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春》 1、第 1 章 这是李凤宁入宫两月,第一次出门当差。 日头躲在云层之后迟迟不出,热辣辣的暑气笼罩在东二长街,幽深的宫道闷得跟蒸笼似的,一眼望不到尽头。 时值正午,寂静的宫墙内一丝声响也无,就连树梢的蝉鸣也懒洋洋的没了动静。 凤宁捧着一缠枝剔红漆盘,亦步亦趋跟在一老宫人身后,手心的汗黏了一层又一层,也不知是热得还是慌的。 凤宁担心今日这趟差事恐不太平。 “嬷嬷,老太妃的崇敬殿还有多远?” 凤宁左手小心翼翼拖住漆盘,腾出右手抬袖拭了拭额尖的细汗,忍不住抬眸张望,视线被高耸的红墙所阻,唯见张牙舞爪的翘檐层层叠叠堆在天际。 一股独属于紫禁城的森严扑面而来。 手握小冰鉴的老宫人,头也不回应道,“还远着呢。” 语气干巴巴的,十分不耐。 凤宁看着她端肃的背影,眉心微皱。 虽说她入宫已有两月,处境却不大好。 数月前,内阁与礼部替新帝遴选女官,朝中五品以上府邸未嫁女均在待选之列,礼部明文,有嫡女选嫡女,无嫡女方可送庶女入宫,凤宁上头本有一嫡姐,可惜嫡姐心有所属,不愿进宫,父亲遂将她记入嫡母名下,又送了些钱财与遴选的官员,这才将她塞入皇宫。 只因她生得一副好容貌,父亲想拿她敬献新帝,以求在朝廷博得一席之地。 这下可好,入宫的女官哪个不是冲着给皇帝做妃子来着,凤宁这张脸就成了惹祸的根源,那些女官个个非富即贵,不是阁老之嫡孙女,便是太后的内侄女,都是在皇宫可以横着走的主,论家世门第,就属凤宁最差。 她们处处防备着凤宁,以恐她见到皇帝。 姑娘们暗中打点一番,合该教导宫规的嬷嬷打发凤宁去洗盘子,本该延授礼仪的司正将凤宁扔去廊外站了两个时辰,她们的意图很简单,叫凤宁对皇宫一无所知,只待凤宁某日当差,便可揪了她的错处将她驱逐出宫。 她可不要出宫。 一想到家里那对父母如豺狼虎豹,凤宁宁可留在皇宫熬日子。 是以这两月,凤宁谨言慎行,绝不给对方使绊子的机会。 礼部遴选女官时便有明文,此次遴选实则是为皇帝选妃做预备,若是两年内不得被皇帝册封,便可出宫自行嫁娶。 她已经想好了,利用这两年时光在女官任上好好历练,学些刺绣,插花,煮茶,制药,甚至识文断字的本事,熬到两年出宫,便可去京城几家有名的女学馆担任女夫子,届时便可不必再回到那卖儿鬻女之家。 一想到这些,凤宁给自己鼓劲。 李凤宁,你可一定要争气! 今日是凤宁第一次出差事,眼看端午便要到了,尚功局的尚功吩咐她给老太妃送一幅驱邪的钟馗补子过去。 凤宁告诉自己,可万不能办砸了。 两刻钟后,凤宁跟着嬷嬷总算是走出东二长街,打长康左门绕进了御花园,御花园内草木葳蕤,一股阴凉之气罩了过来,凤宁得以吁了两口气。 这御花园真是好景致。 绛雪轩的堂前砌方形五色琉璃花池,上堆玲珑湖石,其间植五彩缤纷的花卉,一眼望去,在这腾腾的暑气里如同霞蔚般炫目。 可惜凤宁没有功夫欣赏风光,沿途横过御花园,从千秋亭西小门出,绕进重华门,七拐八绕,总算到了崇敬殿前。 通报进去,半晌方出来一小太监。 小太监头戴乌纱描金曲脚帽,身穿葵花圆领曳撒,腰间系着乌角带,年纪大约二十上下,浑身透着一股懒洋洋的劲,他年纪轻,眼神却很犀利,谁大晌午折腾人送这等不紧要的东西,可见内里有乾坤。 不过宫里人,秉承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绝口不多问,径直将人领着进了倒座房的值房。 “先歇着吧,太妃娘娘午歇未醒,等醒了再回话。” 太妃很能睡,一个时辰过去,日头西斜,至申时三刻方传唤人进去。 这位太妃架子托的大,隔着帘见了凤宁,凤宁不敢多言,只跪着将托盘奉了上去,好在那老太妃精神气儿不大好,也未多问,便将人放了出来。 凤宁没料到差事这般顺利,出来时松了一口气。 眼看出了重华门,即将进入御花园,前头的老嬷嬷忽然捂住小腹,“哎哟...” 凤宁赶忙上前将她搀住,“嬷嬷您怎么了?” 那嬷嬷却胡乱推开她的手,只顾往旁边的宫墙靠去,一面蹙着眉忍痛喘气,一面从袖兜里掏出一块对牌,催促着凤宁道, “李姑娘,我这是闹肚子了,怕是要寻个地儿如厕,你且拿着对牌回尚功局交差,迟了时辰,可是要吃挂落的。” 凤宁听了这话,心下一紧。 坏了,在这等着她呢。 她对皇宫不甚熟悉,可不能落单。 可怜的姑娘满脸讨好上了嬷嬷跟前来,眼里堆着细细密密的笑,央求老人家道, “好嬷嬷,我与您一道出差,独自回去是何道理,嬷嬷既是不适,我陪您出恭。” 凤宁自小养在深闺,虽无多少城府,脑袋瓜子却不笨,她也学那些姑娘们,悄悄掏出为剩不多的几角银子塞给老嬷嬷。 凤宁生得美,一张脸素来和和气气,笑起来两个小酒窝深深嵌在娇靥里,眉眼弯弯如月牙,任谁瞧一眼心都要化了去,可惜老嬷嬷早收了钱财,也得了上头忠告,是一丝缝儿也不肯给凤宁漏。 她垮着脸像棺材板似的,“我还要去司礼监办趟差事,今个儿不能陪你了,你便顺着来的路回去便是,又有什么打紧。” 凤宁便知嬷嬷打定主意抛下她,方才卸下的防备一瞬间全涌回来,连着乌溜溜的的眼眸也泛了红。 嬷嬷倒也不是完全无动于衷,可惜这位姑娘犯了那位主儿的忌讳,她不过是一混日子的老腌臜,又能替谁出头? 硬是将心中不忍吞下,僵硬地甩开凤宁的手,摸着墙角往前头百子门的方向去了。 凤宁没辙,只能打道回府,幸在来时便是防了一手,沿途的路都记得清楚,循着记忆进了御花园。 就这么行到一处八角盝顶四柱方亭附近,沿着白玉石阶往上走,忽的身后花丛里传来一声狗吠,吓得凤宁往后一瞄,这一眼差点将她吓没了魂,只见一条壮实的小黄狗藏在矮草丛中,双目猩红瞪着她,前腿拔得极紧,眼看要往她窜来。 凤宁倒吸了一口凉气,飞快往前奔,那小黄狗吠声不断,像是被人下了药,闻着她身上什么味儿死咬不放。 这般下去,轻则被狗咬伤毁容,重则被咬死,就这么死在这深深宫墙实在是冤。 小狗眨眼窜到她脚跟一口咬住了她裙摆,“嘶”的一声外层的银角纱裂开,凤宁只管一脚将它踢开,那狗十分矫健,闪身躲开,蓄势往后一蹬,张牙舞爪般朝她身后扑来。 眼看那双爪子近在迟尺,即将窜上她脑门,凤宁打了个趔,狼狈地往前栽去。 斜阳就在这时,从乌云后现出了真身,五彩斑斓的光芒在她汗花里晃。 一道挺拔的身影仿佛从光芒里幻化而出,箭矢破开绵密的暑气,一点点在她惊慌的眸光里放大,再放大,直到插着她面门而过,径直射穿了狗腹,只听得耳畔发出一声撕裂的悲鸣,那只小狼狗被一箭定在了地上,连一丝血都不曾溢出。 老天爷终究还是眷顾她的,千钧之际,有人救了她的性命。 汗珠密密麻麻布满她额尖,凤宁惊魂未定扶墙而起,那道清隽的身影就这么从门前的阴影下跃入斜阳里。 该怎么形容那张脸呢。 是一张好看到极致的脸,五官若刀裁,每一处棱角被削得恰如其分,看似分明锐利,偏生那深邃的眸眼歇着一抹清倦,很好地中和了五官的凌厉,让他整个人透着一股不可亵渎的斯文来。 视线从他面容移至上身,他穿着一件极是寻常的黑衫,白皙修长的手骨捏着一把弓箭,姿态端肃挺拔,通身无饰。 是一位神清骨秀的年轻男子。 裴浚今日午后在上林苑打猎,申时结束打玄武门回宫,将将踏入顺贞门,便撞见一只红了眼的狗追咬宫人。 裴浚幼时在王府有被狼狗追咬的经历,弄得十分狼狈,至成年也不曾忘怀,他身边从不养小动物,刚继承大统那会儿,身边的亲信已将皇宫里的小猫小狗给扫除干净,这又是哪里来的小畜生? 裴浚视线打一开始便落在那肚皮翻起的狼狗身上,压根没往旁边的姑娘扫上一眼,漆黑的眸底隐隐泛着几分戾色。 随行宫人瞥见这一幕,登时吓了一大跳。 哪个胆大包天的混账敢在皇宫养狗? 裴浚俊眉微蹙,只凉凉往那狗身指了指,抿唇不言。 司礼监掌印柳海便知他已动了怒,大气不敢出,紧忙一扬手,示意侍卫将那狗身拾起,正打算讨裴浚示下,这时,宫墙下传来颤颤巍巍的女声, “多谢恩公救命之恩。” 凤宁这厢已手忙脚乱拭去面颊的汗,稍稍整理仪容,温温雅雅朝来人屈膝, 裴浚大约没料到有人敢这般称呼他,主仆三人视线齐刷刷朝凤宁转来。 柳海乍一眼瞧见凤宁那张脸,暗暗吃了一惊。 乌黑的杏眼,剔透雪肤,面颊酡红如同晕开的胭脂薄薄欲滴,有一种天地灵华集于她一身的瑰艳,这等美色,实属罕见,礼部好大的手笔! 他暗暗瞄了一眼裴浚。 裴浚第一眼扫到她的着装,这是宫中六局二十四司女官所着的宫装,上等女官着绛红交领素面杭绸薄袍,下等女官着深蓝交领袍子,胸前各有补子可辨认身份职务,面前这小女官穿着蓝色长袍,袍子显大不太合身,下摆的银条纱襕裙已被咬破,不见血色,应是无碍。 能唤他一句“恩公”,可见不识他身份,当是前不久遴选进宫的女官。 一想起被内阁硬塞了些女人进来,裴浚脸色又暗了暗。 视线淡淡从她面颊掠过,小脸煞白,骇色未褪,恐惧好奇感激还有一丝自以为隐晦的打量,均写在眼底,一脸呆样,明显没有城府的样子。 这种人也能入宫? 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裴浚喜欢玲珑剔透的女子,他没有调//教人的习惯。 礼部还真是什么人都敢往他皇宫里塞。 裴浚皱了皱眉,没有兴趣回应,目光在她身上不做任何停留,转身将弓箭扔给侍卫,信步离开。 2、第 2 章 眼看裴浚要走,凤宁急了,提着裙摆,越过花丛三步当两步追了过去,嗡声问道, “我不知您官拜何职,不敢冒昧称呼,还请您留个名姓,我也好记住您的恩情。” 柳海见凤宁一脸焦灼认真,险些要笑出来,当然,他不敢笑,换作过去,他自当呵斥一句大胆,再叫凤宁跪下磕头,可今日他也不知怎的,就当了个睁眼瞎,眼观鼻鼻观心,只等裴浚反应。 裴浚没有反应,只摆摆手示意柳海应付,便已远去。 此番举止落在凤宁眼里,便是无须挂齿的意思。 那背影颇有几分不动如山的伟岸,没由来地叫人踏实。 凤宁双手交握探头探脑,直到裴浚身影没入御花园方收回视线,目光调转至柳海身上,见他笑融融望着自己,面颊还升腾些许腼腆, “给公公请安,劳驾问一句,方才这位公子姓甚名何,担任何职?‘恩公’做好事不留名,我却不能不识好歹。” 瞧,多么心实的人儿。 大约是在宫里见惯了人精,头一次遇见这般单纯可爱的姑娘,柳海由衷喜欢,遂藏了一个心眼,打哑谜道,“你觉着呢?” 凤宁回想那道从天而降的身影,搭箭张弓行云流水,技艺无比娴熟,“那般英勇神武,怕不是禁卫军里的将军吧?” 柳海笼着袖忍住笑,“你说是将军那就是将军吧。” 虽说他话里藏着几分揶揄,凤宁却认定自己猜的八九不离十,抿着嘴笑了笑。 满脸娇憨,柳海越看越喜欢。 “姑娘在哪个职上当差?” 凤宁毫不隐瞒,“我是新入宫的女官,被分派在尚功局当值,做些针线上的活计,我姓李,家父鸿胪寺少卿李巍,今个儿是我头一回当差,不慎迷了路,还请公公指点,如何回延禧宫。” 新入宫的女官住在何处,内里乾坤如何,柳海门儿清,一听李凤宁自报家门,再合着这张脸,对她今日的际遇就不奇怪了。 老人家心里咂摸片刻,指点凤宁如何回去,又急着料理那条狗的事,便与凤宁作别,凤宁自是千恩万谢,目送他离开后,正欲转身,余光忽然被地上一抹玉色给吸引,待探头瞧去,只见一枚嵌红宝石的玉扣被遗落在草丛里,凤宁连忙拾起,再回望裴浚离开的方向, 莫不是那位公子落下的玉扣? 待要追上去,又恐自己走错路,天黑之前回不到延禧宫,凤宁犹豫片刻,暂且将玉扣藏于袖下,先行回去。 凤宁遇人三分笑,跨进宫门,对着守门的小太监也是和颜悦色的,可惜小太监不敢领她的情,只偷偷往正殿廊庑上努了努嘴,李凤宁循着他视线望去,便见一身着鹅黄色宫装的女子扶腰立在廊下。 隔着老远也能领受到那双丹凤眼的锐利。 正是礼部尚书的孙女毛春岫,这位毛大小姐曾被誉为京城第一美人,对着李凤宁那张脸自是深恶痛绝,她不能容忍宫里有人比她漂亮。 毛春岫见李凤宁完好如初回来,心里十分不得劲,她虽没打算就此要了李凤宁的命,可此番举动少说也能害她破相,宫里有规矩,一旦女子身上有伤疤便可踢除甄选资格。 只要李凤宁出了宫,宫里这些女人容貌无人出她之右,她成为皇帝第一个妃子指日可待。 毛春岫语气不善问,“你去哪儿厮混了,这么晚才回来?” 周遭当差的女官们均回来了,各个倚着廊柱看好戏。 李凤宁对这样的场面见怪不怪,目不斜视从毛春岫身侧走过,径直往自己值房去。 查毛春岫的首尾?她没这个本事,与她斗嘴皮吵架,也占不了上风,对于她这番诘问,李凤宁唯一能做的是置之不理。 毛春岫只听见吱呀一声,李凤宁将门都给拴上了,给气了个半死。 “你给我等着!” 若不是那位老嬷嬷迟迟未回,令她心生忌惮,她今日非要扒了李凤宁的皮不可。 凤宁才不理会她,亲自去后院打了水进屋,舒舒服服洗了身子,早早卧在床榻歇息。 廊外的灯色幽幽转转落在窗棂,屋子里的灯灭了,凤宁握着那枚玉扣出神,拿着一男人的东西窝在被褥里像什么样,可又能放哪儿呢,万一遗落了,可是大罪过,有了这个由头,凤宁心安理得将东西塞入枕头下,琢磨着明日再去御花园等他,将玉扣还回去。 然而凤宁这一等就是三日,整整三日,她日日前往顺贞门堵裴浚,却再也没能遇到他的人影。 * 裴浚这三日甚是忙碌。 别看他御极已有一年,这个皇帝当得并不顺心。 一年前先帝驾崩,膝下无子,朝臣与太后合计,在宗室里择血缘最近的湘王世子入继大统,那便是裴浚,裴浚入京登基,不及弱冠,朝政依然掌握在内阁与太后手中,内阁以首辅杨元正为首,皆是先帝朝的老臣,个个门生故吏遍天下,难以撼动。 眼看快要到他生父湘王的诞辰,他下令内阁追封他父亲为帝,可惜这个折子被内阁驳了回来。 内阁请求他以嗣子身份认太后为嫡母,继承先帝遗业,可裴浚坚持继统不继嗣,他本是祖父孝宗一支,先帝是他皇伯父,先帝一脉断绝,择他继承大统合情合理,让他摒弃亲生父母,裴浚做不到。 两厢各有古例可循,谁也不让谁,当然,礼仪之争只是表象,背后实则是权力之争,两厢为此事拉锯了一年。 司礼监掌印柳海搭着拂尘进来时,就见皇帝对着一桌子菜不甚有胃口。 他先是伺候皇帝用了些爽口的凉菜,这才见缝插针开口, “陛下,上回那条狼狗的事查清楚了。” “狗是廊下家一名唤王震的老太监收养入宫的,”廊下家是玄武门附近一排值房,在紫禁城最北边,住着鱼龙混杂的宫人,有宫女,也有太监,甚至还有些不受宠的答应,那是皇宫最腌臜的地儿。 “下药的人也寻到了,还有那名领路的嬷嬷,重刑之下倒是招的痛快,幕后指使人是礼部毛尚书的孙女,毛春岫。” 裴浚听了这个名字,微微意外了下。 原是打算查出真相,予以敲打,再不许人养这些阿猫阿狗。 没成想拔出萝卜带出泥。 礼部尚书毛琛可不是如今跟他唱反调的肱骨么? “毛琛真是养了一位好孙女。” 他倒也没急着宣毛琛见驾,先是透了些风给朝臣,都察院的御史闻风而动,几位急于表现的年轻御史一股脑子扑向毛琛,弹劾他纵容孙女在后宫为祸,这下好了,毛琛赶忙入宫见驾,意图将事情压下来。 第一日皇帝没见他。 第二日事情愈演愈烈,让毛琛在养心殿外侯了足足两个时辰方让他进来。 迈入明间,正殿蟠龙宝座下不见身影,眼神往东暖阁一溜,只见珠帘后的紫檀长塌斜斜倚着一道清隽身影,那人穿着一身茶白的长袍,形容慵懒随性,瘦劲的手臂擒着一册书卷,未露真容。 毛琛立即朝皇帝下跪问安,“老臣深夜叨扰,实在罪过,还请陛下通融,不知老臣那不成器的孙女在宫里犯了什么错?” 那张脸依然藏在书卷之后,嗓音却如珠玉般清晰传来, “柳海,将前日之事的证人证词交给阁老过目。” 毛琛一听有证人证词,心底有了不妙的预感,迅速从柳海手中接过三份供词,一目十行扫过,每看一份,脸色便沉一分,到最后黑黢黢的,说不出话来。 此事可大可小,端看皇帝怎么处置。 事实上,以他之功勋,这点事不值当皇帝宣他面圣,怕就怕在皇帝要拿此事做文章。 近来皇帝处处与内阁争锋,但凡内阁要做的事,他一概不许,就拿这次甄选女官来说,内阁的意思是径直给皇帝选妃,他偏生不肯,两厢拉锯,便成了选女官。 女官与宫妃不可同日而语,女官若是两年内不得皇帝临幸,便要遣散出宫,那些个个都是重臣之女,谁也耽误不得,皇帝就靠着这一手,将所有人拿捏在掌心。 毛琛心里苦笑,面上却是游刃有余, “陛下,春儿与那李家姑娘毫无过节,不可能买凶害她,这里头兴许有人挑拨也未可知,小孩子家家一些小打小闹,是上不了台面,老臣回头一定严加管教,叫春儿谨言慎行,好生伺候陛下。” 言下之意是希望皇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皇帝听了这话,轻轻嗤了一声,这才将书卷扔下,双手撑在两侧,笑道,“谋财害命到了毛尚书眼里成了小打小闹,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眼界高阔,什么都容得下,朕今日算是见识了。” 毛琛不理会皇帝的讽刺,接话道,“不若陛下将那些人交给老臣,老臣叫春儿与他们对峙,也不能听信了他们一家之词。”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称得上老谋深算。 可偏生皇帝不按常理出牌,他懒洋洋回了一句, “人朕已经处置了。” 毛琛听了这话,心咯噔了一下,“怎么处置的?” 皇帝没应他,擒起茶盏喝茶去了,倒是柳海笑容深深回道, “自然是按宫规处死。”皇帝不可能给他扭转乾坤的机会。 毛琛猛吸了一口气。 好手段,来了个死无对证! 皇帝见他脸色不复方才的镇定,指节分明的手骨屈在小案上敲了敲,神色似笑非笑, “本来呢,这桩事要么交给东厂处置,要么就叫刑部和大理寺接手,朕念及毛尚书劳苦功高,留一线情面,可事儿摆在这里,也不能抹过去,您是见惯大风大浪的老臣了,瞧着该怎么处置吧。” 皇帝丢下这话,慢腾腾起身,那宽大的衣袍罩在他身上,衬得他身形渊渟似鹤,手里拧着一串佛珠,就这么踱至毛琛身侧,拿佛珠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便扬长离去了。 毛琛脸色一白,唇角狠狠颤了几下。 皇帝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呀。 想当初他与杨首辅择定裴浚继承大统,便是看中他年纪轻好拿捏,谁又料到,当初欢欢喜喜接回皇宫的人,如今朝他们这些辅佐大臣露出了獠牙呢。 毛琛最终被迫致仕,裴浚立即准了,顺势将授业恩师袁士宏接任礼部尚书并入阁,如此,他终于在内阁撕开一道口子。 心情一好,裴浚照常去上林苑狩猎,至傍晚乌金西垂之时,打玄武门回宫,绚烂的晚霞在深红的宫墙投下一片金光,一明眸皓齿的姑娘亭亭玉立侯在墙根下,瞥见他来,那懊恼的小脸瞬时就亮了,连着眉梢也神武飞扬。 不是凤宁又是谁? 3、第 3 章 高大的男人背着手,带着两个侍卫立在门下,神色淡淡辨不出喜怒。 凤宁足足等了四日,今日好不容易逮着裴浚,欣喜溢于言表,她小跑过去,朝他施礼, “恩公,可算等着你啦。” 凤宁笑眼弯弯,纯澈的杏眼仿佛有水光泻出来,眉目是热烈的。 裴浚这个人极重礼节,不喜人在他面前造次,不过念着毛琛的事因凤宁而起,他便好脾气地没与凤宁一般见识。 “何事?”他平静地问。 凤宁将那颗玉扣捧在手心,递给他,“这是我那日在草丛里捡着的,不知是不是您的玉扣?” 裴浚看了一眼,还真是。 弓箭上的镶嵌玉扣,不算多贵重,既然人家送来了,自然收下。 皇帝从不直接从臣下手中接收物件,于是身侧的侍卫立即替他接了过来。 随后他看着凤宁没有说话。 裴浚没有跟臣下说谢谢的习惯。 凤宁对上他平静的双眸,心跳一下子快了许多,连着面颊也爬上些许红晕。 她双手绞在一处,磕磕碰碰找话题, “您是在狩猎吗?”她发现他乌靴上沾了些枯叶。 眼神想看他又不敢看的样子。 裴浚看着她不争气的模样,忽然觉得好笑。 这样的眼神他当然不陌生,他自来便是人群的焦点,对任何人的景仰已习以为常。 一介女官跟个外男拉拉扯扯....算了,他不想理会她的事。 “你还有事吗?”裴浚淡声问。 他这个人外表极其斯文,哪怕是冷淡也不叫人反感。 凤宁脸一红,裴浚明显看出她在搭讪,隐秘的心思被正主窥破,凤宁很不好意思,不过她这个人也有轴的时候,既然想什么就大大方方做,于是她鼓起勇气直白问, “上次您救了我,我心存感激,总想替您做些什么。” 裴浚明白了,就想继续跟他掰扯。 有些人就是这样,一旦得了机会便赖着不放,裴浚忽然觉得没意思。 但他今日心情好,于是淡笑问,“你会什么?” 裴浚笑起来眼神极深,眉梢也微弯,他朝人看过来时,总让人觉着他在认真看着你,凤宁被养在深闺,没有跟外男打交道的经验,更何况是裴浚这样老谋深算的狐狸,心一下就乱了,喃喃回道, “我会做点心。” 御膳房每日给他做十多样点心,一月点心不带重样。 他稀罕凤宁的点心? 之所以这般说,便是给她一点希望,让她顺杆往上爬,然后重重摔下去,人便清醒了。 “好啊,那我等你的点心。” 裴浚腔调很温和,然后俊逸翩然从凤宁身侧走过。 凤宁视线不自禁跟随他远去,看着那无比挺拔的身影出了神。 世上竟有这么完美的男人。 好看,正直,风度翩翩。 裴浚若知道凤宁这般评价他,大约会笑醒。 等到裴浚消失不见,凤宁登时回过神来。 完了,这里是皇宫,又不是李府,她去哪儿弄食材给他做点心? 凤宁赶在延禧宫落钥时进了门,毛尚书退出中枢的消息已在后宫传开,毛春岫也由着被领回了府,阖宫的姑娘这才晓得,原来毛春岫私下养狗犯了皇帝的忌讳,皇帝不喜那些小畜生,故而借此料理了毛家。 毛春岫这一走,顺带敲打了其余姑娘,凤宁的日子好过了,无人再敢明目张胆针对她。 就连延禧宫的守门太监对着她也客气许多。 “李姑娘回来啦。” 延禧宫能主动给她打招呼的不多,凤宁将方才从御花园顺手摘来的果子塞了两个给他,“谢谢公公。” 人将将跨进门槛,身侧忽然刮来一道劲风,接着一人紧紧搂住她腰身。 “宁宁,我来给你作伴啦。” 李凤宁听到这道熟悉的嗓音,险些哭出来,她连忙转过身,将来人从怀里拉出来,“玉苏姐姐,你怎么来了?” 杨玉苏乃京兆府尹的嫡次女,与李家比邻而居,时常来李府串门,是李凤宁唯一的手帕交,二人性子投缘,亲如姐妹。 她用自个儿的袖子擦了擦凤宁面颊的泪,拉着她一面往里走,一面说明缘故, “毛春岫不是出宫了么?我从爹爹处得知她在皇宫欺负了你,气得义愤填膺,决心入宫给你作伴。” 凤宁闻言眼眶又是一红,“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当初不是不愿意进宫么?” 杨玉苏拍了拍胸脯豪爽道,“我是不愿意进宫,可我也不能看着你一人被扔进狼窝呀,这不求了我爹爹走通礼部的路子,顶了毛春岫的缺。” 滚烫的热流在四肢五骸乱窜,凤宁泪汪汪望着她,说不出话来。 从来没有人能为她做到这一步,她何其有幸,能遇见杨玉苏。 杨玉苏可不比李凤宁,他父亲长袖善舞,又当着京兆府尹的重任,京城哪个档口都熟悉,杨玉苏性子随了爹爹,也十分大方爽快,她堪堪来了半个时辰,就带着凤宁在延禧宫认了个脸熟。 过去姑娘们碍着毛春岫的面子,不敢与凤宁来往,眼下今非昔比,有了杨玉苏的引荐,凤宁也识得几人。 一屋子姑娘聚在西厢房正厅用晚膳。 锦衣卫都指挥使府上的大小姐张茵茵便打听了, “凤宁妹妹,我听说毛春岫放狗咬你,那你是怎么逃过一劫的?” 张茵茵问这话时,在座的姑娘有意无意均看着凤宁。 凤宁前脚被害,后脚皇帝就处置了毛春岫,她们担心凤宁已与皇帝撞上。 凤宁岂肯出卖恩公,她嚼着一口花生米,含糊回道,“我遇上一位公公,是他救了我。” 大家交换了眼色,不再细问。 若是凤宁遇见了皇帝,怕是早早就嚷出来炫耀了。 说来姑娘们进宫已有两月,能进养心殿侍奉的寥寥无几,除了首辅孙女杨婉与太后内侄女章佩佩,其余人连皇帝面儿都没见着。 杨婉精通文书,又领着尚宫局的差事,六宫文籍均归尚宫局统领,她出入养心殿自是情理当中,至于章佩佩则更不待言,她与皇帝早早便相识,皇后就该在这两位当中诞生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两位虽更有体面,可皇帝至今也没有临幸任何人。 不知何人能拔得这个头筹? 皇帝第一个妃子,意义非同凡响。 也难怪毛春岫将容貌最为出众的李凤宁视为眼中钉。 既然李凤宁不曾遇见皇帝,大家也就安心了。 默契略过这茬,说起了后日端午节的事。 这批遴选入宫的女官与妃子不同,除每月可休沐一日出宫外,端午节这一日,姑娘们亦可回府探亲,大家热热闹闹商量着出了宫要去哪个铺子买胭脂,凤宁独自嚼着菜肴不插话。 嫡母管教她甚严,从不许她出府,说是她这副相貌过于招人,惟恐被人惦记惹火上身,还是安安分分待在府上好,是以凤宁也没见过什么世面。 杨玉苏见凤宁不答话,轻轻耸了耸她的肩,“宁儿,端午这一日你随我出宫,去我府上。” 她可舍不得凤宁孤孤零零。 凤宁心下动容,只是想起允诺裴浚的点心,便搭着她肩口悄声回,“我答应给上回救我那位公公纳个鞋面,端午便不回去了。” 杨玉苏只当凤宁不肯给她添麻烦,没再细问。 应酬一番,两位姑娘回了梢间,延禧宫宽敞,十八位女官人人有一单独的值房,杨玉苏却担心凤宁被人怠慢,愣是将自己席垫搬去了她的屋子,陪她睡。 “你真不回去呀?” 凤宁替她斟了一杯凉茶,陪着她坐下,“我真的不回去。” 杨玉苏板着脸,“大家伙都走了,延禧宫就你一人,无人能震慑那些宫人,你可别饿肚子。” 凤宁听到这里灵机一动,抱住她胳膊撒着娇,“好姐姐,不若你帮我一个忙,设法替我弄些食材来,我预备着端午享用。” 杨玉苏瞪大眼,“就算我能弄食材来,去哪给你整个锅?” 凤宁眨眼思量,“一个小炉子便成,我自有法子做些点心吃。” 杨玉苏知道凤宁手艺很好,顿时馋上了,“听你这么说,我明个儿就想给你弄个小锅子来,好叫我先饱口福。” 京兆府尹就这么一个宝贝闺女,很舍得给她使钱,她这一入宫,宫里四处衙门都被打点到了,翌日杨玉苏还真就悄悄弄了些山药红豆粳米之类回来了,锅子却是没有,那怎么办,杨玉苏想了个法子。 要说宫里谁是个馋虫,太后内侄女章佩佩首屈一指。 御膳厨给女官的伙食哪里比得上自个儿开的小灶。 于是章佩佩就在延禧宫开小灶。 杨玉苏与章佩佩有过几面之缘,欲借章佩佩的小厨房一用,章佩佩这个人活泼大方,大手一挥就答应了。 杨玉苏这么做也有缘故,宫里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开小灶,有章佩佩做挡箭牌,便万无一失。 这一日中午,两位姑娘钻进延禧宫后罩房,凤宁心灵手巧,挽起袖子便开始干活。 先将山药削皮切好蒸熟,复又用勺子压成山药泥备用,再将红豆熬成粥浠,与山药泥搅拌,这可是个细致活,配比讲究分量,多一分过甜,少一分味道淡了,而凤宁自小侍奉嫡母饮食,对着点心一类已拿捏地炉火纯青。 俗话说,每一道点心均讲究色香味俱全,凤宁又小心翼翼将山药红豆糕雕刻成梅花状,有些上头洒些花末,增添香韵,有些点缀芝麻,更有甚者用山药泥刻成一渔舟唱晚的景象,一道小小点心被她做成了一副甚有意境的食雕。 杨玉苏在一旁看得叹为观止。 凤宁一共做了两盘,一盘给了杨玉苏,杨玉苏吃了半盘,余下的赠给章佩佩聊表谢意,另一盘凤宁悄悄装在食盒里,又塞了小冰块,趁着杨玉苏午歇之时,借口去针工局讨要补子,打算送给裴浚。 昨日与裴浚商议在顺贞门相见,凤宁不敢食言,早早提着食盒躲在林荫后等他。 热烈的斜阳越过密密麻麻的枝叶洒下斑圈,汗出了一层又一层,食盒里的冰块已消融殆尽,眼看糕点不太新鲜,凤宁张望顺贞门方向心生焦切。 他那样的人,当不会食言吧。 可惜,凤宁从午时末等到天暗,眼看贞顺门都掩上了,也没有裴浚的影子,她兴致缺缺提着食盒回了宫。 杨玉苏下午去了一趟司礼监,回头不见凤宁人影,等了半晌才在门口撞见她,见凤宁面颊一片灼红,神色明显很疲倦,问道, “你怎么了?” 凤宁岂敢据实已告,随意寻了个借口搪塞过去。 她没有怪裴浚,他一定是有急事耽搁了。 故而次日,她再次准时准点出现在顺贞门,这还得感谢毛春岫当初对她的排挤,尚功不曾安排她多少差事,只问过她擅长什么,偶尔替尚功局整理些文档,再者给绣娘们描些花样,有的活可以晚上赶。 连着两日没等到裴浚,凤宁心里颇有些丧气。 眨眼到了端午,姑娘们陆陆续续出了宫,凤宁送杨玉苏出去后,立马折回延禧宫给裴浚做点心。 甭管恩公什么情形,她答应的事决不能食言。 她也不知裴浚什么时候会来顺贞门,除了等,她别无他法。 五月初五端午龙舟节,皇帝陪着太后在太液池观看龙舟比赛。 比赛下午未时初刻起,至申时末方结束。 而这个空档,凤宁正在顺贞门。 皇宫四处都是皇帝的眼线,头两日暗卫得皇帝吩咐不予理会,到了端午这一日,人人出宫过节,偏生她汗流浃背等在林荫下,巴掌大的鹅蛋脸,嵌着一双水汪汪的杏眼,怎么看怎么于心不忍,暗卫终是在傍晚散席时,将此事禀报了皇帝。 皇帝愣了片刻。 以为晾她一日,她便要死心了,没成想她连端午都不曾出宫。 还真是死心眼。 可那又如何? 她越是这般死缠烂打,他越不能给她机会。 后宫那些女人从来不在裴浚眼里,遑论身份最不起眼的一个。 两日过后,裴浚彻底将凤宁忘了个干净。 当然,他不给凤宁任何机会,也不意味着会因为避开她而更改自己的习性。 五月十二裴浚接见了一批使臣,对方献了一匹汗血宝马给他。 这一日,裴浚在御林苑玩了个尽兴,傍晚酉时初,打玄武门回宫。 夕阳早早藏去了乌云后,天地雾蒙蒙的,不一会落下淅淅沥沥的小雨,晚风拂过,将那道单薄的身影投递在宫墙,大约是累了吧,她眼皮耷拉着要睡不睡,骨细丰盈的手骨却紧紧握住食盒不肯撒手,像是一朵开在岩缝的小白花,坚韧又柔弱。 裴浚唇线抿直,在顺贞门前的台阶立定。 暗卫这时从城楼跃下,看着不远处昏懵的凤宁,悄声告诉裴浚, “主子,李姑娘整整来了十日,一日不少,每日点心不带重样。” 大约是有所感应,凤宁打了个哈欠,猛地睁开眼,这一眼便看到了那个清峻的男人,那一瞬间的心情怎么形容呢,是久旱盼甘霖的滋味。 凤宁顾不上礼节,拧着食盒喜出望外奔了过去, “恩公,总算等到你啦。” 还是这样一句话,只是比起上回,喜悦之余,尾音添了几分不由自主的委屈,甚至连她自个儿也没意识到的撒娇。 裴浚看着她狼狈的模样,唇角微微扯了扯,没有立即接话。 这神情落在凤宁眼里,便是愧疚了。 她却很大气地替他圆融, “不怪你的,我知道你很忙,当着要紧的差事,不是自个儿想脱身就能脱身。” 她眉眼还是那般鲜活,没有半丝怨气。 裴浚被她这句话说得无言以对。 他第一次在这个女孩身上看到了非同寻常的韧劲。 这让他想起初次入京,百官请他从东华门入宫登基,历来东华门是臣属入宫的通道,他没答应,既是遗诏让他来做天子,就必须走正阳门,否则这个皇帝,他宁可不做。 凭着这份毅力,裴浚逼得太后和首辅让步。 裴浚欣赏任何一位有毅力的人,可惜她这份毅力用错了地。 裴浚抬目四望,指了指御景亭,示意她跟上。 等了十日终于等到他,凤宁别提多高兴了,欢欢喜喜跟在他身后上了御景亭。 御景亭是御花园的最高处,亭前太湖石点缀,引活水环绕,景色怡人,每每九九重阳节,阖宫在此处登高。 侍卫早已不知退去何处,整座御景亭仅裴浚与凤宁二人。 雨势渐大,顺着檐角形成雨帘,将这一片天地与外头隔绝而开。 凤宁迫不及待将食盒搁在石桌上,她今日给裴浚做了两份点心,一份用山药绿豆做的积玉糕,一份鸡肉烧麦,自那日吃了凤宁的糕点,章佩佩赞不绝口,至此食材应有尽有,凤宁施展身手的机会就多了。 凤宁递了帕子给裴浚净手,将食碟摆好后,顺势便在他对面坐下了。 裴浚净完手看着虎头虎脑坐在对面的姑娘,眉峰微皱。 天子坐北朝南,没有人能坐在他对面与他共食。 但他怪不上凤宁,毕竟在人家眼里,他现在是“恩公”呢。 裴浚骑了半日马,五脏庙早早空空如也,也就没拒绝凤宁的好意。 几块糕点下肚,他不得不承认,凤宁手艺不错,难怪敢信誓旦旦开口报答他。 凤宁见他吃得认真,心中很是满足,她极是体贴,悄悄从袖下掏出一个小陶壶,藏了些茶水给他漱口。 裴浚岂会吃小女官偷出来的茶水,他摇摇头予以拒绝。 凤宁知他讲究也不在意。 填饱肚子后,裴浚搁下筷子,郑重其事看着她, “我问你,你是什么身份?” 面对突如其来的发问,凤宁愣住。 裴浚那张脸长得太好看,说话时,他眉梢稍弯,看起来像是在笑,可也仅仅是看起来像而已,他身上总有一股毫无波澜的摄人的力量,让任何人在他面前不敢造次。 凤宁咽了咽嗓,斟酌着答,“我是女官呀。” 裴浚气笑。 还知道自己是女官。 “女官职责为何?” “我是尚功局的女官,帮衬做些针线上的活计。” 裴浚肃然道,“宫里任何一个女人都是皇帝的人,你这么明目张胆与我私会,被有心人瞧见,便是欺君之罪。” 凤宁一听“私会”二字,立即弹跳般站起,拢着衣裙离得他远远的,下意识反驳, “我们哪有...” 环顾四周,四下无人,雨势连天,恍若一张巨大的网网住他们二人。 这么一瞧,她确实像是在与裴浚私会,她面颊腾的一下泛红,垂下眸没有底气道, “我不过是为了感激你的救命之恩,我没有非分之想。” 裴浚看着她侍立在一旁,舒坦多了, “你最好没有,否则便是欺君。” 凤宁被他这么一说很是无地自容,咬了咬唇道, “我实话说与您知,我没打算留在宫里,女官期限两年,待两年期满,我便可出宫。” 裴浚听了那句“没打算留在宫里”,脸色变了变。 皇宫是她想留就能留的吗? 他很不客气道,“皇帝也不一定看得上你。” 心里说的是:朕可看不上你。 凤宁也不甘示弱,咧着小嘴回道,“那更好啦,我也不想给陛下做妃子。” 裴浚被她堵得没脾气了。 4、第 4 章 入了宫的人,却大喇喇说不想给陛下做妃子,丝毫不懂人心险恶,这点城府迟早死翘翘。 “你确实不适合留在皇宫。” 裴浚说这话时人已起身,目光淡淡掠过那泛旧却擦洗得干干净净的食盒,语气冷漠, “我救了你,你给我做了点心,咱们两清,以后不必再见了。” 凤宁心里拽着那点子晦涩的欣喜,一瞬间荡然无存。 “啊....” 连为什么都不敢问,只凄楚地啊了一声。 可转瞬回想他方才的话,就明白了他为何这般说。 可怜兮兮的小姑娘,双手将袖子拽得紧紧的,泪珠要落不落,咬着唇不知该说什么。 裴浚不喜欢弱者,没有人天生强悍,要学会自立自强,先帝朝宦官为祸,穷兵黩武,扔下一个内忧外患的烂摊子给他,他入宫方才十七岁,独自一人来到京城,被裹入京城这漩涡里,上有太后欺压,下有内阁掣肘,少年天子没有威望,谁把他放在眼里? 他不照旧撑过来了,还越来越游刃有余。 他没有兴趣在意凤宁的感受,从悄无声息出现的侍卫手里接过一把特制的金骨伞便离开了。 凤宁眼睁睁看着他背影被雨雾吞没而束手无策,这让她想起娘亲离开那日午后,也是这般细雨霏霏,她像是被人遗弃的小猫儿,独自瑟缩在枯草间,没有归处。 好在凤宁是个天生乐观的性子,转瞬又开导自己,没准等将来出了宫便能名正言顺见他,独自一人撑着油纸伞,磕磕碰碰回了延禧宫。 天已黑透,台前石阶湿漉漉的,就连支摘窗也染了不少湿气,杨玉苏见她回得这般晚,气得跺脚。 “你这几日是怎么回事?这皇宫你人生地不熟的,还到处乱跑...” 正责问地起劲,忽的瞥见小姑娘眼眶红彤彤的像是哭过,一把将人搂在怀里,“谁欺负你了?”嗓门大的吓人。 杨玉苏就是这般性子,自己人只能自己骂,护起短来也很要命,大有一副只要凤宁说个名儿她便要去干仗的架势。 凤宁反而被她这模样给逗得破涕为笑, “我没有,我就是想我娘亲了....” 杨玉苏心软了,将人领着进屋,接过她手中的食盒扔去一边,想起凤宁出身,心中颇有疼惜。 “端午那日,我路过你家门前,你爹爹还问起你,疑惑你为何不回府,”杨玉苏嗤了一声,“他怎么好意思问?” 凤宁眸光一黯。 * 裴浚顺着长街回到养心殿,门口跪着一人。 遵义门外的地砖被雨水洗刷地锃亮,一盏盏摇曳的风灯在檐角燃起,清冷的焰光裹着朦胧的水雾笼罩在幽深的长街,衬得那巍峨的宫墙越发肃穆庄严。 毛春岫今日入宫给太后请安,对着皇帝依旧不死心,想来求一求皇帝,让他舍个恩典, 年轻的女孩儿额角的碎发被雨雾打湿,发髻却丝毫不乱,不愧是曾经的京城第一美人,连跪姿也预先想好,每一个角度都是十分赏心悦目,她提着微湿的裙摆朝裴浚磕头, “陛下,臣女知错了,往后不敢再迈错一步,一定谨谨慎慎的,万事听您的安排,还请您收下我吧,旁人都晓得我在宫里待过两月,认定我是陛下的人,又怎会娶我,而我依然心系陛下,只求陛下舍我一个位置,哪怕继续做女官也成啊,我愿意给陛下打杂.....” 她仗着这副美貌来赌一把,她祖父已致仕,没有外戚专权的隐患,而毛家在朝中依然有影响力,留她在皇宫百利而无一害,她见过裴浚,这一颗心实在是没法舍给旁人。 可惜那高大的男子,漠然立在雨雾中,目不斜视从她跟前掠过,进了养心殿。 见旁人比她漂亮,就要弄死她,心肠这样坏,留在皇宫不是祸害么? “朕从来只给人一次机会。” 他没回过头。 裴浚方才吃了一肚子点心,有些粘牙,进殿率先喝了一大杯茶,浑身通泰。 柳海迎着他入内室沐浴更衣,换上龙袍出来时,裴浚忽的问他, “那姑娘什么来历?” 柳海抬眸对上他的视线,换做旁人定觉得没头没尾,可到底是皇帝跟前伺候的人精,一颗心透亮地很,晓得他在问凤宁,便笑悠悠回, “她姓李,是鸿胪寺少卿李巍的小女儿,亲母早些年去世了,在嫡母手底下讨活过,是个可怜的孩子,对了,她闺名凤宁。” 裴浚一面在东窗下坐下,听了她的名,评价道,“名字倒是比人大气。” 旋即语调凉凉,“李巍?” 他之所以多问一句,目的也简单,既然人家姑娘本不乐意入宫,必定是被人逼着来的,能逼她的只可能是她的父母,他堂堂天子,不可能强迫女人来服侍他,他倒是要看看是什么人干得这混账事。 李巍品阶低,还不够格见皇帝。 皇帝并不认识他,却也晓得这号人物,倒不是李巍多么出众,而是皇帝刚入京时,阅览了京城各部官员履历,他博闻强识记得这个人,李巍科举出身,精通数门邦语,时人评价他长袖善舞,而在裴浚看来怕是阿谀奉承油滑钻营之人,否则也干不出强迫女儿入宫之事来。 柳海躬身替他斟了一杯碧螺春,接着道,“他府上本有个嫡女,论理该是上头的姐姐入宫,可就在礼部下文书甄选时,他给大女儿订了婚,火急火燎将小女儿送入了宫。” 很明显是见小女儿貌美,打算拿她邀宠。 裴浚嫌恶之至,顿时来了气, “礼部选人不是有章程吗?那李凤宁文书过了关?” 说到礼部挑选女官,那是比吏部选官更为严格,不仅要求女子性情端庄贤淑,姿态纤美,更要求姑娘们知书达理,譬如内阁首辅之孙女杨婉,那便是一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才女,少时便常在祖父书房侍奉笔墨,入了宫,也是女官当中的领头羊。 当然,考核归考核,真正操行起来也有乾坤。 柳海见裴浚一下问到了关键处,后背不由生了汗,“这老奴忘了瞧....” 不是忘了瞧,是早就瞧了李凤宁的档案,不敢据实已告。 很显然,凤宁就是凭着那张脸,让礼部官员忽略了她的才疏学浅。 裴浚何等人物,见他木着脸支支吾吾的,便知内情。 “得了机会敲打李巍,再将他女儿送出宫吧。” 柳海闻言一双细眼瞪圆。 要把小凤宁送出宫? 那么貌美可爱的姑娘哪儿找? 礼部明明是想讨好皇帝来着,结果马屁拍到了马蹄上。 柳海当然不敢反驳皇帝,含含糊糊应下了。 皇帝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顺了。 少时是湘王和王妃唯一的儿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三岁识书,五岁习武,满城的儒士争相给他做老师,与生俱来的矜贵与骄傲嵌在骨子里,从不为人低头。 没吃过感情的苦。 5、第 5 章 被裴浚这么一打击,凤宁不再进小厨房,杨玉苏倒是无所谓,恐累着她,章佩佩不干了。 这位大小姐被凤宁养刁了嘴,一日不吃她的点心浑身发痒。 章佩佩与毛春岫不同,她父亲为陈康侯,又是当今太后的内侄女,太后无子,将她视为掌上明珠,她才是真正能在整座皇城横走的主儿,但她并不恃强凌弱。 她想方设法讨好凤宁,今日给她送花儿,明日又给她送胭脂,凤宁性子和软,磨不过又给她做了两回,一来二去,三位姑娘倒吃出了交情。 天气越来越热,紫禁城活像一座火辣辣的蒸笼,凤宁原先住的屋子最靠里边,窗户小,闷热不堪,章佩佩将二人领到自己的值房歇着。 延禧宫正殿住着两人,东次间给了杨婉,西次间便给了章佩佩,她们这些姑娘,白日去各衙门当值,夜里回到此处安寝。 阖宫热着谁,也不能热着这两位主,毕竟是未来的皇后人选,故而冰块都紧着正殿送, 刚用过晚膳,三位姑娘凑在正殿当中的明厅歇晌。 凤宁没那么怕热,安安静静坐着打络子,杨玉苏不停地挥舞折扇给自己扇风,章佩佩就更舒服了,她拖着两腮在桌上打盹,身后两位宫人替她扬扇。 不一会,一宫女高高兴兴捧着一碗冰镇西瓜进了屋。 “姑娘,姑娘,奴婢从慈宁宫弄了些西瓜来,你快些趁凉快吃。” 章佩佩顿时来了精神,连忙净手,亲自拿出勺子,舀了两小碗递给凤宁和杨玉苏。 章佩佩尝到嘴里,啧了一声,“咦,怎么不够甜?” 宫女苦笑,“姑娘,这原是给陛下预备的,后来陛下没用,奴婢过去时,太后娘娘就赏给奴婢了,让奴婢送来给您吃。” 章佩佩闻言秀眉蹙得死死的,与凤宁和杨玉苏悄悄吐舌道,“皇帝表兄不爱吃甜食。” “可这瓜不甜怎么吃?” 杨玉苏是个明白人,笑笑不说话,她可不会蠢到去编排皇帝,不过她搅了几筷子,也没吃完。 凤宁就不一样了,她小时候不是时常能吃饱,绝不会浪费口食,一口一口吃完了。 杨玉苏和章佩佩就看着她吃。 她模样实在太乖巧,肌肤剔透白皙,活像是画里的小仙女,章佩佩越看越爱,她忍不住捏了捏凤宁的小脸, “小宁宁,要不我领着你去养心殿,把你送与陛下吧?” 她倒没指望皇帝能守着谁一个人过日子,她喜欢凤宁跟她作伴。 凤宁噎了一下,脸红道, “您别胡来!” 杨玉苏也一把拍开章佩佩的手,“佩佩,我和凤宁打定主意将来出宫,你可别动歪心思。” 章佩佩耸了耸肩,面露遗憾,“与其是旁人,还不如是你们俩呢。” 杨婉进来时,听到的就是这么一句。 她身穿绛红交领长袍,身姿高挑端重,身后跟着两名小宫女,各人手中捧着几册诗书,规规矩矩,一声不吭。 杨婉和章佩佩不动声色对了一眼,各自露出笑。 虽说章佩佩并不讨厌杨婉这个人,但不得不承认,二人是潜在的竞争对手。 杨婉是冲着皇后之位来的,而太后呢,也属意让章佩佩入主坤宁宫。 因为二人之间无形的暗流,女官当中也慢慢站了圈子,譬如杨玉苏和凤宁就跟章佩佩走得近,而锦衣卫府上的张茵茵与兵部尚书府上的陈晓霜便是紧挨着杨婉。 可能是先前裴浚果断处置了毛春岫的事,给姑娘们敲了警钟,眼下这座延禧宫大抵是和睦融洽的。 四位姑娘要属杨婉年龄为长,三人纷纷起身与她施礼。 章佩佩指了指余下的冰镇西瓜,“我这还剩半碗冰镇西瓜,杨姐姐要不要解解暑?” 杨婉人如其名,性情舒雅温婉,她迈进来含笑摇头, “冰镇西瓜吃了伤脾胃,妹妹们少吃些。” 扔下这话,她率先回了东次间。 隔着屏风听见她吩咐宫女, “将这两个小册子重新誊一份,明日一份送去养心殿给陛下,另一份送去慈宁宫给太后。” 柔和的光落在她面颊,若氤氲般缭绕。 章佩佩看不透她,她再次耸了耸肩,朝西次间努了努嘴,示意杨玉苏和凤宁跟着她进去。 凤宁想起裴浚,望着窗外发呆,章佩佩与杨玉苏歪在罗汉床上说话。 杨玉苏问章佩佩,“我瞧你整日在延禧宫与我们厮混,怎么也不去养心殿露露脸?” 提起这话,章佩佩就头疼,她指了指东次间那边, “我可没杨姐姐能干,每每一进去,不是茶水没煮好,便是墨研的不够细,皇帝陛下规矩大着呢,嫌我碍眼。” 章佩佩撩了撩裙摆上的刺绣,叹道,“我呢,只能在饮食上下文章。” “也对,”杨玉苏笑着接话,“您领着尚食局的差事,可不得在饮食上下功夫么。” 皇宫有六宫一司,六宫分别是掌文书的尚宫局,掌礼仪出行的尚仪局,掌衣裳配饰的尚服局,掌饮食药物的尚食局,再有料理皇帝起居的尚寝局,及针线女红的尚功局,这里头要属尚功局差事最为繁琐,也最没机会在皇帝跟前露脸。 凤宁当初就被毛春岫给挤去了尚功局。 除此之外,更有凌驾六宫之上,纠察宫闱,掌责罚戒令的宫正司,这里的嬷嬷都是太后的人。 章佩佩挑了最适合她的差事。 “可是陛下此人不耽女色,也无口腹之欲,我是一肚子本事无用武之地呀....” 话落她忽然想起什么,爬起来将凤宁给拽回神, “好妹妹,是不是宫里的吃食皇帝吃腻了,赶明儿你给我做些别样的点心来,我拿去讨好皇帝?” 凤宁哪能拒绝她,翌日晨起,三位姑娘一头扎进小厨房,章佩佩和杨玉苏打下手,凤宁掌勺,要什么,递什么,凤宁想着前几日给裴浚做那道积玉糕,他吃得一块不剩,男人的口味大抵相似,决心又做一盘积玉糕。 比起上回,她今日又换了个花样,在积玉糕上雕刻了一幅龙舟戏鱼图,又点缀了些许月桂,这东西她本寻不到,但难不倒章佩佩,三位姑娘忙通一上午,至午时初刻,完成了三道精美绝伦的佳肴。 章佩佩带着人拧着食盒往养心殿方向去,行至半路,有宫人来禀, “大小姐,太后娘娘传话,说是陛下今日在慈宁宫用午膳,宣您一道过去。” 太后总想辙给章佩佩制造机会。 章佩佩就更高兴了,正好让姑母尝一尝凤宁的手艺。 若是凤宁真要出宫,念着这一处好,将来也能给她指一门好婚。 午时正,章佩佩准时出现在慈宁宫,她笑容满脸将食盒递给女官,自个儿大大方方上前来给皇帝行礼。 裴浚穿着明皇的龙袍,手里搭着一串佛珠,朝她神色淡淡点了头。 太后就坐在皇帝身侧,一身精致的湛蓝缂丝褙子,满头珠翠,雍容华贵,她一生不曾生儿育女,是真心疼章佩佩的,和颜悦色吩咐她,“今日你侍奉皇帝用膳。” 裴浚倒是委婉拒绝,“表妹是太后娘娘掌上明珠,就不拘这些礼数了。” 他不喜欢女人往他跟前凑。 看上的他毫不犹豫,没看上的他谁也不客气。 太后神色敛了敛。 一年了,裴浚始终疏离地唤她“太后娘娘”或者私下换一句“皇伯母”,却绝口不认她为母亲,太后心里是有些介意的。 不过也能理解,听闻湘王夫妇将他视若珍宝,舐犊情深,他母亲过世也没几年,心里头恐怕惦记得很,要是裴浚为了权势低头改换门庭,还真叫人瞧不上。 母亲可以不叫,佩佩却必须娶。 太后坚持道,“佩佩,你不是捎了食盒来吗?给陛下呈上。” 章佩佩在皇宫侍奉一年,早就看出两位神仙暗地里的交锋。 国玺至今还在太后手里呢,皇帝每日阅过的折子,最后还得太后来盖章,虽说太后极少驳斥皇帝的决断,但这终究触了帝王逆鳞,章佩佩知道皇帝不喜姑母,也不敢过于越界。 她很懂得分寸,笑眯眯将食盒呈上,三样佳肴摆出来,随后很快退去一旁,恭谨道, “陛下,夏日热,担心您胃口都不大好,臣女便挖空心思寻了人给您换花样,您尝一尝,看合不合您的口味。” 章佩佩知进退,裴浚也不能不给面子。 太监试过毒之后,裴浚便拾起银筷,一眼看到了那盘精巧秀丽的积玉糕,也没多想,就夹了一块入嘴,滋味绵密,入口即化,与前日凤宁送的糕点如出一辙。 莫不是那丫头的手笔? 裴浚吃了半块,就顿住了。 太后见他眉尖微蹙,只当糕点很不合他心意,立即便沉下脸, “御膳厨的厨子哪个不晓得皇帝口味,佩佩,这是何人做的糕点?宣来问话。” 话里话外要治罪。 章佩佩急了,不可置信看着皇帝,她尝过了,滋味极是不错,皇帝不可能不喜欢呀。 裴浚当然听出太后言下之意,脑海不知怎么就浮现那张柔柔弱弱的脸,破天荒发了善心, “没有,味道不错。” 于是,裴浚将那盘积玉糕给吃了,另外两盘菜就没动。 吃了积玉糕,免了李凤宁被罚,不吃另外两盘菜,省得章佩佩继续麻烦人家。 他竟然也有善解人意的一天,裴浚嘲笑自己。 章佩佩先是松了一口气,紧接着便失望了。 还以为凤宁能抓住他的胃呢。 这皇帝果然难伺候。 也不知道这辈子哪个女人能称他的心。 章佩佩兴致缺缺回了延禧宫。 这一日夜里下了一场暴雨,次日天气转阴,暑气大消,章佩佩打算拉着两位姑娘去御花园透透气,这回太后又遣人来唤她, “娘娘今日心情不错,说是让姑娘携带几人去慈宁宫请安。” 太后此举也有深意,前段时日皇帝处置了毛春岫,说是因一貌美女子而起,而后来眼线来报,说是章佩佩与那姑娘走得近,太后担心章佩佩被人利用,于是想替她掌掌眼。 章佩佩便带着凤宁与杨玉苏往慈宁宫去。 凤宁从未去过慈宁宫,又听闻太后极有威仪,心存惧意,她毕竟没学过什么规矩,若是惹了太后不快,被打板子可就麻烦。 章佩佩却作保道, “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有事。” 杨玉苏倒是曾随母亲见过太后,笑着宽慰,“放心吧,太后不会为难年轻后辈。” 凤宁心稍稍回落。 三人进去时,太后歪在东窗下假寐,先前暑气太盛,屋子里不得不镇冰块,可镇了冰块觉着凉,不镇冰块又热得慌,太后这段时日过得并不好,直到今日暑气消退,人才神奇气爽,趁着机会补了眠,一睁眼就看到三个姑娘齐齐整整在跪下请安。 “你跪什么?”太后嗔了一眼章佩佩。 章佩佩之所以下跪实则是给凤宁做示范,她爬了起来,笑眯眯凑到太后跟前, “您不是老说我不懂规矩,我今日便规矩一回。” 太后摇头失笑,目光最后落在凤宁与杨玉苏身上, “抬起头来,让哀家瞧瞧。” 杨玉苏是见过的,太后心中有数。 直到看到凤宁,那张精巧的小脸慢慢在太后视线下抬起,就仿佛是一幅浑然天成的水墨画一点点摊开。 太后看清那张脸,心神震了一震。 这会儿忽然明白毛春岫为何会痛下杀手。 她身居皇宫几十年,太明白这样一个女人会意味着什么,想当初先帝可不就是沉迷于美色,食用各种丹药夜夜笙歌么,最后身子被挖空,也没留下一儿半女。 章佩佩将这样的人带在身边,到底是福是祸。 她有些责备小侄女不谙世事,没有防人之心。 太后心里有些顾虑,面上却不动声色,“起来吧。” 凤宁腼腼腆腆站起身,“谢娘娘恩典。” 那眼神儿哪怕不笑,都像是有一汪春水在晃。 哪个男人看了她不迷糊啊。 太后问道,“平日读些什么书?” 凤宁含笑道,“回娘娘的话,就识得几个字。” 这话是章佩佩教她答的。 太后略略放了心。 若是这张脸再搭上杨婉的才华,那就没其他姑娘什么事了。 “你父亲是何人?” 凤宁答道,“家父鸿胪寺少卿李巍。” “哦.....”那就更放心了。 对佩佩造不成什么威胁,毕竟家世摆在那里。 太后虽与皇帝只处了一年,却也看出他的性子,极重规矩,不会为了某个女人头脑发热。 气氛一松弛,能聊得就多了,又有章佩佩插科打诨,连着凤宁也露出了笑,没有方才那般紧张。 可就在这时,外头忽然传来内侍高声通禀。 “陛下驾到!” 6、第 6 章 一听皇帝来了,太后眉间一跳,眼神不经意瞟了凤宁一眼。 虽说凤宁真正威胁不了佩佩什么,可眼下若是叫皇帝看上了凤宁,短时日内恐没心思临幸旁人,这国玺握着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待皇帝早日娶了佩佩,也好将这国玺还于他,怎么安置凤宁,太后尚无决断,只能缓缓图之。 于是太后朝身侧老嬷嬷使了个眼色,老嬷嬷立即示意凤宁和杨玉苏跟她从夹道出去。 二人打角门出了慈宁宫后殿,顺着慈祥门便到了养心殿与慈宁宫之间的夹道,出了门,凤宁深吸一口气,杨玉苏看着她鱼鳃一般的面颊,轻轻揉了揉, “别担心,太后没打算让你见陛下呢。” 杨玉苏表面大大咧咧,实在心细得很,都看出苗头来了。 凤宁腼腆地笑了笑,没做声。 她早听那些姐姐们私下抱怨,皇帝喜怒无常,心思难猜,不好伺候。 再说了,人家皇帝也未必看得上她,在她看来,那些人对她的防备是杞人忧天。 回到延禧宫,竟然瞧见杨婉在厅中作画。 杨玉苏牵着凤宁上前与她打招呼, “杨姐姐今日倒是得闲?” 杨婉悬住手腕,笑着回道,“后日便是湘王殿下的冥诞,隆安太妃将在奉先殿主持祭拜大典,我替太妃画一幅消暑图。” “原来如此。” “那姐姐慢慢画。” 二人行了礼便打算回值房歇着,凤宁临走时瞥了一眼,杨婉画风细腻形态逼真,看得出来功底十分深厚,她很羡慕。 凤宁跟着杨玉苏回了房,问她,“湘王殿下是何人?” 杨玉苏晓得她入宫时被毛春岫排挤,对宫里的形势一无所知,拉着她坐下喝茶,一面解释道, “湘王殿下是陛下生父,先帝爷的嫡亲弟弟,先帝爷去世后,身下无子,太后娘娘与百官便迎请了湘王世子也就是当今的陛下为皇帝...” “原来如此。”凤宁想了想又问,“既然是陛下亲生父亲,为何称殿下?”一旁来说,儿子当了皇帝,当追封老子,否则老子牌位还得摆在儿子下头,不合纲常。 杨玉苏将茶盏搁了下来,“你这话问到点子上了,太后和朝臣的意思是让咱们陛下过继给先帝当儿子,再以太子身份继承大统,咱们陛下不肯,说是继统不继嗣,他是孝宗皇帝的嫡孙,先帝爷驾崩,长幼有序,该轮到他坐江山,再说了,湘王殿下也就咱们陛下一个儿子,若是陛下过继给先帝,那谁给湘王供奉香火....” “过继有过继的先例,不过继也有不过继的说头,陛下为这事跟百官僵着呢。” 凤宁不懂朝中诡谲暗流,只知以己推人,若是叫她摒弃自己爹娘,唤旁人爹娘,她也做不到。 “那隆安太妃又是何人?为何让她主持祭拜典礼?” 杨玉苏继续道,“隆安太妃是先帝爷的贵妃,也是陛下的姨母,如今陛下父母过世,只剩下这一个有亲缘的长辈了,宫里没有皇后,太后不可能给湘王殿下主持冥诞,自然是隆安太妃出面了。” “我明白了。”凤宁继续喝茶。 * 杨婉画完一幅消暑图交给宫女晾干,随后入内殿午歇,心腹宫女已替她铺好褥垫。 宫女见她进来,连忙服侍她躺下,“今个儿陛下发去礼部的谕旨,内阁不是已经通过了么?湘王殿下如今该称湘献帝,您方才怎么口误称湘王殿下?” 这几日裴浚便在忙这个事,礼部尚书一换,效果是显著的,原先的湘王府长史,如今的礼部尚书袁士宏当即上书恳求追封湘王夫妇,言称“即便是天子,也不可自绝于私亲”,恰恰这个档口,皇帝在民间散布湘王夫妇如何宠爱他的传言,百姓以己推人纷纷站在皇帝这边,又加之太后和杨元正急着想让皇帝立后,各自有示好之意,于是双方权衡最终议定追封湘王夫妇为湘献帝与湘献后,但首辅杨元正死活不肯在献帝前加一个“皇”字,皇帝虽然不满却也知取得阶段性胜利,就此作罢。 如此,湘王夫妇名分算是定下来了。 杨婉向来是个谨慎细致的人,她当然不会无故犯错,她抚了抚鬓发,笑了笑道,“明日方能颁布四海,我也不算口误。” 宫女却突然领悟过来,“小姐是故意说给李姑娘听的?” 杨婉眼神敛了敛,擒着茶盏不说话。 今日太后见过李凤宁,以她对这位太后的了解,定会在李凤宁身上做文章。章佩佩明显有拉拢李凤宁的架势,往后李凤宁便算章佩佩一党的中坚。 事实上自从李凤宁入宫,她便暗中观察过她,确切地说,她暗中观察过每一位女官,既然以未来皇后为目标,她必须对每一位女官及妃子了如指掌。 她旁观凤宁两月,发现这姑娘不仅貌美,心地还十分善良,她确实不甚聪明,也不算能干,但每一件交到她手中的事,她都会尽心尽力做好,她细致认真且十分专注。 抛却这一切,她丝毫没有城府,是个天生能激起男人保护欲的女孩。 这样的姑娘别说皇帝了,就是她自个儿也很喜欢,她可以想象,皇帝一旦临幸凤宁,那必定是宠冠后宫。 杨婉能接受百花齐放,却不能接受一枝独秀。 李凤宁不能留在皇宫了。 追封湘献帝的消息是方才定下的,杨婉因为身在中枢所以率先知晓,章佩佩尚在慈宁宫,还没来得及转告其他人,且今夜该章佩佩在养心殿当值,她回不来了,也就是说眼下延禧宫仅杨婉一人知晓,她必须打一个时间差。 李凤宁与外界毫无来往,杨玉苏却不然,瞒得住一时瞒不住一日,杨婉必须将杨玉苏给支开。 杨婉是女官之首,被委任协助隆安太妃筹备祭祀仪式,于是午后不久,她召集所有女官在延禧宫正殿听差,杨玉苏便被委任外出采买,这是她擅长的活计,李凤宁前往奉先殿耳室准备后日用的帷幔一类,这也是尚功局分内之事,杨婉很巧妙地将李凤宁与旁人隔绝开来,而每人的差事又都与本职相关,这份安排算得上天衣无缝。 比起其他人的活计,凤宁的差事最是简单,也不繁琐,杨玉苏很放心,临走时亲自将她送到奉先殿,“等我回来接你。” 凤宁抱着一大摞补子纱巾失笑,“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会照顾好自己,你忙你的去吧。” 因着原先皇帝与百官掰手腕,湘王名分一直没能定下来,故而筹备被搁置,眼下名分突然议定,很多补子印花都得临时赶,宫中各局便转如陀螺,帝王与亲王的品阶完全不一样,帷幔上的花纹图案也不一样。 宫里做事也讲究章程,湘王名分议定的事,得从司礼监发敕告文书至六局二十四司,而身为尚功局的宫正该将这份文书宣读给底下的女官。宫中六局一司的正衙在延禧宫之东,奉先殿后面的院落,可惜派去的小宫女半路“中暑”昏厥了,偏生就漏了李凤宁。 李凤宁与待在奉先殿耳室的几位秀娘浑然不知,自然是按照过去的品阶挂上帷幔。 明日便是祭祀大典,皇帝领着百官在太庙祭祖后,会回到奉先殿给湘献帝上一炷香, 身为典礼的主持人,隆安太妃前一日便来到奉先殿查验各处筹备情形,作陪的是六位尚宫,宫正司几位掌纠察的老嬷嬷并杨婉等几位女官。 奉先殿面阔九间,进深四间,黄琉璃重檐殿顶,规格极高。 杨婉与章佩佩陪着隆安太妃一处处查验,因备得匆忙,有稍许地方不尽如人意,隆安太妃一一指出来,杨婉记下,待绕至奉先殿后殿安置湘献帝牌位前,瞥见那两面不合时宜的挂幔时,隆安太妃脸色大变。 “这是何人布置的?混账东西,怎么还挂着亲王品阶的帷幔?” 章佩佩顿时大惊失色,慌忙遣人去寻凤宁,凤宁尚在耳室准备给隆安太妃的茶水,闻讯匆匆赶来,便见一众尚宫女官诡异地盯着她, 她茫然一瞬,连忙跪下给隆安太妃行礼, “臣女李凤宁拜见太妃娘娘。” 太妃寒声道,“今日这帷幔是你挂的?” 凤宁迎着她怒气冲冲的脸,看了一眼那随风飘扬的帷幔点了点头,“是臣女...” 隆安太妃气得咬牙切齿, “你简直...你简直是藐视献帝,藐视当今陛下....” 凤宁骤然被扣下这么一大顶帽子,无助极了,“太妃娘娘,臣女岂敢....” 到底是怎么回事? 章佩佩还能不了解她吗,赶忙跪在她身侧,替她求情, “太妃娘娘,凤宁性子最是良善娴柔,她不可能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这其中一定有隐情...” 杨玉苏尚在六宫局对接采买之事,人未过来,章佩佩昨日也在慈宁宫侍奉太后,后去御膳房准备明日祭拜的牲牢,不知凤宁没被传去六宫局听令, 她转头问凤宁,“昨日湘王殿下被追封献帝的诏书你可听读了?” 凤宁闻言脸上血色褪尽,她摇头,“我没有.....” 章佩佩心头一凉。 杨婉就站在一旁默默看着她们俩,她当然不会坏了皇帝的好事,她深知典礼举行前,会有几轮巡视,只要当着隆安太妃的面举发李凤宁,李凤宁便难逃其咎了,这么点事不至于处死李凤宁,但足以被驱逐出宫,且万一的万一李凤宁被保下来,皇帝因为这桩事也会对李凤宁深恶痛绝,她侍奉帝侧,太知道裴浚对自己父母追封的执念。 她自信今日之计完美无缺,彻底排除了李凤宁这个隐患。 凤宁与章佩佩对了一眼,便知自己该是被人算计了。 她苦笑一声。 还真是没完没了。 上次是毛春岫,这次又是谁呢。 章佩佩悄悄瞥了一眼杨婉及她身后的张茵茵等人,心中冷笑一声,赶忙朝太妃告罪, “太妃娘娘,您也听见了,是有人不曾知会凤宁,故而凤宁不知诏书之事,还请您....” “我可没有功夫查案,也不在乎谁清不清白...”隆安太妃很冷漠地打断她,她身居皇宫几十年,见惯先帝朝妃子争风吃醋,岂能猜不到其中真谛。 “我只在乎明日典礼是否顺顺利利举行,来人,重新更换,至于这名女官...”隆安太妃轻轻瞥着李凤宁,“不管你冤枉与否,今日这帷幔是你挂上去的,你就有罪!” 你就有罪....你就有罪.... 这几个字眼不停在凤宁脑海盘旋,汗珠密密麻麻覆在她额尖、鬓角,她浑身湿透了,眼前乌压压的人影恍惚都在晃,蓦地想起入宫前的那个午后,爹爹将她信物夺走,换取嫡姐与永宁侯府结亲,逼着她入宫,当时,她哭着质问他, “我有什么罪,您要这么对我?那门婚事是我娘亲用命换来的,您凭什么夺走?” 她那道貌岸然的爹爹,就指着她这张脸,“就凭你长了这张脸,你就该入宫,爹爹在少卿任上熬了八年了,能不能升迁就靠你了...宁儿,你打小没见过永宁侯世子,你对他也无感情,而你姐姐却心仪他久矣,你就成全你姐姐吧....” 她的名讳就这么被报上了礼部,若不应选便是杀头的大罪..... 就因为这张脸,每一个人都算计她。 凤宁是很良善,可一旦被人欺负狠了,她也会炸毛。 总之是大罪,她也顾不上了,从来纤若累卵的女孩儿,忽然就这么站了起来,她身板挺得直直的,红着眼望着隆安太妃,不甘道, “太妃娘娘,您要治我的罪,我不服,我没有错,诏书不曾下达到我手中,我无诏如何办事?” 她不介意出宫,但不能被驱逐回去,且不说回去后那对父母会如何待她,她自个儿也不能受这冤枉气。 兴许是第一次敢于跟权威对抗,那覆满水光的眼睫尚且颤颤巍巍,交织着后怕, “而现在你们告诉我了,我便知晓了,不是还没举行典礼吗?那就还来得及,我换了就是!” 小姑娘从一旁取来梯子,就这么蛮横地登上去,独自一人将那两处帷幔给扯下,众人惊讶地看着她,以至于无人敢上去帮忙。 还能这样吗? “我补!”说出这两个字时,李凤宁将帷幔抱在怀里,泪水盈满眼眶,哽咽中着带着坚决, 兴许是她模样太好,动怒时颇有些像小孩子赌气。 “我从现在开始补,明日天亮之前挂上去,若是再错了,我以死谢罪!” 越是柔弱的女孩儿,迸出坚韧的火花时,越叫人震撼。 章佩佩几乎快不认识她了,她忍不住狠狠抱了抱她, “凤宁,好样的!” 正扭过头打算与太妃说情,就在这时,她忽然瞧见一道高大身影立在后殿的廊柱旁,他身穿明黄蟒纹长袍,龙袍剪裁得体,将他身形拉的修长俊逸,手中拧着一串覆满包浆的小叶紫檀佛珠,那串佛珠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往廊柱敲着,漫不经心的眼神扫过在场每一人。 章佩佩神色大骇,“陛下......” 皇帝早不来晚不来,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怎么办,怎么办? 这下凤宁的罪名跑不掉了。 隆安太妃等人纷纷扭过身,见是皇帝来了,众人心思各异,连忙请安。 或跪或屈膝,所有头额低下去,凤宁视线毫无遮挡与那人对了个正着。 7、第 7 章 一如上次那般,他逆着光,光晕晕染他乌黑的鬓角,还是那般神清骨秀的模样,带着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疏离,凤宁双目骇然睁大,心想他怎么来了,他不是说不要再见嘛,可就在这时,肩头那一抹明黄的金线闪入她的眼,是极其刺眼的蟒龙爪牙......凤宁步子往后踉跄了下。 再无知也晓得,普天之下只有皇帝才能身着明黄龙袍。 “你说是将军那就是将军吧...” 凤宁猛吸了一口气,那口气直灌入肺腑,凉遍全身。 恩公怎么成了皇帝,他怎么成了皇帝。 那双乌黑黑的眼珠儿要跌下来似的。 裴浚看着她那傻样就有些无语,他视线调转开。 身侧的柳海见凤宁还僵硬着不动,狠狠咳了一声,“还不快给陛下行礼?” 凤宁听到这熟悉的嗓音,险些要哭了。 上回您怎么不这么说? 不然她也不至于当着皇帝的面大言不惭说“不留在皇宫了”...那可是明晃晃的御前失仪,欺君大罪.... 凤宁跪了下来,胸膛交织着委屈和惊骇。 裴浚没理会她,缓步上前,来到隆安太妃前给她请安, “日头热,辛苦您忙前忙后。” 隆安太妃拿裴浚当亲生的孩子,忙挂上笑容,“这不是应该的吗?” 二人说话的空档,杨婉暗中注意着皇帝的反应。 他的视线就在凤宁面颊落了落,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就仿佛瞧见了任何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人,甚至她隐隐察觉皇帝对凤宁的嫌弃。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对着这样一副美色依然无动于衷,杨婉心里对皇帝又添了几分崇敬和仰慕。 给皇帝和隆安太妃奉过茶后,隆安太妃指着李凤宁问皇帝, “陛下瞧着,该怎么处置好?” 裴浚看了凤宁一眼,他以为她惯会被人欺负,不成想也有兔子急了咬人的一天。 也算有点出息了。 凤宁还傻愣愣跪着,没从他身份转变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依着裴浚的主意,趁着这个机会将她使出宫正好,只是隆安太妃在场,他不好越过她老人家行事, “这事撞在您手里,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凤宁目光就定在他那双绣着金线的乌靴上,委屈地眼眶一酸。 他上回就直言不讳告诉她,他看不上她,自然是想将她赶走。 隆安太妃知道皇帝这是给自己面子。 她之所以要给凤宁治罪,也是见这姑娘过于貌美,与其留在皇宫成为眼中钉肉中刺,不如回去踏踏实实嫁人,可方才凤宁的反应出乎她意料。 像是一颗生机勃勃的小草,不屈不挠,有着出人意料的韧劲。 她不忍折了那束光。 “你方才说的也有道理。”隆安太妃这样与凤宁说,“只是你怎么就没听到诏书宣读呢?” 杨婉见状越众而出,跪到皇帝和太妃跟前, “回陛下,回太妃娘娘,这事都怪臣女,是臣女安排凤宁妹妹来奉先殿布置帷幔,而臣女方才也着人打听了,原来那传旨的小宫女跑得太快,半路中暑昏厥了,至今还没醒呢...”说到这里,杨婉满脸愧疚, “还请陛下和太妃网开一面,我愿与凤宁妹妹同罪。” 杨婉很擅长审时度势,凤宁反击不无道理,也出人意料,皇帝恐已听到她的辩解,她不敢赌,毛春岫前车之鉴不远,与其等皇帝回头查,还不如她主动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再者,一个皇后该有怎样的胸怀和眼界,祖父早教导过她,趁着机会挣一些人情面子,在皇帝面前表现出担当。 隆安太妃一听这缘故,似乎还真怪不到凤宁头上,只是身为即将成为皇帝妃子的女官,对于朝中风向也过于迟钝了一些, “既如此,便按你自个儿说的,明日卯时挂好,我亲自来查,若是出了岔子,你这条命就保不住了。” 章佩佩见状松了一大口气,赶忙拉着凤宁谢恩。 隆安太妃说完看着皇帝问,“陛下觉得如何?” 皇帝还是来时那副神情,“就按您说的办。”说完他便扶着太妃起身, “天热,朕送您回寝宫歇着。” 隆安太妃搭着他的手往外走,笑道,“皇帝别担心我,我身子骨还算结实,还等着替你母亲抱孙呢。” 二人有说有笑渐行渐远。 裴浚走时甚至不曾往凤宁瞄一眼。 杨婉等人恭送皇帝远去,折过来纷纷看着凤宁。 凤宁手里还抱着那些帷幔,有些失神。 章佩佩只当她吓坏了,赶忙扶起她,“好妹妹,你今日太厉害了,往后就这般,不要叫人欺负了你。” 杨婉少不得过来补救,她面带愧疚看着凤宁, “玉苏离开前一再嘱咐我,不要安排太繁琐的差事给你,我便择了一轻便又不用来回奔忙的差事给你,不成想反倒害了你。” 明面上来说,杨婉还真挑不出错来。 就连章佩佩也很难怀疑到她头上,她一面安抚凤宁一面回她道,“方才谢你替凤宁仗义执言。” 杨婉笑道,“凤宁妹妹这么可爱,就只准你喜欢?” 章佩佩也喜欢凤宁,捧了捧凤宁哭红的面颊,“是啊,我们都喜欢,可皇帝陛下好像没什么反应呢。” 换作过去,凤宁定要跟她急眼,今日却是讷讷的,不置一词。 杨婉跟张茵茵相视一眼,笑而不语。 没有反应才是好事,大家对凤宁的防备便松懈了许多。 姑娘们这个时候就表现出团结来。 “凤宁别怕,我们帮你一起补!” 杨婉唤来几个能干的绣娘,重新去针工局取了染好的素布来,十几人坐在奉先殿偏殿绣花,章佩佩不善女红,就拿着礼仪的簿册核对花样,从上午巳时一直忙到夜里亥时,大体花样都完成了,只剩下一些收尾。 凤宁不忍拖累大家,“你们都回去歇着吧,剩下的我自个儿来。” 章佩佩已经歪在一旁打盹了,杨玉苏也熬红了眼,她却还强撑着身,“不行不行,这么晚了,我一定得陪你。” 凤宁笑着指了指外头明晃晃的灯火,“那么多宫女候着呢,这里也有绣娘,你且回去歇两个时辰,待你醒来,替我便是。” 杨玉苏这才舍得走。 不消片刻,偌大的偏殿只剩下她与三名针工局的绣娘。 明亮的灯火将那张俏脸镀了一层绒光,凤宁一针一线绣得认真,杨婉说的没错,她做事十分专注,就连身侧站了人都不知。 眼看已经完工了,她来来回回拿着花样核对,生怕出一点差错。 绣娘不知退去了何处,凤宁擒着玻璃灯一寸寸抚摸,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绵长的笑意,凤宁恍惚回眸,灯芒洒下,照出一张和煦的笑脸。 “凤宁姑娘,累坏了吧。” 凤宁惊讶地看着柳海,反应过来后,又歪着头往他身后一瞅。 这一瞅自然是失落了。 柳海被她模样逗笑,摆摆手,示意小太监上前摆上小案,奉上点心茶果,陪着她坐了下来。 凤宁忙将帷幔收好,跪坐在柳海跟前问,“是恩公...是陛下让您来的吗?” 柳海主动替她斟了一杯果茶,意味深长笑道,“怎么,盼着陛下?” 凤宁脸一红,“我没有,我就是...想为上次的事与陛下请罪。” 柳海不知凤宁当着皇帝的面说不给他做妃子的事,他指了指桌案上的菜碟, “不知者无罪,陛下不会怪你,你饿坏了吧,快些填填肚子。” 凤宁确实饿了,便大口大口吃饭。 柳海看着她吃,“不是陛下让我来的,是我自个儿来的,我怕你慌张呢,便来瞧瞧,不成想你做起事来一板一眼,很不错。” 凤宁垂着眸,筷子顿了顿,轻轻嗯了一声。 失落掩饰不住。 却也不再多问。 过去她着实肖想过他,那样一个从天而降的男子,救她于危难之中,就像是一把热烈的火烧在她心头,如今得知恩公是皇帝,那份心思变得茫然,颇有些千头万绪。 陪着她用完膳,柳海又亲自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这才打算离开,凤宁送他至奉先殿门口,柳海看着她落寞的模样,宽慰道, “陛下呢,没有传旨召你,你想要见他,得自个儿想法子。” 凤宁也不知要不要见他,含含糊糊应下了。 卯时正,隆安太妃果然到场,司礼监掌印柳海都过目了,自然是万无一失,凤宁交了差,余下的就不管了,回了延禧宫倒头就睡,这一睡也不知到何时辰,一束晕黄的灯芒绰绰约约从窗外照进来,床前坐着两人,章佩佩手中摇着轻罗小扇,倒还算从容,杨玉苏却是热得满头大汗。 “你可算醒了,你若再不醒,我得唤太医了。” 凤宁闻言揉了揉眼,赶忙爬起来,“对不起,让姐姐担心了,这都什么时辰了?” 章佩佩拿着扇柄敲了敲她昏懵的额头,“你还好意思问时辰,这都第二日天黑了。” 凤宁吃了一惊,“睡了这么久吗?” 杨玉苏哭笑不得,气得瞪她,“你睡这一觉,嘴里不停说梦话,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我们都快被你吓出病来。” 凤宁:“.......” 捂了捂自己小脸,满脸羞愧。 章佩佩见她无碍,彻底放心,从坐塌上挪下来,指了指搁在长几上的官服与乌帽, “宁儿,我昨夜忙了一宿,今个儿只歇了两个时辰,这会儿我要去睡了,今夜你替我去养心殿当值吧。” “养心殿?” 那可是皇帝待的地方。 凤宁错愕。 章佩佩实在困了,不想说话,指了指杨玉苏,杨玉苏神情复杂看着她, “昨个儿祭祀大典结束后,佩佩和我不放心留你在尚功局,于是求了太后娘娘恩典,将你从尚功局调入尚食局,有佩佩罩着,往后没人能算计到你,从现在开始你就跟着佩佩轮班,去养心殿伺候陛下饮食。” 杨玉苏也不知这一条路对不对,但总归安全无虞了。 凤宁喉咙顿时哽住, 往后她要伴圣驾了吗。 眼看章佩佩往外走,凤宁忙蹑脚下床,唤住她,“章姐姐,我可不懂养心殿的规矩。” 章佩佩打着哈欠道,“我的宫女会教你,其实呀,也没什么,你手艺好,待会给陛下做一份夜宵便可,现在天热,就做一份莲花羹吧。” 连菜名都替她想好了。 凤宁有些手忙脚乱,“我去哪儿做?” 杨玉苏看着她笑,“傻丫头,你以为陛下跟咱们一样?养心殿里就有一御膳房,专给陛下准备饮食呢,你只管换上官服,我送你过去。” 不一会,章佩佩的宫人进来,伴着杨玉苏一起替凤宁换上全新的官服,这一身绛红交领袍子,十分合体修长,将凤宁姣好的身段都勾勒出来了,杨玉苏看着她纤浓有度的曲线,羡慕道,“老天爷真正将什么好的都给了你。” 章佩佩原要去歇着,后来想看看凤宁换衣裳,瞥了一眼她鼓囊囊的胸脯啧了一声, “你真的才十六岁吗?” 她今年十七了,身段可没凤宁丰盈。 凤宁羞红了脸,又将腰带给扯松了些。 杨玉苏二人看着她直笑。 半刻钟后,凤宁被赶鸭子上架送到了养心殿门口,杨玉苏立在遵义门前,看着那道巍峨的宫门,忧心忡忡问凤宁, “凤宁,你想好了吗?进了这道门,意味着什么,你懂吗?” 美色当前,又有哪个男人把持得住,更何况是坐拥三宫六院的天子。 凤宁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心绪复杂笑了笑, “你多虑了,陛下对我没心思。” “我呢,先安安分分当好差,余下的往后再说。” 杨玉苏见她难得有主见,松开手,目送她进了殿门方离开。 * 厚重的宫门被一点点推开,凤宁深呼吸一口气,跟着章佩佩的宫女跨入殿内。 入了门少不得盘查一番,越过影壁进入空旷的殿前院落,一股煌煌的灯火气扑面而来。 四处可见头戴赤翎身着铁甲的羽林卫,更有不少穿着绛红圆袍的女官,以及各色品阶的内侍,他们行色匆匆,却又井然有序。 凤宁心里忽然很紧张也有一丝隐隐的高兴。 她就这么进了养心殿。 养心门左右各有一座琉璃影壁,五步一岗,十步一桩,可见养心殿守卫森严,养心门正南,有一面硕大的玉影壁,玉影壁再往南走,则是皇帝专用的御膳厨,这里有一排长长的值房,离着正殿尚有一段距离。 凤宁行至养心门一侧,原是要往南走,忍不住越过琉璃门往北面正殿觑了一眼,只瞧见廊下一排御前内侍在站班,人影幢幢。 宫女走了一段见她没跟上来,忙提醒道,“姑娘,养心殿可不兴乱看,快些随我来吧。” 凤宁忙收回视线跟在宫女身后去了南面御膳房,宫女先将人手引荐她认识,规矩也悉数提醒,养心殿的宫人果然不是外头能比的,均神态从容不卑不亢,也没有人怠慢凤宁。 凤宁也不敢耽搁,当即抡起袖子,准备夜宵。 除了一盅莲花羹,她额外还做了一小碟爽口的萝卜糕,煮了一壶安神的养心茶。 做完这些,她兴致勃勃捧着食盘往养心门走,早有内侍引着她进了正殿廊下,在这里见到了掌印柳海,柳海看到她眼角笑得都堆了皱纹,先试过毒,带着她往里走, “先等一等,里头在议事呢。” 柳海与她一道在东阁外的珠帘外候着。 凤宁轻轻往里瞟了一眼,从她的角度只瞥见一抹明黄的垂幔,一身着绯袍的官员跪在御案前哭泣,就在那官员身侧,立着女官杨婉,她手捧文书,眸色低垂纹丝不动。 凤宁听了半晌,倒也听出苗头来,大约是这位吏部右侍郎行贪污之事,被皇帝抓住了把柄,正在殿前哭诉呢,可是哭诉有什么用,不一会,里头传来一声冷喝,“来人,将他拖下去,送去都察院关押待审。” 柳海使了个眼色,两名训练有素的锦衣卫大步越进去,不一会拖着一个磕得满脸是血的人出来,凤宁第一次见这种阵仗,自然有些心惊胆战,手中的羹险些洒落,还是柳海扶了她一把,“以后这种事多着呢,得稳住。” “诶。”凤宁镇静心神继续等着。 东阁内,裴浚捏着锦衣卫搜罗来的罪证递给杨婉,“敕造文书你来写,给太后过目后送去内阁与都察院。” 杨婉看着那几张供词,心里隐隐一抽。 这名吏部右侍郎手里掌着天下官员甄选,是她祖父一手提拔上来的心腹,吏部与户部的官员哪个经得起查,皇帝要真的诊治贪官污吏还不得一窝端呢,而偏偏拧出这么一个人,自然是要拔她祖父的爪牙。 偏生这文书还得她来拟,别看她只是一名女官,御前的女官均有印信,文书底下也要盖她的戳,首辅杨元正的孙女杨婉举告的吏部右侍郎,称不称得上大义灭亲?百官无话可说,也无可辩驳。皇帝还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杨婉内心冷笑一声,颇有些凄苦。 她算是明白当初皇帝为何轻易便首肯她进养心殿,祖父以为他在养心殿安插了眼线,实则裴浚反而把她当做一柄对付祖父的利剑。 你不是想做皇后么,是选皇帝还是选杨家? 裴浚喝着茶见她迟迟未接,投来的那一抹淡淡的笑,似乎就是这个意思。 这世间从来没有人能这般令她心惊胆战,且得时刻打起十二分精神对付。 杨婉没得选择,立即上前接过罪证,“臣女遵命。”便坐在一旁拟旨去了。 柳海不愧是御前大珰,即便没听见皇帝传唤,却也猜到里头告一段落,可以进去了,他朝凤宁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跟着进去侍奉。 凤宁不敢抬头,一步一步谨慎地进了东阁。 只听见柳海躬身上前笑眯眯道, “陛下,忙了半宿了,吃口宵夜吧。” 凤宁余光瞥着那人,他手撑额垂眸在看手中的折子,听了这话没什么反应,停了片刻,又抬起修长的手指往旁边指了指,示意搁下。 柳海给凤宁使眼色,凤宁便小心上前,将三样夜宵一一摆出来,大约是心里头紧张,呼吸有些急促。 裴浚的视线投过来,眼神带着一抹肃杀之气,正撞上凤宁惊慌失措的目光,眉头顿时一皱。 “怎么回事?”他把询问的眼神投向柳海,显然是没料到李凤宁进了养心殿。 李凤宁这种级别的女官还真不必皇帝亲自过问,皇帝用着好便留,不好逐出去便是。 柳海倒是八风不动地回,“太后娘娘念着凤宁姑娘手艺好,便准了她进养心殿伺候您吃食。” 既然是太后俯准,裴浚也无话可说,只淡淡扔了一句“出去”,就继续忙手中的事。 裴浚的嫌弃已经很明显了。 凤宁委屈地不敢说话,退到了阁外。 杨婉也没料到皇帝这么不喜欢李凤宁,是她上回那一计奏了效? 不一会杨婉写好文书奉给皇帝,皇帝检查无误便让她出来了。 出来时看到凤宁红着眼懊恼地站在屏风处,杨婉笑着宽慰她,“别怕,等回头我得了空教教你御前的规矩,我先去忙了。” 凤宁目送她离开,眼神继续往里瞄。 殿内柳海催着裴浚用膳,裴浚没动,脸色不虞,“既是领到御前,怎么不教规矩?这御前是什么人都能来吗?” 柳海打着马虎眼,“陛下,这御前缺有规矩的人么?” 柳海毕竟是潜邸的老人,是侍奉裴浚长大的心腹,私下也如同他长辈一般,是真心盼着裴浚好的,别看这御前整日人来人往,个个规矩大得很,谁也不敢出差错,没有鲜活气,而凤宁就不一样,小凤宁生得玉雪明媚,柳海实在不舍得用规矩压着她,束缚了她的天性。 没有城府有没有城府的好,这样的人才能全心全意对皇帝,傻才把她放出宫呢。 裴浚发现柳海对凤宁宠得过分, “她给你使银子了?” 柳海忙跪下来,哭笑不得道,“奴婢哪敢?陛下别打趣奴婢了,她若有这本事,陛下也不嫌她了。既是这么说,奴婢教她规矩便是。” 裴浚无话可说。 凤宁在外头等了半晌,瞧见柳海捧着东西原封不动出来了,顿时难过得很,“公公,陛下为何不用?是不合胃口?” 柳海臊眉耷眼耸了耸肩,让她进去给裴浚奉茶。 凤宁去了,这一回裴浚接了茶,不过依旧没看她一眼。 凤宁思来想去,大着胆子问,“陛下,方才的夜宵是不合您的口味吗?若是有什么要求,您尽管提,臣女一定办到。” 裴浚听了这话,这才舍得从一堆奏折中抬起眼,他静静看了凤宁半晌,小姑娘兴许是急得,一张小脸红彤彤的,俨若蒸熟的红果子, 登基一年,上到内阁辅臣,下到寻常小内侍,每一个人都费尽功夫猜他的心思,试图从他细微的表情动作寻到蛛丝马迹以来讨好。 李凤宁是唯一一个敢堂而皇之问为什么的人。 若什么事都需要他教,还要这些侍从作甚,再者,这本是天子威仪的一部分。 君不密则失臣。 裴浚知道跟这个呆瓜解释是白费功夫,他也没这个功夫,他慵懒地往后一靠,直勾勾问, “你不是要出宫么?怎么舍得进养心殿?” 凤宁气性顿时缩了一截。 该来的还是来了。 8、第 8 章 凤宁想起在御景亭与他说的话,心里羞愧难当。 这个时候就得厚着脸皮来。 凤宁眼神四处瞎晃,支支吾吾打马虎眼,“这会儿被使出宫,我爹爹还不抽死我,还有两年呢,等期满了再出宫他就无话可说。” 裴浚却不打算放过她,眼神直接分明,“朕准你出宫。” 凤宁心里给气死了,这人到底给不给人活路? 被逼到这个田地,凤宁能怎么办,不服气道, “陛下,臣女现在不想出宫了,别人能干的活,我也能干。” 裴浚给气笑,“哦,你确定你能干?” 凤宁往前探身,“不信,您使唤使唤臣女,若是臣女犯了错,你再发配我出去也不迟。” 凤宁就靠着这副厚脸皮在养心殿待了下来。 裴浚也没放在心上,她若差事当的好就留,当不好就逐出去,他对任何人一视同仁。 裴浚天生有一种能让旁人按照他心意走的威慑力。 柳海不刻意教凤宁那些规矩,原不是让凤宁来干活的,便是让她撒撒娇伴伴驾,可惜皇帝不解风情,把好好的姑娘给教坏了。 这不,翌日起,凤宁刻苦钻研,连延禧宫都不回了,若是困了便在御膳厨梢间的耳室打了盹,抱着宫规簿册逐字逐句背,又随杨婉学习烹茶,白嫩嫩的小手烫了好些个水泡,她也绝不吱声。 到了她当值的时候,挖空心思给裴浚做上几样别致的点心,一下差,便又拱到杨婉的值房学习研墨。 杨婉的值房在养心殿西围房,这里一排值房是堆放奏折批本之处,每日有内监轮流看守,杨婉负责协助司礼监文书房处理文书工作,偶尔又往太后和内阁回递折子,先帝朝宦官为祸,怂恿先帝东征西讨,以至民不聊生,裴浚登基后,将礼部选妃转介为选女官,也是意在用这些能干的女孩儿制衡宦官,无论是内宫还是外朝,无制衡之术,便容易滋生事端。 是以杨婉等女官与司礼监的秉笔之间时常暗中有较劲之意。 这也是为什么裴浚要求这批女官知书达理,循矩聪慧的原因。 李凤宁显然不在他考虑之内。 但李凤宁的执着与韧性还真的出乎他意料, 一日他狩猎回养心殿,在咸和右门处撞见她呆头呆脑沿着墙根走,手里抱着一册诗书,眼神耷拉着像是困极,嘴里却念叨着, “夫民,教之以德,齐之以礼,则民有格心;教之以政,齐之以刑,则民有遁心....” 这是《礼记》当中的一篇,内书堂曾给宫中内侍与女官列了些必读书目,这是其中的一篇,能替帝王处理文书的人,肚子里没些墨水是不成的。 李凤宁还背得有模有样。 裴浚轻笑了一声。 凤宁倒也机灵,立即便醒过神来,抬眸一瞧,便见裴浚穿着一身黑衫背手立在那里,这让她想起初见那日。 没由来的熟悉感,也比那身龙袍更容易让人亲近。 原来他每每狩猎,便不爱着龙袍,难怪她没能认出他来。 “陛下...臣女给陛下请安。” 这回倒是规规矩矩跪下行了大礼,无论姿态礼仪都挑不出错。 这就对了,到了什么地儿就得学什么地儿的规矩,人心险恶,没有谁会惯着你。 裴浚看顺眼了,淡声道,“平身。” 凤宁抚裙起身,腼腆冲着他笑。 柳海在一旁瞧了,心中颇有感触。 原先担心规矩束缚了凤宁,如今瞧着倒也没有,或许是她从不会猜人心思,也不叫人猜她的心思,那双眸子永远是澄澈明亮的,无论什么着装,说什么话,都有一份格外的烂漫俏丽。 别人学规矩学的头昏脑涨,她倒是学得兴致勃勃。 柳海再没见过这么讨人喜欢的姑娘,冲她悄悄竖了一个拇指。 裴浚一身的汗,没与凤宁多言,径直回了养心殿。 凤宁回延禧宫。 天色渐暗,延禧宫犹有一丝光亮,章佩佩吃坏了肚子,告了假,这会儿在正殿歇着,凤宁过去时见她在吃甜瓜,连忙劝道, “不是昨日闹肚子了,怎么今日还敢吃?” 章佩佩噘着嘴望她笑,“这不热么?” 正殿明间一股穿堂风过,平日就属这里最凉快,时辰还早,大家伙都不想用晚膳,便聚在这儿吹风,热风也是风。 张茵茵坐在一旁折竹蜻蜓,叹声道,“盛夏在即,听说要去燕山行宫避暑,也不知陛下捎不捎咱们去?” 兵部尚书府上的陈晓霜在一旁接话,“那肯定得带呀,咱们可不是一旁的女官...” 张茵茵看她一眼,轻哼一声,“在礼部眼里不是,但在陛下眼里怕是...” 说到这里,几位姑娘都沉默下来。 快三个月了,陛下至今还不曾临幸一人,眼下已经不是谁能拔得头筹的事,是恨不得有人开个先例,陛下再雨露均沾,大家也不用继续在这女官位置上熬日子,说到底都是府上大小姐出身,谁不愿意当主子被人伺候? 如今的礼部可不是过去的礼部,是陛下说了算。 每每到这样的话题,凤宁便有些羞,她年纪小,不是很能大大方方谈论这种事,便会岔开话题, “对了,我方才在养心殿外遇见陛下了,柳公公夸我规矩学得好呢。” 章佩佩说她,“其实呀,你胆子还挺大的,平日见了陛下还敢冲陛下笑?” 凤宁问,“我不冲他笑,难道还冲他哭?” 众人竟无言以对。 大家已渐渐习惯凤宁的天真。 陈晓霜看着那张不谙世事的脸,“我们平常都不太敢往陛下跟前凑,你倒是乐呵呵的。” 凤宁顿时有些脸红,她垂下眸不吱声。 杨婉从东间出来,目光落在凤宁红彤彤的面颊。 看出来了,李凤宁喜欢皇帝。 她的心思都写在脸上呢。 不过在座的女官,哪个不喜欢他? 这时也不知谁起了头,悄悄咬耳根,“你们说陛下该不会....”后面的话不敢说,但从她眼神可以断出,是怀疑陛下那方面不大好,否则对着这么一群环肥燕瘦,怎么能保持无动于衷的呢。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杨婉心里也有这样的隐忧。 她问过,皇帝从湘王府抵达京城,除了两名老嬷嬷,无一女眷,也就是说他在王府时没有通房。 先帝没有子嗣,今上已经十八了,也不临幸宫妃,百官能不急吗? 无论是御史还是宗人府,都上了折子,恳求皇帝立妃。 又一日,凤宁与杨婉当值。 这一日皇帝去了慈宁宫陪着太后用了晚膳回来,一进东边御书房便开始处理政务,登基当日,裴浚颁布即位诏书,新朝的各项改革与新政就浓缩在这份诏书里,裴浚励精图治,要狠狠整顿一番先帝朝的歪风,革故鼎新,与民更始。 其中有一条便是结掉往年堆积的要案,皇帝在案后问,杨婉捧着文册立在跟前答,各布政司的陈案有多少件,其中冤假错案多少,朝廷派的哪些巡按御史,可有牵扯朝廷命官,无论数目名字,杨婉条清缕析,答得一字不漏。 凤宁立在帘外听得叹为观止。 她什么时候能像杨姐姐这样厉害? 凤宁在心里憧憬。 就在这时,一紫袍太监手捧一百合纹银盘往里来,行到帘外,示意守门的小内监进去通禀。 那老太监年纪大约五十上下,面颊消瘦只剩一块薄薄的皮肉裹着,眉眼阴刻之相,看着有些渗人,凤宁不敢看他,视线落在那银盘,瞧见里头摆着十八块乌木牌,而最边上那块就明晃晃写着“李凤宁”三字, 凤宁顿时眼燥耳热。 这敬事房还真将她们这些女官当预备皇妃来了。 凤宁烫眼似的移开目光,这时柳海自里头出来,看了那老太监一眼,带着无奈和同情, “回去吧,陛下这会儿忙着呢。” 那老太监带着哭腔,央求道,“柳公公,您是御前的大珰,执掌司礼监,理应规劝陛下行周公之礼,您也知道,老奴已被太后耳提面命,声称再不成事,就要拿奴婢的脑袋去喂狗,就是内阁的阁老们也三番五次问起,老奴这条命快要交待不下去了....” 柳海何尝不知,他不也急么,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凤宁,凤宁红着脸扭过头。 柳海深吸一气,犹豫片刻,将银盘接过来,“你先出去候着,我试一试。” 十八名女官不曾受册封,不是正式的皇妃,不能用绿头牌,敬事房临时用女官寻常出入用的乌木牌充数。 他折身进了御书房,将牌子搁在一旁高几,这时皇帝拿出一份折子递给他, “江滨这桩案子,内阁虽然递了结案折子来,可里头尚有些细节不甚清楚,你亲自去寻刑部尚书陈柯,让他将江滨每一个党羽过一遍,不能有遗漏,也不能冤枉人。” 柳海接过折子退下了。 所谓江滨之案,便是先帝驾崩之时,京营团练使江滨意图迎祈王上位的谋逆大案,此案是内阁首辅杨元正与锦衣卫都指挥使张永所平定,江滨曾深受先皇宠爱,结党营私,朝中不少官员党附,故而此案牵连甚广,足足一年才结案。 这里头牵扯首辅杨元正,杨婉便忍不住忧心忡忡。 祖父明明已经结案了,皇帝却还要再查,是什么意思? 杨婉担心皇帝要对她祖父下手。 如此一来,她必须尽快争取到皇后之位。 刚好手中的差事已办妥,杨婉余光瞥了瞥那乌木牌子,心里头隐隐生了个念头。 裴浚批完手中一份折子,正打算喝茶,就看到杨婉上前来, “陛下.....” “何事?”裴浚淡淡看着她。 杨婉慎重道,“先前礼部遴选女官入宫时,独独尚寝局不曾安排女官,臣女瞧着凤宁妹妹这几日规矩学的不错,她性子又好,做事耐心,您看能不能提携她为尚寝局的掌司?” 六局以尚宫局为首,而杨婉是尚宫局的主事人之一,提这话并不突兀。 裴浚听了这话,将手中的朱笔搁下,眯起眼打量她。 所谓尚寝局的掌司便是侍奉皇帝起居与寝殿打扫,很容易近水楼台先得月爬上龙床。 杨婉对上他寒厉的眼神,脊背不由得绷紧,可她到底有城府,尽量让自己表现得自然。 裴浚岂是这么容易糊弄过去的,他面容微微一侧,半边俊脸落下一片淡淡的剪影,让他整个人现出一种忽邪忽正的危险来,他的眼神慢慢变深。 “你试探朕?” 这四个字一出来,杨婉额尖的汗倾泻而出。 她飞快扑跪在地,不停磕头, “陛下恕罪,臣女失言,臣女错了....” 想摆出皇后的大度,替他安排侍寝女官,利用李凤宁探路。 裴浚将她心思看得透透的,他喜欢聪明的女官,却不能聪明过头。 杨婉磕头不止,雪白的额尖很快磕破一块皮,血色黏在地上,可皇帝没喊停,她不敢停,这会儿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大错,在这样英明睿智的上位者面前,可千万别耍什么小心思。 杨婉哪杨婉,你道行还浅了些,莫要再做蠢事。她不停告诫自己。 杨婉优点之一,在于能及时醒悟,绝不让自己步入万劫不复之地。 裴浚漠然道,“自己去宫正司领板子。” 杨婉哽咽道,“谢主隆恩。” 匆匆抚着衣裙退出来,见李凤宁守在外头,她窘迫地笑了笑,“凤宁妹妹,我身上脏了,还请你替我入内,给陛下奉茶。” 李凤宁瞧见她额头破了一大块皮,连着发青发紫,心头震撼。 连杨姐姐这么出色的人都被皇帝处罚,她又当如何?当真应了那句伴君如伴虎。 李凤宁小脸泛着忧愁,“你去吧,我来奉茶...” 忍不住往珠帘内的东阁觑了一眼,这会儿那间东阁就像是刀山火海,充斥着森冷的气息。 总得有人进去吧。 李凤宁将原先准备的燕窝粥搁下,重新换了温茶来,小心翼翼靠近珠帘,也不知直接进,还是通禀一声,一旁来说,他们这些贴身伺候的宫人,径直去奉茶是无碍的,可今时不同以往,凤宁唯恐自己触了霉头,被发配出宫。 于是便在珠帘处往里探头探脑来。 裴浚正瞥着那盘乌木牌,就捕捉到了小丫头虎头虎脑的样子。 凤宁对上裴浚锐利的眼,浑身打了个激灵,忙问,“陛下,臣女可以进来吗?” 裴浚给气笑,这人就夸不得,才好几日又开始犯蠢, “你不进来,朕上哪喝茶去?” 凤宁麻溜地滚进来,将茶水奉上。 茶水不冷不烫,将将好。 裴浚擒在掌心喝了几口,心口怒火被压下去少许,再抬眸,便见凤宁拢着袖双手交握在腹前,小心翼翼偷窥他的神色,见裴浚发现她,又慌忙躲了回去。 “你什么时候畏首畏尾来?嚷嚷着不给朕做妃子的气势哪去了?” 完了,终究还是躲不过。 凤宁脸一白,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臣女有罪,臣女口不择言,还请陛下消消火,别气坏了身子。” 他才不是因为她的事气呢,是气这些臣僚管得多,连他宫闱之事都管上了。 裴浚不理她,继续喝茶。 结果凤宁以为自己得罪皇帝得罪狠了,主动开始磕头,舍不得磕坏了饱满的额头怎么办,她自以为聪明地将手背搁在地上,磕手背。 裴浚看着她笨手笨脚的模样,忽然觉得好笑,决定逗她, “你的乌木牌在这呢,还不取走?” 凤宁哪敢,窘得浑身都在发烫,干脆将脸埋在地上一声不吭。 装蒜? 也算聪明了一回。 裴浚发现欺负完李凤宁,心情很不错。 忽然觉着单纯的人也有单纯的好,跟她说话不费心思。 她也不会在他面前耍心思。 9、第 9 章 敬事房带来的那点不快很快烟消云散,裴浚吩咐道,“去给朕准备夜宵。” 凤宁忙爬起来,屈膝退下,片刻复又将方才备好的燕窝粥给奉进来。 裴浚时常喝燕窝粥,只是今日的燕窝粥却有些凉凉爽爽的味道,解暑怯热却又不觉得寒了脾胃,“今日这里头添了什么?” 到了她拿手的活计,凤宁回答得很自信,“回陛下的话,添了一味冰药片,里边有百合,薄荷等,可解暑去心火。” 裴浚难得夸奖她,“味道不错。” 凤宁笑得见牙不见眼,因着在御前,便是无声地笑,偏生额尖还残存一小块红印,恍若一抹朱砂,衬着那张漂亮的脸蛋似暗夜里支开的一朵粉荷。 裴浚移开眼,心想李巍趋炎附势,那李家后宅恐也是个狼窝,又怎会养出这么率真烂漫的女儿来。 呵,他操这份闲心做甚。 继续忙公务。 翌日内阁几位辅臣入养心殿正殿议事,杨婉挨了杖责,自然是在延禧宫养伤,过去陪着她一道在御前掌管文书的是户部尚书的女儿梁冰,梁冰人如其名,是个冰山美人,在姑娘堆里有些不合群,她不爱说话,但一旦开口就能怼死人。 养心殿除了皇帝,谁也镇不住她,谁叫她活干得好,得皇帝信任呢。 梁冰只服比自己能干的人。 柳海实在担心这位大小姐弄什么岔子出来,便叫凤宁给她打下手。 今日有几位阁臣议事,事先已禀到司礼监,凤宁负责准备坐席茶水,梁冰则安置一张小案在东侧,以便待会纪录文书,御前议事,除了起居录的官员在场,也有司礼监的秉笔与女官同时纪录在档,以备查验。 清早卯时皇帝去前庭上朝,结束后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这会儿还没回来,几位阁老率先到了。 因着今日议江滨谋反一案,牵扯京营武将,除了内阁的阁老,还有都督府两位都督。 这是凤仪第一次见到内阁首辅杨元正,他头戴乌纱帽,身穿大襟斜领仙鹤补子绯袍,哪怕年近古稀亦是龙骧虎步,气势勃勃,在他身后跟着户部尚书梁杵,兵部尚书陈光卓,吏部尚书王舜。本该到场的礼部尚书袁士宏却留在内阁当值,袁士宏原是想给皇帝掠阵,皇帝却淡淡一笑, “对付这些老夫子,朕有的是法子,恩师坐镇内阁便是。” 除袁士宏外,内阁其余阁老均是杨元正一党。 此外都督府左右都督也来了,两位均身着狮子补子绯袍,左都督瞿清一面容沉肃不苟言笑,右都督秦毅却是大腹便便,满脸笑容。 杨婉告诉她,想在御前当好差事,脑子要转得快,每一位进来的官员必须记住其姓名官衔,做到心中有数,凤宁在小内使的帮助下暗暗认人,正轮到最后一个进来的右都督秦毅,对方却先打量上了她,那双眼有牛眼这般大,望过来时有些像画本子里的猪八戒。 凤宁吓得脖子一缩,那秦毅反而被她娇俏的模样给逗笑,心想来御前也很多回了,还是第一回见着这么有鲜活气的姑娘。 几位大臣面向蟠龙宝座围成半圆落座,凤宁领着小宫女一一奉茶。 期间秦毅目光就忍不住跟着她转。 毕竟是御前,也不敢明目张胆,一面喝茶一面暗觑,她身姿高挑,身段儿柔软,忙碌在殿内,恍若摇曳多姿的朝花。 左都督瞿清一正要与秦毅说话,唤了他第一声没回应,顺着他视线望过去,顿时眉头一皱。 瞿清一不喜秦毅为人,年过六十,家里小妾十八房,府上乌烟瘴气。 凤宁与梁冰一道跪坐在后席,梁冰的父亲梁杵就在席间,几回想给女儿打招呼,可惜梁冰一丝不苟坐着,看都不看他一眼。 凤宁觉得她脾气还真是古怪。 不一会外头传来“陛下驾到”,众臣纷纷起身行礼,裴浚大步行过来,抬手示意大家免礼,方在上首龙椅上坐定。 裴浚在这些老臣面前十分和颜悦色,“今日宣诸位来,便是商议江滨一案。” 他话音刚落,内阁首辅杨元正坐着拱袖道,“陛下,江滨一案尚在其次,臣倒有一桩事想请陛下示下。”他声若宏钟,掷地有声,丝毫不觉得打断皇帝议事有什么不妥。 裴浚拨了拨手中那串佛珠淡淡一笑,“阁老请说。” 裴浚是杨元正亲自选定的主君,杨元正又是三朝元老,在朝中称得上呼风唤雨,性情也极为强势,自认为在皇帝面前能够摆摆架子。 前几日裴浚利用锦衣卫拿下吏部右侍郎,杨元正显然很不满意, “如今吏部右侍郎正落了缺,今日廷议不是选出三人,陛下可有满意的人选?” 裴浚当然不满意,这里头的人选是三品以上大臣廷推选出来的,几乎都是杨元正信任的人,再这么下去朝廷都要姓杨了,裴浚岂能容忍? 可惜他登基一年,根基不稳,除了从湘王府带来的几人,没有太多人手可用,怎么办,他决定等,朝中一定有想冒尖的臣子,等着他们主动请缨,这些臣子将来便是他的心腹。 于是裴浚笑道,“杨阁老也晓得,朕登基不久,此三人虽然名望不错,可朕还想再考量考量,此事缓一缓再议。” 杨元正面色沉了沉,却也无话可说。 接下来便商议江滨一案的处置,牵扯朝臣大约有二十多位,事实上当年江滨还来不及造反,只是打算迎立祈王与杨元正对抗,可惜江滨此人刚愎自用,被太后与杨元正夺了先机,太后借先帝由头宣他入宫,被杨元正埋伏的人手一股脑拿下。 裴浚当然感激杨元正定鼎之功,可杨元正此人也有私心,裴浚遣人查过,这一案中落马的二十多位官员,除了真正的江党外,也有几人是与杨元正结了私仇,被杨元正循着蛛丝马迹,硬安上了个党附江滨的罪名。 其中有一名老御史,性情耿直,眼底揉不得沙子,当年杨元正母亲过世,杨元正不愿守孝,示意先皇夺情起复,被老御史揪住拼命弹劾,骂他是不孝之徒,败坏风气,杨元正含恨在心,江滨一案败露后,杨元正便想方设法将二人扯上联系,将老御史下狱。 裴浚决心给老御史平反,这样的人一旦重返都察院,便可很好制衡内阁与六部。 杨元正不干,据理力争。 两厢之间也算得上唇枪舌剑。 凤宁就这么看着裴浚一人与几位老谋深算的阁老周旋,他始终慵懒地坐在上首,连姿态都没怎么变,脸上也不见怒色,吏部尚书驳一句,他便揪住吏部用官不明之处堵他,兵部尚书提出异议,裴浚便给他抛个难题,让他琢磨九边练兵一事以防范大兀铁骑南下,甚至当场给他下了一道指令,让他想个解决军需的法子出来,兵部尚书爱莫能助地看了杨元正一眼,纷纷铩羽而归。 他也就十八岁呀。 凤宁满心佩服,他姿态优雅坐在一堆阁老里,没有年轻人不该有的激进傲慢,气质沉稳内敛,语调不疾不徐精准击中对方的弱点,更重要的是凤宁发现裴浚对各部朝政了熟于胸,户部尚书答不上来的数额,他脱口而出,可见胸有成竹。 户部尚书最后跪在地上冷汗涔涔,十分惭愧。 他就这么让杨元正筑起的高墙土崩瓦解。 他也不是神,私下没少下功夫吧,难怪他不喜欢愚笨的人。 凤宁咬了咬牙,心想还要更努力才行。 人不打无准备之战。 这是凤宁今日御前议事所得。 江滨一案发回去重审,杨元正被气得借口不适暗愤离去。 杨元正敢走,其他人却不敢,恰好到了正午,凤宁领着宫女内侍给诸位阁老摆膳。 凤宁路过秦毅身旁时,秦毅瞄了她一眼,这一眼好巧不巧被裴浚发现了。 同时发现的还有梁冰。 梁家与秦府比邻,梁冰深知这位秦都督的恶习,冷不丁往前一步,不着痕迹挡住了凤宁,随后亲自夹了一块藕戳到秦毅碗中,皮笑肉不笑道, “秦都督,您老牙口好,太嫩的恐没法给您打牙祭,这老藕片正好。” 这没由来的一句话打破了殿内的沉寂,众臣惊讶地看着梁冰,又瞅了一眼裴浚的脸色。 梁冰此举当然失礼,可她顾不上,大不了回头领罚便是。 说完便面若冰霜吩咐凤宁,“陛下膳后爱喝一口酸梅汤,你去瞅瞅好了没?” 凤宁感激地看她一眼,颔首离去了。 秦毅这厢有些恼羞成怒,与裴浚道, “陛下,这妮子胆子好大,她这是御前失仪...” 除非皇帝开口,御前议事,可没女官插嘴的份。 见秦毅挤兑女儿,那头梁杵顿时不干了,朝皇帝的方向供了拱袖,瞪着秦毅道, “冰儿也是你看着长大的侄女,她亲自给你夹....夹菜怎么就错了?” 众所周知,户部尚书梁杵有些口吃。 他吵不过秦毅。 裴浚明面上斥责了梁冰,让她退下去,秦毅这才收口。 膳后,官员陆陆续续离开,凤宁等他们走得差不多了,这才拧着酸梅汤前往养心殿,偏生在玉影壁处被人唤住了。 秦毅因为一桩卫所的贪污案被皇帝问话,走得迟了些,出来时便见那姑娘娉婷行来, “你是哪家的姑娘,本督怎么不曾见过你?” 凤宁对上那双赤裸裸的眼神有些犯怵,人家是一品大员,凤宁也不敢怠慢,便循着礼规,远远地朝他屈膝,“给秦大人请安,家父鸿胪少卿李巍。” 秦毅捋了捋长须,“哦,原来是李家的姑娘,你爹爹我也相识,当初你爹爹出使大兀,是我给他开得道。” 凤宁不想应酬他,便干干笑了笑。 午阳下,那张脸被蒸红了,艳若桃李,薄薄的血色娇艳欲滴,恍若是一熟透的果子,只消掐一把,便能爆出鲜嫩美味的桃汁来。 秦毅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美的人儿,午膳喝了几口小酒,这会儿有些头脑发热,忍不住往前一步,离得凤宁近了些,“我们两府离得不远,得空随你爹娘来我们府上坐一坐...” 玉影壁横挡在养心门与御膳厨之间,这里的情形里面看不到,午时太阳热辣辣的,人都躲去了值房歇着,四周没几个人,仅有的侍卫即便瞧见了也无妨,毕竟秦毅言辞妥帖,无任何冒犯之处。 可凤宁瞅着那盯猎物的目光,心中嫌恶之至,打算打着给皇帝送汤的名义脱身,忽然一行人从玉影壁后绕出,为首之人一身明黄龙袍,不是裴浚又是谁。 大约是被他救过一次,有着天生的依赖,凤宁朝他投去求救的眼神。 裴浚没有看她,而是笑容浅浅落在秦毅身上, “秦都督怎么还没走?” 秦毅扭头发现皇帝,赶忙躬身行礼,“陛下,臣正打算离去,认出这位李姑娘是李巍之女,臣曾护送李巍出使大兀,私下有些交情,见了他女儿少不得关怀几句。” 这话很合情合理。 可裴浚阅过锦衣卫和东厂的档案,知道这位秦都督的底细。 秦毅府上的十八房美妾少说有七八房都是抢来了的,有一年秦毅上街见一少妇貌美如花,生了夺妻的龌龊心思,为了逼对方和离,他着人引诱其夫婿赌博,将那小娘子给抵卖了,人就这么进了秦府,待对方夫婿反应过来,寻到秦府,秦家反咬一口,说是那妇人勾引,你卖妻还账怎么好意思来要人,声称不怕对方去衙门告。 说白了就是以权压人。 这种人,裴浚深恶痛绝。 裴浚这个人面上看着斯文清润,骨子里其实十分强硬,御前的人也敢窥视,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他于是问李凤宁, “你认识秦都督?” 凤宁跪下摇头,含泪道,“回陛下的话,臣女不识。” 秦毅见凤宁落了泪,顿时急了,“哎呀,你这小姑娘是怎么回事,我身为长辈关怀你呢,你怎么还哭了?” 说完秦毅朝两侧羽林卫和锦衣卫摊手,满脸无辜道,“陛下,不信您问一问这些将士们,臣方才可没说一句不该说的话呀。” 皇帝治罪也得讲究个证据不是? 秦毅显然是风月场所的老手,从不轻易露出狐狸尾巴,他料定皇帝奈何不了他。 可裴浚是谁? 十七岁只身入京继承大统,半路停在城郊,跟满朝文武叫板的人,谁吃得住他? 裴浚极轻地笑了笑,手里拧着那串佛珠,还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 “你要证据是吧?” 他就是将所有人心算得死死的。 秦毅已经发现皇帝眼神不太对,那是在笑吗,那是皮笑肉不笑。 秦毅酒登时醒了大半,咽了咽嗓,干笑一声。 虽说有些犯怵,心里依然底气十足。 他是一品大都督,裴浚根基不稳,不敢动他。 但他料错了。 没有裴浚不敢做的事,当皇帝畏首畏尾,那他不如不当。 于是令所有人瞠目结舌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那挺拔蕴秀的年轻帝王,懒洋洋将那串佛珠扔到秦毅身上,秦毅一下没防住,佛珠就这么顺着他结实的胸膛滚到地上,散了一地。 不是要证据吗?朕给。 随后裴浚神色一敛,寒声道, “秦国公秦毅御前失仪,来人,将他拖去午门,杖责三十板!” 秦毅脸色大变,来不及开口辩解,两侧的羽林卫蜂拥而上,迅速将他制服,拖出了养心殿。 以权压人的人终有一日会被权势打败。 柳海见秦毅敢觊觎凤宁,给气了个半死,请旨督刑,有了大内总管亲自照顾,锦衣卫打板子自然不含糊,一个不小心打坏了秦毅下半身,这位仗着一些功勋在京城横行霸道的右都督,就这么成了半个残废,从此再也不能做男人了。 而凤宁这边,魂儿都快没了。 还能这样? 她记得柳掌印提过,这串佛珠是陛下心爱之物,可陛下却因她毁了这串佛珠,凤宁心里如油锅般焦灼,再抬眼,那人早已进了养心门,只留下一抹明黄的衣角在艳阳下熠熠生辉。 嫌弃归嫌弃,却是护犊子得很。 凤宁擦干眼泪,提着裙摆追了上去。 10、第 10 章 裴浚回到御书房,下旨给老御史平反,让他官复原职,其余江滨党羽该斩首斩首,该发配发配,一纸诏书悉数落定。 凤宁跟着进了书房,将那碗酸梅汤搁在一侧高几,等着裴浚享用,裴浚忙完将诏书交给秉笔韩玉,见凤宁跪在他跟前, “怎么了?” 凤宁郑重朝他磕头,“臣女有罪,给陛下添麻烦了。” 裴浚又给气笑,手里下意识要摩挲点什么,方觉掌心空空如也,随后干脆轻轻搭在御案。 凤宁察觉愧疚越深。 裴浚看着她不争气的模样,问道,“你做错什么了?” 凤宁喉咙一哽顿时说不上来。 裴浚眼神锋利,“因为被人觊觎就觉得自己有错,是谁教你的?” 凤宁愣住,自亲娘过世,八年来嫡母将她拘在后宅,除了府上的管事与西席先生,从不许她见外男,有一回她听得花厅处有陌生男子的笑声,好奇地扒在窗口看了一眼,后被嫡母拎回闺房狠狠责了一顿,骂她不知廉耻,勾引男人。 小凤宁委屈,不敢吱声,起先真当嫡母为了她好,后来才晓得原来是防着她撞上永宁侯世子,预谋夺了她的婚事,可怜她被拘了很多年,根深蒂固的念头一时更改不过来,被裴浚这么一点醒方知自己错了, 她没有错,错的是不怀好意的人。 “谢陛下隆恩,臣女受教了。” 裴浚呵了一声。 领悟能力也没那么差。 至于那串佛珠,是他决意扔的,跟李凤宁无关,裴浚行事从不拖泥带水,不会为了这点事计较, “人善被人欺,跟梁冰学一学,你记住,这个世上除了你自己,谁也靠不住。” 随后他摆了摆手,语气倦怠道,“别杵在这,出去吧。” 他不喜女人哭,脑仁疼。 凤宁默默记在心里,大抵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儿,心里酸了酸,再次磕了几个头,退出了御书房。 刚回到西侧围房,梁冰受罚回来了,裴浚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欣赏梁冰的品性,却不会纵容她坏了规矩,宫正司给梁冰打了十板子,并不重,梁冰扶着腰继续回来当差。 凤宁见状心疼得不得了,赶忙给她寻了软的褥垫来,又唤内侍去弄些冰块搁在她脚边。 梁冰看着她小脸垮垮的,扶额道,“是我看他不顺眼,不是为了你,你别放在心上。” 瞧,这语气跟裴浚如出一辙。 嘴硬心实。 凤宁破涕为笑,递了一杯凉茶给她,“你受了罚,就该回延禧宫歇着,怎么又回来当差了?” 梁冰小心坐稳,已经翻开手头的文书,头也不抬道,“杨婉已告假,御前离不得人,我不能走,再说了,这是我自个儿的选择,自己承担责任。” 是个极为坚强的姑娘,凤宁深受感触,来到她身侧坐下, “那你瞧瞧,有什么事是我能帮上忙的?” 梁冰冷淡看着她,“你字写得如何?” 凤宁露出尴尬的笑,“勉勉强强。” “那就是不大好。”梁冰从不恭维人,想了想示意凤宁取来左侧架子处一个大匣子,里头搁着两摞文书, “左边薄的这一册是户部送来的账簿,右边厚的这一叠是宫中六局二十四司报账的票根,你拿着一项一项核对,以防有人虚假报账。” 凤宁认真接了过来。 起先有些磕磕碰碰,看一页问一页,后来渐渐上手,核对得也快。 到晚边章佩佩过来换她的班,凤宁还赖着不肯走。 凤宁在习字。 “你怎么突然又忙活这些?”章佩佩捏了捏她面颊。 凤宁不好意思道,“梁姐姐嫌我字写得不好,我想练一练。” 章佩佩拉她起身将她往外推,“回去练,我东边窗下书案有柳公权先生《玄秘塔碑》的拓本,你回去照着练吧。” 凤宁揉了揉酸胀的眼,这才舍得走。 每日御前均有皇帝不用的膳食赏赐下来,凤宁惦记着在延禧宫的杨玉苏,问柳海讨了两个玉苏喜欢吃的菜,搁在食盒里拧了回去。 御用的膳食可不是大厨房可比,杨玉苏吃到了久违的大龙虾, “宁宁,看来你在养心殿混得不错,大总管连这龙虾都肯赏给你?” 凤宁趴在一旁看着她吃,腼腆一笑,“柳公公人特别和善。” “那陛下呢?”杨玉苏问。 凤宁想起裴浚,心里微微滋生些许酸意,“陛下要求高,嫌我笨。” 杨玉苏笑,剥了一只龙虾腿沾了沾芥末喂到凤宁的嘴里,“嫌你笨还没将你逐出养心殿,可见是喜欢的嘛。” 凤宁脸一红,“才没有...陛下声称要下旨逐我出宫,是我脸皮厚赖下来的。” 杨玉苏知道李府后宅的艰险,正色道,“你现在是不能出宫,若是不能留在皇宫做妃子,好歹也得挣个头衔风风光光回去。” 凤宁笑了笑没再接话。 裴浚这边等了两日,果然等来一臣子上送贺表,里头提到大礼议之争的关键,指出杨元正等人漏洞,声称先帝遗诏只提出“继皇帝位”,不曾明确要求皇帝继嗣,这就给了裴浚捭阖的余地,除此之外,折子里还提到先帝朝吏治废弛,洋洋洒洒写了十几条政要得失,裴浚“如获至宝”,立即宣他入殿,君臣对答一番,裴浚下旨擢升他为吏部右侍郎。 这份诏书自然被内阁给驳回来,大晋朝的规矩,皇帝的诏书得内阁批过,方是可正式施行的圣旨,如若不然便是中旨,中旨当然也可行,就是名声不大好听。 这个时候就显现出这位年轻帝王的狡猾来,他吩咐杨婉把诏书送去慈宁宫。 太后不是握着玉玺么,这桩事您老人家来处置。 慈宁宫盼着章佩佩做皇后,杨元正自然是要扶持自己孙女上位,原先通力合作的二人在此事上起了分歧,太后一看到杨婉,几乎不做犹豫,给折子盖了戳,让发送内阁。 内阁当然也可以驳,但那个人是太后,皇帝和太后联下旨意,臣子再一意孤行,有失体统,杨元正迟迟不肯,其余阁老便生了劝阻之意,任命诏书顺利发放吏部,王琦帧被授命为新任吏部右侍郎,江滨一案不是拖了不少臣僚下水么,空出了不少名额出来,恰恰吏部右侍郎到任,替裴浚安上了不少帝党人手。 裴浚就这么一环扣一环,渐渐掌控朝局。 这几日杨婉不在,梁冰身上也带了伤,凤宁身兼数职,柳海就看着她时不时奔去御膳房准备膳食,忙完又钻进西围房帮着梁冰整理文书,天热梁冰伤口有些发红,凤宁替她张罗太医,再苦再累,她脸上始终带着笑,是个很能吃苦且很有韧性的女孩。 没有人不喜欢她。 可惜到底经验不足,忙中容易出乱。 凤宁誊抄的时候抄错了一个数额,害户部当值官员忙了一宿重新核对,方知是养心殿文书抄错了,裴浚为此雷霆震怒,他最不能容忍人犯错,依着规矩凤宁要么挨板子,要么被逐出养心殿。 凤宁跪在地上极力压住哭声不敢声辨。 “陛下,您罚臣女挨板子吧。” 她可不要离开养心殿。 裴浚捏着眉心在看折子,没有回她。 倒是柳海哪里舍得那么娇滴滴的女孩受罚,噗通一声就跪在裴浚脚跟前,苦苦哀求, “陛下,还请您看在老奴的份上,饶了凤姑娘吧,她这几日都不知道忙什么样了..” 裴浚冷漠地截断他,“忙是借口?” “没有那个能力,就不要揽这个活,这里是大晋中枢,容不得任何人出错。” 柳海无话可说。 梁冰闻讯匆匆赶来,支着身跪在凤宁身侧,坚决道,“陛下,您要罚该罚臣女,那本是臣女分内之责,李凤宁不过是帮臣女才出的差错,所以这桩事该记在臣女头上。” 梁冰和杨婉是御前最得力的女官,逐出养心殿不可能,那就只能挨板子了。 可梁冰刚挨十板子,凤宁哭了,“不成,你身子还没好熨帖,要打也是打我。” 梁冰还待说什么,上头裴浚将手中折子一扔,冷笑道, “你们当朕的养心殿是菜市场?” 三人纷纷吱声不语。 梁冰绝不愿看着凤宁挨打,凤宁也不能看着梁冰受罪。 能怎么办。 凤宁望着上方神色冷漠的男人,终于咬了咬牙,在他和梁冰之间,选择了梁冰,最后凤宁哽咽道,“陛下,臣女自请离开养心殿。” 裴浚没说话,算是默认。 敢作敢当,也算有点骨气。 凤宁简单收拾了几册书,回了延禧宫。 心情自然是不大好的,凤宁恹恹地躺在塌上不吭声。 杨玉苏倒是宽慰她道,“别放在心上,你已经很不错了,是陛下太过于苛刻。” “佩佩给咱们捎了一只荷叶包鸡回来,先填饱肚子,吃饱了东山再起。” 凤宁被她豪爽的语气逗乐,“对,没有什么事比吃饱肚子更重要。” 凤宁小时候也是在嫡母与父亲蹉跎下爬摸打滚长大的,没有过不去的坎,歇息一日,她又是一个活力四射的小凤宁。 凤宁离开养心殿第二日,章佩佩便有些力不从心,她比不上凤宁能吃苦,裴浚吃到嘴里的膳食滋味也变了。 过去不觉着,两相比较才发现,李凤宁所做的点心口味更加细腻。 那又怎样? 裴浚不是为了一点吃食就改变主意的人,他从不往回看。 凤宁闲下来,认真刻苦习字,杨玉苏没她这般坐得住,偶尔拖着她去御花园玩耍,杨玉苏担着尚服局的差事,时常得去宫外针工局对接宫务,针工局在玄武门外,凤宁便在御花园等她。 堆秀山下种了一片芍药,五颜六色的花朵整整齐齐堆着,艳如锦毯,凤宁捧着个小篓子,采摘一些花瓣打算做汁儿染指甲,摘了半篓子听得花丛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喵”,凤宁定睛一瞧,发觉一只极为瘦弱的小雪猫窝在一片芍药花下,乌黑的眼珠儿委屈巴巴望着她。 就仿佛看到了少时的自个儿,凤宁心一瞬软了,扔下篓子,抬手将它从花丛里抱出来,“你这是走丢了吗?” 雪猫蹲在她掌心,也只有一个巴掌那般大,望着她发出一声轻咽,那模样儿别提多可怜了,像是无家可归的稚儿,这让凤宁想起前段时日羽林卫除狗一事,因毛春岫纵狗行凶,司礼监和羽林卫阖宫大肆搜查小生畜,如果她没猜错,其余的猫狗都被送出皇宫了,这小猫儿该是产下没多久被遗留在御花园内。 凤宁小心翼翼将它搂在怀里,“别怕,我给你找些零嘴吃。” 凤宁从兜里寻出一些点心,搁在一片干净的叶子上,小猫儿蹲在她脚边细细吮食。 熟悉的脚步声就这么从身后传来。 凤宁扭头望去,只见行猎而归的裴浚沿着顺贞门大步往这边来,凤宁顿时打了个激灵,慌忙将那小雪猫往怀里一兜,手忙脚乱把它塞进袖兜,旋即迎着那道越来越近的身影,跪下去, “臣女给陛下请安。” 猫儿闷得慌使劲往外头钻,凤宁不得已将它的小屁股往里按,一人一猫就这么在裴浚眼皮子底下打起官司来。 裴浚每一回都能被李凤宁给气乐。 当他瞎子吗? 早就瞧得一清二楚,她非要藏。 “起来吧。” 他看着她演。 凤宁弓着腰起身,一手深入袖兜握住了雪猫的爪子,依旧不遗余力藏匿它, “谢陛下...” 然后她侧身往旁边一让,等着裴浚过去。 裴浚饶有兴致看着她,立在她跟前三步远,没有要走的意思。 凤宁有些傻眼, “陛..陛下,您不忙吗?” “这里是御花园。”言下之意他在欣赏风景。 以前可没见您这么闲。 凤宁心里骂了几句,险些快要兜不住了,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那..那臣女可以告退吗?” 裴浚闲闲看着她,眼神写着两个字“你敢”。 凤宁就知道自己在劫难逃,深吸一口气,慢吞吞将小雪猫拖出来,随后硬着头皮问裴浚, “陛下,臣女捡着了一只小猫,它像是被爹娘抛弃了,您瞧它是不是怪可怜的?” 说来说去,就是想留下这只猫。 裴浚确实不喜欢阿猫阿狗,依着他的脾气便是送到宫外去养,可能是李凤宁模样与那小猫一般可怜,又或许是他闲的,他淡声道, “你可以养,却不能带去内宫。” 也就是说只能养在御花园。 凤宁喜出望外,小酒窝都笑出来了,“谢陛下隆恩。” 大约是高兴过头,她还傻乎乎地扶着小猫的头让它给裴浚下拜,“卷卷,快给陛下磕头谢恩。” 雪猫尾巴卷了足足三圈,凤宁临时起意给它取名卷卷。 卷卷显然比主人有骨气,它死活不跪。凤宁尴尬,不得已又把它藏起来。 裴浚也是第一次遇着这样的人,笨拙中带着几分天真。 他摇摇头,信步往养心殿方向去。 凤宁已经好几日没见着他了,目光忍不住追随他背影,他还是那般身姿笔挺,仿佛永远不会折腰。 她脱口而出, “陛下,臣女还有机会回养心殿吗?” 柔软的嗓音暗含一份百折不挠的毅力。 他不知道这个姑娘这么倔。 裴浚驻足回过眸,晚风和煦,轻轻拂动她的衣摆,她高挑地立在夕阳里,浓密的鸦羽被斜阳染上细碎的光芒,映着那张脸仿佛浸润在柔软的时光里。 裴浚神色罕见怔了一下。 11、第 11 章 也就那么一下,他很快回过神,神色严肃,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要学会量力而行,做自己最擅长的事,老好人并不值钱,你需要找到自己不可替代的优势,方能站稳脚跟。” 裴浚扔下这话便离开了。 上回在这里,面对她的“纠缠”,他回一句“以后不必再见。” 这一次给了她指引,教她为人处世。 凤宁那颗沉寂的心顿时死灰复燃,高高兴兴将卷卷掏出来,捏了捏它小脑袋, “傻卷卷,他是决定着你生死的祖宗,你不跪,哪日他心情不好,逐你出去。” 卷卷冲她哼了一声,那神情仿佛在说:他赶走了我爹娘,我才不给他跪。 行,有骨气。 凤宁无话可说,在万春亭须弥座底下寻了个地儿,给卷卷安置了个小窝,往后每日,她便多了一件差事,来御花园喂卷卷。 日子进入六月,皇帝与太后启程前往燕山行宫,每年皇亲国戚均在最热的六月伴驾前往燕山避暑,裴浚去年刚登基,诸务繁忙不曾去,今年在太后的提议下决定动身。 十八名女官均在随驾名单内,可把三位姑娘给高兴坏了。 这是凤宁长了十六岁第一次出城,她兴奋地掀开车帘四处张望风景,绵延的青山起伏不平卧在天际,几排灵燕不停在半空回旋,就连山坡顶上那片斜阳看起来也没那么刺目了。 “我早就在紫禁城闷坏了,盼着去行宫避暑呢。”章佩佩坐在马车里,一面扇风一面拿着主意,“你们俩都随我一道住。” 杨玉苏最怕热,干脆将小冰鉴抱在了怀里,“那可就这么定了。” 杨玉苏的父亲乃京兆府尹,需驻守京城,不曾随驾,以她和凤宁的身份住不到太好的宫殿,但章佩佩就不一样,不说旁的,太后就得将她安置在离皇帝近的地方。 章佩佩不是第一次去燕山行宫,她早就连地儿都选好了,“乾坤殿西北面的飞羽阁,地儿不算大,景致却极好,夜里山风拂过,凉爽得很。” 杨玉苏不无羡慕道,“除了陛下和太后娘娘,余下最好的地儿肯定是给你选。” 太妃们不曾随驾,后宫又无其他主子,可不就轮到章佩佩了? 帝王出京仪式繁琐,从上午巳时出发至下午酉时也就行到郊外三十里,离燕山行宫尚有一段距离,太后许久不曾出京,路上颇有些水土不服,裴浚只得下令扎营夜宿。 羽林卫和锦衣卫迅速布阵,以皇帐为中心,共扎了几十个营帐,安置皇亲国戚及所有随驾官眷。 车驾停下后,章佩佩忙着回章家的营帐给母亲和嫂嫂请安,杨玉苏的母亲虽没随驾,姨母却是来了,她心里也有些痒痒的,凤宁大方地挥手,“你们俩都去忙吧,这里交给我。” 她带着两名宫人将三人行装搬去营帐,累得气喘吁吁出来,便见柳海抖着一把拂尘往这边行来。 凤宁迎上去给他请安,“柳公公,您怎么来了?” 柳海一脸焦急的样子,“我的小祖宗,可别忘了自个儿是女官,得伺候陛下呢,呐,陛下在銮驾上看了一日折子,这会儿有些中暑,姑娘快些做些消暑的膳食给陛下送去吧。” 凤宁哪敢有说头,跟着柳海匆匆来到河边的厨帐,挽起袖子就给皇帝做莲子冰片粥,只用了两刻钟便做好,她捧着漆盘进了御帐,进去时,裴浚换上一件月白的长衫正倚在塌前看文书,杨婉与两位秉笔伺候笔墨,其中秉笔韩玉在读折子,裴浚口谕让他披红。 凤宁规规矩矩来到裴浚身侧跪下,将膳食奉上, “陛下请用膳。” 裴浚听得她嗓音这才抬眼看她一下,这里不是养心殿,凤宁来侍奉膳食也不算越界,他点点头算是应下了。 凤宁一时不知该出去还是留下,踟蹰了一会儿,裴浚像是看穿她的心思,头也不抬道,“去歇着吧。” 第一次这般温和与她说话。 凤宁抿了抿嘴退下了。 刚迈出皇帐没多久,杨婉跟了出来。 “凤宁妹妹,明日到了行宫,你可有地儿住?不若跟我一块住吧。” 十八名女官与寻常宫人不同,都是各宦官府上的大小姐,大多跟各府一道安置。 此次伴驾官宦均在四品以上,李凤宁的家人不够格来,现在李凤宁对她不构成威胁,杨婉心眼里还是很喜欢这个天真的女孩儿。 李凤宁笑眼弯弯道,“谢谢杨姐姐,我跟佩佩姐一道住呢。” 杨婉也不意外,颔首道,“成,若有烦难之处尽管寻我,我白日在乾坤殿后面的值房。” 二人正要分道扬镳,忽然瞥见两位年轻男子往皇帐走来。 左边一位生得面若冠玉,风度翩翩,右边那位则一脸孩子气,想是已约了明日要去哪儿行猎,他眉眼透着鲜活十分快意。 凤宁正要避开,忽然听见右边那少年嚷道,“子陵兄,咱们不跟燕承比,明日咱俩去狩猎,看谁能拔得头筹。” 那唤子陵的男子,温润一笑,“我可没功夫跟你去狩猎,昨日陛下下旨,吩咐翰林院在行宫举行经筵,准随驾子弟旁听,我要去听课。” 那少爷十分扫兴,“罢了罢了,那我跟你一道去吧。” 李凤宁听得“子陵兄”三字,脚步猛地一顿,忍不住侧眸望过去,那男子也步履从容朝她的方向行来,这一下瞧得更清楚了些,不仅模样出众,气质也十分不俗。 大约是察觉到有人打量她,韩子陵也偏了一眼,这一眼恰巧与李凤宁对了个正着。 他第一眼就为面前这姑娘的容貌给镇住了。 所谓国色天香也不过如此吧。 只是待视线落在她那身官服,韩子陵意识到不妥,慌忙收回视线,旋即给杨婉见礼,进了御帐。 一群世家子弟面见皇帝,杨婉不必侍奉,她下了台阶来,见李凤宁神色怔忡,轻轻抚了抚她肩头, “凤宁,怎么了?” 凤宁还有些不敢确认,她问道,“方才左边那位公子是何人?” 杨婉道,“永宁侯府的世子爷韩子陵。” 果然是他。 李凤宁抿着唇嘲讽地笑了一声。 这是杨婉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这般神情,凤宁一贯好性儿,可见她与这个韩子陵颇有渊源。 “你怎么突然问起他来?” 李凤宁收拾心情笑道,“没什么,他是我未来的姐夫,就多问一句。” 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她告诉自己不必纠缠。 杨婉却猜到事情没这么简单,目送她远去方回营帐。 一刻钟后,韩子陵从皇帐出来,下意识往李凤宁方才站的地儿看了一眼,不见人影,心头微微失落。 这种失落也不过是一瞬的事,御前的女官那就是皇帝的人,轮不到他窥视。 夏日的天黑得迟,夕阳落下后,天色依旧明明净净,裴浚用完晚膳,又沿着河边消了消食,水波荡漾徐徐滚至他脚下,这是登基以来第一次出京,回想上一回在湘州狩猎仿若隔世,他略略出了一会儿神,便见柳海匆匆寻过来, “陛下,大兀的使臣明日下午抵达行宫,鸿胪寺这边遣了精通兀语的少卿李巍迎接,李巍已到了帐前听后差遣,您瞧着见是不见?” 恐皇帝想不起李巍这个人,柳海特意提醒一句,“李巍便是凤宁姑娘的父亲。” 裴浚闻言低低觑了他一眼。 他自来记性很好,怎会不知李巍便是李凤宁那无良亲爹? “宣他觐见。” 少顷,裴浚穿着常服端正坐在案后,帘帐被掀开,一高瘦的中年男子躬身进来请安, “臣鸿胪寺少卿李巍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不仅姿态端正,礼仪也不出一点差错,嗓音更是嘹亮地很,裴浚心想他不去礼部当那唱名的礼官可惜了。 “平身吧。”他语气咸淡。 这是李巍第一次单独面圣,过去在奉天殿前远远瞧过几眼,只觉天姿伟仪,气度不凡,令人不敢仰望,是以今日见驾格外战战兢兢。 李巍从容起身,往皇帝再拜,“臣奉旨迎接大兀使臣,使臣将于明日下午申时抵达行宫,不知陛下打算何时接见?” 裴浚斜靠在圈椅,漫不经心应酬一声,“朕看他们的国书写着要敬献一样宝物给朕和太后?” “回陛下,正是如此。” “可知是何物?” 李巍思索片刻抬眸望着皇帝回,“据臣所知,好像是当年玄奘大师遗落在波斯国的一卷经书。” 太后信佛,笃爱搜集各类宝贵经文,又是玄奘遗宝,有格外的祭奠意义。 “不错。”裴浚想了想,“明日人到后,你先招待,等朕得闲再见。” 两国邦交也讲究策略,裴浚是皇帝,不是对方想见就见,必定要给个下马威。 这个道理李巍懂,他立即道,“吾主圣明,臣一定尽心竭力,不出差错。” 裴浚不说话了,继续喝茶,却见李巍踟蹰地立在跟前,欲言又止。 不知怎么,裴浚便想起方才李凤宁跪在他身侧的模样,还别说,父女俩相貌略有相似之处。 裴浚也不做声,就那么看着他。 李巍慌忙跪了下来,支支吾吾拱袖道,“陛...陛下,微臣还有一桩事想请示陛下。” 他方才进来时扫了一眼,只看到一名神色冰冷的女官在侧,不见李凤宁,据他所知,凤宁似乎进了养心殿,怎么不见人影呢。 裴浚看穿他的心思,笑笑道,“李爱卿还有何事?” 李巍满脸恳切道,“回陛下的话,臣有一女,名为凤宁,已进宫三月有余,她自来性子烂漫有些憨笨,就不知她侍奉陛下是否周到?臣在家里日夜悬心.....” 裴浚不等他说完便打断道,“既然蠢笨为何送入皇宫?礼部遴选女官甚有章程,李爱卿将蠢笨愚钝的女儿送来伺候朕,是不是有欺君之嫌?” 李巍闻言心头微沉,他本是有意在皇帝面前提一嘴,若是皇帝喜欢凤宁语气神态必定看出端倪,若是不曾见着,那么今日正好提醒皇帝有这么个人,凤宁得见天颜的机会便大大增加,怎么算今日都是万无一失,可没料到座上这位不按常理出牌。 他顿时磕头如捣蒜,“陛下恕罪,臣万死也不敢欺瞒陛下您呀,实在是小女生得烂漫可爱,颇有容色,礼部官员一眼也瞧上了,臣想着若她能侍奉陛下左右,是我们阖家的福气,臣.....” 不等他啰嗦,裴浚再次打断,“是吗?可事实是你女儿着实蠢笨不堪,前几日犯了错被朕逐出御书房。” 李巍面色一呆,心凉了半截。 这么说,皇帝早见了凤宁,不仅见了还没看上? 怎么可能? 这世上竟有见了凤宁无动于衷的男人? 李巍便是料定女儿一定能虏获圣心,方敢李代桃僵送她入宫。 这一下李巍冷汗涔涔,险些要哭了。 “陛下恕罪,是臣管教不周,给陛下添麻烦了,还请陛下给臣一个机会,臣一定....” 可惜裴浚依然不给他表忠心的机会,他闲闲地笑道, “李爱卿啊,朕呢,素来喜欢知书达理,蕙质兰心的姑娘,最好是大娘子所出,担得住事,那些姨娘养得庶女,无论生得怎般容貌,朕也看不上眼。” 李巍听了这话,嘴唇打了几个哆嗦,瞬间遍体生寒,皇帝这是明显已看穿他的算计,责备他将庶女送入皇宫李代桃僵,早知道皇帝喜欢大女儿那样的,他何至于兜这么大圈子? 这样的罪李巍当然不能认,他哭哭啼啼道, “陛下,凤宁是庶女出身不错,可她亲娘去世后一直养在嫡母身边,后来顺理成章记入嫡母名下,也算不得庶女呀....” 严格来说,只要记在嫡母名下,就算不得违背章程,礼部就是故意漏这些空子给各府择选最出众的女儿入宫。 可李巍千算万算没算到皇帝这么轴。 那死丫头这么没用吗? 李巍心里埋怨着,面上不停磕头请罪。 最后裴浚面色冷淡道, “出去领二十笞,其他的回京再跟你算账。”原是看着他要接待使臣的份上不急着料理他,不成想他非要往枪口上撞。 李巍这下哭都哭不出来了,往前爬了一脚,小心翼翼央求,“陛下,臣明日要迎接使臣,您这会儿打臣板子,臣担心....”旋即他话锋一转,“您看能不能这样,这板子先记着,等回京您哪怕打死臣,臣也毫无怨言。” 李巍害怕差事被人抢了,他越发没了出头之日。 可惜那俊美无双的少年天子,端得八风不动,“这就是爱卿你的事了,李爱卿,朕不希望看到任何人堕我大晋威风。” 李巍撞墙的心都有。 先笞他二十下,再逼着他带伤在炎炎夏日接待使臣,还不能弄出半点岔子来。 皇帝这是要整他呀。 笞刑与廷杖不同,廷杖重,笞刑轻,负责执刑的锦衣卫鞭笞得很讲究力道,没有很明显伤口,却疼得人五脏六腑抽搐,不至于叫李巍起不来身,也得让他吃点苦头。 * 营帐扎在一片水泊旁,地儿就那么大,李巍被笞刑的事很快传了出去,一介五品鸿胪寺少卿被打,也不是多么惊天动地的事,但凤宁得知消息后,整个人还是狠狠吃了一惊。 消息是杨玉苏带回来的,她看着凤宁泛红的眼,宽慰道, “傻丫头,你别为他担心,你爹这是恶人有恶报。” 凤宁想哭却极力忍住,“我不是为他担心,我就是心里难过...” 唯一的亲人也这样赤裸裸算计她。 最痛苦的不是亲人受难,而是她明明该心疼那个人,而那个人却不值得她疼。 翌日午时銮驾抵达行宫。 燕山行宫坐落在燕山脚下,依山傍水,蓊郁葱葱,四周伏卧一片绵延的山脉,很好地将暑气隔挡在外,太后一住进慈宁殿,顿觉神清气爽,连着晚膳也多用了几口。 这一日晚膳是裴浚陪着她用的,再无外人。 太后语重心长与他说起了婚事, “你年纪也不小了,先帝十五岁御女,没多久得了头一个孩子,可惜早逝,你如今也满了十八,再过两年该行冠礼,便可垂拱以治天下,论理该先立后再封妃,如今我也不逼你,好歹先纳两个可心人搁在身边,也能堵那些朝臣的嘴。” 太后眼见皇帝一个女人都不要,恐他步先帝后尘,只得让步,在立后一事上不再逼得那么紧。 裴浚歪在一旁捏着眉心慢慢颔首,“您的话我记在心上了。” 回到乾坤殿,敬事房的掌事果然如期而至,裴浚静静看着那些女官的乌木牌没有吱声。 绵延子嗣固然重要,可男女那档子事,他还真就没法将就。 他骨子里十分骄傲,什么都要最好的。 柳海瞅他神色不像是有兴致的,只得摆摆手示意人退下。 也难怪,这一批女官中,皇帝略微看得上眼的也就御前这几人, 梁冰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有些不知变通,且性子过于刚强,与可心人是毫不沾边。 杨婉能干端庄,蕙质兰心,偏生城府太深,至于章佩佩,既不肯吃苦,做事也没耐心,不堪大任,裴浚是哪只眼睛都瞧不上,要不是太后,这样的人也不该到御前来。 此二人因为首辅杨元正和太后的缘故,裴浚不可能要,他不仅忌讳外戚势大,更不喜人拿婚事做要挟。 数来数去,最合适的要属李凤宁了。 依着柳海来看,裴浚收了李凤宁最好,无论相貌性情均称得上万里挑一,更难得是她对裴浚是真心实意地好。 到达行宫第一日各家忙着收拾整顿,次日,姑娘们便耐不住忙不迭串门去了,凤宁原要跟着杨玉苏去外头玩耍,方下飞羽阁前的台阶,被梁冰遣来的小内使给唤住了, “凤姑娘,我家姑娘请您过去一趟,说是上回您整理的账目有些地儿不对,请您去瞧一瞧。” 凤宁心神一凛,二话不说辞了杨玉苏去了乾坤殿,乾坤殿后面特设一值房,专给御前的女官与司礼监秉笔办公,凤宁这一去顺带给梁冰打打下手,就忙到午时了。 用过午膳小憩片刻,前头传来消息。 “梁姑娘,李姑娘,陛下待会要接见大兀的使臣,掌印吩咐二位随驾。” 凤宁立即换上绛红的女官朝服,随梁冰一道赶去前殿。 沿着小门进入乾坤殿,顺着甬道抵达暖阁,越过硕大的紫檀雕花博古架便见皇帝正在接见使臣。 来了三人,打头一人头戴冠帽,肌肤黝黑,两侧头发往后顺过去汇成一个辫子,胸前挂着一套银饰,正笑容满面与裴浚介绍他们上贡的一套玛瑙兽首茶器。 但凤宁第一眼看到的不是使臣,而是她的父亲李巍。 李巍正躬身立在皇帝跟前,正将使臣所言翻译给皇帝听,兴许是挨了笞刑的缘故,他说话中气明显没那么足。 李巍全神贯注没有注意到李凤宁。 中途杨婉请梁冰做手书,吩咐李凤宁去核对今夜使臣晚宴的菜谱。 李凤宁去了一趟御膳厨,再回来时,被告知皇帝与使臣一行已前往太后所在的慈宁殿,她原是可以不必去的,可是回想父亲那苍白的脸色,凤宁又挂心,寻了到慈宁殿,刚到侧殿廊庑下,便见秉笔韩玉跨出门槛,问候着的小内使道, “李大人何在?” 小内使往前方隐在林子里的恭房指了指,“李大人方才身子不适,去了恭房。” 韩玉皱了皱眉,也没说什么,正要进去,瞥见了凤宁,立即堆了笑脸,“凤姑娘,您来了,快些随奴婢进来吧。” 凤宁惊讶地指了指自己,“我可以进去吗?” 韩玉笑道,“章姑娘方才还问起你呢,怎么不能进去?” 凤宁随他进了慈宁殿,原来太后与裴浚在正殿见使臣,章佩佩避来了侧殿,她迎着凤宁进来,嘘了一声,拉着她蹲在博古架往里张望。 使臣在礼部侍郎的指引下,将得到的那册玄奘遗宝献给太后,宫人接过捧好跪在太后跟前,将之展示给太后瞧。 太后满怀期待探过眸,一瞧上头密密麻麻一行行蚯蚓般的字迹,顿时皱了眉,她问礼部侍郎道, “怎么?既是玄奘大师的墨宝,怎的不是中原话?” 礼部侍郎也是第一次瞧见此物,顿觉头疼,“这...”他惊讶地看向使臣,勉强用蒙语与他交流了几句,幸在这位使臣也懂得几句中原话,双方沟通还算顺畅,那使臣回了一句,大意是这是大兀西征波斯国时,从人家皇宫掳回来的宝物,说是当年玄奘路过波斯国留下的经书,用的也是当地的语言。 玄奘精通西域数国语言已不是秘密。 太后得知真相颇有些失望。 她问使臣道, “这上头写着什么,你们可知晓?” 大兀使臣回了,他们说的是蒙语,与波斯语不一样,很遗憾不能为太后释疑。 太后指着经书与裴浚道,“瞧,蚯蚓一般的字,不晓其义,看着跟天书似的无趣。” 裴浚也没料到是这等情形,哂笑一声,宽慰老人家道,“李巍似乎颇□□斯语,待他过来与您老人家解说。” 太后于是问李巍何在,殿内静极了。 礼部侍郎当然知道李巍强撑当差的事,只能硬着头皮遣人去寻。 太后明显有些扫兴。 就在这时,杨婉身后的博古架处,突然传来一道清柔的嗓音, “太后娘娘,可否容臣女与您释义这册经书?” 殿内所有视线不约而同望过去,凤宁腼腆又紧张地从博古架后绕出,虽说那父亲十分无良,可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她终究要顾念着些,且她也不愿看到太后与皇帝失望。 太后还记得李凤宁,明显错愕,“你看得懂波斯话?” 这是凤宁第一次成为众人的焦点,她手心都在冒汗,能感受到各种意外惊讶的视线交织而来,而其中那个人第一次那么认真地注视她,不是过去的淡漠嫌弃不以为然,凤宁想起他在御花园的话,人要有一技之长,她仿佛被注入了莫大的勇气,郑重颔首, “是。” 12、第 12 章 “臣女少时曾随府上西席学过波斯语。” 李巍是鸿胪寺少卿,时常与各国使臣打交道,他府上请了会夷语的西席实在不奇怪。 礼部侍郎松了一口气,心想不愧是他当初一眼选出来的女官。 太后露出笑容,“那你来读给哀家听听。” 众人纷纷给凤宁让开一条道,凤宁双手合在腹前,缓步上前来,头顶那盏六面羊角宫灯的光影在她面颊晃,衬得那细腻瓷白的肌肤泛光,章佩佩跟了出来,立在杨婉身侧,朝凤宁的背影努了努嘴,满脸与有荣焉。 凤宁来到皇帝与太后跟前,她下意识往皇帝看了一眼,裴浚身着明黄龙袍坐在上首,还是那副朗月清风般的姿态,脸上并无往日慵懒的笑,而是认真地朝她微一颔首,凤宁暗暗吸了一口气,旋即来到太后身侧,从宫人手中接过那卷经书,缓慢读了起来。 “此经文名为《无垢明经》,释义是:如是我闻,一时薄伽梵.....” 凤宁的腔调悠扬婉转,若溪水淙淙,时而绕过错落有致的曲弯,时而抑扬顿挫汇入苍茫深海,太后听得入神,渐渐面带虔诚,其余人也似被那清扬的音调带入梵界。 唯独裴浚眉眼微垂,支手按着额心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在小案,面色沉寂并无明显变化。 “一切相遣无所遣,一切愿满无所愿,大威神力不思议,稽首如空无所住。” 一经终了,凤宁停下来,众人尚沉醉其中,迟迟不曾回神。 太后心头杂念恍若被一洗而空,神态也越发祥和,她看着凤宁问,“这瞧着一行行也没那么多字,怎的被你译出如此长篇大论来?” 凤宁弯下腰,指了指第一行给太后解释,一开口便是一句波斯语,听得太后微微一愣, “咦,你这腔调比方才还要好听,来来来,你用波斯文再读一读。” 众人纷纷来了兴致,视线也跟着热切几分,凤宁被瞧得面颊一红,“那臣女就献丑了...” 章佩佩在一旁给她鼓劲, “献什么丑呀,总之呢,在场也没人听得懂,即便错了也无妨啊。” 太后瞪她一眼,“皇帝跟前不许无礼。” 章佩佩往杨婉身后躲了躲,悄悄吐了吐舌。 凤宁见皇帝没有反驳,清了清嗓,捧着那卷经书继续读。 这一次大家注意力不在经文本身,而在她这个人。 那般玲珑剔透的模样,合着那把天籁般的好嗓子,真真叫人陶醉。 礼部侍郎方才弯下去的腰瞬间挺直了起来。 柳海看着凤宁颇有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悄悄去瞅裴浚的神色,裴浚神情依旧那般沉稳镇定,看不出端倪,只是那串新得的菩提子,从右手换去了左手。 李巍这厢匆匆打恭房回来,被人拦在了殿外,得知自己活计被人抢了,那个叫悔不当初,转而听说那人是凤宁,嘴巴张得鸭蛋大, 那丫头这是在皇帝跟前露脸了? 这板子挨得值啊。 下午申时三刻,日头西斜挂在树梢后,礼部侍郎引着使臣渐行渐远,太后乏了,由着宫人伺候入内殿歇着,嘱咐凤宁亲自将经书释义抄下,回头献给太后。 皇帝一行迈出慈宁殿,章佩佩跟着凤宁送至殿门口,还紧紧搂住凤宁的胳膊不放, “宁宁,好样的!” 她由衷替凤宁高兴。 凤宁腼腼腆腆的,目光忍不住往裴浚的身影追了追,那两个小酒窝深深嵌着,显得整个人灵动了几分,章佩佩忍不住捏了捏她的小酒窝。 这时前方石径传来柳海重重一声咳。 凤宁期期艾艾望着他,柳海往裴浚的方向努了努,示意她跟上。 凤宁心里一乐,朝章佩佩眨了眨眼,提着衣摆跟了上去。 凤宁跟在裴浚身后不远处,不敢靠得太近,只听得他在吩咐杨婉什么事,心里想的是她这算不算有了可以立足之势,她能回养心殿吗? 天知道她多么想回到养心殿,看着那么多出色的内侍女官一道在中枢忙碌,心中憧憬,短短那段时日让她深深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她虽然不算多么出众,可她也想出自己一份力。 走着走着便循着那人脚步到了乾坤殿正殿,周遭的人都退下了,只剩柳海在伺候皇帝净手。 柳海悄悄往一旁的桌案使了个眼色,凤宁这才反应过来,慌忙洗了一把手,前去给裴浚奉茶。 “请陛下用茶。” 裴浚往御塌上坐下,接过茶来,一面抿茶一面问她,“什么时候学的?” 他的神色还是那么淡,叫人窥不出他的喜怒。 凤宁回道,“臣女八岁那年,府上来了一位先生,他原是帮着爹爹翻译文书,后来爹爹见他学识渊博便聘他为西席,教臣女与姐姐认字习书,” 说到这里凤宁露出几分不好意思,“陛下也知道,臣女不大会读书,磕磕碰碰学得艰难,后来一日去寻先生讨教,偶然发现先生在读波斯语,臣女好奇跟着读了一句,大约是臣女有几分天赋,先生私下便开始授我波斯文...” 那被嫡母拘在后宅暗无天日的八年光阴,就是靠着学这些夷语熬过来的。 没有人与她说话,她便用不同的语言自己跟自己说话,她总是在小小的世界寻求独属于自己的快乐。 谁也不知道人生哪段际遇不会是虚笔,努力总有一日不会被辜负。 “臣女还会蒙语呢。”凤宁像是露出小爪牙的猫儿,眼神亮晶晶的,“陛下,您瞧着,可以让臣女回养心殿吗?”像是怕他反悔,她又小声提醒,“您在御花园答应过臣女的...” 又是那副乖巧地很好欺负的样子。 他怎么会有欺负她的念头呢? 裴浚拂去脑海这些思绪,轻笑一声。 懂得抓住时机展现自己的优势,也算长进了。 他没有理由不给她机会。 “朕说话算数,即日起调你入司礼监文书房,负责与夷邦来往的差事。” 被逐出后,又重新回到养心殿,凤宁是第一人。 凤宁眉梢变得飞扬,跪下来磕头谢恩,“谢陛下。” 被认可的感觉真好。 裴浚看着她兴奋的模样摇了摇头。 高兴了就笑,委屈了就哭,一点风吹草动都写在脸上。 裴浚适时敲打了她几句,“去将文书房的流程再过几遍,可不许再出岔子。” 丝毫没意识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叮嘱宫人莫犯错。 趁着皇帝处理奏折的空档,凤宁回到文书房,提笔将经书释文写下来,写完便呈给皇帝过目。 裴浚一瞅那字迹,顿时皱了眉,他看向凤宁。 凤宁绞着手,窘迫地将脸埋得很低,“臣...臣女会继续习字...” 裴浚念着方才那份惊喜,没有批评她,而是提醒道,“你可知决定一人高度的是什么?不是你的长处,而是短板,莫要叫短板拖了你的后腿。” 难得他肯耐心教导他,凤宁心里喜滋滋的,鼓起勇气往他奏折上觑了一眼, “陛下,臣女实在喜欢您的字迹,可以学您的字吗?” 裴浚的字迹苍劲挺拔,风格变化多端,时而蕴秀潇洒,时而雄浑大气,他的字如同他这个人漂亮,凤宁每每瞧了便心潮澎湃。 凤宁浑然不知自己提了多么大胆的要求。 模仿天子字迹可是大忌。 朝中有这样的臣子可是要拉出去砍头的。 裴浚真是不大明白李凤宁的脑子是怎么长的,他慢条斯理地看着她说, “嗯不错,你把朕的字学好,回头拟旨朱批这事都交给你了,朕的手谕亦可由你代劳。” 还不明白那就是蠢了。 凤宁打了个哆嗦,开始装傻,“啊,这可不成,臣女没这个本事,那臣女不学了。” 凤宁落荒而逃。 裴浚看着她的身影忽然笑出声。 不经逗。 凤宁回到值房,请梁冰帮着她誊抄一份,再送去给太后。 梁冰看了她字迹一眼,也是一言难尽,“《玄秘塔碑》不适合你,练《灵飞经》吧。” 李凤宁认真记下了,她这个人从来不骄不躁,十分谦虚,任何人给她的建议她都听得进去,且不遗余力践行。 次日御前几位女官入殿听差派遣,裴浚与内阁几位大臣议完事,回头看着几位女官,李凤宁站在末尾,神情始终比旁人多了几分鲜活。 无论他骂了她斥了她,始终泯灭不了她眼底那抹光。 “你的释文呢?”裴浚一面坐下来一面问她。 “啊?”凤宁愣了愣,与梁冰交换了个眼色,“臣..臣女恐自己的字迹污了太后娘娘的眼,便请梁姐姐帮忙誊抄了一份。” 裴浚眉头皱了起来,“往后每日从你手中过的文书都要梁冰誊抄一遍?” 他这个人严肃起来真叫人胆寒。 凤宁和梁冰同时跪了下来。 杨婉也不敢给二人说情。 至于章佩佩,她自个儿都是时常被训斥的主,头埋得比李凤宁还低。 凤宁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立即咬牙道,“那臣女这就重新去写。” 裴浚面无表情嗯了一声,已经开始看京城送来的折子,“写好给朕过目,你记住,你的字不好看丢的是朕的脸。” 他说这话时,杨婉多看了一眼李凤宁。 陛下什么时候有闲心指导人习字? 接下来其余几位女官一一回禀手头事宜,杨婉和梁冰从来一丝不苟,不叫裴浚费心,至于章佩佩,裴浚看了一眼她递上来的撘子,连指正的心情都没有,转手交给了柳海让他去处理。 凤宁就这么在行宫磨了四日,在第四日傍晚总算勉勉强强写出一份能看的字,既然是勉强入眼,那在裴浚这里还不值当夸赞,他什么都没说,扔给了李凤宁。 李凤宁颇为沮丧地带着释文回了文书房,杨婉看出她的心思,宽慰她, “别灰心,陛下就是这般,即便做得好也从来不夸人,他没斥责你便是好事。” 凤宁复又笑起来。 “我知道了。” 章佩佩和杨玉苏见凤宁到了行宫,日日埋首苦干,终于看不下去了。 二人强拉着凤宁起身,又催着她换了一身寻常的襦裙,一左一右伴着她往外走。 “今日说什么都不能留在行宫,我们带你出去耍。” 凤宁目光柔柔笑,“去哪儿?” 章佩佩胡乱想了一遭,“先去湖边垂钓,傍晚就在那儿烤鱼吃。” “这个主意好!”杨玉苏举双手赞成。 得令的宫人早早去准备鱼食鱼竿,并烤鱼的火具,三位姑娘高高兴兴前往行宫西面的水泊。 水泊紧挨着树林子,湖畔坐落几座亭台阁谢,早有姑娘少爷在此地结伴出行,章佩佩带着二人来到一处水榭垂钓,凤宁没干过这样的事,学了很久。 忽然间章佩佩鱼竿往下一沉,她惊喜地唤了一声, “凤宁,凤宁,快帮忙!” 这时,几道身影打水榭后方的雕窗路过,韩子陵听得“凤宁”二字,脑海如同炸开了一道雷。 这个名字,他当然不陌生。 早在八年前,祖母尚在人世就告诉他,她老人家给他定了一门婚,对方名唤凤宁。 那时他知晓对方门第,又是庶女出身,心中十分不喜。 可长辈定下的婚事,他无置喙的余地。 没过三年,祖母过世了,娘亲当家做主,说什么都不肯认那门婚事,愿意以银两补偿李家退了这门婚,却被父亲所拒绝,父亲认为人行在世,当诚信为先。母亲见明着不行,便暗地里想法子逼李家退婚,是以这八年,从不遣人去李府过问。 直到半年前,李府拿着祖母信物突然上门责问婚事,也不知长辈怎么商量的,最后定下他娶李家嫡出大小姐为妻,嫡出的总比庶出要好,都是李府的姑娘,他百无聊赖应下。 自那日在营帐外见了凤宁,心里便有些神思不属,那么好看的姑娘总叫人一眼难忘。 而今日恰巧又撞见了她,心里那沉寂的火苗骤然窜上来,御前的女官又如何,悄悄看几眼也无人知晓。 可现在他得知,她是李凤宁,是他原本该要娶的女人,就再也无法维持永宁侯府世子的从容。 身侧的同窗见他脸色时而白时而青,猛拉了他一把, “你做什么?你盯着谁瞧呢?”同窗顺着他视线瞥见了章佩佩,顿时急了,强行将他扯离水榭, “你疯了你,那可是御前的人,你吃了雄心豹子胆敢打她的主意。” 韩子陵逼着自己移开视线,咬着牙木木盯着面前的石阶,说不出话来。 那是御前的人? 不,她本该是他的未婚妻。 这个念头就跟藤蔓一般在他心底无线攀爬生长。 韩子陵最终没能按捺住性子,悄悄遣人跟踪凤宁。 他好歹得问句为什么吧,怎么突然就换了人? 凤宁从未垂钓过,手忙脚乱弄了一阵,也寻不到章法,章佩佩呢,钓了半日方才钓了一条小鱼,沮丧地打盹去了,最终胆大心细的杨玉苏独自完成了挑大梁的任务。 她成功钓上三条大鱼。 打算搭架子烤鱼,凤宁才发现原先随身携带的调味包落在官服里,又得去寻,可惜御前的文书房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去,凤宁只得亲自前往。 她沿着林子里边上的廊道往乾坤殿方向小跑,纤细的身影飘逸的襦裙,衬得她像是一只翩跹的蝴蝶。 行至拐角,被人拦住去路。 凤宁认出他是那日见过的韩子陵,面上的笑意顿时荡然无存。 韩子陵察觉李凤宁认出了他,心中一时五味陈杂,没有多少时间给他寒暄,他先是客气地施了一礼,旋即开门见山道, “李姑娘,我是韩子陵,我想问一句,你们李家为何换人成亲?” 李凤宁一听这半带责问的话,险些给气笑。 当初是韩家对她不闻不问,如今又怎么好意思来诘难她? 凤宁不欲在大庭广众之下跟个男子牵扯,遂压下辩驳的念头,神色冷漠道, “韩公子,这话您不应该问我,当问您的母亲和李府长辈,不管怎么说,你与我嫡姐已订了婚,咱们再无瓜葛,我如今在御前当差,还请韩公子自重。” 丢下这话,她便打算绕过他离开。 那韩子陵大约是知晓见她一面不容易,竟是伸手拦住了她的去路。 “李凤宁,你别忘了,你的信物还在我手里。” 凤宁脚步猛地一顿。 八年前娘亲前往城外青山寺拜佛,半路遇见永宁侯府老太君,一场意外叫二人投了缘,遂结伴下山,偏巧遇见山匪,娘亲奋不顾身救了老太君一命,却将自己给舍下了。 老太君在娘亲临终前许下婚事,当初交换的那枚信物就是娘亲的玉佩。 永宁侯府给她的信物早被父亲拿去,给了嫡姐,她的信物还在韩子陵手中,嫡母允诺,待二人成了婚便可顺理成章将信物要回,交还于她。 如今她对李府唯一的执念,也仅仅是娘亲那枚玉佩了。 * 今日午后天气转了阴,层层叠叠的阴云堆在天际,行宫颇有些闷热。 裴浚改去湖边的摘星阁午歇,午睡刚醒,喝了些解暑的凉茶,来到阁楼吹风。 风浪有些热,远处燕子低飞,怕是要下雨,裴浚换了一身黑色常服立在围栏处眺望山林。 好巧不巧瞥见远处李凤宁的身影,他从未见过李凤宁穿常服,是以第一眼没认出来,只觉模样有些眼熟,待定睛再瞧便发现了她对面的韩子陵。 裴浚微微眯起了眼。 13、第 13 章 面对韩子陵莫名其妙的诘问,凤宁最后忍无可忍就扔了他一句话, “你与我姐订婚那日,我就在府上,怎么不见你来寻我?如今这又算什么,做了恶事,还想立个牌坊?” 这话是三教九流的说头,韩子陵好歹是世家贵门长大的公子哥,没见过这种阵仗,被凤宁骂得面色胀红,羞愧难当。 “我.....”想解释,似乎又无从解释起。 恍惚记起那李夫人说李凤宁貌丑无颜,大字不识,他自是心中不喜,如今瞧来,他和李凤宁都叫她给骗了,若最初见了李凤宁,他绝不可能答应换亲,回过神来待要与李凤宁表个诚心,李凤宁已跑远。 “凤宁!” 裴浚立在高阁,旁的没听太清,就听得这句“凤宁”,痴男怨女那些事裴浚也没少见,就是没料到发生在自己女官身上。 韩子陵这是没拎清。 永宁侯一世英名竟是要毁在这个儿子身上。 裴浚不屑一笑。 雨来得急,去得也快。 傍晚酉时三刻,行宫一片烟煴,迷茫的雾气从燕山半山腰一路铺至行宫。 殿内彻底凉快了。 凤宁陪着章佩佩二人吃完烤鱼回到了行宫,今夜她当值。 正殿左右各隔出一间碧纱橱,左边那间摆着一间长塌,供皇帝小憩,夏日皇帝不大宿在这里,都是睡去东配殿的凉阁,右边这间碧纱橱又分出两间,一间当做茶水间,另外一间摆上几条长案,上头堆着如山的折子,供当值的女官与秉笔办公。 白日杨婉与梁冰将折子处理完了,她也没多少事,且裴浚事先交待过,不擅长的事不叫她插手,她主管邦交往来文书,这种文书不是时常有,凤宁今日不忙,最多预备着给皇帝研墨或准备茶水。 想起韩子陵一事,心里隐隐有些担忧,她这人一出神就爱咬笔头,专注起来也没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裴浚任何时候不可能刻意放缓脚步,是以从李凤宁身侧路过,见她毫无所觉,便有不悦。 低眸一瞧,赫然发现那姑娘在发呆。 裴浚脸色就更冷了,抬手拧着那串菩提子往她脑门一敲,冷笑声也从她头顶浇下, “李凤宁,当差的时候认真当差,可不兴胡思乱想,有什么事回去再琢磨。” 李凤宁当差从来一板一眼,这还是头一回出神,可见是因为韩子陵,她琢磨什么与他无关,他关心的是他的女官必须专心致志。 凤宁登时给吓醒了,慌忙提着衣摆跪下磕头, “陛下恕罪,臣女不敢。” 裴浚没做理会,已迈进正殿,踱去御案后了。 凤宁忙又起身,净手斟茶,捧着明黄漆盘进了殿内,给他奉好茶水,又准备研墨,裴浚忙着手头的事,自始至终不曾看她一眼。 直到后半夜,裴浚腹内胀痛,昏昏沉沉醒了。 守夜的是韩玉,他跪在裴浚脚跟前心急如焚,“陛下,奴婢这就去请太医。” 裴浚面色有些苍白,却还是神色镇定摇头,“不必,去煮壶热姜茶来便可。” 裴浚自来便对蟹黄过敏,每每吃一些便腹胀难受,此事只有柳海知晓,入京后他不曾告诉任何人,今日在慈宁宫用晚膳,有一道蟹黄包,他不慎吃了一个,膳后两个时辰无事,本以为就这么过去了,不曾想半夜发作。 天子也有许多忌讳之事,不能轻易叫人发现他的弱点。 韩玉此人胜在心眼不多,事事听命于皇帝,他连忙点头,“那奴婢去吩咐...” 又不放心御前无人,想起李凤宁在外头当值,便请示皇帝道, “陛下,那奴婢唤李姑娘进来侍奉?” 裴浚过去不喜女人近身,今日不知怎的罕见没反对,想是腹内难受得很,俊眉皱得紧,半晌方倦声道,“去吧。” 韩玉不假思索出了东配殿,去知会李凤宁。 等人一走,裴浚阖目平躺下,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个时候,他敢信任的竟然是李凤宁。 也对,她毫无城府,也没什么额外的心思,性子软糯好拿捏,不是她又能是谁? 凤宁趴在桌案打盹,得了韩玉消息,她一骨碌爬起来,沿着甬道往东配殿来。 凤宁脚步轻盈迈进东配殿,殿内无人,明黄珠帘拂动,隐隐约约瞧见一道身影卧在凉阁内,凤宁悄悄掀帘而入,见裴浚侧身卧着不动,走过去轻声唤了一句, “陛下?” 裴浚微微动了动眉睫,没有应她,只是扶着床沿看样子要起身,凤宁赶忙上前欲去搀他,裴浚不习惯被女人碰触,抬了抬手,凤宁见状,又退回来,隔着几步距离望着他, “陛下,您哪儿不舒服,要臣女做什么,您吩咐便是。”她满目担忧。 裴浚艰难坐起身,指了指床榻不远处的高几,稳住声线,“给朕倒杯热水。” 凤宁立即照做。 裴浚一口饮下去,没多久腹内翻江倒海,他紧忙扶着床栏起身,往净室去,凤宁焦急跟到屏风处,没有他的吩咐不敢进去,“陛下…” 裴浚连带腹中食物一道吐出,人顿时好受许多。 凤宁正担心呢,幸在韩玉及时赶了回来,他将姜汤递给凤宁,将裴浚扶出。 二人一个伺候裴浚喝姜汤,一个准备热水。 韩玉收拾妥当,又手脚麻溜去净室倒痰盂。 凤宁跪在一侧,洗了温热的帕子递给裴浚,裴浚躺下擦拭了一把脸,脸色渐渐转好。 他微微睁开眼瞥着李凤宁,凤宁专心致志洗帕子,袖口往上挽了三道,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乌黑的眉睫如细细密密的扇子,一眨一眨,挠人得很,除了已故的母亲,他从未这般瞧过一个女人,裴浚移开眼,阖目说道, “忘了朕提醒你的话?时刻谨记自己女官的身份。” 凤宁一愣,颇有些摸不着头脑,“陛下...” 下意识要开口问何意,可回想他的脾气,又不敢问,挠着头细细想了一遭,猛地回忆起当初在御景亭的事,凤宁顿时明白过来,闹了个大红脸, “陛下,臣女不是故意见外男的,实在是有些误会...”想必皇帝也没兴趣听她家里那些乌遭事,只管闷头保证,“陛下放心,往后臣女再也不见他。” 李凤宁心地实诚,她说话必定算数,裴浚就信了她,也不再多问。 他最不喜李凤宁犯蠢,惹人闲话,御前的人若是连这点城府都没有,迟早要出事。 裴浚素来要求极严,别说杨婉和梁冰,就是章佩佩在男女之事上也十分谨慎,绝不授人话柄。 裴浚腹内被热辣辣的姜汤抚慰,困倦渐渐涌上来。 凤宁跪在榻前不敢说话,直到均匀的呼吸传来,方知道他睡着了。 凤宁忽然紧张地连呼吸都忘了,她从未离他这么近,过去想看又不敢,那么眼下,是不是可以大着胆子瞧了。 他的眉眼真的格外好看,褪去了平日的锋利,在晕黄的灯芒下显得无比柔和。 窥测天颜是大不敬,凤宁又自觉地捂住脸,转念一想机会难得,忍不住偷偷漏开一条缝,这条缝恰巧框住他尖锐的喉结,那喉结覆着薄薄的皮肉上下翻滚.... 凤宁猛地闭上眼再也不敢看了。 眼神不敢乱瞄,脑子里却开始胡思乱想。 所以他方才不搭理她,难不成是因为韩子陵的事? 凤宁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他到底是因不喜她犯错而生气,还是因为旁的....乌糟糟的心怦然乱跳,凤宁赶忙止住念头, 她还真是什么都敢想。 无非是认定女官是皇帝的人,不许她做出格的事,有损皇帝威严罢了。 换做是佩佩姐,他也照样会动怒。 这么一想,凤宁心底那汪水又平了。 起身准备退去外间,发觉他那只修长的胳膊垂在榻沿,凤宁犹豫再三,小心翼翼捧着他手臂,将之往床榻上搁,指尖碰触到他结实的肌理,生了烫意,连面颊都给蒸红了。 做完这一切,她慌忙退去外间,立在帘外深呼吸一口气。 * 凌晨卯时初刻凤宁与杨婉换班回了值房歇着,午后方满嘴哈欠回到乾坤殿。 杨婉见她神思不属便劝道,“你去里头歇一会儿吧,外头有我呢,陛下若是唤你,我再告诉你?” 凤宁可不敢,摇着头道,“还是算了吧,万一被陛下逮着,我可是在劫难逃。” 杨婉比谁都清楚裴浚的脾气,自然不再多劝。 二人一道进去侍奉。 裴浚发现今日的李凤宁有些古怪,每每看到他,眼神忽然就躲开,面颊红彤彤的,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 昨晚发生了什么? 他当然不会怀疑李凤宁对他做了什么,给李凤宁十二个胆她也不敢,难不成他把李凤宁怎么了,这个可能性也不大,可她这副羞答答的模样总该有个缘由。 裴浚皱眉。 午后忙着会见大臣无暇理会,到了傍晚趁着杨婉与其余秉笔出去当差时,他传李凤宁进来奉茶。 裴浚懒洋洋地靠在龙椅,眼神一动不动睨着她,语气平淡,“现在没人了,有什么事就说。” “啊?”凤宁眼神明显有些飘忽,一脸做了坏事被抓个正着的彷徨无助, “陛下,臣女没有什么事...” 凤宁嘴上否认,心下却急如热锅蚂蚁,自昨夜看了那副喉结,白日补觉一直在做噩梦,梦里全是裴浚那张脸,甚至梦到他揪着她衣襟亲口告诉她,不许她见外男,醒来顿觉羞耻极了。 这事她从未与任何人说,陛下是怎么察觉不对的。 难不成陛下厉害到连梦都猜得着? 裴浚看着那张自以为掩藏得很好的脸,无语凝噎。 他昨晚一定是病糊涂了,竟然唤李凤宁侍疾。 “你实话实说,朕不怪你。”他好脾气引导。 裴浚眼神极深,深到仿若一个旋涡要将人吸进去,凤宁压根不敢与他对视,恐再看他一眼就被他窥见了秘密,干脆把心一横,垂下眼道, “陛下,臣女真的什么事都没有,昨晚您睡着后,臣女就跪安了。” 那神情委屈地仿佛他再问一句她就要哭。 裴浚舌尖微微抵着齿关,神色复杂看着她,最终放弃。 罢了,即便真的对她做了什么也无妨。 名正言顺。 裴浚没放在心上。 但不妨碍他吓唬吓唬李凤宁,于是他幽幽盯着她, “李凤宁,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 凤宁一呆,完了完了,这都能被他猜到。 他真是妖孽呀。 凤宁把红彤彤的小脸一捂,磕在地上,带着哭腔, “陛下,你误会了,臣女什么念头都没有...臣女忽然有些内急,陛下若无事,可否容臣女告退?”说完不等皇帝发话,她已捂着小腹逃开了。 明显心虚,难不成他还说对了? 过去嚷嚷着要离开皇宫,如今非要往养心殿钻。 为的什么,裴浚心知肚明。 14、第 14 章 韩子陵的祖父乃孝宗朝桥头堡一役的主帅,因军功得以封侯,韩子陵父亲子承父业,少时是边将之翘楚,去年江滨之乱后,被调回京城任京营团练使,掌管京城防卫,是手握实权的侯爷之一。 到了韩子陵这一代,他生得芝兰玉树,颇好读书,遂打算改从科考入仕,韩家无论门楣根底还是权势在京城皆是首屈一指。 自那日被凤宁急眉赤脸骂了几句,韩子陵颜面扫地,回来郁郁寡欢。 他质问母亲为何换人,韩夫人心里也不得劲,凭着儿子这份出色京城什么媳妇挑不着,却要屈就一个李家女,只是事已至此,也只得逼着儿子接受这门婚事。 “李家那日的态度你也瞧见了,拿着你祖母的信物耀武扬威,我不答应,你父亲非要认,我能奈何?嫡女总比庶女要好吧,再说了,那李夫人承诺好好给女儿置办嫁妆,至少往后你媳妇嫁进来,不用咱们贴补。” 韩家当然不缺银子,可总比娶个没有家底的庶女要好,这也是韩夫人两相其害取其轻的决定。 可千算万算没算到那李凤宁生得无比貌美,被儿子一眼看上了。 这叫什么,报应吧? 韩夫人见儿子绷着眼角急红了脸,只得耐心劝道,“事儿已经这么着了,你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她如今已是御前的人,哪怕你再不甘心也无济于事。” 韩夫人说完这话喝了一盏茶,嘲讽一声,也不知是讽自己还是讽李家。 韩子陵被气得一宿没睡。 韩夫人到底心疼儿子,翌日见他脸色不好,又许下空头诺言, “你呀别急,再过一年半载她便要出宫,若是被陛下留下咱们便死了心,若是被放出宫,咱们再将她迎进门不是?届时效仿娥皇女英共事一夫,让她做个贵妾也算一桩美谈。” 韩子陵听了这话,脸色顿时一变,“您的意思是让我先娶她姐姐,再纳她为妾?” “她本该是我的正妻,您却要贬妻为妾?亏您敢想!” 韩子陵丢下这话便起身往外走。 侯夫人见他气冲冲离去,给呕了个倒仰,指着他背影与嬷嬷怨道,“瞧,他一贯温润孝顺,如今却为了个女人跟我唱反调?” 嬷嬷只得耐心劝着,“一时被美色迷了眼也是寻常,依老奴瞧,您不如给世子爷安排个通房....” 嬷嬷的意思侯夫人听明白了,可侯夫人到底还是有成算,摇头道,“不可,嫡子出生之前,不能纳妾。” 再说韩子陵这边,他三托四请,终于见到了李巍。 李巍这几日忙着欢送使臣,又配合着礼部和户部与使臣谈判互市一事,还真是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 乍然瞧见未来女婿,李巍神清目和,笑吟吟问,“贤侄寻我有何事?” 二人寻了一处亭子说话,风浪一阵盖一阵,倒也凉爽。 韩子陵朝他郑重作了一揖,神色严肃道, “李伯伯,过去子陵受长辈蒙蔽,不慎接受了李府换亲,可如今思来想去十分不妥,我祖母为凤宁妹妹的母亲所救,这门婚事就换不得人,故而子陵恳请李伯父替我做主,将婚事换回来。” 李巍一听傻眼了。 他那小女儿好不容易入了陛下的眼,进御前侍奉,现在韩子陵想调转头娶她? 更重要的是,“你你你...你想跟英儿退婚?” 韩子陵面不改色道,“没错,待我回京,便将云英妹妹的庚帖还回去,我坚持娶凤宁妹妹,还请伯父做主。” 李巍简直听到了天大的玩笑似的,急眉赤眼道,“你疯了你,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要不,这话你与你爹爹说去,问一问,御前的人还要不要得回来?” 韩子陵倒也祭出了杀手锏,“我不管,总之,我会将云英妹妹的庚帖退回,若是能娶到凤宁,我无话可说,如若不然,我也不娶妄夺妹妹婚事的女人。即便李伯父寻我爹爹也无用,我不想娶的女人,他还能强按头不是?” 韩子陵撇下这话,再作了一揖,便快步离开。 李巍一口血涌上来,险些跌在亭台。 这都是些什么事呀。 * 说到内阁商议与大兀互市一事,这也是大兀使臣此次进京的目的,前些年先帝在世,两国交战民不聊生,如今大晋换了主人,大兀这边也想重修旧好,互市通边,以缓解牧民生活所需。 裴浚是同意的,但他目的不仅于此。 近些年海寇频繁犯禁,东南水军损失惨重,先帝下令实行海禁,江南赋税吃紧,百姓也渐渐捉襟见肘,裴浚暗想,在他肃清东南海患之前,可将西北边关门户打开,疏通陆路商贸。 他想重启路上丝绸之路。 此举遭到内阁首辅杨元正强烈反对。 杨元正年逾古稀,是位守成的阁老,只盼望着年轻皇帝改弦更张,与民生息,慢慢恢复国力,裴浚的法子在他看来,初衷是好的,却颇有风险。 裴浚也不恼,他想了个辙。 趁着使臣拜访之际,命国子监在银雀台进行经筵,其中提到汉武治国,便有出使西域使中原文物远拨的辩论,文武大臣亦是坐而论道,憧憬丝绸之路之辉煌故景,如此声势渐渐浩大,百官无不称庆,赞吾皇深谋远虑,已经容不得杨元正不答应。 裴浚于是将户部尚书梁杵单独拧出来,让他领衔操持此事,如此一来,也达到分化内阁的目的,梁杵曾是首辅杨元正门生之一,后来从状元一路位列台阁,是位极有干才的臣子,裴浚迟早要料理杨元正,但他欣赏梁杵,不愿看到他牺牲在党争之下。 章佩佩与凤宁借着女官的身份在碧纱橱旁听,章佩佩看着坐在上首闲庭信步的年轻帝王,目露仰慕, “凤宁,你知道我喜欢他什么吗?就是这份该死的魄力。” 女子慕强,更何况是裴浚这样手腕老道才貌俱佳的帝王。 凤宁也在心里笑着说:我也喜欢呀。 因着这项国策,身为帝王便想更多了解西域风土人情,东厂和锦衣卫替他搜罗了不少书册回来,有些是中原人走访西域的游记,也有些域外书籍,裴浚便吩咐李凤宁帮他译书。 凤宁就这么在行宫忙了十来日,交上去两册书,还有两册书里头涉及不少地名,凤宁拿捏不准,打算回京后请教西席先生。 凤宁不算特别能干,却是一板一眼,极其细致认真,她不想囫囵吞枣。 裴浚欣赏她的严谨。 他忽然发现,当初莽莽撞撞的小姑娘渐渐走上正轨。 日子一天天过,就这么来了行宫将近二十日,眼看即将到归程,而凤宁的差事也告一段落,章佩佩便提议道, “宁宁,燕山绕过去有一个关隘名为西山关,那里有一座古城,是商贾集散之地,必定有不少便宜的好东西,我呀打算带你们俩去逛一逛。” 凤宁一听逛集市便有些窘迫,她支支吾吾站起身,“谢佩佩姐好意,我就不去了,我还要替陛下翻译文书呢。” 章佩佩与杨玉苏相视一眼,一左一右架住她,“凤宁,你可别诓我,我已经知道你交了差,余下那些等回京再忙,你来了这么久,还没出过行宫呢,等回了紫禁城,你可就再也没机会了。” 凤宁方才十六,正是贪玩的年纪,又怎么可能不爱出门,她不肯去,是因为没有银子。 凤宁母亲去世突然,手里也没多少体己,嫡母又是个笑面虎,将小小的她糊弄的一愣一愣的,说什么月例银子都替她攒着给她出嫁用,这八年她没摸过银子什么样。 入宫那日,夫妇俩倒是塞了些银子给她,总共十两,偏生入宫后处处被毛春岫刁难,她私下只能用银子买通那些嬷嬷内侍,方能混饱一口饭,不让自己被人欺负。 宫里人见过大阵仗,一点小银子怎能入他们的眼,一来二去,凤宁手里只剩下二两银子,这是她压箱底急用的银钱,万不能动了。 章佩佩不知里情只管怂恿,杨玉苏却心如明镜,她轻轻扯了扯凤宁的袖口,“好丫头,你都没出过远门,这次有御林军开道,可威风着呢,你就跟着咱们去玩,吹吹风散散心,可好?” 心里想的是凤宁看上什么,她给买。 凤宁见二人满眼期待,最终咬了咬牙,“成,我去。” 她不是怕没银子花,她就是怕姐姐们为她使银子。 她不爱给人添麻烦。 章佩佩先去慈宁宫告了假,带着二人来到乾坤殿给裴浚请安,顺道便把意图给说了。 裴浚正在习字,一抬眼就看到凤宁腼腆地立在章佩佩身后。 这姑娘最近确实累坏了。 “去吧。”他准了。 这时身侧柳海瞥了瞥其他女官,顿生主意, “万岁爷,您瞅瞅,要不今日给姑娘们都放个假,着御林军送她们去玩一程?” 裴浚摆摆手算是应下。 柳海一声令下,姑娘们都高兴坏了。 唯独梁冰没有什么反应, “你们去吧,我一人在御前当值。” 别看梁冰出身富贵,她从不爱吃喝玩乐,也不喜胭脂水粉,早在入宫前,她便替母亲将府上诸事打点的井井有条,入了宫也是裴浚左膀右臂之一,她爱忙公务,越忙越带劲。 户部尚书梁杵曾说梁冰若托胎成男儿,必定扬名万里。 梁冰冷笑,“即便我是女儿,我亦可扬名万里。”遂主动报名入宫当女官。 梁冰是唯一一位冲着女官职务入宫的姑娘。 杨婉这次难得褪下官服,与梁冰道,“梁妹妹,那我可就不陪你了,我也出去玩一会儿。” 章佩佩带着凤宁二人回到飞羽阁换衣裳,出门不易,姑娘们都要好好拾掇一番。 凤宁没甚鲜艳裙子,带入宫的衣裳都是姐姐当年的旧衫,杨玉苏看不过去,“可惜我的衣裳你穿不上。” 她比凤宁胖一些。 章佩佩正在梳妆台前画眉,含笑瞥着凤宁道,“穿我的。” 片刻宫人入梢间挑了一身海棠红折枝襦裙出来, 章佩佩道,“这是前几日新做出来的,我还没穿过,送给妹妹你了。” 凤宁入宫这么久,眼已识货,看得出这件料子极好,用的是最上等的小重锻香云纱,凤宁摇头道,“这是太后娘娘赏你的料子,若穿在我身上,恐娘娘骂我不识好歹,姐姐要是赠我衣裳,便换件寻常的。” 章佩佩无法,换了件章府带来的旧裙。 虽说是旧裙却丝毫不旧,谁叫章佩佩有一整间屋子给她安置春衫夏裙呢。 这是一件浅绿色柳条纹的挑线裙,外罩姜黄色的短臂,一抹翠绿的腰带系住那盈盈不堪一握的腰身,衬得她似水灵灵的花骨朵儿。 章佩佩看着心都软了。 “怎么有这么好看的人儿,我要是男人,我就娶了你。” 凤宁被她逗得一乐。 一伙人簇拥出门。 杨婉与锦衣卫都指挥使的女儿张茵茵,兵部尚书的女儿陈晓霜坐一车,瞧见她们三人匆匆赶来,连忙招手,“就等你们了,快些上车吧。” 十几名女官分坐五辆马车浩浩荡荡前往西山关。 后来命妇们得了消息,听闻羽林卫开道,纷纷登车跟上,队伍越来越壮大,热热闹闹地像送嫁似的。 章佩佩的马车内搁着冰鉴与瓜果,三位姑娘一路有说有笑。 刚绕过燕山,行驶至一处开阔地带,杨玉苏忽然听到车外传来几声,“驾!” 其中有一道嗓音无比中气十足,也无比熟悉,她脸色僵了一下,慌忙将手里瓜子给扔下了。 凤宁见她脸色不对,悄悄掀帘去瞅,瞥见一身着黑衫的高大少年带着几人跃在队伍前头。 凤宁不认识却是觉得有些古怪,她看着杨玉苏。 章佩佩敏锐察出不对,八卦之心熊熊燃起,迅速往外觑了一眼,便认出那人, “咦,燕国公府的世子爷燕承?你认识他?”后面这句话是问杨玉苏。 杨玉苏将脸往膝盖一埋,干巴巴道, “不认识。” 章佩佩何等人物,立即看出端倪,“哟,我看不是不认识,而是熟得很。” 凤宁想起来这号人物,“咦,是去年七夕送你一盒绢花的那个?” “什么绢花呀?燕承送你绢花?”章佩佩嗓门拔的老高。 在她印象里,燕承可是京城的小霸王,无法无天的主,他会给杨玉苏送绢花? 吓得杨玉苏赶忙捂住她的嘴, “我的祖宗诶,您小声点,咱们什么身份您不知道吗?” 章佩佩飞快将她手指给掰开,“老实交代,否则将你扔下车。” 杨玉苏只得一五一十告诉她,原来早些年她与燕承在一场马球赛上不打不相识,燕承对她一见倾心,从那之后便日日往杨府门口来蹲。 起先还好,后来杨玉苏听说燕承有一青梅竹马的表妹,而燕夫人便是属意那位表姑娘做儿媳,杨玉苏岂是给人做小的性子,自那之后便回绝燕承,燕承不干,缠得紧。 杨玉苏与凤宁吐苦水,“凤宁,我入宫来,一是为了跟你作伴,二也是为了躲他。” “两年后,待他成了亲,我便出宫另行他嫁。此事我母亲已在太后跟前过了明路,陛下心里也是有数的,所以我跟你们不一样。” 她不会给皇帝做妃子。 章佩佩十分惋惜,“燕承的表妹是青齐名门,琅琊王氏出身,燕家还真不大可能毁了那门婚。” 杨玉苏轻嗤一声,“谁要他毁?我早就相中了我们府衙一推官之子,他少有才干,学问也好,等我出宫,就嫁他。” 章佩佩心知她是气话,却还是劝道,“你别胡来,一个推官之子哪有本事娶你这四品大臣之女?我告诉你,你可以不嫁燕承,可也千万别轻易把自己交待出去?女人,不要轻易下嫁。” 二人在这商讨一番男婚女嫁之事,就看到凤宁乖巧地抱着膝盖看着她们俩说话,那双眼干净地跟葡萄似的。 章佩佩点了点她眉心, “你呀,就什么都别想,陪我留在皇宫。我呢,一定要当上皇后,罩着你一辈子。” 凤宁被她说的脸红,将脸埋在掌心,“陛下可看不上我。” 章佩佩气道,“他若看不上你,就是瞎了眼。” 话未说完,再次被杨玉苏捂住了嘴。 “祖宗,你有人罩着,我们可没有,别再连累我们了,你下车吧。”杨玉苏嫌弃道, 章佩佩哈哈大笑。 至午时抵达西山关,杨婉早就安排了人收拾一件客栈来,专供姑娘们用膳。 羽林卫守在外头,闲杂人等不敢进来。 燕承与韩子陵就坐在对面的酒楼,手里抓几个包子,目光带着狠劲瞪着这边窗内的杨玉苏。 韩子陵这几日心情恹恹,原不打算出门,直到听说凤宁也来了,遂与燕承一道赶来。 杨玉苏和燕承的事,韩子陵也有所耳闻,别看他自己心里一派愁肠,劝人倒是很有本事, “燕兄,毕竟是御前女官,你现在可得收敛一二。若是惹了陛下不快,可就麻烦了。” 燕承轻哼一声,“她哪里是要嫁给陛下,她分明就是躲我!” “不就是两年吗,我等她两年,看她出来还有没有话说。” 韩子陵倒是一针见血,“燕兄,关键不在她而在燕府,燕府若是正儿八经上门提亲,杨家能不答应?” 京兆府尹不过一四品官,燕国公府却是世袭罔替的阀门。 杨家没有理由不答应。 这话捅到燕承心窝子。 他闷闷咬了一口包子,扔下一锭银子,先出了门。 宴毕,姑娘们三三两两往集市去。 西门关的集市,成回字形,有里外两个四合院落,当中一条笔直的官道通向西门关,将集市划分成两半。 羽林卫已经清场,只许官宦贵女与夫人们闲逛,就连燕承等人也没被放进去。 西门关集市不比京城,除了一些南来北往的行商与当地坐商,更有不少老百姓在此摆摊,集市十分热闹,没有特别的繁华,却是有一种别样的人间烟火气。 也有些许西域来的胡商在此做买卖,操着一口蹩脚的中原话,逢人露出一口白牙,赠上一小盒迷迭香,倒也惹得贵妇们流连驻足。 章佩佩花钱素来大手大脚,见一样买一样,身边的侍女已揣了几篓子宝贝,她还没个消停,对着凤宁也很大方,挑了一盒最精致的绢花,“呐,这个送你玩。” 凤宁双手背在身后,只管摇头,“我每日要在御前当差,一身官服,一支玉簪,其余的什么都不许用,你给我也是白搭。” 章佩佩气得瞪她,“你不是怕陛下不喜欢你么,等回头得了机会,我给你置办一身新裙,再戴上这支绢花,还不迷死他?” 凤宁脸一羞,大约是觉得她口无遮拦,拔腿就跑了。 杨玉苏狠狠剜了章佩佩一眼,“祖宗啊,你以为人人是你。” 章佩佩看着落荒而逃的凤宁,笑弯了腰。 凤宁是故意跑开的,方才章佩佩已赠了一支湖笔给她,她不能再要旁的。 杨玉苏追了过来,见她停在一处笔墨铺子,也不用问她,径直买了整整一套,打算回去给她。 凤宁一眼看出她的用意,板着脸道,“我不要,你买了我也不要。” 她早就问过,一支上好的湖笔要一两银子,一卷宣纸要五百钱,墨锭也不便宜,至于砚台那是想都不敢想。 “谁说给你的,我自己用。”杨玉苏瞪回去。 凤宁小嘴一咧,“我认识你这般久,何时见你认真习字了?” 杨玉苏懒怠与章佩佩有的一拼。 杨玉苏看着倔倔的凤宁,眼眶忽然泛了红,“咱们俩什么交情,我还指望将来你得了盛宠提携提携我呢,我现在是巴结你,明白吗?” 凤宁不理她,见杨婉在不远处一个书铺挑书,跟了过去。 杨玉苏看着她背影气得跺脚。 凤宁冲杨婉唤道,“婉姐姐。” 这一声婉姐姐那个叫清脆。 杨婉这个时候忽然能明白,为何冷情冷性的皇帝对凤宁另眼相待。 她真的有一种天生招人喜欢的魔力。 杨婉瞥了一眼她身后干瞪眼的杨玉苏,心里透亮,轻轻揽住跑过来的凤宁,牵着她进了书铺, “凤宁妹妹,我发现这里有些蒙语古册,你帮我挑一挑,我想买几册回去。” 不一会,凤宁替她挑了几册,杨婉又接着道,“可惜我看不懂,不知道妹妹能否帮我译出来,当然,我也不会叫妹妹白耗功夫,我给你算银子。” 凤宁抱着书册瞪她,“姐姐何故说这样的话,你平日很照看我,我替你译几册书又何妨?这都是小册子,不碍事。” 这个时候就显示出杨婉的聪慧来。 “既然你拿我当姐妹,就不要跟我见外,你帮我译书,需要笔墨,我多送你一些,你就别跟我计较了。” 凤宁总不能拿着宫中的笔墨做私活,想了想最终应下。 等杨婉牵着凤宁离开时,朝杨玉苏眨了眨眼,杨玉苏耸了耸肩,心想不愧是御前第一人,做事滴水不漏。 裴浚带着侍卫前往西边狩猎,顺带巡视关隘,于下午申时抵达西山关。 西山关是一座古老城池,上方矗立一座三层高的城楼。 裴浚负手立在女墙处,眺望底下窸窸窣窣的集市。 方才凤宁的一举一动皆落在他眼里。 他虽不食人间烟火,却有一双无比锐利的眼,自然看透凤宁的处境。 他皱着眉偏头问随驾的司礼监秉笔韩玉, “御前女官没有俸禄吗?” 韩玉想了想答道,“回万岁爷的话,女官自然是有的,但是这一批女官不一样,礼部和内阁指望她们给您做皇妃,原不是让她们来干活的,当初商议过俸禄一事,前礼部尚书毛大人说这些姑娘非富即贵,不在乎那点俸银,不如省了,也算讨您一个好。” 裴浚当时不同意纳妃,礼部不敢花他一分银子。 裴浚明白了,目光追着李凤宁的背影,“补上吧,把过去几月全部补上。” 韩玉问道,“按什么规格补?” 裴浚睨着他问,“你一月俸禄多少?” 韩玉讪讪一笑,“奴婢怎么能跟这些姑娘们比,”又道,“奴婢一月俸禄三两银子。” 裴浚不假思索道,“按一月五两银子补,从朕私库里出。” 一月五两那比得上司礼监掌印了。 韩玉无话可说,皇帝用自己私库养未来的妃子,谁也挑不出不是。 这笔账两个时辰后报到梁冰手里。 梁冰父亲乃户部尚书,她自小精通账目会算,养心殿的账大多从她手里过,身在御前,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梁冰门儿清,她二话不说将账目记上,支了对牌给韩玉,让他去领银子。 是以凤宁回到乾坤殿后值房时,便有人将三个月的俸禄银子给送了来。 “一共十五两银子?这么多?” 于其他姑娘来说连锦上添花都算不上,于凤宁而言便是雪中送炭。 她早听爹爹抱怨过,大晋官员俸禄不高,当朝一品大学士一年也才一百二十两俸银,她当差三个月不到,竟然得了十五两银子。 她从未见过这么多银子。 凤宁兴奋地抱着银子美美睡了一觉。 柳海夜里听说这事,忍不住调侃了皇帝一句, “陛下如今也识得人间疾苦了。” 宫里没得家里补贴的,可不就是一个李凤宁? 裴浚没理他,他当然不认为自己在偏袒李凤宁,十八名女官一个没落,他公平着呢。 15、第 15 章 凤宁的快乐很简单。 她打算拿这十五两银子再去一趟西山关,力所能及买些用具。 她当然不会一个人去,这样不太安全,她很懂得保护自己。 六月二十三这一夜是凤宁当值,翌日她歇了一上午,至午后便来到裴浚跟前告假。 “陛下,臣女发了俸禄银子,想再去一趟西山关,可以吗?”说完这话,她还笑眯眯地兜了兜装着俸禄银子的香囊。 裴浚正在批复大臣问安的文书,搁笔看着她,女孩儿生得一张格外白净的脸,与她这个人一般清澈透亮。 十五两银子而已,于帝王而言连微末都算不上,他没料到凤宁这般高兴,他不是很能理解,却予以尊重。 “朕安排侍卫护送你去。” 五名羽林卫护送凤宁前往西山关,这一次她高高兴兴来到笔墨铺子前,翻动摊位上的各色各物,琢磨着买些什么,宫里会分发墨锭,墨锭用不完,砚台每名女官也发了一方,宣纸和湖笔却是有限,她习字宣纸耗得快,偶尔一支笔用乏了又可以换新笔,于是她狠买了几沓宣纸,挑了几只中等的湖笔,狼毫,羊毫均有。 又转去书铺买了几册书。 这一下花了足足八两银子,凤宁也不心疼,下月不是还有俸禄么? 临走前,年轻爱美的女孩儿最终来到绢花铺子前。 她挑了一对仿点翠的绒花,藏在袖兜里,欢欢喜喜回了行宫。 这种快乐没有人能明白,她终于靠自己挣银子了,再少也是靠自己安身立命。 她不用再寄人篱下了。 陛下说得对,人要靠自己。 彼时夕阳刚落,红霞铺满西边天,晚间的凉意夹着湖边湿漉漉的水汽扑打在面颊,凤宁哼着娘亲教她的小曲倚着车窗吹风。 前方隐隐约约传来呼唤声。 “凤宁,凤宁。” 是杨玉苏的声音,带着刻不容缓的焦急。 凤宁飞快掀帘车帘,遥遥望见恢弘的台樨前,立着一道单薄的身影,山脉相阻,霞光照不过去,显得人影也跟着模糊了。 马车从一片霞光中驶入阴凉的丹樨前,凤宁立即从马车跳下,“玉苏姐姐,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杨玉苏急急忙忙拉扯住她,“我的小祖宗哎,你哪儿去了,怎么这会儿才回来,晚宴都快开始了。” 凤宁不忙活走,而是赶忙请随车的小内使帮着她把东西送回飞羽阁,这才跟着杨玉苏往里去,“什么晚宴?我走的时候怎么没听说?” 杨玉苏回眸觑了她一眼,“你呀就是呆头呆脑的,外头的事一概不管,太后娘娘午后发话,今夜在莲花台办晚宴,吩咐女官们均着常服,要给陛下献礼呢。” 凤宁明白了,太后这是眼见要回程,而皇帝“颗粒无收”,灵机一动想法子撮合。 “那你也不必这么急呀。” 杨玉苏见她笑吟吟的,气道,“我怎么不急,佩佩为了这趟晚宴梳妆打扮足足两个时辰呢,你这刚回来,浑身沁着汗,等你梳妆过去,晚宴都结束了。” 先把凤宁推进飞羽阁,好在热水是现成的,干干净净洗了一身出来,杨玉苏挑衣服又给犯了愁。 章佩佩预先留下几身娇艳的裙装给凤宁,可章佩佩个子比凤宁稍稍矮了些许,凤宁穿上多少有些不合身,凤宁见她愁眉苦脸的,便从自己箱笼里寻了一件衣裙来,“就穿这件。” 杨玉苏一瞅那身衣色,顿时红了眼眶。 一年前,凤宁及笄那日,杨玉苏赠了一匹最好的缎面杭绸给凤宁,后来凤宁亲手做了两身衣裳,一身给了杨玉苏当回礼,一身留给自个儿。 是一身水红色的满褶裙,当中一件素纱抹胸,外罩淡粉色窄袖罗衫,凤宁犹爱这身衣裳,穿了许多回,颜色洗旧,反添了几分雅致婉约的气韵。 “旧是旧了些,却好看的很。”杨玉苏咬咬牙帮着她换上。 待要从自己梳妆台挑些首饰给凤宁,却被凤宁婉拒,她今日梳着个回心髻,用娘亲留给她的一支白玉簪子插上,买来的两朵仿翠绢花点缀,便是上京城最水灵耀眼的姑娘啦。 杨玉苏瞧见一阵心花怒放,“若是陛下还瞧不上你,你就死心跟我出宫吧。” 凤宁却没想这茬,她定定望着铜镜里的自己,这是她长了这么大,第一次认真打扮自己。 过去嫡母日日提醒她安分守己,连着衣裳也是捡了姐姐不要的给她,更别提什么新鲜花样的首饰了,没有女孩儿不爱美,她也曾羡慕姐姐每日可以穿得花枝招展。 如今,她也可以了。 凤宁腼腆一笑,对自己很满意。 “咱们去吧。” 她就是个大大方方的可爱姑娘。 杨玉苏也不知触动了那根神经,忽然就后悔了,握着凤宁细细的胳膊肢, “凤宁啊,要不咱们别去了,咱们出宫吧,我就盼望着你嫁个寻常人家,过踏踏实实日子。” 她虽没怎么见过皇帝,却也耳闻那是位铁血帝王,他会疼人吗?他能疼人吗? 凤宁却没她想得这么多,“你就放心吧,咱们不过是去赴宴,今个儿怎么都轮不到我。” “也对。”杨玉苏回过神开开心心带着她往莲花台去。 果然到了莲花台外,已人满为患,里头搭了戏台子,请了远近闻名的老旦唱戏,席位已坐满,既然是给皇帝“选妃”,寻常的公子少爷不便凑热闹,莲花台外聚了不少看热闹的官宦,凤宁和杨玉苏进不去了。 杨玉苏颇为惋惜,“罢了,不能去也罢。” 莲花台外有一内湖,从山上引活泉顺坡而下,坡下堆砌假山,只见一抹雪白的溪流从当空浇下,发出淙淙声响,底下潭深藤翠,颇有遮帘揽胜之意境。 水泊正中矗立一座三角翘檐凉亭,坡上一角横过来一片松枝,青松拂檐,翠带飘飘,水波荡漾连着亭中传来的欢声笑语也仿佛被水波载送过来。 杨玉苏瞥见自己表妹和姨母坐在亭中,遂拉着凤宁过去拜访。 莲花台是一座三层楼的环形殿宇,殿内彩绣辉煌,歌舞升平。 底下殿中坐着些许贵妇与朝臣,戏台子搭在最南面,正唱着前不久流行的《大登殿》。正北的宽殿中挂着皇帐,裴浚独自一人饮酒,在他右面垂着一方珠帘,里头几位阁老陪着太后说话。 今日倒是不曾谈论国事,反而唠其家常,哪家儿子娶了媳妇,哪家又生了玲珑可爱的小孙儿,最后又提起先帝爷膝下早逝的孩子,太后忍不住潸然泪下,阁老们好一阵劝,字字句句落在裴浚耳里便是“催生”了。 他百无聊赖抚着那串菩提子,嗤笑一声。 怪没意思的。 女官们今日均换回寻常的裙衫,一一过来给皇帝敬酒。 第一个上来的是杨婉,杨婉今日褪去少许端庄,眼角别了珍珠妆,头插点翠牡丹花的步摇,平添几分俏丽,举止投足的气质也很松弛,倒像换了个人,就连柳海瞥见她也微微错愕,险些没认出来。 “臣女给陛下请安,多谢陛下这三月来的指点,臣女敬您一杯。” 裴浚正在批阅各省布政使递来的请安折,这些臣子几乎每一旬便要上请安折,问的千篇一律,“陛下今日小饮否,身体康泰否”,裴浚回了一句“朕躬安”,便将折子扔去一侧,抬眼就看到了杨婉。 亭亭玉立,温婉娴静。 平心而论,杨婉处处出众,论性情与能耐是皇后不二人选,可裴浚大约是习惯了她是御前干练沉稳的女官,见不得她生心思勾引人,于是他面无表情举杯示意,回了她一句, “好好当差。”别整些有的没的。 杨婉酒盏一顿,心中苦笑。 论年龄接下来该轮到梁冰,但梁冰没来,这样的宴会她从来不参与,没得浪费时间。 裴浚与柳海评价道,“御前女官当如是。” 话音正落,一人娉婷掀帘而入,娇脆的嗓音绵绵地送过来。 “臣女给陛下请安,不若今日臣女来陪陛下喝酒,咱们不醉不归可好?” 进来的是章佩佩,她上着通袖折枝薄缎夹衣,下穿绣百鸟花的马面裙,如果不是声音出卖了她,倒是比平日多了几分端庄,显然是太后的手笔。 裴浚连酒盏都不曾碰,支手靠在圈椅,左手习惯拨弄那串新得的菩提子,就看着章佩佩演,他没有留下章佩佩的意思,自然也没打算给她机会,到最后眼神甚至写着:“还没演完吗?” 章佩佩离开时险些要哭,这样冷心冷肺的男人也不知什么人能凿开他的心。 陆陆续续十几名女官过来请安,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裴浚看得出来,今日姑娘们都极尽心思拾掇自己,衣着富贵华丽,浓妆艳抹。 他平日从不对姑娘的相貌装扮评头十足,但今日实在有些撑不住,起身来到窗前,借着外头徐徐送进来的夜风洗洗眼。 莲花台下花团锦簇,喧嚣不绝,错落有致的灯盏悬在各处树梢灯柱,窜起一片流光溢彩,湖心亭处倚着一长挑少女,她手执竹条,不停往湖面撩水,水花溅了一身她犹自欢愉,颇有几分不谙世事的娇憨。 养眼的很。 酒宴过半,太后与阁老们撑不住先回去了。 没多久,裴浚也起身循着天梯往上走,这一处长廊连接半山腰的游廊,裴浚不一会便沿着游廊来到了乾坤殿西南面的长望阁,长望阁依山而筑,红廊庑绿皆隐在曼妙的树枝当中。 此地远离行宫,颇为幽静。 裴浚喝了不少酒,腹内燥热,忍不住扯了扯领口。 柳海事先也没想到他会往这边来,没怎么预备,便躬身往前小声请示, “您今晚是歇这吗?” 裴浚按着眉心没有回这茬,只是吩咐道,“朕要沐浴更衣。” 柳海不敢多问,立即摆手吩咐下去,回想皇帝离开前立在窗口盯着凤宁瞧了一会儿,于是又折回来, “陛下,您喝了些酒,不若奴婢吩咐凤姑娘给您准备些醒酒汤。” 那张俊脸沉在夜色里,恍恍惚惚,断不出真章。 只在沉默半晌后方嗯了一声,算是俯准。 柳海松了一口气,赶忙遣人去寻李凤宁。 李凤宁这边遇上了麻烦,她与杨玉苏被燕承拦了去路,燕承非要跟杨玉苏说道个明白,凤宁无奈只得挡在前头,姑娘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非要杨玉苏先走,自个儿断后。 杨玉苏于是往姨母所在的别苑躲去,燕承这边也不能为难一个娇滴滴的姑娘,最终铩羽而归,凤宁一时落了单,一瞅两侧人影空空,灯火寂寥,独自一人往回走。 结果半路被韩玉逮了个正着。 “凤姑娘,陛下喝多了,总管吩咐您备些醒酒汤送去。” 凤宁哪敢迟疑,赶忙回最近的飞羽阁煮了一壶,拧着往长望阁送去。 两处阁楼在一个方向,倒也不费多少功夫便到了。 灯火铺了一地,与那轮下弦月争辉,复道萦迂延伸向那巍峨的崇楼。 四周光影莫名绰约,就连那蝉声仿佛也有几分婉转悦耳。 凤宁来到长望阁前,阁窗糊着一层窗纱,里头灯火昏暗,她瞧见那道清峻的身影立在栏前,广袖飘展,有凌云之姿。 方才在凉亭里,她们私下议论,今夜哪个姑娘能入他的眼,她独自蹲在水边便有些茫然,心里好像空空的,无处着落。 一声鸟鸣唤回她的神,四下无人,凤宁只得推门而入。 这一点响动也不曾惊扰他,裴浚面朝长空岿然不动,只倦声道, “搁下吧。” 凤宁微愣,抬眸望向他,他的背影如高耸的云峰,叫人够不着,心头猛然涌现一线酸楚来,她倒也没有踟蹰,将醒酒汤搁在东侧桌案,便打算跪安,轻轻对着他背影屈膝, “那臣女告退...” 嗓音细软柔和,比那丝风儿还要抚慰人心。 裴浚听出是李凤宁的嗓音,蓦地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 那双幽湛的眼太沉,跟深潭似的泛不起半丝涟漪,苍青的长袍挂在他修长的身躯,衬出几分沉寂萧索。 他从未这般瞧她,带着实质般的力度,令凤宁十分无措,她手胡乱绞在一处,勉强镇定问,“陛下还有吩咐吗?” 裴浚就这么迈着步子,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她眉梢眼角格外饱满,似含苞的骨朵,眼神太干净了,干净又明媚,招人得很,水红色的长裙并不是很鲜艳,却恰到好处拢住那纤细的身段,整个人如暗夜亭亭玉立的菡萏。 裴浚从不压抑自己的欲望,他素来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他是天子,行事无需顾忌,方才在窗口望那么一眼,四肢五骸便有莫名的渴望在涌动。 他又不是不谙世事的少年,当然知道这是什么。 “还想出宫吗?” 这话一问,便是心照不宣的暗示。 凤宁仰望那张脸,层叠的光芒铺在他身后,面前这道高俊的身影,无声注视的深邃眼神,筑起一道高墙将她困在这分寸之地。 他每进一步,她心便滚烫一分,几乎已无暇去思考,凭着本能摇头。 裴浚无声地勾了勾唇,打横操起那纤弱的身子,跨入内室。 突如其来的天旋地转,令凤宁措手不及,她双手甚至不知往哪儿搁放,人已在他怀里,脑子一片嗡嗡在响,来不及捋清任何思绪,只听见头顶浇下他略含磁性的嗓音。 “想清楚了,别后悔。” “我该后悔吗?”她软绵绵问了一句。 裴浚直勾勾盯着她,眼神深黯无光,没再给她机会,探舌虏获饱满的红唇,长臂挥落一应书册势如破竹般将她摁在书案。 第 16 章【VIP】 他的气息溶溶荡荡包裹着她,绵密又强势。 凤宁无法形容那种感觉,所有一切跟着他走,他压根不给她反悔甚至喘息的机会。 抹兜已被剥脱,她颤颤巍巍应接不暇,双目被他罩下来的阴影挡了个干净,感官无限放大,是他沉重又急促的呼吸,幸在后脑勺被他托住得以借力,可身子实在是硌得难受,她放弃去攀他,往后勉强撑住桌案,舌尖往外一抵,见缝插针吟出一字“疼”。 裴浚滑出来,抵着那濡湿的嘴,看着近在迟尺那双懵懂的双眼,懵懂中覆着一层水光,摇摇欲坠,来不及思索为何是她,又仿佛觉得只能是她,勾住那柔滑的腰,挪至一侧床榻。 他的力道该怎么形容呢,固然是强大的,是那种无与伦比的掌控力,力道松弛有度,游刃有余,仿佛她是一只轻盈的燕,足可在他掌中肆意驰骋,落在她耳珠的吻无比炙热,连着足尖都在打颤,分外粗粝地逡巡,肆无忌惮地拉扯,滚烫的舌尖强势地扫荡她唇壁贝齿,将今夜被遗落在莲花台外那点微弱的失落给一扫而空。 手不小心抵在他紧绷的胸膛,是柔软与力量的碰撞,他勠力往下抵开她的膝盖,汗珠顺着下颚滑落尖锐的喉结再融于二人紧贴的肌肤里。 千丝万缕的渴望如藤蔓般在四肢五骸游走铺开,又汇成一股炙流蓄势从他肌肤里破出,再毫无间隙将眼前这娇弱,磕磕碰碰的女孩儿给慢慢融化。 半夜急雨忽至,狂风掳着瓢泼大雨一遍遍洗刷细密的山林。她如迷失的小舟不知被载去何处,几番忍不住想去攀他,抱他,寻求一丝慰藉,可他在这方面却极其强势,摁住她纤细的胳膊将之困在头顶,一沉再沉,那抹被强势浇灌出来的潮汐就这样毫无预兆漫过她灵台 屋子里静了下来,凉风缕缕拂过窗纱掠进。 雨停了,四下静谧。 裴浚的汗渐渐干透,慵懒地坐在塌旁,静静看着里侧的李凤宁。 她蜷着身睡得一动不动,柔和的面颊陷在暗处,瞧不清她的模样,纤细的身子却如被雨打湿的花瓣黏在床榻动弹不得,该是累坏了,湿漉漉的鬓发覆住她眼角,裴浚伸手帮她拨开,露出无暇光洁的一片肌肤来,肌肤残存一抹薄红,就是这片红方才如海棠一般在他身下舒展绽放。 裴浚指尖在她下颚抚了抚又收回来,餍足过后,裴浚深深吸了一口气,舌尖微微在齿关卷了卷,蓦地低笑一声。 原先不是没嫌弃过李凤宁,嫌她没有城府,无法在皇宫生存,而眼下却偏偏选了她,是欲望驱使,还是旁的什么缘故,裴浚没有深究,也不在意。她不打算离宫,心里对他有那么几分意思,又是他的女官,名正言顺。 至于没有城府裴浚按了按眉心,罢了,收在内宫,多替她操一份心,护着她安虞便是。 这对于他来说又不是什么难事,尽管他一贯最不喜欢麻烦。 微风掀了掀她水红的衣角,恐她着凉,裴浚抬手帮她捋了捋,又将搁在一侧的薄褥给她搭上,这才起身往净室去。 没有事后的温存缱绻,他是天子,理应被服侍,他们对彼此也没那么熟。 确定身后脚步声走远,凤宁这才小心翼翼睁开眼,面前是一片黑漆漆的墙壁,她捂了捂胸口,长长吁了一口气。 这一口气卸下后,脑子里只剩一片空白。 方才那一切来的太突然,令她措手不及,说不愿意吗,那当然不是,她肖想他很久了,从第一次为他所救开始,心里就萌生依赖倾慕,或许是打小没怎么接触过外头,又从未得过什么怜惜,乍然遇见那么一个人,从天而降救了她,她便没了招架之力。 得知他是皇帝后,茫然了一阵,可茫然又如何,她还有别的地儿可去吗,她没有家,若是能跟喜欢的人在一处,也算圆满了。 可现在,她好不容易在他的引导下站稳脚跟,窥见前进的曦光。 却要给他做皇妃了。 也罢,无非是换个宫殿,离他远一些,也照旧能翻译书册,侍奉左右的。 凤宁就这么安抚好慌乱的心。 她是真的没料到他会临幸她,习惯仰望他,以至于面对他突如其来的亲近,凤宁只觉得很不真实。 回想方才那一幕,他在这方面亦如同他那个人一般,强势霸道不给人反应的余地,如暴风雨般席卷了她,又实实在在给与了抚慰和愉悦。 他天生能给人信赖,让人觉着,交给他便好。 就是这种感觉。 凤宁羞愧地捂了捂脸。 因为过于陌生,所有还有些不安,是以方才不知该如何面对,她便装睡,眼下是不是该起身去沐浴了。 隔壁已传来水声,她瞥见纱窗内那道高大的身影站起来,由人伺候着更衣。 紧接着,他与柳海说话声传来。 “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子时一刻。” 柳海盼着今日盼了许久,唇角的笑都有些压不住,仔仔细细替皇帝整理好衣角袖口,退开一步看着皇帝自个儿系腰带。 “陛下,您瞧着凤姑娘这边该如何安置?” 皇帝临幸完妃子,就合该他这位司礼监掌印出面收拾首尾,该给位分给位分,给收拾宫殿收拾宫殿,该下诏下诏。 凤宁听到这里,微微拢了拢衣襟,静神聆听。 裴浚换上明黄的龙袍,一场酣畅淋漓的欢愉过后,令他整个人神清气爽,已无丝毫困意。 他又将窄袖往上卷了一遭,语气平静,“该怎么安置就怎么安置,您也是老人了,一切按礼部与皇宫章程办事。” 柳海笑了笑道,“依着规矩,凤姑娘父亲是五品鸿胪寺少卿,她又是个庶女,位分嘛,最多不过一个才人,只是她到底是您第一个妃子,您瞧着” 他话未说完,被裴浚打断,“那就才人吧。” 柳海喉咙哽了哽,终是没再多言,应了一句是,“那奴婢明日一早便拟旨,哦,对了,您瞧着,给才人娘娘安置在何处?” 裴浚从未纳过妃子,不曾去过三宫六院,对各宫殿具体规制不甚清楚,“你看着办,”又想起今夜被晚宴耽搁,尚有些军务不曾料理,推门而开大步往外走,年轻的帝王一如既往俊逸翩然干脆利落,出门时舍下一句, “离得近些便可。” “诶,奴婢遵旨。” 柳海送他至长望阁门口,雨已停,一团水雾萦绕半空,石阶微湿,柳海吩咐提灯的小太监仔细些,皇帝却是回首往长望阁望了一眼,想起她彷徨娇弱的模样,与柳海道,“你今日伺候在这,等她醒来,别吓着她。” 扔下这话,便头也不回离开了。 里间的凤宁将二人这番对话听个一字不落。 入养心殿后,她认真学过宫规,她很清楚才人是个什么位分。 大晋皇妃共有九个等阶,从皇后,皇贵妃,贵妃,妃,贵嫔,贵人,常在,到才人,以及最末一等的答应。 除了供宫女晋位的答应,才人便是最低一等,才人并不能成为一宫之主,只能住在正殿之外的厢房或偏殿,她记得敬事房的公公提过一嘴,但凡不是一宫主位的妃子,每每陛下临幸,便是由宫人前往妃子所在的厢房,将沐浴过的妃子搁在干净的褥子里,抬至乾清宫或养心殿,承恩受露过后,再抬回去。 凤宁受不了这种待遇。 顿时懊悔不迭。 怪她方才不曾问明白,她不是他第一个妃子么,总该有所优待吧。 不行,她得去寻陛下。 刚从塌上坐起,凤宁猛地想起那张脸,斯文俊逸,看着笑语温存,却从不许任何人脱离他掌控之外,侍奉御前这么久,她从未见哪位朝臣拗得过他。 凤宁忽然跌坐下来,连着脸色也白了。 心情一下像是着了雨似的,湿漉漉的,连着眼眶也渗了泪。 八年了,她过腻了受人掣肘的日子,不想被人压一头。 她只想讨个贵人之位,有一处自己的宫殿,自己做得了主。 做才人还不如继续当女官呢。 委屈后知后觉漫上来,凤宁咬着牙想。 这不是还没宣旨么? 这不是没声张出去么? 还来得及。 别看凤宁性子弱,骨子里也有执拗的一面,就是这份被拘八年磨炼出来的韧劲,迫使她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 片刻凤宁将那身裙衫重新穿戴整洁,幸在裴浚虽然急却不曾撕坏她的裙衫,裙摆被垫在桌案上起了皱,凤宁红着脸一一抚平,待做完这些,确认外头只剩下柳海了,她深呼吸一口气,来到明间,将那壶早已冷却的醒酒汤拎起往外走。 柳海正抱着拂尘望着半山腰的雨雾发呆呢。 心里不停与已故的献帝与献后祷告,您老的儿子可总算是铁树开花了,我也不曾辜负二老的嘱托 正这么得意着,听到身后吱呀一声门响,扭过头去,却见一漂亮姑娘打着哈欠迈出门槛。 柳海一惊,赶紧将拂尘抖在肘弯,迎了过去。 对,是迎,如今凤宁身份不一样了,是金口玉言的才人。 “哟,您这么快醒了,对了,老奴恭喜”柳海话未出口便被凤宁截断, “对不住, 柳公公,我睡迷糊了。”凤宁揉着眼,满脸歉意。 柳海依旧堆着笑脸,“睡迷糊了就睡迷糊了呗.” 凤宁又抢着他话头道,“怪我方才喝了些酒,进去没瞧见陛下,糊里糊涂地便打起盹来,陛下呢,可来过长望阁?可还要醒酒汤,不若我再去给陛下烧一壶?” 柳海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他迷糊地看着面前的娇俏姑娘, 什么叫陛下来过没有?什么叫打了一个盹。 你俩在里头折腾了一个时辰呢,这是打盹的功夫吗? “不是,凤姑娘你这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话落只瞧见凤宁拍了一下脑门,那双水灵灵的杏眼透着懊恼, “哎哟,还真忘了事,佩佩姐今夜歇在慈宁殿不回飞羽阁,玉苏姐姐喝多了,我得回去照顾她,大总管我就不陪你啦,凤宁先走了。” 说着也不管柳海什么脸色,一手提着裙摆探头看路,一手拎着那壶醒酒汤只管顺着石阶往下跑。 柳海看傻眼了,“这这这怎么回事这是?” 眼看那道轻盈的身影已循着小路去了另一头,柳海这才醒悟过来。 “糟糕,坏了事!” 这是煮熟的鸭子飞了,不认账了。 柳海一面要去追凤宁,可凤宁铁了心要跑,顾不上双腿酸胀,沿着狭窄的台阶溜了下去,柳海到底上了年纪不敢托大往前追,又绕回长廊,左思右想这会儿还是去讨陛下主意,便往乾坤殿来了。 行至廊庑下,韩玉告诉他,皇帝已睡下,柳海算算时辰,子时已过大半,皇帝明日一早又要处理政务,实在不好惊动他,遂进入值房歇着去了,只吩咐小内使,说是明日万岁爷醒来,立即便报与他知。 再说凤宁这边,拎着汤壶回到飞羽阁,却见阁内静悄悄的,一丝声响也无,走入正殿,侯在门口守夜的宫人醒了,擦了擦眼将她迎进来, “姑娘回来啦?还当您跟着杨姑娘一道去了别苑呢。” 凤宁登时一愣,“玉苏姐姐也没回?” 宫人接过她手中的银壶,笑道,“可不是,听说姑娘喝醉了就睡在那边,今夜不回来了。” 凤宁听到这里,长长松了一口气。 也好,正愁被杨玉苏逮着盘问,如此倒也安心了。凤宁神色彷徨进了内殿,嘱咐宫人给她备水,宫人待要来侍奉她,却被她拒绝,凤宁笑着道,“夜深,您去歇着吧,我自个儿胡乱收拾收拾也就罢了。” 宫人伺候她这么久,晓得她是位好性儿的主,也就不坚持。 凤宁这厢褪去裙衫,将自己埋入浴桶,水不算很热了,凤宁不敢洗太久,胸前微微有些红痕幸在印子不深,温热的水一下一下抚着她肌肤,像极了那个人的亲吻,凤宁打了个哆嗦,匆忙擦洗过换了一身茶白的中衣,便卧去软塌上。 已是下半夜,周遭格外静,静到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她一人。 枕巾不知不觉沾湿。 凤宁吸了吸鼻子,又换了一侧睡。 她不知这么做会带来什么? 惹怒他,不至于吧,想来她在他心里也不过如此,不然也不会只给一个才人之位,他甚至不曾与她温柔说过一句话,他当是纾解身子的欲望方选择了她。 那么他会如何安置她呢,毕竟已算是他的女人,凤宁摇摇头不去想,只告诉自己,她要一宫之主的位分,否则宁可做御前女官,也不过那窝囊日子。 至于这一晚,凤宁并不后悔,这是她的选择。 * 翌日晨鸡打鸣,红日破雾而出,几只翠鸟在树林里不停扑腾,裴浚身子舒泰一早便习武去了。 自少时差点被狗咬伤,他便下定决心习武,十几年来风雨无阻。 偏巧今日在玉台习武之后,遇见巡山的羽林卫中郎将,问起调防一事耽搁了,以至于柳海等在乾坤殿后廊,迟迟不见皇帝回来,心快搅成了一团浆糊, 这么事八百年来头一遭,他愣是不知该如何处理。 熬了足足半个时辰,总算瞧见前方夹道处,一道颀长身影背手往这边来,他身后跟了羽林卫几位将军,不知说道什么,柳海到底沉得住气,当着臣子的面不敢声张,但裴浚素来是敏锐的,一眼瞥见柳海眉头蹙起便知有事。 交待完公务,裴浚入殿内更衣,柳海二话不说跟了进来, “主子,出事了。” 裴浚还是那副八风不动的神色,张开双臂任由韩玉给他换衫,语气淡而无波,“何事?” 柳海行事素来稳妥,处处留有余地,于是斟酌着道, “昨个儿您走后不久,凤宁姑娘便出来了,这一出来倒是奇怪,她看着像是忘了夜里的事,还问您是不是不来了,万岁爷,您说这怪不怪?” 裴浚脸色一变,转过眸蹙眉盯着他,“忘了?” 柳海也是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苦着脸道,“可不是,奴婢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呢,她就跑了。” 裴浚脸上露出几分古怪,渐而慢慢沉下来。 他一言未发,换好衣裳来到殿中,内阁几位大臣候着议事,裴浚暂且将李凤宁的事压下,料理了政务,到午时初,方腾出空来。 一应女官如往常那般来乾坤殿听后差遣。 裴浚端坐在上首,一个个看过去,经历了昨夜,姑娘们都有些无精打采,十几位妙龄少女一位都不曾被皇帝临幸,大家面上都有些讪讪,当然裴浚没有细看,甚至只是一眼扫过,目光便落在李凤宁身上。 她与旁人还真是不同。 双眼清澈依旧,昂首挺胸,甚至精神气儿比旁人好上一截。 还真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裴浚狐疑地盯了她一会儿,手中那串菩提子轻轻搭在桌案,发出一声脆响,收回神色,开始过问各人手中的活计。 梁冰是第一个开口的,提起皇庄收支与此次出行费用,裴浚问的仔细,梁冰答得一丝不苟,到杨婉,杨婉收整心情倒也滴水不漏。 章佩佩就没这么好的城府了,眼眶红彤彤的,明显哭过,说起话来也中气不足。 裴浚也没惯着她, “若是不想当差便回去。” 凤宁听这话时,偷偷瞥了他一眼,那个男人神态自如,面上罩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清冷,恍若游戏人间的谪仙,片叶不沾身。 章佩佩委屈地要哭出声了,却还是忍住哭腔,“臣女不敢,还请陛下恕罪。” 裴浚就没再搭理她了,将其余人打发出去,最后留下李凤宁, 他将一封国书递给她,“这是朕给大兀的国书,你先译一份出来。” 周遭的人都退下去了,就连柳海也悄无声息行至门口。 紧张充滞在每一个角落。 凤宁心口突突地跳,压根不敢看他,目光及他胸下,双手接住屈膝行礼,“臣女遵旨。” 将国书捧在掌心打算出去, 裴浚却面无表情截住她的步伐,“就在这译。” 凤宁像是被人拽住小尾巴的狐狸,悻悻折回来寻到裴浚下手的小案坐下,小心摊开国书,这一看便愣住了,明绢上只简单一行话,而那行话下已译出了蒙语,正是她父亲的笔迹,凤宁错愕地望着皇帝, “陛下.” 裴浚闲闲地看着她,问道,“昨晚做什么去了?” 凤宁喉咙一哽,立即起身,眼神慌忙垂下道,“臣女与玉苏姐姐喝了些小酒。” 裴浚微微眯起眼,恍惚记得昨晚那香甜的唇舌是缠绕一丝酒气。 “然后呢?”他换了个更闲适的姿势, 凤宁暗暗掐着掌心,逼着自己沉住气,“然后玉苏姐姐去了她姨母家,臣女便回飞羽阁,半路遇到韩公公,让臣女给陛下准备醒酒汤,臣女就去了.” 说到这里,凤宁佯装出几分迷糊,“臣女到了长望阁,没瞧见陛下,酒意上头.似乎似乎睡着了。” 凤宁说完,后背湿了一大片,大气不敢出。 余光注意他,白皙好看的手指漫不经心握着一只青花瓷盏,时不时饮上一口,没做任何反应。 他越不吭声,凤宁心里就越慌。 裴浚看着极力装作若无其事的凤宁,嗤的笑了一声。 她是什么道行,在他面前演戏? 他甚至觉得她可笑到有些可爱。 初生牛犊不怕虎,什么都敢做。 不想要名分,李凤宁脑子不是被驴踢了吧。 虽说裴浚百思不得其解李凤宁为何要假装失忆,但可以确定的是她不想承认昨晚的事。 这种事是女孩子吃亏,她不要名分,委屈的是她自己。 裴浚无暇去探究她为什么这么做,她想,就由着她,看她能撑到几时。 裴浚从不折腾这些无厘头的事。 “国书搁下,去忙吧。”他无情无欲地说了一句,起身往外面去了。 凤宁看着他清峻的背影,晃了晃神。 果然呐,他是真的一点都不在意。 昨晚是她,明晚又或许是旁人,他压根不在乎。 凤宁忽然负气地想,那又怎样,他生得那么好看,值。 凤宁离开乾坤殿沿着甬道往值房去, 紧张卸去,浑身只剩疲惫,四肢五骸仿佛被碾压过,走起路来也十分不畅。 兴许是自小被人忽略惯了,也不会觉得这样委屈。 她就像是一朵开在岩缝的小白花,没有人教她如何长大,她自己磕磕碰碰逆风而长。 梁冰正抱着一摞账册准备去前殿,瞥见凤宁下台阶时走得很吃力,忙道, “你这是怎么了?” 凤宁面颊一红,不自在道,“昨夜扭了下脚,不大舒服。” 梁冰正色道,“我吩咐人给你请太医。” 凤宁忙叫住她,“不要!”赶忙跳下台阶揽住她手腕,“好姐姐,我真的没事,不是要回京了吗?大家都忙,这点事就不惊动太医了。” 梁冰不是强求的人,狐疑瞥了她脚下一眼,嗯了一声,“那你注意。”她走开了。 凤宁呼了一口气,回到值房,杨婉正对着一沓文书出神, “婉姐姐” 杨婉抬眸发觉凤宁额尖被汗浸湿,“怎么了这是?陛下又斥责你了?” 凤宁失笑摇头,挨着她坐在另一侧桌案后,两人都有些神思不属,好一会没有说话。 还是杨婉最先回过神来,偏头问她,“你昨晚哪去了,陛下跟前敬酒可不见你。” 杨婉以为李凤宁被人算计,错失了机会。 昨晚内阁老臣与太后几乎是倾巢而出,逼皇帝幸女,就连皇帝授业恩师袁士宏也提了这话,想必皇帝再也不会固执,当以江山社稷为重,考虑绵延子嗣了。 凤宁笑吟吟地将她与杨玉苏喝酒的事告诉杨婉。 “喝醉了些,便没去莲花台。” 杨婉觑她,“往后可不许再犯糊涂,喝两口便是,切莫喝昏了头,你不是杨玉苏,不要惹祸上身。” 凤宁心想,她已经惹祸上身了。 没多久回飞羽阁用午膳,又撞见章佩佩靠在罗汉床上抽泣。 凤宁见状忙过去安抚,“佩佩姐,你怎么了?” 章佩佩转身过来,一头栽入她的怀抱,“凤宁,你说陛下怎么这么狠的心,我昨晚可是使出浑身解数了,他还是无动于衷,你说我该怎么办嘛。” 凤宁闻言一下子怔住了,想起昨晚发生的事,一时羞愧难当,她也没什么立场去安慰章佩佩,同是天涯沦落人。好在章佩佩这人也无需人安慰,很快重燃斗志,“无妨,我就不信他要当入定的老僧,只要别人能成,我就能成。” 凤宁听了这话,倒觉得有几分道理,有些事一旦开了闸就不一定收得住,没准他今夜便要翻牌子。 “你别灰心,咱慢慢来。” 太后那头又遣人唤章佩佩过去,章佩佩陪着她用了膳又出了门,她前脚离开,杨玉苏后脚便回来了,揉着发胀的头额四处寻凤宁,待在配殿找到凤宁,一把将她搂住, “好妹妹,我睡到午时方醒,不知你昨夜后来如何了?” 凤宁哪敢与她说实话,“我能有什么事,与燕世子周旋片刻,便回了飞羽阁。” 杨玉苏也没多想,靠在凤宁身上假寐。 这一夜该凤宁当值,她踟蹰了许久,方慢腾腾换上官服往乾坤殿去,章佩佩见她状态不对,笑话道,“平日当差你比谁都跑得快,今日是怎么了?陛下是洪水猛兽?” 这话可是戳到李凤宁的心窝子,她脸色又俏又红,“佩佩姐,你又拿我打趣!” 她伸手来挠章佩佩的腰窝子,章佩佩一面躲开,一面将她往外推,“去吧去吧,没准到最后陛下还就挑中了你。” 凤宁脚步一个踉跄,差点栽倒在门前。 恰在这时,乾坤殿来了一小内使,那人立在阶下恭敬地朝凤宁作揖, “凤姑娘,大总管嘱咐小的给您递话,说是明日要回銮,今夜姑娘们不必当值,都歇着吧。” 凤宁听到这里,暗松一口气,她正不知该如何面对裴浚呢,免了更好。 凤宁所料不错,这一夜敬事房的人果然捧着银盘到了乾坤殿。 十八块乌木牌子整整齐齐摆在裴浚跟前。 他手中正在翻一册道经,柳海走过去轻轻替他掌灯, “陛下,忙了好一会儿了,今夜是不是该歇着了,明日一早还要启程呢。” 裴浚头也不抬道,“既是歇着,怎么宣了敬事房?” 柳海苦笑,“奴婢这不是想着您.”想着您刚开了荤,食髓知味,刻意让敬事房来走一趟呢, 这话柳海闷在肚里不敢说,只嘿嘿一笑,往凤宁的牌子觑了一眼,“您呀别跟那姑娘计较,要不这会儿宣她来伺候,昨夜那事就过去了” 裴浚凉凉看他一眼。 柳海见惹他不快,立即掌了自己一嘴,“哟,是奴婢多嘴,那您瞧着,可还有旁的合心意的姑娘?” 裴浚耐心告罄,“你很闲吗?” 柳海倏忽闭了嘴,再也不敢吱声。 那册书也无心翻了,裴浚回到东配殿的凉阁,阁外夜色浓稠,山里的晚风已有些凉了,珠帘被吹得飒飒作响,脑海不知不觉浮现李凤宁那张脸,那一腔心思都写在脸上了,却不肯要名分,她这是要作甚? 他有时恨不得掰开她脑子瞅一瞅,看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往床榻一躺,内侍恭敬地替他掖了掖被角,将灯盏吹灭退去了外头,裴浚一下没适应黑暗,眼前一团漆黑,昨夜的感觉又来了,虽说那姑娘有些憨,那方面却与他无比契合,一亲下去,她整个身子便软塌塌的,任取任夺,对于女人,裴浚向来凭直觉,他不得不承认,他现在有些眷恋她的身子。 至于感情,裴浚没想过,喜欢一人是什么模样,他不知道,他也不需要知道。 天子切忌动情重爱。 次日阖宫启程回京,回程比较快,至傍晚酉时抵达西直门,从西直门进大内又是冗长一段街道,马车不紧不慢赶着,到深夜方安顿妥当。 这一路舟车劳顿十分疲惫,凤宁汗湿了衣襟,迫不及待沐浴,不等她洗完,杨玉苏也拧着衣裳进了浴室,恰巧凤宁出浴,用巾子擦拭水渍,还没来得及裹上衣裳,杨玉苏却一眼发现她腰间似有青肿, “宁宁,你这是怎么了?” 她指尖一触,疼得凤宁哎哟一声,慌忙将中单裹好,心虚不敢看她,“一点小伤而已。” 杨玉苏脸色不好,“你怎么会受伤?” 凤宁一面裹衣裳,一面捂住她的嘴,“你小声些,我真的没事。” 杨玉苏到底了解她,见她眼神微躲,面颊也红彤彤的,顿时急了,“你老实交代,到底怎么回事?” 凤宁要哭了,“我真的没事,就是前日你喝醉那日,夜里石阶滑,我摔一下,撞到腰边了。” 杨玉苏松了一口气,后怕涌上心头,“还以为你被人欺负了呢,吓坏我了。” 凤宁敷衍一笑,“没有的事。” 她回到内室躺下,没多久见杨玉苏换了衣裳要出门, “这么晚了,你还要去哪?” 杨玉苏粗粗将头发挽了挽,“小祖宗诶,你那片淤青还有些肿,我去寻佩佩要些跌打损伤的药膏来给你擦擦。” 凤宁慌忙下榻趿鞋拉住她,“不必了,过两日便好了。” 怪她心大,不曾注意后腰有伤。 杨玉苏却拍开她的手,“你老实躺着去。” 凤宁心知劝不动她,恐越拦越惹她生疑,最终作罢。 可巧章佩佩携带的药膏用完了,说是明日去慈宁宫取,杨玉苏空手而归。 这一夜平平无奇渡过,翌日又得打起精神去养心殿。 第一日大家都没见着皇帝,出宫一月,有不少朝务要处理,裴浚在文华殿从凌晨待到深夜。 就这么忙了两日,第三日方得空回养心殿。 这日天朗气清,暑气渐渐消退,殿内也没那么热了。 先前在行宫商议过要出一套古今集成的类书,眼下回到皇宫,此事提上日程,朝中由翰林院掌院总领此事,宫内安排了杨婉和司礼监另外一名秉笔对接,杨婉趁着这两日写了个纲目,将诸位女官的任务也分派下来。 裴浚阅过她的撘子,提了几处意见,最后落在李凤宁处将她摘了出来。 “李凤宁,朕另有要务。” 凤宁已足足三日不曾见过他,方才进殿亦步亦趋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这会儿被他点了名,不得不站出来应付,“陛下有何吩咐?” 那个人双目低垂,神情似乎专注在撘子上,没听见她的话,半晌他又圈了几处给杨婉,这才抬眼看向她,眼神无波无澜, “朕有几册书,需要你译成波斯语,回头着人远拨西域。” 裴浚回程的路上忽然在想,将中原的儒家经典输送西域,未必不能教化那些夷民。 凤宁见他语气与寻常无异,也跟着镇定心神,“臣女遵旨。” 随后凤宁,梁冰与杨婉皆在御前忙碌,皇帝看过的折子递下来,杨婉分门别类整理,有些要发去内阁,有些留存,还有些送去太后那儿,梁冰忙着清算账目,李凤宁则对着那册书犯愁。 凤宁习惯将外文译成中原话,一时还不大适应将长篇的儒学经典译成波斯文或蒙语,所以有些吃力。 裴浚去乾清宫见过两名大臣,回来路过她身侧,发现她没动笔,走时如此,回来时还是如此,且注意到她偷偷瞥了他一眼,可见是遇到了难关想请他示下,裴浚心下觉得好笑,但他没有过问,他等着她来找他。 凤宁察觉他从面前经过,那股好闻的奇楠香一如既往灌入鼻尖,这让她不由自主想起那晚,床笫之间再热烈也丝毫不影响他转背当做没事人。 输人不输阵,她没有什么不好意思面对的。 于是凤宁鼓起勇气,在那日同宿同寝后第一次主动来到他身边。 她摆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架势,“陛下,臣女有些疑惑想请您示下?” 裴浚在净手,抬眸示意她说。 凤宁道,“咱们大晋的儒文经典十分深奥,翻译起来有些困难.” 裴浚大概猜到她卡在什么地儿,“你不必字甄逐句去释译,将大抵意思深入浅出说明白便可。” 凤宁一愣,“还能这样吗?”害她方才面对一些深奥的字词束手无策,被他这一提醒顿时豁然开朗,“臣女明白了。” “不过,”迎着凤宁明亮的视线,裴浚语气又变得严肃,“凡事未雨绸缪,今日译的是《论语》,明日可能是《春秋》《左传》,你好歹自个儿提前熟读经书,往后才能顺利通译。李凤宁,遇到难关不要退缩,要闯过去。” 曾几何时,他不喜欢蠢人,如今倒也愿意耐心教导李凤宁。 他好像已习惯慢慢看着她成长。 可他不知,眼下对他满眼信赖的姑娘,有朝一日会脱离他的羽翼,不再回眸。 * 傍晚杨婉去了慈宁宫,章佩佩领着两名宫人来给皇帝送晚膳,裴浚还不饿,晚膳搁在桌案一时还没动,章佩佩见凤宁跟梁冰在忙,便过来望了两眼。 这时上头忙碌的裴浚发话了, “你闲别人可不闲,别打搅她们。” 章佩佩被训习惯了,也不在意,扭着腰肢来到御前,笑眯眯看着皇帝,“陛下,到了晚膳时辰,还不放她们走?您不饿,她们也该饿了。” 章佩佩是唯一敢偶尔捋一捋虎须的人。 裴浚今日罕见没驳她,便准梁冰和凤宁告退。凤宁着实饿了,收拾书册打算退下,她弯下腰去拾遗落的湖笔,章佩佩瞥见她那纤细的腰身,忽然灵机一动与皇帝道, “对了陛下,您这有治跌打损伤散淤的药膏吗?” 凤宁一听脸色就变了,她惶恐地看着章佩佩。 裴浚对着章佩佩向来没有什么耐心,头也不曾抬,随口回道,“去太医院取便是” 章佩佩意在与皇帝搭讪,“药膏臣女也不是没有,就是听闻陛下这里有一味玉肌膏,效果极好,便想讨来给凤宁妹妹使一使” 裴浚闻言手下一顿。 凤宁这厢维持了三日的风平浪静一瞬间崩塌了,她焦急道, “佩佩姐,你不是从太后娘娘那里寻了些膏药来吗,我已经好了,无需额外用药”她面颊红的滴血,压根不敢往那个方向瞥。 裴浚将朱笔搁下,缓缓抬起眼。 章佩佩只觉一股寒霜扑面而来,待细看那俊脸又似擒着如沐春风的笑意,仿佛方才那一瞬是错觉。 “哦,伤在哪里?怎么伤得?”裴浚整暇问, 凤宁心下叫苦,他什么意思,故意捉弄她吗。 凤宁这人越逼她越有反骨,她平抬下颚,郑重其事回, “回陛下的话,在行宫不甚摔了一跤,磕着了。” 裴浚看着她睁眼说瞎话的样子,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都这样了,还继续装。 早在离开行宫前一晚,他念着她是初夜,恐身子不适,刻意吩咐小内使让她不用夜值,他心疼她,却不成想人家女孩子自己不心疼自己,他不知李凤宁跟他较得哪门子劲。 她不肯认账,他能逼她? 堂堂天子还不至于如此。 随她去。 他吩咐韩玉道,“去库房取玉肌膏给她。” 这个“她”当然不是章佩佩,而是李凤宁。 接下来的日子就越发风平浪静了,裴浚似乎将行宫那桩事抛诸脑后,该训斥的时候训斥,该要求的时候要求,当然,做得好,该给与的奖赏也不少。 李凤宁在心里评价一句,不愧是皇帝,想必只有这样的人,才能从容游走在三宫六院中。 她很确信那一晚皇帝是因为纾解欲望顺手挑得她。 李凤宁也想得很开,既然皇帝心里没她,认定她可有可无,那么就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她照旧当差,等两年期满,她出宫。 虽然这般想心里如剜肉般疼,但凤宁告诉自己,要争气。 六月二十九,是每月女官出宫探亲的日子,过去三月,凤宁一次未回,这一回想起要翻译的那些书册,凤宁收拾包袱跟着杨玉苏往宫外走。 天真烂漫的女孩有一处好,心里不大搁事,凤宁出宫时还很高兴。 杨府尹早早亲自驾车来东华门接女儿,能在权贵遍地的京城当好京兆府尹,都不是一般人物,别看杨府尹长得一张黑脸,却是个女儿奴。 “闺女啊,这是瘦了吗?有没有想爹爹?” 杨府尹腆着肚子心疼地迎过来。 杨玉苏一把拍开他的手,嫌弃道,“没瞧见还有旁人在吗?”她回头朝凤宁招手, “宁宁,这是我爹!” 凤宁望着他们父女,笑吟吟上前给杨府尹行了大礼,“见过杨伯伯。” 杨玉苏与他介绍道,“爹爹,她便是我时常跟您提过的李凤宁,李少卿府上的二姑娘。” “爹爹知道,爹爹知道,”杨府尹笑着朝凤宁招招手,亲自将车帘一掀,迎着两个姑娘进去, “日头晒,快些进去歇着,里头准备了你们爱吃的糖果。” 两位姑娘一前一后钻进马车,凤宁瞥见小案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糖果,露出惊讶,“杨伯伯准备的?” 杨玉苏耸耸肩,“我爹至今还当我三岁小孩呢。” 说完杨玉苏掀帘戳了戳杨府尹的后脊,“爹,女儿我现在不吃甜食了,可不能再胖下去。” 杨府尹扭过头朝她咧嘴一笑,“怎么,闺女长大啦,懂得爱美了?” 杨玉苏不客气瞪了他一眼,将车帘一掩,扬了他一口灰尘,杨府尹哈哈大笑。 杨玉苏坐回来,亲自给凤宁斟茶倒水。 凤宁接过果茶抿了一口,滋味清甜爽口,“这是伯母亲自酿的吧。” 杨玉苏边喝茶边道,“你别回李府,跟我回家,在我家美美吃上一顿,歇够了,晚边再回宫。” 凤宁没这么没眼力劲,“你爹娘好不容易盼着你回来,我何苦去凑热闹,再说了,我回府是有事的。”杨玉苏担心道,“上回在行宫,你爹爹几次约见你被你拒绝,我担心你这一回去定要挨骂。” 凤宁凑近她,眼珠儿乌溜溜地与她耳语,“我不去见他,我就悄悄地去学堂,见见乌先生便成。” 乌先生便是李府的西席,是李凤宁的授业恩师。 李府在西侧张罗出一个单独的小院落,专给乌先生燕居,乌先生后来将此地改造成一学堂,远近稚子均可求学,所得束脩,乌先生一半交予李府,自个儿留一半,李巍此人虽在儿女身上有些不着调,对着志同道合的友人是极好的,他惜才,对乌先生以礼相待,乌先生在李府一待也有十余年。 杨玉苏在与李府相隔的一条后巷子放下李凤宁,李凤宁没往正门去,径直背着行囊来到乌先生的学堂。 尚是巳时初刻,该是学生朗朗诵书之时,凤宁抵达门前却见堂内寂静无声,悄悄推开门扉进去,乌先生穿着一件淡青长袍,靠在廊柱一侧看书。 大约是听到响动,他抬起眼来,见是凤宁,目露惊喜,“凤宁。” “先生。”凤宁笑眼弯弯,快步上前来朝他施礼。 乌先生搁下书册,含笑望着她,“回来了就好。” 乌先生身上任何时候都有一种旷远平和的气度,凤宁喜欢与他待在一处,心静,人更静。 “累坏了吧,快些坐下喝茶。” 乌先生迎着她进横厅正中的长案坐下。 凤宁将包袱搁在一旁,跪坐在他对面,二话不说便擒起茶盏抿了一口,大约是觉得口渴,她咕咚咕咚一口全部喝完了。 乌先生看着她娇憨烂漫的模样哈哈大笑,“你呀就是调皮,别噎着,若是饿了,这还有你最喜欢吃的桂花糕。” 乌先生手艺很好,书房里搁了几册做糕点的古方,凤宁做糕点的手艺便是从他学的。 这间学堂并不大,前院空旷,左右各有厢房数间,从当中一横厅相连,乌先生平日在横厅授课,厅后植了一院细密茂盛的嫩竹,乌先生崇尚不可居无竹这套,这院子虽朴素却意境悠远,每每风拂过便如凤吟森森。 凤宁边吃边环顾四周,“今日怎么无人上学?您怎么有功夫做桂花糕,您知道我要回来呀。”凤宁一连三问, 乌先生笑而不语,“你回府是有事?” “可不是!” 凤宁拭了拭唇角的碎末,忙将那几册波斯文书掏出来,“有些地名不太懂,想请教先生。” 这半日,凤宁先将那些地名给弄明白,后又把裴浚要她翻译儒学经典的主意告诉他,乌先生十分赞成,看着初长成的姑娘,心中犹为欣慰,“我们凤宁长大了,都能高居庙堂闷声干大事了。” 凤宁被他说的一乐,“我这算什么,不过是给陛下打杂罢了。” 乌先生朗朗笑道,“文武百官哪个不是给天子打杂?你先生我想有这个机遇还不成呢。” 凤宁可乐呵了,装模作样拍着胸脯保证,“等哪日我在陛下跟前混出名头了,举荐先生任官。” 乌先生深深望着她,也很配合,“那为师就等着。” 至午时,乌先生亲自给凤宁下厨,凤宁挽起袖子要打下手,乌先生却是不许,“你去一边歇着吧。” 他总是那般温和,仿佛她是没长大的孩子,凤宁没从李巍处得到的宠爱,乌先生给了她。 过去凤宁每每受了委屈,来乌先生处吃他亲自煮的油泼面,再大的委屈都没了。 没人知道,凤宁喜欢吃面食,西北的刀削面,滑嫩米皮,肉夹馍,她都爱吃。 乌先生从西北边关而来,做得一手好油泼面,凤宁能吃一大碗。 用完午膳,凤宁又从乌先生温习了功课,乌先生赠了几册自己曾翻译的书册给她,凤宁如获至宝,抱着一大摞书册喜滋滋回了宫。 有了乌先生的指点,凤宁翻译起来速度快许多,白日去养心殿当差,夜里忙着温习功课,充实而忙碌,连着七夕乞巧节过了也恍然不知。 七月初十这一日,天际微微堆了些云团,虽已立秋,老天爷却拽着夏日的尾巴狠狠放了一拨余威,这两日天气燥热不堪。 几位阁老正在御前议事,当中牵扯西北通关一事,凤宁,杨婉与梁冰坐在后席旁听,期间凤宁时不时将阁老们的建言提笔记下,以备后用。 户部尚书梁杵将修改过后的方案呈给裴浚,裴浚看得入神,御书房内鸦雀无声。 风轻云淡,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子闷热。 眼看快到午时,皇帝依然没有散会的架势,章佩佩担心大家受饿,挨个桌案上了一盏奶饮子,御膳厨的手艺都是极好的,几乎闻不到膻腥气,可凤宁也不知怎的,奶盏刚往她面前一搁,闻得那一丝奶腥气,腹内一股恶心涌上来,下意识捂住嘴干呕。 这一声动静吸引了御书房所有人的注意。 裴浚第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再看第二眼,那孱弱的人儿伏在桌案呕得喘不过气,他忽然明白了什么,一贯沉稳的脸色终于出现裂缝。 他立即起身。 还有一个人比他反应更快。 柳海跟一阵风似的刮去凤宁跟前,焦急问,“凤姑娘,您这是怎么了?” “来人,快宣太医。” 作者有话要说 文案是浓缩版,正文循序渐进,两百个红包么么哒 第 17 章【VIP】 凤宁此般算得上御前失仪,离得最近的杨婉和章佩佩岂能看着她获罪,两位姑娘手脚无比利落,一左一右将凤宁给搀出去了,凤宁只是干呕,也不曾弄脏什么,单袖口糊了些墨汁。 柳海压根插不上手,只能眼睁睁看着人被扶走,裴浚脸色无疑是凝重的,甚至此刻有些懊悔,懊悔对于李凤宁疏于看顾,害她至此,可这副神情落在旁人眼里便是动了怒。 柳海深谙内情,不等他吩咐已跟了出去。 凤宁这厢被二人给搀到西围房,闻到新鲜的空气,呕吐已止了下来,章佩佩扶着她在桌案旁坐下,杨婉亲自给她斟茶,凤宁饮了一口,酸酸甜甜的滋味入喉咙,人瞬间便缓过气来。 章佩佩抚着她凌乱的发梢问,“这是怎么了?” 凤宁满脸歉意道,“大约是清晨吃了些凉瓜,这会儿便难受了。” 杨婉轻轻嗔了她一眼,“早告诫过你们,女孩子要懂得保养身子,那些冷得辣的忌讳的东西可千万不能吃,眼下都入秋了,还贪凉。”见并无大碍,杨婉便往外走,“佩佩,你照顾好凤宁妹妹,我先回御书房。” 柳海立在廊庑外,听得三人这些话,反而不好进去,看来凤宁姑娘自己还没当回事,不知真谛,也罢,不急于这一会儿,于是他也折回了御书房。 裴浚这边虽然脸色不好看,却还是坚持议完政事,与大臣共进午膳,偏巧没多久雷雨大作,养心殿台阶湿了一大片,内侍宫女忙着掩窗张罗,连请太医的事也耽搁了。 凤宁与章佩佩在西围房用了午膳,填饱肚子打了个盹,醒来便已生龙活虎。 这场雨一直持续到酉时方停,也还真巧了,东边天的青云还不曾完全散去,西边天竟然露出一片晚霞来,半片夕阳如蒙了一层雾纱挂在天际,颇有几分西边日落东边雨的意境。 雨势稍弱,养心殿的宫人便四处忙开了,皇帝一旦想做什么事,法子有的是,该使开的人都使开了,凤宁独自一人沿着湿漉漉的青石板砖往回走。 出遵义门往北沿着深长的宫道踽踽独行,那片霞光可真美,层层叠叠的青云框出一片蓝天来,一束光从西边穿云而过,也不知遥遥射向何处,凤宁兀自弯了弯唇角,就在这时,左侧忽然响起吱呀一声,广生右门被人从里面轻轻拉开。凤宁经过此地无数次, 此门从来紧锁,这还是头一次打开,她好奇驻足。说来东西六院,至今不曾安置主子,原先的太妃们都搬去了西六所,将地儿腾给皇帝的新妃子,可惜裴浚御极一年有余,后宫至今空悬。 这时门口正前方露出一张熟悉的,和善的,甚至带着几分小心希冀的面容。 “凤姑娘,快些请进吧。” “柳公公?”凤宁讶异地眨了眨眼。 柳海往里指了指,示意她跟进去。 凤宁便知皇帝在里头,慌忙张望四周,哪还有不该出现的人,她提着衣摆迅速进了广生右门,身后门哐当一声再次被阖紧,她就像是一尾五彩鱼被框进了另一片天地,凤宁跟在柳海身后,打翊坤门踏进翊坤宫。 霞光褪去,烟煴浮在翊坤宫的上空,跟袅袅的青烟似的,凤宁还看得入神。 柳海看她这副娇憨的模样,实在是哭笑不得,她是不知里面那位已迫不及待呢。 “姑娘诶,快些进去吧,万岁爷等着呢。” 凤宁其实不太敢见他,却又忍不住想见,嗫了嗫嘴默不作声进了门。 裴浚就等在东阁窗下边的炕床上,手里还操着几本奏折,在他下首候着一位老太医,看年纪在六十上下,凤宁狐疑地看了一眼太医,又朝裴浚屈膝施礼, “臣女给陛下请安。” 裴浚目光从奏折移至她身上,倒也没什么明显的表情,只摆了摆衣袖,示意太医给她把脉。 凤宁见状满脸讶然,她摇头道,“陛下,臣女已无碍,不过是吃坏了肚子,午膳吃了些温热的粥,眼下已大好啦。” 裴浚将奏折搁下,一言难尽看着她,这李家是怎么养女儿的,这种事让他一个大男人如何跟她说,但裴浚这个人,一向我行我素,也没什么可忌讳的,便道,“李凤宁,干呕也是害喜的症状之一,朕必须要太医给你把脉。” 凤宁顿时懵了,人跟就被钉住了似的,后面是怎么坐下的也是浑然不知。 她难道真的怀上皇嗣了吗? 这一刻竟然期待大过忐忑,若是真有皇嗣就好了,便可名正言顺跟他讨要贵人位分了吧? 虽然凤宁对做母亲还一无所知,却不妨碍她对孩子的期待。 她抿着唇不敢发出半点响动,两个小酒窝都溢出来, 可见她也很期待。 裴浚心情顿时舒展不少。 于是,屋内视线都聚在那太医身上。 早有一宫女跪在凤宁跟前,将她手腕捧出搁在腕枕上,又覆上一块帕子,老太医这才慢悠悠搭上脉。 凤宁视线不由往裴浚瞄,却见他凝着她一动不动,凤宁眨了眨眼,登时反应过来, 所以,陛下这是早看穿了她在伪装? 完了。 凤宁闭了闭眼,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身侧老太医温声问她,“今日姑娘可吃了些什么?” 凤宁回过神来,稳住声线答,“清晨吃了些凉瓜。” 老太医立即便皱了眉,旋即起身朝皇帝施礼, “启禀陛下,姑娘吃了些凉物,寒了脾胃,是以出现呕吐之症。” 言下之意,不是害喜。 柳海心登时凉了下来,他使劲朝太医使眼色,太医微不可见地摇头,这是确认不是喜脉。 柳海一颗兵荒马乱的心至此彻底熄了火。 裴浚心下失望免不了,却也无太大波动,毕竟就那么一次,他也没指望一下就怀上。 诸人都识趣退下了,东阁内只剩下气定神闲的皇帝与手足无措的凤宁。 凤宁尴尬极了,也窘迫得很,她蹑手蹑脚来到他跟前,带着委屈的腔调, “陛下,凤宁给您赔罪了,害您白欢喜一场。” 朝臣催他纳妃,可不就是盼着皇嗣。 裴浚今日并未着龙袍,雨后特意换了一身月白绣蟒龙纹的直裰,指节分明的手骨搭在那两份奏折,神清目秀望着她,“你只这一桩需要赔罪吗?” 凤宁脸红的发烫,越发不敢说话了。 在裴浚看来,她哪是不敢说话,她是胆大包天,敢戏弄他。 换做是别人,他断不能忍。 凤宁还要再替自己分辨,裴浚看着那一张一合的小嘴,脑子里一股热流滚过,什么都顾不上,抬手将人捞在怀里,堵住了那红唇。 他想了她整整十几日,她却装疯卖傻糊弄他。 他是能糊弄的人吗? 这一次却实在谈不上温柔,可凤宁却丝毫不反感他的碰触,每每深吻一下,想要的便更多,塌上一次还不够,非要将她弄到窗边,凤宁扶着窗棂张望婆娑的窗外。 天彻底暗下,外头的长街已掌了灯,绰绰约约的灯芒洒进来,裹着那一层烟煴一道幽幽荡荡,他的衣裳都不曾褪,汗没入鬓角里,结束时整个人还是那般毓秀临风,衣冠楚楚。凤宁却手脚瘫软倚在炕床角落,面颊汗涔涔一片,小脸被蒸的通红,像是熟透的果儿,每一抔眸光都像是溢出来的汁儿。 过去不曾觉得,如今却实打实认定她真的很招人。 宫人躬身虾腰送了水进来,裴浚自个儿洗了一把手脸,又温了帕子给她。 凤宁将衣裳收拾妥当,朝他走来,接过帕子屈膝谢恩。 话却怎么说不出来,喉咙又黏又哑,更多的是害羞。 算是默认成了他的女人。 裴浚指了指身侧,示意她坐下,凤宁擦去面颊的汗,便乖巧地挨着炕床坐下了。 宫人悄无声息掌了灯,一团光晕晕染在他周身,他脸还是那般无暇清隽,不染纤尘,仿佛方才狠要的那个人不是他。 他视线徐徐地落在她身上,问道,“那一晚,是怎么回事?” 他终于还是究问了,凤宁耳根都在发烫,却是大着胆子反问道,“陛下打算给臣女什么位分?” 避不开了,便直截了当问。 裴浚这个人实在是太敏锐,也太聪明,“所以,那晚你是听见朕与柳海说的话了?你不满意才人的位分?” 凤宁见说开了,也不遮掩,眼眶红彤彤地回,“陛下,臣女不要被拘在一隅偏殿,等着您临幸,您能许臣女贵人之位吗?” 凤宁也没抱多少希望,只是话赶话到了这里,便顺带说出来。 裴浚微微眯起眼,鲜见没料到是这个缘故,但她开口讨要贵人之位实在出乎意料。 凤宁说完静静观察他,试图从他神情窥出一丝痕迹,可天子威仪甚重,心思幽深曲折,等闲不叫人看出真谛。 凤宁丧气地垮起脸。 她还是不怎么会掩饰情绪,裴浚心里无奈地想,女孩儿鬓角还残着湿气,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盛满了委屈,想起她方才玉柔花软的模样,实在是没法动怒,裴浚信手捋了捋她被沾湿的碎发,淡声道, “你父亲官衔不高,你又是朕第一个妃子,若是坏了规矩, 朕往后不好交代。” 往后每个女人都朝他讨要位分,岂不乱了套。 “凤宁,朕不会因为任何人乱了规矩。” 这是他第一次这般温和地唤她的名,说出的话却如此冷血无情。 凤宁泪都涌到眼眶了,她又逼着自己硬生生吞回去, “可我不想住偏殿,不想被人裹着送给陛下。” 终究是没抑住,豆大的眼泪一颗颗往下砸。 裴浚有些为难了,眉头蹙起。 不等他说话,凤宁已给自己台阶下,她抽抽搭搭望着他,“若陛下许不了贵人之位,就继续让臣女待在御前吧,做女官,臣女好歹能学些本事。” 裴浚已经有些不悦了,“给你安排宫殿住着,朕想来看你便能来看你,你待在御前又像什么话?” 凤宁难得顶了他一句,“被裹在褥子里送给陛下临幸吗?” 裴浚眼尾微微往下一沉,没有说话。 从来没有人敢顶撞他。 凤宁已经感觉到他的怒气了,却还是孜孜不倦地说,“在御前不是更方便吗?”说完这话,她已经脸红得抬不头来,这已经是她这辈子最出格的话了。 裴浚第一次看到这么轴的姑娘,“养心殿不是什么人都能留宿。”除了皇后。 凤宁心头一酸,垂下眸绞着袖口不说话了。 总之她就是不答应。 裴浚看出她的意思来,有些拿她没辙。 他当然明白,她不是乐意没名没分跟着他,她就是嫌位分过低。 宁愿没名没分,也不肯做才人。 裴浚虽然不大高兴,却没有逼她,他这个人骨子里太骄傲,骄傲到不会逼着一个女人委身。 “你自己想清楚,别后悔就成。”他还是这样一句话。 凤宁见他松口,竟然笑了,笑时眼角还挂着泪花,怪可爱的。 裴浚忽然想,等她怀了孩子,再册封也不迟。况且李凤宁性子柔善,贸然成为出头之鸟也不妥当。 嘴里说着不会为任何人乱规矩,却浑然没意识到,这就已经乱了规矩。 凤宁没指望他一下为她破规矩,走一步看一步吧。 这时,凤宁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她捂了捂小腹满脸歉意看着皇帝。 这一咕咚一声, 打破了方才并不太融洽的气氛。 裴浚兀自牵了牵唇角,扬声唤人传膳。 柳海早就在外头侯了半晌,偏生里头折腾起来,他又不敢惊动,好在天气还不太凉,菜肴均在食盒里温着呢,送进来还覆满香气。 十多样菜式琳琅满目摆下,不大不小的黄梨木圆桌,都给摆满了。 裴浚指了指对面示意凤宁落座。 凤宁指着自己,“臣女可以坐吗?” 她是女官岂可与皇帝同席。 “不然呢?”裴浚抬目看她,眼神明朗又蔚然。 凤宁施礼落座,心里想他愿意这般待她,是不是意味着心里也是喜欢她的,哪怕一点点喜欢也成啊,情窦初开的女孩儿就是这么患得患失,试图从对方蛛丝马迹寻到他在意自己的证据。 宴毕,皇帝要回养心殿处理政务,信步沿着翊坤宫前面的夹道,出崇禧门往养心殿方向去了。 凤宁目送他走远,立在翊坤宫门口有些茫然,她怎么回去?现在出去是不是会撞上人? 事实是她多虑了,柳海怎么可能没考虑到这一点,人家皇帝与小宠妃要玩猫捉老鼠的把戏,他们这些做臣属的只能配合,是以早早安排了小内使领着凤宁往西二长街去,往北过百子门,横跨御花园,便可通往东二长街,再回到延禧宫了。 瞧瞧,只要他想做的,就没有不成的。 凤宁并没有直接回延禧宫,路过御花园时去探望了卷卷,卷卷的窝被暴风雨裹得七零八落,她又重新替它搭个了窝,先前离宫一月,嘱托延禧宫守门的小太监替她照看卷卷,卷卷对她生疏了,这不回来大半月,卷卷又开始黏她了。 卷卷睁着黑啾啾的眼睛想跟她走,凤宁也很无奈,“我刚跟他顶嘴,眼下不敢违拗他的意思,要不等下次吧,下次我一定想法子带你回延禧宫。” 凤宁并不是不敢把卷卷带回去,她怕的是给延禧宫看门的小太监带来麻烦,她敢跟裴浚唱反调,小太监可不敢违背司礼监的命令。 安抚了卷卷,凤宁终于回了延禧宫,衣摆已被卷卷弄脏了,进了厢房便吩咐小宫人备水沐浴。 杨玉苏刚绞干头发,坐在净室换衣裳,指了指已备好的热水, “我早吩咐人给你备好了,快些洗吧。” 凤宁想起自己身上恐残存痕迹,踟蹰道,“水热,我再等等。”等杨玉苏出去。 杨玉苏却没走,坐在长条凳上给自己抹香膏,“宁宁,这是我托张茵茵给我捎进来的香膏,抹在身上可舒服哩,待会你也抹一抹。” 凤宁靠着浴桶,装模作样准备沐浴,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杨玉苏见她迟迟不进浴桶,轻嗤一声,“哟,你磨蹭什么呢,你哪儿我没瞧见过?” 凤宁脸一红,瞪她道,“自从跟佩佩姐在一处,你说话越发口无遮拦来。” 杨玉苏起身往她浑身上下瞄了一眼,“你衣裳怎么了,怎么皱了这么多?” 凤宁心虚地掩饰,“我去探望卷卷了,被它蹭的呗。” 杨玉苏不疑有他出了浴室。 凤宁连忙褪衣跨进浴桶,可就在这时,杨玉苏忽然杀了回马枪,从屏风处探出个头, “凤宁,你可别鬼鬼祟祟,有什么事也不许瞒着我。”她素来胆大心细,察觉凤宁今日神情有些不对劲。 凤宁被她吓了一大跳,连忙捂了胸口,“玉苏姐姐,你再这般,我都要被吓去半条命。” 后来想.要不就告诉杨姐姐吧,可瞅了瞅胸前被他弄出的红印,又说不出口。 再等等吧。 杨玉苏是个有分寸的,总不至于真的钻进来瞅她,朝她挤眉弄眼几下,便回了内室。 夜里睡觉时,凤宁满脑子都是裴浚,骨头缝里那股酥劲也不曾褪去,软绵绵的很折磨人。 眼看七月十五中元节要到了,宫里也有放河灯祀亡魂的习俗,裴浚父母过世,他心中哀切之至,早早吩咐杨婉准备中元节祭祀一事。 提前三日,裴浚开始斋戒,这期间自然没想着碰李凤宁。 裴浚对父母格外诚孝,每一步都亲力亲为,三日过去,李凤宁瞧着他好像瘦了少许,这一次,杨婉表现得尤为出众,从扎河灯,主持姑娘们抄写经书祷告,到素食瓜果准备,每一处都十分精细,尽善尽美。 她让裴浚再一次见识到了宰相府第蕴养出来的贵女气派。 中元节这一日夜,所有女官及隆安太妃等人,陪伴皇帝在太液池边放河灯。 仪式过半,隆安太妃先行离去,凌虚台上,只剩下裴浚与十几名女官。太后病倒了,章佩佩在侍疾不曾过来,有资格立在皇帝身侧的只有杨婉。虽说都是女官,平日列席也讲究排序先后,凤宁因父亲官衔总总排在末尾。 凌虚台临渊而筑,几乎是从一片树林里凭空伸出来,跃于水面之上,水浪拍天,裴浚一袭月白常服凭风而立,大约也只有这一身真龙天子的渊渟气度能压住这凌虚台这一份勃然。 河灯已备好,杨婉带着宫人呈上,又将火折子递给裴浚,待他亲自点燃灯火,便可放灯离去。 裴浚从她手中接过火折子,将灯芯点燃,随后亲自用铁钩将河灯缓缓搁去水面,做完这一切,他负手立在台前,张望河灯远去。 李凤宁目光在他身上落了落,又悄悄拉着杨玉苏说, “待会你陪我寻个地儿去放灯,我也给我娘放一盏。” 杨玉苏视线却凝在前头那两人,有些挪不开眼,“行行行,我知道了,我陪你去便是。” 凤宁见她心不在焉,顺着她视线望去,只见杨婉与裴浚立在一处,也不知在说道什么,杨婉每说一句,裴浚便点一下头,似乎十分认可。 凌虚台两侧的望柱均点了一盏硕大的六面羊角宫灯,融融柔柔的灯芒打在那两张脸上,如玉生华,杨婉一颦一笑均透着端庄大方,至于那个男人,比杨婉高出大半截头,侧脸轮廓分明,神情端肃凛然,叫人不可冒犯。 杨玉苏由衷叹道,“凤宁,你有没有觉着他们俩很般配?” “般配”二字如针一般扎入凤宁心坎,她心里忽然难受得透不过气来,“是吗?”凤宁从来都知道天子三宫六院,佳丽如云,可今日亲眼看到他与旁人立在一处,听人提起他与旁人般配,心里还是剜肉般疼。 她不该有这样的情绪,却怎么都控制不住。 眼眶的热意一阵一阵往外冒,凤宁逼着自己挪开视线,可就在这时,裴浚似乎感应一般扭过头来,那一下恰恰捕捉到凤宁闪躲的目光,凤宁飞快避开他的眼神,将心口的痛意咽回去。 今夜的风并不怎么凉快,凤宁却没由来地起一层鸡皮疙瘩,后脊一阵阵打颤。 她终于明白,方才那一眼是什么感觉,是够不着的感觉。 她没管裴浚与杨婉说什么,悄悄退出凌虚台。 * 杨婉这厢陪着皇帝回了养心殿,见他在净手,便将自己早准备好的经书给奉上去。 他就那样面色平静坐在上首,她跪在他脚跟,含着仰慕, “陛下,这是臣女替献帝和献皇后所抄写的经书,若能入得了您的眼,臣女便打算今夜替您守在奉先殿前,焚烧祷告。” 裴浚没有接,眼睛看着她没有波澜,“朕自个儿已抄了经书,回头烧于牌位前便是。” 杨婉见他不接茬,微微有些不自在,复又将经书搁回自己膝盖前,“那是臣女自作主张,惹陛下不快了。” 裴浚唇角划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今日之事辛苦你了,朕心里有数,至于不快,那倒没有,朕还不至于因为这点事不快。” 言下之意是她不够格让他掀动情绪。 杨婉心头讪讪,面上却也不显,“对了,追封的诏书已下,不知陛下何时迁陵?” 裴浚闻言眼底闪过些许锋利,他整暇看着杨婉,“你祖父知道你会这么问吗?” 首辅杨元正同意追封湘王夫妇为献帝与献后,却不同意为二人另建陵墓,而裴浚也不急,好歹得冠上“皇帝”二字,他便可名正言顺修陵。 杨婉这么说,摆明在祖父与皇帝之间选择了皇帝。 杨婉脊背起了一阵凉意,神色却无任何犹豫,“您是帝王,您的父亲理应也是帝王,这是名正言顺的事,我祖父他倒也不是跟万岁爷您较劲,无非是先帝朝的臣子,顾念先帝那份情意罢了。”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 其实裴浚很欣赏杨婉这份聪明劲,也欣赏她的办事能耐,可惜她偏生要打皇后的主意。 裴浚惯会拿捏人心,也不擅长叫人如意,他笑意深深,“先帝已经过世了,真正有格局有胸怀的臣子,忠的该是龙椅上那个人,忠的是江山社稷,杨阁老对先帝这份心不知是愚忠还是私心,朕就断不清了。” 杨婉脸色霎时变白,她深知今夜已是踩着刀尖过河,不进则退,遂极力辩解,“不会的,我祖父一心为朝廷,断不敢有任何私心,陛下,他年事已高,再过两三年也该退了。” 祖父毕竟是辅佐皇帝上位的肱骨大臣,她料定皇帝即便出手也会留有余地,否则会落下个残害忠良忘恩负义的恶名,杨婉也看明白了,只要她祖父还是内阁首辅一日,裴浚便不可能立她为后,可一旦祖父致仕,那时杨家在朝中威望尚在,既没了威胁,也能帮着皇帝巩固朝局,她将会是皇后的最好人选。眼下十八名女官个个跃跃欲试,章佩佩仗着“国玺”始终与她争锋不下,杨婉心中已有了紧迫之意,顾不上矜持,决意拼一把。 她忽然露出几分女儿家的娇羞来, “陛下,臣女对您一颗慕艾之心,只要陛下首肯,臣女愿意不计名分跟着您。”说完她伏拜下去。 只要他肯纳她,那么祖父退位之日,便是她封后之时。 裴浚一眼看穿她的算计,他需要一个女人为了他抛弃家族利益吗?这样的女人固然适合做皇后,可今日她能为权势利益抛弃家族,明日也能为权势利益抛弃他。 裴浚修长的脊梁往后一靠,眼神变得懒淡又无情, “你觉得朕有这个功夫陪你玩把戏?” 远在太液池放河灯的凤宁突然打了个喷嚏,这是谁在念叨她呢。 作者有话要说 浚狗:朕只跟小凤宁玩。 一百个红包么么 第 18 章【VIP】 杨婉见裴浚软硬不吃,暗自叫苦。 裴浚不再给她机会,“即日起,你不必夜值了。” 杨婉一惊,“陛下.” “出去。”裴浚冷冷斥道,已调开视线不再看她。 杨婉过去每旬有四日夜值,如今两夜换给了李凤宁,另两夜给了新入养心殿侍奉的张茵茵。 这种事当然无需裴浚亲自出面,早有柳海安排得妥妥当当。如此一来,每旬凤宁便有四夜得待在养心殿。 因着与杨婉那番话,让裴浚想起李凤宁。 一个个的都不要名分是着了什么道。 连带对李凤宁也生了几分埋怨。 是以凤宁前两夜当值,裴浚压根没理会她,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没有半点要她侍寝的意思。 凤宁因中元节那晚,心里也有些不得劲,裴浚不理会她,她也不强求。 二人在无形地较劲。 随着杨婉被斥,张茵茵被调入御前,养心殿女官格局发生变化。 张茵茵顶替了李凤宁过去的职位,成为正六品的司膳之一,辅佐章佩佩侍奉皇帝饮食。 这个机会于张茵茵来说,千载难逢,她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毕竟是锦衣卫府邸出身,张茵茵防备心很重,对谁都不轻易吐露真言,行事也很小心谨慎,但她很擅长见机行事,既不叫人觉得她过于出挑,也能很好地讨上司欢心。 这么一来,就把章佩佩比下去了。 不过章佩佩不在乎,杨婉被斥,不许夜值,这叫章佩佩很高兴,至于张茵茵,一个鹰犬府邸的女儿,怎么能跟她这正儿八经的侯门大小姐相比,所以张茵茵对章佩佩构不成威胁。 章佩佩指着在御前侍奉午膳的张茵茵与凤宁说,“瞧那股殷勤劲儿,大家都是一样的官服,偏生她腰束得就紧些,连跟陛下说话的嗓音都转出几个调儿,上不了台面就是上不了台面,宁儿,你不用把她当回事。” 凤宁轻轻瞥着上方的张茵茵与裴浚,闷闷喝了一口茶。 午后裴浚去了一趟礼部,姑娘们无事者便可散职,章佩佩告诉凤宁,“入了秋,没那么热了,我打算在皇宫组织一场马球赛,凤宁,你会骑马吗?” 凤宁都没怎么出过门,遑论骑马,她摇摇头,神色充满向往,“我不会, 姐姐能教我吗?” “包在我身上。”章佩佩一旦来了兴致,便一刻都等不了,非拉着凤宁回延禧宫换了一身骑服,又叫上杨玉苏,三人一道往玄武门外的上林苑去。 秋风虽至,却消退不了盛夏的蓬勃,上林苑的树木依然蓊蓊葱葱,林子边缘的横根错枝被修剪干净,当中夹着的草场也被料理得十分平整,使得整座树林看起来十分肃穆,远远的有几座行辕隐在佳木之间,那是防卫整座紫禁城的北军驻地。树林子边缘搭了好长一排廊屋,负责看管上林苑,照料珍奇骏马的官员便在这里值守。 章佩佩显然是马场的常客,轻车熟路领着二人喝茶坐歇,亲自给凤宁挑马。 上林苑外有两座马棚,一座御用的,里头养了数十头稀世珍马,另一座马棚更大,在草原底下,养育了上百匹好马,章佩佩吩咐马官挑一匹温顺的矮马给凤宁。 不一会负责给章佩佩牵马的侍卫来了,牵了一匹枣红色的高马,即便是凤宁这个外行也看得出,这匹马势头十足,体型雄健,毛色也生得很鲜艳, “这匹马可太漂亮了。” 章佩佩笑道,“我这算什么,你是没见过更好的马,”说着她凑近杨玉苏和凤宁,往御棚里指了指,“陛下有一匹赤兔宝马,两月前产了一头小崽,你们是没见过,生得可好看呐,浑身金光闪闪的,最合适女人骑。我想要,可惜他不舍得给。”章佩佩耸耸肩做惋惜状。 杨玉苏开导她,“你这匹马已经很不错了,上哪儿买的,回头我也买一匹去。” 章佩佩睨她一眼,宝贝地牵起自己的马缰,翻身一跃而上。 “这是我哥哥去榆林时亲自给我带回来的战马,是大宛马,可遇不可求。” 杨玉苏轻叹一声,“是啊,谁叫某人有一位好哥哥呢。只可惜等哥哥有了好嫂嫂,就忘了你这妹妹了。” 章佩佩弯腰过来揪她的嘴,杨玉苏连忙躲开,章佩佩驾马去追,两个人你追我赶,闹腾不休。 凤宁已经习惯二人时不时拌嘴,不做理会,提着衣摆往自个儿那匹马走去,这匹马个头还真不大,毛色黑黢黢的,眼神淌着几分柔色该是十分温顺。 凤宁很喜欢。 虽说只是借着骑一骑,凤宁却像爱护自己的马一般耐心与它说话。 章云璧听闻自己妹妹来上林苑骑马,特意过来瞅一瞅,没成想撞见一位姑娘一本正经跟马儿说悄悄话,他还是头一回遇见这么温柔的姑娘,不像他妹妹咋咋呼呼的,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直到注意到那身官服,心中一凛,立即调转视线寻章佩佩去了。 他二话不说上前飞拽住章佩佩的马缰,逼着她下来。 “你胡闹,伤着人怎么办?” “哥你放心,我有分寸。”章佩佩翻身下马,将跑得气喘吁吁的杨玉苏给搀起来,“怎么样,我今个儿帮了你吧,你平日能躺着绝不站着,懒惰得很,今个儿跑了这么远,又该减二两肉了。” 杨玉苏最近克制饮食,生怕自己过于丰腴。 章云璧与燕承自来一块长大,对燕承的心思心知肚明,是以也早认识杨玉苏。 他先将马替妹妹系好,又回到两位姑娘身旁,得了机会给燕承递消息, “他近来不大好,你入宫这一月他茶饭不思,在家里跟爹娘打擂台,扬言要去边关,不回来了。” 杨玉苏只顾擦汗,听见了装作没听见的。 章佩佩兄妹相视一眼无言叹息, 章云璧又道,“你给句准话吧,你真的打算撂下他?若真是如此,我也就当个说客,劝他放下执念,莫要为难彼此。” 杨玉苏还没吭声呢,章佩佩气冲冲觑了哥哥一眼,“你就别瞎掺和哈,人家玉苏如今节吃缩食,为的便是出阁时能穿上最美的嫁衣。” 杨玉苏一拳擂在章佩佩胳膊肘,疼得章佩佩直呜呼。 “哥哥救命。” 章云璧退开一步,完全不管妹妹死活。 这时,一姑娘俏生生地立在二人身后劝道,“你们俩能消停一会儿吗?不是说好教我骑马,这太阳都快落山了,也不见动静。” 不是凤宁又是谁? 章云璧目光在那张脸一扫而过,为她容色惊艳。 章佩佩顾不上打趣杨玉苏,连忙起身迎上去,“是是是,姐姐错了,误了正事。”这厢又是教凤宁如何上马,又是教她如何勒缰,可她这人,自个儿骑得很溜,让她教旁人便是个二五六,整了半晌,凤宁跌跌撞撞坐在马背,时刻有跌下来的风险。 章佩佩无奈朝哥哥求救,“哥,你来教教凤宁。” 章云璧是虎贲卫中郎将之一,正儿八经的皇城贵族子弟,打小在马背上长大,骑马那是家常便饭,他倒是很懂得分寸,立在三步远的位置,跟凤宁讲述要领,又有杨玉苏和章佩佩在一旁手把手示范,到了夕阳西下之时,凤宁总算能骑一小段了。 * 酉时初,裴浚打内阁回养心殿,眉峰沉沉压着,隐隐不快。 西南边境有蛮族作乱,内阁的意思是行绥靖政策实行安抚,大晋防御重点该在北关与东南海禁。 可裴浚不予苟同。 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今日这个地儿绥靖,明日那儿的绿林造反,外头没乱,里头先乱起来,他登基伊始,便行绥靖之策,恐被人小觑,裴浚绝不能堕了自己威风,相反,他势必要拿出新皇的气势,挫一挫那些宵小的锐气,方能扶夷四方,令万方归朝。 他骨子里是强硬的,从不与人低头。 但阁老们说的也不差,眼下国库被先帝挥霍得差不多,为了一小小蛮族,兴师动众,劳民伤财实在不必。 裴浚得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才成。 不一会东厂那边递了几份邸报,其中有一份从大兀传来的谍报,里头有一段蒙语,裴浚打算寻李凤宁释译,结果往李凤宁惯常坐的那张小几一瞅,几后空空如也,哪见人影, “李凤宁呢?” 柳海立即从门券边踱进来,哈着腰道, “回陛下,今个儿您不是去了前朝么,姑娘们没事便先散了。” 这十八名女官毕竟与寻常女官不同,柳海是想管也不好管。眼下这个时辰,说旷班不算,说不算也算。 裴浚语气加重,“朕问你她的人呢?” 柳海打了个哆嗦,这一刻忽然明白自己犯了个大错,往后李凤宁的行踪得时刻掌握才行,于是他立即战战兢兢跪下请罪, “老奴失察。” 说着余光往门口小内使瞥,示意赶紧去寻人。 裴浚板着脸没吭声。 一刻钟后,消息传回来,柳海立即报予裴浚知, “回陛下,凤姑娘与章姑娘等人去了上林苑学骑马,这会子刚回延禧宫。” 裴浚眉心微蹙,疑惑盖过怒火,“学骑马?” 这桩事柳海倒也有数,他立即笑吟吟回,“可不是,佩佩姑娘说近来天朗气清,是打马球的好时候,打算在皇宫里举行一场马球赛,给太后娘娘和陛下您凑个趣,偏巧凤姑娘不会骑马,这不带着人学去了。” 裴浚嗤笑,“她会教人?” “师傅笨,徒弟也笨,可别教出一场笑话来。” 柳海嘿嘿一笑,“那不会,听说恰巧撞上巡逻的虎贲卫中郎将章公子,有章公子在,好歹能学个子丑寅卯来” 裴浚听了这话,脸色微微一敛, “将李凤宁宣过来,朕有要务交给她。” 柳海早就遣人寻去了。 凤宁初次骑马,大腿两侧被蹭的发红,疼得她走路都不利索了,不过学得倒是痛快,她很喜欢在马上驰骋的感觉,她得认真学。 刚进延禧门,便被御前的人叫住,唬得凤宁连晚膳都顾不上,匆忙换上官服往养心殿来。 凤宁进御书房时,裴浚正在龙飞凤舞批阅折子,凤宁现在也摸清楚他的脾气,笔挥得越快,心情越不好。 凤宁揉着酸胀的腿,忐忑跪下, “臣女给陛下请安。” 裴浚看都不看她一眼,只冷冰冰问, “该当值的时辰,你哪去了?” 凤宁被他逮了个正着,自是理屈,“回陛下的话,臣女学骑马去了,臣女有罪,还请陛下宽恕。” 裴浚语带嘲讽,“骑马也不找个像样的师傅!”不等凤宁答他,又将那份谍报扔到她跟前,口吻冷漠, “你擅自离职,罪不可恕,朕的国务可耽搁不得。” 凤宁还从未被他这般对待过,脸色都白了,“陛下.” 御前女官侍奉皇帝一向勤勉周到,偶尔皇帝不在,姑娘们告假提前离开也不算过分。 偏生她撞在枪口上。 只是她素来性儿好,也不敢与他争执,连忙拾起那份谍报,见上头夹着一段简短的蒙语,便立即挪着膝盖至一侧小几,提笔译出,又重新递给他, “臣女译出来了.” 开口已带着哭腔,眼泪簌簌扑下。 为免被皇帝斥责,她不停地拂袖擦拭,可泪珠却断了线似的怎么都止不住。 裴浚看着她这副模样,忽然冷笑,“你很委屈是不是?是不是仗着朕纵容你便无法无天, 几句话都受不住?李凤宁,你刚入养心殿时可不是这样。” 这话显然将李凤宁心里那块遮羞布给扯落了。 她实在没法承受在床笫之间跟她恩爱的男人,转背就可以冷血无情斥责她。 她做不到像他这般公私分明。 章佩佩见凤宁哭着回来了,连忙去养心殿请罪,将罪责往自个儿身上揽,可惜裴浚见都不见她。 凤宁回到延禧宫心情郁郁,对着一桌子菜也下不去嘴,转念一想,她凭什么因为一个男人委屈自己,于是大口大口扒饭,到了翌日,就彻底把这桩事给抛开了,她不喜欢记恨,从小到大的经历告诉她,不好的事搁在心里,难受的只是自己。 她这个人总是擅长寻求自己的快乐,她喜欢骑马。 接下来几日,只要是当值的空档,她就去玄武门外学骑马。 旁人午歇,她骑马,旁人用晚膳,她还去骑马,总总赖到宫门落钥时方撒手。 章佩佩笑话她是拼命三娘,劝她道,“你歇两日,别累坏了身子。” 杨玉苏却是拉住章佩佩, “你别劝她,她倔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 二人坐在御景亭,一道目送凤宁出玄武门。 章佩佩看着凤宁远去的背影,面上难得严肃,“所以凤宁能成事,只要她想做什么,她就会下苦功夫。那么小的年纪,竟然学了一口好波斯语,我姑母还时常夸她呢,说是若她有我和杨婉的出身,那皇宫就没别人的地儿了。” 杨玉苏听了这话却是酸了眼眶,“你别看她平日没心没肺,其实吃了不少苦呢,她娘亲去世的早,整日在嫡母手下熬日子,下人的活她得干,姑娘家的绣活她得学,我有的时候想啊,她经历了那么多磨难,还能保持这颗赤城之心,到底是老天爷对她的偏爱还是惩罚。” 这话听得章佩佩心口一疼, “哎哟,你快别说了,听得我恨不得将她拐出宫,给我做嫂嫂去,如此章家便可疼着她了。” 平日裴浚用完午膳,会将不曾用完的菜肴赏给底下的侍从。 这几日他将膳食赏下去,没见着李凤宁。 虽然他没吭声,但柳海如今学精了,知道他在想什么,悄悄告诉他, “凤姑娘趁着午歇的空档, 去玄武门外学骑马去了。” 裴浚脸色一变。 “她会骑吗?” 柳海哭笑不得答,“老奴问了,凤姑娘说自个儿摸摸索索慢慢就会了。” 那就是没旁人教他。 裴浚也没说话,他还有朝务要忙,没功夫理会。 出兵云南一事,他很快想到了法子。 铁血帝王的法子自然是冷酷无情的,他唤来锦衣卫都指挥使张勇。 张勇年近四十,是擒获江滨的功勋之一,虽然身在锦衣卫都指挥使的位置,但他为人十分谨慎,甚至还很谦逊,是位罕见不被人人唾骂的指挥使。 张勇深知自己手上沾了太多血,想要保住合族,最好的法子便是笼住上心,是以他儿女十几个,却挑出容色最为出众,也懂得的察言观色的女儿张茵茵入宫。 张勇进殿时,恰值张茵茵当值。 张勇看了一眼女儿,上前给皇帝下跪行礼。 “微臣叩请圣安。” 他一丝不苟,姿态谦卑,丝毫不以功臣自居,比起同是功臣的首辅杨元正,实在是一个“讨喜人”。 裴浚面带微笑,“朕问你,近来锦衣卫手上可有什么案子?” 张勇来时,已得柳海提点,早将近来案子梳理明白,上呈一份邸报给皇帝。 柳海接过呈了上去。 裴浚握着那串菩提子,一目十行看过去,看了一会儿总算寻到几个合心意的案子, 他用朱笔圈起来,交待张勇,“你亲自去一趟江南,将这几个案子给办了。” 他将邸报扔下去,张勇慌忙接过,扫一眼,顿时目色沉凝。 打头一个是江州几名富户联手抬高米价鱼肉百姓的案子,被圈出来的案子均有一个共同点,作案者非富即贵,家财不菲,除此之外,这里头还有一个案子牵扯弘农乡绅霸占农田之事,弘农好巧不巧是首辅杨元正的老家。 仅仅是一眼,张勇便悟出皇帝用意。 旋即后背渗出一层薄薄的凉汗。 先拿下三个大案,必定能查获一大批银两,便可充实国库以作军资。 至于那霸占农田一案,则是敲山震虎,虽然此案不一定与杨元正有关,可既然发生在他老家,身为首辅便有失察之嫌,用这个案子堵杨元正的嘴,逼着内阁同意出兵云南。 这等缜密的心思,老辣的手腕,叫人叹为观止。 但真正令张勇惧怕的不仅仅如此,这里头还有更深一层试探之意。 当年擒获江滨,是杨元正首倡,他布的局,也就是说,皇帝知道他与杨元正关系匪浅。 这个案子敢不敢办,如何办,决定着他未来的仕途甚至生死。 张勇心里苦笑,面上却毫不迟疑应下, “请陛下放心,臣一定办得漂漂亮亮。” 这句话等同表忠心了。 裴浚很满意,“宜早不宜迟,爱卿即刻出发。” “臣遵旨。” 裴浚心情一好再问李凤宁,柳海还是告诉他,人在骑马,裴浚按了按眉心罕见沉默了许久。 * 一场秋雨一场寒,七月二十二这一日,天地忽然凉了下来,宫里司针局早给女官备了秋衫,凤宁在袍子外加了一件比甲。 清晨赶到养心殿当差,台阶湿了一片,薄薄的有如清霜。 裴浚去了前朝还未回来,姑娘们聚在西围房办公。 巳时末,前头递了话,皇帝即将回养心殿,姑娘们又齐齐来廊下站班。 张茵茵的父亲得皇帝重用,昨日出京办差事去了,这两日她颇有底气,昂首挺胸人很精神,见身侧的凤宁眼神微微耷拉着,轻轻耸了耸她的肩, “凤宁,你这是怎么了?御前可不兴打盹。” 凤宁浑身打了个激灵,连忙抖擞道,“我没有” 话落察觉司礼监几位秉笔都看了过来,立即揪了自己一把。 昨个儿做了噩梦,半夜醒了两回,睡得不太好,方才一时走了神。 章佩佩见状,脸色立即冷下,凤宁不明白里头的门道,她却清楚地很,别看这些内侍在她们面前躬身哈腰的,没准便是主子们的眼线,张茵茵这么一嚷嚷,保不准能传到皇帝耳根子里,于是她也有样学样, “张茵茵,万岁爷午膳的食谱瞧过了没有?” 张茵茵是个欺软怕硬的,对着章佩佩语气很恭敬,“回姐姐的话,我过目了,有徽州豆腐,乳鸽天麻汤,还有” 章佩佩打断她道,“茵茵,你当差可比凤宁差远了,凤宁帮我那会儿,挽起袖子亲自下厨,大总管日日都夸她,连我也得了好脸色,你这一来,每日只摆个谱,知道的晓得你在替陛下当差,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当大小姐来了,不就是道徽州豆腐嘛,自个儿做呀。” 张茵茵面色一僵,有些下不来台,她朝杨婉投去哀求的一眼。 杨婉虽被斥,依旧是御前第一女官,张茵茵与她交情颇深,杨婉不能看着张茵茵落下风,于是替她回道, “佩佩说得对,咱们这里头的姑娘,凤宁的细致认真有目共睹,不愧是你带出来的人,茵茵刚来,还有许多不周到之处,还望佩佩多予指教,至于亲自下厨”杨婉转过身温柔地看着张茵茵, “我记得你在闺房时有几样点心做的极好,不必因为在御前就畏首畏尾,你大胆尝试,咱们帮你掌眼呢。” 一席话面面俱到,四两拨千斤将矛盾掩盖下去。 章佩佩无奈地朝凤宁耸肩,眼神似乎在说“瞧,快学一学”,凤宁揉了揉眼,这本事她还真学不来。 宽袖往下一落,杨婉瞅见她手臂处露出一道伤口,连忙问, “妹妹,你受伤了?” 凤宁掩了掩袖口,摇头失笑,“不妨事,就是骑马时摔了一跤。” 章佩佩心疼得不得了,又是要去寻药膏,又是要看伤口,下不来地。 裴浚今日没走遵义门,是打养心殿耳门回的御书房,姑娘们这番话就被他听了个正着。 他脸色不好看,心里骂李凤宁是个笨蛋。 放着他这尊佛不求,每日磕磕碰碰见缝插针把自己折腾得半死不活,他到底该夸她有毅力还是骂她愚蠢,他教的不比旁人好?她想骑马,他大晚上的还能带她上城墙骑呢。 自那日骂了她到今天足足六日,她愣是一声不吭,也不服软。 倔。 裴浚从不在意别人的情绪,这是第一次。 他心情不好,午膳又没搭理李凤宁。 当然,他也没瞧见李凤宁, 柳海悻悻告诉他,“凤宁姑娘出玄武门骑马去了。” 裴浚坐在御案后真的给气笑了。 他这辈子称得上顺风顺水,父母恩爱,也给与了他无与伦比的宠爱,时运昌隆,入京登基为帝,臣子再跋扈,他也有法子治,无论跟谁打擂台还没输过。他今天输给了李凤宁。 他第一次拿一个人没辙。 * 今日午膳过后,凤宁照旧往玄武门来了,下午她不当值,有足够的时间痛痛快快骑马,柳海到底不放心她,早遣了个小内使跟着。 二人先去马棚牵马,凤宁对任何一个来到她身边的小动物都极其友好,她给马儿取名“小壮”,事实上它并不壮,在一堆高头大马里实在是不起眼,但凤宁鼓励它, “你在我眼里就是最出色的。” 她也希望有朝一日,有人与她说, “李凤宁,你是我见过的最出色的女孩。” 凤宁这么想的时候,自己还乐了一下。 未时二刻,正是一日最热的时辰,小内使嫌马棚里臭,让凤宁在外头等他。 凤宁立在一处林荫处候着,取出佩佩给她准备的酒囊喝了一口,这里头装着御膳厨弄来的果酒,清甜爽口,凤宁喜欢喝。 吹了一会儿早秋的暖风,便见小内使急急忙忙跑了出来。 “凤姑娘,不好了,小壮不见了。” 凤宁一听人都慌了,“怎么会不见呢?” 二人入马棚寻了一遭,不见马影,又找到附近的御马官,都说没见着。 凤宁沿着山坡一路往上寻,心想小壮会不会跑去御棚里了,御用的马棚外驻守着几名侍卫,凤宁拭去泪花,腼腼腆腆上前朝他们问好, “你们能让我进去瞅一瞅吗,我想找小壮。” 这些侍卫训练有素,眉峰都不带动一下,就一句话, “没有旨意,任何人不得擅入。” 凤宁只得作罢,正扭过头来,却见一道修长的身影大步往这边迈来。 她已经很久不曾见他穿那身黑衫,薄肌窄背,宽肩长腿,合着那身清越的气质有如高岭之松,云巅之雪。 凤宁垂着眼帘,朝裴浚屈膝行礼, “臣女给陛下请安。” 裴浚慢腾腾上前来,淡声问,“你怎么在这?” 凤宁往马棚指了指,“臣女午后来这边骑马,这不,马儿不见了,想进御棚找一找,陛下您能让臣女进去瞅一瞅吗,万一小壮钻进去了呢?” 想是刚哭过,她眉梢眼角漫着潮红,秋阳落在那浓密的长睫,流转至眼底化作一抹彤彩, 映着那张娇靥顾盼生辉。 裴浚漆黑的视线在她身上定了一会儿,语气依旧平淡,“丢了就丢了,朕再给你挑一匹便是。” 凤宁抿着嘴露出不舍,“臣女骑了它几日,舍不得就这么丢了它。” 裴浚冷笑,他与她有了床笫之欢,也没见她牵肠挂肚,心里一时滋味难辨,抬手指着那些侍卫, “这御棚里鸟儿都飞不进去,若是被马擅闯,那他们脑袋也该搬家了。” 眼看凤宁又要急,他按着眉心敷衍,“朕回头交代下去,叫人注意些便是,上林苑就那么大,跑不远。” 他肯帮忙找,凤宁便高兴得紧,破涕为笑朝他屈膝, “谢陛下隆恩,那您忙,臣女就不打搅您啦。”说着便要告退。 裴浚咬着后槽牙,“朕让你走了吗?” “啊?”凤宁茫然地看着他,“您不是要狩猎吗?需要臣女做什么?” 裴浚将侍卫手里的水囊扔给她, “给朕拎水。” 凤宁忙不迭接过来抱在怀里,迷迷糊糊地跟在他身后问, “臣女跟着您跑吗?” “臣女不大会骑马诶?” “您这有马给臣女骑吗?” “要不,陛下干脆教臣女骑马吧?” 总算没有太笨。 不一会,侍卫牵出一大一小两匹赤兔马出来,凤宁见到了传说中那匹金光闪闪的枣红马,目露惊艳。 不等她开口,裴浚抬手将她拎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明晚(周二0点)上夹子,所以明晚零点没有更新,推迟到周二晚上21点哦,以后就正常白天更新,两百个红包么么哒。 第 19 章【VIP】 裴浚确实是一位好老师。 无论做何事,他专注严谨不达目的不罢休,从某种程度来说,李凤宁这份锲而不舍的精神与他如出一辙。 比起提纲挈领的章云璧,他在讲述骑马要领时,更加细致实用,动作示范也无比精准。 凤宁有了柳暗花明的感觉。 她感受到了赤兔马与小壮的区别,这匹小赤兔速度更快却也更稳当,它每一步还未落地下一步又已腾空跃起,给了凤宁腾云驾雾般的感觉,自然也不觉得颠簸。 此外它还没那么强壮,凤宁足以把控,确实是一匹适合姑娘家骑的马。 凤宁开开心心驾着小赤兔在林子里溜达了一圈,每骑一段总忍不住回眸追寻裴浚,裴浚看得出来,她心里不那么踏实,便驱马上前,不远不近跟着。 过了这片林子便是一片更为广阔的沃野,风从山顶呼啸而下,不等凤宁反应,胯//下的小赤兔已风驰电掣般跃起,吓得凤宁尖叫一声,“陛下!” 裴浚立即催马跟上,来到她身侧一步一步提醒她如何控制马缰, 这是与跟章佩佩骑马完全不同的感受,裴浚的马速总能拿捏地炉火纯青,无论她快或慢,颠或平,他总能岿然不动地与她并驾齐驱,无论何时,她一抬眼那道挺拔的身影就在身侧,她第一次在这个男人身上找到了无与伦比的安全感。 叫她如何不喜欢他呢。 在裴浚的指导下,凤宁终于能稳稳当当把控这匹小赤兔,也享受到了一马平川的肆意,在沃野奔驰了数个来回,裴浚担心凤宁体力透支,提议缓行回棚。 马儿平稳地从一片草丛爬上矮坡,两匹马不约而同驻足食草,凤宁抚了抚被风吹乱的鬓发,侧眸去瞧裴浚,裴浚不知在深思什么,双目深邃凝视前方。 裴浚望着远处太液池上的琼华岛,凤宁却望着他,只见他黑衫猎猎,身姿修长,轮廓分明的俊脸呈冷白色,好看得要命,凤宁目光不可控地落在他身前的位置,也不知坐在他身前,由他搂着驰骋山川会是什么滋味,该是很踏实吧。 一刻钟后,二人双双牵马回棚。 凤宁有些不舍小赤兔,捋一捋它的额发,小赤兔的反应很出乎凤宁的意料,它很乖巧地将脑袋凑过来让凤宁抚,这与它矫健昂扬的姿态形成巨大的反差,凤宁稀罕极了,怜惜地用脸贴了贴小赤兔,小赤兔竟然也发出如与小壮一般的幽咽。 凤宁轻轻点了点它的额尖,“你可比你主子好相处多了。” 裴浚立在她身后不远处净手,冷不丁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凤宁慌忙摇头,“陛下听错了,我没说话呢,我就是夸它乖。” 裴浚冷哼一声,当他耳聋呢。 他不与李凤宁一般见识,很慷慨道,“往后这匹马就赏给你了。” “啊?”凤宁吃惊回过眸,惊喜自然免不了,就是有些不敢承受,“陛下隆恩,臣女感激不尽,可是这匹马人人皆知是您的,您赏了我,我” 她怕佩佩难过。 佩佩对她那么好,说罩着她就罩着她,她舍不得让佩佩伤心。 但她也实在很喜欢这匹小赤兔,于是笑眯眯道,“陛下,要不往后臣女独自一人来时,您这匹马就借给臣女骑好吗?” 裴浚兀自喝茶,没理会她,他不明白李凤宁遮遮掩掩有什么意思。 凤宁现在也渐渐摸清他的性情,没有否认那就是默认。 于是她愉快地跟小赤兔道别,“下回来看你哦.”又揉了揉它的额尖,这回小赤兔却莽莽撞撞往她胸口蹭来,幸在裴浚反应得及时,他黑着脸将人往自己身边一扯,随后冷冷看着小赤兔。 小赤兔大约也是会察言观色的,立即往后退了两步,发出两声委屈的呜咽。 侍卫见状慌忙将马牵进马棚。 凤宁捂了捂被蹭了一下的胸口,本来也没什么,可裴浚看了她一眼,二人视线撞了个正着,裴浚不知想起什么移开眼,凤宁则面红耳赤。 今日凤宁夜值,她早早回延禧宫沐浴更衣,陪着杨玉苏用过晚膳前往养心殿。 裴浚与凤宁分道扬镳后,去了一趟北军驻营,当年他从湘州入京,将王府的侍卫长和贴身暗卫首领带来京城,王府侍卫长接任北军中尉驻扎在紫禁城之北,暗卫首领接任羽林卫大将军执掌宫防,二人一内一外护他安虞。 这位北军中尉也是裴浚的表兄,姓蒋,是裴浚母亲娘家的侄子,这位表兄年长裴浚十来岁,是看着裴浚长大的,感情不是旁人可比。 前段时日,裴浚拿下了右都督秦毅,打算将表兄调任都督府,接秦毅的职,若是有把握,最好是亲自去一趟云南收拾叛乱,如此有了军功便可在军方站稳脚跟。 “臣也有此愿,臣这一年多来也替陛下收服了不少军将,只待陛下定了可靠人选接受北军,臣随时可以远赴云南。” 裴浚一面往玄武门方向走,一面神情肃穆摇头, “你不必担心,尽管去,只消立了功,往后军方无人可逆尔锋芒,至于京城,且让中郎将刘威接你的班。” 蒋中尉闻言露出忧色,“刘威此人虽然能干,是否完全效忠陛下,臣不敢打包票,您的安危重于一切,除非确认您在京都安全无虞,否则臣决不能离京。” 裴浚驻足,含笑抚了抚表兄的肩,“平澜,我比你更明白北军的重要,我之所以这么做,自有妙用,你尽管按我说的办便是。” 蒋中尉深望他,晓得他素来有主见,又是个心思诡谲的主,慢慢放心下来, “陛下坚持如此,臣自当领命。” 蒋中尉目送他进玄武门方离开。 裴浚这厢回了养心殿,凤宁早侯在御书房门口,他目不斜视进了内殿去换衣裳,打凤宁身旁经过时,吩咐一声,“进来。” 凤宁将手中文书搁在桌案,跟着进了内殿。 这是她第一次进入裴浚的寝殿,寝殿在御书房之后,帝王卧寝讲究藏风聚气,格局紧致,开间并不大,凤宁粗粗扫了一眼不敢乱看。 裴浚正在解衣扣,问她道, “会解腰封么?”他要沐浴更衣。 凤宁犹豫着上前,望了那繁复的腰封一眼,“要不臣女试一试?” 那就是不会。 裴浚无奈,只得自己解了衣带进入浴室,凤宁跟到屏风处,隔着龙凤呈祥的六开大屏障小声问他, “陛下,要臣女给您准备什么呢?” “您的龙袍在哪呢?在东边这个八宝镶嵌竖柜么?” “您用晚膳了吗?要给您传膳吗?” 絮絮叨叨一箩筐话,听得裴浚脑仁疼。 他到底有多想不开,非要将她拎进来。 裴浚没兴致理她。 凤宁只得自己捣鼓,她小心翻开竖柜,瞥见十几件各式各样的龙袍整齐叠在柜中,她压根不知给他备那身,十分犯难,若是不拿过去,他会不会光溜溜出来。 凤宁第一次经历这种阵仗,想得有些多。 显然事情与预料相反,她这边还摸不着头脑时,那人已穿戴整洁出来了。 鬓角仍然残存些许湿气,身上散发一种清爽的皂角香,极其优越的皮相。 瞧,这可是后宫才人享受不到的艳/福。 凤宁正为自己做出一个正确决定而沾沾自喜,外头却传来章佩佩清脆的嗓音。 “柳大总管,凤宁呢,她不是擦伤了吗,我从慈宁宫给她捎了些药膏来。” 凤宁闻言顿时慌了,她怔怔望着裴浚,急道,“陛下,臣女要告退了.”她嗓音压得极低,不敢惊动外头。 她记得佩佩姐提过,裴浚平日不许人进这内寝来。 裴浚身姿挺拔立在她三步远处喝茶,清湛的眼神一动不动睨着她,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 凤宁苦着脸,带着几分恳求。 裴浚神情无波无澜,还是不曾俯准。 凤宁不管了,朝他屈膝便打算撤退,可裴浚是什么人,长臂一捞,便已拦住凤宁的去路,一个天旋地转,二人双双跌在圈椅,而凤宁已坐在他腿上,她耳根子一下窜红,面露哀求。 外头章佩佩还在四处寻她,里头却已是春意迟迟,暗送款曲了,舌尖就这么勾着她耳珠,一点点往里含,凤宁朱唇紧闭不敢发出半点吟声,腰身被迫贴他极紧,目光也楚楚可怜。 滚烫的舌尖游离至她朱唇,眼神却冷清锐利,“不是说这里方便么?不是不要名分么?” 这就是不要名分的代价。 凤宁闭了闭眼,方才那点子欣喜顿时荡然无存。 裴浚就是这样,不习惯人脱离他的掌控,不许人跟他说不。 隔着那层轻柔的面料不停地摩挲她,凤宁纤细的身段轻颤不止,看着她那梨花带雨的模样,裴浚忽然觉着,这般遂她的愿倒也有趣。 “李凤宁,你别玩不起。” 凤宁看得出来他是不打算放过她了,卧在他肩头细细地抽颤,泪水绵绵渗入他衣裳里,外头章佩佩的声音渐行渐远,他握着她的腰,凤宁深吸一口气,属于她在养心殿的第一夜才真正开始。 无休无止,久到她不知是深夜还是黎明,每睁开眼,看到的是他紧绷的下颌线,锋利又冷锐,每一片肌肤都像是被他熨烫过,每一寸肌骨都像被他碾压过,每一个毛孔充满了舒展的快乐。他哪哪儿都好,唯有一处叫凤宁不满,他不喜人抱他,凤宁多么想靠在他坚阔的胸膛依偎他片刻,搂着他精壮的身躯得些许温存,却没有,他不习惯这样的黏糊,他喜欢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 树静风止,凤宁累瘫过去,那人却是无比餍足进了浴室。 隔壁传来窸窸窣窣的水声,凤宁强打精神撑起身子下榻。 她牢记裴浚说过的话,养心殿不许皇后以外的女人留宿,与其等他赶她,还不如自个儿识趣,双腿已不是自己的了,她跌跌撞撞起身,艰难地将衣裳裹好,抚平褶皱,离开前忍不住回望那张架子床。 床榻并不算很宽敞,却舒适精美,明黄的缠枝龙凤呈祥引枕,同色绣鸳鸯戏水的帘帐,那是他与他妻子同寝的地儿,凤宁心头酸溜溜地离开了。 片刻裴浚披着明黄的寝衣出来,殿内空空如也,哪还有李凤宁的身影。 他看着空旷的床榻,沉默地立了一会儿,这才召柳海进殿,伺候他穿戴更衣去御书房看折子。 凤宁这边回到了西围房的值房,司礼监在此地给女官们准备了夜值的卧室,今夜除了她之外,还有梁冰。 梁冰当然知道今夜是李凤宁当值,听到门吱呀一声,猜到李凤宁回来了,梁冰平日虽不言不语,人却十分通透,她继续看账册装作不知情,只是下一瞬,隔壁传来哎哟一声,梁冰迟疑了一下,终是推开相通的小门去到隔壁。 李凤宁捂着膝盖弯腰坐在小塌,看样子像是难受得紧。 “凤宁,你怎么了?” 凤宁看到她进来,眼神明显闪过一丝慌乱,她揉了揉膝盖,失神地摇头,“我没事,方才不小心撞了下桌案。” 双腿保持一个姿势太久,走得不那么利索,免不了磕碰。 梁冰捕捉到她的神色,看着她略微凌乱的鬓发以及沾湿的额尖,心里已经透亮了。 听得出她嗓音有些暗哑,梁冰转身替凤宁斟了一杯茶过来,“先喝口水。” 凤宁尴尬地接过,抱着茶盏坐在小塌,面色有些拘谨,“谢谢你梁姐姐。” 梁冰挪了个锦杌坐在她对面,蹙眉道,“你这是何苦?是陛下不给你名分么?” 凤宁见梁冰会错了意,忙解释道,“不是,是我不愿意要,依着我的身份只能得个才人的位分,可才人由不得自己做主,我想做一宫之主,便拗着没接受。” 梁冰显然没料到是这个缘故,微微错愕,她朝凤宁竖了个大拇指, “好样的,就是不能对男人百依百顺。” 越得不到越惦记着,倘若现在凤宁应了他,没准就被抛诸脑后了。 “慢慢来,若陛下心里有你,迟早能答应。” 从上回梁冰对秦毅的态度可见,她憎恶一切藐视女人的男人。 她喜欢女孩子自立自强。 凤宁能跟皇帝叫板,委实叫梁冰意外。 “我还真没看出来,你骨子里不是个轻易屈服的。” 凤宁没想到梁冰会支持她,轻轻抿唇一笑,“梁姐姐,你别告诉旁人,我怕.” “我知道。”梁冰示意她放心,“枪打出头鸟。”凤宁家世并不显赫,也无城府,若被人算计下场难料,自然能遮掩则遮掩。她倒是希望龙椅上那位能长点心,看顾一些。 凤宁没想到那么深,她现在过得好着呢。 离得他又近,又有一份能发光发热的差事,凤宁很满足,待熬到皇帝答应封她为贵人,那就更完满啦。 梁冰不再多言,吩咐内侍给凤宁送了水来,西围房的梢间专给守夜的女官沐浴,凤宁沐浴更衣重新回到值房,便见韩玉拧着个食盒恭恭敬敬立在那。 “韩公公,您有事吗?” 韩玉连忙将食盒搁下,取出里面一碗燕窝粥, “陛下吩咐给您送的,姑娘趁热吃吧。” 凤宁望着那碗热腾腾的燕窝粥,眼眶微微生热。 她打小就没吃过燕窝,父亲与嫡母让她捡姐姐不要的衣裳,吃姐姐剩下的零嘴。 她没被人疼过。 他施予的一点点细心温柔,都能让她死心塌地。 往后这碗燕窝粥,无论二人关系融洽与否,从未断过。 * 又过了两日,凤宁来了月事,告假回延禧宫歇着。 午时过,杨玉苏急急忙忙打外头回来,告诉了她一个消息。 “宁宁,你们李家这几日可热闹啦。” “怎么个热闹法?是看好出嫁日子了?”凤宁歪在塌上喝姜汤。 杨玉苏匆匆饮了一口茶, 迫不及待道,“非也,韩子陵前日去了趟李府,将你姐姐的庚帖给退回了。” 凤宁登时坐直了,“他要跟李府退亲?” 那是不是连她娘亲的信物也退回了? “那退成了吗?” 杨玉苏摇摇头,“哪有那么容易,你嫡母扬言要告去官府,说是韩家毁诺,害了你姐姐一生。那韩子陵也不甘示弱,责备李家换人,违背了最初的约定,他退亲理所当然。你爹爹担心事情闹大,牵连宫里的你,暂且按捺住了。” 凤宁冷笑,“他哪里是怕牵连我,他是怕被陛下知晓,论他欺君之罪。” 杨玉苏颔首,“这是自然,这还是我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打听到的,两家都瞒着呢,韩家那头也不想弄得人尽皆知,估摸着要私下商议如何了难。” 凤宁也没太在意,她如今已是皇帝的人,断没有出宫的道理,李家与韩家要怎么闹随他们闹去,她入宫是礼部侍郎首肯,怪也怪不到她一个弱女子身上,唯一担忧的还是那枚玉佩。 歇了四日凤宁重新回到养心殿,刚进入影壁,就被章佩佩给轻手轻脚拉至西围房,二人躲在值房的窗棂下说话。 “你这几日不在,是不知道养心殿多热闹。” “这又是怎么了?” 章佩佩指着正殿的方向,满嘴不屑,“这几日,那张茵茵还真亲自下厨做了几道菜,还别说,味道真真好,原来她是故意卖关子,以退为进,好叫众人为她惊艳一场呢,不愧是锦衣卫府邸的姑娘,心机可深沉呢。” “说实在话,杨婉心机也深,可没她这么讨厌,杨婉至少有底线,不像这张茵茵,就像是.蛇一般,伺机而动,逮着了机会就恶心人。” 看来张茵茵让章佩佩感觉到危机了。 不想否认,她也有。 张茵茵生得一张鹅蛋脸,肤白貌美,人又聪明会看眼色在他眼里,应该比她讨喜。 凤宁不想去琢磨,转身坐下准备翻译文书。 一整日裴浚都去了前庭,至傍晚方归,凤宁想起几日未见,心里有些挂念,正好《论语》那册书已译好,便打算觐见。 来到正殿廊庑下, 柳海正在殿内一道一道检查膳食,张茵茵面色恭敬侯在一旁,凤宁朝柳海屈了屈膝,便径直往御书房来。 里面并无他人,裴浚正在查阅锦衣卫指挥使张勇回禀的密报,张勇倒是很聪明,第一站先到弘农,杀了当地官员一个措手不及,将那两名乡绅控制并押送京城,没给杨元正反应的时机,办妥这桩事才南下江州。 张勇这么做目的何在? 这是一份投名状。 裴浚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聪明人若识趣那就更好了。 抬眸间,见凤宁身姿亭亭立在门口朝他笑, “陛下,臣女译好了一册书,您得空瞧一瞧么?”她笑容明亮又温柔,连着整座御书房也跟着亮堂了。 他已有四日没见这姑娘,听闻她身子不适,那碗燕窝粥照旧送去了延禧宫,柳海如何办到的他不知道,想必是不动声色。 其实他压根不在乎被人知道。 裴浚颔首示意她进来。 恰在这时,柳海也领着张茵茵进殿。 “万岁爷,该用晚膳了,您瞧着,可摆膳?” 裴浚确实有些饿了,便点头,“摆下吧。” 张茵茵看了一眼立在御案前的凤宁,大大方方领着内侍将十二样菜肴摆在东窗下的八仙桌,裴浚这边已起身绕出御案来净手,张茵茵很有眼力劲,顺带又要来递帕子,裴浚没接她的帕子,柳海福至心灵立即奉上手巾,裴浚擦拭干净水渍,这才往八仙桌落座。 帝王每一顿饮食均有小内使当场试菜,裴浚不急着动筷,而是看向凤宁, “给朕瞧一瞧。” 李凤宁双手将译好的《论语》奉上,站在他身侧不远处。 距离很近,裴浚也没觉得不合适,好像她本该站那。 裴浚看不懂波斯语,却发现凤宁写波斯文字迹很好看,那蚯蚓一般的线条无比柔美,比她的楷书好看太多。 “先搁在朕这,回头遣人送去鸿胪寺给你父亲过目,待他校对完毕,你再拿去经厂刻印,怎么印,能否印,该印多少,如何发行,你自己拿主意,此事经你手,由你全权负责,可有疑虑?” 这意味着要凤宁要开始独当一面了。 一股压力扑面而来。 凤宁紧张又兴奋,她笑着道,“臣女领命。”裴浚将书册搁在一旁,又净了一遍手,这才开始用膳。 大约是膳食太丰盛,裴浚第一筷还不知从哪道菜入手,张茵茵立即便遥指正中那道苏造肉, “今个儿这道肉按照您的吩咐少放了些酱料,也没那么油腻了,万岁爷可尝一尝口味。” 这句话门道可多着呢。 凤宁何时见裴浚在吃食上下功夫,他能对张茵茵做的菜给与意见已经很难得了。 凤宁不可否认心里有些吃味。 柳海这边将那道苏造肉布至裴浚跟前,他筷子刚拾起,瞥见凤宁还未走,又停下来问她, “还有事?” 凤宁双颊绯红,眼神绵绵望着他,轻声问, “陛下,臣女这几日告病,有两夜是张姐姐替我当的值,臣女劳烦了姐姐,心里过意不去,想补回来。” 今夜是张茵茵的值,而张茵茵已连着夜值两日了,凤宁想跟她换班,她盼着裴浚能留她。 她想他了。 张茵茵心里自然是不情愿的,别说两夜便是夜夜守在这,她也心甘情愿,可她很聪明,没有急着辩解,而是等着看皇帝的反应。 可惜裴浚的反应让凤宁失望了,他平和看着她, “饿了就去用膳,今夜不是你当值,早些回去歇着。” 凤宁失落地退出了御书房,她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来,可就是管不住腿。 她不喜欢别的女人靠近他,她心里难受,突突地疼。 喜欢一个人都这样吗? 还是她错了? 凤宁茫然出了养心殿。 张茵茵看着凤宁的背影暗暗有了信心。 裴浚这边用完膳,手持凤宁那册译书,慢慢在东窗下踱步。 张茵茵领着人将余下的菜肴撤下去了,又亲自给裴浚奉茶,裴浚看都没看她一眼,只道,“搁着吧。” 张茵茵便将茶盏搁在炕床上的小案,大约不小心洒了一滴水渍在地上,她抚裙跪下去擦拭。 御前的人向来训练有素,别说是洒一丝水渍便是杯盏晃一晃均是大忌,是以裴浚侧过眸去瞧她,这一眼好巧不巧落在她脖颈处,从他的角度能看到雪白圆领下的一抹春色。 裴浚锐眸微眯,一丝好笑涌上心头,他慢慢将手中的书册搁下, 干脆提着蔽膝坐下,整暇看着她。 张茵茵余光察觉到他的打量,红着脸含羞带怯起身告罪,“臣女失仪了,还请陛下恕罪。” 裴浚白皙的手指轻轻搭在那卷书册,毫不避讳地看着她,“张?” “张茵茵,”张茵茵心跳加快,慌忙禀道,“臣女闺名茵茵,‘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的茵。” 他唇角明明挂着笑,却有一种不敢仰望的威仪。 就在张茵茵心里仰慕之至时,他嗓音如薄薄的锋刃斩下,“张茵茵,你怎么不干脆脱了给朕瞧呢?” 脑门如被人狠狠敲了一记,张茵茵脸腾的一下胀红,慌忙扑跪在地,“陛下恕罪,臣女没有,臣女.”她试图狡辩可对上那双寒芒般的眼,浑身抖如筛糠,愣是半个字都不敢多说。 裴浚执着茶盏,还是那副不疾不徐的语气,“你可知朕的后宫有多少女子?” 张茵茵想了想,敬畏地望着他答,“想必不下二千人。” 裴浚漆黑的目光沉淀着幽泽,“没错,先帝朝后宫女子共有五千四百人,朕裁撤一半,如今剩两千三百七十余人。”他语气带着悠扬的腔调,“你说朕什么美人没见过?” 言下之意是瞧不上她这等作派。 张茵茵脸色白如薄纸,绝望地闭上眼,磕头如捣蒜, “臣女错了,臣女不知好歹,还请陛下恕罪!” “出去。”裴浚将那盏茶给倒了。 张茵茵撞墙的心思都有,挪着膝盖慌忙往外退,直到退出珠帘,这才羞愧难当地起身,理了理衣袍匆匆离去。 裴浚这边打算出去消食,起身时目光在凤宁那册书上掠过,恍惚想起那张脸,干干净净,明媚鲜活,哪怕吃味也懵懂可爱。 裴浚嗤的一声笑,起身踱出了养心殿。 天际只剩一抹微光,紫禁城的灯火已煌煌燃起,午后下过一场小雨,遵义门外的长街沁着湿气。 凤宁深一脚浅一脚往后宫去,心头茫茫,脑海浮现张茵茵伺候他用膳的画面,一个清俊优雅,一个谦恭温顺,便觉得刺目,他会纳了张茵茵吗,会像亲吻她一般亲别人吗? 酸楚一阵一阵盖过来,凤宁难受得眼眶渗出泪。 迈过近光右门,忽然听到一声熟悉的瞄, 凤宁循声望去,墙根的角落里蹲着一只雪白的小猫,小猫昂着脖颈朝她委屈地吟了一声,凤宁心都软了,惊喜又彷徨地蹲下来, “卷卷,你怎么到这来了?” 这里可是养心殿! 凤宁飞快将卷卷抱起,藏在怀里,卷卷显然很享受她的怀抱,不停往她怀里蹭,小尾巴也频频往她面颊招呼,凤宁搂着它,仿佛搂着暗夜里的唯一一丝慰藉。 凤宁抱着卷卷慢腾腾往前走,“小祖宗,你胆子可真大,你怎么跑这来的?” 卷卷在她怀里昂起头,那模样仿佛在说:“我循着你的味来的。” 凤宁噗嗤一笑,抚了抚它的小脑袋瓜子,“我送你回去。” 走了两步,恰巧前面来了一队巡逻的内侍,凤宁慌忙将卷卷塞在兜里,面朝宫墙立着,将人躲过去。 等到再抬步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冷淡的嗓音, “你鬼鬼祟祟在做什么!” 凤宁浑身一僵,愣了好一会儿都不敢回眸,可背对皇帝是大忌,她只能故技重施,重新将卷卷往袖兜里塞,这才转过身朝裴浚行礼, “臣女给陛下请安。” 裴浚自然看出她兜里揣了个东西,无暇追究是何物,目光往上移,落在她泛红的眼眶,裴浚心里咂摸一声,叹了一气,朝身侧的咸和右门指了指,身后内侍立即开了咸和右门的锁钥,裴浚先一步踏进永寿宫。 凤宁望着他背影直发愣。 柳海见状,抬起手往里一比,“我的好姑娘诶,快些进去呀。” 心想上回是翊坤宫,今个儿是永寿宫,下回又得是哪儿,合着不定名分,便是方便你们将三宫六院玩转是吧。 柳海一面腹诽一面吩咐小太监锁了咸和右门,再抬眼跟进去,便见一个雪白的小玩意儿打凤宁的袖兜钻了出来,凤宁不敢叫它露面,只得将卷卷藏在背后,柳海瞧见双眼瞪大,凤宁不管,只无辜地朝他投去求救的眼神,柳海嘴角直抽抽。 凤宁用嘴型告诉他,帮她把卷卷送回御花园。 柳海有些崩溃。 前头裴浚走了一段不见人跟上,背着手转过身来, “你们折腾什么呢!” 这话一落,那卷卷很神气地从凤宁掌心一跃三尺,窜上墙头,飞快往北面溜去了。裴浚面色森森盯着凤宁。 凤宁见卷卷逃开了,心里暗暗一乐,面上乖巧地朝裴浚施礼, “臣女这几日没去看望卷卷,卷卷想臣女了,便追来了养心殿,陛下,您就饶了它这一回吧。” 裴浚看出她得意洋洋的小心思,好脾气没与她一般见识,抬步进了永寿宫。 凤宁蹑手蹑脚跟进去,见他气定神闲坐在上首,赶忙去给他奉茶,不料裴浚却满脸嫌弃, “你离朕远一些。” 嫌她身上沾了猫味。 凤宁一呆,立即又折回来,躲在门槛边上候着,一言不发。 皇帝果然矜贵,就连头发丝儿都带着香气,嫌弃卷卷呢。 裴浚看着她暗自嘀咕的模样,连那双小酒窝也深深靥起,气不打一处来, “去沐浴更衣,朕有话跟你说。” 凤宁老大不情愿,却也不能违拗圣旨,慢腾腾退出正殿,循着小宫女去了西面的厢房,水是临时送来的,耗了些时辰,她不敢叫皇帝久侯,速速洗毕,两刻钟后便重新回到正殿。 彼时夜色浓稠,凉风四起,不知何处传来一阵啾鸣鸟声,衬着永寿宫十分静谧。裴浚挪去东阁的炕床上坐着,柳海将手中备好的茶壶递给凤宁,示意她进去奉茶,这回裴浚倒是没再说什么,痛痛快快接了她的茶盏。 凤宁待要退开一些,裴浚却指了指对面,“坐。” 凤宁便挨着炕床边儿坐了一丁点儿,裴浚这才搁下手中的折子,胳膊搭在一旁小案朝她看来。 “李凤宁,你今日是不是不高兴了?” 凤宁闻言睃了他一眼,委屈后知后觉涌上,她期期艾艾望着他,“陛下看出来了么?” 裴浚笑,他能没看出来? 方才在御书房,她的不高兴都写在脸上呢。 “你吃味了是吗?”他眼神一动不动凝望她。 凤宁鸦睫颤颤,讷讷点头,“是。” 裴浚吁了一口气,复又笑了,“你不喜欢朕亲近别人?” 他一步一步循循善诱。 女孩儿端着一张楚楚动人的脸,柔柔望着他只管点头,“是。” 裴浚真心觉着李凤宁实诚地有些可爱。 哪个女人敢当着他的面承认自己善妒。但紧接着,裴浚神色变得严肃, “你是不是忘了朕是天子?” 凤宁一怔,旋即沉默了。 裴浚继续抬眼看着她,见她眼角渗出一行泪泉,抬手轻抚,半是语重心长,半是戒告, “朕是天子,理应坐拥三宫六院,不仅是为绵延子嗣,也是为巩固皇权,这一点,哪个皇帝都规避不得。” “李凤宁,今日只是一个张茵茵便叫你兵荒马乱,他日还有其他妃子呢,难不成朕每回纳妃,你都要来闹上一闹?” 凤宁眉睫湿了大半,咬着唇不说话。 裴浚指腹顺着瓷白细腻的面颊落至她下颚,他慢慢捏住,逼着她对上自己的眼, “朕不可能守着你一人过日子。” “朕也不喜拈酸吃醋的女人,你可明白?” 凤宁望着那张神清骨秀的脸,幽深如海的眼眸,心房仿佛被人狠狠击了一下,碎的一塌糊涂。 原来是她错了,天子绝情冷性,压根不会将感情倾注某个女人身上,他要的也是一个乖巧温顺能替他绵延子嗣的皇妃。 有那么一瞬,她恨自己为什么要喜欢上他。 裴浚见她满眼带着倔强,复又开口,“凤宁.” “陛下不要说了,臣女都明白了”凤宁不想听他说下去,每一个字跟刀子似的太伤人,她飞快抬袖拭去眼泪,逼着自己挂上笑容,“我知道该怎么做。” 裴浚看着她很努力开心的样子,心情五味陈杂。 凤宁为掩饰情绪,起身去给他倒茶。 裴浚压根不渴,却还是接了她的茶再饮一口。 而凤宁呢,却是一盏接着一盏喝,苦涩的滋味盖过心头的难过,麻木了人才好受。 既然裴浚跟她提了要求,她也有请求。 于是凤宁放下茶盏与裴浚说,“陛下,臣女能把卷卷带回延禧宫养吗?” 她要不了他的心,她要卷卷。 裴浚发现李凤宁也开始跟他耍心思了。 但他并不反感,“朕准了。” 他甚至希望李凤宁有自己的天地,而不是一味地将所有喜怒哀乐倾注在他身上。 这样的李凤宁,才值得欣赏,才配做他的皇妃。 凤宁的悲伤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本就会娶许多妃子,她心知肚明,只是一直不愿面对而已,早早勘破也省得日后难过。 往后他愿给她贵人位分,她便留下,如若不然便出宫,总归他女人多,也不会在乎她的去留。 回到延禧宫,正殿西阁内传来章佩佩的笑声。 凤宁撩袍迈上台阶,章佩佩看到她连忙拉着她进门, “你不知道吧,刚刚张茵茵被罚了。” 凤宁微愣,“因何被罚?” 章佩佩笑得合不拢嘴,“不知道,若是我没猜错估摸着是想勾//引陛下没成呗。” “你知道我喜欢陛下什么吗,就喜欢他这股劲,谁越搔首弄姿,他越不叫人如意。你说有这样的皇帝,这宫里的风气能不正么?” 凤宁怔怔立在那,忽然之间就释然了。 瞧,他对哪个女人都一样。 指望他偏爱自己那是痴心妄想。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开始白天更新,具体时间不定,写完就更,估摸是中午那段时间。一百个红包么么 第 20 章【VIP】 转眼中秋快到了,宫里便如同开了闸口的机械,转如陀螺。 要配合光禄寺预备中秋大宴,要安置个好地儿给太后与陛下赏月,甚至还要预备着给臣子们的赏赐,冬日快到了,冬衣也得筹办起来,十八名女官没有一个得闲的。 实在要说闲也就凤宁一个,倒也不是闲,她与旁人不同,只管出书的事,被裴浚上回那么一顿敲打,凤宁干脆丢开手,专注琢磨书籍校对刊印,走访经厂库预先熟悉刊印流程。 杨玉苏忙着采办的事,要出宫一趟,临走前问凤宁, “可有什么话要捎回去?” 凤宁正打算去一趟司礼监,听了这话猛然想起一桩事, “你等等我。” 凤宁进了里间,寻来昨日宫里给各位女官发放的津贴,拿出五两银子的银票递给杨玉苏, “这几日想必乌先生在帮我校对书册,我实在不得空回去,你上街时帮我买一盒湖笔买一沓宣纸,赠给乌先生吧,便当节礼了。” 凤宁不想见李氏夫妇,只得连乌先生也回避了。 乌先生与她一般是个可怜人,无依无靠,大中秋的,对着一轮圆月也不知思念谁。 杨玉苏应下了,穿着女官的官服带着数名小内使便这样出了宫。 出东华门,沿着宽道往前再出东安门,便进入灯市,这是皇城附近最热闹的集市之一,此地列市如棋,高楼垒垒,每逢初五初十二十,夜里燃灯,望如星衢,今日恰巧是八月初十,此地市集大开,人满为患。 有小内使开道,拿着宫里司礼监的腰牌,哪个店家瞧了不客客气气的,以她的身份无需亲自走场,寻个视野开阔的茶馆坐着,将单子交予底下的人,便只管喝茶了。 喝了半盏,想起李凤宁交待的事,又亲自下楼去笔墨铺子买笔,东西看好,正要递银子,忽然一只修长的胳膊伸过来,潇洒一撂手,先一步替她把银子给了,那姿态像足了豪掷千金的浪荡公子哥。 杨玉苏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眼神不曾往旁边瞥,坚持将银子搁在桌案,扭头离开了。 燕承只得拔腿跟上,就这么不远不近地尾随,不敢讨她嫌,吊儿郎当的,眼底带着戾锐,杨玉苏知道他在身后,也不管他,这家铺子转完又换一家,有本事他跟着她进宫。眼看要跨过一个十字街口,一辆马车从侧面疾驰而来,逼得杨玉苏刹住脚,与此同时身后燕承也飞快拽住她胳膊将她往后一拽。 杨玉苏被吓一跳,惊魂未定,待回过神来,发现人已不知不觉被带到墙垛后,高大的男人一袭黑衫如猎,大马金刀挡在她跟前,跟一堵墙似的密不透风。 避不开了,杨玉苏深呼吸一口气,扯了扯自己官服前的补子,冷声道, “我是什么身份世子爷不知道么,一定要言官瞧见参你一本,责你们燕家不敬圣上?” 燕承心里自然是忌惮,否则也不至于拖到今日,但他不给杨玉苏拿捏他的机会,他双手环胸邪魅地睨着她一笑,“我们燕家功勋卓著,我爹常说若有人去宫里上上眼药也无碍,显得圣上能拿捏得住我们燕家,也就更放心我们。” 杨玉苏给气笑,她也不是好惹的,将胸脯一挺,“那得了,大少爷今个儿干脆将我带回,关在你书房的耳室里,做个被你囚禁的小妾罢了。” 燕承见不得她这样贬低自己,脸色很快冷下来,就仿佛是炸了毛的狮子,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杨玉苏,你非要将我心肝掏出来狠狠蹂躏一番才满意是吗?” 杨玉苏也满脸地不痛快,“那你现在是什么意思,一面许不了我婚姻,一面又与我纠缠不清,燕承,你到底是真心对我好呢,还是拿我当凑趣的玩意儿,我告诉你,我杨家虽然比不上你们燕家位高权重,却也是清白人家,我爹爹拿我当掌上明珠,不会叫人轻视了去。” 燕承见她终于肯跟他剖心置腹说话,绷着那股劲卸下,语气很快变得温柔, “傻丫头,我就是要告诉你,可千万不能留在皇宫,你给我时间,我一定风风光光迎娶你过门。” 杨玉苏冷笑,她压根没打算给陛下做妃子,不过这话她不会告诉燕承,一把推开燕承,大步往外走, “你要做什么是你的事,但请你记住,不能正儿八经娶我,就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燕承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昂扬中带着几分骄傲,忽然长吁一口气。 她愿意给他机会。 如此足够。 用过午膳,杨玉苏亲自去一趟李府,将凤宁交待的东西交给乌先生。 杨玉苏也从乌先生学过几堂课, 视他为师。 “凤宁惦记着您,遣我来探望,不知您给她校对的书册如何了?” 乌先生还穿着那身洗旧的长衫,朗朗俊俊地靠在案后,目光落在那盒湖笔唇角划过一丝略涩的笑,可这抹笑又转瞬即逝, “还在校对,寻了些错处出来,回头叫她更改,待妥当了,我再让李大人转呈圣上。”语气顿了顿他又笑道, “估摸着得再等个十来日吧。” 杨玉苏记下了,“时辰不早,我得回宫了,先生可有话交待凤宁?” 乌先生闻言将搁在长案一角的两盒桂花酥推给她, “这里有两盒桂花酥,你一盒,她一盒。” 杨玉苏却知这本全是要给凤宁的,先生见她来了顺道转赠她一盒,她看破不说破笑道,“那就多谢先生了,是您亲手做的吗,那凤宁一定爱吃。” 杨玉苏将两盒桂花酥裹入包袱里,跟乌先生告别,走至门扉忍不住回眸,却见那清瘦的男子修长地立在廊柱旁,笑容映着夕阳让他神情看起来十分恍惚。 那眼神仿佛在说:凤宁也是有人疼的孩子。 也难怪,都中秋了,李府无一人去皇宫接凤宁。 回到皇宫,杨玉苏将桂花酥全部给了李凤宁,凤宁能尝到乌先生的手艺自然大喜过望。 凤宁只吃了一盒,余下一盒照旧给杨玉苏,她太了解乌先生,乌先生不会厚此薄彼。 吃完一盒桂花糕,晚膳就不必用了,她沐浴更衣前往养心殿,今夜她当值。 兴许是吃了乌先生的桂花糕,也兴许是这几日去了一趟经厂,事情渐渐有了眉目,凤宁心情极好,将那夜的不快抛去九霄云外了。 柳海在养心殿外碰见她时,还听得她在哼小曲儿。 “哟,凤姑娘今个儿这么高兴呢?” 凤宁朝他作了个一揖,绵绵笑道,“我吃到我师傅给我做的桂花糕了,自然高兴。” “哦?凤姑娘师傅是何人?”柳海纳罕问道。 凤宁答他,“就是我府上的西席,我的波斯语与蒙语全是他教的。” 说完她便欢欢喜喜进了养心殿。 御书房内裴浚刚换了一身常服,坐在案后阅折子。 张勇遣人运送了第一批银子回京,裴浚已开始着手出兵云南。 今日刚跟兵部和户部定下章程,人手安排下来了,众臣见他将蒋文鑫调去都督府任征南主帅,纷纷吃了一惊,这么重要的心腹调离北军,也未免太大意了。 可他们不知,他正在下一盘大棋呢。 这盘棋结束,他这江山就彻底坐稳了。 正思虑间,闻得一丝熟悉的馨香,裴浚抬眸,见凤宁袅袅婷婷捧着茶盘进来奉茶。 “陛下忙累了吧,臣女给您奉茶。” 裴浚看得出她眉梢飞扬,心情当是不错。 “什么事高兴成这样?”他一面接过她的茶盏一面问。 凤宁端着盘子在他身侧侍立,笑盈盈回道,“回陛下的话,您不是吩咐臣女刊印书册吗,臣女趁着校对空档,前日便去了一趟汉经厂,汉经厂的掌事公公说是他们印不了,得重新刻活字麻烦着呢,让我去请番经厂的人帮忙,臣女便又去了一趟番经厂” 经厂库隶属司礼监,下辖汉经厂,番经厂与道经厂。其中番经厂专印蒙文,藏文与天竺文的佛经,这里有一批熟稔西域番语的工匠们。 “臣女思来想去,怕是得请这些工匠师傅们再刻一套波斯文的活字,不过掌事的告诉臣女,此事必须司礼监出敕书,所以臣女来请示陛下。” 裴浚听着少女悠扬的腔调,看着她镇定温柔的神色,心中十分熨帖。 果然变得不一样了。 行事越来越有章法。 “此事你与柳海说便是,让他出一份敕书。” 凤宁又问,“那银子呢,陛下能批多少额度给臣女?” 裴浚闻言又笑了。 虽然慢慢步入正轨,可到底缺乏经验,迎着她懵懂天真的双眸,裴浚严肃道, “李凤宁,预算单子该是你这个主事人提供给朕和司礼监,朕阅过无碍了,再给你批复。” 凤宁闻言立即反应过来,猛拍了一下脑门,“哎哟,是臣女糊涂了,那臣女回头再去一趟番经厂,先初步算个账目出来。” 裴浚见她那一下敲得有些重,担心她把脑门敲坏了,越发犯蠢。 他摇摇头继续看折子不再理会她。 凤宁将茶盏拾起,悄悄退了出去,她去到西围房寻梁冰要了几份过去的预算账目,打算自个儿先拟个章程, 省得去了经厂被那些管事的牵着鼻子走。 要了账目又悄悄回到御书房,当值的女官有一处便利,可在御案下的小几办公,如此可预备着皇帝随时召唤。 但能被准许进入御书房的,也就凤宁,梁冰和杨婉三人。 张茵茵原想挤进来终是折戟。 凤宁忙了一阵粗粗列了个纲要,脖子酸了,她忍不住揉了揉,抬眸见裴浚聚精会神在习字。 宽阔的御案之上摆了两盏羊角宫灯,简约又明亮。 那是一张十分深邃俊挺的脸,眉棱线条清晰,瞳仁漆黑如墨,每一笔仿佛是画工所就,完美无缺,即便是坐着,也丝毫不遮掩那挺拔的身姿,他肩宽背阔,胳膊修长有力,从他这副端肃的模样可想象他笔下的字迹该是多么苍劲。 凤宁看了两眼便看痴了。 不知不觉起身往他跟前来,原先交握的双手缓缓垂下,连着呼吸也透着几分温吞。 裴浚余光已发现了她,慢慢搁笔抬目朝她看来。 撞入那一汪绵柔的春水里,裴浚呼吸显见凝重几分。 毕竟不是第一次了,凤宁也能敏锐的察觉到他的念头,眼神越深,欲念越深。 她就是这样凭着本能往他身前去,他膝盖微张面朝桌案,横亘在她面前,凤宁却不管,轻轻往前一蹭逼着他容纳她,顺势便在他腿上坐下,随后柔软如柳条的胳膊就这么缠上他的脖颈,昂首迎上去。 他的唇瓣比他这个人要柔软。 学着他那般吸吮,也不管有无章法,灵蛇儿往他齿关一舔,莽莽撞撞地滑了进去。 不知他高不高兴,反正她高兴了。 凤宁想开了。 管他三宫六院,管他心里有没有她,都不重要了,谁也预料不到未来的事,顾着眼前吧,现在的她就是想亲近他,喜欢那张脸,喜欢他挺俊的身子,这就够了。 忍不住跨坐在他身上,亲得越深。 裴浚看着蛮横挤进跟前的女孩,神色微微顿了那么一下,这是他所料不及的。 他以为她是柔弱无依的少女,偏生她能在恶劣的情形下迸发无与伦比的生命力,他以为她经受打击后会收敛心神安分守己,从此做个乖巧温顺的后妃,偏她反其道而行之。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亲吻他。 他没想到李凤宁也会有让他接不住招的时候。 他惊讶,且惊喜。 这个姑娘像是一个宝藏,逼一逼她,兴许有意料不到的效果。 裴浚当然不会任她予夺,跟猫儿一样在他身上乱挠,没得叫人不尽兴,他习惯掌控,于是拖住她,慢慢往内寝迈去,反客为主。 这一夜在秋风里变得余韵悠长。 * 天街雨凉,中秋将至,连着风也跟刀子似的沁着寒意。 秋风穿过廊庑裹入养心殿,皇帝还未回来,姑娘们再一次在廊下站班,章佩佩爱美不喜穿比甲,偏生今日温度骤然降得厉害,她便冷得有些打哆嗦。 “前日不是好暖和么,今个儿忽然就冷了。” 凤宁悄悄从后面搂住她的腰身,帮她取暖,抿唇望着她笑。 章佩佩顺势凑近她耳根说悄悄话,“后日过了中秋,司礼监给咱们放一日假,准许回去团聚,你回不回李府?” 凤宁目露迷茫,寻常来说,各家会早早托人来打听姑娘何时回家,再打宫门口欢欢喜喜迎回去,李府却从无人过问,想必这会儿李家跟韩家在“吃官司”,李家上下也不想看到她。 “我要忙番经厂的事呢,等过了中秋,我就得去番经厂,没功夫回家啦。” 她嗓音很甜,也很清脆,章佩佩特别喜欢听她说话,那股子悲伤也被甜软的嗓音给弱化了。 “等我给你捎吃的。” 丢下这茬,章佩佩想起中秋夜宴的事,扭头问身侧的杨婉,“烟花的事怎么样了,陛下准了吗?” 杨婉苦笑,摇头道,“驾帖已搁在陛下桌案几日了,陛下至今不曾批复。” 凤宁闻言眼神亮晶晶问,“中秋夜会放烟花吗?在哪儿放,咱们可以去看吗?” 章佩佩捏着她脸蛋,“瞧你这好奇的模样,莫非你没瞧见过?” 凤宁笑眼弯弯,“我没怎么瞧过,实在好奇,是不是很好看?”常听人说元宵节有灯市,除夕夜有烟花,爹爹与嫡母从不许她出门,她只能在院子里眺望一些火星子。 章佩佩笑靥如花,“可好看哩.” * 裴浚从太庙发兵回来,回到御书房歇晌。 为何选了中秋前一日发兵,为的便是不叫那些将士们倦怠,没得团圆的人便念着下一回回家团圆,心里手下都带着狠劲,不愁战事不破。 中秋前发兵更能体现他的决心,也能给将士们提士气。 先批过紧要的折子,目光最后落在杨婉呈上来的驾帖之上,中秋夜宴的章程已经议过,后来织造局那边得了一批敬献的烟花,大家闹着要看烟花,杨婉不得已临时加进去,来讨他示下。 裴浚最不喜这些花里花哨的玩意儿,吵得人目眩耳躁,他也不爱凑这样的热闹。 只是想起方才进养心门时,听到凤宁那句“我没怎么看过,是不是很好看”,裴浚不假思索在驾帖上批了一个“允”。 作者有话要说 每天一更打底,加更不定,思路畅通,没有其他的事就会加更,一百个红包么么。 第 22 章【VIP】 凤宁看着他决绝的背影,眼眶再度发酸。 他总是这样,好像她只是个逗趣的猫儿狗儿,乖巧便拢过来玩玩,不称手了便丢开,甚至不值得他多问一句。 凤宁转过身,往后一靠,贴着雕窗站稳,默不吭声。 裴浚在韩玉的伺候下穿戴更衣,坐在东窗下闷出一口气。 他给气笑了。 真是长了本事,翅膀硬了。 方才在御花园玩的尽兴呢,搁他这就不舒服了? 李凤宁若真不舒服,是什么模样什么神色,他还分辨得出。 分明又是吃醋了。 这世上鲜少有什么事能瞒得过他。 蒋文若这一进宫,宫里流言四起,太妃的顾虑他不是不清楚,太后那边的忌惮他也心知肚明,李凤宁这样没有城府的女孩子,听了风便是雨,心存怨念实在不稀奇。 上次白敲打了。 晾一晾她。 裴浚略坐片刻,重新回到御书房看折子。 珠帘外的凤宁听得里面传来动静,心口又突突直跳。 她是进去呢,还是不进去? 那可是天子,凤宁心里对裴浚始终存着敬畏。 咬一咬牙,凤宁想了个折中的法子。 照旧进去奉茶,茶搁好了,就退出来,不像过去那般守在小几看书。 凤宁这么做了。 裴浚却始终不曾往她看一眼,仿佛她压根不存在。 凤宁一直在外头候着,直到里面歇了灯,方回值房歇着。 今夜并无其他女官当值,灯熄下,屋子里黑漆漆的,只剩凤宁一人,她抱着膝盖在床榻上蜷缩着坐了一会儿。 拒绝了他,凤宁心里并不好受,像堵了一块棉花塞的慌。她知道他并不需要她,甚至只要他抬抬眼,有无数女人争先恐后爬他的龙床,她于他而言是可有可无的。 哪怕她是拒绝的那个,真正难受的也只是她。 翌日柳海发话,准十八名女官回府合家团聚。 宫里一下子就空了,就连梁冰也回了府,临走前,吩咐凤宁,“你既然无事,便帮我看顾着些吧,怎么开票,怎么记账,你学会了吗?” 梁冰手里掌着内库账目,每日有人来寻她开兑票,查账目,她是养心殿最忙的女官。凤宁时常跟着梁冰夜值,偶尔帮她打下手, “姐姐放心去吧,我会帮你支应好。” 这一日便光顾着在西围房忙了,裴浚知道她在,也没理会她,凤宁也不往御书房凑。 两个人谁也不搭理谁。 到了下午申时,蒋文若找过来了,“佩佩说后日要在校场举行马球比赛,今个儿妹妹陪我去御林苑骑马吧?我许久不骑,有些手生了。” 凤宁也心痒难耐,便应了下来。 到了御林苑,蒋文若自然而然往御棚走,守门的将士没有拦她,不多时蒋文若将那匹小赤兔给牵了出来。 凤宁看着那匹火红的赤兔马,想起那日裴浚教她骑马,心口一阵发堵。 小赤兔看到凤宁,朝她一下窜了过来,吓了蒋文若一跳, “凤宁!” 她生怕赤兔马伤了凤宁,慌忙追过去,却见那小赤兔在凤宁跟前停下来,矮着身将头额往凤宁怀里蹭,蒋文若十分纳罕, “它认识你?” 凤宁看着卖乖的小赤兔心头讪讪,不舍地收回手,连忙摇头,“有一回我在此地习马,遇见过它。” “原来如此。”蒋文若也没多想。 这时,小内使帮着凤宁把小壮牵了过来,小壮在“失踪”当晚就被找到了,比起小赤兔,小壮就更依赖凤宁,几乎是小跑着就来到了凤宁跟前。 凤宁虽然也很喜欢小赤兔,可她心里更疼小壮,她如往常那般怜爱地抚着小壮的额发,“小壮待会儿要争气哦,别被小赤兔比下去了哦,当然,比下去也没关系,等咱们长大就赢了他们。” 那头小赤兔不干了,看着凤宁亲昵别的马,猛地叫了一声。 它双脚腾空,姿态十足狂妄。 凤宁大吃一惊,它还有这一面? 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裴浚那张脸。 跟它主子一样狂妄? 蒋文若这边只当马儿不好驯服,马跟人一般,越有本事越傲慢。 不一会,两位姑娘纷纷上马前行。 有了上回的经验,凤宁越发能娴熟地驾驭小壮前行,小壮也察觉到主人越来越流畅的把控力,跑得也很带劲。 小赤兔在跟小壮较劲,它为了显示自己的能耐,载着蒋文若跟闪电似的往前狂奔,好似要叫凤宁瞧一瞧,谁更有本事? 这下可把蒋文若给惊艳到了。 “不愧是赤兔马!” 她勒稳马缰回望凤宁,“妹妹,你小心些。” 小壮见小赤兔风一般刮了过去很快超越了它,也不大服气,拼命地往前追。 凤宁看着小壮仿佛看到了自己,一面心疼它一面又为它骄傲。 “小壮,好样的!” 一刻钟后,蒋文若在一处高坡等到了凤宁,小赤兔昂扬地立在坡顶,黑漆漆的眼眸睨着凤宁,满脸地显摆。 凤宁哭笑不得。 第二日姑娘们都回来了,章佩佩讨了太后懿旨,吩咐御林苑的马官准备场地。 傍晚姑娘们散职站班时,章佩佩趁机跟裴浚请示, “陛下,明个儿下午臣女与蒋姐姐在御林苑打马球赛,恭请圣上驾临,顺道给咱们提点提点。” 裴浚对马球赛没什么兴趣,一群姑娘花拳绣腿,他去看什么?看李凤宁挨揍? “朕公务繁忙,怕是不得空,你们去吧,朕会着人送些彩头过来。” 他说这话时,温文尔雅,唇角挂着笑,眼神却分明透着无情。 章佩佩等人大失所望。 离开前,章佩佩眨着泪眼委屈巴巴讨好柳海,“柳公公,您帮忙劝着陛下,陛下不去,咱们都没兴头了。” 柳海明白章佩佩的心情,“姑娘放心,老奴一定劝陛下。” 到了次日午时,裴浚从前庭忙完回来,用膳歇过晌,柳海就开始劝了, “万岁爷,您今个儿下午又没什么要紧的事,就去瞅一瞅呗,姑娘们盼您如久旱盼甘霖,您露个面留下个彩头也成啊。” 裴浚这个人绝不是旁人能轻易左右的,但这会儿,他还真就想去了。 换了一身玄色绣金龙纹的曳撒,带着几名内侍浩浩荡荡来到了上林苑。 柳海先一步遣人把消息送去上林苑,正在马场准备的姑娘们顿时热血沸腾。 “太好了,陛下亲临,待会儿咱们好好表现,叫陛下开开眼界。” 开开眼界那是虚捧,至少打得精彩纷呈,不叫他堕了兴致。 太后今个儿是被章佩佩硬拖过来的,太后露面,实非等闲,禁卫军必须派兵驻守,这不也来了不少当值的世家子弟,其中就有章佩佩的亲兄长章云璧,他本是虎贲卫中郎将,又是太后亲侄儿,自然是侍奉在太后身侧。 禁卫军连夜圈出一个马球场,正北搭了一个宽阔的敞棚,又因为皇帝要来,临时挂上了明黄的帷幔。 裴浚驾到时,看到马球场内外聚满了人。 众人先朝他行跪拜大礼,裴浚道一声免礼,又上前与太后道安,挨着她老人家落座。 他能来,太后很高兴,“今个儿皇帝少说得许个彩头,给她们助助兴。” 裴浚含笑,“那是应当的,彩头随她们选,朕应下便是。” 十八名女官分成两队,一队章佩佩领衔,一队蒋文若为首,杨婉原不喜欢这些,将自个儿的位置让给了蒋文若,她便在太后与皇帝跟前侍奉点心,照应茶水。 裴浚手里搭着那串菩提子,靠在圈椅里,往马球场扫了一眼。 第一眼没发现李凤宁。 她不上场么? 费尽心思学骑马不就是为了今日马球赛? 第二眼方看到一道身影慢吞吞从场外驶了进来。 她骑了那匹小壮。 比起其他人,明显矮了一截。 裴浚没眼看,把视线调开。 李凤宁毫无疑问是章佩佩这一队的,大家看着她有些犯愁。 “凤宁妹妹,要不你换一匹马吧?” 凤宁笑着坚持,“你们别担心我,我这几日跟小壮磨合得很好,只有骑小壮我才能打,别的马暂时不成。” 大理寺卿家的姑娘贺灵芝说道,“佩佩可是下了赌注,今日非要赢蒋文若不可,若叫你拖了后腿,你怎么跟佩佩交待。” 章佩佩见不得人挤兑凤宁,立马吱声道, “灵芝不必担忧,马球赛可以不赢,但凤宁必须上场,再说了,打蒋文若而已,绰绰有余。” 贺灵芝见章佩佩护着李凤宁也无话可说。 章佩佩这厢扫了一眼身后的姑娘们,扬声道,“姑娘们,准备好了吗?” “一切就绪!” “跟我上!” 她一马当先,来到马球场正中,蒋文若早早驾着马在对面等候,比起章佩佩架势十足,蒋文若便显得从容随意许多。 “妹妹, 怎么个比法?输赢总得有个说法。” 章佩佩往皇帐方向望去,“太后娘娘给咱们赏了个彩头,是她老人家封后那日带过的一支步摇。” 步摇并不打紧,打紧的是这份寓意和荣耀。 蒋文若明白了太后的意思,难怪章佩佩势在必得。 “不过嘛,”章佩佩突然话锋一转,往裴浚那边挑高嗓音, “陛下,您今个儿也赏咱们一个彩头吧。” 立在太后身旁的老嬷嬷往帐前来了几步,应声道,“陛下有旨,姑娘们要什么彩头提便是,陛下能应允的自然会应允。” 这时,蒋文若与章佩佩异口同声, “陛下干脆将小赤兔当做彩头吧。” “请陛下把小赤兔赏给我们。” 二人说完,相视一眼,露出心有灵犀的笑。 章佩佩暗暗咬牙,看来蒋文若也看上了小赤兔。 辍在后头的凤宁听了这话微微愣神。 想起前日小赤兔朝她耀武扬威的样子,心里莫名生出不舍。 若是佩佩姐赢了才好,她回头也能借来骑一骑。 凤宁这样想。 于是她轻轻拍了拍小壮的脸,“小壮,待会一定要争气,不能叫她们小觑了咱。” 小壮郑重其事点头。 蒋文若与章佩佩同时选中小赤兔做彩头,可见小赤兔深得人心。 论理裴浚是不好拒绝的。 太后看着他笑,“早先佩佩提了几次,说是相中了陛下的赤兔马,不如今日陛下便衬了姑娘们的意。” 裴浚垂着眼,神色淡漠毫无情绪,默了默道,“倒不是不愿意,偏生这匹马已许了人,不能做彩头。” 太后微微讶异,那匹马只够姑娘家骑,蒋文若又在场,裴浚能许给谁? 可裴浚实在又不是个小气人,太后也有些纳闷。 小内使立即将裴浚的原话传到了姑娘们耳朵里。 姑娘们脸色都变了。 “什么?已许了人?”章佩佩嗓音都拔高了几度。 蒋文若也很遗憾,遗憾之余,想起那日小赤兔的表现,又狐疑地往凤宁的方向瞥了瞥。 凤宁被“许了人”三字给砸蒙了。 那个人是她吗? “往后这匹马就赏你了。”那人浑不在意地扔下这么一句。 凤宁心里打碎了五味瓶似的,不知是何滋味。 当着章佩佩和蒋文若的面,说这样的话,显然是没打算为了蒋文若毁诺,可事实是,她中秋那夜已得罪了他,他压根不必遵守诺言的. 他一句“已许了人”便叫她丢盔弃甲。 李凤宁,你争点气呀。 她自个儿跟自个儿急了。 裴浚自小习武,目力比常人甚百倍。 遥遥就瞥见李凤宁乱了方寸。 跟他斗? 裴浚嗤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先更一章,有点不舒服,睡一觉起来再写,么么。 第 23 章【VIP】 不是所有女官都爱打马球,梁冰跟陈晓霜便没上场,余下一队八人,赏一个物件当彩头,给谁呢,当皇帝的总不能赏银子,于是裴浚也有了主意,与太后道, “前段时日不是进贡了些湖丝绸缎么,赢的赏八匹,让她们分去,皇伯母以为如何?” 太后觉得这个主意不错遂点了头。 马球赛开始。 首发六人,两人替补。 昨日章佩佩带着己队人马在马场习练过,这一会儿倒也有序地往对方阵型推进。 马球率先在蒋文若麾下赶,蒋文若身着月白骑服,梳了一个利落的凌云髻,衣摆在清风里肆意飞展,马球轻快地被她赶着往前走,章佩佩几番想夺过去均被她巧妙地避开,开场方两刻钟,蒋文若靠着这份本事进了三球,而章佩佩只进了一球,蒋队士气大涨。 别看章佩佩平日当差不大着调,打马球还算有些本事,她坐在马背望着对面,安抚身后的女将们, “别急,别乱阵脚,我已大致摸清了她们的路数,她们个人能力突出,整体配合却一般,而团队协作却是咱们的优势,接下来你们听我指挥!” 这一次也是对方发球,章佩佩招呼贺灵芝与她一道疾驰而去,将那带球的女子给围住,锐不可挡地将球给夺回来,一旦球到手,便利用配合战术将球传得非常漂亮,以躲开对方的袭击,靠着这手本事,在中场终于打了个平手。 歇息时,章佩佩和蒋文若均得到了太后的赞赏。 “打得很不错。”裴浚也难得夸了一句。 到了下半场,蒋文若看了一眼树荫底下的章佩佩,决定调整战术, “对方配合太好了,咱们必须找到一个突破口。” 张茵茵擦着汗问,“怎么突破?” “李凤宁。”蒋文若视线在凤宁身上落了落,回眸与己队姑娘们道,“李凤宁那匹马不成,她便是突破口,待会咱们玩一对一战术,一人盯一个,独独把李凤宁撂下,多出的一人便咱们致胜的关键,进球就靠她了。” 张茵茵闻言满脸佩服,“不愧是蒋姐姐,这个法子出其不意。”她想了想答,“我负责进球。” 蒋文若道,“很好,我负责盯章佩佩。” 就这样一人找到各自的目标,蒋文若队的姑娘带着必胜的信心上场。 但章佩佩这一队却吵了起来。 贺灵芝坚持换掉李凤宁, “上半场她也玩够了,你看也没什么建树不是,下半场这么关键,决不能输了,我的意思是换掉李凤宁。” 上半场凤宁虽然表现也可圈可点,可相对全队来说,还是最差的那个。 杨玉苏第一个不同意,“咱们已有两人受伤,凤宁不上谁上?” 贺灵芝看着杨玉苏屈起的膝盖,“你那点伤算什么,你上场比李凤宁顶用。” 杨玉苏给噎住了。 凤宁立在树梢下,双手绞在一处,面色通红没有说话。 她被人忽略惯了,她没有怨言。 但这里章佩佩说了算。 那英姿飒爽的女孩儿单手搭在月杆就这么看着她, “凤宁,姐姐问你,你想不想上,只要你点头,姐姐就挺你。” 章佩佩眼神无比坚定,没有半分迟疑。 凤宁这一刻心里忽然有些受不住,她没有被坚定地选择过,章佩佩的眼神给了她无与伦比的信心,“我上!”她咬牙,她就是这么不服输。 “走!”章佩佩转身第一个上马。 夺取胜利始终是她的目标,但抛弃队友,这种事她章佩佩没干过。 章佩佩一挥手,姑娘们迎上去。 凤宁骑在马背按照既定的战术,在队伍后头往前面推进。 下半场一开场,姑娘们便打得十分凶猛,蒋文若率先朝章佩佩发起攻击,其他人也一对一盯梢,气势勃勃。 等到凤宁反应过来时,她一个人被撂在球场正中。 所有人都拼得厉害,无数马影从她周身掠过,呐喊声欢呼声从四面八方浇来,没有一道视线从她身上掠过,仿佛她不值得。 日光浇在每一个人身上,她们一个个香汗淋漓,独独她全身冰冷,仿佛被遗落了。 章佩佩这一队完全被打散,既定的战术被推翻,凤宁看着四分五散的队友,不知从何处着手。 场外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李凤宁身上。 那个穿着一身水红骑服的女孩儿仿佛被打懵了,秋阳明晃晃地覆在她周身,她那么地漂亮,那么地无助。 裴浚眯了眯眼,从圈椅上坐直身子。 蒋文若这一招不可谓不狠,攻人攻心,利用对李凤宁打破对方战术安排。 皇帐内的章云璧也敏锐发现不对,李凤宁这是第一次打马球赛,显然经验不足,不知道对方是攻心之策,他看着那个茫然无措的女孩,忍不住替她捏了一把汗。 太阳西斜,深穹那片澄澈的湛蓝慢慢被染上金晖,光晕在凤宁头顶打出一阵阵光圈,汗水滑落眼睫模糊了她的双目,她仿佛回到了娘亲死去的那个午后,仿佛看到裴浚毫不留情地转身。 恰在这时,前方模糊的视线里,有一道身影朝她招手。 “凤宁!” 是章佩佩! 就是这个女孩坚定无畏地选择她,拍着胸脯告诉她,会罩着她一辈子。 她不能叫她失望。 “佩佩姐!” 凤宁这一瞬忽然被注入了能量一般,驾着小壮拼命往章佩佩方向冲去, 章佩佩手中控着球,被蒋文若和张茵茵左右夹击,几度差点从马背跌落,十分狼狈。 凤宁见状湿漉漉的眼眶顿时发了红,视线从章佩佩身上转移至蒋文若。 你们不是瞧不起我吗? 凤宁咬着牙,挥起月杆朝蒋文若的月杆扑去。 也恰恰因为小壮比较矮小,凤宁离着地面更近,弯腰阻拦并不吃力,她个子本就高挑,与蒋文若旗鼓相当,再借着小壮这个优势,她匍匐下来时,越能游刃有余。 凤宁向来是越逼她,她越能出人意料。 带着那一肚子委屈,她发狠地将蒋文若的月杆给挥开。 蒋文若被迫后撤。 章佩佩得以喘息,赞了一句,“好样的!” 可形势依然不容乐观。 章佩佩左侧还有一位个中好手张茵茵,张茵茵与蒋文若意在夹攻章佩佩,将球夺过来,再由张茵茵负责进球。 蒋文若被逼开后,并未理会李凤宁,继续朝章佩佩追击而去。 凤宁再次被撂下。 她给气狠了。 追! 随后场面出现令人咋舌的一幕,李凤宁就这么死咬在蒋文若身后,虽说蒋文若的马匹更加矫健雄迫,可李凤宁这不痛不痒的追击,多少给她造成一些麻烦。 但也仅仅是一点点麻烦而已。蒋文若没当回事,依旧按照既定策略夺球。 章佩佩同时面对两位强手,渐渐体力不支。 凤宁急红了眼,怎么办? 凤宁,你不能做最差的那个,你不能拖后腿。 想想法子呀。 凤宁这一生或许都在逆风翻盘,她也习惯越挫越勇,在无望的人生里寻求自己的生机。 “佩佩姐,把球传给我!” 凤宁再一次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 “把球传给我!” 传给李凤宁被抢走的机率很大,她完全不是蒋文若的对手,她也不大会进球。 但眼下没有别的法子了。 章佩佩必须让自己从苦海里脱身而出,她选择信任自己的队友。 很多年以后,每每章佩佩回忆起今日这场球赛,她很骄傲地说, “你们一定要相信凤宁,她是这世上最值得托付的人。” 白晃晃的马球就这么从半空划过优美的弧度落在李凤宁月杆下,她毫不迟疑赶着球往前方球门去。 你们不是忽略我吗? 有本事别来追呀。 凤宁赌气似的往前奔。 当然,蒋文若和张茵茵很快追了上来。 章佩佩踵迹而上,就这么跟在凤宁身后,时而给蒋文若制造麻烦,时而朝张茵茵掠去一杆,给凤宁掠阵。 凤宁的马儿比她们慢,没关系,她慢慢赶。但她赶得很稳,杨婉说过凤宁做事专注认真,眼下她也是如此,不管周身什么情形,她一心一意赶球。 张茵茵的月杆不小心擂了下她的小腿肚。 疼?不管! 张茵茵见形势不妙,与蒋文若道, “若若姐,你盯着佩佩,我来对付李凤宁。” 蒋文若也认定这个法子不错。 把李凤宁单独隔离开来,她就毫无招架之力。 于是蒋文若突然掉转马头朝章佩佩挤去,将章佩佩挤开凤宁身后。 这下凤宁就成了张茵茵的待宰羔羊。 张茵茵技术娴熟远在凤宁之上,球终究被她夺了去。 凤宁也不恼,跟在她身后追,甚至时不时拦她一脚,逼得张茵茵没那么快。 大家伙看着凤宁努力大半日终究为人做嫁衣裳,纷纷露出惋惜。 漂亮的女孩总是格外能得到更多的怜惜。 不得不说,蒋文若的战术布置极其出色,这一场球赛怕是赢定了。 结束了吗? 没有! 凤宁还在坚持,前方只有一个球门,两队的球都从这里入,谁入算谁的。 不到最后一刻,言输还尚早。 远在球场外的杨玉苏看着孜孜不倦的凤宁忽然湿了眼眶。 她就是这样,永远在别人不在意的角落,默默无闻地努力着。 那张俏脸已被夕阳蒸得通红,裴浚见她不停在甩汗,手依照那日他教的姿势牢牢握着缰绳不放,她红唇抿得极紧,黑幽幽的水杏眼目不转睛盯着张茵茵杆下的球。 他从来没有心疼过李凤宁,即便李凤宁在他面前流过无数次眼泪,他依旧不曾动过恻隐之心。 他不喜欢弱者。 但此时此刻,看着那么努力的李凤宁,他心中头一回生出涩意,他平日对她是不是管教过严,让她把自己往绝境逼。 不,还没到绝境。 就在张茵茵一鼓作气即将射球时,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李凤宁借着马矮手长的优势,趁着张茵茵瞄准球门的空隙,毫无预兆勾起月杆,穿过张茵茵马腹,将球夺了回来。 对,她夺了回来。 这是李凤宁的预谋。 她知道自己赶不上张茵茵,没法安全抵达终点,那又何妨,她借力打力,借着张茵茵把球顺利送到球门处,再乘其不意夺回来。 谁叫她马矮呢,谁叫她手长呢,她弯腰下来,能比其他人覆盖的攻击范围更大。 张茵茵刻意将马球从另外一个方向往前赶,却没料到李凤宁能从她马腹下来夺球。 她太意外,以至于人都傻掉了。 凤宁就这么将她人生第一个马球赶去了球门。 “太出色了!” 全场雷动。 所有人忍不住为凤宁鼓掌呐喊。 裴浚看着那笑眼弯弯的小姑娘,揉着眉棱失笑。 好一招兵不厌诈! 章佩佩和杨玉苏扑过去将凤宁抱在怀里。 “好丫头,就知道你不会叫人失望!” 凤宁小小使了一回炸,还很不好意思,腼腼腆腆地笑着。 那娇俏的模样,合着那张容色炽艳的脸,几乎让在场的男人们移不开眼。 裴浚冷不丁扫视一周,前一瞬还与有荣焉的皇帝,下一瞬就黑了脸。 马球赛最终以章佩佩这一队胜利告终。 蒋文若很有风度地予以对手最高评价,“今日我输得心服口服。” 但张茵茵心里很不服气,她竟然败给了最不起眼的李凤宁。 章佩佩哪只眼睛瞧得上她,高高兴兴牵着凤宁和杨玉苏往太后跟前来了。 太后没太把孩子们的闹腾当回事,夸了章佩佩,更赞誉蒋文若足智多谋。 “你若是男孩子,可上战场杀敌了。” 蒋文若笑,抱着太后胳膊撒娇,“我若是真有福气,就该多来您跟前受教。” 太后很受用。 裴浚对着姑娘们露出笑容,由衷道,“马球赛很精彩。” 章佩佩眼神水汪汪望着他,也学蒋文若那般撒娇,“陛下,您对咱们刮目相看吧?” 裴浚避开她的视线颔首,他确实对李凤宁刮目相看。 乌金西垂,裴浚和太后先后离开,章佩佩要去一趟慈宁宫,交待凤宁跟杨玉苏,“你们俩先回延禧宫等我,我晚上给你们捎好吃的。” 杨玉苏膝盖还疼着,“若是娘娘那儿有药膏,你也帮我弄些来。” “那是自然。” 姑娘们三三两两离去。 晚风拂猎,吹得凤宁打了个寒颤,她浑身汗津津的,脊背一片冰凉,抬眸间,望见裴浚与蒋文若有说有笑一道远去。 杨玉苏发觉凤宁有些失神,抬手往她眼前晃了晃,“你看什么呢?” “哦,没什么。”凤宁连忙回神搀着杨玉苏往回走。 从上林苑到延禧宫有好长一段路,二人走走停停,后来实在走不动了,便在御花园的浮碧亭下歇晌。 凤宁见杨玉苏额尖细汗一阵阵往外冒,可见疼得厉害,便在她跟前蹲下来,“我背你回去。” 杨玉苏抬手将她扯起,瞪她道,“你细胳膊细腿的,可别被我压垮了。” “那怎么办?” 二人正无计可施之时,两位面生的老嬷嬷穿过石径来到亭前,朝二人施礼。 打头那嬷嬷眉眼细长, 广额阔面,瞧着很是雍容,“凤姑娘,让老奴送杨姑娘回延禧宫吧。” 这话便如雪中送炭,凤宁高兴地无措,“敢问嬷嬷是哪个衙门的,我们不敢轻易劳动。” 嬷嬷笑道,“左不过是宫里的闲人,方才瞧见两位姑娘累得走不动路,也听闻杨姑娘受了伤,便想帮一把,两位姑娘都是有前程的,就当老奴们提前拜拜码头吧。” 杨玉苏听明白了,“嬷嬷们快别说这样的话,您有这份善心,我们感激不尽,还请嬷嬷们受累,送我回延禧宫。” 眼下也是没法子了。 于是老嬷嬷使个眼色,身后那名膀圆腰粗的嬷嬷上前来,一把将杨玉苏背上了身,一行人就这么借着越沉的天色往回走。 过御花园,打千婴门进入东二长街,天色暗的只剩下一抹微光。 背着杨玉苏那位嬷嬷反而手脚疾快,一路往前奔也不大喘气。 反倒是凤宁散架似的迈不开腿,不一会她便落了三人一截。 好不容易走到钟粹宫附近,她扶着墙喘口虚气,身侧吱呀一声,迎瑞门就这么在她眼前徐徐打开。 深红的宫门框出一片略暗的天际,无云的暗蓝渐渐往西边天收,最后汇成一抹温煦的霞光。 脉脉余晖下,立着一位丰神俊朗的男人,这才两刻钟不见,他换了一身明黄的帝王蟒龙服,凤宁望着他,心里无端涌上些许委屈。 裴浚没给她反应的时机,抬手将她拽了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么么 第 24 章【VIP】 又是身水红的衣裳,他可太爱看她穿这身了,袅袅婷婷的模样,天真烂漫的眼神,哪怕委屈了彷徨了依旧掩饰不住那份仰慕,他素来是镇定的,任何时候都能将情绪拿捏得四平八稳,可今日瞧见她在马球场上那飒爽戎姿,便按捺不住。 甚至顾不上召她去养心殿,等在她必经的钟粹宫,将人截了进来。 湿透的骑服被他剥落在地,露出一身雪白的薄透素单,与没穿没甚区别,黏糊糊的衣裳裹着玲珑的身段成了他眼前最美的海棠。 他粗粝的手掌隔着皱褶的面料在她周身摩挲,舌尖被他吮得要发麻,凤宁脚尖在打颤,被他跌跌撞撞推入浴室。 身子撞在三开的花鸟坐屏,他顺势将她提起摁在高几一脚,脚适时地悬空给了他机会,凤宁嫌自个儿身上脏,掌心推在他滚烫的胸膛,绵绵弱弱从他桎梏下喘上一口气,呐着嗓音,“您好歹等我洗一洗.” 她从未见他这么急。 他却没放过她,那双眼跟鹰一般锐利又深沉,蓄着一筐难以平复的暗潮, “李凤宁,朕不许你抛头露面。” 凤宁愣愣看着她,杏眼蒙上一层水雾,“为什么?”委屈又倔强的语气。 他抵着她,差点叫她丢盔弃甲,“朕会控制不住挖掉那些男人的眼珠子。” 凤宁明白了,他不是不叫她抛头露面,他就是吃味了,不许旁的男人瞧她。 一时间,无数情绪翻涌而上,她竟然咧嘴笑了,笑容苦涩又清冽。 他这么说,是不是意味着他也有一丝丝在意她? “陛下,您觉得臣女今日表现好吗?”她贴着他濡湿的唇瓣,目光落在他薄薄的那抹唇线,用气音问他。 她有那么一点小心思,小得意,希望他也能看到她,她不比别人差。 看着她眼底流露出的那一些委屈与希冀,裴浚身上那股戾气忽然平复了,他抚着她后脑勺,轻声道,“很不错。” 这是他第一次正面夸赞她。 凤宁很知足。 随后当然是被裴浚丢进了浴桶,身子缓缓往下沉去,那个人也跟着进来了,将她拎了起来,又是一场无休无止的研磨。 水花四溅,稠密的水汽罩着她的眼,她甚至看不清浴室的景象,一切混混沌沌在眼前荡漾。结束时,已是天昏地暗,身衰力竭。 二人都不曾用晚膳,裴浚着人传了膳食。 钟粹宫东阁的炕床上摆着张小案,角落里点燃了一盏银釭,想是有一段日子没住人,摆设并不奢华,好在每日均有宫人打扫,倒是干净整洁。 凤宁穿着柳海遣人送来的官服,小脸挂着愁绪,“陛下,您这让臣女如何回延禧宫嘛。” 她来时穿得骑服,回去换了官服,难免不被人多想。 裴浚没回这话,这等事压根不值得他去思量,他破天荒夹了一道鱼片搁在李凤宁的碗里, “不是饿了吗,还不快吃?” 这是让她一道用膳的意思。 凤宁现在摸清楚他习性,每每私下见面,便不讲那么多规矩,既然他不讲究,她还迟疑什么,凤宁早饿的饥肠辘辘,便抱起小碗吃。 裴浚发现李凤宁吃饭的模样像极了猫儿。 小口小口地啄。 小心谨慎的样子。 他有那么可怕? “朕能吃了你?”吃饱喝足,裴浚搁下碗筷。 凤宁直愣愣瞅着他,心想他刚刚干了什么他不知道,凤宁也不知自己怎么会胡思乱想这些,大约是美色误人,以至于她脑子里一团浆糊。 裴浚方才的样子着实很狠,比以往任何一回都狠。 裴浚见她直勾勾盯过来,面颊熏了一层酡红,忍不住眯了眯眼,“还想?” 凤宁慌忙打了个激灵,摇头如浪鼓,“没有,没有,再弄湿了衣裳,我待会真的回不去了.”随后又弱弱问裴浚,“陛下,方才那身衣裳真的拿去浆洗了吗?” 她还存着能换上骑服回延禧宫的幻想。 裴浚漫不经心敷衍她,“嗯,过一会还能送回来。” 凤宁安心继续填饱肚子,“那臣女就在这里等一会儿,等换了衣裳再回去。” 裴浚没理会她,坐在一旁喝茶。 凤宁吃完后,打算起身收拾碗筷,刚往床下一挪,被张茵茵擂过的伤处磕到了床沿,凤宁哎哟一声。 “怎么了?”裴浚皱眉问。 凤宁将膝盖屈起,抚了抚小腿肚,“比赛时被月杆擂了一下,有些疼。” 裴浚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招柳海进殿,吩咐他去养心殿取玉肌膏来。 凤宁这日实在太累,靠在引枕忍不住打起盹来,迷迷糊糊道,“陛下,衣裳烘干后,臣女再回去.您记得叫醒臣女,哦,不对,让柳公公唤醒臣女便可.” 眼皮耷拉着压根掀不起来,还记着规矩不敢劳动皇帝。 裴浚有被她气乐。 继续批阅折子。 大约过了半刻钟,柳海轻手轻脚进来将瓷瓶奉上,裴浚待要交给李凤宁,却见她已睡沉。 叫醒她? 裴浚于心不忍。 让柳海给她上药,显然不可能,他不会让任何一个男人碰她,即便那是个太监。 裴浚从小到大没伺候过人,这辈子唯一劳动过他的,也不过少时从下人手里接过一碗汤药奉至父母跟前,以示孝顺。 今日也不知是李凤宁锲而不舍的模样撼动了他,还是他闲的,他决定亲自给李凤宁上药。 轻轻掀开裙摆,将那裤腿往上推了推,露出小腿肚一块淤青,裴浚拧开瓶塞取出一些药膏,涂抹其上,大抵是没照顾过人,他力道拿捏不准。 冰冰凉凉的感觉,伴随一些刺痛,凤宁渐渐苏醒。 八月十八的月依旧是圆的,月华如练款款送进来一片光华,与室内绰绰约约的灯芒交织成一片光影,泻在他眉梢,显得他五官无比俊雅柔和。 回想那日裴浚与蒋文若在御花园戏蝶,她忍不住想,原来他也有柔情的一面,今日当众舍得把小赤兔许给她,伤了乏了还能屈尊降贵替她上药,对她尚且如此,那些被他记挂在心上的女人,还不知被宠成什么样。 可惜好景不长,裴浚发现她醒了,抬眸看着她,“疼醒了?” 凤宁如实点头。 裴浚大抵觉得今夜的自己有些反常,耐心好得过分,这不是他一贯的作风,遂把药瓶扔给她, “自己擦。” 起身回了对面的席位。 凤宁又给自己上了一遍药,随后慢腾腾从炕床上挪了下来。 “陛下,臣女该告退了。” 裴浚从奏折上慢慢抬起视线。 方才那抹柔色刹那间消失,脸色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平静,带着命令的口吻,“往后还敢跟朕置气?” 凤宁眼神微微一缩,想起那日拒绝侍寝的事,小嘴蠕动着问道, “陛下觉着臣女与蒋姑娘生得像吗?” 凤宁心里藏不住事,她要问个明白。 裴浚何等人物,从她这只言片语就捋清了内情,他脸色顿时一变, “你什么意思?你以为朕把你当别人的替身?” 凤宁对上他阴寒的眼神,不敢吱声。 裴浚咬着后槽牙,“朕若喜欢一个女人,想方设法也要弄到手,找个人做替身那是懦夫所为!” 就为这事,她竟然跟他闹了几日脾气。 裴浚好不容易顺平的那口气又给堵了回来,气不过,狠狠敲了一记她的脑门。 凤宁疼得都要哭了,却不敢跟他计较。 怕再被他打,凤宁摸着博挂架往外退, “陛下,那我走了哦.” 裴浚看着那楚楚可怜的眼神,语气带着警告,“往后安安分分的,不许再胡思乱想。” 凤宁胡乱点头。 裴浚无心留在钟粹宫,起身先一步离开了。 凤宁送他到钟粹门,见他往西出大成左门,往乾清宫方向去,这才回身问小宫女, “我换下的衣裳呢?” 小宫女茫然地回,“送回了养心殿。” 凤宁满脸懊恼,既然没给她浆洗,害她在这里耽搁这么久,回去怎么跟玉苏姐姐解释? 这一路倒也想好了说辞,只道半路被陛下的人宣去了养心殿,临时换了衣裳。 到了延禧宫,凤宁才知自己多虑了,守门的小内监一点都不好奇反而恭恭敬敬将人往里面迎,至于正殿与厢房,有的燃着灯,有的累坏早已安歇,无人在意她晚归。 凤宁放松心情轻轻推开厢房的门,屋子里留了一盏琉璃灯,杨玉苏果然已靠在引枕睡着了,凤宁轻手轻脚进了浴室,又给自己擦了身子,换了一身中单上床榻来,正要吹灯,忽然瞧见杨玉苏睁开眼,眼神意味不明盯着她。 凤宁没由来一阵心慌, “玉苏姐姐.” 杨玉苏视线从她脖颈一路延伸至她胸口,微微一片红印若隐若现。 “哪个混账欺负你了!” 一听这话,凤宁猛地扑过来捂住了她的嘴,“你小声些。” 杨玉苏立即便明白了,她不过是试探一句,没成想还被她猜中了。 方才她就觉得那嬷嬷来的蹊跷,等她回了延禧宫,久久没等到凤宁,一切便有迹可循。 凤宁知道瞒不下去,红着脸道,“你别骂他” 那是皇帝,骂不得。 杨玉苏却给气笑,“到底怎么回事?你为何今日还是个女官?他不肯给名分么?” 凤宁只得将当初给梁冰的说辞再转述给她。 杨玉苏看着凤宁一言难尽。 “你”她对裴浚这个人实在没什么信心,“凤宁,你小心玩脱手。” 她担心裴浚回头让凤宁无名无分一辈子。 “那我就出宫呗。”凤宁道。 杨玉苏揉了揉眉心,“你想的太容易了,他是天子,即使你出了宫,哪个男人敢娶天子的女人?” 凤宁小嘴一瘪,“大不了我一辈子不嫁人。” 杨玉苏越想头越大,“咱们见机行事吧。” 又过了几日,到了校稿返宫的日子,李巍迟迟没呈上来,反而是往宫里递了折子,说是想接凤宁回去一日,为的是《论语》翻译校对一事。 凤宁不敢大意,来到裴浚跟前请示。 裴浚没有理由阻止他们父女见面,便准了。 只是想起柳海提过,李凤宁与家里处得并不好,裴浚不放心,在养心殿堂而皇之拒绝侍寝的人,回去可不能被别人欺负了。 “让吴嬷嬷随你去。” 吴嬷嬷是裴浚从湘王府带来的老仆之一,那是他的嫡系心腹,平日帮着裴浚管着宫里大小事,是女官们的顶头上锋。 凤宁想起吴嬷嬷那张严肃的脸,摇头如浪鼓,“不不不,陛下不必为臣女担心,臣女应付得来。” 若叫吴嬷嬷跟着她出宫,难保不被人撞见,届时她承欢侍寝一事便遮掩不住了,宫规压下来,那她就得离开御前安安分分做才人。 裴浚可不跟她废话,理直气壮威胁, “那朕现在下旨封你为才人?” 凤宁小脸一跨。 她斗得过皇帝? 裴浚摆摆手,示意吴嬷嬷跟她走。 先回延禧宫换了衣裳,粗粗理了个包袱出宫,在东华门处看到了等候她的吴嬷嬷,她环顾四周,并无他人,便放心跟着嬷嬷往外走,结果行至甬道下,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 “凤宁,我方才听玉苏说你家里来人要接你回去,我不放心,跟太后请了懿旨,陪你一道回府。”她要去给凤宁撑场子。 凤宁一听是章佩佩,脸都吓白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还有二更,么么 第 25 章【VIP】 凤宁慌忙转过身,飞快提着裙摆往章佩佩迎过去,“佩佩姐!” 章佩佩身后跟着一个嬷嬷和一名小宫女,高高兴兴来到她面前,目光扫了一眼吴嬷嬷明显露出几分讶异。 凤宁正不知该如何解释,吴嬷嬷先一步开了口, “章姑娘这是要陪凤宁小姐回李府吗?老身恰要出宫办点差事,柳公公嘱咐我顺道送凤姑娘一程。” 章佩佩望着二人笑了笑,“既然有嬷嬷陪你,那就无需我出面啦。” 凤宁感激地拉住章佩佩的手腕,“佩佩,你不必为我担心了,你快些回去忙你的吧。”她仔细端详章佩佩的脸色,见她不似多想微微放了心。 章佩佩颔首点头,“嗯,好,那你多久回来,让我遣人去接你吗?” 凤宁心里愧疚得跟什么似的,摇头道,“不必啦,李府能接我回去,自会送我回来,折子可是递去了陛下案头,他们不敢拿我如何的。” “言之有理。”章佩佩就不再多言,往后退开两步,“行,那你回去吧。” 凤宁一步三回头走了,待她和吴嬷嬷身影彻底消失在宫门外,章佩佩脸上的笑意淡了淡,转身过金水河上的白玉石桥,往西面走。 身边的嬷嬷几度回头看着凤宁离去的方向,神色狐疑与章佩佩道, “姑娘,吴嬷嬷出面,可不简单呀,她入宫一年有余,何时见她出宫办过差?” 章佩佩信步上了石桥,搭在望柱眺望文华殿的方向,忽然感慨道,“可不是,我又不瞎,看着呢。” “姑娘的意思是” 章佩佩道,“凤宁一定是入了陛下的眼,以我对陛下的了解,他临幸了凤宁也未可知,”说到这里,章佩佩突然语气拔高,扭头看着嬷嬷,颇有些义愤填膺,“既是如此,为何不给凤宁名分?他想欺负凤宁不成?” 嬷嬷见她大有替李凤宁声张的架势,急道,“我的小祖宗诶,这可不是您该管的事”为了劝服章佩佩,嬷嬷立即找到一个完美的借口, “对了,老奴先前听说,立妃也有规矩,约莫着得先立皇后,再封妃,似乎更合常理,陛下定是想等皇后议定,再行大封后宫,凤姑娘既然已得了宠幸,该她的还能跑掉不成。” 章佩佩虽觉得有几分道理,还是替凤宁不平,“他是看着凤宁好欺负,没人给她撑腰。” 这里是文华殿,离着内阁并不远,不是后宫女官该来的地儿,嬷嬷催促道,“您不是要出宫吗,咱们再折去东华门吧。” 章佩佩却摇摇头,“咱们从西华门走吧。凤宁方才遮遮掩掩,无非是怕我晓得这桩事,心里难过,与她生分,即便我这会儿告诉她,我不介怀,恐她心里也会有挂念,既是如此,我且不如装聋作哑,佯装不知,省得她胡思乱想。” 嬷嬷意外地看着她,“哟,咱们大小姐如今行事也有成算了。” 章佩佩搭着她手臂往下走,笑道,“凤宁不同呀,我跟她可是要作伴一辈子的人。” 凤宁太善良太单纯了,章佩佩记恨谁都没法记恨她。 走了几步,章佩佩越想越不对,“不对啊嬷嬷,倘若真等大封后宫,届时以凤宁的身份可落不着什么好位分,眼下却不同,凤宁是陛下第一个妃子,陛下完全可以借着这个由头,赏凤宁高一些的位分,封个贵人什么的也无妨啊,嬷嬷,陛下不会逗着凤宁玩吧?” 以李凤宁那软柿子一般的性子,章佩佩越想越觉得这种可能性极大。 嬷嬷快要哭了,硬着头皮劝她,“祖宗,您现在还不是皇后,不能管这么多的。” 章佩佩顿时泄气,如打了霜的茄子一般,“看来我还得加把劲成为皇后才行,当了皇后才能替凤宁做主。” 章佩佩跟太后请旨时,太后顺道让她送些东西回章家,眼下不必去李府,就径直往章府去了。 再说回凤宁这边,李府的马车东拐八绕总算来到了喜鹊胡同,虽说杨府与李府挨得近,杨玉苏家却是临街,门庭也气派,李家则在里面的巷子里,只一个三进院子。 门房将二人迎了进来,见一位气度不俗的嬷嬷跟着,微微有些纳罕,却也晓得轻重,客客气气引了路。 李巍与李夫人柳氏坐在正堂等着,遥遥瞧见凤宁往这边来了,李夫人脸已拉得老长, “这小妮子,贼不听话,入宫好几月了,也不往家里递个讯儿亏得我整日替她悬着心。” 李巍深以为然,正要颔首,忽然瞥见一道雍容的身影进入视线。 李巍当然不认识吴嬷嬷,以他的身份还不够格进养心殿,是以不知嬷嬷身份,但李巍此人算于钻营,他会认官服,瞧清吴嬷嬷胸前那团麒麟补子,李巍腾的一下从圈椅站起身。内侍官服也讲究品阶,而以麒麟为补子的官服是一种特殊的赐服,非功勋卓著或帝王亲信不授,所以他断定这位嬷嬷来头不小,必是御前一等一的红人。 李巍连忙将坐着不动的夫人给扯起,旋即含笑朝吴嬷嬷施了一礼, “嬷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吴嬷嬷见他还算有眼力劲,也不打算含糊,径直道,“老身奉圣谕陪着凤姑娘回府,李大人与李夫人有何事尽管交待,交待完,老身还要带着凤姑娘回去当差呢。” 一句话交待了底细,她是来给李凤宁撑腰的。 李夫人心里透心凉,而李巍则隐隐生出几分兴奋。 他将探究的目光朝凤宁使去。 凤宁这才迈进门庭朝李巍夫妇行礼, “女儿给父亲母亲请安。” 李夫人也不笨,瞧见丈夫对那嬷嬷毕恭毕敬的,也收了平日对凤宁三喝五令的架势,和颜悦色上前拉住凤宁, “好孩子,许多时日不曾回府,可把爹娘给惦记坏了,快让娘瞧瞧,可瘦了?” 凤宁见惯了她人面兽心的作派,甩开她的手退开一步,冷声道,“母亲这话听得叫人糊涂,我入宫侍奉圣上,心里高兴来不及,吃得好住得妥,哪里会瘦呢,比在府上好上百倍千倍呢。” 过去八年李凤宁小心侍奉,实在是盼着他们夫妇替她做主,让她顺顺利利嫁去夫家,如今被他们夫妻算计,已然撕破脸,再无需给半点好脸色。 李夫人面色一僵,见吴嬷嬷冷冷掀了眼皮,连忙赔罪,“臣妇不是这个意思,就是见着她高兴,一时失了分寸。” “嬷嬷,您快坐着喝茶。”李夫人客套一番,又吩咐丫鬟奉茶。 吴嬷嬷从容落座,一副有事快说的模样。 凤宁于是看向李巍,“父亲,您唤女儿回府,有何事吩咐?对了,我那册书呢,先生可校对好了?” 李巍与李夫人交换了眼色,李夫人立即含笑道, “好孩子,你的书在你爹爹书房呢,你随娘亲来,娘拿给你。” 凤宁便知李夫人有话要私下与她说,她看了嬷嬷一眼,嬷嬷示意她放心去,凤宁便跟着李夫人离开。李夫人带着她出了正厅,沿着廊庑往西面书房去,路上还回瞥了好几眼,再见李凤宁,见她神清气定,俨然褪去了过去那几分娇弱,不由轻笑, “哟,姑娘进宫一趟果然是有大造化了,如今回了府都跟嫡母摆起架子来。” 凤宁也不怕她,自打把她送入皇宫,她跟李府的情义便是断了的,行事无需顾忌,她立在石径口子回望李夫人, “您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李夫人见惯了她毕恭毕敬,何时被她这般居高临下睨着,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可也不敢声张,只引着她进了书房后面的小厅,一面坐下来一面问她, “瞧着来了个极有派头的嬷嬷,莫非你已承恩受露了?” 这是李巍方才示意她要问的话。 凤宁杵在门槛内只道没有,她冷着脸道,“宫里的女官们哪个不是身份贵重,才貌双全,我又有什么本事能招陛下宠爱。” 她可不打算据实已告,省得这二人借此作妖。 李夫人心里松了一口气,她与李巍不同,她将李凤宁送入宫是为了替女儿抢到永宁侯府那门婚事,而李巍则实打实拿女儿邀宠。 依着李夫人看,李凤宁毫无城府也无根基,只要一出风头哪日悄无声息死了也未可知。 她倒是盼望着李凤宁不要回来。 不过面子功夫还是要做。 “那就继续小心谨慎侍奉.” 李凤宁打断她的话,“若是没旁的事,快些把书册给我,我还要回宫呢。” 李夫人见她软硬不吃,心里颇不受用,换作过去,定要狠狠治她一番,如今堂上坐着一尊佛,李夫人不敢轻举妄动,只得咬落牙齿往肚子里吞, “其实接你回来,也是有一桩事请你帮衬。” “何事?”凤宁就知道没这么简单。 李夫人闻言眼泪忽的簌簌扑来,哽咽道,“你姐姐替你许了韩家,换你去皇宫享受荣华富贵,可如今那韩家却不认她,可把我和你爹爹给急坏了,那韩子陵指名道姓只要你,我和你爹爹商议,不如你写一封信给他,劝导他几句,说你已得盛宠,劝他死心,让他安安分分娶你姐姐如何?” 凤宁给气笑了。 嫡母颠倒黑白的本事惊世骇俗。 眼看凤宁脸色发青,李夫人立即敲打道,“孩子,你也不想你的事被圣上知晓吧,这事咱们阖家都落不着好,你眼下好不容易进了养心殿,一旦事儿捅出来,你前程毁于一旦,性命也堪忧呢。” 凤宁算是看明白她的算计,让她写一封信,一能绝了韩子陵的念头,二呢,也捏了她的把柄在手,往后她真做了皇妃,就势必听李夫人调派。 真是打得一副好如意算盘。 凤宁抬步往外走,“韩家的事与我无关,你们自个儿惹火上身是你们的事,至于我的生死就不劳嫡母费心了。” 凤宁飞快往前厅跑去,气得李夫人跟在后头追,追的急了,脚下拌了石头险些摔倒,脚踝处扭了下疼得她直呜呼。 李巍和吴嬷嬷听到动静,一同奔出来,李夫人强颜欢笑指着凤宁期期艾艾道,“这孩子,我要给她银子她还非不要,害我追她。” 李巍便知事情没谈妥,他拿出父亲的威仪看着凤宁,“凤宁,你母亲的话也不听?” 凤宁红着眼,倔强地看着亲生父亲,“我做不到,你们别逼我,逼急我了,我去陛下跟前陈情” 李巍一听急了,连忙摆手,“你个小祖宗诶!”对着吴嬷嬷又露出几分尴尬的笑,扭过头来狠狠剜了凤宁一眼,心知今日算盘落空,只得作罢,吩咐人取来书册给凤宁,又塞了两锭银子给吴嬷嬷,吴嬷嬷没收,李巍在嬷嬷逼人的视线下,不得不转递给李凤宁, “孩子,在宫里用银子的地儿多,拿着用。” 心里却在叫疼,盼着李凤宁拒绝。 他舍得贿赂嬷嬷,却不舍得给女儿消遣,在他看来皇宫里什么都有,饿不死李凤宁。 熟知李凤宁一把抓着银子往兜里塞,“谢谢爹爹。” 连称呼都换了。 她故意的。 李巍看着二人相携离去的背影,鼻子都给气歪了。 那两锭银子不小,足足四十两呀。 * 凤宁这厢回延禧宫歇着,吴嬷嬷去养心殿回话,裴浚将将用完午膳,听她说出宫遇见章佩佩,没太放在心上。他跟李凤宁不偷不抢,不必避着人,至于章佩佩,她难不成还敢欺负李凤宁不成,裴浚料她不敢。 得了那册译书,凤宁连夜便认真研读,乌先生果然将里头的错处都标出来,凤宁又逐一更正,并重新再誊写一遍,忙完便到了月底。又到了姑娘们离宫回府之日,章佩佩在慈宁宫没回来,杨玉苏高高兴兴收拾包袱,不一会贺灵芝过来串门,见凤宁坐在桌案后忙,显然没打算回府,露出艳羡,与杨玉苏道,“我倒是羡慕凤宁,她与家里断了干系,也不必再费心应酬。” 杨玉苏搁下包袱,迎她进来,与她一块坐在床榻说话,“这话怎么说?” 贺灵芝愁道,“每每出宫这日,我就犯愁,我家里的爹娘非要拉着我问长问短,说什么陛下可有临幸女官呀,什么时候能轮到我之类?一听我没得宠,便揪着我骂,责我愚笨不懂得讨好圣心。” “可我连陛下的人都见不着,怎么讨好呀。” 杨玉苏也盼着凤宁早日被封贵人,“可不是,不过还得慢慢来,我猜陛下定是打算立了后,再封妃,不急呢。” 贺灵芝往窗外瞟了一眼,见四下无人,轻轻拉了拉杨玉苏,覆在她耳边道,“你说这陛下奇不奇怪,满十九了吧,也不算小了,正是该火热的时候,偏生不近女色,原先大家都怀疑陛下.”贺灵芝语气顿了顿,“眼下,我也不得不往那处想。” 杨玉苏哪能没明白贺灵芝的意思,忍不住往凤宁瞄了一眼,哭笑不得。 凤宁背对着二人,如坐针毡。 他哪里不好呢,他可是太行了。 那日在钟粹宫腰都快被他折断了呢。 日子进入九月,天越发凉了,凤宁开始没日没夜往番经厂跑,一来要了解刻印书册的流程与费用,二来也商量着刻活字的事,番经厂有自个儿的要务,谁也不愿陪着个小姑娘折腾,事儿三推四让,自然难以周转开。 凤宁总不能事事请柳海出面,得自个儿试着解决才行。 梁冰鼓励她,“万事开头难,你想一想,只要你刻一套活字出来,回头你想印多少书便可印多少书,这是功利千秋的好事。” 凤宁闻言便打起精神琢磨。 她突然想起裴浚当初从藩王入继大统是如何在京城打开局面的。 不如向他取取经? 这么一想,凤宁便主动煮了一壶秋菊茶,打算去御书房寻皇帝讨教。 说来她已有十多日不曾与裴浚亲热, 不仅如此,近来她时常往番经厂跑,裴浚呢也忙着在前庭调度军务,西南边关打了起来,战报每日三趟,这是裴浚登基后第一场战事,他盯得十分紧,凤宁晓得他工于朝务,也不敢往他跟前凑。 就拿今日来说,还是听闻西南传了好消息来,凤宁方敢寻他讨教。 杨婉与张茵茵正在御前禀事,裴浚在阅折子,杨婉每说一句,他便圈一处,神色专注,凤宁轻手轻脚进去,将茶搁在御案旁,见他们聊得正投入,不敢打搅打算离开,不料裴浚忽然往东墙书架上指了指, “将前日西北抽分局送来的通关记录拿来给朕瞧瞧。” 这里头有些外籍文书是凤宁注译的,凤宁知道搁在哪儿。 待她取回呈上,手往下一垂时,那个人忽然捏住她的指尖不肯放,指腹绕着她指根缠缠绕绕,一股酥麻滑遍全身。 凤宁心猛地跳了下,身子僵住一动不动,脸烧红一片压根不敢往杨婉的方向瞄。 杨婉侧立,正捧着一卷文书诵读,上头记载着上半年各布政使司通报的本省粮食收成,人口赋税等账目,而张茵茵呢,跪在对面小几后,一面记下,一面替裴浚整理他要的数额。 二人都没注意到上方御案的动静。 裴浚一面捏着凤宁指骨把玩,一面看着折子点醒杨婉,“将各省账目与抽分局的账目进行汇总核对,看那些地儿有出入,那些省份有弄虚作假的嫌疑。” 说完这话,他气定神闲松开凤宁,吩咐她,“这桩公务十分繁复,你帮着杨婉理各边关抽分局的账目。” 凤宁轻轻瞥他一眼,红着脸道, “臣女遵旨。” 半个时辰后,杨婉和张茵茵回了值房,凤宁又借口奉茶钻进御书房,这一回裴浚没有放过她,二话不说将人打横抱起,迫不及待往内室去。 今日西南边关传来捷报,裴浚心情一松,极有兴致。 他的力道又重又稳,凤宁下意识圈住他脖颈,身子几乎被他扣在怀里,与他贴的严丝合缝,感受到他结实的胸膛清冽的气息,凤宁忍不住晃了晃神,天知道她多么渴望他的怀抱, 但凤宁却不得不推开他,尴尬道, “陛下,对不住,我我小日子来了” 裴浚一顿,幽深的欲念一瞬跟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失望。 不过这抹失望也转瞬即逝。 孩子的事急不来。 裴浚立即又将她放了下来。 凤宁身子着地,心里也跟着一空。 除了做那等事,他从不与她过从亲密。 像寻常夫妻那般牵手依偎,对她来说,想都不敢想。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么么 第 26 章【VIP】 喜欢一个人便是这样,忍不住对他心生依赖,殊不知期望越多失望也越多。 凤宁揉了揉眉棱,兀自笑了笑,拂去杂念。 进入九月中旬,天色暗得快,还不到裴浚平日用晚膳的时辰,殿内便彻底没了光亮。 凤宁替他掌一盏灯搁在小案,裴浚已盘腿坐在炕上看书,平复与否凤宁不知,瞧神色倒是与寻常无异。 凤宁提起正事,“陛下,番经厂那边臣女施展不开拳脚,您觉得臣女该从何处着手?” 裴浚是当朝天子,番经厂对于他来说是一个小的甚至连衙门都称不上的地儿,他完全可以下一道旨意去经厂,一切迎刃而解,但裴浚没有,对于李凤宁来说,下圣旨是下策,她需要历练。 “到了一个衙门,先别急着把自己的想法抖出来,多走走,先看看,了解里头的人情世故,弄明白了人,事儿便简单了,无论什么衙门,总有话事人,那么话事人之外呢,必然有随从者,也有暗中不服欲取而代之之人,这些盘根错节的人情便是你的突破口。” 当年朝臣前往湘王府迎接他时,他便是利用司礼监与内阁的矛盾,达到自己的目的。 “再瞧瞧你的事儿由哪个掌事管,他手里头愁什么,可有你能利用之处,李凤宁,这里学问大着,朕可以下一道旨意,逼着番经厂给你刻活字,但朕更希望你自个儿琢磨出来,这么一来,无论将来你去哪儿做什么,不会摸不着门道。” “你记住,不要指望有人给你撑腰,你唯一能靠的是你自己。” 即便是做他的妃子,他也希望李凤宁能独当一面。 他始终记得幼时名门出身的母亲教过他许多道理,他也希望李凤宁将来能这么教他们的孩子。 凤宁听得懵懵懂懂,“我记下了。” 裴浚分辨出她语气不如平日中气足,细看她一眼,她眉梢轻轻蹙起,眼角微微发红,唇色却略微泛白。 裴浚从未见她如此虚弱,忽然开口问,“很难受?” 凤宁的小日子不大准,有时隔三十日,有时隔二十日,两月不来月事的时候也有,大约是最近过于忙碌,这一回格外疼。 凤宁却不敢在他面前说疼,只管摇头。 裴浚轻哼一声,慵懒地抬起菩提子下意识要敲一下她的脑门, 大约想起她今日身子不适,略微停顿了下,轻轻碰了碰她额尖,“不许欺君。” 凤宁这才承认,“回陛下的话,是有些疼。” 裴浚神色变得严肃,立即宣了太医来,还是上回那位老太医,老太医坐下给凤宁把脉,搭上去没多久就起身与裴浚施礼, “陛下,不是喜脉。” 凤宁快躁得无地自容, 裴浚也颇有些哭笑不得, “不是这个缘故,是她来了月事,腹痛不止,你给她瞧瞧。” “哦哦哦,原来如此,臣失礼。”老太医连忙重新坐下,换了一个手继续给凤宁把脉,这回时长便久了些,神色也略略凝重。 裴浚歪在塌上看书,见他脸色不太对,书都搁下了,正襟危坐问他, “她怎么了?” 凤宁也跟着忐忑不安,她还指望早日怀上皇嗣,得封贵人呢,可别不是得了什么病。 果然,老太医语气惋惜,“姑娘有些宫寒之症,该是少时落了些病根,得需调理。” 裴浚一听,神色微怔,心里不失望是假的,好在他素来沉稳,也不至于失态,便吩咐太医, “朕命你尽快给她调理好身子。” “老臣遵命。”太医退出去开方子,这厢李凤宁眼泪都滑了下来,抽泣不止。 曾几何时,裴浚最厌恶女人哭,现在他已习惯李凤宁在他面前落泪,拾起自己惯用的帕子替她抚了抚泪珠,宽慰道,“你放心,朕一定给你治好。” 凤宁看着那只伸过来的手,忍不住拽了拽他的袖口,红着眼问他,“陛下会不会”会不会不给她位份了。 裴浚一眼看出她的顾虑,蹙着眉训她,“没有的事,不要胡思乱想。” 他是始乱终弃的人? 凤宁便弯了弯唇,她知道裴浚这个人不会为了哄她说假话。 他能安慰她,她很高兴。 可紧接着裴浚又逗她,“才人要么?” 凤宁脸一垮,坚决摇头。 裴浚被她模样逗乐。 她的眼梢晕着光芒,格外柔软。 裴浚的心也跟着一软,抬手将她眼角的泪痕悉数拭去才罢休。 当夜老太医给凤宁熬了药,吃过之后果然不疼了,凤宁又有了信心,既然短时日内子嗣无望,凤宁干脆将心思放在公务。 她带着裴浚那席话去了番经厂,她不问谁能帮她刻活字,先瞅一瞅自己能帮他们做什么,司礼监下属无数衙门,番经厂只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批,往回折子递到司礼监等批复耗时不短,凤宁便替他们跑司礼监,一来二去,大家都很感激凤宁,人心都是肉长的,原先谁也不肯搭理凤宁,渐渐的有人愿意指引她,告诉她,刻活字这个事得寻一个姓李的老头。 这位李老头是名老工匠,颇有本事,底下管着一群工匠,个个精干勤奋,番经厂有天竺文,藏文,蒙语,唯独没有波斯语,重新刻一套活字可不容易,费时费力,番经厂自个儿活计够多了,谁愿意多盘一个桩,李老头找各种借口推脱。 他这人无儿无女,妻子早年过世,也不曾续弦,说白了就是老光棍一条,一无所有无所畏惧,谁也奈何不了他。 这种人来硬的可不成。 凤宁发觉他爱喝酒,隔三差五托章佩佩从御膳厨弄些酒来,给李老头喝,一次不成,就两次,两次不成就十次,凤宁这人别的本事没有,就有一腔百折不挠的毅力,李老头最后熬不住了,“有本事你陪我喝。” 凤宁还真就陪他喝了半日酒。 得亏了时常陪着乌先生小酌几口,否则她还招架不住,又事先服过醒酒丸,耗了一个时辰,总算把李老头喝得醉醺醺。 李老头抱着番经厂后廊上的廊柱哭得一塌糊涂。 “我娶那娘们时,家徒四壁,办酒席下聘礼只用了五百钱,我那时发誓,一定要给她穿金戴银,给她置办娇艳的衣裳,她信我,起早贪黑陪我出摊,后来我好不容易得了机会带着一帮弟兄讨了番经厂的活计,起先干活没银子,为了接济那些兄弟,她拿出压箱底的嫁妆钱替我周全,我那时想,等下一回,下一回发了俸禄我一定给她买个银镯子” “火呀漫山遍野地烧,那蠢娘们上山挖野菜去了,被烧得面无全非我的天塌了,谁说女人只是供男人耕的地,她不是,她是我的天,我如今发达了,又有什么用,她死了,什么好都没落着” 凤宁比他哭得还凶,“那您这么多年不曾再娶,便是打算为她守身一辈子?” 老李头很痛恨再娶这样的字眼,红着眼瞪她,“我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她陪我打拼出来的,她栽树,让后人乘凉,她在天之灵还不气疯了去,我不能对不住她。” 身为女子,凤宁感同身受,听了这话颇为熨帖,“婆婆在天之灵定觉欣慰,敢问老伯,婆婆在世时可有什么心愿?” 李老头含着泪道,“她想要一幅画,可我哪会呀,我会刻却不会画。” 凤宁神色登时一亮,“那你刻下来,我帮你画。” 李老头狐疑盯着她,“你会?” 凤宁拍着胸脯道,“我是御前的女官,我有什么不会的。”原先瑟缩不自信的女孩儿也有大言不惭的一日。 李老头迟疑许久,还是将自己心爱的一个木刻人俑给拿了出来,“你画。” 凤宁当场研磨作画,她虽师从乌先生作画,却实在算不得强项,连李老头都嫌她,“勉勉强强吧。” 凤宁不服气,非带着人俑与画作回了延禧宫,请杨婉代劳。 杨婉连夜画了一幅惟妙惟肖的画像给李凤宁,凤宁次日一早送去给李老头。 李老头看着画中人不禁潸然泪下。 他对着画作,看了看蹒跚的自己,佝偻的背身,忽然悲从中来, “你瞧我老成这副模样,待去九泉见你,恐你也认不出来了。” 有了这幅画,李老头做事便越发有了精神气,嚎啕一嗓子,要准备哪些敕告文书,要哪里的批复,预计用多少银子,原原本本都告诉了李凤宁。 可真应了那句话,把人捋明白了,事儿就明白了。 凤宁欢欢喜喜去司礼监请旨出敕,再与梁冰支银子报账。 等走完章程,回到养心殿已是深夜,月色煌煌,季秋的苍穹深邃悠远,银白的月光洒在养心殿的檐头,映出薄薄的晚霜。 凤宁今日心情好,特别想见裴浚,便悄悄往御书房门口探了一眼,今夜并不是她当值,而是梁冰,梁冰却无在御书房夜值的习惯,早早回了西围房,裴浚也不要求她,反而欣赏她这份避嫌。 西南战事如火如荼,眼看胜利在望,裴浚不敢松懈,这会儿亥时三刻了,还在批折子。 裴浚察觉李凤宁在门口侍立,抬眸看了一眼,倏忽闻到一丝酒气,旋即皱了眉,对着李凤宁沉声道, “进来。” 凤宁午膳陪着李老头喝了两口小酒, 面颊残存着酒意如同飞了霞云,乖巧地上前请安, “陛下,这么晚您还没睡么?” 裴浚却是黑着脸问,“喝酒了?” 凤宁闻了闻衣袖,嗅到一丝酒气,便咧嘴一笑, “是呢,陛下,臣女成功说服了那李老头给刻活字,一高兴就陪他饮了两口小酒。” 裴浚满脸不悦,“你一介御前女官,却在外头跟人喝酒?” 凤宁神色当即一敛,委屈巴巴道,“您不是说人要能屈能伸,要摸清人情世故嘛。”她小小地竖了下小拇指,嘿嘿一笑,“就喝了一点点。” 她喜欢听李老头的故事,李婆婆在世时,李老头白日干活,夜里给她捶腿捏肩,照料十分殷勤,若是李婆婆活着,他们夫妇该是怎样一对神仙眷侣呀。 凤宁竟莫名有些羡慕。 裴浚语气正得不得了,“你才多大,十六岁吧,李巍就这么教你喝酒的?” 凤宁连忙摇头,“不是我爹,是我先生,先生素有风湿,常年饮酒,我跟着他读书时,便偷偷喝了小口。”像是为给乌先生撇清责任,她特意把“偷偷”二字给咬重。 裴浚不知为何,脑海便浮现小凤宁虎头虎脑潜入书房,偷别的男人酒喝的画面。 裴浚沉着脸不说话。 凤宁慌了,“陛下,往后臣女不喝了便是。” 才不会不喝,躲着他偷偷地喝。 裴浚眸色幽黯,修长的手指轻轻在桌案敲打,“教你波斯语那个乌先生?” “是他可厉害了呢” “还教了你蒙语?” “可不是,我打小就跟着他启蒙。” “你做的那张破画也是跟他学的?”养心殿还真没什么事能瞒过裴浚,凤宁给李老头作画的事也被他晓得了。 凤宁不服气,小声嘀咕,“算不得破吧?” 裴浚最后语气悠悠,眼梢挤出一丝笑,“他什么年纪?” 凤宁想了想,探头回道,“三十而立”想起乌先生胸怀抱负,凤宁趁势建言道, “陛下,您瞧着乌先生算不算一位难得的人才” 话未说完,那人一把将她拽着怀里,狠狠堵住了她的唇。 这一夜往死里折腾她。 他生气了。“李凤宁, 你不是要习书法么?” “嗯?” “朕教你!” 也不知是谁给了凤宁勇气,她汗涔涔地趴在枕褥间,含糊不清道, “可凤宁喜欢您的字。” 裴浚一点点将那伶仃的蝴蝶骨给推平,深吸一口气,咬牙道, “朕准你学。” 天下无人敢临摹天子字迹,她李凤宁是第一人。 事后凤宁更衣完,迫不及待回到御书房,将宣纸给他摊开,墨也给研好,逼着裴浚立即给她写。 刚刚经历一场欢愉的男人,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餍足和慵懒,他坐在龙椅上,望着李凤宁神色复杂, “天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害怕朕食言不成。” 男人在床笫之间的话也不知可信不可信,凤宁生怕他明日醒来反悔,一本正经催促, “您就写嘛,今日事今日毕。” 裴浚被逼无奈,深更半夜给她写书法,一刻钟后,洋洋洒洒一篇兰亭序跃然纸端,凤宁捧过来爱不释手,兴许这一夜月色太好,又兴许是红袖添香多了几分旖旎,裴浚这幅字比平日少了几分规整,更显潇洒无羁。 凤宁移不开眼。 裴浚净完手瞅着她问, “就这么喜欢?” 还喜欢这个人呐,不过这话凤宁只在心里说,她没打算说出口。 只要那句话没出口,她就不算输。 作者有话要说 先更一章,看晚上能不能二更,么么 第 27 章【VIP】 随后的日子,凤宁一头扎入番经厂,将波斯文给写出,叫工匠们照着刻字。 这一通忙活,日子到了十一月中下旬。 已近年关,养心殿越发忙碌了,各部的账目要盘查,下一年的预算得提上日程,还有年底官吏考核,预备着各个档口的赏赐,诸如此类,错综复杂,一人恨不得掰成两半使,柳海遂又调了几名女官入养心殿当值,兵部尚书的女儿陈晓霜,与大理寺卿家的贺灵芝均被临时借调过来。 原先给女官们安置的值房就不太够用,只能多添了几张桌案。 一日凤宁从番经厂回来,就看到自己的书册与笔墨给扔去最角落一处。 陈晓霜望着她满脸歉意道,“凤宁,你平日在养心殿的时候不多,便辛苦你将就一些。” 凤宁如今着实不大在这里办公,当值的时候在御书房练字,不当值便去番经厂盯梢,倒也没必要占那么大地儿,她没放在心上。 说到临摹字帖,凤宁也有一番盘算,那么大一幅字,她无处藏匿,只能暂且留存在御书房,习字怎么办呢,凤宁耍赖非拖着皇帝又给她写了幅小楷,如今这幅小楷被她搁在一紫檀盒子,随身携带,得了机会便练一会儿。 凤宁来到最角落的小案,重新整理桌案的书册,看了一眼旁边的梁冰,梁冰指下算珠如飞,连喝口茶的功夫都没有。 凤宁便替她倒了一杯茶,悄悄搁在她面前,梁冰看了茶杯一眼,一口饮尽,知道是李凤宁,也没多话。 只要是无关紧要的事,梁冰一概不管,所以陈晓霜的事她就没插嘴。 “梁姐姐,我手头无事,你若需要帮忙便告诉我。”她不是第一次给梁冰打下手,梁冰信任她,毫不犹豫将一些要整理的文书资料递给她,“将这些皇庄的账簿再核对一遍。” “好嘞!” 凤宁愿意跟着梁冰学记账。 一旁的陈晓霜见状,不免吃酸,梁冰在养心殿的分量比杨婉还要重,她手里掌着内库的收支,是皇帝的绝对心腹之一,十八名女官,皇帝唯一当众赞许过的只有梁冰。 “梁姐姐,柳公公吩咐我和灵芝配合您,这些事是不是交给我来做比较合适?” 梁冰头也没抬,冷声回道,“皇庄账目是养心殿的绝密,非御前三位女官谁也不可过目。” 说完,梁冰又顺手抱起一沓账簿递给陈晓霜, “这是今年阖宫各衙门开支账目,你帮忙核对一遍,瞧一瞧可有人瞒报错报?” 明摆着盘查各位掌事们的账呢,陈晓霜暗中叫苦,得罪人的活计就交给她。 她不情不愿应下来,翻开第一册写得便是延禧宫开支,顿觉棘手。 不一会,章佩佩慢悠悠抱着手炉掀帘进来,一眼瞥见凤宁的地儿被陈晓霜占据,她脸沉下来,“陈晓霜,你哪来的,一进养心殿就把凤宁给赶走?” 陈晓霜连忙起身,往凤宁那儿指了指,“佩佩姐,你别责怪我,柳公公让我和灵芝帮衬梁姐姐和婉姐姐,凤宁又不大在这边,是以跟她换了地儿。” 章佩佩可不吃她这一套,“是么?我就问你一句,是凤宁答应你的,还是你自作主张,事后逼着她让步的。” 凤宁见二人要吵起来,连忙起身,章佩佩却用眼神制止她, 陈晓霜脸色就不好看了,“章佩佩,没必要这般计较吧。这里是养心殿,不是你说了算,我是奉柳公公之命来当差的。” 章佩佩道,“不是我说了算,那也不是你说了算,不若现在将柳公公请来,让他老人家来主持公道?” 陈晓霜噎住,她方来第一日便起了争端,没得叫柳公公嫌她不够圆融,最终陈晓霜被迫与凤宁换了回来。 事后凤宁私下劝章佩佩, “小祖宗,你不必为我处处树敌。” 章佩佩浑不在意道,“我不是为你树敌,我是看她不顺眼,她整日撺掇着杨婉与我争锋,就是怕我当了皇后对她不利。” 凤宁入宫已有半年多,对宫里的纷争已见微知著,她无话可说。 到了十一月三十这一日,女官们例行要出宫回府,可这一月养心殿实在忙碌,便没准假,只许姑娘们去东华门见一见亲人又回来。 凤宁自然没这等烦恼,老老实实在养心殿当差,大约巳时三刻,却见贺灵芝红着眼回来了, “贺姐姐,这是怎么回事?” 贺灵芝也满脸窘迫,苦笑道,“还能是什么,我娘听说我进了养心殿,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又问我可有侍寝,我说没有,她便骂了我一顿.”骂得话实在是难听,贺灵芝便跑了回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牵扯到裴浚, 凤宁便沉默了。 这两月裴浚叫她调养身子,碰她的时候也不多。 贺灵芝擅长烹茶,其茶艺在京城官宦贵女中称得上一绝,大理寺卿暗中打点了养心殿几位大珰,这几日御前的茶都是她在准备。 裴浚午后有小憩的习惯,哪怕如今进入隆冬,他也时常要眯一眼,凤宁在御前侍奉半年多,已摸准他的习性,今日柳海告诉她,裴浚这两日胃口不大好,凤宁便亲自给他做了一道葡萄酸奶酪,打算趁他午歇醒来给他爽爽口。 天色泛阴,养心殿上方聚了些云团,阴风一阵阵拍着窗牖,大约有下雪的征兆。 凤宁拢着夹袄提着食盒跨入正殿门槛,忽然瞥见一女子从御书房内匆匆奔出,只见她神色仓惶受骇,额发也略显凌乱,明明大冬日冷得很,她额尖却覆满了细汗,顾不上瞧凤宁,捂着嘴含泪跨出门槛。 凤宁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整个人呆住。 那不是别人,正是贺灵芝,那贺灵芝双腿打软,连路都走不利索。 这让凤宁想起她与裴浚的初夜,仿佛也是如此。 所以,贺灵芝这是事成了? 不! 凤宁又摇头。 也不一定,上回张茵茵也是这般被赶出了御书房。 也不知是对这份感情没有底气,还是对裴浚心存畏惧,凤宁望而却步,那碗葡萄酸奶酪终究没送进去。 养心殿人多眼杂,贺灵芝这么冒冒失失跑出来,瞧见的可不少。 西围房的气氛一时有些低沉,贺灵芝出来一言未发,只收拾了衣物便回了延禧宫。 姑娘们看着她仓惶的背影,摸不着头脑。 这到底是成了还是没成? 若是与张茵茵一般,那么最迟两个时辰内,该有罚令下来。 可惜没有,这一夜彻底过去,也不见皇帝将贺灵芝如何。 凤宁抱着膝盖坐在炕床上,望着外头漫天飘起的雪花露出笑容, “今年冬日的第一场雪来得够晚。” 杨玉苏抚了抚她的背心,心头悲切。 “凤宁,如果没有罚令,那最迟后日,该有封赏下来。” 贺灵芝那般失态地从御书房出来,总该有个交待。凤宁垂下眸,她明白杨玉苏的意思,无非是想看皇帝给贺灵芝什么位分。 贺灵芝父亲乃正三品大理寺卿,国之重臣,而她父亲是五品鸿胪寺少卿,她只能得个才人位分,那贺灵芝呢,会不会是贵人? 杨玉苏道,“你若实在不放心,便去养心殿问一问。” 凤宁摇头。 她不问。 头回吃味他敲打她,不许她拈酸吃醋,第二回因为蒋文若的事生分,他又不许她胡思乱想,他那个人,问也没用。 凤宁不去自讨没趣。 连着两日养心殿气氛格外沉重,哪怕雪过天晴,檐头的雪簇簇堆了一片,庄严的脊兽变得玉雪可爱,也无人欣赏。 到了腊月初三,御书房还无册封的圣旨,养心殿气氛方才松动。 这一夜凤宁夜值,避无可避,凤宁照常抱着一沓书册进了御书房。 凤宁做了几日的心理准备,告诉自己要学会接受,可到了养心殿望见坐在案后风姿清绝的男人,心头还是忍不住泛酸,这让她想起了李老头,多么忠贞的男人,可惜她误入宫墙,已作茧自缚。 带着这一腔复杂的心绪,凤宁踏进御书房,她装作没事人一样,先将书册送去小几,又折出来给裴浚备水,随后将茶盏搁在御案,尽量让嗓音显得寻常,“陛下,今日煮的是一壶乌梅茶,您尝一尝?” 她身上那一股乌檀香夹着少女清甜的体香一股脑子窜入他鼻尖。 裴浚整暇看着她,即便她掩饰地再好,藏在眼底那一抹委屈和难过也挥之不去。 “你什么时候开始用的这乌檀香?” 凤宁不知他为何问起这个,含糊回道,“上个月玉苏姐姐生辰,贺姐姐赠了一盒乌檀香给她,她分了些给我。” 裴浚听了这话,给气得低笑几声。 凤宁觉出他笑声里有几分渗人的冷戾, “陛下,您不喜欢这香气?” 裴浚掀起眼睑,眸色冷冷沉沉,“是,朕不喜欢,往后你别用了。” 那日午后他迷迷糊糊睡醒,外间飘来一抹熟悉的乌檀香,他记得这几日李凤宁用的便是这段香,于是唤了一声,“进来伺候朕更衣。” 结果进来的是贺灵芝。 裴浚脸色当即就变了,责问她为何出现在御书房。 那贺灵芝支支吾吾地说,“臣女奉命给陛下看茶,方才茶已煮好,便打算给您备着。” 裴浚便知闹了个乌龙,当即将她斥出。 毕竟是他开的口,此事也不好责怪贺灵芝,是以没出罚令。 随后,裴浚便将李凤宁拎进了内殿的浴室,非逼着她将那身香气给洗干净。 凤宁被弄得一头雾水,外衫被他扯落,中单裹着纤浓身段被水浸透,她扶着浴桶爬起,“陛下,您好端端的做什么呢?” 她现在也长脾气了,不肯轻易俯首。 裴浚眼底带着狠劲,抬手将自己的龙袍解开,往旁边一扔,大步跨进去,宽掌扣住李凤宁的腰身,逼着她贴近自己,强势地挤开她的膝盖。 凤宁身子被他钳住,只得换双拳抵着他胸膛,与他拉开距离。 他的吻衔上来,与过往不同,没有立即掠进去,而是含着她唇瓣逗//弄,嗓音又沉又哑, “连着三日不曾来御书房,你是不是又吃醋了?” 凤宁眼底的水光摇摇晃晃,避开他灼人的目光,委屈道,“陛下既然看明白了,何必再问?” 怕他又逮着机会敲打她,凤宁咬牙道,“这回是您自个儿问的,不关我的事。” “可你还是吃醋了。”裴浚忽然觉得好笑,又开始逗她。 凤宁破罐子破摔,“那是我自个儿的事,跟您无关,您就当我生闷气吧。” 看着那张潮红的俏脸,双眼写满了倔强和委屈,裴浚这一刻忽然心疼了,揉了揉她湿漉漉的发梢,轻轻靠近她眉心, “朕没有临幸旁人,李凤宁,朕只有你一个,别难过了。” 上次因蒋文若之事,她与他闹了好些日的脾气,他不喜欢她闹脾气,两厢折腾,是以郑重与她说清楚。 从第一次吃醋他面无表情地敲打,到今日温和地解释。 这一刻,凤宁说不上是委屈更多,还是欢喜更多。 她将脸埋在他怀里。 * 贺灵芝把自己关在延禧宫的厢房整整三日,一来羞于见人,二来也是想瞧一瞧养心殿的态度。 那日她承认是听了陛下的指令进的内殿,可她自个儿也存了些心思,否则被他呵斥后不至于那般羞愧难当,换做旁人,她是有身份的御前女官,借着这个由头纳入后宫也不是不成,可皇帝没有。 贺灵芝自然是难过且失望的。 失望之余忍不住回想那日的情景。 当时皇帝瞧见她,面上明显错愕了一瞬,所以他原先期待的是谁? 她与那人身上一定有相似之处。 贺灵芝立即想起那盒乌檀香,那是她亲自调制的熏香,杨玉苏和李凤宁住在一处,用同一种熏香实在寻常,而那日恰恰李凤宁也当值。 贺灵芝不假思索认定,皇帝要等的人是李凤宁。 她膝盖一软,忍不住跌坐在圈椅里。 皇帝没有声张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桩事不可外传,贺灵芝父亲乃大理寺卿,她耳濡目染,实在晓得如何规避风险,妒念不可抑制滋生,她却深知不能亲自出手。 门就这么被推开,贺灵芝从房内迈了出来。 冬日的阳光绵长温暖,她已几日不见光了,这会儿立在廊庑下享受着久违的日光,怎么都不舍得挪步。 陈晓霜与张茵茵看她的好戏看了好几日,见她终于肯露面,二人相继沿着廊庑绕了过来。 “贺妹妹,陛下没有罚你,想必是没有怪罪你,当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别放在心上。” 陈晓霜走到她跟前宽慰她。 张茵茵靠在一侧廊柱,对着她自嘲,“你这算什么,我挨了板子,不照旧在御前行走?咱们这位陛下不比常人,规矩大得很,咱们谨慎归谨慎,却也不必妄自菲薄,妹妹想开些吧。” 贺灵芝哂笑一声,“我倒不是看不开,就是觉得疑惑.” 陈晓霜美目微眨,“疑惑什么?” 贺灵芝面露尴尬,“我那日倒也没任何逾矩之处,就是觉得那日午后陛下仿佛认错了人.” 这话一出,张茵茵和陈晓霜交换了几个眼色,心头略颤。 打阳春三月入宫,至今大半年了,后宫不曾有一人晋位,姑娘们都以为这位年轻皇帝要出家做道士去了,而现在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 姑娘们都是聪明的,话头点到为止,不敢深问。 能看错人?不可能,那就只能是闻错人,延禧宫就那么大,熏香那点事谁也瞒不住,一来二去就锁定在李凤宁身上。 李凤宁至今未被册封,意味着她还不曾被临幸,不过很显然她已入了圣上的眼。 若这个人是章佩佩或杨婉,也就罢了,偏生是身份最不起眼的李凤宁,回想上回马球赛落败在她手里,张茵茵心中不甘。 因为席位的事与李凤宁结下梁子,陈晓霜也很不得劲, “再这么下去,我这堂堂阁老之女都要排到她后头呢。” 皇帝迟早有一日要大封后宫,她担心自己位分不如李凤宁。 张茵茵比她还着急。 锦衣卫每日将脑袋悬在腰上当差,她爹爹得罪太多人,就靠着她得皇帝欢喜,给张家上一张护身符。 谋财害命的事,她们不敢,毛春岫前车之鉴不远,试图设计暗算李凤宁,那也不可能,当初杨婉出手,尚没能把李凤宁弄出宫,遑论她们俩。 想把李凤宁逼出皇宫,那得天时地利人和。 * 眨眼到了腊八节,天色刚蒙蒙亮,御膳厨的厨子们便忙开了,一面要准备各宫主子们的吃食,还要预备今日赏赐给阖城勋贵的腊八粥。 这事归章佩佩管。 一清早章佩佩赶来大厨房,怕忙不过来,便叫上凤宁帮忙。 章佩佩拿着名录一家一家核对,凤宁帮着她装食入盒。 就这样几十户腊八粥赶在巳时初刻悉数备好,并于东华门出宫,由内侍和禁卫军在午时正送达各府,待每一位宫人回来交完对牌,章佩佩这桩活计方算结束。 六宫一司的正衙在延禧宫东面的大院,章佩佩拉着凤宁在此地等候宫人交差。 杨玉苏身为尚服局的尚服之一,素日便在这里当值,三位姑娘挤在她的值房烤火。 正值隆冬,凛冽的寒风如刀子似的割得人两靥生疼,凤宁那张嫩生生的脸被冻成了红果子,佩佩抬臂来捂她的脸, “我来给你搓热。”凤宁的脸蛋吹弹可破,实在叫人垂涎。 凤宁扭头躲开,“不要。” 这头逃离章佩佩的钳制,那头撞入杨玉苏的怀里,杨玉苏非要搂着她,“好妹妹,除夕快到了,喜欢什么节礼,姐姐提前给你备好。” 凤宁埋在她怀里摇头,“你帮我捎着伯母酿的乌梅酒就够了。” 章佩佩又去捉她, “我也给你送,送个大花冠给你.” 姑娘们正笑作一团呢, 值房的门忽然被人推开,进来的是章佩佩随身的小宫女,小宫女面带惶恐,目光在三人身上调转一遍最后落在凤宁身上, “姑娘,不好,出大事了。” * 午时正,永宁侯与夫人来到正厅前迎拜宫里的赏赐。 设案焚香磕过头后,永宁侯亲自塞了一锭银子给御前的公公。 这位秋公公是柳海的干儿子,送赏赐这样的体面活计自然落在他手里,永宁侯晓得他是御前大珰的心腹,不敢怠慢。 秋公公不着痕迹收了银子,笼着袖笑问永宁侯,“哟,怎么没瞧见世子爷?” 一提韩子陵,永宁侯眉头便有些泛沉,不过他面上不显,只解释道,“前段时日着了风寒,还没好熨帖,不敢叫他出来,恐失了体面。” 秋公公也不过随口一问,没太放在心上,寒暄几句便道,“那咱家便回宫复命了。” 永宁侯目送他走远,回过眸来望向韩子陵书房方向,忍不住对着韩夫人发火, “你就惯着他吧,看这场婚事要拖到什么时候去!” 韩夫人面露苦涩,往书房方向比了比,“怎么又成了我在惯着他,他自个儿不肯成婚,老爷就是按着他的头也无法呀。” 永宁侯晓得他们母子一丘之貉,轻哼一声,甩袖离开。 韩子陵着实着了些风寒,不过早已痊愈,这会儿在书房恹恹下棋。 依照约定,明年开春便要迎娶李云英过门,如今他将庚帖退了回去,晾李家也没脸强行把人塞过来,想起与李凤宁失之交臂,韩子陵心里便咽不下这口气。 一面拽着信物准备继续跟李家耗,一面又担心李凤宁身在皇宫,迟早被皇帝瞧中,那他便悔之晚矣。 好一阵愁肠百结,他干脆将棋子往旁边一撂,倒头就睡,大约睡了不到一刻钟,心腹小厮打外头来,忽然就把他给推醒了。 “公子,出大事了,外头这会儿都在传,说那鸿胪寺少卿李巍胆大包天,用庶女顶替嫡女入宫,卖女求荣,矛头直指养心殿的凤宁姑娘呢。” 韩子陵脸色一变,一骨碌爬了起来,“有这等事?” 先是替李凤宁担忧一阵,担心将韩家牵扯进去,可转念一想似乎这也是一个机会,他拔腿便往父亲与母亲所在的正院奔去。 永宁侯夫妇恰巧也听说了此事,正在商议,便见儿子行色匆匆掀帘进来。 “爹,娘,李家的事你们可听说了?” 韩子陵正色上前跪在父母跟前, 永宁侯当然知道,此事已传遍京城大街小巷,全京城都在看李家的笑话呢,永宁侯担心迟早将韩家牵扯进去,心中犯愁,见韩子陵似乎一脸主意,遂问道,“你什么意思?” 这数月父子俩因为婚事没少闹口头官司,永宁侯对着儿子也无好语相向。 韩子陵忙道,“儿子是这么想的,您瞧,如今李家被推上风尖浪口,这幕后人是逼着陛下处置李凤宁与李家,左右事情已闹出,不若儿子登殿与陛下坦白,只道李家无故换亲,请陛下给韩家做主,将凤宁重新归配于我,如此,既保住了李凤宁,也将咱们韩家给摘出来。” 永宁侯细细琢磨了儿子的话,颔首道,“你说的不无道理。” 侯夫人变了脸,“你们还真敢去啊?万一陛下喜欢那丫头,不肯放人呢?那你们这一去岂不是得罪了皇帝?” 永宁侯何曾没想到这茬,他捋须道,“这事已经瞒不住了,与其等着陛下查到咱们韩家身上,还不如负荆请罪,等陛下发落。” 皇帝放不放李凤宁不重要,重要的是韩家该有的姿态要有,韩家不能背个忘恩负义的名声。 韩子陵见父亲落定主意,高兴得两眼放光,他打听过,李凤宁还穿着女官服呢,可见陛下还不曾临幸她,如此还有机会。 韩子陵定了定心神,“爹,事不宜迟,咱们现在便进宫面圣!”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么么,明天见。 第 28 章【VIP】 章佩佩三人听了那桩传言,足足愣了半晌。 “你说什么?卖女求荣?此事已传遍整个京城了?”章佩佩猛拍桌案霍然站起。 杨玉苏也跟着急了,脸色白一阵青一阵,“不好,事情闹的这么大,可不好收场。” 凤宁坐在那儿,忽如浸入冰窖似的,双肩细颤不止。 章佩佩急得在屋子里踱步,“我想想法子。” 杨玉苏则忍不住骂凤宁那无良亲爹, “你爹自个儿害自个儿便罢,如今连累你。经这么一搅,陛下恐要治罪你爹爹,不会连你也要发配吧?” 欺君可是诛九族的大罪。杨玉苏不确定凤宁在皇帝心里有多少分量,别说凤宁现在只是个无名无分的女官,哪怕已是皇妃,家人犯事也是要问罪的。 凤宁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蓄满了水光,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章佩佩见杨玉苏把凤宁吓得够呛,连忙安抚道, “也不一定,礼部从流程上来说是无碍的,遴选女官入宫伺候陛下,哪家府上不送最好的呀,人人都这么干,可麻就麻烦在李家被抖出来了。凤宁呀,你别担心,大不了回头我求我姑母,让她老人家替你说话。” 杨玉苏却想到更深一层,“先不说陛下如何处置凤宁,卖女求荣可不是什么好事,这终究损了凤宁的名声。” 章佩佩听到这里,才真正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猛握住凤宁身后圈椅的扶柄, “这事压根就不是冲李巍来的,他不过一个五品小官,能碍谁的事,没人会为他大动干戈,这事分明是冲凤宁来的,凤宁背着这样的名声,哪怕留下来,往后也难挣前程。” 阖城都认定凤宁是以色侍人,哪怕将来生了皇子也低人一等。 “卖女求荣”四字便成了凤宁永远甩不掉的包袱。 凤宁眼前一黑,险些昏过去。 章佩佩越想越气得咬牙,“如若我没猜错,一定是哪个女官搞的鬼。真是心思歹毒,可恨之至,得让锦衣卫查出来是谁干的!” 杨玉苏愁道,“查出来又如何?传言每一句话均是事实,治不了她的罪。” 章佩佩一愣,顿时气大发了,拔腿就往外走, 杨玉苏见她怒火冲冲的样子,连忙将她拦腰抱住,“祖宗,你去哪儿!” 章佩佩急道,“你别管我,你照顾好凤宁,我总归得想法子,不能叫凤宁被她们欺负了!” 杨玉苏何尝不心疼凤宁,那么单纯无助的姑娘忽然深陷这等旋涡,“你别冲动,咱们坐下来好好想法子!” 章佩佩一把将她推开,“你们坐下来想,我出去!” 说完,章佩佩便推门而开,大步跨出门槛。 凤宁见状,都顾不上难过,连忙追出去,“佩佩姐,你别冲动,你回来!” 章佩佩一面往外走,一面使了个眼色,侯在外头的两名内侍和一名女官连忙拦住了凤宁。 章佩佩可是太后的嫡亲侄女,太后握着国玺便是为了让章佩佩做皇后,阖宫哪个都不敢违拗章佩佩的意思。 凤宁和杨玉苏就这么被堵回了屋内。 气势勃勃的少女披着一件大羽红纱缎面皮袄,带着两名女官风风火火来到延禧宫。 跨过宫门,抬眸一扫,正见东厢房的门被人拉开,张茵茵和陈晓霜相携打里屋出来,看样子打算出门,章佩佩二话不说迈过去,一步上了台阶,对着走在最前的陈晓霜一巴掌抽了过去。 这一声太过响亮,令整个延禧宫上下为之一静。 忙碌中的女官与宫人纷纷停下手中活计,有人悄悄推开窗,有人抱着手炉躲在柱子后,还有人正大光明站在廊庑,均勾头探脑看好戏。 陈晓霜被这一巴掌给打懵了,捂着脸大哭,“章佩佩,你放肆,我是御前女官,你有什么资格打我?” 章佩佩呸了一声,接过宫女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掌心往旁边一扔,骂道, “你们做的什么事,别掂量着我不知道!” 陈晓霜愤怒难堪,哭道,“我做了什么事!” 张茵茵却不欲接章佩佩这话,而是乘势拿住章佩佩的话柄,“佩佩,你此举逾矩了,咱们都是御前的人,你这么做,可是要挨罚的!” 章佩佩不接她的招,视线在二人之间流转,淬毒般恨道, “凤宁的事除了你们俩,还有谁?你们见凤宁招人疼爱,担心她越过你们去,私下便想这些龌龊法子害她,你们也是女人啊,卖女求荣四字,可是毁了她一辈子的名声,你们就一点都不心虚,一点都不愧疚嘛!”张茵茵反唇相讥,“哟,我看你是没地儿出气,平日看哪个不顺眼,便往哪个身上栽赃,她被自己的父亲卖了,关我们什么事,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是她家言行有亏,才惹来这些闲话。” 章佩佩是什么性子,听了这倒打一耙的话,顿时火上浇油,猛地抬脚往张茵茵踹去,张茵茵却不躲不闪,故意受了她一脚,哎哟一声往后倒去,撞在门槛,摔在地上。 有了这一出,不愁皇帝不治罪章佩佩。 果然,延禧宫早有宫人去养心殿报信,章佩佩的亲信也迅速往慈宁宫递消息,片刻柳海亲自带着人赶来了延禧宫,一瞅里面乱成一团,脸色发黑, “小祖宗们,今个儿可是腊八节,你们是嫌圣上怒火不过旺,非要火上浇油不是!” 李凤宁的事这会儿已闹到御前了,皇帝正气得上头呢,结果这里又添了一把柴。 柳海摇摇头,将拂尘往手肘一搁,叹声道,“得了,都去御前请罪吧。” 陈晓霜和张茵茵等得便是这出,陈晓霜垂手故意露出那明显的巴掌印,对着章佩佩喝道,“圣上跟前,我看你还嚣不嚣张!” 章佩佩翻了她一个白眼,将手上灰尘一拍,睨着二人先一步下台阶,“我怕你们对峙?我告诉你,我还正要去养心殿告状呢!” 若不是早知道皇帝看上了凤宁,她今日也不敢这么嚣张,她正好去养心殿走一走,好瞅瞅那皇帝到底护不护着凤宁。 陈晓霜看着她“恶人先告状”的架势也不得不服,好歹也是阁老之女,底气是有的,遂昂首挺胸跟着章佩佩大步往前走。 张茵茵被擂了一脚,疼得面色发白,由宫人搀着到了养心殿。 养心门洞开,华丽的藻井被艳阳映得五彩斑斓,炫得人睁不开眼,十几名羽林卫矗立在侧,个个肃然神武,目不斜视。 正殿廊庑下空无一人。 站班的那些宫人不知何处去了,偏西的日头煌煌罩在头顶,衬得院子里鸦雀无声。 原先闹哄哄的一行人进了养心殿,纷纷不敢吱声了,只管对着正殿门口跪下。 张茵茵和陈晓霜含着泪跪在最前,章佩佩看着二人梨花带雨的模样,便知她们是打着装可怜博同情的招儿,心里十分瞧不起,可人到了养心殿前,也不能不低头, 不情不愿折了膝盖直挺挺跪下。 众人就这么跪了大约半刻钟,膝盖都跪疼了,里面还无动静,章佩佩膝盖难受,不得不撑着双臂垂下首, 就在这时,一双乌金绣蟒龙纹金线的靴子落在众人视线前方,彩绣辉煌的袍角随着清风微微晃荡,无声的威压也随着一路荡至众人心底。 裴浚背着手,居高临下立在廊庑,淡淡扫了几位女官一眼, “何事闹成这样?” 陈晓霜不给章佩佩开口的机会,立即抬起脸,将那巴掌印示给皇帝瞧,忿然道, “陛下,臣女惶恐,今日午后正要出门当值,那章佩佩忽然蛮横上前来打了臣女一巴掌,臣女一头雾水,不知何处得罪了她,她如此胆大包天,视宫规为无物,还请陛下替臣女做主。” 裴浚眉头一蹙,视线扫向章佩佩。 章佩佩直起身子,愤愤不堪望着皇帝, “陛下,臣女是打了人没错,可也事出有因。” 裴浚还是头一回见人在他跟前如此硬气,他极轻地笑了一声,笑意不及眼底,“哦?你且说来听听。” 章佩佩又不笨,辨出他语气有些阴凉,神色顿时收敛不少,她眨眼问皇帝, “陛下,凤宁的事您听说了吗?” 裴浚眼色微的一沉,“是你在问朕,还是朕在问你?” 章佩佩噎了下,随后一五一十把自己的猜测给说出来, “陛下,此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就是冲着凤宁来的,为的便是逼着陛下处置凤宁和李家,凤宁那么单纯,人都不识得几个,她能得罪谁?” 章佩佩将目光往旁边一睨,“无非是有些宵小心存妒忌,见凤宁勤恳颇受陛下嘉奖,便看不过去想毁了她。” “陛下,凤宁是无辜的,还请您还她清白。” 说完她望着裴浚,期待在他脸上看到为凤宁撑腰的端倪,可惜没有,那张俊脸平平无澜,没有丝毫表情。 章佩佩不免失望。 倒是张茵茵绝不接受这样的指控,捂着小腹辩道,“陛下,这是没有的事,天子脚下,朗朗乾坤,谁敢捏造污名陷害御前女官,这可是大罪,恕臣女不敢领受。” 章佩佩还能没听出她言下之意,嗤了一声,“你们是没捏造罪名,可这事突然弄得满城风雨, 却绝非偶然.” 张茵茵不等她说完,立即驳道,“好,佩佩姐张口闭口是我和晓霜所为,敢问证据何在?您总不能仗着自己在皇宫里有些脸面,便无法无天,视法度为无物。” 随后而来的杨婉和梁冰二人,不免看了张茵茵一眼,张茵茵不愧机敏,打蛇打七寸,捏住章佩佩致命的软肋。 裴浚闻言果然眯了眯眼。 章佩佩这一处着实理屈,但她不怕,她盈盈望着皇帝道,“至于证据,只消陛下遣人查,必定水落石出。” 但凡皇帝对凤宁有一些心思,就不会坐视不管。 张茵茵给气笑了,“果然佩佩姐与旁人不同,没有证据也敢动手,您把陛下搁在哪里?” “陛下.”章佩佩还要分辨,却见上方那高峻的帝王,眼神忽然沉下来,直盯着她问道, “张茵茵说的没错,凡事讲究证据,你的证据呢?” 章佩佩心神一凛,颇有几分委屈,“陛下.您不为凤宁做主吗?” 裴浚耐心告罄,在心里骂了章佩佩一句蠢货,冷声吩咐,“来人,将章佩佩带下去,按宫规论罪.” 就在这时,养心门外响起一道细长的高呼,“太后娘娘驾到!” 章佩佩听到姑母来了,立即松了一口气,可眼神却睃着裴浚的方向愤愤不满,她以为皇帝知道凤宁受了那么大委屈,一定会站在她们这头,不成想却助长了那两个小贱人的气焰,章佩佩心里对裴浚大失所望。 片刻,十来位宫人簇拥着太后缓步进了养心门。 裴浚对着太后的出现并不奇怪,垂下首朝太后请了安。 太后上前来,立在裴浚身侧,一眼看到章佩佩,顿时力喝一声, “混账东西,皇帝跟前容得你放肆,来人,把她带走,哀家要亲自管教她。” 张茵茵二人听了这话,不住冷笑,瞧,这是章佩佩敢先发制人的原因。 她仗着太后宠爱她,无法无天。 章佩佩知道她姑母是救她来了,乖巧地伏地顿首认错。 太后怒容稍减,扭头看向裴浚,“皇帝,把人交给哀家,皇帝没意见吧?” 裴浚对着太后,换了一副斯文清雅的容色,温声道,“她是太后娘娘亲侄女,理应由您管教。”太后略略颔首,恰在这时,柳海躬身上前来,朝二人施了礼,又与皇帝道, “启禀陛下,李巍行贿礼部侍郎一案的相关人等,均在乾清宫外候着了,此外,永宁侯携其子韩子陵求见,声称与此案有关,奴婢也着他们一道跪在乾清门外。” 裴浚闻言朝太后欠身施礼,“太后娘娘,朕还有要务需料理,先行一步。” 说完他又扫了在场诸位女官一眼,“你们随朕去乾清宫。” 一众女官朝太后磕头后,相继辍在裴浚身后离开。 太后看着裴浚远去的背影,蹙着眉叹了一声,拎着章佩佩回了慈宁宫。 凤宁与杨玉苏好不容易说服宫人松手,提着裙摆往养心殿追来,行至半路听闻太后将人带了回去,纷纷松了一口气,又折往慈宁宫。 走了几步,杨玉苏担心乾清宫的案子,拉住凤宁, “要不,咱们还是先去乾清宫吧。” 凤宁过了最初的的茫然惊惧,眼下只剩五内空空,“此案我辨无可辩,端看圣上如何处置,我先去探望佩佩,回头再去乾清宫请罪。” 她怕一旦裴浚处置她,她没有机会跟佩佩告别。 佩佩为了她顶撞皇帝,这份坦诚相护是她所不能承受之重。 杨玉苏不再劝她,“行,那我去乾清宫外打听消息。” 说罢,二人分头行动。 凤宁这厢奔至慈宁宫,由着宫人引入殿内,不见太后,只见章佩佩跪在大殿正中,她含着泪扑过去一把搂住她, “你傻呀你,为何要冲动行事?” 章佩佩将她面颊捧起来,替她拂去沾湿的鬓发,露出那张楚楚动人的脸,这个时候,她还不忘揉了揉凤宁的脸蛋, “傻姑娘,我何尝不知今日之事会触犯宫规,我就是故意闹一出,只有闹出来,这桩事就不仅仅是你父亲行贿求荣一案,也牵扯女官内部倾轧,我旁观陛下许久,他对女人之间相互算计深恶痛绝,我就是要把这块遮羞布给掀开,逼着幕后人露出马脚,回头也好查出端地。” 对手实在太高明,这一手推波助澜,不着痕迹,将皇帝架在火上烤,不给皇帝徇私的机会。 章佩佩这也是没有法子的法子。 “再说了,我若不替你说话,整座皇宫,整个京城,还有谁能替你说话?” 她自小在蜜罐里长大,身边人对她千娇百宠,千依百顺,她从未吃过苦,也不曾受过气,每每想起凤宁的遭遇,想起那么小小的姑娘一个人磕磕碰碰长大,便心如刀绞,她不疼凤宁谁疼? 人活着就是为了争一口气,她不后悔。 里间太后闻得这话,气得骂了她一句, “你为别人声张,可想到皇帝因此冷落你,嫌你不够稳重,不适合当皇后!” 章佩佩却不以为意,够着脖子回道,“姑母,谁说皇后一定要稳重端庄,活泼可爱的也成啊,您瞧陛下那性子,我这样的可不正配他?杨婉那般端庄,也不见陛下瞅她一眼。” 太后给她噎得无话可说,谁叫章佩佩是她一手带大的姑娘呢,跟自个儿闺女没差,训了几句,便扔下她不管。 章佩佩对着珠帘做了个鬼脸,又朝凤宁挤了个得意的眼色。 如果说太后的宠爱是章佩佩最大的底气,那么章佩佩的偏爱,便是凤宁心中最明亮的一束光。 何其有幸能遇见她。 凤宁这样想,重重地把这个女孩搂进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不确定二更,有也会很晚哈,么么。 第 29 章【VIP】 乾清宫东西两侧有端凝与懋勤二殿相佐,端凝殿往南搁着一座自鸣钟,申时正,清越的鸣音滑过天际,一轮又一轮回旋在殿内,衬着面阔九间的殿宇越发肃穆庄严。 御座之下,或战或跪列着十多位大臣,有以佥都御史为首的四名都察院御史,有礼部尚书袁士宏,及被弹劾的主人公礼部侍郎何楚生等人,听闻女儿被打,兵部尚书陈光卓急吼吼跟过来准备讨个公道,锦衣卫指挥使张勇也列席旁听,至于李凤宁之父李巍则没被准许入殿,而是跪在了乾清宫东边廊庑下。 裴浚悠然坐在上首,双手把弄着那串菩提子,静静看着底下的官员吵。 裴浚有个习惯,他喜欢看大臣吵架,每每吵到激烈之处,无论平日多么雍容华贵的阁老,照样吹鼻子瞪眼,市井话连篇,他喜欢看着这些道貌岸然的臣子个个露出本性,没有吵一吵解决不了的事,若有,那就接着吵,总归等各自底牌亮出,那么他这个皇帝便可稳坐钓鱼台,当好裁判官。 从他父王过世起,十五岁执掌湘王府到今日,他就靠着这手本事,拿捏所有臣子。 故而今日这些官员进殿,也不等他吩咐,行过礼后循例开吵。 都察院御史们将矛头直指礼部侍郎何楚生,声称当初李巍便是贿赂了他方把女儿送入皇宫。 御史开口便骂礼部侍郎何楚生,“礼部明文要选嫡女入宫,那李府明明有嫡女李云英,你为何答应送其庶女李二小姐进殿?” 何楚生六十五高龄,生得又高又瘦,宽大的绯袍裹在他身上,长袖一挥,颇有几分仙鹤之姿,“那李凤宁记在嫡母之下,便算嫡女,她生得天姿国色,入宫不是理所当然?” 其中一名御史朝上拱了拱手,质问他,“据我所知,那李云英也称得上知书达理,除容貌逊色于李凤宁,其余之处并无不妥,你怎么不选她?非要弄个才学识体不如嫡女的庶女入宫,你置圣上于何地?” 何楚生分说道,“那嫡女已有婚约,自然便轮到李二小姐,我哪儿错了?” 那御史闻言一阵冷笑,“亏得你是堂堂礼部侍郎,行事如此孟浪糊涂,也不细细查一查,真正有婚约的可不是李云英,而是李凤宁。” 这话一落,殿内顿时一静,柳海两只眼差点瞪如铜铃。 有这回事? 裴浚听到这句话, 眸眼微的一眯,一抹寒芒一闪而逝,菩提子不玩了,挂在尾指,双臂撑在案上一言未发。 那头何楚生已急得跳起来,“你胡说,你这是攀咬污蔑!” 那陈御史显然是有备而来,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何大人就别装傻卖疯了,我是不是攀咬,你问问永宁侯便知。” 众人视线一并投在入殿便跪着的永宁侯身上。 裴浚闻言坐直身子,抬了抬手,示意永宁侯上前来, 永宁侯却不敢起身,挪着膝盖往前磕头顿首, “陛下,臣有事起奏。” 裴浚眉峰不动,“说。” 永宁侯苦笑道,“今日午时李家献女一事传得沸沸扬扬,而此事恰巧与侯府有关,故而臣特来向陛下请罪,陛下容禀,陈大人方才所言不虚,侯府与李家素有婚约,原是定的小女儿李凤宁,一年前宫里遴选女官,也不知李大人因何缘故竟然将小女儿送入皇宫,把婚事换成了大女儿” 说到这里,永宁侯露出为难,“臣琢磨着两个孩子不曾见过面,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李府这般决定,我韩府也不好置喙,便这么着了,可今日一事传开,方知那李巍行李代桃僵之计,逼凤宁姑娘与我韩府断亲,想来她也是无辜的,臣心中实有不忍,故而特而向陛下陈情。” 永宁侯言辞虽十分恳切,意思裴浚却听得明白。 言下之意是发落李巍无可厚非,可别牵连李凤宁。 为什么保李凤宁? 那必定是韩子陵相中了李凤宁,想再续前缘。 裴浚在心里轻蔑地笑了一声。 算盘都打得极好。 韩子陵手心都在冒汗,顿首不言。 父亲事先交待过他,不许他露出半分对李凤宁的殷切,以防坏事,是以韩子陵除了磕头,一声不吭。 永宁侯这么做的真实目的,是要将侯府从换亲一事中摘出,把责任一股脑子全推给李巍,万不能叫人晓得韩府嫌弃李凤宁出身换娶嫡女,至于保李凤宁,不过是这位老谋深算的侯爷打的幌子。 裴浚默默看了他们父子俩一会儿,神色并无明显变化。 “照你们这么说,罪在李巍?” 其中一御史立即接话,指着何楚生道,“陛下,李巍自然首当其冲,可这位何侍郎更是可恨之至,身为礼部堂官竟然敢堂而皇之受贿,置天家威严于何地?置陛下脸面于何地?” 何楚生闻言劈头盖面反驳,“胡说!”旋即他朝裴浚长揖,“陛下在上,老臣敢以阖家性命起誓,老臣绝没有收受贿赂。” 那日负责遴选的礼部郎中,带着李巍来见他,那李巍声称嫡女已订婚,膝下还有一庶女,已记在嫡母名下,生得天真烂漫,仙姿殊色,想献给陛下为女官,这些姑娘虽是打着给陛下做女官的旗号,实则是礼部和内阁给皇帝预选的宫妃,才情尚在其次,相貌性情却是一等一的,于是他便在棋盘街对面的茶楼,让李巍带着女儿过来见了一面,那一眼惊为天人。 有了先帝前车之鉴,朝臣急于让皇帝娶妻生子,延绵子嗣,故而内阁首辅杨元正,前礼部尚书毛遂便交待他,三品以上官吏府邸已有不少知书达理的姑娘入选,命他在三品以下府邸中选些容貌出众的女孩陪伴圣驾,这也是历来礼部选妃的暗则之一,无需拿到台面上来说,大家都心知肚明。 所以何楚生在瞧见李凤宁时,几乎不做二想,立即便把李凤宁名帖放入入选名单中。 至于受贿兴许李巍是递了银钱给底下人,可他何楚生是无辜的。 “李巍有没有贿赂旁人我无从知晓,我何楚生却没收他一分银子,我只是在他领着其女来拜见时见了一面,见那李二姑娘果然国色天香方给与放行。” 陈御史当即怒斥, “国色天香又如何?咱们陛下是贪图美色之人吗?你身为礼部堂官,当依律办事。” 何楚生气道,“我怎么就没依律办事了,那李氏女记在嫡母名下,她又着实处处出众,我将之遴选入宫伺候陛下,何错之有?再说了,圣上是不贪图美色,可身为臣子,理应选送最出色的女官侍奉帝驾,这是为臣之本分!” 陈御史指着他面门,“何楚生,你就是给李家庶女行方便之门了!” “我没有,我没有做过的事,绝对不认。”何楚生也很慷慨激昂。 就在这时,一道幽幽的嗓音从上方传来,“你可以认。” 嗯? 何楚生头顶冒出一个大大的疑问,调转目光吃惊地望着皇帝。 殿内的嘈杂蓦地消失,诸人交换眼色, 谁也没领悟出这句话的意思来。 裴浚始终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手里菩提子转个没停,含笑道, “何爱卿,你忘了朕特意吩咐你,择选一精通夷语的女子入宫么?司礼监文书房恰恰缺这么一个人,你便替朕选了来。” “额,这” 何楚生懵了一瞬,脑筋很快转过来,猛地一拍脑袋, “哎呀,瞧老臣这记性,是这么回事!” 甭管皇帝说什么,总之顺着他的话头准没错。 有了皇帝兜底,一切难关迎刃而解。 韩子陵惶然抬起眼,心头骇浪滚滚。 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要给李凤宁兜住此事? 御史们你看我我看你,神色各异。 “陛陛下,可真有此事?” 裴浚轻笑,背着手起身,在御座前踱起步来,“怎么?朕金口玉言,还能骗你们?” 他最恨有人把他当傻子。 把李凤宁这桩事捅出来,目的何在,不就是想利用他这个皇帝把她逐出宫么,永宁侯府这个时候掺一脚,无非是想让他顺水推舟把李凤宁许配过去,当皇帝的被臣下牵着鼻子走,那这个皇帝也到头了。 他这个人,向来不擅长遂人意。 至于是何人捅出去的,想一想便能猜到。 将李凤宁视为眼中钉,且知晓她入宫底细的,只有可能是锦衣卫都指挥使的女儿张茵茵。 锦衣卫缇骑遍布京城,除了张茵茵,谁的消息都不可能这么灵通,至于是不是还有其他人参与其中,这就要问张茵茵了。 思及此处,裴浚忽然立在台阶上方,沉下脸色, “朕交待何爱卿时,嘱咐他不许声张,可这么重要的消息却泄露了出去,朕心头痛恨。”裴浚目光扫至张勇身上,“张指挥使。” 张勇昨日刚从江南立功回来,方才听说了这桩事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他悄悄看了女儿一眼,那张茵茵面色发白,显然已惶惶不安,张勇便知坏了事。 推波助澜算不得大错,可一旦这桩事是天子密授,那事情便不可同日而语。 张勇心里一阵胆寒,立即越众而出,跪下道,“罪臣张勇在。” 裴浚见他急着认罪,满脸意外,“哦,张指挥使何故请罪?”张勇侍君一年有余,实在太了解这位帝王的脾气,别看他年纪轻轻,却心深如海,张勇在他跟前是半点含糊心思都不敢有,“回陛下,消息泄露,臣身为锦衣卫都指挥使,难逃其咎。” “哦”裴浚意味深长应了一声,沉默片刻,扬着那串菩提子遥遥指了指张勇,“既如此,朕便让你这有罪之人去查真正的罪魁祸首。” “有罪之人”查“罪魁祸首”,每一个字都跟针似的扎在张茵茵身上,她从未像此时此刻这般意识到裴浚的可怕。 不仅是她,就连陈晓霜与贺灵芝也都白了脸。 张勇太懂得这句话里的深意,深深闭上眼,磕头道,“臣遵旨。” 这头韩子陵心潮翻涌,有些跪不住了。 情势完全不按预料发展,凤宁入宫之事一旦变成天子密授,一切的一切都得让步,就连他与凤宁的婚约都算不得数了。 谁都没有资格跟天子抢人。 怎么办? 大约是看出他心有不甘,永宁侯狠狠剜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韩子陵还不至于敢当庭叫板,被迫咬着牙深深埋下头。 自鸣钟又敲响了,一只孤雁在檐头盘旋片刻,被这一轮钟声震得跃向天际深处。 侍奉在女官之首的杨婉张望长空,忍不住感慨万千。 皇帝真是好手段,轻飘飘一句话,让局势全然翻转,方才她还替李凤宁惋惜,惋惜她即便侍奉圣驾恐也晋升有限,因为她的“出身”是有垢的,往后谁都可以暗暗戳着她的脊梁骨骂。 可现在她成了皇帝唯一“特选”入宫的女官,身份就完全不一样了。 什么叫一劳永逸,什么叫釜底抽薪,这就是了。 方才在养心殿她还奇怪,裴浚让这么多女官随驾目的何在,现在她明悟了,就是告诉所有人,别打李凤宁的主意,她是皇帝本人亲自罩着的。 今个儿事情捅出时,杨婉都忍不住为幕后之人叫绝,即便皇帝青睐李凤宁又如何,朝廷脸面不要了?规矩法度不要了?他被架在火上烤,他必须给世人交待。 而他现在给出的交待,实在是精彩极了。 精彩到了杨婉都忍不住羡慕。 接下来,裴浚让女官散去,单独召见方才几位臣子,对着这些御史自然是一番嘉奖,众御史得知是皇帝密授,也不好说什么,相继告退。 很快裴浚将李巍宣了进来。 那李巍人还在门槛外,便已双手加眉一步三叩首,痛哭流涕感恩戴德往前跪进来, “臣李巍叩谢天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瞧,他还真就没算错,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他藏了女儿那么多年,为的不就是今日么? 皇帝若是没看上凤宁,又怎么会为了她大费周章? 李巍这会儿心里别提多得意了。 “很得意是吧?” 这时,圈椅里那清隽的帝王,扶着茶盏慢悠悠品鉴,勘破他的心思,朝他睨来一眼。 三交六椀菱花隔扇矗立在两侧,隔出一幽深高耸的碧纱橱来,格栅上雕刻金龙和玺纹路,繁复的花纹层层叠叠交错而下,给人一种极为恢弘的美感,而那个人就坐在这一片威赫的气晕中,令人不敢仰望, 李巍怔愣片刻,慌忙摇头,“陛下,臣惶恐,臣岂敢得意,心中戚戚恨不得粉身碎骨以报君恩。” 裴浚不吃他这一套,将茶盏交给柳海,交叠的双腿放下来,正色看着李巍, “李爱卿打着什么主意,朕门儿清,可朕这个人实在不大擅长趁人意,李爱卿想要的,朕怕是给不了。” 李巍如闻言面上交织着惶惧与茫然,隐隐不安道,“陛下.” 不等他开口,柳海亲自交给他一份手书,李巍接过,一目扫过那剪短的一行字,险些给晕过去。 “陛下,臣有错,臣不敢,还请您饶了臣一回,臣往后一定尽心尽力为您当差。”拼命叩首半晌不见裴浚反应,李巍心一横咬牙哭道,“您就看在凤宁的面儿,饶了臣吧,她将来是要给您做妃子的,她好歹也需要娘家呀” 裴浚听了这话不怒反笑,“她靠你时你把她出卖了,她往后靠朕足矣。” 柳海倒是聪明,怕李巍再惹裴浚生恶,连忙敲打道,“李大人,圣上这已是看在凤姑娘面上轻饶了你,否则您现在就该去见阎罗!” 李巍浑身打了个哆嗦,再也不敢吱声。 裴浚再问他行贿是否属实,李巍被迫交待名单,裴浚看了柳海一眼,示意他该查办查办。 最后,裴浚冷声吩咐, “宣永宁侯父子。”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么么 第 30 章【VIP】 天色渐暗,酉时正的鸣钟敲响,似催命的音符落在永宁侯心尖。 他战战兢兢跪在裴浚跟前痛哭流涕, “臣愚昧,方才在殿中,有欺瞒之嫌,还请陛下治罪。” 方才裴浚一系列的做法让他看出这位皇帝的手腕,永宁侯这会儿是什么算盘都不敢有,进殿第一桩事就是磕头认罪,他知道,在这样一位心思曲折的上位者面前,最明智的做法便是俯首听命。 裴浚听了永宁侯这句话轻轻笑了一下,还算是个聪明人,不然也做不到如今的位置。 京营团练使,管辖全京城的辑贼狗盗巡防之事,关键时刻可左右整座皇城安虞,当年江滨便是在他的位置动了起兵谋反的念头,永宁侯在京城举足轻重。 裴浚身侧可是立着起居录的侍官,永宁侯今日面圣可是要记录在档的。 “永宁侯此话朕不甚明白,您何罪之有?” 永宁侯苦笑,据实已告,“臣不敢再欺瞒陛下,事实上,此前李府换亲,也有侯府之故,小儿与李府的婚姻乃臣母亲所定,定的虽是李二姑娘,可臣与内子着实不喜李二姑娘庶女身份,对着李家李代桃僵便睁一只闭只眼,而今日之所以与陛下陈情,实则.” “实则是想把罪责推给李巍,保住侯府的名声是吗?”裴浚接话道。 永宁侯老泪纵横,顿首不止,“圣上英明,确实如此。” 裴浚又哦了一声,“原先还当是朕强人所难,妨碍了两府的婚约,想宽慰弥补永宁侯府,如今瞧来好像不必了” 永宁侯大气不敢出,“臣有罪,臣有罪” 裴浚颔首,视线调至韩子陵身上,“爱卿方才说侯府世子与李凤宁不曾见过面,此话当真?” 韩子陵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永宁侯瞥了一眼身后的韩子陵,想起韩子陵在行宫为李凤宁美色所惑,闹着非要退亲,此事未必皇帝不知晓,是以不敢再试探皇帝底线,连忙回道,“李姑娘入宫之前着实没见过,入宫之后在行宫倒是偶然见过一面。” “哦”裴浚又笑了,这回是问向韩子陵,“韩世子,见面之前答应娶李府嫡女,那见了面之后呢?” 一行冷汗从永宁侯后脊滑落,他悄悄瞥着儿子,紧张地心都要跳出来了。 皇帝真不愧是皇帝, 一针见血。 韩子陵额尖的汗一颗颗往下砸,湿了手背,他心里是不服的,方才皇帝在大殿那番话,明摆着替李凤宁遮掩,凭什么?凭什么他一句话就能扭转乾坤,他想做位宽和明君,就该当众鞭挞李巍,将李凤宁退出宫,成全侯府这门婚事,可惜没有,他的梦碎了。 韩子陵见过裴浚几面,年轻的天子谈吐不凡,气质卓越,生得也格外俊美,举止是内敛而温润的,还当他藩王入嗣在朝臣面前多少有些谨慎小心,可他错看了,今日一见,才真正见识到他的可怕,瞧方才短短几句话拿捏到他父亲头上来了,现在又在他头顶悬了一柄剑。 韩子陵心里再不满,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他踟蹰着答道, “回陛下,臣没见凤宁姑娘之前,着实嫌弃她庶女的身份,见了之后,得知凤宁姑娘是为李府欺瞒哄骗方才换亲,臣嫌恶李府嘴脸,认定这样的亲家结不得,是以生了退亲之心。” 绝口不提他对凤宁的心思。 永宁侯见儿子回答得还算聪明,松了一口气。 裴浚还是不打算放过他,歪首望着他,笑道,“心里遗憾吗?” 韩子陵真的要哭了。 他今日为何要入宫遭这等罪? 但韩子陵不笨,皇帝摆明了要拿捏他,他逃不掉,于是他抬起眼,苦楚又无奈地回道, “陛下,臣说心里话,凤姑娘貌美如花,臣心里不遗憾是假的,可这是臣自作孽不可活,是臣配不上她,臣无话可说。” 坦坦荡荡承认,裴浚面色反而舒展,其实他压根没把韩子陵当回事,一个忘恩负义之徒,不足以掀起他半点情绪,他目的在与敲打永宁侯,眼下西南用兵,军方势力盘根错节,永宁侯又从不拉帮结派,这样的人为己所用方是上策。 永宁侯悬着心的放下,面上却一副疾言厉色,指着韩子陵与皇帝说,“陛下,还请您准许臣教训这个不孝子,天子女官岂容他遗憾.” 裴浚已慢悠悠起身,“爱卿要教训回去教训吧,至于今日之事,朕念着爱卿劳苦功高,暂且搁置不提,望爱卿往后尽心当差。” 永宁侯立即明白了皇帝的意思,就是捏着这个把柄,让他以后听天命行事, “这是臣分内之责,陛下但有吩咐,臣万死不辞。” 永宁侯眼看皇帝已挪步,连忙又道,“臣还有一事想请示陛下?” 裴浚驻足侧眸看他,“何事?” “侯府与李府这门婚事,臣不知” 裴浚长笑摆手,“这是你们两府自个儿的事,朕不管臣子私事。” 也就是说结不结这门亲,皇帝不插手。 永宁侯不由犯难了,结这门亲,那李巍已被皇帝申斥,娶了李云英侯府吃亏,不娶嘛,儿子迟迟不娶亲,皇帝那边不放心,谁乐意自己的女官被臣子觊觎。 侯夫人这一日便在前庭坐立不安,生怕父子俩闯祸,至傍晚见丈夫和儿子灰头土脸回来,先是松了一口气,旋即又骂道,“就说不让你们去,非要去,这下好了,吃了亏吧。” 永宁侯倒是摆摆手,“去是必定要去的,不去圣上也会召咱们入宫,咱们主动送过去,圣上心里怒火轻一些,好在今日有惊无险。” 就是往后想中立是不成了,必须做皇帝跟前的一条狗。 一家三口回到后院用膳,永宁侯挥退下人,严肃地盯着韩子陵, “今日之事你也瞧见了,圣上出面保住李凤宁,至少说明他对李凤宁是看重的,即便眼下不曾临幸,将来迟早也是妃子,你就死了这条心,安心将信物退回去。” 永宁侯回来的路上也想明白了,与侯夫人道,“李巍已失圣心,李府这门亲不能结了,趁此机会退亲,你尽快替子陵议亲,务必半年内让媳妇进门。” 一旦韩子陵娶了亲,圣上那头也有了交代,往后他安安分分替皇帝当差,侯府门楣就保住了。 可惜他这话一落,那头韩子陵将筷子一搁,冷着脸起身朝二老施礼,“儿子身子不适,不陪爹娘用膳,先行告退。” 说完便退出正厅。 永宁侯脸都气青了, “你个混账,你还贼心不死呢。” “你是非要把老子气死不成!” 侯夫人慌忙起身帮着侯爷顺气,“您嗓音小些,省得被人听见,传去宫里” 如今侯府难保没有锦衣卫的眼线,永宁侯生生咽下怒火。 韩子陵回到书房,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头,独自靠在窗棂边,掏出藏在袖下那枚玉佩出神。 “凤宁啊,凤宁啊”他念着她的名儿,定亲那日他若是坚持见她一面该多好,就没有如今求而不得的痛苦了。 韩子陵想起皇帝强硬的态度,不禁气闷。 她嫁给天子能有什么好,跟那么多女人争风吃醋,日子如履薄冰,还是做他的永宁侯世子夫人来的舒服自在。 * 裴浚这边随后又召礼部尚书与礼部侍郎一同在乾清宫用膳,礼部尚书是他恩师自不待言,那礼部侍郎何楚生原是三朝元老,过去一直是唯毛遂马首是瞻,有了今日这一出,皇帝保住了他的颜面,何楚生信服天子的神来之笔,自然是改换门庭,彻底效忠裴浚。 何楚生在朝中尤其在太学生中威望不错,裴浚今日也算是阴差阳错收服一员大将。 上回在行宫,接见大兀使臣的也是何楚生,他在太后的慈宁殿亲眼所见凤宁译读经书,对着她是赞不绝口。 于是喝多了的老臣,老毛病又犯了,“陛下,您瞧凤姑娘这般出众,才貌双全,您不如就纳了她,可以先封她做个才人嘛。” 身为礼部堂官,催促天子成婚延绵子嗣是分内之责。 裴浚心想人家可瞧不上才人之位,他没应这话,倒是袁士宏晓得主子脾气不爱人插手他的私事,连忙喝酒遮掩过去。 裴浚在乾清宫用完晚膳,又与袁士宏议了年尾祭祀的章程,问了明年春闱的筹备,这才回养心殿。 北国的冬日天气变化莫测,白日还放了晴,夜里便下起了雪,雪丝纷纷扬扬,如纤细的毛儿在半空飞舞。 明亮的羊角宫灯仿佛被覆着一层毛茸茸的光晕。 养心殿四下安静极了,西围房内更是恍若无人。 今日之事算是在所有女官心中敲了一记警钟,谁也别整阴谋诡计,皇帝心如明镜,都看得明明白白呢。 李凤宁是否承宠不得而知,但她被圣上青睐已是不争的事实。 只是皇帝一日不曾册封,众人便一日不敢声张。 西围房只剩下杨婉和梁冰,其余人都走了,张茵茵等人魂不守舍,均回延禧宫惶恐度日去了。 韩玉立在廊下迎着皇帝进殿,亲自替他解下黑色的大氅,又递了手炉子给他, “禀陛下,凤姑娘在内殿候着您呢。” 裴浚神色微顿,没接他的炉子,抬步进了内殿。煌煌灯火下,跪着一墨发如绸的女子,只见她褪去圆领夹袄官服,剩一身雪白的素裳,丝带款款束着那纤细的腰身,浓稠的墨发披在她双肩与脑后,露出一张不谙世事的俏脸,冰肌玉骨的窈窕美人,有着令世间所有男人折戟的殊色。“陛下,臣女特来请罪。”凤宁双手合腹行了大礼。 内侍躬身奉来一盆热水,伺候裴浚净面洗手,裴浚立在高几旁眼神平平盯着她一动未动,却也没吱声。 殿内唯有水花哗啦的响声,凤宁心中惭愧,不敢分辨一词。 只一双黑白分明的水杏眼,盈盈往他瞥着,眸光流转缱绻灵动,活像会说话似的。 裴浚似乎不为所动,慢条斯理任由韩玉给他换了常服,又喝了茶,这才在西墙屏风下的圈椅落座。 外头寒风拍窗,从缝里钻进来一丝微风,灯火绰绰约约将他身影投递在屏风,拉出好长一段影子。 那巍峨的影子似罩在凤宁心头,让她没由来一阵心悸。 凤宁知道他替她兜了下来,心里感激不尽,只是家里那些乌糟事,终究给他添了麻烦,见裴浚无声盯着她,越发跪立不安,干脆挪着膝盖往前,拽住他衣角, “陛下,您说说话嘛,心里若不舒服,责骂臣女几句也成。” 灯芒映在他面颊是明润清俊的,眼神却幽黯又冷清,连笑容看起来也有几分凉薄, “是吗?朕看你翅膀挺硬的,有了婚约都不跟朕吱一声?” 凤宁微微一愣,旋即哭笑不得,“回陛下,进宫之前他已与我嫡姐定了亲,我与他便无婚约,我没当回事,自然没禀报您知。” 裴浚将她提溜起来,摁在腿间,拢着那不堪一握的细腰,“你没当回事,就可以不说了?” 凤宁要哭了,绵绵望着他,腰间的力道紧一下松一下弄得她好不难受,她摇头道, “这种自投罗网的事,您让臣女怎么说?况且,您那么忙,又怎么会对臣女过往私事感兴趣,臣女就算想说,也得有机会呀。” 裴浚确实没功夫在意一个女人的过往,但一想起过去八年,李凤宁憧憬过别人,他心里面便不太好受,他把这称之为天子的控制欲,“那你想想,朕该怎么罚你?” 这哪是真要罚她嘛,凤宁如今也学聪明了,晓得怎么哄他,他今日为她逆风翻盘,彻底扫清了隐患,让她清清白白入了宫,她欠了他好大一个人情,回想过去他动怒时怎么对付她的,当即依葫芦画瓢将那张嘴给堵上了。 那一身娇憨又无畏的气息就这么撞了过来,柔柔软软的撕磨,是致命的诱惑,裴浚目色幽深盯着她,愣是一动不动。 还不算太笨,知道如何取悦他。 她一心一意吸吮,舌尖勾勒着他的舌齿唇壁,指腹在他两鬓游移,指尖插入他衣襟,慢慢描绘他精壮的脊骨,研磨他结实的纹理,一丝丝酥麻悠悠荡荡直通小腹。 她已经极尽本事了,那人还是纹丝不动,扣着她的腰,逼着她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凤宁也大着胆子靠上去,二人衣裳丝毫不乱,底下的勾当却是不可言说。 热气腾腾地从她口齿鼻息溢出,凤宁颤颤巍巍//娇//吟/不止。 他依旧岿然不动,像是稳坐钓鱼台的老仙,眼神意味不明问道,“为什么不肯要名分?” 凤宁一呆,葱白的小指已捧住他面颊,对着这么一问,一时茫然没有回过神来, “臣女哪有不肯要名分?” 裴浚冷笑,“不是不喜欢做才人么?” 也难怪李凤宁看不上才人位分,永宁侯府世子夫人着实比一个才人听上去更有体面。 凤宁委屈道,“陛下,才人只能住厢房,没有资格让圣上亲临,我若做了才人,御前来不了,又等不得陛下驾临,那岂不暗无天日?我被嫡母拘在后宅八年,受够了那样的日子,臣女宁可无名无分跟着您,也不要做才人” 裴浚眼神却变得严肃, “朕今日已给你父亲降职,他如今只是一九品小官,一辈子升迁不得,就在鸿胪寺干着翻译文书的活计。” 凤宁身子一僵,霍然盯住他,连泪花也凝固在眼眶。 她当然不是为父亲被贬斥而难过,那是他自找的。 “陛下的意思是,臣女一辈子都做不来贵人了么?” 那股心酸和难受跟泉涌一般嗡嗡往外冒,凤宁咬着唇,极力不让自己哭出声。 兴许是她太美,那要哭不哭的模样,真真能要人命。 裴浚心疼了,嘴却硬得要命, “李凤宁,贵人对你来说,这么重要?朕若是要你一辈子无名无分跟着朕,你待如何?” 凤宁眼眸睁得大大的,唇角轻颤不止,她细细盯着裴浚,见他神色坚毅不似作假,可怜的女孩儿便揉了揉眼角,开始认真思量这桩事。 不给名分就不给名分吧。 做女官更能施展才华,不比去后宫更自在? 凤宁只能破罐子破摔, “那臣女做您一辈子的女官。” 裴浚看着她认真的模样,忽然就没脾气了。 他终于舍得抬手,覆住她泪津津的面容,语气放缓了几分,决定不再逗她, “朕今日保了你,申斥了你父亲,短时日内不能给你名分,你再给朕一些时间。” 三品以上大员之女方可册封为贵人,李巍如今只是一九品小官,贸然册封凤宁会让她成为众矢之的,那些言官指不定蜂拥而上。当然裴浚也着实喜欢她陪伴在身侧,不过一个位分,想给时就给了,眼下不着急,等有了孩子更加名正言顺,她也站稳了脚跟,裴浚心里不在意地盘算着。 这话已然算是给了凤宁保证,能有个体面的名分更好,凤宁开心地跟什么似的,还是这个年纪天真烂漫的性子,委屈了就哭,高兴了就笑,一把拥住他,低低地笑起来。 裴浚不知说她什么好。 没有城府又如何,与她相处轻松至极,愉悦之至。 那样的娘家不要也罢,她一辈子兴衰荣辱皆由他手。 裴浚没意识到自个儿是矛盾的,一面又鼓励她自立自强足够独当一面,一面又习惯甚至享受她的依赖,恨不得掌控她一切喜怒哀乐。 裴浚将她抱上床榻,明黄的帘帐一遮,那张架子床便如御船一般,她撑在他胸膛,一遍遍迷蒙地问他, “陛下好了吗?是这样吗?” 明明嘴里处处严苛的男人,却一再为她撑腰,他心里该也是有她的吧,凤宁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忍不住俯首多亲了他几口。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没有二更,昨晚家里人生病折腾晚了,今天休息一下,一百个红包么么 第 31 章【VIP】 几上的长灯忽明忽灭,帘帐被风掠起一阵又一阵涟漪。 好像怎么努力都达不到,汗水涔涔落在她眉睫唇瓣,顺着雪白的下颌跌在他掌心,他就那么拢着她拽着她,呵护着她,凤宁时而觉着自个儿是被缠绕在木桩上的风筝,时而是一摊再也凝聚不起来的水。 衣裳黏湿了,被他扯落扔去一旁,一切毫无遮掩展露在他眼前,凤宁羞极了,像是搁浅的美人鱼,扭动着鱼尾试图摆脱,可他却不许,牢牢钳制住她,非要把她往深渊里拽。 雪没多久便停了,风也渐渐息止。 凤宁这一夜累坏了,心情却极好,裴浚今日算是把她从泥潭里捞了出来,她不必再担心被李府连累,他已彻底断了她父亲利用她的念头,凤宁浑身轻松,从来没有这般愉快。 照旧整整齐齐穿戴好衣裳,起身替他将帘帐给挂起。 那纤细的腰肢就在他跟前晃了晃去,裴浚披着明黄的中衣,修长的胳膊搭在膝盖,就这么看着她舍不得挪眼。 凤宁挂好帘帐,转身过来捋长发,却见裴浚幽深的眼神凝在她身上,凤宁微微红了脸,轻声唤他,“陛下,您还不去沐浴么?” 每回结束,他毫不迟疑便去了净室,今日却迟迟不动。 “要不要臣女帮忙传人进来?” 裴浚沐浴从不叫她伺候,好像那是格外私密的事。 裴浚没说话,只是示意她倒茶。 凤宁将头发挽起重新将簪子束好,去替他斟了一杯茶过来,茶水已凉,但裴浚一口饮尽。 凤宁已穿好官服,慢慢踱步至门槛边上,亭亭挨着格栅门,柔柔望着他,“陛下,臣女告退了哦。” 裴浚很想唤住她,喉咙却黏住似的,他今日是怎么了?是她方才表现太好有些贪恋了? 他就这么目送李凤宁离开,方才起身去浴室。 凤宁今夜歇在西围房,次日裴浚上早朝去后,她便急急忙忙回到延禧宫。 杨玉苏果然还在等她的消息,看到她一把将人搂住, “好姑娘,谢天谢地,陛下给你撑了腰。” 凤宁腼腆地笑着,只管点头。 杨玉苏看得出来她格外欢喜,轻轻捏了捏她脸蛋,“看来你在陛下心目中还是很有分量的。” 凤宁高兴地告诉她,“陛下说,等过一段时间风波过去后再给我位分。”杨玉苏彻底放下心。 两个姑娘商量着去慈宁宫探望章佩佩,用过早膳跨出厢房,能感受到延禧宫气氛明显不同了。 像是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测着她,带着好奇畏惧甚至嫉妒。 凤宁转眸不安地看着杨玉苏,杨玉苏轻轻拍了拍她手背, “无妨,昨日陛下帮了你,大家对你多少有些忌惮,你别太放在心上。” 经历昨夜,再没人敢欺负凤宁。 这一次杨玉苏由衷钦佩皇帝,不动声色震慑住所有人。 凤宁忽然明白过来,“这么说,佩佩也知道了?” 杨玉苏挽着她往前走,“该是瞒不住的。” 凤宁心里生了几分忐忑,她不希望佩佩与她生分,只是也晓得这一日迟早要来,遂深吸一口气,“总该要面对的,我亲自与她道歉。” 刚要出延禧门,听得宫墙外传来一道无比清脆的嗓音, “再弄些鹿脯来,待会我要喊上凤宁和玉苏来吃烤鹿肉。” 不是章佩佩又是谁? 凤宁三步当两步迎过去,章佩佩穿着一身赤红的斗篷跨进门来,一把握住了凤宁的手, “今日太后娘娘要礼佛,把我赶回了延禧宫,正好,我心情好,咱们今日喝酒,不醉不归。” “佩佩姐。”凤宁眼眶忽的泛酸, 章佩佩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连忙拉她往正殿西阁走, “什么都别说,我都知道了,我高兴的是,陛下总算没叫人失望,昨日那一手玩的实在漂亮,我都替他叫绝。” 凤宁见她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她的好,凤宁都记在心里。 三人有说有笑簇拥着进了章佩佩的寝房,章佩佩招呼人去准备酒水点心,喊上一名宫人过来,四人凑了一桌叶子牌,殿内烧了地龙,暖和又热闹,旁的烦心事都别想,今朝有酒今朝醉。 三人这边只顾乐呵,隔壁厢房的陈晓霜等人就没这么痛快了。 陈晓霜紧拉住张茵茵的手腕,慌张道,“张姐姐,咱们该怎么办?会不会查到宫里来?你爹爹会保住咱们的吧?” 张茵茵心里也慌,昨日殿中父亲看她那一眼实在令她胆寒,她太了解锦衣卫的手段, 一旦查下来,后果实难预料。 不过眼下还不到最后一步,她不能乱了分寸,试图自保,于是不着痕迹将自己的手腕给抽出,满脸无辜道, “霜儿妹妹,当初我就劝你莫要轻举妄动,你恼羞成怒非要给李凤宁教训,如今瞧见了吧,陛下早就看上了那李凤宁,要给她撑腰呢!” 张茵茵父亲毕竟是锦衣卫指挥使,她自小耳濡目染,这种事怎么可能亲自动手,自然是拿陈晓霜当枪使。 陈晓霜看着口风转变的张茵茵,脸色忽然白得可怖。 李凤宁家里那档子事,本就是张茵茵透露给她听的,她呢,激动之下便花了些银子吩咐管家办了此事,张茵茵还告诉她,李巍行贿以庶女顶替嫡女入宫本是不争的事实,她们无非是让更多人知道罢了,论不上罪过,于是她便大刀阔斧地干了。 哪知现在画风一变,皇帝将此事兜住,原本不争的事实变成泄密,真要追究起来可是掉脑袋的事,陈晓霜看着想把自己摘干净的张茵茵,嘴唇直打颤, “张姐姐,你不能这样,你得让你爹爹救咱们。你知道的,一旦我进了北镇抚司,我会把你供出来,这对咱们都不利。” 张茵茵笼着袖笑道,“妹妹说笑了,我爹可是锦衣卫都指挥使,我与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即便你冤枉我,他也会保住我。” 可惜张茵茵到底是个年轻的小姑娘,压根不懂朝争的残酷,也不清楚她父亲的狠辣。 锦衣卫泄露消息是明摆着的事实,张勇想保女儿也保不住,当裴浚告诉他“让他这个有罪之人去查真正的罪魁祸首”时,他就知道,裴浚已然看穿幕后主使是他女儿张茵茵。 于是,张勇果断决定牺牲女儿,来确保自己的权势地位。 次日张勇便下令,将女儿张茵茵带去北镇抚司审问,张茵茵吓哭了,只顾跟父亲求饶,可惜没法子,张勇身侧还站着东厂的内侍,裴浚即便一时不便拉下张勇,在锦衣卫里也不可能不安插人手,张茵茵见父亲救不了她,毫不犹豫把陈晓霜与贺灵芝给供出来。 三日后,张勇将结果呈至裴浚案前, “回禀陛下,臣那不孝女趁着臣离京之际,打着臣的旗号命底下的同知徐明昌替她搜罗李府的底细,随后又伙同陈晓霜,遣家奴买通乞丐与茶楼的说书先生, 将此事宣扬出去,弄得满城风雨。” “此案一应牵扯人员悉数在上头,任凭陛下发落。” 张勇跪下时,甚至脱了自己乌纱帽搁在一旁,“臣有失察之罪,请陛下责罚。” 裴浚看都没看那份邸报,事情他已猜的八九不离十,压根不用看明细,他要看的是张勇的态度。 张勇不愧是老谋深算,为了自己的前程,牺牲了女儿。 这么狠的人物,反倒是让裴浚生出几分忌惮。 当皇帝的不喜欢没有软肋的臣子。 但张勇立功在先,如今这桩案子也办得漂亮,裴浚没有理由动他。 他不动声色夸了张勇几句,“你不在京城,何罪之有?只是朕本要论你的功,因着这桩事朕就功过相抵,不治的你罪,至于你底下这名同知,却是留不得了。” 张勇早做了痛失大将的准备,自然无话可说, “一切听凭陛下吩咐。” 裴浚于是将徐明昌发配边疆,提拔了与湘王府有旧的一名武将入锦衣卫,成为牵制张勇的棋子。 柳海看着张勇离去的背影,忧心道,“陛下,这个张勇过于狡诈,您就打算这么用他?当初江滨一案,可是他与杨元正联手所办,这样的人可不一定完全听命于您。” 裴浚忙着批阅折子,轻轻笑道,“急什么,这个人,朕还有妙用。” 三位姑娘均被遣送回府,张勇怒斥女儿,将她送去尼姑庵赎罪,至于陈晓霜虽没受处罚,却也因此坏了名声,连累其父亲被逐出内阁,颜面扫地。 贺灵芝就更不好过了,父亲和母亲本就嫌她无用,这次彻底对她死心,早早打发回老家,任其自生自灭。 除了张茵茵等人,还有另外两名女官也受张茵茵与陈晓霜蛊惑牵扯其中,均被发配回府。 这一下十八女官中少了五人,礼部侍郎何楚生与司礼监掌印柳海一同在御前请示, “陛下瞧着,是不是再遴选五人入宫补了这个缺。” 裴浚正在看西南边关的捷报,起先还没听进这个话。 今日凤宁当值,清晨她送卷卷去御花园玩时,瞧见绛雪轩附近的梅花开了,刻意挑了最好的几支摘回来,给裴浚插在梅瓶里。 一共三支朱砂,红艳得要命,鲜嫩的花瓣簇簇堆在枝头,沾着些薄薄的雪渍,煞是好看。 凤宁把花瓶插好,搁在东窗下的高几,又拿着鸡毛掸子替他整理内殿的棋局。 这时外间御书房处,何楚生又重复了一遍,裴浚这才反应过来,漫不经心道,“选吧。” 何楚生做事是个尽善尽美的,接着问, “敢问陛下,上一批女官中,可有啥不妥之处,接下来这五人,您可有额外的要求?” 说白了就是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就给挑过来。 裴浚闻言这才搁下战报,揉了揉眉棱,认真思量道, “家世清白,门第不俗,知书达理,娴静机敏。照着这个标准挑吧。” 何楚生又将这十六字箴言复述一遍,记在心中, “好嘞,臣一定照办,这回定选出让陛下称心如意的姑娘进宫。” 何楚生退下了,柳海见时辰不早,该要准备午膳,便打算去前头御膳厨瞅一瞅。 别看只是一顿饭,这顿饭从选材切菜下锅到最后吃到裴浚嘴里,要经过无数道工序与数次查验,涉及天子安危,柳海从不掉以轻心。 凤宁这厢收拾完内殿出来了,手里抱着个冷却的茶壶,这还是清晨她给他烹好的茶水,他只喝了几口,如今凉却了,她得收拾出去。 “陛下,臣女告退了哦” 凤宁抱着茶壶,立在御案前不远处,盈盈笑着。 裴浚抬起眼,目光在她身上落了落,她面颊格外白皙,整张脸被领口那一撮雪白的兔毛衬得柔柔软软,这是新作的冬服,阖宫女官人手一件,旁人撑不起来,凤宁纤细高挑,穿什么都很好看。 裴浚难得温柔,“不陪朕用午膳?” 凤宁眼神眨了眨,带着几分俏皮道,“臣女答应卷卷要给它带吃的,又约了小赤兔要去习马,就不陪陛下了哦。” 裴浚失笑,不知道的还以为卷卷与小赤兔是她什么手帕交呢,说的跟真的似的,他摆摆手示意她离去, “路上小心,叫人跟着,别摔了。” 凤宁听了这句嘱咐,微微晃了晃神,脸上带着笑容转身离开。 刚出御书房,迎面瞧见柳海抖着拂尘进来,凤宁见了谁都是笑吟吟的,这一路回到西围房,脸上的笑容就没落下过,直到应酬完,回到自己那间小值房,看着后窗那斑驳的红墙,脸上所有情绪消失得干干净净。 “家世清白,门第不俗,知书达理,娴静机敏。” 她与这十六个字,一个字都不沾边。 作者有话要说 凤宁会掩饰情绪了发现了吗,加更到,么么。 第 32 章【VIP】 包起早给卷卷准备好的猫食,凤宁独自一人前往御花园。 昨夜下过雪,宫人已将道上的积雪给扫至墙根,青石砖上依旧残留些许雪渣,凤宁走路吱呀吱呀一声响,心也抖得跟漏风筛子似的,那一天明目张胆的袒护,那积攒在心里的欢喜,就这样崩塌了。 那又为什么要对她好呢? 护短? 觉着她没有强势的家族做依靠,性子软好拿捏? 或者瞧上她这几分颜色,得到身体的慰藉? 亏她还以为他心里有她,原来是她自作多情。 这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难过,就像是一瞬间被捧上高山,然后重重摔下。好疼好疼。 但凤宁没有哭,她才知道真正难受时是哭不出来的。 她倒是佩服自己,方才在御书房,愣是没叫他看出端倪,原来她也可以掩饰得很好。 卷卷果然在万春亭的须弥座等着她,瞧见她身影出现在树荫下,卷卷猛甩了一阵尾巴,飞快朝她窜来,凤宁连忙抱住它,抚了抚卷卷的绒毛,卷卷蹭在她怀里,发出浓情的一声嗯,这种被需要的感觉真好。 她抱着卷卷来到万春亭,将小小的肉块搁在石桌上,看着卷卷吃。 卷卷吃得很利索,吃完还添了下小嘴,凤宁笑了,摸着它道,“我要去骑马了,你在这花园里玩一会儿,晚边我来接你回家。” 卷卷往前迈了两步,呜呜望着她,凤宁蹲下来安抚它,“我怕你丢了”可对上卷卷湿漉漉的眼眸,凤宁终究心软,于是抱着它出了玄武门,一朝见着上林苑的风光,卷卷很兴奋,从凤宁身上窜下去,在雪地里转悠几圈又窜回来。 凤宁能明白卷卷的感受,她第一次骑马时也是这般新奇,她也不知为什么那么喜欢骑马,大约是被拘束了太多太多年,在马上驰骋的感觉让她新鲜痛快。 原来她心里也是向往自由的。 凤宁来的不巧,小赤兔被牵着去林子巡猎去了,御棚里的马每日均要进山训练,小赤兔也不例外,凤宁便将小壮牵出来玩,马棚里的御马官与她已十分相熟,凤宁对谁都很耐心也很和气,偶尔还捎些酒给他们喝,没有人不喜欢这个善良可爱的姑娘。 凤宁将卷卷搁在胸前,骑着小壮往草原底下奔驰,冷风罩着面门泼来,凤宁险些吃将不住,闭上了眼,卷卷却时不时叫唤几句,还扭头朝凤宁露出笑脸,凤宁咬牙坚持,骑着小壮上了一段山坡,再折回来时,就遇见小赤兔了。 小赤兔原是被一名侍卫牵在手里,远远瞧见凤宁骑着小壮回棚,那个暴脾气一点就着,凶狠地甩开侍卫,朝着凤宁疾驰而来,边跑嘴里还发出呜咽声,似乎对凤宁没骑它格外不满。 吓得侍卫立即纵马跟去。 好在小赤兔不敢伤害凤宁,马蹄在她跟前稳稳停住了,不停地甩尾扭背,示意凤宁上它背上来,那模样儿十足像个闹脾气的孩童。 凤宁快要笑出眼泪了,“好,你等着,等我搁下小壮便来骑你。” 小壮虽然叫小壮,却是上了年纪,听马官说再过一年,小壮便要荣归养老,不能留在上林苑了,凤宁也不敢太折腾小壮,打算换小赤兔骑,可一向乖巧的小壮,今日也闹了脾气,看着凤宁骑上了小赤兔,不高兴了,非要跟着跑。 小赤兔眼瞅着跟了个尾巴,昂扬地往景山方向大跨,小壮像是被抢了心爱姑娘似的,拔腿跟在身后追,躲在凤宁怀里的卷卷还有些摸不着头脑,扭头瞅了小壮好几眼。 凤宁快心疼死了,微微勒了勒小赤兔的缰绳,示意它慢些,小赤兔是骄傲且自负的,它不屑跟小壮计较,于是慢慢停下脚步等小壮,待小壮跟上,它还很得意甩了甩尾,示意小壮跟它走。 卷卷见状,往小壮背上一窜,小腿抬起在小壮背上做了一个极其风骚的姿势,可把凤宁逗乐了。 因裴浚带来的不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这样,凤宁一人一猫,各骑了一匹马沿着景山山脚慢慢转悠。 午时一到,凤宁用带来的干粮填饱肚子,打算歇一会儿,可小赤兔非往景山山顶努嘴,示意凤宁跟它去,凤宁抱着卷卷上了马,刚骑了一段,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整齐的马蹄声,凤宁扭头一瞧,瞧见裴浚带着侍卫往这边来了。 山林里的雪已化了不少,高坡上零星有些银白点缀,他氅衣猎猎,缓缓驶着高头大马停在她跟前,那眉目被这寒冽的山林映染,添了几分平静凛然的气度。 凤宁看着他愣了愣,在马背上朝他行礼,“给陛下请安。” 裴浚瞥了一眼她怀里的卷卷,嫌弃地皱眉,“你带只猫骑马?”兴许是经历上午那一幕,心中存有芥蒂,凤宁明明知道他不喜猫狗,还是将卷卷搂得紧紧的,装傻道,“嗯,是呢,卷卷想出宫门玩,臣女便捎它来了。” 裴浚看了一眼毛色极其鲜丽旺盛的小赤兔,再瞥一眼凤宁那张俏红明艳的小脸,隔在当中沾了一身枯草的卷卷就显得十分碍眼。 他没好气道,“别让你这脏猫骑小赤兔。” 凤宁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就跟他倔上了,于是抱着卷卷就下了小赤兔,转身去牵小壮。 裴浚这厢还没来得及发话,那狗腿的小赤兔不干了,扭头跟了过去,眼看凤宁要上马,它非把脑袋给蹭过去,搁在凤宁胸口与小壮马背之间,不让凤宁骑小壮。 “呜呜呜”小赤兔急得跺脚,满脸委屈望着凤宁。 裴浚看着那两马一人一猫,给整得没脾气了。 然后凤宁得意地抱着卷卷上了小赤兔,不仅如此,大约是为了气裴浚,故意将卷卷搁在小赤兔头顶,小赤兔那头傻马还挺乐呵的。 裴浚不说话,黑着脸纵马先行。 凤宁跟在他身后哼着小曲,卷卷比她胆子还大,对着前面那威武的皇帝瞄了一声,十足地挑衅。 到了半山腰,凤宁骑得有些吃力,裴浚看着她额尖细汗一层一层往外冒,朝她伸手, “朕捎你。” 凤宁目光就这么定了下,视线从他胸前那个曾经向往过的位置,移至那只宽大的手掌,当知道她并不是他喜欢的那类女子,那个位置就变得没有那么有吸引力了。 她挣扎了片刻,朝裴浚摇头,“陛下,您说过人要自立,一片山坡我都爬不上去,往后我还能成什么事?” 也不管裴浚什么脸色,凤宁催促着小赤兔继续前行。 裴浚看着她艰难的背影,沉默许久。 他知道她是有些毅力在身上的,可她也有些不对劲。 他没有探究,他也不喜欢被人牵着情绪走。 到了山顶,整座紫禁城尽收眼底,各宫殿宇星罗密布般排在脚下,那种震撼令人心旷神怡。 小赤兔邀功地叫了几声,那神情无比得意,凤宁深吸一口气,颇有些极目天舒的痛快,跟着它欢快地笑了几声,裴浚唤她她都没听到,带着两马一猫高兴地转悠,心里的抑郁一扫而空。 半晌不见裴浚那边传来动静,凤宁回过眸,却见那男人端坐在马背,凉凉盯着她, “李凤宁,气朕很高兴?” 他能没看出李凤宁在跟他叫板? 凤宁眨巴眨眼,“陛下,臣女岂敢?臣女是做了什么令您不高兴的事吗?您是不是想多了?” 跟他哭有什么用?撒娇有什么用?他喜欢她时就逗弄一下,不喜欢了转背就能扔开。 她不能那么在意他,他能一面选自己喜欢的女官入宫,一面在这儿跟她寻欢作乐,她也可以。 裴浚气笑,学会跟他装傻充愣了。 眼看除夕将至,养心殿女官几乎没了歇息的时候,西南平叛大捷,裴浚忙着与户部和兵部商议犒赏,又是年终尾祭,又是新年伊始,没日没夜在文华殿和内阁议事。 凤宁也忙,活字陆陆续续刻出,她需要一个个核对,但凡有不对的,就得纠正重刻。 年底了,哪个衙门都忙,工匠们担心俸禄不能及时发放,多少有些心浮气躁,凤宁便在番经厂与养心殿两头跑。 到了腊月二十四这一日,民间有过小年的习俗,姑娘们陆陆续续回府团聚,凤宁原也没打算回府,不想李巍遣人递了消息,马车等在东华门,接她回家过小年。 今日本就给假,凤宁就没去养心殿报备,跟着杨玉苏便往东华门走。 “你爹该不会又闹什么幺蛾子吧?” 凤宁现在有恃无恐不怕他,“陛下都发了话,他不敢拿我如何,他们也威胁不了我什么。” 杨玉苏想了想道,“也对,他现在巴结你还来不及呢。” 果不其然,这回回府,连李夫人都堆了笑容,对着她客客气气的。 凤宁坐在暖阁,四下扫了一眼,“姐姐呢?” 李夫人气息微窒,笑道,“你姐姐这段时日身子不适,去她外祖家小住去了。” 李夫人总不能告诉她,李云英现在记恨凤宁久矣,绝不愿在凤宁跟前伏低做小,故而赌气去了外祖家。 凤宁也没当回事,略略吃了几口就搁下了筷子,她留着肚子去隔壁乌先生处吃油泼面。 李巍夫妇见她不吃了,也跟着撂下筷子,李巍因为被贬斥心事重重,他不死心,总想着从凤宁处寻门路。 “宁儿呀, 上回的事你也晓得了,陛下寻了个由头贬斥你爹爹我,你爹爹我如今只是一个九品芝麻官,不仅如此,陛下甚至去了手书至吏部,言明不许我升迁。” 一段时日不见,李巍鲜见瘦了不少,人也不大有精神,说几句话喘上两口气, “可我终究是你父亲,你且想一想,你若想在宫里站稳脚跟,是不是得要娘家撑腰?眼下陛下不曾封妃,待时日长了,宫里娘娘们诞下子嗣分庭抗礼时,你便明白娘家的重要性.” 李夫人也在一旁添柴加火,替丈夫说好话。 “女人一靠丈夫,二靠娘家,靠自己单打独斗是不成的,你在陛下跟前美言几句,不仅是帮了你爹爹也是帮了你自己。” 凤宁一个字都听不进去,“父亲和母亲是打错算盘了,陛下只不过是见不得女官之间相互欺压,故而拉我一把,并非是真心喜欢我,不瞒父亲,陛下至今不曾临幸我,若真心喜欢,岂不早给了位分?” 李巍却是瞪她,“你个傻孩子,怎么还糊涂呢,陛下当着那么多朝臣的面维护你,这可不是一般的青睐,眼下不曾临幸,大抵是不想那么快跟内阁低头,不急着将这批女官纳为皇妃,你且等着,你好日子在后头呢。” 凤宁只觉得好笑,伏案而起,“我好不好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呢?你们吃山珍海味时可想到过我?你们结伴去外头逛花灯时,可想到捎上我一块?你们不曾与我共苦难,也别想我与你们同富贵!” 凤宁扔下这话出了门,想起什么立在门口道, “父亲,快些将我娘的信物拿回来,否则陛下那边我交代不过去。” 这是她今日回来的目的。 李巍急着跟在她身后追,想骂又不敢,跌跌撞撞喊道,“你压根不明白我的苦心,我藏着你八年,为的便是让你一朝惊艳圣上,得他欢心,你如今发达了,却不管爹爹死活,李凤宁,你自个儿好好想想,但凡你想在皇宫立足,没了爹娘帮衬就是不行。” 凤宁把他这席话当耳边风,沿着花厅往西折向花园,推开一扇小门进了乌先生的学堂。 细竹早已枯萎,水池漫着些许落英摇摇荡荡,院子里静若无人。 “先生?” 门没落钥,可见先生晓得她会来,凤宁将门扉锁好,沿着石径步入廊庑,顺着抄手游廊往东面的小厨房,果然瞧见乌先生挽起袖子在煮面。 只消听那轻盈的脚步就辨出是凤宁, 乌先生头也不回道,“再等一会儿,面就能起锅了。” 看到高大的乌先生,凤宁不知为何鼻头一酸,忽有一种倦鸟归林的错觉。 “先生.”她轻轻低喃一声,看着他有些出神。 乌先生被热腾腾的水汽缠绕没听到她说话,过了片刻,他盛了满满一碗油泼面过来,含笑望着她,“你刚刚想说什么?” 凤宁略略回神,摇头道,“没有,我就是惦记先生的油泼面了。” 凤宁坐下来大口大口扒面,今日乌先生做了一碗刀削油泼面,刀削面劲道十足,很有嚼劲,满满的葱花一撒,香气四溢。 乌先生净了手坐在她对面看着她吃,渐渐的就看到她眼眶泛了红。 “凤宁,你在宫里受委屈了?” 凤宁摇头,“没有。” 她方才看着被热气缭绕的乌先生时,蓦地把那道修长的身影幻化成了裴浚,她恨李巍送她入宫,否则她也不会遇见他,更不会爱上他,也就不会憧憬不了这寻常人家的烟火气。 当初入宫时,她抱着能离开李家这个旋涡的念头,对皇宫是充满新奇和期待的,期待自己能学一身本事,将来可以自力更生,可现在她头一回对皇宫生了一点点厌恶之感。 乌先生看着她,眉眼眯得深长,发出无声地轻叹。 用过午膳,凤宁陪着乌先生进了书房,乌先生又整理了一本小册子递给她, “这是一些生僻字的翻译,你拿回去熟记在心,回头译书用得上。” 凤宁就歪坐在他对面的圈椅,绣花靴退去,整个人蜷缩在圈椅里,翻开册子一句句认真读,遇到不会的请教乌先生,乌先生教了他, “先生,您的口音很纯正,您去过大渝波斯吗?” 乌先生笑道,“你又没见过大渝波斯人,怎么知道为师口音纯正?” 凤宁笑了笑,“上林苑有一位马官是大渝人,我偶尔听到他说波斯话,听着口音跟您很像。” 乌先生捋了捋胡须,“那你可有跟他交流?” 凤宁摇摇头,“那人一脸凶相,我不敢跟他说话。”裴浚也不喜她跟外男接触。 乌先生忽然就用波斯语问了她几句话, 凤宁登即坐直身,认认真真答,乌先生听完笑道, “你口音才好听呢,跟山涧清泉似的。” 读什么都好听。 凤宁喜滋滋乐了,忽然问,“先生,‘思君已久’怎么说?” 乌先生微微一顿,“你要学?” 凤宁笑眼弯弯道,“番经厂有一位老头,他妻子故去多年,他昨个儿说想用不同的文字写一封奠信烧在他妻子坟头,让我帮他写蒙文与波斯文。” 凤宁也有几种翻译,她写下来给乌先生,“您觉得我这么翻译对吗?” 与乌先生相处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申时初刻,凤宁又背上乌先生给她准备的行囊打算回宫,喜鹊胡同靠近崇文门大街,崇文门大街往西至正阳门前的棋盘街一带,是京城最有名的前朝市,此地专供官署区的达官贵人游逛,铺子规格不小,装潢也十分上档次,整条长街熙熙攘攘,热闹却不喧哗。 凤宁习字坏了几支笔,打算再买一盒湖笔,便让马车折去前朝市。 李府赶车的老头系马车去了,独一个老婆子跟着她进了一家书铺,凤宁穿的极其低调,头戴灰色帷帽,将面容遮得严严实实。 即便如此,韩子陵还是一眼认出她来,旋即踵迹进了书铺,在凤宁挑选湖笔时,将她拽入了一个雅间。 * 每逢过节,宫里实则是冷清的。 后宫并无娘娘,太妃们又远在西六所,养心殿一带便显得格外寂静。 裴浚陪着太后用过午膳,回到养心殿小憩片刻,何楚生将新入宫女官的名录递给裴浚过目,裴浚搁在一旁不急着看,而是问起春闱的事。 何楚生却急急忙忙起身跟他告罪, “陛下,您今个儿就饶了老臣吧,今个儿是老臣内子寿诞,老臣得去前朝市逛一逛,挑个她喜爱的镯子当做寿礼,否则迟了,老臣今夜就不好过了。” 裴浚没瞧出何楚生也有惧内的一面,顿时笑道,“哦,尊夫人什么年纪?” 何楚生听出皇帝言下之意,慌忙拱手,“不敢劳驾陛下过问,不是整寿没当回事。” 即便如此,裴浚还是吩咐人去内库取了一盒东珠来,赏了几颗东珠给何楚生,何楚生高兴得跟什么似的,跪下磕了好几个头。 东珠少见,是御用之物,民间不可售卖, 裴浚看着盒子里最大的那颗金珠,又瞥了瞥平日李凤宁坐着的小几,忽然问道, “她人呢?” 柳海去了内阁,这会儿是韩玉当值,他躬身回道, “陛下,今个儿是小年,姑娘们都出宫团聚去了,凤姑娘也不例外。” 裴浚从来不会干涉李凤宁的行踪,今个儿是头一遭。 “去宫外接她回来。” 每每午后李凤宁总爱给他煮上一壶乌梅茶,健脾醒神,今个儿她不在,裴浚不适应。 他惦记她的茶。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真的没二更,姨妈疼受不了,一百个红包么么 第 33 章【VIP】 养心殿的地龙烧得有些旺,裴浚本就年轻气盛,颇有些受不住,便信手扯了扯领口,吩咐内侍将支摘窗推开一些,寒风迫不及待灌了进来,将御书房的热浪一扫而空,裴浚肃然坐在案后继续看折子。 是布政司官员送来的年终问安折,里头罗列各地敬献的特产,诸如珍珠,烟花,人参一类。 裴浚看的无聊,却还得一一批复。 博古架上的西洋钟指向申时三刻,还没有李凤宁的动静。 裴浚折子搁了下来,目光眺去窗外,宫人驾着木梯正在更换全新的彩绸,除夕在际,她身份终究与旁人不同,是不是该赏些什么,正这么琢磨着,外头廊庑传来脚步声,不一会,去打听消息的小内使躬身入内,打着千儿下跪道, “回禀陛下,奴婢没接着凤宁姑娘。”尾音微微有些打颤。 裴浚眯了眯眼,折子彻底撂下,语气泛冷,“什么意思?” 内侍苦着脸答道,“陛下,奴婢赶到李府时,说凤宁姑娘已回宫,半路寻了一遭,结果看到” “看到什么?” “看到凤宁姑娘与永宁侯府世子在书铺里见面。”内侍说完头低下去,压根不敢看皇帝的脸色。 裴浚足足愣了半晌,方回过神来,发出一丝极沉的冷笑。 他在这惦记着赏什么节礼给她,她倒是好,私下见前未婚夫去了。 她是不是忘了承诺过他,再也不见韩子陵? 恼怒不可遏制涌上心头,裴浚按着眉心脸都气青了。 韩子陵自然要处置,但他更恨李凤宁拎不清。 裴浚在心里骂了李凤宁一句愚蠢,唤来东厂提督,使个眼神让他去料理此事。 * 凤宁这厢突然被人拽了一把,唬了一跳,待抬起眼发现是韩子陵,她脸色就变了,狠狠将胳膊抽出,对着他怒斥, “韩世子,你这是做什么!” 凤宁待要往外走,韩子陵及时喝住她, “李凤宁,你的信物不要了吗?” 凤宁止住脚步扭头看他, 韩子陵缓缓吁了一口气,负手往里一比, “咱们有话好好说。” 这是一间茶歇室,平日供顾客临时读书歇息所用,当中有一张狭长的黄梨木长案,案头沉香袅袅, 笔墨俱全。 凤宁犹豫了片刻,招呼嬷嬷侯在门口,慢步跨进,也不落座,而是隔着一段距离冷冷睨着韩子陵, “有什么话快说,说完将信物还给我。” 韩子陵目光不由地在她面颊落了落,对上她清冽的目色微微有几分赧然,他拱袖赔罪, “凤宁,今日唐突是我之罪过,我就是想问你一句,陛下可有纳你为妃的意思?” “这关你什么事?”凤宁忿然截住他的话。 韩子陵也知道如今他吃回头草,十分地掉脸面,可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遮掩的,遂开诚布公道, “凤宁,我承认过去我对不住你,我现在后悔了,后悔当初没能坚持婚约,我如今自讨苦吃我认,可我实在忍不住要问你一问,你真的打算留在皇宫吗?皇宫不适合你,你那么天真单纯,留在皇宫迟早要出事。” 凤宁闻言不怒反笑,“那依你的意思,我去陛下跟前求情,让陛下放我出宫,重新嫁与你?” 韩子陵喉咙微微一堵。 凤宁讥笑,“你觉着陛下会答应吗?” 韩子陵也满脸愁绪,“凤宁,若是陛下真心喜欢你,我无话可说,可如若陛下无临幸你的意思,你便等女官期满出宫如何?” 他也知道这样的希望很渺茫,可就是忍不住祈盼,若万一李凤宁有机会出宫呢,他愿意八抬大轿,再续前缘。 他今日便是告诉李凤宁,他愿意再等她一年。 凤宁不想与他废话,只伸手道, “将信物还于我,否则我便去圣上跟前陈情。” 韩子陵苦笑道,“凤宁妹妹,并非我不想把信物还给你,实在是你姐姐拿着我祖母的信物不还,欲以此要挟逼我娶她,我只能拿着你的信物,迫着你父亲给她施压。” 李巍被贬,现在两府的婚事是议不下去了,李巍要是聪明,就该尽快解除婚约,不要拿李凤宁的信物给皇帝添堵。 凤宁给气红了眼,“韩子陵,你们俩的事莫要牵扯我,把我的东西还于我,咱们两清。否则,圣上问罪,是你韩家吃亏。” 韩子陵也不让步,“那就请圣上出面,帮忙解除两府婚约更好,我也求之不得。” 天色不早,凤宁还得在落钥之前回宫,见韩子陵软硬不吃,不敢耽搁下去,遂气得转身离开。 李府马车将她送至东华门外,李凤宁又嘱咐嬷嬷将今日之事告诉李巍,让李巍务必处理干净,早日拿回信物,随后便急急忙忙赶回延禧宫。 杨玉苏比她先一步回来,见她面色颓丧,忙问道,“小祖宗,你怎么才回来?可是出了什么事?” 凤宁摇头,疲惫地坐下喝了一盏茶。年关时节,谁家里都有些杂七杂八的烦心事,燕承前段时日送了很丰厚的节礼给杨家,杨玉苏心里烦着呢,凤宁那点事也不好说出来让她挂心, 杨玉苏便道,“方才佩佩遣人递话,说是今夜辛苦你替她去御前侍奉夜宵,她有事今晚回不来了。” 凤宁啊了一声,“她不回来吗?” 这会儿不知为何有些踟蹰。 杨玉苏揶揄地看着她笑,“怎么,以前乐呵呵往养心殿跑,今日不愿意去了?” 凤宁被她说的脸红,“成,我这就收拾去养心殿。” 入内沐浴更衣,匆匆用了几口晚膳便赶到养心殿。 将将绕过玉影壁,莫名觉得今夜养心殿的气氛有些凝肃,过去虽严谨,至少左右廊庑有人交头接耳小声说话,养心殿正殿廊子下少不了人影穿梭,今个儿倒是奇了怪,人一个没少,却是个个跟泥菩萨似的,没了声气儿。 凤宁也顾不上细问,立即去了御膳厨,看了一眼今夜给皇帝准备的夜宵,依着皇帝口味调整了用料,又亲自煮了一盅核桃奶酪,带着宫人往养心殿来,如往常行至廊庑下,几位御前大珰今个儿倒是聚得齐,各个神色各异盯着她瞧。 凤宁很不好意思,屈膝施了一礼,众人避开不受她的礼。 柳海上前轻声问道, “回来啦。” 迎着入内,打开食盒一叠叠菜查验,无误后便合上,摆手示意韩玉送进去。 凤宁待要跟上,柳海忽然拦住了她的路,“凤姑娘,主子今日心情不大好,谁也不见,姑娘回值房歇着吧。” 这还是凤宁头一回被拦在门外,心里吃了一惊,不过她也没多想,退出殿内,与其他人一道立在廊庑站班,西围房今夜只梁冰在当差,杨婉不能夜值,便回了延禧宫,廊下只凤宁一个女官。 寒冬腊月,夜风跟刀子似的不要命往面颊扔,凤宁有些承受不住,却也晓得今夜不同以往,不敢擅自离开,果不其然,柳海方进去不久,便提着那盅核桃奶酪出来了,其余的食盒留下,唯独这盅她亲自做的夜宵给递了出来,凤宁心咯噔一下,已有了不妙的预感。 “公公,怎么了这是?”凤宁迎上去,忍不住往御书房方向瞥了一眼,厚重的布帘遮住了里面的情景,她一无所获。 柳海神色复杂看着她,犹豫了片刻还是据实已告, “万岁爷说,这盅奶酪您自个儿喝了吧。” 凤宁再笨,也晓得出了岔子了,酸楚密密麻麻覆上心尖,她忍住泪意问他,“公公,陛下在生我的气?我做了什么惹陛下不高兴吗?” 柳海也不知自己这会儿该不该说实话,御书房那位可是从不喜人多嘴,可就这么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柳海最终冒着风险,领着凤宁到了廊庑尽头的茶水间,一五一十把事情经过告诉了她。 “东厂的缇骑以不敬圣上为由,将韩子陵打了个半死不活扔回了永宁侯府,至于您,陛下这头是不愿见您,龙颜大怒呢。” 凤宁闻言脸色都白了几分,当即明白了事情始末,急道, “公公,您放我进去吧,我亲自与陛下解释,事情不是那么回事。” 柳海苦笑道,“老奴也想放您进去,可陛下没开口,擅闯是什么罪名,姑娘不会不知道。” 凤宁没法子了,跪在御书房门口请罪。 一刻钟过去,里面没有动静,又是两刻钟过去,到了亥时三刻,平日这会儿皇帝都该寝歇了,可裴浚就立在那儿,单手写行书,神色跟暗夜的深湖似的,没有半分波澜。 柳海实则看不下去了,跪下跟他磕头, “陛下,凤姑娘在外头跪了许久,那么年轻的姑娘,膝盖跪出毛病可不好,您就见见她,万一有什么隐情,也省得两厢生了误会。” 裴浚沉默片刻,将大狼毫一扔,寒声道,“让她进来。” 柳海慌忙朝门口的韩玉使眼色,韩玉掀开布帘,让凤宁进去。 凤宁挪着酸胀的膝盖,进了御书房,先悄悄瞥他一眼,裴浚坐在案后不知在看什么,眼帘低垂辨不出情绪,凤宁立即抚裙跪下,解释道, “陛下,臣女今日不是刻意要见韩子陵,是他拦住了我的去路。” 柳海这厢早早领着人都退开了, 御书房只裴浚与凤宁二人。 裴浚闻言抬起眸,冷冷凝睇她,“他为何拦你去路?” “因为.”凤宁突然犹豫了一下,他惯不喜欢她与别的男子牵扯,可惜她偏生摊上了这么一桩腌臜事,凤宁心中叹了一气,无奈坦白, “因为最初长辈订婚的信物还在他手里,我想拿回来。” 裴浚脸色彻底变了,像是平暗的湖突然刮起一阵幽戾的风,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 凤宁被他这副脸色给吓出了汗,“陛下,退婚之时,我的信物还给了我爹爹,我爹爹原是等他与嫡姐成婚,便可顺理成章将信物要还与我,可偏生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那韩子陵拿着那枚信物逼我爹爹退亲,我姐不肯,他便不肯还,两厢僵持.” 裴浚不等她说完,面色沉沉截住话,“你为何不早告诉朕?” 凤宁喉咙哽了一下,“我” 他们到凡事可坦诚相待的地步吗? 他总那么高高在上,不喜人给他添麻烦,总总告诉她,人要自立自强,谁也靠不住得靠自己。 她有什么底气告诉他,求他帮忙把信物要回来。 直到今日,得知韩子陵死不悔改,她是打算回来禀报于他的,可惜被他抢先一步发觉。 “那日您出面申斥了我爹爹与韩家,我以为他们便能顺利交还信物,可谁又知” “你可以告诉朕.”裴浚面色近乎发木,唇角甚至勾起几抹难言的嘲讽, “李凤宁,一面不肯接受朕的册封,一面舍不得拿回信物,你莫非想脚踏两只船,等女官期满朕不给你贵人之位,你便可出宫去做人家正牌的世子夫人,是吗?” 他的字像是从冰窖里拧出来,带着淬人的寒意。 凤宁怀疑自己听错,不敢相信他会这么揣度她,泪意已汩汩外冒,却被她生生忍住,凤宁深吸一口气,哽咽着质问,“在陛下心里,凤宁是这样的人?” 她委屈极了,嘴唇快咬出一丝血线。 裴浚话出口便后悔了,以李凤宁那单纯的性子,又怎么可能有那样的城府,他不过是生气一时口快,可他是天子,话已出口,便是覆水难收,他不习惯低头。 “李凤宁,朕今日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接受才人位分,待你有了身孕,朕晋升你为贵人,如若不然,你便在女官任上待一辈子,你想清楚回答朕。” 眼前那张清隽的脸忽然之间模糊了,水光从她眼前一行行跌落,那双黑漆漆的水杏眼空得跟窟窿似的,什么精神气都没了, 凤宁一字不言,漠然对着他的方向磕了一个头,僵硬地退出了御书房。 柳海虽然将旁人打发了,自个儿却守在外头,将方才二人那番话听了个正着,见凤宁惨白着一张脸出来,急得跟什么似的,劝道, “好姑娘,万岁爷在气头上,可千万别计较则个,那些话万不能往心里去,且先回延禧宫歇着,有什么事过几日再说.” 凤宁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目光不知落在何处,没有半分反应。 柳海还待再劝,里面传来裴浚一声冷喝, “你再多嘴,朕割了你的舌头,你让她走!” 听了这话,凤宁蓦地回过神,一咬牙头也不回冲出了养心殿。 柳海望着她决绝的背影,两手一摊,暗自叫苦。 外头的那位可以不管,里头却不能不劝,他硬着头皮提着一壶茶进来,却见裴浚换至东窗底下的炕床坐着,龙靴退去,屈膝靠着引枕,手肘搭在膝盖按住眉心,俊脸陷在阴影里瞧不出真章。 不过看样子,该是气得不轻。 柳海上前斟了一杯茶,默默退至一旁。 裴浚气大发了,但凡她方才说一句软话,他也不至于动那么大肝火,她倒是好,硬气地抗旨离开。 她有本事别后悔!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我又默默地来了,么么 第 34 章【VIP】 心如寒冰,连着那冷冽的寒风也不觉得冷。 凤宁一口气跑了老远,方才没留神竟然闯到了奉天殿后面的内右门,方觉走错了方向,又往回折,好在柳海的人及时跟了过来,生怕她天寒地冻伤了身子,干脆开了内右门,领着她悄悄从乾清门前过,打内左门到了东六宫,顺顺利利送她到延禧宫门前方撒手。 早过了下钥的时辰,延禧宫宫门紧锁,凤宁待要上去敲门,想起自己这副模样,被杨玉苏瞧见又当如何。 凤宁良善乖巧,从不叫人替她操心,遂慌忙将泪水擦去,理了理蓬乱的衣裙,又正了冠帽,这才扣了扣门环,延禧宫的守门小太监早得柳海亲自敲打过,从门缝瞥见是凤宁,登即醒了神将人迎进门。 凤宁与他道了谢,匆匆往西厢房的梢间来,门并未上拴,凤宁轻轻一推便开了,屋子里黑漆漆的,杨玉苏睡得正香,她循着地儿掏出火折子点了一盏琉璃灯,悄悄进了浴室,折腾半晌回了寝室,却见杨玉苏揉着眼拥着被褥坐在角落。 杨玉苏打起精神问,“怎么回的这么晚?” 按理这会儿即便不歇在皇帝的塌上,也该在西围房的值房,怎么深更半夜回了延禧宫。 凤宁抚了抚衣裙,含笑坐上了塌,“我没事” 杨玉苏斜了她一眼,“当我瞎子?” 凤宁苦笑,慢慢挪上塌靠在她肩口,半带娇嗔,“没什么,就是跟陛下拌嘴了。” 她当然不会据实已告,她怕杨玉苏会为她做出什么事来,上回佩佩顶撞皇帝已经够让她愧疚了。 杨玉苏闻言反而失笑,“你都有本事跟陛下拌嘴?这算什么,打情骂俏?” 凤宁将苦涩往肚里咽了咽,泪水擦在她衣襟,嘟囔着道,“行了,人家难过呢,你好意思打趣我。” 杨玉苏想起裴浚那个脾气,又叹了一声,“伴君如伴虎,这话是没错的,他能护着不让旁人欺负你,却指不定自个儿欺负你。” 这话可不是一语中的? 凤宁闭了闭眼不想深想下去,“时辰不早,快些睡吧。” 尚服局还有一大堆事等着杨玉苏料理,她一阖眼就睡过去了。 凤宁这一夜也睡得极好,不仅极好,甚至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她这辈子经过太多风浪,性子又娇憨,太多激烈的情绪一旦灌入脑海,她便陷入一团浆糊,就是这团浆糊令她反应迟钝,次日醒来瞧见高升的日头,好像没有什么过不去。 她照旧收整衣冠前往番经厂。 腊月二十五了,有些工匠家里离着远,早早跟李老头告假回家过年,李老头是个很护短的领班,即便上头压着再重的公务,该吃吃该喝喝,底下兄弟要过年,那便是圣旨都不管用,番经厂的掌事公公拿他也没辙。 凤宁拎着壶小酒来到后院寻到李老头,院落不小,正中三间值房,供主事办公,左右两排厢房是工匠们刻字之处,再往后便是刻印的厂房,是个大通间,李老头正在值房内给一名工匠发放年底俸禄。 凤宁站在一旁看了会儿,等人离开方凑在他对面坐下, “司礼监的批复还没下来,您怎么自个儿先垫上了?” 李老头老神在在耸耸肩,“这位老弟家里上有老下有小,阖家靠着他这点银子过活,我不垫给他,他怎么过年?至于上头,还能短了我的不成,即便缺金少银,不是还有你替我声张么?” 凤宁苦笑,她如今在养心殿怕是说不上话了。 凤宁本就起得晚,这会儿已是午时,李老头吩咐去厨房打饭,也给她捎了一份,二人边吃边说话,李老头见凤宁今日格外沉默,喝酒也比平日喝的还凶,有些疑惑, “怎么,小姑娘,心情不好?” 凤宁当着李老头也就没藏着掖着,有时不是那么亲近的人说起话来反而没有顾虑, “嗯,心情不大好。” “跟心上人闹别扭了?”李老头真不愧是火眼金睛,可凤宁岂会承认,脸一红嗔道,“是跟我爹爹吵架了。” “哦,怎么回事?” 凤宁随便寻个借口敷衍过来,“就是过年没地儿去了呗。” 李老头闻言忽然沉默了,片刻一小内使进了屋,递个油纸包的馍馍给李老头,李老头转而就给了凤宁,“呐,吃。” 凤宁微微一愣,“这是什么?” “肉夹馍啊,你不是喜欢吃肉夹馍么?”李老头理所当然道。 凤宁忽然就惊住了,“您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肉夹馍?” 李老头咧嘴一笑,“冬月初十闵老头过寿,你也在,逮着个肉夹馍吃得极香, 你忘了吗?” 凤宁眼眶蓦地一酸,握着个肉夹馍不知说什么好。 “谢谢您了。” 李老头这辈子吃过太多苦,这一生与他而言已是“轻舟已过万重山”,他安抚凤宁, “孩子,这世上除了生死再无大事,甭管天崩地裂,能有一口好吃的能得一草席裹眠,凑合着过就得了,除夕不能回家就不回嘛,自我家那娘们过世这么多年,我就独来独往,不也挺好?除夕嘛,也就那样,还怪闹遭遭的。” 凤宁咬着肉夹馍听着听着就笑了。 她真是很幸运,能遇到这些可爱的朋友,对,她把李老头当做她的忘年交。 傍晚凤宁离开前,李老头吩咐她,“如果除夕实在没地儿去,就来我这儿,陪我喝酒。” 凤宁笑着朝他摆手,“好嘞。” 经过李老头这番开导,凤宁心情果然松快了一些,什么位分,她现在已经不当回事了,贵人也好,才人也罢,又能如何,被困在那一隅殿宇人这一生又有什么意思。 至于他骂她脚踏两只船,凤宁嗤哼一声,两只船算什么,她若是有脚还要脚踏三只呢,她就这么自个儿跟自个儿乐呵,把事情从心里划过。 偶尔照旧去养心殿西围房,却绝不会往正殿凑,只要外头站班的内侍通禀“陛下回宫了”,她就钻进西围房不露面。 裴浚打前朝回来,手里捏着一册文书,大步往养心殿来。 御前的人照旧往廊庑站班,瞧见他踏进养心门,齐声跪下行礼。裴浚平平扫了一眼,随后目不斜视进了御书房。 柳海顺着他目光往站班的女官与内侍看了一圈,又悄悄往西围房瞥去一眼,暗自磨了磨牙,招呼人进去奉茶。 进来的是杨婉,她亲自上前奉茶,又将早准备好的一递文书搁在御案前, “陛下,内阁和各部已将明年财政开支预算给呈上来了,依照您先前提的几处已做更改,今年各部的收支账目汇总也有了眉目,只是工部与兵部有几张票拟,户部那边不给勾签,说是不在预算之内,阁老们僵持不下,待您裁决。” 裴浚神色略略有些冷清,只淡声道,“搁下吧,朕等会儿瞧。” 杨婉看得出来皇帝有些心不在焉,也不敢多话,退去一旁。 紧接着梁冰也进来了,经过没日没夜的奋战,梁冰彻底将内库所有账目都捋清,哪些衙门多花了银子,哪些掌事有铺张浪费之嫌,一目了然。 这些账目用牛皮纸封住,封皮上齐齐整整写着“丙午年内库收支账目”九字,字迹谈不上挺拔秀美,却是一笔一画写得极为认真,颇有几分笨拙圆融的可爱。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写的。 裴浚将目光移开,闷闷喝了一口茶。 茶怪烫的,他喝了一口蹙眉搁下,“换凉的来。” 杨婉深深看了一眼裴浚,觉着他今日有些反常,立即领命出去重新备茶。 梁冰反倒是眼观鼻鼻观心,皇帝不多说一个字,她也不多吭一声。 那夜二人闹掰,也就守夜的几人知晓,梁冰是其中之一,具体因何吵架梁冰不知,不过李凤宁那是什么性子,她能招惹皇帝? 必定是皇帝欺负了李凤宁。 是以今日故意要凤宁替她写了这份封皮。 梁冰也说不上来是何意图,但她就这么做了。 裴浚确实被这一行熟悉的字迹给刺激到了。 三日,连着三日,她愣是不曾在养心殿露面,即便来了,也不往御书房来认个错。 常言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她倒是硬气,非要跟他犟。 裴浚发现,李凤宁骨子里压根不是表面那般软糯可欺,她有脾气得很。 杨婉很快重新奉了茶进殿,裴浚喝了一口温茶,心里那点子不痛快也慢慢被压下。 那么多朝务需要他料理,他有什么功夫在乎一个女官? 杨婉提的两桩事实则是辞旧迎新最重要的国务,来年社稷民生全部就在那份预算折子里。 这也是内阁与六部堂官在年前需定下来的章程,一时半会议不好,裴浚不急,重新把折子发回去, “明日卯时三刻,召集阁老与六部堂官文华殿议事,总归当着面捋清楚才行。” 杨婉应下。 接下来便是梁冰的内账,内账裴浚心里比谁都清楚,梁冰做事又最是细心谨慎,他不必费心,草草扫过一眼便交给东厂按律查办, “除夕这一日,朕要在交泰殿宴请藩臣与皇亲国戚,章佩佩一人忙不过来,这桩事你协理。” “臣女遵命。”梁冰屈膝。 除夕宫里不仅有大宴,更有节庆钱赏赐,各诰命夫人入宫给太后请安种种,连在京的外国使臣也会被邀请入宫吃席,诸务繁杂。 到了除夕前一日,宫宴预备妥当了,柳海召集所有内侍与女官在正殿核对流程,顺带清点各自手中的活计,凤宁帮着梁冰准备节庆钱的发放,这一回逃不了,跟着进了正殿。 柳海还在里头回话,章佩佩便悄悄往后侧了侧脸,凑近凤宁耳根道,“忙完明日午宴,柳公公给咱们发完赏钱,咱们就可以回家过年啦,凤宁你回李家吗?” 凤宁没有告诉她实情,自然是回道,“当然回家啦。” 除夕是跟家人团聚的日子,她不能让两位姐姐替她挂心。 章佩佩这几日确实忙昏头了,没注意到靠近凤宁时她身上有腾腾的烫意,揉着眼睑道,“好,若是开年有空,你便来我家玩,元宵那日我带你和玉苏去城隍庙玩。” 凤宁说过想逛花灯,佩佩一直记在心里。 元月初一至十六,朝廷封印,十八名女官也不用入宫当值,宫里六宫一司本就有足额的女使,有的是人干活,至于杨婉梁冰与凤宁三人,既然朝廷封印,自然也不用处理政务,大家可以舒舒坦坦回去过个年。 不一会,一身明黄龙袍的裴浚与柳海一道出来了。 女官一一跪下磕头,凤宁余光瞥着那双乌金鹿绒靴,心隐隐刺痛了一下。 听得上首传来一声清冷的“平身”,她跟在众人身后起身,双手合在腹前,眼神低垂,那脸色就像是无欲则刚的女菩萨,没有半分波澜。 一辈子的女官,有什么不好? 每月有五两银子俸禄,得了机会出宫还能去前朝市买些喜欢的首饰衣裳。 挺好的。 凤宁这样想。 这样的事本无需皇帝亲自过问,但裴浚就坐在上首旁听,白皙的手指轻轻按在眉心,双目微阖,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神色,叫人摸不清他的底细。 柳海一一布置下来,轮到凤宁时,柳海问道, “节庆钱都备好了?” 凤宁侧出一步,颔首行礼,“已准备妥当。” “名剌核对过?金额可不能有错。” 凤宁又回,“我与梁姐姐核对了两遍,应当不会出错。” “应当不会出错是什么意思?”一道冰冷的嗓音压了下来。 裴浚突然睁开眼,眼神带着锐气,“你对自个儿经手的事尚无把握,你来朕跟前回什么话?” 凤宁喉咙堵了堵,垂下眸一字一句回,“就是绝不会出错的意思。” 语气梗梗的,还在跟他犟。 裴浚眼一阖不再说话。 柳海看着暗中较劲的二人,默默掐了一把汗,继续又问,“那凤姑娘出宫过年吗?” 凤宁微微错愕,下意识看了一眼裴浚,迟疑着回道,“我会出宫。” 裴浚听到这四字,唇角极轻地掀了掀。 如果他没记错,上一回缠绵时,她明明告诉他,会留在宫里过年。 柳海果然露出遗憾,“还以为凤姑娘不出宫,最后给姑娘们发放赏钱的事就交给你呢。” 凤宁下意识要应下,终究是忍了忍没吭声。 梁冰见状接过话,“那还是由臣女经手吧。” 回到西围房,凤宁有些撑不住了,十六岁的女孩儿,顾念这个,顾念那个,一腔委屈咽不下吐不出,就这么把自己呕出了病,前两日往番经厂跑得太勤,帮着工匠们把赏钱发下去,吹了几口凉风,今日晨起额头有些发烫。 好在不是很严重,凤宁勉强撑住,午膳过后迷迷糊糊裹着被褥在值房睡下了。 值房人来人往,见凤宁睡得踏实,也无人在意。 偷偷喝了几口姜茶,略略发了汗,人好受一些,夜里照旧帮着章佩佩去交泰殿布置明日午宴。 忙到深夜,章佩佩自个儿嘴里起了火泡,疼得直哎哟,见凤宁面色略有些发白,权当跟她一般累坏了。 “明个儿我送你回府。” 凤宁直道不用,“我跟玉苏姐姐回去。” 到了玉苏这儿,她又笑说,“我要跟佩佩姐去前朝市买些绢花。” 杨玉苏在后宫准备除夕夜给宫女们发放的新裳,章佩佩在前朝忙午宴,二人没有机会打照面,被凤宁骗了个正着。 两厢都以为凤宁有着落就不费心了。 除夕午宴一结束,杨玉苏这边先出宫,章佩佩早早吩咐宫人将衣裳什物捎去了慈宁宫,夜里说是在慈宁宫守夜,太后却晓得她一片孝心,拒绝道,“你一年到头都在陪哀家,过年无论如何要回章家。” 章佩佩也嫌宫里规矩多,就不推辞,打西华门回去了。 凤宁等着人走干净,回到延禧宫梢间,寻来过去章佩佩留下的清热解毒丸,兑了些水服下去,顾不上吩咐宫人给她留膳,一股脑往塌上一躺,浑浑噩噩睡下了。 好在延禧宫的掌事嬷嬷循例查房,瞧见梢间被窝里鼓囊囊的,凑近一瞧,只见凤宁睡得正昏沉,小脸一片不正常的潮红,明显是着了病,唬得跟什么似的, “姑娘,您没回去?” 慌忙吩咐小宫女打水伺候她,自个儿急着去养心殿报讯。 柳海夜夜送燕窝粥过来通过谁?可不就是这位延禧宫掌事嬷嬷么。 凤姑娘在养心殿那位心里的分量,嬷嬷还是有数的。 奔至养心殿,说是皇帝去慈宁宫陪太后守夜去了,转而又往慈宁宫跑。 可巧上了廊子,遇见外出的韩玉,一把拽住他,“韩公公,快些去告诉掌印,凤姑娘病糊涂了,如今人还在延禧宫没回去呢。” 韩玉脸色一变,转身进了慈宁宫,里头太后正与裴浚围炉夜话,夜空时不时绽放些许烟花,太后想起先帝在世的日子,心生怅惘,裴浚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偶尔附和几句,偶尔闷声不语。 柳海正在奉茶,瞥见韩玉躲在琉璃窗外急使眼色,心知出了事,悄悄掀帘出来,听了韩玉几句耳语,直道糟糕,回过眸来,快速踱至裴浚身侧,附耳低禀,“陛下,凤姑娘病重。” 裴浚猛地抬起眼,一股阴霾从心头一闪而过,他几乎是拔身而起,速度之快令身侧的太后都吓了一跳。 “皇帝这是怎么了?” 裴浚神色依然是镇静的,唇角甚至还挂着笑意,“时辰不早,皇伯母早些歇着,朕再去崇敬殿探望姨母。” 太后原打算趁着今夜机会,提一提立后的事,听了这话面露不快, “隆安太妃虽是你姨母,可你是天子,哪有天子大除夕去臣下殿中的道理,不如派人将隆安太妃请来慈宁宫吧。” 裴浚面不改色,“好,朕亲自去接。” 太后给噎住了。 知他是铁了心要走,太后脸色越发难看,大除夕跟皇帝闹不愉快,会惊动内阁,太后终究无法,沉着脸起身往内殿踱去。 裴浚对着她背影施了一礼,转身撩袍快步踏出慈宁宫,慈宁宫往西过隆宗门和内左门方到东六宫,平日这两座宫门是不开的,裴浚亲临自是畅通无阻,一面脚底生风,一面神色阴沉问柳海,“请太医了吗?” 柳海小跑方能跟上他的步伐,“已经吩咐人用小轿抬着老太医去延禧宫。” 裴浚不说话了,就这么马不停蹄赶到延禧门前,乍然抬眸看了一眼延禧宫三字,裴浚略略敛了敛神。 李凤宁在延禧宫住了有大半年,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过来探望她。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他八百年头一遭为李凤宁低头。 顾不上多想,裴浚掀起蔽膝大步踏入。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晚一点 第 35 章【VIP】 热气一层夹着一层,像要将她给蒸熟了,凤宁忍不住掀开被褥,往外探一探脑,就这么磕到了一处温凉之处,如久旱逢甘霖,她迫不及待将脸凑过去,那一丝冰冰凉凉的气息实在是舒适,凤宁跟个孩童一般忍不住双手往前一搂,就这么盘上了。 裴浚看着她娇憨的模样,心里软得不可思议。 那脸蛋贴着他手背,跟个火炉似的,可见烧得厉害,裴浚立即回眸愁一眼身侧的人,柳海端着汤水,朝前摆手示意太医上前把脉。 太医朝皇帝拱了拱手,医箱搁一侧,在矮杌子上坐了下来。 想去把脉,可那双柳条般的手臂缠上了皇帝的胳膊。 裴浚只得亲自动手,费了好大功夫将那只手腕给掰下来,凤宁委屈极了,红润饱满的嘴儿翘得老高,眉心也细细蹙着,如一抹愁烟,那模样儿水灵又可爱,裴浚看着心里顿生几分懊悔。 那日若不是在气头上,也不至于说那些话呕她,结果伤了她的心他自个儿也不好过。 太医把过脉,断定是伤寒之症,立即去一侧开方子熬药。 柳海将汤水搁下,亲自跟出去打点,门帘搁下,只剩裴浚坐在塌上,任由凤宁抱着他的手臂。 凤宁抱着抱着,觉出那玩意儿也渐渐热了,顿生嫌弃,一把扔开,倒头往里一栽,这下可好,额尖撞在墙壁吃痛一声,登时捂着额醒了过来。 她慢吞吞坐起身,茫然四望,模模糊糊看到一张熟悉的俊脸,高挺的鼻梁,清隽的眉目,深黯的瞳仁合着闲适的表情, 像是山巅只凭人仰望的雪,不是裴浚又是谁? 还当自己在做梦,又认真瞥了一眼。 潮红的面颊凑过来,一双含情目直勾勾盯着他,好像他是什么稀奇怪物,裴浚眉棱微挑,待要抬手去拎她,凤宁猛然醒神意识到不是梦,立即往后瑟缩了下身,连着被褥也往膝盖一遮,明显与他隔开距离。 “陛下怎么来了?”嗓音防备又冷淡。 与方才娇憨依赖的模样形成鲜明对比,裴浚心里不是滋味,冷冷掀唇道, “朕若不来,你在这儿出了什么事,外头岂不传朕苛待宫人?” 这话说的,他像是个在乎旁人眼神的人么? 凤宁也是会怄人的,“臣女真出了什么事,也不打紧,陛下还缺女官么?不是马上又有五人进宫,回头补上缺便是了。” 裴浚硬是给她气笑了,“你想出事,还要问朕答不答应?嘴皮子这般利索,看来病得不严重,爬起来给朕干活去。” 凤宁委屈地往角落里一缩。 恰在这时,一束烟花自夜空绽开,五颜六色的花束漫天洒落,紧接着便是一阵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属于除夕的热闹,很好冲淡了厢房里的火药味。 裴浚决定不跟病人一般见识,看了一眼预先备好的退热汤药,抬手递给凤宁, “喝药。” 凤宁也不会跟自己身子过不去,接过便咕咚咕咚喝了。 喝完才发觉身上只穿了一身中单,略略不大好意思,连忙裹紧了被褥,裴浚又给气上了, “太医说你身上发着高热,不宜盖被褥,还不快掀开。” 凤宁眼神乌溜溜往他瞥,死死捂住被子,“御前失仪,不大好.” 裴浚哪能没看穿她的心思,“朕哪儿没瞧过?” 凤宁耳根一瞬红得发烫,急得又坐直身,“陛下.”小声反抗。 裴浚见她炸了毛,心情终于舒坦了。 那日的话犹然在耳,凤宁觉得不能就这么原谅他,将小脸埋在膝盖就不吱声。 裴浚也拉不下面子,他人都到这儿了,就是给李凤宁最大的脸面,让他再哄她他做不到。 他这一生没有哄这个字眼。 两个人僵持着不说话。 幸在那碗退热的汤药很快管用,凤宁略略起了汗意,混沌的脑子也舒坦不少,她急需擦汗的干帕子,“玲儿呢?” 玲儿是平日伺候她和杨玉苏的小宫女。 裴浚在这里,不会准许其他宫女进屋。 “你要做什么?” 凤宁不大自在地望着他,“陛下,臣女身上冒了汗,想寻帕子擦汗。” “自个儿下来寻。”他动了动尊贵的龙脚,将她那双绣花鞋给拨至脚踏边。 凤宁不知想起什么,嗫着嘴道, “臣女脚不好,踏不了两只船。” 一股无声的弦就这么悄然而断。 两个人的呼吸都停滞了那么一会会。 裴浚双眸擒着懒淡的笑意,斜睨着她,“朕堂堂天子,眼下只你一个女人, 你呢,一边拒绝朕的位分,一边定亲信物还在旁的男人手里,李凤宁到底谁在吃亏?” 他想起这桩事还有气,若是她父亲不将她送入皇宫,她是不是给韩子陵做世子夫人去了? 凤宁愣是被他怼的没话回了。 可怜的女孩儿眨巴眨眼,被他绕进去了,还真有几分理亏。 裴浚看着她吃了个哑巴亏,心里又觉好笑,片刻,笑意收敛,从袖下掏出一物,搁在掌心递给她。 凤宁目光落在那枚玉佩,眼睫轻轻眨了眨。 这是一块镂空雕凤的圆环玉佩,玉质油润微带翠青色,明显已有好些年份,八年了,凤宁已有八年没瞧见它,这是她母亲留给她最重要的遗物。 她绞尽脑汁拿不到的玉佩,他轻而易举便送到她手里,凤宁柔柔望着他,心里一时五味陈杂,积压许久的情绪如出闸的水宣泄而出,她抱着玉佩嚎啕大哭,或是惋惜母亲不该用命去换一门无疾而终的婚事,或是痛恨亲生父亲算计她来毫不留情,或许更是委屈裴浚冤枉她。 单薄的双肩起伏不止。 如果这个时候他抱抱她该多好。 裴浚狭目半眯,深深看着她,他习惯用自己的方式来抚慰,他将李凤宁搂过来按在怀里,猛然低头吻过去。 熟悉又强烈的气息包裹住她,很快舌尖被他攫取,是极为强势凶悍的一个吻,好似要将沉埋在她心里那些阴霾给扫除而出。 凤宁凭着本能将唇贴得更近,唇齿交缠,撕扯般的吮吸, 汗密密麻麻从脑门炸开,她竟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快意。 身子早软成一团水,肌骨任由他牢牢钳制着,她几乎挂在他身上毫无招架之力。 汗出了一身又一身,闷在身子里那股热劲也随之卸下,灵台清明了,意识到二人在做什么,凤宁用力推开他,气息绵绵,“陛下,我惹了风寒呢,可别过了病气给您。” 裴浚浑不在意,重新将人捞过来,舌尖一探将那雪白的耳珠勾入,“朕是天子,百无禁忌。” 凤宁直打哆嗦。 她袅袅软软在他唇边喘着气,温热的气息扫过他鼻尖,滋生一股绵密的痒,直窜下腹,裴浚担心继续下去收不了场,深吸一口气,终于舍得将她放开,唤来小宫人伺候她去梳洗。 紫禁城四周燃起了烟花炮竹,灯市人声鼎沸,遥遥的连延禧宫也添了几分喜庆。 凤宁擦了身子换了干净的衣裳出来,整个人神清气爽,裴浚换在圈椅里坐着,姿态没怎么变,骨节匀称的手往桌案指了指,桌案上摆着给凤宁的晚膳,刚熬好的药,以及一个大大的封红。 自母亲去世后,凤宁再也没收过压岁钱,看着那个封红,鼻尖微微发酸。 轻轻往那个男人瞥了一眼,他正扶盏喝茶,姿态矜贵,眸底浮现那一抹若有若无的亮光,足以融化窗外的坚冰。 这一夜阖城焰火四绽,炮竹声一直绵延至天明。 延禧宫是安静的,裴浚坐在炕床上查阅各地邸报,凤宁歪在他对面的引枕看烟花。即便这一年有诸多坎坷波折, 所幸她遇见了几位好姑娘,在这万家团圆的日子,她身边有喜欢的人作陪。 这就足够。 “陛下,谢谢您。” 她扬了扬挂在脖颈上的玉佩,眼底是绵绵的星光。 至于位分的事,二人默契地谁也没提。 于裴浚而言,天子口谕便是圣旨,一开口便没了回旋的余地,除非有了孩子,除非李凤宁主动请旨。 而凤宁对位分已没了执念,她更喜欢眼下御前女官的身份。 子时钟声敲响,凤宁跪在窗边朝着窗外漫天的烟火祈祷。 新的一年,她祈盼刊印顺利,祈盼先生老寒腿转好,祈盼佩佩与玉苏平安喜乐,祈盼裴浚能对她温柔一些。 凤宁扭过头,望着聚精会神批改折子的皇帝, “陛下,您新年可有什么心愿?” 裴浚停下看了她一眼,那双玲珑的水杏眼眼尾往上一挑,勾出几分狐狸般狡黠的韵味,是纯真与妩媚最好的结合,他语气淡淡,带着几分轻嘲, “你别气朕就成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么么 第 36 章【VIP】 凤宁这个年过得前所未有自在舒适。 裴浚好吃好喝照料她,一应吃食都是养心殿御膳厨送来的,大年初一裴浚去奉天殿接受百官朝贺,傍晚总要来到延禧宫陪她用晚膳,看着她喝了药躺下方离开。 初三这日凤宁月事又来了,退热之后又起咳嗽之症,小日子又撞在一块,可把她折腾去半条命,裴浚坐在塌前看着瘦了一圈的她,眉峰皱起。 “十六开衙复印后,你搬去养心殿住。” 凤宁目色腾得一下僵住,呐声问他,“为什么?” 裴浚睨着她,“还能为什么?往后每日晨起跟朕习武,你这身子骨再不历练,便要垮了去。” 凤宁闻言十分犯愁,眼巴巴道,“陛下,臣女还是不要了吧,您日理万机” 裴浚一个眼风扫过去,凤宁顿时不吱声了,她拽着被子,小声问,“那臣女住哪?” 裴浚不假思索道,“西围房梢间收拾一间厢房给你。” 凤宁拥着被褥垂眸哦了一声,也对,不住西围房还能住哪。 养心殿不是她能夜宿的地儿。 经历了这么多,凤宁现在也学聪明了,于是又笑吟吟问他,“那延禧宫这间屋子还能给臣女留着么?” 她现在学会给自己留退路。 伴君如伴虎,哪日裴浚不高兴赶她走呢,她能去哪儿?好歹有个地儿,回头也不至于难堪。 裴浚闻言抬眼朝她看来。 他惯来敏锐,几乎要洞穿李凤宁的心思。凤宁迎上他清冷的视线, 不由得犯怵,立即补充了一句,“陛下,玉苏为了我入宫做女官,我不想扔下她一人。” 这个理由勉强糊弄得过去。 裴浚虽然没说什么,可心里莫名有些不舒服。 正月初八,凤宁小日子结束,风寒也基本痊愈,太医嘱咐她多歇几日不要出门见风,凤宁给卷卷洗了澡,抱着它在床榻玩,思索一番将卷卷带去养心殿的可能,最终放弃,只能先拜托杨玉苏帮她看顾,每日回来探望它便是了。 十四这一日傍晚,凤宁收拾自己的行装搬进了养心殿西围房,柳海将梢间单独收拾干净给凤宁,梢间后面连着净室,又用格栅隔出一间小碧纱橱给她搁放衣物,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凤宁也很满意了。 正月十五,裴浚要在交泰殿宴请皇亲,接见外臣,问李凤宁要不要陪他,凤宁笑盈盈摇头,“陛下,臣女约了佩佩姐和玉苏姐,要去城隍庙逛花灯呢。” 不过是十几岁的女孩儿,爱玩也是情理当中,裴浚摇摇头,吩咐柳海安排人跟着她。 凤宁见裴浚心无旁骛继续看折子,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裴浚今年也不过二十,旁的世家子弟尚在学堂读书,走马观灯,笑游长街,他脊梁上却背负着整个大晋,凤宁侍奉裴浚这么久,从未见他动过花天酒地的心思,哪怕于女色一途,他也并非夜夜笙箫。 他虽然称不上一位好的伴侣,却绝对是最出色的国君。 国君也是人哪,也只是不及弱冠的少年。凤宁大着胆子往他跟前一凑, “陛下,要不您今晚给自个儿歇个假,出宫看看花灯如何?” 她不敢想象,若是他愿意陪着她出宫游玩,那会是怎么一场人间喜乐。 裴浚抬起眸来,没好气道,“李凤宁,你一肚子吃喝玩乐的主意,当朕跟你一样?” 凤宁立即站直身子,小嘴轻撇不吱声了。 大约是看着那张雪白的小脸十分可怜,好歹是他女人,他得罩着,裴浚环顾四望,招来韩玉,“去取些银子来。” 片刻,韩玉取来大小面额不等的银票,林林总总十几张,约莫有几百两。 裴浚姿态慵矜,手中执着朱笔往那叠银票抬了抬眼, “拿去顽耍。” 很干脆的语气。 凤宁捧着一叠银票哭笑不得。 上回除夕他给的封红足足有一千两银票,她都舍不得花呢,今个儿又给了这么多。 她就这么没出息地被一摞银票给打发了。 凤宁早早来到东华门等杨玉苏,依照约定的时辰杨玉苏赶到宫门口,瞥见凤宁抱着个小包袱,气不打一处来,三步奔过去,扶着腰就开骂, “李凤宁,你好样的,你敢耍我!” 除夕那夜杨玉苏回到家里,夜里遣人给凤宁送果酿,得知李凤宁压根没出宫,差点给气哭了,大年初三,她陪着母亲进宫给太后请安,打听一遭,得知李凤宁着了风寒,独自躲在延禧宫养病,心疼不已,当时为规矩所束,不能去延禧宫探望,心中一直挂念。从除夕夜那口气一直憋到今日,她要跟李凤宁好好算账。 哪知那美美的人儿,乖巧地给她做了个万福,甜甜唤了一句,“玉苏姐姐新年安好,凤宁祝姐姐身体康泰,事事如意。” 得,没脾气了。 舍不得骂她,一把将人往马车里塞,将特意给她留的瓜果摆出来,就在这时,一只雪白的圆球从凤宁兜里窜出,闻着果香的味就一头栽了进去。 杨玉苏看着软乎乎的卷卷,大喜过望,“你把卷卷给捎出来了?” 凤宁笑,“是呢,我不在延禧宫,没有人陪它,便捎它出来见见市面。” 二人一猫吃着果儿唠嗑着,高高兴兴往城隍庙去。 城隍庙在城西曲子胡同附近,挨着惜薪司厂和柴炭厂,这里比起前朝市与东华门的西市不同,许多域外胡人聚集在此开铺卖货,有碧眼胡商,还有漂洋番客,个个操着一口并不熟练的中原话,腰才万贯,列肆高谈,也是城隍庙一道别样的风景。 沿途商贩摊铺排列如星。 人这一生都在治愈幼时的缺失,凤宁亦是如此,看着糖葫芦小摊就走不动路,少时每每姐姐游逛回来,便穿着喜庆的小红裙,手里扬着好几个冰糖葫芦,在她面前炫耀,却是一个都不舍得分给她,小小的凤宁抱膝坐在台阶下,逼着自己挪开眼。 现如今她有了俸禄,喜欢吃什么就买什么。 裴浚给她的封红与银票,她单独用一个匣子装起来锁在西围房梢间,她还是习惯花自己的钱。凤宁左手搂着卷卷,右手抱着个糖葫芦,喜笑颜开往红鹤楼去。 章佩佩在红鹤楼置办了一桌席面,选的是二楼临窗的雅间,凤宁二人进去时,她连酒都斟好了。 “快来快来,新鲜的蒸海虾,刚出炉呢,赶紧来尝鲜。” 杨玉苏一把松开凤宁,闻着味坐在章佩佩对面,拾起筷子接过章佩佩递来的大虾脚,凤宁这厢先净手,顺带湿了帕子递给杨玉苏,往二人当中落座, “佩佩姐,我风寒初愈,就不吃龙虾了,我吃块粉蒸排骨。” 章佩佩立即悬了心,“你生病啦?好全了没?” 凤宁还没搭话,杨玉苏替她回了,“你就别操心了,人家圣上亲自看顾,没好全能让她出宫?” 凤宁不喜杨玉苏当着章佩佩的面说这样的话,一张俏脸羞得都要哭了。 章佩佩哈哈一笑,捏了捏凤宁的鼻头,“别不好意思,他能疼你意味着他有眼光。” “若是疼别的狐媚子,我就要气大发了。” 凤宁窘得满脸发烫,“佩佩姐。” 章佩佩叹了一声,夹起一块藕夹递到她碗里,“哎,我算是参透了,陛下呀其实是个明白人,越打他主意的他越看不上,就喜欢你这样心无城府天真烂漫的姑娘。” 凤宁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拾起筷箸给她夹了一块葱香蛋饼,“咱们今日逛花灯,不提陛下。” 章佩佩嗔了她一眼,一面吃蛋饼一面道,“凤宁,待会你陪我去几家胡商铺子,你会胡语,帮我盯着些,以防他们下套儿算计我。” 酒席过半,门忽然被侍女推开,外头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 “佩佩,燕承过来了,想给你敬酒祝个新禧。” 是章云璧的声音。 章佩佩为难地看了一眼杨玉苏,低声解释, “我不知道我哥跟燕承在一处,定是他打听了我的行踪,跟燕承通风报信。” 杨玉苏忽然笑了一声,大喇喇站起身,“见就见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章佩佩示意下,侍女将屏风往两侧推开,两位丰神俊朗的男子一前一后跨步进来。 燕承一眼就看到了杨玉苏,杨玉苏倒是一派云淡风轻朝他行礼,“燕世子好。” 燕承先与章佩佩和凤宁作了一揖,再往杨玉苏回礼,“玉苏妹妹,再过半月我便要去西关,今日特来向你辞别。” 杨玉苏袖下的手微微颤了颤,面上却挂着笑,“是吗?还预祝世子旗开得胜,载誉归来。” 燕承喉结微滚,眼神灼灼盯着她没有说话。 章云璧这厢却是一眼看到了凤宁。 凤宁今日穿着一身水红色的对襟长褙,外罩粉红镶兔毛披风,合着那张瑰艳的小脸如同瑶池的玉人一般,章云璧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姑娘,不仅好看,她身上有一股独特的气质,干干净净,不染尘埃。 两厢见过礼,章云璧吩咐章佩佩,“我去前面灯海给你们占位置,你们迟一些时候来。” 二人不宜久留,相继退出雅间。 待门阖上,杨玉苏情绪果然低落不少,章佩佩宽慰她道, “别急,总有柳暗花明的时候。” 杨玉苏头一回正视与燕承的感情,望着窗外流光溢彩,怅然失神道, “佩佩,换做你,你会等他吗?” 燕承离京便是为了反抗家族联姻,他想自立门户,做主自个儿的婚事。 章佩佩筷子一顿,“你要听真话吗?” 杨玉苏点头。 章佩佩认真道,“换我,我会等,世间好男儿少,能遇到一个喜欢的很不容易,他愿意为你拼,你为什么不愿意为他等一等呢。” 杨玉苏又看向凤宁,“宁宁你呢。” 凤宁咧嘴一笑,眉梢也飞扬了,“若世间有男子这般追求我,海枯石烂我都等。” 杨玉苏没说话,拽着酒盏猛喝了一口。 凤宁知道她这是下定了决心,握了握她潮热的手背,“玉苏,被爱是一种幸运。” 凤宁这样说,眼底的星光潋滟又黯然。 天色彻底暗下后,整座城隍庙像是苏醒的夜明珠,原先布置在檐角两侧的灯架均被点燃了,一大片大片的灯芒汹涌而来,场面蔚为壮观。 章家一伙侍卫与婆子将三位姑娘簇拥在正中,一行人不紧不慢往灯海的方向去。 有打探消息的侍女折回来禀报章佩佩, “大小姐,今个儿可稀奇了,城南侯府的小公子在前面摆了个灯阵,说是若有人破了他的灯阵,便把那些灯全部送给对方。” 章佩佩唇角一嗤,“谁稀罕他那些破灯。” 话虽这么说,章佩佩还是往那边赶。 凤宁拉着杨玉苏问,“城南侯府的小公子是何人?” 城南候这个人凤宁知道,她在御书房帮忙整理文书时,晓得有这么一号人物,是大晋最负盛名的军师,有运筹千里之能,可惜有一年出征,敌营冒着牺牲三千人的代价,换了城南候一只腿,如今这位城南候便闲赋在家荣养。 杨玉苏回她道,“城南候有两个儿子,长子温润敦厚,在京城甚有贤名,如今是翰林院的庶吉士,听闻很得圣上看重,至于小儿子,坊间传他不学无术游手好闲,可他这人实则有其父之风,颇擅机关技巧诡谲卦阵,除了身子不大好,其实是个风流毓秀的妙人。” 片刻,凤宁随着人群赶到灯阵,才知道为何杨玉苏称小公子为妙人。 那少年穿着一身白衫,手执羽扇,吊儿郎当坐在灯阵正中的台面,模样极为俊俏,比之裴浚逊色不了多少,就是多了几分阴柔之气。 城南小公子也是花名在外的人物,今日灯阵一摆,围观者不乏妙龄少女,大家纷纷怂恿家里的弟兄跃跃欲试,扬言要拿下这片灯海。 只是章佩佩一来,围观者不得不为她让开一片道,她是宫里长大的,其气派与公主无二,更是满京城看好的皇后人选之一。 姑娘们平日相见也能姐姐妹妹套套近乎,到了章佩佩这里,众姑娘习惯敬她一句“大小姐。”“大小姐今个儿来了, 是不是得亲自上阵破了小公子这个灯阵。” 章佩佩不屑地睨了程小公子一眼,“我要这些破灯作甚,我家里的灯都摆不下呢。” 程小公子不干了,懒洋洋从台樨上站起,遥遥指了指章佩佩, “章大小姐,前年太后寿宴,在御花园玩叶子牌,你输给我了,当时你怎么说来着,有朝一日一定叫我折戟,呐,今日机会来了,你有本事破了我的阵法,我跟着你姓。” 章佩佩气血直往脑门涌,“让你姓章岂不是便宜了你,有本事你跟我们家卷卷姓。” “卷卷是谁?” “呐,延禧宫的猫。”她往凤宁手里一指。 卷卷很给面子地翘翘尾巴,长长的雪尾突然往夜空一展,姿态嚣张又曼妙,很给凤宁和章佩佩长脸。 章佩佩朝它竖个拇指,“没白疼你。” 程小公子险些给气吐血,“来来来,你来破,只要你破了阵,我程姓抠掉都成。” 章佩佩扶着腰,摆摆手示意大家退开,她好解灯谜破灯阵。 章云璧在一旁直摇头,偏过头却见凤宁弯下腰正在观详一盏花灯。 那是一盏猫头灯,模样如同猫头鹰般凶狠彪悍,身上纹路纵横,灯芒若隐若现。 卷卷明显被之吸引,凤宁问它,“卷卷,漂亮吗?好看吗?” 卷卷朝灯面呜咽:想要。 凤宁笑,“那咱们就给佩佩姐加油助威,让她一举破阵。” 卷卷还在呜咽,凤宁又哄,“那姐姐回头给你买一个。” 太温柔了。 章云璧这样想。 凤宁起身忽然不见杨玉苏踪影,四下张望,瞧见杨玉苏立在一艘兰舟前,此地比邻漕河,不少小商小贩或寻常百姓,赶着一楫长舟叠叠簇在一处,兜售鱼鲜花果一类。 杨玉苏相中一篮春梅,正与卖家讨价还价。 凤宁打算过去寻她,忽然发现一人长身玉立,侯在杨玉苏三步远的位置,他双手负后,手里拎着一盏花灯。 一盏别具一格的兔子灯。 凤宁笑了笑便没过去打搅。 她抱着卷卷来到兰舟对面一家铺子,这家铺子门前摆了两排灯架,其中一排灯架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素纱灯,灯面是缎面丝绸所制,绘着写意山水画,留白一处配一首唐诗宋词,风雅有趣,凤宁打算掏银子买下一盏。 碎银子都拿出来了,凤宁忽然想起什么,又重新拿出香囊,从里面取出一张二十面额的银票,这是方才从裴浚那叠银票里特意抽出来的一张,她拿着银票买下两盏灯。 一盏“西出阳关”送给自己,权当是元宵节他送与她的。 一盏“桃花依旧”给他,当做谢礼。 赠给裴浚这盏灯是凤宁花了些心思挑选的,画面上勾勒着一栩栩如生的少妇,少妇正在园子里采花,芝兰玉树的丈夫立在她身后,抬手替她撷取粘在她发髻的落英,少妇回眸,夫妻二人两两深望,好似神仙眷侣。 凤宁很喜欢,也很艳羡。不一会,前方灯海传来一阵山呼海啸。凤宁回眸,只见煌煌灯火中,章佩佩立在台樨上高兴地朝她挥手, “凤宁,你看,我已帮你破开了机括,这里有灯架,可通往河面的灯海,你不是喜欢逛花灯嘛,快些去呀。” 凤宁循声望去,只见原先程小公子摆下的灯阵已经撤下,无数灯架汇聚成一座竹桥,延伸至水面。 欸乃一声的长篙撑开,十几艘画舫联袂而来,各式各样巨大的花灯仿若一幅浩瀚长卷,徐徐在人前绽开。 凤宁这一刻,脑海突然划过无数灯光剑影,有那么一瞬,她突然舍不得过去,有生之年,若是裴浚能陪她逛一场灯海该多好,牵着她的手,游走在这片人海潮潮的烟火中。 她想把第一次留给他。 可转念一想,不,不要等,想去就去,哪怕一个人。 也许那个喜欢的人永远不会来,而她却不能丧失了说走就走的勇气。 凤宁抱着卷卷,兴高采烈地朝章佩佩的方向奔去,迎向那片色彩斑斓。 这一夜实在过得荒唐,后来凤宁在一盏莲花灯内,与章佩佩划拳喝酒,人怎么睡着的都不知,醒来时已在回宫的马车里。 天光大亮,朝霞漫天。 马车轧着青石砖般徐徐驶向皇宫。 章佩佩将软塌让给她睡,自个儿坐在下首的锦杌,瞧见她醒来,往小案指了指,“蜂蜜醒神汤,再喝一口,今日御前女官正式当值,可不能出岔子。”凤宁深吸一口气, 净了脸面喝过汤,瞥见章佩佩正在拾掇一盏十分精致的六面羊角宫灯, “姐姐要将这花灯捎去宫里?” 章佩佩捋了捋缀着的流苏,“可不是,这是我给陛下捎的。” 凤宁这才想起自个儿买的两盏花灯,“姐姐,我也买了两盏花灯,您瞧见了吗?” 章佩佩往车壁下方的角落指了指,“呐,在这呢。” 用两块棉布套着,章佩佩没瞧见模样。 凤宁松了一口气。 待赶到养心殿,皇帝已去文华殿视朝,女官们聚在西围房,忙着赠送节礼给御前各位领班掌事,看得出来新的一年,大家风华正茂,精气十足。 章佩佩带着凤宁进了西围房廊子,见里里外外聚了不少人,便知自个儿来晚了,先是一番告罪,又托韩玉帮她将花灯搁去御书房给皇帝,自个儿先溜了, “趁着陛下还没回来,我先回延禧宫换了个衣裳。” 章佩佩一走,凤宁也回了自己的梢间。 她与皇帝那档子事,大家已是看破不说破,杨婉和梁冰知道她住梢间也不觉意外。 不一会,凤宁换了官服出来,先给两位姐姐道了安,便去了养心殿西阁。 进去才知,原来每一位意在留宫的女官都给皇帝送了花灯,杨婉亲手画了一幅“江山如画”作灯面,无论用料画工无不精巧。章佩佩的花灯格外奢华,珠玉作饰,绿松镶嵌,就连用作流苏的珍珠也是精挑细选的海货,十几盏宫灯摆在一处,就属凤宁的最为寒碜。 未时正, 裴浚与大臣用完午膳回养心殿歇息,韩玉便将姑娘们所献花灯一一摆在御前, 裴浚用完膳不久,正在窗前踱步,慢悠悠扫了一眼,各人名讳均在灯面写着,一眼扫过去便知是何人所献,唯独最后一盏花灯,无名无姓,只有一首“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诗,其余女官名讳从脑中一一划过,剩下这盏是谁的一目了然。 裴浚将这盏灯拾起。 杨婉如今学聪明了,不整些有的没的,一心一意当好臣属,画的一幅江山千里图也很合时宜。裴浚现在挑不出她的毛病。 论理他该喜欢,可事实是,他内心毫无波动。 过去他总总以为他喜欢安分守己的姑娘,老老实实当差什么都别想,别想着揣度皇帝心思。 而如今看着李凤宁挑选的宫灯,瞧,心思都在灯面上写着呢,想与他琴瑟和鸣。 她一点都不安分,可又如何,他就偏宠她。 “其余的挂去御花园的万春亭,供姑娘们欣赏。” 唯独将李凤宁这盏素纱画灯,带去了内殿。 作者有话要说 第 37 章【VIP】 申时正,十八名女官悉数来到养心殿听差,说是听差实则是新来的女官露个面,给皇帝磕个头罢了。 裴浚尚在内殿未起,新来的姑娘均侯在玉影壁外。 杨玉苏第一次过来养心殿,好奇地进了凤宁的值房,二人闲逛片刻出来,就看到杨婉与一气质格外出众的女子说话。 那位姑娘与杨婉穿着同样品阶的官服,可容色更为出众,眉眼也十分雍容大气,杨玉苏看在眼里第一感觉是,杨婉来了位旗鼓相当的对手。 可两位姑娘相谈甚欢,没有半点生分的意思。 杨玉苏问凤宁,“你可知她是谁?” 凤宁摇头表示不知,这时章佩佩打值房推门而开,一眼看到玉影壁外两道身影,啧了一声,“咦,她怎么来了?” 凤宁二人齐齐回眸,“佩佩姐认识?” 章佩佩还真吃了一惊,愣是往台前走了两步,细看两眼确认是心中那人,扭过头来惊异地盯着杨玉苏, “她是燕承的表妹,琅琊王氏的大小姐王淑玉。” 杨玉苏呆住了,脑海一片空白。 凤宁略略回过味来,问佩佩,“便是原要定给燕公子的那位王姑娘?” 章佩佩愣愣颔首,“没错,就是她。” 凤宁惊喜地扭过头来,摇着杨玉苏的胳膊,“玉苏,你听见没有,她入了宫可就不会再嫁燕承了,你们俩这叫什么,这叫柳暗花明!” 杨玉苏待要回她,望见王淑玉往这边来了,登时收住话头。王淑玉生得面如满月, 色若春花,笑起来一双凤眸波光流转,很给人好感,她与杨婉一般端庄,却比杨婉少了一分离人的清冷。 她径直往杨玉苏跟前来,朝她欠身施礼, “你便是玉苏妹妹吧?” 杨玉苏也很大方地回她一礼,“王姑娘好。” 王淑玉望着她笑了笑,“玉苏妹妹,我早先见过你,也时常听表兄提起你。” 杨玉苏哂笑一声。 王淑玉往前一步拉住她,语重心长道,“我早知表兄属意于你,我也无意横插一脚,棒打鸳鸯,无奈家里人做逼,我与表兄商议,他西出阳关,而我转投入宫,断了他们的念想。” “实话告诉你,我爹娘得知我要入宫,还十分高兴呢,玉苏,你且等一等,他会回来娶你的。” 杨玉苏眼眶酸胀,心里被诸多情绪翻涌,一时说不上话来。 “谢谢你,谢谢你的成全。” 王淑玉很大方一笑,“我不是成全你,我是成全我自己,我于年前入宫拜见太后,见过陛下一面,陛下龙章凤姿,谈吐不凡,是我心目中最伟岸的男子,我愿意侍奉陛下。” 随后她笑眼一歪,与身侧的杨婉和其他女官道,“往后便与诸位一道做姐妹啦。” 章佩佩立在廊柱一侧,神情颇为复杂, “她成全了玉苏是好事,可也成了咱们的劲敌。” 凤宁微微一愣,回想裴浚那十六字真言,所以这便是裴浚喜欢的那种女孩? 裴浚喜不喜欢不重要,但章佩佩很伤脑筋。又来了一个皇后竞争人选。 王淑玉,出身累世名门琅琊王氏,父亲乃吏部侍郎,前段时日刚入阁,外祖父时任南都礼部尚书,是整个大晋儒林中被誉为泰山北斗的人物,可以说王淑玉的出身犹在她与杨婉之上。 更重要的是,王家一心一意效忠君上,既不像杨元正把控内阁威胁皇权,也不像她姑母捏着玉玺以作筹码,她甚至怀疑裴浚选这么个人入宫,就是径直给自己选了位皇后。 凤宁瞥见章佩佩神色前所未有凝重,便知这个王淑玉来头不简单。 来头不简单又如何? 与她有关系吗? 没有,那个位置从来与她都无关。 凤宁转身进了值房,梁冰依旧在拨算珠,凤宁挪着锦杌坐在她对面,替她斟了一杯茶, “外头来了几位新的女官,姐姐怎么不去打个招呼?” 梁冰满脸不在意,“不打招呼又如何?难道她们就不认识我了?” 如今别说宫内,便是外朝均知裴浚有一位女计相,那便是梁冰。 内库有了梁冰,去年收支一改先帝朝亏损状态,出现盈利。 梁冰就是这么霸气。 凤宁很佩服她,她什么时候能像梁姐姐这样心如止水。 梁冰知道凤宁想什么,她总是忍不住心疼这个无依无靠的姑娘,她抬眸正色与她道, “凤宁,别人是因为家世门楣为皇帝所喜,而独有你,是因为你这个人,冲着这一点,你李凤宁就没有对手,明白吗?” 凤宁发现梁冰安抚人的方式还真是别具一格, 梁姐姐胸有丘壑,也有自己一片用武之地,她内心无比强大,不在乎其他女人。 所以等她有更多的成就时,是不是也能像梁姐姐这般豁达慷慨。 凤宁你还要更努力才行呀。 凤宁收起杂乱的心思,回到自己的桌案后,开始翻译书册。 第一本《论语》翻译结束,如今只等番经厂刻印,接下来她该翻译另外两册儒学经典。 如有一日大晋文物典章远拨西域,抚夷四方,令万国来朝,那便也有她李凤宁一份功勋。 这么一想,凤宁也很来劲,新入女官给她带来的忧愁就这么消弭于无形了。 王淑玉这一入宫,打破了皇宫两虎相争的局面。 不仅是章佩佩与杨婉,内阁杨元正与太后那头也坐不住了。 傍晚,太后遣人请皇帝过去用晚膳。 这一次太后很果断地挥退宫人,独与皇帝二人在内殿用膳,膳后太后照旧先论起家常。 “先帝在世,最疼爱的便是你父亲这个弟弟,你前头第一个姐姐出生,先帝爷去库房寻来你祖母当年一件遗物,赏予你姐姐,第二个姐姐出生时,把那年进贡最好的金珠赏了一盒过去,可惜两个孩子没有福分,去的太早。” “到你出生,先帝爷不知多高兴,他老人家膝下没有孩子,你便是与他血缘最近的儿郎,他喜得呀,将你祖父孝宗皇帝御用的砚台赏了你,你可还记得?” 裴浚想起先帝这个人,虽然穷兵黩武,贪好美色,对皇亲却十分友善和蔼,“我还记得,如今那砚台还在养心殿呢,我在王府时,爱不释手,舍不得用。” 太后笑着抹了抹眼泪,“献帝的儿子等同先帝的儿子,其实也没差。” 这话相当于告诉裴浚,太后不再揪着给先帝继嗣这桩事,不过继就不过继,湘王也只有一个儿子,裴浚不想改换门庭也情理当中。 裴浚听到这里微微眯了眯眼,他笑了笑,拾起茶盏浅酌一口,迟迟方应道,“您能这么想,侄儿很欣慰。” 太后见裴浚反应没有想象中激动,心里颇不是滋味,要知道这桩事一旦她这个太后撒手,百官也不好揪着不放。 往后裴浚想要怎么追封,谁也拦不住。 裴浚其实不在意这些,他不想做的事,还没人能勉强得了他。 太后欲取先予这招还撼不动他。 撼不动也得撼。 太后已经拿定主意不准备再退缩。 “浚儿,你今年该及冠了,登基两年,你的成就百官和哀家有目共睹,哀家说实话,早早就想将国玺还于你,可那些老头子,”太后说到这里叹了一声, “他们总担心年轻人冒进,非要哀家看顾着些,其实呀,哀家不愿意握着这个烫手山芋。” “古人常云,先成家后立业,你的长辈们都不在了,哀家如同你亲娘一般,该操持你的婚事,依哀家的意思呢,今年将你的及冠礼与大婚一道办了,你道如何?” 这话也是明摆着说,立章佩佩为后之日,便是国玺还政之时。 裴浚极轻地笑了下,慢腾腾将茶盏搁下了,他很平静地回道,“您说得是,确实该成家立业了。” “至于人选,您与内阁拿主意便是。” 言下之意,您想章佩佩当皇后,先过内阁那一关。 太后暗骂他一句狡猾的狐狸,滑不溜秋的,永远没一句准话。 但裴浚说得也是事实,皇后人选不通过内阁,旨意发不出去,平惹人笑话。 翌日清晨,廷议过后,内阁几位老臣与太后齐聚乾清宫,商议皇后人选。 杨元正是这么反驳太后的,他先问皇帝, “陛下想要什么样的皇后。” 裴浚穿着一身黑底织金龙袍端坐上首,正儿八经回道, “朕以为,皇后当家世清白,门第不俗,知书达理,娴静机敏。” 杨元正笑了,朝太后摊摊手,“佩佩是个极为聪明伶俐的姑娘,可实在称不上娴静,皇后毕竟是跟陛下过日子,咱们做臣子的不能强人所难。” 至于皇帝的要求,在杨元正看来,杨婉是不二人选。 太后见杨元正揭佩佩的短,也没忍住捅杨元正的老穴,“说到家世清白,杨家往上数几代是做什么的,不用哀家提醒吧。” 杨元正祖上曾是耕读人家,途遇战乱,在前朝曾有侍二主之嫌疑,名声微瑕,这一直是杨元正从不愿提起的伤疤,他如今门生故吏遍天下,半个朝堂是他的人,但凡知道这段过往的都被他处置了,偏生今日被太后掀开遮羞布,杨元正这张老脸都胀得通红。为了皇后之位,为了延续各自家族繁荣,两位屹立在权力巅峰的政客已然是撕破了脸。 裴浚喜欢看他们吵,吵得越凶越好。 后来见二人吵得不可开交,实在有失体统,礼部尚书袁士宏与其余几位阁老商量, “太后说的是,今年陛下及冠,理应大婚,至于立后人选,如若太后与首辅僵持不下的话,依本官看,不如另择人选。” 袁士宏看上的是王淑玉,他觑了一眼吏部侍郎王焕,“我看王家新入宫的小女便不错。” 户部尚书梁杵不干了,“王家小女不错,我女儿就差了?你们去养心殿问问,最受宠幸的是谁?是我女儿梁冰。” 这下好了,谁都不让,这场关于立后的御前议事无疾而终。 裴浚搭着那串菩提子慢悠悠起身,迈下蟠龙宝座,两侧碧纱橱内的宫灯摇落一地璀璨的光芒,一墙之隔的正殿内,太后等人依旧口诛笔伐,争论不休,而裴浚抬手抚着那繁复华丽的雕窗慢慢踱出去了。 立不立后的他现在还没有心思,但他知道,他一直等的机会来了。 立后风波愈演愈烈,前朝文武纷纷上书,举荐各自阵营的人选,一时连后宫也剑拔弩张。 章佩佩百无聊赖坐在延禧宫正殿的美人靠发呆,这几日她为了拉杨婉下马,没少给她制造麻烦,可惜杨婉一一躲过,章佩佩有些无计可施。 她一愁,凤宁也愁,对于她和杨玉苏来说,自然是希望佩佩上位,这样大家往后的日子都安稳。 凤宁靠着窗棂,望着对面廊庑下的章佩佩出神。 杨玉苏从身后走过,轻轻敲了敲她的肩,“傻姑娘,你别急着替佩佩担心,有太后给她做主呢,你不如想想自个儿的事。” 凤宁回过眸,眨眼道,“我能有什么事?我只是个女官。” 杨玉苏白了她一眼,“你真的只是一位女官?你往后不给陛下做妃子了?” 凤宁沉默了。 依照裴浚上回的意思,那是她最后一次机会,而她已错失,就意味着她没有机会再入后宫。 愈演愈烈的皇后之争,让凤宁意识到后宫生存的艰险。 她想跟梁姐姐一样,永远留在养心殿施展一技之长。 她恰有宫寒之症,不利子嗣,没有孩子,她也不用被后宫妃子忌惮。 更重要的是,这世上不必再多一人,与她一般仰望他,奢求他一点偏爱怜惜。 真挺好。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么么 第 38 章【VIP】 “凤宁,瞧见他与旁的女人有说有笑,你会不高兴么?” 有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春来枝桠早发,零星一点绿意簇簇堆在枝头,破开严寒的封锁迎来早春第一支花,章佩佩倚着廊柱望着渐行渐远的裴浚与王淑玉,忽然问凤宁这么一句。 月坛的绿萼冒出花骨朵,嫩黄的骨朵儿包的严严实实,凤宁抬起指尖轻轻一触,是冰凉的感觉。 “会。”凤宁如实答。 章佩佩摇头失笑,拉着她进门喝奶饮去了。 王淑玉不愧是琅琊王氏的嫡长女,眼光独到,进了养心殿第一桩事便主动揽起对接礼部的重任,要帮着裴浚追封献帝为皇帝,给二老修陵。 而这一点恰恰是章佩佩和杨婉无法做到的,太后和杨首辅极力反对此事,二人不可能跟家里人唱反调。 朝中能明目张胆站在杨元正对面的,也就王家了。 但王淑玉这个人并不令人讨厌,她忙朝务时严谨细致,为人也很敞亮痛快,这不,陪着裴浚在乾清宫议事回来,偷偷给凤宁等人捎了一盘点心。 “凤宁你尝尝,这一定是岭南来的厨子,只有岭南人做的这道萝卜糕才这般地道。” 原来御膳厨给乾清宫敬献了点心,裴浚不爱用,赏下来了,就被王淑玉带来给姑娘们吃。 不得不说,这样的为人,就是章佩佩也没办法讨厌她。 “看不出来你还好一口吃的。” “食色性也,好一口吃的怎么了?”王淑玉笑着回章佩佩,边吃边在凤宁对面坐下,见凤宁埋首干活,纤指轻轻按在她翻译的书册上,慢慢调转个方向朝向自己,看了一眼那密密麻麻的文字,顿时头大,感慨极了, “凤宁,你怎么能这么厉害,你写的这是啥呀,在我看来,每个字都差不多,这一通篇下来是个什么意思呢?” 而事实上,旁边隔着一册《左传》,凤宁翻译的正是咱们大晋老祖宗的经典,王淑玉难以想象平日那些规整严密的字迹,到了凤宁手里便成了一串音符。 对,那波斯文不仅像蚯蚓,也像音符。 “养心殿果然藏龙卧虎。”她这样评价。 凤宁对着别人的赞美还不是很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她害羞地抿了抿唇,那模样便如朝花似的,又美又惹人怜爱。 王淑玉看着章佩佩道,“我现在明白为什么你们个个都喜欢凤丫头了,这丫头招人稀罕,我都恨不得认她做妹妹。” 章佩佩并不介意凤宁与旁人亲近,她有人做靠,凤宁没有,越多人喜欢凤宁,她往后在皇宫越安全,“你这话我可是听着了,回头出了宫,别人问起李凤宁是谁,你王淑玉可别不认。” 王淑玉嘿了一声,“今个儿凤宁唤我一声姐姐,往后只要我王淑玉有的,她就没得少。” 章佩佩立即推了一盏茶给凤宁,“快快,敬她一杯茶,往后你多了个姐姐罩着。” 凤宁捂着发红的脸,被二人弄得老大不好意思, “别闹了,你们哪个不是我姐姐,不仅是我姐姐,还是我的小祖宗呢。”众人笑成一团,王淑玉问章佩佩, “凤宁年龄最小吗,她生辰什么时候?” 章佩佩答道,“她进宫时刚满十六,是我们这一波年龄最小的,三月二十是她十七岁生辰。” “好,我记住了。” 下午申时末,薄薄一层云纱隐去了日芒,日头如一轮白皙的圆盘挂在西边天。 乾清宫来人了,让凤宁过去一趟。 凤宁立即整好衣冠,跟在小内使身后从遵义门出,进了对面的月华门,绕过须弥座,上了侧面的廊庑,从后方穿堂进了乾清宫,乾清宫殿宇高阔,仙楼上下两层,暖阁数间,床二十多架,皇帝可随意安寝。 内侍往东暖阁引,凤宁进去时,里面已无大臣,独柳海伺候裴浚笔墨。 见凤宁进来,柳海赶忙退下,离开时,将帘子也遮了遮。 凤宁扭头看了一眼颇有些不大好意思。 她上前来到御案旁,轻轻朝裴浚福身,“陛下,您唤臣女有什么吩咐?” 裴浚搁下手头的文书,抬眸问她,“那册《论语》刊印得如何了?” 凤宁回道,“活字快刻好了,尚在最后一遍核对中。” “最快什么时候能刻出来?” 凤宁略略估算了下,“怕得二月下旬。”见裴浚眉心微蹙,又问道,“陛下很急吗?” 裴浚颔首,“对,西域来了一位贡臣,对咱们的刊印十分有兴趣,说是想捎几册回去瞧瞧。这样吧,你去番经厂传朕的旨意, 让他们赶在二月上旬刻出来。” 他说完见凤宁欲言又止,问,“怎么了?” 凤宁忧道,“依着流程,活字排出来后,先刊印一册,得细细核对了无误才能继续刊印,这是头版,可不能出差错,臣女担心赶得太快.” 裴浚打断她,“李凤宁,这是你该要琢磨的事,朕要的是二月上旬赶出来。” 裴浚说这样话时,神色不如以往严肃,语气也并不严苛,一双清湛的眼分毫不眨盯着她,有一种斯文的雅致,叫人着迷。 李凤宁忽然便脸红了,“臣女明白了。” 气氛莫名有些暧昧,凤宁暗吸一口气,再抬眸,裴浚还在瞧她,眸色欲深。 她也很令人着迷。 凤宁今日换了春装,那厚厚的夹袄退下,换上一身修长的藕粉补子官服,里面有一层夹绒并不冷,官服依着她量身体裁,十分合身,她身量纤细高挑,封带束在腰间衬得她亭亭玉立。 兴许是方才小跑过来,面颊微微覆着一层红晕,衬着那水灵灵的杏眼跟葡萄似的明亮诱人。 自开朝复印十来日,裴浚忙前忙后压根没功夫顾上她,偶尔他得空时她不当值,想召她侍寝时辰已不早,偶尔瞥她一眼,她立在人群堆里与人盈笑与人促狭,他心里便有些痒痒,今日人总算到了跟前。 裴浚抬手将她带入怀里,凤宁就这么坐在他腿上背被抵着桌案,尚未坐稳那冷冽的气息已倾天盖地而来,他今日并未亲她的嘴,一开始便循着那滑腻如玉的脖颈去了,凤宁下意识屈了屈膝,指尖扣在他肩领低咽一声,兴许是好一段时日不曾有,身子格外敏锐,那股热浪溶溶荡荡,直通小腹。 这具身子已无比熟悉,他太晓得碰她哪儿她会受不住,滚烫的气息漫过她脖颈领口及那晶莹剔透的耳珠,雪白的衣领十分碍眼,他抬手一剥,胸前的对襟扣子几乎要崩坏,吓得凤宁猛地往他怀里一栽,将脸埋在他脖颈,“陛下,我还要见人呢。” 软糯的柔荑握住他宽厚的手掌,试图阻拦,她当然包裹不住,他忽然摊开手,十指交错而过,顺带将之扣在她腰后,她被迫俯仰而下,这还不够,他突然发力,将她整个人掰转过去,凤宁半个身子匍匐在御案,紧接着他倾覆过来,吻上那雪白的肩头,掌也跟着探入衣摆。 身后是一具火炉,势要融化了她,凤宁双臂险要撑不住,像是细竹,架不住狂风的摧残,她猛咬齿关,额尖细汗簇簇滑落,晕湿了那还不曾批完的折子。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柳海急促忐忑的磕头声, “启禀陛下,杨阁老去而复返.” 柳海能不明白里面在做什么么,可杨元正折返得突然,他不得不报。 殿内那年轻帝王面色冷峻,下颚绷成无比凌厉的线条,冷冷从齿关挤出四字, “让他等着!” 柳海猛咽了咽,立即退下。 凤宁深深闭上眼,热浪如潮水一下又一下拍打心房,她身子忍不住直犯哆嗦,在这激流冲刷下已是溃不成军。 可身后那人最终还是停了下来,沉重的喘//息声在她耳畔落下,她甚至能感受那热度要从他结实的胸腔里蓬勃而出,裴浚硬生生急刹住势头,阴沉着脸,慢慢扶着凤宁起身,幽黯的眸眼深深凝住她,交织着好事被打断的无奈和愤怒。 旖旎的开端,戛然而止地结束。 吊着那口气不上不下,换谁都不好受。 凤宁怯怯回望他,濡湿的双眸滚荡一层酡红的光泽,这一抹光泽从她瞳仁一直蔓延至眼尾眉梢,裴浚深吸一口气,沉默地替她抚了抚浸湿的鬓发,低声道,“回养心殿。” 等他。 随后裴浚冷然吩咐外头的柳海,不耐道,“让他进来。” 凤宁慌忙从他桎梏下逃脱,捂着衣襟往后方的屏风处躲去。 不上不下的何只是他,凤宁也不好受,依着墙壁吐了几口浊气,慌忙将衣襟重新扣上,这个时候,那位名震四海的首辅已大步跨入,她目光穿透格栅那一丝缝隙落在裴浚身上。 难以想象,方才雷霆万钧的男人此刻已恢复如常,他身姿磊落负手立在御案后,云淡风轻与杨元正说话,隐约瞥见他眉梢甚至挂了笑,一如既往清隽优雅。 再瞅自己凌乱不堪的模样,凤宁忽然气笑一声。 裴浚的旨意下的急,凤宁不敢含糊,顾不上回养心殿等他,而是趁着天色还未暗下,赶去宫外的番经厂,得让李老头想法子加快进程。 换做别人来催,李老头得发好一大通脾气,可来的是凤宁,凤宁年底给他译撰了两份诔文,让他在妻子坟前嘚瑟了好一阵, 是以心存感激,二话不说便吩咐下去,加班加点把活字赶出来。 裴浚这边杨元正去而复返,当真是有桩急事, “陛下,臣方才回到内阁,骤然收到一份边关密报,关系重大,遂急急禀报您知。” 裴浚听得这,眉峰微微一紧,坐直身子,“哦,什么密报?” 杨元正面庞严肃道,“有人密报,祈王私通蒙兀。” 裴浚眼底一抹寒芒闪烁,沉声问,“可有证据?” 杨元正摇头,“暂时还没有,臣让兵部的暗探继续盯,总会有蛛丝马迹。” 杨元正说这话时,注意到裴浚案前略有些凌乱,原先整整齐齐叠好的折子歪去一边,似要滑落。 裴浚行事一向规整严谨,今日倒是反常。 杨元正觉着,要么是裴浚对他去而复返不满,要么是故意不待见他。 否则,案前凌乱召见臣子,有失君仪。 裴浚注意到他的眼神,慢慢往龙椅上一靠,含笑道,“那依首辅之见,朕该如何应对?” 杨元正反是苦笑道,“老臣上了年纪,这个朝廷该陛下来当家,您瞧着要怎么应对就怎么应对。” 先帝驾崩前,最信任的武将是京营团练使江滨,江滨见先帝病危,意图辅佐远在雍州的祈王继位,而祈王为了自保,立即上书言明他与江滨没有往来,就连江滨送来的书信也一并上交。 当时裴浚尚未登基,臣子正赶往湘州接他,大晋帝位罕见出现三月的空悬,而就在这三个月内,杨元正为了稳住局面,接纳了祈王的自陈,果断处置江滨一党,不曾牵连祈王。 新帝登基,祈王也很聪明,带头上表朝贺,这场风波消弭于无形。 可一旦一位藩王牵扯入谋反案中,难免自危,而龙椅上坐着那位也未必没有猜忌之心,是以这些年两厢之间暗流涌动,就像是刚嫁进来的媳妇跟婆婆之间相互试探,试着摸清对方底细再定章程。 杨元正的意思很简单,裴浚登基已满两年,这两年大晋朝局已安稳下来,不必担心新旧交接出现动荡,过去这桩事都是他这个首辅顶在前头替裴浚担着,现在该由他自个儿应对了。 在杨元正看来,裴浚多少有些乳臭未干,虽然有几分聪明,对付太后那位老虔婆就差不多了,也想跟他这位历经三朝的老臣掰手腕,还是嫩了些。 他就是要叫裴浚瞧见,这个江山想要坐稳,终究得前朝这些大臣帮忙扛,得靠他杨元正兜底。 裴浚何等聪明,自然看出杨元正背后真正用意。 拿边关危机和祈王来压他,让他认命立杨婉为后。 瞧瞧,所谓的社稷之臣也不过如此。 但真正令裴浚生气的,不是杨元正的野心,而是他消息的来源。 兵部着实有监测边境异动的暗探,但这些暗探的消息快不过锦衣卫。 这两日锦衣卫的邸报他每日均要浏览,压根没有这一条,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条密报被杨元正给截了,成为对付他的筹码。 很好。真不愧是三朝老臣,将他这个皇帝玩的明明白白。 裴浚面上果然露出严肃甚至凝重的表情,“阁老说得对,这些事该朕亲自来料理了,朕自会好好思量,阁老若无事便退安吧。” 这副表情落在杨元正眼里,便是压力颇大。 杨元正心里冷笑一声,面上拱手告退。 待杨元正离去,裴浚脸上情绪收的干干净净,他忽然侧眸问柳海, “朕看起来像个很好相处的人吗?” 柳海虾着腰实在不知该怎么回,讪讪笑道,“您是圣君,仁明睿智,没有什么事能难得倒您。” 裴浚嘲讽一笑,端着茶喝了一口,语气冷硬,“宣陈平。” 陈平是裴浚在王府的暗卫首领,如今的羽林卫大将军,当年陈平父亲在一次外出狩猎中勇救湘王牺牲,从今往后,湘王便将陈平带在身边,视若亲子,让他陪伴裴浚左右。 陈平与裴浚自小一块长大,感情甚笃,名为主仆实为兄弟。 裴浚进京后真正信任的人不多,陈平是其一。 片刻,这位同样年轻的羽林卫大将军进殿。 裴浚抬手将那串菩提子往前弹开老远,平静地声线里沁着昭彰的杀气,“按计划行事。” “臣遵旨。” 在乾清宫用过晚膳没多久,裴浚便回了养心殿。 那股子火尚在四肢五骸游走,他急迫想要见到小凤宁。 哪知回了御书房,压根不见美人儿身影,裴浚眉头一皱,折身问韩玉, “李凤宁呢?” 韩玉迎着他冷冽的声线,头皮有些发麻,“姑娘去了番经厂还没回来呢。” 裴浚给气乐了。 她胆子越来越大,不仅明目张胆抗旨,还敢戏弄他。 能怎么办,继续等。 于是他坐在御书房认命看折子。 凤宁这厢认认真真跟李老头盘算了流程,确认最快也得二月十二日方能刻印出来。 如此,往后每日夜里均要多当班两个时辰。 凤宁苦着脸道,“您别担心,您尽管叫师傅们上工,我想法子去司礼监抠些津贴补给师傅们。” 李老头能想象接下来有多忙,他发誓换了个人来他都不应这趟差事,谁爱做谁做。 凤宁知道他闷了一肚子火,笑嘻嘻地递上一壶酒,“您多担待。” 将番经厂的事安抚妥当,凤宁又往回赶,玄武门这个时辰已经紧闭,夜里但凡要入宫的携令牌打东华门入宫,好在此前她经手番经厂,裴浚与柳海给她派发了一枚令牌,今日带着随行护送的小内使便从东华门入宫。 匆匆忙忙回到养心殿已是夜里亥时三刻,平日这个时辰裴浚也差不多该歇着了,凤宁躲在养心门往东阁瞥了一眼,灯还亮着,不敢迟疑,回到梢间一通洗漱更衣,便往正殿来。 明间只有韩玉守着,瞧见她来,颇有几分如释重负的苦笑,“您可回来了。”又胆战心惊往里指,示意她快进去。 凤宁咬了咬唇,提着裙摆行到御书房门口, 一眼扫过,不见裴浚身影想必已进了内殿,悄悄吹了搁在御书房桌案上的宫灯,越过屏风往内殿来。 晕黄的灯芒从那盏“桃花依旧”的灯盏里倾泻而出,融融洒了一室,凤宁看着那盏花灯愣了一会儿神,她已十来日不曾进内殿,故而不晓得他留下了她的灯,心中忍不住溢出些许甜意,凤宁缓步往前来,柔声朝他福安, “陛下,臣女有罪,臣女回得晚了些。”不认自己抗旨的事。 那人穿着一身明黄的寝衣屈膝坐在床榻看书,眸光被浓烈的长睫遮掩,瞧不清底细,头也不抬,语气干硬,“还知道回来?” 凤宁嘟起小嘴,“您先吩咐臣女催促番经厂刻印,后吩咐臣女回养心殿等着,臣女这不先把番经厂忙完,赶紧回了养心殿,也算不得抗旨,要怪就怪陛下回得早了些。” 裴浚抬眼,咬牙笑,“你觉得朕是那个意思吗?” 凤宁装傻,腼腼腆腆地拽着袖口,身姿袅娜,有几分撒娇的意味。 裴浚忍不了,信手将那书册往矮几一扔,握住她纤细的胳膊将人给拖过来,一番天旋地转,凤宁已至他身下,那眸眼柔亮生辉,明显带着促狭的笑意。 裴浚睨着她,“李凤宁,你胆子越发大了。” 一双深眸雪亮清锐,似要将她生吞活剥了。 凤宁现在渐渐摸清他的脾气,每每对着她话放得极狠,实则也没把她怎么着,凤宁便俏皮地掰弄着发梢,轻声问,“臣女送的灯陛下喜欢么?” 裴浚矢口否认, “不喜欢,旁人要么亲自写诗,要么亲自作画,你便草草买了一盏应付朕。” 凤宁杏眼瞪圆,双腿双脚缠上他,不满道,“那盏灯用缎面丝绸所制,花了臣女整整半月俸禄呢。那陛下呢,陛下是不是也得回一盏给臣女?” 裴浚似笑非笑拍了拍她的浑圆,那意思简单明了,看她今夜的表现。 凤宁面颊倏忽染上一层羞红,偏首躲开。 “不要,臣女今日跑来奔去,累着了。” 凤宁往里侧躲,裴浚哪容不得了她躲,抬手将床帘搁下,覆茧的手掌握住那纤细的脚腕,将人给拖了回来,那身宽袍架在他身上,是疏风朗月般的模样,眼神却无比深沉内敛,动作也干脆利落。 厚茧滑过肌肤,颤流一路往上攀爬,跟藤蔓似的缠住她心神,凤宁干脆扑进他怀里,将舌尖递上去,纤腰也往上一抬,迎上他,在凤宁以为他要势如破竹时,他偏要分花拂柳慢慢摩挲。 凤宁像是被丝线掣肘的风筝,要飘不飘,要落不落,雪白贝齿柔柔啃噬着他耳珠,轻轻低喃,“陛下.子时了。” 别折腾她了。 待会还要回西围房呢,春寒料峭,汗津津的一身出去难免着凉。养心殿不许皇后以外的女人留宿,这一条规矩凤宁铭记在心。 可这一番催促忽然惹恼了他。 裴浚心里莫名发堵,他忽然有些厌恶她的分寸感。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今天下午有事,没有二更,么么 第 39 章【VIP】 窗外的灯芒如涟漪般在漾,那架子床也是,凤宁骨头都被他推散架了,蓬勃的心跳声呼之欲出,肌肤微妙的摩擦在暗夜里肆意贲张,薄料包裹的精壮身躯笼罩住她,他眸光幽灼,盯着那张明艳小脸,就看着她像是含苞的骨朵一点点被他催放。 凤宁哑着嗓儿喊求饶,他偏不肯,舌尖很快滑过来,肆无忌惮主宰她混混沌沌的感官,潮红的嘴儿忍不住承恩受露,魂儿差点勾没了,被他糊弄着上了身,清蒙蒙的光雾笼着她周身,那苗条身段婀娜多姿,他非要她受累, 细腰被他钳住不许她挪身,怎么办,凤宁也耍赖,干脆瘫在他胸膛,又待如何? 总算耗尽她的力气,裴浚终于舍得反客为主,伺候她一场。 浑身湿透了,凤宁像是搁浅的美人鱼动弹不得,艰难地抬了抬眼皮,微辣的汗液刺入眼眸,逼得她意识回笼,凤宁往后撑着床榻,试图从他胳膊下抽出,然而在这时,那只修长手臂忽然跟钳子似的牢牢钳住她。 凤宁直喘息,只当他睡迷糊了,意图用膝盖去顶,可这一回,那人干脆将她拖下来,将那滑腻的纤腰往怀里一搂,后背胸膛严丝合缝贴着,不给她逃脱的机会。 凤宁吁出一口气,愣愣望着他,帘帐半开,迷蒙的光芒洒下来,落在他额发鬓角,他似乎也困了,长睫投下一片阴影,平稳的呼吸挠在她鼻尖,微生痒意,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观察他,俊美的面容不带任何攻击力,明润温软,有一种难言的美感。 凤宁轻轻往他下颚蹭了蹭,在他怀里闭上眼。 * 日子忽然就暖和了,为了赶在二月上旬将书册赶出来,凤宁白日均在番经厂盯梢,活字刻出来细细检查,印出第一版也得逐字逐句校对,凤宁担心自己出纰漏,与李老头商议后,请示番经厂的掌事公公,将乌先生请过来帮忙。 有了乌先生帮衬,凤宁压力便小了许多。 凤宁先过一遍,又交给乌先生过一遍,偶尔遇到翻译不太达雅之处,又予以修正,师徒俩没日没夜泡在番经厂,乐此不疲。乌先生看着兴致勃勃的凤宁,十分欣慰。 比起束缚在李家后宅,她果然更适合做女官,瞧,跟一只灵燕似的,绕梁而飞,有朝一日,或许她能跃去更广袤的天际。 就这样,第一版终于在二月初十赶出来,凤宁亲自呈至裴浚手里。 那一行行的字符线条优美流畅,厚厚一册写得正是古往今来广为传颂的《论语》,裴浚虽然一个字都看不懂,但他明白这是凤宁的心血。 凤宁双手绞在一处,像是交答卷的学生,等待老师批阅。 双目亮晶晶的,不放过裴浚一丝一毫的表情。 裴浚看完合上书册,置于一旁,很认真问,“李凤宁,你想要什么赏赐?” 外头弦月高悬,泼进来一地银辉。 那双水汪汪的杏眼,忽如被注入一斛春光,显见明亮多了, “陛下,您这是在夸我吗?” 裴浚眉目舒展,姿态翩然朝她颔首,“是,你要什么赏赐,尽管开口。” 这一瞬间, 裴浚心里是有些期待的,期待她向他讨要位份。 可惜他终究失望了,凤宁腼腼腆腆上前来,小脸往他跟前一凑,俏生生问他道, “陛下,臣女可以把卷卷带来养心殿么?” 裴浚脸一黑,“你做梦!” 凤宁暗暗撇了撇嘴,想了想再答,“那陛下给臣女画一幅画吧,臣女想将它作成一盏宫灯。” 元宵节那日,那么多女郎均收到心仪男子所赠花灯,凤宁一直耿耿于怀。 她也想要一盏。 若是他亲手所做,就更好了。 裴浚静默了片刻,捏着菩提子往她脑门一敲,“就这个愿望?” “嗯嗯嗯!”凤宁睁圆了眼,重重点头。 裴浚无法,搁下菩提子,抬手示意内侍侍奉笔墨. 韩玉立即上前替他摊开宣纸搁上镇纸,凤宁亲自研墨。 裴浚提笔蘸了蘸墨问她,“想好画什么?” 凤宁茫然摇摇头,“您想画什么就画什么。” 裴浚最后看一眼那懵懂的姑娘,抬手落笔,寥寥数笔下去,一个窈窕美人栩栩如生仿若要从纸端走出来,大约是那模样用指腹一一描摹过,裴浚笔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待落笔,凤宁呆头笨脑上前瞧了一眼, “咦,陛下,臣女瞧着有些眼熟?” 裴浚给气笑,将宣纸递与她,“你对着这幅画好好照一照?” 凤宁捧过来,后知后觉他画的是自己,心里乐得跟吃了蜜糖般甜, 趁着裴浚净手的空档,忽然踮起脚往他下颊啄了一口,然后飞快退开了。 一抹濡湿在唇边一闪而逝,裴浚手上一顿,侧眸盯着她,心尖仿佛被拂了一把。 凤宁将那幅画搁在窗下的小案晾干,回过眸来,见裴浚在翻阅她另一册书。 “这是什么?”他问, 手中的书册是方才凤宁研墨时搁在桌案上的,裴浚无意中瞧见书封写了《论语》二字,但明显不是李凤宁的手笔。 凤宁凑过来瞧,立即回道,“回陛下,这是最先印出来的一册,是乌先生帮我校对的那版,上头有先生的注解,臣女打算好好温习一遍,争取下一册书译得更好一些。” 这已经不是裴浚第一次从凤宁嘴里听到这个人物。 他漫不经心翻过几页,即便写着波斯文,可以看得出这位乌先生落笔无比流畅,字迹风格比凤宁还要成熟,一本册子写着密密麻麻的注解,可见用心。 更重要的是,李凤宁波斯文的书写风格,明显与乌先生一脉相承,也就是说,她临摹的是乌先生的字迹。 裴浚承认心里有些不舒服,不,是很不舒服。 他将册子往旁边一搁,坐下来淡声问李凤宁, “你的字练得如何了?” 凤宁挠挠后脑勺,“最近忙着刻印,没怎么练。” 只见上首的皇帝端坐在御案,神情冷漠,带着命令的口吻, “练,现在就练,练得不像朕扣你的俸禄。” “啊?”凤宁顿时急哭了,她现在全靠那点俸禄银子过活呢。 下个月她生辰,佩佩和玉苏可是说好了,要她置办席面做一回东,凤宁悄悄问过红鹤楼一桌席面的价钱,足足要耗她半年俸禄呢。 凤宁小嘴瘪起,敢怒不敢言,慢腾腾挪至她的小几,不情不愿道, “臣女这就练。” 上回是谁告诉她模仿天子字迹罪同谋反来着?害她临摹刻意藏锋,束手束脚练成了个四不像,但凤宁还是高高兴兴练了。 “陛下,金口玉言,不许反悔哦。” 裴浚冷笑,“你什么时候见朕反悔过?” 凤宁默默颔首,也对,说不给她位分,这么久了就没再提过,天子果然一言九鼎。 那她就大大方方临摹。 * 三月三,上巳节,皇城司在太液池举办春宴,民间有曲觞流水,洗濯祓除之风俗,女官们簇拥着太后坐在琼华岛的广寒殿吹风,柳海领着人送了几盘五色糯米饭来,恭敬侯在一旁朝太后施礼, “老祖宗,这是陛下吩咐奴婢给您准备的糯米饭,也称五色饭,俗话说吃了五色饭,这一年哪便是五谷丰登。” 太后因为立后一事跟皇帝闹了脾气,近来与裴浚之间不算融洽,她老人家看都不看一眼,冷冷道,“我牙口不好,吃不得糯米,你留着分给姑娘们吃吧。” 柳海也不敢恼,笑眯眯着人摆上了,除了五色糯米饭,还有粉捏孩儿,象生果子等,琳琅满目堆了一桌子。 广寒殿的正殿,摆了七八桌宴席,老太妃们三三两两凑一桌,看着前头姑娘们嬉戏。 章佩佩与王淑玉各带了一伙姑娘在湖边沾柳,先摘柳条,再拿着往湖里陶腾两下,沾些水渍往裙摆上洒,意在驱邪避疫,顺遂平安。 起先还规矩,后来不知谁起的头,姑娘们你泼我我泼你,开始撒欢,其中要属章佩佩最为跳脱,当着太后的面,无人敢往她身上洒,她倒是好,一个都不放过,大家拿她没法子。 嬉嬉闹闹倒是惹得太后一笑, “就属这丫头最调皮。” 姑娘们的衣摆多少沾湿了些,均站在殿外晒日头。 太后与隆安太妃坐着说话,突然提起燕承,太后便扬声往外望道, “京兆府尹杨家的丫头呢?” 杨玉苏闻言与凤宁相视一眼,立即提着衣摆入殿请安, “臣女杨玉苏叩请太后金安。” “抬起头来让隆安太妃瞧瞧你。”太后见过杨玉苏,隆安太妃却是头一回见,认真打量两眼,杨玉苏容貌不算特别出色,胜在一双眼极有机灵劲,该是个活泼爽朗的姑娘, “你倒是个有福气的,燕国公夫妇求婚都求到太后跟前来了。” 杨玉苏腼腆地垂下眸。 自王淑玉进了宫,燕家和王家歇了通婚的心思,燕国公夫人思儿心切,最终答应入宫求娶杨玉苏,杨玉苏如今是御前女官,自然得皇帝和太后首肯。 “太后娘娘可应允了?”隆安太妃问太后。 太后笑道,“俗话说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这两小的看对眼了,我这把老骨头就不棒打鸳鸯了,回头与皇帝说一声,就放杨玉苏出宫待嫁。”凤宁在阶外听得一阵欢喜,玉苏姐姐可算是如愿了。 杨玉苏立即磕头,哽咽道,“臣女叩谢娘娘慈恩。” 随后退出来,姑娘们拥簇着她纷纷道喜。 杨玉苏却是搂着凤宁十分不舍,“我走了你可要照顾好自个儿。” 凤宁反而如释重负,她生怕耽搁了杨玉苏,“你尽管安心待嫁,回头我还要出宫给你送嫁呢。” 接近午时,还不见皇帝踪影,太后又问柳海,“怎么,今日皇帝不来了么?” 柳海听出太后语气里的不满,哂笑着回,“老祖宗见谅,前阵子不是刚春闱么,今年的题是陛下亲自出的,翰林院的学生们觉得别出心裁,上书陛下,恳请陛下开一堂筵讲,这不陛下就今日有空,便被学子们绊住脚了。” 太后也无话可说,挪了挪地儿忿着脸吩咐开席。 午后姑娘们在广寒殿玩起了斗百草的把戏,有人活泼伶俐,有人妩媚多情,还有人端庄如画,更有人明艳逼人。 这么多好姑娘,可惜皇帝至今不曾收房。 太后惋惜一阵,忽然瞥着一直伺候在身侧的杨婉,叹道,“你这孩子怎么也不去凑个热闹,整日跟咱们这些老婆子待在一处,也不嫌烦闷。” 杨婉就是过于得体端庄,面面俱到,少了一份姑娘家的鲜活气。 杨婉笑了笑答道,“回娘娘的话,臣女幼时竟爱玩这些,后来长大了便不爱玩了,看着她们闹也是一种乐趣。”太后不再劝。 就这么等到申时初刻,皇帝还没来,太后坐不住了,搭着老嬷嬷的胳膊起身, “你们等陛下吧,哀家先回宫了。” 隆安太妃面色有些难看,她起身劝道,“娘娘,陛下说好今日夜里陪您用膳,今个儿是好日子,您留下带着晚辈们多顽耍,也是您老的恩德。” 太后却不给面子,“我已经等了这么久,不等了。” 太后回了慈宁宫。 然而老人家前脚离开不到一刻钟,皇帝后脚就赶到了。 那挺拔男人一身明黄龙袍,如沐春风般过来给隆安太妃问好, “让姨母久等了。” 众女官纷纷上前给他施礼。 裴浚扫了一眼不见太后,眉峰也不带动一下,只吩咐摆席,说是要下注,陪着姑娘们闹“关扑”,这是民间市井的游戏,今个儿也引荐到宫里来,只是比起民间卖些瓜儿果儿的,裴浚玩得要文雅些。 柳海吩咐人在广寒殿当中摆了一张紫檀长几,长几上搁着各式各样的物件,皆是不俗的珍品,有金累丝香囊,蓝宝石,镶八宝镂空花卉纹八方盒,寿山石印信,和田碧玉坠子,青花瓷的鼻烟壶,玛瑙杯盏等等,看得姑娘们赞叹不绝。 章佩佩惊讶地拉着凤宁说,“陛下这是将库房给搬了来吧。”她搓着手跃跃欲试, “凤宁啊,这些可是外面用银子都买不到的, 今个儿陛下忒大方了,不行,我得试试手气,待会无论如何得扑下两件。” 摩拳擦掌的何止章佩佩,王淑玉相中了金镶宝石镂空花卉纹八方盒,杨婉喜欢那只特供的狼毫,毛发尖细,写起小楷来格外挺拔峻丽。 章佩佩率先问,“陛下,怎么个玩法?” 裴浚坐在长几一旁,手中摇着一把象牙扇,慵懒地笑道, “每个物件下一两银子赌注,老规矩,掷铜板,六个铜板一组,若是得了‘六纯’,东西拿走,若是输了,那一两银子可是朕的。” 只要掷赢,一两银子能买下这里任何一件宝贝,赚大发了。 尽管这是个看起来划得来的买卖,真正能得手的却没几个。 章佩佩第一个上场,连输了六把,边都没摸着,她气急败坏下了场。 六两银子对章佩佩来说算不得什么,就是太打击士气了。 王淑玉试了五把,输了五两银子,削肩一跨朝章佩佩摊手,“我少输一两银子,不争这第一。”章佩佩苦笑。 接下来轮到杨婉,杨婉看起来云淡风轻的,哪知一上场倒是把好手,第一手得了一个“六纯”,六块铜板清一色反面,姑娘们热火朝天给她助威, “婉姐姐,你争气些,将这些全部拿下,回头分给咱们。” 杨婉挽了挽袖子,笑道,“我倒是想,就怕没这个本事。” 果然第二把就输了。 姑娘们顿时泄气。 章佩佩见凤宁一直呆呆地在一旁发愣,将她往前推了一把, “凤宁,你上。” 然后盯着气定神闲的皇帝,盼着他给凤宁放个水。 凤宁从未玩过这个游戏,毫无把握,不过好歹试一试,于是她挽起袖子,抓住六个铜板往桌案一扔。 叮当几声,众人一瞧,输了。 凤宁掏出一两银子,奉上给小太监,不甘心道, “再来。” 凤宁是越挫越勇的性子,扔了六把总算找到感觉,舍不得罢手,杨玉苏晓得她十分节省担心她回头心疼银子,悄悄拉住她,“祖宗,六两银子没了,回头可别哭。” 凤宁着实肉疼得很,刚往裴浚瞅了一眼,准备打退堂鼓。 裴浚扇子一合,有些恨铁不成钢,“怕什么?”有他罩着她怕没银子花? 赶鸭子上架又试了四把。 两个月俸禄没了。 凤宁咬住唇,不想退,又不敢试。 裴浚老神在在往前一指,“继续,不够回头从你俸禄里扣。” 章佩佩给气死了,将凤宁往身后一拦,“陛下,要不算了吧,二十是凤宁生辰,她答应给咱们置办一桌席面,您把她银子坑没了,她回头怎么请咱们的客?” 裴浚听得这月二十是凤宁生辰微微愣了愣,不过也没太放在心上,他问李凤宁,“你还想试吗?不是找到感觉了?” 他给了她那么多银子,何至于置办不起一桌席面。 他觉得凤宁就这么放弃有些可惜。 凤宁总觉得自己下一把能赢, 着实有些不想退缩。 姑娘就是这么有毅力,把章佩佩和杨玉苏往旁边一拉,再度上前。 接下来都不用裴浚激将,连输了二十两银子后,凤宁总算赢了一把。 章佩佩喜极而泣,指着其中一个玳瑁手镯,“就这个就这个,这个好看。” “不行,”王淑玉凤眼一扫,认真替她甄选,“还是那个八方盒值钱,瞧,镶嵌了那么多宝石,你若自个儿不用,可以转售给我,你还赚了呢。” 几位姑娘都撺掇着凤宁挑她们喜欢的,凤宁笑笑不说话。 御赐之物她怎么舍得转卖,最后她挑了那方寿山石小印,上回刊印书册只署了名,不曾刻印,想来十分遗憾,这回可如愿了。 姑娘们闹够了,天也黑了,吩咐开席,裴浚陪着隆安太妃在上座,其余人分坐左右,席间裴浚喝了不少酒,膳后出来透风,瞥见李凤宁蹲在一处亭台边上喂鱼,嘴里还嘀咕着没了银子之类。 裴浚没好气弹了弹她脑门,“二十两银子而已,就把你穷哭了?” 凤宁揉了揉脑门,抬眸起身,只见裴浚负手张望对面的夜空,神色深幽不知在想什么。 这个男人无论何时都极为好看,长身玉立,风姿清绝,他骨子里有一股天然的贵气,干干净净不染俗尘。 “陛下,臣女生辰那日,陛下能得空来吃个席面么?” 这是凤宁第一次办生辰宴,先前章佩佩说要去红鹤楼摆席,就她们三人图个清静,后来事儿传开了, 姑娘们纷纷表示要赠贺礼给她,那日又不是什么假日,出宫怕是不成了,凤宁便打算支些银子给御膳厨,预备着在廊下家请一顿。 这在宫里并不罕见,宫里那么多内侍女官,谁没个好日子的时候,私下掏些钱给御膳厨,一半够买食材酒水,一半充作工钱,御膳厨的管事还能趁机揩个油水,何乐而不为。 对面林子里有暗火闪烁,裴浚深眯住眼,知道那些人已经来了,他心里盘算着,一面回凤宁, “再说吧。” 心不在焉的模样。 凤宁失望地笑了笑,也没说什么。 太妃们熬了一整日,宴席散后便与皇帝告退,姑娘们似乎还不尽兴,想缠着皇帝继续玩关扑,除了李凤宁靠俸禄过日子,其余人可都是有银钱傍身的大小姐,几十两银子讨个在皇帝跟前露脸的机会,对于她们来说只赚不赔。 裴浚今日大约是兴致好,就陪着了。 就这么又掷了两刻钟,忽然广寒殿后廊外传来内侍惊呼, “不好,走水了,来人,快救火!” “快护着万岁爷离开!” 像是一颗巨石投入湖面,惊起千层浪,原先言笑晏晏的宫宴陡然间气氛一凝。 “怎么回事?” 杨婉率先反应过来,“臣女带着人去后面瞧瞧。”说罢招呼几位宫人往后廊去,可惜人还没出台阶,后院突然传来一阵杀声, 几条黑影打湖面一跃而出,各个提剑扬鞭往广寒殿正殿袭来。 杨婉瞳仁猛地一缩, 仓惶后退,高声道, “有刺客,护驾!” 几枚火矢子径直穿透支摘窗定在一处廊柱,火星瞬间炸开数丈远,吓得宫人抱头鼠窜,惊叫连连。 殿内顿时慌作一团,好在这批女官均不是怯懦无能之辈,纷纷围簇在皇帝跟前,个个摆出护驾的姿态。 裴浚看着这些花容月貌的女孩儿,心里忽然失笑,扬声吩咐, “韩玉,护送姑娘们回宫。” 韩玉还算镇定,连忙扬手往出岛的方向指, “姑娘们快跟奴婢来!” 章佩佩和凤宁挨着皇帝最近,二人纷纷踟蹰,“陛下,您快跟臣女们一道走。” 裴浚素来霸气,脸上嵌着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从容,“你们先撤,朕倒是要看看,是什么人想要朕的命!” 章佩佩还要说什么,身侧柳海拿着拂尘使了使她,“姑娘在这,是碍陛下的事,快走吧!” 章佩佩一步三回头被杨玉苏给扯走了。 可凤宁痴痴望着裴浚,迟迟挪不动步子,“陛下.”她嗓音都在发抖,眼底的泪险些抖出来。 隔着人群,立在台阶前的裴浚用眼神安抚她,“快走。” 霎时后院火光往夜空迭起,一片浓黑的硝烟弥漫住整座琼华岛,杨玉苏再伸出一只手将凤宁给扯离了。 凤宁转身时听到身后柳海朝裴浚喊道, “陛下,咱们走涉山门回宫!” 广寒殿有两条道可通皇宫,一是往南过太液桥走乾明门入宫, 二便是往东过涉山门打玄武门入宫。 涉山门离得近,不像太液桥道阻且长,容易被人伏击,且涉山门往东便是北军驻守范围,再多的刺客也抵挡不住北军的防御。 凤宁等人由着韩玉引领匆匆往太液桥跑,路上听得章佩佩与她解释,心里稍稍放了心,他是天子,当是运筹帷幄的,一点宵小之徒伤不了他,她这样想。 夜色浓稠,三月初的晚风沁凉如霜,姑娘们惊慌失措穿过一片林荫石径,纷纷往太液桥上奔,凤宁快上桥头时忽然回过眸,广寒殿被一片浓烟湮灭,火苗不停往外扑腾,看样子火势越来越大,映亮半片苍穹。 凤宁想起去年他一箭救她于危难,泪水如注,不想就这么跟他分开。 就在这时,她突然听到不远处林子里传来说话声。 火光四起,琼华岛本就人声嘈杂,这些说话声原不该引起凤宁的注意,但这两人不同,凤宁听得出来,他们便是在上林苑看马的大宛人,说的正是波斯话,大约是以为没人听得懂,所以嗓音不曾压低。 “这些女人放不放?” “放吧,等人过去,咱们再射几枚火矢子,佯装此地有埋伏,逼着那皇帝往涉山门走。” 凤宁听到这里,浑身一阵发寒。 接下来她什么都顾不上了,提着裙摆往回跑。 杨玉苏直到奔上太液桥方发现凤宁失踪,急得哭, “凤宁,凤宁!” 可惜几枚火矢就这么截断了她与李凤宁之间的道儿,她眼睁睁看着那个纤弱的姑娘提着裙摆义无反顾往火光里奔。 “凤宁!” 杨玉苏哇的一声,急得钝坐在桥上,哭得撕心裂肺,章佩佩见状立即指着一名内侍让追过去,又一把搀起杨玉苏,她到底熟悉皇宫戍卫,对裴浚有信心,没有那么慌张,先顾着将她搀起来,“咱们先走,凤宁必是寻陛下去了,陛下会护着她!” 广寒殿临水,随驾几十名内侍急吼吼将明火扑灭了,羽林卫簇拥皇帝立在临水的亭台一角,裴浚负手张望后殿的方向,十几名黑衣刺客出手十分凶悍,试图突破防线,可偏生他们面前是一座钢铁之墙,这些羽林卫均是以一当十的好手,长剑破空,不给他们半点靠近皇帝的机会。 然而太液桥方向又传来一片火光,显见有人埋伏在侧,打算截断皇帝的退路。 柳海忧心忡忡道,“陛下,此地树葱木茂,以防万一,咱们还是快些离开吧。” 裴浚正待开口,忽然瞥见一人捂着口鼻从一片浓烟里冲了过来, “陛下!” 是李凤宁。 裴浚定神望去,那姑娘呛了一口浓烟,鼻眼通红气喘吁吁,直往他的方向扑来,“陛下,您不能走涉山门!” 她飞快扑过来,一把拽住他衣袖,将方才所听告诉他。 柳海闻言脸色顿变,“陛下,那怎么办?要不老奴带着人在太液桥杀出一条路,咱们从太液桥回宫。” 裴浚没有说话,他认真凝视眼前的姑娘,她面颊沾了烟灰,额发凌乱覆在鬓角,如同猫儿似的狼狈不堪,他这一刻说不出是什么心情,仿佛有什物穿凿而来,他反手稳稳握住了她, “你怎么回来了?” “我不放心陛下.”凤宁委屈地哽咽,一把扑在他怀里,紧紧搂住他的窄腰。 裴浚眉睫微微一颤,喉结滚动,用力将她拥入怀里。 这是裴浚在床榻以外的地方,第一次拥抱她,他抱得极紧,甚至恨不得将那纤弱的肌骨揉进骨髓里,如果这个世上只有一个人不会害他,那个人一定是李凤宁。 裴浚自忖是个自私的人,他一贯利己,任何时候不会把旁的人和事看得比自己的权势和性命更重要。 但他今日被李凤宁所撼动,这姑娘身上有一股傻劲,一股勇往直前飞蛾扑火的傻劲。 他忽然有些拿她没辙。 “陛下,咱们怎么办?” 在李凤宁看来,前有围堵后有追兵,称得上四面楚歌。 而上方的男人却传来无比笃定且平静的嗓音,“今个儿就在这,哪儿都不去。” 若他连这点算计都没有,这个皇帝也做到头了。 刺客穷途末路,眼看兵败垂成,对着裴浚的方向射来一枚火矢子,火矢子从密林方向射来,角度极其刁钻,侍卫一时不备,眼看火矢即将没入李凤宁背心,裴浚抬手一挥,火星子擦过他手背直落水面,掀起一阵波光粼粼。 子时正,叛乱平息,文武大臣,当值的羽林卫,虎贲卫,锦衣卫等禁卫军纷纷赶来广寒殿, 广寒殿后院被烧得只剩下个空架子,前殿也被火焰漫过,原先繁复精美的藻井被烟熏过,黑漆漆的一片,煌煌殿宇破败不堪。 火把照亮半个夜空,赤翎铁甲均包围住整座琼华岛,殿前台阶外整整齐齐躺着十几具尸首,濡湿的水腥气夹杂血腥萦绕半空,将这一片衬如修罗地狱。 可偏生就是在这里,那年轻俊秀的皇帝,一身干净龙袍岿然坐在台阶前的圈椅,在他身后立着司礼监掌印柳海,和羽林卫大将军陈平,他手里不知捏着何物,遮住了手背,但那串惯被他把玩的菩提子,此刻却散落在他脚跟前,四分五裂。 朝中三品以上文武大臣闻讯纷纷赶到此地,扫一眼这满岛的兵戈与肃杀,暗吸了一口凉气。 礼部尚书袁士宏急急忙忙往前来,惊魂未定地望着裴浚,“陛下,您可伤着了?” 皇帝没回他这话,只是目色幽幽扫视在跪每一位臣子。 大家被他盯得额汗淋漓,忐忑不安。 首辅杨元正沉着脸率先打破沉默,他问负责查探的锦衣卫指挥使张勇,“刺客可都捉到了,是什么人,查清楚了吗?” 张勇眸色晦暗望了一眼裴浚,双膝着地回道, “回陛下,回杨首辅的话,刺客共有十八人,死了十五人,还有三个活口,十八人中有七名内监,九名侍卫,两个西域人,均是混入宫中的奸细,臣查问了始末,其中有人是当年江滨留下的暗棋,对朝廷不满,趁机痛下杀手,制造动乱,还有几人不等审问,便已吞毒自尽,至于那三个活口,” “有一人正由东厂提督黄锦公公审问,另外两人,” 张勇说到这里,瞥了一眼跪在另一侧的北军中尉刘威,“是上林苑的训马官,来自大宛,不等臣逼问,他们便招的痛快,说是他们的亲人死在与大晋交战的一场战乱中,对大晋皇帝怀恨在心,趁着今日有人谋杀皇帝,便立即掺一脚。” 张勇说完这些,气氛有些诡异。 连大宛人都知道今夜有刺杀,号称无所不知无所不至的锦衣卫事先竟然毫无所觉,实在蹊跷,要么是锦衣卫也参与其中,要么是无能。 张勇深知自己着了道,默默咬了一把牙,头点地朝裴浚请罪, “臣失职,还请陛下责罚。” 紧接着北军中尉刘威也负气磕头,他面颊青筋暴起,不甘道,“臣也有罪,请陛下发落。” 蒋文鑫被调任南军都督后,北军就落入刘威之手,他一直是杨元正安插在北军里的亲信,以来制衡蒋文鑫。 上林苑的马官均在北军看顾范围内,连大宛人都潜入太液池,是北军的失职。 紧接着不仅是他们二人,原先御马监的提督,虎贲卫大将军总共四位政要,并十几名大小郎将掌司等官员,悉数下跪。 杨元正看着前方跪下的黑压压一片人,每个人的身份在脑海滚过之后,一种极致的冰凉窜到脊背,随之而来是难以言喻的愤怒。 他终于明白这一夜是怎么回事。 这些刺客里头不乏江滨的旧人,他们意图刺杀皇帝是真, 但皇帝将计就计,顺水牵羊,将所有棋子网过来一网打尽,顺带将几位要臣拖下水,彻底掌控整个禁卫军与皇城也是真。 先帝驾崩后的三个月,他趁着处置江滨一党,排除异己,几乎在皇宫与朝廷内外安插了不少心腹。 杨元正难以想象,一旦面前这十几名官员内侍全部落马,他将面临怎样的境地? 皇宫他插不上手了,宫防禁卫他插不上手了,失去张勇,往后再无耳目与他通报京城内外的秘闻。 他将像聋哑的老人,备受掣肘,施展不开拳脚。 “陛下.”杨元正弯下腰朝他郑重一揖, 这位三朝元老绷着眼帘,面颊的肌肉随着唇齿而动,“陛下,今夜这场刺杀非比寻常,依臣来看,得细细地查,好好地查,将所有棋子一个个揪出来,绝不许任何人威胁陛下您的安虞。” 杨元正眼下唯一的法子是以拖应万变,先拖着查案,回头再想法子把人摘出来。 裴浚含笑,“朕也有此意,是以已吩咐黄锦阖宫搜查,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人。” 侯在一侧的章云璧听到“阖宫搜查”四字,忽然有些不妙的预感。 他怀疑今夜这场神仙局,针对的可不仅仅是杨元正。 淡淡的暝雾笼住那双清湛的眸,那张脸被灼烈的火光映得清越皎然,兴许是他生得太好,举止投足也过于优雅闲适,总总让人忽略了他的聪慧和手腕。 章云璧后背沁出一身冷汗。 杨元正这边见裴浚顺着他的话头, 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他讪笑一声,面色勉强维持住雍容,试探道, “若陛下信得过老臣,今日之事可否交予老臣来处置?” 裴浚又是一笑,“前段时日杨阁老禀报于朕,说是边关有人通敌,朕望杨阁老帮一把手,杨阁老当时怎么回的来着?” 杨元正脸色已经有些难看了, 裴浚接着道,“您告诉朕,您老了,这个朝廷该朕当家,朕觉着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杨元正眉宇深深拢起,没有说话。 但裴浚眸光忽然明锐逼人,“杨阁老,众文武大臣均在此,你当着他们的面回答朕,是也不是?” 杨元正深深吸了一口气,起居官随侍皇帝左右,君臣对话除非皇帝特旨,均是要记录在档的,这一处杨元正避无可避,悔无可悔,他拱袖再揖, “回陛下,臣是有此言。” 凉风忽然在此刻收住,跳跃的火苗寂然不动,整座广寒殿肃穆无言。 裴浚倏忽一笑,这一声笑像是要逼退浓稠的夜色,洒落一片灿璨的明光。 众臣目不转睛看着他,不知其意。 可就在这时,裴浚蓦地掀开手背上的丝绸,露出一道狰狞的伤口,那薄薄的皮肉被火矢烫伤,翻出一层细嫩鲜红的里肉,袁士宏看得一阵心疼, “陛下!” 裴浚神色冷漠异常,字句铿锵, “朕出生至今整整二十年,这还是朕第一次受伤,过去在湘王府,朕手指头都不曾破过一道口子,到了这层层守卫的紫禁城,却差点被人一把火烧死,你们这些臣子世受儒家熏陶,儒家礼义是怎么教你们的来着,君辱.” “臣死!”张勇接了这两个字,重重磕头在地,他咬着牙老泪纵横。 他还是低估了这位皇帝的狠辣,先前他女儿被驱逐出宫后,他暗存不满,明面上做裴浚的走狗,暗中却从未与杨元正断过干系,这些年他与杨元正一明一暗,没少相互帮衬,不成想还是被皇帝盯上,借此机会除掉。 其余人与张勇一般忍不住痛哭流涕,懊悔不已。 皇权之争向来是你死我亡,裴浚就是要让所有臣子看明白,不忠于他便是这个下场。 “陈平!” “在!” “拖出去午门问斩!” “遵旨!” 杨元正眼睁睁看着一个个心腹被拖离眼前,最终有些承受不住,仓惶后退。 再望台前的少年,还是那副斯文清润的模样,生杀予夺,面和心硬。 好手腕。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么么哒。 第 40 章【VIP】 夤夜风凉,太液池的水染了一片深红,吏部侍郎王焕忍不住往黝黑的苍穹望了一眼,变天了。 这一场宫变过后,整个皇宫甚至大晋朝堂风向为之一变。 曾经不被人瞩目的少年天子,以极其强硬的手腕冲破先帝老臣的桎梏,掌控乾坤,即便杨元正根基尚在,门生故吏依然遍布朝廷,但那些跟随在他身后孜孜不倦的臣属却忍不住心生动摇。 杨元正老了,再过两年也该告老还乡,趁着皇帝今日没收拾他们,是不是该掰正姿态,一心一意效忠龙椅上那位了。 百官极尽姿态目送君父进了养心门,方往南折回官署区,这一夜还没有结束,东厂与羽林卫的人联合控制住皇宫,不许人随意进出,他们忐忑地坐在各自值房里,盼着这把火不要烧到自个儿头上。 裴浚这厢回到御书房后,柳海便请了太医来,二人蹲在地上给他包扎伤口,裴浚神色不变,腾出一只手查阅各地邸报,大约两刻钟过去,总算替他处理好伤口,裴浚略略靠着罗汉床歇了会儿,也不知眯了多久,听到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睁开眼,陈平赶了回来。 宫人均退下,御书房内只他们主仆二人。 裴浚将受伤的手搭在桌案,抬眸问他道, “尸首处理得如何了?”手背时不时传递而来的痛感,让他目光显得幽深冷清。 陈平拱手回道,“陛下放心,除了两名大宛人外,其余刺客尸首全部扔去了城郊乱坟岗。” 裴浚按着眉心,神色懒淡问道,“小云子离开了?” 陈平颔首,“臣躲在暗处,亲眼看着他的同伙,将他救走。” 这名唤作小云子的内侍,是祈王安插在东厂的棋子,皇帝派人盯了他许久,捉了他几次最终成功策反,今日这一个局,可不仅仅是针对杨元正,不仅仅是为了收权,也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皇帝借此机会,故意让小云子炸死,再放他回祈王府,让他成为皇帝在祈王府的内应。 仅仅是一个刺杀局,他行一步算三步,将所有人心算得死死的,陈平不得不佩服主子的诡谲心思。 这里事一妥,裴浚起身往外走,“跟朕去前朝。” 锦衣卫等上六卫将领大换血,该他这个皇帝亲自坐镇调度。 * 云破日出,东边天际露出一丝鱼肚白,杨玉苏捧着面颊张望窗口的方向,见凤宁迟迟不回心生忐忑,幸在一会来了一名小内使告诉她凤宁没事,杨玉苏悬着的心落下,这才安安稳稳倚着圈椅打了个盹。 女官回宫后,均被安置在乾清宫端凝殿候着,行刺皇帝非同小可,没有皇帝旨意前,谁也不能擅自离开。 杨玉苏有功夫睡觉,其他人可没有,大家各自占据一把椅子,寻个角落不吱声,整座皇城被封锁,东厂的人正在四处追查余党,这场宫乱还未结束。 杨婉素来比旁人要敏锐,离开时便觉得不大对劲,那些行刺的黑衣人进来的也太容易了,有羽林卫,锦衣卫,北军层层守卫,他们又如何轻而易举杀到皇帝跟前,除非有人暗中助他们。 这一夜怕是不太平了。 姑娘中不乏胆小的,其中翰林院掌院郑家的姑娘,紧紧依偎着杨婉,小声寻求安慰,“婉姐姐,陛下不会有事吧?” 杨婉心情不佳,随口敷衍她道,“陛下真龙天子,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 得了杨婉这话,郑明蓉仿佛吃了定心丸,心思又开始活络了,“宫里出现刺客,锦衣卫首当其冲,我看哪,张指挥使怕是要问罪了。” 杨婉眉头深锁,半晌没有说话。 若是一个张勇能交待过去,那倒是好,就怕皇帝胃口大,不满足于此。 就在殿内气氛沉重之时,门外传来一道轻盈的脚步,只见宫人毕恭毕敬迎上去,“凤姑娘,您回来啦。” 仅仅从韩玉这般卑恭的姿态,便可看出李凤宁在养心殿的地位。 章佩佩一听是凤宁,一面摇醒身侧的杨玉苏,一面起身相迎,还没见着人,先是一通教训, “凤宁,你真是不要命了,敢往火泊里冲。” 凤宁裹着一件银白的披风快步进了殿,见大家都神色炯炯望着她,颇为不好意思,她笑道,“佩佩姐,我没事,陛下也没事,叛乱平定了。” 章佩佩嗔了她一眼,牵着她往杨玉苏跟前来,朝杨玉苏努努嘴,让她看脸色,杨玉苏果然坐在圈椅里虎着一张脸,不拿正眼看凤宁,凤宁晓得她替自己担心,忙靠过去将她搂在怀里,软声哄她, “好姐姐,别气了,我是在桥头听得那大宛人说话,里头牵扯如何伏击陛下,心里一急这才折回去的。” 杨玉苏与章佩佩一听端地,这下不好再责备,“原来是这么回事,凤宁,你好厉害呀,你这算不算救驾有功?” 凤宁羞赧一笑,“有没有功的也都不打紧,陛下安全无虞便好。” 上回皇帝明目张胆的袒护,已然叫女官们晓得了凤宁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今日凤宁拼死护驾,身份地位越发水涨全高,如今没有人敢小觑她了,就拿眼下来说,这端凝殿,乾清宫,也独独只有她一人可自由出入,畅通无阻。 郑明蓉就这么泪汪汪往她身侧靠,轻轻牵了牵她衣袖, “凤宁,外头是不是很可怕?陛下可有伤着了?” 杨婉听了这话,淡淡瞥了她一眼。 凤宁见郑明蓉一副吓坏的模样,立即安抚她道,“已经不可怕了,陛下运筹帷幄,刺客所行均在他意料当中呢。” 郑明蓉闻言又往她身边靠近了些,吸着鼻子道,“那陛下回来了么,什么时候能放我们回延禧宫?” 凤宁也露出茫然,“陛下已回了养心殿,现在外头四下戒严,什么时候能回去我也不得而知。” 见郑明蓉小脸明显垮下来,凤宁又宽慰道,“兴许宫里还有旁的宵小,不如再等一等,等肃清宫闱,咱们方能安生走动。” 众人无话可说,个个无精打采,心事重重。 反倒是凤宁神色轻松,她没有家族撑腰,也不会为家族所累,不用担心谁会清算她。 章佩佩悄悄把凤宁拉至一旁,“慈宁宫那边可有消息?” 章佩佩也嗅到这一夜非同凡响,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凤宁回她道,“没呢,一切都好好的,文武大臣赶到琼华岛后,陛下便着人送我回来,路上见侍卫把守在慈宁宫外,不许任何人惊动太后娘娘,我打养心殿过来,也没听到太后娘娘那边有消息,现在天刚亮,太后娘娘约莫才醒。” 章佩佩放下心,旋即想起她哥哥在虎贲卫当值,忍不住又问,“你离开琼华岛前,可瞧见我哥哥了?” “章公子是吗?”凤宁回想了下道,“他先是在琼华岛听命,后来复命回宫护卫太后娘娘。” 章佩佩这下越发放心。 不过放心归放心,她也明白,一切都不同了。过去禁卫军分为几股势力,章家分了一杯羹,杨首辅在陛下登基前便负责布置宫防,里里外外自有不少他的心腹,可这么久过去,章家和杨家一点消息都送不进来,让她与杨婉在这里平白担心,可见裴浚已彻底掌控宫防与北军。 这座皇城,已真正开始由他做主。 天子嘛,一言九鼎,手掌乾坤,手中无权又叫什么天子,她虽是章家人,心里却认可裴浚的做法。 这才是明君手段。 她信服裴浚。 不知是哪位姑娘啜泣一声,“能不能给咱们送些吃得来,这会儿已经饿坏了。” 过去这些事都是杨婉张罗,可现在杨婉也是被困之鱼,做不得主,自然不再吱声。 于是十几双视线齐刷刷罩在凤宁身上。 “我吗?要我去问?”凤宁还有些不知所措,身侧的章佩佩轻轻推了推的肩笑道,“不是你还能是谁?你现在可是救驾的功臣呢。” 凤宁害躁起身,与众姑娘道,“那我去试试哈。” 真是个腼腆单纯的姑娘。 她没有任何根底,威胁不到谁,对着谁都捧着一颗赤诚之心,那么努力上进善良可爱。 换做旁人,章佩佩定会吃醋,但凤宁就有这样的魅力,让人没法嫉妒她,甚至为她受宠而欢喜,因为她值得,值得人间一切美好。 凤宁果然出了端凝殿,寻到在茶水房暂歇的韩玉, “韩公公。” 韩玉瞧见她连忙起身行礼,“凤姑娘。” 凤宁避开不受他的礼,“对了,天快亮了,是不是得安排人伺候姑娘们洗脸用膳?熬了一夜都饿坏了呢。” 凤宁方才在养心殿吃了一碗燕窝粥来,这会儿人不饿。 韩玉闻言微微苦笑,眼下宫里人仰马翻,哪怕是伺候的宫人也得一个个审查,一时半会还没这么多人手过来当差,但凤宁开了这个口,韩玉便得想法子,“您稍后,奴婢想个辙,调些人手来侍奉。” 又过了半个时辰,终于送了些点心茶水过来,姑娘们顾不上洗漱均填了些裹腹,熬到午时,外头总算得了令松口放姑娘们离开。 章佩佩去了慈宁宫,凤宁陪着杨玉苏回了延禧宫,卷卷一日一夜没瞧见她,挂念得紧,瞥见她回来,一下便窜上来依偎在她怀里撒娇,凤宁高兴地抱着卷卷进了屋,这里热水倒是现成的,杨玉苏沐浴更衣出来,见凤宁还顾着跟卷卷说话,哭笑不得。 她来到窗前落座,瞥了瞥各厢房动静,交待凤宁, “傻丫头,你如今身份不同了,要小心有人利用你,平日不怎么与你亲近的,这会儿套近乎准没安好心,明白吗?” 凤宁抚着卷卷的绒毛笑道,“姐姐放心,我又不是傻子,心里有数的。” 横竖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她有根准绳。 昨夜没歇好,两位姑娘抓紧机会补觉,一觉睡到傍晚,延禧宫的掌事姑姑急急忙忙进来给凤宁请安, “姑娘诶,您怎么还在这了,柳公公遣人四处寻您呢。” 柳海寻她只可能是裴浚要见她。 凤宁揉了揉眼,慌忙起身,“怪我,睡迷糊了。”忙从被窝里将卷卷抱出来,交给杨玉苏,匆匆跟着嬷嬷出了门。 赶到养心殿,掀帘进了御书房,裴浚正靠在东墙下的罗汉床躺着。 从昨夜到现在他几乎没怎么阖眼,趁热打铁肃清朝野,将上六卫与北军牢牢握在掌中,为了稳住人心,又召集三品大员在文华殿议事,让各部按部就班当差,忙完这些方回到养心殿。 本以为李凤宁在养心殿,结果没瞧见人影,裴浚就不大痛快,那种心情怎么形容呢,就像是远归的丈夫,回家扑了个空。 “陛下,您怎么样了,难受得厉害吗?” 凤宁看着那只手搭在榻沿,并未包扎而是露出狰狞的伤口,忧心忡忡过来问他。 昨夜凤宁并未瞧见那枚箭矢,不知裴浚是因她受伤,裴浚本意也是故意擦破些皮以来裹挟朝臣,所以未曾与凤宁提,裴浚闻言侧过身来靠在引枕,乏累地看她一眼, “坐朕身边来。”单薄的眼帘淡淡掀着,神色略有些疲惫。 凤宁挨着罗汉床坐下,只见裴浚抬起那只受伤的手将她圈在怀里,凤宁靠在他胸口,小心翼翼不敢乱动,“陛下.” 晕黄的灯芒流转在她眉梢发尾,衬得她容色逼人,柔软娇媚。 裴浚正欲靠着她眯一会儿,隐约闻得她身上有一股气味,顿时皱了眉, “你玩猫了?” 凤宁警铃大作,立即俯首嗅了嗅衣襟,“臣女怎么没闻着味?” 裴浚看着她紧张的模样, 凉笑一声,“朕问你话呢,你是不是又抱着那只猫玩了?” 凤宁听他语气不像是责备她,便咧嘴一笑,憨声回,“方才抱着卷卷补了个觉。” 裴浚满脸无语,犹豫片刻,终究是没推开她,轻轻将人揽着,只是也被那股猫味熏得没了睡意。 用过晚膳,裴浚打算补个觉,实在被那股味熏得受不了,逼着李凤宁去内殿沐浴更衣,搂着人上了龙床。 凤宁真是佩服裴浚的体力,两日一夜没怎么阖眼,这会儿竟然有心思做那等事, “您受着伤呢。” 凤宁不敢轻举妄动,越不敢动,身子越敏感,他所到之处激起一阵颤麻,骨头缝里缠绕一股酥劲,像偷情似的,刺激得要命。 这点伤对于裴浚来说又算什么,李凤宁不了解男人,男人越快意时越有兴致,当着朝臣的面自然该收敛收敛,到了李凤宁跟前,就不必藏着了。 这股快意可不得她消受? 他放任自己在凤宁身子里驰骋,潮汐一阵又一阵拍打她的天灵盖,凤宁几度不能呼吸,纤腰不可控地迎合,床榻湿了大一片,他非逼着她瞧,她不肯,最后如鸵鸟似的钻进他怀里才罢休。 养心殿春意迟迟。 慈宁宫外沸反盈天。 东厂提督黄锦带着侍卫来到慈宁门前,手肘歪着个拂尘,一脸横肉皮笑肉不笑, “章公子,咱家连日突审那名刺客,他供出来替他打掩护的是慈宁宫的敏春姑姑,烦请章公子进去禀报一声,将敏春给带出来。” 章云璧料到这把火迟早烧来慈宁宫,没成想来的这么快, “黄公公,太后娘娘坐镇皇宫数十年,身边的人都是靠得住的老人,敏春姑姑服侍太后也有十来年了,不可能连这点分寸也没有,一定是旁人恶意攀咬。” 黄锦早料到他这么说,慢腾腾从袖中掏出一份供词,在他面前扬了扬,“章公子,这是供词,您如果不信咱家,那咱家就把这份供词交予大理寺与都察院,您觉得陛下处置不了这桩事,那就让百官来评评理。” 黄锦不愧是高手,一下把皇帝抬出来,章云璧不能接藐视君威的大帽子,他给气得发笑,“黄公公,本将不过是例行质询,您不必大动干戈,请那个搬那个的。” 章云璧随意往供词扫了一眼,上头写着那名刺客有敏春姑姑的绣活,事实上宫里人来人往偶尔相互赠个人情实属寻常,但眼下这等非常时期,这点小物件便成了脱不了干系的证物。 章云璧无法,摆了摆手,示意副官进殿拿人。 章云璧心里虽然憋着一肚子火,对着黄锦却也不得不客气,他干巴巴往里一指,“公公办案乏累,不如在门房歇一歇。” 黄锦笼着袖笑道,“咱家替陛下办事,不敢称累。” 章云璧只能陪着他杵在门口。 少顷,两个侍卫领着一名三十多岁的女官出来,这位敏春姑姑是宫正司的管事之一,平日听命于太后,是慈宁宫行走内廷最频繁的女官之一,宫里但凡有些头脸的人均跟她有来往。 敏春行至前方,从容地朝黄锦屈了屈膝,“黄公公,不知何事叨扰公公半夜垂询。” 黄锦却不给面子,只使个脸色,东厂的两名内侍抬步上前,一把拽住敏春往外押。 敏春唬了一跳双腕被钳制挣脱不开,屈跪在地,吓了白脸,连喊章公子救她。 章云璧见状,怒喝一声,“放肆!” “她是太后女官,不曾定罪,何以如此粗鲁。” 黄锦摆摆手示意内侍将人带走,冲着章云璧失笑一声,“哟,章公子,您自小初入宫廷,可见有人能活着从东厂走出来?” 章云璧脸色一变。 黄锦收敛笑意,从袖下抖出一份明黄的圣旨,忽而拔高几个声调, “章云璧听旨。” 章云璧眼角绷紧,狐疑盯着那封圣旨,强忍着怒火跪下,“臣章云璧听旨。” 黄锦神色肃然,一字一句高声道, “陛下有旨,虎贲中郎将章云璧护卫慈宁宫不当,致使刺客混入慈宁宫,谋刺陛下在前,意图对太后不轨在后,即日起,撤换慈宁宫宫防,由羽林卫中郎将齐信代为驻守,钦此!” 章云璧脸色大变,沉沉盯着黄锦,迟迟不起身。 黄锦含笑将圣旨卷好轻轻敲了敲他肩头, “章公子,陛下看在太后娘娘份上,只是撤换宫防,不曾问罪公子你,比起昨晚死在午门的那些将领,章公子得谢恩哪。” 章云璧面颊白一阵青一阵, 高大的身子僵硬跪着一动不动。 最后还是身侧副将提醒他,他方寒着脸起身将圣旨接过。 里头太后闻得消息,气得雷霆震怒, “放肆,他好大的胆子,敢在哀家头上动土!” 章佩佩连忙起身替她老人家捋背顺气, “姑母,您别气坏了身子,咱慢慢想法子。” 太后胸口剧烈起伏,看着章佩佩道,“佩佩,他这是冲着国玺来的,他不肯立你为后,却想逼我交出国玺,门都没有,有本事他便杀了我,否则哀家在一日,他就休想拿到国玺。” 章佩佩看着斩钉截铁的姑母,忽然心生疲惫,她蹲下来覆在她膝盖劝道,“姑母,要不,咱们不斗了吧,陛下此人,不爱受人胁迫,您这么做他越不高兴,恐怕没法收场.” 太后劈头盖脸骂过去,“他做梦,若不是哀家与杨元正联手,他可不一定坐的了这个皇位,如今皇帝当稳当了,便想卸磨杀驴,门都没有,这个后位只能是章家的。” 章佩佩见劝不动她,也是无济于事。 就这样,借着刺客之机,裴浚撤换了慈宁宫的宫防,消息传遍朝廷,文武百官好一阵唏嘘,心下不得不佩服这位年轻帝王的心计,真是一环套一环,心思缜密到可怕,太后也好,杨元正也罢,他是一个也没打算放过。 跟皇帝斗? 蠢货才跟皇帝斗呢。 大臣们在裴浚面前越发小心谨慎,已不再往杨元正与慈宁宫那头奔了。 如今锦衣卫尽在裴浚之手,朝廷内外的消息没有一点能瞒住他,裴浚自这次起又改了听政的方式,过去杨元正霸政,太后掣肘,百官听命于他的不多,裴浚必须利用廷议的派系斗争,纵横捭阖方能达到目的,如今不必了,杨元正气焰被消了大半,文武百官已摸清风向纷纷朝他这个皇帝靠拢,廷议这种效率低下的议政方式已不合时宜。 裴浚改为每日在文华殿坐镇,但凡有事的官员挨个挨个进来启奏,朝务就在弹指间定了下来,官员之间无法相互串气,成不了气候,还不是裴浚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如此,政务效率大大提高,裴浚更容易直接掌控朝臣。 宫变三日后,女官们照常进殿当差。 杨元正势力被大大削弱,杨婉地位受到影响,慈宁宫被撤换宫防, 章佩佩夹在两边左右为难,姑娘们人人自危,养心殿西围房的氛围变得凝重。 张茵茵等人被逐出皇宫后,王淑玉和郑明蓉被调入养心殿补缺。王淑玉渐渐取代杨婉的位置,成为御前女官第一人。 但杨婉也很沉得住气,每日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她知道她还没有失去资格,杨家不再构成威胁,无了外戚之患,她又镇得住后宫,现在的她未必不是裴浚心中合适的皇后人选。 郑明蓉看出凤宁最受皇帝宠爱,整日黏在她身边,时不时跟凤宁撒个娇讨个巧,得了好吃的好玩的也会给凤宁捎些。 但章佩佩不喜郑明蓉捧高踩低的作派, “凤宁比你还小一个月呢,你整日黏她缠她,跟她撒娇,害她要照料你,你羞不羞呀。” 郑明蓉脸皮厚,装无辜道,“佩佩姐,你这话就过分了,就只准你喜欢凤宁,不许我喜欢了?我就爱跟她待在一处,怎么了。” 章佩佩心情不好,不想跟她吵。 不一会凤宁回来,没瞧见佩佩,悄悄推门进了里间,发现章佩佩愁眉苦脸坐在床榻出神,连忙掩门进去坐在她身旁宽慰她, “佩佩,别难过了。” 章佩佩本来还好,被她这么一说,眼泪反而滑了下来,她偏头抱住凤宁, “凤宁,我害怕,陛下性子强,绝不会跟我姑母妥协,可我姑母也倔,再这么僵持下去,我担心出事。” 凤宁心里偏着裴浚,也不好明说。 “姐姐是怎么想的?” 章佩佩吸了吸鼻子,擦干眼泪道,“说句良心话,国玺嘛,自然该还给陛下,可我姑母这么做,也是为了我好.”说着章佩佩难过地哽咽。 凤宁叹了一声,接而搂住她,“我明白,你的苦我都明白” 章佩佩忽然负气道,“大不了我不做这个皇后了,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比什么都好,你瞧那张茵茵,树倒猢狲散,爹爹在世风光无极,一旦没了人,家里门庭败落,谁都可以上去踩一脚,可怜着呢。” 凤宁忙宽慰她,“胡说,你不做皇后了,那你做什么,你不是说要罩着我一辈子嘛。” 章佩佩笑睨她一眼,“你如今还需要我罩着吗?” 凤宁摇头,扑在她怀里,“你要好好的,我还要靠你撑腰呢。即便眼下我得了陛下一些宠爱,将来待新人进宫,我又该如何自处,宠爱是虚无缥缈的,兴衰荣辱皆在陛下一念之间,你却不同,你还有家族做靠,谁都不能轻易拿捏你。”凤宁哪里是真要她罩着,她希望章佩佩打起精神。 章佩佩没料到凤宁忽然说出这么一番大道理,十分意外,“你说的没错,还真是这个理。” “对了,你跟了陛下这么久,肚子怎么还没消息?” 凤宁顿时羞答答的,“太医说我有宫寒,子嗣艰难。” 章佩佩闻言替她担心,“那不行,没有孩子你如何傍身?你等着,我想法子给你寻个好大夫” 凤宁见她急得跟什么似的,哭笑不得,“祖宗,你别替我操心了,陛下早吩咐太医给我调理着呢,而且,我没有孩子也无妨的,我还蛮喜欢做这御前女官” 章佩佩却瞪她一眼,“你可别跟梁冰学,她是她,你是你,你安安生生得了个孩子,若能诞下陛下的长子,你便是社稷功臣,不说陛下,就是百官都护着你的。” 凤宁不想听她说这些,非推着她躺下,“你昨晚没歇好,快些睡一下。”还强势地给章佩佩盖住被子。 章佩佩躺在被窝里望着凤宁笑, “宁宁,你知道吗,我有时候想,等老了,陛下不再宠爱我们,咱们作伴寻个宫殿住着,吃喝玩乐,也不虚此生,你不知道吧,我在铜锣街有五间铺子,我爹爹和娘亲额外给我置办了两栋宅子,如今租出去,日进斗金,我这辈子吃穿不愁。” “李凤宁,只要我有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你,你花银子别再那么小心翼翼了,真的,我看着心疼”章佩佩说着说着睡着了。 凤宁望着她熟睡的面容,泪流满面。 这段时日,宫里唯一一桩喜事,便是杨玉苏被放出皇宫了。 燕国公眼瞅着朝廷局势发生转变,果断不再打琅琊王氏的主意,立即亲自入宫跟皇帝求娶杨玉苏,一个座一品国公府邸,若是再联姻百年世家,难免不被皇帝忌惮,但是娶杨玉苏就不一样了,杨玉苏的父亲是坚定的帝党,那夜宫变,杨府尹坐镇九门替皇帝掠阵,跟杨家联姻,也算是跟皇帝表忠心。 皇帝见燕国公识趣,立即准了这门婚事。 出宫那日,杨玉苏哭成了泪人儿,一手抱住凤宁,一手抱住章佩佩, “佩佩,就当我求你,你可一定要替我照看凤宁,这丫头心实,我怕她被别人算计。” 章佩佩永远拍着胸脯,“放心吧,只要我在,没人能欺负她。” 杨玉苏含泪望着章佩佩,感慨道,“你还别说,自从凤宁跟着你进了养心殿,吃好玩好没人再欺负过她。” 张茵茵和陈晓霜算计凤宁,章佩佩都是一巴掌甩过去给她解恨。有她在,杨玉苏放心。 “那我就把凤宁交给你了。”杨玉苏说完这话,又搂着凤宁,“好姑娘,等你生辰那日,我再请旨入宫吃你的席面。” 将人送出东华门,章佩佩和凤宁难受了许久。 不过凤宁大抵还是开心的,“我就盼着她能嫁给心上人。” “凤冠霞帔应当很美吧。”凤宁憧憬地说。 作者有话要说 基调一点点在转,快到你们要的避子汤情节,但我需要捋一捋,一百个红包,明天见。 第 41 章【VIP】 回延禧宫路上,章佩佩有些闷闷不乐,“你常住养心殿,玉苏又离开了,这延禧宫我住着也没什么意思,我还是搬回慈宁宫吧。” 凤宁也觉得好,“慈宁宫离养心殿近,咱们来往还方便些,那你把卷卷一块带过去吧。”慈宁宫紧挨养心殿,她每天探望卷卷就更容易了。 到了延禧宫,章佩佩立即吩咐宫人收拾衣物,自个儿从凤宁手里接过卷卷,抚着卷卷雪白的毛发问,“陛下嫌弃卷卷?” 凤宁鼓起两腮,“可不是,非嫌卷卷身上有味儿。” 章佩佩嗅了嗅,“没觉着呀,可干净啦。” “我就说嘛。”凤宁又把卷卷抱过来搂了搂。 卷卷换去慈宁宫住,院子就更大了,它撒丫似的四处乱窜,章佩佩生怕它冲撞太后,安排两名小内使看着它。 接下来的日子凤宁全神贯注翻译书册,赶在生辰宴前又完成了一册书,将之捎给乌先生校对,乌先生也着人给她带了一盒桂花糕,凤宁心满意足吃完,窝在床榻歇了个晌,醒来时忽觉身下淅淅沥沥,慌忙去了一趟恭房。 小日子来了。 居然准时了。 凤宁一度热泪盈眶,老太医不愧是妇科圣手,调理了这数月,不仅小腹不再胀痛,日子也越发准时,没有什么比身子康健更重要,凤宁是欣喜的。 傍晚裴浚回了御书房,请她去用晚膳,她便托梁冰与她告罪,身上味儿浓恐御前失仪就不过去了,裴浚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又召老太医给凤宁把脉。 老太医去到西围房看过凤宁,回到御书房禀报裴浚, “回陛下,姑娘身子已大安,往后可顺顺当当怀龙嗣了,不过老臣斗胆,请陛下不必急,这种事急不来。” 裴浚心情自然是愉悦的,“朕心里有数,不会给她压力。” 吩咐太医继续调理,夜里赏了一位燕窝粥外,想起刚进贡了一批新的老参,又添了一味人参汤。 凤宁吃饱喝足,身上略有些燥热,便起身往南面值房走动走动,今夜章佩佩和梁冰当值,章佩佩管着御膳厨,韩玉给凤宁送参汤的事瞒不过她。 凤宁坐下来陪着二人说话时,章佩佩就笑话她,“得,陛下还是挺疼你的。” 毕竟在裴浚面前吃过太多闭门羹,章佩佩很了解裴浚的脾气,能让裴浚特意关照膳食,可见他把凤宁看得多重要。 凤宁双臂叠搭在桌案,枕着下颚腼腆地笑了笑。 梁冰却在一侧很不客气地拆穿, “什么心疼不心疼的,不就是指望凤宁绵延龙嗣。” 章佩佩轻咳几声,“小祖宗,您就不能看破不说破吗,好歹也给凤宁一点念想。” 梁冰就是这样一个性子,惹急了她,皇帝的龙须她也能捋一捋。 她瞥了一眼凤宁,直白道,“就是不能给她念想,身在皇宫,对皇帝有念想,不是自讨苦吃嘛。” 章佩佩被她怼得无话可说。 凤宁早已习惯梁冰语不惊人死不休,连忙虚虚捂了捂她的嘴,“小声些,被人听到,柳大总管又得数落你了。” 柳海最头疼的女官便是梁冰,这位除了没有直接顶撞皇帝,已经称得上无所畏惧,所向披靡了。 裴浚虽说重规矩,用人却不拘一格,梁冰便是如此,没有因为梁冰是女人而轻视她,相反养心殿任何一位女官只要有能耐,他都能做到人尽其才,让其独当一面。 凤宁歇了四日,小日子过去,又生龙活虎准备生辰宴,这是她第一次举办生辰宴,她愉快又兴奋,她习惯认真去做每一件事,并从这份认真中得到快乐。 有人说少时的苦是人一生的深渊,要用一辈子去填平,但凤宁不用,她很容易满足,一点点甜就能溢满她整颗心房。 转眼到了三月二十,清晨一大早,柳海吩咐养心殿御膳厨给凤宁准备了一碗长寿面,“姑娘诶,昨个儿南军衙门将士哗变,万岁爷震怒,咱家今日要陪着万岁爷去一趟都督府,可不得空吃您的席,等夜里回来再讨您一杯酒吃。” 凤宁笑道,“您就忙吧,能得您一碗长寿面已经是恩德了。” “哎哟,快别这么说。” 柳海一面与她告辞,一面急着往前朝文华殿去,皇帝清晨天还没亮就起了,今日又不是柳海在跟前伺候,是以不得空提醒他凤宁生辰,凤宁嘴上没说,心里想必盼望着能得皇帝的好。 跨进文华殿东偏殿,裴浚正与吏部几位堂官商议四月大选的事,近来宫里气氛颇为剑拔弩张,太后铆足了劲要给裴浚难堪,已经退了好几次折子了,需要用到国玺的均是邦//国要务, 偏生太后使性子要在这些事上做文章,文武百官为此叫苦不迭。 “陛下,得想个辙将国玺拿回来才成。”吏部侍郎王焕进谏道, 裴浚却是极有耐心地笑了笑,“无妨,太后娘娘是明事理的,给她老人家一点时间,她会想明白的。” 朝臣看着他这副温文尔雅的面孔,险些要忘了前段时日那雷霆手段出自他手。 裴浚就是这么一个人,举止投足极有风度,几乎没有动怒失态的时候,但你不知道哪日他便要亮出尖刀,要了你的命。 这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皇帝沉得住气,可害得是底下官员。 柳海送了吏部官员离开,回到偏殿,就看到裴浚温和余韵未褪,眼底已现阴沉。 “陛下,您准备怎么办?” 裴浚将太后退回来的折子随意往旁边一扔,“急什么,先熬熬鹰。” 熬一熬内阁与翰林院那些老臣,看他们乐不乐意任由太后为祸宫闱。 “所有打回来的折子,你均送去内阁,太后不满的地儿在哪儿,就让他们改哪儿。” 横竖折子均是内阁票拟再送来御书房披红,最后再由太后盖玺发回内阁。 太后不批,那就是内阁票拟得不对。 杨元正虽然跋扈专权,但他心怀社稷,从不耽误公务。 这擂台,先让内阁与太后去打。 夺回国玺与裴浚而言并不难,但不能明抢,这关乎千百年后的名声,他必须要太后亲自把国玺送回他手中。 柳海侯了一会儿见他靠着龙椅闭目养神,趁这机会便开口了, “对了陛下,今个儿是凤姑娘十七岁生辰,您看是不是得赏些什么?” 裴浚倏忽掀起眼睑,浓郁的墨眸有那么一瞬的恍惚,他记得三月三那日李凤宁似乎提过此事,近来太忙就给忘了,他也从未记过什么人的生辰,包括他自己,他对这些不感兴趣。 裴浚一时坐直了身,揉了揉眉棱,“是朕倏忽了,按份例该赏什么?” 柳海讪讪望着他,不知该如何接话。 裴浚回过神来,意识到李凤宁现在还没有位分,白皙分明的手指轻轻在桌案敲打着,心情颇有些五味陈杂,沉默片刻他吩咐道,“按贵人份例赏她生辰贺礼。” 柳海立即喜笑颜开, “老奴遵旨,”从文华殿退出来,招手示意候着的小内使上前, “回养心殿吩咐韩玉,让他开库房,取四匹素绉缎,三匹云锦,一副金镶玉的头面送去给凤姑娘,就说万岁爷贺她芳辰。” “诶,奴婢这就去传话。” 凤宁这边正打算去廊下家张罗席面,便被韩玉带来的赏赐给拦住了。 “恭贺姑娘生辰,奴婢替万岁爷送赏赐来了,”韩玉吩咐人将那些绫罗绸缎与珠宝首饰搁在桌案朝凤宁笑道, “姑娘有所不知,这是陛下按贵人份例给您的赏呢。” 凤宁明显很意外,愣愣看着那些赏赐没有说话。 韩玉只当她高兴坏了,“等夜里陛下回养心殿,您亲自磕头谢恩吧。” 凤宁笑着回,“这是应当的。” 送韩玉离开,凤宁倚着门帘张望养心门的方向,笑容渐渐落下。 她原以为会很高兴,却发现也不过如此。 现在她才明白,原来她要的从来不是什么贵人身份,不是永远踮着脚去够他,她想要的是一份平等,相向而行的情感,像李老头与李婆婆那般,像燕承与杨玉苏那般。 她喜欢的也不是华丽的首饰或娇艳的衣裳,是孤单时那个人能陪她唠一会儿嗑,天冷时那个人能替她掖一掖被角,若是可以,将她拥在怀里任她撒会儿娇,那就更完满了。 而这些,裴浚给不了她。 凤宁转身将赏赐封在箱笼里,跟裴浚赏她的银钱一道锁在碧纱橱内。 * 紫禁城玄武门下有好几排廊房,错落有致形成五十多个院落,这些院落安置了一些内侍宫人,也有一些品阶低下的老太妃,除此之外还空出几个院落,供人喝酒吃席,这一带院子里种满了枣树,有心灵手巧的宫人摘了枣子酿成枣酒,时常拿去宫外卖。 午时正,凤宁与姑娘们来到其中最僻静的一处院子,此地离玄武门近,吃完酒正好出宫骑马游玩。十几名女官到了一半还多,除了章佩佩等几位交好的姐妹,也有如郑明蓉这般想亲近凤宁的女官,宽敞的廊屋摆下两桌席面,热闹喜庆。 席上姑娘们各自赠了贺礼给凤宁,大家晓得她的性子,贺礼并不过于贵重,却很合她心意,譬如亲自绣的香囊,画的折扇,一支湖笔等,都是凤宁用得着的东西。 酒席过半,姑娘们才发觉,凤宁很豪气,酒量不差。 “你再喝,小心我们把你扔去御书房。” 凤宁捂了捂微醺的面颊,直往章佩佩怀里躲,“我不去。” 大家看着她娇憨的模样笑成一团。 宴席结束,杨婉,梁冰与王淑玉回养心殿当差,章佩佩和杨玉苏将凤宁搀上了万春亭,三位姑娘在这儿吹吹暖风,凤宁喝多了,趴在桌案歇息,杨玉苏将自个儿的披风给她盖上,陪着章佩佩说话。 “你这一走,宫里都没意思了。”章佩佩托腮道, 杨玉苏替她斟了一杯醒酒茶,知道近来皇帝与太后僵持不下,章佩佩夹在当中如履薄冰。 “这世间太多事,咱们不能左右,为难时怎么办,那就跟着你本心走,注定周全不了别人,那就先周全自己。” 章佩佩愣神看着杨玉苏,“可以这样吗?” “当然可以。”杨玉苏很笃定道, 章佩佩沉默一会儿,失笑颔首,片刻又问她,“对了,你的婚事筹备如何了?” 杨玉苏羞笑了一声,热忱告诉她,“燕家前日来下聘,定了下半年十月亲迎,我觉得太快了。” 章佩佩由衷替她高兴,拉住她的双手道,“你嫌快,人家燕承还觉着慢呢,若是叫他明日亲迎,他都是乐意的。” “什么亲迎,谁要亲迎,不行,我还没送嫁呢.”凤宁迷迷糊糊醒了,张牙舞爪去捉杨玉苏,杨玉苏手忙脚乱将她搂在怀里,“祖宗,别发酒疯了,我在这呢,你不送嫁,我敢出嫁嘛。” “嗯,这还差不多” 凤宁趴在杨玉苏怀里睡着了,杨玉苏没舍得挪开她,三位姑娘就这么靠在万春亭打盹。 也不知过去多少时辰,斜阳藏去了树干后头,慈宁宫来人将章佩佩催回去,凤宁亲自送杨玉苏出玄武门,来接杨玉苏的是她刚满十三岁的弟弟,少年生得腼腆俊秀,比杨玉苏内敛文静,站在马车旁朝凤宁问好。 凤宁回了礼,又问杨玉苏, “燕公子还没回来吗?” 杨玉苏拉着她的手不放,“没呢,得七月底才回。” “那正好,赶回来便成亲。”凤宁催她上马车,“好了, 等下个月告假我回杨府看你,时辰不早,先回去吧。” 杨玉苏依依不舍离开。 春日的晚风还很凉,凤宁立在夕阳里,目送马车远去,待车辘绕去角楼尽头,眼底无端冒出来一丝热意。 她有些想家了,尽管她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 转过身,玄武门下矗立在一道挺拔的身影。 他骑着高头大马,一身黑衫如猎,一如初见那日,神色端肃坐在马背。 “李凤宁,你在做什么?” 裴浚出玄武门就看到姑娘立在晚风里,背影单薄。 凤宁没料到在这儿遇见裴浚,连忙小跑上前,朝他屈膝行了个万福, “陛下,臣女送玉苏姐姐离宫呢。”凤宁扫了一眼他的行装及身后随行的侍卫,“您这是要出宫吗?” 裴浚居高临下看着她,今日的李凤宁没有穿官服,还是穿着初幸她那夜的水红襦裙,外罩一件浅粉的褙子,回心髻上插了一只海棠花银镀金步摇,小小的一张脸秀气明媚,眼眶微红仿佛渡了一层胭脂。 夕阳如画,苍穹浩渺。 浩瀚的晚霞与鱼鳞云铺满半片天,而她是这片天地间的一抹绝色。 裴浚知道自己该往前驰骋,直往北军大营的驻地,与他们共度一场篝火晚宴,笼络军心。 但脚步不听使唤地停下来。 他往后有无数个日夜可与北军共饮,但李凤宁生辰一年只这一日。 看着她微红的眼眶,他的心就这么疼了一下,裴浚顺应心意朝她伸手, “李凤宁,上马,朕带你去一个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很卡,今天先更这一章,不确定有没有二更,么么 第 42 章【VIP】 “来,上马,朕带你去一个地方。”他居高临下坐在马背,轻描淡写的语气。 凤宁杏眼微转,满脸狐疑问,“陛下,您要带臣女去哪?” 裴浚见她神色没有半分喜悦,眉头一皱,“带你去骑马。” 凤宁想都没想拒绝了,“陛下,臣女今日喝多了酒,不便骑马。” 换作过去,他说什么她就做什么,哪有置喙的余地,她不敢,也不想,但今日也不知怎么了,凤宁胆子贼大,明目张胆跟他作对。 裴浚果然给气得发笑,“李凤宁,你这是要抗旨?” 凤宁想起上回她邀请他出宫游玩,他怎么说来着,于是也学着他的口吻, “陛下好意,臣女心领,可臣女手头实有公务尚未完成,您昨夜不是交待臣女翻译那封国书么,臣女今日办酒席耽搁了,这会儿就得去译。” 凤宁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拒绝裴浚,大约是那点骄傲的心思在作祟,她想告诉裴浚,她也不是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她也有自己的立场。 他不能喜欢她时就逗逗她,没功夫时就把她扔开。 她不能总做被动的那个。 裴浚真被她噎得不轻,她什么时候变得这般伶牙俐齿了? 他是跟人商量的主吗? 管她絮絮叨叨说什么,纵马往前探身一勾,凤宁只觉迎面一股劲风刮来,那强有力的手臂勾出她细腰,将人往马背上一带。 凤宁吓得尖叫一声,结实地撞在他胸膛。 裴浚当然知道她为何浑身带刺,扶着她坐稳,施施然地笑着,“朕跟你们一群女官吃席有什么意思?届时是朕过寿还是你过寿?今夜朕单独给你祝寿。” 风拂过她耳帘,褪去他清冽的声线,只剩温柔。 凤宁直到被他拉上马,赤兔疾驰许远,仿佛要冲入那片热烈的夕阳里,还没回过神。 裴浚真的要陪她过生辰? 绵绵密密的热流灌入她心里,凤宁很讨厌他这样,总总在她对他失望时,又非要挠她一把。 赤兔马风驰电掣般往前奔,裴浚见凤宁虎着脸不吱声,忽然笑道,“还不高兴?信不信把朕惹恼了,朕将你就地正法。” 凤宁往后瞄了他一眼,还一眼还真藏着畏惧。 裴浚真被她给逗乐了。 他到底遇上了一个怎样的傻姑娘。 头顶传来他的笑声,凤宁不满地哼了一声,在他怀里偏过头,眼风扫下去,竟然发现小赤兔从后方追了过来。 “小赤兔!”凤宁惊喜地扒着裴浚的胳膊去瞭望它。 小赤兔可高兴了,很狗腿地跟在裴浚身后跑,朝着凤宁鸣叫了几声,凤宁看这它乖巧的模样心里一下子乐了, “你怎么来了?” 小赤兔冲着裴浚嗯嗯几声,那模样仿佛在说:主子吩咐的。 裴浚看着跟小赤兔自言自语的凤宁很无语。 夕阳渐渐褪去耀眼的光芒,如一轮红月挂在天际。 眼看出了上林苑往东面折去,凤宁回望身后颀长的男人,他扬首专注前方, 双臂稳稳钳住缰绳,胸膛如岩石般坚硬又牢靠,热辣辣地熨烫着她背心,“陛下,您要带臣女去哪儿?” “稍后便知。” 裴浚没有看她,目光落在前方熙熙攘攘的大街,也落在远方若隐若现的山峦,眉梢驻着意气风发的笑,是那种很张扬又快意的感觉。 他从未想过,带着李凤宁驰骋是这般令人愉悦。 凤宁有些不知所措,但她知道她是开心的。 虽然不明白他会做什么,也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但她充满了期待。 夕阳彻底落下云层,天地间浮动一片暮霭,裴浚骑着赤兔马跃进入朝阳门的瓮城,旋即顺着马道往城墙上直冲,一股巨力迫着凤宁往后撞上他胸膛,凤宁被灌了一口凉风,喘气不匀道,“陛下,咱们要上城墙吗?” 嗓音明显含着兴奋。 这才是裴浚想要的反应。 “对,朕带着你上城墙骑马!” 这是一种何等新奇的体验。 凤宁纳罕又惊奇,来不及多想,前方一片绵延的山峦徐徐从天际跃入视线,紧接着一整片城郊沃野,星罗棋布的屋舍,冉冉升起的夜灯,甚至远处漕河晚归的渔船悉数铺在脚下。 整座上京城尽收眼底。 凤宁心头震撼。 这一瞬,案头的文书,心里的愁难,所有一切思绪仿佛被掏空,心跟头顶的星河一般辽阔。 “陛下,我可以自个儿骑马吗?” 裴浚放她下马,凤宁立即骑上小赤兔, 往南驰骋,就这么一口气不停歇地到了东便门。 打通州而来的漕河从东便门下蜿蜒而过,无数货船叠叠伏伏挤在城外,等着从东水关入城。 天际只剩一丝微弱的光芒,漕河两岸的灯火已次第燃起,熙熙攘攘的人群,四面八方的吆喝声,汇聚成一条流光溢彩的灯带,一路从城外山廓绵延至内城铜锣街附近。 凤宁被拘在李府小小一隅整整八载,还是头一回瞧见如此壮观的景象。 她第一次觉着自己是如此的渺小,渺小到仿佛这世间已没什么事值得她烦恼。 回过眸,不知何时,东便门城楼下摆了一桌长几,有宫人从底下台阶呈了一些膳食上来。 裴浚负手立在女墙处,晚风徐徐从他身侧灌过,他衣摆猎猎,岿然似松,浩瀚星河倾颓至他周身,映出令人心折的光,当真有一身君临天下的笑睨气度。 凤宁下马来他身侧,眸光熠熠凝望他, “陛下,您看什么呢?” 裴浚却没应她这茬,而是侧眸笑回,“再等等,咱们先用晚膳。” “等什么?”凤宁一面问一面随他来到长几前,风被城楼挡在身后,宫人奉上两盏宫灯,那灯芒在这高阔的城墙上有如萤火之光。 裴浚没吱声,起意是在一瞬间,吩咐下去尚需要时辰准备,裴浚只能卖个关子,“先用膳。” 凤宁午膳喝多了酒,腹内空空如也,迫不及待用膳。 时不时有宫人打底下送来食盒,每个食盒标识不同, 倒像是不同酒楼所出。 “陛下,您这怕不是点了城中各酒楼的招牌菜吧?” “现在满意了?”裴浚优雅地靠着凭几,眸若点漆,有一种朗月清风般的俊逸。 谁看了他不迷糊? 凤宁确实很满意。 难得他有这样的心意。 中午光顾着敬酒,这会儿先扎扎实实将肚子填饱,再看了一眼裴浚,人家皇帝屈尊降贵陪她逛城墙,凤宁也不能不给面子,遂跪在他身侧,亲自替他布菜。 “吃饱了?” “嗯,吃饱了,臣女伺候您用膳。” “不气了?”裴浚睨着她问。 凤宁咬着唇,硬着头皮不理他。 裴浚一笑置之。 磨磨蹭蹭半个时辰,这顿饭总算用完,凤宁提壶给他斟茶时,身后突然响起一声剧烈的“嘭!” 凤宁吓得回眸,只见东南空中突然跃出一注光束,巨大的牡丹花盛放在夜空,与那璀璨的星河争辉。 凤宁顾不上裴浚,搁下茶壶连忙提着裙摆起身,来到城垛处张望。 上回在御花园观看烟火,因位置不大好,看得不大尽兴,而今日不同,视野毫无遮挡,那漫天的花束仿佛要降落在她身上,甚至仿佛为她一人而绽。 烟火盛放,星沫子似银河倾落,凤宁高兴地手舞足蹈,提着裙摆在这片烟花中翩翩起舞。 “陛下,这是哪儿在放烟火呢?今日是什么特殊日子吗?” 回应她的是又一片火光, 这片火光仿如脱缰的野马,沿着城墙肆意奔腾,凤宁只听见接连不断的嘭嘭声,那匹“光马”从东南绕去正南,再一路往西,直至环绕整座城廓一周。 巨大的光束要将整座皇城给淹没,就连阖城的百姓也沸腾了。 凤宁恍惚意识到了什么,喃喃转过身回望城楼下清隽的男人。 “陛下.” 她怀疑是为她庆生,却又不敢相信。 裴浚手执酒盏,遥遥朝她示意,长腿闲适地架着,眉目线条无比清隽明朗,整个人好看得要命。 从他笃定的眼神,凤宁确定今夜这烟火为她而绽。 很多年以后,每每想起这一晚,凤宁都觉着这该是她这辈子最好的一日。 即便这一夜的美好,这无与伦比的回应如烟花般一闪而逝,依旧足以让她铭记余生。 裴浚第一次发现原来李凤宁也会起舞,尽管她舞姿极其拙劣,跌跌撞撞想朝他转来,却不得章法偏了方向,他无奈,抬手将她拽回来,五彩斑斓的烟火落在她眼里仿若一斛春光,柔柔荡荡,叫人忍不住想要去捧着。 裴浚今日难得耐心与她周旋,温热的唇在她颊边若即若离,时不时撩动她的下颚和耳珠,粗粝的指腹沿着柔婉的脊沟不疾不徐逡巡,凤宁哆嗦着身,玲珑曲线在他掌心跌宕,腰封不知何时被他卸下,手掌探入裳内,滑腻肌肤如软玉,散发着诱人的馨香,是清冽与软糯地撕缠。 幕天席地,所有声响被他吞入喉咙里,她像是云上的水汽,慢慢与山峦周旋成雨,最后结结实实落了地。 “李凤宁,给朕生个孩儿,生个咱们的孩子。” 裴浚头一次有这种急迫的渴望,这种渴望无关乎子嗣,而是因为这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明天应该能写到避子汤情节 第 43 章【VIP】 这场烟花盛宴像是一抔焰火久久熨烫着凤宁的心,即便那个人回到养心殿,一如既往埋头公务,神情冷隽淡漠,显得那一晚的温情脉脉像是临时起意,也不妨碍凤宁在接下来的日子,每日唇角扬着笑。 《左传》是一部编年史,内容繁复,典故颇多,乌先生校对十分细致仔细,几乎字斟句酌,每校对一遍便将校对的原版着人捎来皇宫给凤宁研习,乌先生不愧是精通夷语的大家,译注出来的文章更加精炼达雅,凤宁深有感触,以乌先生的译注为典范,她借着译著《大学》。 日子进入四月中旬,惶惶一场骤雨迫不及待将暮春送走,慈宁花园内的林溪亭风景如画,目光所及之处均是一片姹紫嫣红。 今日杨玉苏进宫给太后请安,三姐妹得了机会便在林溪亭喝茶嚼果子。 一条水溪打亭下穿过,底下养了一池好鲤鱼,凤宁倚着美人靠时不时扔些一些果屑糕点,还是那副无忧无虑的模样。 杨玉苏看着她悄悄问章佩佩,“陛下那头还没打算给凤宁位分?” 章佩佩耸耸肩,满脸愁绪,“还没呢,大约也没心思吧,我姑母最近跟陛下闹得越来越过火,别说陛下,我都快愁死了。” 杨玉苏看得出来,章佩佩瘦了一圈。 可这种事谁也插不上手,杨玉苏只能闷闷地喝茶。 章佩佩见她情绪低落,笑道,“难得一见,可别为这些事伤神,嫁妆筹备如何了?” 杨玉苏笑,“这些事哪需要我操心,我娘一手操办着呢。” 章佩佩也听说杨夫人是个十分能干的人物, “咱俩算有福气,得了个好娘亲照料,你是不知,我每每入宫,我娘均要给我搭上一月的着装,一套套叠好,我每日只用穿现成的。” 杨玉苏啧啧叹道,“连每日穿搭都要备好,可想而知你平日在府上是何等娇气。” 说到这,二人不免同情凤宁。凤宁娘亲去的早,没被人惯过。 章佩佩突发奇想,“你说若凤宁没入宫,嫁去我家做媳妇该多好。” 凤宁倒是耳尖,捉到这话,扭头瞪了章佩佩一眼,“佩佩姐,你再胡说我撕了你的嘴。” 章佩佩笑笑不说话,她没告诉凤宁,前几日她回到章家,她哥哥还问起凤宁呢,她哥哥是什么人哪,文武双全,出身优渥,京城人见人夸的如意郎君,平日连女孩子都不多望一眼的人,竟然提起凤宁,心思已是昭然若揭了。 章佩佩与杨玉苏说,“我其实也没别的意思,我就是盼着凤宁能多得一些疼爱。” 杨玉苏何尝不是这番心思,那一晚将凤宁送到养心殿门口时,她就不停地质问自己,将来有一日会不会后悔,现在杨玉苏有些后悔了,天子之爱就如同眼前这一圃芍药,花期极短,不由人左右。 瞧,烟花都放了,封凤宁一个贵妃又如何? 皇宫不宜久留,杨玉苏起身告辞,章佩佩身子懒淡不想挪动,凤宁亲自送杨玉苏到东华门。 “你帮我去一趟学堂,问先生校对得如何了?”凤宁最近一心投注在译注中,得了乌先生启发,她翻译越发游刃有余,如果说此前是登堂入室,那么眼下称得上熟能生巧,渐入佳境。 杨玉苏却是瞪了她一眼,“你整日折腾这些,怎么不为自个儿着想?陛下那头是个什么意思?” 凤宁大大方方一笑,“你别多想,我现在挺好的。” 杨玉苏下意识往她小腹一瞥,凤宁看穿她的心思,脸一红,推着她往外走,“快些回去吧你。” 午时正回到养心殿,太阳正落在檐下,一排领班们齐齐在廊子下站班。 看着个个愁眉苦脸的,凤宁便知出了事,她悄悄上前问韩玉,“怎么了?” 韩玉朝慈宁宫方向努了努嘴,“陛下今个儿去给太后请安,太后拒而不见。” 凤宁闻言眉头一蹙,顿时有些心疼裴浚,她匆匆提着衣摆进了殿内,在御书房门口瞥了一眼,柳海发现了她,朝她招手,示意她奉茶,自个儿反而退出去了。 凤宁进去时,裴浚靠在圈椅闭目养神,而面前堆着一摞折子,均是被慈宁宫退回来的。 凤宁这会儿说不出的心疼。 “陛下.”她柔柔地上前唤了他一声,嗓音细细袅袅。 裴浚睁开眼,那双眼依然清湛明亮,不见半丝怒气,甚至还冲她一笑。 凤宁腰肢一挪,搂着他脖颈,拱进他怀里, “陛下,怎么办?” 裴浚任由她抱了一会儿,揉了揉她发梢,“无妨,朕有法子。” 至于什么法子,他没说。凤宁知道他有异于常人的本事和心计, 可到底也只是一个还不满二十的少年天子,宫外杨元正压着他,宫内太后掣肘他,他一个人慢慢打开局面得多难。 可他从不叫苦,也不喊累,甚至眉头都不带皱一下,始终温文尔雅,气度悠闲。 太后再如何都是他的长辈,申斥也得受着。 他大约也是苦着的吧。 最近这一月她看得出来,他在朝廷步履维艰。 “陛下,臣女能帮你做什么吗?”她幽幽望着他。 裴浚平静看着那双眸子,纯澈明亮,眼波流转,似有一汪春水在漾。 她行事日渐成熟,那份纯真却始终没变。 “做好你自己的事,国玺的事不必担心,朕有分寸。” 午后,裴浚又去一趟前朝,文武百官对太后这边怨声载道,裴浚呢,就看着他们急。 袁士宏得知裴浚被太后拒之门外,气得面色发青, “这天下可不是章家的天下,太后岂可拿国玺要挟天子,简直是岂有此理。” 自有御史弹劾章侯爷,骂章侯爷有失为臣本分,实则是逼章侯爷去劝太后。 凤宁这厢在值房忙了一会儿,至傍晚酉时初刻,尚不见章佩佩回来便急了,今夜章佩佩当值呢,于是她连忙搁下手中的活计,去打听章佩佩的去处,出了养心殿,绕去慈祥门,守门的小太监告诉她, “凤姑娘,章大小姐方才捂着脸出来,往北边去了。” 哭了? 这可把凤宁给急坏了, 她何时见章佩佩失态过,她从来都是紫禁城最鲜活的明珠,凤宁提着衣摆沿着西二长街往北面去,沿途一面寻一面问,才知章佩佩进了御花园。 最终凤宁在御景亭寻到了章佩佩,可怜的女孩趴在石桌上正哭得撕心裂肺。 “佩佩,发生什么事了?” 凤宁连忙过去,一把将她搂在怀里。 章佩佩趴在她肩口,双眼已哭得红肿,“我爹爹方才入宫,跟我姑母吵起来了,爹爹劝姑母怀柔,姑母不肯,料定陛下是故意拿捏她,她就不信,满朝文武敢欺负她一个老婆子?我爹爹被她大骂离去,我看着难受,劝了几句,姑母连我也骂了。” “我怕再这么下去,陛下会对章家不利。”章佩佩拂了拂眼泪,望着凤宁,“凤宁啊,琼华岛的刺杀是陛下将计就计,十几名臣子均死在他手里,姑母再一意孤行,下一个遭难的恐是章家。” 裴浚无论如何不会对太后动手,其一太后有定鼎之功,其二,千百年后的史书恐有微词。 但裴浚对付章家,可就易如反掌。 凤宁闻言秀眉蹙起,忧心忡忡。 章佩佩心里有一个念头盘旋许久了,琢琢磨磨,七上八下,拿不定注意,但今日当着凤宁,她深吸一口气悄悄告诉她,“你觉得这样如何?” 凤宁眼眸睁得雪亮,“如此,岂不一举两得?” 章佩佩咬着牙,眼底带着决心,“何止一举两得,既能保住章家,也给了他们台阶下,两厢便宜,除此之外.”说到这里, 章佩佩略有些脸红,“想必他对我也.也能明白我一份苦心。” 凤宁明白了,若是章佩佩真能办到,裴浚必定对她刮目相看,一切便是柳暗花明,唯一的难处就是对不住太后了。 “可我下不去手.”章佩佩又急得落泪,“姑母待我如亲生,我这么做便是背叛她。” 凤宁知道这个念头已在章佩佩心里生了根,眼下就差一个能替她定主意的人,而凤宁更明白,这是唯一的法子,也是最好的法子。 “佩佩,我支持你,太后娘娘眼下或许不能理解,待将来必定能明白你的苦心。” 有了这话,章佩佩心里好受许多,她长吁一口气,“但愿我不会叫她失望吧。” 但愿裴浚也不要叫她失望。 罢了,不过是赌一把,她愿赌服输。 皇后之位比起家族兴衰,自然是后者重要。 这一点,章佩佩还是拎得清。 况且,眼下她也毫无选择了不是? 两位姑娘相携回到养心殿,这一夜裴浚回得晚,是章佩佩伺候夜宵,裴浚享用枸杞莲花粥时,见章佩佩眼眶红肿不曾消退,难得温和说了一句, “辛苦了。” 这一刻,章佩佩差点落泪。 眼看快要到端午,京城发生干旱,老天爷整整晴了半月不曾落下一滴雨,天干物燥,紫禁城的墙都快裂得起皮了。 凤宁时不时拂去下颚的汗珠,陪着章佩佩往慈宁宫走,今日太后礼佛,她陪着章佩佩在御花园摘了一篮子花, 打算做成香薰给太后供佛,也趁着这个机会抱着卷卷溜达一圈。 日头又晒,她汗水不止,仰头瞭望天际,苍穹蔚蓝深邃,琉璃俏檐交错伸向天际,紫禁城依旧巍峨宏伟,这让凤宁想起一年前,也是这么一日,她送钟馗补子前往崇敬殿,在顺贞门遇见了裴浚。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一年过去了。 凤宁恍惚笑了笑,眉梢的温情若春日的流水,连那一抹日芒也被她晕染得柔软。 跨进慈祥门,上了大佛堂的后廊,迎面撞见伺候太后的女官春秀姑姑,春姑姑见二人满头大汗,失笑道,“快去茶水间歇个晌,喝口茶凉快凉快,太后娘娘吩咐了,让姑娘待会在佛前念经一个时辰,当是祈福了。” 章佩佩笑着应下,吩咐内侍领着凤宁去她所住的厢房歇着,自个儿去见太后。 眼看申时三刻,时辰尚早,凤宁带着卷卷回到章佩佩所住的东跨院,夜里要当值,想起近来裴浚爱折磨人,凤宁决意先睡个安稳觉。 迷迷糊糊不知睡到什么时辰,听到外头人仰马翻的。 凤宁睁开眼,窗外黑漆漆的一片,一股浓烈的烟味呛在喉咙, “走水了,走水了!” “快救火!” 整座慈宁宫乌糟糟的一片,喊声哭声乱成一团。 凤宁吓出一身冷汗,慌忙抱着卷卷夺门而出,只见慈宁宫西南方向的徽音右门处窜出一团浓黑的烟。 西南主坤位,坤位着火,是上天示警,寓指太后失德。 刚从大佛堂返回正殿的太后, 听得西南方失火,惊得从圈椅里滑下来,气得唇齿打颤面颊生烟, “放肆,他个混账东西,敢这般算计哀家!” 从琼华岛遇刺开始,趁机撤换宫防,再到今日西南坤位着火,他所有的谋算终于到此刻,明明白白摆在她面前。 难怪这段时日在百官面前装斯文沉稳,面对她千方百计的刁难,也无动于衷,每日照常请安侍奉,不骄不躁,不疾不徐,人前无害,人后狠辣。 一切都一切都在这里等着她呢。 恐怕连这天干物燥的气象,也是钦天监替他算好的吧。 太后气得呕出一口血。 不,还没完。 她就坐在这,她赌一把,看他裴浚有没有本事任她葬身火海,看他愿不愿意担纵火焚死慈母的罪名。 “来人,将国玺取来,哀家亲自看护。” 掂量着她顾忌名声,亲自将国玺还给他,门都没有。 慈宁宫的动静事无巨细报至养心殿,裴浚穿着一身雪白的宽袍,正在后院习剑,彼时天色刚暗,灯火未起,只见一道雪影在半空浮跃,长剑飞舞,似要将眼前这片浓烈的霾给化开。 柳海立在檐下,禀于消息后,面上微带苦涩, “太后娘娘性子可真执拗,都这样了还不肯低头。” 裴浚丝毫不意外,他从来不会将希望寄托于旁人身上,自是留有后手,恃剑往檐头一点,雪白身影徐徐而落,剑收于手,点点水光齐聚剑刃,他长气一吁,水花似光影洒落,坠入尘中无影无踪,他慢慢将剑归鞘,语气平淡而冷漠, “你只管去前庭宣文武百官,不消半个时辰,她定会亲自将国玺交于朕。” 作者有话要说 先更一张 第 44 章【VIP】 浓烟夹杂炙风吹在面颊,带着一丝滚烫。 凤宁将卷卷藏在怀里,抱着它飞快往佛堂去寻章佩佩,章佩佩也听得消息,由人搀着往正殿后廊来,两位姑娘在慈宁宫后院撞了个正着。 搀着章佩佩的正是她贴身侍女,章家带来的奴婢,她满脸哭痕,摇了摇佩佩的胳膊,“大小姐,火烧眉头,您别再犹豫了,再这么下去,太后娘娘凤体不保,章家也是万劫不复之地呀。” 情势危急,章佩佩也没权衡的余地了,她猛一咬牙望着凤宁,“你们去左门等我,我去去就来。” 凤宁知道她要做什么,坚定地朝她点头,待看着她进了慈宁宫后殿,那章家婢女与凤宁又从夹门进了前院,奔至徽音左门处候着。 正对面的徽音右门已燃起了明火,天气干热,水井枯涸,打不出多少水来,宫人便将主子们日常用过的浴水一桶桶往前头浇,可惜那火窜得快,一下跃至檐头,若再不扑灭,火势会蔓延至两侧厢房廊庑,届时整座慈宁宫均有失火的风险。 凤宁紧张地心噗通直跳,盼着佩佩能顺利拿到国玺。 章佩佩这厢打夹道行至正殿明间,果然瞧见太后抱着国玺坐在殿中圈椅,两名心腹女官侍候在侧,苦口婆心劝太后离开, “您万不能跟皇帝置气,他性子素来强硬,您瞧他入京后何时低过头?当年车驾都停到城郊了,一听说打东华门入宫,他掉头就走,不肯入京,非逼得杨首辅和您改口让他走正阳门。” “当初他只是一初出茅庐的小伙子, 尚且不让步,何况如今?杨阁老的心腹被他削得不剩几人,他已然大权在握,只差这国玺了,您别拿自己的命跟他堵,咱们赌赢了也不过如此,赌输了您老就遭大殃了。” 两名老嬷嬷早已热泪盈眶,苦劝不止。 太后望着门外滚滚而过的浓烟,面不改色道,“先帝在世,后宫妃嫔上百人,比我得宠的不知凡几,可先帝素来敬我,从不许那些妃子越过我去,位分赏赐也从来经我之手,我自入宫还没受过这等气,眼下他一藩王入嗣的混账,不过继给先帝做儿子便罢,如今还想拿捏我,他做梦。” “我告诉你们,他不敢的,哀家越从容,他就越慌,文武百官很快就要到了,他压根不敢赌,他也赌不赢。” 太后越发气定神闲,将国玺搁在怀里,脸不红气不喘。 章佩佩就是这时进了正殿来,她从屏风后绕出,附和太后对裴浚一顿不满, “姑母说得对,陛下此举实在叫人寒心,姑母待他如亲生,这皇位也传给他了,姑母就这点心愿,他凭什么不答应。” 太后看着章佩佩心顿时软了,她自个儿不怕死,却是担心章佩佩, “孩子,你怎么还在这里,快些离开。” 章佩佩不肯,扑过来跪在她跟前,覆在她膝盖上,“侄女誓与您共进退。” 这下太后不干了,非让女官把她拉起来,“不行,你快些走,这里危险。” 章佩佩也摆出将门女子的风范,“我不走,万一有人进来抢国玺呢。我得护着姑母。”说到这里,章佩佩忽然灵机一动,“不如这样,我替姑母坐在这里,国玺也交给我,姑母快转移去后堂,外头浓烟滚滚,陛下的侍卫都在外头呢,他们进不来,也瞧不见是何人在这。” 太后瞪她一眼,“傻孩子,姑母是怕死之人?你小孩子家家的,别掺和这些事,快些走。” 章佩佩却不管,趁着太后不防,将国玺一把夺过来,往太后身侧另一架圈椅坐着,“我这就在等,你们快些送姑母去后院。” 太后见状连忙起身,待要斥她将国玺拿回,哪知章佩佩突然捂住肚子,“哎哟,我今日吃坏肚子了,我得去恭房” 章佩佩毕竟年轻,手脚也快,搂着国玺就往梢间外的恭房溜,太后一看傻眼了, “佩佩,你去哪儿,你先把国玺搁下,哀家没事的” 太后压根没多想,立在格栅窗外等章佩佩。 可惜这头章佩佩已然抱着国玺打甬道出来,绕过夹门来到徽音左门,待寻到凤宁二人,一面抱住国玺,一面拉着凤宁跨下台阶, “走,快去见陛下!” 二人护在章佩佩左右,拥着她往慈宁门方向去。 而右门处的暗卫瞥见此举,立即吩咐外头驻守的侍卫扑火。 水早就藏在墙根下,是现成的,待章佩佩这边一出门,那头侍卫十几桶水浇过来,明火登时熄灭,只剩浓烟滚滚罩在慈宁宫上空。 再说章佩佩这边,与凤宁二人打慈祥门出,往前折去养心殿。平日这条道这个时辰该燃灯的,今日不知为何黑漆漆一片,浓烟盖过上空,天地间一丝光亮也无。章佩佩从来没觉得道儿有这么难走,前方有那么黑,但她义无反顾,这条道她走了无数回,哪怕再黑,她也记得路。 三位姑娘慌慌张张的,跑了一路头钗都歪了,面颊全是汗水,待从夹道奔出,至养心殿前一处开阔地带,忽然间前后左右有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逼近,凤宁三人觉得奇怪,立即停住。 “佩佩,怎么回事?” 倏忽间,身后伸出一只胳膊,将她往旁边拽开。 凤宁吓得魂飞魄散,登时急呼一声,“佩佩!” 章佩佩来不及拉住她,立即循着她方向转过身,“凤宁!” 就在这时,一抹光亮忽如彼岸花一般从暗夜里悄然绽开,紧接着十几个火把煌煌映亮这片天地。 凤宁眼睁睁看着自己离佩佩越来越远,而前方那茫然不知所措的姑娘,就这么被数十名黑甲侍卫给团团围住了。 “佩佩!” 凤宁心仿佛被人拽着往下一坠,急得眼眶迸出血丝,用尽甩开韩玉的手, “你们误会了,别抓佩佩.” 可惜她的话还没说完,一道无比熟悉却又异常冷冽的嗓音从养心殿方向喝出, “章氏女私偷国玺,来人,拿下她,以谋逆罪论处!” 凤宁脚步猛地一下钉住了,仿若有无数的寒风掠进她的眼眶耳帘,她什么都听不到,什么也看不见了。 不,佩佩是冤枉的, 佩佩是要敬献国玺给陛下 她没有罪,她是功臣. 她拼命地喊,可惜没有人把她当回事,韩玉再次扑上来,与另外一名小宫女一左一右拉住凤宁,小宫女被迫塞了一块花布堵住了凤宁的嘴。 凤宁纤细的手腕被勒出一条红痕,她勠力挣扎,却始终睁不开韩玉的钳制,就这么摔倒在地。 “佩佩!”她猛咬着那团布,嘴唇都磕出血来,唯剩嘶哑的鸣音。 前方那一团光亮处,那素来如朝阳一般热烈的女孩,就这么被人架住,被火光淹没。 凤宁不知这一刻佩佩会如何想她,或许以为她是裴浚派去的棋子,蛊惑她将国玺偷出来,给与裴浚治罪她的机会,这一刻她忽然觉着自己像个背叛者,在佩佩身后捅了一刀。 一种揪心的空茫涌上心头。 无数火光映亮章佩佩的眼,她抱着国玺剧烈地喘着气,望着那从隆宗门迈出来,无比挺拔清俊,夜思暮想的男人。 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龙袍,鬓角干净利落,修长的身影合着那明俊翩然的风姿,映着这整片天地都亮堂了。 就在她满心欢喜,即将把国玺奉上时,那个人离得她极远,冷冷扔下一行话, “章氏女私偷国玺,来人,拿下她,以谋逆罪论处!” 他说这话时,甚至看都没看她一眼,目光张望慈宁宫的方向。 章佩佩脚步猛地顿住,原先充斥着的欢喜期待以及那一腔热忱,一下子有如被水欺灭。 她猛烈摇头,扑跪在他跟前,“陛下,臣女没有偷盗国玺,臣女是奉太后娘娘之命,将国玺献给您。” 裴浚长身玉立,对她的话置若罔闻, 回应章佩佩的是柳海, 柳海一改往日的温和,神色凝肃,“章姑娘,您真的是奉太后之命吗?” 章佩佩喉咙一哽,她摸不准裴浚的真实意图,这会儿只能含糊道,“柳公公,慈宁宫失火,唯恐民间掀起恶言,太后命我将国玺归还陛下” 章佩佩说到此处,见裴浚依然无动于衷,整个人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心底一片冰凉。 “陛下,臣女不可能偷盗国玺,臣女是真心想把国玺献给您的.” 柳海看着她心底漠然叹息。 可惜姑娘年纪轻,不懂朝争的残酷,也不明白这里头的政治智慧。 她偷出来献给皇帝算什么? 千百年后的史书怎么写,皇帝蛊惑女子将国玺从慈宁宫偷回来? 这显然是不成的。 国玺必须太后亲自交还于皇帝,这才明明白白,名正言顺。 百官信服,百姓也无二话。 “玉玺乃国之重器,你岂可私自偷盗?” 锐利的铮鸣声划破夜空,无数尖刀架在章佩佩的脖子上,章佩佩猛然之间意识到了什么,两眼一翻,当场昏厥过去。 章佩佩被人带走了,而那装着国玺的锦盒,由侍卫接过重新送入慈宁宫。 慈宁宫的明火已彻底扑灭,浓烟卷了又散,只剩些许残烟弥漫在空气里。 徽音右门残败不堪, 由人用油毡布盖住,四下静籁无声,仿佛方才这里什么都没发生。 陈平一步一步稳稳当当来到慈宁宫正殿,单膝着地重新将国玺奉给太后, “启禀太后,章氏女私偷国玺,被臣等一举拿下,人正关在慎刑司,听侯陛下与太后娘娘发落。” 太后听了这话,蓄着的那口气霎时倾泻而空,绷紧的眼角像是失去支撑,眼皮往下耷拉,整个人一下摊在圈椅里,苍老了几岁。 她忽然明白先帝临终前为何择选裴浚为君,瞧这一手计谋玩的那个叫漂亮。 你不知道他从何时开始布的局,也不知那爪牙从何时伸向你。 等反应过来时,已输的明明白白。 这般心计和手腕,才配做大晋的皇帝,才是真正的帝王之才。 裴浚当然不会要章家上下的命,不过是利用章佩佩偷盗国玺的罪名,逼太后俯首。 太后无话可说。 早知这少年有这等魄力和手腕,她一开始就不该扣下国玺,当行怀柔之策。 可惜已经晚了。 章佩佩已然失去问鼎坤宁宫的资格,为了确保章家上下性命,太后必须痛快且庄重地交出国玺。 太后神魂寂静地盯着陈平吩咐道,“传哀家旨意,着文武百官在奉天殿听命,” “先帝驾崩伊始,天子年少,百官属意哀家垂怜听政,哀家夙兴夜寐至而今,已两年矣,眼下,天子即将及冠,海内休养生息,文治武功有目共睹,哀家甚慰,决意当众将国玺交给皇帝,还政于朝。” 陈平闻言拖着国玺起身,神色肃穆道,“臣谨遵太后懿旨。” 陈平退下,换柳海进来亲自伺候太后梳妆, 他笑眯眯与太后行礼,“太后娘娘,陛下吩咐奴婢转禀娘娘,他不会动章家上下一草一木,章家门楣依旧。” 太后看着他几度想说什么,最终叹了一声,干巴巴应道,“那就多谢皇帝了。” 这一计,步步为营,而其中最重要的一环是章佩佩得将国玺带出慈宁宫,裴浚又如何算到她一定会这么做呢,太后忽然想起章佩佩身边的婢女,以及那个叫李凤宁的姑娘。 柳海已伺候太后往奉天殿去了,裴浚这边重新换了衮冕朝服正迈出养心门。 彷徨的夜色里,一道单薄的身影凄凄凉凉立在门前,她咬着唇,水杏眼布满委屈和愤怒,倔强地挡在他跟前, “陛下,您明知道她那样喜欢您,冒着背叛太后的风险,也要将国玺送到您手中,您为什么要这样利用她?伤害她?” 她宁可裴浚将佩佩驱逐出宫,也好过往她心里插一刀,让她背负背叛太后的骂名,两边不是人。 滚烫的热意从眼眶夺出,蓄成水珠一颗颗往下砸。 凤宁险些站不住了,却强撑着要为章佩佩讨个说法。 裴浚眼眸深深眯起,眼底全是无情和不耐, “李凤宁,你以什么身份跟朕说这些话?” 他有功夫在意章佩佩的想法?于他而言,一个不喜欢的女人,彻底让她死心是最好的方式,他从来没功夫理会这些儿女情长,这辈子为数不多的温柔也只是给了眼前的李凤宁。 至于章佩佩如何作想,他不关心,也不在乎。 能保住章家,已然是他给与太后最大的面子。 凤宁听了这话,喉咙跟哑住似的,没错,她确实没有资格质问他,她现在连他女人都不算,只是一个无名无分的女官。 裴浚这句话彻底拔除了凤宁心底的顾念,凤宁强忍着战栗,往前一步, “陛下,您实话告诉臣女,臣女与佩佩商量着如何把国玺偷回来给您的事,您是不是也知晓?” 否则他又如何算到章佩佩一定会偷出国玺,再布置这么完美的计谋呢。 裴浚盯着那张苍白的小脸,不假思索颔首,“是。” 养心殿乃至整座皇宫没有什么事真正能瞒得住他。 他不仅知道李凤宁与章佩佩密谋此议,甚至早早敲打了章佩佩身边的婢女,让她暗中鼓励章佩佩投诚。 他早已布下天罗地网,逼着太后交出国玺。 凤宁对上他冷硬的神色,心一下子被挖空,无力地笑了笑。 果然,那些温文尔雅只是表象,被太后刁难无还手之力全是他的伪装,所有人包括她在内,都只是他的一步棋子而已。 她第一次真真切切看到了一代帝王的冷酷和无情,她全心全意的仰慕于他而言又算什么呢? 凤宁仓惶后退几步,纤细的身子就这么撞在宫墙,整个人失魂落魄,像是深夜海面上一叶无处可归的扁舟。 裴浚看着她这副模样,怒火不可遏制窜至眉心, “李凤宁,朕在你心里,难道比不过一个章佩佩?” “章家门楣依旧,她又不损失什么,出了宫照样安安分分嫁人。朕有错?” 凤宁深深吸着气,心口堵了岩浆般难受。 他没有错,他只是没有考虑她与章佩佩的感受罢了。 他没有想过,当他将她从佩佩身边拉开,让佩佩独自面对所有刀枪剑林时,对于她和佩佩这份友情是何等残忍地伤害。 她不想背叛佩佩,那个拍着胸脯发誓要罩着她一辈子的人。 她不想扔下她,那个任何时候毫不犹豫偏爱她的女孩。 那是她心目中的一束光哪。 就这么被他给生生掐灭了。 凤宁心痛如绞,拂去眼角所有的泪,望着那张冷峻面孔,一字一句开口, “陛下,您做这些时,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哪怕一点点。” “没有!”裴浚失望地看着李凤宁,已经不想再与她分辨,他侧过身冷漠地吩咐韩玉, “送她回延禧宫,让她冷静冷静。” 撂下这话,他大步前往奉天殿。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么么,明天见。 第 45 章【VIP】 紫禁城上空的浓烟彻底消散,天际下起淅沥的小雨,衬得这夜更静了。 凤宁深一脚浅一脚迈过近光右门往回走,跨过门洞时,风呼啸而过,雨沫子就这么裹入她眼角,疼得她眯了眯眼,她在门洞下立住,转身问身侧的韩玉, “佩佩被关在哪里?” 韩玉回道,“说是关去慎刑司,其实没有,人就在慈宁宫前面司礼监的值房待着呢。” 凤宁心里微微好受了那么一点,“接下来陛下会如何处置她?” “待前朝国玺奉还,明日一早,便可将章姑娘放出来了。” 说到这里,韩玉免不了为皇帝说话, “奴婢说句实心话,凤姑娘别跟陛下置气了,陛下原也没想为难太后与章家,是太后固持己见,眼下各方相安无事,国玺也终究回到陛下手里,皆大欢喜,您该替陛下高兴才是。章家到底是当年奉太后之命前往湘州接陛下的功臣之一,看着这一处,陛下是留有情面的,否则换旁人早料理了。” 凤宁眼珠子一动不动,人也没了鲜活气,“然后呢。” 韩玉敛了敛神,“然后便是遣送回府了。” 凤宁深深闭上眼,可这一回眼底干涩却是什么都没滑下来。 就这般沉默了许久,小内使的油纸伞也送了来,凤宁却突然央求韩玉道,“韩公公,算我求你,能让我见佩佩一面吗,我现在特别想见到她” “这” 韩玉面露为难。 可凤宁眼底弥漫着悲伤与焦切,就像是溺水之人拽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韩玉担心不如她的意,回头出什么事,不好给皇帝交待。 权衡一番,韩玉道, “人如今是黄都督看着,奴婢领着您过去问他老人家一句,若是答应了就无妨,若不答应,姑娘就安安生生跟奴婢回延禧宫可好?” 凤宁拂了拂眼角的泪痕只道好。 韩玉无奈,又撑着油纸伞护送她到慈宁宫前司礼监的地界,前面便是南司房与外膳房,过去凤宁陪着章佩佩来外膳房帮衬晚宴,曾到过此地。 拿着牌子进了司礼监,就在北面值房的檐廊看到了黄锦,黄锦原还颐指气使教训一个犯了错的小内使,瞥见韩玉领着凤宁过来,慌忙换了一副笑脸,热情地迎了过来, “凤姑娘,您怎么过来了,可是万岁爷有旨意?” 养心殿的奴才都是人精,宫里那么多女官,至今只有凤宁进了养心殿内殿,这份荣宠是独一无二的。即便还未封妃,大家心里都拿凤宁当主子看,丝毫不敢怠慢。 凤宁心里漠然无波,面上却是客客气气回礼,“黄都督,我想见佩佩一面。” 黄锦倒是没有任何犹豫,手往前一抬,“姑娘随咱家来。” 明间敞开着的,左右各有值房数间,西次间往里去是一间空旷的茶歇室,是平日司礼监大珰们待客之地,门口有一小内使守着,黄锦招招手示意他退开,随后立在五步远的距离,往里一引,没有进去的意思。 凤宁感激地朝他颔首,旋即掀帘而入。屋内只点了一盏银釭,灯芯燃了大半,光芒微弱,照不透这一室的昏暗。凤宁环顾一周在东北角落的罗汉床寻到了佩佩。 章佩佩还穿着那身御前绛色官服,发髻歪了,几缕丝发垂在面颊,遮掩住她的神情,可脸色是无比苍白的,整个人恹恹倚着墙壁,像是从水里捞出来,没了精神气。 她从来都是明媚张扬的,何时这般垂头丧气。 凤宁心痛地扑过去, “佩佩!”立即将人往怀里搂,可惜那具身子像是烂泥一般,怎么都扶不起来,凤宁费了好大劲方把人搂住, “佩佩.” 她不知该如何宽慰她,只用劲将她抱紧。 章佩佩闻着熟悉的安心的香气,寻到了支撑,趴在她肩头纵声大哭。 “凤宁.” 这一下不知是委屈伤心焦虑还是无助,或者兼而有之,泪水绵绵渗入凤宁的衣裳,也淋湿了凤宁的心。 凤宁几度想开口,说抱歉好像也没有可抱歉的地方,说她委屈了,危机解除,佩佩想要的局面似乎也达到了,可心里就是有说不出的难过。 哭过一阵,章佩佩慢慢从她怀里坐起身,两个姑娘均红着眼,你看我我看你,半晌也吱不出声来。 到底还是章佩佩先开口, “凤宁,我走了,你一个人在宫里该怎么办哪。”一出声泪先滑了下来。 凤宁没料到章佩佩第一句话,不是责问她怀疑她,也不是为自己诉苦,却是担忧她在宫里熬不下去,那一瞬间就仿佛天底下的雨都往她一个人身上浇来,将她淹没了。 凤宁哭得不能自已。 章佩佩却以为她在自责,扶着她颤抖的双肩,“你别难过,你别自责,我都知道的,你是什么人,怎么可能会算计我,一定是陛下那个狐狸欺负咱们” 章佩佩被关之后,已然将前因后果给想明白,恨裴浚吗,好像恨不起来,这一切源于姑母扣押国玺,可恨姑母吗,更恨不起来,她甚至对不起姑母一片爱重之心。 章家虽是被除了禁卫军的军职,可侯府门楣还在,家里人全须全尾不受牵连,太后在宫中一日,章家的风光就不会少,似乎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就是她不能做皇后了.自打姑母引荐她见皇帝第一面起,她便认定自己是要给他做皇后的,心里也着实喜慕他,如今要被发配回府,章佩佩心里又怎能不难过,可转念一想,他对她这般狠辣无情,丝毫不顾念她一番痴心,她为什么要为这样的男人难过? 林林总总的心绪一收,最后真正搁在心坎的只剩对凤宁的担忧了。 最是无情帝王家,章佩佩这厢是看得透透的。 没了她撑腰,往后凤宁像是一株没有遮挡的娇花,谁都可以上来欺负一脚。 裴浚这次之所以放过她,不就是顾念章家迎立之功吗,她有家族做靠,凤宁靠什么? 喜爱她时,他可以吩咐整座皇城的烟火商去城郊给她放烟花,不喜爱呢,哪日便可一道旨意发配冷宫。 眼下凤宁只是一介女官,兴许不会为人忌惮,他日有了孩子,皇宠之争,夺嫡之争,章佩佩无法想象,凤宁留在皇宫会面临怎样的血雨腥风。 这一急,章佩佩用力拽紧了凤宁的胳膊,惶惶道, “凤宁啊,你听姐姐的话,不要因此记恨陛下,他没有错,是我姑母执拗之至,逼他至此,他也没有伤害我,他不喜欢我,由此让我彻底断情断念岂不是为了我好?你可千万不能因我与他生分.” 章佩佩眼底的忧惧蓄成一眶泪,哆哆嗦嗦哭着道,“因为你生分不起了,你明白吗?” 你往后荣辱兴衰均系在他一人身上,你生分不起了 凤宁泪痕僵在脸上,无声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章佩佩生怕她跟裴浚置气,捋着她凌乱的鬓发,一字一句继续吩咐, “他是天子,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你要学会掩饰情绪,不要轻易在他面前露出不满,你要学会猜他的心思,不要违拗他的旨意往后若是他女人多了,不再宠爱你,你也不要妒忌在心,你要学会自保” “玉苏走了,我也要离开了,往后偌大的皇宫只剩你一人,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每一个字都跟刀子似的,一点点割裂凤宁对皇宫的牵念。 时辰不早,梆子声敲至三更天,黄锦已在外头催了,凤宁沉默地离开了司礼监。 这一路步子迈得快,身后的雨跟了一程又一程,不大却足够浸湿的她的衣摆,幽深的宫墙东一廊西一巷,怎么都走不到尽头,过去巍峨堂皇的皇宫,眼下忽如一座巨大的牢笼,困得人透不过气来。扶着墙总算是走到延禧宫,掌事嬷嬷早得了消息,与一宫人搀着她进去,一通伺候,凤宁就这么上了塌,独自一人默默听着外头的潇潇雨声,闭上了眼。 仪式从子时筹备至凌晨卯时,太后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称誉一番新帝功德,将国玺移交,裴浚呢,也给太后面子,盛赞太后劳苦功高,往后要克谨孝顺让她颐养天年之类。 太后至此彻底退出政治舞台,往后只安心做她的老太君,等着内外命妇朝拜了。 文武百官别提多振奋了,朝政总算得以顺利开展,那些积压的折子一日功夫便分派下去。 裴浚忙得脚不沾地。 太后这厢回了慈宁宫,见了章佩佩,什么都没说,将她搂入怀里,姑侄二人依偎许久,太后拭了拭泪,叹道, “也好,既然不能做皇后,还不如嫁去寻常府邸做当家夫人,你记住,在皇宫里,哪怕是皇贵妃,那也是妾,那也得在皇后跟前低头。” 太后初入宫并非是皇后,起先得封昭仪,后晋封贤妃,往后贤贵妃,先皇后去世后,先帝见她大度能容人,提携她为皇后,至此太后在皇后的位置稳稳当当做了十几年,这样的经历让她深知,章佩佩入宫必须做皇后,那种在别人跟前伏低做小的滋味,她受够了。 眼下既然章佩佩不能入主坤宁宫,那不如寻个侯府勋贵嫁了,没有国母的荣光,至少有舒舒服服的自在日子过。 章佩佩释然一笑,“侄女已经不喜欢陛下了, 侄女出宫一定好好选个人家嫁了。” 太后没说什么,吩咐打点行装,又赏了不少珠宝首饰,让章佩佩风风光光出宫。 离开时,正是下午申时,昨夜的雨没下痛快,今日天阴沉沉的,依旧燥热不堪。 凤宁和杨婉送章佩佩至东华门。 凤宁虽然不见悲伤,可情绪显见十分低落。 章佩佩将手中一个锦盒交给她拿着,又示意杨婉与她到宫门另一侧说话。 两位姑娘相视一笑,颇有泯恩仇的意味,一时谁也没开口,不约而同看向对面的凤宁, 凤宁正与一小宫女说话,原先那名婢女被太后处置了,剩下的这个是在慈宁宫一贯伺候章佩佩的小宫女,太后让她跟着章佩佩回家,小宫女是活泼的性子,将章佩佩留给凤宁的一盒首饰打开,如数家珍与她介绍,凤宁勉强挂上一丝笑容,默默地听着。 看到这样的凤宁,章佩佩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回过眸与杨婉道, “杨婉,咱们俩虽斗了很多年,却也是君子之争,不曾伤感情。” 杨婉失笑,还是那副温婉端庄的模样,“我从未记恨你,甚至我很欣赏你。” 确切的说是羡慕,羡慕章佩佩可随心所欲地活着,不像她,自小被祖父严格要求,为世家闺范所束,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将那个位置视为目标,不敢行错一步。 章佩佩也深知杨婉为人,即便有城府,却不至毫无底线。 “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杨婉似乎料到她要说什么,笑了笑,“你说。” 章佩佩忧心忡忡瞥着不远处的凤宁, “答应我,若是将来你做了皇后,替我罩着她一辈子。” 杨婉默了默,不假思索颔首,“我答应你。” 章佩佩知道杨婉这个人,一言九鼎,从不失信。 她放心了,又重新回到凤宁身边,重重搂了搂她,扬起明媚的笑容, “别送了,回去吧,待我得空,便入宫看望你。” 章佩佩挥挥手,潇洒地离开了皇宫。 凤宁立在宫门内侧,看着她慢慢走出黝黑的甬道,一点点走向光明。 那里有一片广袤的天际,鳞次栉比的屋舍,小桥流水人家。 真好。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晚一点么么 第 46 章【VIP】 刚与杨婉往回走,有一小太监匆匆奔来,请杨婉去内阁一趟,必定是杨首辅有事交待,凤宁只得独自回养心殿,这一路走了足足两刻钟还多,乏累地推开值房的门,梁冰照旧在桌案当公,手里正拨动算珠,不得空瞧她。 凤宁无精打采坐下,看着桌案上摊开的书册,忽然有些出神,明明昨日还兴致勃勃译得带劲,这会儿枯坐半晌,竟不知从何处着手。 值房外的廊庑隐约有一道敞亮的嗓音,像极了章佩佩,凤宁下意识转身,声音近了,是王淑玉,凤宁心里失落片刻,又重新折回身坐好。 梁冰将她一应神情收在眼底,搁下手头的公务,看着她道, “凤宁,这就是皇宫,你要适应。” 凤宁心不在焉点头,没有再看她,而是沾了沾墨,开始译书,“我知道。”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没有波澜,也没有生气。 梁冰觉得她不一样了,就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将自己封闭起来,什么风儿雨儿的都飘不进去了。 梁冰忽然很难过。 过去她耳提面命,盼着李凤宁成为这样的人,懂得收敛情绪,懂得察言观色,懂得默不作声。 但当李凤宁脸上没了朝阳般的笑容,没有那份活脱脱的俏皮了,她反而越发难受。 梁冰沉默良久。 凤宁专心致志译书,天黑了都未曾察觉。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那碗雷打不动的燕窝粥搁在桌案时,人才回过神来,手僵了,纤细白皙的手指轻轻颤抖着, 慢慢将那碗燕窝粥往回推, “不必用了,还请回禀陛下,我如今身子已大好,无需进补。” 章佩佩吩咐她不许跟皇帝置气。 她做不到。 韩玉还能没看明白她的心思嘛,急得弯下腰,苦劝道, “您快别难过了,前头递来消息,万岁爷快要回来了,昨夜他一宿没合眼,今日又处理了不少堆积的政务,好不容易回来歇一会儿,您这样,岂不又惹恼了他。” 凤宁无动于衷,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直盯着韩玉, “我吃不下。” 韩玉无话可说。 她吃不下,总不能硬塞。 “那奴婢先去温着,等您有胃口再送过来。”话虽这么说,韩玉却知凤宁是不会吃了,可实情是无论如何不能往上报的。 他将那碗燕窝粥重新装入食盒,掩门离开。 两刻钟后,裴浚果然回到养心殿,柳海在他身后捧着那沉甸甸的国玺,将之奉在御案上。 裴浚转身净手,睨了国玺一眼。 天子六玺,传国玉玺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枚,史书上但凡没有传国玉玺的天子,均被称之为“白板天子”,这一枚破了一角的玩意儿,他虽看不起眼,可百官认,天下百姓认,人人将之奉为华夏正统。 国玺到手,连杨元正那个老东西对着他都肃敬了几分。 裴浚心头冷笑,吩咐一句,“收匣吧。”便入内殿沐浴更衣。 换了一身雪白的寝衣出来,目光落在塌旁矮柜上的那盏宫灯, 柔丽的少妇那一抹浅笑像极了娇嗔的李凤宁,裴浚按着眉心,深吸一口气,扬声道, “来人。” 进来的是韩玉,裴浚侧着眸问,“李凤宁呢。” 韩玉眼底闪过一丝苦恼,忐忑回道,“凤姑娘一刻钟前忙完,回延禧宫去了。” 裴浚眼底一抹锋锐一闪而逝,吓得韩玉直磕头。 话是自己说出口的,让她回延禧宫冷静冷静,眼下人不在跟头,也怨不得谁。 但谁叫他是皇帝呢,有资格喜怒无常,深深看了韩玉一眼,让他滚出去。 韩玉慌忙退出内殿,一回头,撞见柳海打茶水间方向来,顿时满脸苦楚。 柳海看着他一脑门官司还能不明白了,拎着他耳朵至廊庑角,低声呵斥, “你个混账东西,脑子这么不灵光,怎么在御前当差?陛下让姑娘回延禧宫,是昨夜的事,今个儿主子意气风发,在朝堂大展君威,心情好着呢,一回来见不着凤宁姑娘,能高兴?你要不是个死驴脑子,哭也得把凤宁姑娘留下。” 韩玉胜在乖顺听命忠心,从不敢有半点花花肠子,可毛病便是没那么机灵。 韩玉也悔得跟什么似的, “还请老祖宗教我,陛下方才叫我滚出来,可见是动了怒,小的该如何行事才好。” 柳海深深望了一眼宫门方向,“今日我先替你顶着,明个儿,无论如何得把人留下来。” 可惜第二日凤宁身子不适告假,柳海不信,只当凤宁闹脾气,心想这姑娘胆子也忒大了,敢明目张胆跟天子唱反调,结果悄悄往延禧宫去瞧,却见凤宁一面打着喷嚏,一面强打精神在译书,这一下心疼得跟什么似的。回来禀报给裴浚,裴浚沉着眉没说话。 他当然知道李凤宁在置气,过去她身子不好尚且削尖脑袋往他跟前蹭,如今一声不吭不见人影。 但他没有动怒,倘若她若无其事来当差,那就不是李凤宁了。 裴浚骤然发现他居然还有些吃李凤宁这套,“让太医好好伺候着,别落了病根,” 停顿片刻,又道,“待好了,让她来见朕。” 凤宁病得并不严重,只是有些流鼻水,老太医鞍前马后看顾,三日后便痊愈了。 她来到养心殿见裴浚。 照旧穿着那身绛红的女官服,头戴乌纱帽,眉眼低垂,恭敬地请安。 与平日的鲜活明快,判若两人。 裴浚觉着他能被李凤宁给气死。 过去见他,她从不戴乌纱帽,怎么好看怎么打扮,而眼前这顶乌纱帽又宽又大,能将她发髻额尖遮住,唯露出那张雪白的小脸,显得人刻板无趣。 他将手中狼毫一扔,净了手,大步往罗汉床上坐下,随后朝她冷声吩咐, “过来。” 凤宁余光瞥见他的动作,慢腾腾挪了几步。 裴浚伸手将她整个人拽过来,另一只手从她腰下穿过,将人扣在了怀里。 “还生气呢?”动作虽有些强横,落在耳边的语气却还算温柔。 凤宁拘谨地坐在他腿上, 长睫倾覆遮住水杏眼,像是不再流淌的山泉,人还是清澈的,就是不灵动了。 “臣女也不想生气,生气对身子不好,可就是控制不住。” 这话倒是像她。 裴浚忽然没脾气了,抬手拂了拂她发红的眼尾,语气放软,“朕没想把你牵扯进来,是你恰好撞上此事,至于章佩佩,既要逼太后让步,又要名正言顺,且断了她为后的念头,这是最便捷的法子。朕是天子,当以大局为重,你可明白?” 得知李凤宁帮着章佩佩夺国玺时,他有过那么一瞬的迟疑,但那一线迟疑转瞬即逝,在他看来,即便事后李凤宁生气,也不要紧,他清楚地知道这个女孩子心里眼里都是他,生一会儿气,哄一哄便好。 裴浚抬手将那顶碍眼的乌纱帽取下扔开,慢慢将人往怀里拥,温声道, “凤宁,想要什么,朕准你。” “要不朕明日带你去上林苑骑马?” 他这样低头哄她,是从未有过的事。 换作过去她一定很高兴吧,但此时此刻,她发现自己的心跟古井似的,已经拨不动了。 她慢慢侧过头,避开他指腹的摩挲,额尖靠在他胸膛,低声哽咽, “凤宁什么都不想要.” 裴浚有些无奈了,看来他还是低估了章佩佩在她心里的分量。 “李凤宁,你难道就乐意看着朕娶她为妻?” 凤宁红着眼反驳,“我不乐意,您难道就不娶别人了?” 裴浚被她堵得哑口无言。 他抚了抚她通红的鼻尖,软声下来,“朕现在没有这样的心思,朕现在只有你一人。” 现在不娶,不意味着将来不娶。 有一就有二,渐渐的她容颜老去,他怕是不记得她是谁了。 这皇宫诶,忒没意思。 “陛下.”凤宁在他怀里抬起眸,慢慢与那沉湛的视线相交,“臣女想跟梁姐姐那样,一直做女官,不想进后宫,可以吗?” 女官至少行走自由,偶尔还能出宫,入了后宫,无论是永寿宫还是延禧宫,哪个又不是一座华丽的牢笼。 她不想进去,一点都不想。 什么位分名分现在于她而言是束缚。 她能甩脱一些是一些。 裴浚脸色显见沉下来,眼神像是攫人的旋涡,深不可测。 “李凤宁,若有了孩子呢?” 凤宁突然噤声了,眼神也跟着定了下。 孩子? 那夜在城墙,他告诉她,想让她生个孩儿。 那颗向往自由的心突然被一座山压住似的,连着呼吸也停顿一刹。 裴浚看着她茫然的模样,心里一时不是滋味, “凤宁,你难道不想有个跟朕的孩子?”他看出她眼底的犹豫。 凤宁闭上眼,泪花隐隐在眼眶涌动。 她的孩子,不能与旁人一般得到父亲独一无二的眷恋,即便她诞下长子,也不是他的嫡长子,往后要面临嫡子的猜忌,一枚玉玺不过是将章佩佩送出皇宫,太子之位就可能断送了孩儿的性命。抵触就在这个时候绵绵不绝往上涌。 凤宁垂下眸一时不知该怎么回他,双手胡乱绞着,有些无措。 裴浚看出她神色里的瑟缩,重重将她搂入怀里, “不怕凤宁,你要相信朕,朕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和孩子。” 凤宁依着他胸膛,在心里嗤了一声。 前段时日译注《左传》,史书上天家父子残杀之事还少吗? 届时不仅是她,恐怕连孩子也不过是他手中的棋子罢了。 凤宁细软的双臂慢慢圈住他,潮热的掌心一点点在他宽阔的背脊描绘。 这么一具活生生的身子呀,他为什么就是冷血无情的天子呢。 凤宁在他怀里崩溃大哭。 裴浚不喜欢听李凤宁哭,听得他莫名心慌,柔软的舌渡过去,堵住了她的哭腔,从御书房至内殿的路走了许久,忽明忽暗的光影交织在他面颊,像是要吞噬她心灵的暗兽,一点点剥去她的外壳,往她心房撞击。 这一夜他要得格外凶。 他心绪沉沉,存了心要弄她。 凤宁避开他咄咄逼人的视线,偏转过眸。 他越看她,她越捂住脸。 捂住脸也没用。 身子比心要诚实,快到的时候,那一瞬的哆嗦能要他的命。 明明快活,她却死咬贝齿,不肯给出一点回应。裴浚忽然觉得没意思,抽身离开,进了浴室。凤宁看着凌乱的御塌,欢愉过后的旖旎汗湿夹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木檀香,混杂在一处,充滞着狭小的空间。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狼狈地裹住衣裳,悄然离开。 这一夜不欢而散。 裴浚耐心告罄,决心不再哄李凤宁,给她时间自己想明白。 出乎他意料,次日李凤宁便出现在他跟前。 柔柔软软的一张脸陷在晚霞的光晕里,他刚从乾清宫回来,她似乎在养心门前等了许久,穿着那身水红的裙衫,眉梢光艳动人,那双杏眼直勾勾望着他,宛如一眶动荡的春水,就这么化去昨晚心底那抹不快。 裴浚发现李凤宁现在很能轻而易举左右他的心绪, 无妨,他甘之如饴。 “陛下.”凤宁双手合在腹前,娴柔与他施礼。 见她示好,裴浚也没有端着架子,日头尚在养心门的门廊打着,热浪未退,他温声问,“怎么不在殿内等朕?” 凤宁往他身前靠近一步,红唇抿了又抿,带着几分委屈的腔调, “陛下,臣女昨夜做了个梦,梦到我娘亲了.” 裴浚知道她娘亲早逝,想起面前的女孩身世坎坷,孤苦无依,裴浚心里又软了几分,他还得多几分耐心给她才行,他抬手握住她交错的纤指,问,“然后呢。” 凤宁说,“我明日想出宫祭拜她,可以吗?” 这没什么不可以的。 裴浚欣然应允,“朕吩咐吴嬷嬷随你去。” 凤宁没有拒绝, 他太过聪明锐利,过于反常,只会叫他起疑。 凤宁腼腆地道好。 裴浚见那身玫瑰刺总算捋顺了,心里舒坦不少,牵着她进了养心殿, “陪朕用晚膳。” 凤宁没有拒绝。 这一夜他们极尽缠绵,裴浚将昨夜未曾宣泄的火给倾空,凤宁也十分配合。 身体的亲密穿凿让凤宁有一瞬的失神,想要拥有,却不敢拥有,不得不退缩,到决定退出。 这短短一瞬,让她有一种阅尽千帆的苍茫。 这一夜裴浚留她在养心殿过夜。 翌日清晨,裴浚去早朝,临走时嘱咐凤宁, “早些回宫。” 凤宁亲自给他系上腰封,目送他出殿,随后换了一身常服,跟随吴嬷嬷往东华门走。 马车直抵城郊万春园,这一带是城中富庶人家的墓地,论理母亲该安葬在李府的墓园,但娘亲临终前留下遗愿,想单独立墓,永宁侯老夫人如她所愿,将她安置在此。 母亲年轻曾是一秀才之女,却因过于貌美被当地县令所觊觎,最后为路过的李巍所救,被迫委身于他,凤宁记得少时娘亲提过,若是有得选,宁为穷人妻,不为富人妾,她临终不肯入李家墓园,大抵是不满意自己妾室的身份。 凤宁将早准备好的瓜果点心,祭于母亲墓前。 吴嬷嬷及侍卫远远候着,不曾打搅。 凤宁随意地坐在墓前,举起酒盏与母亲唠嗑。 她告诉娘亲她入宫做了女官, 她译注了几册书,第一册书已被使臣捎去西域,第二册快要印出来了,喋喋不休,细数这一年的见闻。 她眉梢是温软的,嗓音如珠玉落盘,有一份小泉叮咚的愉悦, 她甚至还告诉母亲, “凤儿遇见了一人,他生得可好看了,女儿这条命便是他救的,不仅如此,在我生辰宴上,他还嘱咐全城的烟火商给我放烟花哩,娘,您一定没见过那么美的烟花吧,一朵朵跟伞似的撑在整座皇城的上空.您说,女儿是不是很幸运。” 她感恩每一份相遇,她不擅长记恨。 记恨是往自个儿心里安一颗毒药,让人生越嚼越苦。 她会记住所有人给她的美好,包括裴浚。 吴嬷嬷远远地瞟一眼,就看到凤宁对着墓葬比划那一朵朵盛放的烟火。 她从未想过在权利倾轧的紫禁城能看到这么美好的姑娘,少爷何其幸运,能遇见她。 墓园山清水秀,风光怡人。 凤宁絮絮叨叨大半日,终于在太阳偏西时打道回程,马车路过城隍庙一带,凤宁忽然叫停, “嬷嬷,我想去铺子里买几册书,买几沓宣纸。” 吴嬷嬷没有拒绝的余地。 时辰不早,已是下午申时末,吴嬷嬷等人跟着她在墓园没吃上几口吃的,到了城隍庙,凤宁舍银子让她老人家在对面的茶铺用些点心。 “我挑书费时辰,嬷嬷担待些,稍候片刻吧。”吴嬷嬷心细, 嘱咐侍卫排查一遍,确认铺子里无可疑人员,方让凤宁进去。 她老人家上了些年纪,着实折腾不动,便道,“那奴婢在这里歇一歇,您快去快回。” 四名侍卫闪身至屋梁,各人驻守一方,确保凤宁安全。 凤宁进了书铺,飞快挑了两盒湖笔,一沓宣纸并笔洗一类,待要结账时,凤宁忽然捂了捂肚子,“哎哟,我要去一趟恭房,掌柜的,恭房在哪里。” 吴嬷嬷是个谨慎的,只匆匆塞了块糕点入嘴,便跟了过来,凤宁立即将银子舍与她,让她帮忙结账看东西,自个儿由小女使领着往恭房去。 书铺后面是个四合院,恭房就在最北面一排屋子的末端,这里前后左右所有的商铺,均联通这个院子,平日用膳歇息出恭也均在此,抵达恭房附近,凤宁轻轻塞了一锭银子给小女使,“你且在这帮我打掩护,我去一趟隔壁铺子便回。” 这位小女使认得凤宁,凤宁也认得她,今年元宵节凤宁跟随章佩佩游玩此地,到过这一家铺子,凤宁的模样实在叫人过目不忘,所以进店时,小女使一眼认出,热情地给她打了招呼。 小女使笑着道,“姐姐放心去,我替您看着。” 二人一道入内,交换了外衫,片刻凤宁悄悄从恭房出来,沿着后面的小门进了隔壁的药铺。 兴许是命中注定吧,那一回凤宁游玩城隍庙,也在这里出过恭,别看书铺与药铺在不同的街道,内里实则相连。凤宁从夹道进了药铺,往前是正堂,正堂毗邻楼梯处有一间雅室,一位老郎中坐在里面写医案,嘴里还哼着京剧的腔调,十分悠闲,正沉醉着,忽然一张面额十两的银票搁在他面前。 老郎中愣了下,目光一步步上移,落至一貌美的少女身上。 凤宁不敢迟疑,坐下来开门见山道,“老伯伯,还请您帮个忙,我需要一盒避子丸,若是您愿意,给我一个方子也成,您出价钱,我买下。” 老郎中狐疑地看着她,没有立即接话,他慢腾腾合上医案,静静瞟了凤宁一眼。 城隍庙毗邻西市,西市那一带有几条有名的勾栏酒巷,时不时有姑娘或者老妈子来铺子里买避子丸,所以凤宁这话一落,老郎中便知端地。 只是面前这女子气质出众,实在不像是风尘女子,莫不是着了什么坏男人的道?还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从医数十年,什么阵仗没见过,老郎中秉持着不胡乱打听的宗旨,立即起身去了前面,不多时便拿了一盒避子丸回来。 “这里头有避子丸十枚,一月服用一颗即可,至于方子,很抱歉,本店不外传。” 除此之外,老郎中还还了凤宁五两银子,也就是说这盒避子丸只需五两银子。 凤宁没有半分迟疑,当即打开盒子,拾起其中一颗黑啾啾的药丸,往嘴里一塞,味道极其难闻,凤宁费了些功夫,将之咽下,盒子也不要了,药丸用帕子包好,冲老伯笑了笑,立即转身离开。 汗从额尖密密麻麻滚落。 眼眶不知被什么灼伤,疼得她喘不过气来。 服用避子丸,是天家大忌,但凤宁就做了。 过去她羡慕旁人有爹娘疼爱,有相亲相爱的兄弟姐妹,而这一刻她忽然很庆幸,庆幸她一无所有,如此,她可以无牵无挂。 将避子丸塞入内兜,迎着吴嬷嬷温和的笑,凤宁登上马车。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 第 47 章【VIP】 窗外的云一缕叠着一缕,慢慢将蔚蓝的天际给遮住,避子丸吞下那一刻,心里最后一点挣扎也偃旗息鼓,凤宁目露忧伤的同时松了一口气。 木已成舟。 她与他终究是背道而驰了。 这世上最难的从来不是如何爱一个人,而是试着不爱那个人。 跟着吴嬷嬷回到养心殿,天色已暗,凤宁脚步在养心门下生了踟蹰,头顶巍峨繁复的藻井仿若巨大的锅盖,要扣在她身上似的,凤宁望着御书房通明的灯火,定了定神进了殿。 先回值房换了一身官服,来御前伺候。 今夜她当值。 照常奉了茶,凤宁在自个儿的小几上译书。 裴浚中途看了她几眼,发现李凤宁有些出神。 “怎么了,想你娘亲了?” 凤宁吃了那颗避子丸,腹内略有不适,大约心情也不好,人便显得有些纤弱, “臣女没有.”再看时钟,钟针指向戌时三刻,想起许久不曾给皇帝换茶水,她立即起身,动作太快一阵头昏脑眩,手慌忙撑在小几,不小心将砚台扫出去,只听见砰的一声,砚台砸在金砖,墨汁也泻了一地。 听到动静的柳海与韩玉等人,连忙冲进来,一看这情景,脸都吓白了,摔破御赐之物可是大罪,二人大气不敢出,偷偷去瞅皇帝的脸色。 裴浚果然沉了眉。 凤宁倒不见多么慌乱,按捺住不适,起身来御前请罪, “臣女失仪,还请陛下责罚。” 裴浚看着她没有说话,换做过去他自然是呵斥一顿,可如今不同,李凤宁还不曾从章佩佩离宫的失落中走出来,再斥她,越发惹她生怨,裴浚有些失望,也很无奈,脸色不怎么好看。 这头柳海示意小内使快些进去清扫。 凤宁抬头见裴浚眉头紧蹙,忽然便壮了壮胆道, “陛下,臣女近来身子不适,恐冒犯陛下,不若,陛下罚臣女回延禧宫当差吧.” 离开他视线,他是不是慢慢就淡忘了她,这样等女官期满就能出宫了。 凤宁心里这样盘算着。 可惜这话一落,御书房的温度忽然低了几度,就连柳海也吓得脊背生凉,硬生生跪了下来。 裴浚深眯起眼,凉凉盯着李凤宁。 过去她死皮赖脸要进养心殿,如今呢,故意犯错自请离开。 “是不是朕把你惯坏了,惯的你无法无天” 皇帝显然不舍得罚李凤宁,却又被气得不轻,下不了台,怎么办,这个时候就该柳海这个司礼监掌印出面了,于是他飞快起身,扭头吩咐侯在外头的小宫女, “来人,李姑娘身子不适,御前失仪,快些送她回西围房歇着。” 两名宫人进殿将凤宁给强行带走,裴浚手撑额深深吸着气,半晌没有说话,柳海只得一通狠劝, “姑娘年纪小,姐妹情深,一时不大适应,也情有可原,万岁爷您大人大量,别跟姑娘计较,您实在气不过便冷着她几日,她自个儿会想明白的。” 斥她没用, 冷着她也没用,人家虽然有父有母,却与孤儿无异,也没什么可敲打的,裴浚揉了揉眉棱,拿她没辙。 当然也不是真的没辙,这姑娘骨子里拗得很,吃软不吃硬,裴浚只能哄。 今日送些瓜果,明日送些首饰,一番大度不与她计较。 凤宁都快整得没脾气了,裴浚不肯放她回延禧宫,怎么办,她干脆让自己没日没夜投入译书中,《大学》结束便是《孟子》,乌先生发觉最近凤宁翻译的速度太快了,细瞧,翻译的越发达雅,一些俗语典故运用也十分娴熟,是好事,可乌先生太熟悉这个女孩,她不对劲,他心里隐隐有些担忧。 裴浚也发现近来李凤宁格外卖命。 连素来勤政的他都给比下去了。 清俊矜持的皇帝陛下,头一回屈尊降贵来到西围房。 夜已深,养心殿西围房第七间值房却灯火通明,两盏明亮的宫灯搁在长条案两头,夏日天热,门是敞开的,唯有一段细纱帘遮挡蚊虫,裴浚轻轻掀开纱帘进入,屋子里搁了个小小冰鉴,倒也不热。 只见李凤宁聚精会神趴在桌案译书,写了一段,不知想起什么用笔头蹭一蹭面颊继续写,模样儿一如既往娇嗔烂漫,就是那发髻蹭歪了也一无所觉。 裴浚在她斜对面悠闲地坐了下来。 凤宁听见脚步声,不曾抬眼,只当是梁冰,随后便道,“姐姐给我斟杯茶吧。” 裴浚转身从小几上斟了一杯茶给她。 修长如玉的手指伸过来,骨感均匀,富有力量,每一抹线条都无比熟悉。 凤宁猛地抬起眼,对上裴浚漆黑的瞳仁,人一下钉住了,“陛下.”面颊闪过一丝错愕,赶忙起身施礼。 裴浚整暇地看着她,手里还摇着一把玉扇,闲适地问,“李凤宁,你最近做了什么亏心事,在躲朕?” 凤宁心口一慌,连忙解释,“臣女不敢,这不是您的万寿节快到了么,届时有使臣入京,臣女想赶几册书出来,好叫陛下赏与他们.” 借口天衣无缝,但裴浚一个字都不信,平静看着她,眼神没有半分波动。 他不说话时,能给人无形的威慑力。 凤宁双拳暗暗拽了拽,给自己鼓劲。 裴浚盯了她一会儿,慢慢剥去她伪装的外衣, “李凤宁,你是朕调/教出来的,你想什么,瞒得过朕?” “是不是先前琼华岛与慈宁宫那两桩事,吓到你了,让你想着离朕远一些,是也不是?” 他就是将李凤宁看得透透的。 凤宁纤指轻抖,小脸也跟着垮下来,有一种无处可逃的乏力感。 这男人就跟妖孽似的,一点心思都能被他猜透。 裴浚越来越喜欢凤宁被他抓包的模样,他看着她像个无计可施的嗔猴子,在他掌心胡蹦乱跳,怪可爱的。 这是繁忙的朝政之余,勾心斗角之外,最慰藉人心的美好。 裴浚抬手,示意凤宁过来,凤宁慢吞吞挪过来,他顺势牵住她的手,将人圈在怀里,低磁的嗓音贴着她耳帘,“不要为难自己,凤宁。”他知道她喜欢他,“你要信赖朕,你在朕这里,与旁人不同,旁人背后有家族牵扯,你没有,你与朕是站在一处的。” 他始终记得琼华岛那夜,她不顾安危从熏烟里冲过来,冲向他。 凤宁无力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离得越近,那张脸带来的冲击力越发直观,他任由她打量,甚至眉梢驻着笑,如春晖一般柔和,偏生面部线条是冷峻坚毅的,两厢中和滋生出一种刚柔并济的美感。 裴浚对上她水汪汪的眼神,心里软得一塌糊涂,章佩佩的离开对她打击不小,她心里难过,逼着自己忙公务以来抵消那份孤独,他着实朝务繁忙,真正能陪她的时间也不多。 怎么办? 最好的法子是让她有个孩子,她在这世间有了新的牵挂寄托,就不会觉得孤单了。 裴浚将她径直抱起,往外走。 他从未当着下人的面这般抱过她,凤宁面颊十分不自在,试着挣脱,“陛下,您放我下来。” 裴浚没有松手,抱着她下了台阶,往养心殿正殿去。 所有宫人弯腰垂眸,无一人敢直视。 凤宁闭了闭眼,认命地圈紧他的脖颈。 他真的越来越有耐心,舌尖抚慰她唇腔齿关,漆黑的瞳仁,深沉不减,却又添了几分温情,凤宁闭上眼沉浸在他强势又娴熟的攻势中。 进入五月后,雨水越来越多,还不到暑气最旺盛的时候,天气沁凉,不冷不热,倒是十分舒适。 五月三十是裴浚二十及冠寿日。 去年这一日恰有星宿相冲,万寿节便取消了,今年不同,不仅是寿诞,更是及冠礼,朝野瞩目, 女官们均严阵以待。 王淑玉与礼部对接,是最忙碌的那个,但她性子豁达,偶尔忙里偷闲来凤宁处消遣,见她正在校对《大学》,忍不住对照原著诵读,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你们快瞧,咱们这不过十五字,凤宁译出了几行,可见这语言也是一门大学问,凤宁,等我得了空,你来教我吧,累赘的不学,就教我,‘关关雉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就得了。” 郑明蓉笑得推了她一把,“怎么,学了你好给陛下写情诗不成?” 别看王淑玉出身世家名门,在人前无比端庄大方,私下却是个洒脱俏皮之人,她大方回道,“哎哟,还别说,你这主意可真不错,我正愁不知给陛下献什么礼才好,要不干脆就听你的,让凤宁教我写一首波斯文诗得了。” 大家晓得她在开玩笑,顺带埋汰几句,“这活计要干也是凤宁来,你还缺献礼的本事不成?别跟凤宁抢才是。” 凤宁看着她们闹,心情也很不错,将一册册书重新整好。 恰在这时,外头传来一道尖脆的嗓音, “哟,谁抢凤宁的东西?合着趁我不在皇宫,一个个欺负她不成?” 凤宁一听是章佩佩的嗓音,喜出望外,连忙推门而出, 只见章佩佩穿着一身海棠红的宫装,摇着芭蕉小扇大摇大摆上了廊庑,见着凤宁,如过去那般捏了捏她面颊,亲昵地拉着她进了值房,对着王淑玉等人便是一通耀武扬威,姑娘们闹成一团,好不欢快。 片刻,凤宁二人辞了众人,来到林溪亭说话,凤宁打量章佩佩气色不错,“你出了宫怎么还胖了些?” “可不是?”章佩佩抚了抚面颊也很懊恼,“回到府里我爹娘好吃好喝伺候,我又不用侍奉谁,每日睡到日上三竿方醒,这不长了几两肉了。” 反观凤宁,脸色不大好,章佩佩蹙眉问道,“宁宁,你好像有心事?” 凤宁笑了笑,遮掩道,“没有,我就是有些想你们”目光眺去亭外。 听了这话,章佩佩好一阵难过,若是能将凤宁捎出皇宫便好,可惜不可能了,她已被皇帝临幸,这辈子都不可能离宫, 既然不能离开,只能劝她想开。 “凤宁,多爱自己一些,别指望他会一心一意对你,生个孩子,最好是生个小公主,碍不着谁,平平安安过一辈子。” 凤宁没告诉她吃避子丸的事,岔开话题, “行啦,不说这些了,跟我说说宫外的事,我要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一提起出宫,章佩佩口若悬河,“我这一出宫呀,好几家都上门求亲,其中就有城南侯府的少公子,你还记得吗?就是摆灯阵的那个.” 凤宁闻言顿时来了兴致,“那日我便觉得他对你不同,那么难的灯阵,旁人都解不出来,偏你就解了.” 不等她说完,章佩佩鼓起面颊,“怎么,你不信服我的本事?” 凤宁好笑,连忙改口,“没有,没有” 章佩佩自个儿也笑了,叹道,“你还别说,那模样仙得七荤八素,行事却不讲究,我拒了他的求婚,他竟然死皮赖脸上了我家门来,非拉着我哥哥行赌局,说什么我哥哥若输了,就答应把妹妹嫁给他.” 章佩佩说着,自个儿都笑了。 那笑声连着那道轻快的背影在雨幕里渐行渐远,凤宁立在亭子里目送她离开,漫天雨幕在她面前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仿佛将她困成一座孤岛。 玉苏得遇良配,佩佩也寻到了把她放在心尖上的人。 就剩她在这皇宫踽踽独行。 这一场雨一直下到五月二十八,后日便是万寿节,天公作美,终于在今日放了晴。 万寿节与元旦,冬至并称朝中三大节,文武百官连着放假三日,满京城张灯结彩,普天同庆。 万寿节前两日百官争相给皇帝献礼,京城大街小巷的茶楼也纷纷下注设彩,过路才子佳人踊跃作诗,所作诗联以红绸悬挂楼外,供百姓品鉴,若有佳句被巡城御史瞧上,奉上金銮殿也未可知。 蕃国使臣携各国贡礼入京祝寿,京城各处酒楼人满为患,更有富商行会在京城大街举行花车表演,整座上京城称得上烟花爆竹不绝耳,火树银花不夜天。 到了万寿节正日,天还没亮,整个养心殿的内侍女官便动工忙碌。 天子及冠,非同小可,尚服局预制了足足九套礼服,供裴浚在近日穿戴,这桩事柳海特意交给李凤宁。什么流程穿什么龙袍均有讲究,凤宁提前数日牢记章程细节,将每一套礼服分门别类搁置好,又亲自从尚服局带了一般内侍宫人,任务分派下去,各司其职,各尽其责,不仅如此,凤宁还预演了几遍,以确保万无一失。 柳海旁观许久,见凤宁行事越发从容稳重,游刃有余,也是感慨万千,养心殿果然是个历练人的地儿。 清晨卯时初,凤宁亲自侍奉裴浚穿上第一套礼服,她眉目柔静,那一双葱葱玉指在他腰封领口来回穿梭,娴熟灵巧,裴浚忽然油生一种妻子侍奉丈夫早起的错觉。 再也不是当初那个莽撞懵懂的姑娘了,欣慰之余,竟也添了几分惘然。 卯时正,十几名女官与司礼监几位大珰并侍卫,浩浩荡荡一行人簇拥皇帝前往奉天殿。 辰时正,裴浚穿着明黄帝王服,端坐在奉天殿蟠龙宝座,遣礼部尚书袁士宏前往社稷坛和太庙祭拜皇天后土,随后,请朝中德高望重功勋卓著的老臣与宗室给皇帝加冠,宗室中名望最为隆重的老明王给皇帝去空顶帻,进栉,再让首辅杨元正跪下给他戴上冕冠,并高唱祝词,礼毕,由柳海伺候皇帝入内殿,再行换衮服入座,继而宴请群臣。 礼部官员先是一番高歌贺颂,宴席正式开始。 十八名女官侯在两侧,独两名女官可侍奉皇帝左右,替他掌管文册印玺,便是杨婉和王淑玉,凤宁伺候他更换礼服后,便退至雕龙格栅外的一角, 与其余女官一道远远注视着他。 他头戴二十四旒冕冠,身着赤黑玄地山河日月纹十二章衮服,身姿伟峨,岿然如山,朱红蔽膝与那冕服纁裳相得益彰,衬得他无比隆高深邃,望如一尊天神矗立人间,令人不敢逼视,那一瞬凤宁望着他只觉陌生极了。 正宴过后,百官挑出民间一些有趣的寿礼献于庭前,其中不乏标新立异之作,便是裴浚也交口称赞,此节过后,便是女官献礼。 这是礼部额外增添的一个流程,并得到内阁赞许。 天子及冠,接下来朝臣最瞩目之事便是立后封妃,裴浚已然亲政,朝中大权在握,就连杨元正最近为立后一事,也避其锋芒,十分低调,朝中已无掣肘之患,确实到了该充盈后宫,绵延子嗣的时候了。 裴浚知道这是天子责任,避无可避。 从杨婉起,女官挨个挨个上殿献礼,李凤宁因为父亲官职微末,照旧被排到最后,柳海甚至还宽慰她说, “姑娘今个儿被排在最后,等回头封妃却不一定,姑娘等着吧,回头必有好信儿。” 李凤宁这会儿身子忽起不适,浑身发冷,小腹微微胀痛,无心听柳海唠叨这些,勉强笑道,“公公多虑了,我无妨的。” 柳海见她乖巧温顺,心中甚喜,回了上头侍奉。 杨婉当众画了一幅泼墨江山图,浩瀚大气,如行云流水,赢得满堂喝彩。 王淑玉也丝毫不逊色,当场做了一首《千秋赋》,辞藻华丽,对仗工整,歌颂裴浚登基后内政修明, 外患平靖,她不用虚浮的字眼,引典故,摆事实,吟到最后有气贯长虹之势。 百官为之拍案叫绝。 梁冰极为省事,只花了不到半刻钟,当众写了一幅书法便交了差。 其余女官均拿出各自看家本事,有人跳胡旋舞,身姿曼妙,有人拉琴吟歌,嗓喉动人。 裴浚端坐宝座,听得百无聊赖,忍不住侧眸去寻李凤宁。 数名女官穿着清一色的绛红官袍侍奉在格栅一角,裴浚目光扫至末尾不见李凤宁,再往回一个个看来,还是不见踪影,他皱了眉看了韩玉一眼。 韩玉顺着他视线瞟了瞟,立即明白了,悄悄退出,绕去格栅后寻李凤宁。 凤宁小腹疼得受不住,早已从殿内退出,来到后廊一脚,自上回吃了那颗避子丸,月事便推迟了,大约是这三日筹备万寿节过于辛劳,这会儿腹下略有濡湿之感,如若她没猜错,该是来了月事。 再过一会儿,就要轮到她献礼了吧,凤宁疼得细汗直冒,直不起腰来,献礼什么的她已经不在乎了,不就是选妃嘛,她压根不想做他的妃子,正踌躇着是不是先离开,一道熟悉身影匆匆奔来,见她面色白如薄纸,唬了一跳, “凤姑娘,你这是怎么回事?” 凤宁看到韩玉如同瞧见救星,立即扶着廊柱稳了稳身形,央求他道, “韩公公,我怕是不能上殿献礼了,烦请你替我跟柳公公说一声,我要回延禧宫,至于寿礼.你晚些时候帮我献去御书房。”艰难地喘了一口气,她苦笑道,“若是麻烦,不带也成” 说完,凤宁弓着身几乎要滑下去,韩玉急了,连忙唤了伺候的宫女来,“快快,送姑娘回延禧宫,再请太医,一定照看好她。” 凤宁唯恐太医看出端倪,连忙摆手,“不必太医,我歇一会儿就好。” 她朝宫女使眼色,宫女大致明白怎么回事,只叫韩玉宽心,二人一左一右架着凤宁往后宫去。 韩玉这厢目送她走远,赶忙折回内殿,恰在这时,礼部侍郎何楚生已高声传唤, “最后一位女官,鸿胪寺九品译员李巍之女李凤宁。” 李凤宁这个名字,百官可不陌生,毕竟是天子唯一“特选女官”,旁人私下传这李氏女何等国色天香,今日正好一堵真容。 于是大殿顿时一静,所有视线均投注过来。 韩玉慌了,慌忙往殿上的皇帝望了一眼,裴浚也深深凝着眉头,用眼神询问李凤宁的去处。 韩玉热汗直流。 或许这是韩玉这辈子胆子最大的一日,又或许是实在舍不得日夜奋战的李凤宁在最后关头折戟沉沙,韩玉猛咬了下牙关,在众目睽睽之下,弯腰捧起李凤宁留下的木盒,一步一步往殿中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就是文案,有点难写,给我点时间,写得出来今晚更,写不出来明天更,么么。 第 48 章【VIP】 已是下午申时了,天际的云团子越聚越多,一阵风忽然刮进,再看外头的天,厚厚的青云彻底蚕食了天际,老天爷憋了三日似要狠狠放一波威。 韩玉热得手心均是汗,小心翼翼将木盒打开,将里头叠放的几摞书册搬出来。 “启禀陛下,凤宁姑娘所献寿礼是儒家四书与《左传》的波斯文译著,贺陛下洪福齐天,国威远扬。” 韩玉话落,身子往旁边一让,让众人将那些书册看得更清楚些,《论语》《大学》《孟子》《中庸》《左传》,整整齐齐五册刻印版,各有数本可供传阅,垒了足足有半尺高。 比之任何一份寿礼朴实却又贵重。 日头被云层遮去,闷热的暖风源源不断涌入殿中,直往裴浚面门而来,那股炙流似要化开他眉间那一抹深邃。 第一册论语刊印耗了数月,第二册左传耽搁在校对上,也费了将近两月,万寿节使臣入京是传扬大晋典籍的最好机会,她便在这一月多光景里,咬紧牙关将儒家四书给悉数刻印出来。 裴浚这一刻心里竟是涌上千万般滋味。 这就是当初莽莽撞撞非要撞到养心殿来的姑娘,他差点亲手送出宫的姑娘。 比之欣慰竟也无比庆幸,庆幸当初到底因何起了一线恻隐之心,将她留在了皇宫,留在了身边。 从当初的懵懂无知到今日独当一面,她交出了一份很完美的答卷。 尽管她不在这里,这一刻她是主角。 裴浚不知,这里也有李老头的功勋,与凤宁相处渐久,晓得这姑娘是御前女官,将来是要当主子的,偶尔的思春悲秋当是为心上人之故,李老头便铆足了劲要替凤宁撑一撑场子,于是这一月来,他便告诉凤宁, “你尽管译,书校对完毕便交给我,我拼命也给你刻印出来,好叫你在万寿节扬名立万,不逊色于人。” 李老头做到了。 凤宁也做到了。 李凤宁译注儒学经典这事,百官不曾耳闻,今日骤然见了这份寿礼,均很新奇。 而其中最为振奋的要属礼部侍郎何楚生,这可是他“特选”入宫的女官,过去人人不是骂他行方便之门么,瞧,这就是他选出来的女官的杰作。 于是何楚生立即越众而出朝皇帝施礼,“陛下, 凤姑娘精通数国语言,克谨细敏,沉着温静,短短时日竟然译出这五部巨著,可见其至勤至恳,近日西域诸国来朝,贺吾皇万寿无疆,陛下趁此机会,赏之五册典籍,可使我中原文化远拨,大晋国威远扬。” “昔有张骞出使西域,辟丝绸之路,纵横捭阖,联西域诸国共抗匈奴。” “而今吾皇可用这五册儒家典籍开道,使之敦风化俗,仰慕我大晋文物典章,视我大晋为天朝上国,奉我大晋为主。” “若说昔日张骞是开凿之人,那么今日李凤宁姑娘也称得上续皓月之晖。” “依臣来看,此五册经书可抵千军万马,凤姑娘功勋卓著,陛下当赏。” 何楚生此言道出裴浚真正用意,他抬了抬宽袖,含笑道,“爱卿此言甚是,朕是有此意,来人,将书册分发下去,许众臣传看。” 韩玉亲自将书册递给在座百官,众人纷纷好奇翻开,新印的书册亦有改良,汉文之下便是新奇的波斯文字,互有应照,即传扬了经书典籍,也传扬了文字,一举两得。 要知这个念头是凤宁与乌先生一时妙想,对排版却是极大的考验,李老头也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熬了数夜终于勘破其中诀窍,将之成功刊印出来,可谓是匠心独运,煞费苦心。 大晋官员素来傲慢,自诩中原上国,对着传播老祖宗的文物典籍无不激情澎湃,虽说看不懂那些文字,却也提出不少奇思妙想,扶夷四方可不是一朝一夕之功,裴浚许内侍记下,回头逐一参略。 无疑,比起其余女官,凤宁这份贺礼更切实际,也应合了裴浚重启丝绸之路的国策,无论效用与格局远在众人之上。 实在人干实在事。 而养心殿最有实干之才的便是梁冰,裴浚第一次将李凤宁与梁冰相提并论。 梁冰的出色毋庸置疑,可裴浚万万没料到李凤宁有朝一日,也能做出与梁冰一般出众的实绩。 这份寿礼,他由衷喜欢。 宴席散去,百官山呼万拜送裴浚出殿。 回养心殿的路上,裴浚问韩玉始末,韩玉回禀他, “凤姑娘略有不适,回延禧宫歇息去了,托奴婢跟您请罪。” 李凤宁不是使小性子的人,这等场合缺席,必是病得不轻,裴浚立即吩咐韩玉亲自去一趟延禧宫。 回到御书房,乌云已沉沉压下,闷燥不堪,裴浚热得喝了一盏凉茶,尚来不及更换衮服,礼部几位官员便踵迹而来,趁热打铁提起立后一事, 何楚生将通政司与内阁恳请立后的折子一道递上,“陛下,今日诸位女官表现出众,个个才干不俗,陛下后宫藏龙卧虎,是社稷之福,您瞧着是不是该给她们赏赐?” 不等裴浚回应,他自顾自顺杆子爬,“依老臣看,您别的都甭赏,赏她们位分便是皆大欢喜了。” “至于皇后嘛,老臣也替您琢磨了个法子,百官属意杨婉姑娘与王淑玉姑娘为后,若是陛下实在是犯难,且不如暂封二人为贵妃,一位德贵妃,一位贤贵妃,他日哪一位先诞下长子,便可立为皇后,公平公正,谁也没说头不是,陛下觉着如何?” 这确实是个折中的法子,柳海也如是作想。 可裴浚心里挂念李凤宁的病况,没了兴致,“折子搁下,爱卿的话,朕会慎重思量,时辰不早,爱卿跪安,朕要歇一会儿。” 何楚生见裴浚眉宇罕见露出疲乏,也不敢深劝,这是位英明天子,行事素有章程,懂得分寸,无需臣子过分担心。 何楚生放心地退了出来,一阵狂风刮过,雨沫子迷了他的眼,眼看暴雨将至,何楚生掩了掩面,疾步离去。 他前脚离去,暴雨后脚忽至,御书房的支摘窗关掩不及,狂风掳进来,将博古架上的文书折子给掀落一地,柳海吩咐小内使急忙收整叠放,自个儿转过身用镇纸将御案上纷乱的奏章给压好。 裴浚按着眉心坐在案后出神。 案前摆放着李凤宁新刊印的五册书,百官反应极其热烈,反响甚佳。 五册书各印一千册,赏与了西域诸国使臣,众人如获至宝, “陛下有所不知,上回捎回去的那册《论语》,已在我哈斯国卖至天价,就连抄本也是千金难求呢。” 裴浚回想这一句,眉梢忍不住弯出愉悦的弧度,他抬首与柳海道, “大伴,朕决意给李凤宁一个惊喜。” 正在弯腰拾检书册的柳海连忙起身,踱至裴浚身侧笑眯眯应声, “陛下甭怪老奴多嘴,凤姑娘跟了您这么久,合该给个念想了,您瞧今日百官对她赞不绝口,也是给您长了脸面不是?” 顿了顿又问,“不知陛下打算给她什么位分?” 裴浚姿态闲适往后一靠,窗前明锐的光芒照亮他风姿磊落的脸,他剑眉微扬,眉梢驻着一抹经风吹雨淋亦洗不褪的清越, “朕打算晋封她为宸妃。” 宸妃在贵妃之下,却是四妃之首,对于一个父亲仅是九品小官的凤宁来说,简直是莫大的殊荣与恩德。 一旦凤宁诞下子嗣,循例加封,一个贵妃是跑不了的,瞧,陛下心如明镜,步步都给谋算好了呢。 柳海看出裴浚对凤宁的喜爱,由衷笑道, “陛下圣明,待旨意下到延禧宫,凤姑娘不知高兴成什么样。” 雷声轰隆隆滚过,急雨忽至,雨漫天飘下,不一会便成倾盆之势。 裴浚听到延禧宫三字,忽然皱了皱眉,延禧宫离得太远,“将永寿宫收拾出来,给她住。” 永寿宫就在养心殿后头,出遵义门拐过去就是了,不是心尖上的人哪舍得给住? 柳海又笑了,连连应是,再一瞅外头的雨势,柳海有些心急, “也不知凤姑娘那头怎么样了?” 应着这话头,养心门处突然行来一道身影,说是行来倒也不见得,那雨势过于狂涌,似要将他掀落一旁,可他却勉力支撑,撑着一把油纸伞跌跌撞撞往正殿来。 只见他衣摆几乎湿透,面颊仿若被汗雨洗过,沁着一层铅白,乌帽被风吹歪,露出眉宇那一抹浓重的阴霾。 正是素来给凤宁看诊的那位程老太医。 柳海见他面色不虞,心头猛地一沉,担心凤宁出了什么事,赶忙掀帘迎出来, “程太医,可是凤姑娘出事了?” 程太医深深看他一眼,并未回他,在门口收了伞,匆忙扑了扑身上的雨汽,疾步入内,也不敢进御书房,只在纱帘外跪着, “启禀陛下,臣有要事禀报。” 关乎李凤宁,裴浚嗓音显见沉重,“进来回话。” 而这时,程太医看了一眼侍奉在四周的小内使,柳海意识到非同小可,摆手将其余人给遣散,亲自掀帘让程太医进去,程太医顾不上起身,直接挪着膝盖跪进门口,抬起眸时,几乎是满目仓皇, “陛下,老臣今日奉命给凤姑娘看诊,姑娘来了月事,下腹胀痛,臣便给她开了一记方子,除寒散淤,药熬好给姑娘服下,没多久姑娘便睡下了,臣也打算拧着医箱离开延禧宫,可就在这时,一只雪猫突然叼出来一块帕子给臣,臣觉得实在蹊跷,接过那帕子一闻,这可不得了,那帕子上竟有一味麝香!” 裴浚闻言几乎是拔身而起,那张俊脸顷刻寒如凝铁,居高临下问他, “你说什么?有一味麝香?有人谋害凤宁?” 程太医说到此处,咽了咽嘴沫,露出几分苦涩, “臣当时也与陛下一般猜测,于是立即折回姑娘的厢房,欲寻证物,姑娘在内室躺着,臣不便进,那雪猫也极其激灵,很快从里屋叼出一颗乌黑的药丸来,臣接在手里,刚一闻,便觉不对劲,可不待细勘,紧接着,那雪猫叼出一颗又一颗.” 每说一字,程太医心便往下沉一分,到最后几乎带着战战兢兢的哭腔, “总共九颗药丸臣尝了一尝,确认此丸为.避子丸!” 只听见咣当一声,似有什么东西重重地砸落在地。 柳海傻眼了,全身的毛孔仿佛在此刻炸开,密密麻麻的汗拼命往外头涌,衣裳湿了一层又一层,他嘴微微张大,一口气几乎要喘不上来。 皇帝这边欢天地喜要给晋封宸妃,那头的傻姑娘竟然悄悄服用避子丸? 倘若是一颗,尚且还有旁人毒害之可能,可从她屋子里搜出九颗药丸,这就是蓄谋已久。 天哪,柳海只觉头顶阴雨密布,这养心殿怕是要塌了。 可这个时候,柳海还是稳了一把, “陛下,此事未经细查,不可轻断,凤姑娘娇憨天真,被人哄骗了也未可知,您看,要不要宣她来亲自问问。” 这话一落,上头久久无人回应。 乌云过境,天黑透了,宫灯尚不及点燃,雷突然从当空劈下,照得整个御书房如阴森鬼怖之地。 柳海悄悄将视线移过去,电闪雷鸣,闪电间歇劈亮御书房,那道巍峻的身影也如光影一般,时而投递在御案之后,时而陷入一团黑暗中辨不出踪迹。 冷白的面庞被银光覆着恍若罩着一层寒霜,令人不寒而栗。 但他眼神是平静的,极度平静,平静到脑海只剩空白。 他无法将避子丸与李凤宁联系在一处,他已不止一次告诉她,他想要她给他生个孩子,这不仅承载着他的期望,也关乎她的兴衰荣宠,她心里有他,她没有理由回避。脑海不由闪现那张玉柔花软的面容,那般娇憨率真,她怎么可能背着他偷偷吃避子丸。 这是诛九族的大罪,她不可能。 裴浚第一反应是不相信。 他也不想相信。 “你说得对,你立即遣人去延禧宫,用轿子将她抬来。” 没有确凿的证据,他不信李凤宁会吃避子丸。 这简直是找死! 死这个字从他脑海里迸出来时,他已觉察到自己唇齿里的寒气。 手重重捏住案头一只狼毫,顷刻那只狼毫在他掌心化为齑粉。 “诶,奴婢遵旨。”柳海慌忙退出御书房,着黄锦点了武艺最强的几名侍卫前去延禧宫宣人。 交待完毕柳海立即折返御书房,恐事情泄露,除了老太医外,所有人都被清退离开,他不得不亲自点了一盏琉璃灯,搁在御案之上,只是风太大了,外头浓云滚滚,那抹光亮微弱,不足以驱散御书房的阴沉。 看得出裴浚脸色极为难看,已是竭尽全力维持镇静,柳海巅着一颗心替他斟了一杯茶, “万岁爷,您润润嘴。” 裴浚确实有些口干舌燥,不是渴的,是怒的。 他心里还存着老太医弄错的可能,一只蠢猫可信吗? 他抓着茶盏往嘴里一倒,茶盏撞在桌案发出一声锐响,他满脸戾气质问, “你确定那只猫是从她寝房里叼出来的?” 老太医被裴浚一再诘问,也忍不住生出几分不确定,“是是如此。” 裴浚那双幽沉的眼跟旋涡似的,凝着老太医,声线像是拉紧的弓,“你见过她,她性子最是单纯,被人哄骗当补药吃了也不是不可能,对吧?” 裴浚从来不会征求旁人的意见,他对自己的直觉和判断极其笃定,这是第一次,他问旁人“对吧”。 “对吧”两个字压在老太医面门,他甚至不知自己该点头还是摇头。 这两字若是旨意,他只能点头。 若是征询,那这个可能性几乎没有。 谁会蠢到堂而皇之送一盒避子丸给皇帝宠妃?阖家九族的命不要了吗? 回想他给李凤宁把脉时, 她明显紧张的神色,再到当时的脉象和这颗避子丸,一切疑窦迎刃而解。 若是她不知避子丸的存在,何以紧张? 但人家皇帝明显不想听真相,老太医行走后宫多年,不至于连这点城府也没有,于是他含糊回道,“是有可能,不过老臣可以确信的是,一旦九颗避子丸全部吃下去,凤姑娘这辈子都不可能怀有子嗣。” 叮的一声,那只胳膊就这么滑了下来,连带茶盏被扫落在地,青花瓷四分五裂砸在他脚周,惊得柳海战战兢兢跪下,含着泪小心翼翼替他捡。 头顶那串呼吸声越来越粗。 沉沉的气压罩着柳海,他竭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慢吞吞将碎片拾起退开,余光往窗外瞥去,仿佛是惹了天怒,那暴雨不要命地往养心殿倒,每一滴雨声都像是催命的音符压在心头。 就这么静默一阵后,裴浚忽然掀了掀蔽膝,语气干硬地问老太医, “你给她把过脉,可有异象?” 这话一问,老太医便知皇帝这是冷静下来开始串联前因后果。 比起顾忌皇帝的心情,欺君的罪名更严重,所以老太医据实已告, “脉象显示宫寒有复发的迹象,如果老臣没猜错的话,凤姑娘应该是吃过一颗避子丸,故而这一月月事推迟,以至小腹胀痛不堪,此外” 老太医深吸一口气,顿首道,“臣给姑娘把脉时,她十分紧张”说到最后,他头额点地,已不再抬眸。 真相已呼之欲出。 裴浚重重闭上眼,修长的脊梁往后撞在背搭,整个人陷入一种诡异的静默。 那张脸白中泛青,那一层锋刃般的青色下仿若深流过渊,涌动巨大的暗流,光看了一眼,柳海心底滋生一种窒息的可怕,可惜此情此境,他愣是搜肠刮肚也寻不出半个安慰的字眼。 雨如注如瀑,仿佛在天际挂下一幅巨大的水帘,而水帘就在这时被破开一道口子,只见一行人影从雨幕中闯进养心殿。 总算来了。 柳海看着松了一口气,也同时悬起了心。 脚步声伴随水声泼溅窸窸窣窣传入御书房,老太医猜到李凤宁到了,连忙侧开身子跪于一旁。 小轿搁下,侍卫急退离开,两位小宫女搀着李凤宁立在廊庑。 御书房的纱帘被撩起,柳海杵在屏风边上,望了一眼门槛处那道娉婷身影,她想是意识到了什么,面色白透如蝉翼,眸光幽渺,被颠了一路,她呼吸略有不稳,直愣愣立了一会儿,缓缓掀起衣摆往下跪定。 柳海朝着御书房内弓腰,“陛下,凤姑娘到了。” 他偷偷看了一眼裴浚,只见他冷白的眼角已紧紧绷住,双手搭在御案,修长脊背弯似满弓,那凌厉的气势衬着整个人像即将出鞘的箭,怒火一触即发。 “你问她,避子丸是不是她亲自所服?” 裴浚开口,一字一句有如千钧。 柳海心头说不出的苦涩,硬着头皮调转视线落在门槛外边的李凤宁,颤巍问,“凤姑娘,程太医在您的厢房发现了避子丸,万岁爷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是您自个儿备的?” 狂风蓦地停了停,天地静极了,静到一点微末的动静都足以掀起兵荒马乱。 只见那绝色的美人,端端正正跪着,身姿笔直挑不出半点错,凉意顺着膝盖窜入四肢五骸,也不曾叫她变一丝神色,唯有泛白的唇轻轻蠕动一下,极淡地说出一个字, “是。” 那根绷紧的弦无声而断。 柳海心里存的最后一点侥幸也没了,他惶惶偏过眸眼,压根不敢去看裴浚的脸色。 暴风雨再次席卷而下,那震耳的雷声雨声彻底将他整个人包裹住,沉抑在丹田的怒火终于冲破闸口顺着五脏六腑流窜。 裴浚深吸一口气,面颊的青色几乎要炸开。 对着李凤宁近来的反常,裴浚不是没有察觉,她不爱往他跟前凑,也不再跟他撒娇卖乖,他只当她为章佩佩之事心怀怨愤,跟他闹脾气罢了,可万没料到她竟然生出绝嗣的心思。 他那么宠她,万事纵着她,教她为人处世,陪她骑马放烟花,这辈子所有耐心都给了她一人,她竟不知好歹,敢服用避子丸? 这世上从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说一个不字。 也从来没有什么人和事真正惹怒过他,没有,他坚信世间任何艰难险阻皆可被他踏平,事实也是如此,而今日他独独对一个女人生出极致的怒意,乃至挫败。感情对每个人皆是平等的,哪怕他是天子,强迫得了一个女人的身却也强迫不了她的心。 裴浚从未觉得这般可笑,他第一回那么真心对一个人,恨不得将她往手心里捧,就在方才还细致入微替她谋划将来,她却狠狠给他当头一棒,与生俱来的骄傲与尊严得到巨大挑衅,被欺瞒的恼恨,不甘,可笑甚至无奈,再伴随一丝对她摧残身子的痛愤,种种情绪在胸膛动荡研磨,最终只剩岩浆般的怒火从喉咙迸出, “滚!” 他从齿缝里挤出这一字。 御案上的折子笔架砚台被扫落一地, “有多远滚多远,朕再也不要看到你!”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没有二更,一百个红包么么 第 49 章【VIP】 这一阵急雷过后,雨势渐止。 凤宁被两名小宫人搀着往回行。 皇帝只叫她滚,没说要将她如何,柳海一时拿不定主意,暂且吩咐宫人把凤宁送回延禧宫。 天色渐开,西边天云层突然炸开一个巨大的窟窿,乌云退散,幽蓝闪现,凤宁望着那一抹蓝云,脑海不停回旋他的话,“有多远滚多远,朕再也不要看到你。” 有多远滚多远那她能滚出皇宫吗? 这个念头一起,凤宁便按捺不住了,她只是女官,平日归宫正司辖制,犯了错该去宫正司领罚。无论如何得试一试,当下顾不上脚下积水,心开阔了,脚步也变得轻盈,她就这般提着裙摆来到延禧宫后面的六宫局,六宫局最东面一个院落便是宫正司的值房。 宫正司主纠察宫闱,责罚戒令,平日凌驾六宫局之上。 眼下正是傍晚酉时三刻,宫正司三位管事交班,轮到司正赵嬷嬷夜值。 凤宁带着小宫人来到赵嬷嬷跟前,径直跪下道, “嬷嬷容禀,臣女今日在养心殿冒犯了陛下,令陛下发了好大的火,声称是让臣女滚出去,有多远滚多远,再也不必见着” 凤宁说到这里,泪如雨下,委屈地哽咽,“故而,臣女特来嬷嬷跟前领罪,请嬷嬷按律发落臣女出宫吧。” 赵嬷嬷闻言明显愣了愣。 皇帝不是挺喜欢李凤宁么,怎么突然要赶她出宫? “敢问姑娘,是因何事触了圣怒?” 凤宁尴尬道,“具体的嬷嬷就别问了,总之,陛下是再也不会待见我了”言罢又抽抽搭搭。 赵嬷嬷满脸狐疑,今日万寿节,阖宫上下谨小慎微,不敢犯忌讳,李凤宁不可能无缘无故闹这一出,大抵是确有其事,至于具体缘故不方便说,那便是涉及天子之私。 皇妃受罚需皇帝亲自下旨,女官不用,只消有错,宫正司便可发落。更何况,赵嬷嬷不是一般人,她是太后的心腹,太后因国玺一事对李凤宁厌恶在心,身为太后的马前卒,撞见处置李凤宁的机会又岂会轻易放过。 赵嬷嬷便问凤宁身侧的小宫女,“陛下确有此旨?” 小宫人当时被柳海斥得远远的,具体端地听不真切,但皇帝最后咆出的那句话却是震耳欲聋,她如实道,“禀嬷嬷,陛下原话是‘滚, 有多远滚多远,朕再也不要见到你’。” 赵嬷嬷满意了,循例遣人去了一趟司礼监,柳海与黄锦不在,是另外一位秉笔在值,赵嬷嬷的人询问经过,那位秉笔就回了,李凤宁确实犯了皇帝忌讳。 既如此,按章程办事便可,换做是寻常的宫人,得了这样一句话,即便不死也得没入冷宫,但这批女官不同,因着是官宦贵女出身,预备着给皇帝做妃子的,万不能真当宫人对待,礼部明言,只要没犯诛九族的大罪,那么这批女官最严的处罚也不过是发落回府。 真正的罪名柳海瞒的死死的,凤宁也绝口不提,赵嬷嬷不知内情,便按寻常罪行处置。 赵嬷嬷决心替太后出气,除掉这颗眼中钉,毫不犹豫便给了凤宁一块白牙牌,任何一位被遣出皇宫的宫人均领白牙牌出宫,凤宁看着那块出宫的通行令,纳罕地眼泪都滑出来了,赵嬷嬷只当她舍不得出宫,便笑道, “姑娘别耽搁了,宫门马上要落钥,趁着天色还没彻底暗下,回了府还能赶上一口热饭吃。” 凤宁拿着牙牌回到了延禧宫。 万寿节结束,忙了一阵的女官被许休沐一日,这会儿姑娘们早走空了,凤宁回到自己的厢房,收拾行装。 入宫时本就没带多少衣物,收拾起来倒是简单,贵重物品全部锁去了养心殿西围房,延禧宫只留有几身换洗的衣裳和几册书。 时辰不早,容不得凤宁耽搁,官服换下,整整齐齐叠于一旁,只捡着寻常爱穿的几身旧衫,将乌先生赠予她的几册书绑好,囫囵塞入一个包袱,就这么出了门,寻了一遭,不见卷卷,凤宁顾不上了,塞些银子给守门的小内使, “还请公公帮我照料卷卷,待得了机会,我请佩佩将它带出来。” 凤宁人美心善,守门的小内使没少得她的好处,自然是欣然应允。 就这样,凤宁迫不及待往东华门奔,赶在天黑落钥时,奔出了甬道。 生怕有人追她似的,凤宁跑得急快,她一口气从东华门奔至前面的东安门,快到甬道口子时,险些要扑一跤,她扶着红墙张望东安门外的光景,今日是万寿节,沿街四处挂满了大红灯笼,一盏盏错落有致照得长街如流光溢彩的灯河。 沿街酒肆林立,一张张笑脸从旌旗下探出,朝她露出温融的笑,“姑娘,住店吗?咱店住一晚赠一叠盐水花生,住两晚,赠一小碟牛肉干。” 不等他说完,对面那人扔帕掷声, “去去去,你看这位姑娘气度不俗,该是打皇宫里出来的,哪像是住店的商旅,”对面一梳着长辫子的叫卖,热情朝凤宁招手,“姑娘诶,快些来我家店里,时辰不早,五脏庙饿坏了吧,咱店有新鲜出炉的馄饨,刀削面,肉夹馍,一个管饱,您尽管尝一尝,不好吃不要钱。” 凤宁腼腆地抱着包袱,像是误闯繁华的林间小鹿,茫然地张望四方。 仿佛不知从哪来,也不知要往哪儿去。 甭管了,这个时候能吃上一碗热乎乎的西北面,就是最大的慰藉了。 她吸了吸鼻子,朝着叫卖重重诶了一声,叫卖将人迎入厅内,凤宁寻了个靠窗的席位。 不一会,一碗热腾腾的刀削面呈上来。 唯恐凤宁热,叫卖用碗装了几块冰块搁她面前,还温声嘱咐道, “烫,姑娘慢些用。” 天暗了,灯市的繁灯夜景给青云镶了个边,她隐约瞧见深幽苍穹下云卷云舒。 人这一生哪,就该像云,自在由心。 出宫了,学了一身本事出来,该她李凤宁闯天下的时候了。 边吃,泪落了一脸,滚烫的泪珠滑下随着面条被嗦入嘴里,不知是酸的甜的,辣的还是咸的。 快慰亦有,难过也不少,朝夕相处一年,那些情愫不是说扔就能扔的。 只是那些于凤宁而言,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从吃下那颗避子丸开始,她便已做好离开他的准备,至于伤口,交予时间,会慢慢愈合。 不,不能称之为伤口,她愿称之为,人生最美好的一段际遇。 面嗦至嘴里,慢慢熨烫着五脏六腑,凤宁含着泪花填饱肚子,启程出发。 店家的掌柜见她年轻貌美,恐夜里不大安全,吩咐管事送她去相熟的车行租车,凤宁花了一角银子这就么回了喜鹊胡同。 照旧先去了乌先生的学堂。 第一下没敲开门扉,等到第二声脆生生的先生唤出口时,门扉忽被人从里头重重拉开,一道清瘦的身影奔出,从乌先生惊愕的模样看得出,他几乎是冲出来的,看着半夜而归的凤宁,脸色数变, “凤宁,你怎么这个时辰回来了?出什么事了?” 连忙侧身将她往里让。 凤宁抱着包袱进了门槛,回望他一眼,笑道,“先生,我被陛下发配出宫了。” 她这话说得轻松,可眼底沁着那抹悲伤却浓郁地化不开。 乌先生面色凝重,仔仔细细打量她,“你犯了何罪?陛下可有罚你?” 凤宁知道乌先生担心什么,摇头道,“至于何罪,先生就别问了,总之,我回了府,往后再也不会入宫了。” 乌先生的心忽然抽了抽,他什么都没说,先将门栓插上,领着她上了横厅。 许多事看破不说破,前段时日凤宁没日没夜译书,乌先生便知少女有了心事。 至于什么心事,也猜得出来,必定是与皇帝有关。 凤宁出身不高,想在贵女云集的皇城站稳脚跟,几乎不可能,而那个男人,眼高于顶,又怎么可能真心疼爱凤宁呢,小姑娘受了情伤了就不意外了。 乌先生先去厨间给她斟了一杯茶出来,随后温和问她, “可用过晚膳了?” 少女高挑地立在门廊下,还穿着入宫那日那身水红的裙衫,杏眼明媚,柔和地如同春日的柳絮,夏日的浮花。 “我用过了,我想先来给您请安,再回府上。” 她总是这样信赖他。 她也没别人可信赖了。 乌先生心里疼得跟什么似的,见她眉色微有倦意,也不迟疑, “我这就领你去见你爹爹。” 凤宁被逐出皇宫,必定惹来李巍滔天怒意,他亲自将人送过去,李巍多少要给些情面。 这样的光景,乌先生经手没有千回也有百回,过去凤宁被主母刁难责骂,偶尔跑来他这里求救,乌先生便是这般领着她去做主,已轻车熟路。 二人一道从角门进了李府,时辰不早,李府静谧无人,自从李巍被贬后,府内不少下人被遣散,门庭不如过往热闹,穿过西苑顺着抄手游廊,来到李巍的书房外,幸在书房亮着灯火,乌先生嘱咐凤宁在外等候,他先进去打个前哨。 可这一回,那温柔的姑娘却叫住了他。 “先生,我自个儿来吧,正好,我也有话要与父亲说。”她神色镇定平和。 乌先生愣了愣,大约是习惯替她撑腰,乍然被拒绝还有些不适应。 “凤宁,不可儿戏。” 凤宁不等他说完,摇头道,“先生总不能护着我一辈子吧。” 乌先生面颊微微僵了僵,避开她明亮的视线,慢慢颔首,“你说的也对” 转身下了台阶,迈开几步还是不大放心,再回首,凤宁已俏皮地与他挥挥手,示意他回去,乌先生终是长吁一气,离开了书房。 凤宁绕过廊角,来到正门,守门的管事瞥见凤宁回来,大吃一惊, “二小姐,您怎么回来了?”再看凤宁背了个大包袱,脸色就不大好了。 想是听到动静,屋内的李巍疾步而出,眼见小女儿立在窗下,双目蓦然睁大, “凤宁,你怎么回来了?今日陛下万寿节,你怎么有功夫回府?” 李巍突然想起今日臣僚捎了口讯给他,说他小女儿在奉天殿大放异彩,为百官称赞,莫不是凤宁得了什么恩典回府? 凤宁却是收敛神色,淡淡回他道,“爹爹,我有话跟您说。” 父女二人一前一后进了书房,凤宁旁的也没细说,只道自己犯了欺君大罪,是被逐出皇宫的,这便把李巍吓得直接从圈椅里滑下来。 不等他动怒,凤宁又安抚道,“这桩事眼下还瞒着呢,百官与内廷均无人知晓。” 李巍悬着心慢腾腾从地上爬起,狐疑地盯着她问,“所以陛下放过了你?” 凤宁赖皮地摊摊手,说出来意,“若是爹爹好吃好喝待我,自然一家人安全无虞,若是爹爹怠慢我,我少不得嚷出去,好叫锦衣卫将咱们阖家下狱,谁也别想过好日子。” 李巍一口老血差点没喷出来。 他指望靠李凤宁发达,不成想反受其累。 凤宁说完这话,便大摇大摆往闺房走。 她与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掰过手腕,这世间还有什么人和事值得她惧怕。 放开手脚的感觉真好。 李巍这个人贪生怕死,还真就被女儿给拿捏到了。 一面心惊胆战,担心锦衣卫连夜来拿人,一面着人去伺候那个小祖宗。 凤宁呢,舒舒服服洗了个澡,趴在塌上歇着去了。大约是太累, 沾枕即眠。 李巍立即回到后院,将凤宁所言告知李夫人,李夫人唬得脸都白了,一面骂李凤宁是个灾星竟给家里惹祸,一面收拾了金银细软,将睡熟的李云英也给叫起,再捎上小儿子,三人连夜往娘家避风头去了。 再说凤宁,人一旦放松,身子便垮下来,又兼月事之故,足足在床榻躺了三日,到了第四日,雨过天晴,天气也不那么闷热,她便往乌先生的学堂来,彼时下午申时末,学堂刚歇课,暑气消退,正是白日最凉快的时候,乌先生在竹林边上的慢幽亭切凉瓜,凤宁靠着廊柱看着他弄。 “回来后睡得好吗?”乌先生一面忙一面问她。 凤宁笑着说,“挺好的。” 乌先生没有说话,离开那日她哭着说,她再也不要回到这个吃人的地儿,到底在宫里受了怎样的伤害才会让她觉得回来也挺好。 乌先生一会儿给她切瓜,一会儿备茶,凤宁待要起身,他便抬手拦着, “你歇着吧,我去给你做晚膳。想吃什么?油泼面还是刀削面?” 凤竹声动,摇曳一地霞光,他就那么清清朗朗立在斜阳里,茶白的宽衫,清瘦的身形,眉眼说不出的柔和。 大约是在宫里习惯了那人居高临下的强势,再看无微不至照料她的乌先生,凤宁心里忽然有些绷不住。 “什么都好,先生做什么凤宁吃什么。” 原来有些好,不用去讨好。 乌先生看着她微红的眼眶,没再多问,转身进了厨房。 片刻,各人一碗油泼面,吃得一根不剩。 饮茶时,乌先生问她,“接下来有何打算?” 凤宁这几日也琢磨了出路,留在李府不是长久之计,她得寻一门营生。 “我想去女学馆做夫子,先生以为如何?待站稳脚跟,我便搬去学馆住,不回来了。” “不回来”三字在乌先生心里微微划起一丝涟漪,但他支持她,“这个主意好,为师明日陪你出门。” 次日清晨,师徒二人赶着马车,往城北驶去。 凤宁御前女官的身份还真是打眼,女学馆的教长就没有不惊艳的,可真正要收容却得一番慎重考虑,有人担心庙小容不下这尊佛,有人嫌她容貌过于出众,恐招来一些浮浪子弟,均客气地拒绝。 师徒二人连着跑了两日,第三日总算在阜财坊西便门附近寻到一家学馆。 这间学馆十分特殊,半官半商,原来西便门附近住着不少来大晋做买卖的夷商,这些夷商渐渐在大晋安居乐业,所生幼儿要习中原话,要认字习书怎么办,礼部主客司为了安顿这些夷民,主建了一所学馆,礼部出面安排教习,夷商会组织大家伙出资。 学馆就这么建成了,专给十岁以下稚儿念书,后来规模越来越大,便男女分席设学,女学馆的教长请来了一位丧夫的老安人,人称欧阳夫人,家里是伯爵出身,极有体面,见了凤宁十分喜欢,先让她试教一堂,凤宁耐心细致,不仅学生喜欢,欧阳夫人也赞不绝口。 只是这一回,凤宁学聪明了,只道自己自小学夷语,只字不提入宫的事。 欧阳夫人见她是妙龄少女,心存顾虑,这一处凤宁也想好了,她笑呵呵回道, “夫人,我自幼与人订婚,后来未婚夫君出征战死,我决意替他守节,这辈子就不嫁人哪。我与您一样,也算个守节的寡妇。” 去哪儿寻到精通夷语的女夫子,欧阳夫人简直是若获至宝,月例也谈好了,一月三两银子,虽比不得御前女官,凤宁也很满意。 毕竟在宫里历练过,一身气度不俗,就连说话的腔调也不疾不徐,行事甚有章法,欧阳夫人看在眼里,有意将凤宁当接班人培养。 凤宁与欧阳夫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回府的路上,她颇有一种重获新生的畅快,掀开车帘告诉赶车的乌先生, “旁的都好,就是暂时不能安排住宿,说是人满了,等迟一些时候给我收拾一间屋子来。先生,我这也算安身立业了吧?” 乌先生看着兴奋的凤宁,仿佛看着一朵朝花慢慢肆意盛放, “对,凤宁这是安身立业了。” 他朗朗一笑,驱车前行,“在你搬过来之前,为师每日接送。” 凤宁看着他清瘦的背影,暖到了心里。 就这样,以寡妇自称的凤宁在女学馆安顿了下来。 适应一个新环境不容易,凤宁早出晚归,没有歇息的时候,白日上课钻磨学馆的规制章程,熟悉每一位女学生,夜里又要挑灯夜战,准备明日的课业。凤宁做任何一件事都很认真, 孜孜不倦,乐此不疲。 她没有闲暇想那个人。 * 忘却是皇宫的常态,每日均有人悄无声息离开,甚至不曾留下任何痕迹。 凤宁也像是皇宫里一道不怎么起眼的涟漪,划过之后沉入湖底,渐渐不为人知。 宫里都是聪明人,尤其是养心殿的宫人,格外敏锐,该问的不敢问,不该问的打死也不问,哪怕如杨婉,发现凤宁几日不曾来御前伺候,也不敢多言。 倒是梁冰,一日夜里当值,实在按捺不住,踵迹柳海进了他的值房,开门见山问, “李凤宁哪儿去了,整整五日不见她踪影,延禧宫也没了她的动静,公公,陛下是不是处置了凤宁?” 别看梁冰性子闷,不苟言笑,一旦那个人放在心里,便轻易拔不出来。 柳海神色严肃盯着她回, “梁冰,别的事咱家不管你,但李凤宁三字,往后养心殿再也不许提。” 梁冰一呆,心头郁郁回了西围房,一抬眼,那张熟悉的长条桌案还在,一左一右与她并排,她嫌挤,那丫头却非说喜欢跟她挨在一块,新一册《诗经》译了两页开头,小狼毫还沾着未褪的墨汁,那盏新发放的紫纱宫灯换了蜡炬,案后空空如也。 再无人在她忙得抬不起眼时,给她递来一盏温茶。 再无人俏生生蹲在她身侧,软绵绵唤她一声姐姐,蹭进来一页账目让她指点。 再无人在她不得空用膳时,嬉皮笑脸强塞一记点心入嘴。 梁冰不知裴浚心里如何。 总之她很难受。 空执杯盏张望窗外。 明月依旧,蝉鸣越幽,不见来时人。 * 裴浚连着五日不曾回养心殿,那一夜养心殿杯盏碎了一地,雨停后,他去了乾清宫,一个堂而皇之吃避子丸的女人,他没有处死她便已是最大的仁德,不值当他动怒,更不值当他失态。 回到寂静的乾清宫,这里二十七架床,随他选卧,他是天子,坐拥四海,背负江山社稷,一个女人于他而言算什么? 有的是愿意给他生孩子的女人。 裴浚自嘲地笑了一声,将这桩事从脑海拂去,重新投入公务。 锦衣卫和东厂每日均有浩如烟海的邸报送来皇宫, 两厢应照,相互牵制,裴浚靠着这些邸报掌控朝堂的动态。 他太忙了,乾坤在握,登基那日颁布的宏伟蓝图是时候一桩桩去拓行。 及冠礼后,新政彻底铺开。 先帝在世,穷兵黩武,冗兵冗员,民不聊生,裴浚登基便下旨“准两京十三府,掌印官员,佥书,公侯伯都督,都指挥,及各部衙门自请裁员”。 这一条最初虽是他与杨元正共同商定,杨元正毕竟身居朝廷多年,裙带关系错综复杂,真正推行时备受掣肘,如今裴浚当政就没那么多顾虑,正好清算杨党人员,大刀阔斧消减冗员。 广开言路。 过去先帝不听劝告,言路避塞,就连登闻鼓也弃之不用,裴浚重启登闻鼓,许巡城御史与各科给事中轮流坐镇,又召集三法司衙门,完善各级诉讼规章,修补增订律法,令有法可依,有冤可诉。 先帝朝滥用官宦,积弊已久,不少宦官打着皇帝的名义奔赴各地,搜取民脂民膏,令当地官员商户与百姓苦不堪言。裴浚于是轻简各省驻地内侍,还政于民。 再有东南倭寇频扰,裴浚下令大力操练水军,整顿海防。 就这么没日没夜忙了一个多月,一日月明星稀他去奉先殿给父母上了香,路过延禧宫附近,隔着数道宫门遥遥往延禧宫望了一眼。 延禧宫内有一座三层楼的亭台,他恍惚记起,新年伊始,李凤宁病重,他曾陪着她在顶楼看过一会儿烟花,那段时日她大病初愈,吹不得风,姑娘在屋子里闷了几日,非闹着爬上了楼台看烟花,他无奈陪她看了一会儿,后来见风大,愣是将人拎进了屋,她没看尽兴,窝在被褥里埋怨了他许久,正因为此,后来才有了城墙那一场盛放的焰火。 裴浚立在咸和左门没动。 夜深,知了歇了,整座皇城寂静无人,月色被云层遮去大半,洒落幽黯的光影,他背对着人,挺拔身影,模糊的轮廓,眉眼藏着无可撼动的逆流, 柳海陪着他站了许久,腰酸了背驼了,那人终于冷清地问了一句, “她身子怎么样了?” 那夜他叫她滚,她冒雨而来,又是月事,又是避子丸,腹痛不止。 柳海听了这话,猛然抬起眼,眼底覆过一阵阴霾,“万岁爷” 他仓惶往下一跪, 冷汗沿着毛孔炸出来,整个人抖如筛糠。 裴浚闻声蓦地回头,眼神又冷又黯,像是照不透的沟渠, 他虽然没有说话,但柳海已经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巨大的错误,从来对帝心揣摩无二的人,这回马前失蹄。 他硬着头皮解释,“那日姑娘得了万岁爷的训,便去了宫正司,宫正司的嬷嬷循例将她发配出宫了。” 空气无端凝滞,背着的那只手缓缓垂了下来。 柳海只觉头顶仿佛压了一座巨山,急得满头大汗。 裴浚任用女官之时,行的便是制衡宦官的路子,所以女官与内宦隶属不同,内宦归司礼监管,女官分属宫正司,赵嬷嬷流程是没错的,可御前女官岂可随意发配,赵嬷嬷明显假公济私/处置了李凤宁。 “万岁爷,论理御前的女官离宫好歹也得经过司礼监,可那位赵嬷嬷估摸着是记恨上回凤姑娘帮忙偷国玺的事,便装聋作哑把凤姑娘送出宫了,她手续办的快,凤姑娘走得也急,牙牌放出,宫牒也除了名,老奴发现时已来不及了” 柳海伏在地上,目光所及之处是那双黑地绣金龙纹的乌靴,山河日月纹蔽膝幽幽荡荡,他仿佛看到那双健硕有力的腿,只消抬一脚,他必死无疑。 那夜裴浚盛怒之下,依然没处罚李凤宁,柳海便咂摸出该是留有余地的,可哪知李凤宁顺驴下坡这么干脆利落离开了呢,他得知消息时,已暗叫不好,可那时裴浚还在气头上,他哪敢触霉头,旁观些许日子,见裴浚仿佛忘了那个人,也就不再提了。 可万没料到,只是往延禧宫边上路过,便勾起了他的念头。 想来,若是当初给个名分,如今也不至于寻不到人。 柳海这会儿差点将头磕破。 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请旨将李凤宁宣回来时,上头阴沉落下一字,“斩!” 好在这回柳海精准地揣透圣意,知道要斩的是赵嬷嬷,他应了一句是。 龙靴调转方向,往乾清宫去了,柳海慌忙起身,追了过去,小心翼翼在他身侧问, “陛下,您看老奴要不要将凤姑娘宣进来” 裴浚一个眼风劈过去,“朕没她不行?朕缺女人吗?” 虽说赵嬷嬷有徇私之嫌,可真正要走的是她。 走了好,走得越远越好,最好一辈子不要出现在他面前。 这样一句话冷冷掷下,那道孤傲的身影逆着光,大步进了龙光门。 作者有话要说 凤宁:我是个俏寡妇。 希昀:有些人活着,有些人死了。 裴浚:你是在内涵朕? 第 54 章【VIP】 凤宁退出文华殿,瞧见柳海在文华门前交待小太监传早膳,便笑着过去施了个礼, “柳公公,臣女要出宫了,出宫之前,臣女能去一趟养心殿吗,您知道,臣女尚有些东西落在那儿。” 柳海见她这么快就要离开,心里无比遗憾,却也不能说什么,至于那些东西,如今可都成了养心殿的宝贝,谁也不许碰,谁也不许挪,又怎么可能任由凤宁拿走,于是含糊回了一句, “可是罪过了,先前被宫人不小心给扔了,还请姑娘见谅。” 那里头可有乌先生的两本校对稿呢,凤宁心疼得不得了,可事已至此也无话可说,“那我能去寻一寻卷卷吗?” 可千万别,那卷卷如今成了养心殿的山大王,皇帝靠着他一解相思愁,岂能说抱走就抱走? 于是柳海又寻了个借口, “卷卷?哦,那只猫是吧?这样吧,咱家遣人帮您找一找,等找着了吩咐人给您送去?” 凤宁不无失望,却也只得如此,“那就多谢公公了。” 出了东华门,这一回心情倒是无比舒泰。 该说的都说了,往后一别两宽,各自欢喜,该是再无瓜葛了。 今日恰巧休沐,凤宁在灯市租了车子,径直回了李府。 照旧打乌先生的学堂进了李府,给他问过好,回了自己的闺房。 凤宁的闺房挨着李府西边,名为香翠阁,过去是她母亲沐姨娘所住。 初见沐姨娘,李巍惊为天人,起先好些年宠在心尖上,只要沐姨娘要的,李巍拼了命也给她送来,可久而久之,李巍发觉沐姨娘对他始终情浅,之所以委身也是被逼无奈,慢慢的就淡了心思,沐姨娘死时,李巍并不在场,后来得知她遗言不入李府墓园,彻底动怒,由此对着沐姨娘那口气便发泄在凤宁身上,任由嫡母蹉跎她也不管。父女俩感情自然也称不上亲近。 李巍被贬后,原先伺候凤宁的丫头婆子给发卖了,如今侍奉凤宁的是新遣来的一个丫鬟,名唤素心,原是李巍茶房的大丫鬟,那夜被临时调拨给凤宁,又得李巍敲打,伺候还算尽心。 回到园子,沐浴更衣凤宁便坐在案后继续译书。 前日接了一个私活,帮着译一份西域来的货单,货单足足有二十多页,不逊色于一册书,对方给的银钱也很丰厚,有三两银子,当的凤宁一月份例,凤宁译地自然兴致勃勃。 凤宁相中了城隍庙西市口的一间小铺子,这一带夷商甚多,来自西域诸国,对译注需求十分的大,凤宁琢磨着私下支个铺子,专行译书之事,那间铺子铺面极小,只供搁置三两张桌案,一个茶几,真正的巴掌之地,价钱不贵,盘下来大致只要三百两银子。 三百两银子尚需时日,但租金应该不高,得了空请牙行的人帮着问一问,实在不成,先租下来回头凑过银子再盘下便是。 这一忙活很快到了午时,素心与她送了膳食过来,用过午膳,凤宁出门消食,行至花厅处,便见一穿着殷红对襟褙子,满头插着金钗步摇的女子,坐在花厅内绘画,瞥见凤宁在窗外石径路过,她含笑道, “二妹。” 凤宁立在窗外,朝她淡淡颔首,“大姐回府了?” 李云英自凤宁出宫那日起,躲在外祖家避风头,直到昨日方回府,从韩子陵退了她的庚帖起,李云英几无宁日,心里不知多埋怨凤宁,她素来心高气傲,从不在李凤宁跟前示弱,即便心里呕得慌,对着凤宁却还是保持嫡姐的雍容。 她搁下狼毫,起身绕出门槛来到石阶前,打量着一年多没见的妹妹, “妹妹到底在皇宫里犯了何事?连累爹爹整日疑神疑鬼?” 凤宁对着李府便是破罐子破摔的心态,随口敷衍一句, “姐姐想知道,那就去锦衣卫衙门问一问?” 李云英被噎,“妹妹如今是什么打算?总不能一直在家里耗着吧?” 凤宁讽笑道,“怎么?姐姐想我嫁出去?哪有长姐待字闺中,先嫁妹妹的道理?不如姐姐先把自己嫁出去再与我来说这话?” 这话就是捅了李云英的心窝子里,她险些维持不住风度,咬牙道,“若非你在行宫见了那韩子陵,编排了一番,我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这个田地。” 凤宁嗤笑一声,“哟,抢了别人的婚事还这般理直气壮,但凡你的婚事名正言顺,韩家也没资格退你的婚。” 李云英这下脖子都给胀红了,她气得跺脚,“李凤宁,你还在我母亲底下讨活,可别这么嚣张。”扔下这话,李云英急眉赤脸地回了房。 凤宁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眨了眨眼。当初她指望嫡母帮她操持韩家的婚事, 一味忍辱负重伏低做小,最后落个被背叛的下场,如今冷眼旁观李府诸人,听闻她闯了便吓得躲去了别处,可见都是吃软怕硬的小人。 我进敌退,往后不必给她们好脸色瞧。 到了傍晚,李巍下衙回府,一家人在花厅用膳,这还是凤宁入宫后阖家第一次团聚,看着气质大变的小女儿,李巍和柳氏心情颇有些陈杂。 大约是不适应多了个凤宁这么个“外人”,柳氏四人吃得心不在焉,凤宁倒是没管他们,一门心思填饱肚子。 李巍用完膳,柳氏循旧问起他在衙门的事,偏生凤宁迟迟不离开,她止住话头先问凤宁, “凤宁,你不是忙么?我有话与你爹爹说,你先回房歇着吧。” 凤宁起身施礼,“母亲,女儿也有事想与爹爹和您商议。” 李巍和柳氏交换了个神色,心中一凛,可不是又闯了什么祸吧。 “你说。”李巍神色严肃道。 凤宁坐下来继续道, “父亲,母亲,自我姨娘过世后,我的月例便由母亲收着,如今我已长大成人,这些月例是否可以全部归还于我了?” 柳氏一听要银子,额尖一跳,“我替你收着是没错,可你入宫之时,银子已交由你爹爹拿去替你打点,早就花没了。” 凤宁道,“这就好笑了,嫡姐与永宁侯府结亲时办的席面,也都是由她自个儿出钱?” 柳氏喉咙一哽,有些理屈,她绷着脸朝李巍使眼色,示意他应付。 李巍轻咳一声,与凤宁解释, “凤宁啊,自你爹爹我被贬,家中境遇大不如前,以前你母亲替你收的银子着实被爹爹挪用了,你可记得上回你从我手里拿走的四十两银子?那不就是你的月例?” 凤宁便掰起手指跟他算,“嫡姐一月份例二两,我一两,十年过去,总共也该有一百二十两银子,即便那四十两算我的,那您也该补我八十两银子。” 李巍头皮一炸,“你爹我一年俸禄不过三四十两,你让我去哪里给你弄八十两银子。” 凤宁反驳,“您的俸禄是不多,可这些年来您也从来不靠俸禄活着。” 李巍气得脸一板,“李凤宁,你就非要闹得家里不安生?” 凤宁也皮笑肉不笑,“您生了我,却不养我,是何道理?既然不拿我当人看,您干脆写一份亲绝书与我,我与您恩断义绝,从此自立门户。” 凤宁今日打定主意,要么给钱,要么走人,她总该得一处好。 李巍一听这话,鼻子都给气歪了,霍然起身,“你敢!” 凤宁也跟着起身,从容一笑,“爹爹,女儿如今可是被皇宫驱逐出宫的人,身上背着诛九族的大罪,活一日算一日,还有什么不敢的!” 李巍给噎个半死不活,“你这是非要气死我.”他喘着气眼神直往柳氏觑,如今的凤宁就是个小祖宗,打不得骂不得,还得供着。 柳氏却不想接这烂摊子,一手拉着女儿,一手扯起儿子,转身就离开了,总归李家的财权都握在她手里,李巍想拿银子给凤宁也是没门。李巍见妻子离开,自个儿也转身大步往前院书房走,李巍前脚跨进书房,凤宁后脚跟了进去。 凤宁也不说话,就杵在他案前。 李巍给气的没脾气了,指着窗边炕上道,“祖宗,你消停些吧。” 凤宁依言坐下。 李巍看着天真烂漫的小女儿,心绪万千,软下语气说好话,“你母亲正在替你张罗婚事,你出嫁得要嫁妆银子不是?家里委屈不了你,你如今就好生当你的夫子,等亲事说好,你安安分分嫁过去,一辈子图个安稳可好?” 凤宁也不跟他斗气了,以防他真给她惹回什么男人,回头平白生事,遂语气平静回, “爹爹,不瞒你说,女儿早被陛下临幸了” 李巍闻言脑门如同炸开一道雷, “什么!”他踉跄起身,飞快冲至凤宁跟前,上上下下打量她,眼珠子险些要爆出来, “你没糊弄爹爹?可确有此事?” 凤宁一阵羞愤,起身道,“这种事女儿能骗你?” “那你怎么出了宫?陛下为何不曾给你封妃?”李巍眼神发紧。 凤宁轻轻瞥着他,慢声道,“女儿服了避子丸,触怒陛下,被逐出宫。” “避子丸”三字,从李巍脑门顶刮过,他眼前一黑,身子往后一个踉跄,彻底栽倒在地, “你你.” 这何止是杀头的死罪,简直是诛九族的大罪。女儿可真没糊弄他。 就这句就跟要了他命似的,李巍秧秧躺在地上,只有出的气没进的气了。 他目色空洞望着前方,有一种大难临头的绝望。 凤宁倒是耐心将他搀起,将人搁在圈椅里,随后俏生生问他, “爹,那现在能给银子了吗?” 李巍这会儿撞墙的心思都有,现在看女儿就跟看一尊随时能点燃的炮火,而这尊炮火顷刻能要了他的命。 都没功夫去计较为何她要服用避子丸,李巍强撑着起身,慢腾腾摸至书架后,从暗壁处掏出一个匣子,往桌案一扔,有气无力指了指, “这是爹爹偷偷抹下的私房银子,总共有两百两,足够弥补你这些年的月例了。” 凤宁打开匣子,一张张银票数过去,总共有二百三十两银子,当年她母亲过世,手里留了些余钱被李巍拿走,再合计这些年的月例,亏是亏了一些,也大差不差了。 凤宁留下十两银票给他, “那剩下的女儿便拿走了。” 凤宁潇洒地转过身。 独留李巍一人颓然陷在圈椅里。 他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这般懊悔,懊悔当初不该送李凤宁入宫。 若让她安安分分嫁去永宁侯府,如今他该是永宁侯府的亲家,在京城都能抬头挺胸做人了。 眼下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落了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又怪谁呢? 可见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老天爷这是在惩罚他呢。 往后积些德,求死得不要那么难看。 撑着这口气,李巍回了后院,见柳氏母女二人不知在商议什么,也不管青红皂白,进去一顿喝骂,斥责柳氏教女无方, “你又撺掇着英儿做什么坏事?她如今丢了永宁侯府的婚事,正是要低调为人之时,你做母亲的好歹规劝她,叫她本分为人,往后也好寻个体面人家。” 柳氏何时被丈夫骂过,当着女儿的面颇有些下不来台,顶嘴道,“当初调换婚事的主意又不是我一人出的,怎么,如今老爷都算到我头上来了?” 李巍被诛九族的大罪压着脊梁,情绪正无处释放,便与柳氏吵了起来。 这下可好,夫妻俩老底都被对方给揭了,唬了李云英一跳,只管跪着磕头求二老莫要再闹。 最后李巍负气坐下,言简意赅道, “别的我也不管,只一处,往后凤宁要什么都应了她吧,也不许再动歪心思。” 柳氏满脸不可置信,“怎么?那小狐狸精又怎么蛊惑你了?” 小狐狸精四字触了李巍逆鳞,他反手一巴掌狠狠抽在柳氏脸上,彻底动了怒, “放肆,她是我女儿,你敢这么说她?” 李巍心里真正想的是,那可是皇帝的女人,谁也不敢藐视,否则与藐视天威何异? 柳氏被这一巴掌打懵了,她捂着脸痴痴望着素日敬她的丈夫,满眼陌生,“老爷,咱们夫妻几十载,你从未与我说过重话,今日却打了我.” 这话倒是勾起了李巍思量,看来他这些年是过于纵容柳氏了。“总之,今日这句话我就撂这了,善待凤宁,否则咱们全家都得玩完!” 李巍说完这话又折回书房歇着去了。 李云英看着走远的父亲,俨然跟塌了天似的,抱紧了母亲, “娘,娘,您先别生气,别跟爹爹急眼,咱们慢慢来” 再说回凤宁这边,粗粗算了下手头的银子,也有两百七八十两了,应该大差不差,翌日便前往城隍庙,梳着妇人髻刻意扮老了些,托牙行问了价,果然要三百两出头,还差一些,怎么办,凤宁寻杨玉苏借了五十两银子,留下十两嚼用,其余的全用来盘下这间小铺子。 去市署办好手续过完户已是五日后,凤宁又将素心带过来,让她帮忙收拾店面,支个摊子。 “往后跟着我,比府里,我额外再添你五百钱。” 可把素心高兴坏了,李巍再三嘱咐她照料好凤宁,素心岂有不听的,便替她坐镇铺子。 招牌挂上,便算开张营业了。 还别说,凤宁这门生意绝无仅有,又恰恰是附近夷商急迫之需,半日光景便有人问上门, 素心便将凤宁翻译过的例文交予他们瞧,“我家掌柜就是吃这碗饭的,不信你去番经厂打听打听,这册书可是他们刊印的?” 见客人尚有迟疑,素心又道,“哎呀,别瞻前顾后了,先留下文册,明日再来,若是译的好,您再给银子也不迟呀。” 开张第一日便收了四项活计,凤宁都顾不上回府,当夜便在学堂值房忙活起来,翌日东西交出去,一行行规范的字迹简直是无可挑剔,对方满意极了,一问价格,说是开张优惠价,更是大喜过望,逢人便推荐这家铺子,不消数日,已小有名气。 欧阳夫人眼看她风生水起,一面替她高兴,一面担忧道, “回头可别舍下我,专职开译铺去了。” 凤宁笑着回,“您就放心吧,我的志向便是做一名传道授业的女夫子,外头再多的银钱都撼动不了我,您放心将学堂交予我,我还要教出更多出众的女学生,将来好有人承我衣钵呢。” “好,冲你这话我就放心了。” 欧阳夫人见凤宁来往奔忙实在是心疼,少不得想了辙安置了另外那位周教习,给凤宁腾出院子来,凤宁带着素心踏踏实实住在小跨院,只是偶尔还是要回一趟李府,一来素心爹娘都在李巍跟前当差,二来也得时不时回去探望乌先生,就这样,休沐那两日她回府,其余时候大多留在学堂。 日子充实又忙碌。 凤宁从未这般踏实。 她这头一踏实,柳海就不踏实了,凤宁的消息一日不落报至养心殿,柳海眼看凤宁将皇帝忘了个一干二净,越发坐不住了。 人家凤姑娘在外头吃香喝辣如鱼得水,御书房这位却成了个闷葫芦。 自那日见一面后,原先那股戾气倒是没了,可人越发沉默,朝务是一件没落,就是过于吹毛求疵,过去吏部那套考核弃之不用,建了一套全新的考核规制,以各科给事中为肱骨,每份诏书发下来,均在给事中处登记挂牌,牌子挂上,限命多少时日办完,若有拖拉延误者,一律查办。 政务效率大大提高,原先一月半月的事,如今十日内准落实到位,真正受益的是底下的事务衙门及全境百姓。 中央官署区的风气为之一振。 只是,先帝朝懒淡惯了的朝官如何扛得住这般高压之策,个个怨声载道。 官员们尚且战战兢兢,御前这些领班女官,就更称得上如履薄冰了。 拿杨婉来说,这么稳重从容的人儿,前个儿也被皇帝拿了错处,一顿狠罚。 这一日午后,诸位大珰均在养心殿外站班。 东厂提督黄锦摸了摸鼻尖,微微靠近拢袖出神的柳海, “老祖宗,这事您得担着,总这么下去不是事儿,大家伙不要活了?还是得想个辙将凤姑娘请回来,熄一熄陛下的火?” 柳海斜睨着他,“你以为我不想?可事儿能成吗?我是能将人威逼利诱弄进宫,可人家姑娘心里不乐意,再吃一碗避子丸,或是寻死觅活,出了事谁担责?” 黄锦抹了一把汗,站直身子,“这可咋整?那头彻底收了心,这边一声不吭,回头苦得可是咱们。” “万岁爷也苦着呢。”柳海叹着气,“昨个儿摸着那幅画出神了许久。” 当初凤宁从裴浚手里讨了一幅画,原是要做灯笼用,见他画了自个儿,就没舍得,西围房值房人来人往不便,她便搁在御书房书架上藏着,昨日一场大风,不小心将书册卷落了地, 那幅画好巧不巧摊在裴浚眼前。 裴浚神色一恍,视线就这么定住了。 韩玉见他目不转睛,悄无声息将画卷呈放御案。 离得越近,那眉目越发清晰了,裴浚像是烫眼似的,反而移开视线,继续垂首批阅奏章,就这么忙到夜深人静,冷不丁一抬眸,那画里的人儿风采涤涤地朝他嫣然一笑。 那一瞬,有一种抽丝剥茧的闷胀,酸酸涩涩在他腹部,胸膛,甚至唇腔游走。 眉眼仿佛是照着她拓印下来的,生动明媚,每一笔都是他亲手所绘。 缓缓将画像卷起,他握着画端磕在眉心,重重吸了一口气。 那日说开,他后来细细想了一遭,她那性子着实不适合皇宫,既然她要自由,他又何必强人所难。 他不是非她不可,成全她。 至于心里那点酸胀,过一段时日自当消除,是以这二十来日,他试着让自己淡忘这么个人,全身心投入朝务。 锦衣卫每日均有一份单独的奏报,上头事无巨细记载着李凤宁的一举一动,邸报全部锁在盒子里,他不曾动过。 他以为不去想,不去碰,就能心如止水。 可现在,仅仅是一幅画便叫他兵荒马乱。 翌日内阁议事,议得正是下半年的户部开支。 杨元正头风犯了,不曾跟裴浚打擂台,今日氛围罕见圆融。 梁杵的折子内阁给过了,众人都松了一口气,柳海吩咐人传膳,几位阁老陪着裴浚在文华殿说话。 裴浚大多时候脸上还是挂着笑的,斯文清峻,风度不减。 见杨元正时不时揉一揉额尖,便嘱咐人去煮一碗川芎药汤给他缓一缓。 正是君臣融洽之际,礼部尚书袁士宏猛然想起一桩事, “哎呀,好像再过数日便是首辅大人七十大寿吧。” 杨元正一听连忙摆手,“袁阁老休提,老夫老了,不中用了。” “您老可别说这话,我比您还小岁数,身子骨却比不上您了。”袁士宏笑道,“这可是整寿,府上晚辈是不是正在替您张罗寿宴?” 杨元正轻轻瞥了一眼上首的皇帝,摇头一笑,“非也非也,袁阁老有所不知,我们弘农老家,不兴办寿,说是折了晚辈们的福气。” 袁士宏面露惊讶,“这是哪里来的说头?我们湘州越上年纪越要办,说是父母越得孝敬,越能给子孙后辈积福呢。” 就在这时,端坐在龙椅上的年轻帝王,正色开了口, “办吧,杨阁老为国尽忠劳苦功高,古稀之年,你家儿子不办,朕都要给你办一场。” 杨元正闻言慌忙起身,蹒跚下跪道,“陛下隆恩,老臣领受不起,不瞒陛下,倒也不是老臣不想办,实在是门庭狭窄,容不下太多贺客,只打算家里人热闹热闹便过去了。” 杨元正位居首辅,德高望重,越到暮年,越发看重名声,不许家人铺张浪费,故而这么多年,杨府始终住在旧宅,六房人挤在一个四进的院子,平日自个儿家宴尚有些腾挪不开,甭说寿宴。 因着这个缘故,这么多年,杨元正从不办寿。 可偏在这时,柳海突然灵光一现,神色发亮道, “哎呀,咱家倒是想起一桩事,当年陛下初登大宝,不是将江滨那座宅子赏给阁老您了么?索性就在别苑办了吧。” 事实上,杨元正别苑有数处,柳海提到这一处是有缘故的。 江滨这座旧宅,就在西便门城隍庙附近。 紧挨着凤宁的小铺子呀。 天可怜见,打着给杨阁老祝寿出一趟门,人可不见着了? 台阶也有了,心上人见了,自然就称心如意了。 裴浚听了这话,眉棱微微敛了敛,不动声色将手中那串猛犸牙从右手换去左手,慢幽幽擒着茶盏抿了一口茶,没有说话。 没有否认就是默认。 柳海心头雪亮。 杨元正看了一眼深沉不语的天子,再瞥一眼笑面虎般的柳海,心里默默犯了愁。 这对主仆一唱一和,莫不是打什么主意? 可人家天子发话让他办寿,杨元正没有不从的道理。 回到养心殿,柳海趁着当值的空档,私下与杨婉说话,便刻意提了一嘴, “你们这群姑娘私下感情好,咱家是知道的,佩佩姑娘出宫后,你们应当许久不曾会面了吧?” 闻弦歌而知雅意。 杨婉何等人物,很快嗅出玄机来。 这哪里是要见章佩佩,分明要见的是李凤宁。杨婉笑道, “不瞒公公,我正打算趁着祖父寿宴,请出宫的几位妹妹聚一聚呢。” 柳海含笑赞赏,“那敢情好。” 到了八月二十这一日,天朗气清,裴浚下朝回了养心殿,柳海陪着他立在廊庑时,看了一眼天色, “哟,万岁爷,今个儿天闷,这皇城里闷得跟炉子似的,实在是难受,您一向看重杨阁老,今日杨阁老寿宴,您瞧着,要不露个面,顺带散散心?” 黄锦瞅了一眼这敞亮的秋日,秋高气爽,无比怡人,哪里闷了? 当着皇帝的面睁眼说瞎话的也就只司礼监掌印了。 裴浚面无表情看了柳海一眼,盯着那天色好一会儿没说话,柳海见他迟迟没挪步,心登时悬起,这是会错意了? 幸在也只是一小会,那修长的腿实诚架着,跨进殿内换衣裳去了。 柳海眼神倏亮,双掌一合,立即转身朝外吩咐, “来人,宣锦衣卫都指挥使彭瑜,交代下去,陛下摆驾杨府。”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 第 55 章【VIP】 杨婉提前数日回府,帮着母亲来到别苑操持寿宴。 发放请帖那日,章佩佩来找她一趟,“记得将凤宁那个嫡姐也给我捎上。” 杨婉停笔问她,“这是何意?” 章佩佩理所当然道,“我倒是要看看什么人欺负了凤宁这么多年?”章佩佩将袖子一揽,大有干架的气势。 杨婉哭笑不得,“小祖宗,你消停些吧,你今个儿在寿宴给了人家没脸,明个儿她回去就能给凤宁难堪,你又不能跟着凤宁一辈子,可别弄巧成拙的好。” 章佩佩心想凤宁若是能嫁到她家来就好,可惜这话当着杨婉的面不好说。 “那你也给她下个帖,好叫她瞅一瞅,她妹妹有多少人护着,回去不敢大意。” 杨婉深思道,“敲山震虎,这倒是个好法子。” 八月二十这一日,李云英便驱车前来学堂接凤宁, “首辅府的大小姐杨婉姑娘下帖子,请我们姐妹过府吃席,我记得她也是御前女官,所以你们相识?” 李府从五品少卿府跌至九品小官门第,李云英心里有好大的落差,过去相识的姐妹不大愿带着她玩,九品小吏她又瞧不上,这数月来除了外祖家旁的地儿都不敢去,前日贸然收到首辅府的请帖,可是足足吃了一惊。 心里约莫着是凤宁之故,今日来接她时态度和软了许多。 凤宁尚在案头忙碌呢,看都没看她一眼,昨个儿李巍亲自来了学馆一趟,交予了一份重礼给她,再三交待她好好赴宴,莫要丢脸之类,这父女俩均打着东山再起的主意,可真是好笑。 “大约是婉姐姐给面子吧,要不你先去,我还有事要忙。” 凤宁神色淡淡道。 铺子开张十来日,文书堆积如山,她现在别说赴宴,就是喝口茶都够呛。 她想起了养心殿的梁冰,终于明白梁冰为何不愿搭理人,她现在谁也不愿搭理。 天王老子来了都不想抬头。 李云英可没机会结识杨婉,到了地儿估摸也无人搭理她,自然是要等凤宁一起。 “母亲和爹爹嘱咐我照料你,我自然是等你一道去。” 凤宁就没管她了。 将手中一份书信译完,素心过来告诉她,已是巳时三刻了,不能再耽搁,凤宁遂仔细收好文书交予素心搁放,“你留在学堂帮我看院子,我去去就回。” 别苑就在隔壁不远,穿过一条小巷子,街对面的闹市便是,上回牙行的人领着她看铺子,她瞥见一条长长的粉墙望不到尽头,还很好奇,什么人能在西市临漕河一带占据这么大园子,原来是首辅别苑。 凤宁出门前,看着素心形单影只立在门口,心想还得再雇个婆子才行,“你这几日留意一下,回头遇到踏实肯干的粗使婆子,咱们就雇下来。” 李云英听了这话,颇为纳罕,“妹妹如今不一样了,说雇人就雇人,行事越发敞亮大气,可见铺子生意不错。” 凤宁晓得她想打听她的进帐,置若罔闻,从跨院出来,凤宁要从西面小门走,李云英却要去正门,“哎呀,凤宁你往哪儿去?马车在南门等着呢!” 凤宁往小门方向指了指,“从这走一盏茶功夫便到,打正门坐马车得绕道呢,我没功夫浪费时间。” 李云英头疼了,她今日刻意打扮一番,连压箱底的首饰都拿出来了,就盼着宴席上一展风采,被达官贵人相中,得一门好婚,堂堂官宦贵女岂能徒步赴宴? 她为难地望着凤宁,“好妹妹,你就顺了我的意吧,我这环佩叮当的,走起路来费劲,况且我在马车里还留了首饰给你,正好也给你拾掇拾掇。” 凤宁只梳了一个极为简单的堕马髻,素面朝天,通身无饰,可偏生如出水芙蓉般天生丽质,明艳地叫人挪不开眼。 她自小不喜欢妹妹,就是嫉妒她的相貌,哪怕是她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姐姐,每每瞧了那张脸也不得不承认,凤宁堪称绝色,就这般姿容,皇帝是怎么舍得让她出宫的。 李云英心情复杂。 凤宁却不吃她这一套, “所以我让你先走,去杨府门口等我。” 也不管李云英什么脸色,凤宁转身就离开了。 李云英险些要哭,最终无奈,吩咐婆子去赶车,自个儿带着小丫头跟上了凤宁,凤宁脚程很快,李云英可没吃过苦,有些跟不上,她气喘吁吁看着身前的妹妹, “好宁宁,你慢些吧,咱们是官宦贵女,出门皆有扈从,这才是礼节规矩,你一人兴冲冲直走,有失体面。” 凤宁忽然停住脚步,淡漠地看着她,“你是说排场?我在皇宫见过最声势浩大的排场,帝王出行礼仪,我可以一字不差的背下来。” “我领略过世间最尊贵的美景,我也徜徉过这最不起眼的街坊小道,真正的排场在人的内心,在人的气度,与扈从装扮无关。” 若是裴浚出现在山野小道,也无人怀疑他天生尊贵。 而凤宁呢,她喜欢这种自在由心的感觉,她享受这片人间烟火气。 有一种落地生根般的踏实。 李云英无话可说,最终被迫扔下大小姐作派,跟着她到了别苑侧门。 马车早已被安置在城隍庙前的宽坪,官宦贵妇们携儿带女,沿着一条小道前往侧门进府。 凤宁姐妹二人也在人群当中亦步亦趋,可惜请帖尚滞留在马车,一时半会还不见婆子送来,李云英不由着急,眼看侧门在望,凤宁便干脆带着她在一候着。 可偏在这时,一穿戴富贵的婆子在侧门处探头探脑,一眼瞧见立在墙垛侧的凤宁,顿时大喜过望,连忙迎过来, “凤姑娘,您在这呢,可叫我家姑娘好等,您快些随奴婢进门吧。” 凤宁倒是没认出这嬷嬷来,“您是?” 嬷嬷笑道,“奴婢是婉姑娘的教养嬷嬷之一,方才几位姑娘久侯您不至,特意遣奴婢来接您呢。” 凤宁大大方方笑道,“我不曾与您见过,亏您倒是认出我来。” 那嬷嬷立即学了章佩佩的语气,“佩佩姑娘说,不必认,人群中最打眼的那人必是。” 凤宁被她说的一羞,随她越过照壁进了杨府。 李云英跟在身侧,愣是大气不敢出。 这般待遇,她这辈子都没有过。 凤宁跨进门槛时,特意拉了拉李云英,以示姐妹亲近,倒不是她抬举李云英,也不是给李府挣面子,她是不想将家里那档子事闹到外头,给主家添麻烦。 年轻的姑娘们先被领着见了当家的杨大夫人,随后由嬷嬷带去花厅闲坐。 行至花厅处,这里果然人满为患,偌大的花厅竟然被安置地满满当当,可见贺客如云,婆子立在廊庑下,唤来一个小丫头与李云英道,“李姑娘,您就在这歇着吧,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小丫头们。” 李云英瞥了一眼凤宁,尴尬地望着嬷嬷,“那我妹妹呢。” 嬷嬷客气一笑,往花厅外远处湖心岛的水阁一指,“我家大小姐在那儿款待贵客,吩咐奴婢领着凤姑娘过去呢。” 李云英顺着方向眺望,前方水光天色,风景如画,能登阁的想必是大晋最受瞩目的贵女,妹妹竟能列席其中,可真叫人羡慕。 她还是端出长姐的架子,温声嘱咐凤宁,“那你好好地去,行事要稳妥,若有需要遣人回来告与我知。” 自打起永宁侯府的主意,李夫人刻意请人教导女儿贵女礼仪,李云英在外头行事是挑不出错的。 凤宁颔首,跟着嬷嬷沿着石径过了一条花廊,顺着廊桥便上了湖心岛的水阁。 人还未走近,杨玉苏和章佩佩就顺着水廊迎了过来。 “早知你来的这样迟,我该去学堂接你的。”杨玉苏懊悔道。她本以为凤宁隔得近,早早就到了,熟知一来可不见人影。 章佩佩拉着她踏上水阁,偌大的花鸟雕窗内坐在一圈人。 梁冰,杨婉,王淑玉,就连许久不见的蒋文若也在。 凤宁见个个目光炯炯盯着她,腼腆地施礼,“凤宁来晚了,姐姐们勿怪。” 王淑玉坐的离她最近,起身来拉她,“勿怪是不可能的,待会少不得喝几杯赔罪。” 在王淑玉身侧坐在主位的是蒋文若,蒋文若过去则是梁冰。 凤宁还未坐下,那头梁冰却冷冰冰插话,“凤宁,我给你留了位置,我有话跟你说。” 梁冰这人说一不二,谁也抢不过她,王淑玉只得松手将人往那边推,“得了,你梁姐姐想你呢。” 这话倒是没错,养心殿除了御书房那位,最想凤宁的可不是梁冰? 梁冰能说得,至于那一位,大家很默契地没提。 凤宁咧嘴一笑,高高兴兴坐在梁冰身侧,章佩佩挨着她落座,杨玉苏便与王淑玉一道,余下南边那个席位则是东道主杨婉。 她吩咐人上了小碟瓜果和茶水,亲自给每一位姑娘斟茶, “尝尝我亲自烹的雪山毛尖。” 一盏茶喝下来,也没见梁冰与凤宁说话,王淑玉不乐意了,“你不是有话交待凤宁吗?” “悄悄话,怎么,你要听吗?”梁冰眉峰微挑,语气无波。 王淑玉压根怼不过她,往蒋文若这边偏首,“蒋姐姐,不若您帮着治一治她,她在养心殿可是无法无天。” 蒋文若在这里年纪最大,资历最长,笑着打圆场,“罢了,人家梁冰就是想凤丫头了,你就让一让吧。” 喝过茶吃了点心,大家问起了凤宁在宫外的境遇。 凤宁兴致勃勃说起她开铺子掌学堂的事,眉梢眼眸全是光,熠熠生辉。 姑娘们望着她忍不住惊叹。 可见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章佩佩抚了抚发酸的鼻尖,“想当初毛春凤为难她,逼着宫里的嬷嬷不教她规矩,她初到养心殿,不知犯了多少错,陛下嫌她嫌得要命,亲口将她逐出养心殿,是凤宁后来自个儿争气,凭着一门独一无二的本事,重新闯回了养心殿。” 王淑玉是后来的,她进养心殿时,凤宁已承宠,“有这回事吗?我还当陛下一开始就喜欢凤宁呢。” “咳咳.”凤宁面带羞色,示意她别提这茬。 大家爽朗一笑,揭过这个话题。 瞧这姑娘,像是飞出笼子里的鸟,在林子里寻到了自己安栖之处,她是出息了,可人还是那般腼腆纯真烂漫。 没人不稀罕她。 杨婉擒着茶盏慢慢在唇边摩挲,她从来没有这么喜欢一个人,不,她骨子里其实跟裴浚一样,不喜欢弱者,却天生不自觉被李凤宁吸引。 她像是一朵开在岩缝里的花,那么努力,认真又坚强地活着。 “凤宁,”杨婉突然开口,她起身将茶盏往前一送,摆出郑重的架势,“有一桩事,我要与你赔罪。” “什么事?”凤宁懵懂地站起身。 杨婉愧疚道,“你可还记得奉先殿你差点被逐出宫那次?那是我所为,凤宁,我跟你郑重赔罪!” 杨婉先施了一礼,最后一盏茶饮尽。 这事章佩佩和杨玉苏心中有数,均没说话。 倒是凤宁微微一愣,回想也是那一回,裴浚正式以皇帝身份出现在她面前,果然这世间的因果谁又说得清。 她含笑回了一盏茶,“都过去了。” 当人真正强大时,过去那些磕磕碰碰人情世故只会成为过境千帆,不足挂齿。 杨婉是什么身份,她压根可以永远不提,她是骄傲的,她开口就意味着她真正将凤宁视为好友,她把这份情谊看得比自尊更重要。 “能让你低头可真不容易,”章佩佩反而欣赏她,“我敬你一杯。” 佩佩像是凤宁的亲长,对着凤宁有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谁看重凤宁,她就对谁好。 很快又上了几份点心,来自京中各大酒楼的厨子,大家吃吃让让,气氛好不欢畅。 至午时正,宴席正式开始,冷碟先一步上了桌,可就在这时,湖对面的石阶处,忽然有一道高声传送, “陛下驾到,陛下亲临杨府,给杨首辅祝寿!” 这话一落,水阁内的几位姑娘脸色暗变。 王淑玉和蒋文若轻轻对了个眼神,面露凝重。杨首辅七十大寿, 这个节骨眼皇帝亲临,不仅是杨首辅的面子,也是杨婉的面子。 莫不是要立后了? 章佩佩起先心底也有一丝涟漪,可皇宫于她而言终究是过眼云烟,她叹了一声,拂去念头。 倒是凤宁压根没勘破这里的玄机,只想着他来了该是在前院,应当见不着。 很快他就会忘了她,而她呢,在某个春花烂漫的日子想起他时,也该是心如止水。 所有姑娘朝南门方向磕了头,行了大礼。 一老者缓缓沿着水廊上前来,朝杨婉行礼,“大小姐,老爷唤您过去,圣上亲临,恐杨府款待不周,让大小姐亲自奉茶。” 杨婉毕竟是御前女官,熟悉皇帝习性,过去侍奉是情理当中。 她起身朝诸位姑娘欠身,“给蒋姐姐与诸位妹妹告罪了,你们随意,我去去就来。” 离开前她深深看了一眼凤宁。 别人都以为皇帝是冲着她来的,唯有杨婉自个儿知道,他是冲了李凤宁而来。 杨婉一走,席间气氛略有萧索。 倒是梁冰不为所动,问凤宁道, “先前你不是说要我给你刻印么?印章捎来了没?” 三月三那日,凤宁抽中了那枚寿山石小印,曾央求梁冰给她刻个私印,梁冰那时不得闲,想着凤宁就在身边,哪日就给她刻了,可眼下凤宁出了宫,梁冰不想再耽搁。 凤宁笑嘻嘻从兜里掏出来递给她,“我早料到今日姐姐会赴宴,特意带了来。” 梁冰接过印看了一眼, 仔细塞入袖兜,随口嘀咕一句,“不是因为你,我也不来。” 她不爱捧人场。 凤宁听了这话,眼神微亮望着梁冰,下一辈子换她来做皇帝吧,把梁姐姐,佩佩姐,玉苏姐都给收了。 这么一想,她还笑了起来。 梁冰看着她傻乐的模样还有些无语, “刻什么字?” “牧心。”凤宁郑重说道,牧心者,牧天下,她不用牧天下,牧好自个儿这颗心,信手由缰,自在快活。 “好。” * 前院这边,裴浚由着满朝文武簇拥坐在正堂。 他这一出面,甭管是不是杨元正底下的门生,悉数全来道贺。 当然这批大臣十分聪明,全部跟在皇帝身后,任何时候不乱了立场。 杨元正心如明镜,朝皇帝行了大礼,迎着人坐在主位。 裴浚身着明黄帝王服,手里捏着一串猛犸牙珠子,双眼如墨,下颚线利落分明,慵懒地倚在圈椅里,姿态闲适蕴秀,说不出的矜贵。 “希望朕没有唐突了阁老的寿宴。” 杨元正一阵忐忑,慌忙下拜,“陛下驾临,别苑蓬荜生辉,说句不害躁的话,老臣历经三朝,还是头一回能得圣上亲临祝寿,老臣即便这会儿死了也无憾。” “哎哎哎,这话朕可不爱听,朕来给你祝寿,你却说些不吉利的字眼。”裴浚眉峰不悦道。 杨元正连忙捂了捂嘴,“瞧老臣,激动得连礼数都忘了。”裴浚一笑,这一笑叫人如沐春风,他坐正道, “成,朕走了一遭,也饿了,阁老传膳吧。” 杨元正吩咐下去,片刻,宫人抬了一张黄花梨长几往前,杨婉亲自领人上前侍奉茶水,点心与膳食,柳海当场验毒,杨元正凝视着他一举一动,不敢有丝毫走神。 皇帝突然驾临,绝非偶然。 若是今日宴席上出一点差错,他这阁老的位置不保,恐整个杨府都置万劫不复之地。 是以他极为谨慎。 等柳海试验无误,杨元正方暗自松了一口气。 御膳摆好,其余官员陆陆续续上菜。 席间诸臣少不得上前给裴浚敬酒,裴浚却是抬手一拂,往杨元正一指, “今日寿星是杨阁老,朕不抢他的风头,你们给他祝酒。” 杨元正苦笑不堪,起身道,“臣酒量不好,还请诸位海涵。” “那可不成,今日您大寿,不喝酒说不过去。” 大家闹哄哄的要给他灌酒。 最后还是裴浚出面调停,“罢了,杨阁老上了年纪,你们饮一杯,他饮一口,算全了礼数。” 那要敬酒的何楚生满口咋舌, “哟,杨阁老,您瞧瞧,满朝文武陛下最疼最敬重的也是您,咱们这些臣子谁有这待遇。” 杨元正少不得谢恩一番,裴浚摆摆手,示意众臣不必约束。 底下大臣忙着觥筹交错,裴浚却是认认真真吃了一顿饭,他素来养生,酒不过纵,饮食也不过七八分饱。 待他撂下筷子,杨婉亲自上前奉茶,一股细微的桂花香夹杂着一丝木樨香传入鼻尖。 杨婉晓得裴浚不爱女人熏香,是以她从不熏香,所以这身上携来的香气只能是旁人的。 裴浚最后一次在文华殿搂着李凤宁入眠时,她身上就有一丝桂花香。 所以,她这是来了? 不,也不一定,她这个人善变,什么香薰都爱往身上用,今日木檀香,明日桂花香,有一日也熏了梨花香,旁人送她什么她就用什么。 裴浚现在除了见着那个人,否则不敢乱断,毕竟吃过一次亏。 他从小到大只熏奇楠香,自始至终不曾变过。 凤宁却是没有定性。 她当然没有定性,否则也不会说走就走。 裴浚眉棱暗藏锋锐,接过杨婉那盏茶,一饮而尽,搁在一旁没有说话。 杨婉察觉他眉头微皱,恐惹了他不快,悄悄褪去廊庑一角。 就在这时,不知哪位喝多了酒的臣子,大喇喇站起身举目四望,瞧着这座门庭开阔,富丽堂皇的宅子,发出一番感叹, “江滨当初选了这座宅子,取义大隐隐于市,在这寸土寸金的城隍庙,他能置办这么大的园子,可见骄奢,不过话说回来,这座宅子只有赏给了杨阁老,才衬这首辅门第,可见陛下英明。” 这话一落,席间的气氛微有些玄妙。 杨元正早知今日这场寿宴恐不太平,原来如此。 他含笑朝皇帝施礼, “陛下,当初您赏赐这宅子给臣,臣拒而不受,顾念的也就是它太过于奢华了,可您一片爱臣之心,坚持赐予,臣岂敢违抗圣旨,不得已收下,可心里总归忐忑不安哪。” 裴浚闻言立即斥了那名官员,转而安抚杨元正,“朕赐给你的,那就是你应得的,阁老不必战战兢兢,享用便是。” 杨元正心下打起算盘。 什么叫你应得的? 江滨那是什么下场,他该得吗? 这一瞬,杨元正忽然领悟皇帝让他在这里办寿的真正用意。 行贺寿之名,给与他无上的荣光,然后告诉他,他如今已是位极人臣,权臣该有的荣耀他都有了,往前一步便是江滨的下场,往后一步,海阔天空。 皇帝这是逼他致仕。 想明白这一点,这位历经三朝的老臣,额汗都滑了下来。 他这一刻忽然很佩服这位帝王心计,果真是心深似海,无可琢磨。 你以为他是宠幸,他实则敲打。 欲取先予。 有了今日亲自贺寿的宠幸,往后朝中哪个臣子还敢说皇帝不敬重他,若是他被贬被斥皆是他咎由自取,皆是他恃才傲物,目无君父。 而事实上,他也到了致仕的年纪,放下,全身而退,未尝不是一个明智之举。 可他恋栈权位已久,也不是说放下就能那么容易放下。 总该得一些什么吧。 杨家门楣都压在他脊梁上呢。 短暂一番权衡, 杨元正心知大势已去,从裴浚踏入这个门槛,他就没了别的选择,于是他起身道, “陛下对臣恩厚泽绵,臣铭感五内,今日满朝文武在场,给臣做个见证,臣实在老了,恐无法侍奉陛下,还请陛下令择贤明,准臣致仕吧。” 裴浚闻言连忙哎了一句,摇头道,“阁老这话说错了,您不仅是三朝元老,更是朕心腹肱骨,朝廷没了你不成。” 若是杨元正聪明,隔几日上书致仕,他也就顺理成章批复,这样里子面子都有了,可现在当着大家伙的面说这话,像什么? 像他这位做皇帝的在逼他。 裴浚不是没法子逼杨元正退位,今日略施计俩,便可将杨府全家发落。 但他没有这么做,杨元正历经三朝,是真正的为国尽瘁,死而后已,即便有弄权之嫌,却也不能磨灭他的功勋,满朝文武看着,天底下百姓看着,这一场相权与皇权之争,必须和平过渡。 不仅是为了朝廷平稳,为了青史留下君臣相和的佳话,也为了他为君的底线。 君上有度,底下臣子方有节。 而杨元正之所以这么做,显然是在跟他掰手腕,谈条件。 君臣这会儿像是隔了一层窗户纸,暗自交锋,你来我回。 杨元正苦笑, “前几日御前议事,老臣犯了头风,思虑已大不如前,再贪恋权位,臣便成了千古罪人,陛下今日屈尊降贵贺臣寿辰,可见陛下怜惜臣,既然怜惜臣,还请您准了臣之所请。” “来,”杨元正忽然朝杨婉招手, “孩子,祖父老了,挪不动身子了,你替祖父奉一杯茶给陛下。” 杨婉刚奉了一盏茶不久,如今又要奉茶,寓意何在? 杨元正这是告诉裴浚,想要相权和平过渡,立杨婉为后。 杨婉此刻手心皆是汗,一颗心从未这般忐忑,稳稳接过祖父递来的茶,往裴浚迈去。 她压根不敢抬眸看他,余光瞥见那双修长的手臂,白皙分明的指节轻轻搭在膝盖,她多么盼望着他能伸手接过这盏茶,如此她使命也完成。 她盼这一日有如甘露。 可惜她终究是遗憾了。 那如玉的指尖轻轻擒住她的茶盏,没有喝,而是搁在一旁。 然后嗓音清冽问起身侧的祖父, “朕听闻杨家子弟出众,今日得了机会,阁老何不引荐?” 杨元正微微一怔,瞬间明白了皇帝的用意。 他不想立杨婉为后,作为补偿,提携杨家后辈。 这其实也是杨元正的后手。 在杨婉与杨家子弟中,皇帝总该挑一样。 虽然杨元正有些失望,却还是顺应了皇帝的心意,招手示意侯在廊庑下杨家众孙上前, “还不快些来给陛下磕头。” 裴浚一一垂问,又听闻杨家嫡次孙风神玉秀,出口成章,便当众擢升他为中书侍郎,准侍奉帝侧。 杨家真正繁盛的是杨元正嫡长子一房,可裴浚偏生提携了二房, 目的也在于削弱杨家的权势,不得不说,这位年轻俊美的男子,将帝王心术玩到了极致。 今日他又是亲临贺寿,又是提携杨家后辈,杨元正没有任何拒绝的余地。 只得起身谢恩。 百官也无不信服,比起上回果断剪除杨元正的羽翼,今日行怀柔之举,如此刚柔并济,方是明君之道。 这一场历时三年之久的君相相争,至此完满落下帷幕。 如果不算杨婉的话,确实够完满的。 杨婉手心都凉了,挪着僵硬的步子退去廊庑后头,她茫然望着前面曲折蜿蜒的抄手游廊,整个人有些出神,那根一直撑着自己的主心骨骤然崩断,令她无所适从。 从五岁记事起,祖母便告诉她,她将来是要入宫的,请来宫里最严苛的教养嬷嬷教导她规矩,琴棋书画样样不落,她端庄得体,才高德厚,百官对皇后的期许,均成了她的圭臬,她活成了全京城最耀眼的牌匾,人人引她为榜样,可从来没有人问过她,她累不累?苦不苦? 杨婉这一刻忽觉疲惫极了,眼前垂挂的五色灯笼恍惚了,所有身影均在晃,她迷迷茫茫不知往何处走。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逆着人烟行到别苑西北角一处水泊,此地湖水往里弯出一个凹,建了一座水榭,杨婉独自坐在台阶,百无聊赖喂鱼。 少顷,身侧有脚步声传来,杨婉倦怠地掀起眼皮,见是凤宁,微微诧愕, “凤宁妹妹.” 方才前院的消息源源不断往水阁传送,当时蒋文若说了一句, “杨婉已成了杨家的弃子。” 听了这话,凤宁蓦地心痛,果然她出宫是对的,真正在他心里够得着分量的只有江山社稷,朝堂权势,这些女人对于他来说均不算什么。 章佩佩如此,杨婉亦是如此。 凤宁循着僻静的道儿准备离府,偏生瞧见杨婉往这里来,有些担心便跟了过来。 “婉姐姐,你还好吗?” 杨婉站起身,眼底的悲伤失落一掩而尽,如常露出端庄的笑, “怠慢妹妹了,你这是要回去?” 凤宁颔首,望着她勉强的笑容,忽然认真道, “婉姐姐,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你,就觉着呀,你像是这世间一尊菩萨,没有你料理不了的难事,没有你踏不过去的坎。你是那么的完美,令人景仰赞誉,可我有时候想,你这么能干,背后得付出多少代价呀。” 明显察觉杨婉眼中有泪光一动,凤宁握住她手腕, “婉姐姐,你试着做自己,该哭的时候哭,该笑的时候笑,你也只是一个方才二十岁的姑娘,正是女孩子最好的年纪,活得痛快些吧。” 杨婉怔怔立了许久,久到那道秀美的身影如霞光一般从她眼底闪逝,她方回过神,侧身望着脚下波光粼粼的涟漪,忽然纵声大哭。 凤宁这厢与章佩佩等人告辞,回了学堂,梁冰倒是好奇,非要跟着过来瞧,将跨院考察一番,又将学堂逡巡一阵,煞有介事颔首, “很不错,比在养心殿好。” 凤宁笑着招呼她用茶, 梁冰摆摆手, “我还要回宫呢,改日刻好送来给你,再讨茶喝。” 梁冰这人从来干脆利落,凤宁也不挽留,送她至门口,等她马车走远,正要折回来,迎面一年轻男子缓步朝她走来,只见他面容消瘦,行路也似没那么便捷,却还是稳稳当当立在她眼前,朝她作了一揖, “凤宁妹妹,好久不见。” 凤宁见他气质大变,俨然不是过去那意气风发的少儿郎,微微吃了一惊,好半晌才认出他来, “韩公子,你怎么在这?” 韩子陵被锦衣卫打了一顿,半死不活,足足躺了数月才下地,可男人有的时候就是这样,越是得不到越惦记着,他现在学聪明了,凤宁出了宫,他便有的是功夫与她慢慢磨。 他指了指夷学馆门前的那硕大的牌坊,笑了笑道, “你知道的,我爹爹是京营团练使,这城里的五军都指挥使司都归他辖制,我偶尔替他巡视,恰恰路过附近,遇见你,便来打个招呼。” 目光钉在她冰洁如玉的面庞,笑得温文尔雅, “希望妹妹不要觉得唐突。” 凤宁却是眉头一皱,满脸带着防备,“我们之间再无瓜葛,韩公子不应该出现在这,还请回吧。” 唯恐他仗势欺人,凤宁按捺住性子没有骂他,勉强周旋几句。 韩子陵反而悠然一笑,“妹妹怕什么,方圆数里,哪个不知你在给死去的未婚夫守寡,我既然是个死人,妹妹又何必忌惮。” 凤宁听了这话,没由来涌上一股恶心, “韩子陵,这话亏你有脸说出口,我那未婚夫指的也不是你” “可我们确实有过八年的婚约,这是无可更改的事实,”眼看她要动怒,韩子陵忽然自嘲道, “妹妹,若是能得了你一丝怜惜,我宁可这会儿死了。” 凤宁听不下去了,直往门口内退,可就在这时,她忽然瞥见牌坊东侧那颗大槐树下立着一人。 他身着玄色宽袍,腰间系着一颗云龙纹古玉,挺拔俊秀,清隽内敛,天生有一种让人一眼望过去就移不开视线的夺目。 不是裴浚又是谁? 他怎么出现在这? 凤宁足足愣了半晌,以至于韩子陵靠近她都不曾察觉。 韩子陵心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还得耐着性子慢慢来,于是温声道, “妹妹,你别多想,我知道自己错了,与你再无缘分,也没别的奢望,就想着平日在这附近看顾着,好叫人不要欺负你,给自己赎罪罢了。” “这是我方才在附近铺子里买的一个肉夹馍,你留着晚膳吃。”纸袋塞入凤宁掌心,韩子陵拿捏住分寸不再纠缠,转身往另一侧离去。 凤宁思绪全部被裴浚给占据,连掌心塞了东西也毫无所觉,只急忙退进门槛。 他该是恰巧路过? 又或者微服私访? 总之,他没穿龙袍,隔着远,当做没瞧见,也不算失仪吧? 再说了,他下过口谕,永远不再见她,她这也算奉旨办事。 凤宁心安理得将门一掩,将那道视线隔绝在外。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晚了一点,一百个红包么么 第 56 章【VIP】 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仿若有一股热浪腾腾在胸口煎熬。杀气沿着四肢五骸乱窜,又随着那扇门一掩,所有怒火凝结成冰。 可裴浚还是保持着一贯的风度,忍着没去拆了那座门檐,只偏首看了一眼身侧面若死灰的柳海, “掌印大人,你说皇宫里闷,朕看这宫外比皇宫更闷?” 柳海望了一眼无边无际的蓝天,恨不得就地圆寂。 裴浚转身上了宫车,背影毫不留情,带着固执的孤傲。 暗卫亲自驾车赶往皇宫。 做寻常仆从装扮的柳海坐在前方车辕,只觉自己流年不利,怎么什么事都给撞上了,他悄悄埋怨车辕另一端的锦衣卫都指挥使彭瑜, “不是叫你看着学馆吗,怎么什么人也能往里进?” 彭瑜轻轻瞟了一眼柳海,不知如何回这话,自柳海告诉他,皇帝可能驾临学馆,他提前数日遣人在此地盯梢,身为锦衣卫都指挥使第一要务是护卫皇帝的安全,是以光顾着盯刺客杀手宵小一类,还真没顾上给皇帝盯情敌。 掌印既然教训了,他受着就是。 “臣知错了。” 柳海还是很苦恼,瞧,多么完美的一日,四两拨千斤料理了杨元正,往后陛下便是真正的万乘之君,朝堂内外一把抓,再无人敢掣肘,心情最好的时候去探望心上人,结果 柳海这会儿都有些同情裴浚。 这辈子皇帝无往而不利,可没栽过跟头啊。 不知今日算不算? 当然不算。 这有什么打紧? 放任她出宫不就意味着放手么? 就得做好她可能嫁人生子的准备。 裴浚默默听了车帘外两位臣子的对话,凉凉扯了扯唇角。 她会嫁人。 他也会立后封妃。 他是位合格的帝王,知道自己该要做什么。 今日之所以没立杨婉,一则杨家根深叶茂,只要杨婉诞下嫡长子,迟早酿成外戚之祸,二则,他对杨婉始终没有男女之间的那种冲动。 譬如当初看着李凤宁,只远远瞧一眼,就恨不得将人拽过来剥了她的裙衫,让她在身下承欢受露。 对杨婉没有。 没关系,慢慢遇嘛。 裴浚从不委屈自己,也从不将就。他不信泱泱四万万人口,寻不到一位合他心意的皇后。 裴浚轻嘲一声,逼着自己将方才那一幕从脑海踢掉。 就这么回到养心殿,留守的黄锦瞅着那一张张的棺材脸,心都凉了。 他还以为今日出宫一趟,就能把人接回来,结果人不但没接回,瞧万岁爷那一脸寒霜的样子,莫非还吃了瘪了。 天爷呀,这可了得。 黄锦用眼神询问随后跟进来的柳海,柳海有气无力叹了一声,摆摆手示意他进去伺候,随后转身望了一眼幽蓝的天际,抚了抚额回值房换衣裳去了。 何苦来哉这是。 这一夜照旧没怎么说话,晚膳也没用多少,气得。 养心殿上下如罩阴云,连个飞蛾都不敢往里扑,生怕丧了命。 唯独敢在殿内上蹿下跳的也就是卷卷了。 卷卷在殿外游荡了一圈,觉着无趣,再度窜进御书房,溜上御案,如寻常那般蹲在一角看着裴浚阅折子。 裴浚余光就注意到那条长长的猫尾,时而左右摇摆,时而卷成一团,娇憨可爱视线移过去,正对上卷卷懵懂清澈的眼神。 果真谁养的猫像谁。 “给你两个选择,留在养心殿,或者朕把你送出宫,跟你主子去。” 卷卷闻言直起腰,昂着脖子往窗口方向努嘴,猛地叫了几声,它要出去,它要凤宁。 裴浚嗤了一声,凉凉盯着它,“你倒是死心塌地,可她怕是早把你忘了,得了新欢了。” 卷卷呜咽一声,委屈地趴下来。 瞧一只猫都比她有良心。 三日后,杨元正以年老体衰为由上书致仕,裴浚批了。 开始着手调整内阁。 礼部尚书袁士宏接任内阁首辅,将梁冰的父亲原户部尚书梁杵单独拎出来,任内阁次辅专事重启丝绸之路,原先吏部尚书王舜调任户部尚书,将王淑玉的父亲王焕擢升吏部尚书,以与王舜相抗衡。 袁士宏虽然是心腹,政务能力却有限,且内阁目前这些老臣,资历名望足够,能耐也不俗,但裴浚还缺一个敢给他做马前卒的干吏。 怎么办,早前他将贪污的吏部右侍郎拖下水时,提拔了一位行大礼议之争的先锋,名唤王琦帧,他立即将王琦帧给调入内阁,王琦帧为人机敏,行事也足够狠辣,城府手段一样都不缺,更重要的是他在朝中没有根基,靠得就是裴浚的宠幸,裴浚不方便做的事,全是王琦帧替他料理。 至此,内阁彻底握在裴浚手中。 新一任内阁阁老被任命,大晋朝正式进入“三王”时代。 王舜刚从吏部调任户部,没了原先的如鱼得水,底下的人也不趁手,自然是一阵焦头烂额,果然皇帝是怕他在一个衙门待的太久,培养出心腹,又让他挪一挪窝。 王淑玉的父亲王焕呢,正式掌管吏部,为了女儿前程,少不得要好好干出一番业绩,是以绞尽脑汁行吏治改革,要肃清朝野的弊政。 王琦帧就更不消说,简直是裴浚的走狗。 杨元正一走,整个朝堂都知道变了天,新天子是个位实干的明君,想要保住官衔除了认命干活别无他选,是以近来朝堂上下一心,整个大晋称得上欣欣向荣,蒸蒸日上。 裴浚是舒坦了,却也不舒坦。 每日回到养心殿,只觉无趣。 底下的人盘活了,反而没了他这位皇帝什么事。 他有的时候整夜坐在御书房出神。 明明殿内没有她任何痕迹,可看着哪儿哪儿都像有她。 袁士宏自然要操心他的婚事,下朝后便循着那道高大身影,跟进养心殿进谏一番。 “朝政如今是顺风顺水,您也没旁的可忧心的了,立后封妃的事是不是该提上日程了?您若实在没有喜欢的皇后,好歹先临幸一两名妃子,先诞下皇长子,也好叫朝野安心哪。” 裴浚百无聊赖靠在龙椅,白皙手指轻轻弹着那串猛犸牙珠子没做声。 他想起了吃避子丸的李凤宁。 她若没有吃避子丸,这会儿是不是怀了孩子,正倚在他怀里撒娇? 韩子陵有什么好,她非惦记着? 他的宸妃不比永宁侯府的世子夫人风光? 她知不知道只要他一声令下,那永宁侯府顷刻可成灰烬。 一股浓烈的酸楚涌上胸膛,戳不破吐不出,抑在喉咙出不了声。 那张脸跟刀刃一般锋利,罩着一层铅白。 柳海晓得他心里难过,默默摆摆手示意袁士宏退出去。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养心门,袁士宏看着暗沉的天色,叹了一声,“陛下怎么了?看着像是心事重重。” 柳海苦笑,“袁阁老不知道吧,原先这养心殿有一名女官,名唤李凤宁,得了陛下恩宠,后来犯了事被陛下发落出宫,可陛下就幸了这么一位女子,别的看不上眼,这不,苦了自个儿。” 袁士宏连连纳罕,“这么回事啊”老首辅忽然想起什么,摇头失笑, “哎,倒是像极了当年的献帝陛下。” 柳海也是湘王府的老人,当然知道献帝,也就是裴浚的父亲,专宠了湘王妃一人,早逝的两位公主与裴浚均是王妃所生,身旁连个通房都没有,称得上专情。 “实在不行,想法子把人弄回来吧。”袁士宏道, 柳海摊摊手,“甭提了,没用,那头不肯,这边也不低头,僵着呢。” 袁士宏连连咋舌,别看袁士宏在朝中德高望重,人人称他一句帝师,他实则是位妻管严,“赶明儿我劝劝陛下,跟谁犟都不能跟女人犟。” 柳海连忙拱手,“哎哟,这话也就您老能说,您赶紧劝劝吧。” 翌日,袁士宏与王琦帧有事启奏,商量起给献帝上尊号的事,却被裴浚拒绝, “此事不急,容后再议。” 王琦帧惊讶地看了袁士宏一眼。 裴浚跟杨元正最大的分歧不就是追封献帝一事么,眼下杨元正退出中枢,正是给献帝上尊号最好的时机。 裴浚姿态雍容,“两位爱卿稍安勿躁,此事朕心中有数,不必焦急。” 皇帝素来有主意,且行一步算三步,他们二人只能收住心思,搁置不提。 恰至酉时,天气冷了,天色暗的也快,柳海着御膳房传膳,等待的空隙,君臣开始闲聊。 袁士宏便问起王琦帧的家事,“早些日子听说有人给行知送了几房小妾,被行知拒绝了,这是何故?” 王琦帧在朝中风头无二,在家里可谓是个龟孙子,他哭笑不得, “阁老休提,此事实在是丢脸,家有母老虎,将人打发不说,连着我也被她一脚踹下床,睡了几日冷板凳呢。” 裴浚闻言顿时嫌弃极了,“爱卿也是我朝二品大员,何至于在家中这般窝囊。” 王琦帧起身拱袖,满脸惭愧。袁士宏却哈哈一笑,“你与我是不遑多让,我家那位虽不凶悍,却本事了得,不声不响就镇住了府内上下,我若是不听她派遣,可别想尝一口小酒,偷得一分闲暇。” 裴浚闻言不做声了,袁士宏的妻子裴浚并不陌生,算得上他的师母,是位极为雍容端雅的妇人,裴浚素来敬重,不好说什么。 然后王琦帧便与袁士宏交流起为夫心得。 “总之啊,跟谁斗可千万别跟家里女人斗,耗精气神不说,折腾的都是自个儿。” “可不是,我老老实实睡了几日冷板凳,她还不乐意,可劲儿寻我的不痛快,后来再有一次,我不等她开口,主动将人打发了,您瞧怎么着,当日别提多么温柔小意了,从此我就摸清门路,长教训了。” “哈哈哈哈,正是如此。”袁士宏捋着胡须笑道。 裴浚视线在二人身上狐疑扫过几圈,没有接话。 朝臣离去,外头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浮浮荡荡的氤氲笼罩在养心殿上空。 裴浚沿着养心殿四下廊庑消食,不知怎么踱步至西围房,杨婉出宫后,养心殿只有两名女官当值,王淑玉和梁冰。 十八名女官早落了许多缺,这一回裴浚没有再添。 西围房不像过去那般热闹,冷冷清清。 值房亮着灯,从那一线半开的支摘窗望进去,恰恰是李凤宁过去惯坐的长案。 案上摆设照旧没怎么动,可今日案后却坐着一人。 她手里握着一枚极为精致的寿山石,手执小刀正琢磨着如何下刀。 那枚寿山石裴浚当然不陌生。 是三月三那日李凤宁博戏所得。 脑海再次浮现那道从烟火里奔出来,奋不顾身扑向他的人儿。 她是那么柔弱,又那么勇敢。 不惧生死,给他报信。 他不应该,不应该在对付太后时,将她搭进去。 裴浚这一刻心里忽然涌上万千的情绪,热辣辣的岩浆将那浑身长出的倒刺给捋顺,他深呼吸一口气,颇有一种认命的无奈,眉棱的褶皱展平,他轻轻推开门,朝梁冰伸手, “给朕吧。” 梁冰起身,愣愣看着他,心里现出迟疑。 她当然不肯,也不想。 裴浚这么做意味着什么,梁冰再明白不过。 她不希望李凤宁的生活被打搅。 “陛下,凤宁在宫外过得很好。” 可惜,那只宽大的手掌纹丝不动。 清湛的眼眸缓缓眯起,渐而幽沉。 梁冰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将手背过去,那枚小印被她藏在身后,她依旧倔强, “陛下,凤宁不适合留在皇宫,她那么天真烂漫,不该被皇宫磨灭了天性,您若真的爱护她,就该给她自由。” 裴浚终于耐心告罄,冷冷斥她一句, “是给她自由?让她嫁给别人生儿育女?做梦。” 柳海防着裴浚动怒连梁冰一顿好斥,连忙钻进去,将那枚小印从梁冰手里夺过来,交给裴浚。 裴浚捏着那枚小印回了正殿,柳海离去前,问了梁冰一句,“凤姑娘要刻什么来着?” 梁冰绷着脸没好气道,“牧心。” “牧心者,牧天下的牧心?” “嗯”梁冰从鼻孔里挤出一声。 柳海高兴了,连忙追进御书房,将这二字转告裴浚。 裴浚听了这二字,坐在案后许久都没动。 他这辈子低过头吗? 没有。 却为李凤宁一而再再而三低头。 无妨,恩师与王琦帧,还有那个何楚生,不都是如此吗? 不要跟女人置气,两败俱伤。 韩子陵那点子小伎俩他还没放在眼里,抬抬手就收拾了。 关键在李凤宁。 哄哄她,将她哄回来。 裴浚这样想。 这一夜,拿着一柄小刀,开始镌刻,他有多少年没碰过这些玩意儿了? 大约有三四年了吧。 父亲过世,他在王府守孝时,闲来无趣,弹琴奏乐,镌刻习书,贵公子会的他都会,他打小就聪明,学什么都快,还学得好。 历任师傅没有一个不夸他。 恐刻的不好,裴浚先寻来一枚旁的石印,小练了几把手,终于在第三日完工。 彼时已是八月底,深秋了。 漫天的落叶飘下,裴浚捏着那枚小印,立在养心门前,卷卷沿着玉影壁四周乱窜,过去小内使们见了猫儿狗儿只管往外头赶,如今不会,一个个跟着卷卷身后转,时不时给它喂吃的,时不时几人合伙扑过去,将那灰扑扑的一身洗干净。给这座冷清的殿宇添了几分生气。 他看着活蹦乱跳的卷卷,心忽然被什么给充满。 他想她了,想陪她在沃野骑马,想再一次抱着她上城墙给她放烟花。 想看着她翩翩起舞胡乱往他怀里撞来。 跳的不好没关系。 谁叫他喜欢呢。 裴浚掌心摩挲着那枚刻好的寿山石小印,吩咐身侧的黄锦, “你着人去一趟学馆,告诉她,她的小印刻好了,朕在城隍庙的红鹤楼等她。” 黄锦笑眯眯应下,赶忙踱步出宫。 黄锦办事很机灵,就这么直白告诉凤宁,凤姑娘没准不乐意。 于是,他也不说是裴浚本人到场,只遣一不知名的小内使去学馆, “凤姑娘,养心殿有人遣奴婢给您递个讯,说是您要的印刻好了,如今人在城隍庙前的红鹤楼等着呢。” 凤宁闻言大喜过望。 她盼这枚印章盼许久了。 一定是梁姐姐。 二话不说扔下手头的公务,准备赴约,照旧沿着小巷绕出这一带屋舍,来到城隍庙前,红鹤楼就在城隍庙斜对面的正街处,沿途认识凤宁的不少,掌柜的纷纷与她打招呼, “凤姑娘,这是去哪儿?明日我家府上有酒宴,姑娘可否来赴宴?” 对面很快有人拆他的台,“哎呀,你就得了吧,明面上邀请凤姑娘赴宴,实则是给你家儿子相看吧? 凤宁笑吟吟回,“陈老伯,我早告诉了您,我如今在守寡,实在不便赴宴,多谢您的抬爱,酒宴就免了吧。” 话落先去红鹤楼对面的笔墨铺子挑了一支细狼毫,打算赠给梁冰做谢礼。 对面酒楼的裴浚听得守寡二字,深深眯起眼。 她这是咒他呢?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应该有二更,晚一点么么 第 59 章【VIP】 午时正,眼看客商散得差不多了,凤宁打算去慈山寺歇个晌,吃饱喝足下午好继续干活。 礼部官员客气地引着她往前走,这时,一穿着飞鱼服的公公小跑过来,拦住了路,抚了抚拂尘朝她施礼,“凤姑娘,陛下有旨,传凤姑娘过去一趟。” 怕小内使请不动李凤宁,黄锦亲自出面。 黄锦面相阴刻,眉眼眯长,即便挂着雍和的笑,看上去却有一种不动声色的威慑。 百官习惯了黄锦目中无人,还是头一回看他这般客客气气,颇有些意外地瞄了一眼凤宁。 凤宁脑门一阵发黑,冷不丁往鼓楼望了一眼,方才仪式开启时,内阁次辅梁杵与礼部侍郎何楚生倒是露过面,她不知裴浚也来了。 当着众官员的面,没有拒绝的余地,凤宁挤出一丝笑容,施礼道,“臣女遵旨。” 黄锦领着她越过围栏,沿着侧面的石阶上了鼓楼,打甬道进了阁楼内,瑰丽无边的藻井罩在头顶上方,四盏偌大的宫灯悬挂在墙角,随风而晃,与窗外溢进来的天光交相辉映。 就在藻井正下方,摆着一张黄花梨木八仙桌,他穿着一身乌黑绣蟒龙金丝纹的常服坐在桌后,面孔依旧沉稳矜贵,不曾抬眼看她,只往前指了指, “坐,陪朕用膳。” 语气云淡风轻,又不容拒绝。 说好不再见面,又在折腾什么。 凤宁心里涌上些许委屈,勉强屈膝行礼, “谢陛下。” 随后就坐了下来。 她饿了,也拗不过他,用膳就用膳。 越拗着他越容易激怒他,凤宁寻思着对付裴浚,最好的法子便是“逆来顺受” 。 总能磨得他没脾气。 裴浚抬眼看着她,皎洁的一张面孔,没有一丝瑕疵,温秀从容的模样,让她用膳就动筷子,一点都不含糊。 真当他没看穿她的计俩? 她忘了她是谁调//教出来的? 裴浚无声一哼,摆摆手,示意侍从退去。 门窗被掩严实,明亮的天光泄进来,二人各坐一端,认真用膳,谁也没吭声,谁也没看谁。鲜艳的藻井映得整座阁楼十分亮堂。 凤宁先用完,随后起身,也很知规矩地给他斟了一杯茶。 便退至一侧不动,等着他吩咐。 她如上次那般低眉顺眼,双手合在腹前,姿态礼仪很合规矩,再也叫人挑不出错。 裴浚心里忽然很不是滋味。 他如今倒是盼着她跟当初那般,莽莽撞撞喊他一声恩公,不管不顾要撞在他跟前来,抬着那双明媚的水杏眼,目光怯生生追随他,是养心殿最鲜活的一道风景。 可惜那时的他看不上李凤宁。 裴浚生出几分被打脸的自嘲。 “别装了,朕可没这么好糊弄。”裴浚懒懒扔下这么一句,抬手斟了一杯西风烈,先往她的方向一推,吩咐道, “陪朕喝杯酒。” 凤宁迟疑地看着他,犹豫了片刻,慢吞吞走过去,擒起酒盏小抿一口, 酒气太冲,她微微皱眉,随后搁下了,忍住不适朝他屈膝,“谢陛下。” “怎么?不爱喝?”裴浚薄唇摩挲着酒盏,闲闲看着她,“你跟李老头喝酒时怎么不嫌不好喝?” 凤宁看出来了,这男人现在便是浑身长了刺,专挑她的不是。 “陛下,臣女与李老头所喝之酒,没这么烈。” “哦”似乎预料到她会这么说,裴浚抬袖换了一壶酒,又斟了一杯,再次推给她。 凤宁默了默,立在桌旁抬手擒起酒盏,正要喝时,却见裴浚端起她方才喝过的那杯酒,往自己嘴里倒去。 凤宁愣住了。 这人有多好洁她是知道的,别说他是皇帝,从来只有他吃过不要赏给别人的份,就是自个儿用过的杯盏都可能不用第二回。 今日却是堂而皇之用她喝过的酒盏。 裴浚大约是察觉到她惊愕的视线,酒盏到了唇边,又故意调转方向,含着她方才喝过的地儿将酒水一饮而尽。 凤宁硬生生被他弄红了脸。 深呼吸一口气,凤宁逼着自己无视这一幕,别过眼,慢腾腾将新的一杯青梅酒饮了大半。 这酒滋味甚是不错,清甜可口,入嘴之时并无任何呛意,却是余味悠长。 很适合女孩子喝。 凤宁喝完第一口,又继续将剩下的喝完,这才搁下茶盏,又客气一句,“谢陛下赏酒。” 见他始终摩挲着那杯西风烈,烫眼似的挪开视线,垂下眸不吱声。裴浚瞥着她面颊飞出那抹红晕,轻讽一声, “朕若真嫌你,何至于亲你。” 二人唇舌交缠不知多少回了。 凤宁手下一顿,生生闭上了眼。 这厮就是不让她好过。 谁怕谁。 凤宁现在也学着脸皮厚了,装作没听到的,无动于衷。 裴浚看着她故作镇定的模样,只觉好笑。 她才几斤几两,跟他斗? 裴浚再次给她斟了一杯,“继续喝。” 这下凤宁有些迟疑了。 午歇不过一个时辰,待会商会启幕,她顶着满口酒意去当差是何道理? “陛下,臣女待会还要去市署呢。” “朕已经给你备了解酒汤。”他知道她酒量好,在番经厂跟李老头喝酒,一顿喝上五六杯,到他这就不成了? 即便真醉了又如何,他想看她醉醺醺地倚在他怀里唤陛下。 裴浚眼神虽风平浪静,瞳仁深处却早已翻起波澜。 凤宁瞥着他,一线天光从藻井深处掠进来,泻在他织金的龙袍,恍若流彩,而他却有一种静水流深般的渊渟,眸子黑若曜石,纹丝不动。 四目相接。 凤宁不得不败下阵来。 带着满腹怨气接过酒盏再饮一杯,动作太快,将自个儿呛了下,手胡乱往桌案去扶,碰巧撞在他手背,这下好了,如同捅了马蜂窝,那股力道如潮水般绵绵涌上来,一把将她拽在怀里。 趁着她张嘴的空档,吻漫天盖地渡入,凤宁被迫坐在他双腿,左手被他大力握住,右手本能去推他,裴浚将她手扒下来,双双往后钳住,一面牢牢困住她双臂纤腰,一面扣住她乱动的后脑勺,稳稳地将舌尖渡进去。“唔唔.”凤宁腿被他钳住,手也动弹不得,气得几番想咬他却不敢,绵绵的泪沁出来,咸鲜的味道顺着面颊趟进嘴里,裴浚尝到了,却丝毫不为所动,他太知道如何制住她,他也晓得她哪儿敏感,不急不缓一阵轻掠,手的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她挣脱不了,却又不会觉得痛。 舌尖顺着她唇腔四处逡巡,凤宁知道他要寻什么,拼命闪躲不给他。 裴浚有的是法子,他坐在一处软塌,塌上铺满了锦缎绒毯,稍稍搂着她调换一个姿势,凤宁便被他推至塌间,膝盖也由着被刮蹭开,正左支右绌,濡湿的舌尖被他探住,相撞那一瞬,两具身子下意识都打了个哆嗦。 有多久没有了? 裴浚不知道,他日思夜想,那具精壮的身子快要焚烧成了火球,冷浴不知淋了多少回都没用,非要寻到它的主人止渴。 手覆在她腰间,力道开始放缓,他耐心周旋,想引她入局。 凤宁岂肯容他得逞,双手奋力从他掌心挣脱,抵在他胸膛,脖颈一歪,舌尖从他桎梏下退出,用尽喘口气,“陛下.” 带着哭腔,带着不满。 又如何? 他偏喜欢她绵哑的腔调。 那濡湿踱至她雪白的脖颈,一下便捞住她的耳珠,这是更为要命地所在,凤宁双肩细细地颤抖,只顾往里缩,最终背心抵在榻墙,她退无可退,可那人往前得寸进尺,彻底将她圈至怀里。 那滋味像是触醒了遥远的梦,令人沉醉其中,回味无穷。 不碰她,他不知自己有多渴望她,有多非她不可。 这具身子是浑然天成的美,秾纤有度,连吐息均是袅袅的幽香,唇尖那一丝醇洌的酒意,清洒在鼻尖,令人心神动荡,是无可比拟的温柔。 凤宁手被他摁在头顶,婀娜腰肢扭动,力量的碰撞,张力拉扯,很好在他掌心滋生一阵痒意,正中他下怀,他用力一握,膝盖彻底顶开,就这么硬生生制住了她。 凤宁深吸了一口气,望着头顶繁复的藻井,双眼濛濛如水雾,她突然间卸去所有力气,跟摊在他怀里似的,嗓音冷淡又轻,“陛下是打算在这里强迫臣女吗?” 旖旎昭彰的气氛就这么戛然而止。 她从未用这样冰冷的语气跟他说话。 这是第一回。 裴浚身子猛地一僵,心里极度不快。 慢慢抬起覆满情//欲的双眸,宽阔的身子撑在她双方,瞳仁缓缓一缩,那点沉醉的温柔一瞬间凝成寒冰, “强迫?” 这二字结结实实触及了他的帝王尊严,他冷笑一声, “李凤宁,你忘了是谁在御花园一而再再而三纠缠?朕都不想见你了,你却非要在顺贞门等?五日十日的等,咱们俩到底是谁强迫谁?” 思绪猛地被他拉回当初相见, 凤宁的心仿佛被他破开一道口子,血淋淋的,让她招架不住。她曾经那么不顾一切喜欢过他,爱过他,可他呢,连个名分都舍不得,只当是她茶余饭后的慰藉。 泪已然在眼眶打转,她却生生吞下去,目光别去塌角,绵绵无力地回,“那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裴浚脾气上来了,将她一把拽起来,摁在塌角,她发髻蓬松了,玉簪歪去一角,可这丝毫不影响她的美,乌黑的浓发跟绸缎似的铺满肩头后背,拢住那张足可倾城的脸,妖冶勾人。 凤宁咬着唇,双目仿佛被水洗过,乌黑发亮,倔强又委屈望着他,没有说话。 他胡搅蛮缠,她说不过他。 “你说,哪儿不一样。”他双目泛红,瞳仁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挣扎。 他也舍不得凶她,却又着实被气得不轻。 跟着他回宫,舒舒服服做他的妃子,好吃好喝供着她,宠着她不好? 非要浑身长刺,扎得他身心都疼。 凤宁抱着膝盖,双目低垂,神色灰败有如破罐子破摔,“若是因为当初的事,臣女跟您赔罪,是臣女不对,可后来的一年多,臣女尽心尽力服侍过您,咱们也算两清了.” “两清?”裴浚给气笑了,宽掌覆上她下颚迫着她抬眸看向他,那双深眸雪亮如冰, “李凤宁,是你招惹朕在先,两不两清,可不是你说了算。” 他就是这么强横又嚣张。 凤宁素日性子柔和,最不喜蛮不讲理之人,如果人是当今皇帝,那简直便是人间灾难。 清凌凌的眸子瞪过去,她脱口而出,“是您亲口下旨,让臣女有多远滚多远,如今您又寻臣女作甚!” 她并不想戳他的短,实在忍不住。 可裴浚也有脸皮厚的时候,他反而笑了,笑起来,眉眼有那么一瞬的惊艳,就像是不可一世的浪荡公子,单手搭在膝盖,满脸认栽, “是,朕后悔了,朕现在就要你。” 见她终于褪去逆来顺受的伪装,裴浚浑身舒坦, “李凤宁,你还是这样张牙舞爪的样子好看。” 凤宁耐心被他彻底磨没了,瞧他这懒懒散散的神情,就仿佛她是他砧板的鱼肉,逃不出他手掌心,她非要逃。 凤宁扶着踏沿要下榻,裴浚抬手将人给抱回来,非要逼她跨坐在他身上。 姑娘眼给气红了,眼尾锐利跟惹急了兔子,她干脆将领口差点被他剥落的纽扣给扯开,露出一截皓如凝脂的肩骨,冰泠泠道, “陛下不就是惦记着臣女的身子吗,臣女给您便是,大不了再喝一碗避子汤。” 前一句已然勾起了裴浚的怒火,避子汤三字更是赤锅里滚油,精准地戳中了裴浚的痛处,原先还一副言笑晏晏的男人,瞬间换了一副脸色,他只觉岩浆般的怒火盖过眉心,极致的羞辱涌上心头。 裴浚面如沉铁,猛地起塌往后转过身,高大的背影如山峰矗立在窗口,抬起手冷冷往外指着。 让她走。 “避子汤”三字简直成了他不可碰触的逆鳞。 他心心念念对她好,她却背着他吃避子丸。 他是有病,才会一再放下身段来寻她。 凤宁咬牙裹好衣裳,头也不回冲出阁楼。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么么 第 60 章【VIP】 商会很好地打响了凤宁的名气,人人皆知夷学馆有一位会夷语的女夫子。 有人想特聘她去府上做西席,有人想雇佣凤宁专职给他家商铺做翻译,如此种种,皆被凤宁拒绝,就连礼部侍郎何楚生也追出来,说是在礼部给凤宁挂个头衔,往后礼部有差事,凤宁要帮衬,每年给些粳米俸禄,这对夷学馆来说也是扬名气的事儿,凤宁高兴答应了。 商会这次露脸,让她接了更多的大单子,还真有些忙不过来,大有昏天暗地的感觉。 她只能请乌先生帮忙,一日休沐回府,她抱了一大摞簿册到乌先生的学堂,要他帮忙译注。 没成想乌先生满口应下。 “先生,我还以为您不乐意干这些营生呢。”凤宁笑盈盈问他。 乌先生在她眼里素来极有风骨,也很有气节,不为黄白之物折腰。 哪知乌先生却是摇头道,“哪里,为师是没有你这般机灵,没想到通过这种法子挣银钱,这不,得多亏了我们凤宁,先生往后吃穿不愁了。” 凤宁猜到他是为了哄她才说好听的话,笑道,“您当然不愁吃穿,等您老了,凤宁会养您的。”凤宁心里拿乌先生做长辈,如今铺子生意越来越好,她现在的进帐远不是过去能比,她有底气说这样的话。 乌先生闻言面颊微微有些不自在,很快又笑若春风,“好,凤宁出息了。” 转瞬不知想起什么,他温和地抬起眼,定定看着她,略带严肃, “凤宁啊,不要把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扛,你还小,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多想想自己个儿,喜欢吃什么就吃什么,喜欢穿什么就穿什么,别苦了自个儿,别人的事,都与你无关。” 比起裴浚的强势霸道,乌先生这样的温柔体贴真让凤宁撼动,她抚了抚眼角,“凤宁明白了。” 随后凤宁又神神秘秘塞了个箱盒给乌先生, “先生,学馆人多口杂,李府我又不放心,我这压箱底的银子您帮我保管可好?” 这世上,她最信任的也就是乌先生了。 乌先生接过锦盒好一会儿没说话,最后他缓缓圩着气,笑道,“凤宁放心,为师必帮你看好家当。” 凤宁忽然觉着很满足,“那往后我得了银子全部交给先生。” “好”乌先生笑了,抱着箱盒去了内室。 随后又去厨房给她做了一碗油泼面,已是九月深秋了,日子越来越凉,一碗热腾腾的油泼面简直是凤宁最大的慰藉。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见。 后来一次相遇是在蒋府的寿宴上。 蒋文若的母亲五十大寿,就连宫里的隆安太妃都请旨出宫,裴浚必当作陪,他并未以皇帝身份出面,而是微服私访,席间在明间陪着说话时,蒋夫人将蒋文若遣出去,与隆安太妃再次试探裴浚口风。 “若儿年纪不小了,臣妇一直念着给她寻位知根知底的夫婿,陛下以为如何?” 蒋夫人与隆安太妃一般,想让蒋文若入宫给裴浚作伴。 如此,蒋文若一辈子的荣宠保住了。 裴浚亏待谁都不可能亏待一道长大的表姐。 裴浚一身玄袍张望窗外的天光,细碎的阳光从茂密的樟桐树上洒下,树枝随风摇摆,恍若有一片光影在他跟前晃,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漫不经心回道, “城南侯府的长公子前年丧妻,前几日城南候进殿商议军务,还提起这桩,若是舅母看得上,朕可以从中保媒。” 这是拒绝的意思了。 蒋夫人与隆安太妃相视一眼,至此彻底死了心。 膳后,隆安太妃顾着与蒋夫人叙旧,不急着回宫。 天气又晴好,裴浚午膳饮多了酒,蒋文若将他请去湖边的水榭闲坐。 隔着一段波光粼粼,水面湖心岛上有一群姑娘在嬉戏。 裴浚耳力好,很容易在喧杂的人声中辨出最特别的那道。 她换了一身新裙,缂丝做的水红绣桂花褙子,梳着一个高高的凌云髻,身子本就高挑,拿着一只捕网,在一群菊花中蹁跹飞舞,十分打眼。 这个季节可没什么蝴蝶,偶尔的几只被姑娘们吓跑了,大约是许久不曾相聚,许久不曾这般畅怀,倒也玩得很尽兴。 如果说过去裴浚还当李凤宁跟他闹脾气,碍着面子不肯回宫,那么鼓楼那日的决绝,让他彻底认清,李凤宁是铁了心不想回宫。 蒋文若陪坐在一侧,就看到裴浚目不转睛盯着对面。 眼底没了过去的漫不经心和高高在上,而是浓浓的沉思以及求而不得的挫败。蒋文若与裴浚一块长大, 太熟悉他的性子,他骄傲,完美,对任何人几乎到苛刻的地步,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人和事难得倒他,而现在他却折在李凤宁手里。 “既然舍不得,当初为何要放她出宫?”蒋文若随口问道。 裴浚显然不想提起这个话题,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朝她虚虚示意,“还是表兄酿的黄子梅好喝。” 蒋文鑫都督私下爱酿酒,在朝中已不是秘密,裴浚爱喝,蒋文鑫进宫都要捎他一壶,这一年蒋文鑫一直外任,酿酒的机会不多,今日这壶黄梅酒就显得弥足珍贵。 蒋文若笑了笑不再多嘴。 “那你坐一坐,我去对面招呼那些祖宗们了。” 蒋文若来到湖心亭,姑娘们玩累了,正在桌案上玩叶子牌。 “哟,这是谁起的头?”平日这些大家闺秀不是诗书琴画,就是高谈阔论,蒋文若还是第一次见她们犯闲, 坐在席位正中的杨婉挑了挑眉,“是我,怎么样,佩佩输了几把,你要不要顶上?” 如今的杨婉气质大变,发髻随性,装扮也洒脱,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随遇而安的松弛。 蒋文若摇摇头,反而坐在凤宁身侧的高几,见凤宁满脸认真,秀美微蹙似乎在算牌,颇觉可爱,凤宁就是这样,连玩叶子牌都这般上心,闲杂小事尚且如此,当初那份感情必定是全身心投入,离开时应当很难受吧。 蒋文若忽然想,若裴浚性子没那么傲慢,学会低头哄一哄女人,会不会是不一样的结局。凤宁虽然不大会打牌, 可架不住手气好,还真就赢了几把。 章佩佩耍赖将牌一扔,“不玩了不玩了,凤宁咱回去吧,今夜咱们去红鹤楼吃烧鹅。” 杨玉苏道,“我也去。” 章佩佩扔了她一眼,“你快要出嫁了,还是安安分分待在府上,你家那位婆母最是讲规矩,若晓得我领着你四处闲逛,将来少不得要埋怨你。” 杨玉苏得嫁燕承确实是一桩好姻缘,可婆婆也是出了名的难对付。 大家纷纷为她捏一把汗。 王淑玉一面收牌一面轻咳,“你们当着我的面编排我姑母,合适吗?” 章佩佩理所当然道,“你可以捂住耳朵,或者装作没听到。” 还是凤宁温婉笑道,“王姐姐,往后玉苏嫁去燕家,你得空便去去燕府,帮着她开解开解燕夫人才好。” 王淑玉爽朗一笑,“放心,包在我身上。” 姑娘们相继起身沿着长廊往岸边走,蒋文若问杨婉是何打算,“我听说你这一回府,求亲者踏破门槛呢。” 杨婉抬眸望了望深蓝的苍穹,摇头道,“我现在没有嫁人的打算。” 见过最惊艳的男人,其他男人在她眼里成了屈就。 等什么时候彻底丢开心,再思嫁人一事。 “我已决意在梁湖一带开一家女子书院,对了,凤宁,你能过来给我帮忙吗?”杨婉真诚邀请。 凤宁摇头道,“抱歉婉姐姐,我已答应欧阳夫人接手夷学馆。”杨婉想了想,又笑道,“要不,每旬你择一日来帮我授课?” 裴浚志向宏伟,意在扶夷四方,通商万国,学些夷语有备无患,杨婉嗅准了其中的机会,想替大晋培养一批优秀的女学生,凤宁开了挂职先河,往后女学生可入宫做女官,也可在礼部与鸿胪寺挂职,不必拘泥后宅,前程似锦。 凤宁欣然应允。 越过院子进入花厅时,正撞见蒋家诸人送隆安太妃与裴浚出门。 二人隔着人群遥遥对了一眼。 凤宁心倏忽一紧,连忙垂下眸循着人群给他请安。 他离着十步远的距离,语气淡淡让众人平身,先一步出了垂花门。 那眼神无波无澜,看着像是过眼云烟了。 凤宁抬眸时,那道玄黑的身影已远去,只余一抹淡淡的奇楠香在空气中消散。 章佩佩终究没能陪凤宁吃烧鹅,她中途被章府的人叫走了。 登上马车后,凤宁依然紧张。 她有些担心,担心他的人又追过来要将她如何。 外头的天地实在太好,太广阔,她喜欢跟孩子们相处,喜欢游走在街头巷尾,喜欢与那些夷商高谈阔论,不仅长了见识,也学了本事。 她不会回宫了。 不会做他的金丝雀,不会与女人争风吃醋强求他的怜爱。 永远不会。 这辈子注定背道而驰。 一直回到夷学馆,一路畅通无阻,凤宁方才放了心。 这个坎该是过去了吧。 裴浚也不知道这个坎有没有过去。 说放手, 他做不到,可强迫她入宫,他也做不到。 就这么陷入死胡同。 新政已陆陆续续颁布,各部有条不紊运转。 裴浚无需再像过去那般绞尽脑汁收权。 自从将杨元正逼出内阁后,整个朝廷彻底落在他手中,也不能让这些官员掉以轻心,怎么办,制衡。 他实在太聪明,制衡之术玩得炉火纯青,任何时候绝不会让一位堂官独揽大权,各部均有他的心腹眼线,也有能堪当大任的肱骨,御人五分信任,三分防备,两分敲打,朝中无人不服他。 闲下来,他时常出宫走走,美其名曰“了解民间疾苦”。 有一日出城巡防,打西便门过,路过那家铺子。 看到凤宁坐在铺子里,正与夷商会的管事洽谈。 姑娘白玉束发,做男装打扮,提着笔记得认真,那模样与当初在西围房当值相差不远。 她任何时候均是全力以赴。 那么努力坚强活着。 像他最开始期许的那般,独当一面,完成蜕变,不再指望任何人。 裴浚有一百种法子将她弄回皇宫,看着这样认真勤苦的李凤宁,终究没有下去手。 她好不容易经营出的局面,他不想一手打破。 也不是没有人给凤宁做媒。 李府的门槛也差点被人踏破。 都是些低阶小官或者商户,听闻李家庶女打皇宫回来,规矩本事必当不错,争先想娶回去做掌家媳妇。 李巍也不能看着女儿孤苦一生,心想择一两户能降得住的人家,据实已告,且看对方愿不愿意娶。 宫里出来的人,名义上都是皇帝的女人,真要破了身子也不奇怪,更何况出宫嫁人的女官女使比比皆是,凭什么李凤宁就不行? 李巍心里琢磨,且不如大张旗鼓给凤宁说亲,以来试探帝心。 若他对凤宁有心,就该下旨迎凤宁入宫为妃。 若是无心,那正好大大方方给女儿议婚,再无后顾之忧了。 这么一想,李巍越发卖力张罗。 柳氏母女也打起了凤宁的主意。 李云英想起凤宁结识那么多官宦贵女,不忍肥水流入外人田,心中起意,唆使母亲道, “不如便让表兄娶凤宁吧,好处咱们占着,凤宁一身荣辱也攥在您手里,您瞧如何?” 柳氏抚掌一笑,“这个法子甚好,等我得空回一趟董家,与你舅母说一声。” 凤宁一直待在学馆,不知家里底细,反倒是杨玉苏率先得到消息,风风火火赶来学馆告诉她, “你那对没良心的父母正在给你张罗婚事呢。” 凤宁听了反而没有太多反应,“我早已与他们分说明白,他们要自讨苦吃便随他们去。” 裴浚显然不乐意看着她嫁人,李巍与柳氏非要往枪口上撞,自有人去收拾。 若是没有被收拾,说明裴浚对她彻底放手,这就更好了。 她不想嫁人, 李巍还能强求她不成?她如今在礼部挂着职,比李巍在朝廷还有面子,李巍已经没有那个本事再拿捏她。 所以,凤宁没什么可担心的。 杨玉苏见她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心中疼惜, “凤宁,那日在蒋家我暗察陛下神色,好像是对你收了心,你也别苦着自个儿,若是遇见合适的就嫁吧,有个嘘寒问暖之人,一辈子也不白来一趟。” 杨玉苏与燕承如今正是情投意合之时,婚礼每一处他都郑重考量,处处依着杨家规矩,燕夫人虽然称不上和善,可为了儿子也很给面子,聘礼下的很足。 杨玉苏体会到了婚姻给她带来的满足和快乐,她有了可以倚靠的意中人,实在不愿看着凤宁孤苦。 凤宁只管摇头,“我手上事情多着呢,婉姐姐那边还请我过去商议教程,我明日得去一趟梁湖。” 杨玉苏为她骄傲,也为她担心。 “那你也不能蹉跎一辈子。” 凤宁认真想了想,待上了年纪,寻个合适的人作伴,也不是不可以,那时,裴浚嫌她年老色衰,压根不会在意她嫁不嫁人。 杨玉苏见她似在寻思,捏了捏她面颊,好笑问道,“你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我给你留意。” 凤宁大约是与她说玩笑话吧,眉眼微微扬了扬,正儿八经想道, “温柔体贴,天冷了帮我掖一掖被角。” “耐心听我说话” “凡事有商有量,尊重我的意愿” “不要大富大贵,一心一意守着我.” 每一桩都与裴浚无关。 却是人间最朴实的念想。 杨玉苏听得眼眶发酸。 章云璧在廊庑外听得这席话,神色恍惚。 多好的女孩,不攀权附贵,是个踏踏实实过日子的好姑娘。 是端茶的小丫头率先发现了他。 “章公子?” 章云璧回过神来,款步踏上台阶,与闻声迎出来的凤宁和杨玉苏施礼, “佩佩病了,嘱咐我将李姑娘要的那册书送来。” 前日章佩佩来探望凤宁,凤宁寻她要一本《世说新语》,章佩佩说是家里有,遣人送来,没成想是章云璧亲自来送。 凤宁很不好意思,再三道谢,要请他喝茶,章云璧却碍着男女大防,委婉拒绝了。 一听说章佩佩生了病,翌日杨玉苏和凤宁去章府探望她。 章家府上有位小小姐正在章佩佩书房温书,凤宁见她手里拿着自己译注的那册《论语》,十分纳罕,于是好奇坐过去陪着小姑娘读书。 杨玉苏与章佩佩在东次间说话,告诉章佩佩李家在给李凤宁议亲, 章佩佩腾的一下就从罗汉床上爬起,“确有此事?” 杨玉苏被她唬了一跳,“我还能骗你?” 章佩佩脸色就变了。 她家里也有一位正对凤宁属意呢。 说到章云璧,平日温润内敛芝兰玉树般的人物,却十足十对凤宁动了心。 他与旁人不同,念头按捺在心里,不曾在凤宁面前表露半点,他是个沉稳可靠之人,想着先说服了家里,确定能安安稳稳将凤宁迎娶进门再冒端倪。 虽然每每打着接妹妹的旗号,在学馆露过几面,却是发乎情止乎礼,不敢有半分逾越。 而恰恰在昨日,章家长辈提起给章云璧议亲,章云璧便说到了凤宁。 换做是旁人家里,长辈必定是雷霆震怒,可章家氛围实在融洽,陈康侯与侯夫人从不对孩子打骂,宠而不溺,养成孩子自小做主的性格。 虽说对章云璧这个想法十分不同意,侯夫人也没有骂他,只是劝道, “这桩事怕是难,你是侯府嫡长子,你姑母眼底的主心骨,你的婚事得你姑母同意,而凤姑娘的身份,你姑母怕是瞧不上。” 章云璧也知这是个大难关,而更大的难关还在皇帝那头。 皇帝愿意让他娶凤宁吗? 侯夫人为此特意进宫一趟,太后听了果然恼怒不堪, “做妾还差不多。” 侯夫人讪讪回府,恐伤了儿子的心,做妾二字没提,就道是不同意。 可章云璧对着凤宁便是一见钟情,当年在上林苑瞟了一眼,那么温柔漂亮的姑娘,就像是开在心尖的一朵花,让人不自禁生出爱护之心,又从佩佩嘴里听说凤宁如何孤苦,章云璧便想着,若真能将人娶进门,他发誓一辈子宠着敬着,绝不叫她吃苦。 杨玉苏婚期在十一月十八,这两月陆陆续续有人添妆,十月十五这一日,凤宁趁着休沐的空档,来杨府探望,顺带赠了她一箱子礼仪做嫁妆。 可巧,李巍便请了媒人上门,连人家小伙子也捎带进府,打算待会请凤宁回来相看。 近来李巍给凤宁议亲的消息不胫而走,韩子陵私下遣人看着呢,一听今日凤宁要与人相看,脑门一热,便单枪匹马往李府奔来。 偏生韩子陵这一日正与国子监的同窗在红鹤楼喝酒,章云璧也在隔壁送好友远赴边关上任,一听这档子事,胸口便有腾腾热浪在煎熬。 素来温润得体的男子顾不上了,立即纵马回府跪在侯夫人跟前, “且不说能不能定亲,只恳求母亲去一趟李府,哪怕是打着妹妹旗号去探望凤宁亦可,总归不能叫她被韩子陵给玷污了” 章云璧琢磨的是先稳住李府,实在不成,他明日进宫面圣,干脆与皇帝摊开说,只要皇帝许了这门婚,大不了往后他给皇帝卖命。 这是一桩不错的买卖,想必裴浚不会拒绝。 侯夫人素来疼儿子,那可是打小连最喜爱的书画砚台均要让给妹妹的人,他从不执着什物,这是第一回对一个女孩子动了心,做母亲的如何看着他受苦,侯夫人一咬牙, “成,母亲先帮你走一趟,成不成另说。” 这不,几伙人均往李府赶。 裴浚今日正在乾清宫与内阁商议东南海防一事,原来近月有海寇犯禁,两江总督正整张旗鼓要大战一场,裴浚与兵部侍郎敲定诱敌之策,议得差不多了,君臣二人正喝茶呢。 柳海急吼吼奔了进来,一把扑跪在地, “陛下,出事了。” 裴浚手执茶盏,慢幽幽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这段时日,柳海旁的事不急,光顾着急他和李凤宁之事,这一句出事了,必定是与李凤宁有关。 裴浚按了按眉心,摆手示意兵部侍郎出去,沉声问柳海,“何事?” 柳海带着哭腔,“陛下,大事不妙,近来李巍胆大包天竟在给凤姑娘议婚,今日安排了一商户之子欲与凤姑娘相看,那韩子陵得了消息奔了去,可万没想到,陈康侯府的侯夫人也去了。” “陛下,陈康侯仅仅章云璧一个儿子,难不成章云璧看上了凤姑娘?” “决不能叫这些宵小之徒得逞,陛下,您瞧着,老奴是不是遣人去敲打,又或者狠狠申斥一番,给他们教训.” 黄锦也在一旁出主意,东厂提督出口便是狠话,大不了趁这机会收拾了太后一党之类。 已是下午申时,外头的天色忽然黯淡了下来,天灰蒙蒙的聚了一层青云,昳丽的冬阳被云遮住, 裴浚张望窗牖,层层叠叠的窗纱被凉风掠起,曼妙多姿,忽然就想起李凤宁穿着官服立在窗棂下替他插花的模样。过去乾清宫并不曾布置帷幔,这还是有一回他与李凤宁在这里行事,为了遮掩后来叫人添上的。 物是人非。 看着她在别的男人怀里承欢。 不可能。 裴浚缓慢起身,只扔下四字,“摆驾李府。” 柳海闻言一阵欢喜,总算舍得下面子去接人了。 等等,摆驾? 什么叫摆驾,那就是帝王仪仗悉数到位。 也就是说皇帝要明目张胆去李府。 这如同昭告天下,李凤宁是皇帝的女人,谁也别打她的主意。 哪里还需要敲打,章家和韩家但凡要命,都得乖乖退散。 柳海忽然有一种热泪盈眶的激动,转身追了出去,对着乾清宫外高声喊道, “传旨,陛下摆驾李府。” 帝王不可轻出。 微服私访说不得,摆驾可得内阁准许。 百官闻风而动,都察院的御史和各部官员纷纷来午门口拦阻,乌压压跪了一片。 这与上回去杨府祝寿不同,那称得上是国事。 今日声势浩大出宫是为何? 柳海只说是去李府,具体要做什么,柳海也说不清,得看那位的主意。 明黄帷幔垂下,将龙撵的人遮得严严实实。 俊美的男人倚在龙撵闭目养神, 去他的祖宗规矩。 他现在就要见到李凤宁。 * 眼下李府却乱成了一锅粥。 李巍全然没料到他只不过是招了一商户子与女儿相看,却招惹来了亲家外甥与永宁侯府的世子爷韩子陵。 至于陈康侯侯夫人,车驾行到半路,皇宫的消息送来,她漠然叹了一声只能打道回府。 韩子陵跪在李巍跟前,不让李巍将凤宁嫁与旁人,韩夫人闻讯赶来,着婆子要将他拖走,韩子陵却纹丝不动。李巍倒是愿意将这烫手山芋扔给韩家,可惜凤宁不答应,她唤韩子陵至门庭外侧的桂花树下,单刀直入告诫他, “韩子陵,我曾给陛下侍寝,你想娶我,还得问陛下答不答应?” 韩子陵闻言面露震惊。 他以为凤宁能出宫,必定是没被皇帝临幸,不成想她已是皇帝的女人。 他再冲动,也不能拿满家性命开玩笑,踉跄往后一退,脸上血色褪了大半。 人就这么狼狈地离开李府。 李巍这厢被闹得脑仁疼,一面亲自送韩家人出门,一面又去打发那媒人与商户子,没顾得上后宅。 柳氏恐丈夫将凤宁许出去,也焦急地将外甥招来李家,近水楼台先得月,那董家公子便在后院逮住了凤宁的去路。 过去柳氏将凤宁藏得严实,董公子不曾见过她,今日一见惊为天人,险些要失态了, 堪堪拦在凤宁回闺房的必经路上,慌张施礼,“凤宁妹妹,咱们不如就亲上加亲,结成一段好姻缘吧,我们董家门户虽不高,却也是正经的官宦人家,岂是那商户可比?” 凤宁看着那猥琐的模样,一个眼神都不想给他,越过他便走。 李云英瞧见凤宁要离开,连忙使眼色,示意婆子围住凤宁,她苦口婆心劝道, “二妹,我与娘亲实实在在替你着想,你嫁去董家,知根知底,无论娘家婆家均是自家人,万事极好商议,你莫要再犟了,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店。” 凤宁不等她说完,冷笑反驳,“你自个儿怎么不嫁过去?这还是你亲表兄呢,你们才是正经的亲上加亲。” 李云英还待说什么,这时垂花门处突然涌进来一批凶悍的侍卫,个个腰间怀揣绣春刀,不是锦衣卫又是谁? 李云英吓得脸色一白,险些昏倒,可惜她没有机会昏倒,锦衣卫冲进来,甭管男女主仆,一个个摁住头颅悉数拖了出去。 凤宁惊愕转过身,就看到那道挺拔身影,长身玉立,捏着那串猛犸牙珠子站在垂花门内,眼神凉凉觑着她,冷讽道, “在朕面前张牙舞爪,却被别人欺负成这样?” 凤宁喉咙涌上一阵酸楚,她何时在他跟前张牙舞爪了? 跟他争辩没有意义,只垂下眼眸朝他屈膝, “给陛下请安。” 柳海很快带着人送进来一张龙塌。 裴浚大马金刀坐在门槛内,悠闲地品茶。 在他身后的庭院,李府众人与被半路截回来的韩子陵等人,正在接受笞杖。 裴浚雷厉风行摆平了今日这场议亲的风波。 此起彼伏的痛叫声传来,听得凤宁一阵心惊肉跳。她以为他暗中遣人处置李家人便罢,谁料到他亲自驾临,这算什么? 叫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她与他纠葛不清? 他从来没有习惯顾及旁人的感受。 凤宁无奈摇摇头,看着那道雍雅的身影,迟迟没过去。 他们就这样,一个面无表情喝茶看书,一个脚步灌了铅似的立在石阶另一侧不动。 当中隔着一从花坛,枝影婆娑。 久久不见笞杖停下,凤宁于心不忍,忽然开口问他, “陛下,还要笞杖多久?” 裴浚头也没抬道,“看朕心情。” 那语气又干脆又无情。 总不能真看着柳氏和李巍等人被打死,凤宁忍辱负重,往花厅内一比, “陛下,天色暗沉,像是要下雨,您不若请花厅就座。” 裴浚终于舍得抬起眼,定定看了她一瞬,那张脸俏生生的,与初见她没有半分区别,唯一不同的是那时的她穿着宽大宫装,将身段遮得严严实实,如今一派落落大方,美如盛放的海棠。 他的人,谁有资格觊觎? 今日过后,全京城再无人敢打她主意,她也安全了。 “朕不去花厅。” 裴浚起身看了一眼天色,天际昏暗,即便不下雨,时辰已十分不早,他语气严肃道, “李凤宁,宫车就在门口,要什么位分,朕给你,跟朕回宫。” 这是裴浚第二次正面与她论及位分一事,当初他念着她父亲官职不高,够不着贵人之位,只肯许她才人,而今时今日,却随她开口要位分。 她要皇后,他给吗? 凤宁忽然笑了。 她当然不会开这个口自取其辱,他更不可能娶她为妻。 立后照旧要三媒六聘,明媒正娶,可不是这样一辆简单的宫车就迎入皇宫了。 无论什么位分,她皆不在意。 皇宫于她而言已是前程故梦。 凤宁捋了捋衣摆,郑重下跪道, “还请陛下恕罪,臣女如今抛头露面,在外行商,不配入宫给您做妃子,还请您海涵。” 裴浚的脸色一点点沉下, “李凤宁,这样的话,朕只说一遍,你别后悔。” 他发誓,今日李凤宁要贵妃之位,他也给她。 可凤宁依旧斩钉截铁摇头, “陛下,臣女愿为人间自由鸟,不做宫廷富贵花,请陛下成全。” 天地静了那么一瞬,雨淅淅沥沥飘下。 裴浚脸色淡极了,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么么。 第 61 章【VIP】 雨丝落在裴浚的双眉,有如寒霜。 他薄唇微抿,就这么看着跪在地上的李凤宁。 她身段修长,腰线苗条,乌黑的发稠密幽亮,卷翘的睫毛密密麻麻铺在眼下,留下一片绒绒的影子,雪白的一张小脸皎洁如月,即便跪着,也是让人惊鸿一瞥的姿色。 “宫廷富贵花?朕看你是想说笼中鸟吧?”裴浚眉间笼上一股阴戾,愤懑怒躁在四肢五骸流窜,怎么都停歇不下来, “朕一心一意引导你为人,费尽心思教你成事,你都忘了?你数次为人算计,是谁给你兜的底?如今倒是嫌弃宫廷束缚你的自由?没有朕,你现在在哪儿还是两说!” 他字字珠玑,无情地揭露她的难堪。 凤宁心头情绪翻涌,猛地抬起头,沁着一脸煞白,“陛下,臣女从未否认过您的恩德,也始终心存感激” “是吗?”裴浚眉眼冷锐盯着她,语气又冷又硬,“你的感激就是离开朕?朕提携你是为了让你插上翅膀远走高飞?” “就因为受过您的恩惠,就得生生世世给您奴做马吗?” 凤宁觉得他实在不可理喻,跪得膝盖疼了,踉跄扶着花坛起身,极力忍耐住委屈和怒火,好声好气与他说道, “陛下,您在臣女心中一直是伟岸而高大的,臣女无比感激您的栽培,让臣女发挥一技之长,有了安身立命的本事,臣女实在不愿毁坏心里那份美好,咱们好聚好散,成吗?” “好聚好散?”裴浚忽然笑了,笑声极轻,似在寒窖里滚过一遭,莫名令人胆寒, “你想让朕走?朕偏不叫你如意。”话落阔步沿着斜径往前,轮廓分明的俊脸,每一个棱角都绷到了极致,看了一眼躲在角落的素心,冷声发号施令, “给朕带路,朕要去她的闺房。” 素心满脸惶恐,压根不敢有半字反驳,手脚发软往前领路。 凤宁绝望地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拔步跟上。 外头的笞杖声已停,李府上下早被侍卫清理干净,除了素心,无闲杂人等。 片刻裴浚穿过一段石径,越过一个不大不小的月洞门,进了一座小巧别致的院子。 沿着廊庑进了正厅,东次间过于狭小安置不了这尊佛,凤宁只能将人引在明间落座,外头风大,这门掩也不是,遮也不是,为难之际,却瞥见裴浚径直进了她的内寝。 “陛下!”凤宁脸色一变,急得跟过去, 裴浚掀帘而入,扫视一周,屋子里摆设极为简单,一张不大不小的卧塌,一条有了年份的长几,上头摆满了书册,再就是南窗下的炕床,一几一壶,别无他物。 倒是干净。 裴浚随意在炕床上坐下,慢慢平复怒火,凤宁慌忙跟至他眼前,急得眼眶泛红, “陛下,此地实在狭窄,有失恭敬。” 裴浚不爱听她说这些客套话,抬眸看着她,语气发凉, “李凤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哪儿去不得?” 凤宁嗓音噎住,拿他没法子。 裴浚退鞋上榻,背靠引枕,手搭在膝盖,看着面前的虚空,人也入定似的没有说话。 总归今日进了李府的大门,全京城都知道她是他的人,她也别想再嫁旁人,还不如衬了自己的心意。 他不好过,她也别想好过。 素心上前给他斟了茶,凤宁在一旁干巴巴道,“粗茶淡水,请陛下海涵。” 裴浚嫌弃地看了一眼杯盏没有动。 凤宁也不管他,以他的讲究,待不了多久就会离开。 可惜她料错了。 不多时,便见韩玉带着人送进来一件件摆设,顷刻间连她那张破旧的长几也给换了。 眼看天要黑了,凤宁往窗外探头探脑,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陛下,时辰不早,您是不是要回宫了?” 回宫? 男人斯文清润地坐在那,捏着那串珠子闲适地往小几上敲着,面上一派怡然自得,“李凤宁,你可知朕为何这个时辰来?” 凤宁绷着小脸已有不妙的预感, “朕今日没打算回去。”裴浚无比理所当然地说。 凤宁脸都气白了。 两个人就这样,一个朝东,一个朝西,各坐一端,裴浚从容用膳,凤宁气鼓鼓不吭声,到后来见他越发神色自得,凤宁决意不跟身子过不去,也不等裴浚开口,自个儿拾起筷子一口口扒饭。 蛛丝般的细雨漫天交织,台前湿了一大片。 膳后二人一前一后出门消食,隔着一根柱子仰望长空。细雨霏霏扑入眼帘,刺得凤宁阖上眼帘,她仰着修长的脖颈,任凭雨水洗刷泛白面颊,寒风肆洌,冰气刺骨亦无动于衷,裴浚看不惯她这样,抬手将人给扯了进去。 凤宁被他拉了个踉跄,试图用力挣脱,裴浚却干脆将人提起摁在墙壁,反脚将门一掩,光亮被彻底隔绝在外,屋内尚未点灯,一片漆黑,二人一时不适应黑暗,看不清彼此,唯有剧烈的喘息声相互交错。 裴浚终于按捺不住脾气,嗓音低沉率先发难, “李凤宁,朕待你不薄吧?你在宫里,吃得最好,用的最好,朕对你的宠信均是旁人无可企及,朕在城墙那夜与你说的话,你可记得?” 那双眼漆黑如墨,蓄着千钧之势压来,“朕满心期待与你有个孩子,朕甚至盼着是位长子,未来必定前途无量,可你呢,背叛朕,悄悄躲着朕吃避子丸,你摸着良心问问你自个儿,你对得起朕的信任吗?” 凤宁双臂被他钳住,垫着脚尖被迫倚墙而立,眼泪簌簌扑下,被他逼得有些手足无措。 “陛下如若觉得臣女错了,您就发落臣女吧。”她无力与他辩解,过去的事都过去了,纠缠没有意义。 这可不是裴浚想看到的样子,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 他总有本事让人跳脚, “成,朕发落你跟朕回宫,好吃好喝伺候朕。” 凤宁果然气急,使出浑身解数去推他, “您是天子,怎么能言而无信?您说过让臣女滚,说过再也不想看到我.”她忽然委屈地大哭,绵绵地数落, “您瞧不起臣女的出身,又觉着臣女无依无靠好拿捏欺负,连个位分都舍不得给臣女,您明知道臣女无所依仗,没有城府,非要利用臣女和佩佩一片真心,在您眼里,臣女的感受不重要,那您又凭什么要求臣女满心满意地跟着您?您把臣女当个招之则来挥之则去的物件好了!” “可臣女是人,不是棋子.” 夜雨滂沱,天地笼罩下一层阴森的寒气,那一抹委屈的细吟绵绵不绝。 她偏不要在他跟前示弱,硬生生忍住哭腔,鼻尖被那一抹酸气刺得发涩。 裴浚听着她委屈的抽泣,心里绷着那根绳忽然就断了,指腹描摹着她的轮廓,慢慢替她拭去泪水, “李凤宁,若是因为章佩佩的事,朕与你道歉,这样的事往后不会再发生。” 凤宁听了这话满心嘲讽,怎么可能? 天家没有亲情,只有君臣,未来的事谁又说得清? 凤宁慢慢平复情绪,杏眼低垂,乏力道,“陛下,是凤宁不想入宫了凤宁喜欢宫外的日子.” 裴浚已适应黑暗,视线里渐渐有了她的模样,指腹抵住她下颚,慢慢往上一挑,薄唇覆上,两片柔软就这么贴着彼此。 “李凤宁,那过去呢,过去你明明答应给朕做贵人,眼下朕许你贵妃,你也不要了?为什么那个时候可以,现在不可以?” 他步步紧逼。 凤宁偏过头,唇瓣从那片柔软躲开,哽咽道,“不一样了,那时臣女没有见过世面, 现在见了世面,想过自己喜欢的日子。” 裴浚深眸牢牢锁住她,“朕一样可以让你过喜欢的日子,你想译书,朕准你,番经厂朕许你随时动用,你跟着朕,能见更大的世面。” 这话她是信的,他屹立在权力之巅,弹指间可决定番邦事宜,她是可以见更大的世面。 “可我不想做陛下的女人了”她忍着心头的酸胀,声音颤抖地说出这一行话。 裴浚闻言只觉心被她狠狠擂了一下,眼底翻着暗涛,“不可能,你心里明明有朕。” 凤宁矢口否认,“没有,臣女现在一心操持学馆,再无儿女情长。” 裴浚敛眉,语气带着笃定, “你撒谎,上回在鼓楼,你明明有反应,李凤宁,你身子可比你这张嘴诚实。” 凤宁脸胀得通红,幸在光色昏暗,他瞧不见,双掌用力将他推开, “那是身子本能反应,换个人也可以。” 裴浚被这话给气笑,顺着那股力道后撤一步,咬着后槽牙,“李凤宁,你非要气死朕才罢休?” 两个人就这么吵了一阵,谁也不肯低头。 脚麻了,人也累了,凤宁有气无力往炕床上爬,脚不知磕到什么,险些往下栽去,那铁钳般的胳膊伸过来,将她捞住,他身上特有的那股奇楠香,伴随着清冽的气息,还有寒冬那一抹凛然的凉意灌入鼻尖。 凤宁怔了怔,他胸膛的热度传来,恐他又行出格之事,负气推开他,往炕床墙角钻去。 裴浚这一回很痛快地撒了手。 二人隔着小几相对, 气氛幽沉。 凤宁抱着膝盖缩在角落,尽量离得他远远的,即便暗夜浓稠,室内毫无光色,也丝毫不影响那个男人带来的压迫。 凤宁闭上眼,劝道, “陛下,您放过我吧,宫里那么多女人,您想临幸谁便传召谁,她们愿意给您生皇子,愿意满心满意装着您.” “可朕现在只想要你。” “您迟早也会有别的女人不是吗?” 裴浚顿了顿,忽然听出她言下之意,“李凤宁,你知道朕是皇帝,你过去也接受。” 凤宁偏首望着他的方向,即便看不清他的轮廓,却能感知到有一双眼牢牢盯住她, “人总是会变的,我不可能永远在那个地方等您。” 裴浚忽然就说不出话来了。 从行宫临幸她那夜起,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李凤宁会离开他,即便闹闹脾气,他也知道她非他不可,她也无旁人可以倚仗,可现在李凤宁告诉他,她不可能永远在那个地方等他。 她嗓音如外头的雨纷纷扬扬落在他心坎,慢慢凝结成冰,如箭簇插在他胸口,那种闷胀吐不出咽不下,令他前所未有难受。 以他的骄傲,他何至于与一个女人纠缠不清,更不至于出尔反尔放下身段,是什么缘故迫使他一而再再而三出现在她面前,一种浓烈的情绪在心口煎熬,贲张的血液似要将那箭簇给抵出。 还真就这么抵出来。 “可朕现在喜欢上你。” 终于说出口。 裴浚自个儿都愣了下,愣过之后,他又长舒一口气,表情反而越发平静自然。 承认喜欢她,好像也没有那么难。 凤宁脑子叮了下,一片空白。 曾几何时,她多么盼望着能有这样一句话,在她最热烈的时候赋予她,燎原她心中灿烂的火束。 可惜没有。 她甚至怀疑这压根不是喜欢,是得不到的占有欲作祟。 却依旧令人悸动。 更令人遗憾。 遗憾他们没有在对的时间遇到彼此。 遗憾他们之间有无可逾越的鸿沟。 满满的酸楚吞下去,凤宁将情绪掩在眼睫下,一字一句开口,“可臣女已不喜欢陛下。” 裴浚眼神讳莫如深,浓睫密如黑刃,盯着暗处那道纤影许久, “心里真的没有朕了吗?” “没有。” 她很无情地扔出两字。 他眼神带着锋芒似要穿透她,可夜色给了她很好的伪装,看不清她的模样,连轮廓也十分模糊。 裴浚不喜欢,他习惯了那张娇软的脸蛋,毫无保留盛满了爱慕,他不喜欢眼前冰冷的人塑。 “韩玉,燃灯。” 躲在外头廊庑一角的韩玉灰溜溜钻进来,用手中那盏琉璃灯点亮屋内两盏银釭,又悄无声息退下去。 年轻冷隽的皇帝,端坐在炕床一角,宽肩依旧撑着那身矜贵,倨傲盯着她,“你看着朕, 再说一遍。” 凤宁被他的强悍与霸道逼得退无可退,眼底覆上一片晶莹,虎着脸回他, “您是天子,与一个女人纠缠不休,脸面何在?” 裴浚不怒反笑,“摆这么大排场来李府,却带不回去一个妃子,朕的脸面早因你丢光了。” 凤宁喉咙顿时哑住,将脸埋在膝盖不吱声了。 裴浚看着她这样犹然不解气。 他那双眼有多毒辣,能看错人? 她若心里真没他,他何至于在这里纠缠,她就是嘴硬。 他这个人向来随心所欲,喜欢就要痛快,爱就要放肆。 他好不容易喜欢一个人,不可能放手。 裴浚在心里骂自己混账,神情却是不可一世, “往后学馆也好,李府也罢,朕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谁也拦不住朕。” “你想留在宫外,朕也陪着你,可你休想逃出朕的手掌心。” 磨她,迟早能磨得她俯首。 * 凤宁不知何时睡着,只觉半夜冷得发抖钻进一个滚烫的怀抱,再醒来身边已没了人。 她茫然望着屋梁,出神了好一会儿,昨夜发生的一切恍若走马观花,十分不真实。 他御驾亲临,许她贵妃之位,亲口说喜欢她。 跟做梦似的。 换做是过去的她早迷得不知东西南北,如今混混沌沌想一遭,心里最后归于平静,凤宁揉了揉眼起身。 她这个人有一处好,心性乐观,她不习惯让自己深陷低迷情绪,昨日的事过去了,今日她照旧要精神满满去干活。唤素心打水沐浴更衣,沿着角门去到乌先生的学堂。 那清瘦的中年男子,一身茶白的长袍,直挺挺站在廊柱一侧,他鬓角沾了清霜,好似站了一夜,瞧见凤宁,他立即拔步过来,脚步在石径打了个趔,“凤宁,你怎么样?” 昨日皇帝驾临李府,李府上下被杖责的事他知道了,可惜当时锦衣卫守在四角,他压根进不去,为了凤宁忧心的一夜未寐。 凤宁望着他关切的模样,眼眶忽然泛酸,她摇头,“我没事,陛下没把我怎么样。” 乌先生见她神色还算镇定,微微放了心,心里有诸多不快,当着凤宁的面也没说,只一言未发去了厨房,给她做了一碗早面,陪着她吃了,又亲自赶车将她送去学堂。 安顿好凤宁,乌先生又折回府,帮着李巍料理家务,唤来郎中给大家伙看诊。 李府除了七岁的三少爷,无一幸免。 柳氏等人被打了个半死不活,董家来了人,哭天抢地把董公子抬了回去,董家嫂嫂狠狠埋怨了柳氏一番,柳氏窝在病床上气若游丝,这下是里外不是人,彻底将自己的路给堵死了。 凤宁继续按部就班在学馆教书。 忙起来什么都给忘了。 裴浚人虽没过来,却是遣韩玉送了几册书来让她翻译,其中有诗经和礼记。她当初立志要将这些儒学典籍传扬海外,凤宁看着那些书册,心里有些发痒,终究还是忍住了,扔在一旁没管。 皇帝亲临李府的事,毕竟闹得沸沸扬扬,章佩佩义愤填膺来学馆探望她,看着满脸苦笑的凤宁,几度想将章云璧的事告诉她,终是按捺住。 事儿成不了了,不能平添烦恼。 “凤宁,我昨日进宫,吩咐人去上林苑将你的小壮给牵出来了,如今关在我家的马棚,等得空我带你出城去骑马。” 她怕凤宁闷坏了,想带凤宁去散心。 凤宁道好,“那卷卷呢,还没消息吗?” 章佩佩晦涩地回她,“被陛下养在养心殿。” 难怪.凤宁不说话了。 十月二十这一日,礼部遣人请凤宁过去一趟,凤宁换上那身绿袍,带着一顶乌纱帽匆匆赶往皇宫,何楚生安排了小内使在正阳门等她,签字画押,将人领进门。 这还是凤宁第一次来到官署区,两侧衙署鳞次栉比,宽敞的御道左右建了一百多间廊房,俗称千步廊,是六部政要当值之所,远远望去,只觉气势恢宏,秩序井然。 礼部衙门就在大明门内东面第一间,凤宁跟着小内使进了礼部大门,穿过左边的游廊,进了后院,最后在一排值房前停下来,小内使引着她在正中一间茶歇室落座, “何大人让您在此稍候。” 凤宁坐下歇息,有当值的小吏给她奉茶,凤宁端起茶盏慢悠悠喝,窗外日头稀薄,凉风刺骨,凤宁坐了一会儿便觉浑身发冷,问小吏要了一个炉子,恰在这时,厚重的门帘被人掀起,门口一暗,一道魁梧的身影迈了进来。 只见他披着一件兽皮袄子,头戴金冠,衣着繁复鲜丽,看着十分气派。 可人实在称不上这件衣裳,满脸横肉喘着粗气大马金刀在正中的圈椅坐下,大喇喇吩咐小吏上茶搬炉。 凤宁毕竟在御前当过差,识得这身衣裳,正是藩王府邸的世子朝服,对方身份十分不一般,凤宁心存忌惮,连忙避去角落里。 小吏对着来人点头哈腰,“小王爷稍候,这屋子里只有一个手炉,给了这位小大人,您等等,下官再去隔壁借一个来。” 那位小王爷眼神就往凤宁瞟来。 凤宁立即起身无声施礼,将脸埋得很低。 可小王爷还是一眼看到了那张脸。 如玉生华。 明艳不可方物。 年前大晋在西南边境用兵,一战而胜,西南那些吐司藩王被震慑住,前不久蒋文鑫二度回京,这些藩王纷纷许府上的子侄随行,上京纳贡表示臣服。 今日这位便是其中一位王爷的儿子,汉康王府的小王爷。 西南边境常年阴湿闷热,日头极烈,连姑娘也晒得皮肤黝黑,小王爷还是头一回瞧见这么美的男人,那张脸皎洁如玉,毫无瑕疵,白得发光,由此多看了几眼。 今日小王爷来礼部领王府的赏额,得何楚生签字,何楚生去了御前不得空,便在这里候着。 片刻,外头来了一位面色寡淡的青袍官员,他掀帘扫了一眼,目光不曾在小王爷身上停留,落在凤宁身上,慌忙抬手,“小李大人,何大人在等您,快些随我来。” 凤宁早已受不住那小王爷来回打量,迫不及待起身跟了出去。 小王爷见状顿时不干了,起身追出了门,“哎哎哎,何大人既然回来了,怎么还让本世子等着,本世子还有事呢,快些让他来见本世子。” 小吏赶忙上前将人拦住,“小王爷,稍安勿躁,很快就轮到您了。” 小王爷看着凤宁远去的背影,还很纳罕,“他谁呀,还能赶在本王跟前?” 小吏也不知凤宁底细,含糊回道,“小的也不知,恐是有要事吧。” 还真是有紧要之事。 何楚生正在案头翻寻文书,瞥见凤宁进来,连忙摆手,示意旁人出去,将她领至一侧桌案坐下,从兜里掏出一份册子递给她, “方才边关来了一道急递,其中夹了一册通关的物资名录,用的是蒙语,为人掩人耳目没走兵部的通道,反而随着礼部一些文书送回了京城,原是要请你爹爹译出来,可惜你爹爹如今级别不够,陛下信任您,老夫便请您来通译这本册子,就在这里给老夫译出来。” 何楚生神色凝重,可见这份文书极为紧要。 凤宁二话不说摊开册子,开始逐字翻译。 何楚生交待完,这才得空喝了一口茶,他没告诉凤宁,这里头夹着的可是祈王府与蒙兀往来的证据,除了李凤宁,皇帝不放心任何人通译。 册子并不厚,可里头文字暗藏乾坤,偶尔少一撇,多一捺,混淆干系,凤宁凭着多年学习蒙语的经验, 愣是一字一字试图还原本意,就这么耗了足足一日,至傍晚才交差。 何楚生看着疲惫的姑娘,感激涕零。 “老夫着人送姑娘回去。” 方酉时初刻,天色已彻底暗下来,风声呼号,迎面扑过一阵冰渣子,令凤宁打了个寒颤,何楚生安排人用马车送凤宁回学馆,可凤宁不知,有人早早等在宫墙外,看着她的马车进了夷学馆的巷子方离开。 消息禀报小王爷,小王爷暗自发笑,“哟,还以为是个大人物,原来也不过如此。” 这位小王爷素有断袖之好,府上妻妾如云,小倌也不少,十足好色之徒。 入了京就过起纸醉金迷的日子。 可惜锦衣卫把守在学馆,小王爷的人进不去,不敢轻举妄动,一日小王爷在红鹤楼吃席,竟然撞见凤宁出现在对面的铺子,那一瞬眼珠子都亮了。 凤宁虽梳着妇人髻,穿着粗布裙衫,可那张脸,绝无仅有,小王爷一眼认出来。 敢情是位姑娘? 这越发激起小王爷浓厚的兴致。 他常年沉迷于美色,以围猎美人为快,顿时对凤宁便起了猎心。 天子脚下,初来乍到,不敢肆意行事,小王爷静待时机。 裴浚原在宫廷举办了宴席款待这些藩臣,可惜宫廷礼教严谨,这些小祖宗们玩得不尽兴,礼部便奉旨在城隍庙附近的漕河畔再办筵宴,邀请小王爷们吃酒,为彰显盛都富庶繁荣,大晋人才辈出,招京城各乐坊献艺, 许各勋贵子弟作陪。 燕承与章云璧均在受邀之列。 宴席摆在漕河边上的摘星楼,十几艘画舫徐徐停在楼前的水面逐一表演。 摘星楼二楼宽敞,当中以珠帘做隔,左面为男席,右面为女席,也有几位郡主进京,欲行联姻之事,礼部请来杨婉和王淑玉帮着招待。 凤宁是被章佩佩和杨玉苏硬生生给拉来的。 “你最近可成了小财迷,整日埋首纸堆,一板一眼,快成女夫子啦啊不对,你就是女夫子。”章佩佩看着笑眯眯的凤宁,绝望地叹气,“银子要挣,吃喝玩乐也不能耽误。” 凤宁执酒与她赔罪,“好好好,我自罚一杯,往后多陪你们出来玩。” 杨玉苏托腮望着流金一般的河面,直摇头,“我最近闷坏了,我娘拘着我不许出门,若不是今日燕承来接我,我还见不着你们呢。” 临近婚期,杨夫人恐女儿坏了规矩,留她在府内绣花。 凤宁笑着掐她一把腰,“怎么样,马上要做新娘子了,忐忑吗?” 杨玉苏哂笑,“愁着呢。往后嫁了人便要相夫教子,侍奉公婆,得多累呀,我忽然觉着凤宁这样,也挺好。” “是挺好。”凤宁板板正正笑着,昂首挺胸,“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章佩佩正儿八经看着她们俩,“你俩这么说,我可就要退婚了。” 凤宁哭笑不得。 “别闹了。” 阁内摆了十几个火盆,一屋子环肥燕瘦,消停不得,再有隔壁男人们推杯换盏,笑声嘈杂,章佩佩嫌闷,带着凤宁和杨玉苏出来透气,从后廊下了阁楼,沿着侧面小院要去河边散步,树丛后忽然行出来一道身影,“哟,姑娘们这是要去哪儿呀。” 小王爷喝得七荤八素,由两位侍从搀着,迷迷茫茫望着三位姑娘,视线转悠最后堪堪停在凤宁身上, “小李大人,咱们在礼部见过。” 章佩佩嫌弃他那身酒气,皱着眉将凤宁拉至身后, 从那身绯红织金世子袍,也大约猜出他的身份来。 杨玉苏立在前头替三人给他施礼, “原来是藩属的小王爷,这厢有礼了。” 小王爷却是摆摆手,“你让开,本王要跟小李大人说话,小李大人,那日在礼部,本王将炉子让给你,你可还没道谢呢。” 这简直是胡搅蛮缠。 章佩佩和杨玉苏回眸惊讶地看着凤宁。 凤宁冷着脸瞥向小王爷,“小王爷怕是喝糊涂了,那炉子本先与了我,何来相让一说。” 小王爷笑了笑,往前来了一步,“小李大人,哦,不对,眼下该唤你李姑娘,李姑娘可曾婚嫁否?小王不才,对姑娘一见钟情,欲聘为妻,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章佩佩扫了一眼他那模样,年纪大约不下三十,满脸横肉,胡子拉碴,可不像个没娶妻的,冷讽道,“是吗?你是聘为妻呢,还是见色起意,想骗了人家给你做妾?” 小王爷被揭穿,顿时恼羞成怒,视线这才移至章佩佩身上,“你是何人,敢在本王跟前造次。”章佩佩可从没怕过谁,扶着腰道,“本姑娘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章家大小姐章佩佩,你也别在我面前嚣张。” 小王爷还待说什么,两道高大的身影从阁楼快步迈下,一左一右护在姑娘们身侧。 “我说怎么寻不到小王爷,原来您在这吹风呢,宴席还没散,小王爷随在下上去喝酒吧。”章云璧目色冷淡挡在章佩佩跟前,语气温和与他说话。 小王爷逮凤宁逮了许久,压根不给他这个面子,视线依旧越过章云璧的肩头去寻凤宁, “你们别杵在这里,本王要跟李姑娘说话,上回我在礼部丢了一枚要紧的玉佩,那日坐在茶歇室的仅有李姑娘,寻她问个端地,也无伤大雅吧。” 小王爷实在会找茬,话儿一套一套,明面上叫人挑不出错来。 可燕承却看出他满眼的色心,语气冰冷道, “还真是抱歉了,李姑娘说她没瞧见那枚玉佩。” 小王爷看得出来燕承是个硬茬,搓了搓手朝着掌心吹了一口酒气,一步又一步逼近燕承, “哟,很嚣张呀” 他扶着腰几乎要挨到燕承了,眼神轻慢又挑衅,仰望跟前高大的黑衣男子, “如果本王非说有,”他说这话时,抬了抬手,侯在附近的侍卫立即涌上,将燕承等人围了个正着,“你是不是还要动手?” 他刻意将脸往燕承跟前蹭,一脸任打任骂的样子。 杨玉苏紧张地掌心都在冒汗,她素知燕承性子傲慢,骨子里杀气腾腾,谁也不服,若是一时冲动,落下把柄,可不得了。 这位小王爷毕竟是藩臣,轻易动不得。 “燕承.” 她低低唤了一声,拽了拽他的袖子,朝他摇头。 燕承双眸浓烈如墨,阴沉地看着那张欠揍的脸, “小王爷,我这是在保你的命,你识相就退开,今日什么事都没有。” 小王爷闻言反而大笑一声,他在汉康从来都是无法无天的主,他爹就是汉康的土皇帝,先帝在世鞭长莫及,约束不了他们,他们面上称臣却从不纳贡,甚至还要想法子从大晋捞回去一笔,如今虽被裴浚打服了,可要服也是服金銮殿上那位,眼前这些乳臭未干的世家子弟算哪根葱? 他故意将脸往燕承胸膛一蹭,夸张地哎哟一声, “撞人是吗?有本事你再打本王一下,本王明日上金銮殿告状去.” 燕承就这么硬生生被他顶了下,怒火如岩浆一般在脑门四窜,双拳捏得飒飒作响,已是在极力忍耐,牵扯藩臣邦交,任何内臣不敢擅自行动,否则以重罪论处。 章云璧看出这位小王爷不简单,沉声喝住他, “燕承,冷静。” 凤宁生怕燕承为了她闯祸,慌忙出声,“燕公子,你退下来,我与他说明白.” 这时,身后传来一声极淡的轻咳。 而这声轻咳,燕承并不陌生,是锦衣卫指挥使彭瑜。 燕承和章云璧相视一眼,二话不说退开了。 小王爷见他识趣,越发自满,摩拳擦掌看着凤宁,朝她勾勾手, “来,李姑娘,你来分说明白,咱们俩是怎么回事” 眼前的人次第退去。 进入视线的是一道极为修长的身影,只见他穿着一身玄黑织金长袍,长袍剪裁得体,勾勒出挺拔清峻的身躯,他天生自带贵气,眉眼平静凛然,负手踱步过来。 他的脚步并不快,甚至称得上缓慢,却给人一种腾龙下潜的威势。 小王爷看着他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他在奉天殿面过圣,礼部官员不许他窥测天颜,远远地只瞧见那人头戴冠冕,面庞被二十四旒冕遮住,辨不清眉眼。 所以,他不认识眼前这人。 “你你是谁?”如果说燕承对他还存了几分忌惮,那么这人眼里无情无绪,令他本能生出一线畏惧。 裴浚淡漠地看着他,冷隽面容没有丝毫表情,只朝彭瑜抬起手。 随后小王爷就看到身旁那人递了一把弩机给裴浚,小王爷登时吓出一身冷汗,他狂妄地叫嚣, “你是何人?你可知我是谁?我告诉你,我是汉康王嫡长子,是陛下亲封的康王世子,你敢对我动手,你阖家不要命了吗?” 树枝无声而动,水面波光粼粼,远处乐妓的吟唱依然婉转。 裴浚却是悠闲地抬起弩机,就这么瞄准了小王爷眉心,他脊梁极是修长,瞄准时微微弯出弧度,可能是面容生的太好,气质也过于清绝,连杀人的动作看起来都是无比优雅。小王爷吸了一口凉气,环眼如豹,他不信这人真敢动手,一旦他在京城出事,他爹保不准要造反,谁担起了这个责任? 就是这股莫大的底气撑着他,让他在裴浚跟前挺直了腰板, “你有本事冲本王眉心来,本王眨眼算本王输。” 只听见“嘭”的一声,弩机第一下发出虚枪。 小王爷终究是怕死,被这一声吓尿了裤子,双腿打哆嗦跪了下去,他惊魂未定地望着裴浚, “我就知道你不敢” “敢”字还没出声,一枚梭镖直直穿他眉心而过,所有嗓音戛然而止,那小王爷睁大眼珠子直挺挺倒了下去。 大约是嫌他死的难看,裴浚嫌弃皱眉,将弩机一把扔给彭瑜。 他实在不习惯有人在他面前这么嚣张地说话,非得虚开一枪把人吓跪,第二枪才实打实要了他的命。 死也得给朕跪着死。 裴浚从来没有亲手杀过人,这是第一回。 没有人值得他亲自动手,除了李凤宁。 随着小王爷被弩机击毙,四周的王府侍卫也均被锦衣卫制服。 燕承看着那不动声色的男人,那神色就仿佛方才喝了杯茶,扔了一块帕子,他在边关素来也以凶悍著称,可裴浚骨子里的狠辣犹在他之上。 不愧是皇帝,够狠,够绝。 他服。 燕承使了个眼色,众人随他退去,小院只剩下李凤宁。 裴浚接过韩玉递来的帕子净了手,漫不经心转过身,就瞧见李凤宁双手绞在一处,眼神偷偷往那具被拖着远去的尸身瞥,眼底惶恐之色未褪。 没出息.裴浚轻嗤一声,将手擦净,再抬眼,就看到李凤宁视线调至他身上,满脸纠结地望着他,他眼梢展平,扬唇一笑, “想谢朕就直说。” 凤宁闻言俏脸撇开,将嘴咬得严严实实。 那模样与宫里跟他闹脾气时一般无二,娇俏生动。 他还就吃她这套。 裴浚无奈摇摇头,抬手径直将她冰凉的柔荑捞在掌心,牵着她往回走, 见她满脸地不自在,裴浚斜觑着她, “没有朕的锦衣卫,你以为你的铺子和学馆能开得这么顺利?” 凤宁慢吞吞跟在他身后,竟是哑口无言。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么么哒 第 62 章【VIP】 冬日寒凉,连着河边婉约的灯火也被沁了几分冷色。 裴浚牵着她从湖边石径绕出来,凤宁眼看前方停着一辆宫车,以为他要将她弄回宫,趁裴浚不备,飞快将手抽出,随后朝他屈膝,“臣女谢陛下帮扶之恩,夜深风凉,臣女恭送陛下。” 裴浚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心,好一阵无语,他方才心正热乎着呢,她这么一抽,仿佛连他的心都给抽走,裴浚脸色都气青了。 他当然知道李凤宁怕什么,忍着怒咬牙道, “朕送你回学馆。” 凤宁慢慢站直身子,偷偷瞄了他一眼,正对上他隐忍的脸色,讪讪没说话。 裴浚摇摇头,逼着自己不跟她计较,这才用力拽住她手腕,将人带上了宫车。 离开前,礼部一名官员追了出来。 今日赴宴的是礼部另一位侍郎石楠,他听闻汉康王世子御前跋扈被皇帝亲手击杀,给吓出一身冷汗,接下来如何安抚余下的王孙,如何给汉康王交待,都是个麻烦,于是他急急追出来,跪在马车一侧,先是认罪只道自己防备不周,随后请裴浚给个示下,接下来如何收场。 裴浚帘子都没掀,坐在宫车内听了石楠的话,面露不耐, “这是你们礼部要琢磨的事。” 李凤宁在他底线上蹿下跳那么多回,他都没把她怎么着,能容忍旁人欺负她? 汉康王世子对李凤宁起意那一刻,就注定要死。 裴浚这话一落,韩玉便示意彭瑜赶车。 石楠起身对着远去的宫车再作了一揖, 得了这话,他算摸清了皇帝的态度,一个藩属小邦,甚至连个国家都称不上,皇帝压根没放在眼里。 石楠今年四十上下,正是意气风发大展宏图之时,礼部尚书袁士宏和左侍郎何楚生均年事已高,不出岔子下一届礼部尚书就该轮到他了。 他得在裴浚跟前好好表现。 石楠知道裴浚的脾气,不喜人小家子气,也没藏着掖着,除了隐去李凤宁,其余照实通传,只道汉康王世子藐视君威,被皇帝当场击杀,他通告其余王世子时,神情是无比傲慢嚣张。 大晋越强势,底下这些藩王更战战兢兢,至于汉康王那边,石楠也想好了主意。 直接遣人颁一道圣旨送去汉康王府邸,册封汉康王次子为世子,接不接旨就是汉康王的事了,接旨意味着他知趣,不接旨正好给了出兵的理由,附近其余藩国的儿子均在京城醉生梦死,谁乐意陪着汉康王跟皇帝为对,更何况汉康王底下还有个弟弟,他若不接旨,皇帝转手就能再出一道圣旨给其弟,届时便是内部残杀,大晋坐收渔翁之利。 汉康王除了接旨别无选择。 后来裴浚还可恨,杀了人家儿子,没有半分抚慰,反而孤立汉康王,舍了其余王国丰厚赏赐,独独申斥了汉康王,骂他教子无方,那些藩国得了好处越发生了看热闹的心思,无人声援汉康王,汉康王默默吃下这个哑巴亏,认命上书乞罪,甚至主动上贡珍品来“熄”皇帝的火。 一旦有人姿态放低,自有人争相效仿,这些藩国彻底臣服于裴浚的威赫之下, 裴浚就靠着这股狠劲,四平八稳料理了这桩事,顺带将藩属给收服了。此是后话。 再说裴浚这厢终于把姑娘安安稳稳送回跨院,进去时总算得姑娘一个好脸,给主动奉了一杯茶。 旁的不知,过去二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是没了。 裴浚坐着喝茶时,凤宁也能安静地陪坐一旁,甚至接过韩玉送来的手炉递给他。 裴浚将手炉还给李凤宁,让她暖着,自个儿捏着茶盏环顾一周。 他以为李凤宁的闺房已经够狭窄了,不成想这间小跨院的正房更窄,除了靠北的墙下搁着一张简单的床榻,南窗下一座狭窄的炕床,并几个锦杌小桌,再安置不下旁的。 这种逼仄之感,令他十分不适,原是一瞬都待不住,因为李凤宁,硬生生坐了一刻钟。 “朕在附近再给你置办个院子,挪个舒服的地儿住?” 凤宁笑眯眯摇头,“不必了,臣女觉着这里很好,窄是窄了些却极为怯意舒适,市井里的话陛下兴许没听过,旁人的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外头的宅子再大,臣女也不喜欢,就喜欢这一隅之地。” 拐着弯告诉他,不想住紫禁城那座最大的宅子。 裴浚抿着唇不吱声。 凤宁知道他恼了,也不做理会,起身道,“陛下饿了吧,臣女去给您煮几个饺子吃?” 冰天雪地裴浚舍不得她劳动,摇摇头,“不必,朕坐一会儿就走。” 又瞥了一眼那张卧榻,长不及八尺,能躺得下两人么?结实么? 凤宁注意到他的视线,微微僵了脸色,一声不吭垂下眸,假装没意会。 裴浚艰涩盯着她,“李凤宁,这儿还有比这屋子更大的地儿么?” 凤宁果断摇头。 裴浚闷闷不语。 留下来是不可能的,她满脸写着防备,皇帝现在也晓得欲速则不达的道理,时辰不早,外头又催得紧,只能起身出门。 凤宁要送他出门,裴浚朝她摆手示意她留步,裹着一件灰氅大步越出门庭。 夜色如水,那道郎峻的身影仿佛踏水而来,又凌波而去。 凤宁就立在窗棂下,目送他出了小跨院,视线落在门檐,久久没有回神。 这样纠缠下去何时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还有能去的地儿吗? 他给不了她想要的。 她也永不会回头。 密密麻麻的酸楚注在心尖,最终盈成一眶泪,凤宁揉了揉眼,深吸一口气。 大不了就这么耗着。 以他的高傲,不会真把她掳进宫的,她不乐意做那种事他真能强来,强来的一时能强来一辈子?凤宁相信他不会。 裴浚回宫时心情并不好。 他拿捏得了所有人,唯独拿捏不了李凤宁。 她孤孤单单,一无所靠,一身傲骨,连性命也在所不惜。 换做是杨婉,王淑玉,哪怕是章佩佩,都可能因为家族荣耀委身于人,李凤宁不会。可恰恰,这些都是他最初相中她的原因。 她背后没有家族牵扯,唯一能捧出来的就是一颗心。 当初的倚仗,成了如今的掣肘。 而那颗心,也被他弄丢了。 从来自信满满的皇帝,这一夜罕见失眠。 * 翌日,下了一场小雪,天寒地冻,孩子们读书便显得艰难,虽说入了秋后,横厅两侧的窗牖均用厚重的纱帘包起来,可还是冷得渗人,一日有个小女孩病倒了,后来欧阳夫人自个儿也惹了风寒,两厢传染,学堂内充斥着此起彼伏的咳嗽声,无奈之下,夷学馆提前休学,待明年开春重启。 杨玉苏出嫁在即,凤宁能抽出更多的时间陪她备嫁,也能安安心心做翻译的生意。 这段时日,裴浚时常出现在学馆。 偶尔在书房陪她译书,见凤宁专注忙夷商会的事,不冷不快地将自己送来的诗经扔她案头,“这是经国重务,你是不是得先给朕译出来,再忙旁的?” 皇帝不懂民间疾苦,那晓得小商小贩的难处,一个单子没接好,可是丢饭碗的事,凤宁笑嘻嘻把书册揣怀里,“臣女心中有数,得了空会给您译。” 裴浚看出她敷衍的心思,却是摇头,严肃批评她, “李凤宁,你可别捡了芝麻丢了西瓜,通译儒学典籍是大事,更能考验你的功底,能让你进益,你若只想挣点小银子就当朕没说这话,若要出息,你必得以译书为本。” 凤宁闻言微微怔了怔,当初她翻译第一册论语时, 乌先生教了她许多,紧接着翻译左传遇到更大的难关,乌先生更是逐字逐句给她释义,她收获良多,再到后来的大学中庸,她译起来就无比顺畅了。 他果然眼光独到,一针见血。 凤宁顿时羞愧难当,对他肃然起敬,“臣女谨遵圣命。” 他这人论本事真是无人能及,这一处凤宁是心服口服的。 只是,如今的李凤宁到底不同了。 她见了世面,也有自己的思量。 想了想又道,“陛下,话说回来,寻常那些商户送来的活计也很有益处,臣女平日翻译时,总能在其中熟知更多当地的通俗便语,也更了解蒙兀与波斯诸国,反过来能助我译书,所以臣女在想,两者皆不可误。” 裴浚意外地看着面前的女孩,她果然长进了,遇事不再人云亦云,不任凭旁人摆布,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他很欣慰, “你若两手都抓好,他日必成大家。” “大家”二字,令凤宁生出无限的向往与澎湃。 她一定要做到。 这大约是他在身旁的好处,他这个人要求极高,站得高又看得远,总能鞭策她前行。 “陛下放心,年前必定给您译好。” 相处明显有了转机。 只是皇帝陛下总是嫌屋子逼仄,每每来一趟眉峰皱得能夹死蚊子,凤宁笑吟吟立在门口,那眼神就仿佛在说,嫌弃就回你的皇宫去。 裴浚摇摇头,为了美人儿,只能屈就。不再急言令色, 不再冷语相向,甚至偶尔能主动给他烹一壶茶,下一趟厨,却决计不让他碰,偶然一次下雪地滑,他眼疾手快将人捞住,也一定是不着痕迹推开再去忙别的事。 裴浚心里怪不自在的,却也拿她没法子。 他现在明白了,这姑娘吃软不吃硬。 除了熬她,别无他法。 怎么熬能赶在年前将人接回宫呢? * 一日杨玉苏试婚服,请凤宁回去给她掌掌眼,凤宁清晨早早登车回李府,李家经皇帝上次一顿敲打,如今元气大伤,个个瞧见凤宁别提多恭敬了,就连柳氏见了她都恨不得喊祖宗,心里再恨,也拗不过皇权,弹指间皇帝就能让她们阖家消失,可不得敬着凤宁。 凤宁一切照旧,没有仗势欺人,也不会心软接纳,面上见了打个招呼,私下独来独往。 这日陪着杨玉苏试了半日婚服,看着那大红鸳鸯通袖重工长褙,凤宁也忍不住生出几分艳羡,“每一身都好看,我都挑花眼了。” 杨玉苏嫁过去便是燕国公府的世子夫人,风光无极。 唯有正室娘子大婚之日可戴凤冠霞帔,婚服上准绣凤凰与牡丹。 那一身穿在身上,称得上流光溢彩。 杨玉苏后知后觉凤宁的身份,万分懊悔请她过来,二话不说将婚服脱了往旁边一扔,“哎呀,不试了,怪烦的,我陪你去温酒,咱们今日吃个烧鹅。” 凤宁才不许,睨了她一眼,“燕家嬷嬷在外头候着呢,你安心试吧,我去帮伯母核对嫁妆单子。”杨家只杨玉苏一个女儿,杨府尹又是出了名的疼女儿,名儿都舍不得唤,整日乖乖来乖乖去,快要搬出半个家当给杨玉苏做嫁妆,凤宁行至跨院,便见廊庑下琳琅满目堆了一百多抬嫁妆,这里头可不是虚的,件件均是好宝贝。 凤宁陪着杨夫人核对了一遍,杨夫人累了入了厢房喝茶,看着眉眼精致乖巧温顺的女孩,想起她身世可怜,竟是忍不住将她搂入怀里, “孩子,你是不知,我心里也拿你当女儿疼,等你出嫁,我给你备嫁,赶明儿,选个吉日,你干脆认我和你杨伯父做干爹干娘,往后杨家就是你家。” 凤宁不习惯给人添麻烦,笑盈盈回,“凤儿就不给您添乱了,您若是真心疼凤儿,得了好吃的舍我一些便好。” 杨夫人一听这话,心疼地跟什么似的,“来来来,我现在就去后厨给你做烧鹅吃。” 凤宁在杨家用过午膳,下午又陪了一会儿,申时初刻回了乌先生的学堂。 她吩咐素心把自己捎来的一些箱盒,一道搬进院内。 她嗓音轻快,如灵莺婉转,浑然没注意有一辆低调的马车打后巷子经过。 裴浚原要绕去李府正门停车,恰恰掀帘一瞧,瞥见凤宁进了巷子里一处小门,他好奇,叫停马车,缓步跟了过去。 行至一道院墙旁,便听得里面传来欢声笑语。 乌先生的学堂,原是李府一个跨院,后来往里新建了一道围墙做隔,将原先的外墙凿开,筑了一段篱笆墙,篱笆墙并不高,只及一个寻常男子胸前,再于靠南一角开一扇门,便是独门独院。裴浚立在墙壁一角,目光越过篱笆,便能将横厅的光景收于眼底。 前几日下过雨雪,今日好不容易放了晴。 凤宁和素心要帮乌先生将被褥搬出来晾晒,乌先生哪里舍得她动手,连忙摆手, “你难得回来一趟,就不必给为师操心,明个儿再晒不迟,来,坐下来喝一杯奶饮。” 凤宁便准素心回府探望爹娘,她陪着乌先生在廊下晒日头。 裴浚就看着那个在他面前防备,谨慎,勉强应承的女孩,捧着红彤彤的脸腮靠在凭几张望蓝空,她双眼懵嗔,神色前所未有惬意,想起什么歪着小脸与乌先生说, “先生,陛下又给了我两册书,是礼记与诗经,我想专注将这两册书先译出来,其余的活计先生能否帮我担一担。” 乌先生正在给她煮羊乳茶,满口应好,他动作优雅娴熟,用烹茶的手艺煮出一壶羊乳,先给凤宁斟了一杯,凤宁闻着那香喷喷的气息,探手就要来捞,却被乌先生抬手一挡, “小心,还烫着呢。” 只见乌先生盘腿坐了下来,又净了一遍手,拾起一个小勺子,慢腾腾在茶盏里搅动,恐自己气沫子脏了茶盏,脸离得老远,而凤宁呢,似乎熟悉了他的作派,安安分分在一旁等。 裴浚看到这一幕,缓缓眯起了眼。 乌先生的动作太过熟稔,而李凤宁也无比理所当然。 这说明什么,说明不是第一次,甚至可能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有过无数次。 回想李凤宁告诉过他,乌先生教她读书不下于十年。 所以这十年来,乌先生就是这么“照顾” 李凤宁的? 醋意不可抑制往上攀腾,裴浚神情绷得如同一片随时可以撕裂的帛。 羊乳茶就在这时,被推至李凤宁跟前, 乌先生笑容温切,“好了,可以喝了。” 凤宁像是乖乖等待喂养的小姑娘,高高兴兴捧起茶盏去尝。 这还没完,乌先生瞥见她下颚渗出一些乳渍,笑容宠溺地递过去一块帕子, “急什么?为师能跟你抢?” 凤宁嘿嘿一笑,接过乌先生的帕子拭了拭下颚。 乌先生又将一小碟子葡萄干推至她眼前, “你再加一勺这个试试,就是有些酸,你尝尝是否受得住?” 等伺候着小祖宗喝完羊乳茶,乌先生这才顾得上自个儿。 他的茶早已凉,抬袖做掩,很快一口饮尽。 不得不说,是位极为耐心,细心,体贴的男子。 如果对方不是李凤宁,裴浚应该会称赞他。 凤宁喝完,揉了揉圆滚滚的小肚,心满意足道,“先生手艺越发精进了。” “哈哈哈,凤宁喜欢就好。” 凤宁喜欢就好裴浚听了这话,心情复杂地扯了扯唇角,将一个个字眼扎在心里。 凤宁这才想起捎来一个锦盒,无比得意地将之递过去,“这是这个月的进帐,先生帮我保管。” 乌先生从善如流接过来,又揽了揽衣袖,将锦盒打开, “好,为师来瞧瞧,我们凤宁又挣了多少银子?” 还真就一张张银票在数。 “三两,五两,加起来八两,哦,这里还有个十两的银票,那就是十八两” 凤宁看着他一板一眼地数,乐得跟什么似的, “我上月接了几个大单,那些商贾出手不俗,听闻我在礼部挂职,颇有亲近之意,放话随我开价.” 师徒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笑容被冬阳晕染,连时光渡在他们身上都变得柔软了些。 默契得谁也插不进去。 最后数清楚了,总共五百三十两银子,这对于凤宁来说,是一笔巨款。 凤宁和乌先生抵了一掌,看得出来极为高兴。 五百两,有时只是他一顿御膳的开销。 犯得着这么高兴? 不,他们高兴的不仅仅是银子金额,是那份靠自己安身立命的满足。 这么说,她挣得银子都是交予这位乌先生管着? 她就这么信任他? 他遣人查过这位乌先生,身份履历干干净净,像是凭空出现在京城的一个山野道人,无根无萍,就因为一次在酒楼无意中与夷邦人聊天,被经过的李巍听见,随后引以为知己,聘为西席在李府落脚。 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顷刻便能卷款潜逃,让她所有辛苦付诸流水。她为什么不交给他呢这天底下还有谁能比得过他牢靠?还有谁敢觊觎天子之私.裴浚不能想下去,再想下去他怕自己肺管子要炸。 气嘛? 毋庸置疑。 醋嘛,那更不消说。 在这两种情绪之余,裴浚忽然意识到,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有个人这么疼她,她在他这里卑躬屈膝任劳任怨,指东不敢往西,在乌先生这里却得到无微不至的照料。 裴浚神色复杂吸了一口凉气,久久没有吭声。 而这时,门槛内那儒雅男子又忙不赢起身, “哎呀,凤宁,时辰不早了,你歇一会儿,为师去和面待会给你做油泼面吃。” “好嘞!”凤宁无比轻快地应着。 还能下厨? 君子远庖厨,儒家礼义在他这里倒成了空谈。 裴浚给气笑一声,笑意不及眼底。 他从来都不是忍气吞声的主,让他看着李凤宁跟旁人你侬我侬,没门。 修长挺拔的男人,面无表情抖了抖氅衣上沾的飞尘,冷着脸大步迈上台阶,叩响门扉。 作者有话要说 第 66 章【VIP】 第66章 第 66 章 元旦伊始, 天?还没亮,养心殿的内侍早已备好龙袍仪仗,伺候裴浚穿戴后前往奉天?殿接受百官朝拜, 朝中五品以上官员也从卯时起便在奉天殿外的台樨候着, 卯时正,朝霞隐现,皇帝升御座, 卷帘撩开,长钟鸣响,百官入殿参拜。 随后其余官员退出,打?内廷司处领一盒百事大吉盒出宫, 盒子里装着柿饼、荔枝、桂圆、栗子、枣等, 寓意又好, 东西皆是上品, 得?了回去分与家里的子侄妇孺吃,谓之?同沐君恩,至于三品以上大臣便留下?来,与皇帝进行早会?。 这一场早会?十分重要,几乎这一年的国策方略便在这里定下?了。 下午接见各国使者, 群臣同宴,席中丝竹管弦伴乐, 裴浚与百官当场赋诗唱和, 好不热闹。到了初二,裴浚又陪着太后与皇亲国戚举办宫廷家宴, 几乎无一刻得?闲。 再说回“乌先生”, 在好友家里喝得?酩汀大醉后,囫囵睡了一觉, 至初一午时起,踉踉跄跄出门跌入自己的马车,请了好友府上的小厮赶车送他回李府学堂。 随后人进了学堂再也没出来。 随行的锦衣卫当然会?觉得?有些蹊跷,这位乌先生喝了个酒出来身形变了少许,瞧着像是魁梧了些,睡发福了? 他盯了一夜,人都盯犯困了,定睛一瞧还是那身衣裳没错,心想?大约是自己眼花看迷糊了,闻着大年初一浓浓的年味,浑不在意地哼了几声,将这个念头挥去。 李巍登门去给乌先生拜年,在院内转了一圈不见人影,只?当他出去了,也不作他想?。 那人神出鬼没,白日没什么动静,夜里偶尔燃上一盏灯做掩护,一时也没引起怀疑。 至于那李凤宁呢,自回来就在院子里睡着,说是要睡上三日,谁也别打?搅她,连吃的都不必送,说是备了几盒糕点?,饿不着,只?管让她睡个饱觉。 李巍等人被皇帝打?怕了,当日擂的一脚如今落了病根,时不时咳上几声,心衰无力,还真不敢违拗这位祖宗的意思,除夕那夜悄悄在院子外瞅了瞅,不见动静没管,初一还是着人送了一碗春饼给她,也没动。 到了傍晚,李巍出门给同窗上峰拜完年回来,再送吃食时,里面还没动静,这下?担心女儿出事,带着一婆子破门而?入,环视一周,塌上无人,再瞅一眼那张小小梳妆台,上头留下?一封手书,告诉李巍,她被皇帝接去跨院了。 李巍松了一口气。 是李凤宁亲笔,他不至于认不出来,皇帝神出鬼没接走女儿实在不稀奇,此事便丢下?不提。 谁也没料到在这个万家团圆的喜庆元旦,李凤宁与乌先生会?逃离京城,阴差阳错消息错开,以至真相?被掩盖,迟迟没能惊动奉天?殿那位。 裴浚也实在太忙,国宴家宴,朝务外使,每一个场合需他亲自露面,上回太后寿宴离席已?招来太后十分不满,眼下?新年伊始,可不能再惹老人家不快,好不容易熬到初三,循例先去太庙祭祀,再去奉先殿祭拜父母,赶在午时初结束仪式回到养心殿。 裴浚念着要陪李凤宁用午膳,匆忙进了内殿换衣裳,随后问韩玉, “卷卷呢?” 李凤宁数次跟他提过卷卷,想?把?卷卷接出宫养,被裴浚找借口给拒绝,他拒绝的原因很?简单,盼着李凤宁入宫,腊月二十九那日看着她冷冷清清一个人,当时便决意要把?卷卷送出宫来陪她,这是他打?算给她的惊喜。 韩玉那边早得?了皇帝的旨意,将卷卷哄着装入一个笼子里, “备好了,待会?便可随万岁爷起驾。” 裴浚无意中发现李凤宁喜欢他着玄服,今日自然也换了一身崭新的玄地绣金龙纹常服,抬手将卷卷从笼子里抱出,便悠然出了门。 卷卷被裴浚养了一阵,还真给养胖了,虎嘟嘟的模样,趴在裴浚肘弯好奇望着他。 裴浚好心情捋了捋它的毛,“你不是一直想?见她么,隔了大半年,还认得?她么?要是认不出来,朕一定罚你。” 他也学着李凤宁,一本正经跟卷卷说话。 卷卷轻轻昂了一声,裴浚不知何意。 虽说裴浚养这猫也有了一阵,可谈不上上心,他对小动物本无兴致,比不上李凤宁耐心,能精准地捕捉到卷卷的意思。 将这傻猫的脑袋轻轻拍了下?,就没管它了。 开年之?后,天?色一直不错,路上顺畅,新并进去的院子紧邻正街,方便出入,彭瑜亲自驾车,马车没多久赶到别苑,裴浚抱着卷卷神清气定从马车下?来,大步进了院门,结果瞥见黄锦正与几位小内使问话,瞧神色有些不对劲。 “怎么了这是?”裴浚随口问了一声,掂了掂卷卷,大步往前来。 黄锦连忙弯腰给他行礼。 皇帝要出门,身为大珰得?先一步出宫布置,结果一问留守的小内使,得?知李凤宁并未来跨院。 黄锦先回了这话,又解释道,“陛下?,兴许姑娘还在李府,奴婢方才已?遣人去问了,您稍候,很?快将姑娘接回来。” 裴浚心头微有些失落,却也没太在意。 李凤宁嘴里承诺初二会?回来,有事耽搁也不奇怪。 她如今随心所欲,不是万事以他为先,裴浚已?渐渐习惯被她搁后。 “嗯,朕等她用膳。” 裴浚抱着卷卷进了屋,卷卷一溜烟从他怀里滑下?来,沿着房屋四角打?转,像是逡巡领地一般,很?快将这个地儿给熟悉了,裴浚失笑,吩咐黄锦将折子递上来,他一面查阅一面时不时寻一眼卷卷的踪影,期待李凤宁发现卷卷的神情。 罗汉床上的锦盒还没动,想?必她还没拿到他给的压岁钱,待会?一并让她拿了。 跨院的锦衣卫奔去李府,一问李凤宁何在,李巍登时傻眼了。 “她不是被陛下?接走了吗?” 锦衣卫心一凉,意识到不对劲了。 倒是十分敏锐,很?快折去隔壁乌先生的学堂,将屋子里搜查一遍,哪有人影? 又不顾李巍阻拦,奔去凤宁的闺房,里里外外搜了一遍,什么都没少,就连日常用的发簪衣物均在。 难不成师徒二人出门了? 可是,蹲守在这里的锦衣卫很?肯定地说不曾瞧见马车出门。 这位千户才猛一拍脑门,只?道糟糕,往跨院疾驰而?去。 裴浚尚倚在圈椅里看邸报,忽然听到外头疾步行来一人,紧接着不知低声说了什么,他听到黄锦暗叫一声,裴浚眉峰顿时一皱,扬声道, “黄锦,进来回话。” 黄锦与彭瑜相?视一眼,脸都白了,两位重臣一前一后进了堂内,对着坐在东次间?内的裴浚,一同跪下?, “陛下?,锦衣卫去李府没见着凤姑娘,不仅如此,乌先生也不见了” 裴浚猛地一抬眼,眼神无比锐利地盯过来, “你说什么?” 黄锦硬着头皮再说一遍, “凤姑娘与乌先生同时不见了。” 裴浚的心忽然就一空,修长手指一颤,手中的邸报纷纷扬扬洒落在地。 他喉头仿佛黏住,喉结很?用力地滚了一遭,语气平静再问,“什么时候的事?” 黄锦抬头看了一眼那张俊脸,脸上没有什么情绪,唇角一动不动,唯有那双眸子有如深渊一般,叫人探不见底,黄锦慌张地眼珠子都在颤, “方才才发觉,至于具体?什么时候失踪,尚需盘查有可能是除夕” 拒锦衣卫的禀报,除夕那日乌先生出了门,而?李巍最后一次见李凤宁也是除夕。 黄锦说到最后,嗓音微弱,几不可闻。 裴浚这一刻说不上什么感受,只?觉眼前一片空白。 比起紧张的黄锦,彭瑜简直是一脸如临大敌的模样,额上的汗珠一层层往外冒,他甚至觉着这颗脑袋已?经不是他的了,李凤宁在他手里出了事,他若寻不回来人,就等着见阎罗吧。 毕竟是皇帝一手提拔的心腹,还是稳住道, “陛下?稍候,臣这就全程搜查,一定将凤姑娘带回来。” 彭瑜这会?儿已?经顾不上等裴浚发号施令,飞快退出去,召集锦衣卫千户全城戒严,大肆搜查。 毕竟是位老练的指挥使,心里很?快盘算出章程来,明知京城都在皇帝掌控中,一旦真要带走李凤宁,必须出城,出城需要过所,要在最短时间?内拿到过所混出城,最好的法子便是去黑市。 于是彭瑜亲自带兵,将坐落在西市柳巷深处的黑市给封锁,立刻揪住几名倒卖过所的老混子,又遣人将那日乌先生去过的掌柜家人,悉数带去北镇抚司,严刑拷问乌先生来历。 除此之?外,他当然也没有放松全城搜捕,万一对方狡猾,故意藏在某处,等着风声过后再出城呢,也不是没可能。 彭瑜顷刻布下?天?罗地网。 再说回黄锦这边,等彭瑜离去后,偷瞥一眼上方的皇帝,那张脸该怎么形容呢,就像是沁在冰水里,罩着一层白白的寒气,寒气之?余更隐隐闪现慌乱。 黄锦跟了裴浚十多年,第一次在这位主?子眼底看到慌乱。 如果李凤宁跟乌先生同时消失,有两种可能,李凤宁摆脱皇帝的控制,唆使乌先生带她离开,第二种可能,乌先生要挟李凤宁出城。 黄锦毕竟是会?当差的,很?懂得?怎么安抚裴浚,比起第一种,显然第二种更容易让他接受, “陛下?,奴婢以为,您疼爱凤姑娘已?是人尽皆知,若有心人借此做文章也不是不可能,那个乌先生来历不明,会?不会?以此掳了凤姑娘走,以来要挟陛下??” 裴浚没有接话,他满脑子是李凤宁消失了,消失二字像是穿透他的身体?,将他胸膛捅成漏风的筛子,他已?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 不,冷静下?来。 裴浚抚了抚膝头,起身往外走,行至珠帘边时,那伟岸的身子不知怎么晃了晃,再大步出了别苑,沿着挖出的那道小门,步入跨院。 抬眸一望,跨院一切如昨,捣衣台上的雨雪早已?化净,那日被当做鼻子的萝卜已?经干煸,落英散落一地,一小内使拿着扫帚正在清扫。 裴浚抬步走至廊庑,推开门进了明间?,这时一只?猫从身后窜过来,轻车熟路爬上了他的胳膊,裴浚心不在焉反手拂了一把?,大步进了她的内寝。 屋子摆设依旧,被褥整整齐齐叠在那张狭窄的床榻,窗前的小案搁着他安置的一套紫砂壶茶具,杯盏上微微有些水珠,该是小内使收拾了的缘故,几上还有一册翻阅了一半的书籍,裴浚将卷卷扔在炕床,拾起那册书,沿着墨玉书签打?开,正是她曾经译好的那册诗经,上头有她做好的注解,细密挺拔的字迹,已?略有他的风骨。 裴浚看着心里莫名被安抚一些,再翻过角落里的箱笼,她寻常穿的衣物都在里头,包括那两件格外珍贵的皮子,她最爱用的白玉簪子也在,实在不像离开的模样。 真的是有人掳了她? 他早就说过那位乌先生不可信 等等,裴浚想?起李凤宁藏在褥子下?的锦盒,那里装着她的银票,大额银票她搁在乌先生处保管,这里放些零散的银票当嚼用。 有一回缠绵之?时,他觉得?手掌被什么硬物磕了下?,翻开被褥就发现了这个锦盒。 裴浚呼吸骤然一停,来到床榻前,用力一掀。 盒子还在。 裴浚松了一口气,将盒子拾起来到窗边,锦盒被铜锁锁住,裴浚招来小内使寻了一根铁丝,将之?撬开 空空如也。 裴浚七上八落的心,至此彻底沉入冰窖。 方才他还能骗骗自己,是乌先生挟持了她,那么此时此刻眼前这个空盒子告诉他,这是一场有预谋的逃离。 别苑上下?十几名高手坐镇,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能拿走里头所有银票的只?有李凤宁本人,她只?是回李府过个年而?已?,至于将盒子清空么,她很?清楚这里比李府安全十倍百倍,她素来对这间?跨院比起李府更有归属。 她难道真的谋划着离开他? 细细甄别,倒也不是无迹可寻。 回想?分别那日,她神色显见低落哀伤,他只?当是前一日听到立后谏言心里不高兴,如今才知她是在跟他道别。 那句波斯语是告别的意思吗? 她怎么可以? 她怎么能这样对他? 他已?经放下?帝王尊严在这里陪着她,着人好吃好喝伺候她,她怎么可以蓄谋离开? 深甲用力嵌入指腹,血珠汩汩冒出来,十指连心,他却感觉不到一丝疼。 胸口沉得?跟铁似的,他想?喘上一口气都无比艰难。 她是从什么时候动了离开的心思? 想?起来了。 十一月底,她忙得?天?昏地暗,屡劝不止,小财迷一样的她对着商会?的大单子说推就推,却非要将并不着急的礼记与诗经译出来,为什么?那时她一定已?筹划离开,所以急着把?这两册书译出来。 不对,还在更早。 那日夜深,寒风肆掠,他来得?迟,望着她漆黑的屋子,实在舍不得?就此离开,于是敲响了她的门扉,他原也没想?碰她的,实在没忍住,亲她时做好了被她拒绝的准备,可她没有,他稍稍蛊惑一句她便咬着牙应承了。 当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事后想?起还觉得?顺利得?不可思议。 女孩子将身子给了他,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对他的接受。 后来也不是没起疑心,反复试探,她又坚定拒绝,表现出来的就像是一个一面深爱他却又不得?不守住底线的柔弱女孩。 只?消再稍稍攻破,必能突破防线。 后来果然如此,他温水煮青蛙,他们二人便这般从最初的剑拔弩张,到别别扭扭,到最后平静自然相?处。 他承认,在对她屡屡得?逞后,他对她放下?了戒心。 他甚至还做着美梦,打?量着那羊肠不大管用,能让她怀上孩子,为了孩子前程着想?,她没有任何理?由不回宫。 这个世上,他防备过任何人,唯独没防备过李凤宁。 他知道她倔,可那点?本事在他眼里压根不够看,他自信也自负,她压根逃不出他手掌心。 他自问心智过人,城府颇深,眼光毒辣,谁敢算计他,他弄死谁,上到太后杨首辅,下?到寻常小宫女内侍,无一人逃出过他火眼金睛。 而?今日,他却被自己唯一心爱的女人摆了一道。 她利用她的单纯,她的毫无城府,引他下?陷。 她那么柔弱无依,她甚至从未出过京城,她在京城过得?如鱼得?水,她怎么有胆量离开他? 没有,裴浚防备了所有,唯独没防备她逃离。 锦衣卫,全城五百多武侯铺,七十二座望楼,均是用来守护她的,他从未下?过监视的命令。 他从未这么疼过一个人。 她怎么敢? 她怎么能? 她怎么会?? 一口浓烈的血腥窜至喉咙口,裴浚俊脸被胀得?通红,他深深咽下?去,双手撑在小几,剧烈地喘息。 心已?经被油锅滚了几道,滚烫的,焦了,糊了,他不知道。 就这么无声无息坐在这个炕床足足两个时辰,太阳西斜,他不曾进一口食,也不曾饮一滴水,嘴唇干得?发裂,浓黑的瞳仁盯着面前的虚空,一动不动。 黄锦侯在窗外的廊庑下?,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疼地落泪。 从来无往而?不利的天?之?骄子,何时受过这等罪? 只?盼着彭瑜争点?气,能带些好消息来。 太阳下?山之?前,彭瑜回来了。 可脸色无比难看。 他噗通跪在窗外,隔着一道薄薄的窗棂,与裴浚禀道, “回陛下?,臣已?查到他们的去处,乌泽在黑市共买了五份过所,过所去向,从西便门出京,往北过燕山,至宣城,继续往西北至榆林,人是除夕那日下?午申时四刻出的京,乘的是马车,不过以臣估量,他们定是骑马离京,按照脚程,此刻该抵达榆林附近,臣已?遣人快马加鞭去追” 彭瑜说这话时,心里一点?底气也无,从除夕到今日,整整三日,他这会?儿追过去,人保准已?进了蒙兀境地,届时再寻便是大海捞针。 身为锦衣卫都指挥使,犯了如此致命的过错,彭瑜觉得?自己该见不着明日的太阳了。 但皇帝眼下?显然没心思追究他的罪过。 只?听见窗内传来一阵暴风雨般的沉喝, “找!” “上天?入地,掘地三尺,也要给朕将人找回来!” “人在谁手里丢的,谁领队去,没找着人,也不必回来见朕了” “至于那位乌先生,寻到了就地正法,让他多活一刻都对不住你这身飞鱼服!” 第 67 章【VIP】 第67章 第 67 章 夜如?同黑锅一般扣下来, 孩子们迫不及待燃起烟花炮竹,笑声嬉声啪啪声,声声入耳, 衬得跨院格外冷清, 裴浚还保持着彭瑜离开时的姿势,一盏小小的银釭点燃在?小几,微弱的烛火在?他眼底轻晃。 桌上的膳食已撤了三轮, 最后?一次黄锦跪在?他脚跟,哭着?道, “您若不舒服踢老奴一脚,您心里不痛快, 只管发落我们这些奴婢, 可万不能糟蹋您自个儿的身子, 万岁爷, 您看着奴婢伺候您十几年的份上?,喝了这口粥吧。” 也不知哪句话触动了他,裴浚这才撩动粥勺,尝试着?喝了一口,嘴里干涩难咽, 迟疑片刻,最后?面无表情捧着?粥碗一口吞尽, 又吃了几个水晶饺子, 空腹得到抚慰,他脸色也没那么僵硬了。 黄锦又伺候着?他漱口净脸, 最后?裴浚一头倒在?那?张窄塌, 摆摆手让他们都出去。 黄锦只得领着?人吹了灯侯去了外头。 夜深人静,四周的喧嚣丝毫未退, 这间?跨院像是被遗弃的角落,毫无声息。 裴浚睁着?干涩的眼,看着?黑漆漆的屋梁。 屋子里还游离她离开那?日熏得蜜合香,被褥间?也残存着?她发梢的香气,裴浚拥着?被褥用力吸了一口,这才勉强闭上?眼,这一夜在?跨院浑浑噩噩睡过?,接连三日,初三至初六晨,裴浚不曾离开跨院半步。 柳海打皇宫来,送些要紧的折子给?他,他勉勉强强看了几眼,有些宴会,也被推迟。 幸在?如?今是元旦元宵休沐假期,倒也没引起群臣的注意?。 裴浚白日就?在?院子里坐着?,夜里入屋胡乱躺下,那?身玄黑的长袍一直没换,直到初六凌晨,兴许是自己嫌自己了,终于舍得沐浴更衣,换了上?一件月白袍子。 用了些早膳,跨出门?槛,初六的日头格外刺眼,绵长的冬阳刺入他眼帘,退不去他眼底半丝寒意?,照旧往廊庑外坐着?,月白的龙纹金线在?艳阳下熠熠生辉,他浑身像是镀了一层彤彩,衬着?那?张脸格外隽秀,裴浚脸上?无悲无喜,如?同入定的老僧,就?这么?盯着?院墙一角不动。 学堂的方向传来脚步声,不一会两个丫鬟簇拥着?一位年轻少妇绕过?门?槛,黄锦瞟了一眼见是杨玉苏,摆摆手示意?侍卫将人放进来。 杨玉苏原先约定初六在?跨院探望凤宁,接她一道去燕国公府吃席,不料撞见裴浚在?此,心头微微有些失望,新年还不曾给?皇帝与凤宁问?好,她示意?丫头在?外头候着?,独自进了院落,拢着?明艳的披袄,规矩下跪, “臣妇恭请陛下圣安,祝陛下新年大喜…”后?面四字还没说完,黄锦直朝她摆手,没让她说下去。 杨玉苏微微错愕,却还是听?话收声,再看裴浚,整个人无声无息,眼神冷清,修长的脊梁像是绷着?的一根弦,没有过?往一丝一毫的松弛慵懒。 明显不太对劲。 这时黄锦又悄悄抬了抬手,示意?她起身。 杨玉苏双手合在?腹前,往后?退开一步,皇帝素来喜怒无常,杨玉苏也没放在?心上?,只眼神不住往屋内瞄,然后?轻声问?,“陛下,凤宁呢,臣妇约了今日来给?她拜年呢?” 去国公府用膳一事就?没提了,看样子是不成。 这话一落,那?人眼角似乎眯了眯,唇齿发出微不可闻的嗤声。 黄锦面若死灰替皇帝回她道, “燕少夫人,凤姑娘不见了,自除夕夜离开至今未归。” 杨玉苏闻言猛地一阵踉跄,人就?这么?往后?跌在?地上?,惊慌失措望着?黄锦,“黄公公,您别唬我” 这时裴浚眼神扫过?来,带着?沉冷的锋芒。 黄锦很?快明白了裴浚的意?思,审视着?杨玉苏,“少夫人,你与姑娘最后?一面是什么?时候,她可有给?你说什么??” 这个消息对于杨玉苏而言五雷轰顶,她无暇思量别的,只颤声如?实交代,“最后?一面是腊月二十六,我约好今日来接她去府上?吃席” 话说到这后?知后?觉黄锦意?图,人猛的一阵惊醒,补充道,“她当时看起来与平日没有什么?两样。” 裴浚看出她不像是撒谎,眼神失望地收回去。 杨玉苏第一反应是有人对凤宁下手,可听?了黄锦的话,恍惚意?识到了什么?,整个人陷入懵滞的状态,半晌颓坐在?地,不敢吱声。 然而也在?这时,外头又响起一道敞亮的笑声, “凤宁,我来接你去燕国公府吃席啦。” 新年伊始,亲戚之间?轮流请席宴客,今日轮到燕国公府,杨玉苏年前就?给?李凤宁和章佩佩等人下了贴。 原先杨玉苏说好自个儿来接,没成想章佩佩也赶到了。 门?口小内使自然也没拦章佩佩,章佩佩大喇喇往院内走?,一眼瞅见端坐如?山的裴浚与跪倒在?地的杨玉苏,她心猛地咯噔一下,连忙随同杨玉苏跪在?裴浚跟前,先施了一礼,又问?道,“怎么?回事,这是?”她轻轻推了推杨玉苏,眼神却是看向黄锦。 黄锦重复道,“凤姑娘不见了。” 章佩佩闻言顿时尖叫一声,“什么??” 她双目骇然睁大,六神无主道,“哪个胆大包天的狂徒敢掳了凤宁?陛下,您一定要将他找出来,将他碎尸万段” 章佩佩一想到凤宁落入人手,哭得撕心裂肺,“怎么?办,怎么?办,人是什么?时候丢的” 杨玉苏艰难地咽了咽嗓,“除夕那?日” “除夕就?不见人影?”章佩佩?*? 嗓音又是一阵飙高,“这都六日了还没找到吗?天哪!”她望着?裴浚泪流不止,顾不上?君臣之仪,爬过?去紧紧拽着?圈椅的腿根,求他道, “陛下,求您了,一定要将凤宁找回来,除了您,她也没别人可倚靠了,只有您能救她” 裴浚听?了这话,只觉无比讽刺,无声地咬了咬牙,露出一个极为阴戾的神情。 章佩佩看着?他这副神色,心已经凉彻底,六日六日光景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已经做了,她担心凤宁已羊入虎口 见她一张脸已吓得毫无人色,黄锦轻声咳了咳,“章姑娘,老奴提醒您,是凤姑娘自个儿走?的” 章佩佩神情顿时凝固在?脸上?,心情陡然从谷底往上?飘, 自个儿走?的? 她这是抛弃了皇帝? 走?了六日,皇帝还没追上?她? 可以啊,凤宁有本事。 章佩佩心情立即好转,表情差点没写在?脸上?,对上?黄锦阴恻恻的眼神,这才意?识到不妥,又装模作样哭了一阵, “那?傻丫头一定是吃错了药,怎么?做出这等傻事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又能去哪儿,不行……” “陛下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还是要将凤宁给?寻回来,她性子天真,在?外头莫要被人骗了去,对,她一定是受人蛊惑,否则以她那?点本事,哪能干出这么?大阵仗来。” 章佩佩好歹了解锦衣卫,哪怕逃的再远,也不至于六日都没消息。 可惜她每说一个字,裴浚脸色就?黑一分,到最后?章佩佩自个儿都不敢吱声了。 她轻轻瞥一眼杨玉苏,杨玉苏也是满脸晦涩。 日头渐烈,两位姑娘跪了一阵,见裴浚没有反应,你拉我我拉你挨个起身,杨玉苏秉持着?少夫人身份,立在?一侧不敢出声,章佩佩却是急得在?院子里打转, “她能去哪呢得快些找到才行” 嘴里这么?说,人却是悄悄躲着?裴浚,面朝布满苔藓的墙角暗自作揖,心里念道: 土地公公显显灵,一定保佑凤宁不被抓到。 凤宁啊,你要争气,势必要躲得远远的,有多远去多远,再也不要回来。 她当然不舍得凤宁出走?,可一旦真的迈开那?步,那?就?千万不能回头。 琼华岛和慈宁宫那?场连环计,彻底让她看清这位帝王的面目,女人在?他眼里算什么?,凤宁做了这等欺君罔上?之事,相当于往他脸面甩了几巴掌,他岂能容忍? 她怕凤宁一旦被带回来,不死也能被他折腾去半条命,最好的结局是将她囚禁皇宫,这样一来一辈子也糟蹋了。 章佩佩不停在?心里求神拜佛,求裴浚不要找到凤宁。 彭瑜这边带了消息回来,裴浚起身去了隔壁。 只剩杨玉苏和章佩佩留在?跨院,姐妹俩相视一眼,一道进了屋,环顾一周,一切与凤宁寻常的摆设一般无二,长几上?书册堆积如?山,上?头摆着?章佩佩赠她那?册《世说新语》,可就?在?这册书上?,搁着?一个锦盒, 章佩佩迫不及待打开锦盒,一朵艳丽的海棠花跃入眼帘。想起杨玉苏大婚那?日二人的约定,章佩佩终于忍不住趴在?书册上?纵声大哭。 “丫头,你去哪里了,你好狠的心哪,你一声不吭就?走?了你让我怎么?办哪” 杨玉苏闻言心头一阵绞痛,颓然坐在?炕床无声抽泣,她与凤宁十多年姐妹情,亲眼看着?这个小姑娘磕磕碰碰长大,她吃了多少苦,如?今又一人背井离乡,不知吃得饱否,穿得暖否? 两位姑娘各据一角,释放自己的难过?。 最先缓过?来的是章佩佩,她将杨玉苏拉起,替她拂去面颊的泪痕, “你听?我的,现在?就?回燕国公府,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你是燕国公少夫人,一定不能缺席今日的宴会,否则回头你婆母逼问?,你是不是得据实已告?而眼下这等情形,万不能让任何人知晓凤宁离开,这对她名声不利,所以,你必须回去,明白吗?” 杨玉苏知道轻重,收整心情毫不犹豫出了门?。 章佩佩独自留在?这间?屋子,抹了半日泪,最终在?黄锦的催促下离开。 彭瑜这厢当然没能带来好消息。 他确定乌先生带着?凤宁进了蒙兀地界,蒙兀可不比大晋,大晋处处设有关卡,必须过?所方能通行,蒙兀是游牧民族,除了少数几座城池,其余广袤之地均是茫茫草原,一旦进去,那?便是天大地大,杳无音信了。 乌先生断定裴浚一定会大肆搜捕,所以他以最快的速度进了蒙兀,滞留在?蒙兀腹地深处一个不起眼的河畔,与一堆牧民依水而居,师徒二人擅长蒙语,与当地百姓交流毫无障碍,凤宁做男装打扮,旁人只当她是个年轻小伙。 没有恨,就?没有痛。 玉苏和佩佩皆有归宿,她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乌先生出境后?给?她寻了一匹马,凤宁时不时在?山脊肆意?驰骋,有一种久违的痛快。 裴浚万没想到,是他教会了凤宁骑马,而如?今这位姑娘却骑马离开了他。 乌先生极为聪明,他压根不急着?带凤宁前往乌城,他决定先给?裴浚一年时间?,到一年后?,他对凤宁那?份执着?会慢慢淡去,等到朝官给?他送上?各路美人,届时天子三宫六院,凤宁不过?是历史长流中的一粒尘埃,不足挂齿。 裴浚当然没有放弃,他不可能放弃,蒙兀又如?何?他让彭瑜亲自带人深入蒙兀追寻。 一月后?,彭瑜回来了,他一无所获,这位指挥使担心往北只是乌先生的烟雾弹,兴许他们想法子又折往别处也未可知。 裴浚从乌先生的习性与凤宁爱好推断,他们最可能去的地方是西北,又加派人手前去西北伙同当地锦衣卫大肆搜查。 每过?一个地儿,留下一根桩,他要在?大晋所有州县布下天罗地网,只要乌先生和凤宁出现,他坚信迟早有一日会露出马脚。 有了除夕前何楚生的进谏,十六开朝复印后?,立后?的折子浩如?烟海,可每进来一份折子,柳海亲自悄悄挪出去,压根不敢叫裴浚瞅见。 短短半个月,他人显见瘦了一圈,若再用立后?去刺激他,柳海怕闹出什么?事来。 裴浚脸上?再没了笑容,人也越发变得喜怒无常。 正月过?去,立后?尚无半点动静,一日视朝,都察院几位御史再次上?谏,裴浚眼神空洞地看着?他们,无声地笑了笑,这一抹笑无比阴寒,叫人莫名战栗。 “依爱卿之言,哪一位适合为后??” 群臣立即踊跃发言,有人举荐梁冰,有人强推王淑玉,还有其余三品以上?的女官,瞧着?倒是没有几个不适合的。 裴浚双手搭在?龙椅,漠然听?着?。 每个名字都很?熟悉,过?去李凤宁的名讳总被辍在?末尾,但今日没有一个人提李凤宁。 对啊,她已经不在?了,不知去了何处? 将朝臣的声音丢在?身后?,他扶几而起,一人往后?宫迈去,不知怎么?进了奉先殿,犹记得她在?这里被人陷害,铁骨铮铮为自己辨说,也是在?这里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位女孩的与众不同,她柔弱却柔韧,比谁都有更强的生命力。 出了奉先殿往后?走?,就?到了延禧宫前的延禧门?。 那?一年除夕,他数度从这里出入,大约也是初三那?日吧,他忙完朝务过?来,看着?她偷偷拥着?被褥躲在?阁楼看烟花,他气得抬手将人拎了回去,她躲在?被褥里喋喋不休埋汰了他许久。 过?延禧宫进入东二长街,幽深的红墙一眼望不到尽头。 余晖脉脉,晚霞铺满上?空,裴浚独自一人杵在?一片火红当中,仿佛这世间?仅剩他一人。 这种孤单他不是第一次有。 十二岁那?年,父亲中暑病逝,王府担子毫无预兆压在?他的脊梁,是母亲陪伴身侧,鼓励他独当一面,三年过?后?,母亲缠绵病榻,她用整整半年时间?跟他道别,裴浚永远记得,母亲握着?他的手失去最后?一丝温度时,一抹空茫涌上?心间?。 往后?只剩他一人,踽踽独行,撑着?整座王府。 他以为他足够强大,这一辈子再也不会有这种孤独感,帝王本就?是孤独的,一个女人又算什么?? 直到今日立在?这深长的宫道,他彻头彻尾地感觉自己被遗落了。 从何时起,那?个女孩不知不觉在?他身心落下烙印,是他认定能陪伴他一辈子的人,是他认定可以信任一辈子的人。 他这一生经历太多太多的告别,没有一次像李凤宁这般叫他刻骨铭心。 她走?得太突然,走?在?他对她最炽热的时候。 行至万春亭,隐约听?到一声猫叫,紧接着?一道银铃般的笑声传来,裴浚猝不及防回过?眸,身后?春风猎猎,树影婆娑,不见那?时人。 天色暗淡,四下茫茫,裴浚回到养心殿,廊庑下照旧有一群女官与内侍在?站班,裴浚一眼扫过?去,没看到熟悉的倩影,忽然之间?觉得无趣极了,他漫不经心步入御书房,颀长的身影陷在?坐塌间?,双手撑额吩咐柳海道, “下旨,于六宫二十四局外增设审计司,命梁冰为正五品审计司郎中,其余女官悉数发配回府,自行另嫁。” 柳海闻言噗通一声跪下来,满脸惊愕, “陛下,您这是”这是要遣散六宫呀,谁都知道这些女孩子未来都是入宫做妃子的,这一下全部?遣出去,无疑昭告百官,他现在?不立后?也不封妃, “陛下,奴婢觉着?这不太妥” 裴浚阴鸷的眼风扫过?来,冷冷看着?他不说话。 柳海打了个寒颤,一看这模样就?知道没了商量, “那?那?王淑玉姑娘也要出宫吗?” 这可是百官呼声最高的皇后?人选,一旦连她也被遣出宫,就?是要玩完呀。 可那?道冷隽的俊脸,此刻忽然阴森森笑起来, “大伴若舍不得她,自个儿留着?吧。” 柳海猛呛了一口凉气,涨红着?脸呐声点头, “奴婢这就?去办” 消息一经传出,百官沸腾了,各个急得跳脚,纷纷上?书抵制。 然而在?这个节骨眼上?,裴浚突然颁布一道诏书,宣布要给?献帝与献后?上?尊号,筑帝陵,这下彻底点燃了百官的怒火,不少翰林院的老学究挺身而出,当场进谏,一面要求皇帝收回旨意?,一面请求皇帝立后?,说什么?陛下若不答应,就?撞死在?廊柱上?以死明志。 那?年轻的帝王,突然就?爆发了,手中滚烫的茶盏对着?那?人砸来, “那?就?去死,还愣着?做甚!” 那?双眼跟一对窟窿似的,淬着?寒芒,清隽的脸全是冰冷无情。 茶水烫着?了老翰林的手,疼得他一声不敢吱。 朝会散去,朝臣觉着?今日皇帝之举有些过?分,纷纷来到袁士宏跟前劝戒,让他去皇帝跟前说道说道,袁士宏心下思量,想追封献帝情有可原,若不立后?就?说不过?去,匆匆踵迹跟他到养心殿,眼看他身影即将没入殿内,袁士宏唤了一句, “陛下” 他撩袍在?养心门?内跪了下来, “百官盼陛下立后?有如?久旱盼甘霖,均是一片赤诚之心,还望陛下纳谏哪臣斗胆请陛下先下立后?旨意?,再追封献帝,如?此两全其美,百官也无二话。” 说白了,用立后?安抚群臣,减少追封的阻力。 那?道高大的身子就?这么?背对着?他在?廊庑晃了晃,对着?自己的授业恩师,终究是什么?都没说,只摆摆手示意?他离开,就?踏步进了御书房。 也没去批折子,径直一头栽在?内殿的卧榻。 可今日之举显见激怒了一些耿直的臣子,这些老翰林底下各有不少太学生,于是不少学生在?午门?外跪着?替老翰林鸣不平。 后?来不知怎的,一传十,十传百,群臣激愤,干脆趁此机会来到左顺门?外请愿。 一则,请求皇帝立后?,二则,请求皇帝收回追封旨意?。 百官斗争策略很?鲜明,就?是拿着?追封一事要挟皇帝立后?。 一百多位朝臣跪在?左顺门?外,绯袍,青袍绿袍均有,乌鸦鸦一片人头,可见各级官员上?下齐心,除此之外两百太学生在?午门?外造势。 柳海听?到奏报,悄悄往里瞥了一眼,只见那?道修长的身影卧在?床榻,怀里像是揣着?什么?,显见还在?为李凤宁的事过?不去呢,这会儿知会就?是火上?浇油。 可怜的掌印亲出左顺门?,劝告百官与太学生回去。 大约是柳海态度过?于和软,给?了这些朝官信心,于是人越聚越多,这下好了,惊动了羽林卫大将军陈平,陈平可不是柳海,没有那?么?多顾忌,径直捅去了养心殿。 裴浚是什么?性子,他这辈子受过?谁的要挟? 当初手无寸铁尚且没听?杨元正和太后?摆布,如?今能被几个太学生吓着?了? “打!”那?道冷戾的嗓音从被褥间?闷出来, “来多少人打多少人,打到他们服为止!” 锦衣卫和羽林卫齐齐出动,揪出几个头头当场笞杖。 左顺门?外怨声载道,哭声遍野,这丝毫没动摇这位帝王的信念。 旁人都以为裴浚这是意?气用事,非要跟百官犟着?来,只有坐在?杨府别苑喝茶的杨元正看透了他的心思。 大晋官场素来有个不成文的规定。 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 正因为这一点,他杨元正私下没少栽培新人进入翰林院,他退了又如?何,翰林院照旧有他的心腹,未来三十年,杨家在?朝中还有人。 门?生故吏遍天下可不是说着?玩的。 不仅是他,最初被裴浚威胁离开的毛遂,打的也是这个主意?。 而今日裴浚故意?捏着?立后?与追封的事,挑起百官的火,引发翰林院这场浩劫,真正目的在?于将翰林院上?下清洗一遭,彻底排除异己。 这位帝王眼光真是毒辣,城府也深不可及。 杨元正深深吸了一口气,吩咐长子道, “收拾收拾,老夫要回弘农老家。” 杨元正登车离开的同一时间?,翰林院老臣被贬斥者无数,被鞭笞受伤的官员和太学生不下百人,至此,裴浚彻底清除了盘根错节的党派势力,以极其强硬的姿态,否决了立后?的呼声,并顺利追封献帝为“睿宗”,移牌位入太庙,尊“皇考恭穆献皇帝”。 史称“左顺门?事件”。 至此大礼议之争彻底结束。 好长一段时间?,朝中再无人提立后?一事。 李凤宁依旧没有消息。 养心殿那?道高峻的身影,沉默如?铁。 一日柳海伺候他安寝,见他痴痴盯着?空荡荡的矮柜没有吭声。 柳海后?知后?觉意?识到,李凤宁没出宫前,这里搁着?一盏花灯,正是去年元宵送他的那?盏,等着?裴浚睡去,他悄悄去库房亲自将那?张沾了灰的花灯给?取出,小心清理干净,重新点上?。 这一日夜里忽然刮起大风,雨淅淅沥沥而落。 裴浚睡到半夜迷迷糊糊觉着?有一双柔嫩的小手,在?他前胸后?背游走?,他猛然惊醒,迫不及待双手去拽她,眼前空空无人,唯有窗外电闪雷鸣。 连雨不知春去,一觉方觉夏深。 她离开时尚是瑞雪飘飘,如?今养心殿外的花坛夏花烂漫,草木葳蕤,裴浚混混沌沌坐了片刻,目光不经意?一瞟,看到矮柜那?盏花灯。 灯芒轻轻泻出一片黄光。 画面的少妇不谙世事地回过?眸,冲身后?的丈夫递来清媚一笑。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裴浚忽然伸手,指腹轻轻覆在?那?张笑脸,摩挲片刻,眼底覆着?一层烟雨,仿若有个声音在?心底响起, 李凤宁,你回来啊。 第 68 章【VIP】 第68章 第 68 章 五月三十日, 万寿节。 原先百官上?书要隆重大办,却被裴浚拒绝,只在这一日接受了百官朝拜并蕃国使臣请见, 其余的庆祝活动均取消, 但在这一日,裴浚做了一桩事,将李凤宁翻译出的儒学典籍, 各册重印了上?万本,交予使臣发往西域诸国。 这一日夜里又?下?起了暴雨,养心殿内外沉浸在一种低迷的氛围中,就连柳海说话也不敢大声。 裴浚心情当?然不好, 倾盆的暴雨很好地将回忆拉到去年的这一日, 就在这一日, 他将身子?不适的她赶出了皇宫, 让她滚得越远越好,再也不必见着。 回想那句话,裴浚摁在御案唯有苦笑。 她现在可不是滚得他怎么?都寻不着了? 锦衣卫继续扩大搜寻范围,他知道乌先生在躲,一定躲在某个他不知的角落, 乌先生在跟他耗,想耗掉他的耐心。 没门。 李凤宁只能是他的。 裴浚换了熏香, 有时乌檀香, 有时蜜合香,还?有时搁些梨花香在御书房熏着, 总归均是她用过的, 他也不知为什么?这般做,只觉日子?无趣极了, 好似这么?做了,心里能得到?某种莫名的抚慰。 日日换熏香又?如何,她喜欢,他可着人每日给她调制。 没有定性有什么?打紧,她贪迷新鲜,他给她。 她真?的是没有定性吗? 不,她只是不在乎,她不在意吃穿用度,她不在意锦绣容华,她在意的是他这个人 懊悔在这一刻跟潮水般漫过他鼻息,裴浚胸臆如堵。 如果他不逼得那么?紧,兴许她不会?跑得这样决绝,如果去年今日他忍住怒火,亲自?去延禧宫探望,仔细问过究竟,想法子?抚平她心中的担忧与恐惧,她就不会?钻空子?逃出宫。 或者在更早,对付太后时考量过她的感受,她不会?服用避子?丸。 又?或者,在她第一次开口讨要贵人时,他满口答应 没有如果,他把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孩逼得背井离乡。 酒一口一口灌入喉颈,热辣辣的酒液刺激着他五脏六腑,慢慢炸开一身汗。 原来醉酒的滋味这么?好,裴浚随心所欲架着修长笔直的双腿,仰身躺在龙塌,迷迷糊糊睡着,迷迷糊糊有个小玩意儿扑入他怀抱,在他脖颈胸口处拱。 他当?然知道是什么?,是卷卷那个小畜生。 养心殿没有人有这么?大胆,除了它?。 可此刻,在这夜深人静的雨夜,李凤宁留下?的这只猫成了他最大的慰藉, 裴浚将卷卷抱入怀里,任凭他窝在他怀里打盹。 雷声轰隆隆地在他心尖过境,他忍不住想,这样的雨夜,李凤宁,你在哪儿呢。 你回来,朕发誓对你好好的。 好好听你说话,思你所思,想你所想,急你所急 又?是两月过去,转眼到?了早秋。 秋老虎尚且发着余威,可裴浚显见已失去耐心。 那张俊脸变得越发深刻,五官更是凌厉地没有一丝柔和,像是没有感情的雕塑。 整整八个月,锦衣卫已搜查了大晋境内除了深山老林外的各州县,甚至他将二?人最可能去的西北诸地地毯式地搜寻过了,就连最西端的乌城也遣了人手排查,依旧毫无踪影。 蒙兀那边时不时遣探子?打探,也一丝消息也无。 渐渐地这种没有耐心演变成恐惧。 锦衣卫与东厂的实力,他毫不怀疑,重压之下?,彭瑜可能比他更急迫地想寻到?李凤宁,绝不可能偷懒懈怠。 如此密集的搜寻,依然没有消息,有没有可能她出了事? 这个念头一起,裴浚猛抓了一把折子?,一时什么?文?书都看不下?去了,整个人重重摔在御座上?。 她本就倔,一不高兴不管不顾扭头就走,丝毫没想过她一个弱女子?生得那般容貌,容易被人觊觎,离开京城,如同入了狼窝。 乌先生不是神,他也只是个人,一个腿受过伤的寻常人,遇见一些厉害的土匪就可能没了招架之力。 二?人遇到?意外也不是没可能。 这种恐惧缠绕在他心头,让他一整日都没咽下?去一口饭。 他自?打出生至而今,除了少时差点被狗咬生过一次恐惧后,恐惧对于一个独揽大权的帝王而言简直是笑话。 再这么?坐以?待毙,他人都要炸了。 这一日夜里,裴浚没睡好,半夜做了噩梦,梦到?有一伙马贼跟在李凤宁身后追,李凤宁拼命骑着小壮往前奔,可惜任凭怎么?使?劲,小壮就是跑不快,眼看那马贼嘶牙咧嘴越逼越近,李凤宁吓得面上?一点血色也无,裴浚的心全数系在小壮那双腿上?,恨不得替它?跑。 可惜马贼还?是追了上?来,其中一位满脸胡子?的粗犷男子?,一条长鞭抽过来,卷住了李凤宁的腰身,只见她惊叫一声,人脱离马背往茂密的草丛里栽去。 那马贼见状露出贪婪的表情,对着那具身子?往下?扑。 就在他双手触及李凤宁衣领那一刻,一种巨大的惊惧冲破胸口,裴浚断喝一声,人猛然坐起身,双目如炬盯着面前明黄的帘帐,浑身被汗水湿透,好半晌没从噩梦中缓过神来。 他剧烈地喘着气,脸色前所未有难看。 听到?动静的韩玉匆匆奔进来,跪在他脚踏前,惶恐地唤道, “陛下?,您怎么?了?” 这时,皇帐缓缓被拉开,露出一张惨白阴鸷的脸,仿若九幽地狱归来的幽魂,没有一丝生气,韩玉吓了一跳,慌忙爬上?前,“陛下?” 裴浚稍稍定了定神,来到?窗边落座,凉风打窗缝里灌进来,丝毫没有拂退他面颊的热浪,汗依旧一层一层往外冒, 他沉默地理了理蔽膝,端坐在炕床,冷声吩咐, “宣彭瑜。” 离开不过三个时辰的彭瑜,半夜被人从被褥里挖出来,满脸骇然匆匆入宫。 进内殿时,瞧见那位不可一世的帝王,凌乱地披着一件素白宽袍坐在床榻,身姿毫无优雅之态,脊梁仿佛挺不直似的,一张脸逼近他,那是一张足以?喝退鬼神的脸,薄薄的皮肉在他颧骨上?下?翻滚,整个人看起来阴森可怖, “彭瑜,不必杀乌泽。” 他在,好歹能保护凤宁。 彭瑜听了这道谕旨,显然很是意外,但皇帝的主意,他不敢妄测,只管点头, “臣遵旨” “若是你见到?她尽管告诉她,让她回来” 那人一字一顿,说得极为艰难,好似要从心里抠出血淋淋的字眼,浓密的眼睫均在打颤,“让她尽管回来,朕准她永不入宫” 他现在最担心的不是能不能把李凤宁追回来,而是担心她的安危,没有他护着,她被人欺负怎么?办? 他压根没法想象一旦她落入马贼之手,会?遭受怎样的凌辱。 他怕自?己一怒之下?,浮尸千里,他真?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彭瑜听了这样的话,隐约猜到?了皇帝的心思,一时心痛如绞,是他无能,是他失职,方至如今的境地,逼着一代帝王卑微至此,他含着泪蠕动嘴角,“臣明白了” “陛下?,您放心,臣就是拼去这条命,也一定找到?凤姑娘,她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过去裴浚从不信这些虚无缥缈的承诺。 可今日他实打实被彭瑜这番话安抚到?了,李凤宁这辈子?行善积德,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她一定会?得好报。 慢慢转过身,顺着引枕躺下?去,眼神直直望着屋梁,最终摆摆手示意彭瑜离去,自?个儿侧过身,闷入被褥里。 就因着这个梦,翌日裴浚去了上?林苑,寻到?小赤兔,将它?交给彭瑜, “你带着它?去,哪日遇到?了它?主人,它?也跑的快些。” 不至于像梦里一般,被马贼追上?。 裴浚此刻竟然有个荒诞的念头,他怎么?没早些将小赤兔捎给李凤宁,这样她离京时跑得也顺畅些,能及时抵达各处邸店,不至于风餐露宿。 彭瑜最终让他失望了。 那两个人像是从人间彻底蒸发了一般,彭瑜发誓他连每个村落的地窖都搜过,为了打探消息,他甚至孤身涉险,潜入蒙兀,把能寻的地儿都寻了,还?是没有李凤宁二?人的身影。 可怜彭瑜不知乌先生和凤宁的能耐。 离开大晋后,这两位精通夷语的师徒,骑着马,背着行囊,干脆趁着这一年四处游历,早早脱离蒙兀往西边,去了一个叫乌兰的国度,乌兰的百姓也讲波斯话,凤宁甚至还?在这里瞧见了自?己译注的论语,她喜极而泣,临时在当?地教堂担任教谕,帮着教导论语。 这里的女子?均带帷帽,凤宁也不必再女扮男装,学?着旁的少妇梳个发髻,用面纱遮脸,只露出一双灵动的杏眼,师徒二?人留在偏僻小镇,远离国都,倒也没被乌兰国的使?臣发觉。 大约是自?小失母,没有家的牵绊,这让凤宁在哪儿都适应得极快,乌兰国的百姓天性乐观,深信命运自?有天定,接受一切现实与世俗,每个人都过得怡然自?得,凤宁受这种氛围影响,也渐渐寓乐其中。 深秋一过,冬寒如约而至,上?京城今年的雪来得比往年都要早,十?月底下?了一场,陆陆续续没有间断,至十?一月中旬鹅毛大雪笼罩着整座皇城,裴浚已连着三日没出门了。 “今年过于严寒,西北边境的将士大约要受罪了” “这是兵部之过,西北难道就只今年一个寒冬?旁的事可缓,这桩事无论如何推搡不了,早在夏日一过,就该备起冬衣,岂能等冷了再手忙脚乱?依着臣瞧,严斌该引咎辞官。” 今日清晨阁老来养心殿议事,吏部侍郎王琦帧就对着兵部尚书开炮。 兵部尚书也丝毫不示弱,立即反驳道,“王大人,可这不是我之过,预算早早报去了户部,是户部王大人以?银子?紧缩为由,推迟了些时辰,导致今年冬衣备得不及时” 如今的户部尚书王舜便是王淑玉的父亲,自?从女儿出宫后,心里一直不痛快,这还?不打紧,打紧的是女儿非闹着要去跟杨婉作伴,暂时不嫁人,可没把他给气死,是以?王舜心里有些埋怨裴浚,政务上?略有懈怠。 王琦帧明面上?是挤兑兵部尚书,实则长剑直指王舜。 王舜自?然要给自?己推脱, “陛下?,非臣推搡兵部所请,实则是当?时春租银子?没上?来,户部一时调转不开,自?然要紧最要紧的公务拨款,前几月又?是水患又?是蝗灾,臣紧着这些地儿了,便遗落了兵部冬衣一事不过,”他突然话锋一转,调至兵部尚书身上?, “你们兵部有自?个儿的公廨银子?,早该腾挪出来用作冬衣,而不是官员自?个儿分了。” 严斌吸了一口凉气,都不敢看裴浚的脸色。 裴浚面无表情听着,满脑子?是李凤宁会?不会?挨冻受饿? 这股火自?然发泄在王舜等人身上?,王舜被逐出内阁,严斌被贬去西北边关做兵部物资调度官,事儿不落到?自?个儿身上?不知道疼,那就让严斌吃吃苦,受受冻。 此举倒是给官员们敲了警钟,急百姓之所急,不敢怠慢公务,生怕被裴浚揪住发配边关。 王舜过去一直在吏部爬摸打滚,对户部政务不太熟悉,裴浚便升梁冰为大晋史上?第一位女秉笔,着她在敕告房当?差,对接王舜辅佐他执掌户部。 这一夜裴浚又?做了噩梦。 梦到?李凤宁冻死在沙漠深处,甚至衣不蔽体,他再度吓醒, 睁眼瞧见卷卷瑟瑟发抖缩在他褥子?边取暖。 裴浚眼神在它?身上?定了片刻,抬手将它?招至怀里,卷卷用力撞在他胸膛,蹭着他胸口发出一声呜咽。 裴浚眼底弥漫着密密麻麻的酸楚。 瞧,李凤宁哪怕离开,还?能留个卷卷抚慰他。 她对他从来都是温柔的,哪怕他叫她滚,她也能和风细雨般与他告别。 “滚”这个字眼他是怎么?说出口的? 裴浚,你真?是个混蛋。 翌日晨起裴浚吩咐尚功局给卷卷做了两身小袍子?,将卷卷裹好,卷卷暖和了,开心地在御书房来回转悠,甚至跃上?御案,妖娆地伸了一把腿,将尾巴卷得老高。 裴浚笑了,发出自?李凤宁离开后第一抹笑。 没有人知道他的笑容有多苦涩。 急人之所急,愁人之所需。 他甚至从未好好了解过李凤宁想要什么?,喜欢什么?,他固执地将自?个儿认为好的捧到?她面前,他甚至没有给她掖过一次被子?,没有好好听她说起她少时的遭遇,更不曾慰藉过她心中的苦。 也难怪她要走。 那位乌先生陪伴她渡过了最苦的岁月,替她下?厨,教她读书认字,给她好好保管压箱底的银子?,哪怕冒死也要如她的愿,义?无反顾带她离开。 乌先生一辈子?的本事都赋予了李凤宁。 他裴浚有什么?资格跟人家争? 裴浚独自?坐在御书房,举起酒盏朝卷卷示意, “往后你与我作伴好吗?” 他放手。 背井离乡终究是苦的,落叶归?*? 根是每个大晋人骨子?里的信念。 李凤宁的好姐妹都在京城。 她有人罩着,章佩佩罩着她,杨玉苏护着她,她们二?人的夫婿也都是个顶个的男子?汉,能帮着妻子?的好姐妹出头。 前段时日杨玉苏还?送了些针线过来,交给彭瑜,说是万一彭瑜寻到?了人,也好及时交给李凤宁,不叫她冻了手。 酸胀刺红了眼眶,裴浚没有再想下?去。 他吩咐柳海传召彭瑜。 彭瑜冒雪进宫,就看到?那位年轻帝王,穿着一身宽大的袍子?,背对着他坐在一把椅凳,手里不知在拨弄什么?,光从背影也能瞧出他的疲惫,甚至是颓废。 “你看到?她,告诉她,让她回京,朕永不见她便是。” 总比死在外头好,他难以?想象那张嫩生生的脸被男人瞧见,会?招来多少风波,他不希望他心爱的女孩,整日活在战战兢兢中,她是灵燕,该自?由自?在翱翔。 他认了。 彭瑜望着那道依然高峻的背影,仿佛看到?一身骄傲在慢慢崩塌。 他心里前所未有的难受,含着泪磕头道, “臣现在就离京,若是没有寻到?凤姑娘,臣再也不必回来。” 侍奉在侧的柳海听了这话,悚然一惊。 彭瑜还?有一家老小要养,这句话无疑昭告了他破釜沉舟的决心。 裴浚没有任何回应,只将手里的卷卷兜了兜,带着它?去了内殿。 裴浚撤去所有对李凤宁和乌先生的追捕,乌先生那张贴在大晋四境的画像均被撕毁。 他知道乌先生为什么?始终不露面,他知道他们顾念什么?。 他让步。 只为她能安安稳稳过日子?。 不再颠沛流离。 大年腊月二?十?九,裴浚带着卷卷再度来到?别苑,这一年来,无数个暗夜他在此地徘徊,卷卷已十?分熟悉这个地儿,一来就上?蹿下?跳。 去年这一日,李凤宁在这里与他告别,跟他说了一句他听不懂的波斯话。 今年这一日,大雪纷飞。 裴浚亲自?在捣衣台堆了个雪人,依然俊美无双的男子?,第一次褪去浑身的锋芒,冲着雪人笑了笑, “李凤宁,朕堆了个雪人,可惜你看不到?。” 卷卷大约是见裴浚冲着雪人笑,十?分地吃味,一头撞上?去,将雪人撞得四分五裂。 裴浚给气笑了,却也什么?都没说,只招招手示意卷卷跟他离开。 风雪欲大,那道清隽的身影恍若踏雪而来,又?乘风而去。 卷卷栖息在他肘弯,忍不住回过眸 门缓缓掩上?,彻底隔绝了卷卷的视线,也尘封住一段最美好的年华。 往后裴浚再没来过。 他沉迷于朝务,又?恢复了过去如沐春风的模样,脸上?开始露出笑容,姿容清隽,风度翩翩。 白日是百官眼里最完美的皇帝,夜深人静时,脸上?笑容褪尽,一人茫然望着黑漆漆的夜色出神。 也许是这般“放手”,起了作用。 也许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某一个早春的午后,裴浚正与礼部尚书袁士宏商议移陵一事,工部已在北邙山附近寻了一块风水宝地给献帝筑陵,裴浚却予以?否决,他不打算惊动父母亡灵,吩咐工部在原陵寝基础上?再升规格,按帝陵打造便是。 黄锦就在这时,惊慌失措跌入门槛, “陛下?,陛下?大喜” 他激动地甚至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礼部与工部几位官员瞧见东厂提督失态成这样,纷纷露出惊愕。 这得是多大的好消息能让他高兴得不要体面了。 莫非皇帝无意中幸了某个宫女,有了子?嗣? 于是一个个眼神蹭的比什么?都亮。 裴浚是何等人物,从黄锦这般欢天喜地的神情,就已猜了大概。 他脸色平静极了,修长身姿端坐一动不动,只淡淡哦了一声,点点头没再问。 也没有继续商议朝务。 人入了定。 柳海见状连忙摆手,示意朝臣离去。 最后御书房只剩下?裴浚,柳海与黄锦三人。 裴浚还?是那副模样,眼神定在桌案一角,双手搭在御案,想要用力又?不敢用力。 黄锦瞧他这模样,心疼极了。 他是盼得太久,信心被一遍又?遍磨灭,有些情怯了。 黄锦噙着泪爬到?他脚跟前,一字一句告诉他, “一月前,彭瑜收到?锦衣卫在蒙兀探子?的密报,其中有一条无意中提及,有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带着一小伙在乌城开了一间学?馆,这间学?馆兼收大晋,蒙,波斯三处语言的学?童,探子?没当?回事,只是如常将所见纪录上?报,彭瑜收到?这份密报立即赶赴乌城确认此事。” “陛下?,乌城距上?京有近八千里远,彭瑜快马加鞭用了半月赶到?乌城,确认是凤姑娘无疑,方着人递了消息回来,彭瑜信中说,凤姑娘安好如初。” 裴浚听到?最后四个字,重重闭了闭眼。 黄锦小心翼翼问他,“陛下?,您打算怎么?办?” 裴浚没有说话,他就是用了“放手”这种手段,如愿让他们现身,在乌城落脚过日子?,接下?来他不知要如何处置这桩事,唯有本能告诉他,不能也不敢再打搅她。 “留下?两名高手护卫,让彭瑜回京。” 抬过眸,窗外风光正好,暖风抚化大地,吹绿了御花园的枝头,红了景山上?的梅花,这一股春回大地的暖意,从上?京城一路拂至西北戈壁滩,最后掠过一处高峻的山头,来到?大晋最西端的边城。 第 69 章【VIP】 第69章 第 69 章 清晨第一缕霞光投递在城门, 古老的城关吱呀一声被重重推开?,如烟的人潮从城门内争先恐后涌出,奔去四面八方?。 有镖师与掮客领着一行车队往西, 继续通达乌特国?的东和城。 乌城与东和城之间只隔了不到十里路, 遥遥越过一片稀疏的沙地便能瞧见,过去两国?之间?各设关卡,非朝廷通关文书不可出入, 裴浚重启丝绸之路后,普通民众与商贾只需持有过所,说明必要缘由?,便可前往东和城贸易。 过去乌城因是边城, 战事频繁, 人口并不多, 朝廷开?关后, 附近各地的百姓商贾陆陆续续迁过来,渐渐有了繁荣之象。 人群中?最打眼的便是一群稚儿,这些孩子三三两两挤出人群,朝城门外撒丫跑去,他们当然不是去东和城, 而是往北折往一里以外的一个小?镇,这个小?镇大?约有一百户人口, 百姓沿着狭长的山脚群居。 顺着山脚往上张望, 那是一片壁立的山峰,山峰北面还有一罕见的深湖, 湖水碧绿, 状如月牙,五峰环抱在正中?凹出一个窝, 而这个山窝里更是建了大?大?小?小?数十个乌堡,这里的百姓都姓康,祖上曾是马贼,专职虏获沿途的商贾富商,经过一次可怖的血洗之后,开?始转做掮客的生意。 此地北接蒙兀,西通乌特等西域诸国?,南则与大?晋接壤。 三国?不通商前,康家人便借机游走各国?,买卖情报,转卖物资,传言有一年蒙兀铁骑南下,意图从康家人手里得到重要情报,康家嫌蒙兀给的价钱不够,予以拒绝,蒙兀率大?军意图将康家堡给吞灭,可奇迹发?生了。 五峰北面那片水泊突然间?兴起一阵龙卷风,将蒙兀铁骑掀入湖泊,死伤殆尽,在那之后,极少有人敢冒险攻打五峰。 康家人战时躲上峰顶,据险自守,闲时便下山住在山脚做生意。 康家堡就在乌城城外不远处,蒙兀和乌特国?都希望借着康家堡转买大?晋物资,不许大?晋吞并康家堡。 就是借着诡异的地缘优势,康家堡奇迹般地存活下来。 乌先生带着凤宁在西域游历诸国?后,便回到康家堡,凤宁也是在这时,才?知道?乌先生的真实身份,他并不姓乌,本?姓康,母亲曾是大?晋一商贾之女,乌小?姐自小?住在乌城,学了几国?语言,陪着父亲前往西域通商,有一年突遇大?风,沿途遭遇马贼袭击,那位乌小?姐被马贼掳去康家堡,父兄死伤殆尽,马贼之首觊觎乌小?姐貌美意图占有为妻,而乌先生便是在这个情景下出生了。 乌小?姐虽生了儿子,却一直怀恨在心,一面教导孩子汉语蒙语波斯语,教他读书认字,一面毫不避讳告诉儿子她的悲惨际遇。 乌先生十岁那年,母亲郁郁寡欢而死,他心中?痛恨,发?誓要为母亲报仇,往后白日?读书,夜里习武,就这么不声不响在康家堡长大?,大?约是十六岁那年,他半夜被喧闹声吵醒,往窗棂外瞄了一眼,才?知道?原来父亲带着弟兄们又掳了人上来,乌先生嫌恶不已。 那一夜悄悄在井水里下了毒,毒死了五六十名?马贼,此事最终追查到乌先生身上,其余马贼愤慨不已,强烈要求乌先生的父亲将他就地正法,乌先生反而趁对方?不备,先下手为强,亲手宰了自己的父亲给母亲报仇,又杀了十几人,负伤累累连夜逃出康家堡。 余下马贼追他至大?晋城下,乌先生只道?自己有密报,大?晋守将开?门,乌先生便谎称康家堡的马贼密谋偷袭大?晋,又将上山的路线与机关告之,利用?大?晋官兵剿灭了康家堡的马贼。 乌先生本?人为了逃避康家堡的追杀,沿着河西走廊一路往东,游历大?约半年,抵达京城,后来偶然被李巍撞见,引以为知己,一住便是十来年。 “凤宁,你该对我很失望吧,原以为自己先生多么德高望重,实则不过一马贼出身。”不仅出身不好?,甚至手上沾着近百条人命。 乌先生兀自苦笑。 凤宁得知真相后,百感交集,心疼地摇头, “先生高义,大?义灭亲,除了那么多马贼,为乌特国?与大?晋通商提供便利,凤宁佩服您还来不及。” 就因为这次灭门之案,康家堡不再以掳获为生,转头做起掮客的买卖,游走各国?。 如今康家堡做主的是乌先生过去一位堂伯,这位堂伯性子老实巴交,又因当初乌先生引来的那场杀戮,反而让他成了康家堡的堡主,心中?对着乌先生暗生感念。 “回来了就好?,你终究是咱们康家堡的人,你小?子自小?就本?事奇绝,往后就靠你帮衬着木因守住咱们康家堡。” 康木因就是乌先生的堂弟,如今的堡主之子,康家堡未来的继承人,康木因听?闻过堂兄的威名?,对他生出几分钦佩,痛快与他把酒言欢。 至于凤宁,乌先生寥寥数语道?是自己徒弟,堡主诸人也没多问。 后来乌先生就在山脚置办了一个院子,请了自己过去一位乳母照料她,这位乳母恰巧有一位傻大?个的孙女,孙女少时摔过,脑子不顶事,却是力大?无穷,凤宁是康家堡唯一不嫌她笨的人,她喜欢凤宁,乌先生让她保护凤宁,寸步不离。 院子不小?,前有一宽阔的庭院,后有两进女宅,乌先生住在前庭的西跨院,横厅与东院悉数用?作学堂,乌婆婆与傻妞伴着凤宁住在后院。 堡主十分信任乌先生,他一回来,便叫乌先生管账房,让他帮着开?拓生意。 康家堡不比别处,它有自己一套戍卫制度,平日?这些守卫就在小?镇各地巡逻,护卫一镇安虞,每家每户均有密道?通往山上的乌堡,这里的百姓安居乐业,俨然世外桃源。 凤宁落脚后,便开?设了一三语教堂,大?晋物华天宝,人口繁盛,是西域诸国?争相通商的对象,学堂一开?,远近百姓纷纷送了孩子前来求学,这份束脩可不便宜,一半给予凤宁与乌先生,一半交予乌堡做防卫用?,所以康家堡诸人特别乐意替凤宁吆喝,后来学堂规模扩大?,在隔壁租了整整一间?院子,男女分堂教学。 凤宁对这些学子期望极高,希望将来他们能成为各国?通交方?面的领军人才?。 有过游历经验,熟知各国?风俗习惯,如今的凤宁行事越发?落落大?方?,也更有底气和魄力。 学堂全然由?她主导,人人敬称她一句李山长,边关之地,熟悉三语的人并不少,凤宁一人忙不过来,便在乌城请了两位先生来帮衬,一位女先生,一位男先生,康家堡学堂在这一带渐渐打响名?声。 乌先生不是没防着被裴浚的人发?现,他知道?这是迟早的事,但这里不是京城,他进可攻退可守,哪怕裴浚是一国?之君,强龙难压地头蛇,乌先生自信有本?事与他周旋。 且裴浚曾对关外放话,他已立后封妃,乌先生与凤宁实足已放下大?半戒心。 裴浚不是非她不可,念着过往的情分,也不必揪着不放,一别两宽,各自安好?才?是正理。 当年凤宁为离开?对裴浚做的那套,裴浚如数奉还。 凤宁在这住了将近半年,去年十一月抵达康家堡,开?春办了学堂,如今已有数月光景,这数月时不时会与康木因打交道?,刚到康家堡时,天气寒冷,袍子一层裹着一层,旁人看不出端倪,如今天气渐热,凤宁穿戴也渐渐随意,康木因眼力何等毒辣,偶尔瞄了一眼凤宁那柔软的身段,猜到她是位姑娘。 一日?夜里与乌先生喝酒时,忍不住问出口。 “阿泽,跟你来的是位姑娘吧,你看得这么紧,怎么不娶她?” 乌先生眯起眼没接这话,只给他斟了一杯酒。 康木因打了个酒嗝,喝得醉醺醺的,“我瞧她对你,十分敬重,莫非是将你做先生看待,没有男女心思?阿泽,肥水不流外人田,你不娶,便让我娶了。” 乌先生看着这位自小?一块长大?的堂弟,深深笑了笑,温声道?,“那我帮你问问她。” 得了这话,康木因喜得跟什么似的,抹了一把脸起身,“一言为定,我这就回去跟我娘亲说,让她准备聘礼,择日?不如撞日?,等你说道?后,我就将人迎娶过门。” 骨子里还是马贼那一套。 乌先生笑着道?好?。 目送他摇摇晃晃离开?,乌先生脸上的笑容落下,也佯装醉倒回了卧室,灯一灭,他忽然睁开?眼,换了一身黑衫,如鬼魅般闪出窗牖,等在康木因回府的必经路上。 康木因平日?住在小?镇东头最大?的一间?别苑,此刻喝醉了酒,吊儿郎当,警觉远不如寻常,就这样?,黑漆漆的草丛中?突然窜出一条铁链,铁链迅速卡住了他的喉咙,他甚至来不及呼叫,人已被乌先生拖过来,悬挂在树上。 乌先生动作之干脆利落,令人咋舌。 翌日?凌晨,一老汉挑担去乌城买卖,瞥见巷子里那颗胡杨树下挂着个人,吓得屁滚尿流,急忙唤来巡逻的将士,一传十十传百,小?镇上下均聚了过来。 康木因母亲哭得撕心裂肺,堡主也差点?寸断肝肠,他就这么一个儿子,往后何人能继承家业? 这等死法在康家堡并不少见,这是西域一个游牧民族报仇的惯用?手法,康木因贪好?美色,没少四处惹祸,终招至此难。 堡主葬了儿子,经此打击,一蹶不振,越发?信任乌先生,有意让他做接班人。 如此乌先生差不多掌握了堡内大?半势力,此是后话。 再说回裴浚,自得了凤宁下落,这一日?夜里多进了几口饭,他一身明黄龙袍,胸前搭着一件黑底缎面龙纹的背搭,面色平静靠在龙椅一勺一勺喝粥,这顿晚膳足足吃了半个时辰,到腹内撑满,也不知自己吃了什么。 消食片刻,在养心殿后院习了一个时辰剑,沐浴更衣倒头就睡。 柳海发?现,没找到不高兴,找到了也不高兴。 前段时日?还有些客套笑容,这一日?脸上笑不出来了。 找到李凤宁的第一刻,裴浚真的很高兴,可很快心口突突地疼,疼得他险些受不住,八千里,赤兔马昼夜不息也得半月,来回光在路上耗时得有一月,她选了个离他最远的距离,决心可见一斑。 裴浚病了,连夜发?起高热,次日?虽退了烧,却是久咳不愈,太医诊断,肺火旺盛,心内郁结,直到二十日?后,彭瑜打乌城而归,脸色才?好?看些。 “这是凤姑娘写得一篇游记,学堂的孩子争相带回家习读,臣悄悄在一商户家里偷来的。” 上面用?汉文记录了她在波斯诸国?的见闻,十分有趣,也很珍贵。 西域物资匮乏,宣纸湖笔一类弥足珍贵,凤宁用?的是最差等的宣纸,纸张生硬,不易保存。 彭瑜陆陆续续说起凤宁在边关的光景,知道?姑娘活得乐观豁达,自在惬意,裴浚喉咙黏住,心情五味陈杂。 看来是没打算回来了。 彭瑜累及,人也消瘦不成模样?,裴浚让他回去休息,他靠坐在龙椅,目光定在那一张泛黄的宣纸,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仅仅是抬手的距离,裴浚却始终没动。 他怕看到熟悉的字迹,怕自己一发?不可收拾。 李凤宁现在要的就是他放手。 她要的,他都给。 裴浚克制住心头的情绪,别过脸,平静吩咐柳海, “收好?。” 柳海心酸地看了他一眼,那张脸侧向一面,一半沁在和煦的灯芒中?,一半隐在暗处,清润与冷峻,光明与幽黯在他面颊交织,碰撞,久久不息。 柳海这辈子没见裴浚委屈过自己,他从来随心所欲,想做什么毫不犹豫,这是第一次在他面上看到克制甚至挣扎。 这是有多喜欢,才?能把自己逼到这个地步。 柳海含着泪小?心将宣纸收入匣子里。 彭瑜从离开?那日?起,便吩咐留守的暗卫每一日?均要送达消息回京。 所以从他抵达京城始,锦衣卫每日?均有与李凤宁有关的密报送达京城。 匣子被柳海搁在过去李凤宁坐的那张小?案,大?约是彭瑜吩咐的,暗卫每日?记载很细致,一日?有好?几页,很快匣子堆满,又叠了一盒。 裴浚从来没有动过。 一日?梁冰来御前禀事,瞥见那些盒子,心神一动问裴浚, “陛下不瞧,能否让臣女瞧一瞧,臣女挂念凤宁。” 凤宁离开?后,梁冰与章佩佩等几位女官时不时聚在杨婉的学院,聊的最多的居然是李凤宁。 大?约都很想念她,梁冰想帮姑娘们解解馋。 裴浚垂下眸,极淡地嗯了一声。 梁冰将匣子搬去了敕告房。 迫不及待打开?匣子一封封邸报瞧。 凤宁又开?了一家三语学院,天哪,这姑娘可真是越来越厉害了,她穿着布衣,扮做小?夫子的模样?,流畅地给乌特国?的孩子们讲述论语和三字经。 用?的正是自个儿翻译的儒家典籍。 梁冰今日?很高兴,她高兴开?始写在脸上。 又一日?她收到邸报,邸报写着凤宁生病了,西北昼夜温差大?,凤宁傍晚添衣迟了些,染了风寒,咳嗽不止。 连着三日?邸报末尾:凤姑娘身子未愈。 梁冰眉头皱的死死的。 那儿有药铺吗?药材有京城全乎吗? 这都过去几日?了,还没治好?,莫不是庸医吧? 到了第六日?,邸报第一句话写着:凤姑娘大?安。 梁冰心情松乏,今日?多饮了一杯奶酪。 梁冰现在是司礼监唯一的女秉笔,权柄只在柳海,黄锦,韩玉之下,她如今虽不住养心殿值房,每日?却是均要来一趟的。 裴浚现在看着梁冰很犯愁。 过去那是何等冷冰冰一张脸,专注冷静,面无表情,是他认可的最完美的御前女官,如今情绪都写在脸上了。 裴浚不用?看邸报,只用?瞅一眼梁冰的脸色,就知道?李凤宁如何了。 以至于,往后只要梁冰出现,裴浚第一反应是看她的神情。 高兴否?忧愁否? 他也能跟着踏实吃上几口饭。 一日?大?雨瓢泼,梁冰送些折子来御书房,一进门裴浚就发?现梁冰面色沉沉,气压极低。 他心陡然一沉,李凤宁出什么事了? 按捺住没问,等着梁冰跟他开?口求援。 但梁冰没有吭声,照旧办完差事打算退出,裴浚忍不了,冷声问她, “今日?板着一张脸给朕瞧是什么意思?” 梁冰跟裴浚从不客气,说话也不拐弯抹角,顿时义愤填膺, “陛下不知道?吧,康家堡死了一个人,是康家的少堡主,他死后,乌先生便成了康家堡的少东家,暗卫说了,人是乌先生杀的,乌先生为什么杀他?因为他觊觎凤宁。” “什么乌遭子的混账,也敢欺负凤宁,”梁冰骂了一句,意识到自己有些失礼,讪讪轻咳,“臣女气得昨夜一宿没睡着” 裴浚没说话了,一张脸冰冷如霜。 三月二十这一日?,天气晴朗,蒋文鑫听?说裴浚近来心情不佳,入宫约他去南郊狩猎,柳海也劝了几句想让他散散心,被裴浚拒绝,他独自来到御花园的御景亭坐着。 那一年就是在这里,李凤宁等了他十来日?给他做了一道?膳食,对他露出仰慕的神情。 裴浚坐了一会儿,吩咐御膳房给他送来一碗面。 今日?是李凤宁十九岁生辰。 跟着他时才?十六,不知不觉三年过去了。 他们天各一方?。 她今日?吃了长寿面了吗? 哦,当然,那个谁会做。 他很想给她放一场烟花,隔得太远,车马送过去已是大?半月后,更重要的是,他不敢打搅,他怕她没地儿再躲,躲到更远的西域诸国?让他鞭长莫及。 他很想忘了她,他也试过。 他试着去欣赏漂亮的宫女,每一张脸都能幻化出李凤宁的模样?。 他试着放手,她的相貌,她的性子,她无依无靠的身份,每一处都不叫他放心。 她真的过得很好?嘛? 裴浚回到养心殿,吩咐柳海去梁冰处将匣子拿回来。 他一封封信拆开?,逐字逐句字认真看。 暗卫很有意思,将康家堡的模样?画了个大?致,就连凤宁学堂前的院子也描了个轮廓。 他能想象她穿着荆钗布裙自信大?方?的样?子。 她真的又长进了。 字迹越发?秀逸挺拔,游历也写得有模有样?,她还打算出书呢,将所见所闻传于后世。 凤宁,今日?生辰,你开?怀吗? 半月后,裴浚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她果然吃了一碗长寿面,她的学生送了许多鲜花给她,她的笑容淹没在孩子欢声笑语中?,她受许多百姓爱重。 她被称为康家堡的少公子。 她是人人称赞的李山长。 很快会是阳关外最耀眼的一颗明珠。 裴浚笑了,这一次是发?自内心地笑。 他合上匣子,没有再看,吩咐柳海往后锦衣卫送了邸报来,径直给梁冰就是。 她过得越好?,他就越要克制。 她应该不想他知道?这些,更不想他看到这些。 她怕是已经忘了他这个人。 对吧,凤宁? 裴浚兀自扯了扯唇角,起身从御案后踱出,朝角落里犯懒的卷卷招招手,卷卷如今对着他的脾性和手势都摸得一清二楚,这架势一看就是要捎它出去玩嘞。 卷卷高兴坏了,猛地往前一窜,窜上了他手肘,雄赳赳气昂昂蹲在皇帝陛下的胳膊,大?摇大?摆出了养心殿。 裴浚带着卷卷去骑马。 怕她不高兴,怕她不愿意受他的好?,小?赤兔后来被彭瑜带了回来,一人一猫,骑着大?小?赤兔在上林苑奔驰。 裴浚一马当先跃上山坡。 卷卷却跟小?赤兔打起擂台,小?赤兔嫌弃卷卷挠得它背不舒服,左扭右扭,想把卷卷甩出去,卷卷却稳稳拽着那撮马毛。 小?赤兔有些拿它没法子,就这么别别扭扭上了山。 卷卷乐得冲裴浚背影喵了一声。 很熟悉的一声,与上回李凤宁在时,如出一辙。 裴浚笑了笑,没有回眸。 日?子入了夏,雨水渐多,裴浚让自己忙起来,这几年与民生息,国?库渐丰,裴浚决定整顿军防,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无论海战与陆战,最重要的是船坚炮利,裴浚拨了一笔银子,在通州海岸建了一艘造船厂,来到燕山脚下的军器监,组织一批工匠,研制各式各样?的先进炮火。 有射程远的重炮,也有便于马上携带的轻型炮,改进了三眼冲锋火铳,研制了新?型的虎蹲炮,上次杀汉康王世子时,裴浚便琢磨着能不能弄一把手炮枪,冷不丁来一发?,打对手个措手不及,也不赖。 这等妙想前所未有,军器监的工匠们都瞠目结舌。 但皇帝发?了话,他们只能卖力钻研。 在外头越忙,回到养心殿就没功夫说话,每日?倒头就睡。 后来连大?臣议事,他也干脆卧在珠帘后的宽塌,听?他们唠叨,等他们唠叨完了,他这位皇帝再出来各打一把,主持公道?。 慢慢的,他连梁冰也不见了。 他不爱看到那张脸,会下意识通过她的表情去揣度她背后那个人。 他不爱听?她的嗓音,会下意识通过轻快与否去琢磨那个人的喜乐。 所有一切闷在心里。 关在心防。 又是一年万寿节。 今年可是个大?晴天。 万里无云,百官同乐。 朝廷照旧休沐三日?,共庆皇帝寿辰。 裴浚忙着接见各路大?臣,年轻矜贵的帝王,一身明黄龙袍游走在前朝三大?殿中?。 他脸上挂着清润的笑,姿态一如既往清隽从容。 文武百官在奉天殿喝酒,几位老王爷陪着太后在中?级殿用?膳。自从章佩佩大?婚后,太后显见松乏许多,比起她在宫中?汲汲为营一辈子,侄女能过得舒适安稳,也是另一种福分,前段时日?章佩佩传来有孕的消息,太后更加受用?,笑得见牙不见眼。 裴浚这厢陪着太后用?了午膳,被柳海等人簇拥回了奉天殿,接受百官朝拜,中?途,裴浚召集几位大?臣商议几桩国?事,散会后,又回到正殿,钟鼓司的舞女正在殿中?伴乐,有官员拉着使臣载歌载舞,推杯换盏,酣畅之至。 裴浚正要往御座落座,忽然瞥见右下首的宽台一角,几位臣子正围着两位蕃臣说笑。 那位蕃臣来自西域,操这一口流利的中?原话,手里怀抱琵琶正在给礼部与鸿胪寺几位大?臣弹奏哼曲,他年龄大?约三十上下,鼻前一溜浓黑的胡子,肌肤黝黑,额前饱满,梳着一条长长的辫子一路垂至背后,他坐在一张椅凳,翘着二郎腿拉琵,他唱的是西域民歌,大?家听?不懂,却从他沉醉的神色,悠扬的曲调听?出一种异域风情。 裴浚也被他给吸引,手中?捏着那串早已变色的猛犸牙珠子,闲适地往他的方?向靠了靠,聚精会神听?着。 听?到最后,一断熟悉的发?音忽然刺住他的耳膜。 裴浚猛地睁开?眼,却见那蕃臣恰好?收尾。 众臣望着他笑,“安达布大?人,您唱的是什么曲儿,这般好?听?。” 安达布起身,将琵琶交予内侍,擦了一把汗笑着回,“这是我们乌兰国?,小?伙子给姑娘求婚唱的曲。” “最后一句尤为好?听?。”其中?一人赞道?。 安达布深以为然,“可不是。”又将最后一句重复一遍,那曲调儿悠远流长,恍若涓涓细流汇入大?海,余韵不歇。 他尾音拖了好?一会儿才?收住, “这句话的意思是:姑娘诶,哥哥我倾慕你已久,嫁与我为妻吧” 百官纵声一笑。 这句话从裴浚脑海轰隆隆滚过。 他忽然没了心跳,呼吸屏住,陡然起身一步步下台阶来到那蕃臣跟前,深沉的眸定在他身上一动不动,轻声问, “你刚刚唱的那句是什么意思?你再说一遍。” 蕃臣茫然转过身,望见那威严的帝王忽然出现在他身侧,他唬得连忙后退一步,朝他拱袖施礼, “回陛下,那句话的意思是:我倾慕你,你嫁给我为妻吧。” 裴浚瞳仁眯成一团浓烈的墨,眸底幽黯不堪,抬手捏住他的衣领,脑海回想起李凤宁临走时那句话,学着她的腔调,将那句话磕磕碰碰复述出, “那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他脊梁微倾,整个人像是拉满的弓,连眼角也绷着一抹阴戾。 周遭的官员被他这副模样?吓得忍不住犯哆嗦,纷纷起身,惶恐不安望着裴浚。 裴浚毕竟没学过波斯语,发?音不太准确,那蕃臣依着裴浚的话绞尽脑汁琢磨,又联想自个儿唱的那句歌,揣度了一番意思,试着纠正他的发?音。 他说了一句波斯语,“陛下,是这句话吗?” 他的发?音与李凤宁一模一样?。 裴浚幽黯的双眸如同拨云见月,顿生灼色,“是!” 手依然揪着他没放,一字一顿逼近他,克制着心跳, “你告诉朕,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眼眶都快红了,险些有血色蓬勃而出。 蕃臣缓缓吁了一口气,很诚恳地翻译道?, “我倾慕你,由?来已久。” 很平静的一句话,声势浩大?地撞在他耳膜。 脑海叮了一声,仿佛有什么破碎了,仿佛有一种克制的信念在崩塌,手中?的珠子跌落在地。 密密匝匝的光刺入他眼帘,刺得他眼眶酸胀,什么都看不清。 面前的人影在晃,那些舞女仿若波光粼粼下的倒影,朝臣的喝彩声欢呼声像缓缓涌上来的潮水,将他淹没了。 积攒许久的情绪随着这句话浩浩荡荡冲破闸口,心里筑起的那道?围堤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李凤宁,?*? 你个大?骗子,口口声声说心里没朕,却在离开?前与朕告白。 你欺负朕听?不懂波斯话。 你太狠心。 你有本?事,当着朕的面亲口说。 他宁愿她怨他,恨他,埋汰他,而不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往他背上洒下一束温柔的光。 这是她第一次与他告白,也是唯一的一次。 他却一无所知,没有半分反应。 她当时心里该有多难过。 她怎么可以对自己这么残忍 裴浚心里潮涨潮退,脸色被剧烈的情绪波动逼得一阵白一阵红。 他松开?蕃臣,高大?的身子很明显地晃了晃,茫然地转过身,下意识往西边走。 下了台阶,迈出甬道?,来到奉天殿西边台樨,迎面一片金光泼洒过来,那是太阳西沉的方?向,也是她的方?向。 裴浚剧烈地喘着气,大?步流星越过葳蕤的花草,绕出繁复的长廊,离开?奉天殿来到内右门,脚步越来越快,呼吸也越来越急迫,明黄的身影像是一阵风刮过养心殿外的长街,穿过御花园,最后来到英华殿外的西角楼。 柳海眼看他突然失态,闷脑子往西边走,急得不行,抱着拂尘一面追一面喊, “快,小?兔子崽们,快跟上!” 裴浚提着蔽膝沿着台阶一口气奔上西角楼。 这是紫禁城离她最近的地方?。 浩瀚无极的金光洒满京城各个角落,错落有致的屋舍遥遥沿着街道?两侧依次排开?,一条康庄大?道?从眼前一路铺向远方?,直到与那道?斜晖汇入天际尽头。 裴浚脑海被那个念头充滞,久久挥之不去。 那就不要迟疑。 他一刻都等不了了。 他始终还是那个想干就干的裴浚。 蓦地转过身,眼神带着锋锐之气,吩咐柳海, “召齐内阁阁老,乾清宫议事,朕要离京。” 第 70 章【VIP】 第70章 第 70 章 两刻钟后, 五位阁老悉数抵达乾清宫,见柳海面色前所未有凝重,均以为出了大事。 也确实出了大事。 那位帝王, 忽然平静抬起眼, 懒淡扔下一句, “接下来有一段时日,朕不会在朝廷露面。” 他没有直言自己?要出京, 身为皇帝轻易不能?出宫,更不能?出京,甭说还是八千里外的边城。他不能?给阁老反对他的机会。 这话一落,几位阁老均变了脸色。 “陛下, 您这是” “不要问, 什么都不要问, 你们也无需知道?。” 裴浚轻轻捏了捏那只朱笔, 不知想起什么,嘲讽地笑了笑, “当然,朝臣问起来,你们就说, 朕访仙求道?炼长生不老丹药去了。” 历朝历代的皇帝不均爱整这些玩意儿?? 这个由头抛出来,百官不会奇怪。 袁士宏看着半是认真, 半是玩笑的裴浚, 哭笑不得。 “陛下,您好歹给臣等?交个底, 这得不视朝多久, 咱们也好” 裴浚神色严肃截断他的话,“遇大事, 由五位阁老在文华殿决议,争议不休者?,交由掌印裁夺。” 拿捏人心始终是裴浚的拿手好戏。 他很擅长分化制衡,不给他们五个齐声质疑的机会,踱入梢间,挨个挨个召见,每人吩咐了什么,旁人不得而知,是否授予密旨,也都没准,谁都不知对方底细。 原先对裴浚的揣度,转化成对彼此的猜忌。 在他们看来,这位心思诡谲的皇帝定又在悄悄折腾什么,谁也不敢大意,生怕自己?中招。 这就是裴浚的高明之处。 对武将亦是如此,从北军都尉,到都督府两位都督,及上六卫大将军,均是私下密议,比起内阁阁老,对着这些武将裴浚就更神秘了,压根没说自己?不视朝的事,人人授予几道?暗旨,他给朝官的印象一向是笑里藏刀,心深似海,无人敢置喙他。 寻了个由头,撤了永宁侯京营团练使的职,提拔一位新贵担任。 此外,授予羽林卫大将军陈平一道?密令, 泄露他不在京消息者?,杀无赦。 妄议帝踪者?,杀无赦。 以文挟武,以武慑文,内外相制,层层相扣。 裴浚雷厉风行织出一张严密的网,是夜带着锦衣卫都指挥使彭瑜,及秘密训练出来的黑龙卫,星夜兼程赶赴乌城。 * 康家堡没有什么人和事能?瞒得过乌先生,镇上出现两名?陌生人的事,乌先生也了如指掌,私下对过眼色,他猜到是裴浚派来的暗卫。 暗卫盯过乌先生,确认乌先生对凤宁无任何不当之举,也就没动他。 乌先生也确认过暗卫,没打算打搅凤宁,他也就默认不管。 乌先生没有给康木因骚扰凤宁的机会,任何可?能?给凤宁带来不安的威胁,他都会毫不留情剔除, 她?已经背井离乡来到康家堡,无比信任他,打算在这里终了此生,他决不能?让她?失望。或许是自小?失母的同病相怜,让他对当年的小?凤宁多了几分疼惜,随着那份朝夕相伴,不知不觉,照料她?守护她?,已成为骨子里的习惯和本能?。 想要凤宁在康家堡安身立命,夺权是他不二之选。 掮客终究不好听,乌先生也有一番抱负,可?以立足康家堡做一些什么,尤其是在裴浚重启丝绸之路后。 三?语学?堂显然是打开这条通道?最?便?捷,影响最?为深远的途径。 师徒俩孜孜不倦在康家堡大展拳脚。 凤宁前两日进城,遇见一位颇晓天文地理的落魄书生,一番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将他请来给孩子们授课,如今学?堂渐渐全备。 进入六月后,西北格外炎热,白日能?将人蒸得全身是汗,孩子们上课不那么专心,后来几位夫子商议,往后每年酷暑给孩子们放两月假,如此寒冬一月,酷暑两月,孩子们劳逸结合,夫子们也有充裕的假期走亲访友。 学?堂从六月初十开始休沐,凤宁闲下来开始著书,准备下学?年度的教义。 午后日头晒得厉害,凤宁躲去院子里歇晌,乌婆婆给她?送了些冰镇的甜瓜来,傻妞抢着先吃了几口,乌婆婆嫌她?手脏,狠狠拍了她?几下, “少公?子都没吃呢,你就上了手!” 乌婆婆虽知凤宁真实身份,口头始终是以少公?子相称。 傻妞被她?打得泪眼汪汪,凤宁含笑迈过来,掏出一块帕子打了水给傻妞净了手,自个儿?也捡了一块入嘴,清甜冰爽十分可?口,凤宁遥遥望着对面横厅的乌先生, “先生,您要来一块吗?” 乌先生穿着一身灰袍,乌木而冠,与在李府时没什么两样,神态悠闲而自得,摆摆手道?,“我不吃冰瓜。” 乌先生那条腿受过伤,从来不吃寒凉之物,不过自从回到西北,这里天气干旱,他的老寒腿已经许久不曾发作。 凤宁就没管他,她?吃了几口后,余下的全部被傻妞吃了,傻妞抱着盘子坐在门前的地砖上吃得认真。 乌婆婆看着她?傻乐的模样摇摇头。 学?堂休沐,院子里也静了下来,乌婆婆挨着凤宁坐在锦杌上,瞟了一眼远处看账册的乌先生,又觑了一眼身旁的凤宁。 姑娘还是做男装打扮,穿着一件朴素的长衫,胸前微束,乌发清清朗朗束入一个小?冠,露出一张白净的小?脸,最?开始那段时日,凤宁面上总要做一些易容,如今康家堡的人都熟悉了,学?生们也处的融洽,凤宁便?随意一些,孩子们都夸自家夫子很好看,将来定娶一门漂亮的媳妇,把凤宁给逗乐了。 当然,骗得过孩子,骗不过几位夫子,请来的那位女?夫子与两位男夫子,朝夕相处倒是看出凤宁的身份来,大家看破不说破,默契不提。 凤宁已过了十九岁生辰,人虽生得腼腆明秀,在乌婆婆来看,年龄不小?了。 “少公?子,您真的不打算成婚了?” 凤宁笑吟吟摇头,“婆婆,我不是说过么,我在给我夫君守孝呢。” 过去在京城打着未婚夫的幌子,如今年纪有了,便?正儿?八经说夫君。 乌婆婆得知凤宁嫁过人,心中颇有遗憾,悄溜溜瞥一眼远处的乌先生,有口难言。 乌先生打一开始就敲打过她?,不许她?胡乱撺掇。 在乌婆婆来看,凤宁嫁过人,乌先生有了些年纪,二人做个伴,生个孩子简直是皆大欢喜,可?惜她?旁观了一阵,乌先生对凤宁止乎礼,凤宁对乌先生更是一片敬重,看样子是没那个心思。 慢慢来吧,日久生情,待上了年纪,他们走着走着就能?走到一块去了。 “我不仅替你愁,我也替他愁。”乌婆婆悄悄指了指远处的乌先生。 凤宁想起乌先生少时有一位未婚妻的事,“真有其事?” 乌婆婆哂笑,“全是诓骗人的话,哪有呢,他杀过那么多人,自问罪孽深重,不敢贪图人间喜乐。” 凤宁望着乌先生眉间也犯愁,他心里很苦,却?从不言苦。 她?转眸与乌婆婆道?,“如今咱们安定了下来,是该琢磨这些的时候,您瞧见合适的,就给先生张罗吧,不如我搬出去住?我手里也有些家当,可?在隔壁再买个院子” 她?话未说完,被乌婆婆打断,“哎呦喂,我的少公?子诶,您可?千万别动这个心思,他真要成亲,回上头乌堡成亲就是。” 凤宁心里琢磨着,乌先生迟早得成家立业,她?得为自己?谋下一步,置办宅邸,弄些人手看家护院至于男人遇见合适的再说吧,凤宁笑了笑。 下午申时,乌先生回了山顶的康家堡,凤宁带着傻妞来到街对面的茶楼吃点心,这里煮了一碗极为好吃的豆花,凤宁每日午后都要来吃上两口,冰冰凉凉十分解暑。 街上熙熙攘攘,来往商贾极多,通往各国行商。 而康家堡很好地成为了他们的给予站。 恰恰有一大宛人牵着几匹马打前面路过,凤宁瞧见了,登时唤住了人。 小?壮留在章家,小?赤兔还在上林苑。 凤宁想买一匹自己?的马。 用波斯语与对方交流,大宛人嫌凤宁价格压得低,有些不想卖,他这些马只要牵去乌城,价格立马翻倍,在城外就是卖不出价。 可?凤宁如今练就了一张厉害的嘴皮子。 “您有通关?文书么?能?不能?进乌城还难说呢可?别偷鸡不成蚀把米。”一番威逼利诱,唬着对方将最?好的一匹卖给了她?。 箭步开外的一颗老枣树下,一道?修长黑影长身玉立,他轻而易举在人群中锁住了那道?背影,她?穿着打扮与在中原迥然不同,捏着粗粗的嗓音,故意遮掩女?声,即便?如此,一个人的姿态不会轻易改变,他还是一眼认出了她?来。 他的姑娘变得伶牙俐齿,她?始终朴素无华,雪白的一抹鬓角在视线前端晃,却?始终不曾转过那张脸来,终于,她?买下了喜欢的骏马,转过身与那大宛人挥手告别,那张毫无瑕疵的脸眉梢飞扬,挂着不谙世事的笑。 “下回再来哈。” 说着他听不懂的波斯话。 大约是察觉有一道?视线打量她?,她?眸光追过来,四目相接。 裴浚心弦被猛撞了下,就仿佛那块被挖走的肉又重新合上,沉寂许久的心恍惚活过来了。 思念,委屈,愤怒,埋怨,不一而足,通通绞在他的心口。 她?离开了整整五百六十一日,她?怎么舍得,将他一个人撂下这么久。 隔着有些距离,凤宁眨了眨眼,只觉那人无论姿态形容十分眼熟。 她?当然知道?他像谁,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那个人,她?听说他励精图治,大刀阔斧改革,让国力蒸蒸日上,她?也听说他坐拥三?宫六院,是中兴之主。 他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该是许久没想起他,遇见一身影熟悉的便?生了错觉。 凤宁揉了揉眼,让傻妞牵着马往回走。 跨过街道?,回到学?堂,傻妞去系马,凤宁擦了擦手,打算进院门,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沙哑的嗓音。 “凤宁。” 凤宁脚步钉住了。 人足足愣了好半晌,方慢腾腾转过眸。 他一袭黑衫如墨,身影依旧修长挺拔,那张脸该怎么形容呢,五官深刻又深邃,面颊的肉明显削下去不少,衬着那身威赫越发逼人。 凤宁太过震惊以至于盯着他反应不过来。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怎么能?出现在这里? 裴浚静静看着她?的反应,不论心里如何作想,情绪有多浓烈,悉数克制住,面带微笑上前,“凤宁,许久不见。” 好不容易找到人,生怕弄出岔子,一向强势的裴浚选择稳妥起见,徐徐图之。 眨眼间,他又是那个风度翩然的年轻帝王。 凤宁看着他温和的神色,好像她?只是一位寻常的故友,心头涌现的震惊,担忧甚至略微的惶恐慢慢淡去,她?蹙着眉,四下环顾一周,忧心忡忡上前屈膝施礼,焦虑回望他, “您怎么出现在这?” 他是帝王,不可?轻身涉险。 没有相遇的惊喜。 裴浚鼻尖都酸了,掌心掐出一丝血来,他暗暗吸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回, “祈王私通蒙兀,暗中颇有动作,我防着边关?出事,微服私访。” 这就说得通了。 方才心里隐隐那点担忧也化去。 他不是冲她?来的,当然她?知道?他不至于如此。 凤宁点点头,随后四目相望,不知该说什么。 当初那样算计他离京,眼下颇有些尴尬。 他滞留多久? 要请他进去喝一口茶吗? 凤宁心里没数。 对于他突如其来的出现,脑子里一片空白。 裴浚率先打破沉默,“凤宁,我刚到乌城不久,口渴了,能?请我进去喝杯茶吗?” 大约是习惯了他发号施令,面对眼前的温文尔雅,凤宁有些不适应。 也对,他微服私访,还是在边关?这样敏感的地界,一旦被敌营发现,将是无可?想象的浩劫。 凤宁神色凝重,往里一比,“您跟我来吧。” 径直带着他穿过门扉,进入前厅的东厢房坐着。 乌婆婆在后院做饭,傻妞还在隔壁学?堂逗马,院子里无人,凤宁很快去茶水间倒了茶来,立在门口往内望了一眼,那样高峻的身影坐在并?不算宽敞的厢房,连着屋子也显得逼仄一些,凤宁还没缓过劲来,难以想象他真的出现了。 定了定神,凤宁迈进去,将茶递给他,依旧保持着君臣之仪,没有落座。 裴浚却?是指了指对面,“坐吧。” 凤宁依言挨着桌案另一边坐下。 裴浚确实渴了,星夜兼程赶到这里,下马第一时间就来看她?。 一口将茶水饮尽。 凤宁看着空空的杯子,揉了揉眉棱。 不知说什么,干脆不吭声。 裴浚看着出神的凤宁,对着他的出现十分不自在,没有半点搭讪的意思,心头绞痛。 他无日无夜不在思念她?,看她?这副模样,该是早把他丢去九霄云外。 “这些年过得好吗?” 即便?没有咄咄逼人,他还是没忍住将她?拽回这片尴尬里。 凤宁心里微微发苦,干笑道?,“还不错,走访了不少西域国家,长了些见识。” 裴浚眸光灼灼盯着她?的侧脸,“不打算回京城了吗?” 凤宁身形微微一震,将眸眼垂低,沉默片刻,郑重回道?,“不打算回去了。” 裴浚闭了闭眼,侧过脸,冷笑了声。 凤宁暗暗打量他,他显见没有在京城时那般盛气凌人了。 他好像没有逼她?的意思。 凤宁放下心来。 又是一阵诡异的沉默。 裴浚随口寻找话茬,捡着她?爱听的说, “杨玉苏前不久生了位嫡长女?,燕家大喜,章佩佩也已有孕在身。” 如果他们俩好好的,孩子怕是满地爬了。 裴浚心头苦涩。 凤宁闻言神色明显有了变化,激动道?,“真的吗?佩佩大婚时,可?有” 想起自己?失信于佩佩,凤宁眼眶终于犯了酸。 可?就在这时,那道?凌厉的眼风扫过来。 她?食言的仅仅是章佩佩吗? 凤宁对上他的眼神,所有话堵在嗓子眼。 裴浚眼看她?面露防备,很快收住情绪,立即移开视线, “她?当然会失望,不过她?婚后过得很不错。” 凤宁望着他,仿佛方才那一抹凌厉是错觉,她?如释重负笑了笑,“那就好。” 这回笑得很甜,也很真诚。 既然开了话茬,凤宁也不藏着掖着了,一口气问了干脆。 “我爹爹呢,他还好吗?” 提起李巍裴浚就来气,他冷声道?,“他犯了错,朕让他停职一年,前不久方复了他九品之职。” 至于犯了什么错,凤宁心知肚明,便?是丢了她?。 凤宁尴尬地笑了笑,“多谢陛下宽容。” 离开这么久,凤宁对过去的事渐渐看淡,对李巍也没那么埋怨了。 往后兴许不会有再见的机会。 唯一的遗憾是不能?亲自给母亲上香。 幸在离开时,捎上了母亲留给她?的玉佩,回头在康家堡立个衣冠冢吧,凤宁这样想。 裴浚看着面容恬静的凤宁,很想问一问她?,可?有想念过家,可?有想过京城,可?有想念过他他终究是没问出口, 慢慢来。 裴浚坐了一会儿?就起身,“朕还要巡关?,改日来看你。” 凤宁听到改日再来,心突突跳了下。 还要来吗? 裴浚显然看出她?眼底闪过的慌乱,笑了笑,又道?,“凤宁,你在京城还留有不少衣物书籍,需要朕吩咐人给你送来吗?” 裴浚做梦都没想到自己?有这样虚情假意的一面。 为了让她?对他放下戒心,虚与委蛇。 凤宁如今开办学?堂,确实很需要过去积攒的那些书册,她?不可?置信望着他, “真的可?以吗?” 裴浚笑,“当然可?以。” 扔下这话,那挺拔的男人就迈出门槛,甚至摆摆手,示意她?不必相送。 凤宁望着他背影久久没回过神来。 她?怀疑她?是否真的见到了裴浚。 换了个人似的。 看到他彻底丢开手,她?也松了一口气,她?当然乐意与京城牵上线,谁愿意整日躲躲藏藏过日子,若是顺利,她?还想与佩佩和玉苏通信。 夜里乌先生回来用晚膳,凤宁就隐晦地将这事告诉了他。 “那个人来了。” 乌先生闻言筷子明显一顿,不过他脸上并?无明显情绪,只冲凤宁安抚笑道?, “你放心,我会保护好你,不让你被他带走。” 凤宁忙解释道?,“他没有那个意思”她?往四周指了指,意思是他来巡关?。 乌先生哼笑不语。 他也就骗一骗凤宁罢了。 能?让他堂堂帝王,不远万里奔来乌城,可?见他对凤宁的决心。 回到书房,乌先生面色无比凝重,整个人倚在长椅上,眉目幽沉。 不一会果然有侍卫来报,说是镇上来了一伙人。 怀疑对方有诈。 乌先生吩咐道?,“先盯着,不必轻举妄动。” 温水煮青蛙这一招,在什么时候都管用。 两日后,裴浚又来了。 而这一日乌先生也在。 裴浚堂而皇之进了门,两个人还是像上回那般,见面甚至相谈甚欢,谁也不捅破那层窗户纸,谁也不放心对方。 不过这一回,乌先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这半年他跟着堡主四处游走,已在各国政要面前露了脸,他谈笑风生,气度不俗,各国的臣僚对着他比对堡主还要客气。 有些国家争端处理不当的,均是乌先生出面调停。 裴浚给凤宁带了两车子宣纸湖笔来,这简直是凤宁燃眉之需。 要知道?乌城离江南上万里远,宣纸湖笔运到此处,贵得不可?思议,甚至有钱也买不到。凤宁很多时候用的是西域的麻皮纸,裴浚一来,就给她?运了两车,凤宁满脸不受用, “无功不受禄,您这样,我们受之有愧” 裴浚早料到她?这么说,于是他扔下一叠文书给她?, “帮我两个忙,其一译了这些文书,其二,”他目光挑向乌先生,“先生帮我走一趟蒙兀,打探敌情。” 凤宁交予乌先生决断。 乌先生眯起眼静静望着裴浚。 想将他使开。 倒是打得好算盘。 “我近来腿犯了病,不宜出远门,不过我可?以遣人帮着您去一趟蒙兀。” 裴浚也不失望,“好。” 交易达成,两车子东西搁下,凤宁与傻妞忙着将东西入库。 人一离开,裴浚与乌先生便?是穷图匕现。 他冷冷觑着乌先生,“这样的活计都让她?自个儿?干吗?先生现在是堡主,使唤个人的本事还是有吧。” 乌先生从容答道?,“她?不喜欢院子里人多。” 一句她?喜欢,刺了裴浚的心,他无话可?说。 时不时会过来探望,偶尔喝口茶就走。 不会给与她?过多的困扰。 就是让她?慢慢习惯他的出现。 凤宁摸不准他什么意思,可?人家堂堂皇帝放下身段,客气又周到,她?也挑不出错来。 有的时候看着他远去,凤宁以为自己?心里过不去,却?发现,她?比想象中要平静。 忘得一干二净是假的,他依旧是那么赏心悦目。 想起来时,依旧是一段值得品味的美好,只是再也没了当年的兵荒马乱。 感情也不过如此,它只是人生的一部分,可?有无可?,不影响她?经营自己?,不影响她?让自己?过得更怯意舒适。 凤宁耸肩笑了笑,转身进屋读书。 裴浚着实很忙,来乌城寻她?的决定是在一瞬间做的,到了这里发现能?做的事很多。 边关?远不如文书奏报里那般固若金汤。 总归凤宁这边不能?急,裴浚趁机整顿边防,乌城往南往北大约两千公?里的范围,均在他布局范围内。 凤宁有时很长一段时日见不到他,甚至以为他回了京,她?也不在意。 七月初七七夕节。 乌城乞巧的习俗比京城更为隆重。 从六月三?十日起,至七月初七,整整七日八夜,丝毫不消停,把戏也精彩纷呈,诸如手襻搭桥、跳麻姐姐、祈神迎水、照瓣卜巧、巧饭会餐,应有尽有。 到了初七正日,姑娘们清晨早早拾掇自己?,参与夜里的百花盛宴,康家镇的百姓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又将各式各样的招牌打出来,盼着远近村落城郭的姑娘少爷们来逛灯会。 这一日,姑娘会穿上最?鲜艳的衣裳,脸上挂着各式各样的脸谱,与年轻公?子少爷一同汇入人流逛灯,若碰巧遇见对眼的人,便?可?带回家里商议婚事,七夕这一日,家里长辈准许孩子们自由择选夫婿,康家镇的百姓相信,这是牛郎织女?做媒,必是命中注定。 请来的那位女?夫子姓周,原先订过婚,后来未婚夫战死,有人说她?克夫,婚事一直很艰难,自从到了康家镇,有了一份自己?的营生,人也变得开朗豁达,换了一身海棠红的裙子,邀请凤宁一道?出门。 “要不,你随我一块去吧。” 凤宁看了看自己?的打扮,摇头笑道?,“我跟着去,怕是会挡你姻缘。” 谁叫她?一身男装呢。 这里比京城要更加开化,男女?之间并?无大防,对姑娘们没那么多束缚。 周夫子无奈耸肩,拿着凤宁赠她?的轻罗小?扇就出了门。 乌先生就坐在不远处的廊庑,这些年,凤宁整日穿着一身灰扑扑的男裳,跟着他东奔西跑,谨小?慎微,如今到了康家堡,一切慢慢定下来,他不希望凤宁束心束性,他心疼道?, “凤宁,你想出门吗,为师陪你一道?出去走走。” 凤宁晓得自己?容貌略微招人,以恐惹乱子,她?极少出门游玩,她?甚至许久不知裙子是何物,她?笑着折回廊庑,陪着乌先生在廊庑下望星星, “算了吧,我又不是小?孩,不必去逛,我还有书册要译呢。” 不一会,乌城方向的城墙突然绽放出一团烟火,这对于西北边城来说,十分罕见。 四周的百姓均沸腾了,各个跳起来瞻仰,发出呐喊欢呼。 凤宁也许久不曾看到烟花,烟火对于她?来说,意义总归不一样,忍不住便?起身,推开门扉来到门前,脚垫得高高的,伸着修长的脖颈往城墙张望, “先生,这束烟花不错,比除夕那回又好看了些呢” 烟花是大晋所产,西域诸国均没有这等?玩意儿?。 每年除夕,也就乌城能?放那么几束,百姓年年围观。 没成想今年七夕也放了,这是稀罕事。 凤宁眼珠儿?睁得极亮。 就在这时,一道?修长身影从暗处踱了过来,在凤宁五步远的距离,轻声说道?, “凤宁,朕来了,你可?以放心穿鲜艳的裙子,戴漂亮的首饰,放声笑,敞亮地说话,不必再遮遮掩掩。” 不必再女?扮男装,遮掩自己?的美。 不必再小?心翼翼,以防招来男人觊觎。 过去皇权给她?带来了压迫甚至束缚,而如今成了她?的倚仗,他身后百万雄兵,是她?最?大的后盾。 这个世上,再也不会有任何人欺负她?,包括他自己?。 她?可?以纵情肆意地活着。 一墙之隔的乌先生,听了这话,手中书册不知不觉滑落在地。 第 71 章【VIP】 第71章 第 71 章 凤宁身形微微一震, 慢慢转过身来。 西北的昼夜温差极大,哪怕正值盛夏,夜里的风也微有一丝凉。 那丝凉风就这么缓缓掀起她鬓角的碎发, 划过她的眉梢, 当年腼腆柔丽又?无比天真?烂漫的女孩,此刻却睁着一双十分镇静的眼,清凌凌望着他, “您误会了,我之所以穿男衫,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喜欢, 我想褪去身上的束缚, 我想自由自在随意闯荡, 您不知道吧, 我做翩翩佳公?子打扮时,还与哈撒国一位王子成为好友,他是个大晋迷,读过咱们的论语,他尊称我一声先?生。” 迎着他幽深的眼神, 她唇角又?弯了,“当然, 我也不排斥穿裙子, 若是有朝一日我喜欢了,我也会穿, 但, 不是因为你。” 不是因为你。 几个字火辣辣刺进他心房。 裴浚舌尖在?齿关顶着,眉峰隐隐压抑。 “凤宁”他咬着她的名儿, 万分无奈。 这一席话?伴着城墙那几炮烟火,凤宁再笨,也意识到?了什么。 她现在?不是在?京城,她不怕裴浚。 她甚至都不在?大晋境内,他算不得她的君上。 即便算又?如何? 凤宁没什么顾虑,随心所欲。 她朝他屈了屈膝,将那绚烂的烟火抛在?身后,进了屋。 掩上门?扉时甚至看都不没看他一眼。 裴浚铩羽而归。 他就住在?斜对面一间酒楼。 这是彭瑜在?康家堡的据点。 乌先?生心知肚明,彭瑜也没打算瞒他。 乌先?生再厉害,也无法与一国之君相抗衡。 彭瑜也没打算挑衅乌先?生的底线,毕竟裴浚身份摆在?这里?,小心为上。 凤宁承认女扮男装是想给自己减少?麻烦,但有朝一日她还是会穿裙子的,那时便是打算重新寻一个人好好过日子的时候。 她承认,裴浚说出那番话?时,令她莫名有些不适甚至是心酸,但她不想让他得意。 她为什么落入这个境地,难道不是因为他? 都过去了。 幸在?乌先?生带她开拓一番新天地,她在?康家堡待得很开心,这里?的孩子也需要她。 后来裴浚再来,她就不理他了。 如果他还打着那样的主意,恕她不会给他好脸色。 裴浚习惯了李凤宁对他温声好语,这还是第一回见她冷眼看人,视他为无物。 这一日凤宁在?学堂准备开学用的教?义,穿堂风很大,凉爽又?自在?,裴浚过来了,就坐在?她对面,手里?拿着京城送来的文书,却始终没看进去。 “凤宁,我们好好聊聊。” 凤宁装作没听到?,姑娘一张漂亮的鹅蛋脸,白白净净,发髻梳得高高的,精巧的鼻梁,红艳艳的唇瓣,只管埋头?写字,压根不理会他。 裴浚挪着锦杌凑到?她跟前,凤宁在?他靠近时,转过身,很麻利地将书册操在?怀里?起身离开。 刚要下台阶,那道清隽的身影堵了过来,隔着两阶台阶与她对视。 甚至比离开那次离得要更近,视线相齐,不必再仰望他,他的鼻息几乎快要贴住她。 凤宁这次没躲,就这么平淡地看着他, “我不认为我们之间有什么可聊的。” 冰冷的语气,不容置疑的口吻。 裴浚从京都奔往乌城这一路积淀整整半月的好脾气,在?对上她冷漠的眼神时,终于崩不住了。 “你一走了之,对我不公?平,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 裴浚这辈子都没有这么卑微,但他告诉自己,这个人是李凤宁,是他心爱的女人。 他的眼神像是旋涡一般,深邃浓烈,轻而易举便能蛊惑心神。 过去她就是这般被?他蛊惑的。 可现在?,她真?的能平静与他相视, “我承认我有对不住您的地方?,但那也是被?您逼得。” “我逼着你跟我亲热,我逼着你搂着我的脖颈索吻。”他哑声质问,心潮翻滚,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个女人竟然以这种方?式让他卸下防备,从他身边逃开。 裴浚承认在?看到?她那一刻,她转身毫不留情?就走,她坦坦然然与别的男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逼得他发疯。 凤宁听了这席话?,面颊微微有些滚烫,可也仅仅是一小会,她恢复如常, “是您送过来的吧。”是他闯入她的跨院。 无比理所当然?*? 的语气。 裴浚真?的有给气笑?, “你长本事?了。” 凤宁敷衍地笑?了笑?,她如今也算是见了大世面,知道怎么刺得裴浚待不下去。 她眉梢轻松又?自在?,“在?您坐拥三宫六院时,我也在?不同的国度遇见不同的男人,过去碍着您的身份一直迁就您,如今实话?告诉您吧,我压根就不喜欢您这样强势的男人,我喜欢温柔,体贴,事?事?顺着我心意的男人,我让他往东他绝不敢往西,哈撒国的三王子殿下便是这样的人物,他还笑?称,若我是女人,便娶我呢” 每一个字精准无误戳在?裴浚软肋。 他并不怀疑她的话?,他当然知道她有多招人稀罕,只需甜甜一笑?,男人便被?她勾得没了魂。 “李凤宁,你别忘了,是你招惹朕在?先?。” “没错,”凤宁承认地很干脆,活脱脱一张俏脸,说起话?来脸不红气不喘,“可那时我被?爹爹锁在?后宅,没见过世面,入了宫也就识得您一个男人,出了宫方?知外头?天大地大,就越发晓得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男人了。” 裴浚黝黑阴戾的目光灼灼盯着那张樱桃一嘴,还是熟悉的轮廓,一张一合,说出的话?却跟刀子似的伤人。 他咬牙切齿, “朕没有三宫也没有六院,在?你离开后,朕已经遣散了后宫女官。” 凤宁眼底明显闪过一丝惊愕,她沉默地垂下眸,浓黑的鸦羽静静铺在?眼下,片刻后,轻轻起唇,“那也跟我没有关系。” 裴浚的心被?狠狠擂了一下。 凤宁绕过他下台阶往后走,那只修长的胳膊捞过来,从后面箍住她,他甚至将她往他怀里?摁,贴紧他滚烫的胸膛,炙热的温度透过薄薄的面料渗过来,灼着她的背心,她脊梁登时绷直,他身上混杂的乌檀香,梨花香,各种不同的香气纷繁灌入她鼻尖,凤宁被?这股乱七八糟的香气,给弄得有一瞬的眩晕。 他贴紧她耳珠,埋脸在?她发梢间,用尽吸了一口熟悉的发香,深深抚慰被?她刺得千疮百孔的心, “真?的没关系吗?你临走说的那句波斯话?呢?” 凤宁双肩微的一颤, 他知道了? 她深深闭了闭眼,忽然转过身,朝他露出一个明艳的笑?, “这样的话?,我在?波斯诸国都说过,如果每一句话?都要负责,那我真?的张罗不过来。” 她眨着俏皮的杏眼,笑?起来像是狡黠的小狐狸。 裴浚呼吸压抑,气得一张俊脸跟铁锅似的。 就因为那句话?,他万里?迢迢奔来这里?, 而现在?李凤宁告诉他,他不过其中之一。 他看着那张漂亮的脸蛋,强抑制住吻她的冲动, “算你狠。” 真?的是有一种拿她无可奈何的难堪与无奈。 但裴浚从来不轻易服输,他深深睨着她,半是试探半是挑弄, “之前在?跨院,我送过来你就要,那么如今呢”那双眼明锐又?昭然,带着咄咄逼人的锋芒。 凤宁被?他说的喉咙一哽。 这还是那个不可一世的皇帝吗? 脸皮可真?是厚了。 但凤宁还是无动于衷,她眨巴眨眼,“那您得去外头?侯一侯,眼下还轮不到?你。” 说完这话?,她吹着口哨转身进了后院,背影潇洒得不得了。 夕阳如血,密密麻麻的光圈透过茂密的树梢洒下,凤宁穿过这片光影,扶着月洞门?进了隔壁的宅院,那里?传来乌婆婆摆膳的吆喝声,凤宁眉梢弯弯哎了一声,心情?极好。 裴浚这个人向来是他不好过,谁也别想好过。 他人都到?了这,能让李凤宁说丢开就丢开? 他让人给乌先?生说媒,那媒人当着乌嬷嬷的面往凤宁瞄了几眼,凤宁担心自己坏了先?生好事?,便提出搬出去,乌先?生回来得知消息,气得咬牙,却是安抚住凤宁,自个儿搬回了峰上的康家堡。 即便如此,凤宁还是给乌先?生在?学堂留了间书房。 紧接着,裴浚又?给乌先?生弄了一项差事?,离上一回的商贸会过去了两年,这一回大晋将在?乌城举办新一轮商贸会,而且这次将予以税率的优惠,需要一个中间人传递消息,游走各国,召集商户。 这桩要务非康家堡堡主莫属,堡主如今心力不继,论本事?也远不及乌先?生,况且他夷语并不算流利,非要乌先?生抗下这桩事?。 乌先?生没有推脱的余地,这无论是对康家堡,还是对边境诸国来说都是互惠共赢的好事?。 但离开之前,他径直来到?客栈。 裴浚显然料到?他会来,悠闲地靠在?窗下的圈椅,指骨分明的手指漫不经心敲在?桌案,与他开门?见山, “朕相信乌先?生会闯出一番事?业来,朕可以予以支持,只是你与凤宁不合适。” 乌先?生不请自坐,也是十分清朗的姿态,含笑?道, “陛下,您不必浪费功夫在?我身上,乌某生死不惧。” 他语气极其清淡,却很有力量,“我与凤宁之间,是师徒之情?,她心思纯净,我也没打算越雷池一步,在?康家堡的簿册上,她身份是我的关门?弟子,她这辈子最信赖的人是我,我任何时候都不会破坏这一份信任。” “她愿意嫁给谁,全由她做主。” “若是她不想嫁给谁,我也会不遗余力帮她摆脱,即便那个人是一国之君。” “即便朕荡平康家堡?”裴浚慢悠悠截住他的话?。 乌先?生深眯了眼,沉默片刻,唇角微微展平,“陛下,乌某曾亲自血洗康家堡,这些人都不足以动摇乌某的决心,您若是想逼着乌某离开,让凤宁毫无倚仗之力,那您就大错特错,乌某就算死也不会叫凤宁受委屈。” 裴浚忽然冷笑?出声,“先?生多虑了,让你死,不就是便宜你了吗?凤宁还不得恨朕一辈子。” 他忽然肃然而坐,一派如沐春风的姿态,“知道朕为什么举办这个商贸会吗?朕是为了感激先?生对凤宁的照拂之恩。先?生经历这次商贸会,一定名扬天下。” 乌先?生脸色一黑。 裴浚不愧是拿捏人心的好手,懂得如何往人心窝子戳,这句话?无疑是将乌先?生与凤宁那段情?谊,用利益买断。 气人他除了输给过李凤宁,没输过别人。 乌先?生带走李凤宁,这始终触了他的逆鳞,他岂能叫乌先?生好过。 乌先?生着实被?他最后一句话?气得不轻,冷冷拂袖离去了。 又?是几日过去,凤宁在?京城那些衣物与书册还真?给送到?了府邸,这里?头?自然包括那两件娇贵的皮子,西北冬日寒冷,裴浚想着这两件皮子正好派上用场。 更重要的是那么多写满了注解的书册。 凤宁看着那三大车子东西,心情?五味陈杂。 她并不知道,这些东西早在?裴浚离京那日便动身了,因着路途遥远,耗了一月功夫方?抵达康家堡。 对于凤宁来说是弥足珍贵的。 还有更头?疼的事?,裴浚在?学堂对面开了一间铺子,专卖笔墨纸砚与凤宁翻译的那一套儒学典籍。寻常人买就按市价,倘若是三语学堂的学生,那就以低于市面七成的价格出售,这简直跟白捡一样。 小镇的孩子们闻讯纷纷来购买,消息传开,东西一抢而空,学堂的孩子几乎人手一套典籍,笔墨也屯了不少?,不仅如此,原先?还在?观望的商贾,立即将府上的孩子送来学堂就学。 凤宁看着兴致勃勃与她报喜的孩子们,抚了抚眉心,无语凝噎。 她抱着两件皮子登门?来寻裴浚。 裴浚看着被?逼现身的凤宁,心情?不错,指了指对面,让她落座,甚至主动给她斟茶,见她额尖布满细汗,又?亲自将桌案的冰鉴轻轻往她跟前一推。 凤宁虎着脸将东西搁在?他面前,“这皮子还给您。” 裴浚眸光倏忽一沉,脸色微微发紧,却还是忍着没动怒,“朕赏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的道理,更何况你在?京城已收下,如今怎么又?退回来?凤宁,你不能出尔反尔。” “我就出尔反尔了。”凤宁蛮横地说。 现在?掌握主动权的那个人是她。 裴浚一颗心哪怕被?她碾压碎,也拿她没辙, “你要怎样才肯收下?西北严寒,你过冬难道不买皮子?这样,你就当从我手里?买好了,一百两一件,你给我两百两。” 裴浚眉尖都气出青气来了,还是一而再再而三让步。 凤宁坚持不要,又?将自己的匣子抱出来,搁在?他面前,“我的那些行装,您帮我运过来耗费多少?,我全部算银子给您。” 真?是不想跟他有一点瓜葛。 “还有那间铺子,您真?的要开下去吗?”凤宁不胜其扰。 裴浚蹙眉,身子紧绷如石,漆黑的目光深深凝住她,“朕能怎么办呢,除了用这样的法子缠着你,朕别无他法。” 第一次说出这种近乎羞耻的话?,裴浚明显不太适应,却还是保持一贯的沉稳与利落。 凤宁眼睫轻眨,躲开他灼烈的视线,明明该心如止水的,不知为何还是会有一丝刺痛闪过。 商贸会之所以让康家堡来张罗是有缘故的。 康家堡手里?有一份诸国商户名录,但凡与康家堡做过生意的皆被?纪录在?档,如此召集起来也有的放矢,乌先?生要去一趟乌特,乌兰,哈撒国,凤宁怕他忙不过来,主动请缨要去蒙兀。 “蒙兀的居延城离得不远,我去一趟,赶在?开学前就能回来。” 蒙兀离大晋最近的两座城池,一个是居延城,一个便是浩特城。 浩特城离得京都近一些,而居延则毗邻大晋西都雍州,是蒙兀在?西边最重要的商贸都会。 乌先?生不放心,“你若是躲他,便跟我走。” 凤宁却拒绝了,“先?生,我不躲任何人,想自个儿闯一闯。”她不能一辈子躲在?乌先?生的羽翼下。 商贸会也是她的机会。 乌先?生任何时候都选择尊重她,思忖片刻道, “恰好居延城往南便是大晋的关隘肃州,此两处均是商贾集散之地,我吩咐康家堡一位管事?随你过去,将帖子送至这两处,邀请他们来乌城参与商贸会。” 凤宁带着傻妞与康家堡一行侍卫,于七月十五这一日午后出发, 康家堡往东南面走是一片偌大的草原,此地是蒙兀与大晋的缓冲之地,过去这里?荒无人烟,近三年来边关稳定,这里?也会有大大小小帐篷,临水草而居,如今是夏日,康家湖下延伸出一片溪流纵贯此地,河面正值丰水期,不少?牧民在?此地放羊。 傻妞不会骑马,凤宁捎上她,二人共骑一马在?沃野纵情?奔驰。 清风不要命地往傻妞嘴里?灌,傻妞偏还张着嘴大口大口去吞,笑?得像个吃了糖的孩子,不住地手舞足蹈,凤宁一面勒着缰绳,一面抬手护住她, “你小心些摔下去,脑袋就磕破了。” 傻妞闻言吓得紧紧搂住她的腰身,她小时候就是摔过脑壳,祖母嘱咐她决不能再摔着了,傻妞铭记在?心。 二人跃上一片矮坡,正要停下时,凤宁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呜咽的喵叫,蓦地回过眸,火红的夕阳下,一猫骑着一匹炽艳的赤兔马,以极其迅速又?热烈的姿态朝她奔来。 “喵喵!” 那雪绒绒的一团,露出一双乌黑黑的小眼,尾巴翘得老?高,直冲蓝天,不是卷卷又?是什么? 还有小赤兔! 凤宁简直不敢相信,在?京城没能等来卷卷,竟然在?这塞外看到?了它。 离着一段距离,那只傻猫认出了它的主人,极其风骚地喵了一声,旋即纵身一跃,雪白的身子在?半空划过优美的弧度,率先?扑入凤宁的怀抱,凤宁心口被?它狠狠一撞,来不及抱住它,卷卷却用尾巴卷住了她的胳膊,小脸投入她怀里?,委屈巴巴望着她,流出两行泪。 凤宁热泪夺眶而出,心软得一塌糊涂。 “卷卷,你可想死我了” 这边刚将卷卷搂入怀里?,那头?小赤兔又?疯狂地蹭过来,它用力挤开她的腿,试图逼着她下马,凤宁太晓得这匹马的脾性,不得不抱着卷卷跳下马,小赤兔这才高兴,围着凤宁打转转,马尾快甩出一团花来。 凤宁抱着这个,抚着那个,好半晌才缓过来。 余光,那道身影慢慢驱马过来。 裴浚行至坡下,下马缓步朝她走来。 凤宁轻轻拨弄着卷卷的毛,看得出来卷卷被?他照顾得很细致,毛发极其干净,身上没有一丝异味,比她在?延禧宫时养得还要妥帖。 他也有这样耐心的一面。 那道颀长的身影就这么矗在?她眼前,堵住了她面前刺眼的霞光,她不用抬眼,也能感受到?那无与伦比的压迫力。 在?别人的地盘,他也不知收敛。 凤宁垂着眸,没有看他,只搂着卷卷轻声问他,“往后,卷卷跟我好吗?” 裴浚眉峰不动,觑着远方?回她, “它本是你的猫,它一直记着你,从你离宫那一日到?今日为止,它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你。” 凤宁眼眶忽然一酸,胸口堵得慌,轻轻蹭了蹭卷卷的毛发。 这时小赤兔见凤宁抱着卷卷不放,心生妒忌,也往她胸口蹭,可巧不巧,将凤宁束胸的纱带给蹭松了,软绵绵的胸脯立即跟脱兔似的扑了出来,凤宁心生尴尬,连忙背过身去。 裴浚看了她一眼,一言未发。 凉爽的风扑面而来,凤宁胸口的束缚卸去,有一种久违的畅快。 “小赤兔也跟了我吧,多少?银子我给您。”她挂念的人和?物不多,小赤兔总是这样黏她,她不忍心弃它不管。 裴浚与她并肩而立,这一次没有回她。 她对一匹马尚且能依依不舍,唯独对他就狠得下心。 凤宁见他迟迟不吭声,也就没有再问。 一会儿没听见傻妮的动静,凤宁四处寻人,却见傻妞奇迹般地骑着那匹新买的马在?四周游荡,康家的子孙,很有骑马的天赋,傻妞有模有样学凤宁那般勒着马缰喊驾。 凤宁笑?了,走过去纠正她的姿势。 “时辰不早,咱们要寻个落脚的地儿,你先?下来,等我慢慢教?你。” 傻妞骑得正乐乎着呢,压根不听她的话?,掉转马头?就往前奔。 唬得凤宁只能翻身跨上小赤兔,往前追。 追出大约十多里?,总算将傻妞劝下来,傻妞力气太大,松缰并不及时,弄得那匹高头?大马十分不适,马蹄往后退了两步,逼得凤宁闪身避开,脚绊到?一处草堆,差点往后栽去,一只宽大的手掌推过来,稳稳扶住她。 熟悉的清冽气息。 凤宁回过眸,撞上他的视线,十分纳闷,“您怎么还没走?” 裴浚待她站稳,立即收回手,“我要去肃州,咱们同行。” 显然是打听到?了她的行踪。 凤宁无语,转过身去看傻妞,“我要去的是居延城。” “嗯,我知道,咱们结伴去肃州,回头?你去居延城,我就回京了。” 凤宁听到?回京二字,心里?微微滑过一丝涟漪。 怕凤宁不肯答应,裴浚给了她无法拒绝的理由,“看在?我照顾卷卷这么多年的份上,路上帮我打个掩护,跟你同行,不会引人怀疑,祈王一直有野心,你是清楚的。” 凤宁多次翻译祈王密报,她对其中端倪也并未毫无所知,顾念他的身份,终究是没再拒绝。 肃州往南便是雍州,祈王在?此二地盘踞多年,跟着凤宁走蒙兀与大晋的边境线,比走境内甚至还安全些,为何,因为凤宁的马队带有康家堡的标识,而蒙兀与大晋均默认不会对康家堡的人出手。 难怪他连一个侍卫都没带。 天色渐暗,康家堡的管事?已在?前方?寻到?了一处落脚之地,这是一个坐落在?胡杨林边界的小镇,名为风林镇,过去这里?是大晋的国土,被?先?帝丢给了蒙兀,镇上住着十几户人家,专事?南来北方?的旅客生意。 遥遥瞧见一行人过来,一个四十上下的妇人提着一盏风灯,热情?迎了过来。 “是住店的吗?”说的是蒙语。 她话?音一落,另外一位小伙子也忙不迭往前争抢生意, “老?哥,到?我家来住吧,我家客栈大,马棚也大” 小伙子是个人精,生得一张笑?脸,手脚也很麻溜,连忙从兜里?掏出一枚薄荷叶递给康管事?,这东西边境的将士们爱吃,打打牙祭。 康管事?笑?着接了过来,正要搭话?,扭头?却见那妇人与凤宁攀谈起来, “姑娘,住我家吧,我家干净,适合姑娘住。” 凤宁束带松落,已遮掩不住身份。 比起小伙子,她显然看妇人更顺眼,“诶,好嘞。” 康管事?讪讪地要将薄荷叶还回去,凤宁又?道,“这样吧,一家邸店恐怕住不下,您带着些人牵马住隔壁,我和?傻妞就住这边吧。” 如此皆大欢喜。 妇人笑?吟吟领着凤宁往里?去,发现她身后跟着一位年轻男人,一袭黑衫,姿容矜贵,气度不俗,被?那副容貌给惊艳,“哟,这么俊的男人,我还是第一次瞧见,姑娘,他是你什么人?” 她用的是蒙语,裴浚不知所云。 凤宁头?也不回敷衍道,“他是我家的账房先?生。”账房先?生四字说出口,凤宁忽然乐了下,觉得自己欺负了裴浚。 已有小二擦净一张桌子,示意三人落座。 裴浚下意识坐北朝南,凤宁只能坐在?他边上,傻妞在?裴浚对面。 裴浚发现凤宁方?才在?偷笑?,淡声问, “你们刚刚在?说什么?” 那妇人正在?给他们张罗晚膳,听了裴浚开口,连忙惊讶地折身过来,惊喜道, “哟,客官是大晋人吗?” 是一口无比流畅正宗的大晋官话?。 裴浚便知这妇人本是大晋的百姓,却因先?帝失利,被?迫成了蒙兀的子民,身为皇帝心情?自然无比凝重。 妇人没注意到?裴浚眼底闪过的锐色,反而是察觉二人位置主次明显有异,笑?吟吟问, “敢问二位是什么关系?” 哪有账房先?生坐主位的。 凤宁猜到?她看出端倪,打算改口说是自己堂兄,不料裴浚比她先?一步出声。 他端端正正坐着,不动声色道,“我们是夫妻,她是我的妻子。” 凤宁神色微顿,瞟了他一眼。 第 72 章【VIP】 第72章 第 72 章 凤宁不知裴浚是为了掩人耳目随口?诌的身份, 还是别?有用意。 她没有拆穿他,低头饮了一口茶。 那妇人目光扫过二人那张脸,一个?清致明秀, 一个?冷隽无双, 简直是瑶池落下?的一对仙人儿,妇人越看越爱,笑盈盈道, “我就说嘛,一看就是十分登对的小夫妻,般配得很。” 裴浚心里受用,轻轻瞥了一眼凤宁, 凤宁指尖捏着茶盏, 好一会儿没说话。 曾几何时, 他连个?贵人都舍不得给她, 她身份低微,排在女官末端,十八名女官中,每一位均有官员提议为后,唯独她没有, 偏生在这荒郊野外,一个?平平无奇的店家赞她与裴浚十分般配。 凤宁心里忽然涌上浓烈的委屈。 可笑又讽刺。 裴浚看出她脸色不好, 心里不是滋味。 这样简朴的小客栈, 自然准备不来多么精美的膳食,三人人手一碗凉面, 凤宁和傻妞饿了?, 一声不吭吃面,唯独裴浚看着那一碗拌酱的凉面犯愁, 这荒郊野外也没能折了?那身矜贵傲骨,裴浚吃了?几口?吞不下?,就搁下?了?。 赶了?半日路有些累,凤宁很快寻掌柜的要了?两间房,裴浚见她打算跟傻妞进隔壁一间,在她身后轻声提醒,“掌柜的以为咱们是夫妻,可别?露了?馅。” 凤宁扭头?正要说什么,手中的卷卷已利索地窜到了?裴浚怀里,朝她眨巴眨眼,而?掌柜的也恰恰领着人从廊庑尽头?过来给他们送水,“少爷,少夫人,给你们送水来了?。” 凤宁无奈,狠狠瞪了?一眼被收买的卷卷,扭头?吩咐傻妞进屋歇息,自个?儿先一步跨进大的那间门?槛,裴浚等着掌柜收拾好,再兜着卷卷进去。 “不枉我养你这么久。” 卷卷得意地喵了?一声。 凤宁先进浴室沐浴更衣,裴浚这边暗卫悄悄送了?膳食来,他填了?肚子,从暗卫手中接过几封密报看过,低声吩咐道,“按计划行?事。” 暗卫领命而?去。 凤宁换了?干净衣裳出来,就看到裴浚坐在案后,轻轻抚着卷卷的背,耐心喂他吃的,闻着味儿还蛮香, 显然开了?小灶。 裴浚见她出来,往梳妆台上一指,“给你留的一盒积玉糕。” 凤宁看着那精美的食盒,觉得自己道行?还是浅了?,瞧,尊贵的皇帝陛下?怎么可能独自出行?。 “我不饿,您自个?儿吃吧。”她没好气?道。 又将搁在边上的一架木屏风往中间推了?推,将屋子隔成内外两间。 裴浚看着那架粗糙的屏风,沉默良久。 不一会换他进去沐浴,等出来时,凤宁已朝里面卧着一动不动,卷卷这会儿很狗腿地窝在了?凤宁怀里。 裴浚将外头?的桌案长几拼了?拼,又将随身携带的包袱搁做枕头?,吹了?灯,仰身躺下?。 旷野无边,星辰高阔。 院子里依稀又来了?客人,隐约有掌柜的吆喝声,夹杂着绵绵不绝的蝉鸣传来,衬得屋子里十分安静。 里间床榻没有任何动静,裴浚却知?道凤宁没有睡着。 他双手枕在脑后,兀自感受重逢后这片宁静。 都追到这来了?,没有什么尊严是放不下?的。 他就是折在她手里,愿意为她俯首。 清冽的声线就在这片宁静中慢慢掀起, “凤宁,我承认过去我有诸多不对,在你义无反顾捧着一颗真心对我时,我没当回事,视为理所当然。” “我承认,我习惯了?高高在上,习惯了?所有人伏在我脚下?仰望,也习惯发号施令,不大懂得去在意你的感受,可无论怎么说,我对你的喜爱从始至终是真的,没有掺杂一丝虚假。” 凤宁眼眶忽然生了?刺似的,疼得她几乎呼吸不过来。 他疼爱她是真的,伤害她也是真的。 总总让她卑微地不敢有任何奢望,任他予夺。 裴浚察觉到她在暗暗抽泣,立即下?了?案来,绕过屏风来到里间。 夜色里,她柔美的身形如起伏的山峦,却依旧覆着一层倔强。 “凤宁”裴浚心疼地唤她一声,来到她身后坐下?,她离开后的无数个?日夜,他无时无刻不在懊悔,懊悔不曾好好照料过她,倾听过她,待她睡下?时替她掖一掖被角,今日看着被卷卷掀落在一旁的薄褥,裴浚轻轻捡起,往她小腹处搭了?搭。 “凤宁,再给朕一次机会。”他终于说出口?,“嫁给朕,做朕的皇后。” 做朕的皇后 多美的字眼啊。 曾经是她乞求不来的奢望,甚至想都不敢想。 他忘了?是他亲口?无情地告诉她,让她不要痴心妄想吗? 凭什么,他想重来一次,她就应他,凭什么他想娶她时,她就乖乖受命。 难道她被逼东躲西逃,背井离乡一年半载,就是为了?让他接受她吗? 不,她还有一百多位孩子等着她教导,康家堡的商贸会还需她主持。 她李凤宁还有许多路要走?。 凤宁忽然腾的一下?坐起身,凶巴巴望着他,“恕我不能答应您。” 一句话将裴浚心里那点期望给一扫而?空。 “您不知?道我在大雪纷飞的除夕决定离开时,心有多痛,您不知?道,我在无数个?暗夜思念您时,心里有多难过,我好不容易,费尽心思用一年半载的奔走?游历,将您从我心里割舍掉,如今凭什么,您要我回去我就回去。” “我不是没有努力过,是您拒绝了?我。” “而?现在,我不稀罕了?,我不稀罕做您的皇后!” 泪密密麻麻聚在眼睫,盈满了?,又跟珠子似的砸下?来。 裴浚慌了?,他从来没有这般手足无措。 “凤宁”说过的话覆水难收,裴浚懊悔不及,看着抱膝哭得撕心裂肺的凤宁,心里跟剜肉似的疼,神?色僵硬,半抬着那只胳膊,久久伸不出去,也说不出半字宽慰的话。 这一夜二人都没睡好。 凤宁决心不与他纠缠,翌日清晨醒了?,招来康管事,坚决先去居延城。 裴浚看着她快马加鞭离开,重重捏了?捏眉心。 他不是不能阻止她,也不是不能跟上去。 他不敢。 就像是一张不小心破裂的网,好不容易将之慢慢粘连起来,不敢太用力,以恐再次崩断。 点了?四名黑龙卫护送她北上,裴浚上马往东南折去肃州。 大晋北疆有九座边关重镇,而?肃州是最?西边的一个?。 此?地重兵把守,内制雍州城的祈王,外扛蒙兀,肃州总兵原是江滨的人,江滨伏诛后,杨元正立即从东北调度一名守将驻守此?地,而?肃州又是燕国公的起家之地,燕国公曾在此?地驻守达八年之久,数度击溃蒙兀,屡立军功。 所以肃州城共有三股势力,原江滨旧部,燕国公的心腹,以及朝廷新派来的总兵。这位江滨旧部名唤董寂,朝廷清算江滨时并没有清算他,一来当时正在新旧权利交接之际,董寂素有猎豹将军之名,是抵抗蒙兀的先锋,一旦除了?董寂,会给蒙兀可乘之机。二来,并未寻到他与江滨勾结的证据,不好治罪,所以朝廷为了?大局着想,一直对他予以抚慰。 朝廷争取董寂,祈王也想暗中拉拢,祈王的想法很简单,他与董寂是一条船上的蚱蜢,都是裴浚心腹大患,与其被各个?击破,还不如纵连成势,以扛朝廷。 董寂明面上哪方?都不得罪。 他并不想做反贼,反贼下?场可不好,若是裴浚这里有转圜余地,他也不想跟着祈王送死。 反之,若裴浚一心要拿他人头?,董寂势必要拼一拼。 近些年裴浚励精图治,政绩四野有目共睹,董寂心知?这位帝王非池中之物,暗生忌惮,越发想探得皇帝心思,甚至暗中联络燕国公,请燕国公做说客。 而?这一日,恰恰有人递了?信给他,说是天?子遣来密使,与他会一会面。 董寂心里十分忐忑,若带扈从随行?,他府上可是有祈王的眼线,恐被祈王知?晓,断了?后路,若只身密会,又恐对方?有诈,像擒江滨一般来擒他,来来去去好不折腾。 董寂有一位夫人,有女诸葛之称,这些年便是她在董寂身后给他出谋划策,让他在江滨死后依旧稳如泰山,被朝廷倚重。 她在关键时刻给丈夫吃了?一颗定心丸, “将军只管去,妾身拿着您的兵符去军营,倘若半个?时辰内您不曾从那客栈出来,妾身便投了?祈王,当然,妾身并非真的投祈王,此?举意在威慑,想必对方?察觉,不敢对您轻举妄动。” 董寂觉得这个?法子不错,故而?趁着天?色暗后,乔装出门?。 董夫人也很利索地带着护卫前往城外军营,只可惜行?到城楼下?,却被黑龙卫拦了?去路,董夫人当然不肯就范,直到对方?拿出一道明黄的圣旨,方?不得不服。 董寂带了?两名贴身随从,顺利抵达约定的客栈,可事儿蹊跷了?,到了?这里,一名气?度不俗的内使又领着他上了?马车换了?个?地儿。 董寂起先不肯,后见来人细皮嫩肉,一身清贵之气?,看着像是宫里来的,不敢轻怠。 “将军放心,来了?位贵客要见您,之所以换个?地儿是担心泄密。” 董寂无法,人都到这了?,不去不行?,跟着他上车,辗转几道,竟然到了?城楼下?。 董寂望着夜色里高耸的城墙,悚然一惊,“怎么到了?这里?” 那内使面不改色撩手往上一比, “天?子巡关,不在城楼,又在何处?董大人,陛下?宣您觐见。” 短短一语如惊雷砸在他脑门?。 董寂膝盖打软,差点没跪下?来, “陛陛下?亲临?”他指了?指上头?,满脸不可置信。 内使雍容颔首。 董寂这会儿吓出一身冷汗,怀疑自己死到临头?了?,正六神?无主,瞥见又一辆马车抵达甬道下?,车帘被掀开,正是燕国公心腹爱将陆钊。 董寂见状长出一口?气?,看来要见的并非他一人。 要死一起死。 董寂也不带怕的,与陆钊一道昂首挺胸上了?城楼。 拾级而?上,绕出城垛,只见宽阔的城楼前摆着一张长案,左右各列两席, 正北的案后端坐一人,只见他身着月白蟒纹袍,生的是风神?玉秀,清越夺人,浑身罩着一股天?生的凛然贵气?,必定是皇帝无疑。 他左下?坐着一名老?将,正是肃州总兵,右下?跪着肃州知?府,四人两两相望,便知?裴浚这是摆了?一场“鸿门?宴”,肃州政要一个?没落下?。 董寂从未面过天?颜,见裴浚如此?气?度,心中已服了?大半, “老?臣叩请圣安。” 裴浚起身亲自将他搀起,面露谦和,“朕在金銮殿,常闻老?将军威名,心怀感念,今日得见,将军龙骧虎步,名不虚传,来,坐,朕好不容易来?*? 一趟,诸位爱卿陪朕喝个?够,今夜不醉不归。” 几位朝臣战战兢兢坐下?,不知?这位年轻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大老?远从京城微服私访,不可能真的与他们喝酒,且看他要说什么,做什么。 几位将军也不是胆怯之人,三言两语寒暄开后,也渐渐露出本色。 熟料,裴浚压根不提军务,也不问祈王,反而?是问起肃州的收成,百姓人口?赋税一类,了?解边关军粮是否到位,兵部是否有怠慢不周之处。 这话可谓是问到将军们的心坎上。 皇帝亲临,正是倒苦水的好机会。 “陛下?有所不知?,兵部行?文实在是繁琐拖沓,几万件冬衣而?已,迟迟发不下?来,冬衣发不下?也罢,还能拿往年旧的顶一顶,可军饷迟迟不到,这可是要出大事的呀,将士们没饭吃,饿着肚子能忍吗?” 诸人喋喋不休,将这些年遭遇的苦悉数道出。 裴浚着人在身侧一一记下?。 “诸位放心,朕此?番巡关为的便是解决边将燃眉之急。” 将军们激动地险些要哭。 果?然是一位体察民心的天?子。 任何一道政令,从奉天?殿至底下?州县,总要面临层层盘剥,真正能贯彻到位的寥寥无几,打仗的将士们最?讲究干脆利落,最?不喜与朝中之乎者也的文官打交道。 一番诉衷肠,君臣无比融洽,裴浚甚至与他们说起少时与父亲骑马的趣事,将军们话匣子打开,只道自个?儿狩猎如何出众,赶明儿请陛下?赏脸,陪陛下?猎个?痛快云云。 就在酒宴酣畅之时,一人威风凛凛从城下?踱步过来,拎着个?人头?往地上一扔,单膝着地道, “陛下?,祈王造反,臣奉命剿叛,人已伏诛,请陛下?过目。” 血淋淋一个?人头?从彭瑜手里滚至众人眼前,原先言笑晏晏的众将,脸色顿时一变。 心纷纷沉得跟石头?似的,大气?不敢出。 朝中不止一人传讯过来,声称新天?子心狠手辣,手段不俗,他们不曾亲见不以为然,方?才君臣抵足而?谈,他们越发觉着这位帝王礼贤下?士,是位雍容的儒君,不成想,眨眼间祈王的人头?就扔在他们脚底下?。 狠狠抽了?他们一巴掌。 再瞥彭瑜腰间那一对绣春刀便知?是锦衣卫所为。 偏生上首那人,唇角笑意不减,目光甚至不曾往那血糊糊的人头?瞥上一眼,依然云淡风轻举杯, “来,诸位别?愣着,继续喝,方?才朕说到哪了??” “额” 众将你看我我看我,面色尴尬又沉抑,谁也不敢接话,还是知?府哆哆嗦嗦率先开了?口?, “说到先帝赐了?您一方?砚台” 接下?来裴浚说什么,他们没了?心思听进去。 原来这真是一场鸿门?宴,一面亲自在此?地接见肃州文武大臣,稳住边关与军营,一面遣人去雍州,手起刀落,利索砍了?祈王的人头?。 这等手段,已不是雷厉风行?可形容。 素与祈王来往的董寂,顿时额汗淋淋。 “服啊!”董寂忽然热泪盈眶,激动地跪下?来,“臣董寂领受君恩,五体投地。” 其余三人也是纷纷下?拜,俯首称臣。 裴浚扫了?一眼诸人,深笑不语。 他压根没把祈王放在眼里,真正值得忌惮的是这些手握重兵的将军。 祈王手里没兵,整不出多大阵仗。 早在琼华岛刺杀那夜,裴浚便将计就计,悄悄放了?一名棋子回祈王府,就是这位双面间谍,让他牢牢掌握着祈王府的动静,恰恰这一年来,朝中搜集了?不少祈王通敌的证据,彭瑜带着锦衣卫亲自赶赴雍州,势如破竹围住整座祈王府,与小云子里应外合,轻易便拿住祈王府上下?,将之伏诛。 祈王在雍州十分有名望,他一出事,全城瞩目,锦衣卫当众在王府搜出明黄的龙袍两身,及不少违制的茶具器皿,祈王在百姓心里儒雅的形象瞬间崩塌,裴浚趁着这股势头?,决心清理雍州官场与军营。 董寂以为自己会死,不料裴浚离开前拍了?拍他的肩头?,“老?将军要陪朕郊猎的事,朕先记上,眼下?朕急着回京,改日再与将军叙旧。” 董寂抹了?抹后颈上的凉汗,对着裴浚远去的背影重重磕了?个?头?。 “臣谢主隆恩。” 裴浚回京收拾祈王作乱首尾。 那些阁老?这才反应过来,原来皇帝最?近不露面是料理祈王去了?,就知?道这位天?子心系社稷,不可能不务正业去访仙求道。 一月过去,裴浚再次召集内阁,说道, “朕还要继续访仙求道。” 这次阁老?们可不信了?,你看我我看你,心想,这一回又该谁倒霉了?? 凤宁这厢与裴浚作别?后,先去了?一趟居延城,来到康家堡在居延城的据点,着人将商贸会的消息放出,招来不少蒙兀行?商答疑,约定九月前往乌城。 回到乌城正值学堂开学,又马不停蹄投入授课中。 商贸会的事提上日程,该怎么筹办,是个?如何章程,乌城县令没经手过此?事,是一头?雾水,他将乌先生请过去,乌先生又捎带上凤宁。 几班人马聚在县衙议事,论到章程手续,可就是凤宁的长项。 谁叫她在御前当过差呢,又是在场唯一参与过京都商贸会的人,于是她鼓起勇气?将活揽下?来。 “章程我来拟。” 就这样乌先生主外,负责联络各国使臣与行?商,凤宁主内,将整个?商贸会的典章制度,流程人手一一确认,在哪儿搭台,定几班人手,共派多少活计,条清缕析捋清楚。 朝县令见凤宁见过世面,行?事极有章法,连司礼监可能审批卡在何处都了?如指掌,就差没把她当佛供起来, “少公子,您怎么精通我们大晋政务流程?” 凤宁神?秘地笑了?笑,“我曾在京都当过差,您信吗?” “信,不信也得信呀,若非在京都当过差,岂能写出这么规整的章程来。” 每一个?细节都考量到了?,连乌城积年老?吏也挑不出半点错。 朝县令如获至宝,着人按照凤宁吩咐一一准备。 见她如此?能干,朝县令反而?当个?甩手掌柜。 这次商贸会是朝廷下?的旨意,乌城将如何举办,需一一呈报,这份奏章是凤宁所拟。 凤宁在养心殿见过最?出色的奏章,那个?人的喜好要求她也了?熟于胸,他喜欢字迹工整,不爱奏章上有任何涂改,他不要求辞藻华丽,但一定要言简意赅,言必有中。 奏章快马加鞭送去京城,一月后内阁批复回来,印章之外,只有个?大大的“准”字。 凤宁翻开奏折落在最?后一页。 “请陛下?俯准”五字边上,写着个?“准”。 旁的文书?均是“允”,独这一份文书?批个?“准”,何意?他是故意写给她看的。 两个?准字一大一小,风格如出一辙。 凤宁眼眸忽然染上一层潮气?,将奏折递还给县令。 朝县令捧着奏章喜极而?泣。 天?可怜见,过去一点小事都要被来回折腾,不是文书?格式不对,便是内容不够繁简,他们又隔得远,没少因为文书?耽搁政务,于是他热泪盈眶拉住凤宁,指着县衙的文书?房恳求她道, “少公子,您每日得空来县衙坐镇半日吧,您是不知?道,去年咱们这闹干旱,我上书?朝廷请求拨款赈灾,回回因为文书?不达体被打回来,由此?误了?事,往后送去朝廷的折子,你但凡过一过眼,咱们也能省不少事。” 凤宁答应下?来,每日上午在学堂授课,下?午来到县衙当差,到了?这里个?个?把她当祖宗供着,只要不是机要文件,均让凤宁过过眼,后来乌城守将也得知?了?此?事,眼巴巴来县衙请凤宁, “您得空也去一趟咱们军营吧,教教咱们军营那些文吏们如何撰写公务文书?。” 大西北的粗糙汉子们,上阵杀敌内行?,抠字眼实在是为难他们了?,可惜兵部那些官员哪个?不是抖着一身赫赫官袍,捏着一纸文书?说话? 没法,只能求助于凤宁。 于是,凤宁在乌城官衙内部,开设小学堂,教他们基本的行?文常识与规矩,原先一潭死水的衙门?,也渐渐被盘得风生水起。 累是累了?些,看着大家感激的眼神?,凤宁感慨万千,谁又知?道当初在养心殿那番磨砺,如今造福一方?百姓呢。 所以人哪,只管踏踏实实埋头?苦干,努力有朝一日不会被辜负。 陆陆续续有各国的商人抵达乌城,乌城显见热闹不少。 九月中旬一个?傍晚,凤宁在衙门?忙完出城,夕阳如圆盘红彤彤地挂在天?际,萧瑟秋风卷起一撮又一撮落叶,黄沙漫天?飞舞。 天?际尽头?,一老?汉颤颤巍巍搀着跛脚的妻子慢腾腾往胡杨树尽头?去。 大约是妻子脚不好,走?一段,歇一段,那老?汉恐天?黑回不去,干脆蹲下?来将她背起,老?妪迎着夕阳咧嘴一笑,掏出一块皱巴巴的帕子替丈夫拭去额尖的汗。 凤宁怔怔望着,有冰凉的气?息啪打在她面颊,她忽然想起裴浚。 她其实该要好好谢谢他,谢谢他磨砺了?她,铸就她今日的风雨不惧。 她也很遗憾,遗憾那一日不该与他冷语相向。 始终是照耀过她最?明烈的那束光,她不习惯去伤害。 八千里的距离,一生也没有几次再见的机会。 踩着漫天?飘落的秋叶,凤宁带着傻妞往康家堡走?,寒风冷冽,城外人烟寥寥,天?地间仿佛剩下?她一人,飘摇在异乡的孤独感油然而?生。 有风沙拂过来,凤宁捂了?捂眼,这时,一辆马车缓缓停在她面前,车帘掀开,一道清隽身影跨下?马车,余晖默默在他周身渡上一层光晕,他长身玉立,一手兜着圆滚滚的卷卷,一手拎着食盒,好似来接妻子归家的丈夫。 那双清隽的眸被霞光晕染,铺着一层磊落的柔情。 凤宁眼眶瞬间发酸。 第 73 章【VIP】 第73章 第 73 章 风沙迷了眼, 凤宁抬袖揉了揉,蹙眉低眼走过来,“您怎么又来了。” 语气略微消沉。 裴浚察觉她心情似乎不大好, 面容瞬间严肃, “怎么不高兴了,谁欺负你了?” 凤宁嘟哝一声,“没有”面色淡淡看他?一眼, 又问, “您来做什?么?” 凤宁心情不知该如何形容,看到?他?那一刻,心?里酸了那么一下。 裴浚将手中食盒掂了掂, “杨玉苏准备了些?点心?给你, 朕给你捎了来。” 很?平淡的语气, 不知道还以为是走门串户, 将那八千里的距离给轻轻揭过。 凤宁目光钉在食盒,心?里涌上一阵酸堵,沉默半晌,她先一步上了马车。 裴浚跟着?上车,将食盒搁在小几, 又递去帕子给她净手,凤宁没?有拒绝, 打开食盒, 是杨夫人过去爱做的梅花干糕,用薄薄的油纸小心?翼翼裹着?, 经得住放, 凤宁迫不及待净手捻出一块尝,嚼在嘴里全是熟悉的滋味。 心?里那种?难过又深了一层。 她当然知道裴浚为什?么这么做, 他?就是想勾着?她回京城。 他?现在懂得送什?么东西能?戳她的心?。 凤宁吃了几块,又塞了几块给傻妞,傻妞坐在车辕乐呵呵地哼歌,凤宁吃着?糕点,哭了一阵,心?情好了。 裴浚看着?她哭也不说话,就光给她递帕子。 凤宁偏不要他?的,自个儿往袖口上擦。 裴浚笑,又心?疼。 “对不起。” 都?是他?的过错,当年没?能?好好待她,让她远赴他?乡。 如今万里迢迢走过的弯路,都?是当年的报应。 这样的话从他?堂堂皇帝嘴里说出来,可真是不容易。 “您这样来回奔波,很?累吧。”凤宁端端正正坐着?,轻声问他?。 裴浚盯着?她的眉眼,“如果我说不累,你信吗?” 凤宁当然不信。 “那就是我自找的。”裴浚自嘲。 凤宁难得咧了咧嘴。 到?了府邸,傻妞先一步跳下车,嚷嚷着?寻乌嬷嬷去了,裴浚跟着?凤宁到?门扉,问她, “可以请我进去喝一杯茶么?” 凤宁却是拒绝了,指了指斜对面的客栈,“您舟车劳顿,好好歇一歇吧。” 裴浚心?里说不出的难过,眼神带着?刺,也带着?委屈。 凤宁知道他?在隐忍,没?有管他?,转身进了屋。 他?说得对,是他?自找的。 望着?那扇关紧的门扉,裴浚揉了揉眉心?,去了斜对面的客栈。 折子虽由司礼监与内阁批复,一旦涉及重要朝务柳海会额外誊录一份送来边关,让裴浚过目。 裴浚翻阅一遍,大致均有过往的章程可依,按部就班处置,不会有什?么岔子。 用了晚膳,喝了茶,公务搁下,看着?对面那间小院的门扉出神。 李凤宁真的让他?有瘾,看不着?牵肠挂肚,看到?了,也牵肠挂肚,怪折磨人的。 凤宁这边拎着?食盒进了屋子,在夹层里翻到?了杨玉苏给她写的信。 告诉她,她和佩佩一切都?好,让她别担心?,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她们永远支持她。 凤宁开心?地笑了,提笔开始给杨玉苏写回信。 傍晚乌先生回来,与她一道用晚膳,得知裴浚又来了,好一会儿没?说话。 他?看着?对面晶莹剔透的女孩,眉眼微怔,她还像最初那般坚定吗? 翌日晨起,又是一个艳阳天。 清晨第一堂课是波斯语,凤宁用波斯语教导孩子们论语。 偌大的横厅,五十个女孩坐东面,五十个男孩坐西面,当中以轻纱为帘,清晨的凉风有些?刺骨,孩子们哆哆嗦嗦捏着?笔,写下歪歪斜斜的字迹。 不知何时,末尾多了个一个人,他?也抱着?一册书,穿着?一身月白袍子闲适地坐着?,跟着?她一声声读,凤宁在前方踱步,没?注意到?他?,直到?课散,有一小女孩请她过去指导,凤宁解释了几句,这时身后也传来一道醇和的声线, “李夫子,那这句话呢?” 他?一本正经指着?“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问凤宁怎么译读。 凤宁抱着?书册立在他?案前瞥了他?一眼, 他?神情无?比肃静,满脸的求知欲。 凤宁是夫子,好像没?有拒绝的余地,于是随口读了一遍。 他?显然皱了皱眉,露出为难,“抱歉夫子,这句话太长,您能?一段一段教我读吗?” 他?眉眼生得很?好看,专注望过来时,有一种?难言的温柔与清润。 如果不是知道内里藏着?一颗怎样狠辣的心?,真的容易被他?外表给欺骗。 前头坐着?的那个女孩,扭头望着?他?们俩笑。 凤宁不想陪他?瞎折腾,朝女孩儿招手,“秀儿,来教这个哥哥读波斯语。” 秀儿还真就爬起来,吭哧吭哧来到?裴浚跟前,一段一段教他?。 裴浚看着?凤宁翩然离去的背影,薄唇抿紧。 第二日他?又来了,凤宁经过他?身侧时,瞥见他?桌案搁着?一页波斯语的音标,以及一册词汇表,这是乌先生和凤宁编出来的入门小册子。 他?很?认真在背诵。 凤宁听他?错了几个音,看不下去,盘腿在他?对面坐下,将音标页转过来,指着?方才错处纠正,她走了一趟西域后,口音略有变化?,越发纯正流畅,凤宁没?有敷衍她,教得很?认真。 她以为裴浚是与她闹着?玩,结果他?也学得很?认真。 “你要真学?” 裴浚一脸镇静,“不学怎么办,下回你再说波斯语,我听不懂岂不又要错失一年半载?” 凤宁微微瘪了瘪嘴。 他?又指了自己不会的一处,“这个怎么读?” 凤宁懒懒散散教了一遍。 裴浚不动声色看着?她,“夫子腔调太快,我没?记住。” 凤宁闻言清凌凌的目光就瞟了过来,“上课要认真听讲,我方才读过一遍,你没?用心?听,人要学会靠自己,不要事事指望别人。” 瞧,一模一样的语气。 丢下这话,凤宁心?情愉悦地离开了。 留下裴浚嘶牙冷笑。 教她的都?还回来了是吧。 他?也有法子治凤宁。 随后凤宁就看到?那位无?比矜贵悠闲的皇帝陛下,捧着?书册,大声朗诵音节。 他?刚学,无?人领着?入门,不仅发音不正,读错的比比皆是。 中途歇息的孩子们听了,个个笑得前俯后仰。 还有人围在他?身侧看他?朗读。 孩子们对突如其来的俊俏男人很?感兴趣。 眼看下一堂课即将开始,周夫子已?踱出厢房,凤宁气冲冲奔了过来,扶着?腰瞪他?,“你跟我来,我带你去厢房读。” 裴浚起身跟着?她走,满脸的不情不愿。 凤宁路过周夫子身边,周夫子朝她眨眼笑了下。 凤宁气死了。 将裴浚带到?垂花门内的花厅,又问了一遍,“您真要学?” 裴浚这回神色认真许多,“我什?么时候跟你开过玩笑?” 凤宁颔首,领着?他?在花厅坐下,带着?他?逐字逐句读音标。 她腔调真的很?好听,珠圆玉润,乌发干干净净笼入发冠,无?比皎洁的一张面孔,西北烈阳也没?将她晒黑,天生丽质明艳动人。 秋风摇曳一地斑驳的光芒,窗棂的光圈时不时从她面颊覆过,哪怕时过境迁,哪怕岁月逼人,依旧没?能?褪去她眉眼那一抹纯真,要说与过去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少些?一些?青涩,越发沉稳干练,人还是那个人,善良柔软。 凤宁当然察觉到?那道灼热的视线,面颊后知后觉腾起一丝恼怒,“你有认真听吗?” “我当然听了。” 不怪裴浚骄傲,他?天资聪颖,有过目不忘之?能?,很?快将那些?音节复读一遍,还真没?出错。 比起她当初学得艰难,他?真的学什?么都?快。 凤宁不服气地瞪了他?一眼,冷冰冰道,“既然学会了,就自个儿回家温习。” 这回是真的离开了,她收拾收拾要去县衙。 凤宁诡异地发现,裴浚开始给她交课业,原来她不在时,他?还听了周夫子与刘夫子的课,并对照词汇册子,将那些?字给写了一遍。 周夫子还悄悄告诉她,“那位裴公子今日补交了束脩呢。” 凤宁哭笑不得。 开始给他?批课业。 裴浚看着?凤宁一板一眼的字迹,心?情明媚。 又一日凤宁从衙门回来,裴浚交来的课业也跟着?孩子们堆在一处,凤宁连夜认真批阅,一页一页过,忽然抬手挪过来一页宣纸,一行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我倾慕你,由来已?久。 他?用的波斯语,无?比优美?的一行字,落落大方铺在她眼前。 泪意瞬间冲破眼眶,视线变得模糊。 他?的字真的很?好看,哪怕写波斯语,也极具个人风格。 挺拔苍劲,很?有冲击力。 如同他?这个人。 凤宁拗着?脸挪开视线。 窗外风清月朗,洒下一地银霜。 她将那页纸揉成团,扔去一旁。 混混沌沌睡了一夜,惺忪睡眼睁开,目光落在桌案角落那团宣纸,定神片刻,凤宁起身将之?摊开,纠正了其中略微几个细节,搁在那叠课业里,交予傻妞,让她送回学堂。 裴浚当然收到?了夫子的反馈。 别的他?不会,这一句还是跟那个乌兰国的使臣要来的。 她改的很?认真,就是纸张有些?皱巴巴,明显被揉过。 裴浚摁了摁眉心?,心?里疼了那么一下。 根据她的修改,重新写了一遍。 这一次没?有再给她。 刻在了心?里。 翌日休沐,凤宁带着?傻妞上山采药。 每年寒冬来临之?际,乌先生均要用药水浸浴伤腿,而其中需要一味灵仙草,这种?草在西北十分罕见,它平日生长在江南阴湿地带,巧在康家堡五灵峰地貌特殊,北靠狭长的深湖,又有山峰做挡,能?隔绝北来的寒流,那狭湖绕过山峰拐入西南一角,就在这一角上头的山上,因湿气足够,林子常年郁郁葱葱,长了不少珍奇药材。 早年乌家做的是药材生意,跟着?乌小姐被掳入康家堡的乌嬷嬷颇懂药理,打小教了傻妞辨认药材,傻妞做起事来喜欢闷头冲,一头往茂密的林子里钻,凤宁有些?焦急,在她身后追赶不及。 追了一段,反而不见傻妞身影,凤宁自个儿站在半山坡一处石峰,累得气喘吁吁。 一个不慎,脚下一滑,人从石坡滑了下来,石坡并不高,伤得倒不重,就是脚边上蹭破了皮,凤宁从来不是娇生惯养的性子,她也没?被人娇养过,蹑着?脚打算先行下山。 刚起身迈开一步,一道高大的身影沿着?崎岖的山路,从树丛后绕进视线,他?目光往她蹑着?的脚一落,神色显见阴沉, “伤着?了?” 凤宁不吭声,将捏着?的衣摆一放,遮住绣花鞋。 “没?有。”语气干硬。 裴浚脸色就很?不好看了,目光直勾勾盯着?她的脸。 凤宁有些?抵不住,错开视线,装作?若其事往下走,本就是一点小伤,无?足挂齿。 裴浚忽然侧过身,拦在她面前。 那一身的强势与锐气,将所有前路的坎坷崎岖拦在身后,只给予她一个宽阔结实的胸膛。 凤宁视线在他?胸膛定了片刻,慢慢抬起眼与他?的目光相交。 裴浚看着?那略带倔强的双目,沁着?一层水色,却犹然不退。 依着?他?的脾气,他?压根就不会与她废话,这会儿就能?将人给打横抱走。 但他?知道,不能?了。 这一回,好脾气地哄她, “你虽伤得不重,可此处山坡陡峭,冒然下山,不小心?扭了脚就麻烦了。” 他?何等?眼力,她的心?思总逃不出他?的双眼。 温和的声线裹挟着?山风抚去了她心?头的躁闷。 凤宁也语气轻柔回,“我真的没?事。” 再多的苦都?吃过,这又算什?么。 可他?既然来了,就不会再让她吃苦,哪怕一点点。 裴浚没?有说话,转过身,在她面前蹲下,平静道,“我背你。” 平平无?奇的三个字,却狠狠往凤宁心?尖一击。 修长的脊梁微躬,就这么横亘在她眼前。 不是傲慢的姿态,不是不可一世的强势。 愿意蹲下来,背负她。 他?是帝王啊。 从礼法上来说,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人能?趴在他?背身,哪怕未来的太子也不能?。 他?卸去了那一身的矜贵与规矩,像是一位寻常不能?再寻常的丈夫。 凤宁眼眶微微发胀,迟迟没?动。 裴浚不见她上来,侧过眼看她, 视线相撞, 凤宁眼眶明显渡着?一层驼色,见他?发觉,再次别开脸,看两侧的风景。 裴浚毫不犹豫反勾手臂,将她双腿一捞,人就这么撞在他?脊梁,凤宁猝不及防,脸腾的一下崩紧,双手撑在他?肩膀,胸前隔开些?距离,暗自咬牙。 裴浚失笑,再次将她往上一掂,这下彻底将她掂得趴在他?身上,随后稳步下山。 裴浚确实从来没?有背过人,他?更习惯抱她,习惯那种?完全掌控的姿态。 这般背她还是第一回。 不大适应,却还是觉出一分新奇。 他?发现李凤宁很?喜欢。 他?走得很?稳,双臂牢牢钳住她膝盖窝,稳到?她与他?仿佛是一体的,没?有丝毫的颠簸的。凤宁被迫搂住他?脖颈,小脸微微往一侧别开。 裴浚回眸看她,那一身馨香缠绕鼻尖,白俏的面靥近在迟尺,连那抹娇艳的血色也清晰可见,察觉她满脸避嫌,裴浚埋在骨子里的坏又涌现出来,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里又没?旁人,无?需遮遮掩掩。” 裴浚理所当然忽略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黑龙卫。 就知道他?本性不改,凤宁回过眸剜着?他?,俏生生反驳道,“上有天,下有地,人要慎独,不是吗?难道没?有旁人在,就能?为所欲为了?” “你可以为所欲为。”一本正经胡说八道。 “放我下来。”凤宁气鼓鼓推他?。 裴浚立即闭上嘴。 妥妥帖帖将人送到?家门口,裴浚本以为今日能?讨她一杯茶喝,结果那姑娘傲娇地将门掩严实了。 裴浚给气笑,却也没?法,回到?对面客栈,着?人送了一些?跌打损伤的药膏给她。 东西是傻妞拿进来的,笑嘻嘻地递给她眼前, “对面哥哥给的。” 哥哥生的很?好看,傻妞喜欢。 凤宁没?做声,也没?还回去。 裴浚回到?客栈,沐浴更衣,夜里处置京城送来的折子,忙了一会儿,忽觉小腿肚处有一些?痒,裴浚唤来小内使,小内使掀开衣裳一瞧,顿时面露惊色, “主儿,长疹子了。” 必是在林子里沾了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导致风疹。 裴浚皱了皱眉,没?太当回事。 小内使禀于彭瑜,彭瑜急得要去唤大夫, “不必,弄些?清热解毒的药水擦一擦便好。”裴浚随口吩咐,继续看折子。 小内使取来备用的药水,跪在他?脚跟前,小心?捧着?他?的腿搁在锦杌上,将裤腿往上卷起,瘦劲的小腿腹露出一片疹子来。 裴浚手执书册,漫不经心?瞟了一眼,忽然心?神一动。 “等?等?。” 他?拦住打算上药水的小内使。 思索片刻,吩咐彭瑜, “去弄些?胡椒和芥末来。” 彭瑜闻言满头雾水,“陛下,弄这些?作?甚?” 彭瑜即便不通医理,好歹晓得这些?热性的东西于风疹不利。 裴浚眼风扫过去,“叫你去就去。” 彭瑜不敢有半点迟疑,他?身负罪孽,害堂堂皇帝万里迢迢奔来这穷乡僻壤追妻,心?里正自责着?呢,皇帝这会儿让他?割下自个儿脑袋,他?都?不带眨眼的。 立即悄悄去后膳厨弄了些?芥末胡椒粉来。 好家伙,他?刚递过去,就看到?那皇帝拿着?不要命地往疹子处洒。 彭瑜和小内使吓得双双扑跪在地。 “主子,您这是” 那些?粉末一洒上去,疹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彭瑜二人惊出一身冷汗。 痛痒不可避免加剧,裴浚愣是面不改色将小瓶子扔开,净了净手,忍着?难受继续看折子。 彭瑜再笨,也知道他?意图何在,二话不说,掉头就往对面学堂奔去。 裴浚痒得很?难受,额尖的汗一层层往外冒,养尊处优的皇帝哪吃过这种?苦,可他?忍了。 去它的温水煮青蛙。 他?骨子里就是个赌徒,不达目的不罢休,狠起来对自己也不手软。 腿就这么肿了起来,那种?难受无?法形容,有如千万只蚂蚁在啃噬。 裴浚面色苍白扔开折子,揉了揉眉骨,往后摔在长塌。 第 74 章【VIP】 第74章 第 74 章 裴浚这边痒得正难受呢, 却见彭瑜去而复返,满目惊疑, “主子, 凤姑娘好像也病了。” 裴浚一听?这话, 顾不?上自个?儿不?适,飞快从?塌上坐起,二话不?说趿鞋下榻, 整理衣冠迅速往对面宅邸来。 原来今日不仅裴浚生了疹子,凤宁也被毒虫给咬伤了,起先微觉刺痛没太在意,至晚间沐浴更衣, 方觉小腿边上肿了包, 渐渐的伤处肿胀发麻, 请乌嬷嬷瞧, 乌嬷嬷意识到?毒虫非同小可,立即请了乌先生和堡里的大夫来。 大?夫坐在榻沿给凤宁把了脉,面色略微严重, “此?虫毒十?分罕见,不?好解, 我可以?开个?方子给她?内服,只是这毒已有麻痹之?症, 为免恶化最好是吸出?来。” 屋子里顿时一静。 周夫子, 乌嬷嬷,傻妞, 大?夫与乌先生将凤宁围了一圈, 吸出?毒液这种事多多少少有些风险,不?是至亲谁都有顾虑, 乌先生看着陷在枕巾上面色发白的女孩,心疼得恨不?得代她?受过?,他是这里唯一毫不?迟疑的人,却又是唯一不?能尝试的人。 即有师徒之?分,也是男女有别。 傻妞不?知端地,只围着凤宁晃来晃去,满脸好奇,她?自小在这一处长大?,对虫子之?类已习以?为常,可惜虫子也“欺生”,专盯着外来人咬。 周夫子瞥着黑青的伤处,念着凤宁收留了她?,与她?容身?之?地,咬着牙道,“我来” 乌嬷嬷看了一眼乌先生,见他面色犯铅,唇线已抿得绷直,便知他心疼凤宁,叹声道, “还是我来吧。” 塌上的凤宁人虽很难受,灵台尚还清明,她?不?习惯连累旁人,更何况还有风险,连连摇头,“不?必,我吃些药,过?几日就好了”说话断断续续,喘气不?匀,将小腿往被褥里一缩,艰难冲大?夫一笑,“您去开方子吧” 乌先生看着她?虚弱的模样,眼眶都给逼红了,有那么一瞬他有些恨自己,恨自己与她?身?份相隔。 可就在这时,门口的布帘被人掀开,跨进?来一道清隽的身?影, “都出?去。” 那张冷白的脸如同沁着冰霜,目光定在塌上的人儿,毫无表情发号施令。 他是皇帝,天生有一种逼人的威慑,话一出?口,就连周夫子等不?知底细的人都忍不?住起身?。 只是他毕竟是位年轻男子,于?礼不?合。 周夫子与乌嬷嬷瞥了一眼乌先生。 可惊奇的是,乌先生沉着脸起身?*? ?,竟然头也不?回就迈出?去了。 他一走?,乌嬷嬷与周夫子没主意了,门口立着的小内使却是眼神严厉示意二人出?去,二人终究没僵持,慢步退出?,临走?前见傻妞还杵着,乌嬷嬷拉她?一把。 凤宁听?得裴浚的嗓音,已磕磕绊绊从?床榻坐起,眼看他将旁人赶出?去,只独留他一人,猜到?他的心思,不?住地摇头, “不?可” 裴浚是什么身?份,岂能给她?吸//毒,出?了岔子,她?可担当不?起。 “不?过?是挨几日痛罢了,并不?要紧。” 裴浚卸下披风已然在她?身?侧坐下,一面净了手,一面示意让她?将腿伸出?来, “这是旨意,你违扛不?得。” 这里不?是养心殿,凤宁不?怕他,将小腿往里侧缩,凶巴巴瞪他,“不?关您的事,不?需要您管。” “怎么就不?关我的事,是我把你背回来的,是我没照顾好你,让你被咬了” 这话理所当然到?令人反驳不?了。 凤宁一时被他绕进?去,犯了怔。 裴浚可不?是跟人啰嗦的性子,毒液一刻不?吸出?来,凤宁多一刻的危险。 抬手就往被褥里去捉她?的腿。 凤宁低呼一声,转了个?身?,人转而趴着面向他,将双腿搁到?角落去了。 那张雪白的小脸怼到?他面前,水汪汪的杏眼,精致的五官,气息都是软绵绵的,跟无数次倚在他怀里缠绵时的模样相差无几,裴浚喉结翻滚,眼深似旋涡,对着那张嘴吻了过?去。 软唇相触,是久违的滋味,像是轻羽往她?心尖轻轻一挠,灵滑的舌尖勾了过?来,极有韧劲地扣着她?齿关,凤宁猛地往后一躲,宽掌覆在她?脑勺,他唇瓣重重往她?压下。 密密麻麻的汗珠碰在一处,剧烈的喘息将这一屋的气氛给搅得旖旎,另一只手掌很快搂住她?纤腰,将人往怀里拖,凤宁不?假思索双腿往他蹬去。 此?举正中裴浚下怀,他二话不?说捉住她?那只伤腿,彻底钳住她?膝盖窝,凤宁像是折翼的鸟被他摁住,动弹不?得,她?气得瞪他,可惜人病着这一瞪过?去,落在裴浚眼里只剩娇嗔。 裴浚垂下眼,仔细看了一眼她?的伤口,伤口肿胀发青,毒素不?轻,立即将小腿上下摁住,对准伤口便俯身?含嘴去吸。 凤宁试图躲开,可惜白费功夫。 起先没有知觉,慢慢的能感觉到?那片濡湿,唇是柔软的,力道却重得叫人发怵,似拧着的一股绳牵动她?的五脏六腑,将心肺也往外拽。 汗珠顺着眼睫滑落她?眼眶,视线被炸模糊了,他的身?影不?停在晃,吸一口又吐去,循环反复,也不?知过?了多久,能感觉到?伤处的麻痹感慢慢消退,凤宁见他还没停,嘟囔着道, “够了吧,我已舒坦多了” 裴浚却不?放心,又多吸了几口,确认伤口颜色明显好转,方喘一口气。 凤宁目光钉在他面颊,他脸色不?知为何也有些苍白,额尖覆着一层水光,显见出?了汗,凤宁下意识掏出?一块帕子给他, “您擦一擦” 声线明显稳定少许。 裴浚正要接过?,目光落在那方雪帕,猛地一定。 御用的东西,裴浚当然不?陌生。 如果他没记错,这是那一年他亲自给她?送油泼面,给她?擦拭唇角递的帕子。 后来她?没有还他,裴浚也没有要。 断没料到?她?留用到?现在。 凤宁顺着他视线落在帕子上,脸腾的一下烧红,连忙手指一合,将之?扣在掌心,心口火辣辣地解释,“您从?不?用旁人用过?的东西,我便没想着还,这帕子干净,质地又好,丢了可惜,我就一直用着。” 越解释,那人眼神越深了几分。 凤宁咬了咬唇,长出?一口气,收住话头。 正想着如何排解眼前的尴尬,却见裴浚忽然挪坐在塌上,离得她?更近了些, “凤宁”他嗓音从?未这么轻,粗粝的指腹慢腾腾握住了她?冰凉的柔荑,柔声道,“我的凤宁前小半辈子吃了那么多苦,往后大?半辈子都交予我如何?” 每个?字像是从?心尖剥出?来的,带着蚀骨铭心的眷恋与疼惜。 凤宁微微一怔,有一种难言的酸楚和委屈,深深闭上眼,缓缓圩着气,没有回他。 有泪花从?眼角闪出?,裴浚瞧见,指腹上滑轻轻在她?眼角抚了抚。 这时门外想起小内使的嗓音, “主子,药熬好了。” 屋内黏重的气氛一散,裴浚往后退开,坐在乌先生方才?坐的地儿,小内使亲自端着药汤进?来,乌嬷嬷在乌先生示意下,也跟进?来伺候。 大?夫进?来看了一眼伤处,见明显好转,放了心,又将配好的膏药涂上,嘱咐凤宁小心别蹭了去,凤宁见裴浚面色并不?是太好,又与大?夫道, “您要不?也给他把把脉,他方才?吸了毒液,恐有不?适。” 裴浚着实很不?舒服,却是腿上干痒之?故,眼下凤宁本就忧心忡忡,又生了病,这招苦肉计自然只能折戟沉沙, “无碍,你放心便是。” 大?夫却是从?医箱里掏出?一颗解毒丸递给他, “康家堡地貌特?殊,常有些外地人被蚊虫叮咬,引起水土不?服,此?丸可解百毒,您服用一颗以?防万一。” 裴浚示意小内使接了过?来,随后往外走?去,那张脸沉稳依旧, “我先回去了,你好好歇着。” 小腿痒得厉害,他怕再待下去露了馅。 行至垂花门,看到?乌先生在正厅后廊等他,收敛神色缓步踱了过?去。 乌先生朝他郑重一揖。 裴浚瞥了一眼四周的人手,众人退至一脚,留下二人在廊庑说话。 九月中旬的凉风已十?分刺骨,乌先生却依旧穿得单薄。 他身?形消瘦有如鹤立,面上依然是朗润之?色,“您万里迢迢,不?惧风险奔来边关,是打算将凤宁带回去吗?” 裴浚毫不?避讳,“是有此?意。” “但,”裴浚捏了捏眉骨,失笑道,“得看姑娘自个?儿的意思。” 乌先生却没有往这一处纠缠,只凝色问他,“那您是娶她?为妻呢,还是纳为妃嫔?” “自然是娶她?为妻。”裴浚很干脆地截住他的话。 乌先生眉宇间的忧色微微释放,怔忡片刻,竟现出?一分苦笑, “您别怪我唐突,她?无依无靠,我是她?师长,理应为她?声张,是以?多问了几句,”说完他再次长揖,正色道,“望您说到?做到?。” 裴浚撩眼瞥了他一下,信步离开了。 他决定的事毋庸置疑,也无需许诺。 凤宁一觉睡到?天明,再看患处乌青已消了大?半,只剩伤口略有些红肿,行动没有半分妨碍,洗漱用膳来到?前厅,就看到?裴浚身?侧那名小内使愁肠百结在门口探望。 凤宁见状立即推开门,迎了过?去,“这是怎么了?” 小内使往斜对面客栈指了指,“您去瞧一瞧吧,主子很不?舒服呢。” 凤宁便以?为裴浚中了毒,脸都唬白了,连忙跟着他到?了对面。 裴浚昨夜痒得没怎么睡,解毒丸确认无误服用下去,半夜又喝了几碗汤药,可惜那芥末胡椒粉太厉害了,痒得他实在受不?了,将一只腿沁在冰水里,至凌晨方睡着。 这会儿公鸡打鸣,晨风冷冽,正是他睡得最迷糊的时候。 衣裳凌乱铺在他周身?,胸前搭着一条薄毯,那只腿肿得不?成样,覆上密密麻麻的疹子。 凤宁瞧见倒吸了一口凉气,连忙退至外间,问起缘故。 小内使岂能说出?真相,只道昨日夜里回来就起了疹子,兴许是水土不?服,也着了虫子的道。 凤宁不?做怀疑,立即折去学堂,寻乌先生要了几瓶药水来,乌先生自小在这里长大?,应付毒虫叮咬已是轻车熟路,康家堡的镇上家家户户都备着这种药,凤宁拿了来,趁着裴浚熟睡,与小内使一道帮他上了药。 裴浚也不?知睡了多久,浑浑噩噩睁开眼,看到?一人趴在他身?旁打盹。 不?是凤宁又是谁? “凤宁?” 凤宁肩头动了下,抬起眼撞上裴浚昏懵的样子,“陛下,您醒了?我去给你倒水。” 裴浚确实渴了,接过?她?的水灌了两口,小内使又送了漱口的茶盐来,裴浚漱了口,人舒坦一些。 昨夜被痛痒折腾得不?轻,这会儿头颅有些发酸发胀,混混沌沌地不?想睁眼。 凤宁神色凝重打量他气色, “依我看,还是唤个?大?夫来吧。” 裴浚摇摇头,这里毕竟是城外,当小心为上。 凤宁知道他顾虑什么,也不?敢强求,只吩咐小内使再给他上一些药, “我瞧着比清晨好了一些了,您再忍忍,忍个?三五日就好了。” 三五日? 裴浚听?了没说话。 他昨晚不?折腾那一下,这会儿怕是好了。 吃了个?大?亏,好歹讨些利息来。 趁着凤宁不?注意,抬手拉住她?的手腕,就将人给扯落在怀里。 小内使见状匆匆捧着漆盘退了出?去。 凤宁大?呼一声,唇很快被他堵上,一个?天旋地转,被他压在身?下。 “您”凤宁嘴被堵住,扭动脖子试图甩开他,双手去推他的胸膛,裴浚悬在她?上方,眼神黏糊糊盯着她?,“真的不?喜欢朕了?” 凤宁喉咙一哽,闷闷嗯了一声。 裴浚舌尖长驱直入。 温柔只是表象,他骨子里依旧强硬。 逡巡领地一般在她?唇腔扫荡,宽掌探入衣领内,粗粝的指腹游走?在她?温软的肌肤,每一下都能激起一阵鸡皮疙瘩,凤宁膝盖已经抬起,却被他长腿摁在褥间,她?侧过?身?,舌尖终于?逃离他的桎梏。 裴浚长臂揽住她?,在她?身?后喘着粗气,“朕昨晚说的话,你想好了没?” 凤宁压根不?理他,扭动身?子试图抽身?,忽然碰着一物,瞬间不?敢动了。 裴浚笑,偏要顶她?,“回答朕!” 凤宁气,“你就欺负我!” “说得好,往后就这么跟朕说话,不?必再用敬语。” 是熟悉的馨香,熟悉的身?子,裴浚朝思暮想,盼着搂着她?,亲吻她?,狠狠要她?,时隔近两年,总算捞在怀里,下颚重重在她?发梢间来回蹭,不?舍得放手。 舌尖轻车熟路来到?她?雪白的脖颈,她?忍不?住佝偻着身?,闷哼了几声。 他动作越发激烈,跟潮汐掠过?沙滩,时而大?浪滔天,时而细细摩挲吮吸,她?耳珠险些成为他舌尖的玩物,凤宁哪受得了,气得锤他,“你有话好好说,别折腾我。” “那你也先好好跟我说。” “说什么?” “说你讨厌温柔体贴的男人,就喜欢朕。” 凤宁嗤笑,“那你错了,我就喜欢温柔体贴的男人。” “是吗?”裴浚气得在她?耳珠咬了一口,疼得凤宁哆嗦一声,蜷缩在一处。 裴浚趁机将她?身?子掰过?来,扣住她?双手往上摁在枕褥间,破开她?的膝盖,如同披坚执锐的将士很快抵达战场。 “要温柔的?”他眼神像是拉出?的蛛丝缠绕住她?,身?子明目张胆给与她?挑//逗,他不?疾不?徐耐心周旋,十?分地温柔多情,凤宁喉咙仿佛黏着一块膏药,沉寂许久的渴望像是渐渐苏醒的睡狮,开始在四肢五骸奔走?,凤宁真的有些怕他了,摇着头,“不?要了” “朕还不?够体贴?” 他确实很体贴,他比她?本人更熟知她?的身?子,很容易便可以?给与她?快乐,那种舒爽难以?言喻从?他指腹下摩挲出?,凤宁面色布满潮红,险些要哭了,她?想拒又不?舍得拒,就像是久涸之?人舔到?一抹毒液,舌尖抖抖搜搜,饱受研磨。 她?摇头,似乎觉得不?对,又点头。 “朕哪儿不?合你的心意,你告诉朕?”应着这话,他忽然给的很快。 那一下下的研磨撞击似要捅到?她?心窝,凤宁吸了一口凉气闷闷咽出?一声,顿时来了脾气, “哪儿哪儿都不?好。”几乎是从?嗓眼挤出?来的,尾音犹在打颤。 他可真是小肚鸡肠,将她?随口胡诌的话牢记在心。 他却很诚恳地在取悦,他们太熟悉彼此?,又过?于?契合,刻在骨子里的久远记忆苏醒,驱使人不?自觉想配合,凤宁双臂滑出?他湿漉漉的掌心,猛圈住他脖颈,臀梁往后躬,似要脱离他的掌控,额尖也重重磕在他的眉心,想迫着他袖手。 坚硬与纤弱的碰撞,滋生出?莫名的张力,黏腻的汗从?缝隙里渗出?来,漫过?彼此?的鼻翼,又在相触的唇瓣交汇。 沉溺在这片黏重中,凤宁仰眸,眼底水光泛滥。 她?身?边难道真的缺乏温柔体贴的人吗? 那王子早就看出?她?女扮男装,温情脉脉暗示爱意,她?无动于?衷,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乌嬷嬷说玩笑话,让她?与乌先生凑个?堆,做个?伴,她?吓了一跳,心里顿生抵触,先生在她?心里如师如兄,不?可冒犯。 新来的落魄书生柳夫子若有若无朝她?释放善意,周夫子有意撮合,她?也想过?,若是将来二人作伴经营这间学堂也很不?错。 心却跟一潭死水似的怎么都掀不?起涟漪。 她?以?为是有了阅历,不?再懵懂年少,缺乏激情,她?以?为平平淡淡才?是真 心跳剧烈,猛地一阵痉挛,汗密密麻麻从?毛孔里抖出?来,连着二人当中隔得那一层薄薄的衣裳也湿透了,水汽蒸腾弥布在她?双目,水杏眼似有流光在漾,慢慢从?眼角溢出?来。 她?是舒爽了。 他却一点都不?好受。 浑身?如同被烧红的铁,炙热难堪,他松开手,转身?重重摔在床榻。 难抑的欲望与贲张的炙流依然在四肢奔腾。 裴浚深呼吸一口气,极力平复。 凤宁茫然睁开眼,窗牖被厚重的纱帘遮住,有隐约的光线透进?来,屋里模模糊糊,像浮着一层光晕,凤宁目光触到?那一线天光,重重喘了几口气,逼着自己清醒, 耳畔依然盘旋着他压抑的呼吸。 她?今日断不?会让他得逞,可他主动撤退,还真是叫她?意外。 这人性子素来霸道,又从?不?委屈自己,今日怎么修身?养性了? 裴浚对上她?满是狐疑的眼神,给气笑一声。 浑身?被汗水洗刷过?,灵台格外清明。 真正在意一个?人,会处处为她?慎重考虑。 他怎么会不?想要她?。 是不?能。 荒郊野外,若真怀个?孩子,回去交代不?清楚。 妃子无碍,可既然要立她?为后,就不?能这么马虎。 真正的爱是从?克制和珍视开始。 即便如此?,裴浚还是不?忘调侃她?, “怎么样,朕侍奉得如何?” 凤宁好不?容易压下的热浪再次腾腾升起,她?捂了捂烧红的面颊。 久违的娇俏,生动明媚。 凤宁裹好衣衫扬长离去,离开前撂下一句, “不?怎么样!” 裴浚黑了脸。 第 75 章【VIP】 第75章 第 75 章 时不时借着腿痒来讨要药水, 偶尔赶着晚膳过来蹭一顿饭吃。 害得周夫子都不敢跟凤宁同席了。 想?要赶他,人家又掏出一册波斯语译注请她指教,一派严肃, 一丝不苟, 凤宁好像拒绝不了。 因着他,学堂的伙食越来越好,下厨这种事裴浚做不来也实在不擅长, 他有他擅长的领地,每日的果?子不带重样,天南海北的珍馐也应接不暇,西北物资不如京都丰富, 面食为主?, 也总有吃腻的时候, 别说孩子们, 就是凤宁胃口也很好。 一日傍晚批阅课业时,凤宁捏了捏自个儿粉扑扑的脸颊,眼神睃着裴浚问, “我是?不是?胖了些。” 对面的男人上下打量她两眼,斯斯文文笑着, “胖就胖了,我又不嫌你。” 气得凤宁去?抓他, 对着他胳膊锤了两下, 捶完意识到不妥,讪讪收了回来, “你怎么不躲” 毕竟是?皇帝, 当年在养心殿刻在骨子里的规矩轻易磨灭不了。 裴浚笑,“为什么要躲?你这点力气连挠痒都不算, 不信你再试一试。” 修长的手臂横亘在她眼前,准她冒犯。 凤宁睃着他,忽然想?起当年在御花园瞧见他与蒋文若说话,他不用朕,蒋文若无需称您,随随意意亲和无间。 凤宁收到他鼓励的眼神,忽然对着那只胳膊咬了下去?。 她当然没怎么用力,可那人却?皱着眉头,捂着胳膊仿若疼得不得了,凤宁眨眼,狐疑地看着他,“有这么疼吗?” 裴浚板着脸,起身,捂着胳膊进了内室,径直往床榻倒了去?。 凤宁跟进来,看着他堂而皇之卧在她床榻,眼角直跳,“你疼就疼,窝我床榻作甚!” 裴浚一把搂住被?褥,嗓音闷过来,“疼,回不去?了。” 凤宁气得在塌前来回踱步,“你胡说什么,我咬的是?胳膊,又不是?你的腿,你怎么就回不去?了?” 裴浚当然不想?回去?。 他万里迢迢奔来这里,可不是?独守空房来的。 修长的男人窝着一动不动,装死。 凤宁给气笑了,绝不惯着他,爬上床榻,去?扯他的胳膊,却?看到那张俊脸忽然转过来,怀里搂着残存她体香的被?褥, “凤宁,你最先离开那段时日,我在养心殿压根睡不着,半夜出宫去?到你的跨院,窝在你的被?褥里方能阖上眼” 凤宁对上他直勾勾的眼神,心口一酸,忽然说不出话来。 那张床榻都不够他伸个脚,他怎么待的下去?。 凭着这股赖劲,裴浚留了下来。 九月下旬的夜,寒风刺骨,地龙还没烧起来,屋子里如同?冰窖,那具身子成了现成的火炉,他很?乖顺,老老实实暖被?子,绝不乱动。 没有那股居高临下的掌控感,眼眸透着散漫的惬意,当真有些为人丈夫的模样。 凤宁收拾妥当,穿着一身月白的寝衣,掀开被?褥躺了下来。 裴浚胳膊伸过来,迫不及待将她带入怀里。 夜雨拍打窗棂,秋寒冷冽,不得不说,在这样的寒夜,他结实的胸膛是?最好的慰藉。 怀里人儿软软的似猫儿一般拱了拱,寻到舒适的姿势入睡,裴浚轻轻搂着她,心里格外的熨帖。 可惜这抹熨帖并未持续多久,很?快他呼吸粗了几分,宽掌不由自主?在她蝴蝶骨游走,慢慢滑至浑圆,落入溪谷。 凤宁喘气嘘嘘恼他,“你就不老实。” 乖顺?不存在的。 狠狠叼着她耳珠细细密密吻个遍,握着她的手抚慰自己一番,又伺候她一场,这一夜才?算过去?。 凤宁许久不曾睡得这般安稳,东奔西走,独在异乡,偶尔午夜梦醒,总能梦到他顶着那张阴鸷的脸,狠狠钳住她胳膊责怪她离京,梦到他独自在皇城放一场无人欢呼的焰火。 裴浚就睡得更踏实了,凤宁不在这两年,他每日担惊受怕,浑浑噩噩,闭上眼哪儿都是?她的影子,由他牵着搂着,睁开眼两手空空。 而这一回,清晨醒来,人当真在怀里。 凤宁睡得很?香,背贴着他滚烫的胸膛,双脚钻到他膝盖窝里,浑身暖烘烘的,裴浚一动不动,生怕吵醒她,陪着她睡到日上三竿。 九月三十?,乌城商贸会启幕。 在这之前的几日,各地商贾使节齐聚乌城,康家堡的街道也络绎不绝,乌先生忙着接待。 有一日学堂进了几位蒙古商贾,裴浚觉着蹊跷,着人暗中盯着,到了傍晚人离去?时,果?然见乌先生一脸凝重进了别苑。 裴浚正?陪着凤宁在书房看书,见乌先生过来,凤宁将人迎入, “先生,出什么事了。” 乌先生也不含糊,径直递了一张货单给裴浚, “这是?今日那几个蒙古商人交予我的货单。” 裴浚接过来看了一眼,密密麻麻的字迹中两样货物十?分抢眼。 一样是?玄珠,一样是?黄英,这两样是?什么东西凤宁一头雾水,裴浚却?一眼看明白。 这是?三教九流的行话。 玄珠代指硝石,黄英代指硫磺。 此?二样是?制造火药的原料。 蒙兀的商人忽然要这玩意儿,自然是?为了备战。 裴浚脸色严肃,回递给乌先生, “先生只管应下,东西朕来准备,至于条件,你告诉他们,要马匹,用马匹来换。” 乌先生很?快明白了裴浚的用意。 大晋最缺的是?战马,为此?特在四川云贵等地设茶马司,种植了茶叶一类,供边境的藏民与诸国百姓,用马匹换取日用的茶盐。 蒙兀既然要火药,且不如将计就计,得些马匹来。 凤宁不解道, “你舍得用火药去?换?” 裴浚失笑摇头,“朕当然不会用真火药去?换,朕自有思?量。” 事情就这么定?了。 乌先生继续与蒙兀商人周旋,裴浚这边回了一趟乌城,一面着人准备残次硝石与硫磺,一面悄悄传令九边备战。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骤然间要那么的粮食,绝非等闲,裴浚亲自去?一趟雍州。 待回来这一日,正?值商贸会开幕。 数日前,乌城的守将在城外搭了几排廊房,整个场地成回字形,左为大晋商贩,右为外域来者,乌先生作为第三方,负责帮着大晋接待来使,处理争端,将南面的廊房安排给了他,凤宁陪着朝廷来使礼部郎中,及乌城县令坐镇北面廊厅。 比起千里迢迢外的京城,乌城显得便利许多,西域诸多的商贾踊跃参与,反倒是?大晋这边因为地域遥远,到场的行商有限,数日前凤宁发现了这一难题,与裴浚商量法子,裴浚给了她一封手批, “你用皇店的名?义,先揽下货单,余下的咱们慢慢周旋。” 凤宁听他的,特开了几间廊房,摆上官商的招牌,大晋最大的丝绸商可不就是?江南织造局么,只要有单子,还担心交不出货? 凤宁又调派人手,在廊房当值,皇店之下,其一是?江南织造局,其二是?四川茶马司,其三是?景德镇官窑等等,桌案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瓷器样品,墙壁堆着一匹匹鲜艳娇贵的丝绸。因直接掌握货源,价格相对便宜些,惹来外商争先抢货。 不过因为量大,管理手续繁琐,出货时间可能没有普通瓷商那么快,于是?,量大的跟皇店谈判,量小的便寻现场的普通瓷商签订契书,此?外,也有不少?大晋的商贾用本地的生丝换取西域香料玛瑙之类,更有远在西洋的西欧诸国辗转托人来谈丝绸瓷器生意,场面异常火爆。 裴浚从甬道踱入商会一角,就看到凤宁穿着特意给她准备的一套青色官袍,以?礼部特使的身份出席商贸会,她一口波斯语,一口蒙语,亲切地与各国使臣交谈。 朝县令拿捏不了的场面,均领到她这儿来。 原来乌兰国的使臣与凤宁在京城打过罩面,说是?自个儿领了本国最豪横的一群商户到场,给大晋带来不少?生意,要求凤宁给他降一个点的税率,你以?为姑娘就这么答应了人家,她现在聪明着呢,开始坐下来跟他谈货量。 裴浚教过她,谈判讲究策略,先提出对方不可能答应的数额,再慢慢跟他熬,乌兰国的使臣也不干, “那我还不如去?寻普通商户。” 凤宁告诉他,“官窑的工艺水准可不是?民窑可比,您这可是?要进贡皇宫的,自然得用大晋最出色的景德镇瓷具,咱们皇帝陛下用的就是?景德镇的瓷器呢。” 乌兰使臣被?成功说服。 大晋皇帝用什么,他家的皇帝也得用什么。 就这样,出货量增加三成,税率降了一个点,价格也低了少?许,凤宁跟着梁冰学过账目汇算,自个儿算了算,大晋赚了,乌兰国的使臣合算了下每件瓷器的单价,也赚了。 皆大欢喜。 她从容送走一位使臣,又迎来下一批。 官服是?特为她量身定?制的,乌纱帽恰恰罩住额面,露出纯净漆黑的杏眼,那张脸蛋在西北的寒风中简直白得发光,她身量高挑,气质出众,时而踱步与人谈笑风生,时而游刃有余斡旋调度。 从流程,到人手,到账目,甚至到内里乾坤,就没有凤宁答不上来的。 她曾立在大晋权力之巅,高屋建瓴,领略过顶端的风景,站得高,看得远,掌握的信息也比乌城县令要全面,更有裴浚做后盾,她有底气当场拍板。 从容又耀眼。 跟着的小内使望了凤宁几眼,忽然与裴浚道, “主?儿,奴婢觉着姑娘越看越像您呢。” 连负手的姿态也如出一辙。 裴浚但笑不语。 连着十?来日,凤宁凭着流畅的口语,亲和的外交能力,帮着大晋官商拿下许多大单子,稍稍合算,货银共计三千万两,若是?如期交货,无论是?大晋国库还是?各处官商均能收入巨靡,有些单子朝廷忙不来的,也可以?交予民商参与,以?皇店带动私营,自先帝朝遗留下来的国库不盈,百姓不丰的局面,将彻底扭转。 十?月初十?这一日夜,乌城朝县令摆席开庆功宴,请了乌先生和凤宁做首席。 有了这一份政绩,朝县令升迁指日可待。 这一次乌先生和凤宁当居首功,以?朝县令为首的官员拼命灌二人喝酒,乌先生不能看着凤宁喝醉,自然是?替她挡酒,可惜凤宁大出风头,备受瞩目,有些酒躲不掉,也吃了几碗,好家伙,酒至酣处,有官员笑眯眯凑过来, “李大人,瞧您意气风发,年纪看似不大,该是?尚未成亲吧,不知?李大人打算娶一位怎样的妻子,下官可以?帮着参谋” 乌城县主?簿笑着推了这人一把,“你就别参谋了,想?把你女儿嫁给李大人就直说” 一听有人抢女婿,其余人不干了,家里有姑娘侄女外甥女的,蜂拥而上。 凤宁虽喝得面红耳赤,脑子还不算糊涂,连忙将乌先生推出来, “先生正?当壮年,不曾婚配,你们许给他吧。” 话落,矮着身段从人缝里钻了出来。 跌跌撞撞从县衙西花厅绕出来,过西厢房打后门离去?,刚出门,撞在一人怀里,往他胸膛摸了摸,是?熟悉的香气,熟悉的轮廓,她抬起昏懵的双眼,冲来人笑了笑, “躲哪去?了再躲我都要给人做驸马去?了。” 她咧着嘴,一口白牙在月色下犹未耀眼,水杏眼汪汪的跟淌着一抹春色似的,很?是?得意。 裴浚气得咬牙切齿,“你沾花惹草便罢,连女人都不放过。”冷笑了一声, “你有本事去?,朕剥了你的皮。” “呵!”她偏是?不服气,豪爽往他肩头一拍,“别装,我知?道你也惦记着我,快蹲下来,让我骑。” 裴浚才?知?道凤宁醉了会耍酒疯,好样的。 她还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 裴浚弯腰将人打横抱起,往巷子深处的马车行去?, “你做梦。” 凤宁不干了,在他身上手舞足蹈,裴浚怕箍疼了她,不敢再太用力,被?她擂了几脚,被?迫将人放下,认命蹲下, “李凤宁,你有种。” 凤宁满意地抖了抖衣袍,大大方方往他肩背一扑,“这还差不多。” 裴浚将人背起,漫不经心往前走。 冷风拂面,凤宁趴在他肩头,盯着那张轮廓分明的侧脸,忽然问他, “尊贵的皇帝陛下,凤宁今日的表现您满意吗?” 凤宁喝醉了,也有一股风流意味,一口酒气对准他耳廓吹,软绵绵的气息伴随着她特有的体香,及那股浓烈的酒意,肆意在他鼻尖翻腾。 裴浚忽然驻足,回眸望着她,盯着她晶莹的眼,正?色回道, “李凤宁,你是?朕见过的最出色的姑娘。” 没有家族帮扶,没有亲长疼惜,一个人磕磕碰碰长大,善良正?直,永不言弃,她是?最柔弱的花,却?开出世间最坚韧的姿态。 凤宁闻言怔怔一愣,曾几何?时她自卑地跟着众人身后亦步亦趋,就盼着有朝一日有个人能这么赞美她。 今日她等到了这份赞赏。 出自大晋最尊贵的皇帝陛下。 姑娘咧嘴笑了,好像很?高兴,双腿时不时抖几下,真将他当马骑,裴浚脸一黑,用力搂住那双不安分的腿,发誓回去?一定?得给她点苦果?子吃。 上了马车,将人扔去?软塌,摁住她双手双腿就开始肆无忌惮亲。 舌尖很?强势地撬开她齿关,那一双眼深沉锐利,跟要吃人似的。 凤宁起先还挣扎,后来舌尖被?他吮的发麻,腰间泄劲软成一团泥,放弃抵抗。 不敢进去?,不敢让她怀孕,却?总有法子纾解。 回到别苑,沐浴更衣,裴浚还不想?放过她,凤宁知?道这个男人骨子里有多野蛮,有多杀伐果?决,忍不住求了饶,“从明日起,我穿女装行了吧。” 裴浚气笑,“穿女装就不招男人了吗?” 凤宁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他, “那怎么办?” “跟朕回京。”裴浚目光炙热。 凤宁愣了愣,眼底的情绪淡下来。 他虽答应了娶她为妻,可百官答应吗? 她父亲只是?九品末流,朝臣的唾沫都能淹死他。凤宁不敢想?象会是?怎样的局面。 她只知?道,这一回去?再无出来的可能。 凤宁心生迟疑,没有?*? 立即回答他。 “你让我想?一想?。” 裴浚见她面露迟疑,很?难过,也很?不高兴,将她双手双脚捆在怀里,双目灼灼凝着她, “凤宁,这些年你挂念我没有?” 清冽的气息搅着被?褥间旖旎,一点点在她鼻尖滋生痒意。 他的眼又沉又亮,凤宁眼神怔怔不说话,双臂圈住他脖颈,唇角递过去?,裴浚却?是?重重咬了下,含着那片濡软滑入嘴里,他总有法子叫她溃不成军,凤宁蜷缩在他怀里断断续续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发梢汗湿了粘着他的面颊,嘴角贴着他的耳畔直喘气。 男人依旧不依不饶,“心里真的没念过朕?是?不是?光顾着在乌兰国招惹桃花去?了?”光瞅一瞅今日的局面,便可想?象在西域诸国她会遇到什么排场。 凤宁听着他咬牙切齿的,失笑道,“那你呢,你遣散了女官,不是?还有宫女么,百官能任凭你行事?也没少?给你敬献女人吧?” 裴浚给气乐了,“朕是?什么人,朕不要的,谁敢跟朕叫板。”将她腰往怀里拖, 凤宁仰躺在枕褥间,看着暗夜里依然气势勃勃的男人,忽然轻声问,“那以?后呢,以?后还会要吗?” 裴浚一怔,倏忽意识到凤宁在犹豫什么,过去?裴浚不曾立三宫六院是?因为他眼光毒,不是?什么人都入他的眼,只相中了李凤宁一个,而如今他只要李凤宁一个。 没有什么柔情蜜语的话,他这个人一向干脆果?断,黑沉沉的眼睨着她,扔下一句话, “只有你,没有别人。” 凤宁胸臆如堵,仰着脖颈去?迎合他,非要往他唇齿里钻,往他身子里钻。 裴浚喘了一口粗气,将她身子掰转过去?,握紧她双腿,好几次差点将她往死里折腾,恶狠狠问, “回答朕,有没有念着朕?” 凤宁泪光汗水搅合在一处,眼神里柔光在漾,蠕着嗓音,“想?午夜梦醒脑海里都是?你” 裴浚这才?满意。 日子就这么厮混下去?。 直到有一日午后,裴浚在凤宁的书房午歇时,彭瑜忽然送来一道十?万火急的边关文书, “主?子,大事不好,蒙兀可汗拖拖卡尔亲率十?万铁骑南下。” 裴浚脸色顿时一变,他当然做了蒙兀南下的准备,只是?没料到来的这么快。 “走的哪里?” 彭瑜凝声回道,“兵分两路,一路直抵宣城,一路偷袭榆林。” 宣城是?京城北面门户,一旦宣城告破,京城危矣,先帝过去?穷兵黩武,没少?御驾亲征,直到在宣城差点被?蒙兀掳走,方消停,也就是?因为这一次,让他颜面尽失,最终郁郁寡欢而死。 榆林亦是?北关重镇,是?蒙兀突袭中路的必经之地,也是?大晋与蒙兀交锋最多的城池。 此?两地,大晋均派重兵把守,前段时日他已传令九边备战,一时半会倒是?不怕。 只是?,回京已是?刻不容缓。 二话不说便起身往外走,正?撞上凤宁从学堂回来。 凤宁遥遥注意到裴浚脸色前所未有凝重,似有心灵感应,脚步顿住。 二人隔着空旷的庭院两两相望,眼神交缠,迟迟分不开。 最后还是?裴浚先一步来到她面前,立在台阶下扶住她双肩, “凤宁,边关告急,我要回去?,你在这等我,忙完我来陪你。” 凤宁脑子忽然一片空白,胸口如堵了棉花似的,难受得眼泪一颗颗往下砸, “那你要小心” 裴浚听着她微颤的嗓音,心里那根弦险些要崩断,恨不得直接将人给拽走,可他承诺过不强迫她,硬生生忍住念头,声线异常平静, “好,你保重,我走了。” 他怕再迟疑一刻,就走不脱了。 立即松开凤宁,沉着脸接过小内使递来的披风,出了门,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听着马蹄声远去?,凤宁依然保持着他离开前的姿势,独自立在廊庑下,久久沉默着,午时的冬阳格外热烈,大片大片的日芒浇在她周身,却?褪不去?她身上一丝寒意。 她抱着发僵的胳膊,不住地颤抖。 我走了。 三个字不停在脑海盘旋。 最寻常的一句告别,却?在凤宁心口挖出一个巨大的窟窿。 相隔八千里,下次再见会是?什么时候? 一旦战端开启,何?时又是?个尽头? 他这一回去?,路上安全吗? 八千里快马来回尚且要一月,凤宁第一次为自己奔走这么远而慌乱,甚至后悔。 脑海闪过初见那日,他如天降神兵一箭救她于危难,从此?像是?一束光注入她心间。 那一年生辰,他不容反驳地将她捞上马,带着她跃上城墙,给她绽放一场独属她的焰火。 即便后来辗转多国,她也从未后悔遇到他。 无边落英漫天飘下来,秋去?冬来,容颜易老。 人生又有几个三年可荒废? 又有几个春秋可容错过? 她害怕,害怕将来人老珠黄时,遗憾这辈子最美好的年华,不曾与爱人相守。 凤宁从来都是?个有勇气的女孩,当年敢于出走,如今敢于回头。 这世间最好走的路是?回头路。 因为你已用半生坎坷填平了所有坑坑洼洼,往后是?一路坦途。 决定?是?一瞬间做的,凤宁立即折回学堂,在东厢房寻到乌先生。 乌先生正?在案后翻阅账目,听到动静抬起眼,就看到那清凌凌的姑娘蓄了一眶泪。 “先生,边关告急,他回去?了,我担心他,想?去?陪他,先生且等我,等战事平定?,我再回来探望您。” 乌先生瞳仁忽的一缩,仿佛有烟雨覆上心头,将那一腔温情给洗褪,他当然知?道她这一去?意味着什么,他缓缓站起身,咽了咽嗓,克制住情绪,回道, “好,你尽管去?,学堂交予我。” 他始终是?初见的模样,乌发朗目,温润内敛。 凤宁心头酸痛,泪盈眼眶,“谢谢先生这么多年的帮扶,凤宁永生不忘。” 乌先生哂笑,清瘦的身影卓然而立,摇头道, “我不是?帮你,我是?帮我自己。” 背负百条人命远赴他乡时,心头何?尝不沉重,人生何?尝不寂寥,是?那么小小的她出现在他面前,给与他无与伦比的信任,恍若明月照进沟渠,让踽踽独行的他不再孤单,不再彷徨。 他给与了她庇护,她何?尝不是?他的救赎。 凤宁笑出泪花。 回屋简单收拾几件衣裳,着傻妞抱来卷卷,带着卷卷攀上小赤兔,一人一马一猫,逆着夕阳的方向往东面奔驰。 西风烈烈,冬寒如鞘。 裴浚已奔去?了老远,身后的叫卖声吆喝声不停在后退。 马蹄每纵跃一步,离着她的距离便远了一寸,心仿佛正?在经受凌迟,被?一刀刀割下来踩在尘土里。 裴浚这一辈子,杀伐果?决,手起刀落,从未有过一线迟疑,他是?一国之君,奔赴战场责无旁贷,他不该踟蹰。 可这一刻,脚步仿佛被?什么羁绊住,心里生出浓烈的不舍。 他受够了牵肠挂肚,他受够了背道而驰。 去?它的君子之约,去?它的矜持沉稳。 他就是?扛也要将李凤宁扛回去?。 裴浚已如离箭般使出城郭百里去?了,又忍不住掉转马头往康家堡方向折去?,向着她驰骋。 斜阳一点点落在山脉尽头,草原无边。 朔风卷着一层黄沙从远方滚来。 眨眼间,一个黑点在天际尽头闪烁,冥冥之中意识到了什么,裴浚马速越发加快,极近,那个黑点渐渐幻化出想?象的模样,一点点将心里那张脸重新镌刻,无比柔秀的身影,如同?开在沙漠深处的彼岸花,美好地令天地失色。 “凤宁!” 是?她,真的是?她! 明明分别不到一刻钟,有如跨越千年。 裴浚眼眶都被?逼红了,猩红密布。 那明媚的姑娘,垮着个行囊,无比干脆利落朝他奔来。 “陛下!” 她含泪轻呼。 她没料到,他也折了回来。 这种惺惺相惜的感觉不要太好。 陛下? 裴浚从来没有觉得这个称呼是?如此?地碍眼,如此?地令他心生抵触,眼看人快到了跟前,他飞身掠下马背,看着那姑娘轻盈地从马上翻下来,抱着卷卷朝他扑来。 裴浚张开手臂,重重将她箍在怀里。 “凤宁!” 怕自己是?在做梦,又将那张脸给拉出来,仔细看了一眼,是?李凤宁没错。 “往后别再唤我陛下。”裴浚很?严肃地说。 “啊?那唤什么?”斜阳歇在她眉梢,那双眸子晶莹如琥珀,笑起来顾盼生辉。 裴浚不在意,“随你,” 他姓裴,名?浚,他是?皇帝,二十?及冠,百官不敢给他取表字,还是?早年他父亲见“浚”字过于富贵拔耀,担心他压不住,私下给他取小字“允宜”。 “要不,你唤我表字?” 天子之名?需避讳,“允宜”二字过于寻常,除了袁士宏,裴浚从未表露出去?,不想?给百官与百姓添麻烦。 凤宁却?是?没答应,她想?起裴浚上头有过两个姐姐,而有一回她给隆安太妃送赏赐,无意中听到太妃念了一句三郎,这该是?裴浚的乳名?。 于是?鬼使神差说道, “要不我唤你三郎?” 裴浚明显怔了怔,三郎这个称呼裴浚一点都不陌生,少?时母亲和父亲就爱这般唤他,多少?年过去?了,他没想?到能在凤宁身上重温这抹温情。 “三郎?”凤宁新奇地又唤了一声,声线轻如云丝,很?勾人。 怪好听的。 裴浚莫名?心动,“好。” 方才?得到最新军报,蒙兀佯装进攻宣城与榆林,实则以?重兵往肃州扑来,形势万分火急,裴浚必须尽快抵达肃州坐镇指挥。 他不再迟疑,将卷卷扔去?小赤兔背上,抱着凤宁上了马,将她双臂扣在自己腰身,往肃州风驰电掣般驶去?。 凤宁搂着他窄劲的腰身,直到奔去?老远,人还没回过神来。 她慢慢嚼着那两个字眼,“三郎” 兀自笑了。 第 76 章【VIP】 第76章 第 76 章 从康家堡到赤潮镇, 一行人连夜疾驰三百里不曾停歇,裴浚挂念前?线军情,不敢耽搁, 只在一胡杨林边上歇了个晌。 却又担心凤宁受不住, 不料凤宁摇摇头,“别担心我,我这些年在外头骑马夜行已是家常便饭。” 裴浚心头钝痛, 干脆用自己的披风将凤宁裹起来,“你靠着?我后背睡。” 凤宁被他裹得严严实实,只剩下一双眼眸与鼻子露在外头,呼吸均是他的味道。 “好。” 吃过干粮, 继续出发。 凤宁怕卷卷冻着?, 将?它抱入怀里, 一人一猫还真就靠在他背心打盹, 一路睡得浑浑噩噩,等下次醒来时,凤宁竟然发现自己睡在裴浚肢窝里,原来后半夜路过一个邸店,马要休息, 人也要休息,干脆舒舒服服睡个觉。 没多久, 裴浚也醒过来, 一行人洗漱更衣,吃饱喝足继续往肃州赶。 终于在这一日傍晚, 抵达肃州郊外。 远远的, 黄尘扑来,青烟滚滚, 浓烈的血腥气伴随着?寒风一股脑灌入鼻尖,凤宁被颠簸一路,本就不适,闻了这气味,忍不住腹内翻滚。 已有黑龙卫前?往肃州军营报信,肃州知府带着?两名文官联袂而来,瞧见裴浚,齐齐下马,跪在他跟前?, “臣等给陛下请安,肃州危险,恳请陛下速速回京。” 裴浚高坐马背,形容肃整问,“战况如何?” 知府三人相视一眼,面露苦涩。 “回陛下的话?,前?日起蒙兀开始突袭桥头堡,齐总兵坐镇城楼,陆将?军与董将?军左右夹击,本以为能?击退蒙兀,熟知对方来的是主力” 知府也不知能?否保住桥头堡,磕磕碰碰回, “三位将?军正在殊死抵抗,臣闻陛下抵达肃州,忧惧难当,陛下身负江山社?稷,是万民的倚仗,绝不可有半点差池,故而臣冒死肯请陛下回京。“ 就在这时,彭瑜也从肃州方向疾驰而来,将?内阁发来的三道急递奉给裴浚, “陛下,京城急递,内阁命臣护送陛下回京,主持大局。” 裴浚神色凝重没有说话?。 苍穹被乌云盖住,层层叠叠不见一丝光亮,风声催人。 早在九十年前?,裴浚的高祖父曾御驾亲征,害三十万大军折戟宣城外,高祖父也被敌军掳去,蹉跎多年方被放归,裴浚少?时每每念及此事,痛愤难当,深感耻辱。 百官也由此定下天子?不轻出的规矩。 裴浚两度出京,均以修道求仙瞒得死死的。 裴浚如果?足够谨慎,就该回去。 身后传来凤宁的轻咳声,想是一路吹了不少?风,人冻坏了,裴浚率先下马,将?凤宁搀下,知府诸人这才发现皇帝身后带着?一位姑娘,纷纷将?头颅压得低低的,不敢窥视。 凤宁落了地人好受些,渐渐推开他,抬眸环顾四周。 这是肃州郊外一个城镇,上回凤宁前?往肃州与居延城邀请商户,曾路过此地,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里该是一个风景如画的小镇,它建在一片绵延的山脚下,一条宽敞的官道打雍州方向来,穿过山谷,往西?北延伸去乌城,是河西?走廊上一处重要的据点,南来北往的客旅极多,当初瞧着?是极为繁盛的。 眨眼间草木凋敝,四处断壁残垣,屋檐冒着?腾腾青烟,墙壁地面血迹斑斑。 尸体大约被清理过,留下些许残肢断臂,凤宁光看了一眼,纤细的身子?不住发抖。 这里显然刚经历一场恶劣的战事。 隐约听见林子?深处似有哭嚎声,裴浚牵着?凤宁越过狼藉的屋舍,穿过这片林子?,进入狭角内,原来这片林子?里建有一个小商镇,牌坊下有官兵正在清扫战场,黑龙卫迅速奔过去询问经过,片刻,折回来禀于裴浚知, “昨日半夜蒙兀一支分骑扫荡过这片村庄,幸在我军援救及时,鏖战两个时辰将?敌军击退只是村庄百姓撤退不及时,损失惨重” 裴浚敛眉一处处扫视过去。 黄烟弥漫,周遭死寂沉沉,青石板砖的街道,错落排列着?高矮不一的屋舍,旌旗扑落在地,有的沾了血,有的被踩满脚印,残破不堪。敌军来袭,百姓逃的逃,躲得躲,有些老弱妇孺来不及撤离,老的搂着?小的看着?一辈子?的心血毁于一旦,坐在台阶抱头痛哭,称得上哀鸿遍野,满目疮痍。 行至街道尽头,一座庙宇前?的宽坪处,整整齐齐排列着?阵亡的将?士尸体,裴浚在心里数一数,共有一百八十四人。 修长挺拔的帝王,在这一刻负手立在黄烟中,忽然望了望苍穹。 他自小熟读史?书,五胡乱华,衣冠南渡,百姓流离失所,将?士阵亡几何,那一个个字眼读在嘴里,会有伤怀,冰冷的数字落在眼底,亦有难过。 却都不及眼前?这一幕冲击强烈。 曾经挂在嘴边的四海九州,黎民苍生,终于在此刻有了具象。 残败的村落,一张张活生生的面孔,与朝堂上百官慷慨激昂的画面,无限重叠,在他脑海撕扯拉转。 裴浚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这般,意识到身为天子?的责任。 他是万乘之君,是这些子?民的君父。 谁都可以退,他不能?退。 深深吸了一口气,裴浚转过身,看着?凤宁温声道, “你随知府回城,朕去一趟桥头堡。” 裴浚吩咐彭瑜与两名小内使护送凤宁等人去肃州城,自个儿再度上马,带着?黑龙卫驰往军营。 大晋北面共有九座边城,每一座边城前?均建有一座桥头堡,此地是大晋对抗蒙兀的前?沿,而桥头堡与肃州城中间便是军营驻扎之地。 凤宁不敢给裴浚添麻烦,跟着?知府进城,前?往别苑歇着?。 裴浚这厢一马当先穿过辕门,进入军营,一路冲至城关下,沿着?石阶步入桥头堡城墙上方。 鏖战三日两夜,桥头堡前?方的蒙军已退,董寂与陆钊正带着?人追击,即便蒙兀退了,这一战大晋准备不充足,死伤惨重。 城楼上,总兵齐亮见裴浚驾到,吓得脸色一白,泪水横陈跪地请罪, “臣有负陛下嘱托,此战虽未败,却战死八千人,伤了有生军力,臣死罪。” 裴浚深知蒙兀主力偷袭,打了齐亮一个措手不及,敌我力量悬殊,怨不得他, “爱卿能?守住桥头堡已是大功一件。” “来,给朕看看地图,详细告诉朕战况如何。” 总兵迎着?裴浚进了城楼内,吩咐士兵将?山川地形图给展开,一一与裴浚解释明白。 裴浚听了一阵问他,“可弄明白敌军底细?” 总兵苦笑,“这一次坐镇蒙兀主力的是蒙兀可汗第三子?,神出鬼没的三郡王,这位郡王以出其不意著称,明面上佯装攻打榆林与宣城,实则声东击西?以肃州为突破口,这几日交战臣估摸着?有不下五万兵力,是不是还藏了兵,臣不得而知。” 裴浚眯了眯眼,淡声道,“朕知道了。” 他招来几名黑龙卫,吩咐他们佯装蒙兀兵士前?往敌军打探虚实。 齐亮见裴浚大有留下来的架势,唬得径直跪了下来, “陛下,臣惶恐,战事危险,还请您回京,以大局为重。” 裴浚面无表情理了理衣袍,“朕留下来,才是以大局为重。” 一旦肃州失守,蒙兀铁骑沿着?河西?走廊南下,大晋腹地危矣,大片江山不保。 齐亮亲眼看着?他手起刀落斩了祈王的人头,心知这位性子?强横,不敢多劝。 问裴浚是否用膳,裴浚摇头,齐亮又紧忙吩咐人去准备晚膳,裴浚这个时候可没心思?挑三拣四,“大家伙吃什么,朕就吃什么。” 齐亮照办。 连日赶路,裴浚在城楼东间的软塌歇着?了。 至凌晨寅时三刻,董寂和?陆钊终于回来了。 董寂身上插了两箭,铠甲破了几处洞,满脸血污辨不出模样,陆钊身上看着?像是比他干净,可脸色不太对劲,二人大马金刀跨入城楼,瞅见地图前?一人长身玉立,均愣住了。 皇帝怎么又来了肃州? 顾不上多问,两位大将?齐齐请罪。 裴浚道是无碍,问起战况,两位将?军面色很?沉重, “对方显见有备而来,且熟知我军军备,用的一种炮火专门对付咱们的军阵,将?士们吃了不少?亏。” 裴浚心里有数,“你们再熬几日,将?有援军抵达。” 蒙兀始终是裴浚心腹大患,居安思?危,半年前?他钻入军器监,总是有成效的。 上回他传令九边备战,便暗中准燕承带着?炮火驰援边关,可惜肃州太远,又先紧着?榆林和?宣城,是以耽搁了时辰。 董寂和?陆钊相视一眼,均松了一口气。 皇帝在哪,后勤就会倾向哪,他们没有后顾之忧。 裴浚吩咐二人去歇着?,陆钊起身时,身子?明显晃了晃,裴浚皱眉问他, “陆将?军受伤了?” 陆钊按着?后腰,咬牙道,“被鞑靼子?捅了一刀。” 裴浚面色一凝,觉着?不对,问道,“你是怎么让对方近你的身的?” 这不该是一个主将?该犯的错误。 陆钊苦笑道,“回陛下,这一次蒙兀军中混迹了高手,交战时,那几人专逮着?臣打,意图杀了臣。” 两军交战,主将?向来是各自斩杀的目标,但?裴浚敏锐察觉事情怕是没这么简单。 果?然,到了这一日傍晚,哨兵火速回营,朝着?城楼大喊。 “大兀来袭。” 原来昨日且战且退是故意消耗大晋战力,先打一波拖垮大晋,很?快卷土重来,不给大晋喘息之间。 好手段。 裴浚很?久没这么佩服一个人,这位蒙兀三郡王名不虚传。 看来蒙兀这次铁了心要拿下肃州。 齐亮闻言瞳孔一震, “陛下,臣恳求您先行回京。” 若裴浚在他手里出了事,他齐亮就是千古罪人,子?孙后代?都会被人鞭笞不休。 裴浚闻言一脸阴寒,“笑话?,人家三郡王打到朕眼前?来了,朕做逃兵?你齐亮不想死,就给朕闭嘴。” 来的太急,连升帐议事的功夫都没有。 齐亮劝不动只得作罢,思?及战事立即拱手,“陛下,臣亲自带三万主力迎战。” 这个时候也没别人了,董寂受了轻伤,十分疲惫,而陆钊更是重伤在身,短时日内上不了战场,燕承还没到,眼下堪称主力的仅仅是他一人。 裴浚只能?首肯。 齐亮毫不犹豫飞身下城,点了几名参将?,带三万主力先行出城,而这边董寂闻讯,也从被褥里爬起来,上城楼请战, “臣再带一万将?士侧翼牵制。” 裴浚肃然立在墙垛前?,望着?远处潮水般的将?士,默然无语。 这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很?不爽。 三郡王是个狠角,牌放在明面上来打,他料定大晋不敢从宣城和?榆林调兵,而京城援兵短时日内抵达不了战场,肃州孤立无援,唯一的法子?就是以命搏命。 而硬碰硬,蒙兀从未输过。 我军十分被动。 裴浚再度问黑龙卫, “燕承到哪了?” 黑龙卫回道,“方才接到飞鸽传书,大军最快也要五日后抵达肃州,而燕将?军已率领一支轻骑,提前?赶来。” 裴浚眉头紧蹙,董寂与齐亮不一定撑得了那么久。 不出奇兵,不足以致胜。 戌时初刻,哨兵来报,齐亮已在前?方赤霞镇与对方交上手。 戌时末,哨兵再报,齐亮不敌对方,已露败相,幸在董寂侧翼支援,勉强稳住局面。 裴浚手心掐了一把?汗。 到了是夜亥时三刻,哨兵已是气喘吁吁,浑身是血, “报,齐亮将?军侧翼被对方割开,我方死伤已近五千人。” 待不下去了。 裴浚蓦地起身,带着?黑龙卫下城,来到城楼下的哨房。 还剩五名参将?留守,个个是昨夜跟董寂浴血奋战的将?士,面上疲惫不堪,却见帝王亲临,勉强打起精神。 城内尚且还有三万兵力,一来要留人守城,二来疲弊之军上战场便是送死,裴浚决定挑选精锐之师,他扫了众人一眼, “朕只要五千精兵,只许战,不许退,这一日只要跟着?朕出城,朕必有重赏。” 其中二人闻言神色微亮, “陛下,臣昨夜只在外围待守,并未鏖战,臣可以跟您出城。” “行,你二人调度五千精兵随朕走。” 参将?当然不敢泄露皇帝亲临的消息,悄悄点了五千骑兵,跟着?裴浚冲出甬道。 万幸就在裴浚带着?人驶出桥头堡时,东南方向传来一片震天撼地马蹄声。 年轻的黑甲男子?一马当先朝裴浚驰来。 是燕承。 他带着?五千人马及时赶到。 “好!” 两兵汇合,如乌压压的潮水往北面奔去。 齐亮在赤霞镇正面迎战,董寂在东翼策应,唯有西?面有山脉做挡,是天然的屏障,说到这片山脉,当中有一条狭道,正是前?夜与凤宁抵达的小商镇,前?日蒙兀遣小队偷袭过此处,意图占据,幸在被两侧守将?给击走。 此地地形险要,蒙兀等闲不敢来犯。 裴浚与燕承带着?将?士冲出这片狭道,跃上一片山坡,便见前?方沃野杀声震天,炮火轰隆,有如人间地狱。 负责打探敌情的黑龙卫也在这时,冲上山顶,与裴浚禀道, “陛下,蒙兀共有兵力近十万,且都是精锐,三郡王麾下的四位铁血战将?均已到场,正面五万,东翼两万,西?翼还有三万军力压阵。” 裴浚恰在西?翼,也就是说,裴浚前?方面临三万大军。 裴浚阴戾地笑了一声。 从来没有被人逼得这么狼狈。 很?好。 他骨子?里血性勃勃,是个不折不扣的赌徒。 关键时刻,得赌一把?。 “来人,传旨,挂皇旗!” 什么? 在场五名参将?并燕承都惊住了。 赤金黄旗是皇帝御用。 一旦挂出去,相当于昭告敌军,大晋皇帝御驾亲征。 已经不止一位皇帝在蒙兀大军前?折戟,五位参将?听了这话?,均吓出一身冷汗。 倘若京城十万援军抵达,不在话?下,可事实是,能?够跟着?皇帝上阵杀敌的只有面前?这一万人。 一万人打三万人,对方以逸待劳,几乎没有胜算。 更可怕的是,一旦蒙兀晓得皇帝在此,怕是跟蜂窝似的扑上来,届时裴浚毫无遁处。 他们可以战死,却背不起这个罪名。大家虽未吭声,却迟迟不动。 裴浚眼风一个个扫过去, “怕什么?朕都不怕死,你们怕死?” 参将?门不干了,“陛下,非臣等怕死,实在是担心您的安危。” 裴浚立在寒风中笑,还是那张霁月风光的脸,出口却是气势磅礴, “天子?守国?门,古而有之,朕今日不出奇兵,不足以致胜。” 说完他劈头盖脸看向燕承, “燕承,你怕吗?” 燕承素来也是个嚣张的性子?,浑不在意地牵了牵唇角, “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朕命你亲自挂旗!” 就这样,燕承从黑龙卫手里接过大纛挂上,片刻,一面赤金蟒龙纹战旗在夜色里迎风飘扬。 远远的,正在厮杀的蒙兀将?士,瞥见西?面山头插上这一面大纛,面露震色。 “赤黄大纛,是大晋皇帝御驾亲征!” “怎么可能??咱们可是一点消息都没收到。” “谁知道呢,京城的消息不是说大晋皇帝求仙访道去了吗?” “没准求仙访道是幌子?,他悄悄带着?兵来了肃州?” “不可能?吧,肃州去京城千里迢迢,咱们起兵才多久,他神机妙算能?赶到这里?” “可据我所知,早在两个月前?他便不再视朝,说要修炼长生不老丹药,没准真是料敌于先,得知我军秘密备战,故而提前?抵达肃州,打咱们措手不及?” 裴浚上一回修炼丹药,斩杀了蒙兀盟友祈王,这一回也说修炼丹药,然后悄悄在战场升了一面大纛。 这么一想,蒙兀几位将?士冒出一身冷汗。 还真是有备而来。 战,恐对方有埋伏,不战,就这么退下去实在可惜。 三郡王尚在后方,不曾抵达前?线,他们这会儿你看我我看你,均有些拿不定主意。 其中一位将?军比较谨慎,狐疑问,“有没有可能?是冒充的?对方想出奇兵打乱咱们郡王的部署?” 另一位粗壮的将?士指了指那面显眼的大纛,没好气道, “这玩意儿敢冒充,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咱们打仗这么多年,可见过谁冒充皇帝出征?” 还真没有。 远处立在山头的裴浚,发觉蒙兀军中明显出现迟疑,立即下令, “追!” 一万将?士骑着?高头大马从陡峭的山坡一冲而下,如猛虎下山冲向蒙兀阵中,又有哨兵挥着?大纛从西?翼一路往东线欢呼, “陛下御驾亲征,命诸位将?士死守国?门!” 正在奋战的大晋将?士闻言顿时热血沸腾。 皇帝亲临,还有什么可怕的! 他一定带了大军驰援! 一想到身后有人,大家伙心神振奋。 打仗有的时候拼的就是士气。 大晋军心一稳,蒙兀这边就开始乱了。 有人提议强攻,有人提议退兵。 裴浚适时着?人躲在山脉后摇旗呐喊,佯装援兵。 燕承带着?他的嫡系亲军,率先冲入阵营,一刀一个人头,在这股锐气的逼迫下,西?翼大军率先撤退。 也有狡猾的蒙兀人,意图偷袭大晋皇帝,可惜黑压压一群人,个个着?黑衫,辨不清哪个是裴浚。 裴浚立在山脚一处矮坡,搭上长弓对准夜色里的敌军将?领射箭。 他自小习武,射艺超群,一射一个准。 眼看两名参将?落马,蒙兀不敢迟疑,转身撤退。 齐亮深知裴浚身后并无援军,有意回城。 可惜那位铁血帝王纵马从他身侧越过,喝道, “全军听令,给朕追过去,敢退者,杀无赦!” 校令军就在身后等着?,人家皇帝都往前?冲,他们这些做将?士的还有什么好迟疑的,一个个不要命往前?扑。 可怜大兀且战且退,不停瞟着?大晋军后, 十万援军呢? 待被打得四分五散,节节败退,也没见着?传说中的禁卫军。 从半夜子?时追到翌日午后,直到蒙兀彻底撤退,大晋将?士方在捞刀河畔停下来。 此地原是大晋的疆域,先帝朝被蒙兀夺走,成为两国?的缓冲之地。 过了捞刀河,也是大晋的故土,裴浚与凤宁上回分别的风林镇就在这片河域的上游,如今这些地儿彻底被蒙兀占据。 那一夜住在风林镇的邸店,听着?老板娘一口熟稔的大晋话?,裴浚便发过誓,他要将?这片土壤夺回来。 于是,在齐亮提议回桥头堡时,被裴浚拒绝了。 “就地扎营,安寨生火。” 好不容易收复一片疆土,哪有退回去的道理。 且他真这么退了,三郡王便能?猜出他的虚实。 好不容易在三郡王严密的布防下撕开一道口子?,且不如顺水行舟,继续迷惑对方。 将?士们跟着?皇帝打了胜仗,精神倍增,立即遣了辎重兵扎营安寨。 至于那面大纛,依旧被燕承挂在最显眼的地方。 歇息一夜,次日清晨裴浚召集将?士议事。 刚打了胜仗的将?军们望着?裴浚两眼放光,过去帝王出征哪个不是前?拥后呼,几十万军队左右护驾,没几两本事,还劳民伤财,裴浚不同,关?*? 键时刻以身家性命做赌注,帮着?将?士们转败为胜,身先士卒,这份血性令他们五体投地。 说到战事,以燕承为首的敢战派提议乘胜追击。 总兵齐亮为了稳妥起见,建议回防, “倒不是臣胆小怕事,陛下,军粮不继呀。” 裴浚眉头深锁。 退是不可能?退的。 必须解决军需难题。 他一面派齐亮回营调度粮食,一面遣燕承和?董寂,时不时去对方营寨前?挑衅,以攻代?守。 三郡王听说裴浚御驾亲征,果?然按兵不动,任凭燕承如何挑衅,绝不应战。 “为什么?” 蒙兀这边的将?军急着?一雪前?耻,纷纷提出质疑。 上首那年轻俊美的郡王悠然一笑, “急什么,是否御驾亲征,是否真有后援,等五日必见分晓。” 大晋将?士沿捞刀河安营扎寨,骤然间移营过来,军需必定跟不上。 别说五日,熬他三日便见真章。 三郡王决定等裴浚现出原形。 齐亮回到桥头堡,一面遣人将?存粮运去前?线,一面唤来知府请他迅速去周边郡县筹食。 知府临行前?来别苑给凤宁请安,知府是个人精,看出凤宁是皇帝心尖人,于是将?自家夫人遣来别苑给凤宁作伴,他过来时,凤宁正在别苑与知府夫人用膳,知府进门先与凤宁问好,随后悄悄将?夫人拉至廊庑角落,嘱咐夫人照料好凤宁,他要出门筹粮之类。 凤宁几日没见着?裴浚,心中挂念,等着?夫妇二人说完体己话?,立在门槛边上急着?问道,“陛下如何了?” 知府回过身,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安抚道,“陛下英明神武,带着?将?士们打了胜仗,好着?呢,叫您别挂心。” 可惜凤宁早已不是当初不谙世事的姑娘,她听到知府要去筹粮,可见缺粮。 行军打仗,没有粮食,那便是坐以待毙。 她太了解这个男人,强势而骄傲,让他退兵那是不可能?的,他这一生一往直前?不知后退。 她得想法子?帮帮他。 第 77 章【VIP】 第77章 第 77 章 凤宁之所以敢起这个念头, 是因为她前段时日筹办商贸会,手中有一批商户名单,她知道哪些人专做粮食生?意, 她知道哪儿有粮。 肃州之西有一片山脉, 人称陈连山,陈连山下?有一个陈家谷,谷主姓陈, 陈家早年是当地大户,后遇战乱阖家上百口人躲入深山老林,在林子里?建了个乌堡,无意中发现林子珍奇药材遍地, 后来做起药材生?意。 凤宁为何知道有这么个人, 因为乌先生的外家就是药材起家, 乌嬷嬷与?陈家略有联络, 陈家没少通过康家堡出售药材去异域,后来陈家生?意越做越大,借着康家堡这条门路,与?江南富商牵线搭桥,成为中间人转卖瓷器丝绸一类。 陈家本家虽在陈连山的山谷, 实则生?意遍布大晋西北七州。雍州,益州, 肃州, 连州诸地均有陈家的人脉。 恰恰前段时日乌城商贸会,陈家的少谷主带着妻儿莅临, 凤宁和乌先?生?与?他们见过面?, 乌先?生?与?陈家关系匪浅,悄悄暗示过战乱一事, 让他们预先?做准备,那位陈少谷主怎么说来着,凤宁记得很清楚,他说,陈家祖上经历过战乱,下?过一条死命令,无论何时,陈家堡均会囤积足够多的粮食,以确保乌堡上下?够食用三年,甚至陈谷主还说起玩笑?话,若康家堡被波及,乌先?生?可带着亲近老小去陈家谷避乱。 凤宁听到裴浚筹粮时,率先?想到的就是陈家。 宜早不宜迟,凤宁唤来锦衣卫都指挥使彭瑜,一行人连夜往陈家谷奔。 彭瑜原不敢领命,可惜凤宁急了, “你要看着陛下?被困危局吗?” 孰轻孰重,彭瑜终究拧得清,况且陈家谷所在的陈莲县并非没有锦衣卫的人,于?是便点了五百人跟着凤宁前往陈家谷。 这一夜都顾不上歇着,愣是奔了两百里?路,来到陈莲县。 陈家堡隐秘,等闲人不叫进?去,凤宁赶到陈莲县陈家的药材店,半夜敲响了大门,那陈家掌柜将门栓拉开,瞅见一伙锦衣卫蹲在门前,唬了一跳,赶忙将凤宁请进?来。 凤宁也?不含糊,径直交给他一枚信物, “掌柜的,请立即去陈家谷报信,就说我有要事见你们少谷主。” 前段时日商贸会,陈少谷主夫妇见凤宁尤为出色,似在朝中有靠山,有意结交,予了她一块信物,说什么往后凤宁有需要,可以在陈家铺子支钱求助一类,凤宁出于?礼貌接过来,没成想关键时刻派上用场。 掌柜的一则瞧见信物眼熟,二则看着那一屋子锦衣卫气势跋扈,心生?胆寒,二话不说策马往陈家谷跑。 夤夜风寒,彭瑜着人生?了炉子,让凤宁入雅间内歇着,药铺的药童给她收拾了一张小塌,凤宁卧着打盹,等到凌晨寅时四?刻,终于?见到了陈少谷主。 凤宁看到人,先?是一阵哽咽,落泪与?他屈膝, “半夜叨扰,实在罪过,还请少谷主海涵。” 陈少谷主三十多岁的年纪,常年走南闯北也?是见过世面?的,见凤宁小小女儿家,身侧跟着一堆锦衣卫,心中纳罕不已。陈少谷主赶来药铺的空档,陈莲县当地的锦衣卫百户也?闻讯来到现场,一年前彭瑜为了寻找凤宁,来过陈莲县,当地百户是识得彭瑜身份的。陈少谷主盘踞陈莲县,没少跟这位百户打交道,见他对彭瑜毕恭毕敬,越发觉得凤宁身份不一般。 故而,言语间客气之余更?添恭敬。 “凤姑娘客气了,您连夜赶来,必有要事,何来叨扰一说。” 凤宁苦笑?,再度施礼,“我此次前来,是有要事求助。” 少谷主迎着她在桌案坐下?,抬袖道,“姑娘请吩咐。” 凤宁便道,“我家主上正在前线与?敌军周旋,苦于?粮草不继,难以施展拳脚,我思来想去,陈谷主素来英杰,有谋有略,当知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故而豁下?脸面?,求少谷主相助。” 少谷主一听就明?白里?头的干系了。 面?色一派凝重。 平心而论,让他将乌堡所有粮食捐献出来,十分不舍,可一来,国家有难,匹夫有责,他身为大晋商户没有旁观的道理,二则,面?前锦衣卫的高官杵在这呢,好歹就在对方一念之间。 凤宁见他眼神往彭瑜瞄,心中惭愧,连忙起身将彭瑜使出去,“彭大人,请门外相侯。”又转身与?少谷主说, “您尽管算银子,回?头我凑齐银两还您便是。” 凤宁还有不少私房银子,即便不够,也?能勉强弥补一二。 凤宁不愿以强权逼迫,少谷主看在眼里?,满口答应还能承一份人情,若不知好歹,就是万劫不复之地了,遂连忙起身,朝她施礼, “姑娘客气了,朝廷有难,咱们这些做百姓的也?该献绵薄之力,我这就着人去乌堡运粮” 说着他又一笑?,“恕我冒昧一问,凤姑娘口中的主上是何人?” 凤宁往彭瑜一指,“这位便是当朝锦衣卫都指挥使彭大人,您想一想他身后站着何人?” 少谷主这才晓得彭瑜是大名鼎鼎的锦衣卫指挥使,眼珠子都睁圆了,再联想锦衣卫指挥使只听命于?皇帝,莫非站在凤宁身后的是当今皇帝,简直不敢想 陈少谷主慌忙朝凤宁下?跪, “陈某有眼不识泰山,望姑娘恕罪。” 凤宁这哪里?是来求助,分明?是给陈家谷送了一份滔天的富贵来。 他若再迟疑就该死了。 态度越发肃敬,着人立即去搬粮。 锦衣卫早在全城车马行征集马车,麻溜往陈家堡去运粮,粮食上车,也?不敢耽搁,马不停蹄往前线送去。 从陈家堡将粮食运去前线,原要从东南面?绕过山脉,再行北上去肃州,往捞刀河走,但?陈少谷主为了争取时间,带着凤宁等人穿过山林里?一片密道,如此缩短了大半路程,只消半个时辰,便越过山脉。 路程是缩短了,只是途径蒙兀与?大晋的缓冲之地,相对要危险一些。 凤宁与?彭瑜诸人,干脆假扮商贾前行。 行了半日路,山路崎岖,马车车辘坏了不少,正在犯难之际,乌先?生?那边几位管事领着人送了马匹来,原来上回?裴浚用残次火药换取马匹的事成了,得了马匹,乌先?生?吩咐人迅速往肃州送,恰恰凤宁赶往陈家谷时,恐陈家不配合,去了飞鸽传书给乌先?生?,请他帮忙,熟料消息在半路被康家堡的管事截住,他当机立断,往陈家堡赶,这不,两厢恰巧在一处山谷遇上。 锦衣卫又将粮食搁在马匹背上,如此行动便捷许多,一人带四?匹马,浩浩荡荡往营寨去。 再说回?裴浚这边,一面?着人去调粮,一面?思索破局之法。 他悄悄遣人去蒙兀大营寻找存粮之处。 三郡王敏锐察觉到大晋的意图,给气笑?了。 “很好,干脆以此下?饵,打他个落花流水。” 原来蒙兀的军粮就在大营之后,由十万大军亲自看护,不给任何人可乘之机。 偏生?三郡王以奇谋著称,察觉大晋意图后,决定以粮食为饵,着人运出一部分粮食搁在一处山谷,引诱裴浚来抢。 裴浚果然“上了当”,先?是遣董寂率军正面?佯攻蒙兀中军,再遣燕承带人去偷粮。 三郡王看穿裴浚的算计,气定神闲吩咐主力应战董寂,等着裴浚进?入他的圈套。 蒙兀果然往粮草上浇了油,但?见燕承带人进?入粮寨,火矢一射,便有大火熊熊燃起。 埋伏在两侧的蒙兀将士立即拔箭往火营四?处乱射。 只是,奇怪的是,那大晋将士似乎只往里?穿梭了一下?,毫无抢粮的征兆,便又退了出来,蒙兀将士见状傻眼了,怎么办? 追! 于?是燕承带着人跑去老远,蒙兀军士死咬不放。 而中军这边,三郡王本以为董寂只是佯攻,给燕承争取抢粮的时机,熟料董寂来真的。茫茫暗夜,只见擂鼓喧天,厮杀声震撼四?野,具体来了多少人没数,也?顾不着数,三郡王打起精神调兵遣将。 又闻粮营那头燕承跑了,三郡王略有疑惑。 这位大晋皇帝葫芦里?卖了什么药,粮食也?没抢,还敢正面?袭营。 他难不成真的是将计就计,故意打一场。 起先?哨兵来报,说是董寂带了三万人。 一个时辰后再报,说是又添了两万。 三郡王真的被裴浚整糊涂了。 肃州军战力比不上宣城与?榆林,裴浚有什么本事直面?蒙兀中军啊。 三郡王摸不着裴浚战略意图,抚了抚额。 他甚至怀疑,这位皇帝是不是太年轻,第一次上战场,跟个愣头青似的满头乱撞,毫无章法。 三郡王今年三十有二,从十七岁始跟随父亲南征北战,以善谋为名,在蒙兀军中甚有威望,他并不太把裴浚放在眼里?。 罢了,陪他过过招,教?教?他做人。 三郡王再度调兵遣将,决心狠狠让董寂吃个亏,给裴浚一个教?训。 三郡王派出蒙兀最精锐的战将,与?董寂鏖斗。 董寂果然且战且退,差点吃将不住,但?他记得那位年轻俊美的皇帝给了他一个指示, “撑,一定要撑到北面?火光起,今夜这一战成败与?否,全赖爱卿。” 董寂回?想斩杀祈王那一夜,他以为裴浚会杀他,立在城楼眺望广袤的疆场,心生?不舍,多么希望能再战一场,将失去的疆土夺回?来,他董寂还未青史留名呢,谁料裴浚放过了他,甚至扬言要来肃州与?他们狩猎。 他果然来了,在肃州最危难的时候,竖起一面?帝王纛,带领将士转败为胜。 有什么理由不给他卖命。 “杀!” 长矛柝出,碧血横洒。 面?对数倍于?几的敌人,董寂杀红了眼。 没力气了,手臂依然机械地挥舞。 汗水搅着血水浇在他面?颊眼眶,董寂大口大口喘气。 终于?,蒙兀大营北面?升起一片浓烟,紧接着有火光窜入夜空。 成了! 三郡王这边眼看快要将董寂打跪下?,忽然后方粮营火光腾起,三郡王心头猛跳,气得一阵跺脚。 好他个裴浚,原来是声东击西,计中套计。 偷袭粮营是假的,正面?强攻是假的,利用他摸不准头脑时,悄悄遣了少许将士,绕至蒙兀后方,火烧粮营才是真的。 早在裴浚抵达肃州,便遣了黑龙卫探营。 黑龙卫佯装蒙兀伤兵入营,目的在于?探得蒙兀粮营所在,可惜三郡王早防备这一处,将粮营就安在中军之后,蒙兀军营背山临水,是一处绝佳的扎营之地,后面?山坡乃天然的屏障,又有中军主力坐镇,无人料想裴浚会烧粮营。 裴浚只遣了三百人,就是这三百视死如归的将士,悄悄伪装成蒙兀人,绕去敌营后方,趁着大军与?董寂交战的空档,悄悄杀了哨兵,利用火矢烧了蒙兀粮营。 等发觉时,粮食损失一半以上,蒙兀人顾着灭火救粮,哪还有心思跟董寂周旋。 三百将士虽有来无回?,却?扭转了战局,让蒙兀从主动陷入被动。 偷袭成功后,燕承带兵反扑,与?董寂齐亮等人,猛攻蒙兀大营,足足杀了对方上万人方回?营。 又打了一场胜仗,将士们气势高涨,扬言乘胜追击,干脆一举拿下?蒙兀大营。 这一回?裴浚却?没下?令。 因为只够一日粮食了。 就在将士们忙着清点伤亡,载册军功时,伺候裴浚的小内使忽然领着一人,兴高采烈奔入中军主帐, “陛下?,您快瞧谁来了?” 帘帐被掀开,迈进?来一道纤弱的身影。 只见她浑身裹着一件灰扑扑的厚袄子,头巾束发蒙住她大半张脸,唯露出一双发红的眼眸,及鼻翼两侧一小块肌肤,哪怕是这片肌肤也?沾满了污垢,活像戏台上唱戏的小丑。 裴浚却?是一眼认出来她,三步当两步上前握住她双肩, “凤宁,你怎么来了?” “怎么整成这副模样?” 裴浚上下?打量她,以为她受了什么罪,脸色难看得发青,一副要寻彭瑜兴师问罪的狠样。 凤宁这一路风餐露宿吃了不少苦,一开口喉咙跟黏了灰尘似的,止不住咳嗽,她一面?解去头巾,一面?咳。 一旁的小内使见她顾不上说话,心疼说道, “回?陛下?,凤姑娘与?彭指挥使连夜运了粮食来呢,足足三千担粮食,够将士们吃上十来日。” “不仅如此,还带了不少马匹来,齐大人正忙着点数,高兴得不得了呢。” 解了燃眉之急。 裴浚闻言整个人怔住了,双目吃惊地盯着凤宁,喉结在皮肉下?剧烈地翻滚,浓睫颤颤说不出话。 凤宁不管他,接过内侍递来的湿帕子痛快洗了一把脸,将身上的灰尘扑落。 裴浚看着慢慢露出的那张脸,原先?白嫩的面?颊被箍出印子,嘴唇裂出几道口子,翻出一层僵硬的皮,那双眼也?熬得不成样子 无论何时见着这位姑娘,她总是美得动人,像是不败岁月的娇花。 这还是头一回?见凤宁如此邋遢,邋遢得叫人发狂。 他突然凶她,“你犯什么事要整这些!你从哪儿弄来的粮食。” 裴浚眼眶渐渐发紧,那双沉湛的眸蓄成一片血色,险些要蓬勃出来, 凤宁被他的模样吓到,吸了吸了泛酸的鼻尖,委屈巴巴道, “我过去识得一位商户,他家里?囤了不少粮就在陈连山下?的陈家谷,我跟彭大人跑了一趟,说服他将粮食运了过来恰巧撞上先?生?着人送马匹,便用马匹运了来” 凤宁这两日又是骑马又是催粮,沿途还要躲避蒙兀的哨兵,已是心力交瘁,连站着都费劲,再看那个男人,修长挺拔的身姿跟座山峰似的杵在她面?前,眼神厉如锋刃,看样子气狠了, “你别瞪我。”凤宁委屈上了,绰绰灯芒下?那双杏眼覆着一层水光,绵绵地勾人。 裴浚布满猩红的眼忽然被酸刺给刺中,疼得他猛吸了几口凉气,终于?忍不住了,揪着她的肩,“你不知道这一路多危险?” “万一遇见蒙兀的探哨,他们悄悄夺粮,你就没命了。” “李凤宁,是不是朕太惯着你了,惯的你不知天高地厚,什么事都敢做!” 他眼眶布满潮气,眉心皱的死死的,模样照旧阴沉凶狠,凤宁却?惊奇地发现他眼里?有什么在晃。 箍着她的那双手臂,紧得令人生?疼,却?是在颤抖。 凤宁后知后觉裴浚在害怕,害怕她出事,害怕到忍不住犯狠,失态 委屈悄然而散,心一瞬间软了, “三郎”她又这般轻轻地唤他。 音调软绵绵的,眼神如蛛丝,简直能要人命。 裴浚猛地一咬牙,将人往怀里?一搂,一圈又一圈搂紧,恨不得将人摁入骨髓里?,眼神挑向帐顶,一行泪悄然而落,裴浚往她发梢一擦,湿气渗入她绵密的乌发,慢慢洒落在她头皮。 他从来将眼泪视为懦弱,他不可能有,他也?嫌恶之至。 但?今日李凤宁千里?迢迢送军粮马匹,猝不及防往他软肋一击,令他生?出后怕,不知不觉,这个女人已是他生?命永恒的一部分,他难以想象一旦她出了事,他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他从来没有这么害怕失去一个人。 明?明?是十八名女官中最柔弱的那个,却?总能干出惊天动地的事来。 他忽然发现,李凤宁骨子里?与?他一样。 执着,敢拼。 他舍不得她拼。 “你可以将马匹粮食交给彭瑜,让侍卫护送你回?肃州。” 凤宁被他抱得喘不过气来,只能踮着脚从他桎梏中拱出一片肩,双手绕至他颈后,将人搂住, “三郎,我不想离开你,我看不着你,摸不着你,我担心呀” 酸气再度袭来,裴浚弯腰使一把力,将人打横抱起,搁在屏风后的软塌,对着那干裂的唇便吻了过去。 凤宁挂在他身上,见他倾身而下?,连忙侧脸一躲,“别,我脏着呢” 他才不管。 脸躲开,将耳珠送到他眼前,像是无比美好的珍宝,他一下?又一下?轻轻的舔舐,脖颈,面?颊,眉心至鼻翼,每一处他都不放过,每一处均要烙下?痕迹。 凤宁嫌自己?身上风尘仆仆,哪有心思跟他闹,不住地推他, “你放开我,叫我收拾收拾” 裴浚无动于?衷。 凤宁腿被架在榻侧的高几,脚一蹬,将鞋给踢落,脚尖犹在打颤,连着嗓音也?抖如筛糠, 这会儿被他亲的浑身乏力,已决定缴械投降, “好歹叫我喝一口水,我口干” 身侧的男人动作一顿,抬手在一侧矮几擒来杯盏往嘴里?一倒,再度捉住她的唇来喂她。 温温凉凉的水液,湿热的气息,胡乱搅在她嘴里?,她猛地咽了几下?,他舌尖顺势捣进?来,含着她摆弄吸吮,手上动作也?很利落,嫌那身厚袄子碍眼,胡乱拨开扣子将之扔开,这件袄子实在是厚,跟被褥似的,这一丢开,露出的便是花蕊般娇弱婀娜的人儿。 他解开自己?的外衫,将人彻底裹入怀里?,用滚烫的胸膛去暖她, 粗粝的下?颚去戳她, 放任自己?去弄她。 电石火光窜遍周身,凤宁身子一阵蜷缩,忍不住往他怀里?拱,忽然意识到,他在惩罚她。 “我错了我错了,再也?不敢了”她额心往他脸蹭,试图将人蹭开。 沉铁般的目光逡巡她面?颊,钉在那双眼,恶狠狠道,“再有下?次,朕”下?意识要说要了她的命,临到嘴改口,“朕把命给你!” 凤宁听出他语气里?的无奈,像是纸老虎般一戳就破,忽然就不怕了,玉足轻轻往他腰间蹭,整个人躲在他怀里?取暖,眼神柔柔望着他, “三郎别气了,凤宁不敢了。” 被他吻过亲过,那双眼洗亮似的,晶莹闪耀。 “凤儿” 他已不记得她有多久不曾与?他撒娇,不曾在他面?前娇滴滴地哭。曾几何时,他逼着她成为独当一面?的女官,逼着她自力更?生?,后来在宫外瞧见她艰辛经营一家铺子,追到西域,看到她与?使臣谈笑?风生?,有那么一瞬,他很后悔,后悔又祈盼,祈盼有朝一日李凤宁能再度依赖他。 他的凤宁回?来了。 毫不犹豫朝他奔赴。 吻依旧炙热,如同燎原的火一遍遍烧过她周身,她像是被烧成了水汽,慢慢零落成水,泥泞不堪。 “凤宁,嫁给我,不许迟疑,不许拒绝。” 听着像是无比强势,骨子里?其实很柔软,害怕她拒绝。 凤宁冥冥中感觉到,她成了裴浚的软肋。 捧着他的脸回?敬一吻,抚慰他兵荒马乱的心,轻轻诶了一声。 裴浚将凤宁留在了营帐。 全军上下?均知道是这位李姑娘送了军需来,保证接下?来几日的口粮,更?知道,这位李姑娘是陛下?心尖人。 三郡王粮草被烧了大半,赔了夫人又折兵,损失惨重,接下?来自然是想方设法调粮。 凤宁坐在一侧听得裴浚提起蒙兀筹粮之事,脑海灵光闪现, “陛下?,我想起来,我去居延城时,有一些商户做的就是粮食生?意。” 裴浚闻言神色顿亮, 居延城就是蒙兀大军的后方,一定是蒙兀军需来源。 裴浚随后让凤宁给了名录,画了图纸,交予锦衣卫的密探去行事,想方设法阻止蒙兀筹粮。 三日后,京城十万援军抵达,新型炮火就位,来的主帅正是右都督蒋文鑫。 裴浚开始主动出击。 三郡王知道大晋来了援军,反而不应战了,只派出游击战将,与?大晋周旋。 三郡王很聪明?,已近隆冬,大晋将士受不住北地苦寒,指不定撑不住,于?是他打消耗。 裴浚呢,也?不疾不徐。 让将士们轮流休息,凤宁给裴浚提供的情报非常准确,三郡王筹粮不顺,他也?看三郡王能撑到几时。 大晋将士虽有些不适应严寒,但?还能撑。为什么能撑,这得益于?裴浚此前修整吏治,去年冬日兵部与?户部迟了将士的冬衣,他将兵部尚书发配边境,今年新任兵部尚书长了教?训,早早在盛夏就把冬衣准备好,初秋送来了前线,今年将士们有新棉袄穿。 反观蒙兀这些年,可汗膝下?几个儿子争权夺利,没少给对方使绊子,三郡王出击肃州,本是一招妙棋,前有裴浚这个意外之客,后有兄弟们时不时拦阻,军需补给不及,三郡王原打算速战速决,如今被裴浚拖到泥潭里?,叫苦不迭。 此外,他本是撺掇着可汗带兵佯装进?攻宣城,他暗中破开肃州这道口子,再与?父亲一道南下?直捣京城,可惜如今蒙兀两线作战,而大兀宣城守将坚壁清野,可汗那边不利,已开始催促他进?军。 三郡王无法,给裴浚下?战书,约定在捞刀河西北角的风林镇决战。 裴浚答应决战,却?不同意在风林镇交手。 去风林镇得渡过捞刀河,万一蒙兀趁着大晋渡河半路出击呢,这不是中了对方圈套么。 裴浚择选了捞刀河西南面?的沃野。 沃野适合蒙兀铁骑驰骋,此外河面?已结冰,压根不影响铁骑横行。 三郡王满口答应。 十一月初十,双方在风林镇西南方的沃野遇上。 说是沃野,实则靠大晋一面?有一片青山为阻,方便裴浚立在山坡俯瞰全局。 战鼓一擂,双方将士往对方冲去。 大晋居中坐镇指挥的是齐亮,别看齐亮不如董寂和燕承骁勇,他擅长军阵,早早在阵前摆了个两仪八卦阵,步兵手持长矛来回?奔转,先?将骑兵引入阵中,待骑兵入瓮后,两侧兵力忽然后退形成个包围圈。 这个时候,正中现出一个巨大的空心军阵,指挥也?换成了蒋文鑫。 裴浚早有收复故土的决心,暗中让蒋文鑫练兵,二人费了不少功夫,与?将士们钻营出一种对付蒙兀骑兵的军阵,这是四?方形状的空心军阵,前后左右各有战士手执刺刀,蹲于?地面?,刺向奔来的蒙兀铁骑,刺军之后,布置火枪军,执的是大晋最新研制出来的三段火枪,前一波结束,后面?一波紧接着跟上,确保连续不断朝敌军射击。 两仪阵不停变化,开出一条道,将蒙兀骑兵引进?来,而每一个进?来的骑兵都被空心阵给刺下?,短短一个时辰,大兀损失惨重。 可惜三郡王无地势可借,瞧不清内里?情形,决定炮火开道,让大军全力推进?。 此举正中裴浚下?怀。 裴浚藏了许久的秘密远程炮火被从两侧山坡推出,炮火密集地朝着蒙兀后方漫射,一排炮火过去,蒙兀骑兵顿时大乱,这蹲新型炮火显然射程更?远,威力更?大,三郡王暗叫不妙,立即撤兵,裴浚见状,吩咐燕承和董寂各自带了一支装备虎蹲炮的骑兵,绕去蒙兀后方围攻,不给对方逃脱的机会。 靠着这一手严密的布防,双方大战两日两夜,裴浚极有魄力,硬生?生?杀了对方几万军力,灭了蒙兀生?力军,差点生?擒三郡王,可惜三郡王亲卫军实在厉害,拼命护着他杀出一条口子,逃之夭夭。 裴浚乘胜追击,一路将故土全部收复,方罢休。 十一月十五日,蒙兀送来国书议和,裴浚回?到肃州修整,安排文臣武将负责和谈。 而凤宁呢,趁着这个空档回?了一趟康家堡。 裴浚兵锋所向披靡,连着康家堡外围一片也?被扫荡过,念着康家堡收留过凤宁,他并未吞并这块土地,而是准康家堡成为大晋边关的贸易城,给与?税率优惠,帮着大晋在西面?开拓商贸。 凤宁回?到康家镇,亲自捎了一道圣旨递给乌先?生?。 “先?生?,您瞧瞧上头写着什么,陛下?不许我看呢。” 乌先?生?见凤宁满脸紧张,接过圣旨摊开一瞧,一目掠过,微微错愕。 “写什么了?”凤宁盈盈望着他。 乌先?生?忽然长吁一口气,合上圣旨神色复杂看着凤宁, “陛下?命我为陕甘经略使,出使西域,连通各国,开辟商路。” “陕甘经略使?出使西域?” 每一个字眼都曾是乌先?生?的志向。 凤宁闻言眼眶好一阵酸痛,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欢喜。 她以为裴浚对乌先?生?怀恨在心,要拿先?生?如何呢,不成想他终究是一位豁达的主君,任人唯贤,给了乌先?生?施展才华的机会。 “先?生?大志得酬,凤宁为您高兴。” 晚风里?,那清瘦卓绝的男子,自唇角绽开缓缓一笑?,好像有释然,也?有欣喜。 凤宁在学堂留了几日,将学堂交予柳夫子,刘夫子与?周夫子三人打理,周夫子抱着她哭了好一会儿,不舍凤宁离去,傻妞也?凑过来揽着凤宁不吱声。 卷卷在二人跟前上蹿下?跳,傻妞眼巴巴看着雪白的卷卷问道, “能不能把卷卷留下?给我。” 凤宁还没来得及回?绝呢,那卷卷闻讯立即往后窜开老远,一股脑子跳上围墙,窜去小赤兔的背心。 凤宁等人被它?逗得一乐,离别的愁绪便诉在这一声含泪的欢笑?里?。 十一月二十,裴浚亲自驾着宫车来接凤宁,乌先?生?等一伙人在斜阳下?相送。 乌先?生?看着裴浚小心仔细牵着凤宁上了宫车,忽然酸了眼眶。 他的小凤宁,总算是有人疼了。 宫车沿着阳关漠道,一路往东南,穿过河西走廊行至肃州,宁夏,再过延安府,太原府,往东北折回?京师。 几场大雪过后,京城终于?在十二月二十四?这一日放了晴。 每日均有急递回?京,禀报皇帝回?銮的行程,到了二十四?这一日晨,文武百官齐齐侯在正阳门外,迎接他们的国君凯旋。 裴浚一举击溃蒙兀,让蒙兀吃了近百年最严重的一次败仗,朝廷上下?热血沸腾,盛赞裴浚功勋可比尧舜,对他的崇敬也?达到顶点。 接下?来既无内忧,也?无外患,该是安安分分娶妻生?子了吧? 朝臣引颈相望,终于?在午时正,前方军号长鸣,五万禁卫军的拱卫下?,一辆明?黄帝王銮车缓缓驶来,少顷,銮车停在正阳门前,华盖掀开,露出一张依然清隽斯文的脸。 百官心潮澎湃,齐声扑跪在地。 “臣等恭迎陛下?凯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文武各排一列,个个衣冠齐整,声势浩大。 山呼海拜过后,前方传来一声清冽的免礼。 众臣喜滋滋起身,迫不及待抬眸望去,却?见那巍峨的帝王牵着一位明?艳端方的姑娘立在正阳门前。 午阳炽艳,映得那张清致明?秀的脸,如国色无双。 这不是当年那位御前女官,李凤宁么? 明?眼人都晓得这位是皇帝心尖人,此去西北,打了胜仗不说,总算将喜欢的姑娘捎了回?来,喜上加喜。 只是内阁大员先?是一喜,旋即眉头一皱。 不对,这不是东华门,这里?可是正阳门。 裴浚携李凤宁回?宫,百官很高兴,可惜走错了地。 只有皇后才能从正阳门入宫。 李凤宁,走不得正阳门。 第 78 章【正文完结】 第78章 第 78 章 负责今日回宫礼仪的是新任礼部右侍郎?*? 孔云东, 此人乃孔夫子第五十二代世?孙,新一任衍圣公,在民?间与太学生中威望隆重, 何楚生致仕后, 礼部便由他和石楠与袁士宏搭班子。 他见裴浚牵着李凤宁停在正阳门前,快步上前来?,朝皇帝施礼道, “陛下回銮,京城上下无不欢欣鼓舞,臣等盼陛下如长夜盼曙光” 先是?一阵歌功颂德,随后眼神往凤宁身上落了落, 话锋一转, “敢问陛下, 这位李姑娘是?” 年轻的皇帝携胜而归, 眉宇间隐含一抹剑鞘之气,浑身威赫逼人,他素来?敏锐,瞄一眼?孔云东就知这位礼部侍郎心里琢磨什么, “孔爱卿熟读经史?, 当知唯有皇后方能打正阳门入宫,朕又不糊涂, 既然带着人来?, 就是?要告诉诸位爱卿,朕要立李凤宁为皇后。” 这话一落, 群臣沸然, 脸上的不满和震惊已?然掩饰不住。 嗡嗡声响了一阵,最后压力均堆在首辅礼部尚书袁士宏身上。 袁士宏是?裴浚的恩师, 唯有他有资格质问皇帝,袁士宏静静瞥了一眼?凤宁,心中十分为难,李凤宁出身太低,岂能坐镇坤宁宫,这简直是?无理取闹,可他又深知裴浚从?不是?无理取闹之人,两厢焦灼下,耐着性子,温声确认一句, “陛下,您当真要立李姑娘为后?” 裴浚理了理衣袍,直视前方,语气慵淡,“金口玉言,岂能有假?” 孔云东见裴浚连袁士宏的面子都不给,仗着衍圣公的身份,有些恼了, “陛下,恕老臣直言,这位李姑娘的父亲堪堪一九品末流,立她为后,恐被人笑话” 只见皇帝眼?风扫过?来?,凉凉道,“你笑一个给朕看看” 他说这话时,身后的彭喻和燕承面无表情转了转腰刀。 孔云东打了个激灵连忙摇头,心中生了几分胆怯,放软语气劝道,“陛下,您喜欢李姑娘,极尽宠爱,臣等毫无异议,可立后要慎重呀” 裴浚眉棱沉沉压着,逼近一步,“你嫌他父亲官职不高,声名不显,那朕也实话告诉你,李家对?不起她,朕还不乐意让李家沾她的光,即日起,她可以不姓李,皇后金册上就写凤宁二字你若要问她打哪儿来?,那朕也告诉你,她与你一样是?娘胎里来?的,孔爱卿,你还有要问的吗?” 孔云东被他劈头盖脸一阵叱喝,面上有些挂不住,支支吾吾道,“可是?陛下天?子无家事,立后不能儿戏” 裴浚盯着他的眼?,面色转寒,“朕是?在跟你们?商量吗?” 那一脸的佛挡杀佛神挡杀神,明明白白写着,没有商量的余地。 孔云东话终究咽在嘴里,退开数步,轻轻瞟了一眼?站在最前的几位阁老。 首辅袁士宏凝眉不语,次辅梁杵无可无不可,其余人暗中交换眼?色,没有人站出来?说话,这些阁老哪个又不是?明白人,朝臣换了一波又一波,从?来?没有哪位大臣成功让裴浚低过?头。 再看皇帝身后,刚从?战场上浴血而归的禁卫军,个个面容肃整,气势凛凛,尤其是?那彭喻,手已?扶在腰刀,仿佛只要皇帝一个眼?神,他能立马拔刀砍人。 谁会蠢到跟自己脑袋过?不去。 即便再不满意这个皇后人选,却也无可奈何。 既然无可奈何,那么还不如?拼一份荣宠,跟皇后讨个彩头。 于是?,就在百官一片缄默下,最擅长逢迎钻营的王琦帧率先迎出来?,高声朝凤宁下跪, “臣恭贺陛下凯旋,恭迎皇后娘娘回宫!” 王琦帧这一起头,礼部左侍郎石楠紧随其后,其余官员也陆陆续续俯首下拜,很快正阳门前乌压压跪了一片,只剩几位内阁阁老,梁杵第一个跪下去,再然后是?其余辅臣,最终袁士宏长叹一口气,长揖而跪。 凤宁裹着那件孔雀翎的皮袄,握住裴浚,心里有一种千帆过?尽的平静,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怯懦无助的女孩,见过?世?面,历经坎坷,人落落大方的,未被百官的阵仗吓到,始终不卑不亢。 她转过?眸来?望着裴浚,裴浚轻轻握了握她。 视线笃定。 王琦帧很快起身,商议大婚之事。 “陛下瞧着,是?否命钦天?监尽快看个吉日迎皇后入宫?” 裴浚负手道,“不必,朕看今日便是?吉日,宜大婚。” 什么? 百官再度傻眼?。 立后不商量便罢,大婚连卜都不占,八字都不合么? “不必合八字,朕与皇后必是?天?作之合。”他是?天?子,他说了算,最烦这些老头子折腾出名堂来?烦人,他不信那一套。 几位阁老还不曾见过?这种阵仗,纷纷招架不住。 “陛下,这也太着急了,年关之时朝中诸务繁忙,陛下大婚乃是?国之重务,岂可如?此匆忙” 裴浚抬眸看着远处巍峨的皇宫,语气冰冷,“朕一刻都等不得,没有皇后陪伴在身侧,朕阖不了眼?。” “可是?,凤冠还不曾备好,大婚所需的礼服都需现做” “那就去准备,还愣着作甚!”裴浚耐心告罄, “你们?不备好,朕不回宫,别看着朕,都滚回去干活去!” 百官哭笑不得问,“您不回宫,您去哪儿?” 裴浚没回他们?,而是?径直牵着凤宁往正阳门上的城楼走。 众人眼?睁睁望着二人登上城楼,再度失声。 得了,谁也别耽搁,赶紧忙活去吧。 内阁首辅袁士宏担起大婚主?事人一职,当场调度各衙门筹备大婚。 礼部左侍郎石楠负责准备大征礼,帮着皇后准备嫁妆,礼部右侍郎孔云东则与后宫六局二十四司接洽,筹备帝后大婚的礼服器具,布置婚房一类。 钦天?监照旧占卜,可巧定了腊月二十八日为上上吉日,如?此如?了裴浚的意,也合了礼部的流程。 至于燕承等禁卫军则分几班人马在正阳门大街值守,皇后一日不入后宫,他们?一日不散班。 凤宁跟着裴浚上了城楼,进了冬暖阁歇着,韩玉领着养心殿的人马进来?伺候,一应用具也搬了来?,裴浚牵着凤宁落座,二人先喝上一口热茶,凤宁劝他道, “陛下何必这般焦急?瞧你将百官逼成了什么样。” 裴浚行事向?来?有的放矢,“傻姑娘,你没有娘家,百官必有轻怠,朕就是?要告诉他们?,你跟着朕从?疆场回銮,你与朕生死?相依,你有军功在身,征西二十万雄兵就是?你的娘家,就是?你最强大的后盾,朕必须在你最风光的时候迎娶你为后,拖不得。” “朕实则并不在意眼?前这些文武朝臣,朕在意的是?史?书青笔,千百年后,人人论起你这位皇后,想起来?的不会是?你的出身,而是?你在这场战事中冒险筹粮的丰功伟绩,是?你前无古人从?正阳门发嫁。” “凤宁,朕娶你,决不能让你受半分委屈。” 他要给她最好的,礼仪规矩一切通通为她让路。 凤宁鸦羽颤颤,顺着他手的力道,钻入他怀里。 裴浚身上还披着那件大氅,见她手背微有凉意将氅衣裹过?来?,凤宁干脆将乌靴给退下,整个人缩在他怀里,裴浚喜欢凤宁跟他撒娇,正要俯首亲她,察觉手臂似有什么在挠痒,低眸一瞧,藏在凤宁兜里的卷卷突然从?二人怀间探出个头,昏懵冲着裴浚喵了一声。 裴浚好事被打断,没好气道,“你主?子回京了,你使?命完成,可以回御花园,去寻个猫作伴。” 凤宁闻言连忙从?他怀里坐起身,将卷卷搂入怀里,瞪着他,“你这是?过?河拆桥!” 卷卷也不甘示弱冲裴浚狠狠凶了两声,然后委屈地缩去凤宁怀里乞怜,凤宁抚着卷卷的毛发,喃声安抚。 裴浚看着这一幕,心神忽然被牵动。 他盼着凤宁给他生个孩儿。 片刻,柳海带着养心殿上下齐齐过?来?请安,这么久不曾见着凤宁,柳海跪在她跟前一阵泣泪,“您总算回来?了,您不在这些年,陛下跟丢了魂似的,养心殿上下也都牵挂着您。” 凤宁咧嘴冲着裴浚一笑,“谁叫有人让我有多远滚多远呢” 裴浚闻言脸色一黑,嫌柳海多嘴将他赶出去,拖着凤宁到他怀里,堵住她的嘴狠狠欺负了她一番。 二人厮混片刻双双拥在被褥里歇着,醒来?时,天?色将暗,天?际余一抹霞晖,韩玉听?到动静,恭恭敬敬进门,请安道, “启禀陛下,启禀娘娘,燕国公府的少夫人,城南侯府的二少夫人在楼下求见。” 凤宁愣了一会儿,才想起这个身份说的是?杨玉苏和章佩佩,激动地捂了捂脸, “陛下,我要去见她们?。” 匆匆入梢间擦洗身子换了一身出行的衣裳,由韩玉领着下了城楼,绕进楼下哨房。 不大不小的砖房内,坐着两位少妇,一位穿着海棠红窄袄外罩银鼠披风,梳着八宝髻,手里搂着一个极为漂亮的小女孩,正是?杨玉苏,另一人外罩五彩缂丝大红羽纱缎袄,腹部明显隆起,俨然一派少妇风韵的则是?章佩佩。 两年未见,二人模样竟也大变。 “玉苏姐,佩佩姐!” 二人正在唠嗑呢,听?到这一声呼唤,急忙起身,只见门口立着一高挑的人儿,一眼?望去,故人眉目依旧。 章佩佩都不顾上细看,径直往凤宁怀里扑过?来?, “李凤宁我不理你了,你食言,说好大婚给我插簪的呢” 杨玉苏将孩子交给乳娘,上上下下打量她,见她完好如?初,泪如?雨下,也迈过?去搂着她的肩哭,“你太狠心了,说走就走,都不曾与我们?告别” 凤宁搂着这个,抱着那个,三姐妹扑在一块,哭成泪人儿。 “是?我不好,我对?不住你们?,认骂认罚,随你们?。” 章佩佩毕竟怀着孕,月份不浅,今日出门已?是?冒了风险,凤宁忙搀着她坐下,杨玉苏拉着她坐主?位,笑称道, “正阳门前的事传开了,你如?今是?咱们?大晋国的皇后,谁敢骂你?谁敢罚你?” 凤宁害羞,面颊红彤彤望着她们?俩,“我无论走到哪儿,是?何身份,始终是?你们?的妹妹,你们?若与我生分,我就不依了。” 章佩佩擦拭眼?泪笑道,“谁要跟你生分,我还要仗着你在京城为所欲为呢。” 凤宁闻言眼?眶忽然发酸,想起当年在皇宫,章佩佩处处罩着她,甚至扬言要罩着她一辈子,如?今真的反过?来?了吗。 凤宁再度将她搂入怀里, “都是?当娘的人了,还这般不稳重!” 章佩佩不高兴了,“哟,你这一回来?就数落我。” 杨玉苏拉着凤宁,“你快别理她,她自打怀了孕,娇气得很,她家里那位整日被她折腾得来?燕国公府诉苦。” 跟着下来?的黄锦见三人有说不完的话,恭敬笑着道, “娘娘,两位少夫人,这哨房狭窄,奴婢在对?面的迎凤楼安置了一桌席面,到了晚膳时辰了,娘娘不如?移驾去那边吧。” “这敢情好,我正好也饿了。”章佩佩怀了孕,等了凤宁半个时辰,这会儿饥肠辘辘。 正阳门外就是?棋盘街,这一带是?京城最有名的前朝市,鲜鱼市,肉市,果子市,布市,珠宝市应有尽有,人烟攘攘,匆忙不歇,一行人迅速挪至迎凤楼,进了暖阁,屋子里熏了香,早早烧了炉子,温暖如?春。 黄锦依着三人口味,吩咐人上菜,凤宁这边拉着二人坐在八仙桌, “快些与我说说你们?的事,”目光落在乳娘怀里的小宝儿,惊喜道,“哎呀快让我来?抱抱,她叫什么名,生得可真好” 杨玉苏将孩儿接过?来?抱给凤宁, 孩子六个月大了,正是?沉的时候,凤宁还没抱过?这么小的孩子,又稀奇又忐忑,轻轻将孩子搂在胳膊,温声抚呢,小姑娘咬着手指,睁着大眼?睛水汪汪望着凤宁,杨玉苏坐在一旁小心注意,以防着她认生,还真就奇了,一向?认生的宝儿竟然没哭。 凤宁温柔善良,凡事极有耐心,无论是?孩子抑或是?小动物都对?她心生亲近。 杨玉苏纳罕道,“哟,可见她与你投缘,没哭呢。” 凤宁笑道,“难不成她平日不许生人抱。” “可不是?,”章佩佩闷闷不乐道,“我抱这小妮子,抱一次她哭一次,害我都不敢抱了。” “都不让我抱,这干娘还怎么认。” 凤宁嘿嘿一笑,“那干脆认我做干娘得了。” 凤宁认谁为干女儿那是?抬举。 可既然认了章佩佩断没有换人的道理,杨玉苏不能厚此薄彼,摇头道, “那可不行,她出生时是?佩佩帮忙洗的身子,她认定佩佩这个干娘了,等下回再有,你再认吧。” 章佩佩不在意地摆手,“哎呀得了得了,咱仨什么交情,多认个干娘没错,我这要是?个女儿,你也一并认下得了。” “好嘞,往后都送来?皇宫,我教她们?读书习字。”凤宁乐道。 她拉着小宝儿的手,认认真真逗她。 杨玉苏和章佩佩坐在一旁看着她,忽然感慨道, “凤宁还真是?没变,出去时什么模样,如?今还是?什么模样” 还是?那股水灵灵的劲,眉眼?生动天?真,不曾褪色。 章佩佩从?未这般佩服一个人,凤宁乐观烂漫,不记恨,不埋怨,无论出走何方,归来?依旧初心不改。 反观她们?俩,成了婚,家长里短,婆媳难处,终究被岁月磨得变了样。 杨玉苏对?着她总算放了心,“凤宁,你这一成婚,后宫无人越过?你去,你也不必看谁脸色,不像咱们?,上头还有公婆压着,你如?今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凤宁想起那张牙舞爪的百官,捏了捏小宝儿的脸蛋,失笑道, “谁说我没有公婆,天?子无家事,满朝文武不都是?我的公婆。” 章佩佩扶着肚子笑道,“还真没错,今个儿管成婚,明个儿催孩子,总归没个消停的时候。” 杨玉苏瞥佩佩,“你别吓她,这是?不可能的事,你也不瞅瞅咱们?陛下是?什么脾气,谁敢做凤宁的公婆,那是?不要命了。” 三位姑娘插科打诨说一阵,笑成了一团。 凤宁那股乐观劲又来?了,“管他公公婆婆,我只管过?好自己的日子。” 用过?膳,天?色已?晚,凤宁不舍地送她们?出门。 原是?担心天?黑路滑,准备让侍卫相送,不成想掀开窗帘,便见底下楼前杵着两位门神。 燕承方才与裴浚告假,亲自来?接妻子女儿回府,那头程鞍也早早驾了马车等在楼下。 凤宁冲二人揶揄道,“瞧,什么公公婆婆,有位好丈夫不比什么都强?” 章佩佩满脸嫌弃,“啧,什么好丈夫,整日游手好闲”嘴里嫌弃,眼?神漾着抹不开的情意,可见对?程鞍是?真心喜欢的。 杨玉苏倒是?习惯了燕承的体贴,他对?她素来?看护有加,“接下来?几日我们?不便来?打搅你,你若是?得闲,就来?国公府串门,等你往后入了宫,再出宫就难了。” 凤宁笑了笑,“陛下答应过?我,准我随时出宫,不必被礼俗约束。” 杨玉苏和章佩佩相视一眼?,连连啧声,“瞧,这才是?好丈夫典范呢。” 实在难以想象当初眼?高于顶的男人,竟然为了凤宁折腰。 凤宁脸一红,送二人出门。 下了楼,目送二人登车离去,凤宁立在熙熙攘攘的街市,犹然没舍得收回视线,直到身后突然罩过?来?一股熟悉的清冽,她回过?眸却见裴浚将一件袍子搭在她肩头,缓声道, “太冷了,上城楼吧。” 旁人都有人接,他也不能让李凤宁落人下乘。 即便只有几步路。 男人这该死?的胜负欲。 凤宁看着他脸色淡淡的,一副无可无不可却暗中不肯认输的模样,抿嘴一笑。 他的温柔藏得很深,如?暖暖的一泓春水,让人怦然心动。 凤宁主?动牵着他回了城楼。 李凤宁被册封为后的消息当然传入李府,李夫人高兴地撑着拐杖赶来?书房寻李巍,李巍已?卧床多日不起,闻讯自是?无比激动。 当初送她入宫,只求能封个妃子,讨得皇帝一些好,熟知孩子争气,最后竟成了国母。 “老爷,姑娘如?今人在正阳门城楼,咱们?快些去把?她接回来?呀。”李夫人柳氏这两年过?得窝囊极了,恨不得借着凤宁鸡犬升天?。 李巍撑在床榻,张望窗外,茫茫间,一股心酸堵在胸口。 皇后发嫁理应从?李府出门,可皇帝既然没让她回李府,意思显而易见。 他就不去讨嫌了。 他摆摆手,重新卧下。 他终究对?不起凤宁,没尽父亲的责任,让她吃了太多苦,今日也没脸去沾她的光。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出现在她面前,不给她蒙羞。 任凭柳氏如?何哭泣,李巍无动于衷。 柳氏最终跌坐在地,捂着脸大哭,悔不当初。 腊月二十八,全?城张灯结彩,明烛高照。 整座官署区人潮涌动,秩序井然。 说到毫无准备也不尽然,裴浚既然放话完婚,就绝不是?一时起意,早在他出京追随凤宁始,便吩咐柳海暗中筹备,尚功局依着凤宁留下的旧衣尺寸缝制翟衣和燕居冠服,那件九龙九凤冠更是?早在裴浚登基时便开始锻造。 翟衣和凤冠从?昨夜便送来?城楼,给凤宁试戴。 这是?一件举世?无二的极品,足足用了两百多颗宝石,四千多颗珍珠,点翠金丝不计其数,远远望去,有如?金色龙凤腾翔于翠云之上,一派富丽堂皇。 清晨起,内廷宫正司几位嬷嬷,并六位老王妃郡王妃等,一道赶到正阳门城楼给凤宁梳妆打扮,隆安太妃被请来?坐镇指挥。 卯时正,裴浚回到乾清宫,着衮服先往太庙拜天?祭祖,随后回到奉天?殿,着内阁次辅梁杵担任正使?,礼部侍郎石楠担任副使?,前去迎接皇后入宫。 二人先往皇帝叩拜,从?御案前取来?制案和节案,行至午门前,将制案节案置于停在午门外的彩舆上,随后领着禁卫军,从?午门东出街,往东再折向?南,绕至正阳门城楼停下。 正使?当众宣读聘旨,外命妇拖裙迎着凤宁登上彩舆,从?正阳门前沿着御道往北一路过?大明门,午门,至奉天?门前停舆。 文武分立左右,个个姿容肃整,羽林卫等上六卫各列两个方阵,旌旗飘展,长矛赫赫,给大婚助阵纳威,场面十分恢弘。 凤宁由两名老王妃搀着下车,跪于奉天?门前。 内阁首辅袁士宏宣读册立诏书,并将金册宝玺交予凤宁,随后凤宁在文武百官的注目下,一步一步沿着大红锦毯往最上方的奉天?殿行去。 一百零八石阶浩瀚地从?奉天?门丹樨铺向?奉天?殿,裴浚一身大红绣金龙纹婚袍肃然立在台前,他目光始终凝着凤宁不动,她每一步都迈得极稳,端庄得不像话,气质十分陌生,莫不是?那些老夫子们?又给她立规矩了? 过?去他认定皇后该是?母仪天?下,端庄大方气度沉稳。 有了凤宁后,他觉着,凤宁是?什么模样,皇后就该是?什么模样。 他不希望李凤宁失了自己本色。 总算到了脚跟下,能看清她的模样,她天?生丽质,模样生得炽艳,礼官并未给她涂上太浓烈的脂粉,那张脸依然俏生嫩白,只是?眉目低垂,捧着金册亦步亦趋,不曾看他一眼?,显得有些刻板。 裴浚神色微敛等着她上前来?。 凤宁走得很吃力,翟衣七层,凤冠有好几斤重,她不敢有一点含糊。 余光注意到离他越来?越近,凤宁松了一口气,还剩最后几步时,凤宁终于舍得抬眸,结果就看到裴浚板着一张脸,累得够呛的凤宁气得瞪了过?去。 就是?这一眼?,三分清媚,三分娇俏,还有几分努力维持的端庄,令裴浚开怀大笑,他很干脆地拉她一把?,将人稳稳带上台阶,接受百官朝拜。 袁士宏纵然嫌皇后出身不高,此刻抬眸展望,也不得不承认,上方的帝后,一个仙姿玉色,一个清隽翩然,当真是?一对?般配的璧人,也只有李凤宁这般出挑的容貌,立在高大的帝王身侧,方不显得逊色。 礼毕,内阁大臣簇拥帝后前往奉先殿祭拜先祖,最后再送至坤宁宫。 裴浚与凤宁各自入内更衣,换了一身寻常的喜服出来?,凤宁也褪去繁重的凤冠,只用金簪挽发,礼仪官执金樽奉上,二人行合卺同牢之礼,也有不少皇亲贵戚在场,只是?碍着裴浚那一脸逼人的威赫,谁也不敢造次,象征性闹了几句便退开。 少顷,众人退去,坤宁宫的婚房只剩凤宁与裴浚。 屋子里十分安静,想是?累极,二人都不曾说话。 裴浚双手搭在膝盖,看着身侧的李凤宁,凤宁却是?第一次来?到坤宁宫,好奇地张望四周。 帝后大婚也如?民?间一般,图个喜庆。 大红鸳鸯千工拔步床安置在正北靠西的位置,鸳鸯被,褥垫,全?是?用红底明黄金线所制,地上铺满了带囍字的大红地毯,南面炕床上也贴着了龙凤呈祥的图样,垫子用的是?明黄的缎面丝绸。 满屋子的红与黄,耀眼?又气派。 凤宁曾以为她这辈子不可能堂堂正正嫁人,不成想她还真就凤冠霞帔嫁给了这个世?上最尊贵的男人。 往事历历在目,那人曾信誓旦旦说,“以你的身份够不着贵人之位,朕不会因为任何人破了规矩。” 如?今呢,万里迢迢将她追了回来?,眼?巴巴将凤印送到她手中。 凤宁抿着唇低笑片刻,自个儿偷偷乐了一会儿。 还是?很不真实。 跟做梦似的。 裴浚见她满嘴揶揄,蹙眉道, “皇后在笑什么?” 凤宁眨眼?看着他,想起心中腹诽,害躁道,“嫁给陛下,我高兴呢。” “是?吗?”裴浚是?什么眼?力,凉飕飕盯着她,“你在笑话朕?” 凤宁被他戳穿,唇角越发压不住了,连忙将脸侧去另一旁,“真没有” “李凤宁,你什么时候骗得过?朕?”裴浚将人给拖过?来?,他并未用多大的力气。 不料凤宁却跟泥鳅似的从?他怀里挣脱,逃去南面炕床,转身过?来?望着他,满脸得意。 她穿着一件大红的缎面通袖喜服,梳着八宝百合髻,鸦羽绵密,明眸皓齿,双手搭在床沿,那一脸的笑容从?未这般明媚昭彰, 裴浚起身倚着拔步床的门栏,视线钉在她身上,他身后的门栏雕刻百子戏图浮雕,孩童憨态可掬,神色逼真,映着那张冷隽的脸也有了一丝烟火气。 凤宁很庆幸,当初能遇见他,如?今能拥有他。 “陛下”她喃喃唤他。 裴浚忽然在她脸上看到了初见的懵懂,细细密密的情愫在他胸口缠绕,一种难喻的欢喜涌上心头。 他忍不住在想,他到底是?何时开始喜欢上这个女人。 不是?行宫窗外那惊鸿一瞥,不是?琼华岛上义无反顾的奔赴,或许在更早,在那双朝露般的杏眼?水灵灵望着他时,无意中就拨动了他的心弦。 “宁宁。” 他款步朝她走来?,声线依旧清冽,宁宁二字出自他口,丝毫不觉矫作,有一种不动声色的宠溺。 “饿了吗?” 她累了一日,不曾好好进食。 凤宁这才恍觉腹内空空,轻轻揉了揉,“我是?饿了。” 席面早已?备好,裴浚扬声吩咐,宫人鱼贯而入,伺候二人用了晚膳。 漱口净面,又换了一身袍子,裴浚牵着她去消食。 除夕在即,京城的百姓趁着帝后大婚的喜庆劲,先一步庆贺新年,四周城墙烟花迭起。 遥远的喧嚣在夜色里回荡,可以想象京城坊间热闹飞扬。 皇宫却格外寂静。 裴浚牵着她登上绛雪轩,正值隆冬,绛雪轩外残雪错落,风呼啸着,一处浮亭略有冬泉叮咚,凤宁好奇探目,零星些许落英在水面游荡,狭长的溪道点缀着几盏五颜六色的宫灯,光线连成一片,恍若灯河。 裴浚见风大,将大红斗篷的兜帽给她兜住,只露出一张明净的娇靥。 过?绛雪轩,往堆秀山走,遥遥瞥见一抹雕栏画栋藏在绿色之下。 裴浚见她似乎有意,又牵着她沿着平直的石桥,往浮碧亭去。 沿途宫人纷纷下跪请安。 “陛下万岁万岁岁,娘娘千岁千千岁。” 裴浚听?了这话直皱眉, “朕万岁,皇后千岁,皇后千岁后,朕岂不是?孤家寡人了,传旨,今日起,也称皇后万岁。” 凤宁悄悄瞪了他一眼?。 宫人纷纷惊愕,却也不敢质疑,连忙称是?。 裴浚牵着她越过?宫人,上了一处廊桥,凤宁却忍不住回头看向?那几位宫人,温声道, “快些起来?吧。” 裴浚看得出来?,凤宁还不太习惯皇后的身份。 一手牵她,一手负后,漫不经心道, “其实呢,你嫁给朕与嫁去寻常门第没什么区别,不用觉得拘束。” “你依旧是?当家主?母,这后宫还是?你做主?。” “御花园就是?你的后花园,六宫二十四局便是?你的管事,你该怎么吩咐就怎么吩咐,该要惩处也不要手软。” 他温情款款踱步,姿态清贵,“别想着人家杨玉苏章佩佩比你自在,你也很自在。” “你只不过?是?宅子比别人大一些而已?,仆从?比别人多一些而已?。” “夜里消食要转的地儿比旁人多,进贡的东西太多,你挑的眼?花凌乱。” “对?了,你还没有公婆需要伺候,太后如?今老了,日日礼佛,压根不敢给你立规矩,至于那些朝臣,别看他们?管得宽,你不答应他也拿你没辙,倘若你有事儿吩咐下去,他们?比谁都卖命,瞧,这婚礼不是?办得挺隆重气派么?” “坤宁宫住腻了,东西六宫随便挑个地儿换着住,你家厨子比别人多一些,准你每日换花样吃。” 凤宁慢慢驻足,眼?神乌溜溜盯着他, “陛下,你这是?安慰我么?” “你分明是?炫耀吧。” 裴浚失笑。 这一身明黄的龙袍实在很衬他,线条起伏凌厉而流畅,从?面容到骨架有一种浑然天?成的贵气。 凤宁学着他的口吻,“嗯,我也只是?夫君比旁家更俊一些,更招人些罢了。” 裴浚无声一笑,漆黑的双眸凝望她,潋如?星辰, “不要羡慕别人,”他云淡风轻地说,“朕只会让你比世?间所有女人过?得更好。” 他这辈子没输过?人。 天?际被焰火淹没,寒风肃静无音,一层晕黄的光尘渡在上空,凤宁胸腔被他这番话给填满,忽然扑入他怀里,闻着那抹熟悉的奇楠香,蹭着他的下颚,“陛下,我现在就很好。” 裴浚轻轻吻了吻她发梢,唇齿间的热气在她耳畔徐拂,“你瞧瞧,这是?哪?” 凤宁在他怀里撑起身子,举目望去,只见顺贞门的绿廊被光芒照耀,色彩斑斓,御景亭四周挂满了五彩宫灯,万千星光倒下,仿若银河倾垂,原先御景亭上方挂着一方牌匾,而今日这番牌匾格外显眼?,熟悉的笔锋龙飞凤舞写下四个大字,是?他御笔亲题。 “有凤来?仪?” 凤宁怔怔念着。 她当然记得就是?在这座御景亭,她冒冒失失朝他示好,对?他暗许芳心。 裴浚长身玉立,神色深邃而肃静,注视那四字, “今日起,这座亭台改名有凤来?仪。” 凤宁眼?眶湿意密布。 时光荏苒,四年过?得很快。 初入宫时,她以为自己不过?是?紫禁城的匆匆过?客,熟料兜兜转转成了这里唯一的女主?人。 宫墙外的百姓依然为这场盛大的婚事而欢呼,映着这片喧嚣,凤宁指尖轻轻蹭了蹭他潮热的掌心,酥痒沿着修长玉指一路攀延至心口。 裴浚面不改色,与她并肩立在有凤来?仪亭下,张望半空。 这一夜很长,未来?的一生也很长。 他不着急,伴着她慢慢品味。 他很庆幸当年她能莽莽撞撞朝他奔来?,庆幸在茫茫人海,找到这份独属于他的珍贵。 紫禁城的红墙依然没有尽头,殿宇巍峨如?故,漫天?焰火绵绵无尽,他们?拥着彼此,拥住这片似水年华。 (正文完) 第 79 章 番外一 第79章番外一 凉风吹够了,烟花也看过瘾。 裴浚将凤宁牵回坤宁宫,进了冬暖阁便有一阵芬芳袭来,那是宫人依照裴浚吩咐特意熏的百合香,支摘窗掩得严严实实,只有一丝细风飘进来轻轻浮动帘纱,红烛摇曳,光影交错。 东暖阁正中矗立着一座木影壁,影壁四周均贴满红绸,当中印着一个大大的囍字。 木影壁将婚房分为内外两室,外室正北搁着一明黄坐塌,西面进门的珠帘处放着一黄花梨木的高几,平日用作脸盆架子,这会儿正好是空着的。 凤宁刚撩开珠帘踏入冬暖阁,腰间一股重力袭来,人就被他轻而易举提上高几,先前日日耳鬓厮磨,不过隔靴搔痒,到了正儿八经的花好之夜又岂能耽搁,盼着这一日盼了整整两年,宽掌扣在她后脑勺,吻衔过去,来势汹汹,又势如破竹。 一点拒绝的机会都不曾给凤宁,衣襟都顾不上解,他用力没入,来的太凶太急,他们甚至都没有机会好好品味,那股克制和压抑忍到了极致,爆发出来时谁也不能轻易承受住,他强势地主导一切,甚至连凤宁呼吸的节奏都由着他掌控。 他的身影罩在她眼前,光亮扑在他身后,红芒在漾,凤宁双手扣住他肩骨,隔着那层龙袍感触到他滚烫的肌肤,看不清他的脸,吻铺天盖地,汗水顺着额尖滑落鬓角沿着鼻梁滚至鼻翼两侧,渐渐覆满整张脸,她双臂圈住他脖颈,贝齿咬着他衣襟,连心尖儿都在颤,他肩膀太宽阔有些抱不住,手臂好几次滑下来,汗水湿透,小衣黏在她背脊胸前,那股热浪无处释放,全蓄成汹涌的水漫过眼眶漫过灵魂深处。 原先冻白的那张小脸顷刻染上潮气,如同含苞的骨朵一瞬催放,极尽妍丽那一刻,她猛地咬住他,重重吸了一口,就是这股哆嗦如电流窜遍他全身,抽走了他所有精神气。 有一种淋漓尽致的痛快。 这种感觉凤宁已许久没有过。 仿佛每一个毛孔均被洗刷侵占,他总能就轻驾熟抵达,将她揉入身体里,将她拆得支离破碎,以至于无数个离开他后的日子,那种被他融化提炼再造过的心房高高竖起,再也容不下任何其他人。 凤宁柔若无骨瘫在他身上,整张小脸蹭在他脖颈,只剩出的气。 裴浚搂着湿漉漉的她,慢慢平复,身上那件龙袍丝毫不乱,凤宁亲眼见识到了什么叫衣冠禽兽。 两个人依偎彼此好一会儿不曾说话。 过于急迫,过于激烈,平静下来后都有些缓不过来。 热浪缓缓褪去,又恐着了凉,裴浚将凤宁抱去浴室,坤宁宫烧了地龙,浴室暖烘烘的,裴浚将她搁在一张长塌上,弯腰替她解开凌乱的衣扣,凤宁着实没劲了,绵绵地望着他,享受被他照顾的感觉。 她眼神清澈拉出水丝。 他眸色也始终锋锐炙热,亮度逼人。 手上的动作有条不紊,慢腾腾将那身湿裳给脱落,抽出身侧高架的干帕子给她擦汗,他每一下擦拭如同一次爱抚,凤宁脸红, 干脆抬手捂住了他的眼,裴浚发出低低一声笑,将她抱起搁入浴桶里。 “要朕帮忙吗?” “臣妾不敢。” 凤宁将身子埋入浴桶里,真要他帮忙恐没完没了。 裴浚去到隔壁沐浴更衣。 少顷凤宁换好衣裳出来,便见裴浚已然在拔步床上等她。 她身影朦朦胧胧如婆娑的柳条,他抬手搂住细腰将人扣在怀里。 方才来不及细细品味,这一回他耐心极了,循序渐进,用濡湿的唇瓣丈量她每一寸的美好,宽掌在她滑嫩的肌肤细细徘徊,凤宁躺在枕褥间,方才那一场的余韵就随着他指尖慢慢游走,她羞赧极了,够不着他的眼,干脆将自己的眼给捂住。 眼不见为净。 裴浚是什么性子,容得她闪躲。 她越不好意思,他越欺负她。 像是软刀子下肉,切得慢切得细,他真的很擅长折磨人,很擅长不如人意。 气得凤宁蹬他,可惜那脚腕酸溜溜的抬起来都费劲,第一脚过去连他边都没摸着,看她那么费劲,裴浚干脆送过来给她踹,凤宁看着一本正经送过来挨打的男人,反而没了脾气,脚收住力,趾尖轻轻绕着他腰腹滑溜一圈。 裴浚给气笑了。 姑娘也有这般狡黠的时候,他可爱极了她这副脾气,柔软得令人毫无招架之力。 裴浚终究是裴浚,温柔只是他覆在凶悍上的表象,在她毫无防备之时给她狠狠一击,软刀子切菜,下锅可是舍得一锅油,那人儿也被爆出一层绵密的汁液来。 不知何时睡着,醒来也不知在何方。 晨光熹微,凤宁睁开眼,浑身仿佛散架,没有知觉,无精打采揉了揉眼,使不出劲来,是身侧那人搭了一把手,将她稳稳搀起。 “三郎” 凤宁昨晚被欺负狠了,这会儿看着裴浚嗓音里都是委屈。 裴浚却不肯认账,摆出正襟危坐的架势,“皇后,时辰不早,该起床了。” 一声皇后将凤宁拉回现实,她狠狠瞪了他一眼。 裴浚看着急急忙忙下床的凤宁失笑。 凤宁匆忙裹着衣裳下来,听得身后他的笑,转过身来,结果看着他懒洋洋倚在床沿,胸口的衣襟要掩不掩,露出纹理分明的胸膛,那一脸似笑非笑,颇有几分慵懒贵公子的作派,才发觉他在骗她,凤宁不甘示弱,飞快伸出软绵绵的拳头往他心窝里挠了一把,然后逃也似的出了拔步床。 裴浚脸一黑。 那一下怎么说呢,力道不重,却精准地击中了裴浚的软肋,酥痒如昙花一现,快到裴浚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他抬步追了过去。 凤宁刚逃到浴室门口,被裴浚双手捉住,掌心轻而易举滑入她衣裳将她柳腰给掐了一把,高大的身躯罩了过来,凤宁被他抵在廊柱,对着那一脸咄咄逼人吓得腿都在打软。 “陛下,时辰不早了我们要去给太后请安.”她瑟瑟发声。 可惜于事无补。 裴浚从来不是善解人意的主,撩起她一只膝盖窝,给她一个痛快。 * 天很晴,风很淡,云丝也柔。 凤宁心情不是很好。 她从来没想到站立居然是一件极为艰难的事,她方才膝盖折了几回,人差点跌倒,身子也被他颠得散架,这会儿骨头仿佛错了位,连着走路都极其不顺畅。 哪儿哪都不像是她自个儿的了。 反观他,一身明黄龙袍,气度沉稳如渊,那张脸也高深莫测。 从永康左门进慈宁门,沿途宫人见他畏如寒蝉,仿佛他是人间神邸,凤宁却在心里嗤笑一声。 高深莫测个甚。 就是个衣冠禽兽。 慈宁宫的掌事姑姑迎着帝后进入内殿,悄悄打量两位脸色,却觉出一些不同寻常。 皇帝呢,照旧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样子,皇后却不尽然,满脑门写着官司呢。 章嬷嬷当然不会认为凤宁要在太后跟前耍心眼子,这姑娘的脾性章嬷嬷也摸得很清楚,若是猜得没错,必定是在皇帝跟前吃了亏了,这才委屈得怎么都露不出一个笑脸来。 少顷,章嬷嬷亲自掀帘,将二人往暖阁引。 凤宁心里不痛快归不痛快,真到了太后跟前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来。 “臣妾给太后娘娘请安。” 太后是裴浚的皇伯母,也算是凤宁半个婆婆。 裴浚也跟着弯腰施礼。 太后神色带笑示意二人落座,照着规矩喝了二人敬的茶。 吩咐宫人将赏赐交给皇后身侧的女官。 若论喜恶, 太后自然不满意凤宁这个皇后人选,可惜这种事压根轮不到她来置喙,别说皇后人选,就是宫里的事,她都不太能做得了主了。 不过抛却这一层,念着凤宁与章佩佩的情谊,太后倒是觉得凤宁做皇后,于章佩佩却有极大的助益,这么一想,太后对着凤宁露出几分真情实意的笑。 “这宫里你也是熟悉的了,应该没有不适应的地儿吧,至于宫务,若是有拿不准的,就来问哀家,哀家必会认真教导你。” 凤宁起身福礼,“臣妾谢太后娘娘恩德,只要您不嫌臣妾叨扰,臣妾时常来请教您。” 太后颔首。 再看裴浚,脸上虽然挂着笑,显然对她们俩的谈话没什么兴趣。 料想他们还要去见隆安太妃,没说多久的话就将人放出来。 出了慈宁宫,便要赶往隆安太妃的崇敬殿。 凤宁有些走不动了,又开始瞪裴浚。 眼刀子若管用,裴浚这会儿怕是五马分尸了。 裴浚抚了抚额,往门槛外抬了抬手,一顶华撵停下,裴浚拉着凤宁上了撵,安安稳稳坐下来,犯不着使唤腿了,凤宁终于舒坦了,脱开他的手托腮闭目养神。 结果裴浚还委屈上了, “皇后,朕伺候得不好吗?” 瞧她那一脸餍足,浑身一股懒洋洋的劲,都是谁的功劳? 凤宁真的有些哭笑不得,抬手去锤他,“你消停些吧。” 到了隆安太妃的崇敬殿,气氛就更融洽了。 隆安太妃毕竟是妃位,不敢当帝后大礼,亲自到门口迎接,亲昵地拉着凤宁进门,反而将裴浚撂去一旁。 裴浚到了崇敬殿显然随意许多,让开位置给她们俩说话,自个儿到了北面的坐塌处看折子。 隆安太妃说起裴浚小时候的事, “三郎小的时候可乖巧了,不爱说话,不爱笑,让他做什么绝不含糊。” 凤宁听得满脸狐疑,“果真?” 如今的裴浚可是没有半点指东不敢往西的苗头。 “果然还是母亲会教导。”凤宁有些不服气地说。 提起已故的湘王妃,隆安太妃心口说不出的思念, “她性子柔善,特别有耐心,又知书达理,当年也是远近闻名的才女。她若在世,不知该多疼你。” 凤宁笑了笑,又问起他们母子小时候的事,太妃说了几件,凤宁听着有趣,怂恿隆安太妃,“姨母,您多说些陛下小时候的糗事与我听,回头我也学着治一治陛下。” 隆安太妃听着新奇极了,裴浚在世人心目中是高深莫测说一不二的帝王,凤宁居然想治他,这简直是太奇妙了,隆安太妃乐见其成, “我告诉你,他第一回出府狩猎,摔得满嘴是泥,回来不敢告诉他爹爹和娘亲,里头衣裳脏了,来不及去换,将搁在马车里一件厚袍给套上了.那可是大夏日呢,结果他娘亲瞧见了问他,他死活不承认.” 凤宁笑歪了嘴,“他都换衣裳了,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此地无银三百两” “可不是, 袍子脱出来就是一身的泥。” 果然小时候便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凤宁轻轻瞥一眼裴浚,裴浚呢,闲适地歪在坐塌,身姿修长,眉目如玉,佯装没听见。 隆安太妃上了年纪,很喜欢说道过去的事,越说越有劲,“他还把蝗虫认成了蟋蟀,捉回来要养呢.” 陪着隆安太妃坐了半晌,凤宁听足了裴浚的糗事,笑得见牙不见眼,用了午膳方回坤宁宫。 下午裴浚去前朝面见百官,凤宁接受外命妇的朝见。 毕竟见过大场面了,凤宁稳稳当当坐着,遇见熟悉的唠一会儿嗑,不熟悉的寒暄几句,最后将章佩佩和杨玉苏留下用晚膳。 “我们留下来不好吧?陛下怕是要回来用晚膳?” 杨玉苏和章佩佩依旧惧裴浚惧得很。 凤宁笑吟吟道,“我已命人传信给陛下,让他别回来。” 章佩佩觉得很解气,悄悄朝她竖个大拇指, “也就娘娘制得住陛下。” 凤宁瞪她,“别娘娘的,还是唤我的名儿吧。” 章佩佩也喜欢唤她名,很快改口,“凤宁,我惦记着御膳房那道萝卜丝饼和卤鸭肝。” 章佩佩如今是长胎的时候,胃口大好。 凤宁又问杨玉苏爱吃什么, 杨玉苏笑道,“油焖大虾。” “好嘞,这就给你们俩安排上。” 凤宁又想起梁冰爱吃粉蒸藕片, 也着人备上了,吩咐人去请梁冰过来用晚膳。 梁冰还是那副行色匆匆的样子,过去怎么对凤宁,如今一切照旧,进来稍稍施了礼,便挨着凤宁身侧坐下, “亏你遣人吩咐得及时,我险些就要回去了。” 明日是除夕,梁冰正式休沐。 凤宁扬唇一笑,替她将那顶乌帽给取下, “听你嗓音哑得很,口渴了吧,先喝口茶吧。” 梁冰看着凤宁推过来的那杯茶,眼眶忽然一酸。 自从凤宁离宫后,再无人关怀她口渴不渴,也无人悄悄给她递茶。 而现在凤宁贵为皇后,对着她依旧丝毫不摆架子。 凤宁开拓了边关贸易,立了军功,成了皇后,而她也是司礼监唯一的女秉笔,她们都将载入史册。 她这一生太幸运,有一相守的知己,有一份足可光炳千秋的功业,而往后她还将与凤宁砥砺前行。 梁冰很满足。 梁冰不擅长表露情感,只将那杯茶捻紧一滴不剩抿入嘴里。 凤宁懂她,轻轻握了握她的手,什么话都没说。 这一夜坤宁宫欢声笑语不断。 裴浚看着自己特意拎回来的一瓶青梅酒,立在廊庑轻轻啧了一声。 他有理由怀疑凤宁是故意放他鸽子。 明日便是除夕,京城四处喧闹沸腾。 这一日凤宁坐在交泰殿,给京城各府发放赏赐,照旧寻人给李府送了一份厚重的节礼,李巍接了礼痛哭流涕,上书恳求见凤宁一面,凤宁在交泰殿召见了他,父女俩相对无言,落了好一会儿泪。过去的事都不提,凤宁问起他的身子,得知他身子骨大不如前,连忙吩咐道,“我这就吩咐太医,去府上给您看诊。” 李巍含泪应下了,要给她磕头,凤宁不许,着人送他回府。 裴浚毕竟离京许久,前段时日的朝务重新打手上过,瞧一瞧可有不妥之处。 又是除夕,又是开年,各类宴席层出不穷。 裴浚和凤宁着实忙了一段时日,至初六方停歇下来。 从初六厮混到十六,裴浚结结实实将亏欠的两年给弥补回来。 凤宁也被他伺候得红光满面。 元宵一过,六部开始正常运转。 裴浚坐镇中枢,总揽朝务,商议与蒙兀议和一事,西北边贸一打通,裴浚很快将目光调至东南,着手彻底肃清东南海患,开拓海上丝绸之路。 凤宁这边呢,与梁冰商议在东华门外建立大晋第一所礼部直属的夷语学堂,这所学堂有个特殊之处,每年专在杨婉的女子学院,司礼监下属的内书堂,以及国子监三处遴选有意向的学子,进入学堂研习。 凤宁要为大晋培养出一批最出色的夷语人才,专职通关海贸与外交。 转眼到了二月初,城南侯府传来消息,章佩佩发动了,落了红,凤宁闻言先去一趟慈宁宫,禀报给太后,太后闻言立即坐直了身,“我就算着是这几日了,果然是来了。” 太后没生过孩子,有些慌张。 凤宁也很忐忑,“您别担心,我这就带人去城南侯府。” 太后闻言看着那温柔娴静的女孩,心下撼动,重重握了握她的手, “辛苦你了。” 凤宁早就答应过要给章佩佩陪产,安抚了太后,又回到坤宁宫换了身寻常的衣裳,带着两名太医与宫人往城南侯府赶。 城南侯夫人闻讯侯在门口,迎着她进了二房的院落,刚进院门就传来章佩佩的哭声,凤宁心口一紧,“她进去多久了。” “回娘娘的话,有了两个时辰了。”城南侯夫人毕竟生养过孩子,倒是并不慌乱,“这是头胎,还早着呢。” 凤宁进了厅堂,看到章夫人坐在堂中念阿弥陀佛,章家来了不少人,众人纷纷给凤宁请安。 凤宁先让太医进去把脉,后听得章佩佩疼得难受,便抬步进了产房。 城南候夫人与章夫人见状纷纷跪在她跟前, “娘娘,万万不可,这是产房,您进不得。” “我不信这些邪门,烦请两位夫人让路,我要去陪佩佩。” 凤宁神色端然立在门口,已然有了皇后的威赫。 两位夫人只得挪着膝盖让开。 凤宁大步跨入,刚进产房,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血腥气, “佩佩姐!” 章佩佩听到她的嗓音,喘着气朝她的方向张望来, “凤宁.” 凤宁掀开帘帐进了产房,瞧见章佩佩一张脸煞白煞白的,整个人浑身湿透,恍若陷在水潭里,心疼得不得了, “佩佩.” 她连忙坐过去握住了章佩佩的手。 章佩佩看着她虚弱地问,“你怎么来了” 凤宁哽咽道,“你大婚当日我不曾给你插簪,今日我陪你生产。” 章佩佩热泪眼眶。 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好的词眼吗? 当年的缺口就这么被她抚平。 “凤宁,你可知我大婚那日,哭了一宿,我难过呀,我遗憾呀,遗憾你不在我身边.我怕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我怕你无家可归” 章佩佩大哭不止,一面哭一面疼。 凤宁搂着她心痛如绞,“佩佩不哭了,不难过了,我回来了,我在你身边呢。” 立在产房外的程鞍听着里面此起彼伏的哭声,揉了揉眉骨。 他这辈子最恨的人该是当今皇后李凤宁吧。 瞧,把他的位置给抢了。 程鞍终其一生都没想到,这辈子他要跟个女人争宠。 疼声一阵盖过一阵,章佩佩午时发动,终于在翌日凌晨诞下孩儿。 合家欢喜。 城南侯夫人喜极而泣,对着凤宁连连磕头, “娘娘大恩,程府永生难忘。” 凤宁累极了,擦了擦汗笑道,“恭喜侯夫人。” 行至门外,掀开车帘,竟然发现裴浚坐在宫车里头。 他显然十分低调,没有惊动程府。 凤宁愕了愕,“您怎么来了?” 裴浚没好气瞪了她一眼, 不太高兴她为了章佩佩这般卖命,却终究什么都没说, “快来歇着。” 猜到她一宿没怎么阖眼,将人搂在怀里让她睡觉。 凤宁很喜欢他的怀抱,格外踏实,稳稳趴在他怀里睡下了。 裴浚抚着她背心哄她入睡,马车径直从东华门驶入坤宁宫外,裴浚将熟睡的人抱进了内殿,原是要将人搁下,可那两双爪子拽得格外紧,怎么都不肯松手,裴浚心一软,干脆搂着她躺在了塌上。 偶尔人翻下去了,她自个儿又爬过来,非要压着他才好受。 裴浚动了一下,她还不乐意了,四仰八叉摁住他。 一身孩子气。 裴浚服气。 陪着她睡到下午申时起,迷迷糊糊听到凤宁趴在他胸前干呕,裴浚愣了下,登时醒了神。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 第 80 章 番外2 第80章番外2 凤宁呕了几声人还迷迷糊糊,又趴在他胸口继续睡。 裴浚看着那满头乌黑的发丝,及衣襟淌下的一片水渍,抚了抚额,缓缓搂住她腰身,将人往身侧一搁,再起身拎起湿漉的衣襟行至木影壁处,换了一件干净衣裳去到门口,招来侍奉的女官, “去请太医。” 交待完,回到东次间喝了一口茶,重新坐在榻沿看着凤宁,心里好像很平静,又很不平静。 这种症状在第一次与她亲热后,便有过,最终以失望收场。 没有怀上也无妨,他们还能继续没羞没臊。 裴浚这样宽慰自己。 床榻上的凤宁睡了一会儿好像有些不安稳,手掌四处在探,裴浚知道她在寻他,立即将手伸过去,凤宁抱住手腕,翻了个身将脸枕在他掌心。 太柔软了,脸蛋嫩生生的。 裴浚不敢动。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 殿外幽静无声。 裴浚坐久了有些出神,忽然就想起李凤宁吃避子丸一事,对着床榻上的人儿狠狠觑了两眼。 直到有脚步声传来,裴浚估摸人到了,这才小心翼翼将手抽出,又拉出凤宁一只手腕预备太医把脉。 少顷,女官领着太医上前来,太医先跪下行了礼,瞟了一眼床榻的动静,裴浚神色淡淡坐在榻沿,身旁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 太医心中明了,缓步上前,来到裴浚跟前的脚踏折膝,开始给凤宁搭脉。 太医还是那位老太医,很熟练地在脉象里断出滑脉的迹象,不过月份尚浅,并不明显,是以他静静听了好一会儿。 最后恳求看了一眼凤宁的脸色,有些蜡黄,再没错的。 他缓缓退开一步,轻声朝裴浚道, “禀陛下,娘娘是滑脉,当是孕像无疑了。” 裴浚捏着眉心深深吁出一口气。 很不真实的欢喜。 四年前就盼的孩子,终于来了。 他向来不轻易表露情绪,只轻轻点了点头,示意太医出去。 太医见胎像还算稳固,就没开方子安胎。 出门时告诉女官每隔一日来请一次平安脉,并交待注意事项。 柳海那厢闻讯很快赶了来,得知皇后有孕,是喜极而泣,却又不敢声张,悄悄唤来心腹,一通交待,将如何伺候都给安排得妥妥当当。 太医出去没多久,凤宁便醒了,睁开眼就看到裴浚坐在她身侧,爬起来往他胸口靠了靠。 现在她能肆无忌惮随心所欲与他撒娇。 “陛下,我口渴了。” 裴浚一边揽住她,一边将宫人备好的温水给她递上,凤宁解了渴,人还没缓过劲,继续搂着他阖上眼。 “陛下,我还好困,可见人不能熬夜。”凤宁浑身疲倦,小声嘀咕。 裴浚心想,熬夜是一个缘故,有了身子也是一个缘故。 “我叫人给你温了燕窝粥,要不喝上一碗再睡?” 裴浚是认真建议,不料凤宁瞪他,“我还有活计没干完呢,不能再睡。” 裴浚想了想,“什么活计?” “我最近不是在译书么,先前那一版也得修订,有些翻译不当之处全部要更改过来。” “先缓一缓。”裴浚正要告诉她缘故,却见她呼吸逼过来,睁着一双秋水瞳眼直勾勾看着他, “怎么了?” 凤宁盯着他的脸,那双眼清湛明锐,锐利的喉结在肌肤下滑动,无端惹人口干舌燥, “我还口渴。” 裴浚轻笑,“不是刚喝了么?” 便打算再次给她倒水,不料她忽然扑过来,濡湿的唇瓣一下吻住了他的喉结。 裴浚眼神倏忽转黯,宽掌覆在她背心,将人给摁住,然后抽出手握住她的胳膊,慢慢将人扒拉下来,严肃看着她, “李凤宁,不可以。” 凤宁满脸诧异看着他,委屈极了。 “为什么?” 她方才鬼使神差被他蛊惑,就是想亲他要他。 分开了那么久,何止他想她,她也想他。 他好看得要命。 裴浚神色复杂看着她,忽然觉得好笑,“你不是说有公务要忙么?” “你不是说缓一缓么?”凤宁好事被他打断,还很不服气。 裴浚笑了,笑得无可奈何。 今日的李凤宁也不知怎的,格外强硬,非要往他身上窜,裴浚怕伤着她,任凭她罩在他身上。凤宁将他推至枕褥间,裴浚顺势躺下。他神色温柔,斯文清润,丝毫不做反抗。 凤宁眨了眨眼,平日这厮要多坏有多坏,今日这般逆来顺受,莫非是欲擒故纵吧? 凤宁于是伸出小拇指,轻轻在他喉结上画圈。 裴浚其实是个极有定力的人,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以这些年从不乱来,也不轻易放纵自己的欲望,缓缓握住她的小手,无动于衷,“够了吗?” 凤宁稀奇了,平日她这般闹他,他撑不过一个刹那,就得将她就地正法。 今日见鬼了。 “陛下,你是不是要补身子了?”凤宁狐疑打量他, 素了两年,大婚后毫无节制将近一月,如同一个饿了许久的人突然暴饮暴食,是个人都经不住这般折腾, “我还没怀孩子呢,您可不能这么快出岔子了。”凤宁满脸写满担忧。 裴浚气得肋骨都在疼,他凉凉一笑,“要补身子的是你。” 凤宁美目一眨,这是嫌她昨晚没撑多久吗,凤宁嘟囔着不服气,“那就再试一次?” 裴浚想起昨晚二人所作所为,这会儿忽然有些后怕,什么旖旎心思都没了,连忙坐起身,小心翼翼将她从身上抱下,哄道, “是你有身子了,不能胡来。” 凤宁第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什么?” 裴浚认真道,“你怀孕了。” 凤宁登时怔住了,看了一眼自己小腹,懵然望着裴浚,“你怎么知道?什么时候的事?” 她不过是睡了一觉醒来就有了孩子? 裴浚揉了揉她发梢,温声道,“对,方才你呕了几声,我唤了太医来瞧,他确认你已有身孕。” 凤宁足足愣了半晌,重重揉了揉眼,往他怀里靠去, “陛下,是真的吗?我没做梦吧?” 当初吃下那颗避子丸时,以为这辈子不会再有孩子。 那颗避子丸终究是伤了裴浚的心。 今日修成正果,这一路他们经历太多太多。 裴浚也好一会儿没说话,眼角也有些泛湿,揉了揉她的脸,蹭着她额角低声道,“凤宁,往后别气朕了。” “嗯,往后我会好好爱你。”凤宁很开心,眉梢已慢慢扬起来,像是月牙般在荡漾。 裴浚闻言身子倏忽一震,幽深黑眸定定看着她,“你再说一遍。” 凤宁又羞起来,轻轻往他唇瓣啄了一口,“我爱你” 裴浚猛含住她的嘴,将那三个字吞入腹中。 他更爱她,爱到没有勇气丢开手,哪怕在她一而再再而三抛弃他的时候。 “我也爱你。” 有了孩子,他开始顾忌,只侧着身去吻她。 这个吻缠绵悱恻,不带任何情欲。 皇后有孕,阖宫大喜。 消息传去内阁,那些还在为皇后出身而惋惜的老夫子们顿时什么都不计较了,欢天喜地,一心盼着李凤宁生出个嫡长子。 凤宁怀了孕之后变了个人,之前的好脾气见鬼去了。 她开始闹情绪,不爱吃东西,整日嗜睡,人也瘦了不少,而且动不动坐在那儿抹泪。 可把裴浚给急坏了。 他这辈子运筹帷幄,唯独对个怀孕的女人束手无策,有一日夜里瞧见李凤宁在落泪,他无奈地握住她的手腕,哄她, “你打我,你打我几下心里会不会舒坦一些。” 凤宁给逗笑了,趴在他身上睡了一晚。 夜里不老实还能往裴浚踢上两脚,裴浚不仅结结实实受了她的折磨,待她昏懵醒来,还不能有半点脾气,和声细气哄着她继续睡。 渡过艰难的前三月,待出怀后,裴浚总算收获了一个水灵灵的媳妇。 凤宁身子圆润了,眼神越发清澈,整个人都在发光。 开始长胎,每日御膳厨都变着花样做吃的,凤宁吃口越来越好,又打起精神忙公务,她用了四个月时间,将过去翻译的那一版儒学典籍,重新编校再版。 比裴浚这个皇帝都忙。 倒不是裴浚偷懒,实在是朝中各项规章制度已完备,各个部门相互牵制,相互督促,很多时候压根不需要他这个皇帝操心,譬如内阁诏令有不当之处,首先站出来驳回的是各科给事中,裴浚唯一要做的事便是给内阁和各部指明方向,在他们起争议时做好裁决。 如今的内阁无一人可以坐大,过去杨阁老手眼通天的局面不会再现。 为何,裴浚每立一位内阁首辅,同时便提拔一人与之相抗衡。他就靠着这手制衡的本事,稳坐钓鱼台。 孩子也有了,夫妻感情甚笃。 如果不是凤宁每月雷打不动给乌先生写一封信,他几乎没有任何烦恼。 乌先生总是给凤宁捎许多有趣的物件,有的时候是书册,有的时候是一些有特色的器具,他知道凤宁喜欢什么,需要什么,除此之外,他从不回信。 裴浚当然醋得要命。 但他选择尊重凤宁。 她有她敬重感恩的人,他不该侵占她人生的全部,尽管他是个占有欲极强的男人。 日子就这么过,直到九月中旬的一日,凤宁发动了。 这一日午后凤宁正倚着裴浚在午歇。月份越大,睡得越不踏实,只要凤宁想睡,裴浚总会丢下手头的一切去陪她。 这是被裴浚惯出来的毛病,每日不挨着他还就睡不着了,裴浚一手抱着她在藤椅上靠着,一手翻阅奏章。 大约睡了不到一刻钟,裴浚感觉自己衣摆一凉。 他连忙将凤宁抱起,忽然发现她身下留了血。 裴浚心登时绞了一下,从未这般慌乱,连忙遣人唤太医,将凤宁往坤宁宫西暖阁抱。 这几日便是凤宁待产期,稳婆太医老练的宫人早以就备,一声令下,各个有条不紊进了产房开始备产。 凤宁偶尔小腹往下坠一下,并无太多明显的感受, “我还好”她躺在大红鸳鸯褥垫上,拉着裴浚的手。 裴浚额尖都在冒汗,十分紧张。他真的有些慌。 李凤宁逃离出京,不在他掌控范围内,他担心她出事,慌乱过。 今日她生孩子,他帮不上忙,也很慌。 凤宁看到他眼角克制的泪意。 “没事,我不怕。” 裴浚听了这话,反而酸了眼眶。 是啊,她怕过什么呢。 她连皇帝都敢挑衅,她这辈子就什么都没怕过。 这个时候他不能叫她为他分神,裴浚唇角扯出一个笑,“我知道,凤宁最勇敢了。” 逗孩子的语气。 还不太由心。 凤宁瞪她。 头一日只见了红,还未开指。 到了半夜,羊水一破,就没这么轻松了,阵痛袭来,凤宁开始说不出话来,哭叫声充滞着整个产房,棉巾含在嘴里咬得不带劲,凤宁痛感无处转移。 裴浚将胳膊伸给她咬,凤宁舍不得,裴浚却坚持,平日有什么话张口就来的皇帝,今日罕见沉默了,他不知道怎么缓解凤宁的痛苦,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无能。 “陛下.”凤宁依赖望着他, 裴浚看着虚弱至极的凤宁,酸气刺痛眼眶,眼底很快模糊了,“宁宁.” 他一遍又一遍唤她。 凤宁瞧见裴浚眼泪不断。 明明是她生产,他却成了最狼狈的那个,凤宁觉着好笑。 当初仰望高高在上的他时,怎会想到有今日呢。 情绪转好,人更坚强了,渐渐跟上稳婆的节奏。 到了九月十八的正午,一个小男孩呱呱坠地。 满朝文武侯在乾清宫外,听得这个喜讯,纷纷喜极而泣,一些老臣甚至对着上苍不住地磕头, “苍天有眼,我大晋嫡脉终于有后了。” 整座紫禁城已几十年不曾有新生儿诞生,小皇子的到来,显得弥足珍贵。 为了彰显群臣对孩子的重视,以王琦帧为首的朝臣上书恳求大赦天下,并立小皇子为太子。 裴浚没功夫理会,他在照顾凤宁,凤宁累晕过去,身上都湿透了,他晓得她腼腆不爱宫人做这些事,便亲自给她褪下衣裳,拿着帕子一寸寸给她擦干净,再帮着她套上干净的袍子,将人小心抱回坤宁宫东配殿。 裴浚也累了,沐浴更衣陪着凤宁在塌上躺着。 二人昏天暗地睡了一日一夜,至二十这一日凌晨方醒。 裴浚醒得倒是比她早些,吩咐人准备参汤燕窝,待凤宁醒来喂给她吃。 凤宁睡饱了,人还很虚弱,醒来时压根不知自己在何方。 她记得睡过去前,腋下有个软糯糯的小孩儿,忍不住低头往身下瞧,原先隆起的腹部已瘪下去了,身侧什么都没有。 “陛下,孩子呢。” 裴浚往西次间指了指,“吴嬷嬷抱着在那头睡呢。” “我可以看看他么?” 裴浚将她搀起来,“先吃些东西方有力气看孩子。” 亲自从宫人手里接过燕窝与参汤喂她。 凤宁边吃眼神还有些涣散,“我还没瞧见他的模样呢,陛下,他好看么,有你好看么?” 裴浚笑,替她拭了拭嘴角的水渍,“没朕好看,你就不要他了?” 凤宁一本正经说,“嗯,他若没你好看,我就不喜欢他了。” “你有种说话算数。” 凤宁哈哈一笑。 片刻,吴嬷嬷将人抱过来,凤宁终于看到了儿子。 粉扑扑的脸蛋,双眼阖紧,正睡得踏实呢,小小的人儿看不出好看不好看,但是自己生的,怎么都是喜欢的。 凤宁要抱。 裴浚不肯。 就将襁褓搁在肘弯,让凤宁瞧。 凤宁看了一眼孩子又瞅一眼裴浚,试图在二人五官寻到相似之处。 裴浚见她满脸认真,轻哼一声,“别看了,像得很。” 吴嬷嬷也在一旁笑着回,“小太子出生时,奴婢便瞧见了,跟咱们陛下小时候一模一样呢。” 听说孩子生出来时都像爹爹,盼着得到爹爹的宠爱。 凤宁却一板一眼,“我觉着他更像我。” 母亲的直觉是对的,孩子只像了裴浚一个月,出月子后,越长越照着凤宁长,害裴浚几次想抽一抽那小屁股都下不去手。 前三个月,孩子很乖巧,几乎是吃了睡睡了吃,到了三个月后,孩子便开始闹腾。 手里爱抓东西。 隆安太妃说,“这像三郎小时候。” 到了七八个月,只要他碰的着的东西, 都成了他的玩具。 凤宁吩咐人将坤宁宫内贵重的古玩都给搬开。 虽说有家底,也经不住他这般糙。 有一次将裴浚的奏章都给掀了。 八个月的孩子,坐着稳稳当当,藕节般的小手臂在裴浚小案上来回挥舞,那一方笔墨若非裴浚解救及时,也该给掀下去。 裴浚咬着后槽牙瞪他。 小太子呢,满脸无辜地看着爹爹,端着一双跟凤宁一般纯澈无垢的眼,还有些委屈。 裴浚手都抬起来了,又缓缓搁下。 凤宁坐在另一旁的桌案后笑,儿子也不知怎的,跟她更亲近,绝不闹她,专挑着裴浚的桌案捣腾,处处挑战裴浚的底线。 小的时候还好,毕竟折腾不出大花浪,裴浚看着那张脸忍他。 到了三岁,小太子能掀了整个坤宁宫时,裴浚忍不了了,单手拎着儿子往外走。 “当朕治不了你是不是?” 裴浚是什么人,他输给过谁? 儿子也别想跟他犟。 孩子不是精力旺盛么,裴浚给他找事做。 练耐心,练体力,用各式各样的玩具引导他消耗精力。 小太子继承了裴浚骨子里的好斗,只要到他手里的玩意儿总要玩个明明白白才罢手。 孩子在外头玩了大半日,回来一准闭眼就睡。 每日天一黑孩子呼呼大睡,一觉睡到天亮,很长身体,小小年纪,胳膊腿生得十分结实,无论骨架骨相均有了裴浚的模样。 裴浚看着乖巧好眠的儿子轻嗤一声。 跟朕斗? 治朕的人还没出生呢。 自从有了孩子,凤宁对着房事果然不如过去热衷,精力要分去大半在孩子身上,兼之小太子够闹腾,日日挤在二人当中睡,裴浚每回想跟凤宁亲热均是见缝插针。 今日好不容易治住了儿子,裴浚抱着凤宁好好温存一番。 他没料到,好日子没过多久,小公主很快驾到。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么么 第 81 章 番外3 第81章番外3 仅仅是半个月后,凤宁再次被诊出孕像。 这一夜,凤宁做了个梦,梦到了已故的母亲,不知不觉落了一宿的泪,醒来枕巾都是湿的。凤宁总觉得这个孩儿恐是母亲转胎,对孩子越发生了怜惜。 裴浚视朝回坤宁宫,见她眼角犯湿,心中生急,“凤宁,这是怎么了?” 凤宁身子乏累,顺势倚在他怀里,“我想我娘亲了。” 裴浚想起凤宁凄苦的身世,做了个重要决定, “朕决意封你母亲为一品穆国夫人,你看如何?” 这个提议早在大婚之后,裴浚便提过,那时的凤宁恐招来群臣反对,不愿给母亲招怨便拒绝了,时过境迁,百官早已认可她这位皇后,再行封赏已是大势所趋,她也着实想好好给母亲立一块碑,修整陵墓,沉默片刻,她便应下了。 “好。” 裴浚吩咐礼部去办。 这一胎比上一胎安稳多了,前三月除了晨起偶尔犯吐,其余时候该吃吃该喝喝,并不影响凤宁什么。 凤宁有了身孕,不便照看儿子,裴浚恐儿子闹心,每日晨起将孩子抱去文华殿,由诸位文武大臣陪着读书习字,下午亲自带着他习武锻炼。 裴浚发现儿子有个特性,他极有习武的天赋,却不爱听夫子唠叨之乎者也。 小太子很活泼,乐观爽朗豪气,显然中和了凤宁和裴浚的脾性。 摔就摔了,他不哭不闹,笑嘻嘻爬起来重来,这一处像了凤宁。 至于不爱读书,裴浚也有法子治他。 小太子爱玩弹弓,喜欢射击,裴浚每日给他二十发箭矢,玩没了怎么办。 读一页书,奖赏一枚箭矢。 渐渐培养他对习书的乐趣。 裴浚对他要求极为严格,身为储君必须文武双全,不给臣子糊弄他的机会,要担得住江山社稷。 待小公主诞生时,太子殿下读书有了起色,功夫也一板一眼。 裴浚与凤宁大婚的新年伊始,裴浚将年号改为晋宁,这个宁字来源于凤宁的闺名。 晋宁五年的春,小公主出世了。 比起小太子生得像凤宁,小公主简直是裴浚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裴浚爱,凤宁也爱,夫妇二人抱着女儿爱不释手。 小公主吃了睡睡了吃不哭不闹,凤宁省心归省心,却又免不了担忧。 比起差点掀了坤宁宫的儿子,小女儿过于安静了,更叫人悬心的是,逗她她也没什么反应,直到某日午后,凤宁午歇睁开眼,却突然发现一岁两个月大的女儿俏生生坐在她身侧,抬手往她额尖抚了抚,见凤宁醒来,咧开嘴朝她露出个甜甜的笑容。 “娘” 凤宁眼眶一湿,起身将她搂在怀里,喜极而泣, “柠柠.”要知道小太子早在八个月大就开始唤爹爹娘亲,而小公主满了周岁都没开过口,害凤宁以为孩子有什么毛病,今日这一声娘简直能化了她的心肠。 柠柠是小公主的小名,裴浚给取的。凤宁亲了女儿几口,将她从怀里扒出来瞧,小公主又恢复了往日不苟言笑的神色,转过身玩拨浪鼓去了,比起小太子幼时爱玩玩具,小公主显然没什么兴趣,什么玩具到了她手里,不到一刻钟就丢开了。 小宫女编了好看的花环,她最多看两眼就移开视线。 坤宁宫上下无人能讨得了这位小主子欢心。 这当中自然也包括裴浚。 傍晚裴浚回了宫,伴着凤宁用晚膳,凤宁指着坐在炕床上张望夜空的小女儿与他炫耀, “柠柠今日唤了娘亲。” 裴浚不免艳羡,“果真?” 匆匆填饱肚子,裴浚净了手,将自己从前朝带来的一个小玩意儿递给柠柠,在她眼前晃了晃, “柠柠,这是爹爹给你折的纸鹤,怎么样,好看吗?” 柠柠眨巴眨眼看着那色彩斑斓的纸鹤,抬手要去抓,裴浚却慢腾腾移开几寸, “柠柠,唤一声爹爹听听?” 柠柠面无表情移开视线。 裴浚:“.” 自从有一夜他想跟凤宁亲热,将熟睡的柠柠抱走后,柠柠看爹爹怎么都不顺眼了。 凤宁望着吃瘪的皇帝,在一旁乐得直笑。 小太子巴拉巴拉吃饱了饭,也凑到妹妹跟前, “柠柠叫哥哥。” 柠柠试着张了张嘴,哥哥没叫出来,但显然也不排斥。 小太子乐得将妹妹从炕床抱下来,牵着她去院子里学步。 小太子已年满五岁, 百官数度上书让他移出坤宁宫,单独住在一处宫殿。 凤宁没答应,她性子素来和软,从不跟人急眼,可这桩事她却是强硬地予以否决。 男孩子也是孩子,离了父母难免可怜,都说天家无情,她不希望将儿子养成眼底只有权势和责任的冷血皇子,她想给孩子温暖的庇护。 裴浚少时也在父母爱抚下长大,支持凤宁的决定。 太子吩咐小内使在院子里铺了锦毯,将柠柠牵至一头,自个儿捏着玩具站在另一头,逗柠柠走路。 柠柠每走一步,太子便乐得手舞足蹈,塞一颗糖给她吃,柠柠得到鼓励,也笑得两眼弯弯。 只是比起哥哥,柠柠什么都学得晚,一岁两个月了才开始蹒跚学步,到一岁五个月时才能稳稳当当迈步。 除此之外,除了偶尔唤两声娘亲,她不爱开口。 可急坏了裴浚,数度唤来太医诊断,太医也没诊出个所以然。 见裴浚急眉赤眼的,凤宁将孩子搂在怀里宽慰他道, “你别急,我小时候也比别人慢半拍,我瞧柠柠一点都不笨,她只是像了陛下的性子,内敛稳重罢了。” “内敛稳重”的柠柠瞟了一眼爹爹。 裴浚扶额,揉了揉她小脑袋瓜子, “别的不提,好歹叫一句爹爹嘛?” 看着那张肖似自己的脸,裴浚心情五味陈杂,比起太子亲昵凤宁,他以为这个小女儿会亲近他,熟知小女儿更不给面子。 他是造了什么孽。 儿子女儿都不待见他。 小公主最不爱旁人摸她的脑袋,忽然一拳挥过来,将裴浚的手腕给挥开了。 裴浚看着鼓着腮帮子虎视眈眈的女儿,再瞅一眼被挥得生疼的手腕,脸色僵硬了好一会儿。 “柠柠,你这力气不小嘛。” 凤宁也被她冷不丁的一下,吓了一跳,“柠柠.你别打爹爹呀。” 凤宁有些心疼裴浚,不被待见便罢,还要挨打,堂堂皇帝在外头英明神武,回了家吃足了苦头,凤宁很同情他。 她以为柠柠为人内敛冷淡,熟知柠柠转背朝她露出一口小乳牙,笑得可欢了。 女儿腹黑啊。 就因为抱走她一晚,害她哭醒,记仇记到现在。 凤宁哭笑不得。 生怕被裴浚看到,凤宁将孩子藏在怀里。 裴浚更气了,倚着引枕屈膝坐着,凉凉盯着凤宁, “你别藏了,朕都看见了。” 跟当年藏那只猫似的,李凤宁性子始终没变,即便如今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凤宁也朝他露出一口笑容,“陛下别跟柠柠计较,她年纪小不懂事,爹爹终究是爹爹,迟早跟你亲的。” 凤宁耐心又细心,孩子都很喜欢娘亲,裴浚扮演的便是严父角色,孩子不与他亲近也不意外。 裴浚已然不抱希望,胸臆如堵看着凤宁, “你别弃了朕就行。” 一屋子人喜欢他的只有凤宁了。 凤宁爽朗一笑,“嘿,怎么会呢?” “是吗?”裴浚眸色发暗,“你有多久不曾跟朕亲热了?” 凤宁笑容略僵,想起自从有了孩子,她对裴浚的热情减了大半,每每均是裴浚主动求欢,她似乎早忘了那桩事, “咳咳.”凤宁还很害羞,乌黑的眼珠转悠半圈,“要不,今晚?” 裴浚轻嗤一声。 夜里哄着两个孩子睡下后,凤宁去浴室沐浴,刚出来瞥见裴浚罩着肩宽松的袍子坐在木影壁下的圈椅看折子,里里外外都很安静,坤宁宫内恍若无人,凤宁提着衣摆如蹁跹的蝴蝶慢慢挪至裴浚跟前,裴浚只觉眼前光亮一暗,那道窈窕身影便已坐在他身上,舌渡过来先贴向他。 小小圈椅如何过瘾,裴浚搂着人往床榻去,艰难行至拔步床边,瞥见那道小小身影朝里侧卧,裴浚暗拧了下眉头,决定转移阵地,儿子睡在西次间,女儿睡在东次间,宫人均侯在廊庑外,几厢权衡,裴浚只能将人搂去浴室。 二人一面折腾一面气喘吁吁, “凤宁,自打有了孩子,咱们就十分不便了.” 以前能将宫人使得远远的,如今不同,两位宫人守着小太子寸步不离,无论如何得避讳着些,再说小女儿,别看她不爱吭声,耳灵目锐,一点风吹草动都骗不了她,裴浚吃了亏不敢再惹女儿。 是以夫妻二人甭管多么火热,都不敢闹出太大的动静。 明明在坤宁宫的寝殿,整得跟偷情似的。 凤宁深吸一口气, 咬着他肩骨颤颤巍巍道, “没孩子,陛下又急,有了孩子,陛下又嫌。” 裴浚想了法子, “下回咱们换个地儿。” 跟过去那般,东西六宫轮着来。 凤宁也觉得是个好主意。 这一夜很刺激,也很过瘾。 梁冰很喜欢柠柠,她发现柠柠性子像极了她小时候,于是每日下值她便来坤宁宫带柠柠, 她教柠柠数数,算数。 嘿,还别说,柠柠很服梁冰管教,小眼神跟着梁冰的手指转,看得极为认真。 这个时候,梁冰发现了柠柠绝无仅有的天赋,她对数字格外敏锐。 但柠柠还是不爱说话。 长到两岁的时候,一日凤宁召见夷学堂两位女学生,与她们用波斯语交谈时,忽然发现柠柠凑过来,小脑袋盯着那歪歪斜斜的字迹很好奇。 凤宁于是每日带着她读文章,一篇论语,用三种语言轮流读。 柠柠虽然听不懂,却表现出浓厚的兴趣。 得了机会,凤宁便带着柠柠去杨婉的女子学院玩,王淑玉等人从梁冰口中得知了小公主聪慧异常,均很好奇,个个拿出看家本事来逗柠柠,哪知小小的公主不慌不忙,一个个应付,无论谁教她什么,她都学得很认真。 杨婉看着严肃认真的柠柠笑着与凤宁道, “还别说,她这模样像极了你初入宫在养心殿学规矩时。” 凤宁心里想,柠柠其实像裴浚。 表面文静,骨子里很骄傲,又腹黑,将旁人心思看得透透的,她不爱说话,一旦开口必定一针见血。 到了五岁,柠柠开朗多了,她爱读书,五花八门的本事都学。 兄妹俩称得上一武一文。 人人都夸凤宁好福气。 眼看闺女一日一日长大,裴浚既欣慰且犯愁。 柠柠身边的小宫女学识不够,跟不上柠柠脚步。 内书堂倒是有不少很聪慧的小太监,裴浚又心生忌讳,于是这一日,他便认真与凤宁和柠柠商议。 “咱们给柠柠挑几个伴读吧。” 凤宁问,“从官宦府邸遴选几个女孩入宫与柠柠一块读书?” “对。” 凤宁有些担忧,“孩子年纪小,人家爹娘怕是不放心。” 裴浚却不苟同,“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人家只会上杆子挣这份恩德,再说,这个年纪的孩子也该上学了,能入宫读书,不比她们家里的私塾要好?” 柠柠五岁了,挑些六七岁的孩子也不赖。 凤宁自忖绝不会亏待旁人,也就认可这个决议。 夫妇二人将目光同时投向翻阅连环画的柠柠, “柠柠,爹爹要给你挑伴读,柠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呀?”凤宁问她,孩子再小,凤宁也给与充分的尊重,事事问过他们的意见。 正在习字的小太子闻言凑过来,掰走柠柠手中的书册,趴在她跟前给她出主意, “柠柠,挑活泼可爱的,温柔善良的,耐心正直的。” 可不就是对着凤宁在找么? 凤宁捏了捏儿子的脸蛋。 孰知柠柠搁下手中书册,一本正经看着凤宁,视线最后落在裴浚身上,认真开口, “家世清白,门第不俗,知书达理,娴静机敏。” 这十六个字一出,凤宁和裴浚同时惊住了。 隐约觉着这些字眼无比熟悉,待二人回过来味,视线两两相撞,裴浚脑门都在冒汗。 “咳咳.”一贯沉稳的皇帝,心情跟下了油锅似的,心虚又尴尬, “你这是打哪学的,哪来这些挑剔的字眼”裴浚板着脸严肃教训, 凤宁看着明明已心虚却兀自镇静的裴浚,捂着嘴笑了笑,随后朝他摊摊手, “可不是我教的。” 裴浚将视线挪至女儿身上,怀疑有人暗中使坏。 柠柠平静迎上他的视线,“柠柠喜欢。” 裴浚胀着脸,咬牙解释,“柠柠,爹爹教你,看人呢不能过于刻板,一个人品性最重要,你所谓的条条框框不一定适合你,这样吧,爹爹准京中官宦送适龄女孩入宫,你试着处,瞧瞧那个有眼缘便留下” 熟料柠柠眉头一皱,强势又笃定地重复, “家世清白,门第不俗,知书达理,娴静机敏。柠柠就要这样的。” “.” 裴浚仰眸望着屋梁,身子直直往后倒去,捂了捂眼,被整得没脾气了。 凤宁看着对峙的父女俩,搂着儿子笑得腰肢打颤。 终于来了个治裴浚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么么 第 82 章 番外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