花会。 摆在明面上的说法是无量山燃起的大火虽然及时被扑灭,没有造成太大损失,但到底惊扰了山中神女,以花会向敬告神女。 大理百姓爱花也爱热闹,对此并无异议。 只有大理国上层的极少数人知道,所谓居住在深山中的姑射神女是一位真实存在的女子,镇南王这些日子这样大的动静就是在寻找她的踪迹。 镇南王生性风流,这是众所周知的,但他素来公私分明,这还是他第一次为了一个女子闹地这般沸沸扬扬,第一次公权私用。 尽管他给他兄长段皇爷的理由是这女子对他有救命之恩,而对方性情淡泊,不慕名利不缺钱财,唯有花木能得她几分喜爱,所以以此花会报答一二。 但谁都清楚,报答是真,讨好美人芳心也是真。 段正淳娶妻刀白凤,是大理国内当地土著大族摆夷族酋长的女儿,这段婚姻本身便有政治联姻的因素,关乎朝政稳定。 不说段正淳本身对妻子的感情,便是大局出发他也必须敬重妻子。 因摆夷族有一夫一妻的习俗,段正淳在婚前信誓旦旦答应她后院中只有她一人,后来他倒也果真做到了,在外红颜知己无数,只是一个也没带回来。 可是现在就连这一条似乎也要打破了。 就在大理国境内,就在刀白凤的眼皮子底下,段正淳每日将一盆又一盆珍稀的茶花名种如流水般送去城外的庄园,万千繁花只为博美人一笑。 完全将府中怀抱刚出生半年的幼子的刀白凤抛之脑后。 如今但凡知晓那女子存在的大理贵族和百姓们,私下里无不议论纷纷镇南王府或将迎来第二位女主人,更有甚者可能会取而代之。 这段时间李青萝一直住在山下。 纵然山间的大火很快就在段正淳用镇南王府的名义调度的人手帮助下很快得到覆灭,但为安全考虑,李青萝等人还是打算过段时间再回去。 因住的时间久了,侍女们便去买下了远离城内的一处郊外庄园,虽仍然没有山间那般清净,但至少也远离了人烟喧嚣。 除了每日段正淳源源不断送来的茶花,几乎与外界再无联系。 李青萝之前不愿意接受段正淳白送的‘十八学士’是不愿平白无故受他恩惠,但如今是段正淳为她引来麻烦在前,又受她救命之恩在后。 他送来茶花时也说这是赔偿和谢礼,李青萝自是收地心安理得。 但除了花以外,旁的人无论是谁都别妄想能踏入她的庄园一步,包括求见了她无数次的段正淳。 因此这一天当刀白凤前来拜访时当然也被拒之门外。 但最后她还是见到了她。 李青萝对外界的流言一无所知。 其一是她足不出户,且素来也不爱听这些八卦舆论,其二自然是她对段正淳这个人浑不在意,因此有关于他的事自然全无了解的兴趣。 侍女们懂她,因此即便外出听到些风言风语也只觉晦气得很,哪里会特意还讲给她们心中最冰清玉洁的小姐污了她的耳。 于是刀白凤上门时,李青萝对她的名字全无印象,自然不会想要见她。 甚至直到刀白凤自觉忍辱再次报上自己镇南王妃,段正淳明媒正娶的妻子的身份,李青萝这才知晓原来段正淳已经娶了妻室。 李青萝虽然对段正淳不感兴趣,但对其心思一清二楚,避而不见一是不愿被打扰二来便是因此,而现在素未谋面的刀白凤到处的目的也显而易见。 本来不打算见外人的李青萝,突然改了主意答应见一见这个女人了。 侍女们知道她爱清静,只觉得她们小姐平白无故惹了一身腥,见这显然来者不善的镇南王妃实在没有必要,便劝她不若还是直接拒绝。 李青萝却默了一声轻轻道,“我实不愿见到一对夫妻因我反目。” 侍女们便跟着沉默了下来,明白她的心结再不说什么。 门外的刀白凤终于被李青萝的侍女迎了进来。 她原本大张旗鼓地带了许多人过来,摆出威势赫赫的王妃仪驾,但统统都被拦在了门外,毕竟李青萝只答应了见她一个人。 刀白凤倒是有心想要施展强硬手腕,毕竟她并非普通弱女子,也是有一身武功的,但贵女的花拳绣腿又怎比得上逍遥派门下教出来的侍女? 于是原想给个下马威的刀白凤倒反过来被人杀了威风。 她倒是想要甩袖而去,却抵不住心中强烈的嫉妒与好奇,尤其是想到这半年来魂不舍守尤其最近更是着了魔般的段正淳更是又愤恨又惶恐。 段正淳虽然没将外面的那些红颜知己带回家,但刀白凤自然知道她们的存在,她嫉妒但也轻蔑这些女人,从不将她们当做什么劲敌。 直到现在,刀白凤从段正淳的态度里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她在府里与段正淳大吵大闹,但段正淳不再像从前一般退步,反而极为痛苦地向她陈述他对那个女子的无法割舍,直言其为他此生挚爱。 甚至说若能得其青睐,其他那些红颜知己他都可以彻底了断。 刀白凤问,那她呢? 段正淳却只歉疚道,她永远都是镇南王妃。言下之意便是除之之外的他都无法再给她了。 刀白凤当时真如遭雷劈,不敢置信。 她盼了一辈子她风流多情的丈夫可以浪子回头,原以为永远不可能了,如今他真的回头了,却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另一个女人。 因此刀白凤必须亲自来见见这个有很大可能会威胁她地位的大敌。 这不仅是为了她自己,更是为了她的誉儿。 得到允许进门后,刀白凤之后的一路上倒是畅通无阻。 途中的侍女们见到她时无不冷面冷眼,她们对她的到来并不喜,但却没有刀白凤想象中的敌意,刀白凤由此隐隐感到有些不对劲。 侍女没将她带去会客的花厅中,而是去了花园里。 花园的景致自然是曲径通幽,一步一景,尤其是里面到处都是盛开地花枝招展、尽态极妍的茶花,美丽地宛如世外花源。 刀白凤却无心欣赏,甚至想到这些花的来历便实在妒火中烧。 庄园很大,路很长,她已经是十分不耐,直到忽然一阵似有若无的琴音渐渐传入耳中,那琴声清泠泠,极尽飘渺出尘之意。 刀白凤作为大理贵女,对音律也算通晓。 常言都道音律可以寄托情思,只因音律为人演奏,凡人皆有七情六欲,于是演奏时一个音调的停顿或是拉长都付诸了各人的心事。 可是今日之琴音却闻所未闻。 清极、淡极。 刀白凤没能从这琴音里听出任何喜怒哀乐的情绪,任何七情六欲的欲念,好像弹奏琴曲之人生来无悲无喜,无情无欲,心如明镜无波无澜。 但这并不使这琴音听来枯燥死板,反而颇有道家清静无为、淡泊悠远的意境和佛家看取莲花净,应知不染心的伽蓝禅意。 令人闻之烦恼俱消,竟有种涤荡俗尘、净化凡心之感。 刀白凤一颗浮浮沉沉许久的心突然在此处得到了片刻宁静,她忍不住驻足静听,而当她完全静下心后才发现这琴音中其实也不是听不出丝毫情绪。 孤独、清冷、悲悯。 前两者并不让她意外,非遗世独立之人无法如此超脱出尘。 但最后那淡淡的悲悯之意,却让压抑多年几近疯魔的刀白凤忽然感觉到了一股莫大的委屈和心酸的情绪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将她淹没。 令她忍不住热泪盈眶。 刀白凤喜好道教,大理段氏喜好佛教,作为通晓音律和佛道两家之人,她真正听懂了这琴音,听琴识人,当然也懂了抚琴之人。 因此当琴音停止,她再次抬步,见到身处绚烂花海中,白衣飘飘不染俗尘的谪仙少女,对上她无比沉静淡漠的视线时竟同样是是无比平静的。 她也一眼就认出了她。 是一年多前在天龙寺的佛殿内朝拜的那个女子,虽然那时仅仅只是见到一个背影,然而这样宛若神仙中人的气度,世上岂有其二? 刀白凤一时竟不知如何言语,只能哭笑不得道,“原来是你!” 在李青萝眼里的刀白凤却是个有些奇怪的女子。 或许是因为名字里有白字,她也爱着白衣,她当然也是个很美丽的女子,白衣穿在她身上虽没有李青萝那样清冷如仙的气度,却也自有雍容华贵。 她似乎见过李青萝,但李青萝对她毫无印象。 李青萝虽说是不愿见因她有夫妻反目之事,但她自然不会觉得问题是出在自己身上,其实她觉得段正淳本性便风流轻浮。 纵然她没有对其做调查,也觉没有她也总会有旁人。 而她从未回应过段正淳,这事与她其实没什么实在的干系,不过无妄之灾。 她答应的理由其实很自我她不愿做玉像,不愿旁人步她妈妈后尘。 尽管如此,李青萝也实在不愿多费口舌,干脆一切言语都寄托于琴音中,若对方能懂自然最好,若不能懂也说明对牛弹琴。 刀白凤听懂了。 她的琴音里无情无欲,她对段正淳显然毫无感觉,无论他是何种想法他做了什么,她永远都不可能回应他。 但刀白凤却对她悲哀一笑,满是苦涩地道,“真正见到你后,我反而希望你能够回应他了。” 李青萝不懂这话的涵义。 李青萝不懂是因为她虽然聪慧通透但还不太了解人性。 她更不了解男人的心理。 而刀白凤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她懂,她更懂段正淳,这样恍若山巅之雪,云端之月的女子,对于男人来说,反而是得不到才是最念念不忘的。 李青萝不需要懂。 她与刀白凤已经见过了,刀白凤也明白了他们夫妻的纠葛主因在段正淳。 她该送客了。 她们之间本就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没什么可聊的。 李青萝爱她的妈妈,由此爱屋及乌,她对世间陷入情爱却被无情辜负,仍然执迷不悟的女子都抱有一分悲悯与怜惜。 但同时,她心底深处不愿承认的是她不喜、甚至是痛恨这样的女子。 男人和情爱真的那么重要吗? 重要到让自己面目全非,重要到作践自己,重要到可以不顾一切甚至是抛弃自己的孩子? 可是在刀白凤转身即将离开,李青萝冷漠地看着她见了自己后反而更加失魂落魄的背影,还是冷冷淡淡地多了两句话。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在刀白凤离开后,段正淳急急忙忙上了门。 这一次他终于没有被拒之门外,李青萝肯见他了,但还不等他欣喜若狂,一见到李青萝迎面对上的就是她冷如寒霜的剑尖锋芒。 “我平生最恨男子见异思迁,负心薄幸。” 段正淳担心是刀白凤说了什么让李青萝不高兴的话。 可不管刀白凤多么善妒,都是因为她爱他,倘若有一天刀白凤能够大度地贤良淑德,对他寻欢作乐不管不问,才是真的不在乎他了。 但这些段正淳自己一清二楚。 李青萝不由想到了她的爹爹妈妈,妈妈对爹爹的无动于衷那么疯狂,也是因为她明白了爹爹不再爱她了,他不在乎她了。 李青萝对段正淳道,“你会把她逼疯的。” 就像她的爹爹逼疯了她的妈妈。 段正淳无言以对,他有愧于自己的妻子,可是他无法自欺欺人,他现在的确满心满眼都是眼前的女子,他还想再解释什么。 李青萝却不想再听了,她也不想再见他了。 她手中长剑锋芒一闪,剑光如耀眼夺目的九天之上的神女降下的白虹般从天而降,那么美丽惊人那么恢宏绚烂,那么避无可避。 一如那日他在命悬一线的绝望之时,她令他彻底折服沦陷的那个瞬间,段正淳为她的烨烨神光目眩神迷,神魂颠倒。 殷红的血在空中溅出一道漂亮利落的血花。 他的一臂被斩落于地。 “这是你冒犯我的代价。” 李青萝雪白面庞洁若冰雪,亦冷若冰雪,仍如初见般对段正淳没有丝毫情绪波动,那般无动于衷。 “再作纠缠,我必杀你。” 襄王有意,神女无心,原是如此绝望,如此痛彻心扉。 临终托孤9 经历段正淳和刀白凤这对夫妻接连上门后,李青萝不胜其扰。 她半点不想掺和这些本与她无关的情爱纠缠,之后她在庄园里又停留了几日,本已经做好了面对段氏问责甚至是一场恶战的准备。 然而最终什么都没有。 甚至自那以后再无人出现在庄园附近打扰她们。 李青萝不知道段正淳是怎么和段氏皇室交代他如何断掉的一臂的,她并不感激,只觉得段正淳和段氏终于识相了一回。 她不喜欢麻烦,但本也不怕麻烦。 就像逍遥派的宗旨是隐世不出,不能让外人得知存在,但他们可从来不是躲着人行事,该如何还是如何,我行我素,唯我独尊。 只要事后将世上知晓逍遥派的外人都杀光,依然是毫无声名的隐世门派。 逍遥派就没有心慈手软之人,个个都是不受世俗礼教束缚的狂妄之徒,强大的实力带来的从不是所谓责任,而是让他们随心所欲的底气。 李青萝八岁时就亲眼目睹她妈妈将找来气她爹爹的男宠一个个杀死,一具具根本反应不及还面带着微笑的尸体就横倒在她脚下,血流成泊。 彼时李青萝丝毫不曾在意,她只为妈妈的疯狂而心惊。 李青萝只断段正淳一臂是因为他所作所为在她这里还罪不至死,不是因为忌惮他大理镇南王的身份。 便是大理派出千军万马围困住庄园,她自信仍能如出入无人之地般取段氏皇帝的项上人头。 因此段氏不来找她的麻烦是段氏的幸运,却不是她的。 没多久,一场大雨降临。 山中最后一点隐患也没有了,李青萝带着‘十八学士’等茶花回到琅嬛福地,再次过上了隐居不出的平淡而清静的生活。 路上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李青萝察觉到有人跟踪,本以为是段氏报复的手段终于到来,但待她将人揪出来后却发现竟是一双腿残疾面容尽毁的青年。 那青年似没料到李青萝武功如此之高,远在他之上,让他连反应都不及便被她用天山折梅手中的擒拿手擒住。 从藏身之地露面后,他先是愣愣地看着她,紧接着惊慌失措地低下头。 并不反抗,似乎并无恶意。 李青萝起初并未认出他,还是那日送他去医馆的侍女认出了这是一年多前曾在天龙寺外的菩提树下遇到的那个重伤濒死的乞丐。 他如今似乎过的还不错。 虽然身有残疾但有一身颇厉害的武功,衣着整洁,是新衣,看起来之前似乎特意打理过,两臂撑着一对拐杖行走。 李青萝记得那时注意到他喉间有刀伤,此时果然仍不能言语。 她问他跟着她们做什么。 他只能慌忙用手比比划划,甚至一张疤痕遍布、面目可怖的脸都是青灰僵硬的,没办法做任何表情。 李青萝倒没什么不耐。 她看不懂他的手势,但能看懂他的眼里没有恶意。 便只当他是为感谢而来。 她让他不必在意此前的随手相助,便打算扬长而去。 没想到那青年竟径直丢下拐杖,跪倒在她身后的地上,双手合十俯首叩拜,极为虔诚的姿态像是信徒在叩拜他信仰的神明。 便是李青萝都难得有些惊讶。 心中不免生出一点微不足道的恻隐之心,让她最后提醒了这个可怜人一句江湖上一种名为腹语的旁门左道可以让他不必开口就能说话。 就看他自己能否有毅力去找寻然后学习了。 日升日落,转眼又是两年过去。 李青萝过了十八岁的生辰,武功又再精进一步,整个人的气质也越发飘渺,莫说外人,便是侍女们瞧着她也怕她哪天就羽化登仙。 好在这时,姑苏的一封来信又将她拉回人间。 写信给她的是已经数年未曾联系过的王家表姐,信中她一改当年在王家表哥和姨母的葬礼上的态度,极为诚恳地与她致歉。 重点是她已病入膏肓,希望李青萝能来见她最后一面。 李青萝看完信后静坐半晌,又不知不觉去与那座冰冷无情的玉像静静相对待了一夜,第二日还是动身去了姑苏。 她并未把当年表姐的怨言放在心上,所以也无从谈起责怪。 她到底并非全然无情,心中仍然记得自己幼时爹爹生死不明,妈妈离家出走,自己被送到姑苏后姨母和表姐表哥对她的照顾和爱护。 去姑苏的路上并不太平。 如今天下宋、辽、西夏三分,江湖上各大门派林立,一直都少不了刀光剑影之事,寻常的绿林劫道之事常有,偶尔也能遇上几个门派械斗。 朝堂软弱无力,江湖便常有侠以武犯禁之事,并不稀奇。 李青萝一行人都是女子,吃穿行住又样样讲究精致,很容易被视作羔羊盯上,只是从来没有人能真正占到任何便宜。 很多时候侍女们出手就足够,都不必李青萝现身。 一次遇到一桩孩童拐卖之事,其中还有对孩子作‘采生折割’的,难得让她动了怒亲自拔剑。 人贩子之中也有武功不低者,眼见李青萝等人来势汹汹,不是敌手,竟卑鄙地随手抓了一个孩子在怀里做要挟。 李青萝运起凌波微步,雪色衣袂飘飘如仙。 在那人贩子还未反应过来时便从他身侧飞身而过,转眼孩子就到了李青萝怀中,而那人贩子的脖颈间多了一道红色的细线。 轻描淡写地收割了一条人命的同时,她还不忘一手遮住怀里救下的孩子的眼睛。 这事最后还是报官处理了。 等待官府来人期间,李青萝等人留下照看那些孩子,被她最后救下的那个孩子似乎吓坏了,十分依赖她,一直紧紧靠在她怀中。 这是个才两三岁大的男孩,生地雪团一般漂亮精致,虽然外衣被人贩子剥去换上了粗布,但从丝绸里衣的材质能看出绝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 年纪虽小,但口齿清晰,将自己在大理走丢被拐来的经历一一道来。 看起来伶俐又乖巧。 双眼如黑葡萄般圆溜纯净,说话时的神态有种寻常孩童难有的天真无邪的痴意,尤其是看着李青萝时,更是一口一个叫她“神仙姐姐”。 等到官府来人,李青萝等人离开,这孩子倒是很懂事地没有撒泼打滚让她留下,只是两眼通红泪汪汪地冲她喊“神仙姐姐,誉儿会找你的”。 逗地侍女们都忍俊不禁。 终于到了姑苏。 李青萝径直去了王家表姐的夫家慕容氏所在的燕子坞。 燕子坞里还有下人记得她的模样,似乎王家表姐也早有吩咐,李青萝一到达燕子坞便有人引她去见了。 才走进院子便能闻到浓浓的药味,屋内更是像被浸在了苦药汁子里。 王家表姐就虚弱无力地倚靠在床头,微微凹陷的眼眶里瞳孔涣散无神,面若金纸,以李青萝如今对医术的钻研一眼便能看出这是回天无力的征兆。 见到李青萝到来,她挤出了一个笑,费力地冲她抬手。 李青萝坐到她床边,一时无言。 不是因为多年未见的隔阂,只是直到亲眼见到生命即将油尽灯枯的表姐,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又要再一次经历亲人间生离死别的无限怅惘。 “青萝,我快死了。” 王家表姐无力地握住她的手,淡然地说出自己既定的末路。 “对不起,请你原谅我当年迁怒的那些气话。” 她再一次当面对李青萝致歉,神色诚恳,李青萝摇摇头实话实说只道自己从未责怪过她。 王家表姐对她的回答似乎并不意外,叹道,“你总是这样,对什么都淡淡的,对什么都不在意,有时我都不知你是真的心宽还是目下无尘。” 或许两者都有吧。 只是相较于她的父母,李青萝的骄傲和自我都藏在了清冷淡漠的外表下,她其实只是从来任性地把所有让她不愉快的一切都抛之脑后罢了。 王家表姐又说,她必须要道歉,因为她还有一件事瞒着她。 当年李青萝前来祭拜,表姐迁怒于她,把母亲和弟弟离世的原因归结于她,说王家表哥是因为对她相思成疾而亡。 可实际上他是一直对她有愧才郁郁寡欢。 他觉得是他的唐突害得她不得不离去,他一直担心在那冷冰冰的石洞里,她一个人孤零零的该有多么孤独啊。 李青萝听到此处,其实是有些不解的,她说有侍女们陪着她。 但王家表姐却摇头道,主仆有别,侍女们对她忠心,可她和弟弟指的是能和她平等交流,能走进她心里的人。 王家表哥临死前都记挂着想要让她回到江南来,他始终觉得作为一个人怎么能真的完全隔绝人世脱离人群生活呢? 那活着便只是活着,即便要出世也需先入世啊。 李青萝不由一怔,刹那间心中复思绪万千。 王家表姐则伸手想要将一直放在床头的一个小匣子拿起来,但病痛折磨得伶仃细瘦的手臂都在颤抖,最后还是李青萝反应过来帮了她一把。 她递过去,但表姐却没有接,反而让她打开。 李青萝依言,打开后发现里面竟是一叠的契书,最上面的一张正是她幼时生活过的姨母家的山庄的地契,但此时地契上写的却是她的名字。 她正想发问,王姐表姐却道,“这座山庄早在三年前其实就转到了你的名下,这是母亲和弟弟共同的遗愿,我本该三年前就交给你的……” 原来王家表哥一直觉得李青萝在姑苏待的并不开怀自在,她之所以会那么轻易离开,或许也是因为她从没真正把姑苏当成她的家。 她只把自己当做寄人篱下的客人。 而以后山庄全权由她做主,是她真正的新家了。 这座山庄其实也并非王家的,而是李秋水和李沧海的父母传下来的,李青萝的外祖父母只有两个女儿,长女拜入逍遥派从此犹如遁入空门,一去不返。 只有幼女承欢膝下,后来李沧海嫁给一个王姓书生,说是出嫁,其实形同入赘,丈夫答应她婚后依然由她掌管家中生意,而一双儿女则仍然随父姓。 因此,王家表姐说这座山庄如今仍然交到李青萝这个李家人手里,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李青萝本想拒绝,其实她觉得这座山庄对她无用,山中生活虽然冷清孤寂,可她也早就习惯了。 如今就算住到姑苏来,表姐去世后,她不是依然孤零零一个人吗。 可听她拒绝,王家表姐神色却陡然激动起来,眼中含泪,恳求她能留下来,原来她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想要托付给李青萝。 是她的孩子。 李青萝也是直到她提起才想起来,这孩子其实是出生在她还居住在姑苏时,是在她十岁那年,那两年江湖上似乎出了一些事,慕容家牵扯了进去。 没过多久,姐夫慕容博就急病去世了。 表姐生下遗腹子,幼时还经常带了过来到王家这边,李青萝虽然经常在自己的院子里足不出户,但也看过几次。 她离开时,那孩子才三岁,如今应当八岁了。 对于如今的王家表姐来说,最重要的当然是她去世后留下的这孩子。 虽然慕容氏有家臣,但表姐仍不放心,觉得若能有李青萝这个亲姨母看护他长大更好。 李青萝其实是不愿的,她爱清静,不喜欢牵扯进太多红尘俗事中,且她一心修炼武功,又是云英未嫁的少女,哪里懂得教养孩子这种事。 但王家表姐强撑着病体下床跪求李青萝留下。 这样的举动无法让李青萝动摇,重情与冷酷的两个截然相反的特质存在于她的一体两面,她并不是会受人要挟的性格。 最后王家表姐甚至提到了已死的姨母对她的养育之恩。 她又道,“我知道青萝你一心追求武道至尊,可是练武哪里是能闭门造车的呢?便是得道成仙也需在红尘中历练一番心境啊。 这话其实颇有道理,表姐虽不习武,可慕容氏是武林世家,难怪她能说出这样一番深刻的洞见。 李青萝到底是答应了下来,她的确能感觉到自己心境上的不足。 见她终于应下,王家表姐没了最后一口心气。 但李青萝却仍然从表姐的眼里看到了深深的忧虑,仿佛她已预见了遥远的未来某种不幸的结局,而她希冀于李青萝的存在能改变那注定的悲剧。 临终前她似乎陷在了某种幻想里,神志不清地不住地念叨着何必逆天而行,何必妄想? 直到将要闭眼时,才清醒了一瞬,又不住地连声恳求李青萝,只要让她的孩子一生平安便可,平安二字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还残留在口中。 一生平安这样的愿望对于慕容氏这样的出身来说似乎本就是理所当然的,那孩子生在江南富贵之家,很难想象会遇到什么威胁生命的事。 李青萝只能想,或许是慕容氏在江湖中也算武林世家。 江湖风波恶,为人母者难免杞人忧天吧。 斗转星移10 * 李青萝是在王家表姐的葬礼上见到的那个孩子。 她虽然早在他幼时就见过他了, 但她离开姑苏时他才三岁,对她应当已经全无印象,因此这也算是他们之间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见面。 八岁的男孩,和她当初来到姑苏时是一样的年纪。 外甥肖舅, 这孩子眉眼间的模样与幼时的王家表哥颇为肖似, 李青萝看着这孩子情不自禁想起了当年那个躲在姨母身后红着脸偷偷看她的表哥。 才小小的年纪, 却已无寻常孩童地懵懂稚气。 就连神态都是同样聪慧早熟, 但王家表哥的目光是温暖柔软的, 看着她时充满了明亮的光芒, 而这个名为慕容复的孩子眼底却是深沉阴郁的, 心事重重像是担负了许多事情。 但未出生便丧父,八岁抚养他的母亲又逝世, 父母双亡的惨痛现实似乎又不得不令这孩子迅速成熟起来,不能不深沉阴郁, 不能不心事重重。 李青萝看着他, 难免生出怜惜之情。 “复儿。” 她回忆着少时她和姨母表哥环绕着还在摇篮中的他时的称呼,尽量柔声唤道。 但毕竟清冷惯了, 嗓音听来仍是冷冷淡淡的。 灵堂里披麻戴孝跪在地上的男孩闻言小小的身体僵了僵, 抬头看过来,苍白的小脸上是一双因为痛哭和守灵熬地通红的眼睛。 看着她的目光有些恍惚失神。 或许是疲惫,或许是这称呼让他想起了已逝的母亲, 想必从姨母和王家表哥双双离世后, 他身边就只有王家表姐一个长辈会这样唤他。 李青萝从袖中抬起手, 向来不爱与人肢体的她本想轻轻抚摸一下这孩子的脸庞以作安慰, 她记得幼时姨母初次见到她时便是这样做的。 但男孩却猛地转头, 避开了她的触摸, 稚嫩雪白的小脸上一双清雅贵气的丹凤眼里紧盯着她, 眼神中满是对她的陌生和警惕。 就像一只失孤的小兽面对外来的入侵者极力守卫自己的领地。 李青萝莹白的指尖停在半空中。 她那张冰雪颜色,因长久不见日光而显得苍白无血色的面庞上神情依旧淡漠,并没有因此产生什么情绪波澜,只是自然而然地将手收了回去。 然后说完她该说的话,“我是你的姨母,以后我会照看你长大。” * 这就是慕容复记忆里与他的姨母李青萝第一次的见面。 她一袭皓白素衣,与满室挂白的灵堂相得益彰,自室外一步步走来雪白的衣袂无风自动,飘飘乎宛如在她周身缭绕了一层淡淡的雾霭山岚。 恍若神人般出现在他的世界。 有一瞬间,年幼的他几乎以为这是神话传说里的仙人来接母亲去往天上。 但他毕竟不是无知稚童,知晓怪力乱神之事都是莫须有。 慕容复不知她是谁,却听她唤他,明明看着只是个云英少女,不比他大多少,却用清凌凌如雪水的嗓音试图以母亲那样温柔地口吻对待他。 说实话,她做起这样长辈的姿态真是看地慕容复别扭极了。 明明她自己也不适应。 他不喜欢她这样叫他,太亲近了,而他们不过是陌生人,可是这熟悉的称呼还是让他不由自主想起了母亲的音容笑貌。 就算他不让她这样称呼,这世上也再没人能如此唤他一声“复儿”了。 她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情绪,突然伸手想安慰他。 慕容复却想,原来她这样看着清冷出尘,无情无欲地好似谪仙人,竟也并非不通人情。 她容貌生的极美,称一句美若天仙亦不夸张,身上当然也无一处不美。 纤纤玉手,皓腕素凝霜雪,肌肤与衣衫几乎不辨其白。 但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脸庞时,慕容复还是突然反应过来避了开来。 其一当然是出于陌生和警惕。 毕竟在他的印象里从未见过她,他虽然才八岁,但自幼习武,躲避来自生人的接触已经算是本能,更何况他心中还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他的确是该警惕一切陌生人的。 其二…… 凡夫俗子膜拜仙神,但乍见仙子临凡,大概下意识的第一反应都是会避让开来的,毕竟凡人怎么能亵渎仙神呢?叶公好龙大抵如此。 但仙子却告诉他,她是他的姨母,将照看他长大。 姨母,慕容复后知后觉想起与病中常常昏睡不醒的母亲少有的对话里,的确听她提起过姨母的存在。 慕容复本以为会是一位和母亲一样温婉贤淑的长辈。 可是…… 他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把眼前美若天仙、清冷地不食人间烟火的少女与温婉贤淑,更甚至是长辈这个词联系在一起。 她实在太年少,看起来又太不通世事,或许连她自己都需人照顾。 要如何照看他呢? 但不管他是如何想法,慕容复今后的人生再也不可避免地多了她的存在。此时的他更想不到往后的他只想她能照看他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葬礼过后。 李青萝住进了李家祖传的庄园里,慕容复则依然住在燕子坞。 这并不是因为葬礼上他们冷淡的初见。 李青萝并不介怀于当时慕容复的态度,毕竟于他而言,她的确是从无印象从无联系,在他母亲死后才突然出现的陌生人。 而她虽然答应了王家表姐照看慕容复长大。 但本也不打算事无巨细地亲力亲为,她有她自己的修行要做,她也不是这样的性情,她的心神向来专注自我,很少能分给旁人一星半点。 因此照看就只是照看而已。 况且慕容氏家大业大,下有仆婢环绕照顾慕容复的起居,上有忠心的家臣们教导他武功和学业,他的生活显然井井有条。 李青萝能做的就是偶尔去看望他,保证他平安长大。 刚到姑苏的两个月里,李青萝忙着整理和照顾从无量山的琅嬛福地里搬过来的珍藏的各种神功秘籍还有她的无数名种茶花。 相比于金银外物,这些才是她看重的珍宝。 两个月里李青萝派侍女去了一趟燕子坞看望,去时慕容复正在习武,见了侍女后公事公办地回复说一切平安无事,多谢姨母挂念。 期间他也一次没来看望过她。 直到将这些都一一安置妥帖,李青萝才有空坐船亲自去了一趟燕子坞。 * 李青萝到燕子坞时,是下人来迎接的她。 慕容复则正在习武。 李青萝对此并不意外,她也是上次侍女从燕子坞回来,才从山庄里的下人们口中得知慕容复习武极为勤奋,且作息和课程十分严格规律。 每日从天不亮晨起到深夜入睡,要花大量时间练武,极少有空闲。 甚至是在他母亲病重时,他仍然不能懈怠一日。 以致于王家表姐撒手人寰时,他这个唯一的儿子都不在病榻前守候。 李青萝赞同习武就该勤学苦练,即便天赋再高,若是时时懈怠,也是大器难成,她自己便是如此。 可是便是再勤勉不怠,如此也太过严苛不近人情了。 李青萝不觉得王家表姐那样的慈母会定下这样的规矩,那就只有慕容氏的家臣了,再结合表姐临终前的忧虑,她不免怀疑是家臣有欺上之意。 因此才决定亲自走一遭。 若不然的话,其实两边互不打扰,偶尔遣侍女去一趟看望,如此不远不近,不咸不淡地相处,她其实觉得恰到好处。 在她提出要去见慕容复时,果然被人拦了下来。 言说他正在习练家传绝学,不能被人打扰,这的确是个很正当的理由,在江湖上窥视他人家传武功是为大忌。 但这样的规矩只能拦得住守规矩的人。 很可惜,李青萝并不是,她只冷冷道一句,“若我非要见呢?” 于是原本还用礼貌的表象来掩饰不耐烦的家臣顿时也不掩饰了,他眼里是显而易见地对她这样一个年轻又美貌的少女的轻视, “那即便姑娘是公子的长辈,老夫也要不客气了。” “我倒看看你如何不客气。” 李青萝仍是分外平静地淡淡回道,但神态间俨然是一派凌然不惧。 * 当慕容复听见音讯赶过来时,所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在他眼里德高望重,武功高深的几位家臣长辈团团围着他美若天仙但毫无疑问是看起来是个弱女子的姨母,以多打一。 慕容复不由担心起姨母的安危,正想开口阻止。 却见那一袭白衣如雪的身影体迅飞凫,脚下如凌波微步,罗袜生尘般宛如闲庭信步般轻描淡写地躲过数人齐齐攻来几乎堵住所有退路的招数。 明明看得到,却完全无法跟上捕捉。 飘渺地如同一朵雪白流云。 他们自然不知道,这门轻功身法名字正叫‘凌波微步’。 是逍遥派的独门轻功步法,以易经八八六十四卦为基础,每卦一步,步法之轻灵、玄妙当为轻功之最。 不通易经八卦者,莫说捕捉,便是看都别想看穿她的轨迹。 他们出完招了,便轮到她了。 只见她边运着轻功,两只纤纤素手从雪白衣袖中悄无声息探出,慕容复只觉得转眼间围攻她的六人就纷纷重伤倒地。 其实不止是他,便是与她对峙的六人都丝毫没察觉到她出招。 然而更恐怖的是,等到他们一个个重伤倒地之后,才发现六个人每个人身上的伤都不同。 擅长剑法的受的是剑伤,擅长刀法的受的是刀伤。 还有鞭伤、爪伤、掌伤、斧伤。 他们方才出了什么绝招对付李青萝,此刻就好似被他们自己的绝招打在了自己身上。 六人这下都大惊失色,有人直接大叫道,“你竟会斗转星移?!” * 李青萝是在王家表姐的葬礼上见到的那个孩子。 她虽然早在他幼时就见过他了, 但她离开姑苏时他才三岁,对她应当已经全无印象,因此这也算是他们之间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见面。 八岁的男孩,和她当初来到姑苏时是一样的年纪。 外甥肖舅, 这孩子眉眼间的模样与幼时的王家表哥颇为肖似, 李青萝看着这孩子情不自禁想起了当年那个躲在姨母身后红着脸偷偷看她的表哥。 才小小的年纪, 却已无寻常孩童地懵懂稚气。 就连神态都是同样聪慧早熟, 但王家表哥的目光是温暖柔软的, 看着她时充满了明亮的光芒, 而这个名为慕容复的孩子眼底却是深沉阴郁的, 心事重重像是担负了许多事情。 但未出生便丧父,八岁抚养他的母亲又逝世, 父母双亡的惨痛现实似乎又不得不令这孩子迅速成熟起来,不能不深沉阴郁, 不能不心事重重。 李青萝看着他, 难免生出怜惜之情。 “复儿。” 她回忆着少时她和姨母表哥环绕着还在摇篮中的他时的称呼,尽量柔声唤道。 但毕竟清冷惯了, 嗓音听来仍是冷冷淡淡的。 灵堂里披麻戴孝跪在地上的男孩闻言小小的身体僵了僵, 抬头看过来,苍白的小脸上是一双因为痛哭和守灵熬地通红的眼睛。 看着她的目光有些恍惚失神。 或许是疲惫,或许是这称呼让他想起了已逝的母亲, 想必从姨母和王家表哥双双离世后, 他身边就只有王家表姐一个长辈会这样唤他。 李青萝从袖中抬起手, 向来不爱与人肢体的她本想轻轻抚摸一下这孩子的脸庞以作安慰, 她记得幼时姨母初次见到她时便是这样做的。 但男孩却猛地转头, 避开了她的触摸, 稚嫩雪白的小脸上一双清雅贵气的丹凤眼里紧盯着她, 眼神中满是对她的陌生和警惕。 就像一只失孤的小兽面对外来的入侵者极力守卫自己的领地。 李青萝莹白的指尖停在半空中。 她那张冰雪颜色,因长久不见日光而显得苍白无血色的面庞上神情依旧淡漠,并没有因此产生什么情绪波澜,只是自然而然地将手收了回去。 然后说完她该说的话,“我是你的姨母,以后我会照看你长大。” * 这就是慕容复记忆里与他的姨母李青萝第一次的见面。 她一袭皓白素衣,与满室挂白的灵堂相得益彰,自室外一步步走来雪白的衣袂无风自动,飘飘乎宛如在她周身缭绕了一层淡淡的雾霭山岚。 恍若神人般出现在他的世界。 有一瞬间,年幼的他几乎以为这是神话传说里的仙人来接母亲去往天上。 但他毕竟不是无知稚童,知晓怪力乱神之事都是莫须有。 慕容复不知她是谁,却听她唤他,明明看着只是个云英少女,不比他大多少,却用清凌凌如雪水的嗓音试图以母亲那样温柔地口吻对待他。 说实话,她做起这样长辈的姿态真是看地慕容复别扭极了。 明明她自己也不适应。 他不喜欢她这样叫他,太亲近了,而他们不过是陌生人,可是这熟悉的称呼还是让他不由自主想起了母亲的音容笑貌。 就算他不让她这样称呼,这世上也再没人能如此唤他一声“复儿”了。 她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情绪,突然伸手想安慰他。 慕容复却想,原来她这样看着清冷出尘,无情无欲地好似谪仙人,竟也并非不通人情。 她容貌生的极美,称一句美若天仙亦不夸张,身上当然也无一处不美。 纤纤玉手,皓腕素凝霜雪,肌肤与衣衫几乎不辨其白。 但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脸庞时,慕容复还是突然反应过来避了开来。 其一当然是出于陌生和警惕。 毕竟在他的印象里从未见过她,他虽然才八岁,但自幼习武,躲避来自生人的接触已经算是本能,更何况他心中还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他的确是该警惕一切陌生人的。 其二…… 凡夫俗子膜拜仙神,但乍见仙子临凡,大概下意识的第一反应都是会避让开来的,毕竟凡人怎么能亵渎仙神呢?叶公好龙大抵如此。 但仙子却告诉他,她是他的姨母,将照看他长大。 姨母,慕容复后知后觉想起与病中常常昏睡不醒的母亲少有的对话里,的确听她提起过姨母的存在。 慕容复本以为会是一位和母亲一样温婉贤淑的长辈。 可是…… 他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把眼前美若天仙、清冷地不食人间烟火的少女与温婉贤淑,更甚至是长辈这个词联系在一起。 她实在太年少,看起来又太不通世事,或许连她自己都需人照顾。 要如何照看他呢? 但不管他是如何想法,慕容复今后的人生再也不可避免地多了她的存在。此时的他更想不到往后的他只想她能照看他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葬礼过后。 李青萝住进了李家祖传的庄园里,慕容复则依然住在燕子坞。 这并不是因为葬礼上他们冷淡的初见。 李青萝并不介怀于当时慕容复的态度,毕竟于他而言,她的确是从无印象从无联系,在他母亲死后才突然出现的陌生人。 而她虽然答应了王家表姐照看慕容复长大。 但本也不打算事无巨细地亲力亲为,她有她自己的修行要做,她也不是这样的性情,她的心神向来专注自我,很少能分给旁人一星半点。 因此照看就只是照看而已。 况且慕容氏家大业大,下有仆婢环绕照顾慕容复的起居,上有忠心的家臣们教导他武功和学业,他的生活显然井井有条。 李青萝能做的就是偶尔去看望他,保证他平安长大。 刚到姑苏的两个月里,李青萝忙着整理和照顾从无量山的琅嬛福地里搬过来的珍藏的各种神功秘籍还有她的无数名种茶花。 相比于金银外物,这些才是她看重的珍宝。 两个月里李青萝派侍女去了一趟燕子坞看望,去时慕容复正在习武,见了侍女后公事公办地回复说一切平安无事,多谢姨母挂念。 期间他也一次没来看望过她。 直到将这些都一一安置妥帖,李青萝才有空坐船亲自去了一趟燕子坞。 * 李青萝到燕子坞时,是下人来迎接的她。 慕容复则正在习武。 李青萝对此并不意外,她也是上次侍女从燕子坞回来,才从山庄里的下人们口中得知慕容复习武极为勤奋,且作息和课程十分严格规律。 每日从天不亮晨起到深夜入睡,要花大量时间练武,极少有空闲。 甚至是在他母亲病重时,他仍然不能懈怠一日。 以致于王家表姐撒手人寰时,他这个唯一的儿子都不在病榻前守候。 李青萝赞同习武就该勤学苦练,即便天赋再高,若是时时懈怠,也是大器难成,她自己便是如此。 可是便是再勤勉不怠,如此也太过严苛不近人情了。 李青萝不觉得王家表姐那样的慈母会定下这样的规矩,那就只有慕容氏的家臣了,再结合表姐临终前的忧虑,她不免怀疑是家臣有欺上之意。 因此才决定亲自走一遭。 若不然的话,其实两边互不打扰,偶尔遣侍女去一趟看望,如此不远不近,不咸不淡地相处,她其实觉得恰到好处。 在她提出要去见慕容复时,果然被人拦了下来。 言说他正在习练家传绝学,不能被人打扰,这的确是个很正当的理由,在江湖上窥视他人家传武功是为大忌。 但这样的规矩只能拦得住守规矩的人。 很可惜,李青萝并不是,她只冷冷道一句,“若我非要见呢?” 于是原本还用礼貌的表象来掩饰不耐烦的家臣顿时也不掩饰了,他眼里是显而易见地对她这样一个年轻又美貌的少女的轻视, “那即便姑娘是公子的长辈,老夫也要不客气了。” “我倒看看你如何不客气。” 李青萝仍是分外平静地淡淡回道,但神态间俨然是一派凌然不惧。 * 当慕容复听见音讯赶过来时,所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在他眼里德高望重,武功高深的几位家臣长辈团团围着他美若天仙但毫无疑问是看起来是个弱女子的姨母,以多打一。 慕容复不由担心起姨母的安危,正想开口阻止。 却见那一袭白衣如雪的身影体迅飞凫,脚下如凌波微步,罗袜生尘般宛如闲庭信步般轻描淡写地躲过数人齐齐攻来几乎堵住所有退路的招数。 明明看得到,却完全无法跟上捕捉。 飘渺地如同一朵雪白流云。 他们自然不知道,这门轻功身法名字正叫‘凌波微步’。 是逍遥派的独门轻功步法,以易经八八六十四卦为基础,每卦一步,步法之轻灵、玄妙当为轻功之最。 不通易经八卦者,莫说捕捉,便是看都别想看穿她的轨迹。 他们出完招了,便轮到她了。 只见她边运着轻功,两只纤纤素手从雪白衣袖中悄无声息探出,慕容复只觉得转眼间围攻她的六人就纷纷重伤倒地。 其实不止是他,便是与她对峙的六人都丝毫没察觉到她出招。 然而更恐怖的是,等到他们一个个重伤倒地之后,才发现六个人每个人身上的伤都不同。 擅长剑法的受的是剑伤,擅长刀法的受的是刀伤。 还有鞭伤、爪伤、掌伤、斧伤。 他们方才出了什么绝招对付李青萝,此刻就好似被他们自己的绝招打在了自己身上。 六人这下都大惊失色,有人直接大叫道,“你竟会斗转星移?!” 第201章 > 近日武林中闹的最沸沸扬扬的莫不?过乔峰杀父杀母杀师之事。 ‘阎王敌’薛神医嫉恶如?仇,他跟少林寺的玄难、玄寂两位大师交情不?浅,这4??他在江湖上大撒英雄帖,邀请武林英豪至聚贤庄。 许多?人猜测他就是为了商议如?何对付乔峰。 帖子不?过发?出去一日一夜,却传出去极远,便有许多?人连夜快马赶来,只因时间迫促,来到聚贤庄的,大都是少林寺左近方圆数百里内的人物。 但?河南是中州之地,交通要汇,除本地武人之外,北上南下的武林知名?之士得到讯息,尽皆来会,人数着实?不?少。 这次英雄宴由聚贤庄游氏双雄和‘阎王敌’薛神医联名?邀请。游氏双雄游骥、游驹家财豪富,交游广阔,武功了得,名?头响亮。 但?在武林中既没什么了不?起的势力,也算不?上如?何德高望重,原本请不?到这许多?好汉,那薛神医却是人人都想与他结交的。 许多?人便是冲着他去的。 这日的聚贤庄里不?说是武林群英荟萃,也是聚集了少说数十多?则上百的一二流高手,谁都知道他们是要对付乔峰的,这里对他来说就是龙潭虎穴。 可谁也没想到,乔峰就这样光明正大地自己主动踏入这包围里。 * 李青萝是在聚贤庄找到的乔峰。 当她听闻消息赶到时,正好撞上他与在场诸人喝完断交酒,正要一人独斗众人的一幕。 当看清乔峰脸上神情的那一瞬间,她心中不?由一紧。 脸色苍白,神情惨淡。 乔峰布满红血丝的虎目圆睁,眼里是她从未见过的那样深重的愤怒与绝望,从前那个顶天立地,意气?奋发?的英雄好汉此?刻几?乎是万念俱灰,几?近崩溃。 赶在他大开杀戒前的那一刻,李青萝阻止道,“且慢!” 这一声清冷寒峻又含着些微急切的清喝声霎时惊动了令聚贤庄已经剑拔弩张的厅堂里的诸人,纷纷警惕地看了过来。 其中也包括乔峰。 但?不?同与其他人,在见到那抹熟悉的白衣丽影时,他原本已死寂灰暗的虎目中又似死灰复燃般逐渐点亮光芒,虽是星星之火,却有燎原之势。 第99章聚贤庄内28 * 聚贤庄。 在场高手如云,可谁也没察觉到李青萝的到来。 而当她现身,所有?人将目光都投向她的那一瞬间却都不由神情一怔,目露惊艳和恍惚之色。 那是个恍若天外飞仙般的绝代美人。 如冰之清,如玉之洁。 雪白的肌肤,雪白的衣衫,雪白的绸带,入目是一片如雪的纯白,唯有?那堆云般的鸦发如墨,全身上下一尘不染,干净地像是不属于浊浊人间。 众人第一眼只见到她雪衣乌发的身影突然高高在上凌然立于院墙上。 雪白的衣衫烈烈生风。 恰似风拂玉树,雪裹琼苞,飘飘然有?神仙之概。 道?出那一声阻拦的清喝后,众人还?未来?得及反应,下一瞬她的身影就?以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渺远飘然地从天而降。 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还?在空中时自她雪白袍袖中突然探出一截柔软的雪白绸带,这绸带是那样?轻薄如雾,当她轻盈落地时,那雪白绸带就?随之飘飘如云般落下。 与她雪白的衣衫和周身散发的清寒之气缭绕,似真似幻。 宛若自世外降临的天仙。 倾国倾城,非花非雾,春风十里独步。 尤其如今距离近了?,看得更?清了?,那清丽脱俗、出尘绝艳的冰雪姿容更?是如一轮清冷孤月皓皓,烨烨容光逼人,叫人忽觉满室生辉,目眩神迷。 美地超然物外,遗世独立。 自她出现此前一直才还?喧闹地沸反盈天的厅堂一直安静地落针可闻。 所以那一声“铮”鸣分外明显。 也可算让一些人回过?了?神,这时循声望去才发现了?被打在柱子上的暗器。 原来?方才李青萝探出去的那截绸带正是发现了?聚贤庄内有?人在角落里隐藏起来?意图偷袭乔峰,于是精准有?力地打在了?发出的暗器上。 只不过?轻轻一拂,那暗器就?射入了?一旁粗壮的顶梁柱上,入木三分,且恰恰好穿过?整根柱子,暗器的头却?只在另一端微微露出一点。 平整地像是原本就?从另一端打进去的钉子。 在场一些上了?年纪的武林前辈见此心下不由一凛。 明白来?人怕不是一般地棘手。 让暗器入木三分只要内功深厚一些的武林高手都能做到,但能随手一拂就?将力道?控制地这般恰到好处,足以明在内力上精微渊深的修行。 “阁下是谁?来?此有?何?目的?” 在场有?少林寺的两位高僧玄寂、玄难,其实此次英雄宴本就?是薛神医为少林的好友张目而召开的,他们二人比之游氏双雄倒才是真的东道?主。 此时玄寂已看出李青萝与她年轻的外表相反,武功深不可测。 不由率先发问。 其实此前李青萝那一声阻拦并看不太出她的偏向,她可能是阻拦英雄宴的诸位对乔峰的围攻,也可能是阻拦乔峰对其他人的大开杀戒。 毕竟虽是以一敌多,对乔峰来?险象环生。 可乔峰武功之高在江湖上有?目共睹,前晚他才刚在少林寺里突破了?玄慈、玄难、玄寂三大高僧的合击,脱身而去,还?擒去了?一名少林僧。 第202章 > 纵然今日乔峰身死于此,但在场陪葬的也必不会少。 所以这一句试探性地发问,并无多少质问之意,甚至称得上是友善。 但得到的却?是视而不见。 * 李青萝自己精通佛道?之学,对德高望重的僧人道?长素来?多一份敬重,若换做平时自然以礼相待。 但此时她虽心知乔峰杀害玄难大师必是他人陷害,但仍然不免因少林对乔峰的针对发难而有?些迁怒,偌大一个?门派却?尽是有?眼无珠之人。 她没有?回答玄寂的发问,而是手中凝起一片薄冰,正是生死符,射向了?方才发射暗器之人,宛如黑曜石般的眼眸里寒意逼人,冷冷道?, “背后偷袭,是为小人。” 那人原本隐藏在人群中,自以为无人能捉出他来?,此刻被生死符射中,顿时疼痒难耐,他却?没鸠摩智那等坚忍心性,顿时滚地抓挠不止。 眨眼间,露出的脸便被抓的血肉模糊,叫了?看了?心中惊惧。 这人一身乞丐打扮,显见是丐帮中人。 纵然丐帮在场的人心中也嫌弃这人出手下作,但此时被人直接打在脸面上也颇为恼恨,尤其其他人不认得李青萝,但丐帮却?有?人认得她。 当年洛阳花会上李青萝与乔峰两人联袂而去,在场可有?不少丐帮弟子见到,而她这样?神仙般的人物一经出现便叫人一眼万年,如何?能忘记呢? 丐帮的徐长老见此便直接冷笑道?,“玄寂长老不必问了?,此人正是乔峰这厮的红颜知己,她此来?必定?是为乔峰助纣为虐的!” 李青萝同样?不理他,只当他的话是耳旁风。 她眸光只看向了?乔峰,然后自厅堂门口不疾不徐地飘然若仙般向他走去,她身上自有?一种凛然的气度,令人只敢远观而不敢亵渎。 于是她所过?之处,原本原本包围着乔峰的人竟无不像摩西分海般自动散开。 乔峰也从她出现就?一直都定?定?望着她,两人四目相对,他看着她自人山人海中唯独向他而来?,神情?惨淡的脸上终于缓缓露出一点笑容。 “你来?了?。” 李青萝颔首,嗓音清淡而认真,“是,我来?了?。” 她,“我来?带你走。” 他们两人旁若无人地对话,其他人竟都不敢打断,甚至在场不知有?多少人心中忍不住又妒又羡,肚里直冒酸水般暗暗想道?: 身边有?这般神妃仙子般的人物相伴,便是让他们此时和乔峰的处境换一换,当这人人喊打的武林公敌,就?是死也觉再无遗憾,含笑九泉了?。 但同样?被李青萝无视,少林的玄寂大师还?能稳得住,那位徐长老便因挂不住面子而沉不住气了?,神情?难看地嘿然一笑道?, “好大的口气!姑娘是将在场武林诸位豪杰都视若无物吗?乔峰这厮本是胡虏鞑子,又多行不义,所作所为人神共愤,他今日必死无疑!” 李青萝终于将眸光冷冷投向那徐长老。 她的眼眸里向来?是找不到什么情?绪的,黑亮的瞳孔泛着无机质的冰冷光芒,尤其是他人与之对视时就?仿若面对的是一座冰雕雪塑的假人。 天然有?种慑人之感,让人自心底生出森冷寒意。 此刻那徐长老便是这样?的感觉,他觉得自己看到的李青萝是假人,更?觉得在她淡漠冰冷,空无一物的眼里自己同样?已是个?死物。 “谁若杀他,我便杀谁。” 李青萝的语气远没有?徐长老的那般慷慨激昂,平平淡淡,无波无澜。 可下一瞬徐长老陡然像受到了?某种重击身体蜷缩成虾米倒飞出去了?厅堂门外,一直到被院墙挡住才落下来?猛吐鲜血的身影却?是再好不过?的实证。 在场之人无不面色大变,恐怖至极。 一是徐长老可不是什么无名小卒,他在丐帮中辈份极高,今年已八十七岁,前任汪帮主都尊他一声“师叔”,丐帮之中没一个?不是他的后辈。 他年纪已大,功力便是有?衰退,但也绝不是能叫人一击即溃的,至少在场的乔峰和少林两位大师都做不到这般轻描淡写,举重若轻。 而更?恐怖的是在场竟连看清李青萝如何?出手的人都没有?。 一时间大部分原本只是为她绝世姿容所惑的人脑海中都不由警铃大作,少林、丐帮的几位高手也再次无限拔高了?对她危险程度的评估。 然而要叫他们畏而却?步是不可能的。 江湖中人重脸面有?时打过?性命,否则便是贪生怕死之辈,遭人唾弃。尤其今日丐帮已被李青萝两次打脸。 若前一个?还?能是自作自受,算他们理会,但连丐帮这般德高望重的长老都直接被李青萝一言不合就?打成重伤,那便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李青萝本也没有?和这些人长篇大论的兴趣。 她知道?此时此刻便是她将那些她察觉到的疑点一一与这些人细,也没有?人会肯相信她的话,相信乔峰的清白。 于是这场以一敌多的争斗到底是开始了?。 * 李青萝自然不惧,乔峰也不惧。 乔峰虽然原本是为了?医治阿朱的伤势才不得不踏入这龙潭虎穴,但他深知在中原众高手环攻之下,纵然给他杀得十个?八个?,最后仍不免难逃一死。 他早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这一是形势所逼,二也未必不是因为这残酷的现实逼的他心生绝望,生无可恋。 若那日杏子林后的乔峰心中虽有?苦涩和愁闷,可还?保留着一腔斗志,他觉得只要他找出他身世的真相,他就?还?是丐帮帮主,乔峰也还?是乔峰。 第203章 > 一切都没有?变化。 可事实证明一切都变了?。 先是面对父母和师父的先后惨死,本就?万般伤心,还?要面对江湖上诸人将亲长的死冤枉在他头上的委屈。 他本是再心胸开阔不过?的人,可现实逼的他不得不愤世嫉俗。 乔峰自踏入江湖以来?,只有?为友所敬、为敌所惧。 可这短短的几日中却?受尽了?白眼和轻贱卑视,便是路边随便一个?微末人物都可以义正言辞地鄙夷他、对他喊打喊杀。 当他站在高处时,江湖上人人都是好友,人人都是那般慷慨豪迈,有?情?有?义,可当他处于人生最低谷时,只有?人人喊打,却?无一人肯仗义执言。 他本以为他乔峰的人品有?目共睹,到头来?在他人眼里也只是道?貌岸然。 如此现实,便是苟活又有?何?滋味? 今日喝那断交酒时乔峰当真是怨愤至极,也心灰意冷至极。 他想这世上既然没一个?人肯当他乔峰是真心朋友,他又何?必再顾念情?分?便索性当他们眼里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的武林祸胎。 杀个?痛快,也死的痛快。 可是,可是,偏偏这时候李青萝来?了?。 他乔峰这半生也并不是全然糊里糊涂度过?,的确是真有?一知己好友,始终信他,敬他。 在昔日亲朋好友皆与他背道?而驰时,唯独她自人山人海中向他而来?。 江湖中人齐聚于此无不为杀他,只有?她这原本该是清静无为、不染俗尘的世外中人自千里之外赶来?于危难之际救他于水火之中。 不止是拯救他的性命,更?是拯救了?他那颗对现实绝望的心。 因为当乔峰正准备和李青萝并肩作战时,他的穴道?却?被点住了?,是李青萝,乔峰正惊愕之时,却?听?她淡雅的嗓音含着微微安抚的意味道?, “你莫动,一切交由我。” 于是下一瞬,乔峰只能一动不动地眼睁睁看着李青萝一个?人大杀四方。 不,应当她其实未伤一人性命。 这于乔峰而言犹如龙潭虎穴不得不性命相搏的英雄宴,其实对于李青萝如今的境界来?,就?犹如蝼蚁与大象之间的差距。 虽蚁多也能咬死象,但这所谓的英雄宴可没有?千军万马。 因此李青萝自可以依然轻描淡写,举重若轻。 她甚至没有?用任何?的兵刃,其实她少年时还?会以长剑为武器,但从乔峰认识她那时候,任何?兵器对于她而言就?没有?什么太大的增益作用了?。 内功高到一定?境界,飞花摘叶便可伤人。 如今李青萝便是随意用袖中的绸带,便也一样?可以发出剑气的效果。 她甚至没有?这么做,只是用了?一招逍遥派的‘寒袖拂穴’。 衣袖微摆,那雪白又柔软的绸带在人群中如一条白色灵蛇穿梭,轻轻拂过?,诸人便觉双膝腿弯登时一麻,全身气血逆行,立时便纷纷翻倒于地。 李青萝无意与他们纠缠,她本就?是只为乔峰而来?。 尤其他现下情?况不容乐观。 趁这时她挽住乔峰一臂,运起凌波微步就?带他离开,就?在他们飞身要从聚贤庄的厅堂飘然远去之时身后突然有?人忍着痛苦急切地大喊道?, “仙子!不知仙子姓名!” 李青萝没有?回头,她知晓自己今日这一出必定?让在场之人怀恨在心,想要寻仇,她自然敢作敢当,此刻便也无惧报出自己的来?历。 “曼陀山庄,李青萝。” 她只当身后那人是想要寻仇,却?全然没想到其他可能。 * 李青萝带着乔峰这样?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轻功身法却?仍体迅飞凫,飘忽如神,直到远了?聚贤庄到了?一处四下无人的荒野处才停下。 一停下来?,她便将乔峰的穴道?给解开了?。 乔峰被解开穴道?才终于可以动弹话,他倒没有?怀疑李青萝是否要对他不利,只是仍然疑惑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却?见李青萝一双清凌凌如明亮镜湖的眼眸却?看着他,冷然肃声道?, “你险些走火入魔,竟还?未察觉吗?” 这一句话她特意用上了?逍遥派传音搜魂大法的功夫,这门功夫本是当事人以高深内力送出话,扰乱对手的心神,控制对手行动的用法。 然而李青萝近些年研究佛道?,结合了?对佛家《清心普善咒》和道?家《静心咒》的体悟,倒是创出了?一门以传音搜魂大法为基础,却?是能以高深内力稳定?人心神,清除杂念的用法。 此刻她便用在了?乔峰的身上。 乔峰闻言,只觉她这一句话如一盆冷水浇下,有?醍醐灌顶之效。 且一直从头顶直直冷到心头,却?不生寒意。 只觉这段时日心头一直充斥的种种愤懑情?绪和脑海里那些有?时极端的念头都一扫而空,身心都像被涤荡了?一遍,霎时神思?清明。 愣在原地半晌,他才猛然长吐了?一口气。 终于真正冷静了?下来?,也恢复了?本该有?的理智。 到现在乔峰才终于能意识到前段时间自己悲愤交加,怒极攻心之下,其实早已有?些走火入魔的预兆。 他也明白过?来?,此前李青萝阻止他大开杀戒正是因此,一是不愿他再妄动真气,二也是她真正理解他,知晓他心下实不愿伤及无辜。 若今日真大开杀戒,背负上这累累血债。 来?日痛苦的只会是乔峰自己。 第204章 > 甚至考虑到这一点,就?连李青萝自己方才动手时都保有?分寸。 其实乔峰一直都知道?她性情?是真表里如一地冷硬无情?,或者?对外人来?确实如此,她虽不会滥杀,但在她这里也没有?什么心慈手软可言。 她只不过?也是知道?即便杀人的只有?她,但最后乔峰却?只会愧责自身。 想明白一切后,乔峰心中自是百感交集。 却?只是再次长叹一口气,看着李青萝庆幸地一笑,“今日真是多亏你赶来?,才没有?让我酿成大错。” 他却?没有?言谢,只因知己如此,若是言谢反而才是生分了?。 李青萝听?他这样?,反而冷淡道?,“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是乔峰心中本不愿杀那些人,所以她才阻止他。 其实换做她,若有?人敢这般因一些人云亦云的流言就?对她喊打喊杀,她才不会管他们是否被蒙蔽,只会杀个?干净得个?清静,且事后不会半点愧疚。 但李青萝和乔峰结交,一开始便知道?他就?是这般重情?重义的性子。 两人虽有?异同之处,但也能互相理解互相尊重。 果然,她虽的简略,但乔峰也完全明白她那些未尽之语,对此他只能轻轻苦笑一下,他不是没有?想过?天下人尽负他,他便负尽天下人。 可他终究没有?那么狠心。 何?况,乔峰看了?一眼身侧白衣女子洁若冰雪般的面庞,一双深沉的虎目里情?不自禁便含上笑意,于是那些沉重的情?绪都化为厚重的温柔。 他想,至少这世上还?有?一人未负他。 那便只为这一人,他便可试着去原谅天下人。 * 乔峰又问起李青萝怎么会到河南来?。 尽管李青萝此前他若有?什么事,她也可陪他到江湖上走一遭,但乔峰心中实不愿让这俗世打扰她。 李青萝没觉有?什么需要隐瞒的,如实了?她一直关注着他消息的事,也了?近日不知哪里的人一直到曼陀山庄骚扰。 听?到后者?,乔峰面色不由冷了?下来?。 他是万万没想到江湖上的对他喊打喊杀就?算了?,竟还?连累了?李青萝。 他愤怒又愧疚。 但这时李青萝看了?他一眼,没有?安慰他,只道?她怀疑是有?人刻意针对于她。 乔峰明白她这话的意思?其实还?是不一定?是因他连累,不定?是她的仇人,这些年李青萝虽然隐世不出,但早些年她几次出门也是杀过?不少人的。 可乔峰还?是觉得若没有?他这件事,那些人也找不到理由义正言辞地去给她找麻烦。 不过?起姑苏的曼陀山庄,倒是终于让乔峰想起自己忘记的一个?人了?。 他突然惊道?,“阿朱!我把阿朱忘在聚贤庄了?!” 李青萝先是疑惑,但她到底神思?敏捷,略一想便明白过?来?,“是聚贤庄里丐帮人群里那个?易容的姑娘?” 当时聚贤庄内人潮涌动,李青萝虽只在那儿待了?不到片刻功夫,但已然将厅内每一人的形貌都记住了?。 此刻乔峰一起,她便对上了?号。 当时她虽注意到此人脸上有?易容的痕迹,但因只是个?武功低微的姑娘,便没有?太在意。 乔峰果然点头,解释起了?自己从少林寺将阿朱救下的过?程,后来?又因为听?薛神医在聚贤庄,为了?给她求医所以前往。 当时他已打算和在场之人一决生死,便将阿朱托付给了?丐帮的白世镜,他死后,薛神医就?会帮忙医治她。 但后来?他被李青萝带走,那些人不知还?会不会遵守承诺。 阿朱在那儿怕是如羊入虎口。 李青萝听?了?来?龙去脉,雪白晶莹的面庞上仍是神色澹澹,平静自若,并没有?什么担忧焦急。 一来?是因她性情?如此。 二来?却?是她心中已然有?了?把握,只听?她笃定?地淡声道?,“薛慕华会医治好她的。” 第100章隐世门派29 * 乔峰本不知李青萝为何会那般笃定。 但他相信她的判断,因此虽疑惑但见?她并未细说便也不深究,当天他们在附近的城镇上的一间客栈里暂时落脚。 李青萝这次出门?是?孤身一人?,因想要真正体会一番行走江湖的感觉,所以并未像往常一样带着侍女随行照顾。 不过?她是?自幼养尊处优惯了的,即便是?想亲身体会江湖倒也没?必要刻意吃苦,侍女们为她准备了银票在身,既然有客栈那自然不必露宿荒野。 除了银票外,李青萝几乎身无别物。 只有一瓶酒。 这自?然是?乔峰最爱的白酒了,李青萝自?从知晓他父母和师父的死讯后便料想得到他此刻心中的苦闷,而一醉解千愁,江湖中人?大都如此。 当夜,李青萝包下了客栈二楼一整层,让厨房做了一桌当地名菜送上?来?,与乔峰两人?在二楼对饮。 乔峰面对李青萝时,也终于可以将一腔悲愤都一吐为快。 经过?白日里李青萝用传音搜魂大法强行为他稳定心神,他如今神思清明许多,也终于可以保持冷静和理智地回顾父母和师父惨死的经过?。 而这一回顾就发现了许多疑点。 李青萝也不吝惜言语,将自?己对幕后之人?的猜测对乔峰说了,只是?保留了它对乔峰身世为真的想法,她目前并不想再次刺激到他。 两人?一番讨论?,确定了那幕后之人?绝非丐帮,且武功之高?更胜少林高?僧,李青萝心中也有一个没?有说出口的想法。 第205章 > 杏子林里揭发乔峰身世的密信原本是?由帮主汪剑通保存的,在他死后交到了副帮主马大元的手中,然后在他死后被他的妻子马夫人?得知。 最后经由她才被丐帮中其他人?得知。 但幕后之人?真的是?在这之后才偶然得知了乔峰的身世吗?那人?如今紧盯着乔峰,会不会是?在此之前就得知了他身世之秘? 且那人?武功之高?,比之乔峰还更甚,若不像她自?己这般坐拥可吸取他人?内力的北冥神功这等奇遇,年纪必不会太小,说不得是?上?一辈的人?物。 更令李青萝奇怪的是?,此人?武功既然比乔峰要高?出许多,他若恨他,为何不直接现身杀了乔峰?便是?想要他身败名裂再死,如今也已做到了。 李青萝前来?寻找乔峰本就是?担忧这种状况。 按理来?说那人?此前恰到好处地赶在乔峰之前杀了他父母和师父,必是?时时跟在他身后对他动?向了如指掌的,如今若要杀他就要看?得更紧了。 可现下李青萝与乔峰在一起,却并非感觉到有人?窥视,她是?不相信那人?武功比自?己还高?能瞒过?她的耳目,她不禁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除非那人?并不恨乔峰,所以不想杀他。 那此人?既不恨他,又杀他亲长?的矛盾行为,原因为何呢?李青萝想,这或许是?要着眼于乔峰真正的身世了。 正因如此,她反倒一时不知该如何对乔峰言说。 李青萝神思敏捷,玲珑心肠,她善棋艺,而下棋本就是?走一步便要想十步、二十步甚至是?全盘的。 如今也只不过?通过?一些谁都知道的信息便有了诸多的猜测。 然而她面上?神情仍是?淡漠而平静的,半点不露声色。 而与她对坐的乔峰也在思量着什么。 就在房中陷入沉静但流淌着脉脉温情之时,乔峰忽然察觉到什么抬起头门?外看?了一眼,李青萝像是?毫无所觉,仍然垂眸饮着杯中酒。 没?一会儿,有人?敲响了门?。 “扣扣扣”三声,声音间隔不长?不短,不轻不重。 单从这声音来?听既可以猜测来?人?或许性情谨慎小心,也可以猜测来?人?此刻毕恭毕敬的心态。 乔峰正警惕着,只因他察觉到这人?身怀武功,绝非客栈里的掌柜小二,而他如今天下皆敌,不免猜测来?者?不善。 然而还不等他开?口询问来?人?身份和目的,李青萝已轻轻放下酒杯。 淡淡道了一声,“进。” 乔峰不由看?向她,虽然李青萝天性情绪寡淡,外人?很难从她脸上?猜测到她心中想法,但乔峰向来?不在这外人?之列。 比如此刻他便看?得出李青萝似乎是?对来?人?身份一清二楚。 甚至她早就料到有人?会来?。 乔峰心中不由也有了好奇,正好这时门?开?了,推开?门?的动?静和方才敲门?的声音一样,都是?小心翼翼的,像是?生怕惊动?了什么。 走进来?的人?是?乔峰绝没?想到的,令他不由大吃一惊。 只因来?人?正是?‘阎王敌’薛神医。 那位白日里还广发英雄帖召集天下武林豪杰要除掉他乔峰这个祸害的薛神医,此刻深夜却避开?他人?,悄然暗访于他下榻处。 此刻只怕今日聚贤庄在场的任何一人?知晓都要大惊失色的。 * ‘阎王敌’薛神医在江湖上?的名头极大。 他是?当世医中第一圣手,只因“神医”两字太出名,连他本来?名字大家也都不知道了。 江湖上?传说更加夸大,说他连死人?也医得活,至于活人?,不论?受了多么重的伤,生了多么重的病,他总能有法子治好。 因此令得阴间的阎罗王也大为头痛,派了无常小鬼去拘人?,往往给薛神医从旁阻挠,拦路夺人?。 这而薛神医不但医道如神,武功也颇了得。 他爱和江湖上?的朋友结交,给人?治了病,往往向对方请教一两招武功。对方感他活命之恩,传授时自?然决不藏私,教他的都是?自?己最得意的功夫。 就像这次英雄会,若是?游氏双雄请客,收到帖子的不过?自?觉脸上?有光,这薛神医的帖子,却不啻是?一道救命的符箓,如此才有天下英雄齐聚。 这大名鼎鼎的薛神医,虽在江湖上?交友广阔,但自?也有神医的傲气,但此时出现在客栈房间的他眼神中却颇有小心翼翼的感觉。 乔峰冷眼瞧着他,很快就发现他这般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因为坐在他对面的李青萝,只见?他一进来?就先?往李青萝这边看?了一眼,眼含探究。 再看?了看?乔峰,却是?谨慎着开?口道,“姑娘,可记得门?派规矩?” 李青萝自?然知道他这话指的是?什么,正是?逍遥派不能被外人?得知存在的规矩,她也知道薛慕华此时语意不清也是?在试探她身份。 白日里她在聚贤庄内用的武功,旁人?认不出,但是?薛慕华却绝不会没?有这个眼力,而她虽看?着年少,但逍遥派内功有驻颜之效。 加之她武功之深厚令少林、丐帮一众高?手都一招拜倒,于是?薛慕华不免既拿不准她的年纪也拿不准她在逍遥派内的地位。 毕竟她知道他,他却不知道她的存在。 一旁的乔峰虽不知,但他心思机敏,此刻看?薛慕华神态便知他是?觉得有自?己这个外人?在场不方便谈话。 第206章 > 他心中虽好奇,但自?也磊落不愿窥探他人?隐秘,便要起身离开?。 但这时李青萝却开?口淡淡道,“规矩是?死的,人?却是?活的,我们要说的本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当然,乔峰本就不会是?多嘴多舌的人?,她真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 李青萝也无意与薛慕华打哑谜,淡淡直言道,“我姓李,李秋水的李,无崖子是?我爹爹,苏星河是?我大师兄。” 乔峰在一旁听着,本有些疑惑她为何突然报出家门?。 但下一瞬就见?薛慕华面露恍然大悟的神色,然后直接拜倒叩首在地,“弟子薛慕华有眼无珠,拜见?师叔。” * 正如李青萝猜测的那样,薛慕华白日陡然见?了一个身怀逍遥派武学的姑娘自?然是?惊疑不定,看?其年纪,他免不了猜测这莫非是?它师父新收的弟子。 然而眼瞧着李青萝武功比之苏星河更胜了不知多少,显然尽得逍遥派武学真传,他都开?始怀疑起莫非是?灵鹫宫那边的,但她又姓李。 薛慕华入门?颇早,十几岁时就拜在了苏星河门?下,只是?之后门?派决裂,苏星河因为要对付丁春秋,不愿拖累几个弟子,便全将他们逐出师门?。 因此薛慕华虽对逍遥派武学学的不多不深,但对门?派的历史和师祖还有几位两位师伯祖、师叔祖之间的纠葛却是?一清二楚的。 而姓李,就不免想到李秋水了。 薛慕华险些都以为是?她老人?家当面了,种种猜疑之下,这时又正好有人?用逍遥派特有的暗号联络了他,薛慕华只好走一遭了。 也是?直到李青萝自?报出身份,薛慕华才陡然对上?了她的身份。 这也实?在不怪他,当年无崖子和李秋水隐居在无量山的琅嬛福地,苏星河和丁春秋两个弟子却不与他们居住在一起,只是?时不时前来?探望。 苏星河的八个弟子就更没?与他们一家见?过?面了。 而那时李青萝年纪又实?在幼小,这几十年里她又隐居不出,如此薛慕华难免忘了她的存在。 直到此时他才恍然想起他师父从前确实?偶然和他提过?几次小师妹的存在。 薛慕华虽被逐出师门?,但他对师父苏星河仍然是?敬爱不已,若李青萝单纯只是?师叔的话,他自?不必也如此恭敬。 毕竟丁春秋不也是?师叔,但却是?视为仇寇。 然而李青萝毕竟是?师祖的亲生女儿,她又尽得逍遥派武学真传,薛慕华难免要谨慎小心地对待。 更关键的是?,他也想要这位武功高?深莫测的师叔能施以援手。 * 李青萝特意找薛慕华本也有同样的目的。 除了吩咐他医治好阿朱,她也额外提醒了他和他背后的大师兄苏星河一句:丁春秋来?到中原了。 对于师叔的吩咐,薛慕华自?无不从,对于她的提醒,也让他心中一凛,暗暗已决定之后要联络其他师兄弟和师姐妹们。 他倒是?也开?口请求了李青萝帮苏星河一起除掉丁春秋这个门?派叛徒,然而李青萝闻言神情依旧淡漠而平静,只是?冷淡地道一句: “你去吧。” 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薛慕华不知她是?如何想法,却也并不敢逼迫,只能离开?了。 * 李青萝和薛慕华的谈话并不长?,然而话中透露的消息却足以令乔峰感到震惊,等薛慕华走后,他对着李青萝时不免显露出惊奇之色,感叹道, “没?想到,那星宿老怪与薛神医竟是?同门?师侄。”当然,更没?想到的是?李青萝与他们的关系。 其实?此前乔峰说没?有好奇过?李青萝的武功传承自?然是?假的,不过?他这人?与人?相交自?有分?寸,当然不会去窥探这等隐秘。 然而今日李青萝对他全无隐瞒,他心下自?然也觉十分?感动?温暖。 从前他们两人?虽然相交投契,但相处时其实?还是?有着君子之交淡如水那般恰到好处地距离感,不会过?多探究,如今乔峰身处最低谷,却反而更加坦诚了。 不过?他也还有疑问,比如他们话中谈到的李青萝的父母无崖子和李秋水,以及她的大师兄苏星河,这些人?的名字在江湖上?全无一点声誉。 然而不说丁春秋的人?品如何,他的武功在江湖上?是?毫无疑问的宗师高?手,再者?李青萝的修为,更是?乔峰所知当时无出其二的绝顶。 能有这样两个弟子,和薛慕华这样的神医,便知晓他们的门?派师承之强大,其他人?自?然也不会是?什么碌碌庸人?。 乔峰心下只能猜测,这定然便是?传说中的隐世门?派了。 李青萝看?出他还有许多不解之处,但因为怕她不愿说便也体贴地不问,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直白道, “你有什么想问的,大可直接问我,你对我全无隐瞒,我对你自?是?也如此。” 关于父母的事,她从前从未与人?倾诉过?只言片语。 一来?这是?她心中隐痛,不愿他人?知晓她,二来?其实?她也并无什么可以如此交心之人?。 侍女们虽亲近,但到底主仆有别,她们对她总是?小心侍奉的,而这些年里最亲近的慕容复,他有他的秘密不能对她说,她自?也做不到对他完全坦诚相待。 直到遇上?乔峰这一位好友。 从前李青萝只当与他相交是?多了一位武学上?可以切磋的友人?,他们谈论?最多的就是?武功和江湖事,并不涉及私事。 第207章 > 但今夜乔峰对她如此推心置腹,她想或许她也可以试着对他一吐为快,有些事若想要放下,想必说出来?便是?第一步。 第101章雁门关外30 * 将阿朱交托给薛慕华照顾后,李青萝和乔峰也没打算再停留在聚贤庄附近,这里如?今群雄聚集,若遇上了免不了又是一场血腥杀戮。 乔峰打算去雁门关一趟。 之前杏子林里的那?封揭露他身世的信上说他生父生母是惨死在雁门?关,在那?里的石碑上留有刻字记述此事。 但那时的乔峰并不肯相信信上的内容。 可?如?今他原本以为能够查证自己身?世的父母和师父被害,人证没有了,乔峰也只能往雁门?关走一趟,看看物证了。 李青萝与他同行?前往。 事实上,乔峰本以为她在聚贤庄救下自己之后就会离开的,毕竟他们?相交多年?他已然甚是清楚她有多么深居简出。 便是如?乔峰自己这般自认为已然是很有耐性的人,要想做到李青萝那?般十年?如?一日待在一处地方不?问?世事、甘守清寂,那?是万万不?能够的。 红尘虽纷扰,但寂寞更会让人发疯。 这样的生活对于世间绝大多数人来说都过于枯燥无味,还是人间烟火更有滋有味。 不?过乔峰知道,这些热闹也正相反对李青萝来说并没什么吸引力。 她怕是因他才?不?得不?暂停清修踏足江湖。 乔峰对此当?然很感动和感激,但他同样为朋友着想,不?想因他再勉强她忍受这些喧嚣尘浊。 因此在听到李青萝继续同行?的打?算后,乔峰还特意劝她回到曼陀山庄继续清修,剩下的他可?以自己追查。 对此,李青萝只简淡道:“入世就是我?的修行?。” 助友人化险为夷的确是一方面的原因,另一方面也是出于她自己的目的,李青萝毫不?避讳地向乔峰坦陈。 乔峰闻言自然也不?再劝阻,只是他心中明白她刻意不?提他,只强调为她自己,就是不?愿他因此产生负累,不?免为她的体贴而感到触动和温暖。 * 雁门?关所在的山西距离聚贤庄所在的河南并不?算远。 至少对于李青萝和乔峰两个内功深厚的武林高手来说便是如?此,何况还有两匹神俊的宝马可?日行?千里。 这段路程对于他们?来说算得十分轻松。 不?到两日,就出了雁门?关。 然而过程的顺利却并不?影响目的地造成的失望,当?他们?按照杏子林里智光大师他们?所言的伏击经过找到据说当?年?他生父跃下的深谷上的悬崖。 却见本该有刻字的右首山壁竟是斧凿的印痕,显而易见,是有人故意将留下的字迹削去了。 乔峰一呆,随即胸膛中陡然升起汹涌怒火。 自聚贤庄之事,虽然当?时幸得李青萝及时赶来,没有让他造成无可?挽回的杀孽,后来又经她传音搜魂大法的提醒,原本有走火入魔之势的心态终究保留了清明。 然而当?日千夫所指、举世皆敌的场景,还有那?一碗碗断交酒,都已让乔峰对中原武林心灰意冷至极。 来雁门?关的一路上,他其实原本心下已暗暗打?定主意。 今日他南来,倘若石壁上的字迹表明他的确是契丹人,那?么这一次出雁门?关后,他就永为塞北之人,不?再进关来了。 可?是…… 千里奔驰,为的就是要查明自己身?世,却始终毫无结果。 乔峰只觉不?管这是谁做的,实在欺人太甚,他只是想要一个确凿的答案,为何就那?么艰难?!为何就偏偏不?肯给他?!天意为何如?此弄人?! 乔峰心中越来越暴躁,一时间杀念大起。 他控制不?住地想,事已至此,我?不?犯人,人来犯我?,既然他们?当?真要如?此将他逼到绝路的话,倘若束手待毙,任人宰割,岂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径? 乔峰心中愤怒与郁闷难以伸张,一掌掌地向山壁劈去,似要将这一个多月来所受的种?种?委屈,都要向这块石壁发泄。 同时大声号叫:“我?不?是汉人,我?不?是汉人!我?是契丹人,我?是契丹人!” 到得后来,手掌出血,一个个血手印拍上石壁,他兀自不?停。 四下里山谷鸣响,伴随着声声呼嚎。 * 李青萝白衣丽影在一旁玉立。 冰雪颜色的美丽面庞上神色淡淡,没有任何因乔峰这举动而产生的畏惧之色,眸光一如?既往地平静地注视着他。 任由他发泄一番。 这段时日乔峰的情绪一直处于极端地大悲大怒,心中已然压抑到了极点,迫切地需要排解,上次在聚贤庄就是如?此。 但那?次若任由他发泄,所造成的后果就是大开杀戒,血流成河。 李青萝并不?在乎那?些江湖人的性命,纵然他们?是因流言被蒙蔽,但是她觉得既然他们?选择了人云亦云地去讨伐,那?么当?然也要做好被反击的准备。 这也算是蒙昧无知的代价。 但李青萝知道,乔峰内心深处是不?愿意这样做的,他有自己的坚持和操守,滥杀无辜这样违背他人生准则的行?为只会让他进一步崩溃。 到时心神失守,恐会加剧走火入魔。 正是因此,李青萝当?日选择了带乔峰迅速离开,并与在场人交手时未伤一人性命,以致于未产生流血冲突让局势越发一触即发,刺激到乔峰。 然而,七情伤身?。 第208章 > 那?时乔峰虽在李青萝提醒下恢复了冷静和理智,可?他心中郁愤却未消失,只是被理智给压抑住,且这情绪还在一日日增多。 若再不?让他发泄出来,只怕危害更大。 眼下又非伤人性命,只是打?几块石头?,有又何妨呢? 等乔峰终于筋疲力竭,停歇下来后,李青萝才?终于上前,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一只素手轻轻地捧起了他已经鲜血淋漓的大掌在自己手心。 另一只手取出早已准备好的伤药,细致地为他上药。 李青萝常年?在寒冰玉床上修炼,身?体为了驱寒,内力运转地就更加迅速,且筋脉也因此越发扩展,如?此长年?累月下来事半功倍,功力自然大涨。 到了她如?今这般境界,早已冷热不?侵。 只是内力自动运转时,若不?刻意转化为阳性,具象化在外时免不?了有寒意散发,她肌肤也因此常年?维持在一个较低的温度。 温凉如?玉的感觉与乔峰的肌肤相触,那?点温热化为抚慰的暖意,沁人的凉意让发热的头?脑渐渐冷静。 乔峰终于安静下来,没有再作任何举动。 良久,都只是沉默地任由李青萝为他清理手掌的伤口,然后上药,最后用她袖中的白绫包扎。 等这一切做完,李青萝即将收回手时,乔峰突兀地反握住她的手。 他生地人高马大,一双手掌自然也比她那?双纤纤玉手大了不?知多少,这一握完全将她的手包裹在了掌心里。 阳刚炽热的温度像火焰一般包围住了莹莹冰雪。 李青萝心头?一动,一瞬间感觉肌肤像是被烈火灼烧,她从?未与人有过这般亲昵姿态,她感到有些不?习惯,但要说排斥却也并没有什么。 因此一时间并没有挣脱。 她抬眸去看乔峰,乔峰也正垂首看她,他突然问?, “为什么?” 他们?两人向来很了解对方也很了解自己,但这突兀的一句话,乔峰不?知自己是出于什么心态问?的是什么,李青萝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问?的是什么。 默了一瞬后,她垂下眸去,淡淡道,“有人不?想你那?么快确定身?世。” 可?说完后,她其实也不?知他想要的是不?是这个答案。 但乔峰闻言只是缓缓松开了她的手,然后顺着李青萝说的话接了下去,此前李青萝就和他说过,怀疑在丐帮之后还隐藏着一个幕后之人。 而眼下,更证明了这一点。 丐帮主动将乔峰的身?世揭开,绝不?会在他求证自己身?世一事上阻挠,相反他们?应当?很乐意让此事更加确凿无疑。 两人讨论着对幕后之人身?份的猜测。 因对中原武林的失望,眼下乔峰心中其实已经开始相信自己契丹人的身?份,李青萝便也在默认这一事实的基础上将此前的猜测和盘托出。 比如?那?幕后之人应当?是比丐帮那?些人还要更早就知道他的身?世,知道那?封信的存在,所以丐帮的人一动起来,幕后之人就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甚至幕后之人很可?能当?年?雁门?关就在现?场。 乔峰陡然冷声道,“定是那?带头?大哥!信是他写的,他当?然知道,他既将我?交给汉人抚养,当?然会想要毁掉我?是契丹人的证据!” 然而李青萝还是觉得有地方说不?通。 那?人若真想将乔峰身?世隐藏,为何不?一开始阻止那?封信流传开来?眼下他的身?世已在江湖上人人皆知,毁去实证又有什么用? 还有乔峰养父母和他师父的死…… 若说是那?带头?大哥为了灭口而做出这样的行?径,当?年?参与了雁门?关之事的智光大师等人哪里还会尽心为他保守秘密。 其中实在有诸多疑点。 乔峰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也将李青萝不?疾不?徐地分析听了进去,但他眼下实在需要有个人来承担他已被愤懑与怒火充斥的情绪。 “只要找到带头?大哥,什么疑点都可?以得到答案。” * 乔峰和李青萝说他想要去深谷底下一探究竟。 他到底是汉人还是契丹人,这件事始终在他心头?盘旋不?休,他要下去查个明白,看看那?个契丹人的尸体。 李青萝没有阻止,只说她与他同行?。 这谷底极深,又那?样险峻,乔峰武功虽高,就这般下去也是极危险之事,李青萝武功更高一层楼,有她在便有安全的保障。 其实她自小?生活在深山中,练习轻功便是在崇山峻岭,悬崖峭壁之间。 只是两人正要下去时,李青萝突然捕捉到了一些声音。 最明显的就是马蹄声。 但雁门?关是宋辽交界的关卡,常年?有重兵驻守,不?说这些兵卒日常的巡视,便是关内关外的商队往来便少不?了,因此马蹄声本也没什么稀奇。 然而除此之外,还有妇孺凄惨的哭嚎声。 李青萝性情冷硬,不?爱管闲事,然而她这人唯独只对女人和孩子多一分恻隐之心,向来最看不?惯欺凌妇孺之事。 乔峰比之她正义感更甚,就更见不?得了。 两人听着这动静离他们?越来越近,便也未曾动,在原地等着看看是怎么回事。 然后就见到这竟是一队宋人的官兵,每人马上大都还掳掠了一个妇女,所有妇孺都穿着契丹牧人的装束。 好几个大宋官兵伸手在契丹女子身?上摸索抓捏,猥亵丑恶,不?堪入目。有些女子抗拒支撑,便立遭官兵喝骂殴击。 第209章 > 从?这些官兵的交谈中才?知,他们?竟是去‘打?草谷’的。 作为宋人,无论是李青萝从?史书中看到的,还是乔峰在江湖中口耳相传的。都只听过异族对中原汉人的迫害。 所谓的‘打?草谷’通常就是异族以牧马为名对边境汉人的掳掠。 掳掠粮食、掳掠妇女。 然而今日两人却反过来目睹了汉人对边境的契丹人其实也是同样的掳掠,行?径比之最凶恶的下三滥盗贼更有不?如?。 李青萝和乔峰两人看的皆是大惊。 队伍里突然有个还在襁褓中的契丹孩子哭了起来,一个官兵怀里的契丹女人立刻狠狠推开他,转头?去哄啼哭的孩子。 但那?军官大怒,抓起那?孩儿摔了出去,孩子倏忽落在地上,他更甚至要纵马去踩踏。 乔峰看到这一幕怒气翻涌,李青萝却已发出一枚生死符射向那?马身?了。 第102章胡汉之别31 * 李青萝救下了即将要被虐杀的孩子。 之后两人便不?可避免和宋人官兵发生了一场恶斗,结局当然是赢的,那些官兵们落荒而逃,掳掠来的契丹百姓都被他们扔在原地。 而有些事或许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乔峰看到了契丹汉子们胸口都有的一个刺青的狼头图腾,竟与他自小就?有的狼头刺青一模一样。 霎时之间,乔峰终于千真万确的知道,自己确是契丹人。 他自来痛心?疾首地憎恨契丹人,知道他们暴虐卑鄙、不?守信义,知道他们惯杀汉人、无恶不?作?,这时候却?要他不?得不?自认是禽兽一般的契丹人。 即便他早有猜测,但当尘埃落定那一刻心?中依旧混乱至极,他呆呆的在原地怔了半晌,突然间大?叫一声,就?要向山野间狂奔而去。 李青萝不?由在身后担忧地呼喊他的名字,“乔峰!” 但他已状若发狂,仍然不?肯停歇,李青萝只?能在身后运起轻功追赶而去。 他只?一味地跑,她自然是追的上的。 最后的结果?是两人在这雁门关外的山间痛快淋漓地打了一架,直打地乔峰再没有力气跑远。 最后他只?能抱头坐在一株大?树之下,脸色铁青。 竟连看她一眼?都不?敢再看,李青萝在他身侧坐下,他却?身子一缩,像是把自己当做什么应该避之不?及的瘟疫一般躲着她,口中只?道, “我是猪狗不?如的契丹人,你又何必再管我!” 真相彻底揭开?后的乔峰显然痛苦不?堪,此时的他自厌的情绪达到了极点。 李青萝理解他的心?情,并不?责怪。 但她本就?不?善言辞,也不?知该如何劝他,只?能道,“可我早已说过,不?管你是汉人还是契丹人,乔峰就?是乔峰,是我唯一的朋友。” 这话终于让乔峰转头看向了她。 两人四目相对,他看到了她的眼?睛里没有惊讶和排斥,甚至不?复一直以来像是泰山崩于前都能够维持的平静。 在她的眼?眸中是显而易见地担忧和关心?。 这双从来空无一物,看不?到丝毫情绪像是明?亮而平静的镜湖的眼?眸终于因他而掀起了波澜。 但担忧之外,她似乎又仍是淡然的。 像是意料之中,又像是无论他身世如何,是宋人还是辽人都不?会影响她对他的观感?,就?像她从前在曼陀山庄时承诺的那样: 在她的眼?里,他就?是他,乔峰就?是乔峰,是她的朋友。 是了,她早就?猜到他的身世了。 可避世而居的她还是为了他选择踏足了这纷乱红尘,卷入这场江湖风波中,如今也依旧陪伴在他身侧。 乔峰看着她的眼?睛,心?终于渐渐安定了下来。 天下之大?,已无他乔峰安身之处,放眼?江湖,世人皆弃他而去,只?有她逆着人流与大?势向他而来,从此,吾心?安处是吾乡。 况且想到方?才?所?见种种…… 从前他只?道契丹人凶恶残暴,虐害汉人,但今日亲眼?见到大?宋官兵残杀契丹的老弱妇孺。 曾几何时,乔峰在汪剑通的要求下,承诺永为大?宋人。可他如今知道了自己原是契丹人,从今而后,他从此不?再以契丹为耻,也不?再以大?宋为荣。 仅以天下苍生为己忧,为报父母大?仇,势要找出带头大?哥。 * 乔峰想去找寻当初杏子林中知晓那封信的那几个人。 然而智光大?师四海云游,赵钱孙漂泊无定,要找这两个人甚是不?易,他决定先去找丐帮的徐长?老。 李青萝听着他接下来的打算,却?并不?赞成地摇摇头。 “你是从他们口中得不?到答案的。” 乔峰不?禁蹙眉,若换做旁人这样说,他定然会以为是要阻止他冤冤相报,然而他知道以李青萝的性情是绝不?会这样想的。 他只?以为她这样说是觉得智光等人会像之前一样替带头大?哥守住秘密。 当即便寒声道,“父母之仇大?过天,他们此前让我认敌为友,若再不?肯说出带头大?哥的名字,便用他们的血来祭奠我爹爹妈妈。” 此前听智光等人诉说雁门关之事时,乔峰只?当是置身事外般听着故事,后来他亲身到了雁门关,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触。 可如今当真确定了自己是契丹人,就?是那个雁门关之事里的孩子。 乔峰再看那深谷,便不?禁神驰当年,仿佛自己爹爹妈妈给那些汉人无辜害死的情景就?在眼?前。 第210章 > 尤其他妈妈身死后,他爹爹痛不?欲生,原本跃入深谷,人在半空,不?舍得自己陪他丧生,又将他抛了上来。 如此乔峰方?有今日,他爹爹实在爱他极深。 作?为人子,这样的血海深仇,既然知晓了又怎能不?报?!若是智光等人肯将功补过也就?看在他们是被?人蒙骗饶过一命。 若不?识好歹,乔峰不?介意用上严刑逼供的手段! 左右从前他们便是这般教他如此对待契丹人的,如今他也可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李青萝果?然对他这样的打算并不?反对,她不?赞成是另有原因。 她淡声道。“无论你用什么手段他们都不?会说的,只?因死人是不?会说话的,在你找到他们之前,他们一定会死。” 显而易见,那个幕后之人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他似乎并不?想让乔峰从当年的人那里得知自己身世的真相。 所?以他绝对会像杀死乔峰养父母和师父一样杀死那些人,而到时候乔峰在之后赶过去,简直百口莫辩。 乔峰道,“难道我就?要因此放弃追凶吗?这绝无可能。” 李青萝看他一眼?,“当然不?。” 她说,有她在,幕后之人如今是绝不?敢跟在他们身后的,那人要还想复刻少林寺之事,必然是要料准乔峰的心?理和动向。 所?以当下不?如按照她的想法来安排。 而李青萝正好也对一个人有了些许怀疑,乔峰没有异议。 * 信阳。 西郊,离城三十?余里处,只?见一条小河绕着三间小小瓦屋,屋旁两株垂杨,门前一块平地,似是农家的晒麦场子,但四角各有一个深坑。 这是一处看似普通的民居。 然而丐帮中人却?知,这其实是副帮主马大?元的家。 从马大?元死后,他妻子马夫人就?孀居在家,为亡夫守节,闭门不?出。 加之那日杏子林和聚贤庄里她为丈夫申冤的事迹,如今在丐帮人或者许多江湖人眼?里,这位马夫人俨然是一位对亡夫情深义重的忠贞节妇。 甚至被?当做杀人凶手的乔峰曾经也是这样以为的。 所?以他虽对自己被?诬陷感?到恼怒,却?也谅解其丧夫之痛,当她所?作?所?为皆情有可原,从不?曾想难为这位马夫人。 然而这日晚上,天已经完全黑将了下来。 马家所?在的郊外四野更是黑沉沉一片,只?有马家的东厢房窗户里透出朦胧烛光,而乔峰和李青萝就?在这东厢房的窗外做了一回‘檐下君子’。 而除他们之外,屋前地下还有十?多位丐帮中人。 只?是这些人都被?点了穴位,动弹不?得,但这样显然是不?影响他们听清屋内的谈话,而他们的动静也绝不?会被?屋内的一双男女察觉。 是的,一双男女。 孀居的马夫人屋中在如此深更半夜竟有一个男人! 透过窗缝,乔峰可以一清二楚地看到此前每每看到他都俏脸寒霜,义正言辞的马夫人此刻依旧身穿一身缟素衣裳。 但脸上薄施脂粉,眉梢眼?角,皆是春意,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便如要滴出水来,似笑非笑,似嗔非嗔,衣襟散乱,露出一条红缎子的抹胸边缘。 可谓是千娇百媚,极尽风流。 而被?她如此风情万种注视着的男人,一张国字脸,神态威猛,浓眉大?眼?,眉宇间满是贵气。 穿着短衣小帽,正像待在自己家里一般闲适地盘膝坐在炕边,他左手持酒杯,右手衣袖中却?空空,竟像是被?人斩断了一臂。 乔峰本与此人素不?相识,然而李青萝却?是认识这人的,不?说她本身记性极好,便是看到他这独臂也该想起来了。 正是当初在大?理被?她拔剑断臂的段正淳。 这人的风流多情,李青萝算是印象深刻的,对他会这样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一个新丧没多久的寡妇家里,她是半点也不?出意外的。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莫说断了一臂,只?怕丢了性命,下了黄泉,这人也还要在地府里当个风流鬼。 然而当那个寡妇是马夫人时,那便大?大?出人意料了。 即便段正淳本是李青萝让人引来的,这个场景算是她间接促成的,但他们谁都没想到会变得这般不?堪入目。 是的,李青萝要带乔峰来找的正是这位名为康敏的马夫人。 以她如今的功力,感?知能力已经到了一种极为神乎其神的境界,因此那日在聚贤庄,即便人数众多,她还是察觉到了康敏对她暗藏恶意的视线。 而她们在此之前完全素不?相识。 或许也可以解释为她是因为乔峰迁怒于她,但李青萝直觉并不?是,因为丐帮中其他与马大?元交好之人看着她的视线都与之不?同。 康敏的恶意独特到在一众人里脱颖而出。 总之,李青萝后来便特意传信侍女们仔细查查这位马夫人。 侍女们原先正在查传播流言引祸水到曼陀山庄的人,只?查到丐帮的一些底层里的下线,之后线索就?太杂太乱了,毕竟丐帮势力庞大?,人员混杂。 这并不?让李青萝感?到意外,只?是侍女们颇为惭愧自责。 也因此在她们收到查马夫人的吩咐后便以将功补过的心?态更加细致,便发现了她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对丈夫忠贞刚烈。 她似乎与丐帮的一些男人保持着不?清不?楚的关系。 可是当侍女们再按图索骥查下去,意外的是,这位马夫人的人脉网竟与此前侍女们查到的那些丐帮里散播流言的弟子的人脉网有了重合。 第211章 > 侍女们更加盯紧了马夫人。 于是就?发现了她叫人打听一个名叫段正淳的人的消息。 而段正淳,便是过了二十?年,侍女们也还记得这个曾经在大?理被?她们小姐斩断了一臂的人。 于是这消息立刻传递到了李青萝手上。 这让李青萝更加笃定了之前觉得马夫人不?对劲的猜测,而她想了想,便让侍女们刻意把段正淳引来和康敏见面。 她料到了这位马夫人必然是表里不?一,原本只?是想看看她的真面目罢了。 但现下却?得知了一个惊天秘密。 ——马大?元之死的真相,他竟是被?他的妻子康敏和白世镜狼狈为奸杀死。 而这也被?同样在屋外的丐帮中人听到了耳里。 说来这也是丐帮自己主动撞上来的,原来徐长?老果?然像李青萝预料的那样被?人杀害,尽管乔峰没有出现在附近,这脏水还是被?泼到了他身上。 丐帮怕他再杀马夫人,所?以前来保护她,然后为防他们产生什么动静,被?李青萝和乔峰定住了穴道在屋外。 如此倒也是无巧不?成书了。 让他们亲耳知道了真相,也不?必乔峰之后还要自己去向他们澄清。 第103章调虎离山32 * 原来不仅马大元是被白世镜所杀,徐长老也是如此。 而这徐长老已七八十的年纪,在丐帮和江湖人的眼里向来是德高望重的老前辈,没想到竟也与康敏勾搭成?奸。 正是因为他和白世镜两男争一女,争风吃醋才被杀。 这些都是丐帮弟子们穴道被乔峰又悄悄解开后,逮住了康敏和白世镜这对?奸夫□□后审问出来?的,没想到真相竟会是如此不堪。 彼时乔峰和李青萝正隐在暗处,也将?一切都听在了耳中。 他们眼见了白世镜在丐帮帮规处置下身死,在康敏被关押处置前,乔峰悄无声息在没有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将?其掠了出来?。 他还要从这个?女人口中问一些事情。 * 康敏无疑是个?美丽的女人。 艳媚入骨,柔到了极处,腻到了极处,别?有一种风流态度。不然也不会只凭她一人就将?丐帮几个?高?层都迷地神魂颠倒,甚至自?相残杀。 康敏也十分自?知于自?己的美丽,甚至是得意于自?己的魅力。 她习惯于自?己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毫不费力吸引所?有男人的目光,无论那个?男人武功和地位有多高?,原本有多么一本正经,遇到她都要动心。 因此当有那么一个?男人竟连看她一眼都不看,就成?了天大的罪过! 这个?男人就是乔峰。 乔峰已经知道了杏子林一事都是康敏在幕后联合白世镜和徐长老等?人揭开他身世并将?马大元之死栽赃到他身上,此时便审问她原因。 然而得到的却是一个?极其荒谬的答案。 康敏见到乔峰后再也不掩饰她对?他的恨意,她满是怨恨地对?乔峰宣泄般地骂了一大堆的污言秽语的脏话。 尽是市井秽语,肮脏龌龊,匪夷所?思。 乔峰自?幼和群丐厮混,什么粗话都听得惯了,但见一向表现地斯文娇媚的康敏竟会骂得如此泼辣悍恶,实大出意料之外,居然有许多是他都从来?没听过的。 而且她竟丝毫不觉得自?己落到今日下场是咎由自?取,而是信誓旦旦地认为这一切都是被乔峰所?害。 乔峰自?然觉得莫名其妙。 在他看来?,他和这位马夫人此前从未有过交集,直到前段时间在无锡城外的杏子林里才第一次见面,实在想不通她何?来?对?自?己如此深仇大恨。 然而听到他这样的疑问,康敏却恨意更深了。 “哈,你说在无锡城外这才首次跟我会面,就是这句话,不错,就为了这句话。你这自?高?自?大,自?以为武功天下第一的傲慢家?伙,直娘贼!” “哼,洛阳城里的百花会中,你就没见到我么?” 康敏竟突然提到了数年前的洛阳花会。 原本只因为数年前洛阳的牡丹花会上所?有人都为她呆望,只有乔峰不肯正眼看她一下,甚至明明见到她了也只是轻轻掠过,视而不见。 康敏就因此而决心要对?乔峰复仇,要置他于死地! 乔峰对?此大感震惊和无语,他只道,“我打小便不喜欢和女子待在一起,身边都是与我一样五大三粗的汉子,又不是单单不看你一个?人!” 话到此处,他飞快看了一眼静静玉立一侧并不出声的那道雪白丽影。 “便是比你再美貌百倍的女子,我起初也没去留意她的容貌。” 对?于乔峰而言,他的前半生几乎都在追逐武学至高?和江湖风云,他想要成?为武林高?手,想要扬名天下,想要做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 他是向来?不耐烦婆婆妈妈的儿女情长的。 这些年来?结交的女子也唯有李青萝一人而已,但两人之间最初也是不打不相识,以武为友,后来?相处也并不涉及什么风花雪月的心思。 至少?,在杏子林之前是没有的。 但康敏闻言却尖声道:“比我更美貌百倍的女人?!是她!是她对?不对?!我就知道你们两个?人早就勾搭在一起了,什么知己好?友……” 她说这话的时候怨毒的目光直直射向李青萝。 乔峰可以忍受她对?自?己的谩骂,但绝不允许她侮辱李青萝,她话还说完便大力扇了一个?巴掌在她脸上,康敏的脸顿时偏向一侧,嘴角流出鲜血。 第212章 > 然而挨了这一巴掌后,康敏却不惧反笑,变本加厉。 嫉妒的神情让她原本美丽的面目狰狞可怖。 她几近癫狂般恨声道,“你这样的人,你这样的人……为什么要诞生在这个?世上?!家?世好?,容貌美,武功高?,高?洁如仙,目下无尘。” “你生下来?就什么都有,样样完美,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你这样的人就不该出现在这个?世上,更不该出现在我面前!” 是的,比起乔峰,更让康敏怨恨且嫉妒的是之后出现在花会上的李青萝。 李青萝一经出现,原本看着康敏的人群万千视线都被她汇聚于一身,甚至就连乔峰也满眼都是她,尤其她无法接受的是…… “那天花会上我和你穿的是一样的白衣,站在一样的白牡丹边上,可那些男人看你是出尘绝世不容亵渎的仙子,看我却是人尽可夫的□□!” 康敏无法接受自?己被其他女人比下去,更无法接受对?方和她不一样的冰清玉洁,她只想让这干净的人跌落尘埃,和她一样在泥潭里打滚! 李青萝对?审问的过程不怎么感兴趣,因此原本不打算插手。 直到此时听到康敏这毫无道理的一通怨恨之语才终于肯投来?淡淡一瞥,就像端坐在九天云端的神女无悲无喜地看着底下凡人的挣扎,无动于衷。 这眼神再次狠狠刺激了康敏。 李青萝却不管她怎么想,她只是从她的话里确定了一件事。 她寒声问道,“江湖上那些关于我的流言是你放出去的,那些到曼陀山庄骚扰的人也是你引来?的。”虽是问话,但语气?已是肯定。 康敏在她清凌凌如凝霜般的视线下几乎冻得心间一颤。 反应过来?后又是更强烈的愤怒与耻辱,她嫉妒眼前这个?生来?便完美无缺的女人,更憎恨自?己每每见到她时心底克制不住生出的自?惭形愧。 所?以她更不允许自?己在李青萝面前显露出弱势。 “是!” 康敏的脸上露出一个?极为得意猖狂的笑容,“你说的这些都是我做的!” 她以为她的话终于能打破李青萝脸上的漠然和平静,然而得到答案后李青萝却再也没和她说一句话。 李青萝只需要确定答案就够了,她对?康敏为什么这么做并不感兴趣。 无论她出于什么原因,既然做了就要承担代?价。 李青萝心中已决定了她的结局。 * 被陷害的真相竟如此可笑。 康敏所?做的这一切的理由就那么简单,她要报复他们。 乔峰之后又逼问了她那封信里落款的带头?大哥的名字,然而康敏却不肯说,面对?这样一个?狠毒的蛇蝎女人,没人会觉得怜惜。 康敏却还自?恃美貌,提出要乔峰抱抱她才肯说。 一边这样说着,她瞥向李青萝的眼里还带着明晃晃的挑衅之色,李青萝不喜欢她这样的冒犯,更不喜欢受人胁迫。 因此她下一瞬,手掌便翻转射了一片生死符到康敏体内。 万蚁噬心的痛楚足以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便是如鸠摩智那般意志坚定的江湖高?手都忍不了这样的折磨,康敏更没他这样的毅力和耐性。 她在地上打滚,哀嚎声在屋内响起。 不过一会儿便疼地脸色惨白,大汗淋漓,恨不得以头?抢地。 李青萝和乔峰都没有什么不忍,不说李青萝冷漠的性情,便是乔峰再如何?怜惜弱小,他能执掌丐帮多年便绝不是个?优柔寡断的心肠。 该有的杀伐果断,他从不缺少?。 两人冷眼旁观,等?待康敏受不住松口吐露带头?大哥的名字。 就在这时,忽然外面有一只信鸽飞了进来?,冲着李青萝啼叫盘旋,她认出是来?自?自?家?曼陀山庄饲养的信鸽,立即抬手从信鸽腿上取出字条。 然而打开一看,李青萝冰雪面庞上神情便微微一变。 乔峰从信鸽出现后本就关注着她,见此便担心问,“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李青萝点点头?,素来?淡漠的眼眸中浮现出担忧之色。 “我必须尽快离开去看看他。” 话音刚落,她雪白的身影已飘忽出现在了门外,竟连解释都来?不及。 乔峰看出她的焦急,知道以她向来?从容不迫的性情,肯定是有要紧的大事,便也不再多问,只迅速道,“你放心去便是,可需我帮忙?” 李青萝已飞身落在了院外的马背上,马蹄声响起。 留下一声渐渐悠远的“不必”,扬长而去。 * 李青萝御马并未离开信阳。 她和乔峰原本是带着康敏在郊外的一处荒宅落脚,眼下却是直入信阳城中村最繁华之处的一条街上最好?的客栈里。 她一出现在附近,就有两个?侍女迎上来?。 马被其中一人牵走,另一人引着李青萝来?到客栈后面的一处院落里。 这世上能牵动李青萝心绪的不过就那寥寥数人,其中她的父母武功之高?也绝非一般人能伤的了的,此时进入院落里打开门见到的自?然是慕容复。 这个?向来?通身贵气?,意气?风发的青年此刻躺在床上几乎奄奄一息。 是的,李青萝收到的消息便是慕容复重伤濒死。 第104章造反图谋33 * 慕容复受的内伤并不如何严重,关键的?是他身上中的?毒。 这毒对寻常大夫来说束手无策,因为它不是中原的?毒,而是北方契丹特?有的?药材制成的?,对于熟读百家医经?药典的?李青萝来说算不得难题。 第213章 > 紧急写?下方子,让侍女去抓药熬成解毒的?汁子给?慕容复灌下去。 直到确定?慕容复脱离危险,李青萝才终于松了一口气?,也才终于能够静下心来细细思索这其中的?蹊跷。 她?叫来侍女吩咐去乔峰所在的?荒宅一趟。 方才她?回来的?太过匆忙,连自己的?去向都来不及交代,眼下至少要让乔峰知道到何处来寻她?汇合。 慕容复的?毒虽已解了,但人还未醒,李青萝还要在旁守着他。 方面?是怕慕容复的?身体状况再发生变化?,好及时?更改药方做出应对,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她?已猜到这是有人故意针对她?设下的?调虎离山之计。 若她?眼下离开,只怕慕容复还会?再遭不测。 * 果然,不出所料。 待侍女领着乔峰往返一趟后回来,便带来了一个消息。 康敏死了。 就在李青萝离开那处荒宅后不久,有人在暗中用暗器射死了原本已熬不住生死符折磨即将说出带头大哥名字的?康敏。 乔峰当时?追出去,只看到一个背影。 是个蒙面?的?黑衣人,看起来是个身形高大的?男人。 李青萝和乔峰经?过讨论,一致认为此人或许就是一直跟在乔峰身边,杀害了他的?养父母和师父之人。 至于他是不是就是那带头大哥,两人却有不同意见。 乔峰觉得他是,否则这人又何必要费尽心机杀害这些?知情人灭口,为的?不就是不让他知晓带头大哥的?身份。 但李青萝还是原来的?观点。 这世上知晓带头大哥身份的?人不多,但也有好几位武林名宿尚在人世,若真是这带头大哥在一一灭口,其他人知晓了焉能再替他保密? 可除了带头大哥外,又是谁要处心积虑杀害这些?知情人呢? 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若他是带头大哥的?朋友,要替带头大哥隐瞒,却也说不过去,从?杏子林里谭公谭婆等人的?说辞里可以看出他们这一伙人自恃武林正道。 当初既然肯放过乔峰这个襁褓婴儿,让他平安长大且传授一身武艺,如今既然恪守道义不肯说出带头大哥身份,那也绝不会?下杀人灭口的?毒手。 但若那人是带头大哥的?敌人,也有许多事说不通。 若是敌人,岂非更该让乔峰知道他的?身份,去向带头大哥复仇? 如今的?线索还是太少了,许多事像是被云雾遮掩,看不清,想不透,只是可以确定?的?是这人一定?是在很早之前就开始关注起了乔峰。 因为这人既然必须要用调虎离山之计让李青萝离开,才能对康敏下手,便说明他的?武功应当在李青萝之下,没有信心能在出手时?不被她?察觉。 可是杏子林后,从?李青萝出现在乔峰身边,就从?未感觉到有人窥视。 说明在此之前,这人就了解李青萝的?武功之高,可是这些?年她?深居简出,少与?人交手,江湖上能知道她?功力的?寥寥无几。 那人只可能是因为关注乔峰,才连带着了解了李青萝的?武功深浅。 而他们两人相识,已经?是数年前的?事了。 那时?的?乔峰甚至都没有当上丐帮帮主?,这人只可能是早就知晓他身世,同样还有一个可能便是,那人也同样知晓带头大哥的?身份。 但他却不想乔峰太早知道。 而这很可能涉及一个更大的?阴谋,当那人觉得是时?候揭露带头大哥身份的?时?候,就是阴谋开始的?时?候。 “咳咳……” 李青萝和乔峰在外间交谈,里面?突然传来虚弱的?咳嗽声。 是慕容复,他不知何时?醒了过来,也将他们交谈的?内容都听了进去,明白了自己被人袭击的?来龙去脉,因此可想而知他对乔峰的?态度。 李青萝走进内室,在床边坐下为他诊脉。 确定?他脉象正在好转,刚松了一口气?,还不待她?问询关心他此时?感受,慕容复已看向了跟在李青萝身后走进来的?乔峰。 “所以说,我今日遭受的?无妄之灾都是拜此人所累?” 慕容复苍白的?面?庞眉心蹙紧,清贵的?丹凤眼里是不加掩饰的?排斥和厌恶。 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李青萝本也没想隐瞒慕容复。 而乔峰就更是个有担当的?汉子,此时?也没想逃避,听到慕容复的?质问后,他反而更加上前一步,郑重而磊落地向床榻上的?慕容复躬身一礼,歉意道, “不错,此事皆因我而起,都怪乔某连累了慕容公子。” 其实因之前武林中将乔峰和慕容复这两个年轻一辈的?后起之秀并称为‘南慕容,北乔峰’,乔峰对慕容复便闻名已久,出于一种英雄惜英雄的?心态想要与?之结交,只是出于巧合总是每每错过。 如今一见面?,慕容复面?如冠玉,龙章凤姿的?外表和气?态也的?确并不让人失望。 更何况乔峰和李青萝乃是莫逆之交,而慕容复又是李青萝的?亲人,如今受他连累遭人暗算重伤,乔峰就更只有与?之交好化?干戈为玉帛的?心态了。 可慕容复的?想法却是恰恰与?他截然相反。 在他们素未谋面?的?这些?年来,乔峰对慕容复闻名已久,慕容复又何尝不是如此,然而从?他第一次听到乔峰的?名字与?李青萝关联起来,就注定?他绝不会?对乔峰有一丝一毫的?交好之心。 只会?有日渐加深的?厌恶和排斥! 第214章 > 眼下这件事,反而给?了慕容复一个借题发挥的?机会?,一个让乔峰离李青萝越远越好的?机会?! 因此他毫不留情地犀利又直白道,“你既然知道一切都因你而起,你怎么还能厚颜留在此处?难道你连累了我还不够,还非要哪日将我姨母也一同连累了才够吗?!” “慕容复!” 李青萝冷声喊了一句慕容复的?名字,语气?中是不赞同和制止之意。 她?也心知此事慕容复是无妄之灾,虽然乔峰也是那幕后之人的?受害者,但本与?此事并无干系慕容复比起他来自然更是无辜,他若要责怪乔峰甚至是她?,那都是正常之理。 李青萝也并未想过让他因为乔峰与?她?交好便只能咽下委屈,宽容原谅,所以在乔峰致歉时?,她?在一旁一言不发。 便是此刻慕容复对乔峰冷脸相对,大发雷霆,她?也不会?制止。 可是,她?自己的?事不需他来做主?。 但慕容复却未曾领略到李青萝的?意思,只觉她?竟在他和乔峰之间偏袒于后者,霎时?间既是愤怒又是伤心委屈。 “姨母!难道我说的?不对吗?你说你喜欢隐居世外的?清静生活,最不喜江湖上的?纷纷扰扰,为此我从?不敢用那些?俗事去打扰你……” “可是就因为他,你第一次踏足了江湖,更是因为他,你的?清名被人肆意诋毁,姨母可知如今江湖上的?那些?传闻有多么不堪入耳?!” 比起原先伤重之下还能冷静利用现状,慕容复倒是真要气?地失去理智了。 李青萝则永远是最冷静的?那一个。 “我知道,可是那又如何?难道你也是那些?人云亦云的?蠢材吗?” 她?其实是很失望的?。 最开始慕容复被人冤枉用‘斗转星移’杀害马大元等人时?,江湖上也同样有许多不利于姑苏慕容的?传闻,况且姑苏慕容的?风评向来不善。 可是那时?乔峰没有因这些?风评和传闻就产生偏见。 并且这不是因他和李青萝的?交情,而是出于他自己公正审慎的?判断。 可是眼下几乎是差不多的?处境,慕容复却被偏见蒙蔽,不愿以公正之心看待乔峰。 尤其他自己本是出身异族,若说其他江湖人还有出于‘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天然立场,他却没有这个理由?。 但慕容复若是看透了仍因此明哲保身,避之不及。 李青萝同样不会?感到满意,因为这是寻常人可以理解的?做法,但慕容复,不说她?对他的?期望,便是他自己心存的?大志也不允许他做个这样趋利避害的?人。 江湖江湖,若是连是非道义都不顾,还想在江湖上混个什么名头出来? 若是江湖都混不好,又怎敢再更进一步? 慕容复不理解李青萝的?意思吗?从?小他在她?眼里向来是个不太聪明的?孩子,但和这世上绝大部分人比起来他绝不显得愚钝。 或者说就算领略到了,但他也仍然会?坚持这么做。 因为无论他说的?再如何冠冕堂皇,是为了她?好,他的?目的?本就是出于私心私欲要罔顾的?意愿让她?和乔峰分开。 * 乔峰最后还是走了。 他本就因觉得自己连累了李青萝的?亲人而心存愧疚,慕容复的?话虽不客气?,但在他看来也不过是指出了真相罢了。 李青萝的?武功高强,或许不会?被幕后之人伤害,但她?身边的?人却难保安全,慕容复说的?对,于情于义,她?已经?为他做的?够多了。 她?虽是因知己之情出于自愿,但他作为朋友也该同样为她?着想的?。 * 乔峰离开,李青萝留下来了。 乔峰这个唯一的?知己好友对她?而言很重要,但慕容复这个如今唯一在她?身边的?亲人又何尝不重要? 尽管他有许多事隐瞒她?,尽管他不聪明到自掘坟墓。 但如今慕容复重伤在床,李青萝又怎么可能放心丢下他离开?而她?和乔峰虽是好友,但也确实不可能一辈子形影不离。 他既已决定?独自去寻找真相,她?只能祝他得偿所愿了。 江湖上的?那些?所谓高手,若非像聚贤庄那日一样集结在一起,只是三五十人根本无法伤到乔峰,而那幕后之人,不管他最终是什么目的?,李青萝已察觉到他在目的?达成之前大概不会?伤害乔峰。 因此乔峰的?安全,李青萝倒也不甚担心。 只是他临走之前,难免叮嘱一句,幕后之人定?还会?在他查找真相时?设下许多栽赃陷害,江湖人则会?更加视他如仇寇,只望他能始终坚持本心,莫让自己悔之晚矣。 * 送别乔峰后,李青萝再回到慕容复身边。 她?冰雪颜色的?面?庞上仍是那般清冷神色,但慕容复又怎会?不知她?此时?心情不虞,他一方面?对她?留下来感到欢喜,一方面?又因此更加嫉恨乔峰。 李青萝本不想再与?他纠缠此事,然而慕容复却还要反复劝说她?,乔峰乃武林公敌,仇家遍及江湖,此时?与?他相交百害而无一利。 于是,李青萝终于冷漠地看他一眼。 “你说乔峰乃武林公敌,我会?受他所累,可你做的?那件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来日举世皆敌,我是否也要同样弃你而去?” 终于,她?还是说破了他和慕容复意图造反的?阴谋。 第105章破碎虚空34(完结) * 第215章 > 李青萝与慕容复之间最终还是没有就慕容家造反的意图达成共识。 她自小生活在深山,少与尘世接触,并没有那些什么忠君爱国的情操,甚至作为汉人的她,也并没有一定要维护汉人统治的观念。 李青萝只是认为他和慕容家是在异想天?开,做一件根本没有可能的事。 不说鲜卑慕容已经亡国数百年之久,早已被扫入故纸堆的角落,再说如今天?下虽宋、辽、西夏三国并立,摩擦虽有,但承平日久的局势。 也完全看不到鲜卑慕容在其间寻隙崛起?的机会。 李青萝纵观史书,自古揭竿而起?的胜利者最基本的地、兵、钱、粮缺一不可,但?这四样,慕容家又有哪一样具备? 虽称一句姑苏慕容,可慕容家在姑苏也非一家独大,只手?遮天?的世家豪强,顶多是坐拥豪富资产罢了,连姑苏当地的官僚系统都插不进手?,就更别提最关键的一地税收了。 而再是豪富,于钱、粮上也非富可敌国,想凭借一己之力供养一支数万的军队是万万不能的。 更何况这军队又岂是易得的? 大宋虽说冗兵严重,导致战力衰弱,但?同样带来的一个结果?便是游手?好闲之辈基本都被吸纳进了军队,便是有人想要打造私军,只怕都凑不上人。 更何况大宋虽在军事上总是挨辽人和西夏的打,输多胜少,靠岁币媾和,但?宋朝内部经?济繁荣,底层的百姓虽说不上多么安居乐业,但?到底也说不上怨声载道?,民怨沸腾的地步。 如此,天?时地利人和皆无。 李青萝自然觉得慕容复和慕容家很该认清现实,放弃虚妄的复国梦。 这些?年?慕容复做的事虽从未对李青萝言说过,但?她也并不是一点没察觉,比如他积极收拢江湖势力,逼迫他们投靠到姑苏慕容麾下。 可是江湖人武功再高,对上朝廷的千军万马又有什?么用呢? 更何况妄图造反的人竟只在江湖上打转,便是慕容复能想到去那?官场上搅弄风云,来日权倾朝野以待天?时,效仿魏武司马。 李青萝反而高看一眼他的狼子野心。 可显然,慕容复没有这样的条件,也没有这样的能力。 * 李青萝陪伴着慕容复在信阳修养了一阵时间后,她就独自回了曼陀山庄,慕容复没有和她一起?,身体还未完全痊的他又开始为他的事业忙碌。 只不过经?过和李青萝的争执,他努力的方向?终于也开始有了改变。 但?这些?事,李青萝是不会管的。 他已经?是二十多岁的成年?男子,他有独立的能力,李青萝虽教养他长大却?没兴趣干涉他的一生,无论他最后能否达成所愿,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她只会在将来保住他的一条性命。 既是完成当初对王家表姐的承诺,也是成全他们两人的血脉之情。 这段时间里李青萝也关注了乔峰的消息,果?然如她所料,乔峰去找的当年?参与雁门关之事的武林宿老们一个个都在他到达之际惨死。 这凶手?的身份自然安在了乔峰头?上。 如今他在江湖上更加臭名昭著,人人喊打,俨然已成了十恶不赦的大魔头?,不知有多少人出于为武林除害或是单纯借此扬名的心理想要找到他。 但?从乔峰从天?台山下来后,就在中原彻底失去了踪迹。 事实上他也确实不在中原了。 外人不知,但?曼陀山庄里的李青萝已接到了来自乔峰的一封手?书信件。 不,应该称他为萧峰了。 乔峰终于还是在天?台山的智光大师口中得知了当年?雁门关更为详细的来龙去脉,也知道?了他生父名为萧远山,而他本名自然应当是萧峰了。 智光大师在将他身世告知于他后,同样依然不肯说出带头?大哥的名字。 并在之后便圆寂逝世了。 当然,这又成了被安在萧峰头?上的一笔血债了。 知道?了自己真正身世的萧峰做下了一个决定,他要离开中原,去辽国。 一方面自然是因为如今他在中原的处境。 因在聚贤庄及时被李青萝救走?,并用传音搜魂大法及时稳住他险些?走?火入魔的心神,总之萧峰最终没有大开杀戒,破掉他心中不滥杀无辜的底线。 虽然因为那?幕后之人的栽赃,中原武林对萧峰厌弃打杀,萧峰对此颇感恼恨委屈,可他自知自己并未做下那?桩桩杀人放火之事。 神智清明、保留底线的他自然也不会有那?等破罐子破摔的偏激想法。 就算每每偶有冲动之事,他只要想到分别之时李青萝殷殷叮嘱他莫要失去本心,让自己悔之晚矣的话语,便也不至于那?般怨天?尤人,愤世嫉俗了。 所以这段时日以来,萧峰始终克制自己没有大开杀戒。 可是就他如今在中原的处境,日后若再遇上像聚贤庄那?样数个武林宿老围攻,萧峰即便为了自己的性命,也不得不全力以赴了,自然也无法再顾忌是否伤人性命。 到那?时,回不回头?也不是他能决定了。 因此,为了事情不发展到那?个地步,萧峰决定暂时离开中原,避开这些?中原武林高手?的围捕。 当然,萧峰并没有放弃寻找真相?。 二来的原因,便是他无法找到那?幕后之人的情况下,也不愿再被那?人利用成为武林众矢之的,而他此时离开中原去往辽国,想必也能打那?幕后之人一个措手?不及。 无论他有什?么谋算,作为其中关键人物的萧峰跳出他在中原设下的棋盘,必然会引得幕后之人为了阴谋顺利进行露出更多马脚。 第216章 > 而萧峰前?往辽国,也是想看看自己生父生母的家乡。 在离开之前?,萧峰只特?意告知了李青萝一人自己之后的去向?,毕竟如今天?下之大怕也只有她一人还会记挂他的安危,他自然不能失踪让她忧心。 收到信的李青萝确实放心下来。 她这一趟出门,在江湖上亲身行走?数月,又参与进这样一场诡谲风波里,见识了人心险恶、世情冷热后,对她的心境大有裨益。 便又再次进行了闭关。 * 半年?后。 李青萝中断了闭关,再次离开了曼陀山庄。 这次当然不是因为踪迹和消息已在中原武林消失许久的萧峰,也不是因为慕容复。 她径直去了擂鼓山。 此前?李青萝吩咐一直关注着擂鼓山动向?的侍女紧急向?她禀告了一个消息,聪辩先生苏星河在擂鼓山摆下珍珑棋局,邀天?下英雄破局。 与此同时,踏入中原许久的丁春秋也去往了擂鼓山。 当李青萝赶到的时候,正好撞上了丁春秋与苏星河两方的对峙缠斗,而后者已然居于下风。 苏星河与丁春秋师出同门,但?他这个大师兄却?更擅长杂学,在武学上的天?赋与兴趣都不及丁春秋这个师弟,此时不敌也是正常的。 正是因此,李青萝才必须亲自前?来一趟。 李青萝到来后,只一招白?虹掌力便逼退了来势汹汹的丁春秋,有北冥神功在身的她,虽年?纪更小,但?内功之深厚比之丁春秋更甚。 丁春秋对于李青萝的出现,既意外又不意外。 而在场的如段延庆、鸠摩智以及段誉、慕容复等人就是全然的震惊了,尤其是当听到丁春秋质问她道?,“小师妹,你果?然还是选择帮他们来对付我吗?!” 他们之前?已经?知道?丁春秋和苏星河竟然是同门师兄弟,没想到李青萝竟然也是。 李青萝没有回答丁春秋,或者说她的出现已然是答案了。 她其实没想站在哪一边。 她并不想杀丁春秋,却?也不想看到他取走?她父亲的性命。 年?幼时的她无能为力,如今已然立于世间顶尖之列的她却?已有了随心所欲便能影响到很多人的能力,所以她这么想,就这么做了。 李青萝只淡淡道?,“走?吧,你不是我的对手?。” 然后她就看向?了正眼神复杂地看着她的苏星河,同样是淡漠的语气。 “我来见他最后一面。” 她知道?,能让蛰伏多年?的他们突然这样声势浩大,只能说明——他的时间不多了。 苏星河装成聋哑老人多年?,如今面对这个几十年?不见,已从幼童变成如她父母那?般的绝世高手?的小师妹,竟好像真的又成了哑巴一样不言不语。 他对小师妹是有怨的。 当年?之事发生时她虽然年?纪幼小,可后来李青萝又重新找到他们踪迹时,天?赋异禀的她却?只愿意提供物质帮助,并不愿意为她的父亲报仇。 尽管这珍珑棋局一开始设下的目的是为了找到能入眼的传人,但?是当李青萝来了,这世上哪里还有比她这个亲生女儿更有资格的人呢? 苏星河沉默地打开身后屋子里的机关。 李青萝走?了进去,然后在里面见到了她三十年?未见的父亲最后一面。 * 离开擂鼓山后的李青萝在回曼陀山庄的时候却?又十分机缘巧合地撞上了所谓的万仙大会,在那?些?人手?里她救下了一个小女孩。 或者说是一个返老还童的女孩。 也就是被万仙大会讨伐的灵鹫宫宫主天?山童姥巫行云,她的大师伯。 因为李青萝和她妈妈李秋水相?似的容貌,巫行云自然也知道?了她的身份,她们这一对师姐妹是斗了一辈子的冤家仇人,她当然很厌恶仇人的女儿。 可是巫行云正处于返老还童的虚弱期,而李青萝本身武功便不逊色她多少,如今又已得了无崖子临死前?传授的毕生功力,就更是无所畏惧了。 巫行云奈何不了她,只能气到自己。 两人这对素未谋面的师伯师侄之间经?历了一段故事,来到了西夏。 李青萝也终于时隔多年?再见到了她的妈妈李秋水,也同样在送走?父亲无崖子不久后,见证了她和大师伯巫行云的同归于尽,先后死去。 纠纠缠缠了一辈子的同门三人,一切爱恨都随身死成空。 * 从西夏回来后,李青萝才知道?自己错过了中原武林的一场盛事,少林大会上突然出现的萧远山和慕容博揭开了此前?的一切阴谋疑惑。 不过这些?,李青萝都没有了兴趣。 她的大半心神此时都被接连丧父丧母之事占据,父母一直都是她埋藏最深的隐痛和心结,但?一朝见证他们的死亡,却?只让她感到心境空茫。 她现在必须要立刻闭关度过这一坎。 度过了便堪破亲缘,心境提升,度不过怕是执念生魔,毕生修为止步于此了。 因此当萧峰特?意从少林赶来曼陀山庄时,李青萝都没见他一面。 萧峰只能先回了辽国。 他如今已经?是辽国的南院大王,位高权重,深受辽国皇帝看重。 然而以他的身世经?历,承认了自己契丹人的身份,同样忘不了汉人的教养,于是注定既不被汉人这一边承认,又不被辽人这边彻底接纳。 当辽国皇帝命令他领兵攻宋时,他只能左右为难。 雁门关外,萧峰已然决定自绝时,闭关的李青萝出现了,她一身气息越发高深莫测,浩渺漠然地不似真人,从天?而降恍如仙神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