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来了!》 第1章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校长来了!》作者viburnum 内容简介: 校长大人和体育老师相爱相杀的故事。 第1章 但凡当过老师的都知道,越是放假前的那会儿,越容易有突发事件。 左宁宇当了十五年老师,对这一点,已经是足够的习惯与了然,或者说,至少是他自己以为的习惯与了然。还能有什么不习惯不了然的呢?他经历过放假前的督导,放假前的查账,放假前的校舍翻新,至于什么临时来的集训,赛事,家人生病,他也多少有点见怪不怪的淡定了。不淡定又当如何?连就在放假前一天母亲住院,学生受伤,他自己也正在高烧同时发生的情况都曾“恩宠”过他,一度的,左宁宇认定了自己处变不惊的能耐堪比supeer,是个值得骄傲的资本。 但是…… 关键是“但是”。 所谓处变不惊的左宁宇,就在他调整好了心态,做好了应付一切可能发生的事项,面对学期末的时候,那最不可能发生的事,就这么来了。 来了。 那真真正正,是他最想不到的事儿。 老校长,就在放假前一天,在全校大会上,宣布自己要退休。而紧跟着,一个走上会议厅讲台的人,就让坐在台下,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的左宁宇,彻底不能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了。 那是个个子挺高,腰板笔直,穿着浅米色衬衫和黑色西裤的男人。看着有个三十七八岁,眉心纹略重,眼神略犀利,一张脸格外有几分英气逼人。 那男人抬起踩着名牌皮鞋的脚,迈步走上讲台,对着所有在座的教职员工点头示意,然后开口说话。 他说,他叫李熠龙。 木子李,熠是熠熠生辉的熠,龙是飞龙在天的龙。 而就在这个名字也如同这个人一样,如针刺一般戳中左宁宇的感官,他就在一刹那间发现,自己就这么掉进了一种破类似于万劫不复的深渊。 居然是他。李熠龙。妈的,居然会是他…… 就如同许许多多的多年后偶遇的烂俗情节演绎的那样,今年今日,此刻此时,这烂俗,俗到了他身上。 他和李熠龙,这位从天而降的新校长,还真是多年未见了。而在多年前,他们可以说关系非同一般。 李家和左家是世交,两人的父辈是从同一个村子里走出来,走过战火硝烟的生死弟兄。只不过,左宁宇的爹是个从头当到尾的大头兵。最高官职是炊事班长。可李熠龙的爹,却是一路攀升,在仕途之上摸爬滚打,最终停留在某个“说了算,用得着”的高……高……的高位置。 一个是军区首长,一个是炊事班长,这样的天差地别在别人看来也许太过巨大,但对于童年时代的李熠龙和左宁宇来说,并不算什么。 他们是在同一个部队大院儿里长大的发小儿,他们情同手足两小无猜,高兴了一块儿爬树掏鸟窝下河摸泥鳅,不高兴了扭脸赌气骂骂咧咧好几天谁也不理谁。但他们终究是高兴的时候多,不光是因为童年玩伴这种神圣的吸引力,还有个重要原因,就是,有个女孩子夹在他们之间。 杜红鹃。 那是个水灵到不能再水灵的丫头,白,瘦,尖下巴,大眼睛,小嘴儿,长长的,柔软的,漆黑的头发。 他们在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班,部队子弟学校的区域局限性让他们从小学到高中都一直坐在同一间教室里,上学一道来,放学一道走。 那些单纯的日子里,那些太阳还是清澈的年月里,他们成了可以一本正经模仿歃血为盟的朋友。 俗不可耐。 左宁宇一声苦笑。 当初他并不觉得自己的生活格外电影化,直到后来有意无意间看了那么多蜂拥而至所谓怀旧的,描述八九十年代青少年的片子,他才意识到自己身上发生的故事,是多么,多么,多特么的恶俗。 鹃子,他和李熠龙叫杜红鹃“鹃子”,鹃子家是书香门第,父母都在法国驻华大使馆任职。从小就会说法语的,穿着鹅黄色衣裙和白皮鞋,斯斯文文的鹃子,都不知道是从何时起,就和少言寡语,戴着眼镜,梳着整齐小分头的李熠龙,以及白背心趿拉板儿,晒得黝黑,顶着个光头的左宁宇变成朋友的。 但那些年,他们是真的好朋友。 那么好…… 那么好呢…… 然后,十七八岁的年纪里,在最好最好的年纪里,他们各奔西东。 而这各奔西东根本就不是因为考大学,这里头有让左宁宇一想起来就心痛,一直痛到如今的缘故。 只要他和李熠龙一闹别扭,就会从中撮合打圆场的鹃子,走了,去了法国,再没回来。 只有和他闹别扭时候才会逼急了一样长篇大论骂他的李熠龙,也走了,去了广东,一去就是将近二十年。 只有他左宁宇,守着北京,守着那日益老去的部队大院儿,到现在。 他在北京念的体大,在距离家只有十分钟步行路程的学校当了老师,他重复着每天家到单位两点一线的生活,他上有老下有小伺候了爹妈伺候娃…… 啊,对。 他还有个娃。 左星晨,他的儿子,他的好哥们儿,他的命。 那孩子和他一样有着对体育的热情,那孩子和他一样上的是体育大学,那孩子说他将来也是要当个体育老师叼着哨子戴着墨镜晒到黢黑,就和他一样。 他不知道这样是好还是不好,但他无条件支持。对儿子,他常有一种莫名的歉疚。 第2章 因为同龄的孩子都有妈,或者,至少记得妈长成什么模样。 但左星晨不记得,他只知道爷爷奶奶和爸,妈,只是几张照片。 他妈没有离世,只是离开。 他妈在法国,十七八岁那年走了,一走就没再回来。 鹃子当年把刚出生的左星晨丢给左宁宇,一走了之。 那年他们刚刚高三毕业,别人都在憧憬大学生活的那个夏天,左宁宇抱着软绵绵的婴儿,欲哭无泪。 屋子里静得像见了鬼,静到闷热都成了阴森。 屋外是一对老夫妻的低语,左宁宇抱着孩子坐在床边等着审判,但他等来的,是母亲掀开门帘的手轻轻抚上他的肩。 “算了,孩子我和你爸给你带,你爸说了,既然他都来咱家了,就是咱老左家的人。” 这是父母商议的结果,这是让左宁宇痛哭失声的宽容。 这是更多电视剧里的烂俗剧情,这是真实发生在他身上的故事。 那之后,他成了父亲,还在上学,却已为人父。 那种滋味,又岂是随便哪个旁人能体味到的啊…… 至于一夜之间不辞而别的李熠龙。 左宁宇始终不懂,那不辞而别究竟是为什么,又或者说,他多少明白一些,却总也不敢参破。 他只知道李家人都去了广东,但究竟是什么,让离开已经眼看着就要二十年的李熠龙又从天而降,他就真的真的,想不通了。 但这个男人,又是真的就站在那么近的地方,站在讲台上,轻描淡写的,看着下面每一双注视着他的眼睛。 视线眼看就要交会的瞬间,左宁宇低了头。 之后,他始终没有再抬起头来。 他有一搭无一搭听着台上“为学为师”的引用,听着那些古往今来的举例,听着办学方针和美好展望,然后在掌声响起之后,落下之前,直接起身走出了会议厅。 这样半途离开,他不是第一次,全校大会的时间往往和体育队训练重合,他时常要去顾一下训练场上的情况,但真心想要逃走,这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而那天,他直到会议结束,也没回到座位上。 他站在操场盯着那些和他一样黝黑的学生做体能训练,晒着七月份的艳阳,叼着哨子,戴着墨镜,就像他儿子希望自己能成为的那样。 然后差不多快要下班的时候,那以他为榜样的儿子就出现了。 比他高,比他强壮几分,眉眼也比他硬朗,但是笑起来远比他阳光。 那孩子从走上操场就特大声喊他“爸!”,看似一脸稚气未脱,却在站到他旁边时抬手搭住他肩膀。 左宁宇喜欢这种感觉,既是儿子,又是朋友,这是多少父子之间达不到的境界。 “今儿怎么这么早就放了。” “其实比这还早呢,我跟七姐他们几个出去逛了逛。” “谁?” “喔,就狄飞。” “狄飞?他什么时候又成七姐了?” “他不堂兄弟几个排行老七嘛,这货又有点儿忒细腻,跟个姑娘似的。” “然后你们就管人家叫姐了。”又无奈又好笑,左宁宇看了一眼场地里的情况,吹了吹哨子,示意训练的学生原地休息,继而拍了拍儿子的后背,“走,上我办公室喝口茶去。” “啥茶。” “你爷爷昨儿新买的龙……” 他本来想说“龙井”的,但龙井没说出来,“龙”就来了。 远远看见一层会议厅旁边的走廊人影攒动,显然是已经散会,而就从走廊侧面的玻璃门里走出来的,正是李熠龙。 那个高大而挺拔的中年男人,正带着十足的目的性和不知藏着什么深意的表情,一步一步,朝他走了过来。 第2章 左宁宇眼看着李熠龙靠近,眼看着他走到他面前。 两个人起初没有言语,直到距离已经近得有点尴尬了,左宁宇才出于本能的,点了个头。 他觉得自己似乎不得不这么做。 李熠龙有种压迫感,也许是来自于身高,也许是来自于眼神,也许是来自于那眉心的川字纹,但总之,那压迫感传达了过来,令人无法忽视。 “训练?”站定之后,李熠龙开了口。 左宁宇嗯了一声,心跳有点过速。 那声音,那言语,都还是老样子。 低沉,简单,可你想不回答都不行。 当年的李熠龙,就是用这样的方式说话的,十几岁的半大小子,却有着怎么看都和年龄不符的威慑力。左宁宇不知道这种力量是不是来自于家族的遗传,都说将门虎子,作为官二代,也是红二代的李熠龙,没有浮夸,没有嚣张,有的只是难以抹杀的威严。 就好像他的名字。 一条熠熠生辉的龙。 真的是条龙呢,尤其是皱眉的那个德性像得很,龙的形象怎么看都像是在皱着眉假乐不是吗? 哈哈哈…… 心里暗暗这么想过也笑过的左宁宇,一直没怎么拿那时常皱起的眉心当回事儿,那时候他也是十几岁的半大小子,虽说没有威慑力,但他和李熠龙之间,曾经相处得格外轻松自然。 他们彼此有一种相处模式,李熠龙话少,左宁宇就相对话多,李熠龙沉稳,左宁宇就相对活跃,李熠龙总是抿着看似精明的嘴角,左宁宇就时常现出傻乎乎的笑容。 他们一个喜好历史,一个钟情体育,一个明知道答案就是不想举手,一个答错题目被全班哄笑都能泰然处之。 那就是当年的李熠龙和左宁宇。他们一直是个坚不可破的二人组合,直到杜红鹃的出现。 第3章 可能话说得难听一点儿就叫,检验两条狗的友情,最好的办法就是扔给它们一根骨头。 李熠龙和左宁宇,自从鹃子走进他们之间,那关系,就一天天微妙起来。 他们的确看上去很好,可总有些暗涌的东西好像一个个预言,把彼此的命运推上急转直下前的最高点。 鹃子去法国之前,见了左宁宇最后一面,她没有哭,但就在她从远郊被接回市里准备临产的那几天,看见硬闯进来的左宁宇时,这个一脸憔悴的女人揽着肚子跪在地上,哭到喉咙嘶哑。她那一声声对不起是喊出来的,她在哀求中抓破了左宁宇手臂上的皮肉,她吓着了本想见她一面好好谈谈的左宁宇,吓坏了那个在之后的二十年里始终也不明白这到底都是为什么的单身父亲。 说实话左宁宇是真的不明白这到底都是为什么,为什么鹃子要走,为什么李熠龙也要走,走就走了吧,可为什么他又要回来呢? “天天都这么训练?”那个让人想不通为什么回来的男人开口,打断了左宁宇的胡思乱想。 “嗯,除了过节过年。”有点仓促的应着,左宁宇拍了拍儿子的背,“叫叔叔。” “啊?”话一出口,左星晨愣了。以往遇见学校里的人,他都会被介绍叫什么什么老师,就连同一个体育教研组的那几个最熟悉的,也不曾叫过什么叔叔大爷,今天这…… “让你叫叔叔。”脸上出现一个带着隐约自嘲的笑,左宁宇用右手拇指指了指李熠龙,“这是你爹我的发小儿。” “哦哦!”赶紧点着头,左星晨用“您怎么都没跟我说过”的眼神扫了一眼左宁宇,而后冲着李熠龙叫了声“叔叔”。 就是那一声称呼,让这位新校长原本刚刚舒展开一丁点的眉心,翻倍皱了起来。 “这是……” “不记得啦?”自嘲的意味减弱了,报复一样的“自豪”则涌现了出来,左宁宇又用大拇指指向自己儿子,“这是你‘大侄儿’,我亲儿子。” 就是这一句话,说得响当当脆生生,没有半点儿犹豫,就是这一句话,说得对方一时间卡住了所有言语,也就是这一句话,让左宁宇自己都感觉到了浓重的悲剧意味。 他这是在干什么啊…… 孩子的存在,本质上没有这家伙的关系,孩子是他和鹃子的,是十七八岁青春冲动的产物。是,固然在这整件事里,李熠龙扮演了一个有点儿无法定义的角色,又也许,左宁宇觉得悲哀的,觉得恨的,并非对方涉足事中,而是抽身而退。 你怎么就那么甩手走人了呢,都没跟我说一句,都没透露半个字,就好像时隔多年,你又回来一样,也是没透露半个字,就回来了,你回来干嘛…… 终于发现自己纠结的点在哪里,左宁宇心里暗自一声长叹。他等着李熠龙冲着他皱眉瞪眼,等着对方也说些什么让他不是滋味的话出来,可最终,李熠龙什么难听的也没说。 那个多年之后青春逝去大半,唯独气势还在的男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操场上训练的学生们,看了看那些和当年的他们年龄那么接近的孩子,而后给了左宁宇一个浅笑。 “你这些年,也是不容易。” 就是这么一句话,让原本心里还上下翻滚的人,一下子觉得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将波澜压了下去。 左宁宇不知怎么,鼻子一阵发酸。 他没允许自己眼眶泛红,他忍了。 “嗐,一晃儿也就过来了。孩子小时候一直我爸妈带着,我也没什么不容易的。” “是吗。” “嗯。” “那……” “等会儿啊。”突然觉得自己已经不堪忍受这种简直像个娘们儿一样随时快要被伤感击败的境地,左宁宇止住了话题,而后让自己儿子先去体育组办公室玩儿他的电脑,接着,他在左星晨乖乖离开之后,才对着李熠龙投去了有几分试探性的目光。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年前。” “哦。” “……” “那会儿我是听说你考上广东的师大了。” “华南。” “嗯。” “然后就一直在那边教书。” “哦。” “后来我父亲说岁数大了,想回北京养老,就搬回来了。” “也是。” “然后,正好有个机会……” “就调到这儿来了?” “嗯。” “你挨广东混得不错吧,一回北京就能当校长。” “一般。” “得了。” “……也是平级调动。” “就说吧。” “总之,回来了。” “…轻叹了口气,左宁宇有点儿不想继续这种气氛怪异的对话,但更加怪异的是,他又完全不想终止对话,难以言表的逃避冲动让他只想被洗脑,忘记过去的种种,就好像两个人还是一对老友,多年后重逢,谈谈天,叙叙旧。如此而已。 “我现在住东三环旁边。”李熠龙听见了那叹气声,但他显然没打算就此停止交谈。 “跟你爸妈住一块儿?”克制着暗暗的庆幸,都不知自己在庆幸什么的左宁宇还是开口应和。 “没有,爸妈住香山那边儿,有个部队小区,基本就算是给退居二线老干部设立的。那边空气好,水好,人少。” “住着清静哈。” “是,清静不少。”李熠龙边说边无意识用鞋尖碰着塑胶跑道上脱落的小颗粒,然后在短时间的沉默过后突然笑了。 左宁宇不明所以看向他,他也在笑了一会儿之后看着对方,看着那张对于一个体育老师来说有点不合时宜的漂亮的脸。 第4章 然后,他就在那一刻意识到,就算过了那么多年,左宁宇该漂亮的,还是漂亮。 从小他就是长得显眼的那类男孩子,就算晒得黝黑,就算还一度顶着光头,鼻梁嘴角,眼眶眉梢的标致,不是瞎子就都看得见。他不女气,他那是阳刚硬朗的俊俏。他不是狐狸,他是猞猁,他没有娇柔的媚气,他有雄性的杀气。 他通身上下都散发着该死的荷尔蒙味道,这种气息吸引了多少高中女生盯着他不放,恐怕连左宁宇自己都不甚明了。但是,李熠龙看得见,他一直看得见,从每一个男孩子开始唇上长毛股间长草的年月开始,他就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了。 然后时隔多年,眼看就奔四的左宁宇,照例,照旧,依然不变,还是一头漂亮的野兽,这头野兽藏在看似无害的外表之下,藏在人人可见的单身父亲,孝顺儿子,人民教师的凡人躯壳里,深不见底。 但就算深不见底,也会被人看见,就比如他李熠龙。 可是,他从来没有揭穿什么,他怕。 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恐惧让他在某些问题上怯懦,更让他日积月累,有了怨,有了恨,怨恨由他自己酿成,也由他自己喝下。 从拿到就任的这所高中所有教职员工名单的那时候起,从看到左宁宇三个字明明白白摆在名单上的那时候起,李熠龙就明白了,命让你经历的,你想躲,你怎么躲,都是螳臂当车的徒劳。 “等你训练完了,要是不急着回家,去外头吃个饭聊聊天吧。”收回视线,低头看了看表,李熠龙提议。 而拒绝的借口,左宁宇一时间,竟想不出半个。 第3章 左宁宇没能拒绝李熠龙的邀请。 他去了。 那是学校附近一家不大的饭馆,未必有多么上档次,但是干净雅致包间多,典型的那家伙会选择的风格。 李熠龙是个讨厌喧闹的人,从来就不爱随大溜的他时常会出现在人群的边沿,或者某个安静的角落。 左宁宇总觉得这家伙就好像猫,性格中与生俱来就有讨厌人类的因素,当然并非格格不入,而是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他自己也许没那么觉得或者没那么说,但身上孤傲的气息骗得了旁人,骗不了左宁宇。他实在太了解他,这个名字是条光火之龙,实际上则像黄花鱼一样爱溜边儿的富家子弟,孤傲之气无时无刻,从那神经质一般紧锁的眉心流露出来。 这么些年了,都没变过。 “……你笑什么?”那眉心果然又锁起来的男人忍不住发话了,他把菜单递过去,脸上是似乎也想无奈笑笑的表情。 “没事儿。”感觉自己才是无奈的那个,左宁宇摇了摇头。 “那就点菜吧。”也没有追问什么,李熠龙略作沉默之后开口,“要说你也是,怎么不把你儿子也叫过来。” “他有他的安排。” “喔。今儿他们大学也放假了吧。” “嗯。” “跟同学出去玩?” “那谁知道。” “谁不知道你也该知道吧。”突然低声笑出来,李熠龙边打开菜单边念叨。 “我凭啥就该知道。”好像被这种辩论一般的话题提起了精神,左宁宇暂时放下菜单,“他都二十了,又不是十二。只要不违法乱纪或者祸害自己,爱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吧,再过两年一工作,就没这份儿自由了。” 听着那样的话,李熠龙愣了楞,而后点头,低头“你的家庭教育理念现在好多家长都做不到。” “您忒客气了。”让那有点冠冕的言辞弄得不知该不该笑,左宁宇撇了撇嘴。 “他小时候你也随便他玩?” “啊?” “小时候。” “那肯定是不能啊。”心里暗暗想着怎么和这个话题纠缠不休了,左宁宇摇头,“小时候是出去玩可以,但是得让我知道是跟谁,去哪儿,什么时候回来。得实话实说,说实话我就不拦着。” “多晚都行?” “别耽误第二天的正经事儿就行。星晨挺规矩的,一般没太晚回来过。” “……星晨哈。”重复着这个名字,李熠龙终于停止了教育理念的话题。 “嗯,星星的星,凌晨的晨。” “你给取的名儿?” “不是。”否定之后是沉默,沉默之后是有点沧桑的一挑嘴角,“鹃子给取的。这小子出生时候正好是凌晨,星星都还在。” “是嘛。”眼睛随意看着菜单,李熠龙似有似无一声叹,“要说,这名字,跟你的有一拼。” “什么意思。”左宁宇感觉自己有一双无形的动物形状的耳朵立起来了,还动了动。 “就那个‘晨’,乍一听,谁都会以为是辰龙的辰吧。可写出来才知道是凌晨的晨。” “啊,是。那怎么就跟我的有一拼了。” “你的是听起来没什么误会,写的时候……” 李熠龙没说完,因为突然间,某人反应过来了,而且这反应有点儿大。 “得得得得了,这事儿你倒忘不了哈!”赶紧止住了对方要说的话,左宁宇脸上莫名浮现出一个大男人也许不该有的粉红来。 他想起来了。 想当初,都还是小屁孩儿的时候,左宁宇就因为自己的名字闹过笑话。 在刚刚想要写出英俊潇洒的连笔字,却根本就是在鬼画符的年纪里,新来的班主任曾经拿着左宁宇的试卷问“左宁宁同学是哪位”。 连着叫了两次,在全班同学的笑声里,晒得黢黑留着板寸的“左宁宁同学”站了起来,以带着变声期独有的沙哑嗓音,红着脸说,老师,我叫左宁宇。 第5章 从那之后,当别的男生顶着“皮猴”“耗子”“大熊”之类的外号招摇过市时,原本也可以拥有那些“酷炫”外号的左宁宇,就一直被同班同学叫做“宁宁”。 干。 万幸,在小学毕业之后,中学毕业之前,这个绰号被大家遗忘了。 除了李熠龙。 他偶尔还会在某个时刻阴阴的抬起头来,推推眼镜,挑着嘴角,叫上左宁宇一声“宁宁同学”。然后招来一顿好“打”。 那些虚晃的拳脚招式后头,是红着脸的假恼火真害羞,而这些,这一切的一切,在二十年之后又骤然提起,曾经假恼火真害羞的“宁宁同学”,那害羞照例还是真真儿的,甚至有翻倍的意思。 他不喜欢这样。 不知是觉得自己已经临近不惑承受不起这份记忆里年少轻狂时的脸红心跳,还是什么别的缘由。 而对面的家伙,则忍着讨打的,胜利者的,那一如既往有几分霸气又有几分阴阴的浅笑,说了声“点菜。” 点菜? 好。 点菜就点菜。 那天,左宁宇没跟李熠龙客气。 他也是觉得自己挺幼稚的,可他的确没客气。 俩人有吃有喝一顿下来,花了四百八。这对于上有老下有小的左宁宇来说,绝对是一种奢侈。老爹是部队炊事班的退休老班长,老妈是食堂扫地洗碗的保洁员,儿子正是上大学各种地方都要砸钱的时候,他,作为家里挣得最多却花得最少的一个,从没想过自己会吃一顿人均两百四的饭。 所以,当他干了最后一口五粮春,抿着嘴唇皱眉闭眼咂了下嘴的同时,他确定了自己最初只是想想的“赖账”打算。 “你请客啊,校长大人。”打了个无声的酒嗝儿,左宁宇如是说。 “最开始就没打算让你掏钱。”明明也喝了酒,却不见有什么醉意的李熠龙带着绝对有某种深意的笑,边看着对面的男人,边以一个官二代的体面姿态摸出钱包,抽出银白色的信用卡。 饭,是校长大人请的客,饭后,又是校长大人打的车,车把左宁宁同学送回了家,然后就转瞬消失在已经沉下来的夜幕里。 左宁宇迷迷瞪瞪上楼,昏昏沉沉进屋,摇摇晃晃洗澡,终于在没吵醒爸妈的前提下上了床。 其实,都不能说那是床。 那只是一张可以放平靠背的沙发。 左宁宇睡沙发床已经有年头了。从儿子上了小学高年级,他就从原本俩人一起睡的小房间里搬了出来。他的想法是儿子大了,需要隐`私了,更何况学习任务越来越重,终究还是有个独立房间比较好。但当初睡在沙发床上的第一夜,他还是有几分失眠,借着透过窗帘的路灯光,他看着那把他关在客厅里的卧室门,眼眶一度微微发酸。孩子大了,爹妈老了,他还是一个人,连个关了灯钻进被窝之后能聊个天说个话的人都没有。他这是在苦守着什么呢?他等的究竟又是什么呢?他想不开的,过不去的,到底是什么呢…… 李熠龙的脸出现在眼前,看着像是三十七八,又像是十七八,带着那深重的川字纹,带着骨子里藏不住的霸道劲儿,带着那有几分阴阴的,知识分子外加高干子弟的斯文、体面的坏笑,来了,又走了,走了,又来了。 你说你,到底这么些年,是在折腾个什么呢? 乱七八糟,想了又想,左宁宇终于在酒精的催促之下慢慢睡着了,光着膀子,搭着毛巾被,吹着电风扇,呼吸着残存的酒精味道,睡着了。 但与此同时的,在李熠龙家里,房子的主人可还远远不能入眠。 同样是睡在客厅里,但李熠龙住的是八十平的大开间,同样睡的是沙发床,但李熠龙这张床是电动遥控的价格上万的高级货。同样吹着空调,光着膀子,但李熠龙的空调是有七种风速和若干附加功能的落地式,李熠龙的睡裤是江南丝绸之乡带回来的极品料子。 他不知道左宁宇此时的生活环境,他不知道他们之间存在着什么样的巨大差异,但他在想左宁宇,他只是单纯的在想左宁宇,想他十七八的过往,更想他三十七八的如今。 他这些年这样的夜晚很多,多到连他自己都记不住数量,而现在,真的鬼使神差重新凑到一起了,躲也躲不开了,一种难以言表的冲动情绪就脱缰野马一样,在他心里横冲直撞开来。 这种情绪会带来什么后果,李熠龙没有预料,说实话他有点冲动到懒得去做什么预料。这时候的他觉得自己像个少年,心里想什么,身体就会去做什么。 而他所想的,和将来所做的,同样为重逢所迷惑困扰的左宁宇,当时是真的,真的,半点都不曾猜到。 第4章 左宁宇本以为,他和李熠龙之间,也就那么回事儿了。 不然还能怎样呢? 现在学校放假了,虽说放假前一天他跟李熠龙吃了一顿大餐,喝了个酩酊大醉,睡了个地暗天昏。可第二天醒来,除了宿醉的头疼,他觉得心里空得跟神马似的。 一个假期见不到李熠龙,再见面就是开学,这样的时间间隔,应该可以平复二十年后重逢的心理波动了吧。带着酒气睁开眼的时候,左宁宇这么想过。 只是,他没有意识到,李熠龙根本没打算让他们俩一个假期见不到。 体育队的训练还是必须的,这桩差事,左宁宇躲不过。 于是,就在他“清闲”了仅仅三天之后,到学校带着体育队做常规练习的他,再一次见到了他没料想会见到的人。 第6章 大太阳就在头上晃,不喜欢自己躲在阴凉处的左宁宇,照例站在操场中心,左手握着秒表,嘴里叼着哨子,右手在空气里划出一道利索的弧线。 伴随着清脆的哨响,秒表开始计时的同时,那些腰细腿长一身腱子肉的体育生就飞了出去。左宁宇看着那些孩子,那些他也曾经像这样年轻过的孩子,沿着暗红色的跑道疾速奔跑,都还没来得及感叹一句自己多少也算是上了点儿年纪,就赫然看见一个真心不该出现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 从看台旁边的侧门走进来一个人。白衬衫,黑西裤,头发一丝不苟,脸上没有表情,唯独眼睛,像是在寻找什么人。 显然,这个被寻找的人,就是他,左宁宇。 哨子随着嘴下意识的张开而掉了下来,又被挂在脖子上的丝绳拽住,跳跃了几下,才乖乖垂住。 而和安静垂下去的哨子完全相反的,则是左宁宇开始狂跳不止的心脏。 他来干啥?!干啥?!干啥嘛?!! 操场对面的人发现了傻站着的左宁宇,继而大步走了过来。 而直到对方走到近前,左宁宇都还没想好该如何回应一下对方打招呼的动作。 “……你怎么来了。”终于开了口,左宁宇觉得自己心跳声已经传到了头顶。 说实话他真不知道自己心跳个什么劲儿,不就是个老同学嘛,不就是多年未见嘛,有必要这么神经质嘛。 可话说得容易,甭管该不该或者值不值慌乱,左宁宇还是慌了乱了。 就算解释不清原因。 “来学校看看。”那似乎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慌乱的男人带着淡淡的笑回答。 “有什么好看的,人都回家了。”左宁宇回了一个干巴巴的笑。 “你不是还在这儿呢嘛。” “我这是加班,哎,可记着给加班费啊。” “行。你假期要是训练十次,开学往上报的时候,多报几次也没关系。” “真的假的?那我报十五了啊。” “嗯,可以。” “可以个鸟啊!”左宁宇咧嘴,“全校都知道体育队假期训练次数,你这话趁早收回。” “那我单独给你批一份高温补助?” “这倒是行,多少?” “你开价。” “那要让我开价可就天价了。” “多少,说吧。” “看在老同学的面儿上,怎么着也得五千。” “五千就算天价了?” “我人穷志短呐,要不是说想给星晨换台电脑,我连五百的价儿都开不出来。” 左宁宇开着有点傻也有点隐约酸涩的玩笑,李熠龙在笑过之后就没再吭声。 两个人怪异的沉默持续了一会儿,所幸眼看着跑步的学生第一名已经临近终点。得了救命稻草一样,左宁宇扬起秒表,在那满头是汗的孩子冲过终点线的同时迅速按了下去。 紧跟着又是几个学生先后冲过了终点。左宁宇一一计时,一一念出每个人的成绩,然后对着几人或指点或鼓励。 “得了,先歇会儿,活动活动,别直接躺草坪上,侯杰!说你呢!起来溜达溜达去!刘明超,上体育组把我桌子上那杯茶给我端来,慢点儿别烫着啊。来来来,女生准备!”把刚跑完的男生“驱赶”到操场中间,不许他们靠近跑道,左宁宇冲着旁边做准备活动的女队员都叫了过来。 而就在他忙活的时候,旁边的李熠龙则始终未曾离开视线。 他喜欢看左宁宇穿着贴身运动服的样子,结实漂亮到一定程度的肌肉线条隔着运动服柔软的料子显现出来,晒得黝黑的手臂扬起时,自然而然往后缩去的衣袖就会让出小小的一段空间,把晒不到的本色皮肤展现出来。 左宁宇本来就不白,他的皮肤有种淡淡的蜂蜜色泽,而晒过之后,则好像熬到火候最佳的焦糖,浓稠,甜腻,淋在浮着冰块的冷咖啡上,都可以瞬间让冰的变成热的,苦的变成甜的。 李熠龙总也无法挥去脑中对于自己就是那么一杯冷咖啡的认定。 只是,他真的不知道,焦糖什么时候才能和咖啡交融到一起。 是的,他无法否认,完全无法否认,他对左宁宇有想法,有念头,而且这想法这念头已经不是新鲜事儿了。从和这些在操场上欢蹦乱跳的孩子一般大的年纪里,那些想法和念头就开始萌生了。但是,他又能做什么呢? 左宁宇喜欢的是鹃子,是那个莫名其妙就跟他睡了,莫名其妙就给他生了个孩子的女人。 鹃子也许不是个好女人,但她是个女人。 鹃子也许并没有记忆里的那么漂亮,但她是个女人。 这一点,李熠龙赢不了。 可是,靠近左宁宇的冲动,他挥之不去,更无法拒绝。 “哎,说真的,你今儿上学校到底干嘛来啊?”看着女生跑过第一圈,情况稳定之后,左宁宇开口搭话。 “哦,也没什么,整理整理我自己的东西。” “办公室?” “嗯。” “有那么多东西嘛,至于假期也来?” “主要是书多。” “你写哒?” “开什么玩笑,就是这些年收集的书而已。教育教学类的,家里没地方摆,只能放学校。” “那你跟广州的时候,也是这么多书?” “比这个多,我留了少一半,另外多一半实在舍不得,单独花钱托运回来的。” “可以啊……要不你能当校长呢,像我这种带字儿的书一概懒得看的,也就只能混个体育老师了。” “得了,我看你的档案上,优秀带队教师的证书可一大堆呢。” 第7章 “得,老底儿都让你瞅见了。”傻笑着抓了抓头顶,左宁宇喝了一大口学生刚给他端过来的茉莉花茶,“其实,辛苦的是这帮孩子,回回比赛,玩儿命的都是他们。我没干什么。你就说假期训练吧,冬天冷还好说,跑跑就热了。夏天这么大太阳,七月闷热,八月干晒,有时候还赶上下大雨,可他们不是病到起不来了,就真没一个迟到缺勤的。” 着对方的话,微微点着头,李熠龙一声轻叹,“都不容易。” “可不嘛。” 又是一段时间的沉默,直到女生组也跑完一轮,李熠龙才在左宁宇格外突然的提议中抬起头来。 “晚上有事儿吗?没事儿的话,去我家坐坐,吃个饭吧。” “……啊?” “有事儿?” “没有。” “那去吗?算是上次你请我的回礼。就是家里没什么山珍海味,顶多就是我们家老爷子的手艺。估计你都忘了,这么些年了……” “忘不了。”李熠龙反驳得有点儿着急,虽然态度上似乎还是不慌不忙的,但他真的是在急着证明自己没有忘记的东西,“我也算是吃着部队食堂的饭长大的,你爸手艺多好我记得,葱扒羊肉和焖面是一绝。每次一有这两道菜,我还没走到食堂门口就能闻出来……” 话说了一半,就说不下去了,李熠龙意识到自己好像急切得有点过了,因为他看见左宁宇在笑。 但那不是嘲笑,那是发自内心的,陷入快乐回忆的笑。 “是哈,你一直饭量就不算大,唯独吃这两样儿,能吃过我。” “……说起来,你那会儿是真能吃,可怎么就是不长肉呢。”李熠龙也笑了起来,眼睛打量着对方细瘦但是结实的腿。 “我代谢好呗~”有点骄傲的说着,左宁宇又喝了一大口茶。 那天,训练结束之后,他带着李熠龙去了自己家。 说实话,真的有点突然了,都没跟父母提前打好招呼,只是临时说了句“大龙要上咱家吃晚饭”,他就那么带着这位“大龙”回家去了。 大龙是李熠龙的小名,因为在家族中是长房长孙,这个虽说俗气然而也有几分气派的昵称,就在长辈之间定了下来。左宁宇并不会这么叫他,只有在对父母提起他的时候,才偶尔使用这个称呼。就好像李熠龙在自己家人面前提到左宁宇时,会叫他“宁子”一样。 于是,那天晚上,大龙去了宁子的家,吃了一顿时隔二十年不曾碰到唇边的,食堂大师傅亲自下厨做的家常饭。 葱扒羊肉没来得及做,但焖面,李熠龙吃了两大碗。 他觉得热,从内而外的,那么热。 这套房子他记得,还是二十年前的模样。这对老人他也记得,老了许多,然而精神矍铄。这个孩子他不熟悉,可是该说的该笑的,还是说了笑了。这个男人他想了七千两百多天,终于见了面,却连手,都不能多握上片刻…… 这么想着,脸上带着百味杂陈的浅笑,李熠龙端起小酒盅,对着左老爷子说了句“左叔,我敬您一杯”,却在杯沿碰到唇边的刹那,发现自己手腕如此僵硬,怎么都没办法自然流畅的把那清冽的佳酿送入口中,灌进喉咙。 第5章 李熠龙在左宁宇家吃饭的那天,并没有待到多晚。 天彻底黑下来之前,他离开了。 左宁宇把他送到楼下,一直送到他的车前。 深灰色的君威端端正正停在临时停车位上,藏在两棵树之间,被路灯光映照得树影斑驳。 “刚才我就想说,你一大校长,怎么才买个别克呢。”左宁宇含糊不清笑了一声。 “别克就很不错了。”李熠龙也笑了笑,掏出车钥匙却不曾按动遥控锁,“实用。” “照你的身份,买个奔驰宝马什么的不是更好吗。” “我的身份?” “大校长啊~” 你又来了。 真不知道该说好笑还是有点无奈,李熠龙摇了摇头。 “只不过是个校长,又不是局长部长,何必呢。再说,各校负责人开会的时候,车太张扬了也不大好。另外,万一学校有个什么事,它还能当公务车临时用用。”终于按了锁的开关,车灯闪了闪,好像在应和李熠龙的话。 “也是,倒是实用。”撇了撇嘴,左宁宇不再反驳。 简单的道别之后,李熠龙上了车。左宁宇看着他开出停车位,看着他对他摆了摆手,也回应的摆了摆手之后,那辆君威就那么拐了个流畅的弯,开走了。 站在原地,揣测着刚刚道别时两人“约定”的“改天再聚”究竟实际可操作性有多大,左宁宇双手插兜,叹了口气。 他觉得,够呛。 也不是不想,说真的,但就是打心眼里有个疙瘩,一个矛盾的疙瘩。总觉得一提到两个人的关系在被时间阻隔冷却了二十年之后又再往热络方面发展,他就会不安起来,这种简直就好像想爱又怕受伤害的心情让他几乎快要骂街。自己堂堂一个大男人,像个小丫头似的纠结个没完,算啥…… 腿上一阵虫咬的刺痒,下意识伸手去拍,不曾打到蚊子,却只拍红了皮肤,左宁宇看着空空如也的手掌,心里掠过一阵茫然。 他回家去了。 儿子在自己房间,厨房里,老爸在刷锅,老妈在洗碗。 “怎么不叫星晨帮忙。”关好门,他皱眉。 “帮了,饭桌是他收的,地是他扫的,锅碗瓢盆是他端进来的,洗就算了,你儿子那洗碗技术你还不了解么。”母亲边笑边说,手上忙得勤快。 第8章 “不练能技术好么。”念叨着,左宁宇走进厨房,“爸,那锅我刷吧。” “你别管,你技术还不如星晨呢。” “瞅您说的……”被“刺中膝盖”的左宁宇嘟囔了一声,果断放弃了帮忙的念头。也对,爸妈都是食堂里忙了大半辈子的人了,在家也毫无意外的一直霸占着厨房皇上娘娘的宝座,左宁宇这个确实能力一般的太子想要登基,恐怕还有漫长的一段路要走。 “哎,宁子。”老妈突然叫住了正准备默默滚出厨房的儿子。 “嗯?” “要说,大龙这次回来,还真是看着变化挺大的。” “是吗。”也是预料之中会提到这些,左宁宇心跳加速,但是表情平静,“我觉得他还是原来那样儿。” “是,仔细看还是小时候那样,就说气质变了。” “能不变嘛,都三十七八了。”老爸在一旁边笑边说。 “就是,人家现在可是校长大人了。”左宁宇也跟着笑。 “哎,宁子,虽说你俩是发小,在单位可别跟大龙走得太近,别让同事背地里说三道四的。” “妈您放心,我还能不知道这么。”对于母亲的叮咛,左宁宇心情有点复杂,随口应了一句,他晃出了厨房,晃进了客厅。 刚刚的饭菜香味还在弥散,随手把电风扇的风速调大了些,又打开了阳台门,左宁宇把自己扔进了沙发里。 他觉得有点儿累,有点儿乏。 那天,是整个暑假里,他和李熠龙唯一的一次碰面。 再之后,虽说彼此交换了电话号码,却没再联系过。 于是,整个暑假,左宁宇就只是回想着那顿饭的情景,数着日子,平淡度过。 李熠龙并没有比他好到哪儿去。 他也一样会回想,躺在有点儿太宽大的床上,泡在有点太舒适的浴缸,坐在有点太柔软的沙发之中时,他都会不经意间就想起那天的事。 他笑自己端起酒杯却没有喝上一口,笑自己与其说是突然想起开了车不能喝酒,不如说是情绪哽住了喉咙什么都咽不下去。 他无数次想要联系左宁宇,无数次在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以为是对方打来的电话,可最终,还是没有。 他们就真的这么谁也没联系谁的,熬到了开学。 李熠龙觉得,自己的雀跃与紧张,不亚于刚入学的孩子。 开学典礼,是他正式和全校师生见面的时刻,而谁也不知道,这一校之长坐在主席台上,目光追随的,却始终是那个在操场上调动队伍,忙来跑去的身影。 而同样的,就在李熠龙起身致辞的时候,谁也不知道,站在下头注视着他的目光中,哪一个最复杂,最炽热。 “还真是挺人模狗样的……”暗暗哼了一声,左宁宇有点儿脸红。 李熠龙穿黑西装是真特么的精神……个儿高,腿长,站有站相,长得又帅气,等着瞧吧,那些年轻女老师们有得惦记了,或者至少是有足够的私密谈资了。学校这种男女比例严重失衡,狼多肉少的地方,稍微有个帅哥出现,就能引发一场小规模风暴。这一点他清楚,当初他进这所学校的时候,据关系不错的老教师说,也有不少人惦记他。 不过,这并不能构成左宁宇骄傲的资本,他对于被列为异性的集体择偶目标,真的缺乏应有的那么一点喜悦和兴趣。 他儿子都那么大了,他眼看就是奔四的人了,他没车没房的……呢…… 主席台上,校长致辞还算简短,之后便是外来领导发言,介绍新老师,学生代表演讲,不到一个半小时,差不多的都走了一遍过场,开学典礼就算是结束了。左宁宇先是赶紧跑到新高一那边帮忙带队,继而又回体育组办公室开了个新学年碰头会,跟着便是高二年级一连四个班的体育课。连中午去食堂吃饭都算上,他能休息的时间真的不多。中午,接连不断有学生来体育组借篮球足球,下午,除了上课之外,还有紧跟着的秋季运动会要开始研讨计划。等到一顿忙完,眼看已经是下午四点。 想着总算能消停一会儿了的左宁宇,往后一仰,靠在了椅子里。随手抓了一张旧报纸铺在桌沿,本打算把脚放在上头揉揉发酸的小腿,却没想到脚还没抬起来,电话铃声就响了起来。 体育组新来没两年的小年轻蹦蹦跳跳跑去接电话,然后转过脸就冲着左宁宇叫了一声。 “左老师,校长找您。” 听见这句话的时候,左宁宇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 最终,他嘴张开了又闭上,只得叹一声,站起身往外走。 其他同事以为他只是觉得累,觉得烦,但实际上,左宁宇的心态,远比这个复杂。 离开体育组,进主楼,上到二层。走到校长室门口,他做了个深呼吸,刚要抬手敲门,门就从里面被拉开了。 差点儿和他撞上的,是个年轻女老师。 “唷!抱歉抱歉!”看着挺活泼的漂亮丫头赶紧道歉,向后撤了半步,又回头冲着李熠龙说了声“校长那我先走了。”便快步出了门。 看了一眼那清瘦的背影和制服裙下两条细长的腿,左宁宇收回视线,走进屋,随手关上门。 “有事儿?”他问。 “啊,也没什么要紧事。”座位上的李熠龙站起来了。四目相对的时候似乎有点细微的尴尬,但笑容还是有几分热度的,伸手示意了一下办公桌对面的座椅,他在对方落座之后开了口,“刚才那个,是今年新招的应届毕业生。教化学的。” “嗯,我记得,典礼时候不是刚介绍过么,姓王,对吧?叫啥忘了。” 第9章 “王竞云。我让她带高二(六)班,正好之前那个班主任不是刚退休嘛,让她接班。” “哦。” “你也教六班吧?” “是。” “班上有个孩子,身体情况比较特殊?” “啊,对,陈恒,那孩子是轻度小儿麻痹后遗症。”话说到这儿,左宁宇才觉得似乎把握到了主题,欠了欠身子,他略微想了想之后继续说,“不过倒是不算严重,智力和别的孩子没什么区别。” “说话慢点儿?” “稍微。” “那,体育课能上吗?” “剧烈运动肯定是没戏,高一上半年这孩子免体来着,后来我和傅老师,就原来那班主任,都建议家长多少也得让他动动。下半学期他就跟着一块儿上课了,别人跑步,他就走操场,自由活动时候也跟大伙儿有说有笑的,挺好。” “嗯,我听王老师说他在班里表现还不错。” “班里不知道,反正在我的课上不错,挺讨人喜欢的。” “那这学期你就再多顾顾这孩子。” “没说的。” “……成。” “……” 两个人,在原本似乎就是有点气氛不够自然的对话过程中,几乎是同时的沉默了。然后,就在左宁宇开始怀疑最初他被叫来的原因怎么都有借口的嫌疑时,那坐在对面的男人,就看似随意的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微微低着头,说了足以验证他那怀疑的话。 “你今天下班,要是没什么事……去我家坐坐吧。” 第6章 李熠龙说出来那句话的同时,左宁宇要说心里没哆嗦,那是屁话。 他告诉自己这没什么的,你来我往,理所应当,李熠龙都去过他家了,他也得去人家看看。 “是,也该我去瞅瞅李叔李婶了。” “喔,我爸妈那边不急,我是说‘我家’。” “……” 听到那最后微微强调的两个字,左宁宇没说什么,但刚刚沉淀下去一些的哆嗦的感觉,又浮起来了。 稀里糊涂应了下来,又说笑了几句,他离开了校长室。 稀里糊涂等到下班,给家里打过电话,说晚上回家晚不用留饭,他上了校长大人的车。 稀里糊涂一路上有说有笑,谈工作谈生活谈少年理想,没过多久,他到了校长家。 那是个挺高级的小区,挺漂亮的楼群之间是干净的小路,整齐的绿化带沿着小路两侧延展,衣着整齐彬彬有礼的保安员在小区里巡逻。 嗯哼…… 想到自己住的老旧破败的家属大院,左宁宇白眼翻到快要看得见大脑。 而当他上了楼,站在李熠龙家门口的时候,那种连鞋都不知道该怎么脱的感觉就扑面而来。 那真心是一套大~~~~~房子。 应该就叫开间了吧,几乎可以说房间每一个角落都一览无余,宽大的开放式厨房,宽大的磨砂玻璃墙围拢的浴室,宽大的客厅,宽大的真皮沙发,宽大的落地窗,以及窗外那宽大的阳台…… 这套房子就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说是狭窄! “我去,你这也忒气派了吧……”左宁宇只觉得心中一个连队的神兽奔腾而过。 但李熠龙却不那么认为,他微微有点不好意思似的笑了笑,继而拉开门边的鞋柜,拿出一双拖鞋,放在左宁宇脚边。 “哎呦这可使不得!”夸张的跟着弯腰,左宁宇表现得好像个被皇上伺候了的臣子。 这让李熠龙更加不好意思起来。轻轻一咋舌,一皱眉,他有点像在命令似的说了句“换上”,然后在听到对方那句“遵旨”之后终于没忍住无奈笑了出来。 换好拖鞋,左宁宇简单参观了一下这套房子。 进门左手边就是和吧台连为一体的开放式厨房,中间还有那种格外典型的叫什么……岛台?对,是岛台。右手边是卫生间、洗衣房,然后是衣帽间,再往里是浴室。走过吧台是几步台阶,上去之后则是沙发和电视柜和书柜,旁边是书桌。沙发背后则是透亮的推拉门,外面就是所谓的那种“空中花园”了。 在抚摸着厨房里的不锈钢拉丝双开门冰箱,白色大理石的操作台,细腻的磨砂玻璃卫浴隔断墙,柔软的沙发靠背,一路走到阳台门口时,左宁宇觉得,自己和身后这家伙,已经完全不能算是什么发小了。他就在这简短的浏览和欣赏过程中,已经跟那男人岔开了数条街。 他是被甩下的那个。 “外头这些布景,你是找专人弄的吧?”轻轻拉开平滑的玻璃门,左宁宇走上露台,看着眼前高低错落的花花草草和精致的长凳小桌。 “没有,我自己弄的。” “你可以啊!” “真没有,我是网上搜来的图,照搬而已。” “桌椅板凳好理解,那这些个花儿呢?还有这棵树。” “这是花卉市场买现成的,买的多了,就管送。” “那日常照顾你得亲自操办起来吧?” “浇浇水,喷喷营养液而已,卖花的教我的。其实,也是粗放式管理,小区里有好多家都把这块儿做成温室了,我不想封露台,就让它这么自然生长。” “可北京冬天这么冷,还不都冻死啊。” “这个考虑了,所以花儿多数都是一年生的草本,结了种子来年开春再种。树什么的,到天冷了包上盆和树干就没问题。” “行啊,你也算半个专家了。” “你不损我就难受是吧。”带着没辙与包容的笑了笑,李熠龙把左宁宇招呼进屋,“饿了吧,外头吃还是在家吃?” 第10章 “你别说,还真饿了。”摸了摸发瘪的肚子,左宁宇撇嘴,“就别外头吃了,太贵。” “那行,你想吃什么,我做。” “真的假的啊……” “这有什么真的假的。”解开衬衣的袖扣,把袖子往上卷了两折,李熠龙走到冰箱跟前,拉开冷冻室的门,“家里肉和菜都还有。你过来看看?” 左宁宇跟过去,看了看按照不同种类整齐分别摆放的肉类,看了看上面冷藏室同样分门别类放置的果蔬,又看了看另一侧的饮料柜,先直接伸手从里头抓了一瓶橙汁出来。 “我先喝一口凉的甜的。”边说边拧开盖子,他仰脖喝了一大口。 “哟,抱歉啊,都没问你渴不渴。忘了。刚才进屋就该给你拿。” “瞅把你客气的了。”挺无所谓的应着,左宁宇在连喝了几口之后,痛痛快快舒了口气。 “那,到底吃什么?” “就来点儿简单的吧。能速战速决的。” “……要不,牛排?” “牛排不麻烦啊?” “不麻烦,都是腌好了的半成品,一下锅就行了。还有配套的土豆沙拉,菜也不用单炒了。”李熠龙边说,边从冰箱里拿出前两天买的牛排套餐。这是他一大早去社区里那个专卖各种进口食品的超市挑回来的。而左宁宇绝对不会知道,就在挑选这些都没有几个中文字的高级货的时候,对于今天的见面,李熠龙是早有预谋了。 该说是预谋吗? 反正是思虑再三之后的提前决定,就应该可以这么说了吧。 总之,当系上围裙,打开吸油烟机,把鲜美多汁的牛排放进平底锅里,看着那裹挟着油香的白雾腾起,闻到那酱料浓郁的勾人味道,听见身后那家伙念叨着“馋死人了”,李熠龙只觉得,自己的嘴角,可以偷偷挑起预谋成功的微笑了。 饭,很快就做好了,一回身,把装着牛排的盘子潇洒又平稳的摆在左宁宇面前,李熠龙从旁边的餐具篮里熟练拿出刀叉递过去。 左宁宇看了看刀叉,没接过。 “给双筷子吧。”他说。 “挺大块儿的,用筷子不方便啊。”李熠龙笑出来,但还是又拿了一双筷子给他。 “我协调能力太差,刀叉都不知道该怎么配合。” “你一个体育老师,说自己协调能力差?”把自己的一份菜备好之后,李熠龙坐在左宁宇对面。隔着吧台,看着那只顾傻笑的,正用筷子夹起牛排的一角往嘴里送的家伙。 虽说吃相欠佳,却透着那么可爱。 左宁宇早就这样,吃东西总是有点急躁,但看着他吃,就觉得自己的食欲也会被调动出来。 当年,他们俩还一天到晚和鹃子玩在一起的时候,只要一块儿吃饭,鹃子就时常会看着左宁宇偷偷乐。 “宁子,我妈说,吃饭太快可容易胖。”那俏丽的脸蛋,那粉`嫩的小嘴,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组成一个甜甜的笑。那就是鹃子,在笑别人的时候,也都那么甜。 那是女人才有的,与生俱来的甜美。 左宁宇喜欢那种甜美,李熠龙看得出来。 因为每当被那么说,那么笑的时候,左宁宇就会抓抓头发,嘿嘿嘿起来。 “我饿啊……慢慢儿吃也不是不成,就怕还没吃饱呢就先饿死了。” 听到那完全不合逻辑的狡辩,鹃子会发出更好听的笑声来,左宁宇会在这笑声中脸红,但吃饭的速度,却总也不见放慢。 “你跟家里打好招呼了哈。”分散自己注意力似的,李熠龙问。 “嗯,星晨今儿跟同学聚餐,我爸妈估计就图省事做个烩面什么的了。” “……你儿子也开学了吧。” “还真没呢,他们十号开学。” 熠龙只是应了一声,手上一点点把软嫩的牛排切成小块。略作沉默,他像是为了协调气氛又或是让后面话题不至于太尴尬一样的笑了笑,“要说,你儿子还真是像鹃子。” 左宁宇稍微愣了一下,但只是极短的刹那。 “是,像,真像。”一种为人父的表情出现了。 “可脸型跟鼻子像你。” “啊,都这么说。” “将来也是打算当体育老师吧?” “没意外的话应该是,这小子也没什么更远大的目标了。” “别这么说啊。” “是真的,从小他就随我,名利什么的都没兴趣,说好听了是淡然,说难听了,还不就是没出息嘛。”虽然在自嘲,却隐约有点浅浅的小喜悦,左宁宇边说边笑。 李熠龙也跟着微微笑着,没有回应什么,而之后对方的一句话却突然让他停住了手里的刀叉。 “要说啊……这孩子要是跟着鹃子,兴许更有本事。” 李熠龙猛抬起头来,看着对面那男人的脸,看着那好像有几分悲凉的眼神。 “别……”本想劝一句别这么说,可左宁宇后头的话跟得那么紧,让他完全没有劝说的机会。 “其实从根本上,鹃子就不该跟我……当初周围的人都猜她到底喜欢你还是喜欢我,要是他那会儿跟的是你,肯定不会受一天罪。可……” “可她喜欢的是你……”话这么说的时候,心里就好像被钝刀子搅和,李熠龙觉得如此突然的沉闷气氛压下来,让他有几分承受不住。 “可你当初走了!”啪的一声把筷子拍在桌上,左宁宇脸涨红起来,好像个喝醉的人,“但凡当初你帮她一把,也不至于吧!是,我没本事,他们家人不待见我,可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呢!” “……我能说什么?”完全没了食欲,李熠龙眉心皱得生疼,“她父母什么人你还不清楚?我替你说什么也没用啊。” 第11章 “不是让你‘替’我说什么!你怎么就不明白呢!”鬼使神差的就完全急了,左宁宇把盘子往前一推,抬手遮住泛红的眼眶,某种藏了那么多年的委屈一瞬间爆发出来,声势迅猛到让他完全管不住情绪的闸门,“你说走就走,连个招呼都不打,我连个说句话的人都没了!是,跟鹃子那样是我不对,我管不住自己下半身,我对不起她,我活该。可这事儿你怎么就跟和你完全没关系似的?!凭我的为人,我又不会求你救我一命!我就想能跟你念叨念叨而已啊!那种时候,我就想你能在而已你懂不懂啊!” 一席话说完,左宁宇的声音已经有了几分沙哑,但他硬忍着,没让自己掉下泪来。 对面,是完全没了声音的李熠龙。 这彼此都没有言语,只剩有几分粗重的呼吸声在室内回荡的情况持续了好一会儿。终于,在左宁宇赌气揉着眼眶,赌气想站起来滚蛋的同时,他的腕子,就被李熠龙猛地伸出手,牢牢的,一把抓住了。 “那你知道……我那时候为什么走吗。”紧抿着嘴唇又在沉默中煎熬了片刻,那低沉的声音带着轻微的颤抖,如是问。 第7章 其实到后来以及后来的后来啊……左宁宇就一直在想,自己当时对李熠龙真的动了肝火,是为了什么。不,那大概不能算肝火,那是心火。 因为比起愤怒,他更觉得的,是委屈。 积存了太久的委屈。 只是此时此刻,他已然顾不得自己是不是像个含冤受屈的小寡妇了,他只是想把要说的,都说出来。 于是,就有了那段俨然就是电视剧里常见的“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儿?!”的质问了。 他觉得自己挺丢人,不过,李熠龙之后要说的话,让他的委屈也好,丢人也罢,都化作了一场被骤雨浇熄的烟火,被狂风吹散的浮云。 没说什么“你先坐下听”,没说什么“做好思想准备”,没说什么“怕你承受不了”,也没说什么“那我就说了啊”,甚至,甚至,连犹疑的目光、痛苦的沉吟和创造气氛拖延时间的语气词都没有。 “因为我见不得你跟女人好。” 李熠龙是这么说的。 踏马德他真的是这么说来着!!! 而正是这种诡异的直接与坦然,击中了左宁宇的要害。 他不是个脑子有很多曲折回路的人,他喜欢直来直往,他没什么防备,也懒得去琢磨该不该有所防备,于是,李熠龙用最简单的,也是最复杂的一个答案,击中了他的不设防。 那的的确确,是个最简单的答案。对啊,这不正是人之常情嘛,见不得自己在意的人跟别人好,所以才带着伤感自暴自弃的离去,这是爱情这个永恒的话题里最常见的固定模式之一啊。 而同时的,这也是个最复杂的答案。 这复杂,并不是逻辑上的烧脑,而是对于左宁宇来说,这个原因怎么想,也不是很能想象可以发生在他身上。 哪儿有这么巧的…… “……哈?!”身为体育老师,运动神经格外发达的左宁宇,表现得格外反应弧过长。 等会儿,等会儿。 做了个“你闭嘴”的手势,左宁宇两手叉腰,深呼吸两次之后,重新坐在了吧台椅上。 他双手交叉放在台面,目光严肃表情凝重一副天生来的苦大仇深。盯着面前那个好像说破无毒反而轻松起来的男人,几次张口之后才终于问出了声。 “你是‘那个’意思吗。” “是。” “你是……?” “是。” “确定?确定一定以及肯定?” “确定。” “你……‘那什么’……我?” “嗯。”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初中。” “真的假的?!初中……九……不对,八-九年?!” “八八。” “哎哟我的妈……” 左宁宇整个儿趴在桌上了。 他想起了无数的场景。 春天,他穿着跨栏背心放风筝,夏天,他光着膀子在水龙头底下冲凉,秋天,他跑完一场马拉松热得脱了上衣躺在地上,冬天…… 冬天,他招呼留宿他家的李熠龙跟他一块儿几乎就是赤条条的滚上他的床。 原来那些时候,这货已经用特殊的眼光看他了?!而他完全没有知觉?! “那……那、那,八八年冬天,你住我家,就是不乐意跟我一被窝……”指了指对方,又指了指自己,左宁宇有点舌头打结,“那不是嫌我床太窄?!” “不是。” “那你是觉得害臊?” “……不全是。” “那到底是啥?” 李熠龙皱了皱眉。 到底是啥你还想不到吗?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 被左宁宇这么一提醒,校长大人有点不爽。 我为什么视线离不开你只穿着内裤的下半身和那两条漂亮的腿?我为什么迟迟不愿意上床钻被窝?我为什么一整夜都背对着你躺着? 半大小子,但凡普普通通,哪个会这样?哪个不是最后腿压着彼此睡到四仰八叉? “不对,这都是次要的。”左宁宇见对方不回答,有点儿着急,可也有了转念一想的时间,“关键是,你当初怎么不告诉我你……那什么我?” “当初?”李熠龙无奈到差点儿乐了,“一、九、八、八、年?宁宁同学?” “……也是。”微微红了脸颊,“宁宁同学”扭过脸去,“那,后来你走,是一怒之下?” “差不多吧。” “嗯……”感觉自己好像刚刚参加了铁人三项,有一种浑身发紧的疲惫,却也有一种总算了结了的超脱,左宁宇从吧台边站起来,慢悠悠踱步到沙发前,而后一屁-股坐下。 第12章 他沉默了片刻,整个人往后靠,陷入柔软的沙发靠背。 一声叹息。 “你有什么想法?”李熠龙也站起身,却没有走过去。 “没什么想法。”抹了把脸,左宁宇撇嘴。 “为难了?” “不好说。” “觉得反感?” “倒也不算。” “那……” “得了得了,您就别跟我这儿启发式教学了。”左宁宇脑子乱了,手也跟着乱摆了一通。 他躲避对方的视线,继而低头,继而咋舌,最终莫名笑了出来。 “要说,你可真能忍。这么多年,愣是一个字儿都没吐给我。” 李熠龙听着那样的话,先是沉默,而后也一声苦笑。 “怕你不接受啊。” “嗯……要说过去,兴许还真够呛。”说了这么一句让人遐想的话,左宁宇抬手抓了抓头发,“可说句傻点儿的话,这都二十一世纪了,还能有什么事儿是真不能接受的?再说了,我连我儿子都能接受……” 什么? 什么?! “你……” “我儿子啊,左君星晨先生。” “他……” “他‘是’。” “真的?” “这还有假,他是我儿子。”左宁宇一皱眉,“你看不出来?” “……”李熠龙沉默过后摇了摇头。 “一点儿都没?” “……”仍旧是沉默和摇头。 “不会吧!你要‘是’,怎么会完全看不出来他‘是’?” “凭什么我就要看得出来?”李熠龙有点火大。 “不是,星晨说了,他有个那叫什么……雷达?就说是他们自己人都挺明显的……”左宁宇有点说不下去了,他感觉得到李熠龙的火气,而同时的,一个格外大胆且不要脸的猜测一刹那间涌到了他嘴边,“你不会这么些年就惦记过我一个人吧?啊?” 他问了,他胆大包天的问了。 然后,他得到的答案,让他几乎心理上承受不住。 李熠龙沉吟片刻,先是错开视线,一个惨笑。 跟着,便是一个点头。 再然后,就是让宁宁同学差点儿心跳加速到爆裂的答复。 “别人都挺恶心的,这么些年……我没想过别人,闭上眼,我就只看得见你。” 第8章 要说左宁宇当时的脸能有多红呢? 听到那句告白的时候。 恐怕只能用要多红就有多红来形容了吧。 “你要是觉得反感,就直说。”李熠龙脸上也有点发热,他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带着几分焦虑的看着对方,“你不爱听的话,我以后可以不说,或者你别扭到想要调走,我也不会说什么。” 调走? 左宁宇在心里重复了一遍。 “倒也不至于。”抓了抓头发,他咬住下唇。 这动作让李熠龙错不开眼珠的看了又看,虽然很短暂,却成了另一个可以一直收藏在记忆里的画面。 一个大男人,做出这个动作,真的是……可爱到不行啊…… “真不至于。”左宁宇摇头,确定了自己的答复,“到不了那个份儿上。” 是的的确确,到不了想要调走的程度,更何况,他都这个岁数了,在一个地方呆稳定了之后,也是真的不愿意轻易换环境,再说的再说,就这一带而言,他所在的这所学校,可以说是效益最好的了,二老全靠他一个照顾,将来搞不好还得给儿子交买房的首付款,他不能说走就走。 而再退回到最初的那一点。 他也是真心没什么反感。 他对李熠龙,反感不起来。 可…… “可不管怎么说,我没办法跟你‘怎么样’。”脸上刚刚退去的颜色又浮现出来,左宁宇低头看着自己脚尖,“我是不反感,可也没打算接受。” 就是这个! 他李熠龙不求别的,此时此刻,这一句话就足够了! 既然已经逼到这个份儿上,既然那么厚脸皮的告白都进行了,他豁出去的同时,真的真的,只求这么一句话! “我知道。”赶紧点了个头,他打从内心深处吁了口气。 “那,咱就先这么着吧。你当你的校长,我当我的老师。” “行。” “行。” 简简单单两个“行”,就成了当时李熠龙和左宁宇之间的君子协定。 那时的他们,并不知道这个协定可以持续多久,也没想到过以后究竟会是谁先破坏这个协定。左宁宇是觉得至少有这个协定在,他暂时是安全的,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再哪一天就不安全了。李熠龙则认为,至少有这个协定在,左宁宇不会从他视线里消失,至于其它的,他暂时还顾不上细细考量。 总而言之,两人就这么,“说好了”。 当晚,左宁宇没有在李家久留,只说自己想先走。 李熠龙送他到楼道里,看着他进了电梯,又看着电梯的数字一个一个减少,最终到了一层时,才默默转身回到家里。 他无声无息收拾了餐桌,无声无息打开电脑,无声无息忙了一会儿工作,最终在洗了个澡之后,打开电动沙发床。 他看着舒适的大床一点点带着令人愉悦的平滑微响延展开来,然后光着膀子躺了上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在翻来覆去想东想西的过程中,困倦就袭来了。 他清楚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被吵醒的,半夜十二点四十,一串蓝调音乐的铃声响起,他迷迷瞪瞪去边桌上抓手机,却惊讶发现打来电话的,竟然是左宁宇。 “喂……?”带着莫名的期待和疑惑接了电话,他听到那头压低着音量,却格外急切的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