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成了龙傲天的抽卡系统》 1、第 1 章 大雨滂沱,风声萧瑟。 天昏地暗,应璋看不清面前那张张熟悉面容上的表情,但他知道此刻所有人心中都各怀鬼胎,只恨不得将应璋除之而后快。 “应璋,识相点就将你身上带着的东西交给修界!否则,今日谁都保不了你的性命!”为首一名鹤发童颜的老者喝道。 他身后响起众多附和的声音,诸如“私怀重宝,其心可诛”“何必与这小儿白费口舌,干脆利落把他杀了了事”一类。 刺耳,因为他们流露的贪婪。 得意,因为应璋于他们而言已如囊中之物。 面前的众人于应璋而言,都曾有恩有义,有他族中门客,也有指点过他修炼迷津的前辈,更有受过他父母恩惠的江湖修者。 举族被灭,灵根尽毁,应璋身怀家族秘宝一事被有心之人泄露,他父母的头七未过,这些人立刻翻脸无情,仗着应璋还手不能,将他逼至穷途末路。 众叛亲离,莫过于此。 应璋扯起一抹阴凉的笑来,声线低缓嘶哑,仿佛择人而噬的厉鬼:“如果我说,不呢?” 十七岁的少年单薄地站在天地的一角,他的眼前是乌压压的一片黑暗,一张张狼贪虎视的嘴脸于其中若隐若现。 “既然如此,就休怪我们不顾往日情义了!”那老者当即召出一柄通体湛蓝的长剑,他身后众人即刻响应,竟是都纷纷唤出自己的本命武器来,恶意直指面前已无还手之力的少年! 恰在此时,天地失色之间,时空一瞬凝固。 应璋睫羽微抖,但见硕大的雨滴猝然停滞在空中,连风都息去了声音,面前喊打喊杀的人群竟仿若木偶般立在原地。 “叮——” 应璋的脑海顿时炸开一道尖利的声音,有一抹银光在他眼中一闪而过,他感觉到自己的识海中多了一个奇怪的物体,不适感立刻充盈了他的全身。 “诶!等等,真的不能换了吗?!你再考虑一下吧主系统!” 什么声音? 应璋眼睑微垂,雨水顺着他那张锋利英俊的脸庞滑落,而那声音的主人在他识海中嘀嘀咕咕抱怨了几句。 应璋忍住头痛欲裂的感觉,低声对着他识海中的声音质问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闯进我的识海里?” 姜照霎时惊住,立刻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加载到男主的识海里了。 也就是说,从此刻开始,时空管理局最新出品的抽卡系统,代号29999,方才还在为自己取名叫姜照的他——就要成为面前这位龙傲天的得力助手了! 时间还要回到一刻钟之前,才出厂不久的29999一过质检马不停蹄就被主系统派了任务,作为抽卡系统他的业绩目标就是通过抽卡帮助玩家登上游戏巅峰。 十分符合抽卡系统的制造目的,但问题是,主系统不知为何出了差错,他被错误分配到一本古早仙侠小说中,成了男主应璋的系统! 古早、仙侠、龙傲天、系统,标签对味,但问题是,他一个破抽卡系统,能特么给龙傲天带来啥啊! 主系统:对不起哦亲亲员工,由于系统错误换不了啦,相信你就算是抽卡系统也能在这个新岗位上发光发热哦!啊对了,提醒你一句,如果你没有达成帮助玩家走上游戏巅峰的业绩目标,就要被返厂销毁哟! 姜照含泪控诉,回神之际已经被不负责任的主系统载入到小说当中,成为寄宿在男主识海里的一团……会发光的毛绒球。 好吧,谁说人生不是游戏,龙傲天不是玩家呢:) 好在主系统没有那么没良心,走之前还是给他丢了一份有关男主过往十七年人生的“玩家档案”。 身为系统的姜照立刻扫描全部资料,虽然其中并没有提及未来的关键剧情点,但姜照好歹得知了此刻他加载进来的是个什么时机。 全族被屠,父母惨死,修为尽散,孤家寡人却身怀重宝,以至亲离众叛。 如今流落荒山野岭,追兵如影随形。 嗯,一个妥妥的美强惨呢。 姜照偷偷觑了一眼男主那张戒备的脸,的确符合系统审美。 但是正事还要干的,姜照清了清毛绒球并不存在的嗓子,温声道:“亲爱的宿主您好,抽卡系统29999号竭诚为您服务。系统检测到您拥有巨大的发展潜能,绑定您是为了帮助您登上人生巅峰,现在,宿主可以进行第一次抽卡了哦!” 系统守则里有写,和宿主的交流尽量要活泼守礼,让他们的心感受到如沐春风般的关怀。 但龙傲天男主,应璋本人,显然不吃这套。 便见他试探性地踏出一步,而面前的众人仍毫无反应,他伸出手欲要接住垂落的雨滴,但水却并未流淌在他的手心之中。 应璋那张过分好看的脸此时升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嘲意,他冷笑道:“这是你弄出来的把戏?” 静止时间,好大的手笔。 姜照心虚地想,不是他弄的,是主系统弄的,其实也不算是静止时间,只是系统第一次加载到宿主身上时,会有的一个正常现象。 空间将被凝固,以让系统和宿主稳定进行初次的交流见面,但时间往往不超过一盏茶。 时间紧迫,姜照只得干净利落道:“是我弄的。系统发现宿主要受到生命威胁,但宿主并没有反抗的能力。再次提醒宿主您即刻抽卡,或许就能扭转乾坤哦!” 然而,姜照不知是不是戳到了应璋的痛处,应璋的眸中显出一丝戾气来。 但应璋很快藏住了情绪,道:“从哪儿来的就从哪儿滚回去。” 姜照愣住,这种明显的金手指,龙傲天男主不都该收入囊中吗? 难道是他临上任前紧急阅读的古今中外所有龙傲天小说给的信息不对? 他一着急,语速便加快:“可是您仅凭自身如今的实力,难以和面前的这些人正面对抗,或许抽卡能为您带来转机,为什么不试试呢?” 不过姜照没有结巴,反而有种不由自主令人信服的魔力。 应璋置若罔闻,他抬手将水滴裹入掌中,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姜照心想真是流年不利时,那静止的人群蓦地晃动起来! 老者挥动蓝剑,剑意呼啸而至,应璋立时侧身躲避,他身姿矫健,哪怕没有修为,在老者的步步紧逼之下也不落下风。 可寡不敌众,老者身后的人群见应璋立马就要跑了,立刻使出灵力攻击,想要将应璋逃亡的路线截住。 漫天饱含杀意的灵力伴着雨水倾泻而来,风声都在此间变了调,应璋一边应付着不间断的攻击,一边还要听着姜照在脑子里七嘴八舌地说话。 “宿主真的不试试抽卡吗?” “你只要在识海中意念一动就能抽卡了,很方便很简单的,还免费!” 姜照甚至祭出系统的抽卡界面,直直白白地拖出来给应璋看。 应璋忍无可忍,在战斗中分神是修者的大忌,更何况这个来路不明的灵体住在他脑子里本就让他忌惮不已。 “住嘴!”应璋厉声道,姜照立时低了声音不再言语。 然而,说时迟那时快,应璋话音刚落,那老者的剑意就趁应璋分心之际直直穿透应璋的小腿!应璋身形一晃,下一刻一柄蓝剑便朝着应璋俯冲而来! 姜照在识海中惊呼小心,心想既然宿主不乐意抽卡那就只能由他来了! 姜照为保证抽出来的是等级较高较稀有的卡牌,能够有实力带着男主跑路,他不惜动用系统本源力量,硬是将抽卡抽出ssr的概率提高到90%! 应璋识海中的毛绒球发出的柔光黯淡了些许,几息之间,应璋疼痛中又听到了姜照来时系统加载的刺耳声音。 一团耀眼的白光顷刻将应璋笼罩住,那柄蓝剑碰到白光之后竟被反弹开来,极速退回到老者身边! “秋霜切玉剑,落日明珠袍。亲爱的宿主,恭喜您抽到了ssr卡【剑仙】,感谢您对系统的支持!” 姜照像模像样地朗读了一遍流程,旋即那团白光散去,应璋拢住汩汩流血的伤口,面色苍白地坐在地上,而他的面前,赫然立着一个身姿清逸、挺拔如松的男人。 男人单手将一柄雪白的剑挽了个剑花反手收拢至身后,化神大能的恐怖威压刹那间弥漫在追来的众人之中。 为首的老者迟疑地上前几步,试图与男人交涉道:“敢问阁下何人,为何护着那少年?” 男人面色清冷,语气松散道:“路见不平。” 众人面露顾忌,在老者身后窃窃私语。 “这……阁下有所不知,您身后的少年是修界追杀的对象,还望阁下三思!”老者犹豫少顷,再度拱手,希望以理服人。 男人高深莫测地扫视着人群,片刻后才道:“今日我便要带他走,你待如何?” 那老者见男人油盐不进,颇为气恼,但他自持稳重,面上倒未露异样,可他身后一名高壮的紫衣男子却朗声道:“阁下,虽说不知您境界如何,但我们修界此番来的人中,元婴老祖也不在少数,若您执意要与我们修界中人作对——刀剑无眼,阁下当真认为自己能全身而退吗?!” 出乎对面之人意料的是,他话音未落,这个气质高雅、与当前局势格格不入的男人,竟然二话不说就催动剑势,滔天剑气霎时涌动而出,直奔着人群而来! 乌泱泱的一片人根本反应不过来,更何况这可是化神大能的攻击,他们立刻作鸟兽散,那老者更是被剑意追得抱头鼠窜。 男人趁众人自顾不暇之际,旋身对应璋露出了和冷淡面容不符的笑容,当机立断将应璋扛起来,一点也不顾自己绝世剑客的飘逸风采,当着众人的面御剑而起,转瞬间二人便在原地消失不见。 剑气的主人一走,破坏力便直线下降。 一干人等面如菜色,实在没想到这耍剑的男人如此心脏,招呼不打就动手,打得众人那是一个措手不及。 老者气得觉得自己都要短寿了,他立刻下令追击,不把这两人抓到修界誓不罢休! 6、第 6 章 空寂的虚无延展开来,其间一条蓝光闪烁的银河蜿蜒而过,宛如深黑幕布上一段华丽的流苏。莹白的光团沉浮于数据乱流之中,随着一串串波动的代码跌宕起伏。 那团无意识地在浩浩洪流中旋动的光里,保护着一个蜷缩的灵体,不叫这冰冷汹涌的黑暗惊扰到他的安眠。 灵体在温暖的光芒中平静地安睡着,眉目温柔,能依稀地看出来是一个白皙俊秀的少年。 这团光蕴含了令灵体舒适的灵力,正在小心翼翼地温养着少年的身体,却也并不拘着灵体四处漂浮,倒如同一个沉默的骑士般守卫着他。 在虚无之中没有时间概念,灵体不知休养了多久之后,少年才挣扎着想要醒来。 就在少年将将睁开眼睛的那一瞬,原本浩荡澎湃的数据乱流一刹那凝固不动,一息之间便如同一条银蓝色的缎带般头尾收拢起来,朝着正中央的灵体心口处奔涌而去。 广袤无垠的识海之中,一只黯淡的毛绒球骤然亮起,点燃无边黑暗。 “剑气纵横三万里,一剑光寒十九洲。恭喜宿主成功使用九生莲修复ssr卡【剑仙】!” “人类永恒,时空永不坠落。恭喜宿主成功使用月玉灵枝修复系统29999号!” 恰在此时,毛绒球抖了抖身上的毛,伴随着它这一细小的动作,系统的机械音再次响起:“叮——” “系统已重启,代号29999,昵称姜照,竭诚为您服务。” 姜照恢复意识时,只觉得浑身的毛毛都是僵硬的。剑仙的身体被穿心而过,那种疼痛就如被永远地刻在了姜照的系统本源上,令姜照不愿再体验第二遍。 痛觉依稀犹在,迷茫的毛绒球好半晌都没有多余的动作。 “系统?” 低哑的声音在空旷的识海中响起,姜照一个激灵,认出了声音的主人,立时惊喜又担忧道:“宿主!我回来啦!对了,修界的人没有在追你吗?” “嗯。跑掉了。”应璋的声音轻飘飘地,如果不留意听很容易就忽略过去。 但姜照的全副身心都在这句回答上,得到肯定的答案,毛绒球激动得一个打滚,身上逸发的光愈发明亮起来。 “宿主!我就知道你能做到!”姜照的毛绒球本体如果能真实触碰到应璋,此刻他一定会黏着应璋四处撒泼表达喜悦。 不过修界之人各个实力高强,想要从他们手中逃脱,男主必是废了许多功夫,甚至为此付出了代价。 思及此,毛绒球的毛毛都不免掉了几根,姜照提心吊胆地问:“对了宿主,你有没有受伤?” 但应璋没有让小毛绒球担忧太久,否定了受伤。 姜照不由得长长地抒了口气,继而放心道:“宿主你没事就好啦,不过我要先看一下系统界面哦。” 毛绒球微微晃动,把一根散落在识海里飘荡的毛毛吸引过来,系统界面中,果然出现了姜照预料之中的“抽卡机会”。 但怎么会显示有两次机会?难道—— “你能使用剑仙的卡出来么?” 姜照的思绪蓦地被应璋打断。 不知为何,姜照听男主这语气就像他在时空管理局见过的一种大型机械犬,但植入它身体中的设定却很反差。 因为亲人是它与生俱来的本能,如果它想得到某种东西,便会可怜巴巴地喊叫,一点也没有平日的威风,只会扒着人类员工不松手。 应璋不是亲人的机械犬,相反,他会是最凶猛暴戾的狼王,可此刻却与姜照见过的机械犬那般如出一辙的可怜。 哪怕看不见他的脸,姜照都能听出来应璋的萎靡低落。 怎么被修复之后,男主像变了个人似的?心理状态是出现新问题了?不应该啊,都跑掉了能出什么问题? 姜照心里弹出了十万个为什么,却仍乖乖听话照做。 剑仙那具高瘦的身体立时出现在应璋身边,姜照再次回到这副身体中,心有余悸地揉了揉心口。 没想到的是,他甫一出现,连应璋的脸都没仔细瞧上一眼,便猝不及防地被他整个拥住,吓得姜照整个系统脑都要宕机:“宿宿宿宿宿主??!!你没事吧??” 姜照手脚僵直,不知该往哪儿放,只能任由应璋沉默地紧紧抱着他。 “对不起。” 姜照等了又等,才在耳边听到应璋语气低落地道歉。 “宿主……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姜照小心翼翼地把脑袋搁在少年宽阔的肩头,冷淡的五官露出疑惑不解的神色。 他不敢大逆不道地回拥男主,听到道歉甚至还涌出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害怕来。 别是应璋聪明的脑袋瓜出了什么问题吧? “是我害了你。”应璋不愿多言,只将整张脸都埋在姜照的肩窝处,整个人都有些失魂落魄,流露出难得的脆弱来。 姜照出乎意料,最终没有选择推开男主辩驳。 他一贯冰冷的本源深处像是随着应璋的话涌入热流,令他原先的警惕都变得松懈下来。 姜照抬起手犹豫片刻,还是选择只在男主的后背上轻轻地拍了拍。 姜照只轻声说:“都过去了,你也把我修复好了,不是吗?” 不料,应璋像是听到什么关键词,他松开手抬起头来,姜照终于能跟他对视上—— 他眼中的情绪复杂难辨:“如果我没有选择修复你,你会怎么样?” 姜照凝视着应璋,脑海中鬼使神差地浮现出一个荒唐想法。 在未来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男主龙傲天,此时此刻,原来也会为他有一点点愧疚吗? 姜照随即试图打哈哈蒙混过去,甚至还反过来宽慰应璋,但应璋很执着地想要得到一个答案,一直不言不语,就这么盯着姜照。 风瑟瑟耸动着,片刻后,在一片窒息的默然之中,姜照垂下眼睑,还是选择了说出实话: “其实以前的老系统很难受到什么伤害,他们寄居宿主的识海,通常都不需要自己以身犯险。但是,由于人手不足,老系统又已经占据了过多的卡牌资源,后来新上任的抽卡系统只能自己扮演卡牌角色。 “不过宿主你不用太担心,哪怕受到致命伤害,系统也有本源力量保护自己,只要没有耗尽本源,理论上,我们可以永远保持休眠,等待被修复的那一天。” 应璋皱眉:“如果一直没有被修复,力量耗尽了呢?” 姜照抬眸,旋即弯了弯眉眼,无所谓道:“多好,直接省去了回局里被销毁的步骤。” 虽然姜照是千不愿万不愿走上被销毁这条路的,但如果因没有保护好男主而导致任务失败,结局都是死路一条,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区别。 随着他话音刚落,姜照就明显感觉到应璋那双一直握着他手腕的手骤然收紧,但姜照忍住了疼痛,坦荡地看着应璋。 应璋表情凝固片刻,咽喉一动,低声说:“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救我?明明我之前根本不信任你……我甚至可能会选择让你就这么去死。” 姜照轻轻歪头,黑如鸦羽的长发随着他的动作倾泻而下。 他真诚道:“保护宿主、完成任务,是我们每个系统通过质检考试时便许下的誓言。” 就像那只机械犬从基因中就永远有着亲人的本能,这是它的设定。 姜照透过应璋的双眼,思绪在一瞬间穿越回很久以前。 “主系统,为什么那位业绩排行no.1的系统会爱上自己的宿主啊?” 一团白光徘徊在一片星空之中,他的身后是一只巨大的眼眸,倒映着璀璨星海。 “爱是很正常的事,只要系统和宿主之间的纽带永远坚不可摧,无论是亲情、友情,抑或爱情,管理局都不会阻止。”主系统乐呵呵地,“29999号怎么会关心这些,难道你也想谈恋爱了吗?” “是29998号告诉我的,no.1在和自己的宿主谈恋爱。”白光闪了闪,语气懵懂天真,“我不懂爱,便问了29998号,他说我的程序代码天然缺失了一部分,所以永远不能体会人类所说的爱。” “难怪有一次我无意间偷听到no.1和他宿主对话后只觉得奇怪,什么都听不懂。”他颇为遗憾,又有些怅惘,“我的程序设定并不完整,我还能通过质检考试吗?会有宿主喜欢我这种有残缺的系统吗?” 那只泛着熠熠星光的瞳眸弯成一条曲线,主系统笑吟吟道:“每一个系统诞生时的设定中,都拥有七情六欲,用以与宿主相处时更好地共情宿主。” “但爱并非全部,你只是丢失了其中一种名叫爱的程序代码。古人类中有句话叫做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或许能更好地帮你完成任务,你不用太过担心。” …… 姜照曾对着星河起誓,虽然他无法用爱理解这种誓言,更像是把自己和宿主之间当做一种契约合作关系。 他的脑海中划过一幕回忆,是他刚来这个世界时,为了更好地融入这里,去查阅书写在玩家档案上的冰冷文字。 他不想让誓言也变得冰冷。 “你的父母和族人,在那个时候,一定也会选择拼尽全力保护你。” 应璋猝然撞进了姜照那双温和的眼睛里。 “你做出你的选择,我也会做出我的选择。”姜照低下声音,眉目柔和、神色坚定,“斯人已逝,生者如斯。我会学着代替他们守护你。” 真挚、温柔、充满力量。 如同有一瓣轻盈的花安静地落在应璋的心上,它没有打扰任何人,只静静地散发着自己的幽香。 应璋陡然意识到,姜照从头到尾,都言行如一地践行了他的誓言。 姜照会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会信任他、保护他,甚至永远忠于他的人。 但姜照颇有些没心没肺,在他说完这段话之后,便莫名觉得如今又陷入一种奇怪的氛围当中。 他的好宿主向他投来难以言喻的目光,周遭落针可闻。 趁着这空隙,不明所以的姜照别开眼,赶紧打量起他置身的环境来。 他这时才发现,自己和应璋正处于一片如梦似幻的花海之中,斑斓色彩点缀了漆黑天幕。 才出厂没多久的系统从来没见过这等景色,姜照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刚往前没走几步就察觉到衣袖被轻轻一扯。 “你去哪?” 应璋从思绪中脱离出来,又变回了从前那副高深莫测臭屁脸,此刻正盘腿坐在地上,抬眸幽幽地注视着想离开他视线范围的姜照。 姜照指着面前的风景,颇有些兴奋地问:“宿主,你怎么跑来了这么好看的地方?你怎么找到的?” 应璋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换了一个坐姿,旋即漫不经意地捻起一枝灿烂盛开的花,端详着猩红的花瓣。 他轻描淡写道:“此处便是深渊。” 殊不知姜照听得应璋这句话,第一反应以为宿主学会开玩笑了。 他难以置信,下意识地捂住心口,胆战心惊地问道:“深、深渊?我们现在在深渊里头?” 那个在地图档案上被标注为“极危”的深渊? 姜照只有一份语焉不详的资料,但应璋遍阅群书,了如指掌。 深渊是荧惑山脉、乃至全毕明洲最神秘、最令人垂涎,同时也最可怖的地方。 它之所以叫深渊,是因为这是一处万丈断崖,修者若要闯入此地,将会毫无反抗之力地被剥夺所有力量,直直坠入无尽的幽暗之中。 传说在深渊深处,拥有数不胜数的物华天宝,随便一件拿出去都能引起修界的轰动,正因为这个传说,从古至今,不知多少修者踏足深渊,但全都尸骨无存、有来无回。 一来二去,深渊作为修士间口耳相传的禁忌,名声便流传开来。 时至今日,已经没有人胆敢贪图深渊的宝物,连窥视深渊一眼都不敢。 应璋把姜照无意识地保护心口的动作纳入眼底,也没有错过他苏醒时不适的表现。 联想到适才姜照对这片花海十分感兴趣的模样,应璋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花递给姜照。 他问:“要吗?” 可惜姜照全副心神都放在他们来到深渊这件事上了,故而没有察觉到应璋的意图。 姜照没接那朵花,蹲下身来,急切问道:“你快说说你是怎么来这儿的。” 应璋颇为遗憾地放下手,改变有些懒散的姿态,调转了个方向坐着,但余光仍旧没有离开姜照分毫。 迎风舒展的花被应璋有些随意地扔在一旁,在姜照看不见的角度,鲜艳的花便瞬间枯萎糜烂,了却生机。 应璋有一搭没一搭地将前因后果讲述道:“你的剑横冲直撞,把我带到这儿,他们追上断崖,我不小心掉下了深渊,那些人不敢再追,我便在这里养伤。好在这里什么都有,包括修复你的材料。” 姜照对着应璋线条优越分明的侧脸,谨慎地问道:“不小心掉下来?那在这之前呢?” 应璋微微偏过脸,不知想到了什么,勾起一抹凉薄的笑容,但他的脾气和耐心明显在面对姜照的时候比从前要好上许多倍。 “若仔细深究,倒也不算不小心。”他语气颇有些清闲自在,三言两语地就把本该惊险的一刻含糊过去,“我就这么往前跑,他们跟着追,我想救你,而前方就是深渊。我想起来从前在古书上看过的记载,心想下面会不会有能救你的东西,于是就往下跳了。” 姜照和男主相处了这么些日子,多少摸清了点应璋的性格,知道他这能给姜照解释那么多话已是姜照烧高香了,放以往那定是用一句“关你什么事”敷衍。 姜照半信半疑,一边因男主居然为了救他跳崖而感动,一边又怀疑男主到底是自愿还是走投无路,于是嘀咕着开始上下检查他的宿主是不是隐瞒他哪里受伤了——怎么会有人完好无损地掉进深渊里?难道龙傲天属性的男主真的都天赋异禀,危险与他们绝缘? 应璋坦然任由姜照打量,记忆却不由自主地回到了十日前。 雪虐风饕之中,应璋浑身是血,孤身立于万丈深渊之前,迎着修界众人惋惜贪婪的目光,彻底融合了他们窥伺已久的古神遗骨。 紧接着,他看见纷纷感叹功败垂成的修界中人,变得惊恐骇然的神色。 7、第 7 章 裹夹着能够吞噬万物的浓稠黑暗于应璋的双手间凝成实质,此刻的他面如狰狞恶鬼,整个人就像一团足以焚烧一切的火焰,一双充满戾气的兽瞳隐隐含着癫狂之意,冰冷地注视着已经冷汗涔涔的修界众人。 生物的本能令在场的人都感受到了死亡降临的威胁,被那双残暴凛冽的眼扫视的瞬间,便唤醒了修者与生俱来刻在血脉之中的恐惧。 在即将面对不可逾越与企及的庞然大物时,弱小的生物都会在心中升起预警之心。 应璋那时却并没有清晰的神智,他就像一个冷漠的旁观者,看着将翻涌的黑暗拢在手中的自己闲庭信步,迈向已生退却之心的人群。 他嗓音嘶哑,仿佛掌管杀戮的修罗,逐字轻缓地问道:“谁先来?” 他隐隐约约地听见修界众人窸窸窣窣的讨论声—— “紫云真人乃元婴老祖,竟连老祖也无法探知这小儿此刻的修为?!” “要我说,他已经将那宝物融合了,既然前功尽弃,不若我们赶紧离开此地……” “他不会真的想杀了我们所有人吧?!” 伴随着这最后一句惊慌失措的话,已经失去耐心的应璋唤起手中沸腾的不详恶质,在众人面前膨胀升旋。 他们会后悔当初的犹豫。 也会后悔那穿心一剑。 瘆人的黑雾奔袭而来,瞬间便吞没了在场所有人,空荡的雪山之上只余下尖利的求救声和悔恨的哭喊声,渐渐都化作不甘与痛苦的嘶嚎。 胜利者与惨败者的位置顷刻颠倒,应璋漠然地站立在混沌之中,任由纯洁无垢的雪被浓黑浸染。 最后留在应璋记忆之中的,是黑暗如潮水般褪去之后,横七竖八地躺在雪地之中无声无息的人群。 死亡于贪婪的人而言,反而是一种解脱。应璋留了所有人一条命,却吞噬了他们引以为傲的天赋和灵根,且再无修补的可能。 从今以后,他们将成为自己从前最不齿的普通人。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生不如死将是他们余生的写照。 “但愿我教会了你们,如何忏悔。” 他轻轻翘起唇角,铁锈般的血味若隐若现。 然而意料之外的是,复仇的快感没有接踵而来,应璋想到了什么,紧绷着面色,冰凉的痛意时刻刺激着他的识海。 血色脚印蔓延至断崖边,浴血的少年跟从古神遗骨的指引,不假思索地纵身一跃而下,无声地在冰寒的风雪中坠落。 古神遗骨中蕴含的力量给他熟悉的感觉,可应璋尚未达到能完全将之为己所用的境界和修为,自他进入深渊之后,方才在雪山之上的“大手笔”,令他明显地受到了严重的灵力反噬。 但他恍若未觉,只让身体自行化用那些庞大的灵力进行修复。 他在深渊之中,像一个幽魂,在层叠的回忆中游荡,父母、族人、好友……一张张鲜活的面庞染上了鲜血,死亡的寂静爬上记忆的每一角,他们没有给应璋留下任何的只言片语,闭上眼走出了尘世之间。 他以为自己的心也跟着他们死去,只有仇恨化作触须,扎根在他的心中,汲取他所剩无几的生命。 但扭曲的过往终止于一个善良的魂灵来到了他的身边。 在他绝望地自己的亲朋好友头也不回地离去时,一只手却逆着俗世喧嚣而来,牵着他,义无反顾地带着他冲出了泥潭。 姜照休眠的第一日,他自暴自弃地想,干脆就让姜照永远沉睡下去,因为他不需要任何人的救赎和帮助,他活该这辈子都堕落下去。 他想,谁让你救我?我不信你,我永远不会信你。 他以为心中会十分痛快,苏醒后却泛着空虚的疼。 姜照休眠的第二日,他的脑海中蓦地闪过一抹鲜明的笑容,是姜照站在回忆的尽头,遥遥地对他说——“宿主,如果你需要帮助的话,就来找我!” 他无动于衷,不为所动地看着笑容明艳的姜照逐渐消失。 姜照休眠的第三日,记忆构建的场景连绵不绝地重现,他看见浴血的姜照站在断崖边,心口处插着一柄剑,血流不止,从来爱笑的面容带着迥异的平静。 姜照说,你不信我吗? 他强捺镇定,忽略阵阵发黑的眼前,再次醒来时,整个人已大汗淋漓。 他想,你为什么要救我? 第四日,姜照穿着干净的衣裳出现在他的梦境之中,这次不再站得离他很远很远,而是朝他走近了些。 姜照边走边笑,面上的笑容干净明亮。 他说,宿主,你过来我这边吧,我想保护你。 应璋情不自禁地靠近他,颠倒之中,一把剑划破时空,毫无征兆地没入了姜照的胸膛。 他看见姜照痛苦地软倒下身体,他看见自己像被惊雷劈中一般怔然,而后发了疯似的往姜照身边赶去。 他听见自己飘散在空中的呼喊—— 我信你,我信你,你不要救我了,你不要死。 他没能去到姜照身边,他不论怎么奔跑,都离姜照越来越远。 第五日,他煎熬地等待梦境的来临,再次睁开眼的那一刻,是面容枯槁、身形瘦弱的姜照浑身是血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费力地捂着破洞的胸口,小声地说,宿主,我好疼。 他抽噎着说,宿主,对不起,我好想帮你。 悔恨和恐惧伴随着回忆纷至沓来,应璋宛如又回到家族濒亡的那一日,无能为力的痛楚溢上心头,令他不得不忍受凌迟般的折磨。 他听见自己嘶哑着嗓音,对近在眼前、远在天边的姜照说,“你不要睡,我来帮你,我来救你,你不要睡……” 他徒劳地想抓住姜照,就像他当初想抓住父亲的手那样。 憔悴狼狈的应璋双目无神地清醒过来后,他的脑海中便不断响起对自己的诘问—— 为什么不信姜照?如果他配合姜照早点离开,如果他从一开始就信任姜照,会不会一切的走向都不同? 他甚至略带癫狂地想唤醒回忆中的姜照,问他,你为什么信我,为什么救我,为什么不放弃我? 最后,他终于如同一个一无所有的赌徒,承认了自己的无能。 我已经失去过所有重要的人。 我不能再承受失去了。 他在焦躁不安中独自度过了接下来的整整五日,终于下定决心,根据识海中系统留下来的提示,搜刮了整个深渊为姜照寻来所有可供修复的材料。 在重新听到那句活泼的呼唤之后,应璋如同沙漠中寻到水源的旅人,整个人仿佛被拉回人间,活了过来。 我抓住他了,应璋想。 “你的意思是……你觉醒了古神遗留的记忆,拥有了古神的血脉,甚至因此恢复了灵根和修为——还因祸得福迈入金丹期?!”姜照云里雾里地听完应璋的解释,再次觉得自己需要回时空管理局拓展一下数据库,“而古神是深渊曾经的主人,是他在毕明洲留下的藏宝之地,所以你才能被深渊接纳?” 古神遗骨就是应家代代相传的秘宝? 应家世代天才辈出,但从来没有谁与古神遗骨有过感应,更遑论融合,应氏一族更像是守护者。 龙傲天不愧是龙傲天,居然能与之融合,觉醒传承,年仅十七岁就已经成了金丹修者,前途不可限量都不足以形容他的天资笃厚。 如此年轻的金丹修者,让那些有爱才之心的当世大能知晓,定纷纷求到应璋跟前,想收他为徒。 如果不是家族被灭,他将受万人敬仰,乃至飞升成神。 姜照像只好奇的猫,缠着应璋想知道古神遗骨的秘密,系统的高级扫描功能无法对古神遗骨这种玄幻抽象的事物起作用,只能让应璋自己说出口。 应璋笑而不语,姜照都上手摇他了也不打算回答。 姜照自讨没趣,旋即升起了报复心,将系统界面投映在应璋的识海之中。 充满高科技现代风的电子界面上,赫然映着一行锋利的字迹,上书——“抽卡机会x2”。 姜照托着下巴,不知不觉地紧挨在应璋身侧,解释道:“宿主,有必要再跟你说明一下,抽卡系统的具体运作机制。抽卡机会除了宿主提升境界可以获得一次之外,系统因修复等原因重启过后也可以获得一次抽卡机会。” “你的境界晋升了,所以现在,宿主有两次抽卡机会,是不是很开心很惊喜很兴奋?”姜照双眸明亮,离他成为应璋的系统不过半月有余,就已经能得到新的抽卡机会了,果然跟在一个不用自己操心事业的龙傲天身边,抽卡业绩大大的有啊! 毛绒球畅想未来,美滋滋地打滚,没注意到应璋闷闷不乐的神情。 应璋深知另一次机会是怎么来的,他对这沾染上姜照的血的机会从心底感到厌恶。 “我不想抽。”应璋冷着声音道。 姜照懵懵然,显然不清楚应璋为什么突然又面色难看起来,为难地问道:“为什么不想抽?可如果你不抽的话,我的业绩会很难看……” 怎么会有龙傲天甘愿放过提升实力的机会呢? 姜照觑着应璋的表情,心想一定是之前自己漏了什么,他前后思索一番,便连忙道:“我之前说过,你抽过的卡越多越能帮助到你,并非是在诓骗你的。” 他将剑仙的卡面拖出来,指着位于卡牌正下方的两枚白色按钮解释:“卡牌分召唤和使用两种状态,如果宿主选择使用卡牌,就能化用卡牌角色附带的技能,并且比直接召唤的使用时间要长上很多,冷却时间也更短。” 剑仙作为ssr卡,自然也拥有一个独特且强大的技能,尽管受时长所限,但对如今的应璋而言可以称得上如虎添翼。 虽然召唤一个化神大能助阵要直接痛快,甚至更为有效,这也是当初姜照在情况紧急之时选择越过宿主的权限召唤剑仙的原因。 毕竟剑仙作为修界屈指可数的化神修士,哪怕姜照作为系统无法理解剑仙本人习得的那些功法,光是凭那浩瀚的化神境灵力就足以在修界中横着走。 之前修界前来追杀应璋的大部分都已是修界名声响亮的精锐,背后也倚靠着庞大世家,而非什么虾兵蟹将,那名把姜照一剑穿心的灰衣修士更是离化神仅一步之遥的元婴修者。 若姜照不是系统,而是经过培训、对扮演卡牌角色得心应手的管理局员工,躲过那夺命一剑虽不说绰绰有余,至少也不会因此重伤,甚至还能早早带男主溜之大吉,归根到底还是姜照不熟练。 并且,召唤卡牌角色的冷却时间过长,姜照也不可能像先前那般肆意利用本源强行缩短——经历过一次致命重伤之后,他本源亏损,已大不如前。 姜照深知自己不靠谱,以后又总不能逮着一张卡牌的羊毛薅,加之头顶业绩压力,姜照现在比谁都迫切地希望得到抽卡机会。 可现下的问题是,宿主他不想抽,系统不能强迫他抽! 应璋睨了失望的姜照一眼,坐姿松散,左手搁在屈起的长腿上,右臂感受到姜照的贴近,神色平静如常,却显然不打算松口。 他问道:“你先前不是擅作主张,替我抽了张卡么,怎么如今不能自己抽,非要我来?” 姜照完全没有剑仙该有的谪仙感,颇没有形象地环抱双膝郁闷道:“那是每个系统出厂时,唯一被赋予的一次最高权限。为了防止有的宿主像你最开始那样对我们很抗拒,面对危险都不想抽卡,所以主系统给我们一次能够越过宿主自己抽卡的权限,并召唤它。” 应璋侧目看他,道:“所以,现在只有我能抽卡?” 姜照随意拨弄着在他跟前飘扬的花,剑仙那双薄情的眼含着些幽怨之意。 他点头又摇头,道:“我们的抽卡权限被设定置于宿主之后,经过宿主同意才可以帮宿主抽卡。换言之,你不想抽,也不同意我抽,这个抽卡机会就浪费了。” 他看起来真的对自己的“业绩”很执着,一直在碎碎念,应璋观察片刻,得出结论。 “那我同意你替我抽卡。”应璋心中挣扎,良久才长抒一口气,无奈道。 蹲了老半天的姜照以为还要给应璋做很久的思想工作,没想到幸福来得如此突然,难搞的宿主竟然意外地好说话,整个人一松懈,登时一屁股坐了下来。 姜照滑稽的动作和呆愣的神色落在应璋眼中,被他莫名地品出些可爱来。 他觉得一个大男人可爱!? 应璋一怔,颇为不自在地握拳掩唇咳嗽一声,别开眼没再往姜照那看,闷声道:“你要抽就快抽,不要磨磨蹭蹭。” 姜照没把应璋的态度放在心上,闻言应了一声,喜不自胜地进入卡池,作为一个不信鬼神之说的高科技系统,此刻他双手合十,作虔心祈祷状,喃喃自语了好半天。 姜照驱动意念,系统界面上的光标挪到了抽卡按钮处,他却在这时扭过头正色道:“我忘了跟你说,它的概率和我们二人的运气有关,抽到等级低的卡不许说我非哦,你也参与了,千万千万不能怪我!” 应璋错愕一瞬,随即被他强装严肃的表情逗乐,展露出冰雪消融般的笑意。 虽然应璋不能理解“非”这个字眼,但仍纵容地颔首。 好吧,宿主笑了,主系统保佑,姜照会是下一个欧皇! 抽卡的音效有些魔幻,应璋在识海里听到一首《好运来》后忍不住掐眉心,姜照则满心满眼都是正在飞快轮转于卡池之中的各色卡牌,眼珠子滴溜溜地跟着晃。 n卡、r卡、sr卡……卡池的光芒明明灭灭,姜照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 卡牌滑动的速度逐渐缓慢下来,两张看不清等级的卡牌化作一颗流星汇入卡池之中,终于—— “恨无泉客泪,尽泣感恩珠。亲爱的宿主,恭喜您抽到了sr卡【合欢】!” “尘尘刹刹黄金身,永救娑婆众生苦。亲爱的宿主,恭喜您抽到了ssr卡【众生】,感谢您对系统的支持!” 眼花缭乱之中,伴随着《好运来》的余音,卡池终于定格在两张金光璀璨的卡牌上。 合欢的卡面镌刻着一只于山林中探出身体的雪白狐狸,那双细长的狐狸眼仿佛通了人性,暗含一丝妖媚,而众生的卡面上则端坐着一个五官模糊的人,除此之外,背景一片空白。 姜照表情空白一瞬,顿时“哇”地一声,再也无法维持矜持庄重的剑仙外表,整个人激动地扑到了应璋身上,把应璋抱得一个措手不及。 “宿主、宿主你看到没有,我抽到了!我好欧啊!”姜照神采飞扬,他箍着应璋不松手,明艳的笑容绽放在清冷的面容上。 “你……”应璋耳根发红,端庄自持的世家继承人显然从未消受过如此热情的怀抱,“你先坐好再说话。” 姜照也发现自己举动的不妥,太过得意忘形的他一时不记得应璋生人勿近的本性,哪怕相处了这么些天,他都不敢把自己定位为应璋的“熟人”。 他讪讪地退回原位,但被喜悦冲昏头脑的他却仍错眼不眨地上下打量着那两张新鲜出炉的卡牌,自己偷偷抿着唇傻乐。 应璋扶额片刻,默默消化着自己未来人生的搭档看起来脑袋不太灵光这一事实。 “对了宿主。”姜照扭扭捏捏,扯了扯应璋的玄色衣袖,那点子报复心终于在此刻展露无遗,“如果你想使用卡牌的技能,就需要激活,激活方式是……” 迎着应璋狐疑的目光,姜照对手指,左看右看就是不敢对视,小声道:“参加时空管理局统一制定的价值观考试。” 8、第 8 章 “为了确保宿主本质是个根正苗红的人,局里在大约五百年前就引入了价值观考试。”应璋面无表情地站在考试场地之中回忆姜照的解释,“接下来你要面对三场考试,分别是剑仙、合欢和众生的考试,你放心,都是情景选择题,题量大概只有一道或者两道,考试不通过的话,作为惩罚,卡牌等级会降到n卡,而如果符合管理局的价值观基准,卡牌技能就能成功激活啦!” 那时的应璋被自己还要参加考试这件事冲击到,好半天没说话。 姜照一开始是有些看好戏的报复心理,毕竟根据时空管理局调查,人类最讨厌听到的词语之中,考试或考核二字,名列前茅。 不过么,到底是自己的宿主,姜照心中又悄悄地升起一抹愧疚。 “当时抽到剑仙的卡,我用本源一起把考试时间延后了,没来得及跟你解释,当然如果你现在不想做也可以,我的本源应该还够用……”姜照声音低了下去,看上去马上就要回识海中检查数据库去了。 姜照话音未落,应璋便立刻制止了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道:“不需要,现在就考。” 声线冷淡,不容置疑,一锤定音。 “宿主加油,尽力而为就好!我等你考完哦!”姜照像是送孩子进考场的家长,在应璋准备好之后便将他的神识传送进系统本源数据库之中。 回忆戛然而止。 静谧幽暗的广袤空间之中,数据在此间恣意流串,在即将与站立其间的应璋对撞上时,又化作透明光点穿透而过。 “员工29999号,编制抽卡系统,申请宿主参加时空管理局统一规制价值观考试。” “申请通过,检测到宿主已进入考场且无携带违规物品,正在加载题目。” 随着无机质无感情的系统提示音落下,剑仙那张仙气飘飘的卡面出现了三秒,然后被一幅犹如旷世画卷的场景所取代,随着画面铺散开来,静止其中的事物立时栩栩如生起来。 “二公子真可怜,本来一母同胞的大公子死了,最有可能成为少主的人就是他……” “哎,天资愚钝,修为平平,拍马都赶不上三公子,也难怪家主日前决定少主是三公子了。” “听说三公子马上就要蕴灵后期了吧?他才二十岁不到,真厉害啊!” 几个小厮打扮的矮小之人站在回廊处窥视着不远处挥汗如雨地练习剑法的青年,声音不大地讨论着。 但修者与普通人最大的区别便是耳聪目明,那青年分明能听得见,却置若罔闻,目不斜视地重复训练着剑式。 “你们在聊什么?”一道声音打断了那几名小厮。 他们扭头看去,竟面色大变,双腿一软匍匐在地,为首的小厮抖声回道:“拜见三公子,我们只是……” 他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被称作三公子的人颇有些嫌恶地道:“别让我再听见你们在这儿毫无规矩地讨论自己的主子,滚下去。” 那几个小厮连滚带爬地离开回廊,三公子在原处凝望着那仍不停歇的青年,片刻后才提步走到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喊道:“二哥。” 青年身形一顿,转过身来的那一刻,面容赫然与卡牌上的剑仙别无二致! 应璋不声不响地站在画面前,仿佛透过数据的洪流与那年轻青涩些的剑仙遥遥对视。 剑仙身姿挺直,清清冷冷道:“三弟,什么事?” 三公子拱了拱手,笑道:“二哥,今日来叨扰你,是有些事想与你商量,不知二哥现下有空与否?” 剑仙没有放下手中那柄剑,他别开视线,回道:“但说无妨。” 三公子笑意扩大,斟酌了一下语言,说:“二哥,虽然父亲那边,三日前宣布我成为少主……但是,我思索多日,仍觉得于理不合,二哥较我年长,我却越过二哥成为少主,除此之外,论德,我是万万不敢称自己比得上你,我始终认为,家族应该由有德之人带领……” 青年听三公子絮叨了好一会儿,等三公子说得有些口干舌燥,才打断道:“三弟,不必拐弯抹角。” “我无法违背父亲的意愿,”三公子面露憾色,旋即露出殷切的表情,“二哥,我知道你修炼不易,便向父亲讨要了一些家族在人间的产业,如若你愿意,可以往这方面去发展,想必于家族而言也大有裨益。” 青年不语,三公子以为剑仙动摇,便一副好心为他打算的模样,道:“二哥,父亲已竭尽家族资源培养你,但修炼一途并非人人适合,我想二哥是时候认清现实了。其实,在人间也不错,日后我定会保障二哥衣食无忧、大富大贵……” 在谈及剑仙的修炼天赋时,三公子目露怜悯,但很快又被他压制下去。 三公子急切追问道:“二哥,你同意吗?如果你同意,明日我便能为你安排到人间的飞舟。” 进展到此,画面仿佛按下暂停键,顿时凝固。 “甲选项,答应三公子的请求,放弃修炼,到人间了却余生;乙选项,拒绝三公子的请求,坚持修炼,追求大道。请宿主做出选择。”系统的机械声萦绕在应璋耳边。 应璋看向画面中眉心微皱的青年,一张英俊锋利的面容紧绷着,幽深的眼底闪烁冰冷的寒光。 他连思索都没有,面不改色:“我选乙。” 几息之后,画面重新恢复正常,只见青年从怀中掏出一块干净的白布,边为手中的爱剑擦拭,边回道:“三弟,我以为哪怕我们并非同母所出,多年相处,你多少也知道我的性格。” “为自己,修得大道、参透无上剑意,是我毕生理念,我将为此投入终生;为旁人,我答应过我早逝的母亲,也答应过大哥弥留之际的请求——我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改变修炼的初心。”他语气稀松平常,不经意地揭露深藏伤疤的过往。 随着剑仙的回答,三公子那副伪善的嘴脸登时无法再维持下去。 接下来,三公子的面色变得十分不好看,他忍了又忍,终于留下一句“你会后悔的”便转身气急败坏地离去。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应璋站在明灭的画面前,波澜不惊地注视着剑仙的前半生。 应璋回想往日,作为天之骄子,家族兴盛的重担落在他的身上,令他从未对修炼有分毫怠慢;如今他背负血海深仇,修炼是他接近真凶的唯一途径,他绝对无法与放弃修炼、安度余生的选择共情。 经年之后,画面之中,剑仙终日闭关修炼,在三公子的忌惮中锋芒毕露、大器晚成,最终成为修界的参天巨树。 剑仙的家族为他举办了一场盛大的欢庆宴会,以庆祝剑仙踏入化神境,更是为了昭告天下,他们家族出了一位举世无双的化神修者。 少主仍然是三公子,但三公子永远只能是少主,现在,所有人都默认,剑仙才是这个家族的掌舵者。 迫于父亲的再三恳求,剑仙受邀出席,他看着迎来送往的宾客之间,面上不约而同地都对他流露出的谄媚讨好,神色仍旧不为所动。 喧哗之中,有人对他说:“二公子如今乃是我们修界中人的模范,我族中弟子都以二公子为修炼的目标啊!” 也有人这么劝他:“二公子修练了这么多年,也是时候停下来看看身边的人了,不知二公子是否有收徒的想法?若剑仙愿意收徒,我族定备上丰厚的拜师礼!” “不收徒也罢,鄙人家中有个不成器的儿子,仰慕剑仙已久,想与剑仙结为道侣……” 此话一出,宾客之中有些骚动起来,他们认为剑仙能够修炼到如此境界,从一个公认的废柴成长到如今不可撼动的庞然巨物,除了家族给予的资源,必定还有无人得知的传承和功法。 他们不是真正地恭贺剑仙,终于在此刻显露出真正的意图。 与此同时,画面静止。 系统的声音没有缺席—— “甲选项,答应宾客的请求,放慢修炼的脚步,融入俗世之中。乙选项,拒绝宾客的请求,不为外物所动,继续修炼,得证大道。请宿主做出选择。” 金银财宝、人间美色,抑或坚守自我、明心见性,是剑仙此刻面临的抉择。 应璋意味不明地扯起一抹笑,在遍阅剑仙的此世之后,他知道他和剑仙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尘世万物,终如过眼云烟,转瞬即逝。 追求能够真正掌握命运的实力,才是生命的进行时。 “我选乙。”应璋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地做出了选择。 “叮——” 短促的一声脆响,这一次,画面没有继续流动,相反,一道活泼惊喜的声音响彻数据空间之中。 “宿主!恭喜你完成了第一场考试,满分通过,剑仙的技能已经激活啦!”是姜照,在应璋完成选择的一瞬间,他就收到了系统的提示。 姜照清冽熟悉的声音使应璋那原本在剑仙的人生中看透人性肮脏而变得冷硬的心渐渐柔软下来,他正要回答什么,姜照就惊喊一声。 应璋心中一紧,急忙问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随之是姜照若隐若现、逐渐远去的声音:“等等、等等,先别赶我走,我再看一眼——宿主别担心,你继续考试!” 应璋原本平静的心终于出现裂痕,他揉了揉眉心,尽力忽视方才听到姜照的惊呼后一瞬涌动而出的不安和后怕。 平复心绪之后,再开口时,应璋已不复先前的从容不迫:“继续。” 一张灵动的卡牌覆盖在画面之上,正是由一只雪白狐狸占据大半卡面的sr卡【合欢】。 紧接着,画面仿佛一汪幽静的水面被一颗石子惊扰,波光粼粼之中,一只狐狸探出一双狡黠迷人的眼,如同过往的每一日般在丛林中矫健地游走。 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狐狸的身姿在一瞬僵硬住,下一刻它直直地倒在地上,后肢被一个精心改造过的捕兽夹伤得鲜血淋漓。 它发出一声凄厉的嗥鸣,顷刻之间,它的周围便跳出好几个身形高壮的大汉,狞笑着往狐狸此处逼近。 “可算让我们逮到了!朝廷说了,狐妖为害世间,必须统统铲除,兄弟们,把这只狐狸交上去,升官加爵、黄金万两,指日可待!”领头的男人大笑道,引来身旁一众附和。 捕兽夹竟不知是何材质造成,通习幻术的狐狸挣脱不得,眼见这几名大汉就要把它抓住之时,一道清澈的声音硬生生地打断了几人的行动—— “且慢!” 9、第 9 章 簌簌地几声轻响,一个身形单薄的青年从树丛中走出来,背上挂着一个竹篓,像是不经意闯入此间的旅客。 他义正言辞道:“你们根本不清楚这只狐狸有没有伤过人,便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抓捕他,与那些滥杀无辜之辈有何不同?!” 那几名大汉面面相觑,片刻后,领头那位不屑道:“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钟秀才?朝廷说的话你也敢质疑,倘若我们兄弟几个今日抓不走这只狐狸,把你的阻拦上禀天听,你猜你的下场会不会同这只狐狸一样?” 旁边一名略微消瘦些的男人挑衅道:“钟秀才,你是忘了挨打的疼了吗?顾好你的老母亲,再来管旁人的事,否则明日我就会去拜访你的家里人。识相点就快滚。” 青年书生打扮,是为母亲采药而来。他阅遍圣贤书,心中有自己的大义和底线,本就对朝廷滥杀狐狸一事颇有愤懑。 但面对眼前几人的威胁,他面带无可奈何之状,不甘地避开视线。 见他们放下警惕,转身就着手要抓那只躺在地上嚎叫不已的狐狸时,他突然捡起一颗半个巴掌大的石头,狠狠地砸向了为首之人的后脑勺! “嗷——”一声惨痛的尖叫划破天际,那男人被砸晕在地,场面气氛瞬时剑拔弩张起来,另外几个人立刻钳制住青年,其中一人狠狠道:“你居然敢动手!给我打!” 如狂风暴雨般的拳头砸下来,青年不消片刻便鼻青脸肿、浑身是伤,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目光却不期然间与那只渐渐停下哀鸣的狐狸对视上。 狐狸艰难地拖着沉重的身躯,趁几人不备之际跃向丛林之中消失不见,待那群人反应过来时已经迟了。 他们气得发疯,狐族越来越警惕人类,平日里根本找不到几只,他们又对朝廷的奖励眼馋不已,好不容易逮着一只,就被这个读书读傻了的秀才搅黄了好事。 一名面上带疤的男人泄愤般踢了青年一脚,粗声粗气地道:“你等着,今日之事我们不会善罢甘休的!” 在他们带着受伤的男人离开之后,躺在地上的青年猛地咳出一口血沫,一双眼睛虚虚地环视了周围片刻,确定狐狸已经逃离原处,才踉跄着起身将散落一地的草药捡起,而后蹒跚着归家。 应璋眉心微皱地看完了全程,目光沉凝地注视着青年离去的背影。 他莫名将青年同在外头傻傻地等着他的姜照联系起来,总觉得他们二人的性格有些相像。 一样的不求回报,一样的执着守理。 不,应该说,姜照还是希望应璋能回报他的。 应璋心中回响着姜照对业绩和任务的喃喃自语,不由得戏谑地想道。 画面以青年的视角继续进行。他回到家中后,不消半日就被一群地痞流氓找上门来,那个疤脸男神色嚣张地站在家门口叫嚷,引来一众邻里指指点点地围观。 灭狐国策被推行十数年后的今天,虽有不少人都抗争过,但最终都石沉大海,狐族的生存环境被日益压榨,人们对下一代的教育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如见狐族,就地灭杀。 疤脸男将青年维护狐族一事大肆宣扬出去,不过数日,青年走在路上都能被戳着脊梁骨骂,他想去医馆为母亲求药时,都会被一些大夫赶出门去。 我做错了吗?青年迷茫地想。 但他没有被允许用很长的时光去思考自己的对错。因为不久之后,他便被人当街打晕,再次醒来之时,便被曾经熟悉的街坊邻里绑在一个木柱之上,身下是已经被泼了油的柴草,面前不少人举着火把,蠢蠢欲动。 “此人心思不正,居然敢帮狐族,若哪日他帮那些该死的狐狸潜入我们这儿,我们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没错!今天我们就该把他烧死在这,以绝后患!” “这竖子以为自己帮了狐族,是做了什么天大的好事——狐族诡计多端,阴险狡诈,向来不记恩只记仇,他只怕下到阴曹地府去,都要后悔当日做的蠢事!” 在吵闹的叫嚷之中,青年被恶意包围,无休止的谩骂已足以代替火焰,焚舐他的理智。 一把把的火被抛进来,青年蓦地想起还在家中卧病在床,不知发生何事的母亲——他或许真的是个不孝子吧,他想。 恰在此时,画面在铺天盖地的火中静止,应璋若有所思。 系统的声音紧随其后。 “甲选项,作为狐族,有恩必报,帮助钟秀才逃脱。乙选项,新仇旧恨、痛恨人类,坐视不管,目睹钟秀才被烧死。请宿主做出选择。” 狐族与人类之间,有着不死不休的深仇大恨。 但却有这么一个人类,曾坚定地践行着自己的原则。 应璋心神微动,有些审慎地思索着系统给予的选项。 扪心自问,他也是如狐族一般背负血海深仇的人,无差别地仇视着每一个“人类”——那些虚伪的修界之人。 甚至,曾经对一心一意为他付出的姜照产生怀疑,怀疑他也是修界迷惑应璋的手段之一。 对了,姜照。 时间分秒而过,少顷,应璋释然地吐气。 他自认不是什么好人,但他代入了此情此景之中,设身处地的想,倘若那钟秀才换做姜照,而他作为那只狐族却袖手旁观,倘若被绑在木柱之上的是姜照,而他却因为不信任人类,让曾经救过他性命的善良之人就这么被活活烧死…… 恩怨分明,他该报的恩,是姜照坚定原则、一路扶持、豁出性命的恩。姜照从未对应璋起过加害的心思,是与那些伪善之人泾渭分明的纯洁灵魂。 这个选择,应璋已经在考试之前就给出了答案。 “甲。”应璋负手而立,斩钉截铁道。 画面之中,一道雪白的身影凌空而立,庞大的幻术铺展开来,将方圆十里都包裹在幻境之中。 天色转瞬变阴,狂风呼啸而至。 最初,人们红光满面,狐族的魅术让他们的心智受到诱惑,纷纷沉溺在此生最渴望的事物之中无法自拔。 但幻梦并未持续很久,紧接着,已经放松警惕的众人面上充斥着惊恐,仿佛看到什么无法用语言表明的事物,皆疯癫般地哀嚎惨叫起来,宛若置身于阿鼻地狱之中。 与此同时,那个被绑在木柱之上的青年消失得无影无踪。 最后,狐狸不仅把青年救了出来,还把他和他的母亲都带离了这座吃人的小镇,并将自己的半生修为都凝练为一颗圆润剔透的珠子,送给了青年。 青年的母亲服用了珠子之后,顿时容光焕发,病去如抽丝。 “恭喜宿主完成sr卡【合欢】的统一规制价值观考试,技能已激活。”这次,姜照的声音没有出现,反而是冰冷的系统音报送考试结果。 应璋隐晦地摩挲着指尖,眉心微蹙。 “宿主宿主!”一只小毛绒球猝然出现在应璋眼前,直往下掉。 应璋被这只毛绒球吓了一跳,立刻意识到这是姜照的本体,眼疾手快地将小毛绒球接在掌心护住。 毛绒球无法模拟人类的体温,只有一身细软的毛覆在表面,保护着它的内里。 姜照兴奋地在应璋的手心中来回翻滚,道:“终于!我多日的梦想实现了!宿主,我能用本体蹭你啦!” 应璋看见毛绒球掉下来那一刻,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此时开口,语气显得分外僵硬:“你是如何进来的?知不知道方才有多危险?” 打滚的毛绒球一顿,毛毛里露出一双清亮圆溜的眼睛,姜照迟疑片刻,怯声道:“我拔了根毛丢进来的……我躲过了好多程序验证呢。而且,我现在只是一根毛幻化的躯壳,掉下来也不会受伤的!” 听到解释,应璋的面色才有些缓和下来,但仍心有余悸般将小毛绒球拢在手中。 他问道:“那你进来做什么?我只剩一场,很快就能出去。” 姜照纠结道:“我在外头查阅了【众生】的卡面,发现它有点特殊,与我在质检考试时见过的所有卡牌类型都不同。我担心它的题目会很难,就想进来看看能不能帮到你。” “我们要小声一点,不要被程序发现了,不然我又要被赶出去了。”姜照在应璋的手心里晃了晃。 应璋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他用拇指揉了揉毛绒球,道:“不可再如此莽撞,至少要与我商量。” 姜照“嗯嗯嗯”地敷衍几声,以这次事态紧急没来得及告知为由蒙混过关。 应璋见姜照一点都不把自身安危放在心上,嘴唇微抖,欲要再说什么时,刹那间天旋地转,他手中牢牢护着的姜照竟消失不见,仿佛刚才姜照的出现只是应璋的一场幻觉。 应璋只觉神智昏沉片刻,再恢复清明之时,他陡然发现自己脚下已不再是那片虚无空寂的系统空间,而是身处于一片炽热的暗红大地之上,龟裂的土地轻飘飘的,双脚踩在上面宛如触碰到滑腻的海绵,岩浆在地表下蜿蜒流淌,硝烟在一个个细小的孔洞中旋转冒出。 “姜照?!姜照——”他第一反应是以为小毛绒球又乱跑,但他的声音在火红的旷野之中扩散后变得细不可闻。 他环视四周后,骇然地发现一轮橙红的弯月悠悠地悬挂在无边的尽头处,而在不远的地方,则矗立着一座冰冷地俯瞰着大地的高大城池,城墙高耸入云,压迫感无处不在。 应璋却一心想找到姜照,没发现有什么东西悄悄地靠近他的背后。 “你是何人?” 一道嘶哑的声音幽幽响起,来者毫无吐息,转瞬之间便逼近应璋身后! 应璋脑海中那根象征着危机的弦骤然绷紧,他立时旋身一个箭步与来者拉开距离,左手负在身后,那股凝聚着吞噬之力的黑色气流在他手中蓄势待发。 待他看清那人时,心中从来到此地时便一直存在的荒诞感终于抑制不住地浮现。 其实,应璋面对的是两个人,只是他们没有呼吸,甚至双脚都是虚幻的,根本没碰到地面,连脚步声都没有,其中一人也不说话,应璋再警觉也根本发现不了来了多少人,而且,他敏锐地察觉到,二人的修为绝对在他之上,甚至——远超过姜照的那张ssr剑仙卡! 却在他与那二人对视之时,更离奇的一幕出现了,这二人原本的恶意都溢于言表了,然在见到应璋的面容那一刻登时神色大变,被惊吓得扑通跪倒在地,脊背止不住地发颤,只差趁应璋不注意便逃之夭夭了。 二人头也不抬,像夹着尾巴的老鼠,其中一人哆嗦道:“不知、不知神主驾临,小的有失远迎、惊扰神主,自知难辞其咎,万望神主恕罪!” 这是……认错人了?应璋片刻不敢松懈,手中黑雾安静地盘旋着,只待主人神念驱使。 见应璋不说话,另一人眼珠子一转,仍低头匍匐着,谀媚道:“神主日理万机,得空来此,定是已平复了修界蝼蚁的叛乱,恭喜神主,贺喜神主!” 开头那人连声附和,但应璋不是他们认知中的神主,根本听不明白他们在道喜什么。 应璋怕说多错多,按兵不动,只不露声色地回了一声,权当听过。好在神主积威甚重,这二人愣是没发现应璋不是他们口中的神主,哪怕此时的应璋浑身都是破绽,毕竟这二人若是胆敢用神识探一探应璋的修为,就知道应璋是冒牌的。 “神主可还有要事吩咐?”二人额冒冷汗,仍抖得跟筛糠似的。 应璋观这二人情状,心想神主到底何方人物,竟叫这两名修为可怖、放到修界里头已是老祖宗级别的人物俯首称臣。 万千思绪只一刹归位,应璋清楚这都是考核的一部分,故而面上仍一派镇定,从容问道:“你们可曾见过一只毛球?” 孰料,此话一出,这二人里其中一人—— 直接吓晕过去了。 应璋:? 说不懵是假的,剩下那人却没能让应璋反应过来,顿时迸发出一声尖叫,哭天抢地,膝行几步往前,就差抱着应璋的腿求饶了。 “神主饶命,神主饶命!我兄弟二人不是故意玩忽职守的,实在是、实在是……” 这人话还没说完,时空便于此刻瞬间凝滞,一只毛绒球像划破一层纸一般破空而来,撕裂的洞口处几串代码跃跃欲试地想逃窜出来,被毛绒球丢了根毛强势镇压。 毛绒球纵身一蹬直直投入应璋怀中,还没等应璋说什么,姜照便焦急道:“宿主,终于找到你了!你快跟我离开这里!” 见姜照着急忙慌的模样,应璋没问姜照去了哪里,反而想先安抚他的情绪,沉着道:“发生什么事了?是考核出了什么问题吗?” 毛绒球扒拉出两根细细的黑线,那便是它的“手”了。姜照边拼命地把应璋往洞口里扯,边解释道:“宿主,这张ssr卡有问题,系统程序警告我要立刻带你脱离考试。” 洞口将一人一球吸纳进去,他们穿梭于数据乱流之中,未能发现在他们离开之后,静止的暗红大地又缓慢地流动起来。 “到底怎么回事?”应璋抱着小毛绒球,跟随他的指示前往程序指引的安全通道离开。 姜照如果有人类的身体,此刻都苦瓜着一张脸了:“我也不知道,总之这张卡很玄妙,程序说在卡池里检测不到源代码,让我赶紧带你走。” 源代码有问题的卡牌,也就是来路不明的卡,无法召唤也无法使用。 想了想,姜照还是宽慰道:“没关系,废了一张,以后还有。” 应璋面上却没有不悦之情,他反倒是担忧另一个方面:“卡废了,还是一张稀有的卡牌,这不会影响你的业绩么?” “不会的,只是一笔小小的业绩而已,只要宿主你以后好好努力升级,多得是这种业绩!”姜照乐观得很,深刻学习到了人类的“只要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对了宿主,我……”姜照话音未落,一股庞大狂乱的力量顿时穿越整个系统空间,怒吼着将一时不察的两人掀翻! 毛绒球从应璋手中掉落下去,应璋瞳孔紧缩,下意识地要捞他—— 姜照没能被他抓住,咕噜噜地滚落在地。姜照一时忘记自己不是真身进来的,毛绒球团成一团,紧紧蜷缩着保护自己。 等姜照缓过神来,再睁开眼的时候,他已经找不到应璋了。 那股力量针对性地带走了应璋,姜照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根本联系不上应璋,只能独自一球在系统空间待了很久很久。 高度紧张的精神令姜照身心俱疲,时间分秒而过,在他神思困顿却又分毫不敢懈怠之际,系统程序的机械声响彻整个空间—— “很遗憾,宿主未能完成ssr卡【众生】的统一规制价值观考试,卡牌降为n卡,原有技能失效。” “考试结束,正在传送宿主,传送期间,请不要擅自行动。” 10、第 10 章 花海,微风,无边无际,延展至遥远的地平线,被浓浓夜色抹平。 我在哪? 姜照的记忆之中,在系统报送应璋考试失败的结果之后,他的意识便遁入了一片黑暗里。 如今再醒来,竟是又回到了考试前,他和应璋待的那片花海中。 但是,应璋呢?既然姜照已经从数据库中出来了,按理来说,应璋也该出来了。 姜照睁着眼睛,视线四处梭巡,想找到应璋的身影,却没发现他的视野诡异的低。 宿主—— “叽!” 旋即,姜照愕然地发现,他无法正常地呼唤应璋,取而代之的,是一道软糯的声音。 “叽、叽叽嗷——”姜照惊讶又害怕,他一连又发出几声叫唤,但都无济于事。 他这时才顾得上观察自己。 他原本寄宿在应璋识海里的本体,竟然跑出了识海,来到了现实世界中的——深渊?! 不可能,系统的本体不能擅自脱离识海,否则要么就是应璋的神识重伤,要么就是姜照死! 姜照一瞬间感觉到拨凉拨凉的,他在这个地方无法像在识海中一样飘起来,只能费力地挪动小毛绒球,一点一点地在花海里移动。 或许、或许能在别的地方找到宿主呢? 小毛球身上的毛毛随着他的挪动沾上了泥土,但提心吊胆的姜照浑然未觉,只生怕在某一处看到重伤的应璋。 然而,重伤的宿主没看见,他只看见了一只断掌往姜照这里缓慢地爬来。 ! “嗷嗷嗷嗷嗷——”姜照吓得尖声惊叫,汗毛竖立,毛绒球连滚带爬地往反方向跑! 但笨拙的小毛绒球跑路的速度显然比不上拥有五指的断掌,在发现姜照逃跑的意图后,那只断掌明显提速了不少。 别追了别追了!姜照欲哭无泪,他感应到断掌前行时带动的风,以及花被拨开发出的簌簌声响。 他能感觉到,断掌越来越近。 直到姜照背部的毛被小心翼翼地戳了一戳。 天要亡我—— 姜照浑身僵硬,脑子里只剩下这个想法。那双黑溜溜的眼应激似的闭着,仿佛只要看不见,就能当做没见过那只断掌。 戳、再戳。 那只断掌谨慎地戳了又戳,但就是不给姜照一个痛快。 姜照被戳烦了,扭过身体紧闭着眼大吼一声:“叽——!!” 别戳了!烦不烦烦不烦!要杀要剐赶紧的啊! 断掌似乎被他凄厉的叫声吓到,动作一滞,似乎意识到自己毛手毛脚的举动惹得小毛球不痛快了,于是五指蜷缩,以示自己无害。 想象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姜照战战兢兢地睁开一只眼,不期然又撞上那只断掌的全貌。 算了,我还是去死好了:) “叽叽、叽叽嗷嗷嗷!”你到底要干嘛,捉弄人好玩吗!知不知道他现在身负找到宿主的重任,没空在这陪你玩! 姜照或许是感觉死到临头了,也无所谓了,疯狂挑衅这只断掌,在他气得狂叫之际,那只断掌微微翻动了一下五指。 “!”姜照一惊,顿时乖觉闭嘴。 但断掌没有伤害姜照,反倒是当着姜照的面,三下五除二地在拔花。 拔花?!姜照瞳孔震惊,这只断掌怎么这么无厘头啊! 但是,他很快发现它做的都不是无意义的事。 被拔剩下的花,组成了一行文字。 “你还好吗?” 姜照觉得他的系统生涯里从未遇到过如此怪诞荒谬之事。 就现在,小毛绒球的面前,有一只断掌,在跟他进行交流! 似乎是意识到了眼前这离奇的一幕有多么不寻常,姜照终于正视起那只断掌。 打量片刻之后,姜照才悚然发觉,这只断掌,和应璋的手,几乎一模一样! 指骨、指节,甚至纹路,如出一辙的熟悉感,令姜照如遭雷击! “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应璋怎么会只剩一只手掌? 毛绒球无意识地后退一步,就是这小小的一个动作,那只断掌便僵住了。 它知道姜照发现它是谁的手了。 五指抖动片刻,随后不自在地紧握起来,莫名地,姜照察觉出一丝落寞的意味来。 可是,应璋呢? 他和断掌无法交流,他想问问眼前的这只手,是不是应璋都无法做到。 无助感顷刻便吞没了小毛绒球,姜照自己都没发觉自己在抖,那只断掌却敏锐地觉察出来了。 妥协般、无奈般,五指蜷曲又伸展,片刻后,断掌留下了最后一行字。 “你走吧,他在等你。” “嗡——” 黑暗再次吞袭了姜照。 轰鸣声、喧嚣声。 花草生长之声、暴风席卷之声。 还有鲜血滴落之声。 庞杂的声音充斥着姜照的系统本源,他感觉到自己的数据库正在发生紊乱的变化,他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不住浮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沉没。 砰! 模模糊糊之中,他感知到自己的身体巨大化,他发觉自己长出了人类的四肢,他重重地砸在了雪地上,下意识地身体弯曲,紧紧地环住了自己。 下一刻,一双冰凉有力的臂膀将他紧缩的四肢掰开,轻柔地将他抱起,拢着他,间或摇晃他。 “姜照、姜照!” 宿主,是应璋的声音? 他还活着吗? “你醒醒,姜照!” 我、我要醒来,我要看看他…… “嗬——” 姜照蓦地睁开双眼,面色惨白如霜,喉咙快速地滚动,他大汗淋漓,呼吸急促,胸口剧烈地起伏,整个人止不住地战栗着。 “姜照,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你还好吗?” 姜照一个激灵,顺着那道担忧的声音,费力地抬头望向那个拥住自己的人。 应璋得天独厚的面庞俊美依旧,只是那双黑亮幽深的眼带着几分憔悴和忧心。 “宿、宿主……”姜照嗓音粗哑,他看着应璋,双眼迷茫懵然。 登时,姜照想起了什么,他立刻挣脱开应璋的怀抱,捞起应璋的双手,仔细地查看。 他像一个魔怔的人,上下打量着那双手,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喃喃道:“没事,真的没事?都是假的……” “你怎么了?”应璋任由姜照毫无逻辑的动作,他担心姜照再出什么意外,顾忌着不敢乱动。 少顷,姜照终于从异常的举动中唤起了些微的理智,他再次和应璋对视上,呆呆地,劫后余生般。 一秒、两秒、三秒。 “哇——” 姜照立时爆发出一声哭叫,一整个人扑通往前倒,死死地抱着应璋的脖颈,整张脸埋在应璋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边嚎啕大哭边语无伦次地跟应璋解释:“我、宿主……我以为,我做错了……我把你弄丢了,我在深渊,看见了你的手……它、不对,它问我话,我发现你是它……我以为我失败了……” 从来没有人会在他怀里这么脆弱地哭。 应璋无措地揽着姜照,左手不甚熟悉地拍着姜照的后背,以期让他稳定下来。 在姜照颠倒的话语中,应璋拼凑出了事情的全貌。 在他考试结束之后,姜照没有立刻回到识海之中,反而以本体来到了深渊,在深渊里,他见到了应璋的一只断掌,甚至这只断掌还有自我意识,跟姜照单方面对话。 姜照以为是自己哪步步骤出错了,没能保护好应璋,愧疚地以为自己任务失败了,马上就要回局里被销毁,所以才哭得如此撕心裂肺。 他只能先轻声哄着情绪崩溃的姜照:“没事,我不是全须全尾地出来了吗?你看,你检查过了,我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 曾经说一不二、情感淡漠的应璋,或许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说话语气如此柔和。 大约是应璋的沉着感染了姜照,他慢慢镇静下来,只是仍然紧紧地攥着应璋的衣角不松开,窝在应璋怀里偶尔打个哭嗝。 “咕——” 突然,姜照感觉到自己的腹部传来一道短促沉闷的声音,紧接着是不适的空荡感。 这是什么感觉?姜照瞪大了眼,一时没反应过来。毕竟他当系统这么多年来,从未知道一个人饿肚子是什么味道。 然后他听见他头顶传来了应璋调侃的声音:“你这是饿了吗?” 姜照蹭地从应璋怀里跳起来,他这时才来得及打量自己。 他穿着朴素的短袖麻衣,一双白皙且嫩生生的手和腿都裸露在冰天雪地里头,他那时太紧张太害怕,躲在应璋怀中根本没察觉到冷,也没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异样。 如果是剑仙的身体,作为一个辟谷的化神修士,他根本不会感到寒冷,也不会有饥饿感。 他之所以拥有这些感觉,是因为,他现在的身体,并不是一个修者的身体! 是一个看上去比应璋都小上一圈的少年人的身体,青涩柔软,绝不是剑仙的那具成年人的躯壳! “我、我我我……”姜照难得的结巴,他头脑发愣,显然是核心数据库过载了,“这是谁的身体?我怎么会使用这个人的身体?!” 应璋拍拍雪站起来,以一种隐晦的保护姿态站在姜照身侧,建议姜照:“或许你可以先看看卡牌技能。” 姜照糊里糊涂地点进卡池,查看宿主已拥有的卡牌。 ssr【剑仙】,已激活技能“剑魂”:凝聚万剑之魂,使用后宿主将对同等级及以下剑修产生绝对剑意压制,所有剑修的本命武器以表臣服,将无法被剑修使用,时长六个时辰,冷却时间,一天。 sr【合欢】,已激活技能“幻术”:众生倾倒之魅,使用后宿主将可对小范围内的修士进行幻觉控制,时长一盏茶。冷却时间,两天。 n【众生】,仅可召唤一副身体,可以进行自由捏脸。召唤后,该身体固定十八岁,无法进行任何意义上的修炼。无时长限制,冷却时间,两个时辰。但召唤期间内,无法召唤且使用其他卡牌。该卡进入冷却期的一刻钟内,无法召唤且使用其他卡牌。注:由于卡牌等级过低,需定期使用天材地宝修补躯体。 姜照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但过大的信息量让他呆愣了好半晌,是应璋的声音将他拉回了现实:“我醒来之后,在识海里喊了你很久,没有回应。这几张卡牌我看过之后,发现剑仙与合欢都在冷却期,只有众生可以召唤。你说过,只有你负责扮演卡牌角色,所以——” “因为你找不到我,所以你把我召唤出来了?”姜照默默接上。 应璋抿唇,几不可察地点头。 姜照细细地品了好半天【众生】的技能解释,品到最后,他一锤锤在了应璋的肩上。 “你傻不傻啊!这张卡什么用都没有,就只能给我一副身体用,我平时哪需要身体啊?!”如果姜照敢,他简直要捏着应璋耳朵训他了,“你看,召唤期间用不了其他卡,冷却期间一刻钟内也不能用,你说,这张卡有什么用?!” “而且,无法修炼,还要定期修补,这意味着什么,我用这张卡的角色根本帮不到你!我只是个普通人,需要吃喝拉撒的普通人!”姜照抓狂,想晃一晃应璋的脑袋,看看他是不是考试期间出了什么变故进水了。 “但我找不到你啊。”应璋声音很低,低到气上头的姜照根本听不见。 捶胸顿足了好半天,姜照才接受了这个事实,他道:“算了,没关系,我现在就将这张卡打入冷宫!”他立刻就要回识海里去,从此要将这张卡牌压到数据库最底下去,眼不见为净。 “等等。”应璋拉住了姜照,制止了他,“你这具身体饿了,不然我们离开这儿,去找个地方吃点东西?” ? 你没事吧?姜照双眼瞪得圆溜,不敢置信居然是应璋说出这种话。 应璋停顿片刻,似乎是担心这样无法打消姜照对这张卡的痛恶感,又补充道:“你不想试试人类的食物吗?” “顺便,我也能跟你讲讲我遇到了什么。” 12、第 12 章 这两个年轻人正是从天亮找到天黑,终于找到一户有人家回应的应璋和姜照。 中年人面相不善,哪怕姜照在系统质检考试中见多识广,都被他身上这煞气一冲,不由得往应璋身后缩了缩。 应璋不着痕迹地微微侧身把姜照挡住,拱手礼貌道:“是,在下从西边的灏镇来,不日要前往望城,只是来时路途甚远,家弟已颇为疲累,但我们不曾找到一处客栈落脚,便想着寻镇上的人家借宿几日。” 那中年人听罢,原本戒备猜疑的目光也稍稍松懈下来,他将门微微敞开了些,提醒道:“年轻人,你们没听说过咱们这儿不能留宿吗?” 应璋坦然道:“傍晚时才知道,但那时赶去镇外也来不及了,我与家弟也奔波劳累了数日,需要休整。” 中年人扒着门的手略略松开,再次端详二人片刻,仿佛是为了确定应璋与姜照都是正常的外地人,良久才道:“灏镇的确颇为偏远,难怪你们要在这儿留宿。” 话音刚落,他便将门打开,示意二人进来。 应璋和姜照一踏进门,中年人便将那座厚重的门上了好几道锁,端的是不让一只苍蝇飞进来的气势。 他边锁边振振有词道:“若非你们喊话的声音太大,愣是将我吵醒,否则今日你们指不定便要露宿街头了。” 锁好之后,他转身意味深长地对正在打量这座小院子的二人道:“也幸亏你们喊出来了,而不是敲门。” 随即他从中间越过二人,径直往里走,边走边道:“我叫徐富,如今是镇上唯一一个做屠宰的。” 应璋从善如流:“多谢徐大哥深夜收留我与家弟,在下不胜感激。” 徐富住的院子不大,但是五脏俱全,此刻将他们二人领到柴房门口,边开锁边道:“我这儿没有空余的房间,你二人便在此将就几日吧。” 姜照感觉到应璋递给了他一个眼神,便悄悄打开系统的高级扫描功能,将这柴房四周都扫描了一遍,确认没有除他们三人外的生命体存在,才谨慎地点头。 徐富似乎没有在意他们异常的举动,见二人在柴房安顿下来,便跨出门将柴房挂在门外的锁换到里头,并将钥匙递给了应璋:“你们在内锁好门,不到太阳完全升起时不要开门,除非听到我的声音。” 说罢便将门掩上径自离开,待徐富投在门窗上的黑影彻底消失不见,姜照才松了口气。 “好像也没什么事会发生,挺安全的……”姜照嘟囔着扭过头,却见应璋已经席地而坐,闭目调息,颇为气定神闲的模样,登时懵住:“宿主?你就打坐了?这么放心?” 修者修炼之途有千百种,除了顿悟、闭关、吃丹药、获得战斗经验等,自然也有打坐修炼吸取天地精华一说,同时也是公认的使用最多的修炼途径。 应璋没睁眼,任由灵力于他周身经脉游走,与天地灵气一道汇入丹田。 他淡淡道:“既来之,则安之。况且,我只是打坐,不是睡死了。” 姜照一噎,讪讪道:“这不是担心出什么差错嘛,小心为上、小心为上……” 说罢,他小心翼翼地凑近应璋,盘腿坐下,倒也没敢离应璋太近,怕不慎打扰了宿主修炼,于是自个儿蜷缩在一旁的茅草堆边,抱膝休息。 刚闭上眼,姜照又倏地睁开,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宿主,不然要我说,我还是把这张卡收回去吧?万一待会儿真出什么事儿呢?” 等了好半晌,都没听到应璋回话,姜照纠结了会儿,他如今是凡人身体,需要定时休息,如若一直使用这张卡,那吃人的魔头来了,以他这副身体的敏锐程度,说不准咬上他脖子了他都没发现。 可他莫名地想到白日时应璋那句“你不信我”,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算了,宿主自有分寸,大不了搞个小代码,将扫描功能一直开着,有什么别的生命体出现就立刻把他叫醒。 越想越可行,同时也越想越累,困意上涌,不知不觉间姜照便靠着茅草堆睡了过去。 睡着睡着便东倒西歪,许是柴房环境不好,姜照眉心紧蹙,只觉浑身都不舒服,头倚着茅草刺刺的,还时不时有烦人的苍蝇声,令他睡觉都不得安生。 迷迷糊糊间,有一双干燥温暖的手环过他的肩侧,紧接着,他被一种堪称温柔的力道轻轻往旁一带,朦胧中他感觉到自己被人挪了位置,枕在一处坚实又不失柔软的地方,鼻腔中萦绕着沉沉的浅淡香味。 姜照在这让人踏实的气息中慢慢睡得安稳,但作为系统,他到底无法利用人类的身体做梦,只是单纯地替这具身体依靠睡眠补充必要的能量。 “嘀、嘀、嘀——!” 早先嵌入高级扫描功能的闹铃小代码在后半夜发挥了作用,直接把姜照从沉睡中炸醒,刺耳的音效让姜照整个人都弹了起来。 “有人、有人!” 姜照眼皮子都没完全掀开已经在嚷嚷了,话音未落便被一只修长有力的大手紧紧捂住了嘴。 “唔!”这一下登时把姜照吓醒,一双清透浑圆的杏眼蓦地睁大,接着他视线顺着这只手往旁移动,便见应璋剑眉紧拧,身体微微前倾挡在他身前,警惕地看向柴房门口。 纸糊的门窗上,隐隐约约透出一道佝偻的黑影,正在门口鬼鬼祟祟地徘徊不入,好半天都只是发出一些诡异的声响来,黑影一时远一时近地投射在门窗上,并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 很快,姜照便判断出来,这不是徐富的影子。 似乎是意识到姜照清醒了,应璋才将手放下,单手撑地从地上站起身子,不动声色地靠近柴房的门。 姜照动都不敢动,应璋用灵力在左手中凝聚出一柄长剑,右手轻轻地搭上柴房的门锁,钥匙“啪嗒——”一声扣入锁中。 那黑影听出了动静,像是意识到柴房里的人已经发现了他的存在,便咣当一声破门而入! “宿主!”姜照惊呼出声,应璋头也不回,反手旋转长剑在地上留了一道绚烂剑痕,将姜照保护在剑意之内! 瞬息之间,来者十指成爪,竟以手做武器狠狠劈向应璋,但应璋反应迅速,抬剑欲要将这人双手斩落,却不料此人双手坚硬如铁,当啷一声与剑身相撞,双手竟毫发无伤! 黑影一击不成,谨慎地后撤几步,姜照趁此间隙凝神望去,借着泼洒在黑影身上的月光,看清了他的全貌! 来人实则身材壮实,只是一直驼背才不显其高大,裸露在外的肌肤泛着死人般的青灰色,面目狰狞、凶神恶煞,他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气,口涎从他嘴角处滑落,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应璋,嘴唇发抖,低声呢喃着什么,声音嘶哑难听:“我要吃人、我要吃人……” 这就是那个吃人的凶手? 但应璋不会给此人太多的反应机会,他手腕一翻,手中长剑脱手而出,化作一道银光直奔那人胸口! 刹那之间,黑影腾空而起,险险避过了应璋的攻击,再落地时,他嚎叫一声,双腿发力、原地跳跃直往应璋扑来! 与此同时,他一手五指握拳,拳风呼啸着就要落在应璋身上! 姜照一急,一时忘记自己只是凡人,立刻便要越过那道剑意去帮应璋,却被应璋喝住:“别过来!他是修士!” 化作流光的长剑顺应主人的呼唤疾驰归来,磅礴剑气如潮涌一般将要把这吃人的恶魔淹没,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黑影意识到应璋是个硬茬子,与过往吃过的所有人里都不同—— 拳风回旋,硬生生挡下了惊人剑芒! 但应璋是金丹修者,雄浑的修为岂是此人能轻易阻挡?黑影只抵挡了一瞬,那剑意便狠狠刺向了他的双膝! “嗷嗷嗷——” 黑影发出惨叫,一时不察跌落在地。 令人惊诧的是,此人没有流血,但他捂着膝盖,侧躺在地哀嚎,仿佛十分疼痛的模样。 滴血未沾的长剑已经归拢于应璋手中,逸散着金丹期的狂暴灵力,发出阵阵嗡鸣。 他看上去已无反抗之力,只口中呢喃着“吃人”二字,姜照小心地离战场站近了些,开口问道:“你是什么人?你就是那个吃人的魔头吗?” 听见关键字眼,这面目狞恶之人立时将那双凶残阴毒的眼紧锁在姜照身上。 “噌!” 剑锋一提,稳稳地悬在此人脖颈处,只见应璋敛眉冷目,沉声道:“回答。” 此人并非神智不清,甚至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但他偏偏不愿与二人交流,反倒桀桀怪笑起来。 僵持片刻之后,应璋似乎有些不耐烦,挥剑欲斩—— “什么动静?什么人?!”徐富的声音由远及近,听脚步声竟是马上就要来到柴房门口。 应璋一顿,就是这一瞬间的破绽,被这魔头抓住,他自知不敌,便一个闪身从应璋剑下逃脱,夺门而出! “啊!——”徐富与这黑影冷不丁撞见,应璋原想再次挥动剑气远距离将此人击杀,但听见徐富的惨叫,担心伤及无辜,犹豫一时没能立即下手,竟叫这魔头逃之夭夭了。 刻在身后的那道剑意缓缓散去,姜照从应璋身后探出头来,眨巴眼睛,心有余悸道:“跑了?就这么跑了吗?他还会再来吗?” 今日算是正式与这魔头打了个照面,应璋却默立不动片刻,皱着眉不知在想什么。 姜照抬手探上应璋的手臂,轻轻晃了晃,不解道:“宿主?怎么了?” 应璋双唇微抖,良久才道:“是我过于轻敌,也太过犹豫了,没能杀了他。” 轻敌,是他自信地以为这吃人的魔头大概率不会是个修士,却不料此人竟身负修为,还将双拳炼成了武器。犹豫,是因为他听到徐富的声音后,没有选择第一时间擒杀那魔头,反而放虎归山。 姜照“唔”了一声,乐观道:“没关系呀,宿主虽然放跑了他,却也没因此伤害到徐大哥,这不好吗?” 在他看来,只要好人不受伤,哪怕将坏人放跑了也没关系,他要确保的是宿主和好人的安全。 应璋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旋身正要检查姜照有没有受伤时,徐富便软着腿出现在了柴房门口,扶着摇摇欲坠的门框,面色苍白地问道:“你们,你们将那魔头打跑了?” 13、第 13 章 那柄由灵力凝聚而成的长剑已经消散于空气之中,唯有混乱的打斗现场昭示着那吃人的魔头来过的事实。 ——以及,安然无恙地站在徐富面前的两个年轻人。 “不可、不可思议……你们居然从那人手下逃脱了……”徐富倒吸一口冷气,不可置信,面色震惊,仿佛见到了神仙一样。 对凡人来说,修者不可随意暴露自己的身份,除非祖上出过修炼之人,因此很少有普通人会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与他们迥然不同的同类。 对徐富来说,应璋和姜照如今就像神仙下凡,是来为民除害的。 姜照往前一步,站在应璋身侧,疑惑问道:“此人是如何发现我们留宿在此的?莫非是闻着味儿便来了?” “这……”徐富面露难色,终是一五一十道:“二位大侠,我也不是这魔头本人,不清楚他到底是如何发现你们的。不过,咱们这儿有个可信度最高的传闻,说这魔头在我们镇上有个老巢,白日里他便蹲守在镇面,观察是否有年轻人留宿在此,夜晚便伺机而动,发出异常声响吸引那些年轻人的注意,咱们都是普通人,也不知这茹毛饮血的魔头为何生得力大无穷,竟能将人生吞活剥!” 言及此处,徐富发出一声长叹,唏嘘不已。 “老巢?”姜照心神一动,“这魔头原是你们镇上人吗?” 徐富摇头,背着手来回踱步:“不知道,不知道啊!可惜我们从未有人抓住过他,见过他真面目的人非死即残,更何况他往往入夜才来,夜里黑梭梭的,又遇到这般境地,谁能看得清、记得住这魔头的模样呢!” 应璋沉思片刻,拱手道:“徐大哥,既然那人已经知晓我二人居处,想必不会善罢甘休,不知徐大哥可否再多收留我二人几日,我二人便在此找机会生擒那人。” 那黑影没有伤害徐富,想必是对他不感兴趣,徐富又是屠夫,想必有自保能力,在徐富家中继续借住是个不错的选择。加之应璋又对方才自己因一刹犹疑而生生错失了除去那魔头的机会,心中不免起了个疙瘩,愈发想要将魔头斩于剑下。 况且……他一直没有忘记,姜照踌躇着想表达自己留在镇上的想法的模样,以及姜照谨记于心的系统第一定律。 姜照只是系统,而来到这座吃人的小镇,并非他们计划中的一环。如果应璋不想除去这盘踞在人们心中久久不散的阴影,他便无法改变应璋的意志。 “什么?生擒?!”徐富满面诧异,不理解怎么有人见到魔头了还想着继续留宿,“年轻人,听我一句劝,那魔头既然已经盯上了你们,便趁早离开这!” 徐富说得不假,若是平常人能从这吃人魔头的手底下逃脱,怕是天不亮便收拾细软跑路了,哪还有人如应璋这般要求继续留在这儿的。 姜照坚持道:“徐大哥,我们所言非虚,你便相信我们一次,你看那魔头也不曾伤到我们分毫,这还不足以证明吗?” 气氛有些凝滞,徐富观姜照神色坚定,一旁的应璋虽一言不发,但很明显与他那护得严实的弟弟一条心,便知道自己说的话是无法改变他们了。 徐富目露挣扎,不多时,终是叹道:“罢了,罢了,那魔头总归不会伤害我,你们爱留便留吧。” “明日早上我再将门修好。不过,如若再听到什么异常声响,你们还是警惕些吧!”徐富说罢,转身边摇头边摆手道“劝不住劝不住”,负手离开了。 姜照探头往前看,见徐富回到自己房中后,才扭身问道:“宿主,你信徐富的话吗?” 应璋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声音也很淡:“不可尽信。” 姜照托腮,若有所思道:“确实哦,他看见传说中会吃人的魔头跑来他家,虽然大家都说这魔头只吃年轻人,但谁敢担保自己不是例外呢?况且他也不是老人家,更不是小孩子,算是个擦线的普通人,他第一时间居然不跑,反而来看我们还活着没。” 应璋“嗯”了一声,不置可否,反倒坐回原处,继续打坐修炼。 他倒是一点也不担心那魔头杀个回马枪,或许若那人敢这么做到正合了应璋的心意。 姜照踢开地上凌乱散落的茅草木柴,经过这事儿倒也没有继续睡觉的心思了,脑子都亢奋极了,一时要他睡还真睡不着,不过要是坐这儿干瞪眼又有些浪费时间。 思来想去好半晌,姜照记性好,把方才发生的事儿原原本本在脑中过了一遍,突然“咦”了一声。 “宿主,”姜照笑眯眯地往应璋身侧挪,面带促狭之色,“我刚刚是不是睡你腿上了呀?” 可惜姜照这具身体不能修炼,所以无法感应到应璋一瞬紊乱的灵力。 不过应璋作为世家少主,向来沉得住气,也藏得住思绪,除非遇到他实在无能为力、毫无头绪之事。 他眼皮微掀,似乎不觉得这是件多大的事儿,语气平淡:“是,怎么?” 竟然如此平静,一点都不是姜照期盼的反应。 姜照有心逗他,不依不挠道:“宿主,你是不是看我睡得不舒服,关心我,才让我睡你腿上的呀?” 不然,就凭他睡着时与应璋的距离,莫非还能是他自己往应璋身上倒不成? 他虽然不懂感情,但也知道这应当是人类朋友之间的关照之举——总之,这种行为出现在他和应璋之间,简直是狠狠鼓舞了姜照一番。 “你是不知自己翻来覆去的动静,”应璋闭目运转周身灵力,声线清冽如玉石碰撞,“别想太多了。” 姜照听完了,姜照气成河豚。 敢情这是说他睡觉吵!第一次当普通人,第一次睡觉,还睡在柴房,他怎么可能睡得好! 姜照气得没有理智,气鼓鼓地不说话了。 但他熬不住,原先以为自己会很精神,却没料到忍了没有半个时辰,便眼皮耷拉下来,脑袋一点一点,不知不觉地倚在应璋肩膀上睡着了。 等到天光大亮时,姜照再醒来,发现应璋一直维持着昨晚打坐的姿势没变过,而自己就这么靠着他睡了一夜。 似乎是察觉到姜照醒了,应璋微微侧眸,双眼清明,问道:“清醒了?” 姜照睡懵了,只觉得脖子特别疼,从应璋身上直起身来的时候肩颈一僵,头晕目眩,一刹那的刺痛仿佛要穿过这具身体鞭向识海深处的毛绒球。 “宿、宿宿宿宿主!我,我脖子好疼!”姜照几乎要哭出来了,怎么做人这么难啊,睡个觉都能睡得脖子落下毛病来。 他不敢乱动,眼睛直愣愣地看着门口,余光看见应璋目露无奈,探手抚上他的后颈。 少年肌肤触感滑嫩,白皙得如同上好的羊脂玉般明晃晃地映在应璋眼底,纤细柔软,是全然信任的姿态。 姜照没能看见应璋一瞬暗沉的眼神,只感觉到那只有力的手覆上他的后颈之后有一瞬间不动了,便带着哭腔催促道:“宿主,你行不行呀?” 如他所愿,在他话音刚落,一股温和的灵力顺着那只手游入他的体内,抚平了他脖颈的疼痛。 应璋来自世家大族,所涉猎的技艺不知凡几,治愈术也仅是其中一门普通技能而已,不过它仅针对小伤小痛,若修炼途中出了什么大的岔子还是要找专门的医修或丹修。 “好了。”应璋眨眼之间便收回了手,速度快得仿佛方才替姜照治疗的人不是他。 姜照眨眨眼,试探性地动了动脖子,发觉确实不疼了,“哇”地一声,双目崇拜地望向应璋:“宿主!原来修炼能变得这么厉害,一下子就不痛了耶!” 之前扮演剑仙的时候,他并非负责此事的员工,剑仙会的不代表他会的,抽卡系统出身的他无法将大道极意融会贯通,更像是一个外来者暂时借用了剑仙的力量,对这个修仙世界,他仍然对其抱有一种割裂情感。 直至此刻,在这些小小细节上,姜照才有一种“原来我活在一个修仙世界里”的真实感。成为修士,意味着凡人苦恼的生死病痛都会随之远去。 他们注定与凡人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只是普通的治愈术罢了。”应璋不为所动,薄唇抿出锋利的弧度。 姜照却左搓搓右揉揉,嘟囔道:“下次用其他角色的卡牌时,我也要学会治愈术。” 除了剑仙,还有那张sr【合欢】,至今都没试过召唤出来,看卡面应当本体是只狐狸,不知道修为如何。 “对了宿主,你今天要修炼一整天吗?”姜照想到那魔头是深夜出没,现在他们若要死守于此,白日里便称得上无所事事了。 “不。” 姜照看见应璋利落地站起,阳光打在他身上,落下一层不浓不淡的阴影。 他偏头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姜照,道:“去找老巢。” 14、第 14 章 天下修士千万,若说修士心中公认的世外桃源、修界圣地,当属毕明洲第一主城望城。 而离望城最近的城镇,据记载,名叫霞镇。但即便它离望城最近,普通修士从此处出发,哪怕拥有飞行法器也要赶路两天。可正因它衔通八方、背靠望城的地理位置,古往今来甚是繁华,不说来来往往的修者,凡人旅客在此也比比皆是。 不过,姜照完全不知道这些,因为玩家档案和地图中,霞镇似乎无足轻重,根本没被记录。 但是,霞镇确实有一种独特的美丽。 这是他跟着应璋出来吃吃喝喝逛了半天之后,得出的结论,虽然是他单方面在吃,应璋单方面在买。 霞镇的道路铺得平整光滑,每一条路都四通八达,街边虽然只有零零散散的几间商铺仍在经营,但观其布局和规模都不难窥见其风光的曾经。光是挂着“客栈”二字的铺面便有很多,只是早已荒凉,无人问津了。 整个霞镇透露着一种日落西山的颓败,但姜照能依稀感觉得出来霞镇往日的繁荣兴盛。 这或许就是人类所说的矛盾美?缺憾美? “啪嗒——” “哎!” 突然,姜照喉间溢出一声惊呼,原是他没注意路面,被一块突然出现在地上的坚硬石头绊到了脚,一时不察竟整个人往侧一歪。 但他没摔,反倒是走在他身前,离他不远不近的应璋如同脑后长了双眼睛似的,转身及时扶稳了他。 应璋拧眉问道:“有没有扭到脚?” “没有、没有吧……”姜照惊魂不定,再次觉得凡人的身体实在太脆弱了。 应璋搀着他等他站稳,而后蹲下身检查他的脚踝,这时,一道稚嫩的童声从他们左侧传来:“真笨,这都看不见!” 姜照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大约十一二岁的男孩站在草地的另一侧,手中还掂着几块大小不一的石子,头发挺长,但被梳得很整齐,皮肤黝黑、浓眉大眼。 “是你砸的我?”姜照双臂环胸,眉头紧蹙,戒备地喊道。 那小孩走近了几步,睁着双圆溜溜的眼睛仔细打量着姜照,而后抚掌笑道:“哎呀,就是我砸的你,怎么啦?反正你看起来也没什么事儿呢!” “你!”姜照闻言,气得拳头都硬了,一张脸几乎瞬间勃然变色。 这不会就是系统质检考试填空题里提及的熊孩子吧?! 男童原地作鬼脸状,旋身就要逃离现场,下一瞬姜照感觉自己身边像刮起了一阵风,原先还蹲着替他检查脚踝的应璋顷刻之间就移动到男孩身后,一把将男孩的衣领揪起来,强硬制止了他想逃跑的意图。 “道歉。”应璋冷脸逮着这男童,将他拎起往姜照那半拖半推,力道之大令男童吱哇乱叫起来:“放手!放手!你凭什么要我道歉!我就不!” 姜照怒意攻心,斥道:“你无缘无故砸人,你不道歉谁道歉?!我不用你赔偿我的精神损失费都算不错了!” ——虽然修界没有精神损失费这种东西,但姜照作为一个高素质的系统,出厂以来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般没礼貌的人,怒上心头之际自然也顾不得自己说了些什么。 男孩一哽,或许也是第一次被人捉住,此时急得面红耳赤:“那、那又怎么样,砸你一下怎么了,又没什么事儿!你简直、简直大题小作!” 姜照再次被触怒,恨不得一撸袖子跟男孩理论。应璋作为世家少主这么些年,除了那些伪善的修界之人,也从未有旁人敢这般对他大小声。二人都是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这小孩又不服气,一时也不知从何下手。 “等等、等等!” 不远处,一个身材短小的老妇人着急喝道。 “奶奶!”那男孩眼睛乍亮,不住地在应璋手中挣扎,“放我下来!放我下来,那是我奶奶,她来救我了,你们等着!” 老妇人腿脚不便,坡着脚急迫走来,边走边摇手喊道:“对不住!对不住二位,真是对不住!” 待那老妇人走近了,姜照才看清她的面容。她看上去很年迈,苍老的面容上布满了被岁月积聚的老皮,宛如一截老树根。此时她面带歉意,涨红着脸不停鞠躬:“真的很抱歉……我家孩子爱闯祸,不懂事儿,还望二位宽宏大量,不要跟小孩子计较。” 仿佛是说这些话说多了,老妇人说得很流利,一通下来半个字儿不带喘的。 见应璋一直提着男孩不松手,老妇人擦了擦额上的冷汗,讪笑道:“这、这位公子,您看能不能先将我家孩子放下来,我让我家孩子给您郑重地道个歉……” 应璋没理,姜照见老妇人都要急哭了,终究还是硬不下心肠,拍了拍应璋的肩,示意他放下男孩。 男孩一被放下,立时窜到老妇人背后躲着不出来,老妇人见状下了狠手捏着男孩的耳朵将他提溜到身前,厉声道:“小杰,快给这两位公子道歉!” 男孩“哎哟哎哟”地喊,抗争了好半天,以至于姜照都要不耐烦了,最终他还是拗不过自家奶奶的意愿,不情不愿地道了歉。 姜照黑着脸,也没说接受不接受,道:“大娘,您该好好管教一下您家孩子,今日是碰上我们,倘若他日遇上些不好敷衍过去的,您家孩子可不会像现在这般好端端地站在这儿。” 这小孩儿活得像个小霸王,也亏得今日遇上好脾气的姜照,没想过多追究,要是换做旁的脾气大些的,谁又会受这小孩莫名其妙的气? 这毕竟是弱肉强食的修界,而不是系统所在的那个有着道德原则和法律准绳规束的世界。 老妇人双手搭在男孩肩膀两侧,止不住地弯腰道歉:“真是对不起、对不起……他爹娘走得早,我平日又疏于管教,才将他养成这副无法无天的性子。您说得对,我今日回去便好好料理他一番!” 姜照看男孩那愤愤不平的模样,撇了撇嘴,扯了下应璋的衣角,小声道:“走吧,我不想在这儿待了。” 他抬步欲走,应璋便牢牢护在他身侧将他与身后二人的视线隔开,竟是半句话都不愿与这一家人多说了。 “二位公子,请、请留步!” 没走多远,那老妇人拽着男孩追了上来,见姜照回头疑惑地看她,才气喘吁吁道:“你们,你们是打望城来的吗?” 老妇人话音未落,便感觉到姜照身旁那像一尊沉默神像般的男人,将冰冷视线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情不自禁地一哆嗦,赔笑道:“怎么了?是我猜错了吗?” 姜照将略有困惑的目光投在她身上,问道:“你为何要问这个?我们打哪儿来,关你什么事儿?” 老妇人搓了搓手,尴尬一笑:“我这不是看二位一表人才,毕竟像是望城那般的风水宝地才能养得出像二位这般的人呀!所以这才问问……” “你去过望城?”应璋冷不丁地开口道。 老妇人一惊,只觉被那满是危险与冰寒的眼神攫住,令她打了个冷战,下意识地全盘托出道:“我没有去过,我哪儿能去过那样好的地方?都是听以前来这儿的人说的,咱们镇上像我们这般的人没资格去,都是那些大门大户的人才去的。” 她所言不假,凡人与修者虽共同在毕明洲上生存,但聚居地泾渭分明,二者几乎不会混杂着住,修者天然地占据着所有灵气充足的地方,将之划分为各大主城,而余下的灵气稀薄之地便由一无所知的凡人统领成国,被修者统称为“人间”。大部分修者如无必要都不会去人间,因为他们认为,以人间的灵气聚集程度,去了也是耽误修炼。 因此,一般的普通人是没有进入望城的资格的,望城拥有全天下最充裕的灵气,而居住资源有限,修者都以自身利益为先。除非有修炼天赋的凡人一朝成为修士,自然地感应到天地灵气,自然地发现望城所在,那他的家族可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全家都能被带进望城,统一划在望城外城居住。 离望城稍远些的城镇中居住的人,由于往来修者甚少,也感应不到天地灵气,他们甚至连望城之名都不曾听过。在凡人眼里,望城就像仙人的传说,不可尽信。而霞镇由于其特殊,镇上的本地人大多都听闻过望城。 姜照不由好奇道:“若我们就是从望城来的,你待如何?” 老妇人一听,眼底顿时如同升起一股火焰,激动得要上手握住姜照的手了:“太好了,太好了,你们真的是望城人吗?!” 应璋抬手便将老妇人的手挡开,不动声色地拉着姜照后撤一步,与面前之人保持安全的距离。 姜照往应璋身边凑了凑,摸了下鼻子,道:“大娘,你先别激动呀,到底这和我们是不是望城人士有什么关联?” “嗨呀,当然是因为那吃人的妖魔!”老妇人双掌一合,急切得很:“二位公子来时没听过吗?” 应璋冷冷地打断道:“你要我们帮霞镇铲除那祸害?” 老妇人犹豫一瞬,而后如小鸡啄米般点头,道:“除了望城来的人,全天下怕是没有旁的人能救我们了!” 虽说哪怕这老妇人不提,姜照他们此行留宿的目的也是为了消灭那妖魔,但观这老妇人的异样表现,总觉得事有蹊跷。 这时,一旁默不作声老半天的男孩突然不解道:“奶奶,望城的人真的有这么厉害吗?上一个不也死了吗?” “啪——”老妇人一听,一张脸险些挂不住,她狠狠地拍向男孩的后背,喝道:“胡说什么!” 这男孩不出声则已,一出声便一鸣惊人,简直是小魔王再世,姜照被逗乐了,更觉得眼前这幕十分荒诞,偷笑道:“大娘,您有什么事儿,便都实话实说了罢,我和我哥也不是什么蛮不讲理之人,合理的请求也不会拒之不闻。” 男孩不敢出声了,老妇人也不敢出声了,僵持半晌,姜照倒是不急,他总觉得这老妇人瞒了什么事儿没提。 片刻后,老妇人面色有些扭曲,她深深叹了口气,沧桑道:“……半年前,有一个年轻人来了我们镇上。他原本只是路过,借茶肆歇脚,并不欲多留。” 她以手掩面,抖声道:“那天,是小杰爹娘的忌辰。” 15、第 15 章 “我可怜的儿,你就这么抛下你娘走了……” 空无一人的河堤旁,一个衰老的妇人隔着薄烟哀声恸哭,她近乎机械麻木地扔着一沓沓纸钱,双目无神地凝视着噼啪作响的火焰。 陷入回忆与痛苦之中的老妇人没有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大娘,大娘?” 来人十分耐心,声音不大不小地呼唤着老妇人。 “吓!”老妇人猝然被人从记忆之中唤醒,警惕问道:“做什么?你是什么人?” 站在老妇人面前的是一个拎着包袱的年轻人,他长相周正、气质儒雅,像话本中进京赶考的书生。 太年轻,让她想起了自己那同这年轻人一般大的儿子。 年轻人见老妇人双颊带泪、面色不虞,急忙拱手赔礼道:“对不住大娘,小生姓焦,南国人,此番叨扰您,是因为小生赶路时不慎弄破了衣裳,想请问您这镇上哪儿有铺子可供修裁?” 老妇人坐在地上,擦了擦眼角,冷漠道:“近日成衣铺都歇业了,老裁缝也搬家了,你来得不巧。” 年轻人犹豫半晌,无奈道:“这样啊,是小生不凑巧了,多谢您。” 他再度拱手,作势要告辞。 老妇人没搭理他,听见年轻人趵趵走远之声后,又忍不住开始呜呜地哭泣。 哭至伤心处,脚步声再次传来,竟是那年轻人去而复返,他蹲下身来,在兀自呜咽的老妇人面前递来了一张干净的手帕。 他说:“大娘,节哀。” 老妇人愣住了,年轻人也不着急收回手,就这么伸着手悬在半空。 老妇人沉默片刻后,哽咽着小声说:“为什么呢?为什么偏偏选中我的儿子?为什么偏偏是他和他的媳妇?” 她并不是对着年轻人在说话,也没有接过那张手帕,只自顾自地埋怨着不知名的人。 她越说越激动,陡然间像发了疯似的跨过火盆,直往河边跑—— “我被他拦住了,他劝我不要做傻事,也不嫌我这一把老骨头说话絮叨,问我这是在祭拜何人,我告诉他,从前镇上有个吃人的魔头,将我孙儿的爹娘吃了个一干二净……他们,他们那般年轻,大好年华,却叫这该死的祸害夺去了命!”老妇人恨恨道。 姜照心神一动,老妇人话语中提及的这个姓焦的南国人,莫非就是先前食肆的店家所提及的那个被吃掉的年轻人? “我恨啊,每每到那日,我都会想起当时满屋子的血……这么多年了,小杰他不懂,我满心的痛亦不知向谁倾诉,我已经快撑不下去了。”老妇人失声痛哭,“你们懂吗?人在绝望的时候,什么都愿意做,什么都相信。最后,我跪在地上求他,求他替我那可怜的儿子儿媳报仇。” 她说,这镇上太久没有生人来了,久到她甚至以为霞镇的噩梦过往都是假的。 她年老体弱,镇上也全是老弱妇幼,她压根没法替自己的亲人报仇,对她而言,年轻人的到来就像一潭早知深浅的死水被投入了一颗石子。 “大娘,您先起来,您这样真是折煞我了!”年轻人为难地想将跪在地上恳求他的老妇人扶起来,但她的力气诡异的大,年轻人一时扯不动,也不敢扯痛了她。 老妇人扒着年轻人不松手,一边哭一边诉说自己的过往,她已经无所谓年轻人会不会帮她了,她只想找到一个倾诉的对象。 到最后,年轻人只得无奈道:“大娘,您先起来罢,我答应您,我会试试杀了那魔头。” 但话说到这时,老妇人渐渐止住哭声,理智回笼后,她哽咽着迟疑道:“算了,还是算了。咱们萍水相逢,我不能拖累你,你肯听我说这些,已经不错了。这件事儿……那么多年了,哪有那么轻易。”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黯然地转过身准备收拾一地残局,没再给年轻人一个眼神。 姜照支着下巴,歪头问道:“那他最后还是信守承诺了,对吗?” “甚至因此送命。”应璋于一旁冷冷接道。 老妇人抓着男孩的手一瞬握紧又松开,她深深地吸气又吐气,最终颓然点头:“是,都是我的错,是我病急乱投医,我不该对一个陌生的人说那么多,甚至利用了他的善良。” 年轻人说自己居住在望城,算半个望城人士,耳濡目染之下会些小伎俩。 他安慰老妇人,说这魔头为非作歹那么多年,望城都不曾介入,证明这魔头只要是个望城之人来了都能对付的。 他说,没关系,就算打不过那魔头,他的那些小伎俩也足够他逃跑了。 老妇人信了。 “他信守诺言,在我这儿住了三天。头两日,什么事儿都没有,我以为是那魔头怕了,我天真地以为,这年轻人或许就是霞镇的救星……但是,第三天晚上,那魔头来了,我听见好大的声响,我听见他和魔头打斗的声音……”老妇人浑身颤抖,陷入了回忆之中。 她渐渐地说不下去了。 姜照百感交集。 事实上,那名姓焦的年轻人并非是高估了自己,而是太过相信望城了。怎么会有修者在普通人聚集的地方作乱,甚至是在离望城最近的地方——而那些管辖修者的人却不闻不问了这么多年。 修者得到消息的渠道远比凡人要多,他们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更遑论居于修界金字塔尖的那批人。 端看那些人想不想理会罢了。 姜照跳过了这段故事的结局,直击核心:“那么,你是因为觉得我和我哥是货真价实的望城人,所以将希望重新寄托在我们这儿?” 老妇人始终怀揣着虚无缥缈的希冀,渴望着有人能终结这段萦绕了她多年的噩梦。 “更何况你明知这件事儿很危险,那为什么又要找上我们?倘若我们又因此送命了呢?”姜照目露好奇,这老妇人明明知道上一个自称半个望城人的已经死了,怎么还找上下一个了? 应璋却眉头一跳,低声斥道:“不要胡说。” “因为那个大哥哥闭眼之前说,他还有亲人是望城的人,如果他出了什么事儿,他的亲人会来找他的。”男孩目露无辜,补充道:“宁可错过不要放过,倘若你们真是那大哥哥的亲人呢?或者是他的朋友呢?” 姜照却“嗬”了一声,惊道:“他不是被吃剩了一颗头么?怎得还能说话?” 老妇人疑惑道:“吃剩一颗头?你听谁说的?” 姜照尴尬一笑:“啊,是你们镇上一个老人家说的。” “你不会指的是东街街头的王大伯吧?哎呀,他最爱把事儿说得什么天什么花坠了!”男孩不屑道。 姜照呵呵:“天花乱坠。” 老妇人点点头,叹道:“那年轻人不知有什么法子,竟能让那魔头吃不了他,等我和小杰从房里出来的时候,便见他周身完好,只是流了好多好多血……他说完那番话之后,整个人就像化作星星一样消失了。” 应璋蹙眉,眼底微微闪烁:“金身留魂道?” 他说得小声,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的呢喃之语,但姜照耳尖听到了,立时追问道:“什么?什么东西?宿……哥,这是什么术法吗?” 良久,应璋并未否认,沉声道:“此人或许并未死去,他的魂魄仍在附近。” 这可把老妇人和男孩吓得不轻,但老妇人很快反应过来,喜极而泣道:“这么说,我没有害死他,对吗?!” 应璋漠然地扫了老妇人一眼,没回应她,似乎也并不认可“没害死”这个说法。 老妇人嗫嚅片刻,不安地问道:“那,你们并不认识他,也不是望城之人,对吗?” 姜照挠了挠头发,带着歉意说:“我们确实不认识他,也不是从望城来的,但是要到望城去。” 老妇人眼里的光一瞬熄灭了下去,似乎是觉得报仇无望了。 姜照没有给出承诺。 老妇人最后失魂落魄地带着男孩离开了,临走时还是对着姜照和应璋道了声谢,并提及她家的住址,说是有什么忙需要她帮的就来找她。 她的谢意或许源自于应璋说那个年轻人并没有真正的死去,毕竟除了她的儿子儿媳,年轻人的死也已成了她的梦魇。 “宿主,为什么那个人没死?金身留魂道到底是什么东西呀?”姜照边走边问道。 应璋道:“魂修的核心道,不是一般修者能习得的。不过,此人应当没有修成,不是正统魂修。否则,半年时间,足够他重新凝练出一副身躯了。” 姜照瞪大眼,讶异道:“魂修这么厉害?那照这么说不是不死不灭了吗?只要学会了这个,灵魂不灭,身体就永远有能重塑的机会。” 应璋睨了他一眼,冷冷道:“你当人人都能走魂修的路?魂修是世上最难修炼的道途之一,需要大量的资源堆砌修为,还需要有足够的毅力和天赋来保证自身的灵魂强度。这世上曾经最顶尖的魂修——” 他面色有一瞬暗沉:“是我母亲。” 16、第 16 章 风声似乎于此刻凝滞,姜照明显地感觉到氛围有些阴冷下去。 应家世代天才辈出,是当之无愧的修界第一世家,与天鹰仙府及望城齐平。剑修、器修、符修、体修、丹修……在应家可谓百花齐放。 而魂修在修界是小众群体,非大富大贵的家族轻易养不起魂修,但应家财大气粗,底蕴深厚,又兼有顶尖魂修的存在,一呼百应的效果使得修界大部分魂修都聚集在应家。 姜照不敢再问,应璋的母亲作为当世公认的顶尖魂修,怎么会死得干干净净,连复生的可能都不再有。 但应璋仿佛有读心术一般知道姜照的疑问。 “不止我的母亲,当时在族内的所有魂修的灵魂都消失了,人间蒸发一般。”应璋眉目阴沉,低哑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那双幽深的眼眸仿佛萃了冰。 “?!”姜照诧异至极,按应璋所说,正统魂修很难死去,那这灭门真凶到底有多强? 本来他还以为,是这凶手钻了空子,利用碎灵将一群修者变成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所以才能轻而易举地屠了应璋全族。 但,竟让魂修连灵魂都消失了,这又是何等通天手段?! 似乎是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应璋情绪变得低落,抿着唇不再多言。 姜照知道,语言在这个时候会变得很苍白,它很难做到跨过苦痛的洪流与沉重的过往疗愈一个人满目疮痍的心。 安慰是徒劳的,姜照只能沉默地陪着他。 月上梢头,两人各怀心事地回到了徐富的家,一进柴房,应璋便又闭目不语开始打坐,气氛一时沉闷至极。 姜照蜷缩着将脑袋埋在膝盖里,不自觉地坐得离应璋很远。 他一个人呆着没多久,便听到应璋又轻又淡地喊他:“离这么远做什么?” 他时刻关注着应璋的动静,一听见应璋的声音便立刻抬头,只见应璋常年没有什么表情的英俊脸庞带上了几分无奈神色,漆黑如墨的眸子清晰地倒映着姜照的身影。 见姜照没反应,应璋略略拉高了声音,伸出手解释道:“过来,你离太远,待会儿有什么危险我无法第一时间到你身边。” 莫名地,姜照想到白日里应璋的身法,他轻而易举地便逮住了那个口出狂言的无礼男孩。 那只骨节分明、瘦削修长的手朝他张开,示意他赶快过来。 姜照回神,“哦”了一声,慢吞吞地挪过去,那只手便耐心地一动不动等他。 不过姜照没搭上应璋的手,欲盖弥彰地当没看见,掠过那只手凑到了应璋身边,自然也没能看见在他身后,那只手的五指指尖摩挲片刻,而后缓缓收回。 空气安静了一瞬,几息之后,姜照偏头凝视着自家宿主那张过分好看的侧脸,问道:“宿主,你是不是再过半年就要十八岁了呀?” 应璋一怔,握拳掩唇轻轻咳了一声,道:“是,怎么?” “没什么,”姜照自个儿嘀咕,“突然想到我这具身体跟你差不多大。” 突然再次认识到眼前这个做事老练、待人冰冷的男人,连十八岁都不到。 难道古人真的都很早熟吗?姜照郁闷地想。——虽然修界之人某种意义上也不算古人。 这话题被轻轻揭过了,二人便陷入了无言之中。姜照又开始有些昏昏欲睡了,凡人身体果然容易疲累,而应璋难得没有修炼,就只是单纯地坐在那儿出神地思索着什么,此刻倒如一个沉默寡言的守卫者。 “喀嚓——” 屋外传来树枝被风吹折的声音。 “嘭嘭!” 风太大,把那扇白日里被徐富修好的门撞得咣咣作响。 门还是被紧锁着,时间慢慢来到了后半夜。 姜照的眼皮子虽一直耷拉着,但他硬撑着精神没睡,聚精会神地紧盯着那扇薄弱的门。 扑通!一声,是重物落地之声,紧接着,那道熟悉的黑影再次出现在门前。 “宿主!”姜照一激灵,用气音喊了一声应璋,手已经不自觉地搭上应璋的手腕,“外面,他来了!” 应璋轻轻点头,低声嘱咐道:“你就在原地,不要轻举妄动。” 而后他如同昨夜一般站起身来慢慢地走近门后,但他还没完全靠近时,那踯躅的黑影仿佛做了什么决定般,循着左侧快步离开。 姜照发现黑影不见了,登时站起来,用只有应璋听得见的声音疑惑道:“他又跑了?他这到底要做什么?” 门外只传来风吹过树叶时发出的簌簌声响,那黑影就像临时起意一般来,又临时起意一样溜达了一圈便走。 在风声中,门外陷入一种窒息的安静。 “不对,宿主,有诈!”姜照打开高级扫描功能,将扫描结果投影在应璋的视网膜上,此时,一个通体血红的影子就像被着重标记了一般蹲在离门外不远的死角处,清清楚楚地被二人看见。 这小子玩阴的,但就你这三脚猫功夫还想躲过透视高科技^^ 应璋驱动灵力,一道幽蓝流芒便贴着门缝钻出去,悄悄地附着在那道血影身上。 那魔头一下便感觉到自己身上进了什么东西,竟忘记自己还在埋伏便开始叽里呱啦地挠自己的身体,趁此机会,应璋立刻夺门而出,“锵!”地一声灵剑出鞘,一道剑气蓦然飞出,嗖地朝着魔头破空而去! “嗷!”那魔头登时一惊,也不顾自己身上到底有什么古怪了,狼狈地双手护头蜷身一滚,那道剑气险险地刮过魔头的双手,竟只在其上留下一丝血痕! “去!”应璋低喝一声,右手一松,灵剑宛如浮光掠影一般飞射而出,利剑寒光眨眼间犹如阎罗将至,直取魔头首级! 那魔头躲闪不及,面对这致命一击他下意识地将身体偏过左侧,灵剑就在这时狠狠刺破了他的胸膛! 魔头发出一声凄厉惨叫,紫红的血从伤口处汩汩流出。 姜照扒着门看着院子里的打斗,或者说是应璋单方面的打和魔头单方面的躲。 虽然应璋很强,但是姜照看出来了,这魔头除了把双手炼成武器、双腿也莫名其妙地不会受伤之外,他还把技能全都点在保命上了! 应璋那道蕴含滔天修为的剑势本该直指魔头的要害,却被这魔头奋力一躲,灵剑最终只得落在了离魔头心脏最近的地方,无法一击毙命。 不过,这魔头的弱点也算被发现了,他越拼命保护的地方就越脆弱。 应璋洞若观火,如何能发现不了这魔头的弱点?他再次凝聚出一把灵剑,纯白剑身反射出天上弯月的幽寒冷光,乍然大亮。 剑意一触即发,魔头受了重伤被彻底激怒,即便自知正面不敌,也于此时咆哮着凌空而起,大张双臂迎着那道破天剑芒飞扑而来! 这魔头不要命了?!敢迎着应璋的剑冲上来?! 但姜照的万千思绪在一刹那像一根绷断的弦—— 他看见应璋蓦地回头,从来冷静的眼眸染上一丝猩红:“躲开!” 魔头伸长右臂,张开右掌迎上剑势,竟任由那柄灵剑穿透而过,硬生生毁了他的一只手,但魔头已经浑然失去了理智,仿佛感觉不到疼痛般,刹那间变换左掌挥出一道凌冽掌风,饱含杀意的攻击越过应璋直奔站在门口处的姜照而去! 修者的本命武器被损毁是要受反噬的,更何况这武器还是他十指连心的右手!这魔头宁愿毁掉自己已被炼成本命武器的右手,冒着心脉寸断的危险,也要偷袭姜照! 电光火石之间,姜照想回收【众生】已经来不及了,只见应璋身形如电,足尖一点,借力腾跃而起,狠狠一脚踹向了半空中的魔头,出手又快又狠,直击魔头胸口鲜血四溢的伤处,骨骼碎裂的声响爆发在空气之中,那魔头被打得像断裂的风筝一般飞了出去! 与此同时,化作灵力攻击的掌风转眼间便要落到姜照身上,姜照下意识地抬臂挡住双眼,但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 只听得噔地一声,那掌风骤然撞在一个无比坚硬的事物上,发出沉闷声响! 姜照颤巍巍地将手臂偏移一点,半睁着一只眼试探地望外看。 他看见应璋宽大的背影挡在他身前,那道掌风就是撞在了应璋身上,被应璋化解了。 “……宿主?”姜照抖声呼唤,尾调颤抖着微微上扬。 下一刻,他瞥见应璋左边的袖口空荡荡的—— 他不可置信道:“宿主?你的左手?!” 月华洒在应璋身上,投下厚重的阴影。 应璋缓缓地侧身,姜照心惊胆战地瞧见应璋半张脸都溅上了血滴。 “我、我……”姜照面色煞白,几乎要哭出来了,自责之情顿时溢满了这具凡人身体的心脏,他战栗着手捧起应璋左边那干瘪的袖口,一叠声地问“怎么办”。 这张卡的身体就算彻底破碎了也没关系,大不了他休眠就是了,但应璋没了手可怎么办!他可是剑修! 眼见姜照就要掉金豆豆,应璋垂下眼睑,解释道:“别担心,半盏茶不到的时间便能恢复如初了。” 姜照捧着衣袖懵懵然地抬头,小脸苍白如纸,一双干净清澈的眼此时盈满了水光,泪珠要掉不掉地挂在眼角,似乎没明白怎么没了的手还能复原。 应璋无奈地抬起右手擦去姜照眼角的泪,道:“金身留魂,记得吗?” 什么东西?姜照六神无主的脑子里现在全是“宿主的手没了”“怎么办怎么补救”等一类崩溃想法,根本听不进应璋的解释。 不远处,与毫发无损的姜照不同,那魔头躺在地上缓了好半天都不曾恢复气力,他被处处碾压着打,兼之生受了应璋两剑、本命武器被毁,此刻心脉俱裂、奄奄一息。 他此番受了重伤,哪怕气得窝火,但也清楚再不跑就要送命在此了,因此他忍住濒死般的痛苦,没有发出半点声响,悄悄地捂着仍在流血的伤口挪动,竟想偷偷趁二人不察偷跑! 可应璋怎么会察觉不到魔头的意图?他旋身放出一道剑光,瞬息之间便截住魔头逃跑的途径,将魔头废掉的右手狠狠钉在了地上! 那魔头登时呜呜地发出叫唤,竟是痛得浑身痉挛起来,他将灵力凝聚在尚完好的左手,试图拔出自己的右掌。 魔头的想法很好,但是没能付诸实践。 “咻——” 一根泛着金光的细绳眨眼间从天而降,将行动不便的魔头五花大绑起来!魔头发出一声悲鸣,终于彻底晕死过去。 姜照回过神,目瞪口呆地看着一个穿着宽松衣袍的男人悠悠地从空中落下,长袖一挥,那被捆绑住的魔头便被他拎在手中。 他没能多看一眼,便被警惕起来的应璋单手护在了身后。 应璋那张向来不露声色的面庞紧绷着,他沉声问道:“阁下何人?” 男人拖着魔头向他们走来,留下一地血痕。 他似乎想拱手行礼,不过迫于手上拎着个人,只能点头致意。 他没走几步便停下,不远不近地与二人保持恰当距离,似乎是看出了应璋的警告眼神,以及他护犊子般的行为,想借此表明自己的无害:“在下姓焦,字从孟,望城人。” 他笑吟吟地自我介绍道。 17、第 17 章 姜照饿了,提着一根青绿色的蕉状水果就开始啃。 起因是听了老半天宿主和这个姓焦的修士站在柴房门□□流,听着听着这具凡人身体就想吃点夜宵,问应璋从深渊里讨了份灵果吃。 不过吃得太急,吃到一半呛住了,姜照怕打扰这两人的谈话,脸都涨红了也不敢咳出声,险些要把自己憋死。 但不知为何应璋哪怕看起来眼神不在姜照身上也总能观察到姜照的一举一动,姜照正自己拍胸口妄图喘口气,便察觉到自己背后覆上一只大手轻轻地给他顺背,醇厚的温和灵力再次在姜照的周身游走,他的那点不适立时消弭了。 姜照小心地看了一眼应璋的左侧袖口,再次确信宿主的手像神迹一般完好无损地长了回来后便放心地继续啃,边啃边竖起耳朵听。 “此人骨龄二十五岁,我方才探了探他的修为,是个筑基中期的修士。”焦从孟负手站着,手上沾染的血迹已经被消除得一干二净,他一身白袍风度翩翩,“只是有件事颇为奇怪,我来时已经将这件事打探了一遍,最远的吃人记载在十八年前,可此人不过二十五岁,莫非他七岁便已经开始吃人?” “此人左手手腕内侧有一黑色菱形印记。”应璋神色淡淡,似乎并不惊讶,旋即将那只抚着姜照后背的手收回,沉声道:“三菱形,交叠呈云状。” 焦从孟长得儒雅俊美,从出现到如今,面上一直挂着从容不迫的笑容,却在此刻蓦地面色一冷,随即染上几分惊异和疑惧:“……三菱形、云状?黑色?!” 姜照将那灵果啃得七零八落,听到此处也知道事情不对劲了。 这莫非不是单纯的吃人? 他抬头觑了一眼应璋,只见应璋向来稳如泰山一般的疏离面容因焦从孟的吃惊微微一动。 应璋终于偏头正眼看向焦从孟:“你知道?” 焦从孟略略犹豫地往身后紧闭的柴房门瞧了一眼,少顷仓促地别开视线,叹道:“说来惭愧,在下平生最大的爱好便是看一些不入流的修界秘辛,其中有一些便提到过这种印记……” 他说到这儿便停顿住了,似乎有些忌惮这个话题,不愿多说。 姜照将手上的灵果残骸自然地递给应璋让他“毁尸灭迹”,紧接着从应璋身后探出头来,一双杏眼好奇地望向焦从孟,问道:“焦大哥为什么不说下去了呀?这印记究竟是什么?” 但他话音未落,便察觉到身旁的宿主气息一滞,身形微动便将他投向焦从孟德视线完全遮住,一双眸子幽沉地瞥了姜照一眼,随即冷脸解释道:“拥有这种印记的人,都被置换了命格。” 说话就说话,挡他脸做什么?不过姜照只敢内心嘀咕,还是乖乖地躲在应璋身后呐呐地“哦”了一声。 焦从孟的心神都被这印记夺去了,自然没注意面前二人的小动作。 他颔首道:“原来应兄知道这种印记,那我便不多赘述了。” 但姜照不知道啊!什么是命格?怎么就被换了?怎么说一半不说完? 此刻他的心就像被猫挠了一样痒,总觉得应璋和焦从孟在打哑谜,于是踮起脚尖凑近应璋的耳边小声恳求道:“宿主,他不说你说呗,我也想知道!” 他没发现自己离应璋太近,吐息撒在应璋颈侧,将应璋激得浑身一僵。 但应璋很好地掩饰了异样,脸色平静如常,低头慢条斯理道:“此人曾经应当是个颇有天赋的修士,只是被人换了命格,从此修为徘徊在筑基境。命格关乎此人的机缘与天资,如果被歹心之人置换,只是修为停滞都算此人走运。” “哈?”姜照乍然听了一长串理论,脑袋晕乎乎的,“那他的命格会被换到哪里?什么人能换命格?” “这些都是野史记载,置换命格这一说法时至今日仍旧存疑,更遑论什么人将命格换到哪里去这些问题了。”焦从孟面色凝重地接过话题,随即话锋一转,“但毫无疑问,吃人真凶必另有其人——若这魔头七岁便开始吃人,未免也太过荒谬了些!” “那不如等他醒了问他?他只是被换了命格,应该没被换了脑子吧?”姜照摸了摸下巴,蹑手蹑脚地走到柴房门前扒在不大牢固的门窗旁凝神听了会儿动静。 焦从孟来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完全看见姜照的模样,他被姜照的容貌吸引,看得有些微出神,一时愣神之际他忽然从心底升起毛骨悚然的慌乱感,脊背一寒,神色微变,只觉浑身汗毛直竖。 他移开目光,果然,面前的应璋面色冰冷,眼神晦暗不明地望着他。 焦从孟一瞬了然,讪笑着无声拱手致歉,表示自己并非故意盯着人看那么久的。 “哥,你们聊了快半个时辰了,这人都还不醒,不会是出事了吧?”姜照头也不回,自然没能发现身后二人之间的暗流涌动。 应璋声色不动:“死便死了。” 他语气风平浪静,漠然的神色仿佛对待一件死物。 焦从孟犹豫片刻后,不赞同道:“应兄所言差矣,此事真相尚未明朗,倘若这魔头真死了,线索便断了,日后若再发生这等吃人的事又当如何?” 姜照听罢心弦一跳,随即默默转头看向应璋,揪着人衣角的手却没松开:“哥,焦大哥说得也有道理呀,一日找不到真凶,这吃人的事便一日有可能再出现,没了屋里这个日后还有别的。” 周遭寂静一瞬,应璋联想到姜照一直恪守的系统守则,最终忍不住抬手捏了捏眉心,板着张脸道:“罢了。” 焦从孟欲要再说什么时,应璋却将矛头指向了他:“方才事态紧急,还未来得及问焦兄,怎正正好便在此时造访霞镇?” 事实上,在他说出自己姓焦、从望城来的时候,他的身份已经不言而喻了,适才他还道自己是有备而来的,一来便又精准地捡了个漏把魔头抓了,他的目的昭然若揭。 焦从孟目光游移,一时没有作声,气氛沉寂下去。 不过应璋也不急着要听回答,倒是姜照有些狐疑地看了他好几眼,问道:“对,你帮我们抓这魔头到底是为了什么?你还是做足准备来的——望城知道霞镇发生的事情了吗?” 姜照此时对焦从孟的身份已有了七八分猜想,却没有第一时间选择全盘托出,而是想等焦从孟自己说出来。 现在信息不对等,焦从孟以为他们只是要往望城去的意外来客,对他们并未设防。 “我……”焦从孟没直视姜照,他酝酿良久,而后慢吞吞地咳了一声,斟酌着道:“我来此处,是为寻亲,与望城无关,但此事……已太过久远,在下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 他吞吞吐吐,像是回忆起什么不好的过往,面色有些为难。 姜照的指尖抠了抠门窗的缝隙,道:“你要寻的亲人是与这魔头有关么?你从前认识这魔头?” 焦从孟眉心一拧,似乎不想承认他和他的亲人与这魔头有关,立刻反驳道:“此等大奸大恶之人,人人得而诛之,我又怎会与此人认识!” 他停顿一霎,知晓这说不通,嘴唇张合,终是叹息一声。 “我来此,只是为了我的弟弟。” 姜照沉吟片刻,摸了摸鼻尖道:“你的弟弟可是受此人所害?” 焦从孟藏在袖袍下的手一瞬握紧,面色不虞地点头承认。 应璋凉凉地在一旁补充问:“活着?” 姜照嘴角一抽,虽知道应璋这是明知故问,但他总感觉自家宿主对这个没了弟弟的可怜人带着股莫名敌意,说话也不甚好听,像带着刀刃般的刻薄无情。 但是宿主也没直接问死了没,这么一看还是挺给面子的,哈哈,哈哈。 焦从孟一张俊美的脸登时垮了下来,隐隐地含着怒气,不过并非是对着应璋的,反而是冲着屋里头那个祸害的。 他咬牙切齿,半晌方将前情托出。 他是筑基大圆满的魂修,几年前将弟弟从南国接来望城。他的弟弟根骨不佳无法修炼,若非焦从孟是修者,他或许这辈子都不会知道还有望城的存在。 焦从孟是魂修,魂修有一世人皆知的特点便是只能专注炼魂,不能走旁的修炼之路,故而当他的弟弟提出也想修炼时,他作为哥哥只能传授他的弟弟有关魂修修炼的法门。 可惜的是弟弟天赋不高,修了几年连魂修的核心道都并未完全领悟,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修士,最终只学会了些皮毛。 “我已困在筑基后期许多年,半年前方有所感悟,便想着闭关突破,但我未料到我的弟弟在我闭关期间打算离开望城回南国去——”焦从孟声线颤抖,“我出关之后,发现他留了封信,信中说,他认为自己不能修炼,留在望城是拖累了我,所以想回到故乡……” 可惜途径霞镇时,为那老妇人所留,最终被魔头所害,含恨而死。 焦从孟的弟弟所学术法没有修为支撑,应付凡人倒还好说,但这魔头乃是筑基修士,他所习得的在修者看来皆是些三脚猫功夫。 听罢,应璋眼底划过一丝了然之色,道:“长期居留在望城的凡人,哪怕住在外城,吃穿用度都是极大的支出。” 望城离凡人的国度十分遥远,何况绝大部分资源都优先供给内城的修士,外城的物资有限,住的地方就那么多,想留在外城还需要庞大的费用支撑,因此若非有些家底的修者,轻易不敢让自家不能修炼的亲人居住在此。 焦从孟作为背景不深的魂修,独自一人已是吃力,更何况还有一个住在外城的弟弟。 焦从孟颇有些诧异地抬眸看向应璋,应璋看出了他的疑惑,眉梢轻挑,不慌不忙:“不入流的秘辛。” 焦从孟:…… 焦从孟被这一打岔也无心再多说了,他叹道:“方才我观应兄的左手复原之状,想必应兄也是魂修罢?” 姜照心头一动,下意识地侧头看向应璋。 应璋不置可否:“你是想说,你来这儿是想感应你弟弟的灵魂,找到他并帮助他重塑躯壳?” “不错,”焦从孟正色道,“魂修之间拥有特殊感应,血脉相连者尤甚。” 姜照微微瞪大双眼,联想到之前宿主说无法感应到族内魂修的灵魂气息—— 原来应璋也是魂修?! 不对,正常魂修不都无法修炼别的道途吗?怎么应璋一个百分百的剑修还能掺上一点魂修? 姜照作为一个了解古今中外所有龙傲天男主的系统,深知这应该就是龙傲天的自身buff,什么都会,什么都强,旁人不会的他都会,不行的他都行。 公认的最强攻击力剑修,再加个灵魂不灭的魂修,buff叠满了,不愧是龙傲天:) “那你除了找弟弟之外,是还想帮你弟弟报仇么?”姜照指了指屋子里那个生死不明的魔头,暗示焦从孟横插一脚绑了魔头的行为。 不过他若不来绑了这魔头,应璋那时把魔头钉在地上后要做的下一件事估计就是直接把这魔头杀了了事,更不会有后来查出魔头身负置换命格的秘密一说。 金丹杀筑基,虽二者境界不至于如鸿沟,但差距不小,应璋杀魔头是手到擒来之事。 “报仇是其次。我弟弟他没有炼成金身留魂,他的魂魄太弱,加之时间太久,我无法准确感应到他,只知他目前仍在霞镇里。”焦从孟摇头,“想找到一个魂修肉身死亡后留下的魂魄,除了魂修间的感应,另一个方法是找到他死时与之关联最深的灵魂。” 姜照皱眉道:“灵魂?你是说屋里这魔头的灵魂吗?” 焦从孟正要应是,却见应璋眉心一动,突然低喝一声“不好”,越过姜照一脚猛地踹开了房门。 柴房内,原被五花大绑的魔头不翼而飞。 那魔头不声不响地跑了! 姜照倒吸一口冷气,焦从孟立刻抬步迈入房内,灵力如同触角探及柴房的每一处角落,目光梭巡片刻之后,无可奈何地愤愤道:“该死,这人被我的捆魂索缠住竟也能跑?!” 应璋面色阴沉,闭上眼调转体内浑厚的灵力,一刹那间,整间小院立时被幽蓝色的光芒覆盖。 焦从孟被这寒凉的灵力刺得骨头发疼,额上已经细细密密地冒出了冷汗。 从应璋身上逸散而出的灵力波动只有修者能具体看见,此刻在焦从孟眼中,整间小院都被应璋的灵力无差别地笼罩着—— 除了应璋身后那唇红齿白的少年,他所站立的地方成了一片灵力真空,那几乎狂暴起来的灵力在涌向姜照身边时都变得如同涓涓细流般温和,不约而同地避开了他。 焦从孟:?? 如果他有现代人的思维,他就知道这叫双标。 瞬息之后,应璋睁眼看向柴房内一处被茅草遮盖得严严实实的地方,眼眸冷厉阴森:“此处有地道。” 18、第 18 章 这条从徐富家的柴房底下挖出来的地道十分长,而且逼仄狭小,空气湿闷,还有股血腥难闻的气味。 应璋和焦从孟都是有修为傍身的修士,这股子味道会被他们的灵力自动隔绝在外,再艰难的条件于他们而言都不成问题。 但姜照走在这条地道里,几乎要被这股味道熏得作呕。 他刚下来没多久便面色发白,气息不由变得粗重,他走在两人之后,越走越慢,捂着心口低低地喘气。 他昏昏沉沉地想,不然还是回宿主识海里呆着吧? 他这想法刚冒出来,整个人蓦地撞上了突然停下来的应璋。 姜照懵懵然地抬头,便见自家宿主微微侧过身看他,地道太暗他瞧不清应璋脸上的表情和他的眼神,只看见应璋的嘴唇一张一合在对他说什么。 但他听不清,耳边嗡嗡作响。 他张了张嘴想对应璋说他听不见,但也不知他到底说出来没有,应璋竟直接探过身来牵他。 被应璋牵住的这一瞬间仿佛被拉得极为漫长,他感觉到自己手上的冷汗被那股熟悉的温和灵力抹去,并沿着二人十指相扣的手涌入姜照体内,立时抚平了姜照身上的所有不适。 姜照的神思顿时清醒不少,见他缓过来的模样,应璋才微微松口气:“方才是我太过粗心了。” 姜照眨眨眼,欲要说些什么时,便听见焦从孟从不远处传来的声音:“喂!应兄?你们跟上了吗?” “来了。”应璋扭头回应,旋即回头上下打量了姜照好几眼,声线低缓地问道:“好些了吗?” 姜照迟钝地点头,又有些不好意思:“宿主……我是不是拖累你了?” 应璋眉心微动,嘴唇翕张正要反驳时,已走在前头的焦从孟再次出声催促,这次他的声音明显是要从远上不少的地方传来的。 “没事,走吧。”最后应璋只这么说。 现下不是闲谈之时,姜照感觉那只松松牵住自己的手稍稍握紧,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引着他往前走。 那股灵力便一直被应璋通过这种方式送到姜照这具凡人身躯上,接下来穿过这条地道时姜照明显再未有力不从心之感。 等他们赶上焦从孟时,焦从孟已经在地道的另一头等了有一会儿,见他们二人出来,才赶忙道:“应兄,这地方你可曾来过?” 此时应璋正蹲在地道出口,一只手小心地抓着姜照的手臂,另一只手递给姜照让他握住借力爬上来。 焦从孟:………… 好吧,看起来他不太想搭理我,更在意他的好弟弟。 等姜照从地道里上来之后,应璋才有闲心观察此时三人身处的环境。 地道出口位于一处草地,被足有半人高的荒草荫蔽,四处是青砖铺就的整齐道路,潮湿的砖缝里滋生着细密的青苔。不远处坐落着疏密有致的古旧房屋,廊檐下挂着蛛网藤蔓,窗纸破损,齐齐拱卫着正中央已经枯竭的水池。 这是一间依稀可窥见其辉煌曾经的四合大院,但物是人非,此刻它只被斑驳的苍凉包裹。 姜照讶然:“我还从未见过这地方。哥,徐富家里的地道怎么还通向这儿?” 这里一看便是霞镇中曾大富大贵之人才会居住的地儿,但徐富一介屠夫,怎么将地道挖来这儿的?他是在这户人家搬走前挖的还是搬走后挖的呢? 焦从孟也觉得不对劲,单手支着下巴若有所思道:“奇怪,那魔头到底怎么带着我的捆魂索逃跑的?他又是如何发现这条地道的?莫非他与你们口中的徐富认识,所以才知道这条地道?” 若非应璋与那魔头交手前用一缕灵力标记了那魔头,他们或许都无法发现徐富家中还有地道这一秘密。 “他已经跑远了。”应璋眉目沉沉,薄唇紧抿。 灵力标记到了此地已经变得极淡,那魔头本事不大,逃跑的花样倒多,他们三人一时不察竟这么把他放跑了。 “说起来,这次动静闹这么大,徐富竟一点儿也没发现。”姜照思索片刻,低声道,“哥,我们今天一整日都没见着徐富一面,按理来说,他白日做完屠宰的活计,晚上便该回来了。” 应璋不语,眉心微蹙,显然也觉着徐富有古怪。 焦从孟来回踱步,突然冷不丁地问了句:“徐富当真只是个屠夫?” 问题的关键便在于,这地道他挖来做什么用,怎么正好便被魔头找着了,又为什么往哪儿挖不好,偏挖了条这么长的地道通往这处破落至极的宅院? 姜照不自觉地用力咬着唇瓣,像琉璃般剔透的眼珠时不时地转动。 他在想这几日发生的所有事,一一串联起来,关键点就在徐富身上。 姜照想得出神之际,便兀然感觉自己的双唇被什么东西轻轻擦过。 他登时回神,被咬得发白的双唇下意识地松开,他愣愣地听见应璋不高不低的声音:“当心咬破了。” 姜照不期然地与应璋的眼神相撞,系统单纯的脑袋瓜没有对宿主的这个举动多想,自然也不曾注意一旁焦从孟的震惊眼神。 下一刻,他灵光一闪:“哥!徐富既然是镇上唯一的屠夫,自然会与很多人打交道,你还记得我们白天遇到的那个男孩和他的奶奶吗?” 应璋微微挑眉,负手点头。 姜照抚掌道:“他们家不是住西街那边么?既然如今找不到那魔头了,我们不如先去问问他们,徐富跟这座院子的主人是什么关系吧。” 焦从孟听得云里雾里:“啊?什么?谁?西街?” 三人从地道中出来时,天边已微微泛起亮光。 等到他们根据老妇人所言及的住址寻来时,天光已经大亮。 “你找我奶奶?”那日朝姜照丢石子的小杰正站在自家院子外头,双臂环胸抬头看向三个大人,“我奶奶半个时辰前去河边洗衣服去了,你们什么事儿要大清早来找?” 他的目光扫向焦从孟时明显一顿。 姜照一看见这小霸王的脸就想到他往自己丢石头,但想到自己如今有求于人,面色倒并没露出什么异样。 他道:“那你的奶奶大概什么时候回来?我们有些事儿想问问她。” “她大概……”小杰也并未为难他,但他话音未落,不远处的巷口便传来那老妇人的呼唤声。 几人循声望去,却见那老妇人手中捧着一个木盆,里头装着一大摞被洗净的衣物,她跛着脚不紧不慢地走来,身边还跟着一个比她年老许多岁的老太太。 小杰眼睛一亮:“奶奶!王奶奶!” 老妇人和被唤作“王奶奶”的老太太走近后,目露诧异地看向不请自来的姜照一行人。 而后“扑通”一声,她手中的木盆一个不慎掉落在地,里头的衣物有些都被洒落出来。 却见老妇人眼眶发红地看向焦从孟,颤抖着声道:“你是、你是……焦……” 焦从孟只知弟弟被魔头所害,却不知道自家弟弟还与这老妇人颇有渊源,故而面对老妇人的异状一头雾水,不得不向应璋和姜照投去求助的目光。 应璋眼神漠然一言不发,姜照也不说话,只微笑着点头。 老妇人一刹那恍然大悟,登时再也抑制不住情绪潸然泪下,引得小杰和她身边的王奶奶大惊失色。 焦从孟突然好像明白什么,但他不敢直接问姜照,而是凑到应璋身边小声问道:“她是不是认识我弟弟?” 应璋睨了他一眼,冷冷点头。 焦从孟的疑惑还没持续多久,却见老妇人咚地一声跪在焦从孟面前嚎啕大哭,哭得几乎要把心都呕出来。 这可把焦从孟吓懵了,姜照也被惊到后撤一步,身形摇晃险些要摔,还是应璋淡定地伸手托住姜照的后腰借力让他站稳。 焦从孟深觉让一个年长之人跪在自己面前有损道心,他半蹲下身单膝跪地想好说歹说劝老妇人有什么话站起来好好说,但老妇人拼命摇头不肯,就这么就着这姿势将前因后果全盘托出。 等老妇人平静下来被小杰和王奶奶扶着站起身后,焦从孟也恍恍惚惚地起身,变得深受打击的模样,默默地后退几步消化老妇人方才所说的一切去了。 老妇人擦着眼泪低头问道:“你们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儿需要我帮忙的吗?” 姜照打量了一遍老妇人的面色,见她情绪逐渐稳定,才开口说道:“我们今日来叨扰您,是想问问您知道霞镇上有一处大四合院吗?您知道它的主人是谁吗?” 老妇人神色一僵,再说话时变得支支吾吾:“这、这不好说……” 姜照有心追问,但老妇人顾左右而言其他,半晌都问不出个所以然。 片刻后,便听见应璋沉声道:“徐富,认识么?” 老妇人冷汗涔涔,正欲开口时,她身侧一直默不作声的王奶奶冷不防道:“那个做屠宰的伙计么?” “您认识他?”姜照双眸一亮,连忙问道。 “当然认识唷,”王奶奶并不像老妇人那般讳莫如深,反而笑吟吟道:“几十多年前娶了咱们镇上最有钱那户人家的小姐,咱们街坊邻里都说这后生要发达了咧!” 19、第 19 章 最有钱的人家? 姜照问:“可是住大四合院的人家?” 王奶奶眼珠一转,半晌后有些迷糊道:“大约是吧……或许呢?太久了,记不清了。” 话题已经进展到此,加之姜照一行人于她而言有不一般的意义,老妇人思索片刻,叹口气,终是接道:“你们要问的,是不是那户住在镇中心的人家?” 系统对记忆一类很敏感,更何况姜照和应璋昨日才将霞镇逛了个大概,方才又徒步从那四合院中走出来,其中路线已经被他刻在了脑子里。 毛绒球在应璋的识海中开始拔毛,一根根白软的毛在识海中飘起,瞬息之间便将霞镇内部建筑的大致地理方位一一标记在一处蓝白光屏上,投映在他和应璋面前。 但这些是在瞬息之内进行的,姜照立刻点头肯定道:“是,就是住镇中心的那户。” 老妇人将地上的木盆捡起来递给一旁的孙儿小杰,示意他进屋去。 等小杰不情不愿地离开,老妇人才踌躇道:“那户人家姓完颜,祖上做经商生意的,是咱们镇上最富有的。” 她惆怅地吐气道:“咱们霞镇,曾经就是靠来来往往的旅客发展起来的,完颜家的人又有做生意的头脑,一来二去,依靠着那些旅客,完颜家便发达起来,当时他们家的人都可风光了。” 但成也此败也此,吃人的事儿一出来,渐渐地来往霞镇的人便少了,完颜家以此发家,也因此败落下去。 “他们家最后一代好像只得了一个姑娘,”老妇人唏嘘道,“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家底一时也不至于败光,但我听说那姑娘曾经有更好的婚事,若非他们家起不来了,也不至于最后嫁给了一个做屠宰的。” 王奶奶在一旁笑眯眯地补充道:“徐富那小子,人高马大,又上进,当时还算咱们镇上最俊俏的咧!” 总之这徐富算是捡了漏,自身条件也还算体面,不然有钱人家的小姐他还娶不到。 “我听说那姑娘还给徐富生了个孩子,”老妇人面带迟疑之色,说到此处时目露忌惮,“但好多年前了,听说他们家孩子命不好早就夭折了,那姑娘也因这事儿寻死,人跟着没了。完颜家自那以后便没人了,徐富也变得精神有些不正常。” 老妇人说完来龙去脉,姜照也知道她已经将自己知道的东西都如实告知了,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 “哥,我想到一个办法。”姜照边嗦面边觑了眼支着下巴看着他吃的应璋。 大中午,拜别老妇人后,姜照作为凡人饿了自然要找个地方吃饭,不过应璋和焦从孟是早已辟谷的修士,故而现下是他们俩人就这么等姜照吃完。 姜照侧眸看向呆愣低头坐在一旁的焦从孟,见他神色凝重想得出神,最终选择偏头继续对应璋说道:“瓮中捉鳖,怎么样?” 按照姜照的设想,那魔头半年不曾开过张,甚至他半年前还不算吃上了人,如今霞镇突然多了三个生人,这魔头能忍住不来便奇了怪了。 姜照说:“我们便在徐富家里等着他来,看看他能忍多少天,等他来了就把他擒住捆进柴房里头,焦大哥便在地道出口蹲守,不信他这次还能跑了。” 他的眼睛亮亮的,边说边弯成漂亮的月牙。 姜照吃的还是他心心念念的辣面,他特意嘱咐店家要多下辣,把嘴巴吃得红彤彤的。 他说得正兴头上,但声音却越来越小下去,无他,应璋的眼神太强烈了。 “怎么啦宿主?”姜照小声地说,“我说得哪里不对吗?” 应璋还是那副寡淡脸,闻言微微摇头,问道:“吃饱了吗?” 姜照一愣:“嗯?嗯,吃饱了。” 应璋便递给姜照一张干净的手帕,道:“擦一下。” 姜照“哦”了一声,放下碗筷,皱着张脸伸手接过,郁闷道:“你听见我刚刚说的没? 应璋敛眸道:“嗯,不错的想法。” “……好敷衍。”姜照嘀咕着把手帕递回去,而后探手在焦从孟面前晃了晃。 焦从孟回神:“啊?怎么了?你吃完了?” 姜照伸在半空的手登时停住,而后缓缓被他紧握成拳。 他气鼓鼓地咬牙切齿道:“吃!完!了!” 最终焦从孟在应璋的死亡凝视下被迫又听了一遍姜照的计划。 不过出乎三人意料的是,这魔头压根沉不住气,伤都没好全,前半夜便再次造访徐富家了。 而这次,姜照直接给了魔头一个“惊喜”。 只见身姿清逸的剑仙于空中飘然落下,来自化神修士的灵力波动化作森冷威压,寸寸压迫着魔头的脊骨。 魔头到底只是个筑基境的修士,与剑仙的修为比起来便如蚍蜉撼树,他在剑仙的威压下匍匐在地,徒劳地发出不甘的嘶吼声。 剑仙的那柄本命剑被姜照唤出握在手中,剑锋停在魔头脖颈处三寸远的地方,无声地威胁着。 但这魔头骨头很硬,死都不肯开口说话。 姜照恼怒道:“他不肯交流,抓住他也没什么用呀,问不出什么东西来。” 他正苦恼着怎么撬开魔头的嘴巴,一旁的应璋却颇为淡定地扫了在地上粗声叫唤的魔头,说:“有人会替他说话的。” 姜照一怔,一时没听懂应璋的意思,却见应璋如法炮制将魔头捆了丢进柴房里,因着地道那头还有焦从孟看守,兼之剑仙的浩浩神识时刻覆盖着整间小院及其四周,倒不担心这魔头再跑。 应璋气定神闲:“瓮中捉鳖,但另一只还要等一会儿。” 姜照一头雾水,但心中隐隐猜到他们要等的人是谁,加之他本能地相信应璋,故而依言照做。 后半夜,姜照坐在台阶上,现下没有旁人他不必时刻扮演剑仙,故而坐没坐相。 他百无聊赖地打量着手中的本命剑,突然扭头看向倚着柱子闭目休憩的应璋,“宿主,你有没有本命剑啊?” 按理来说,剑修应当都有本命剑,不过姜照不太清楚这个世界的剑修是怎么修炼的,他来到这里那么长时间了也只见过应璋的灵剑。 灵剑是剑修将领悟的剑意汇入灵力之中化形而成的一种武器,但不能称之为本命剑。 而剑修的本命剑相当于剑修的半身,拥有本命剑的剑修在战斗时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修炼剑意到极致的剑修,甚至能催化出本命剑的剑灵。 应璋掀开眼皮,一道暗芒在他眼底一闪而过。 他的声音无波无澜:“十八岁时,会有。” 姜照起了兴致,追问:“十八岁?为什么是十八岁?在哪里有啊?” 应璋垂下眼睑,微微侧过头避开姜照眼巴巴的视线,轻声说:“十八岁时,族中的适龄剑修都会参加名叫凝剑之约的试炼,大部分族人的本命剑都是在那时才会开启的剑冢之中找到的。” 姜照的瞳孔微微一缩。 他呐呐地应了一声,悄悄将剑仙的本命剑收回。 空气像窒息一般安静,姜照没再选择继续这个话题。正当气氛沉寂下去时,陡然间他神色一凝,倏地站起身来。 “宿主!我要先收回【剑仙】了,焦从孟来了!好像还带着个人!” 他怕突然多了个化神修士在场会让事情变得复杂,毕竟当今在世的化神期不是镇派老祖便是隐世大能,于是他急急忙忙地将【剑仙】的使用时间暂停。 识海之中的系统界面里,【剑仙】的卡面随之变成黯淡的灰色,意味着此刻这张卡进入冷却期。 与此同时,【众生】卡牌翻转,银光一闪,凡人的躯体替代剑仙的位置出现在原地。 不知道焦从孟从哪儿找来的粗绳,他踏入徐富家院子的时候手上拎着一个被五花大绑、嘴里被塞着一团白巾的男人。 已经变回少年模样的姜照汗颜:“宿主,他真的是装备齐全。” 等焦从孟走近,姜照才得以看清那男人的样貌。 “徐富?!”姜照低呼,哪怕先前早有预料,但此刻见到徐富时,说不吃惊也是假的。 徐富被拖过来时还在唔唔地叫喊,若不是他此刻嘴巴里被塞着团东西,姜照都觉得徐富要破口大骂了。 焦从孟走到两人面前,手上一松,徐富啪地一声整个人跌倒在地。 “这便是那个屠夫?”焦从孟边伸手扯掉徐富嘴巴里的白巾边问。 “干什么!你们这是干什么!无缘无故把我绑了,这天底下还有没有法理了!”果然,徐富一开口就骂骂咧咧的。 他不停地在地上翻来滚去,妄图摆脱身上恼人的绳索,他气得面色涨红,整个人像一条可怜蠕动的虫。 “无缘无故?”姜照被气笑了,“大晚上的,你无缘无故跑去那个废弃的宅子里做什么?还被我们抓住了,你莫非是梦游跑过去的?” 徐富一噎,但仍嘴硬道:“你管我去干什么?那宅子荒废那么久没人管,是个人都能进去!” “那你鬼鬼祟祟地在那宅子的地道附近做什么?”焦从孟显然不信。 说到这里徐富便把嘴巴紧紧闭上不说话了,他停止无意义的扭动,把眼一合装作死尸一样瘫在地上。 “喂!你别装死啊!”姜照一急,往前走了几步欲要弯下腰来伸手晃他。 应璋抬手摁住了姜照的肩膀,手滑落在姜照的手腕上虚虚一拢,反手握住把他带到自己身后。 他眉眼有些倦怠,语气意兴阑珊:“徐富,倘若连你也选择不开口,那你便别想着保住屋里头那个了。” 徐富浑身一僵,虎目一掀,他瞪着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的应璋,心中警铃大作:“你想做什么?” 落锁的柴房门无声地被灵力打开,风呼啸着卷起尘叶,沿着徐富的视线涌入柴房内,化作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魔头的咽喉,将那被捆得死死的魔头连拖带撞地拽出来,他砰地一声仿佛丢一件死去的物什般被扔在徐富旁边。 紧接着,徐富后背发凉,冷汗立时布满了他的额头。 他汗漉漉地听见应璋不带任何情绪的冷冽声音:“你还有一次机会。” 20、第 20 章 “我是、不……我不认识这个人!”徐富紧张地咽口水,立刻倒打一耙:“你们这些外地人,我好心收留你们,没想到我收留了两个白眼狼!你们自己看看自己这是在做什么?把我绑了,还带莫名其妙的人来我家!” 姜照一低头便看见那魔头怨恨地睁着双死鱼眼,魔头后知后觉发现姜照在看他,立时呲牙咧嘴地吼道:“再看!吃了你!” 姜照:你有病? 他愤愤地回瞪这看上去脑子不太好使的魔头,不打算跟他计较。 “我劝你赶紧说了。”焦从孟抬脚踢了踢那魔头,嘲讽道:“都被捆成这样躺地上了,还嘴硬呢?” 焦从孟眼睛一眯,语气不善:“还有,最好把我那根捆魂索的下落说出来,怎么好端端的就不见了?” 不过徐富还没来得及说话,应璋便语调平平地回他:“约莫是被这凡人丢了,捆魂索对凡人无效。” “啊?”焦从孟登时一惊,随后露出顿悟的神色,“我就说,被捆魂索绑了的修者怎么还能行动,他修为没我高,按理说不可能逃跑,敢情是这个屠夫趁我们不备,顺着地道跑过来,里应外合帮他解绑了,所以他才能从地道跑了?” 徐富一听,呸地一声朝焦从孟吐口水:“胡说八道!简直胡说八道!” 姜照深呼吸了一口气,踮脚伏在应璋耳边低声道:“宿主,他俩都是硬骨头啊,不然我试试收回这张卡,你再把合欢的技能用在这个魔头身上?” 合欢的已激活技能仅针对修士,徐富的嘴巴一时撬不开,那便用幻术试试这魔头的深浅,不过这意味着姜照要当着焦从孟的面原地消失,后续可能会有一点麻烦,但若非情不得已,姜照也不得不出此下策。 应璋微微摇头,否决了这个提议,回首道:“你往后站点。” 姜照下意识地朝后退了几步,而后应璋扭头就对焦从孟说:“让开。” 焦从孟:?? 他一个激灵噔噔往后撤,正纳闷这是要做什么时,却见应璋将左手悠悠抬起停在魔头上方,刹那间他的手中迸发出强大的灵力波动,一团滚动翻涌的黑雾在他掌心凝聚成形,缓慢地胀大升旋浮在半空,周侧被灰色的灵光拱卫,散发不详的恶意。 焦从孟被这裹夹着浓稠恶质的力量一冲,立刻面色惨白几欲作呕,身形一晃摇摇欲坠,他余光瞥见姜照没事人一般站在应璋身后,连忙马不停蹄地跑到姜照身边的安全地带呆着了。 焦从孟并非这团黑雾的针对对象都已如此难受,更遑论躺在地上直面这股力量的徐富和魔头。 终于在这时,应璋轻轻将手收回负在身后,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俊美面庞,露出一丝残忍笑意。 在魔头的最后意识之中,他看见的,是应璋高高在上的蔑视眼神,以及他微微张合的双唇。 那是一个无声的口型:“再见。” 黑雾之中隐隐有着雷电盘绕咆哮,在徐富绝望地奋力大喊出“不要”的那一瞬,它以万钧之势于空中俯冲而落,在众人的注视中没入了魔头的天灵盖中。 紧接着,姜照便看见魔头的一张脸顷刻扭曲,他七窍流血,双目中一道雷电一闪而过,如同忍受灭顶痛楚般在地上不住地翻滚吼叫。 慢慢地他消了声息,只仰面睁着一双无神浑沌的眼躺在地上,只有偶尔起伏的胸膛昭示着他并未真正死去的事实。 徐富惊恐地问道:“你把他怎么了!他为什么、为什么不说话了!?” 姜照被全程震撼,他根本不知道宿主用了什么手段要做什么,他只知道那团黑雾绝对把这魔头折磨惨了,令魔头落了个半死不活的下场。 只有焦从孟瞳孔地震,他喃喃道:“摄魂……他居然会摄魂?” 姜照没有错过焦从孟不可置信的低语,他侧身微微凑近焦从孟,好奇问道:“摄魂?什么是摄魂?” 宿主的秘密太多了,不是专业修者压根看不出来应璋的意图,更别提他这个半吊子的游戏抽卡系统了。 但焦从孟一感觉到姜照靠近他,清隽的脸庞立刻带上痛苦面具,再次噔噔噔地窜离姜照三步远。 果然,下一刻,应璋察觉到什么,便偏头往后看,古井无波般的眼神锁定在焦从孟身上,愣是让焦从孟感受到危险的信号—— 应璋:你想死? 见识到应璋鬼神莫测的手段后,焦从孟颤巍巍地双手合掌作求饶状,默默地缩小自己的存在感不说话了。 姜照对焦从孟的“识趣”感到一阵莫名其妙,但他听见应璋唤他,还是屁颠屁颠地走过去了。 “宿主,你把他怎么了?”姜照从应璋身后探出头,迟疑问道。 但他很快便知道应璋方才做了什么,只见那直挺挺躺着的魔头的心口处涌出一缕灰雾,像无头苍蝇一般乱转,应璋见状抬手张开手心,那缕灰雾便像感应到召唤一般飘了过来。 徐富仍不死心地喊道:“这是什么?你说话啊!这是什么!” 灰雾乖顺地飘到应璋的手心,旋即被他往空中一抛,一团灰色光幕徐徐在空中延展开来,向众人展现出魔头的前半生。 徐富面如死灰,他意识到了什么,终于不再挣扎。 光幕之中,一个婴儿哇哇落地,他的身边环绕着恭喜道贺声,一个俊朗的年轻男人抱着婴孩呈给床榻上刚刚生育完的女人,眉目温柔地对她说了什么。 这个男人赫然便是年轻时期的徐富。 画面一转,昔年的婴孩在二人无微不至的照料下长大成人,他自幼聪慧,并在成长过程中逐渐显露出他的修炼天赋。 但徐富显然对此一概不知,徐富只知有一天他的儿子莫名地能够凭空取物,甚至有一日他明明才看见儿子在房里呆着,转头便撞见儿子笑嘻嘻地站在门外看他。 徐富大喜过望,满心以为儿子是遇着什么机缘了。 对他来说,他出身不显,本看中家世娶来的媳妇因家道中落也未能帮衬他分毫,他以为这辈子只能做个屠夫了,现下儿子展露出他的天资,兼之霞镇一直流传着仙人的传说—— 他以为他的儿子是他后半生的希望,却没能看见妻子在得知这一切后喜悦与慌乱交错的神色。 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在平平无奇的一天,他回到家中后,明显地察觉到院子里有股浓厚的血腥气,他诧异地去寻,却碰见自己的儿子在小花园里吃人! 那是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孩童,已经被吃得面目全非。 接下来的一切仿佛一场笼罩在这个小家头顶的噩梦,他将毫不设防的儿子打晕,找来躲在房中的妻子,惊乱中怒不可遏地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的儿子会与霞镇传言中的吃人狂魔一样染上这么个怪癖来?! 他甚至以为妻子给他生了个带病的儿子,不然,怎么解释好端端的一个人跑去吃人? 妻子泪流满面,在丈夫的威胁下将原委和盘托出。 她本姓完颜,出身鲜花着锦的豪富之家,作为家中唯一的女儿,她自幼便是家人的掌上明珠,从小就订下了一门很好的婚事。 但很久以前,她还有一个有着惊世之才的哥哥。 也是这样的一天,她的哥哥被家人发现他患上吃人的癖好,但令这个大家小姐难以置信的是,她的家人就这么纵容了哥哥,甚至还帮他掩护吃人的行踪,替他抹去吃人的痕迹。 在霞镇,她们家几乎一手遮天,偶尔意外失踪几个人并不会引起太大的波澜。 但再小心也会露出马脚,她的哥哥在黑夜中吃人时被打更的偷偷撞见,从此吃人的传说便在小镇上流传,人们不禁联想到莫名其妙失踪的人,一切都有了解释。 她的哥哥因此被勒令停了好几天的“饭食”,但死性难改,他趁家人不察偷偷溜出去吃人,一来二去免不得被人看见,渐渐地,来霞镇的人因这事儿变少了,完颜家对自己独子的纵容和不作为最终害了他们全家。 但姜照没想到的是,这个女人的哥哥竟然也是个修者! 只听得光幕之中传来女人的声音,她流着泪对自己的丈夫说:“你不知道吧?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个世界上还有与我们形貌一样的人,但他们与我们不同,拥有改天换地的本领,我们在他们眼中是凡人,而他们将自己称为修者。” “我的哥哥……就是修者。” 但,一个正常的修者如果去吃人,就会沾上天道不容的业果,长此以往便会道心损毁、道途尽断,此生修为再也不得寸进,甚至倒退。 最终,她的哥哥有一天清醒地疯了,自尽而亡,只留下吃人魔头的恐怖传闻。 完颜家就此败落,人丁凋零,她原先订下的婚事也黄了,此时徐富又对她展开热烈的追求,最终权宜之下,她不得不嫁给在镇上条件仍算体面的徐富。 画面中,女人翻开昏睡在地、满面血红的儿子的手腕,指着那处从前不曾有的黑色菱形标记:“我的哥哥当初便是因为这个诅咒才会死的!” 所以当她的儿子展现出过人天赋时,她虽然欢喜,但却不免忧心。 她担心她的儿子也会如同自己的哥哥般沾上吃人的诅咒,但看到儿子一天天的平安长大,她的内心也曾燃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期望。 “我以为……那个诅咒,在我这儿便断了。”她颓然地跌坐在地,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期望终止在她看见儿子吃人的那一刻。 接下来的一幕令姜照神色骇然。 应璋立刻抬手挡住他的视线,但还是迟了。 血液仿佛透过光幕四溅而出,姜照浑身发冷地看见光幕中的徐富像看死人一般冰冷地看着他的妻子,当着他儿子的面手起刀落地把他的妻子杀害了。 如同处理待屠宰的牲畜,将他的妻子送上了儿子的餐桌。 自那以后,他的儿子代替了自己的舅舅,成为镇上的下一个吃人魔头。 姜照面色发白,偏头捂住嘴,拼命地想遏制住那股呕吐的欲望,胃里如同翻江倒海般闹腾。 应璋蹙眉,他捏住姜照的手心,源源不断的和缓灵力随之哺入姜照的体内,轻轻地拂去姜照强烈的不适感。 “我没有要杀她,我没有想杀她……”徐富目光呆滞地自言自语着。 焦从孟怒发冲冠地喝问道:“你没有想杀她?!你把她当畜生一样宰了!你这叫不想吗?!” 徐富登时如被当头一棒,面目狰狞地声嘶力竭:“我没有!谁让她隐瞒了这一切,如果她一早就将所有的事都告诉我,我不会娶她!她骗了我,这是她咎由自取的!” 此刻光幕的画面仍未停止,徐富如同他妻子的家人一样,替他的儿子掩饰了所有吃人的罪行。他的儿子有时神智颠倒竟也想将自己的父亲吃掉,徐富便会替他杀人让他加餐一顿。 而最后的画面,则停止在焦从孟的弟弟全身是血地死去的那一刻。 焦从孟浑身一软,险些跌倒。 “他是我的儿子,我不会让他死,他不能死!”徐富哈哈大笑起来,面上流下两行血色的清泪:“她活该死,活该死!” “我的儿子没有死,他活着,他也没有疯,我还记得他昨天送了我一只风筝——” 徐富的声音戛然而止。 下一刻,他心心念念的儿子就在他的身旁化作飞灰,随着光幕一同消失殆尽。 他“嗬嗬”地发出无意义的吼声,目眦尽裂地抬头望去。 应璋一手揽住姜照,一手悬在半空,尚未完全消散的灵力波动昭示着一个事实。 他面无表情,平静的眼底如同在看一只微不足道的可悲蝼蚁。 “现在,他死了。” 21、第 21 章 徐富最终咬舌自尽了,他的尸身被应璋随手一抹,与他的一生一起化成齑粉随风而逝。 临死前,他发了疯般癫狂地笑着,他无法接受自己保护了这么多年的儿子一朝死去的现实,也无法接受自己最后汲汲营营了这么多年,只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接着。” 应璋手腕一翻,掌心处升起一缕橙色的光丝,他毫不在意地直接扔给了愣愣站在不远处的焦从孟。 焦从孟手忙脚乱地双手捧住那团光,查探片刻后,蓦地惊喜道:“这是、这是我弟弟的魂魄!” 不过应璋显然顾不上这些了。 应璋搂着姜照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扶着他在台阶上坐下,见姜照捂着心口还是面色不佳的模样,不由得语气郁郁:“对不起……让你看到不该看的东西了。” 姜照眉眼恹恹,他现在脑子很混乱,便不太想说话,他一说话就想作呕。 应璋难得手足无措,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徒然地握住姜照的手为他送去温哺的灵力。 片刻后,姜照轻轻推开应璋的手,在他怀中闷闷道:“宿主,我好累,我想睡一会……” 他一夜没合眼,加之刚刚目睹了徐富杀害他妻子的残忍一幕,此刻他想睡觉是这具身体的本能与逃避反应。 “睡吧。”应璋微微搂紧了姜照,将他往怀里拢,确保他睡得舒服安稳。 焦从孟将弟弟的魂魄收好后便轻手轻脚地靠近二人,被应璋一个警告的眼神吓得不敢妄动。 他在唇边比了个拉链的手势,在不远不近的另一侧台阶坐下,而后传音给应璋。 “应兄,多谢你救下我弟弟的命。”他朝应璋投去感激的眼神。 不说别的,这件事儿应璋和姜照便出了很多力,否则若只有焦从孟自己一个人他还不一定能抓住这魔头,更遑论杀了他并以此凝练出弟弟的魂魄,毕竟他与这魔头的修为相差不远。 应璋保持着抱着姜照的姿势,整个人如同自动屏蔽了他的话,闻言也不曾点头致意,半点眼神也不曾分给焦从孟。 他怕自己一动便把姜照惊醒了,所以压根不想动。 焦从孟也不傻怎么会看不出来,倒也没有表达不满的意思。 但他还有很多话想问,他将整件事都复盘了一遍,疑惑在他的心中生根发芽。 焦从孟第一次与这二人碰面时,恰好便是他天降捆魂索绑了那魔头,他也没有错过魔头身上残留的剑意,他以为是应璋身后那少年的,毕竟他看见了应璋左手残缺后又快速复原的模样。 但,偏生应璋那护得死紧的弟弟是个毫无修为的凡人。 众所周知,有这等修复躯体之能的除了那些隐世不出的大能,便只有魂修或修为高深的医修了。 而魂修除了炼魂,这辈子都不会也不能选择走第二条路,所以在他看来,应璋不可能是剑修,除非应璋不是魂修,而是那些有着通天手段的老祖宗。 再看应璋方才提取那魔头记忆的手段,简直坐定了他就是魂修的事实。 不过,人人都有秘密,说不定那些剑意是应璋的法宝留下的呢?焦从孟没再往别的方向去想,或者说他不敢想。 “应兄,之前与你第一次照面时,你同我说你是筑基后期的修者。”焦从孟面色犹疑,“但……据我所知,筑基境的魂修,尚未到达能够习得摄魂的修为。” 聪明人之间点到为止,应璋幽幽地睨了他一眼,焦从孟看出了其中之意:哦,那又怎样,关你什么事。 焦从孟嘴角一抽,心下抓狂,他作为魂修,真的很想知道应璋怎么学会的摄魂。 魂修是一门十分需要天赋的道途,若说金身留魂是一片道心的土壤,那么摄魂则是道心之上能开出的最璀璨的花。 习得摄魂,不仅需要极深的修为,更需要绝对的天资。 更遑论应璋居然还能将摄出的记忆当做留影石般播放给所有人看,此等术法更是令他闻所未闻。 焦从孟印象当中的摄魂,只有施展此术的本人才能看见摄魂对象的记忆,并且会使摄魂对象神识崩溃,此后一生痴傻瘫痪,几乎与死人无异。 因此摄魂成功率极低,只有在绝对碾压的力量下才能保证百分百成功。 他情不自禁地又问:“应兄……你真的出身灏镇吗?” 观应璋的气度和他的手段,实在不像出身灏镇的修者,更像那些他在望城有幸见过一面的世家子弟。他们生于望城,天生掌握着望城的绝大部分资源,本身也都尽是些天赋异禀的人,如果是他们,会些普通修者无法接触到的术法倒也不足为奇。 似乎是察觉到焦从孟还有数不清的疑问,应璋终于屈尊降贵地传音给他。 “我认为你应该问些更有意义的事。” 良久,焦从孟才传音道:“应兄说的是,是我唐突了。你要说的是命格吧?” 应璋没有反驳,焦从孟便说出自己的想法:“命格置换应当不是诅咒,因为这个标记的出现意味着第三者的介入,只是这些凡人所知不多,所以才把它误认为是诅咒。” “按照徐富妻子的说法,这个置换命格的人应该是盯上那些有天赋的修者,譬如她的哥哥和她的儿子,并将他们的命格换走了,留给他们的只有一些猪狗不如的命格。” 他们只能在命格影响下服从命运的安排,被夺去引以为傲的天资,患上吃人的癖好,最终清醒地看着自己道途尽毁,生不如死。 好的命格提供机缘,坏的命格织就噩运。 不仅是焦从孟的弟弟,徐富妻子的哥哥以及徐富的儿子,还有这荒凉的霞镇以及那些无辜死去的生命,都是这场惨剧下的受害者。 “这不会是个例。”应璋回道。 “我一直以为这只是杜撰的……”焦从孟皱眉,“什么人会有这样的本事,换掉旁人的命格?” 命运之事虽虚无缥缈,但终究涉及天机,更何况是修者的命格,置换命格之人绝非等闲之辈。 “此人做出此等令人发指之事,心狠手辣都不足以形容他。”焦从孟冷静评价。 一个人毁掉了那么多家庭的未来,便不怕道心因此被毁吗?还是说这人根本便不在意报应? 这时,从焦从孟的腹部中倏地升起一团橙亮的光,它慢悠悠地飘向空中,片刻后在焦从孟激动的目光下化作一道虚幻的人形。 依稀可以看见这个模糊的人影与焦从孟相似的面容,想来便是他的弟弟了。 人影对焦从孟露出愧疚的笑意,在他的注视下旋身化作一抹流光飞向晴朗的夜空。 焦从孟久久地凝视着流光离去的方向,半晌后才无声地叹了口气。 “应兄,还是要再同你道声谢。”焦从孟传音道,“我要留在霞镇,为我弟弟护法,助他重炼人身。” 在何处死去,便在何处复生。 对魂修来说,灵魂不灭是种幸运也是痛苦。 大部分正统魂修只要道心坚定,且从前在淬炼魂体的修炼过程中从未怠慢,若一朝不幸身死,最长半年左右的时间便能恢复如初。 但修者的道心是一种玄而又玄的事物,有许多魂修便是因此倒在了这个过程上,永无复生可能。 对焦从孟的弟弟而言,这个过程又或许会有十年、百年般漫长,甚至遥遥无期。 而修者最不缺的便是时间。 “我也该跟上他了。” 焦从孟释然一笑,站起身向应璋行作辑一礼同他拜别。 他头也不回地大步往前,最终转身消失在院子门口,将背影留给了深深夜色。 感觉到动静的姜照从应璋怀中挣扎着坐直了身子,迷迷瞪瞪地揉了揉眼,小声问:“宿主?” 应璋略略松开姜照,抬手为他梳拢微微凌乱的发丝,声音轻柔:“好点了没?” 姜照点点头,只觉眼睛还是有点睁不开,不过跑了个大活人他也不是毫无所觉:“宿主……焦从孟走了吗?” “嗯,他去帮他弟弟炼身了。”应璋打量着姜照的面色,确定他睡了会儿后看起来好上不少,才略微松了口气。 姜照没有侧头看应璋,而是默默地仰头望向天空。 片刻后,他面色惆怅,开口问道:“宿主,我们是不是也该走了?” “对,要走了。”应璋移开视线,淡淡道。 姜照有些遗憾和苦恼:“徐富和他儿子就这么死了,我们却连幕后黑手都没能找到。” 他和焦从孟的想法都有些天真,以为光凭他们三人便能在霞镇找出真相。 事实上,他们找的方向也不算错,这十几年来吃人的凶手的确并非只有徐富的儿子,只不过前一个已经自尽了,尽管如此,他们找出的这两个吃人狂魔也并非最后的真凶。 他们没能找到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疑云仍旧笼罩在姜照的心头上久久不散。 天鹰仙府的试炼之期已经不远,无论再如何可惜,随着徐富和他的儿子之死,这件事也只能暂时划下句号,他们必须要继续赶路去望城了。 不知此去之后,霞镇要经历多少年的时光才能回到昔日的繁荣,又会不会有第三个吃人魔头出现,但至少现下,表面的危机已经被他们除去了。 气氛凝滞良久,少顷,姜照听见应璋低声的宽慰。 “会找到的,我答应你。” 40-50 第 41 章 姜照站在落叶飘飞的斑驳野道前, 零散杂乱的铺面和摊位分布在狭窄道路的两侧。 他面无表情地看向稀散的人流,而后扭头望见约莫半人高的木牌。 木牌流露出被岁月侵蚀过的痕迹,上边写着两行字, 第一行是姜照压根看不懂的修界文字。 好在下面一行是凡人间通行的语言,姜照完全能理解。 但他宁愿无法理解。 因为木牌中上书:“隹市”。 ……居然连“集”字下方的“木”都没有了吗! 难怪,他来之前逮着人问路时, 一开始那些人都还客客气气,一听他要去集市买东西, 皆不约而同地露出一种古怪的神情。 堪称七分薄凉三分轻蔑:) 姜照再次将目光移向面前破落的街道前,仙府在他心中高高在上仙气飘飘的形象彻底碎裂。 你们仙府是真抠啊!! 几个神色匆匆的路人迎面走来,从他身侧走过时,眼中都不自觉地显露出一丝惊艳。 但姜照浑然未觉。 出门时的好心情跌到谷底, 姜照立在原地深呼吸片刻,而后臭着脸迈步进入长街之中。 对仙府的期待值被他之前上岗前紧急阅览的修仙小说拉得太高,幻想破灭来得太突然。 姜照:……我不会以后的娱乐地点都只能待在浮榭吧?! 统生破碎,无大语。 许是他脸色不太好看, 哪怕一路上回头看他的人不少, 也没人大着胆子上前同他交谈。 路人不会, 摊主会。 姜照拒绝了第十个热情如火就差跑来他跟前推销的摊主,以及不少站在铺面门口同他招手的店家。 他漫无目的地闲逛良久,突然正前方不远处一声吆喝传来,路边三三两两的人敏锐地循声望去, 而后一拥而上。 姜照眼睁睁地看见整条街的人蜂拥而至,大街小巷的人不知从什么旮旯角落里冒出来,像是骤风刮过一般围拢在前方。 他不得不被倾巢而出的人群挤着带着往前走, 摩肩接踵间,有人在叫骂高喊着“让让啊”“别踩我”诸如此类。 姜照憋着口气, 以高素质生生忍下了痛呼—— %&你们也别踩我啊!! “发生何事?” 姜照听到应璋声音的时候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因着方才被人踩着的那一瞬间的疼痛,心里说的话不小心传到识海里去了。 姜照一五一十地把情况说明了一遍,过程中被几度推搡,险些没把话说全。 识海那边应璋也不知在做什么,好半天没回话。 好在拥挤不堪的人群总算停住往前涌动,慢慢地堆在一处不动了。 姜照艰难地微微侧身,想回头看一眼身后。 人头攒动,水泄不通,不必再看。 ……真是想跑都跑不了。 也有像姜照一样的倒霉蛋混在人群中,不住地问身旁的人前头发生什么事。 “你不知道啊?”有人讶异看过去,“那你来这儿干什么?” 嘈杂声中,倒霉蛋不得不拉高音量回道:“我……我这是第一次来。” 姜照的视线不由得投向那个同病相怜之人,赫然发现此人有些眼熟。 不过他是记忆力超群的系统,见过的面孔不会轻易忘记,只是需要在庞杂的数据库中翻找出来。 此人是和应璋同一批参加天鹰试炼的散修,入围前二十后又顺利通过复试,拜入其中一名长老门下。 有人弱弱道:“今日是每月一次的祭延。” “祭延是什么日子?”那倒霉蛋一脸懵,“是十分重要的节日么?怎得如此多人?” 姜照也想知道,但周围能回话的人又被挤散了,压根没人搭理。 与此同时,人群围拢的中央,有人蓦地高喊出一长段话,堪称一气呵成:“走过路过的都看一看!今次祭延所售丹药包含下品玄级的开阳散功丹,上品玄级的九转回魂丹,半步地级凝血丹,以及由灵洗师姐所制的中品地级养气真丹!” 人群短暂地陷入一秒安静,而后爆发出如洪流般热烈的回应。 “我要开阳散功丹!” “给我灵洗师姐的仙丹!” 姜照观这些人的反应,大概明白祭延就是一个卖好东西的日子。 人们争先恐后地涌过去,姜照随着人流越走越前,居然让他挤到前排。 前排的人都在争相竞价,恨不得掏出全副身家购入心心念念的仙丹,争得面红耳赤,看起来即将大打出手。 “等等!等等!”一道清脆的女声从姜照侧前方响起,几乎是嘶哑着喊出声。 姜照正极有礼貌地一叠声说了长串的道谢道歉感激,好不容易杀出重围找了一小块不太拥挤的空地落脚,骤然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情不自禁地抬头望去。 一看吓一跳,妈耶,老熟人! 这女子便是曾经与他和宿主同行过的盛非襄,此时正艰巨地高高举起右手,手中握着一枚薄薄的玉简。 下一刻盛非襄不知被谁推了一把,整个人猝然摔倒! 眼见她就要跌在人群之中,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及时把她扯了回来。 倘若她真一个不慎倒在人海中,危险程度可想而知。 盛非襄惊魂未定地站稳,边侧头边连声道谢:“多谢、多谢这位……” 眼帘中甫一映入一张柔和曼丽的脸,盛非襄的声音像是卡在嗓子里,哑然半晌。 姜照扶着她,关切地问道:“没有哪里受伤吧?” 也不知道自己方才拉人有没有耽误到,场面实在是太混乱,好在他离盛非襄不算太远,否则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盛非襄如游魂一般愣愣道:“没有……” 姜照松了口气,面上旋即挂起甜甜的笑容:“没事就好啦,我还担心方才不够及时。” 他放下搀着盛非襄的手,好奇的目光投向她掌中紧紧攥住的玉简,问道:“你是要买灵丹么?” 察觉到姜照的目光,盛非襄才恍然回神,红着脸小声道:“是、是啊,我……” 她声音太小,加之周围太喧闹,姜照一时没听见,不由得皱眉道:“你说什么?” “最后一枚,出自灵洗师姐之手的养气真丹,价高者得!” 二人的对话被打断,几乎是主持祭延的人话音落下的那一刻,现场的空气如同窒息一瞬,旋即迸发出更大的声潮,气氛被炒得热烈至极,甚至已经有人开始往中间扔灵石。 盛非襄立刻一改羞怯,再顾不得同姜照说话,她嘶吼着抬高手往中间去,边挤边喊“让一让”。 姜照压根不敢喊住盛非襄,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凭超人的毅力冲向最前排。 然后他听到盛非襄气喘吁吁的声音:“等等、等等,我这有……祭延令……” 孰料盛非襄此话一出,周遭的声浪瞬间息了。 令人困惑的静止从中央层层传递至外,而后有人窃窃私语: “……今年还是第一次有人用令旨吧?” “是啊,往日不都是祭延开始前用的么,怎么偏偏这回是在祭延过程中来用的,这不是让我们白高兴一场吗?” 还有修士纳闷道:“适才我还在想,灵洗师姐炼制的灵丹怎么会流入祭延,以往早该被持祭延令的弟子截胡了。” 不知从哪儿传来的八卦越听越多,姜照东西南北的照单全收,一耳朵里全是关于“祭延令”的。 在仙府的精英弟子甚至长老之中,有不少人精通炼丹、制器等修炼之道,还有画符等,他们炼制出来的灵丹宝器,有时是源自于课程需要,往往本人用不上,就会流入市场,有一些弟子或侍从会专门收集,每月一次的祭延便应运而生。 而祭延令,简而言之就是一张通行证,每月只有一枚,往往是有人缺丹药或法器,又无法凭自身炼制时,就会求来祭延令,在祭延开始之前选走自己想要的,而且是免费。 但能求得祭延令之人,不是世家之人,便是仙府中有些知名度的弟子。 总之,一般人只能老老实实地来挤这破集市。 姜照听完,只有一个想法:盛非襄出息了啊。 “这位姑娘,请将令旨与我一观。”主持祭延的人原先蹲在地上,他看见盛非襄手中的玉简之后麻溜地站起身来,低眉顺眼地恭敬道。 几乎所有人都伸长脖子,屏气凝神。 两人低声交谈了片刻,等盛非襄转过身来时,她手中赫然拿着那颗被称作由灵洗师姐所炼的养气真丹。 周遭的修士们双目放光地凝视着盛非襄手中捧着的灵丹。 混乱中,姜照迟疑地偏头随便逮着个人问:“灵洗师姐是谁呀?” 岂料姜照这问题一出,身边围着的人都向他投以诧异乃至鄙夷的目光。 姜照:……至于吗?难道又是个大明星? “灵洗师姐你都不认识?崔灵洗这三个字你没听过吗?丹修之光……呃……”被问话的那人侧眸看来,本欲长篇大论,要说的话却噎在喉咙中。 然后姜照眼睁睁地看着这人的脸像烧起来了一样泛着红。 此人支吾半天目光游移,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话:“道、道友,你是哪位长老门下的?” 姜照茫然少顷,“我?我不是……” 却在这时,拥挤的人群不知为何开始往各处散去,有些稀薄闷热的空气重新恢复清新。 那人正想继续追问,却有另一个身材瘦小的人拽了拽他,示意他该走了。 姜照被迫听了一嘴的“联系方式”,譬如去哪个峰头哪座岛能找到此人,这座岛上此人又住哪里云云。 你们修界之人是一个比一个奇怪,姜照由衷地想。 然后他目视这位热心修士目露不舍,嚎叫着被同行之人拉着离去。 姜照正看着那人发愣呢,有一只手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头。 姜照才恍然回神,等他反应过来,街道上又只剩下那么些人了,只还有几撮人继续待在主持祭延的修士周围。 姜照转头便瞧见盛非襄站在他身后,满面通红道:“这位道友,方才真是多谢你,否则我还不知能不能抢着养气真丹呢……” 姜照“啊”一声,面上绽开一抹笑,道:“不客气,能帮到你就最好啦。” 结果盛非襄明显怔住了,像是被什么冲击到一样半天没说话。 姜照见状不由得拧眉,疑惑地伸出手在她眼前挥了挥。 怎么一个二个的古古怪怪,难道今天不宜出门? 过了几息,盛非襄才后知后觉自己不回话太不礼貌了,连忙自我介绍道:“我叫盛非襄,是阳极长老座下弟子。” 接下来她有些扭捏道:“我……我能问问你叫什么名字,师承哪位长老么?” 姜照更茫然了,他长得这么像仙府弟子么? “我叫姜照。”他道,“但我不是弟子,我只是,呃,侍从。” 盛非襄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如同被雷劈了一样,“你?侍从?!” 不怪她大惊小怪,实在是在她的角度看来,面前的少年不仅长得好看,一身细皮嫩肉,连所着衣袍都能看出来价值不菲,眼神干净,气质纯真,一眼就能看出是被人费尽心思保护着,一路精心照顾的,怎么可能是那些脏活累活都要干的侍从。 姜照再次思考了一下他的定位,几秒后肯定道:“对,我就是侍从。” “……”盛非襄花了好半晌才消化这个事实,“哈哈,哈哈,你的、嗯……我是说你的主子,对你挺好的……” 主子?盛非襄指的是应璋么? 宿主和主子好像都有个主字,应该大差不差……吧? “我说你,对,就是你!” 姜照欲要回答时,一道尖锐的声音将两人的注意力转移。 只见那名主持祭延的修士指着跌坐在地上的灰衣姑娘,一通乱骂,恶狠狠地粗声道:“上回祭延我便看见你了,你跑来我这儿抢什么生意啊?你这些鬼法器,同我的比起来,谁会买啊?” 第 42 章 修士气急败坏地咒骂着一语不发的灰衣姑娘, 周侧零散地聚集起一些人,但显然都是来看好戏的。 姜照先是不明所以:“方才我便觉得奇怪,怎么走了这么多人。” 盛非襄小声解释道:“我听说这种现象是因为灵丹售完了, 剩下的都是法器符咒,这些东西都是看人的,境界不够不能用, 灵力不足不能用,有些甚至要认主才能用, 很是麻烦,故而此时留下的人不多。” 与此同时,那厢修士指着一地的琳琅法宝,目露讥嘲, “你这不识好歹的小丫头片子,你可知我卖的都是谁炼成的法器吗?” 他当着一众人的面,弯腰拾起一件造型小而精致、线条优越,隐隐散发灵光的法钟。 “此物名唤清音铃, 可起凝心净气、驱除心魔之效, 出自天枢峰流玠师兄之手。”他得意道。 此话一出, 登时惹来一众修士的惊叹。 姜照却真的脑子空空,盖因这些复杂的人名压根没记在玩家档案上,他是听都没听过。 于是他不得不低声伏在盛非襄耳边问道:“流玠师兄又是什么来头?” 盛非襄抿唇,面红耳赤地回道:“……据我所知, 流玠师兄是如今唯一一个入学仙府的玉氏子弟。” 姜照恍然:“原来是玉家的人。” 那修士将清音铃放回原位,又捡起一件薄如蝉翼的斗篷,“这件的来头可不小, 想必诸位都听过千鹤宝衣之名吧?” 现场静默一瞬,而后有人迟疑地问:“可是天枢峰的镇峰之宝?” 修士大笑道:“那倒不是, 但这件乃是天枢峰弟子所制的优质仿品之一,名唤幽燕宝衣!” 姜照再次听到身边此起彼伏的惊讶声。 修士珍而重之地将这件宝衣收拢在臂弯中,而后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灰衣姑娘。 紧接着他几步走到灰衣姑娘摆放得整整齐齐的法器前,一脚踹翻了它们! 姜照顿时双眼睁大,他站直了身体,不可置信道:“这人怎么这么没素质?!人家只是在他旁边摆了个摊而已,他这是恶意扰乱市场秩序!” 盛非襄也很气愤,正欲扭头表达认同,身边却蓦地刮过一阵风般。 因为姜照已经气冲冲地拨开人群大步走了过去。 “你等等……!”盛非襄连忙跟上。 周围的人都在一旁起哄,姜照怒上心头,大喝一声:“你这人简直蛮不讲理——” 他的声音不上不下地卡在喉间。 一干人等发出的嘈杂声也立时止住。 盛非襄步履一僵。 只见那一直低着头沉默不语的灰衣姑娘抬起脸,面容阴郁地盯着那咄咄逼人的修士,下一秒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她竟直接当着所有人的面,站起身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拳砸向那修士的面门! “嗷——!!!” 一声惨叫如雷贯耳,响彻整条长街。 修士对这身形瘦弱的少女毫不设防,猝然间被这不留余力的一拳狠狠击中,捂着脸应声重重倒在地上哀嚎不已。 现场一众人大气都不敢出,全部人如同缩头缩尾的鹌鹑。 姜照硬是把话吞了回去。 他默默地扫过躺在地上满面鲜血的人,然后移开视线。 却陡然同灰衣姑娘对视一眼。 姜照心一抖,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时,那灰衣姑娘却已经低头蹲下身,重新一一摆放好她的那些法器法宝。 姜照:……这是什么强大的心理素质,恐怖如斯。 更让一众人毛骨悚然的是,那姑娘接着极为淡定道:“法器,统一价,四灵石。” 盛非襄看完全程,而后悄悄挤进来。 她扯了扯姜照的衣袖,担心地问道:“这地方不宜久留,不然咱们走吧?” 姜照犹豫了一瞬,继而联想到应璋出门前千叮咛万嘱咐的模样后,才小幅度地点头。 二人好不容易挪出人群,岂料这时,二人身后,长街尽头有三三两两的人纵马而来。 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这些人风驰电掣般眨眼就从长街的另一头飞奔而来。 姜照不由得驻足回望,便见几匹头披白羽、脚踏烈焰,周身筋络冒着浓浓青血的宝马呼啸而来,扬起漫天风尘。 姜照没能再多看两眼,因为在场的人已经惶恐地避让到街道两侧,将他们二人逼至角落处围住。 等姜照随着人流站定时,那几匹模样神勇的宝马也已经停在众人跟前。 一旁盛非襄目露同情:“这个姑娘要出事了。” 姜照抬手掩住嘴鼻,皱眉问:“这些人又是谁?” 盛非襄讳莫如深:“天权堂。” 姜照满头问号,但不待他追问,为首的马上之人手执长鞭,“啪”地一声拍向地面。 一地窒息的安静。 姜照在飞扬的尘土中模糊地看见此人的面貌。 是个身材高大、仪表不俗之人,只是眉宇间仿佛笼罩着一层挥散不去的戾气。 姜照莫名地想到一个人。 怎么感觉和谢子慎那种人有点像呢? 那倒地的修士恢复了些许气力,他哀叫着从地上爬起,半睁着受伤的眼看向来人,而后忙不迭地膝行往前,痛哭流涕。 他嘶哑着嗓音说:“闻炳师兄,请您一定要为我做主啊!!” 前方闻炳不置可否,只沉声道:“尔等究竟因何事惊扰集市?” 闻炳背对着姜照,故而姜照不知道闻炳此刻该是什么表情。 不过他没有立刻断案,反倒是想知道事情的原委。 姜照心想,莫非是自己以貌度人了? 姜照把目光投向沉默寡言低头呆坐着的灰衣姑娘,心下不免替她着急。 你倒是说话啊,你不说话,就有人要朝你泼脏水了! 果不其然,那修士哀声将事情从头到尾地讲述了一遍,先是表明灰衣姑娘是故意来抢他生意的,而后又隐去自己踹翻她法器的事实,最后着重地将自己被灰衣姑娘打了一拳这件事天花乱坠地表达出来。 姜照听完拳头硬了。 现场的人也因此交头接耳起来。 灰衣姑娘始终没有抬头。 就在姜照以为闻炳会询问这姑娘情况是否属实时—— 闻炳一鞭子抽向了她! 灰衣姑娘躲避不及,硬生生挨了这一鞭! 姜照气息一顿,立刻压不住心下怒火,欲要冲出去理论。 盛非襄见状马上扯住他胳膊,体修的手部力量很强,姜照现下又没有修为,硬是被好说歹说地拦住了。 只听闻炳冷冷道:“此女蓄意扰乱祭延,把这女修带回天权堂,择日处置。” 竟是问也不问修士的话是真是假,直截了当地断了一个人是否有罪! 四周登时一片哗然。 有人叹息有人怜悯,还有人啧啧摇头说她活该。 闻炳带来的几人异口同声地道了句“是”,其中一人长鞭一甩竟是要直接捆住这灰衣姑娘。 姜照咬牙切齿地道:“天权堂的人都这般不分青红皂白地给人定罪吗?” 盛非襄恨不得上手捂住他的嘴:“哎哟你快别说了……” 谁知闻炳似乎是听见了这句话,他略略转头,冰凉的目光如一支利箭射向姜照所在的方位。 恰在此时,人群发出一声惊呼! 便见那灰衣姑娘凌空而起,在闻炳扭头的这一间隙,一脚踢向了闻炳□□的马儿! 现场登时大乱,劈向这姑娘的长鞭顿在空中,马匹受惊,闻炳立时拉紧缰绳,而灰衣姑娘趁此机会拔腿欲跑! 姜照的心一瞬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被所有人忌惮的天权堂显然不是吃素的,尤其是领头之人闻炳。 闻炳在瞬息之间便稳住局面,手中长鞭聚起灵力,如同一条活灵活现、嘶嘶作响的蛇飞向逃跑的灰衣少女! “咚!” 伴随着极其沉闷的重响,闻炳的灵鞭骤然一定。 一干人喀嚓喀嚓地僵硬扭头,死死地望向姜照。 姜照高高举过头顶的双手还未收回,手心处染上了灰尘。 盛非襄心如死灰:“……你完了,我完了。” 第 43 章 现场如死一般寂静, 除了那还在原地睁不开眼鬼哭狼嚎的修士。 一颗足有巴掌大的石头砸落下来,闻炳头上登时冒出汩汩鲜血。 他面无表情地用灵力治愈伤口,随后一鞭子抽向人群。 众人惊叫着如鸟兽散, 有人无法承受灵鞭的灵力,因此受伤。 姜照分明地从他眼中看出丝丝缕缕的痛快。 闻炳抬手抹去额头流下的血,竟然诡异地笑出声:“谁做的?自己站出来。” 姜照:……妈的变态, 哪来的疯子。 他怕这人又发疯一样一鞭子抽向无辜的人,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干脆推开战战兢兢的盛非襄,几步走上前。 少年站定,腰背笔直挺拔,像一根风雨中不屈的青竹。 姜照绷着脸, 冷声道:“是我做的。” 他余光瞥向不远处的灰衣少女,她先是因这变故停下回头,只看了姜照几秒后头也不回地飞快离去。 姜照心下松了口气,莫名其妙地有了底气。 大不了回快乐老家识海!反正应璋在别的峰头, 压根没人知道他跑哪儿去了。 他毫不畏怯地与闻炳对视数息, 越看越觉得这人面目可憎。 心理扭曲的变态。 似乎是察觉到姜照嫌恶的眼神, 闻炳竟然不怒反笑,好奇问道:“你不知道我是谁么?” 姜照回以皮笑肉不笑:“是非黑白不分之人,以权一手遮天之人,视人命如草芥之人, 仅此而已。” 闻炳眯眼:“……伶牙俐齿。” “客气。”姜照拱手敷衍道,“另外劳驾,上哪儿能投诉你这种人?你们老大是谁?” 姜照身后的人群蓦地倒吸一口冷气。 “……”闻炳终于黑脸, “你想投诉我?” 姜照歪头,摊手道:“为民除害。” “民?”闻炳冷哼一声, “你是哪个峰的弟子?” 姜照语调淡淡,“路见不平峰。” 有人不合时宜地笑出声。 闻炳一眼剜向众人,满意地收获了一堆两股战战。 紧接着他垂眸,慢条斯理道:“那便是侍从了。仙府弟子的侍从胆敢阻碍天权堂办事、重伤天权堂之人,若为修士则理应断去半身灵脉,凡人则一律处死。” “?”姜照诧异,“你们这是哪门子的规矩?真就不把人命当命看?” 况且哪里重伤了?这人脑门上的伤被他轻飘飘地治好了,压根连痕迹都没留。 闻炳收拢手中长鞭,冷笑着答非所问,“你是修士?抑或凡人?” 姜照要被气笑了,寻思着方才给这人的定性还差一个。 一意孤行之人。 但他没能笑出来。 因为他能感觉到,这具身体的灵台中突然闯入一道极其陌生的神识,试探着欲要叩开识海之门,想于暗中窥视他。 姜照脸色大变,往后大退一步:“你做什么?!” 岂料下一秒马背上的人脸色比他还要难看:“你身上的是谁的神识!” 闻炳蓦地抬手扶住额头,一副立刻要晕眩过去的模样,原本坐得端正的身体变得摇摇欲坠起来。 他身后带来的一帮人见状焦急地喊他“小堂主”。 在闻炳说话的那一刻,姜照就发现那抹陌生神识像逃窜一样马不停蹄地跑路了,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追着似的。 姜照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烂人居然还想擅闯他的识海和经脉窥探他到底是修士还是凡人! 这已经无异于一种挑衅了,不亚于战前宣言,说“我要来打你了你准备一下”那种。 他大步连连往后退,鬼知道这个人下一刻想干嘛,反正那姑娘已经跑了,他的目的达成了,他也得赶紧跑才行。 果然这个疯子压根不按常理出牌,哪怕自己难受得快死了都要恶心一下姜照。 闻炳将拢在手中的长鞭在空中一扬,如蛇灵鞭扭动着飞掠而来! 人群中盛非襄见势就要冲出来替姜照挡上一鞭。 但她的境界比不上闻炳,自然速度也比不上他的灵鞭。 众人屏气凝神。 姜照下意识地后仰身体,几欲跌倒,而灵鞭已近在眼前直奔他面门,避无可避。 鞭到临头,姜照最后的想法是:我靠我靠玩脱了我要回识海啊啊啊啊啊!!! 千钧一发之际—— 龙吟咆哮着如骤风过境,无尽灰雾从长街一端蔓延开来,遮盖住所有人的视线。 众人陷入恐慌之中的那一刻,一缕黑焰如同临世之魔,将在灰雾中闪烁着灵光的长鞭狠狠斩落! 时间像被无限拉长,灰雾里所有人的表情仿佛一瞬定格。 姜照手脚发软,如同一朵云,轻飘飘地落入到一个熟悉温暖的臂弯里。 断成两截的灵鞭啪嗒一声掉落在他跟前。 一只手扼住他的腰肢,将他往怀里带,尽力让他靠着站稳。 “可有事?”是应璋的声音。 “我、我……”姜照双眼放空,显然还没从即将被抽上一鞭的惊吓中回过神,“我应该没事?” 他能感觉到有一道目光寸寸扫过他的眼睫、鼻尖、双唇,进而遍及他的全身,几息过后才慢慢收回视线。 姜照的心脏仍在“咚咚咚”地跳,但他逐渐意识到他安全了。 应璋来了。 与此同时,灰雾随着尘沙散去。 姜照这才看清刚刚发生了什么。 只见两截灵鞭蜿蜒于地,正中央一柄黑白骨剑深深没入地面。 骨龙不知去了哪儿,此时没有出现于剑柄上,只徒留一串龙珠剑穗随风轻舞。 但它带来的威慑力已经足够了。 马背上的人已经不知所踪。 因为闻炳从马上摔了下来,唇边挂着血,单膝跪地捂着心口大喘气。 现场诸人噤若寒蝉,一动不动,如同脚下生根。 连闻炳带来的一帮人都只敢待在马上,压根不敢下马。 应璋另一只手捏住姜照仍在略颤的指尖,眉心紧蹙:“真没事?能站稳吗?” 姜照的手像冰窟一样冷,他睫羽微抖,哑着声说:“……嗯,可以。” 他动弹了一下,挣开应璋的手,强迫自己脱开应璋的臂弯,强打起精神,拢着双臂站稳。 应璋双手一顿,继而缓缓收回。他下颏线紧绷着,面容沉沉地转身。 迎着众人惊恐的目光,他招手收回昆吾,而后闲庭信步般走到闻炳面前,腰间一块墨玉镶珠太极纹佩随着他的步伐微动。 变故只是一刹那。 应璋抬脚随意将闻炳踹翻在地,如同处理一件死物一般一脚踩在他的心口。 闻炳被这一脚踹得险些背过气来,他面色扭曲:“你!” 但他的视线不知触及到了什么,眼神微动,硬生生忍下来,“……你想做什么。” 应璋平静道:“这句话是我来问你。” 他负过双手,稍稍俯下身,脚下使劲。 应璋毫无情绪,一字一句地问:“你方才,想做什么?” 闻炳的呼吸陡然变重。 他竭力忍住疼痛,心中荒诞地浮现出答错一句就会死的错觉。 不,不是错觉。 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男人是真的想杀了他。 倘若此处不是仙府,他恐怕早已身首异地。 闻炳张了张嘴,正欲说些什么。 下一刻他突觉脊背森寒。 盖因眼前冰冷俯瞰他的人,唇边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很可惜,我不需要你的答案。”应璋缓缓站直身体,在一片缄默中,低垂着双眸,幽幽道:“我的问题只是为了警醒你——” “在地狱里,也当记住忏悔。” 骤然间鲜血四溅。 长街两侧的铺面中,有虚掩着的门吱呀吱呀地撞击在墙上。 姜照只能看见一条活生生的右胳膊滚落在应璋脚边,手指颤动着,仿佛留有余温。 他情不自禁地凝住呼吸,脸色苍白,冷汗频频。 下一瞬,是闻炳极痛苦的嘶吼贯穿整条长街! 宿主和他人有利益冲突的时候,应当以宿主利益优先。 故而,闻炳因宿主所受的伤害,理论上与他无关。 他必须冷静地目睹这场酷刑。 对修仙之人来说,失去一条手臂无异于重创他们的道途,很有可能会摧毁他们的道心。 所以,医修对许多总是容易缺胳膊少腿的修仙者来说颇为重要。 但姜照看见,闻炳肩膀右侧血肉模糊的伤口处,一抹黑焰盘旋其上,时刻灼烧着他。 姜照隐约猜到,只要应璋不收回这缕黑焰,闻炳这辈子都别想补回他这条手臂。 他能猜到,其他人又怎会猜不到。 果然,天权堂的人立刻坐不住,翻身下马。 闻炳还在被应璋踩在脚下,动弹不得,天权堂之人投鼠忌器,只能站在不远处试图同应璋谈判。 但应璋向来拒绝渺小之辈的谈判。 应璋飘飘然地睨了这些人一眼,不带任何喜怒之色,却宛如浓稠雾霭扑向众人,铺天盖地的危机与压迫感钻入他们的尾椎,蔓延全身。 有人硬着头皮:“你这弟子好大的胆子,可知自己伤的是我天权堂的谁吗?!” 应璋“哦”一声,尾调上扬,漫不经心,“谁?” 脚下愈发用力,几乎是碾着闻炳的心口,端的是让闻炳永世不得超生的架势。 闻炳心痛伤口痛,堪称痛不欲生,一改一刻钟前的威风嚣张。 那人还想再阻止,但闻炳却拼命举起另一只完好无损的手,竭力示意自己的小弟们别再说话。 “天命峰唯一的弟子,”闻炳无力地垂下手,边咳边道,“果然不同凡响。” 应璋唇边仍噙着笑,“好眼色。” “……”闻炳额角一抽,“是我有眼不识泰山,误伤了您的侍从……” 他喘着粗气,几乎是从喉咙中滚出话来:“但天权堂是仙府执法者,我也只是奉命行事而已,多有得罪,请……” 他的话被猝然打断了。 因为应璋像踢垃圾一样把他一骨碌地踢到自家小弟们的脚边。 “海涵了。”应璋敛笑,“滚吧。” 第 44 章 潺潺水声中, 浮榭主屋一室寂静。 姜照晕乎乎地被应璋带回来,已经快一个时辰没同自家宿主说上话了。 自家宿主看书修炼甚至选择闭目养神都不想搭理他。 姜照委屈,姜照哭唧唧。 “分明是天权堂的人无理行事, 我只是阻止他们一下而已,谁知道那个叫闻炳的那么横嘛。”姜照趴在桌案上,扁嘴道。 这烂人看谁都是无差别伤害, 不爽就一鞭子抽过去,完全不顾及旁人死活, 算什么仙府执法者。 然而应璋仍然一语不发,权当没听见。 “宿主,好宿主。”姜照悄咪咪地用手指捏住应璋的衣角,“你理理我啊。” 他话音刚落, 指尖捏住的衣角便被不动声色地挣开。 “?!”姜照瞪圆了眼,显然没想到自家宿主已经这么不待见他了。 他倏地坐直身子,没好气道:“你不说话是吧,你等着!” 其实姜照压根没办法, 宿主的意志不为系统转移, 应璋不想搭理他, 他好像压根就没什么法子应对。 不对,有办法。 姜照对侧背着他的应璋投以诡异一笑,而后噔噔跑到榻边,只见榻上被褥整整齐齐地放在最里侧, 他旋即脱鞋脱袜三下五除二滚上了榻。 他闹的动静极大,摆烂式躺平在最中间,然后闭眼, 比的就是谁先急。 不是不让他睡主屋嘛,今天他就要赖在这不走了! 很可惜, 他急不了一点。 因为他躺着躺着睡着了:)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窗外早已日落西山,隐隐显出黄昏伴月的厚重。 这时他才陡然发现自己整个人钻进被褥里头团成一块软糯糯的绵条,见状他都能看出来自己方才睡得有多香。 因为他没想过自己会睡着,所以根本没打算盖被子。 谁帮他盖的简直一目了然。 他眼睛亮亮地扭头往桌案边看去—— 继而呆愣住。 怎么会没人? 他一焦急便想下榻找人,但太心慌,没注意被褥把自己裹得死紧,骨碌碌地连人带被滑下了榻。 被褥比较薄,他一个没注意直接磕到了尾椎骨。 他“哎哟”一声,眼角登时飙泪。 越着急越出不来,只能边掉眼泪边试着挣脱。 此时屋门“吱呀”一声轻响被推开,姜照立即循声仰头,便见应璋手上端着漆木食盘定在门边一瞬。 接下来姜照眼前像是被按了倍速一样,应璋像风一般将食盘放在桌案上,随后疾步走来将他从长条条里解救出来,拢着人坐到桌案边。 下一刻姜照痛呼一声,整个人弹了起来! 应璋眉头皱得死紧,单手虚虚围在他腰侧,“你怎么弄的?睡也能睡到榻下去?” 可喜可贺,这是宿主自回到浮榭后和他说的第一句话,而且像忘了在集市发生的事一样好说话。 悲惨的是,他痛得压根不想回。 姜照反手捂住尾椎骨站立原地哽咽片刻,根本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应璋深呼吸,继而长吁一口气,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将站着不敢乱动的姜照扯到自己左腿上,一手扶住他圆润的肩头,等他坐稳,才将另一只手探向姜照腰下。 姜照浑然未觉接下来应璋要干嘛,只恹恹地搂着自家宿主的脖子,脑袋搁在他肩上,碎发微微垂落,把应璋脖颈处的皮肤挠得发痒。 紧接着,一只大手轻轻隔着衣物贴住他的尾椎骨,透过衣料传来极烫的温度。 应璋这时才好像想起来集市发生的事。 他冷冷道:“如今是怕疼了?” 姜照自然知道他在内涵自己,但他从未觉得自己理亏。 他双眼乱瞟,没有一个落脚点。 “助人为乐怎么会疼呢。”姜照羞涩道。 “……”应璋无语少顷,“我记得我和你说过,你自己的安危最重要。” 姜照“嗯嗯嗯”地敷衍:“是呀是呀,你说过。” “你做到了吗?”应璋语气凉凉。 姜照选择避而不谈,嘿嘿笑道:“这不是有你嘛!再说了,实在被逮住了就跑回识海里呀,不瞒你说,那鞭子呼哈飞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准备随时遁回你那去了。” 应璋眉心跳动,“你知不知天权堂的灵鞭抽打到一个凡人身上,意味着什么?” 姜照迟疑:“……会特别特别特别痛?” 应璋手心处的灵力一冰,把姜照冻得吱哇乱叫:“宿主你是想谋杀吗!冷死我了!” 旋即那抹灵力才重新恢复温热。 应璋语气沉沉:“打在凡人身上,轻则半身瘫痪,重则性命不保。” 姜照却没听出什么危机感,脑回路是分外不一样:“啊,好像差不多?反正他都要把我带回去杀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闻炳此人在应璋心中的档次从“垃圾”变成了“必死的垃圾”。 察觉到应璋气息一顿,似乎有怒气勃发的预兆,姜照连忙安抚:“好啦好啦,我这不是没什么事嘛,别生气,你一生气,灵力就变得好冷啊。” 他状作怕冷般抖了抖,应璋的气息才逐渐舒缓下来。 应璋旋即意识到自己和姜照在某些观念上存在着绝对分歧,而这涉及到系统的核心程序,一时半刻无法逆转。 索性只能把这件事压回心中,只当日后需多个心眼,此刻不再提及这个话题,轻轻揭过。 灵力沿着掌心缓缓治愈着姜照尾椎骨上的伤,疼痛被妥善地抹去,姜照眯起眼,软骨头一样,叹道:“会修炼真好啊,对你们来说这都是极小的伤了。” 要是凡人不得伤筋动骨一百天。 他搭在应璋脸侧,看不见应璋的表情,故而根本不知道应璋现在神情多么隐忍克制。 “我觉得你还可以再揉一揉……”姜照大着狗胆提出建议。 孰料应璋手掌一顿,颇有些恼羞成怒地收回手,指尖缩拢时,不慎划过一处深沟。 ……过电一般,更烫了。 姜照却只知道自家宿主的古怪脾气再次发作了,他忍不住纳闷,后仰身体,揽着应璋后颈的手微微松开。 “我觉得还有点痛耶,不继续了——”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此时应璋也正正好偏过头。 姜照柔软的唇恰好印在他的脸颊上。 满室死寂。 一秒、两秒、三秒…… 应璋扶住姜照肩头的手力道蓦地一松。 温热柔软的嘴唇收了牙齿轻轻贴在应璋脸侧。 灼热的呼吸彼此缠绕,太近的距离,使应璋能清晰地看见姜照雪白柔软的耳垂,闻到从他身上往外溢出的若有似无的极淡甜香。 以及听见不知是谁的,砰砰的心脏跳动声。 从姜照的角度,只能瞅见应璋修长锋利的眼尾,与不住战栗的眼睫。 诡异静默片刻不久,他后知后觉地挪开脸,蜷着手指抓住的衣角亦不自觉地放开。 他下意识地抿了抿唇,迷惑地发现应璋脸上浮起一抹浅浅的红。 姜照:……宿主不会是生气了吧?我好像也没咬到他? 姜照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 但他日后想起来一定会锤自己一脑门。 “我是不是磕到你脸了?”姜照诚心发问,藏在暗处的五指不住摩挲,“要不我给你揉揉?” 见应璋瞳孔地震不可置信般转头看向他,姜照接收到这复杂的眼神,莫名心虚:“不用吗?” 他好声好气地补充:“我知错了宿主,你疼就不要忍着,别不好意思说,毕竟我方才撞上来的力气可能挺大的……” 主屋里飘溢着芳香的饭菜味道。 被随意搁在桌案上的食盘中,做工精美的食物还在冒着腾腾热气。 应璋黑着脸忍无可忍,不言不语一把推开他,姜照被迫从自家宿主身上下来,呆呆地看着怒气腾腾的应璋大步流星地走向门口。 “你不留下来吃饭吗?”姜照傻傻开口。 突然他恍然一下,懊恼道:“……我忘记你不用进食。” “你自己随意。”应璋似乎原地深呼吸了好几下,才背对着他沉声道,“我出去一下。” 姜照愣神,“哦”一声,目送应璋出门。 他恍惚地坐回原位,尾椎骨的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不再疼痛难忍。 姜照轻飘飘地拿起筷子,盯着盘中食物,良久没有动筷。 他应该,确实,或许,其实,真的没有把人的脸撞疼吧? 姜照的神色愈发迷惑—— 少顷他默默叹气,做应璋的系统太难了,这古怪脾气他真驾驭不住啊。 第 45 章(小修) 按理来说, 应璋第二次下厨,也当长进些许。 姜照浑浑噩噩地夹了一筷子送到嘴里,嚼了老半天之后, 乱七八糟的神思骤然回拢。 无他,实在是…… 食之无味啊! 上回有浓重的辣刺激味蕾,倒不算难以下咽, 但这回应璋或许是吸取了上次的教训,辣是放少了, 旁的味道却仍旧一概没有。 姜照越吃越想掉金豆豆,不由得在心里编排宿主:原来一个人真的会在某些方面不开窍。 “果然,上帝为一个人开了一扇门,”姜照觉得自己快吃出西天的味道, 他安详地自言自语:“就一定会关上一扇窗。” 虽然修界没有上帝。 但姜照还是选择老老实实吃完这顿。 盖因他好像惹宿主不高兴了,倘若人回来发现自己精致炮制的饭食一动不动,指不定这气要从今日撒到后日。 为了自己的统生,还是忍忍吧。 诚然这顿并不能称作人间美味, 不过好歹能填饱凡人的肚子。吃饱喝足, 姜照就想开始溜溜达达, 全然把方才的惊世意外抛诸脑后。 意外是他觉得,惊世大概是应璋觉得。 心宽的姜照被西面一张古朴典雅、做工精湛的书案吸引了。 准确来说,是书案上几本灰扑扑的古书。 他这才想起这是白日里应璋从外头不知何处带回来后又随手搁在案上的书,好像看了几眼就如不感兴趣般随意一丢。 姜照百无聊赖, 应璋一时半会又不像会回来的样子,故而他干脆提起其中一本,权当解闷。 书页哗啦作响, 姜照的眉眼兴致缺缺。 好在这些书虽主要以修界语言撰写,但都会在另一页以人间的通用语言再写一遍, 姜照不至于看不懂。 “七大世家……”姜照慢悠悠地读出声来,“望城应、闻、周……啊,知道了,下一页。” 紧接着,姜照眼睛一亮。 “天鹰仙府,以天命峰璇玑尊者为首,”他的指尖随着一行行小字滑过,“天衡峰次之,天枢、天凝并列,其下又分设诸多堂口。另,除天命峰外,其余三峰弟子皆受天权堂监察。” “……”姜照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作风飞扬跋扈的人,“晦气。” 他把闻炳丢出回忆,继续往下读。 天衡峰由四位长老坐镇,主要收入剑修、体修、枪修、刀修等类型的弟子,通俗点来讲,只要修杀伐道,基本都会入天衡峰,哪怕修者擅长以乐音杀人,武器只是一把琴。 而天枢峰有两位长老,弟子都以器修为主,仙府内出了名的法宝法器大多都从天枢流出。阵修倒也不少,不过术法不精。 看到这里姜照分外理解在何处术法不精——传送阵法都不肯多刻几个,可不是术法不精么! 另外天凝峰却只有一位长老,绝大多数由丹修和医修弟子组成,另一部分包含在修界极少露面的毒修。 “就是以搞后勤为主的两个峰头,”姜照一目十行地看完后留下评价,“负责补给那种。” 而天权堂,在书中的解释里,类似于一种巡察小队。仙府弟子若是犯了什么事儿,只要被他们逮到,受罚是必然的,甚至可能会影响到日后的修炼资源分配。 难怪那时街上的人遇到天权堂都畏畏缩缩。 随即他联想到那时闻炳被应璋直接废了一条胳膊,居然不选择追究,反倒毕恭毕敬地送走他们。 “怎么闻炳看起来那么怕宿主?”他不免有些困惑。 不过闻炳好似已经认出应璋是哪个峰的弟子了。 倘若闻炳知晓应璋是璇玑尊者的徒弟,他那般做亦算合理。 毕竟按书中所言,天权堂管天管地,管不到天命峰。 姜照边这般想边翻页。 接着他面色有一瞬愕然。 只见一张残缺不堪的书页正凄凄惨惨、欲掉不掉地卡在书缝中,其上字迹还万分模糊,与前边的完好无损比起来,这页纸明显就是被人为破坏的。 姜照狐疑地左看右看,极力想从中辨认出那几行极朦胧的字来。 他拎着书往自己面前凑,眯着眼仔仔细细地瞧,总算隐约地辨识出了一些字。 “云、外……”姜照一字一字地读,“天?” 这本书应当是记载修界各大势力的书,前面写录了许多有关世家和仙府的常识。 那云外天也该是其中一股势力吧? 只是,玩家档案上从未记录过它,在修界中姜照也不曾听闻过这个名字。 云外天三个小字下,还残留着几组意味不明的词。 “洞天福地”“世外”“凌驾”等,还有一个很小很小的“治”字,总之被破坏得语焉不详,前言不搭后语,姜照压根看不懂。 不过还没等他细想,身后屋门骤然被打开。 姜照背对着屋门,头也不回地问了一嘴:“宿主,你干嘛去了?” “练剑。”身后人的脚步声不急不缓,声音由远及近,不冷不淡地回。 二人似乎都选择性遗忘一个时辰前发生的“惨案”。 姜照“哦”一声便当听过,而后专心致志地接着看书。 姜照看上去完全无视了应璋,半分视线都没从书上分走,仿佛连他走过来都没发觉。 “感兴趣?”冷不丁凑近的应璋问道。 陡然被一阵冰凉气息所包围,姜照却如早有预料,一点也没被吓到。 他目不斜视,答非所问:“宿主,这些都是你打哪儿搜罗来的?” 他指着手上拎着的那本讲述了囊括修界几乎所有势力的古书。 紧接着,姜照察觉到有一道平静视线轻飘飘地落下来。 几息过后,应璋冷淡道:“尊者送的。” “你师尊送的?”姜照蹙眉,“送这些有什么含义吗?” 他的手指挪到“云外天”三个小字上,示意给应璋看,“你有没有听过这地方?我的档案上从来没提过此地,却在你师尊送的这册书中出现了。” “且句不成句。”他不自觉地咬着唇,疑惑道:“你师尊送你这些书,应当有他的深意在才对,可这页书看起来便像被什么人损坏的,莫非是你师尊的什么考验?” 他罗里吧嗦地说了一大堆话,半天没得到回应。 姜照皱着脸抬头,“你有没有在听啊宿主……” 随后不期然地撞进一潭极晦暗的深眸中。 张合的殷红嘴唇嗫嚅着慢慢停顿,他这时才发觉,他和应璋的距离并不远。 他能分明看见应璋突出的喉结上下滚动着,下颏线微微绷紧,薄薄的唇瓣轻轻抿着,视线直勾勾地锁在他的脸上。 准确来说,应璋方才一直在盯着他的双唇发呆。 目光太过炽热,粘腻的气氛令他无意识地抬手想挡住双唇,用以避开那道深沉至极的眼神。 可他没能如愿。 因为他被应璋强硬地探手摁住了手臂。 姜照眼睫剧烈颤动,脊背诡异地酥麻一片。 “……宿主?”他抖声问。 几秒后,应璋恍然回神,面色铁青地豁然收回手,将之背过身后,动作幅度极大,看起来似乎也不敢相信自己适才做了什么。 “抱歉,我……”应璋扶额,垂着眼别开脸,半晌后才妥协般道:“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姜照呐呐地“哦”一声,却已没有心思再继续探寻这册书了。 尴尬在二人之间蔓延。 姜照莫名地紧张,直觉告诉他宿主这反应不对劲,但细想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最后他只能归结于—— 宿主还在为他不小心撞疼他脸这件事介怀。 应璋掩唇轻声咳嗽两下,试探性地问:“你方才是说云外天么?” 岂料姜照想打破沉默,也同时开口:“宿主我之前真不是故意撞你脸……” “……” “……” 窒息。 姜照脚趾扣地。 啊啊啊啊29999!姜照!!你在说什么啊!!人家都没追究了,你为什么上赶着问这件事!!你直接当不记得不就成了!!! 姜照默默抓狂,心里无声呐喊,恨不得一巴掌把自己扇回一分钟前。 果不其然,应璋脸上浮现出一种极其一言难尽的神情,眸中情绪复杂难辨。 姜照窥见了,将之概括为:好的不提提坏的,我现在特别生气。 ……更社死了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姜照内心尖叫,捂脸喃喃“我傻,我真傻”片刻后,下意识地挡着脸侧身从应掌身边游魂一般飘走到榻前,一屁股坐下。 而后蜷成一团把脸埋在双手间,一副打击甚重的模样。 他慢腾腾地倒下,打算躺下来继续自闭。 孰料人倒了一半却被制止,手腕被猝然捉住,整个人被往上一提。 姜照惊弓之鸟般双肩一振,手掌合拢,其后未被遮挡的视野清晰地看见抓住自己的那只手。 姜照愣愣地同应璋对视。 只见应璋微弯着腰,神情无奈,道:“要睡也等一会,今日还未给你施洁净术。” 语毕,一缕洁白灵光从二人相触的皮肤间滑出,流向姜照的袖中,慢慢遍及他的全身。 见应璋恢复成过往的从容淡定,仿佛全然忘记刚才的一切,姜照才稍稍心安下来,窘态褪去。 然而直到那抹灵光散去,应璋都没有松开手。 应璋似乎又出神了。 这次是盯着那只被自己松松环在手心的,一截皓白细软的手腕。 姜照此时却不敢缩回手,压根没察觉出自家宿主的目光凝在自己手腕上神游天外,只小声提醒:“宿主,好了吗?” 手心拢着的那截柔白轻轻旋抖,令应璋陡然神思一紧。 他立即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收手,仿佛适才抓着人手腕不放的不是他。 应璋嗓音喑哑地说:“好了,我去收拾一下。” 不等姜照回答,应璋转身便走到桌案边,捧起食盘往屋外走。 “等等!” 姜照急忙喊住他。 应璋脚步一顿,却并未回头。 姜照含糊其辞地问:“……那是不是我今晚还能睡这儿的意思?” 紧接着他又期期艾艾地说:“和昨天一样……” 姜照腹诽,总觉得以今天发生的事来看,宿主现在出了这扇门就会一走了之。 不然还是跑宿主识海里睡?他默默地想。 如果真要他离开宿主自个儿睡,哪怕有识海随时能交流,但姜照还是会很心慌。 哪有系统和宿主不是寸步不离的,反正他见过的所有系统前辈里就没有这种特例,倘若他们都有人身,全都恨不得把宿主提裤腰带上走,手把手教宿主升级打怪。 毕竟宿主别名“绩效”,是万万不能出差错的。 虽然好像,目前来看都是宿主把他别在裤腰带上…… 但是他家宿主在住进浮榭后,诡异地于绝不一起过夜这件事上很坚持。 尽管这种坚持被姜照昨夜的死皮赖脸打破了。 屋内安静少息,烛火轻轻摇曳,将二人投映在地面上的影子拉得极长,几乎交融在一处。 “你先休息。”应璋平淡道,“我去去便回。” 心中吊起的石头骤然落下,姜照轻轻吁气,而后高兴地应声。 目视应璋离开,姜照心满意足地脱去外衣,然后滚进床榻里处熟稔地把自己裹进被子里头。 等应璋回来,姜照还是了无睡意。 实在是今日那几幕十分刺激,如同电影一般在他紧闭的眼前轮番上映,只要他一安静下来,就止不住地在想。 姜照:这怎么可能睡得着!! 直到屋内重新有了动静,姜照立刻便睁开了眼睛。 他没有动,只是张望着眼,应璋第一时间没有看他,而是去熄灭明烛,反倒没注意上他仍未入睡。 应璋一转身便瞧见姜照缩在床榻里头幽幽地凝视他。 “……”应璋同他对视上,似笑非笑地,“还没睡?” 姜照立即躺平闭眼,从善如流,“我睡了。” 应璋没再说话。 脚步声慢慢凑近,紧接着姜照感觉到身侧一重,窸窸窣窣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他知道应璋又要开始他的夜间修炼了。 拥有一个爱好是修炼的宿主是他的福气。 但为什么,他就是睡不着!! 只要一想到旁边躺着应璋,他就会莫名想起今晚那一幕!! 越想越尴尬,越想越心虚,越想越害怕。 如果系统能够穿越,他一定会选择穿越回跌下床榻之前,老老实实睡床上一动不动。 过了一刻钟。 姜照极不安稳地翻来覆去片刻,脑海中浮想联翩。 他“腾”地一下子从床上坐起。 “做什么?” 身后传来一道冷淡的声音。 姜照掩面崩溃道:“我不该这样那样……天啊我为什么要这样那样!” 应璋:“……?” 不过他心细如发,怎么会猜不到姜照在纠结些什么。 姜照还未崩溃多久,后颈蓦地被一只大手轻轻一捏。 “!”姜照霎时如被掐住命运后脖颈的猫,瞪大眼压根不敢动弹,“怎么了宿主?” 随之哺入的灵力成为无声的回答。 在温和灵力的安抚下,姜照顿觉心中那股挥之不去的烦闷如同画错的线条,被极妥善地抹去。 困意旋即上涌,姜照的眉眼立即耷拉下来,僵硬的脊背慢慢软和。 拢在他后颈的手沿着圆滑的曲线移到肩头,稍稍使劲将他往下一带,小心地把他重新塞回被窝里。 “别再胡思乱想。”最后留在他记忆中的,是宿主冷淡却可靠的声线,“好好睡。” 第 46 章 翌日清晨。 扇形花窗投下浅薄光线, 浮雕密纹将地面的阴影切割成大小不一的碎片。 第一回做人类的姜照切切实实地睡了一回好觉。 姜照神清气爽地坐起来,床铺的另一侧早已恢复冰凉的温度。 他瞥了一眼便毫不意外地收回视线,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 他还是头一回用人类躯体睡醒后不用缓冲开机的。 姜照坐在床边穿鞋袜的时候, 余光捕捉到不远处桌案上的一张纸条,以及把纸条压住的面盆。 他连忙穿好鞋袜,几步走到桌边。 纸条上是熟悉的字迹。 “大约巳时归, 自己洗漱”。 姜照这才想起要和应璋报备自己已经醒了,不过想想应璋估计没空, 索性不打扰他。 他小心掬起一捧水净脸,反复四五下后再拿起搭在面盆一侧的巾帕把面上的水渍擦拭干净。 起床步骤一一结束,姜照侧眸看了眼窗外天色,而后打开系统界面的时间。 居然已经早上八点了。 “那还有一个小时……”姜照小声嘀咕, 把纸条叠好塞回面盆底下,继而绕到书案旁重新拎起昨日没看完的书。 从《仙府长老喜好大全》到《历代杰出弟子名录》,从《修界与人间二三事》到《那些不得不说的仙府秘辛》…… 姜照全程震惊脸:他家宿主的师尊到底都给他塞了什么东西?! 他先是目瞪口呆,眼中带着股嫌弃, 而后越来越兴致勃勃, 几乎要把脸埋进书里看。 真香。 直到他心满意足地合上《仙府秘辛》, 才骤然惊觉时间已经到九点半了。 早已到了应璋所说的巳时。 他左思右想,还是决定识海里问一问。 结果戳了喊了好几遍,应璋愣是没回。 大约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姜照快坐不住时, 识海中总算传来回音。 是极其简单的两个字:“快了”。 姜照的心总算安定下来一些,但还是不由得腹诽:早知道他就和宿主一起去,毕竟他是真没想过仙府的长老还会留堂, 硬生生拖了半个时辰。 心情莫名愉悦起来,姜照哼着不成调的曲儿走出屋子, 脚步轻快地朝浮榭大门的方向去。 结果他人越靠近正门,越能听见门外细微的唠嗑声。 ……好家伙,聊天跑来他家门口聊? 他匪夷所思地走近,却越听越觉不对劲。 这怎么其中一个人的声音还如此熟悉? 直到他打开那把镂空雕花铜锁。 门外的声音戛然而止。 姜照与来人—— 六目相对。 “……”姜照眼角一抽,“是你们啊。” 盛非襄一看见他便双眼发亮,面颊红扑扑,欲语还休:“嗨,美……啊,姜照。” 姜照笑着回了声招呼,而后将目光探向盛非襄身侧之人。 她身旁站着昨日故事的主角,那个受无妄之灾的灰衣姑娘。 那时场面太混乱,姜照没看清灰衣姑娘到底长什么样,现下凑近了,才发觉她虽然很瘦弱,但眉目间带着英气,五官硬朗,气质很是干净。 察觉到姜照打量的目光,灰衣姑娘利落地向他施了一礼,道:“我叫方含星。” 三人如此也算互相认识了,几句寒暄过后,姜照把话题扯回正轨:“你们来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盛非襄抿唇腼腆一笑,素手往腰间挂着的玉佩一抹,掌心处便出现一根—— 通体赤红的烧火棍,两端还会时不时冒出零星的火花。 由于它出现得太突然,姜照毫无心理准备,惊得往后撤了一步。 “你是我进仙府来交到的第一个朋友……”盛非襄并不在意,脸上堆着羞涩的笑,“我从我哥哥那讨了一件法器,想送你做见面礼。” 她将烧火棍往前一递,“喏,就是这个。” 姜照神情复杂地上下打量着她和烧火棍,最终在她殷殷期盼的目光中败下阵来,叹了口气伸手接过。 分量挺沉,但上手冰凉。 见姜照捧着烧火棍有些茫然无措,盛非襄立即解释:“它名唤烈阳,是少数能承载九耀真火的法器,只要将它置于炼器的八卦炉或炼丹的丹炉底部,就能自动燃起九耀真火,非炼成不灭。” 九耀真火是什么东西? 他也不会炼丹或者炼器啊。 姜照更加迷茫了。 盛非襄见状有些失落:“抱歉,我哥哥那儿没有更好的法器了……你不喜欢吗?” 姜照一怔,忙不迭地否认:“喜欢喜欢!我家宿、呃……我家主子肯定也喜欢这个,多谢你!” “那这个呢?” 方含星默默提起一顶小巧精致的白玉宝炉,送到姜照眼前。 “我这次来,是专程向你道谢的,若非昨日你出手相助,我恐怕不能安然从天权堂手中逃脱。”方含星目露真挚之色,“这是我的谢礼,此炉是丹炉,唤作破障。是我炼成过的所有宝器中,品相最佳的一件。” 姜照愣愣地接过,却抓错她话中重点:“你是器修?” 方含星手中一空,气息稍顿,犹疑道:“……或许是吧。” 见她有为难之色,姜照识趣地没再发问。 盛非襄“诶”一声,好奇问:“那这件丹炉能承受九耀真火么?” 三人视线相接。 方含星郑重点头,“我测试过,可以。” “所以烧火棍和这个炉子居然是组合拳吗?!” 姜照恍然大悟,立时来了兴致,眉开眼笑道:“我现在就想试试了耶!” “那就先滴血认主吧?”盛非襄建议,“然后用灵力催动它们,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然后二女便瞧见姜照的眉眼肉眼可见地沮丧下去。 “我不是修士……”姜照小声解释说,“我忘了我没有灵力。” 盛非襄最见不得美人不愉快,忙声安慰。 姜照正一手拎着烧火棍,一手捧着宝炉难过,不远处却传来一道呼唤。 “姜照。” 酝酿着的情绪被骤然打断,姜照下意识地循着声抬头望去。 只见应璋从转角的阴暗处提步走来,眼神漠然地扫过姜照眼前站着的两人。 盛非襄和方含星在看见应璋的那一刻都不约而同地默默退到三步远外,二人对视一眼后,皆低着头沉默不言。 心脏狂跳、汗毛直竖,足以说明她们的心境。 先不说盛非襄早就认识应璋,光是应璋昨日轻描淡写地斩下天权堂小堂主闻炳的右臂一事经过一夜的发酵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仙府的人都知晓天命峰唯一的弟子同天权堂的人不对付。 甚至天权堂的人还拿应璋无可奈何。 堪称近十几年来仙府最刺激的八卦。 天命峰应璋之名亦从此无人不晓。 否则她们也不会能直接找上门来。 自那以后,没有谁会不知道这座岛上住着璇玑尊者的徒弟。 恐怕甚至已经有人开始打听应璋平日的行踪轨迹了。 现下让她们直面这个比天权堂的人危险许多倍的人物,怎能不叫她们心慌。 应璋脚步不紧不慢地从她们跟前走过,这几秒钟简直度日如年。 但好在喜出望外的姜照立刻打破了沉默。 姜照一扫方才的郁闷,并选择含糊地把称呼略过,笑眯眯地扬声道:“你回来啦!” 他换了只手拿着烧火棍,并把丹炉环在胸前,而后上前一步用空着的另一边手一把搭上应璋的臂弯把他拉过来,扭头向他示意站在对面三步外缩头缩脑的二人。 “她们是我认识的两位新朋友。”姜照兴高采烈,“盛非襄,方含星。” 他现下的身份是应璋专门雇来在仙府伺候他的侍从,故而绝不会知道应璋和盛非襄先前就认识,所以二女确实也都是他才认识的新朋友。 如果—— 侍从会和自己的主子姿态如此亲密的话。 盛非襄听到姜照在介绍自己,作为一个世家出身的大家小姐,抬头和应璋对视是她该有的礼貌。 然后冷不丁地就撞见姜照挽着自家主子的手臂,旁若无人般黏在应璋身边。 分外理所应当,压根不刻意不做作,就好像只是他日常生活中非常平凡的一幕而已。 ……娘的,她好像知道为什么姜照不像一个侍从了。 少女心破碎了,但是联想到原因后,少女心又重新粘起来了。 一旁的方含星果然也看到这一幕,额角抽动片刻后,最终还是硬生生地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 “见过小师叔。”盛非襄收起诡异的目光,而后深深地弯腰行礼。 辈分太大,惹不起。 方含星也跟着行了一礼,倒是没喊出“小师叔”三个字来。 应璋“嗯”一声权当回应,开口时却是明显对着身侧的姜照问的:“来做什么的?” 谈及此事姜照的神情复杂起来,有点想高兴起来,但是又被残酷现实重创到的强打精神的模样。 他闷闷说:“她们是来送礼物的,就是这俩,烧火棍和丹炉。” 应璋垂眸,把姜照揽着拎着的两件物什纳入眼中,而后探手接过,灵光一晃,二者便飞入储物戒中。 紧接着他偏头淡淡道:“多谢。” 周围树叶沙沙作响。 盛非襄后背一麻,胆怯道:“不、不不不用谢,小师叔言重了……” 方含星强捺镇定:“今日多有叨扰,既然礼已经送到了,我便不多留了。” 盛非襄:“……对,我也不继续打扰小师叔了,告辞。” 还没等姜照张嘴说话,二人极有默契地转身飞一般消失。 姜照愈发纳闷:“怎么跑这么快?其实她们可以进来坐会儿的。” 应璋不置可否,收回视线,抬手自然地绕过姜照的后颈揽住他的肩,道:“人已经走了,我们进去吧。” “等等!” 两人正旋身欲走,身后乍然又有人叫住他们。 姜照侧头去看,便见盛非襄去而复返。 她气喘吁吁地跑到姜照面前,迎着他困惑的目光,举起双手,小心翼翼地将合拢的双掌摊开。 一只惟妙惟肖的千纸鹤立在她的掌心。 “送给你。”盛非襄道,“我方才险些忘记了。” 姜照一头雾水地摊开手,想要伸手接过,这只千纸鹤却如拥有生命一般展开纤薄的纸翼,飞到姜照的手中。 “这是……”什么? 他还没问完,盛非襄已经连声道了好几声抱歉,边退边鞠躬,然后立刻捂着眼跑路了。 生怕多看一眼就被灭口那种。? 你们修界的人还能再奇怪一点吗。 好在姜照身边有个百科全书,他不懂的没关系,宿主懂就行。 见姜照求助地看向他,应璋才掀唇道:“仙府中用作单方面远距离传音的一种方式。” 他凉凉地补充:“折下两侧纸翼,即为开启通讯,联系的对象是送你纸鹤的人。” “这么好玩?”姜照把玩着手心的千纸鹤,兴致盎然,“那我要把它挂起来,以后想找人玩就方便多啦。” 他专心致志地打量着千纸鹤,自然没发觉应璋欲言又止的不爽神情。 “这多好玩呀,可惜我们之间已经有识海了。”姜照遗憾道,“不然我要知道有这玩意,一定先做个千纸鹤送给你,然后你也要做一个给我。” 应璋神色一怔。 按住姜照肩膀的手不自觉地松开。 束缚一松,姜照就自顾自地径直跨入门内,压根没注意自家宿主没跟上。 片刻后他才发觉身旁怪怪的,果然回眸一看没见着熟悉的人,他立即停下脚步,转身催促。 “宿主!”姜照佯怒,“你在发什么呆啊,赶紧进来!” 应璋倏然醒神,眼底晦暗不明。 风吹过树梢,卷起飞尘枯叶,在锋利冷峻的眉目上投下一层薄薄的阴翳。 他合眼几息,再度睁眼时已瞧不出半分异常。 “来了。” 第 47 章 “残废了?!” 姜照满脸不可思议地看向一一取出丹炉和烧火棍的应璋, 像条小尾巴一样缀在应璋身侧乱转。 “那你没事吧宿主?”姜照焦急地问。 应璋把破障和烈阳分别摆放在桌上,而后侧眸道:“只是耽误了些时间,不碍事。” “我说你怎会比约定的时间推迟了那么久才回来……”姜照边嘀咕边上手探向应璋的衣领, “原来是天权的人来私下寻仇了。” “啪”地一声,姜照的手被骤然止住。 二人视线短暂地相接一瞬。 应璋虽没说话,但他的眼神意思很明显:你想干嘛? 姜照无辜地眨巴下眼睛, 抿起唇角软软一笑,“还是检查一下吧, 你想想你方才说得多凶险啊,十几个人来找你打架耶,检查一下身上有没有伤也好放心嘛。” 他边说边拧动被桎梏住的手腕,目光格外真诚地同应璋对视。 结果手腕被捉得越发紧, 应璋下颏紧绷着,冷淡拒绝:“我说了不用,我有分寸……” 姜照犹疑:“真的吗?” “真的。”应璋八风不动,面无表情地点头。 “好吧。”姜照竟一下子接受这个说法, 语气平平, 身体随即微微后仰, 作势要和应璋拉开距离。 下一瞬交触的皮肤还未分离,在那攥住姜照手腕的那只手轻轻一松的那一刻。 姜照出其不意地扬起另一只手,趁应璋神思松懈的间隙当着他面“偷袭”。 但应璋岂会让他得逞。 姜照理所当然地扑了个空,他被一手钳住, 一双皓腕禁锢在一掌之间动弹不得,连一分挣扎的空间都没有。 应璋眼底盛着缕意外,唇边噙着抹似笑非笑, “胆子大了。” 他手上不曾用力,只保留着足够制住姜照的力道。 “我胆子本来就大。”受制于人的姜照仍旧理直气壮地反驳, “况且你拖延了这般久才回来,我担心你是人之常情嘛。” “人之常情是想扒我衣服?”应璋哂笑垂睨他。 姜照歪头,有理有据地辩解:“难不成你以为我真是透视眼?咱们系统制造出来的时候还是非常遵循人类隐私原则的,如果不是特殊类型的系统一般不会装载这种功能,所以我才这样做呀。” “……”应璋表情古怪起来,大抵是没想到姜照还能给出这种解释,“隐私原则?” 姜照可怜巴巴地点头:“是啊,所以我肯定要……” 声音戛然而止。 他发出短促的气音,整个人被拎着一双手腕带着往前一倒,距离陡然拉近。 镂花扇窗泄下一丝天光,拂过二人交错的身影,最终落在姜照的鼻尖上,拓成了一滴雪。 应璋敛眸垂下视线,凝视着那晕雪,俯身慢慢靠近,“你扒我衣服,是为了看我伤口不是么?” 姜照被这突如其来的举止整得懵懵然,此刻只能愣愣顺着他话慢吞吞地点头。 “你是因为所谓的隐私原则才想这么做对么?”应璋循循善诱。 因为距离太近,他的声音很低很低,像某种上好冷玉的质地,沉哑如冰。 姜照的眼睫簌簌地抖,乖乖地说:“对。” “如果我说我的身体也是隐私,”应璋唇线微掀,划开一道好看的弧度,“那你还会执意要看么?” 就仿佛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叮”地一声作响,姜照下意识地否认:“不会啊!” 下一秒他才发现自己被绕进去了。 姜照一醒神便同应璋眼底那抹逗弄玩味撞上,薄脸皮登时透红一片,几欲滴血。 他恼羞成怒道:“你这人蛮不讲理!不识好人心!” 这叫什么?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居然钻他话中的空子,拿他的话来堵他,姜照愤愤腹诽。 应璋懒洋洋地哼笑了声,紧握的指节随之一松,终于大发慈悲般放开了手,身体微微站直,同面前的少年拉远了一个身位。 姜照甫一被松开立刻背着手噔噔跳后三步远,杏眼圆睁如一只警惕的小动物。 “不给看就算了。”他咕哝着,“省得我还劳心费神。” 似乎是察觉到屋内的氛围陷入奇怪的微妙中,应璋立即巧妙地转移话题:“这两件法器你打算如何处置?” 在光线照耀下愈发熠熠生辉的两件宝器正在以最大的努力散发存在感。 姜照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将所有情绪抛诸脑后。他啪嗒啪嗒地挪回应璋身侧,视线凝视着桌上两件法宝,神色纠结。 半晌后,他才有些愁眉苦脸地问:“炼丹可以不用修为和灵力吗?” 应璋眉梢轻挑,答:“不能。” 姜照唉声叹气: “那拿这个棍子点个火呢?也要吗?” “倘若不需要,”应璋垂眸看向少年的发旋,幽幽道,“那与到后山上拾几根木柴钻木烧火没什么区别。” “所以啊,”姜照毫不意外,他耷拉着眉眼,慢吞吞地说:“这俩玩意得等我这具身体成了修士才能用。” “……”应璋一手支着下颔,沉思片刻后,语焉不详地说了句:“事不宜迟。” 姜照一愣,“什么?” “现在就开始。”应璋抬了抬下巴示意姜照,“坐到床上去。” 姜照的反应慢了半拍,等他晕乎乎地回神,自己已经根据应璋的指示盘腿坐好在床边了。 “现在就要修炼了吗?”姜照的姿势还有些不正确,他边被摆弄边问,“我这算是第一次凭自己入门,不需要什么焚香沐浴更衣的仪式么?” 应璋分别搭在他肩上和后腰的手微微一顿,闻言旋即稍一使劲。 “哎哟疼疼疼!”如果不是被强硬地摁住,姜照能立刻痛得弹起来,“你突然用这么大力做什么!” 他疼得飙泪,却仍旧不敢乱动。 应璋收手直起身,将垂落下来的马尾拨回脑后。 他蹙着眉,垂眸看了一会儿因吃痛而挤眉弄眼的姜照,没忍住探手过去,抚上姜照的眼角替他擦去泪珠。 “一种仪式。”他注视着姜照红红的眼角,从容地睨视他。 姜照吸了吸鼻子,不安地仰起脸,“什么?还真有仪式?” 应璋将手移开,继而凉凉地扯起一抹笑:“防止你胡思乱想的仪式。” “……” 姜照怒了,姜照想打人。 他磨了磨牙,头一次觉得自家宿主那张脸如此欠扁。 应璋假装看不见面前人恶狠狠的眼神,脸上还是挂着笑。 他慢悠悠地退后两步,负手而立,道:“开始吧,早些修炼完,还能赶得及用膳。” 姜照这才想起来自己早上起来到现在是一顿没吃,甫一被提醒还真有点饥饿的感觉。 但是他很快意识到不对:“修士不都不用吃饭的吗?我要真成了,待会还吃什么饭?” “倘若你天赋异禀,一日之内就能跨入炼气境,”应璋好整以暇地望着他,“不止待会儿不用,你今日、往后,都不用。” 然而姜照只选择性地听到了后半句,压根没思考自己有没有前半句的实力。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立即双目发亮,兴奋地催促道:“快快快!怎么做?” 应璋总觉得姜照想到的东西不是什么好事。 迎着姜照亮晶晶的双眼,他倒不好再拖延下去。 他别过眼轻咳一声,再开口时,神情已冷淡下来,语气肃厉:“盘坐宁心,断念绝想。” 姜照茫然地“啊”一声,有些不知所以地回望过去。 “闭眼照做。”应璋撩起眼皮,视线扫落下来,“修炼时最忌妄动,更忌神思不定。” 姜照一怔,而后无意识地缓下呼吸。他阖起双眸,将所有纷乱的杂思一一摒除在外。 对他来说,这就跟整理数据库一样,把所有不需要的数据清理掉,不难。 见姜照开始进入状态,应璋才续道:“感应灵气,运行周天,而后收聚神光,化通灵力,达于灵台。”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对姜照来说十分漫长,应璋的声音慢慢地从清晰化作模糊,隐隐约约地听不分明。 凡人若想一脚踏入仙途,最先要做的,便是寻纳天地灵气,将之汇聚于周身经脉,成功运行一周天打通任督二脉后,凡人的经脉才能蜕变为修士的灵脉,继而拥有凝炼灵力的能力。 而这只是修仙的第一步。 有许多凡人便倒在这一步上,盖因找寻天地灵气并化为己用,是需要足够的天赋才能完成的一件事。 [众生]升级后,吸纳灵气对姜照如今这具身体而言并非难事,他堪称轻松地感应到自己周身活跃着的天地灵气。 将它们捕获不过是一念之间,很快,磅礴灵气便充盈姜照周身。 应璋一直紧锁的眉心终于微微舒展。 身为修士,他怎能感觉不到面前的人周侧的灵气异动。 第一步已经完满,接下来,是最重要也是最难的一步。 堪称修炼的“生死关”。 灵气将经脉冲刷为灵脉,这个过程在修界有个笼统的名字,唤作“洗髓”。 洗髓过后,凡人还需要成功凝炼灵力,并能自如地将之运通到灵台、识海、丹田,这是第二步。最后将灵力储存在体内,才算真正步入炼气境。 之后若想提升境界和修为,实则只是将这个过程反反复复地上演千万遍,灵力由稀薄开始慢慢积累起来,最终达成质变,就算作踏入新的境界。 当然,不是修炼了就能变强。 灵力能否积累起来完成质变,还要看人的识海和丹田有多大多深,灵台又能否日日保持清明不受诱惑。否则,连量都不曾有,又何谈质。 简而言之,修炼需要天赋。 灵脉既成,姜照能察觉出这副身体发生了奇异的、玄而又玄的变化。 他从未如此觉得先前这副身体这般沉重,以至于在洗髓后,他产生出一种飘飘然于云端上的错觉。 灵力自然而然地诞生在姜照的灵脉之中,与灵气一同游走全身,像呼啸而过的山风般悠悠地荡过灵台,扫过识海,最终沉入丹田。 灵力温顺地盘旋蛰伏于体内的感觉是如此明显,姜照立即喜不自胜地睁眼。 他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勉力克制住喜悦,道:“宿主我是不是成功了!” 应璋疾步上前,弯腰一把捞过他的手,灵力和神识一道随之探入他的体内梭巡片刻。 姜照眼睫扑闪,一动不动紧张地说:“怎么样?” 半晌后应璋紧绷的脸才渐渐松懈下来,他略一颔首,示意认可。 姜照登时笑开了花。 “我就说系统给的身体准没错,我绝对是天才!”他得意洋洋地翘着嘴巴道。 然而,他只高兴了一瞬。 因为一直没收回手的应璋脸色慢慢凝重起来。 应璋不必多言,姜照很快发觉身体的异样。 蛰伏在丹田处的灵力如同过客般洒脱地逸散而出。 姜照浑身一颤,神情惊愕仓皇:“我的灵力……它在消失!” 第 48 章 灵力逸散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 盖因姜照才刚刚入门,能聚集起来的灵力本就少得可怜。 姜照根本抓不住它们。 他心慌意乱得不行,几乎六神无主。 “先勿着急, ”应璋在他身侧坐下来沉声道,“再试着循行一遍灵气,重新化通灵力。” 应璋遇事素来沉稳, 此刻他虽脸色冷凝,但语气仍然不急不缓。 姜照见状心稍稍安定下来一些, 他勉力在面上撑起一个笑来,而后阖眼依言照做。 活跃游动的灵气、生机勃勃的灵脉,以及无一处错可寻的灵台、识海、丹田…… 可无论姜照重复这个过程多少次,到最后灵力都只会在他的体内停留一时半刻。 姜照再也无法维持镇静, 他无措地睁开眼,垂首看向自己的双手,良久颤声说:“我做不到……”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分明步步都是正确的,可偏偏行至最后一步时, 却全然徒劳无功。 姜照茫茫然地张着一双眼, 脑袋里嗡嗡作响。 ——难道他真的不适合修炼? 但[众生]的卡牌解释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可以进行基础修炼”。 那为什么他做不到? “你做得很好, ”应璋立时打断了他的所思所想,“不是你的问题,是这具身体自身的问题。” 飘走的神思立即被拘回原处,姜照侧头便撞入一双隐隐含着担忧的眼睛, 以及那道紧蹙的长眉。 冷冰冰的手心传来热量,他这时才发现二人的双手从始至终一直紧握着。 他渐渐冷静下来,重新阖眼一语不发地回到应璋的识海。 散发粼粼波光的卡池深不见底, 成千上百张的灰暗卡牌静静地悬浮于上。 他打开“已持有卡牌”的界面,点进[众生]的卡牌说明。 当初[众生]升级之后, 他那时因考试奖励改变为只提升一个等级这条信息崩溃的情形还历历在目,故而他并未细看卡牌本身的说明。 这张卡都快成他不可揭露的伤心事儿了,到后来他也歇了再看的心思。 此刻他才发现,“基础修炼”四个字是被标粗的。 点开来是一个朴素的对话框,留着非常简短的一段话。 他看完才意识到他被这张卡坑了。 基础修炼意味着灵气可以正常吸纳,灵力可以正常使用,这具身体只要拥有灵脉,几乎与一名普通的炼气修者无异。 但问题就在于“基础”二字。这具身体只能修炼,却无法在体内储存由他修成的灵力。 这具身体就如一个有豁口的容器,他再怎么努力去化通灵力都无济于事。 倘若他是那些元婴化神的修士,体内灵力精纯厚重、浩瀚如海,就算会流逝也不会像他方才那般,才炼出没多少就消失了。 而这便是一个死循环。只要这个豁口一直在,这具身体永远都无法提升修为和境界。 “等等,”他突然抓到一个重点,扭头看向应璋,“那我是不是可以用你的灵力?” 说不定还能借用一下应璋的灵力升个级? 应璋的眼神登时难以言喻起来,他怎么会猜不出姜照那永远会抓错重点的脑袋瓜在想什么。 “化用可以。”他说,“但如果你想借此修炼,是行不通的。” 应璋收回神识,偏头淡淡道:“修炼一途,是修己身、炼己心、悟大道。若太过依赖外人之力来打下根基、提升修为,短期内看似无碍,但长期如此,轻则有碍道途,重则损毁道心、六根尽灭。” 简称,误入歧途。 总而言之,姜照如今算是半个修士,□□倒称得上脱胎换骨,但只要[众生]无法再升级,这具身体便永远只能止步于此了。 姜照的眉眼马上沮丧起来,他瘪嘴咕哝道:“可光凭我自己压根炼不出什么灵力,这跟凡人有什么区别?” 一个无法调用灵力的修士,都称不上修士。 “借我的便足够了。” “?”姜照精神一振,诧异地抬眸,“不是说不能用旁人的么?” 应璋同他对视,反问:“你需要提升境界么?” “不啊。”姜照懵懵然地摇头,“这不是有两件法宝在等着我嘛。” 应璋微微一笑,“那么即取即用便可。” 姜照沉默一瞬。 他瞬间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是哦,你是元婴境的修士,灵力自然比我自个修炼出来的要多,反正我现下也算能自己调用灵力了,只要不想着提升境界,化用你的灵力一次性炼个丹应当不妨事。” 应璋的灵力便是“精纯厚重、浩瀚如海”的典范,只要分给姜照的足够多,一时半刻也耗不完。 想到这儿他的目光登时怜爱起来,“宿主,你真好。” 有一种他把自家宿主当工具人的感觉,惭愧惭愧,内疚内疚。 应璋撤回手,面无表情道:“如若你继续用这种眼神看我——” 姜照的目光立时发生三百六十度大转变,变脸之快堪称一届影帝,“什么?什么眼神?我什么都没做,跟我没关系。” …… 姜照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行动派,当天就开始走哪儿都牵着自家宿主的手。 具体表现在宿主修炼他牵手,宿主看书他牵手,宿主练剑的空隙他还在牵手。 因为目前修士之间传递灵力的方法他只知晓一种,就是双手之间的触碰。 可惜的是靠这种方式能传递的灵力不多,而且很慢,效率不高,所以是一项非常浩大的工程。 姜照遗憾地腹诽,一双眼睛盯着正在练剑的宿主发呆。 丹田内的灵力虽一直处在消逝的过程中,但一个容器如果豁口不大,又一直往里头注大量的水,水流光的时间只会被无限拉长。 何况元婴的灵力又岂会像炼气的灵力那般这么轻易就被霍霍完呢。 “过来。” 飘飘乎的思绪一顿,姜照恍然醒神,便见应璋提剑站在不远处,朝他摊开另一只手。 姜照立时起身轻快地小跑过去,伸手牢牢地扣住应璋掌心。 充沛灵力再次盈满灵脉汇入丹田,姜照惬意地眯了眯眼,只觉全身上下都暖洋洋的。 他抬眸慢吞吞地问:“宿主你练完剑了吗?” 应璋“嗯”一声权当回答,声音如玉冰冷,面上端的是风轻云淡。 如果忽略他耳后那片薄红的皮肤。 其实姜照老早就发现了,只是没提。 他好奇地问:“宿主,你今天的耳朵一直都好红啊,就方才练剑的时候才淡下去。你怎么了啊?是哪里不舒服吗?” “……”应璋诡异地哑然半晌才僵硬道,“天气太热了。” 姜照狐疑地仰脸问道:“热?我觉得不热啊,你是不是哪里生病了啊,怎么会热……” 他话音未落,整个人便被手上强硬的力道往前一带,想说的话哽在喉间吞了回去。 姜照几乎称得上是被应璋拖着朝前走的,“等等等等……你走慢点啊宿主!我要跟不上了啊喂!” …… “想炼什么丹?”应璋淡声问道。 回到主屋滴血认主后,姜照正美滋滋地擦拭着破障与烈阳,“随便什么都行,我就试试。” 该说不说,盛非襄和方含星送礼的诚意很足,这丹炉竟已有半步天阶的水准,连那能承载九耀真火的烧火棍都是地阶水平的法器。 而且竟都十分顺利地认姜照为主,半分排斥都没有,温顺得很。 下一刻桌案上便出现十数株灵气飘飘的仙植。 姜照被吓了一跳,抱着丹炉退后一步:“这是什么?” 身后应璋语气平平地解释:“同心芙蓉。炼制还春丹的唯一材料。” 姜照一愣,“还春丹?” 应璋走到他身侧,漫不经心地捻起其中一株同心芙蓉,“丹修入门时需炼制九九八十一枚至少上品黄阶的还春丹,品相必须无暇臻美,才算摸到炼丹的第一重门槛。” 姜照再次抓错重点:“那宿主你炼过什么丹吗?” 听起来就很了解的样子。 感觉以龙傲天男主的特点,炼丹对应璋来说应当不在话下吧? “不多。”应璋的声线毫无起伏,面上不带任何表情,如同在聊极其稀松平常的一件事,“只炼过三枚仙阶灵丹而已。” “……”姜照无语一瞬,礼貌追问:“什么灵丹?” 应璋眉心一皱,思索片刻,才答:“十四岁时的一门课业所需。” “!”姜照隐隐约约觉得不该开启这个话题,他震惊地问:“什么课要仙阶灵丹?!” 仙阶灵丹,不是什么地摊货,放外头那属于出现一枚都要记录在修界史册上被万人传颂的,怎么应璋上的课能这么狮子开大口?? “当时的要求是地品。”应璋支着下颔回忆,“但我未控制好灵力,才不慎炼成仙阶,不仅引来劫云,还多炼了两枚。” 姜照艰涩地问:“那你在修界是不是出名了?” 应璋挑眉,似有不解:“我行杀伐剑道,丹道声名于我而言不过锦上添花。” 简而言之,十四岁的应氏少主在剑道上已风头无两,炼出仙丹为他带来的名望无非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姜照:……哪来的逼王!! 我今天的无语加起来能绕你们修界一圈^_^ 第 49 章 那日之后, 姜照如同找到了人生目标一样,每天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抱着自家的丹炉和烧火棍开始炼丹。 作为一名代表着高科技成果的高级人工智能,炼丹对他来说并不难, 甚至称得上简单。 他能够准确计算出投入材料的时机和份量,并堪称分毫不差、毫不浪费地控制灵力的调用。 精准冷酷的结果,炼出来的还春丹也都大差不差地品相上佳。 愈发找到炼丹乐趣的姜照同自家宿主每日唯一的交流大概集中在晚上休憩时十指紧扣的手。 尽管已经半只脚踏入仙途, 但到底不是正经修士,姜照虽然不再需要定时定点进食用膳, 却仍保留着按时睡觉的优良作息。 习惯是个可怕的东西。 应璋从修炼状态中脱离出来的时候,屋外天色才蒙蒙作亮,但手心已经空了好半会。 手指微微弯曲,仿佛在虚虚地握着什么。 他心头一跳, 立刻偏头往外看。 桌案边少年正一手撑着边沿,站无站相。 在应璋的角度,只能看见少年白皙柔和的侧脸,以及线条流畅优美的肩颈轮廓, 与柔顺披落下来的鸦黑长发。 姜照正在内心默念计算结果, 每隔一盏茶就往咕噜冒泡的丹炉里头丢一株同心芙蓉。 极度沉浸在炼丹里头的他压根没发觉身侧靠近压迫下来的气息。 “往日不曾见你这么早便开始炼。”应璋冷不丁地开口, “也不赖床。改了性子?” 姜照乍然听到声音,身形微凝,手心握着的那株同心芙蓉险些掉进丹炉里头。 他侧头便撞见正垂眸睨看着他的应璋,飞快跳跃的心脏才渐渐冷静下来。 他先是挂起一抹甜滋滋的笑, “还差四十份还春丹,早点做完早点炼下一种嘛。” 然后嘴角下垂瞪圆了眼,“什么叫赖床?什么叫改性?我一直都很勤奋懂不懂!” 应璋弯唇回了他一个笑, 不置可否,而后收起视线越过姜照朝前几步走到铜镜前。 姜照哼了声继续开始自己的炼丹大业。 他才不会看不出来那个笑是什么意思。 简直就是七分嘲讽三分凉薄, 概括为“你开心就好”。 大约半刻钟后,姜照想到了什么,扭头看向铜镜的方位。 应璋已经换了一身衣裳,不过在姜照看来同他昨日的装束没什么区别。 “宿主,我发现越到后面越有种力不从心的感觉诶。”姜照犹豫地开口,“就是还春丹的品相一直炼不成你说的那种完满的感觉,总是差一些。” 应璋手中动作一顿,侧眸道:“灵力不足为继,品相难免如此。” 姜照了然:“那就是灵力不够多的意思?” 应璋“嗯”一声,“品相受灵力所限,是丹修常见的问题之一。” 姜照若有所思良久,脑中灵光一闪。 “那有什么别的法子增长灵力吗?”他问,“就是除了手拉手这种,没了吗?我感觉就是因为这个方式太墨迹……” “没有。”应璋面无表情地转头,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 姜照一噎,与应璋对视半晌才讪讪道:“……你这么快否认做什么,吓我一跳。” 应璋嘴唇微动,过了几息才开口:“今日是天衡的试锋大会,我大约酉时末才回,有什么事……” “记得识海联系你。”姜照翻了个白眼抢先道,“我听你这话都快耳朵生茧子了。” 应璋顿了下,而后冷冷微笑道:“你最好是别光生茧子却记不住。” 姜照立即扭头避开视线作若无其事状继续炼丹,端的是左耳进右耳出:“什么?你赶时间?那你快走吧,我就不耽误你了哈哈哈……” …… 可能试锋大会真的很重要,应璋没多久便出门了。 姜照也终于炼到还剩十五份还春丹。 问题也接踵而至。 应璋留下的灵力越用越少,姜照愈发吃力,炼一份的时间逐渐拉长,效率可以说越来越低。 第七十份还春丹出炉,散发暖黄橘光的灵丹漂浮在丹炉上方,被一只暖白滑腻的手轻轻捧住。 姜照郁闷地拨弄着手心里的还春丹,心想下一份应当要等自家宿主回来补充一些灵力才能继续炼。 但如果只靠牵手这种单一的方式传输灵力,现下姜照连炼制入门级的还春丹都已开始有几分勉强,若日后再要精进,恐怕难度不低。 联想到方才应璋刻意绕过这一话题,姜照总觉得自家宿主隐瞒了什么。 他在屋内来回踱步,目光随之四处游移。 而后骤然一止,落在墙角挂着的一只千纸鹤上。 于是半个时辰后浮榭庭院一角,姜照为远道而来的两位仙府女修沏茶。 盛非襄诚惶诚恐想要制止:“等等等等我自己来就好了……” 姜照不着痕迹地避过,“不成不成,你们是客人。” 直到姜照落座,三人隔着热茶飘来的雾气面面相觑一瞬。 方含星轻咳一声启唇问:“……听盛姑娘说,姜小公子要问的事万分火急……” “唤我名字就好啦。”姜照甜甜一笑,紧接着目露犹疑,眉尾下垂,斟酌片刻才将自己的情况托出。 “灵力传递的方式?”盛非襄一手撑着左脸,一手捡起不知何时带来的瓜子,“可多了呀,你说的……嗯,牵手,只是其中最简单的一种。” 姜照虚心问:“除了这个呢?就是有没有那种用时短,然后传的灵力又多,不耽误时间还方便的那种。” 盛非襄鼓囊着的脸颊一顿,她沉思好一会儿才慢慢道:“最常见的除了你说的牵手,还有就是对掌传功,这个传的多,不过时间挺长,而且限制多,不能随时随地,好像不太符合你说的要求。” 庭院内三人默不作声少顷,姜照不由得愁眉苦脸唉声叹气:“修者不都神通广大的么?怎么在这种方面那么多局限?” “因为灵力的传递是一件比较亲密私人的事儿。”方含星端坐着,面色淡淡地解释,“只有极亲近的人才会这般做,一般发生在亲人、师徒,抑或道侣之间,只有这几种关系才有类似的需求。” 盛非襄扭头落下诡异的凝视:“……我早就想问了,你和你的,呃,主子,到底什么关系?” 姜照茫然回视,“就是你们看到的关系啊。” 就是宿主和系统的关系啊?不然还能是什么? 盛非襄:“……” 方含星:“……” 姜照大概压根没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什么歧义,或者说他根本不觉得自己和名义上的“主子”之间的关系会不一样。 虽然他和自家宿主之间的亲密举止完全颠覆了二女眼中的“主仆关系”四个字。 盛非襄的眼睛如同冒出瘆人的火焰一样晶亮火热,“那就好办了,我正想说如果你们关系是那种关系,就有一种最好的方式,保证符合你说的要求!” 方含星几不可察地咽口水,“……你不会指的是那种吧?” 姜照更加一头雾水:“什么那种关系?指的是哪种啊?你们在说什么?” 只见盛非襄放下一掌的瓜子,而后探手分别拿起自己和方含星的两只茶盏,肃容道:“看见这俩杯子没?” 姜照愣愣点头:“看见了。” 方含星嘴角一搐,扶额别开眼选择一言不发。 盛非襄手腕微动,两只茶盏猝然相碰,撞在一处发出清脆的声响。 “就这样,看懂没!!”盛非襄激动地说。 “……你是说要我和我家主子一起喝茶碰杯吗?这也能传功?”姜照困惑地歪头,小声地说,“但是他对喝茶这种爱好不太感冒……” 盛非襄恨铁不成钢地啪!一声放下茶盏,急道:“不是喝茶!喝什么茶啊!” 方含星立即闭眼,双手捂住耳朵,面上是与世隔绝的安详。 “亲嘴啊!!嘴对嘴!懂不懂!” 盛非襄大吼一声,一改温婉羞怯的形象,宛如平地惊雷。 姜照:…… 姜照:? 第 50 章 “宿主宿主, 大事不妙,大会结束就快些回来,有急事同你说!” 姜照在识海里留了这么一句话之后就如单方面屏蔽一般, 任凭应璋怎么问都不肯再回答。 踏踏、踏踏…… 趵趵脚步声由远及近,黑如浓墨的身影穿过曲折回廊,急迫地往主屋方向逼近。 屋内灯火通明, 隔着纸窗透出隐隐温暖。 哗啦一声屋门被乍然推开,姜照甫一抬头, 连人影都还未瞧见,声已先至。 “发生什么事?你怎么了?” 凉风从大敞的屋门处争先恐后地涌进,拂过姜照微红的脸颊。 吃着不知从何处来的瓜子、看着不知从何处来的书、手里捏着还春丹抛着玩…… 倚坐在床边的少年一举一动都纳入来人眼底。 姜照冷不防与应璋对视。 他默默放下手停住嘴,干巴巴地笑道:“哈哈, 你回来了啊,宿主。” 应璋站定抱臂,关切的神情慢悠悠地收回,打量他少顷, 而后嘴角挂上一抹凉意:“我好像回来得不是时候?” “你就先声夺人, 跟他说你差点炸炉了, 所以才让他赶紧回来,懂不懂!” 盛非襄殷切的话语犹在耳旁。 “最好哭一哭。”方含星冷静补充。 下一刻姜照立即泫然欲泣地直起身几步扑到应璋怀里委屈地哽咽:“宿主哇我差点以为见不到你了!!” 果然应璋马上把方才见到的一切抛诸脑后,再也维持不住镇定,难得手足无措地抓住怀里人的肩, 低头急切地问:“别哭,到底怎么了?” 姜照简直把毕生演技融汇到此时此刻,他硬是从眼角挤下一行清泪, 抖着声哭道:“我灵力不够,差点炸炉了……呜呜呜呜呜……” 越哭越真情实感, 堪称惊天动地。 旋即他感受到攥住自己双肩的手力道愈来愈紧,几乎要把他捏疼。 “有无受伤?”应璋凝声问,“灵脉、丹田……可有不适?” 姜照当然不能说自己有,却也不能说自己一点伤都没有。 他心虚,还有一点点不可说的小内疚,故而表现出来,便是埋在人胸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看起来是真的身受重伤到活不过明日。 见问也问不出所以然来,又担心姜照哭久了身体不舒服,应璋深叹一口气,遂拦腰把人捞起,像抱小孩儿一样将人牢牢困在臂弯间。 细微哭声一滞,姜照手忙脚乱地攀住应璋的肩颈。 天旋地转后,他被应璋带回床边,整个人坐在应璋大腿上,几乎是陷进这个宽阔可靠的怀抱里。 他懵懵地还未反应过来,紧接着应璋一手绕过他颈后扶住他后脑勺,一手探向他的后背,掌心贴着腰侧移到脊椎,轻轻地上下抚动片刻。 姜照呼吸一刹,熟悉的灵力如涓涓细流灌入,脊背一阵酥麻,令他难以抑制地发出猫叫似的轻哼。 应璋动作微停,过了会儿才哑声开口:“如何?是哪里不舒服?” 姜照摇摇头,浑身发软,闷声问:“你摸我后背干什么?” “……”应璋喉结动了动,半晌才解释:“只有这般渗入的灵力才能摸出你的灵脉是否受损。” 姜照登时想起自己还有使命在身,惊慌失措地把人推开,“不不不不用!我其实、我其实只是灵力不够了,没什么大事……” 但他此刻就像一只被钳住命运后颈的小猫,被应璋轻而易举地制住后仰的身体,重新跌回怀抱里。 应璋紧蹙着眉心,担心姜照隐瞒了不适没说,强硬地掰着人仔仔细细地摸骨。 毕竟“炸炉”不是小事。哪怕是险些都不成,因为这是丹修最忌讳的一件事,重则反噬己身,有不少丹修都因炸炉落下一身支离病骨。 但姜照压根不知道这些,他在应璋怀里扑腾半天都没挣扎动,最终生无可恋地接受被人从头到脚摸了遍骨头的事实。 直到终于被松开,少年的面颊已经染上薄薄一层红烟,似乎挤一挤就能淌出一地馨香蜜水。 “我都说了没问题……”姜照耷拉着眼皮,嘟哝道,“你偏不信。” 见人确实没什么事儿,应璋心底提着的那口气才稍稍松懈下来。 “此事确有我的问题。”他压下长眉沉声道,“哺给你的灵力不足,才会发生这种事……” 竟是一点儿也不怀疑姜照说的话是否属实。 姜照心尖略颤,诧异地仰脸看他,“你……” 应璋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后背,轻声说:“没事就好。” 说罢也不等姜照反应,自顾自地要把人放回床上坐着,“你先歇息,我还需练会剑。” 他才刚站起身,便被一把扯住衣角往下拉。 姜照与他四目相对,抿唇羞赧一笑:“宿主你先别走……既然灵力不够了,你先补一点给我成不成?” 应璋沉默一息,而后说了声“好”。 继而作势便要捉起姜照的手补充灵力。 “等等!”姜照连忙推拒。 盛非襄的声音再次响彻耳畔:“你就跟你家主子说,你看了一本书,书上记录着一种新的办法……” 方含星在一旁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本极崭新的书拍在石桌上。 迎着面前人略微不解的目光,姜照更加心虚,他期期艾艾地小声说:“我、我看了本书,书上有一种新的办法……可以,嗯……更好地传灵力。” 应璋垂下眼睫,眼中神色晦暗不明。 摆脱方才的急切担忧之后,他又变回那位永远纤尘不染、冷心冷情的剑修。 “书?什么书?”他淡淡问。 姜照最怕他问这个,毕竟那本临时上阵的书里什么都没写。 他掩饰性地轻咳一声,有意无意地避开视线,“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方式好像挺不错的……” 传的灵力多还方便,高效率高回报,简直正中姜照下怀。 “什么方式?”应璋不冷不淡地续道。 谈起这个,姜照便来了兴致,一扫刚才的心虚。 “你先坐下。”他催促,“快点坐下来。” 等应璋依言坐回原处,姜照立马捉住他硬邦邦的手臂,不允许他乱动。 “第一步,你要跟他约法三章,毕竟这个方式他可能会比较激动,你让他记得不要对你动手……”盛非襄循循善诱。 方含星深以为然:“搞不好真的会讨一顿打。” 临到头了姜照有点子心慌,因为他不太能明白为什么二女于嘴对嘴这种方式如此讳莫如深的样子。 甚至还觉得他会挨一顿揍。 但是错过这此机会,下回宿主便很难再相信他了。 故而他硬着头皮说:“宿主,你先答应我,不管待会发生什么都不能打我。” “?”应璋以一种匪夷所思的眼神看他,“我为什么要打你?到底是什么方式?” “第二步,让他闭眼!!”盛非襄激动拍桌。 “你待会就知道了,你先闭眼,闭眼!”姜照腾出一只手向上抬,欲要盖住面前人的眼睛。 察觉到掌心传来轻微的酥痒,姜照不敢挪开手,小心问:“……你闭眼了吗宿主?” 半晌应璋才妥协般从喉间溢出一声“嗯”。 姜照稍稍放下心来,但到底没敢移开。 最后他小声问了句:“你没有把神识放出来吧?” 果然面前人吐息一凝。 姜照内心呵呵一笑,再开口时声音带着哭腔:“你不信我吗宿主?” 下一刻应璋深深长抒口气,哑声道:“收回去了。” 一个修士心甘情愿地放弃视觉、收回神识,是出于对身边人的无条件信任。 接着他半是无奈半是困惑地问:“好了吗?你到底要——” 他还未说出的话随着一抹清甜幽香的凑近戛然而止。 柔软的发丝蹭在颈侧,温热的轮廓已轻轻贴上了他的唇,缓慢而生疏地沿着唇线摩挲,像一只不知章法门路而一味舔吻的小猫。 似乎是在疑惑为什么还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俯身下来的人发出短促模糊的气声,不自觉地加重力道,伸出一截柔软的、甜腻的舌尖,下意识地想撬开身下人紧闭的唇缝。 从来以冰冷和无情著称的剑修何曾见过这样的攻势。 他呼吸滚烫,急促地、头脑发昏般微微张开唇隙,继而鬼使神差般泄出一丝精纯厚重的灵力。 少年双目一亮,又乖又纯地吮着薄薄的唇瓣紧紧地汲取灵力,松松盖在剑修脸上的手毫无防备地垂下来。 紧接着,一股摄人的、灼热的目光,如野兽般牢牢地锁住少年潮红的脸庞。 到后来姜照觉得肚子热烘烘的饱胀,他舒适地弯着眼,撑着身下人的肩侧小心翼翼地退开。 “够了耶,谢谢宿主。”他舔了舔唇慢吞吞道。 却未料面前人倾身压来,强硬地搂着他后腰逼得他跌坐下来,眉宇间是很浓很沉的阴翳。 姜照心尖一抖,身体微微后仰,双手抵着紧实流畅的胸膛,头一次萌生怯意:“……怎么了?是我要太多了吗?” 应璋居高临下地俯视他,眼底如泼墨的幽黑夜色,打量他半晌后,单手捏住他下颚,情绪不明地问:“什么书教会你这些?” 姜照哪敢说是一本无字天书。 主要还是俩女修出的主意。 他打着哈哈想跳过这个话题,却被人钳住下颚,眼睁睁地看着应璋迫近。 “……今夜之事,我便当作没发生过。”剑修垂下眼睫,说:“日后不准再看这些胡编乱造的书。” 冷冰冰地、状似不满地警告着他。 ——倘若无视用力抚摩他双唇的拇指,以及几乎相碰的鼻尖。 23-30 第 23 章 前两日, 姜照这具身体都是靠应璋的清洁法术才时刻保持干净的,此刻姜照褪去衣物,坐进客栈提供的浴桶之中后, 才恍然意识到他这还是第一次尝试人类的沐浴。 被应璋施了很多遍清洁术的浴桶十分干净,水面被许多瓣橙白的花铺满,水温也被应璋再三确定在合适的区间, 才放姜照自己去洗。 二人之间只隔了一扇薄薄的屏风。 “啪嗒——” “诶!” “怎么了?” 姜照看见屏风上的黑影在听到他的惊呼后立刻便坐不住了,屏风另一头的应璋大步流星地走近, 语气忧切。 姜照手心中捏住的香皂太滑,他第一次用没把握好力度,一时不察掉在了浴桶外,把姜照吓了一跳。 他稍稍平复下心绪, 回了句没事。 姜照在水中尝试着弯腰去捡,但浴桶有些高,香皂滑得有些远,他没能顺利捡到, 浴桶里的水被他的动作弄得哗哗作响。 他试了老半天都捡不上, 正欲跨出浴桶, 站在另一头一动不动的应璋察觉到他的举动,敏锐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姜照面色窘迫,扒着浴桶边郁闷道:“我不小心弄掉皂角了……” 他心想自己着实有些毛手毛脚,洗个澡一点小事都没做好, 甚至惊动宿主了。 屏风后传来细碎声响,黑影站姿挺拔,应璋犹疑一瞬, 道:“你别出来,仔细着凉, 我帮你捡。” “真的吗?”姜照一听,哗啦一声他直接从水中站起来,指着地上的香皂还没开口,便听得应璋疾言厉色道:“你做什么?快坐回去!” 应璋已经把神识探了出来,像君子一般避开浴桶里的姜照,但姜照无法感应到他的神识,甫一站起,整个人便显露在空气下,也暴露在应璋的神识之中。 他自然没能看见屏风外,应璋陡然染上红晕的一张脸,旋即听话地坐回水中,将大半个身子重新藏在水面之下。 姜照的下巴搭在交叠置于浴桶边缘的双臂上,眼神懵懂天真,纳闷嘀咕:“我只是想告诉你香皂在哪儿,这么凶做什么嘛。” 应璋闭目不言,额头青筋狂跳,神识精准找到在地上沉默躺着的香皂,一缕灵力将之拾起,慢悠悠地晃荡回姜照的手心中。 神识的触角有意无意地欲要探上少年光滑水润的手臂,被神识的主人警告克制,不得不恹恹地盘在浴桶周围不动了。 但那副骨肉匀称的少年身体,仅仅惊鸿一瞥,便已深深烙印在神识之中了。 姜照笑眯眯地对屏风另一侧的应璋道了声谢,而后又开始自己的沐浴探索之旅了。 因而也不知道应璋是如何面色恍惚地收回神识,身形僵硬地坐回原位的。 良久,水声渐息,水面上的橙白花瓣慢慢枯萎,水温渐凉。 姜照不敢多泡,从浴桶中出来后打了个哆嗦,赶紧披上衣物深一脚浅一脚地绕过屏风。 应璋斜倚在榻上静静看着古书,听到姜照出浴的动静仍旧纹丝不动。 少年沐浴过后的温热身体充斥着甜软馨香,像一弯若隐若现的钩子,随着姜照的靠近一丝一缕地涌进应璋的鼻腔中。 “宿主,你在看什么呀?”姜照轻手轻脚地爬上榻,熟稔地贴在应璋身边,探头去看他手中拿着的古书。 应璋拿书的手一顿。 姜照的衣衫穿得极为松垮,细腰盈盈一握,不自知地露出一大片细腻肌理,这具凡人躯体线条优美,锁骨线极为漂亮,白润如玉般的皮肤散发着温暖芳香。 澄心洁神花也无法掩盖住少年本身的幽香。 应璋半晌没说话,姜照在这方面十分迟钝,没有注意到他此刻与应璋之间的距离太过严丝合缝,空气旖旎,气息交错,堪称亲昵紧密。 “你怎么还在看关于命格的书?” 姜照伸手搭在应璋那只拿着书的手上,想把应璋的手拨开仔细地瞧,语气诧异:“你天天都在看,看出什么了吗?” 不过他的疑问没能得到解答,应璋反手钳住他的手腕,稍一使劲便让姜照的身子往前一扑。 整个人险些都要落到应璋怀里了。 姜照扭头:“干嘛呀?吓我一跳。” 应璋松手,就着这个姿势抚上姜照湿漉漉的头发,语气不善:“你想待会就这么睡觉么?” “对哦,”姜照一愣,拉长了语调,顿悟,“你们人类不弄干头发睡觉是不是会头痛?” 应璋语调懒散地回了一声,手指没入姜照的发间,灵力随着指尖抚动运转,一缕一缕地把每一根发丝烘热。 应璋给他烘头发的过程特别漫长,久到姜照都忍不住睡意打了个哈欠。 他想找个舒服的姿势躺在应璋身侧,思来想去还是枕宿主腿上最方便,于是啪唧一下倒在应璋身上蜷成一团窝着不动了。 不过姜照还是有些心虚,担心以应璋的性格会把他踹下床,好在三秒之后他的亲亲宿主都没出声让他起开。 很好,碰瓷成功。 时间分秒而过,伴随着应璋轻柔的动作,姜照感觉自己都要被催眠了。 脑子慢慢被搅成了浆糊,他突然想到什么,语速极慢地问:“宿主,你还没说你看书看出什么了。” 应璋的声音染上些笑意:“就算现下同你说了,你也听不进,省得我明日再同你说一趟。” 姜照的就寝时间极为规律,而且睡眠时间很长。 一来是应璋觉得作息一事对凡人而言十分重要,二来是这具身体到底被降成了N卡,属于是SSR魂N卡身,如果睡眠时间少,耗损度那是嘎嘎涨。 若非之前姜照在霞镇睡不好也睡不饱,今日系统也不会那么快就提示要修补卡牌了。 简而言之就是,姜照的生物钟时间到了,现在同他说什么事儿都是过个耳朵,明日起来指定又要嚷嚷着昨晚什么都没听见。 “不对,我才不会听不进。”姜照闭着眼嘟囔,“我不要睡觉了都想着这件事。你说嘛,我明天一定记得。” 被缠得无可奈何的应璋轻叹一声,权当给姜照读睡前故事:“命格是天机衍化之物,涉及机遇和天赋,无论是凡人抑或修士,他们身上的命格必定与之相匹。寻常人无法轻易将之置换,便是因为每个人的命格走向大相径庭。” “……哦,那霞镇的那两个人怎么就被换了呢?”像是把这段话在脑袋里过了很多遍,好半天姜照才出声问道。 应璋渐渐停下为姜照烘干头发的手,不动声色地召来一旁的薄被,将之覆在姜照身上:“既是天机衍化之物,那必会有人走此道途,推算天机。” “你是说,”姜照神思困顿,一动不动地任由那床被子盖在自己身上:“有人算出了别人的命格,还换掉了?” 应璋把手背移到姜照的脖颈略略一探,又摸了摸他的手确定他不冷,才继续说:“此道有违天意,窥探他人命格乃是修者大忌,要沾上罪业因果的。” “嗯……那为什么还要换呢?”姜照低声呢喃地问。 应璋把古书放到一边,颇有些蹑手蹑脚地为姜照调整睡姿,让他安稳地睡到软枕上。 “好的命格会带来难以想象的机缘,尽管得到心心念念的命格之后,那人会有因命格不相匹配而修为停滞甚至倒退的风险,但试问谁不想拥有这世上数一数二的修炼天赋呢。” 强大是修界亘古存在的真理。 被换成坏命格的人,他的后半生将如同坠入无间地狱,只能日日夜夜地回想着曾经的风光,因为失去原有的天资,他的道途也将因此破碎,而后在痛苦和绝望中变得癫狂,挣扎度过余生。 而窃得好命格的人,将享受着命格曾经的主人身上的天赋,享有他的机缘,从此道途通天,哪怕命格并不相匹配有可能带来道心不稳、修为凝滞的危机。 只要有触手可得的利益,就一定会有人敢铤而走险。 姜照没再回应,把自己团成一团睡得很香,也不知有没有听到应璋后面说的话。 应璋凝视着他的面庞好半晌,才无奈地轻笑出声。 昏暗光线之中,鬼使神差般,应璋抬手轻轻捏了捏姜照的脸。 “啪——” 姜照下意识地拍了一下在自己脸上作乱的手,皱着一张脸,眼睛紧紧闭着,细眉微微蹙起:“什么东西?” 应璋被这一拍猝然回神,登时收回手。 我疯了吗?他心想。 他呆默坐在榻边,少顷才僵硬地伸手拂灭烛火。 片刻后,安静的屋内响起一道恼怒的细微声音。 “我一定是疯了。” 第 24 章 在进内城前, 姜照作为凡人享受了最后一顿凡人美食之后,含泪离开客栈,并收回了【众生】, 回到了应璋的识海之中。 天鹰仙府一年一度的秘境试炼之期已至,定于今日正午集结所有报名的修者后才开启秘境。 天鹰仙府是修界三大势力之一,素来与望城、七大世家一同被世人并提。仙府依山傍水、浮空而建, 占据着望城中灵气最充裕的一带,也以此吸引不少修界大能在此定居, 并时不时为仙府弟子指点一二。 由于天鹰仙府的藏书阁中有号称全修界最多最全的功法秘籍,兼之一些只活在传说中的老祖宗也来此开山立派,故而想进入仙府学习修炼的修者愈来愈多,在此情形下, 天鹰试炼应运而生。 它是一场面对全修界的选拔性考试,旨在遴选天下有才有志的修者,供他们在仙府中深造修炼。当然,仙府对这方面也有规定, 倘若试炼失败, 三年之内不得再报名参加。 试炼溯古至今已有万年历史, 发展到今日,除了散修出身的修者之外,不少世家子弟都以进入仙府学习为傲。 它足以被称得上是修界盛事。 应璋抱臂站在最角落,冷眼看着一干人等站在前方空地处迎来送往地寒暄。 进内城前还专门稍作易容, 以防被认识应氏少主的人发现。 修者踏入炼气境之后,便真正地与凡人割裂开来,从此脱胎换骨, 大部分修者都会在炼气之后选择驻颜,故而现下场上站着的每一个人几乎都是年轻青春的容貌。 但年轻不代表长得好看, 有些人哪怕再年轻,五官底子便是歪瓜裂枣的。 姜照在应璋识海里啧啧评判:“你看你十点钟方向的那个人,笑得可开心了,你知道那叫什么不?谄媚!长得不好看就罢了,毕竟人要心灵美呀,你看看他,点头哈腰的混在那堆人里,哎呀辣眼睛!” 一般系统在识海中是很难看到外界画面的,不过应璋自有手段,不仅让姜照看见,还给毛绒球在识海中做了张椅子,让他舒舒服服地躺在椅子上观看现场的全息投屏。 “真想听听他在同那群人说什么,”毛绒球伸了个懒腰叹道,“你们修者不都该一个两个不闻窗外事么?居然能聊得这么热闹。” 应璋在识海里回他:“毕竟世家之人平日极少在公众场合露面。” 言下之意,那些在现场不停社交的人大部分都是冲着家世优越之人去的。 “你们修界也会讲究攀龙附凤么?”姜照惊奇,“我还当你们都是些高贵不识人间烟火的仙人呢。” 应璋扯了扯嘴角不语,但在旁人看来,应璋气质卓绝,哪怕他站在原处不参与修者之间的交流,也无法掩盖他遗世独立的气度,如同一名超然世外的隐世高手。 只是他面色清冷孤傲,长身玉立,像尊煞神一般杵在那,端的是生人勿近,不是一般人真不敢上前同他攀谈。 但出乎意料的是,还当真有人这么做了。 “这位兄台——”应璋右侧快步走来一人,笑眯眯地对着应璋打招呼。 此人同应璋差不多高,一身蓝白相间的衣袍随风猎猎而动,面容俊秀柔美,嘴角挂着一抹开朗阳光的笑容,他身后还亦步亦趋地跟着个背着包裹的小姑娘。 他在离应璋一丈远处站定,略略躬身施了一礼:“在下盛非岚,观兄台气宇非凡,某想同兄台结识一番。” 小姑娘也怯生生地随着他行了一礼,却并未说话。 盛非岚拉过站在身后的小姑娘,朗声替她自我介绍了:“这是家妹,盛非襄。” 毛绒球在识海里头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了一块单眼眼镜,滑稽地挂在细软的毛毛上,眼前飘着一片电子荧幕,上面正是玩家档案。 “盛、盛……”姜照一个字都没放过,用最快的速度再次阅览了一遍玩家档案,“找到了,七大世家中的盛家。” 七大世家,包含望城应氏、周氏、闻氏,临川韩氏、谢氏,镇海玉氏,以及洪洲盛氏。 盛家堪称列于七大世家中吊车尾的位置,因族中出了个半步洞虚的修士,最近几百年来才兴盛起来的家族。 也并未举族居住望城,反而扎根离人间较近的洪洲。 应璋自然不会忘记七大世家都有谁,不过出于君子风度,兼之伸手不打笑脸人的礼仪,他还是侧身向盛非岚拱手还礼:“李璋。” 由于应这个字眼太过敏感,为免麻烦还是换个姓氏易于在修界中行走。 应璋的态度也并不像说是交换了名字便结识上了,不过盛非岚不甚在意,只试探地笑问:“方才我在另一边便瞧见李兄了,不知李兄是自己来的么?” 应璋斜斜地瞥他一眼,而后别开视线,浅淡地回了个“嗯”。 但他的神识却在识海里,颇为无奈地把莽莽撞撞滚下椅子的毛绒球小心地挪回去。 “不要仗着自己能飘就乱滚,当心把自己摔伤了。”应璋低声斥道。 姜照嘿嘿一笑:“没关系唷,我自己有分寸的啦,像你说的,我能飘,而且我很结实!” “正好!”盛非岚粲然笑道,“我同家妹是第一次来参加仙府试炼,在望城也不认识旁人,不知接下来可否与李兄一道同行?” 应璋负手而立,一张脸冷淡至极,一时并不打算答应盛非岚的请求。 直到盛非岚都快笑僵了,应璋都没打算搭理他。 一旁存在感极低的盛非襄轻轻揪住自家哥哥的衣角往下扯了扯。 盛非岚轻咳一声:“李兄恐怕有所不知,近年来天鹰试炼改革为积分制,积分排名前二十才有复试机会。” 姜照在识海中震惊:“什么?!你们修界搞什么考试就算了,怎么还有复试?!” “积分越高,复试时被仙府中的各大峰主选走的几率越高。”盛非岚目露诚恳,再一拱手,“盛某不为别的,只求与家妹能顺利通过试炼。但只有我与家妹二人未免势单力薄,又观李兄气度与常人比非同一般,这才想与李兄结伴而行。” 原因态度以及彩虹屁都到位了,接下来就看应璋的反应了。 “宿主,不然你答应他呗。”姜照略一思索,还是犹豫着提出了小小建议,“就咱俩,如果是积分的话,指不定抢不过那些世家大族来的人呀,你看他们一个二个的前呼后拥,这是要用人海战术换积分。” 只要人多,积少成多,再把积分全送给一个人,简直就是保送复试。 难怪说世家大族垄断资源,哪怕世家自己人少,也可以雇来很多修者替自家那些不成器的子孙办事。 “而且,宿主你不是说一定要进仙府的藏经阁里吗?不然你也不会来报名参加,咱们还是保险点吧。” 毛绒球扒拉着椅子晃。 系统出厂前统一学习的资料库中,就有团结力量大这个说法,并且被编写资料库的员工着重标红。 下一刻盛非岚便瞧见应璋向他投来轻飘飘的眼神,似乎在上下打量着他。 盛非岚不自觉地把手背过身后,隐蔽地站直了身子,他身侧的盛非襄则默默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脚尖。 半晌,应璋垂下眼睫,喉间溢出一道短音,便是答应的意思。 盛非岚喜形于色,正欲说些什么表达欢喜之情并强调自己一片赤胆忠心绝不会背刺应璋时—— “啊啊啊啊!!!” 空旷场地之中,陡然爆发出凄厉惨叫! 姜照心头咯噔一跳,识海中的光屏尽职尽责地为他投映应璋看到的一切。 先前他同应璋在识海中讨论的那个恭维世家子弟的人,此刻倒在人群中捂着腿嘶吼痛哭,而这人原本千辛万苦才挤进去的社交圈一时作鸟兽散,只有三三两两的人还围在此人身边。 姜照难得结巴:“宿宿宿宿宿主,这是怎么回事?” 应璋眉峰微敛,双臂环胸,语气淡然,显然司空见惯:“惹到不该惹的人罢了。” 不远处,一名长相风流、身着华服的青年修士手持一柄细长紫剑,他慢悠悠地几步走近倒在地上的人,身上法宝玉器叮啷作响,在阳光下折射出透亮明光。 华服修士轻轻地用剑锋挑起那人的下颏,听着他胡言乱语的求饶,凝视他痛哭流涕的面容片刻后。 识海内的荧幕立时化作光点消散。 凌厉剑锋轻描淡写地划破人类脆弱的咽喉,鲜活的生命在一瞬间葬身于剑芒之下。 剑身滴滴答答地流着血,现场陷入一片死寂。 盛非岚眉头紧锁,不动声色地挡住瑟瑟发抖的盛非襄。 片刻后,直到那人的尸身化成飞灰而逝,四周众人才终于从窒息般的宁静中回过神来。 识海中的荧幕一闪一闪地重现在姜照面前,姜照透过荧幕环视四下,发现那滩新鲜血迹,才意识到华服修士不痛不痒地随手处置了一条生命。 姜照声线发抖:“宿主……他就这么当着所有人的面杀人?” 系统核心微微滚烫,是系统第一定律通过这种方式昭告它的存在。 但周边的窃窃私语证明了华服修士的此举并无不妥,或者说就算他们意识到了,也分毫不敢置喙。 “这个叫赵田的惹谁不好,怎么去惹闻家的小公子?” “有些散修不带脑子,以为周闻二家是谁三言两语便能攀上的呗。” “你们快看,周家那位——” 众人口中的“周家那位”是一名眉目隽秀的白袍修士,他气质沉肃清冷,举手投足间克制自持,风雅万分。 只见他将如玉指尖按在闻家小公子的肩头,面容冷静地说了些什么,片刻后,那闻家小公子便将剑一挽收回,神色委屈地回应。 盛非岚回过神后觑了眼应璋,见他十分从容似乎见怪不怪,不由问道:“李兄不好奇这二人是什么身份吗?” 姜照在识海中深呼吸了好几轮,沉思过后最终连毛毛都变得沧桑不少:“你们修界果然视人命如草芥。” 虽然很想让宿主上去给这个闻家小公子哐哐一嘴巴子告诉他生命可贵的道理,但是让宿主不顾后续危险而莽上去不是系统的风格,同样违背了系统第一定律。 小不忍则乱大谋,忍! 郁闷的毛绒球被应璋的神识宽慰地揉了揉,识海外应璋冷冷淡淡地回应:“无非是世家中人。” 盛非岚原也没指望应璋理会他,故而听到应璋赏脸回答简直受宠若惊:“啊?李兄果然料事如神!” 他精神一振:“杀人的那个是闻氏家主的老来子,闻纵,很是受宠,是名剑修,还是个十七岁的筑基前期,有人说他早就到中期的境界了,只是一直没公开。” “他身边那个,便是同他有道侣之约的周家二公子周尘虑。”盛非岚对聊修界八卦一事兴致勃勃,“听说一年后,周闻二家便会为他们举办合籍大典。” 盛非襄小声纠正:“哥哥,是半年。” 应璋眉心一动:“道侣?” 盛非岚笑眯眯点头,并未觉得不妥:“对,道侣。听闻原本这闻纵不打算来仙府的,毕竟世家之人自己的修炼路子便多,更何况是闻氏小公子,仙府又不是什么必选项。” 他抬手掩唇小声道:“不过么,周尘虑倒是很想来仙府,闻纵此人从小就跟着周尘虑屁股后面转,自然也便跟着来了。” 盛非襄眼光闪闪地补充:“青梅竹马……” 姜照摊在椅子上仰天长叹:“再感动的爱情都不能抹掉这个闻纵杀人不眨眼的事实啊!” 应璋心头一跳,随即在识海中若无其事地问道:“你知道爱情?” 姜照:“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咱们系统资料库囊括上天入地的人类历史,那点子王侯将相的爱情秘闻也自然不会错过啦。” 应璋正欲要再追问时,却见原本憋屈解释着什么的闻纵突然旋身,扭头直直看向盛非岚! 修者耳聪目明,这点子距离的声音对一个筑基修士而言轻而易举便能捕捉到,端看修者自己想不想理会。 盛非岚八卦编排闻周二人的情史,闻纵只是眼神不善地盯着他而不是上来动手已经算他遏抑本能了。 或许闻纵没有旁的举动,盖因他看见了盛非岚身边站着的应璋。 应璋眉眼沉沉,目光冷冽危险,毫不露怯地与之对视。 片刻后,闻纵略略收敛了狂傲姿态,主动别开视线。 盛非岚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莫名其妙地被闻纵瞪了一眼,又莫名其妙地看着这素来狂放不羁的闻家小公子带着股败下阵来的郁郁转头不再看他。 时近正午,再多喧嚣纷纭也伴随着试炼开幕归于沉寂。 “肃——” “咚、咚、咚……” 磅礴钟声浩浩荡荡,一道没入云霄的玉石长梯自上空层层掠下,天边袅袅云雾缭绕着巍峨仙宫的巨大虚影,古朴恢弘的琼楼玉宇若隐若现。 一名身形虚幻的老者自万里长阶上迎风走来,眨眼间便出现在众人眼中。 老者负手而立悬在空中,声若洪钟:“我宣布,天鹰试炼,开!” 第 25 章 山林连绵起伏, 纵横千里之远。 盛非岚运转灵力,平息酷热天气带来的燥闷。 片刻后,他面色急切:“我们进来雷霄秘境已经约莫有半个时辰了吧?现在一只灵兽的影子都没见着, 方才我听见咱们这届抽中了雷霄秘境还高兴得跟个什么似的。” 他虽然对此颇为头痛,但不敢以此打扰正盘腿打坐修炼的应璋。 应璋看起来闲适得很,似乎一点也不着急。 盛非岚扶额, 小声嘀咕:“莫非是我家那老头子诓骗我的?还同我说雷霄秘境气候宜人,灵兽众多, 抽中雷霄便稳了……靠,不会真是骗我的吧!” 他越说越气愤,再环视安静的周遭,更觉自己受到了莫大的欺骗。 “哥哥……”盛非襄环膝坐在一旁, 犹犹豫豫,“你声音那么大,那些灵兽听见了也不敢过来呀。” 盛非岚:“不会吧?难道不该我大声些反而吸引它们吗?” 他正欲同自家妹妹辩上几句,应璋蓦地冷不丁道:“噤声。” 盛非岚下意识地消去声音, 盛非襄也僵住一动不动。 只见应璋睁开清明双目, 视线死死地锁定前方。 下一刻, 四五只灰狼便从应璋注视的方向轻盈地跃出,血色双瞳紧紧盯着不远处的三人,嘶声靠近。 它们并非普通的灰狼,每一只的脖颈都环绕着熊熊烈焰, 脚踏寒冰而来。 “两仪?!” “宿主,这种狼叫两仪。” 姜照和盛非岚的声音同时在应璋的耳畔响起。 不过盛非岚立刻闭上嘴不敢惊动逐步接近的灰狼,姜照在识海中冷静地读出高级扫描功能扫描出来的结果:“两仪狼, 雷霄秘境特有群居物种,智商高, 速度奇快,全身是宝。” 他顿了顿,接着读道:“注意,每一只头狼基本堪比人类金丹期修为,逢人必杀。” 不过以宿主的博识,恐怕在两仪露面的那一刻就已经知道它们是什么了。 两仪逢人必杀,果不其然,下一刻,头狼四脚蹬地,伸出利爪以迅雷之势直奔三人而来! 随着头狼的动作,它身后的三匹灰狼也紧随其后,四只两仪瞬息之间便完成了包围之势夹攻三人! 盛非岚反应神速,抬手便祭出一鼎巨钟,将三人牢牢护在钟内! 头狼的攻击撞在巨钟上,迸出沉闷声响,意味着它的首次试探失败,其余三匹两仪见状低伏身体,原地徘徊着伺机而动。 “李兄,此物名唤无敌钟,接下来二十个数内它们无法碰到我们。”盛非岚语速飞快,“两仪的弱点在脚底的那层冰,用灵力分别削掉就能让它们短暂丧失行动力!” 盛非襄弱弱纠正:“哥哥,这不是无敌钟,这是爹的乾坤钟。” “……总之差不多……诶李兄你这是!” 盛非岚猝然一惊,只见应璋神色倦懒,伸手一拂唤出一柄白剑,雄浑灵力附于其上。 紧接着,应璋将白剑于空中随手划了两道剑气汇聚成十字寒光,下一瞬剑风激荡,透过巨钟直攻头狼! 头狼立刻扭身躲过,但十字剑气范围过大,右前掌的坚冰竟被剑气直接削除! 头狼发出一声凄厉嗥鸣,它不曾料到人类修者竟上来就能削掉它脚底的一层寒冰。随着头狼的怒吼,剩下三匹两仪立即闻声而动,颈上烈焰呼啸飞来,烧灼巨钟企图以此破开。 电光火石之际,巨钟的生效时间只剩五个数,盛非岚陡然惊喝一声,发现自己根本拉不住应璋。 “李兄你要做什么!” 便见应璋迈出巨钟的保护范围,身形如浮光掠影,眼花缭乱之间,待他再轻轻踏足地面时,四匹两仪应声倒下,脖颈处的烈焰随之黯淡熄灭,脚底坚冰渐融。 五个数内,四匹两仪全死了。 姜照在识海中大气不敢出,毕竟四匹之中有一只还是媲美金丹的头狼! 更别说目瞪口呆的盛家两兄妹了。 剑势如芒,周围植木竟并未因这场突如其来又悄然消失的打斗有分毫残破。 盛非襄惊诧结巴:“哥哥……我们是不是白用一件法宝了?” 盛非岚怔忽点头,不知想起了什么。 剑道的极意,在世家年轻一辈中,他也曾有幸得见过一面。 巨钟化作流光飞回盛非岚的袖中,尘埃落定,姜照在识海中“哇”地出声:“宿主好厉害好厉害!” 毛绒球在识海里不住打滚,别管了先夸! 所以盛家两兄妹看见应璋旋身时嘴角那抹还未褪去的笑意时,不可不谓毛骨悚然。 盛非岚终于意识到他招惹到了一个什么人物。 两仪不是什么特别强大的灵兽,难缠点在于它们往往成群结队地来,头狼又分外强大,若非有备而来的世家子弟,普通散修并不会愿意招惹上这种灵兽,都是见到便拔腿就跑。 那么问题来了,他们就三个人,遇到四只两仪,没跑居然还全杀了,还被应璋一击绝杀。 这种天赋的修者还需要进仙府修炼? 由于修者之间若非敌对关系,轻易不会用神识探得对方的修为,否则若被对方发现,则会被视作挑衅,不是敌人也要变成敌人了。 故而盛非岚只知道他面前的李兄是个二十岁的筑基前期。 但直觉告诉他,应璋绝不是普通的筑基修士,他正欲开口询问时,盛非襄扯了扯他的衣袖,对他摇了摇头。 迟疑片刻,盛非岚心道罢了。 应璋走到四匹两仪的尸身旁,抬手一抹,但见四枚圆润透亮的宝珠散发柔光飘入应璋掌心。 他丢了一枚给盛非岚,剩下三枚尽数收入试炼前仙府赠予每位修者的宝囊之中。 盛非岚手忙脚乱地接住:“啊!多谢,多谢李兄……” 姜照在识海中打了个哈欠,许是人类身体用惯了,他总觉得这个时候他该睡觉,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毛绒球展成一块饼,姜照道:“宿主,这四颗珠子值多少积分啊?” 应璋:“一枚金丹境灵丹,两枚筑基,一枚炼气,应当中上游水准。” 但这对入秘境以来什么收获都没有的他们来说已经是巨额积分了。 “哦。”毛绒球一动不动,“扫描说两仪浑身是宝,你不看看吗?” 应璋思索都没有,淡淡地对盛非岚道:“我只要灵丹,剩下的你们自己处置。” 盛非岚实则没出多大力气便得了个炼气灵丹,属于是天上掉馅饼,毕竟灵丹是灵兽身上的核心,凝聚灵兽毕生修为的精华。 盛非岚忙不迭地答应,与盛非襄一同蹲下来开始搜刮两仪身上可以丢进宝囊中换成积分东西,并匀一些出来用作日后锻造法宝灵器的材料。 光是两仪脖颈上那层可以燃烧烈焰的坚硬皮毛便能制作出一件像样的法宝了。 “宿主,你怎么什么都不要?”姜照懒懒问道。 应璋瞥了盛家两兄妹一眼便收回目光,语调平淡:“你忘了你同什么东西一道住在我识海里头?” 姜照一愣,旋即顿悟:“对哦,你有深渊,雷霄这些东西自然比不得深渊里头的。” 待两兄妹收拾完地上残躯,四只两仪灰飞烟灭后,三人继续朝山林深处探索。 一路上只撞见三三两两的几只炼气境的灵兽根本不够填积分,盛非岚越走越急,他身后的小姑娘到最后只能小跑着跟上她的哥哥。 盛非岚只觉局面愈发愁云惨淡,前路分外迷茫:“难道大部分灵兽真的都被世家的人直接抓走了?” 姜照也有这个疑问。 应璋在二人身后一边不紧不慢地跟着,一边同姜照说话,语气玩味:“雷霄是所有秘境中危险灵兽最少的一个,换句话来说,亦是最容易拿到积分的一个。” 在考试难度极低的情况下,人多势众的世家便会把持绝大部分资源,其余散修很难在这种情形下出头。 忽然,一阵妖风阴森卷来,充斥着浓厚的血腥气,袭满了众人的鼻腔。 盛非岚面色突变,急迫的脚步蓦地停住。 顷刻之间,一只猩红利箭裹挟妖风破空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只见盛非襄大步往前侧身把盛非岚一挡,灵力冲天而发,冰冷银光如同盔甲覆盖在盛非襄身上。 紧接着,利箭发出当!地一声撞在盛非襄身前—— 喀嚓! 利箭拦腰折断,发出短促悲鸣,旋即化作两截掉在地上。 “啊?”姜照懵懵然,十分不解,“这小姑娘这么厉害?” 应璋冷眸微眯,驻足原地不动,沉声道:“原来是体修。” 银光散去,盛非襄毫发无伤,一张清秀圆润的面庞泛着怒意。 盛非岚急忙将小姑娘捞到面前上下检查,确信盛非襄无事,哽在喉咙的那口气才登时落了下去。 一道冰寒如毒蛇的目光宛如附骨之疽,不怀好意地落在三人身上。 来者身着鸦青色刻丝圆领长袍,头戴饕餮纹金玉额饰,面相不善,眼眸细长,气质分外阴鸷凶狠。 他手中提着一把血红长弓,昭示着他便是方才朝三人射出利箭的罪魁祸首。 在他身后,还零零散散地跟着十数个穿着同样颜色服饰的修士。 他们每个人的手中,竟都还一一拎着染血的宝囊! 盛非岚看清来人后,怒火立刻从牙缝中挤出:“谢、子、慎!” “好久不见,非岚兄。”谢子慎收回长弓,笑眯眯地拱手,敷衍地作了一礼,“非襄妹妹,看来你不像你的哥哥,还是有在好好修炼呢。” 盛非襄浑身一僵,面上怒意顷刻消散,低头避开谢子慎的阴寒视线,有些畏怯地躲回到盛非岚的身后去。 “谢子慎,你这是什么意思?”盛非岚咬牙切齿,“这是仙府试炼,你想杀了我?” 谢子慎作吃惊状:“哎呀呀,非岚兄这话说的,我想杀你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你这不是还活得好好的么?一些小打小闹而已,不妨事儿。” 盛非岚火冒三丈,急得撸袖子便要上去同谢子慎干架,谢子慎的同门见状立刻警惕起来,现场气氛一时剑拔弩张。 毛绒球瞪大眼睛看着面前这出戏,姜照诧异道:“这都是临川谢氏的人?他们同盛家有恩怨?” 应璋思索一瞬,从回忆的旮旯角落中翻到一幕,而后意味不明地轻笑:“恩怨挺大的。” “谢子慎,我强调过很多回,韩听雪喜欢的不是我。”盛非岚冷声道,“退一万步说,同她有婚约的亦不是我,与你有仇的该是那个死掉的应少主!” 姜照默默地想,你口中死掉的应少主就在你们面前诶。 盛非岚话音一落,在场之人除应璋外纷纷脊背一寒。 “少提无关的人!”谢子慎面色微变,语气恼怒,“盛非岚,看在你我往日情分上,今日你最好识相些把宝囊交出来,我便放你一条生路!” 他挑衅似的往后一指:“连同你请来的‘外援’。” 应璋眉梢微挑,谢子慎察觉到应璋的眼神,手脚一僵,欲盖弥彰地把手收回。 “情分?”盛非岚像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他一听得谢子慎要抢他们的宝囊,立时口不择言,“你四叔要杀我娘的时候,可不曾提过情分二字!” 谢氏族人立刻挪开视线,全都默默低头假装没听见这段世家的秘辛。 果然,谢子慎被激怒,手中再次唤出长弓,狞笑道:“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那等我进了仙府,再去同盛氏家主请罪!” 第 26 章 盛非岚下意识拉着妹妹后退一步, 只见谢子慎手中长弓凝聚灵箭,箭已在弦上! 姜照暗道不好,急道:“宿主, 这些人你都打得过吗?” 应璋:“轻而易举。” 不过,谢子慎敢在这儿截杀他们,是因为他背靠谢家, 但应璋一个无名散修,本便是改头换面而来, 倘若反杀他们,后续指不定得有多麻烦。 姜照想到这一层,冷静道:“宿主,不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应璋眉心微动:“你要用合欢?” 转眼之间, 识海之中,系统卡池内SR【合欢】卡面翻转,跃然于上的雪白狐狸舒展狐身,化作一道流光轻盈地跳出卡面。 系统程序的机械声随之响起:“检测到宿主召唤SR【合欢】, 请选择人或狐形态进行召唤。” 人?狐?怎么还分状态? 时间分秒必争, 应璋反倒从容不迫地提问:“形态不同又如何?” 姜照赶紧翻说明:“人……我看看, 人的话都是魅惑类的术法,狐就是幻觉类的术法。啊这有啥不同吗?不对不对……” 应璋眸光暗沉一瞬,一锤定音:“狐形态。” 姜照:“啊?等等!” 与此同时,【合欢】金光大盛, 须臾之间,一只灵动娇俏的雪狐于山林中踏空而来,顺滑毛发在风中飘舞, 它姿态优雅自在,无声地落在应璋的肩头。 姜照也来不及问自家宿主为什么选狐形态了, 忙不迭地传音:“宿主,我感受了一下,现在我是金丹后期的修为,足够用幻术放倒谢家的人了!” 雪狐出现的一瞬间,在场诸人的视线皆不由自主地被它吸引而去,露出惊艳的目光。 就是现在! 刹那间,应璋身后浮现出庞大的雪狐虚影,雪狐的九条长尾飞啸而出,灵力狂流随之奔涌,透过雪狐那双妖而不媚的黑眸冲向谢家之人! 幻术铺天盖地般袭来,仿佛滔天海浪欲要将谢家之人淹没,连空气中的尘土都为之一震! 紧接着,诡异可怖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谢子慎踉跄一下,眼神发虚,面色怔忡,他身旁的族人皆与他别无二致,恍惚地开始手舞足蹈、大吵大闹,混乱中纷纷丢下他们手中看得比命要重的宝囊。 而谢子慎则直勾勾地看向前方,片刻后目光露出惊惧之色,也不知在虚幻之中见着了谁,蓦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他全身都在用力地抗争着幻觉,却最终败下阵来,近乎僵硬地缓慢举起双臂,手中捧着几枚染血的宝囊,连同他的那份一起,递给了—— 应璋。 盛非岚如同撞鬼了一般看向应璋,但见他求来的这尊大佛背手而立,似乎面前发生的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肩上的那只漂亮至极的狐狸斯文地舔了舔爪子,无辜地回望盛非岚。 盛非岚不知为何自己的声音在发抖:“这是、这是李兄的……?” 灵宠?! 应璋面容平静,没有立刻理会盛非岚。 他抬起右手,灵力于掌中化作漩涡,将谢子慎手中的与一地凌乱的宝囊吸入掌心后于空中一拂。 数十枚宝囊漂浮于半空中左右排开,场面不可不谓之震撼。 雪狐狡黠一笑,脖颈处不知何时戴上了应璋的宝囊,身形缩小在其余宝囊之中窜来跳去,将东西旋风般搜刮得七零八落后才化回原形,安然地回到应璋肩上。 等雪狐坐定,应璋抚了抚它颈间滑软毛发后,才施施然地好意提醒:“幻术只持续一刻钟。” 目瞪口呆的盛家二兄妹幡然回神。 好在雪狐不是什么都挑,还是匀了些肉汤留给两兄妹。 谢子慎倒是什么都要,不知都抢了哪些人的宝囊,倘若不是自己作死找上他们三人,谢家不可不谓是满载而归。 只是如今竹篮打水一场空。 等两兄妹火速捡完宝囊中剩下的,盛非襄已然红光满面:“哥哥,好像够了!” 秘境试炼持续两日,接下来只要一路上再找到几只灵兽,积分前十或许攀不上,但前二十应当能争个末尾。 姜照美滋滋地传音:“宿主,咱们这一个人拿到了几十个人的积分,谢子慎的积分还尤其多,前十是不是稳了呀?” 说不定还能争个前五。 应璋轻飘飘地看向叽里呱啦地吵嚷着的谢家众人,还有魂不守舍、仍沉浸在幻觉中无法自拔的谢子慎。 数十宝囊失去灵力托浮,登时撒落满地。 少顷,他淡笑一声:“是,稳了。” 幻术时间还剩约莫一盏茶,这个时长足够三个修士转移。 应璋身影轻捷,飞快地掠过山林,肩上团着只玉雪可爱的狐狸,身后不远不近地缀着盛家两兄妹。 雪狐同他挨得极近,被高速移动形成的风刮得睁不开眼,故而紧紧地扒拉着应璋的脖颈,生怕自己一个不慎掉了下去。 姜照问:“宿主,我们要去哪儿?” 应璋步履未停,声线冷峻从容:“反方向走,越远越好。” 他能藏得住,也不担心谢家人追上来,但盛家两兄妹的修为同谢氏族人不相上下,赶路时留下的灵力波动很容易便会被追来的人发现。 “幻术时间还剩多久?”应璋沉声问道。 “已经过了一分钟!” “这张卡呢?” 姜照拖出卡牌界面:“狐形态还剩大约半天。” 应璋“嗯”了一声:“先用着,不着急收回去,不要浪费了。” 未料应璋一语成谶,他们一路疾驰不久,竟直接遇上另一队人马! 雪狐化身的姜照蓦地瞪大双眼,下意识地于喉间溢出一道惊嗥! 修为傍身之人目力极佳,只见应璋正前方一里地的木植被外力夷为平地,光秃秃的空地之上,数十号衣着不尽相同的修士警惕地围拢中央,而他们的正中心赫然屹立着一只庞然巨兽! 庞大二字不足以用来形容它,它光是站在那儿投下的阴影已能荫蔽方圆十里,将苍穹都染上浓浓暗色! 它左前肢汩汩流血不住抽搐,因为伤势,巨兽双眼猩红目露凶光,见面前这些于它而言像蝼蚁一般的修士仍在不知死活地朝它靠拢,它顿时迸发出一声震天嚎啸! 泼天声浪宛如无形巨掌,一些修士一个不察跌倒在地,其中一个离巨兽最近的,竟直接被它捞起来吃了! 鲜血于巨兽口中迸溅,四周除却巨兽的粗喘声,一片死寂。 姜照浑身一抖,被应璋从肩上抱下来,拢在怀中摸着皮毛安抚。 要不是怕浪费这张卡,姜照现在都想麻溜跑回识海里了。 赶来的盛家两兄妹自然也见着前方的危险,盛非岚眉头紧锁,站在应璋身侧低声道:“是闻周两家的人。” 修为压制最能体现在等级森严的灵兽之间,巨兽的修为显然比姜照这只雪狐的要高,隔了一里地都能让姜照的狐狸身喘不上气。 尽管如此,姜照还是尽职尽责地打开高级扫描,颤颤巍巍地传音:“宿主,前面这只是雷霄的护境神兽一族,应该是刚刚成年,所以不会控制形态,它好像同它的族人走散了。” “方才还是半步元婴,”雪狐不自觉地捉住身前人的衣角,“吃了那个人后……原地结婴了。” 现在是前有狼后有虎,绕路很大可能会被追上,但如果直线前进便势必要闯入闻周二家与巨兽之间的战斗。 应璋瞥了一眼盛非岚,随后沉着道:“绕路。” 元婴境的灵兽,闻周二家的人最好祈祷自己能全须全尾地离开。 更何况,结婴之后必有雷劫,雷劫来得越迟,证明杀伤力越强,再不走,今日他们都得为这巨兽陪葬。 三人见势低调欲走,却不料闻周二家的人竟不知缘何又惹毛了这巨兽,登时狼狈地四处逃窜开来! 巨兽再次发出一声咆哮,咚咚咚地迈开步来,几步便要追上慌忙逃乱的数十人! 与此同时,试炼开启前见过一面的闻纵牵着他的道侣周尘虑朝着应璋三人的方向飞驰而来,眼见便要刹不住车撞上应璋—— “滚开!” 闻纵厉声一喝,一手便要用灵力拨开挡在不远处的应璋,但情势紧急没有操纵好力度,灵波狠狠刮向应璋怀中的姜照! 应璋眉心微蹙,挥手欲要回挡灵波,却不料怀中雪狐应激似的发出一声嗥鸣,大尾巴一旋,金丹境的灵力碾压似的卷向闻纵! 此时他们之间的距离已十分近,闻纵反应再快也只是个筑基修士,当机立断松开周尘虑的手将他推向另一边,自己硬生生受了这一击! 应璋将往自己身上拱的雪狐搂紧,冷眼看着闻纵捂着胸口跌落在地,周尘虑卸下矜贵风度扑向闻纵,一叠声地问闻纵情况如何。 闻纵单手撑地支起身子,一身法器随着他的动作丁零当啷,却再也不复之前的珠光宝气。 他抬手抹去唇边血迹,阴戾地仰头瞪向应璋,两人的目光仿佛刀剑金铁在空中相撞,皆露出相似的敌意。 “李兄!它来了!!”盛非岚扯着自家妹妹,回头竭力喊道。 危险紧随其后,这一个岔子直接让巨兽追了上来! 盛怒的巨兽脚步砰砰不停,顷刻之间便伸出利爪欲要捉住众人! 应璋揽着雪狐,脚下使力,矫健身姿瞬间跳离原地,手中幻化一道玄黑灵剑,灰雾从剑柄处滑向剑身,转瞬之间灵光大盛! 应璋的面容被灵光所映,神色是格格不入的平淡镇静。 便在这霎那瞬间,他挥臂抬剑落下一斩,惊天动地的磅礴灵力裹挟足以吞噬一切的灰雾当空劈向巨兽! 已经跑远的盛家二兄妹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闻纵下意识地捏紧掌心,扶起他的周尘虑瞳孔一缩,震撼道:“这是……” “嗷——” 巨兽登时爆发出凄惨惊叫,庞大身躯被这凌空一剑掀飞半里,血液溅向四周草木,身上鲜明地浮现一道斑驳血痕! 它止不住地悲鸣,那道血痕萦绕着浓浓黑气,化作黑焰时刻灼烧着巨兽的身躯! 巨兽越虚弱,灵剑玄光愈盛,剑身上的黑雾浓稠地仿若能凝成实体。 恰在此时,雷劫将至。 浓墨天穹翻滚着阵阵天雷,沉闷雷声轰隆作响,山林之中原地刮起狂风,豆大雨滴裹着黑云倾泄而下。 天幕微斜,一道道惊雷从重重云雾中探出头,转眼之间便化作利锥直直滚落在雷霄大地之上! 雷劫之下,焉有完人? 惨叫声不绝于耳,闻周二家带来的不少低阶修士无法抵抗元婴雷劫,瞬间形神俱灭。 应璋管不了旁人,只能把姜照牢牢护在身前,几个纵跃便同背后巨兽拉开了距离。 受伤的巨兽将自己紧紧蜷缩起来,试图以肉身抵挡雷劫。 姜照在颠簸中露出头来,扒拉着应璋的肩在风雨中以图看清他们置身的环境。 盛家两兄妹早就跑得没影了,闻纵和周尘虑被落在后头,生死不知。 四周景象在姜照眼中急速后退,他还没多看几眼,应璋便把他的头摁回胸前:“别看了,当心受伤。” 尽管一直在耗费灵力狂奔,还要间或避开砸下的雷劫,应璋仍气息平稳,面上分毫不见慌张。 雪狐小心地躲了回去,姜照同他传音:“我才不相信我会受伤。” 他语气笃定,因为他在应璋怀里。 但是很快,姜照便觉得情形不对。 这雷劫仿佛以他们二人为中心跟着走,但他们现下按理说已跑出不远的距离,雷劫的攻势不可能还如此密集! 金丹修为的雪狐抖了抖耳朵。 姜照惊道:“宿主!不对劲,那只巨兽跟过来了!” 它被黑焰和雷劫所折磨,将仇恨都放在给它造成痛苦的应璋身上,竟跌跌撞撞地嗅着应璋和雪狐一路留下的气味奔来,雷劫也跟随着它一道前行! 应璋再次召出灵剑,玄剑向后砰地划下三道剑痕,以此威慑尾随而来的巨兽! 但暴怒中的巨兽到底是元婴修为,意识到剑痕便是应璋留下的,直接跨过三道剑痕,提速追来! “它疯了。”应璋淡定留下评价,玄剑于手中脱出,化作流光袭向身后巨兽! 巨兽身上的黑焰是吞噬之雾所留下的痕迹,正源源不断地汲取它身上的生命力转化为灵剑的剑意,故而玄剑此刻携带的灵波有大半都源自巨兽。 巨兽对这股熟悉灵力毫不设防,随着玄剑没入巨兽身躯,它才意识到它被自己的灵力打了个措手不及! 它再次发出一声嚎叫,盛怒之中往前狠狠一扑—— 眼见避无可避,应璋回头欲要迎击,化身雪狐的姜照黑眸冷光一闪,挣扎着从应璋怀中一跃而起! “姜照!”应璋低呵一声要把雪狐抓回掌心,却未料姜照再次旋起九条长尾,全身修为如同汪洋大海般毫无顾忌地倾注而出! 他织就了一场无间幻梦。 而目标,正是巨兽! 眼见巨兽在雷声中踉跄几步,旋即眼冒金星轰然倒下,雷劫砸落在它身上仍旧一动不动,悬在半空的姜照才脱力般跌回应璋怀中。 他气若游丝:“宿主……快跑,幻境撑不了多久。” 应璋心头一跳,双目猩红,但情势紧迫他无法停下来检查身前的雪狐,他再次提速直往前冲,转眼之间奔离五里有余! 然而,丛林尽头,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处极深的山崖! 苏醒的巨兽再次咆哮,身后山林簌簌作响。 雷劫飞涌而至。 但应璋从不优柔寡断,他没有回头,毫不停顿地提步向前,在雷雨中死死地抱住雪狐落下山崖! 风雨声随之凝滞。 雷声不甘地逐渐远去,漫天暴雨之中,应璋眼底只有怀中的雪白身影。 他闭上双眼,与昏睡过去的雪狐一同坠入崖底。 第 27 章 姜照再次清醒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 好在化身雪狐的他修为耗尽之后只是累极睡了过去, 并未损伤到卡牌,否则便不是简单的睡上一觉便能解决了。 此时他才感觉到自己身上颇为温暖。 他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自始自终都被应璋紧紧揽在胸前。 双爪勾起衣料, 察觉到怀中动静,阖目休憩的应璋睫羽微抖,眼皮微掀。 “醒了吗?”应璋捧起雪狐, 哑声问道。 姜照愣愣点头,小心地收起尖利的指甲, 只用爪垫轻轻碰了碰应璋的脸。 从来坦然自若的应璋此刻面容略带憔悴,但一双浓墨眼眸仍旧锋利如昨。 应璋抬手捉住脸侧的爪子,低声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小狐狸默默摇头,再次埋在应璋怀中不作声。 应璋也不催他讲话, 便这么拢着他一同沉默。 半晌后,姜照才在识海中闷闷传音:“宿主,你有没有受伤啊?” 应璋属于那种受了伤也不吱声的人。 应璋揉了揉小狐狸的爪子,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反倒避重就轻:“你明知我面对那只灵兽亦有一战之力, 为什么要耗尽修为施展幻术?” 雪狐抬起头, 姜照凝视他良久,才道:“那只灵兽是元婴境,你再强也不可能毫发无伤地离开。” 全力施展的幻术反而能拖住它一时半刻,让它无法攻击应璋。 姜照把自己团成一团, 嘀咕道:“但现下看来,还是白费力气。” 应璋叹口气,将雪狐整只举起来, 迫他直视自己:“我没事,我很好, 一点伤都没有。” 小狐狸雪白如玉的身体在空中晃啊晃,姜照瞪大眼睛,目露狐疑道:“真的吗?你没有骗我?” “真的。”应璋挠了挠小狐狸的下巴,“幸亏有你。” 雪狐浑身一松,方才一直紧绷的心神总算懈怠下来,姜照长抒一口气:“太好了。” “倒是你,”应璋没放下小狐狸,目光沉肃,“这次便算了,不可再有下次。” “为什么?”雪狐讶异地看向自家宿主。 “你我都不知道修为耗尽是否会对……”应璋一顿,“卡牌造成影响,这次是运气使然,才让你只是陷入昏睡而已,但下次呢?” “倘若你再全然不顾自己——” 应璋语气低沉下去,显然,他想到了那日姜照义无反顾为他挡下穿心一剑的那一幕。 姜照立刻传音打断他:“不可能,保护你是我的首要义务和原则,我绝对不可能坐视你受伤。” 他态度坚决,一双狐狸眼分外倔强。 应璋敛眉道:“从前我便想说,到底是谁让你执行这些原则?你知不知道你所坚守的这些,很有可能会让你付出沉重代价。” 雪狐歪头,不解道:“如果付出代价能让你安全,我可以赌上我的全部。” 少顷,应璋才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我不需要。” 四周登时静寂下来,连若有若无的风声都消失了。 姜照心中一寒,他注视着应璋那双幽深的眼眸,传音的声音都不免大了许多:“我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我以为你至少能理解我恪守的定律,但为什么时至今日,你还是认为你不需要我?” 应璋把姜照放下来,抬起手直揉眉心:“我不是那个意思……” “算了!”雪狐一蹬腿,趁应璋不察跃出他的怀抱。 应璋下意识要把他捞回来,只是金丹修为的雪狐若有心要避,便绝不会轻易让他抓住。 无奈,应璋只能站起身来亦步亦趋地跟着姜照往外走,边走边哄劝道:“你走慢点,外头才刚停雨,十分泥泞,你先回来成不成?” 他看准时机又要捞回姜照,但姜照十分敏捷,愣是躲过:“你别过来!我觉得我们之间原本良好的合作关系出现了问题,需要静一静!” 雪狐扭头瞪他一眼,应璋立刻在原地僵住,双手举起作投降状,示意自己绝对老实。 雪狐旋身继续向前走,一点也不想搭理身后的宿主。 直到此时,姜照才发现他们二人藏身于崖底的隐秘洞穴之中,洞外早已雨过云歇。 姜照踩过湿漉漉的地面,溅起涟漪新泥,间或有落绯在眼前纷飞,但他浑然不觉,只闷头往前。 崖底空气分外潮热湿闷,雪狐的鼻子微微一耸,在这股窒息的闷热中蓦然间嗅到不一样的气味。 姜照脚步一顿,毛绒狐耳轻轻一颤,潜意识地要回头同宿主说自己的发现。 便是这一刹犹豫,小狐狸被伺机而动的应璋眼疾手快地捏住后颈提起来,天旋地转间,应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姜照重新塞回自己怀里。 雪狐立刻上爪推拒,也顾不得自己原本想说什么,姜照恶狠狠地传音:“你干嘛!哪有你这样的宿主!放我下去!” 尽管姜照气得牙痒痒,但爪垫划过应璋那张俊脸的时候,还是没舍得亮出其中尖锐的指甲。 应璋自认皮糙肉厚,是丝毫不怕小狐狸的捶打,他自知方才一时情急说错了话,假若这能让姜照消气,打一百遍也成。 姜照从未见过如此厚脸皮的人类,尤其这个厚脸皮的人是在外冷若冰霜的应璋。 但是,姜照宁折不弯,小狐狸呲牙咧嘴:“我要收回这张卡!我要回识海!” 还没等应璋说话制止,姜照已经点开系统界面的[合欢]卡牌—— 姜照太过急迫,手一抖,非但没有收回卡牌,反倒不小心切换成了人形态。 卡牌召唤期间,形态切换无需宿主的同意。 应璋一惊,一时没反应过来:“姜照?!” 一阵莹光从空中照下,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力度把姜照从应璋身前夺走,雪白的小狐狸转瞬之间便被裹入光芒之中。 莹光褪去。 “检测到SR[合欢]切换形态,正在载入中。” “载入完毕,形态切换完成。” 伴随着冰冷的机械音,一截皓白脚腕从消退的光芒中垂落下来,半空中飘下一道纤细人影。 少年身披月白丝缎长袍,皮肤欺霜赛雪,腰肢不盈一握,面如桃花,鸦羽般浓黑的长发像瀑布一般泼洒下来,衬得那张昳丽容貌愈发惊艳。 他的发顶竖着一对晃悠的狐狸耳,身后别着一条毛茸茸的狐尾,昭示着他是人形态的狐妖这一事实。 但他的脸,赫然源自[众生]那具身体的容貌。 只是被[合欢]加持,少年的气质仿若脱胎换骨,一双清纯明眸暗含妖异,举手投足间风姿艳冶。 姜照飘飘然地落回到地面上,长袍随意地拖曳出迤逦弧度。 他不可置信地摸了摸头上的耳朵,又探手到身后揉了揉自己的尾巴,半晌回过神来后,才恍然道:“啊……我长尾巴了。” 应璋眼眸沉沉,嗓音沙哑:“你真的只是换了形态?” 为什么会用着[众生]的身体? 姜照不知道自己现在用的是那张应璋熟悉无比的脸,他抬手轻抚自己的脸颊,又捏了一下自己的手臂,疑惑问:“难道不是吗?” 见应璋的眼神分外晦暗不明,姜照迟疑地在空中伸手一拂,幻化出一片波光粼粼的水镜。 他反复照着镜子,最终确信自己现在长着一张十分陌生精致的美人脸。 “是换了形态呀,你看。”他指着水镜道。 应璋的视线循着他的指尖覆上那面清澈水镜。 姜照的心被自家宿主那诡异的沉默和长久的凝视整得七上八下,忐忑地点开卡牌。 这时他才发现,[合欢]召唤按钮下,有着关于召唤形态的解释。 只是字体太小太浅,且只有两三行说明。 姜照情不自禁地读出声:“由于人形态修习魅惑类型术法,召唤人形态后,将会自动魅惑在场所有同阶及以下修士。 “受到魅惑的修士,会把人形态看作自己敬重、喜欢或爱的人之一,从而达到宿主的使用目的。” 第 28 章 随着他话音落下, 空气离奇安静。 姜照眉心抽动,嘴唇翕动不知说什么,片刻后, 他才艰涩道:“宿主,你……把我看成你爹还是你娘了呀?” 虽然他很乐意通过这种方式让宿主感受到亲情。 但可能应璋宁愿不要。 果然,下一刻, 应璋颇有些恼羞成怒地抬手拂去水镜,下颚线紧绷, 面色如冰:“没有。” 似乎是被这个说明冲击到,应璋扭头看也不看姜照一眼迈步欲走,步子大得出奇。 姜照被自家宿主的反应逗笑,愈发深信他把自己当成哪个重要的亲人了。 方才的不痛快随着这个小插曲烟消云散, 但他又担心应璋看见自己爹娘族人会想起不好的回忆,故而姜照快步向前跟上应璋的步伐,边走边喊道:“宿主你等等我呀,这个魅惑又不是我故意要用的!” 应璋走在前头速度慢慢放缓, 仿佛在思索着什么。姜照一喜连忙加快脚步, 却不料应璋整个人陡然一停, 姜照猝不及防地撞上他的后背。 姜照“哎哟”一声,小脸一皱,显然被撞疼了,他揉着额头问:“怎么啦?怎么突然停下来?” 也没成想适才自己多想赶上应璋。 应璋不语, 姜照从他身后探出头来:“到底怎么了?”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便见眼前出现一处绝妙奇观,一汪极宽阔的泉水, 半侧是寒气萦绕的冰池,依稀可见寒冰坚厚;半侧是热气滚滚的温泉, 咕嘟咕嘟地冒着噼啪作响的火焰! 泉水泾渭分明得可怕,直到此刻,姜照才后知后觉地感应到此处不同寻常的灵气分布。 以及那股他先前闻到的隐秘气味。 越靠近那汪奇观,灵气便越浓郁越密集。 它仿佛是灵气之源,但与其说是它在释放灵气,倒不如说是这漫天灵气在镇压着它。 事业脑姜照立刻上线,愉快道:“哇!宿主,这里的灵气足够你从金丹修成元婴了耶!” 他双目闪闪,神情激动,语调欢快。 他仰头欲要知道应璋的反应,却在抬头的那一刹那撞见应璋额上细细密密的冷汗。 姜照登时大惊失色:“宿主?!你怎么了?!你哪里难受?” 但应璋发不出声音,无法回答他,很快,姜照便察觉到应璋的识海出现地震般的震动—— 毛绒球在里头晃得颠颠倒倒,姜照灵光一闪,转瞬便意识到是应璋识海中的深渊在颤动。 下一瞬,应璋蓦地旋身,姜照骇然地看见他苍白面色,双眼血丝遍布,唇瓣是从未有过的惨白。 应璋单手钳住姜照的左手臂,几乎是用尽全力地从喉间撕裂出警告:“往后退,立刻!” 轰隆、轰隆—— 姜照心头一跳,他下意识地越过应璋的肩膀看向那池诡奇绚丽的深泉,只见冰火刹那相融,是它在发出惊天震响! “宿主,我……” 应璋的太阳穴青筋蹦跳,他死死地咬住齿缝,深深地闭上眼。 再一睁眼,他的面容浸上迥异的冷静。 他松开禁锢住姜照的那只手,轻轻一推便把姜照送到十步之外! 少年的衣袍在空中划出一道柔软的痕。 应璋回身,在地动山摇中召出玄黑灵剑,剑锋森然冷冽,平静地在身后留下一道由剑意化成的禁制。 冥冥之中姜照恍惚意识到应璋此举意味着什么,他顿时愕然,脸色一变,七窍生烟地喝道:“宿主!!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自己面对它吗?!” 深渊仍在震动。 只见一股气劲化作风云,把那汪深泉搅成灵气翻涌的漩涡,高空中一道水色闪电嗡地落下,劈向那极深的漩涡! 有什么东西正在抽尽那汪清澈泉水,无论是冰抑或是火,在二人的注视下发出足以令人毛骨悚然的悲鸣。 清透的水化作了浓稠的玄紫液体,在一瞬间蒸发在空气之中! 在姜照惊骇的目光中,一条浑身裹着黑焰的水龙从底部冲天而起! 遮天蔽日的水色巨龙周身燃烧着沸腾黑焰,正幽幽地盘旋在高空之中,流动的龙尾时而溅出几粒火花。它有尖牙利爪,却没有双目,可仍无端地能让人感受到它在凝视俯瞰着众生。 它没有动,应璋和姜照亦没有轻举妄动。 面对压迫感极强的通天巨龙,姜照的心神如同绷紧的弓弦般片刻不敢松懈,在巨龙的注视下他立刻打开高级扫描。 扫描时间:当下 扫描对象:?? 境界:??? 注意事项:极危!请尽可能远离。 极危二字,姜照只在毕明洲地图中深渊的标记上见过。 高级扫描结果自动传输给应璋,但他没有回头看姜照一眼,仍旧不为所动,似乎早有预料。 姜照心中升起一个可怖的想法:正是因为应璋早便知道这条龙有多危险,所以才会把他推开。 巨龙仍在观察他们。 姜照扮演的狐妖,天生会被万兽之主的威慑所压制,更遑论这条巨龙修为不明,此刻别说要越过那道禁制去帮应璋,他在威压下根本动弹不得。 便在这时,沉默被巨龙打破,它蓦地仰天长啸,狂风四起,悠长沉闷的龙吟响彻云霄! “宿主!”狐妖被巨龙的龙啸打得措手不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姜照冷汗涔涔地喊道:“宿主,现在就让我回去识海,换剑仙出来帮你!” 但是,除却系统第一次载入识海之外,没有宿主的允许,系统无法擅自越过宿主召唤卡牌。 应璋置若罔闻。 他仿佛清楚地认知到,这条龙是连如剑仙般的化神修为都无法匹敌的。 随着姜照话音刚落,水色巨龙便一甩龙尾,咆哮着直冲应璋的面门! 恐怖的灵力压制如同汪洋大海贯入一条小溪,顷刻间盈满了这方小小天地,灵波化作阵阵涟漪,欲要凭此逼迫应璋折腰跪下! 在姜照仓惶的视线中,应璋攥紧掌中玄色灵剑,挥剑往空中狠狠一劈,企图以剑气击退水龙! 但此举如同螳臂当车,只见水龙裂开巨口,把剑气吞入腹中! 退无可退,何况他身后还有姜照。 应璋见状御剑而起,将水龙的注意力吸引至空中,战场瞬息转变。 高空之中,日月无光,山岩木植被激烈的打斗所摧毁,霎时间如奔流不息的江海灌入四周! 锵—— 水龙一时不察,被应璋一剑划破龙角,怒吼着咬住应璋的灵剑,立时用形状狰狞的利齿寸寸截断! 哪怕应璋反应再快,灵剑被毁也会对他造成不小的伤害。 姜照在不绝于耳的轰鸣声中眼睁睁地看着应璋吐出一口鲜血,下一刻便被水龙抓住破绽,欲要咬断他的一只手臂! 尽管应璋险之又险地避过,接下来的回击中也不免露出疲态,再次召唤的灵剑剑身上缠绕的灵光也黯淡不少。 再这么僵持下去,应璋迟早落败,他们不能再坐以待毙下去了。 倘若我不是抽卡系统就好了,姜照苦涩地想,这是一本小说,他如果不是因为错误载入到这个世界,就能够得知这段剧情发生的原委,甚至能帮应璋提供解决掉它的办法。 而不是像现下这般束手无策,连这条龙是打哪儿来的都不知道。 但很快他精神一振——既然无法召唤剑仙,那他还有别的办法。 姜照分神回到识海,前所未有地冷静打开系统界面。 他镇定地输入一串指令代码。 紧接着,战斗中的应璋骇然回头,边应付着水龙的攻击边厉声喝道:“姜照?!你在做什么?!” 第 29 章 狐妖失神地跌坐在地, 识海中的姜照也并未回应他的宿主。 “亲爱的员工29999,你确定要选择贡献出‘七情六欲’的程序代码,载入到SR[合欢]中吗?” 系统程序破天荒地流露出讽刺般的俏皮可爱来。 它语调活泼道:“一经确认, 无法撤销,请慎重做出抉择哦!” “确认。” 识海中,白白软软的毛绒球转眼褪去所有毛发, 呈现出冰冷的机械内里。 “姜照——!!”应璋再也顾不得步步紧逼的水龙,分出一缕神识欲要探入识海中阻止姜照, “住手!姜照!!” 修界中的战斗岂容应璋如此分心?水龙抓住机会,一口绞断了应璋的左手臂! “我们对此类请求比较谨慎,”系统程序笑吟吟,如同一个真正的人类, “系统的‘七情六欲’一旦消失,在重新回到时空管理局之前,都无法在本世界恢复。请员工29999注意,并再次确认回复, 谢谢合作~” 鲜血迸溅, 那颗机械圆球平淡地吐出两个字。 “确认。” 应璋意识到了什么, 难以言表的恐惧攫住他的心脏,令他无暇顾及剧痛,顷刻大吼:“我要你停下!姜照!!” 水龙欲要吞没应璋的动作立时顿住,应璋于空中掉落的左手也随之静止。 时空停滞。 仿佛有排山倒海的巨力凌空而来, 斩落无坚不摧的灵力威压。 系统卡池内,[合欢]卡面急速飞转,在眼花缭乱中迸发摄目金光—— 卡牌左上角原本的“SR”被抹去, 随后一笔一划地刻下新的字迹。 ——赫然镌刻着“UR”。 现实里,狐妖在安静的时空里施施然地站起身。 枯涩的石海之中, 姜照的眉目间是从未有过的冰寒寂静。 只见他双手成印,一张铭着繁复花纹与可怖咒语的深红法阵织天网地,瞬间将一龙二人笼罩其中! 姜照低声念出一道不可名状的法咒,衣袂翻飞之间,法阵转瞬便被点燃! 凡是有智之灵,必有喜怒哀乐、悲思忧惧。 人不例外,龙也不会例外。 而姜照要做的,便是将系统出厂时被赋予的‘七情六欲’的代码融入到卡牌之中,强行提升卡牌等级,让[合欢]所创造的幻境融入系统的情感后变得足够真实,以期能迷惑住水龙一时。 下一刻,随着法阵启动,冻结的时空再次重启,巨龙发出一声悠远哀鸣,血色咒文覆拢它的龙躯,浑身流动的水转眼凝固,化作玄色坚冰。 它已陷入狐妖赠予的一场最温柔的无边幻梦中。 “姜照?”应璋捂住汩汩流血的肩侧缺口,飞快地落到地面上,疾步走到狐妖身边。 理智告诉应璋,趁巨龙无法行动,现在他应该立刻带着姜照离开这里。 但他的脚如同生了根般停在狐妖少年的面前,同姜照死寂如水的双眼四目相对。 姜照面无表情,仿佛一台只会读数据的机器:“宿主,经检测,一分三十秒内是最佳逃离时间,现在已经过了五秒。” 他顿了顿,道:“另外,恭喜宿主所拥有的SR[合欢]等级提升至UR。” 姜照似乎想笑一笑来表达他是真心实意的贺喜,但失去七情六欲的系统无法模拟出真实的人类情感,此刻那抹笑落在少年的脸上变得分外刻意。 紧接着,姜照有些困惑地看见应璋额角青筋突起,近乎是从喉间迸出一句嘶哑的话:“什么办法,能让过去的你回来?” 虽然,姜照此刻并不知道疑惑这种情绪。 他尽职尽责道:“十五秒。回答宿主的问题,新代码一经上传卡牌,无法撤回。” “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绝对的东西,”应璋仿佛一只被逼至绝路的困兽,他抬起右手大力地钳住姜照的肩骨,斩钉截铁:“我不信。” 姜照冷眼瞥向肩上那只手。 指节分明,因竭力压抑而颤抖。 他神色漠然,并未正面回答:“二十五秒。宿主,请尽快离开,感谢你的配合。” 应璋深深地望向姜照,希图从那双本该灵动的眸中找到一丝一缕与人相关的情绪。 但没有,什么都没有,空空如也。 “三十秒,时间紧迫,宿主,请尽快离开。”姜照,或者说系统,反复地再三提醒。 就在这时,凝结的巨龙产生复苏的迹象,玄冰呈块状在空中跌落下来,落入到巨龙脚底枯竭的湖中。 “系统预测产生偏移,”尽管情势危急,姜照的声音仍然不咸不淡,“距离该生命体复苏时间还剩二十秒。” 应璋再想逼问也无济于事,从公事公办的姜照口中根本问不出什么。 逃离时间骤然缩短,他果断一把拉过姜照的手臂,再次唤出灵剑带着姜照御剑离去。 他们需要尽快离开这条龙的视线范围,否则它目之所及,他们二人必将无处遁形,抓住他们只是时间问题。 但是,天有不测之风云,万事万物都不能尽善尽美。 连计算精密准确的系统也无法在瞬息万变的修界之中破例。 喀嚓、喀嚓——!! 便在应璋御剑而起疾奔百里之后,尚在原地的巨龙已然破开幻境迷雾,恢复了神智! 铺天盖地的威迫感狂啸着袭来,巨龙的威压覆盖千里。 灵剑再度出鞘,应璋一手揽过姜照,单手持剑朝上一挑,熊熊黑焰拔地而起,化作灰雾奔向从远处掠来的水色巨龙! 巨龙才将将清醒,行动比之前要迟缓许多,它硬生生吃下这一击,发出痛嚎! 应璋见势便立刻重新驱动灵剑,转眼便带着姜照再度飞跃十里有余,但巨龙不是吃素的,摆动龙身咆哮着尾随而来! 姜照平淡询问:“宿主,需要我的帮忙吗?” 接着,姜照察觉到扣住自己手臂的那只手一瞬收紧。 应璋的声音几乎要淹没在风中:“好好待着。” 事实上,姜照为应璋争取的时间是足够的,至少现下巨龙一时无法追上他们,应璋也无需再与水龙搏斗。 只要他们耗到水龙耐心告罄,抑或飞上山崖,事情或许会出现转机。 姜照看见应璋断掉的左臂在急速复原,而后默默移开视线。 确实不太需要,应璋带着他在崖底飞来窜去,直把那条巨龙绕得心烦意乱。 察觉到水龙速度渐缓,仿佛已被远远甩在他们身后,应璋立时提速要往山崖上冲。 姜照不经意地点开UR[合欢]的卡面,其上正安静地进行着倒计时。 经过升级,[合欢]的使用时长重置,从原先只剩三个时辰不到,如今增加到还剩十二个时辰。 便在应璋直奔山崖之上时,一条燃着黑焰的流水龙尾蓦地出现在二人的视野之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悍然拍向应璋! 它会瞬移! 巨龙修为高深莫测,会千般术法并不稀奇,恐怕他们二人一直都不曾离开它的视野,水龙才会这么轻易地定位到他们。 姜照下意识地挥出一道灵光,以图替应璋抵挡巨龙一瞬的攻击! 就在这时,那条本应出现在二人面前的巨龙消失了。 应璋突然悬停在空中。 他猝地回头,察觉到瞬间空落落的掌心,剧烈跳动的心脏寸寸冰凉下去。 连同巨龙一起消失的,还有本应待在他身后的姜照! 他旋身怒吼着疾驰飞回湖边,在识海中拼命地呼唤着姜照的名字,以祈得他的回音。 但识海始终寂静,待他冲回湖边,留在他视线中最后一幕的,是黑焰沸腾的水色巨龙拢着一截狐尾轰然坠入枯竭的湖底,地面因此坍塌成一个巨大的无尽黑洞! 应璋不假思索,在黑洞消失之前,追随着堕入其中。 第 30 章(小修) 滴答、滴答。 是水珠滴落的声音。 四周一片空茫, 姜照睁开眼,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迟缓地爬起身。 “宿主?”姜照轻声唤道。 他试图回到识海,但有什么无形的阻隔拦住了他, 他无法与应璋取得联系。 姜照在原地默立片刻,半晌才尝试抬步往前走。 但黑暗无边无际,没有声音, 在这里他不知道时间,难以分辨出自己走了多久和多远。 便在这时, 一束亮光出现在地平线尽头。 姜照迈步走近,原以为他与那束光距离极远,未料转眼便近在咫尺。 光亮之中,有一道颀长黑影逆着光, 沉默矗立。 随着姜照的靠近,那道模糊黑影愈发清晰。 此人身材高大,全身裹着厚重黑袍,他背对着姜照, 察觉到姜照的气息, 才缓缓转过身来。 姜照脚步一顿, 晃动的狐尾随之一滞。 这竟是个无面之人! 姜照平静问道:“你是谁?你可知这是哪里?” 无面人微微歪头,没有说话。 姜照心平气和地意识到:“你没有五官,所以不能发出声音,对吗?” 无面人不置可否, 迎着姜照的注视,缓慢上前几步。 姜照不躲也不避,淡然地看着无面人略掀袖袍, 抬起漆黑的手臂朝他伸来。 黑暗中仿佛刮起了一阵柔风,无面人黑袍抖动, 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上沿着手臂钻出。 姜照定睛一看,此刻在无面人梭黑掌心中游动着的,竟是一只与水色巨龙别无二致的小水龙! 姜照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你是它的主人?” 他可没忘记水龙的杀伤力。 无面人迎风而立,一动不动地举着手掌,水龙安静地蛰伏其上。 “你要把它给我?”姜照语调平稳道。 无面人终于轻轻点头回应。 姜照没有恐惧的情绪,倘若换作从前,他是千不愿万不敢接下这条水龙的,但如今失去惧怕的他可以说格外大胆。 更何况这条水龙没有在外头呼风唤雨的压迫感,反倒乖巧安顺地趴伏在无面人手中,令姜照稍稍放下戒备。 他要看看这个无面人想做什么。 姜照微微抬起双手,呈半合拢状并在无面人的手掌之下。 下一刻,令姜照始料未及的是,无面人将水龙于掌心一捻,单手覆住姜照的双掌,旋即以一种令他无法挣脱的可怖力度狠狠扣住! 姜照浑身一僵,平淡神色终于被无面人的突然举止打破:“你做什么?!” 恍惚中,姜照听到一声熟悉的叹息。 刹那间,绚烂诡谲的寒光在二人交握的双手中爆发,映亮了整片黑幕! 姜照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觉到粘腻的水流滑过姜照的掌心、手臂,顺着肌肤的纹路探入他的胸膛,没入他的心口。 一阵眼花耳鸣袭击了姜照的心智,四肢百骸仿佛涌上一股熟稔又陌生的情感,透过这具身体贯入系统本源。 黑暗中陡然发生山崩地裂般的震动,只见极远处闪过一道犹如九霄雷电的剑芒,与这片大地轰然相撞! 姜照蓦地意识到他现在所处的空间产生垮塌的风险。 在他清醒的最后一刻,一道极轻极淡的声音仿若跨越千山万水,汇入他的脑海。 “别再……” 天旋地转间,姜照好像看到一道璀璨灵光从遥远的天边飞掠而至,凝转成透亮夺目的光团,转瞬间吞没了他的所有神智。 铛! 机械圆球猛地撞上冰凉的识海表面,在惊讶中注视着自己完成脱胎换骨般的变化。 它的身上重新覆满了饱满顺滑的白软毛发,一如往昔。 他回来了? 担忧、难过、不舍,遗失的情绪纷至沓来,淹没了姜照的心神。 还未等他松懈下来,姜照便立时感应到识海与众不同的空旷寂静。 毛绒球飘动起来,将翻滚的情感压抑下去,试探着在识海中发出声音:“宿主?你在吗?” 半晌得不到回音,姜照一着急,便拖出系统界面的三张卡牌,犹豫片刻点开[剑仙],按下召唤按钮。 系统的召唤请求会通过这个按钮传送给宿主,经过宿主同意方可出现。 顷刻之间,仿佛有一团厚厚浓雾扑面袭来,将毛绒球团团卷在一处,姜照眼花缭乱,只觉得自己在混乱中滚来滚去,晃得脑子都变得不清醒。 再次睁眼时,首先映入姜照眼帘的是一片灰霾大地。 四周木植呈现雷劈后的焦黑,山岩泥块碎成一片片朝坍塌的中央滚落下去,原本潮热湿闷的空气中混入难闻的烧焦味。 清冷的剑仙与这片土地分外格格不入,像误入尘世的仙人。 姜照旋即意识到这是雷劫过后的现场,他抖声呼唤着应璋,唤了好几声之后,终于在自己身后听见一道疲惫的咳嗽声。 他立时扭头望去,便见应璋迟缓地撑起身体,掩唇低低咳嗽,胸膛剧烈起伏片刻才慢慢镇定下来。 姜照飞扑过去,剑仙的白袍衣角不免沾上了尘土。 他扶起应璋,眉心紧紧皱起,忙声问道:“宿主?怎么回事?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应璋面上身上全是大大小小的伤口,只是他身着玄衣,深色遮掩了血迹,倒不显得可怖。 但姜照没有等来应璋的回应,反倒是自家宿主同他对视了好半晌,沉默着一言不发。 好在应璋哪怕伤痕累累,那双黑眸仍旧精神奕奕,令姜照稍稍安下心来。 片刻后,应璋仿佛确定了什么,才徐徐地吐出一口气,道:“一个时辰以前,那条龙将你掳走,之后发生的事,还记得吗?” 姜照短促地张了张口,只觉系统本源处有什么东西尖锐地炸开。 他迟疑道:“记不太清了……” “那你先前融入卡牌中的代码呢?”应璋紧盯着姜照,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神态变化。 姜照表情空白一瞬,他恍然意识到事情不对劲,旋即马不停蹄回到识海中点开系统界面,将[合欢]拖了出来。 卡面上,“UR”字眼已然不在,转而换回熟悉的“SR”。 “这怎么可能……”姜照不可置信地喃喃道,“不是说无法撤回吗?‘七情六欲’的代码竟然回来了?!” 他话音一落,应璋冷沉的眉眼终于如释重负般松动下来。 可姜照以为是系统出错了,找了好半天,终于在卡池中找到了报错提示。 姜照满心期待地以为点进去之后会得知代码撤回的原因,结果却收到了一串极长的乱码。 他啪地一声直接关掉系统界面,整个人愁的快像只发霉的蘑菇。 不过他没有忧愁多久,应璋的死亡责问紧随其后。 “你们系统,”应璋的眼底仿佛笼着一层冰霜,语气难以捉摸,“究竟还有多少花样?” 姜照脊背一寒,忙不迭地低眉顺眼解释道:“这个……其实是抽卡系统的应急方案之一,我们会将构成系统本源的基础代码赋予卡牌,从而小幅度提升卡等。但这也不是永久缺失的,只要理由正当,到时候我回局里去打个报告就能修复好代码了。” 发现应璋面色不佳,姜照觑了他一眼,小声嘟囔:“这不挺划算的么?我的前辈说,其他游戏里的宿主也没对这个方案有异议过……” 不过只要有一定工龄的系统,都很少会用到这种方案,毕竟组成系统本源的基础代码用一点就少一点。 如果系统在每个世界每次任务都这么做,他们对自己基础代码的掌控力就会越来越弱,到最后再也无法修复,与可以随着时间逐步恢复的本源力量大不同。 所以才叫应急方案。 但姜照没敢把剩下的说出口,即便他是因为知道自己尚有退路才这么做。 应璋听罢,果然敛眉呵斥:“这不是游戏。” 姜照愈发觉得自己说多错多,应璋虽然仍旧面无表情,但看起来简直是在压抑着怒火同他说话的。 要是真让应璋知道他本就少了个基础代码,还敢这般…… 姜照胆战心惊地思索一瞬,不敢细想下去。 片刻后他小心翼翼地说:“我觉得这个代价不算很重,也给你争取了一点点时间,对吗?” 应璋扶额深呼吸片刻,正欲要说些什么,姜照见状立刻打断他:“等等,不许说我不需要!” 应璋的眼神变得复杂而微妙,神色几番变换,终是无奈道:“我还什么都没说。” 姜照讪笑两声,虽然他还是不觉得自己的做法哪里出问题,于是他决心把这个话题揭过去:“宿主,那条龙呢?它去哪里了?你又为什么受这么多伤?” 应璋嘴角微动,暂时放过了他,淡淡道:“它在这。” 60-70 第 61 章 起初, 姜照并不知晓外界发生了什么。 无法忽视的灼烧感由头顶向下蔓延遍及全身,令他浑身泛着酸疼。这种疼痛感并不致命,但却如一场漫长的不得安生的酷刑, 将他的意识折磨得昏沉,只麻木机械地修整数据。 然而被扰乱的数据流太过庞大,无论他如何耗费时间和心力去整理, 都如以卵投石。 不知从何时起,一股格外不同的灼热从他的指尖燃起, 如燎原之火刺进灵魂,延及周身。 奇异的是,这股灼热完全覆盖了先前的那种疼痛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隐秘陌生的痒意。 恍惚间他艰难地组织起思绪, 想着不痛了也好。 但下一刻窒息的潮热如海浪翻滚而来,强硬地打开他的身体,吞没了他所有的念头。 就像一叶小小的扁舟,无助地在汪洋中浮沉。 这一瞬间姜照的脑海里嗡鸣作响, 朦胧间意识如被撕扯得四分五裂, 只觉得灌进体内的那股力量烫得像岩浆。 更令他崩溃的是, 在这头晕目眩的炙热里,他竟诡异地感受到毫无不适的酸软酥麻。 热浪在血管中膨胀,而后转化为阵阵电流,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感官知觉。 混乱和颠倒把姜照全然包裹起来, 几乎挤出他胸腔中余下的空气,带来足以致死的快乐。 刹那间姜照眼前迸开一道闪光,他仿佛听见自己的每一根骨头都在颤抖的声音, 而后延展开来凝结成白茫茫的一片。 所有的数据流在一瞬凝滞,几息之后, 有一道更为强大的力量拂开所有的乱流,奔向那块不大不小的空缺。 姜照的意识再度滑向黑甜的深渊。 星网隐没,天光熹微。 姜照睫羽微栗,动了动指尖,半晌才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室内湿气浓浓,熏着不知名的清香,幽幽地萦绕在他鼻尖。 姜照仰躺着,怔怔地张开眼数秒,只觉恍如隔世,不知今夕何夕。 手臂上的那道伤口已经不再泛疼,连摄魂带来疼痛也不知为何尽数褪去。 现在留在他身上的,只有古怪的酸软。 他还在愣神之际,一只冰凉的手便探了过来,亲昵地抚了抚他的侧颊。 姜照登时一个激灵,那股熟悉的酥痒随着这个触碰从尾椎升起,瞬间遍及每一处神经。 “醒了么?”他听见这只手的主人如是问。 姜照错愕地偏头抬眼,只见他的宿主正倚在床头垂目看他,见他直勾勾地望来,失笑问:“还难不难受?” 姜照呆呆地看着应璋没吭声,不知在想什么,又或者什么都没想。 半晌他才挣扎着要起身,但没什么气力,还是被应璋扶着坐起。 坐起来后,他单手撑着床,脸上神情还是有些迷茫,没有回答应璋方才的问题。 他和应璋对视半晌,才犹豫着问出了第一句话:“……我睡了多久啊?” 应璋的喉结几不可察地上下滑动一瞬,眸光晦暗地注视着他,哑声说:“七日。” “啊?”姜照的表情更加迷惘了,他想到了昏迷前自己的伤势,面上立马浮出一丝惊慌,“我、我睡了这么久?难道我要死了?” 没等应璋说话,他马上又否定这个念头:“不是吧……我觉得我的数据库好像整理得还行?本源力量也没耗多少……” 他仍以为是自己成功修复了紊乱的数据流。 为了验证这个说法,他甚至旁若无人地伸长手臂舒展筋骨,左晃晃右摇摇。 “比之前好多了呀,我怎么会睡这么久啊?”姜照语气茫然。 应璋凝神看了片刻,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沉郁,良久不动声色地问:“你没有关于这七日的记忆么?” “什么记忆?”姜照闻言立即止住动作,安安静静地把手放回膝上,眼巴巴地回望,不自觉地绞着手指。 二人沉默对坐少顷。 最后是应璋轻轻叹了口气,别过眼,两指弯曲揉了揉眉心,避而不答,“罢了,你不知道也好。” “?”姜照歪了歪头,思忖三秒,突然抚掌一拍,“对了!” 应璋侧眸,将视线重新落定在他身上:“怎么?” “你知道吗。”姜照手舞足蹈地示意,“这七天,我睡得特别不舒服。” “……”应璋掩唇重重咳嗽一声。 姜照立即停下,纳闷问:“你怎么啦?你也不舒服了吗?” 应璋连忙摆了摆手,须臾正色问:“不,没有,突然嗓子有些痒罢了。你说吧,何处不适?” 岂料姜照听见某个字眼,登时露出一种“就是如此”的顿悟神情,说:“对!没错!我也痒!我那七天浑身都痒!” 应璋皱眉,以为是哪里出了差错,沉声问:“除了痒呢?还有什么不适的?” “特别、特别……”姜照绞尽脑汁,支支吾吾了好半晌,最终放弃说个所以然来,耷拉着嘴角说,“我说不出来,那种感觉太玄乎了,我现在又不在那种状态里,怎么给你描述那些细枝末节啊。” 应璋盯着他上下扫视片刻,最终还是担忧占据上风。 “把手伸过来。”应璋摊开掌心,说。 姜照“哦”一声乖乖照做,遂把手递了过去。 但双手皮肤轻轻相碰的那一刻,姜照如触电般整个人一弹,惊慌失措地收回手,哆哆嗦嗦地指着应璋的掌心,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哭丧着脸说:“就、就是这种感觉!特别,特别酥麻!我那时都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 说完他还整个人夸张地抖了抖。 瞧见姜照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应璋默默垂眸看向自己的掌心。 只是碰了一小片地方而已。 旋即他很快意识到,姜照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感觉。 见应璋欲言又止,姜照是真的以为自己出了什么毛病没好全,不禁悲从中来,跑回识海里点开系统界面和卡池框框进行一顿五花八门的检查。 虽然没查出什么错,但正因如此姜照才愈发确信自己出了某方面的问题。 他反复点进卡池,甚至开始拔毛,想重新回到系统核心里去。 姜照边检查边喃喃说:“完蛋了、完蛋了,我到底在哪里有毛病……” 应璋压根没来得及阻止他发散思维,被迫看完了全过程,见他越来越不冷静,立马抬手摁住心惊胆战的姜照。 姜照越想越起劲,已经开始交代“后事”了,诸如他如果出现故障该怎么怎么做云云…… “你等等。”应璋无奈叹气,握住他肩侧,道,“你先听我说……” “咱们局的工伤认定很难申请的啊我该怎么办呜呜呜!”姜照完全沉浸在突如其来的悲伤中,双手掩面,一副完全听不进任何话的架势。 “姜照!”应璋语气加重,一把钳住那两只软白的手腕。 但皮肤相触显然会坏事。 尤其是这么大面积的。 那一刻如有一道闪电当空劈向姜照的头顶,无法忽视的酸痒随即涌向全身,令他头皮发麻。 姜照眼睛瞪大,所有思绪戛然而止,他遽然挥开应璋的手,下意识喊道:“别碰我!” 四周安静一瞬。 然而,应璋怔忡地凝视着姜照的脸,罕见地没有拉下脸来。 他没有发怒,甚至隐隐地露出一种难言的古怪神情。 此处没有镜子,姜照脑袋嗡嗡的,永远不会知道此时此刻,他的眼角竟浮上一层情.动的桃粉,薄薄的红晕从双颊向下晕染,一点点埋向脖颈深处,将好看的锁骨线都染得粉红。 应璋的眼睛锁在那条锁骨上久久没有挪开。 片刻后,他动了动唇,却什么也没说。 姜照紧紧阖上眼,极力想平复那股莫名其妙涌上的灼热感,但他越努力克制,周身越燃起火燎的滚烫。 片刻后他颓然塌下腰,支着手臂勉励撑在床上,视网膜阵阵发黑。 “我……”他仓惶地张着眼,视线没有聚焦点,“我怎么了?” 窗外晨光洒在屋内,为这方世界平添一抹温暖的阴影。 姜照觉得浑身都不舒服,他的感知逐渐模糊,理智被翻滚的火焰寸寸舔没,尤其不知是肚子还是哪里,胀胀的惹人烦躁。 朦朦胧胧中,他隐约看见眼前一道玄色身影无声凑近。 “……” 耳际骤然炸开一道极沉极哑的声音:“要我帮你么?” 姜照的呼吸凌乱急促,闻声呜咽着点头,什么都顾不得问,磕磕绊绊地说:“帮、帮……” 阳光微斜,映衬着两道交错人影。 光线清晰地照出两条曲起的腿,小腿肚正因什么作弄而扑簌簌地抖。 一只大手不知何时抚上了那段细窄的腰背,用力阻止任何逃窜的意想。 一滴清亮的泪砸落在杂乱堆叠的枕被上。 与此同时,一道敲门声忽然响起。 浑沌的神思稍稍找回了一丝清醒,姜照软软地竖起手,推拒了一下埋在身前的人,抖声说:“有人、有人找……” 他话音刚落,门外人的声音适时闯入:“师侄?在么?” 应璋微微后仰身体,沉默着捻了捻指尖,眼神晦暗地拂开绕在其上的一丝水痕。 他仍没有松开手,只神情淡淡地回首,朝着门外应了声“在”。 第 62 章 游滁坐在自己屋, 不知第多少次擦拭了一遍珍藏的茶具。 叩叩—— 游滁的第一反应是:半个时辰了,总算出来了。 说不清是欣慰还是挪揄,他扬声道:“进来吧。”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门外赫然站着威名在外的尊者徒弟,和他万分珍视的不知名少年。 折腾了快有一个时辰,姜照从床上下来的时候腰部以下都是软的, 声音也哑了,舌头跟打结似的话都说不利索。 好在一番忙活之后, 姜照似乎脱敏了般,再触碰宿主时都不会出现那种奇异的灼热感,更不再有神志不清。 现下他总算恢复了清醒,好不容易慢腾腾地挪出门, 走路都要牵着宿主借力。 此刻站在门外,察觉到游滁不明的打量,姜照莫名有些羞愧,没敢直视。 这是救了他命的长老, 却硬生生让人家等了半个时辰, 耽搁了这么久, 换谁都不好意思。 一旁应璋因为牵着他腾不出手,但还是守了礼数欠身行礼:“见过游滁长老,是晚辈来迟了,请长老莫怪。” 游滁坐在屋内, 笑吟吟地看了姜照好几眼,复又把目光移到看起来心情就很好的应璋身上。 他弯着眼对门外殷切招手,说:“不妨事, 不必多礼,快进来坐。” “谢过长老。”应璋说。 而后正欲拉着姜照坐到游滁对面时, 却被游滁制止:“诶诶诶!等等!” 姜照愣愣地立在原地,便见游滁猝然从木凳上起身,像阵风般自他们身侧掠过,匆匆忙忙地在屋内各个角落不知翻找什么。 很快他就知道了。 游滁从一个旮旯角落里翻出一块古旧的蒲团,亲自将它放到姜照要坐的那张木凳上。 游滁看向姜照,热切道:“虽然有点破旧,但你应该不介意吧?我这儿实在是找不出第二块软的垫子了……” 姜照没错过游滁眼里一闪而过的遗憾。 “……”姜照满头雾水,却仍礼貌回:“不、不介意,多谢长老关心……” 应璋轻咳一声,说:“长老费心了,但其实不必如此麻烦。” 游滁满脸不赞同,说:“诶,你这孩子,怎么叫麻烦呢?我还要说你自个儿还不够上心呢!” 应璋:“……” 姜照:“?” 应璋神情古怪,却没有当面反驳,说:“……是,多谢长老教诲。” 姜照左看右看,一脸懵然,只觉气氛奇怪。 怎么感觉他作为当事人,却愣是一个字儿都没听懂。 游滁笑意更盛,继而赶忙招呼他们坐下,自己则去一旁沏茶,“好孩子,快坐快坐。” 等二人坐定,游滁各倒了一盏茶,和颜悦色地说:“尝尝这茶,我依稀记得还是一百年前尊者赠我的。” 迎着期盼的目光,姜照低头小口小口地抿着甘冽清甜的茶水,一阵醇香随之漫进唇齿。 伤势痊愈了,数据补全了,周围是安全的,可以让姜照惬意地饮茶。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面进行。 假如片刻后,游滁没有问出那句话—— “神交之后,感觉如何啊?” 死寂。 窒息的死寂。 姜照嘴巴动了动,茫然地放下茶杯,抬头和游滁对视,满脸都是天真的“你在说什么啊”。 游滁和他大眼瞪小眼。 遂姜照扭头看向应璋。 只见他家宿主端着茶的手竟凝滞在半空中,茶杯递在嘴边,还未来得及饮下。 姜照纳闷转回视线,好奇问:“什么是神交啊?” 游滁扑通坐回原位,震惊道:“你们之前七天不都在神交么?” “长老……”应璋适时开口阻止。 姜照疑惑地“啊”一声,没理会一边的应璋,说:“我不是睡了七天吗?” 游滁更惊讶了,嘴唇飞快张合:“你管这叫睡七天?那你们方才在做什么啊?单纯睡觉吗?” “游滁长老……”应璋重重放下茶杯,额角隐隐露出青筋。 “刚才没在睡觉啊。”姜照困惑道,“我不舒服,所以我家主子在帮我……” 应璋神色阴晴不定,恨不能施个封口噤术,但这是大不敬,只能艰难劝阻:“游滁长老,请不要——” “主子?!”游滁没搭理他,脑子里自动抓住关键词,一脸“你们年轻人玩的这么花吗”,脱口而出:“你们居然是主仆而不是道侣?!” 他话音一落,便触发了姜照的关键词。 “道侣——?!”姜照心下一跳,双眼瞪大如铜铃,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语气既诧异又仓皇,脸色堪称五彩缤纷,“神交和道侣有什么关系?” 游滁:“……” 应璋扶额不语。 姜照忽然意识到有什么地方再度产生了偏差。 脑袋里像有千万根理不清的线纷乱交杂,良久之后,他才终于将前后的一切都串联在一起。 真相大白,所以,这七天,他和宿主,又做了不该做的事!! 不,不止这七天。 就在方才——!! 他的表情从不安挣扎成顿悟,又从恍然大悟过渡到面如死灰,最后统统化作窘迫和羞恼。 这一刻姜照忍不住扭头瞪了沉默的应璋一眼,他有很多话想说,但甫一看见对面坐着的游滁,又全部憋了回去。 游滁干笑两声,用手扇了扇空气,试图扇走这尴尬的气氛,斟酌着说:“那什么,这其实是以魂补魂的一种方法……嗯……就是能帮你补全你的魂魄。我的意思就是,咱师侄真是一心为你……” 姜照攥紧拳,深呼吸几下,从牙关里挤出字来:“……但我们压根不是那种关系!” ——怎么所有人都以为他和宿主是道侣啊!! 眼见事情的走向马上不可控,应璋立时开口打断道:“多谢游滁长老救命之恩,这七日来多有烦扰,我们便不叨扰长老了。” 虽然这个话题转移得很生硬,但他们毕竟是来表达感谢的,姜照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气鼓鼓地合上嘴不再言语。 正在这时,应璋手中凭空化出一株花蕊呈月牙状的灵植,置于桌上往前轻轻一推。 他道:“小小谢礼,不成敬意。” 游滁在看到这株灵植的时候,登时把什么道侣神交抛诸脑后,脸色微变,眼睛都看直了,说:“这可是……月砚草?!” “正是。”应璋不冷不淡地答,“烦请长老收下。” 于是姜照便看见游滁左挠挠头右挠挠脸,强捺镇定片刻,最后硬是没绷住,笑开了花,珍而重之地揽过月砚草。 “哎呀,这都是医修该做的,你这孩子,送这么大的礼做什么!”游滁啧啧啧地叹了几声,视线根本没从月砚草上离开过,甚至对其上下其手,这边捏捏叶子那边捏捏花瓣。 他兴奋了好半晌,才平静下来,眼角冒出丝丝皱纹,止不住笑意,抬头对应璋说:“瞧我乐的,都忘了正事儿了。” 应璋缓缓道:“请长老吩咐。” “不是什么吩咐。”游滁摆了摆手,“尊者前两日还问我你去哪儿了,怎么上你那儿也找不着人,我跟他说你在我这和你道侣……” 姜照浑身一僵,脸都白了,以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望向游滁。 什么??你还把这话传给他宿主的师尊了! 游滁咽下原本的话,脸上的笑险些没挂住,赶紧把话锋一转,续道:“我跟他说,你在我这助人为乐,呵呵……” 应璋的气息几不可察地凝顿了几秒钟。 姜照的目光如芒在背。 “……师尊找我可是有要事么?”他思索一瞬,还是选择跳过这个话题。 “不清楚。”游滁摇摇头,“只说过几日再去你那儿寻你,你们要是休整好了,便赶快回去吧,免得尊者特意跑我这儿来逮人了。” 应璋正要答是,未料身后再度响起敲门声。 姜照本还沉浸在羞愤中不可自拔,遽然被这声音一扰,登时惊得觅声望去。 只见一名容颜姣好的女子站在门外,红裙鲜艳张扬,眉心有一道浅浅的沟壑,一头繁复珠翠艳丽夺目。 她还未收回手,姜照侧后方游滁便马上喜不自胜地开口:“乖徒儿!” 紧接着游滁风风火火的起身,大步流星地朝那红裙女子走去。 姜照眼尖地看见那红裙女子手中还捧着一个小木盒。 “师尊。”只听红裙女子冷声说,“弟子来给师尊送这月炼成的丹药。” 她双手递上那木盒,一言一行间皆是挑不出错误的恭敬。 游滁伸手接过,说:“好徒儿,怎么还自己亲自来跑一趟?为师说了很多次,交给你的仆从便好,我又不是不认得她们。” 红裙女子低头道:“这是师尊吩咐的课业,弟子怎敢假手于人。” 那厢师徒和乐融融地交谈,这厢姜照懒懒托腮看得正起劲,下一刻便猝然感觉到置于膝上的另一只手冷不丁地被什么碰了一下。 他垂目定睛一看,只见应璋曲起食指推了推他的手,见他看过来甚至没有收回,再度推了一下。 姜照:…… 他本来心里就憋着话儿没跟应璋说,结果这人还来惹他,登时火冒三丈,压低声音道:“你干嘛碰我!” 许是因为屋子里有外人,应璋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说话的声线闷闷的,“……你生气了么?” 姜照一把将手缩上胸前,瘪嘴小声道:“显而易见。” 但他人坐在应璋身前,周身都被那股好闻的沉香笼罩,哪怕缩回手,都有一种被自家宿主抱着的感觉。 真是插翅难逃。 这么一想,姜照更郁闷了。 他看见应璋抿紧唇瓣,而后默默收回手,沉思半晌,似乎是怎么也想不出来让他高兴的法子。 姜照怕自家宿主又冒出什么奇奇怪怪的念头,立马恶狠狠地低声说:“我是不会相信你的任何解释的!” “……”在外令人闻风丧胆的剑修罕见地低眉顺眼,说:“不解释。” 姜照哼哼两声还未呼出两口恶气,便闻应璋又道:“消消气,你的身体最重要,别把好不容易养好的身子气坏了,成不成?” 他侧眸望去,眼底便撞入应璋放软的眉目。 应璋垂下眼睫,并未直视他,只真心实意地低声安抚,“都是我的错,你想什么时候听都成,不想听也成,别生气……” 这一刻姜照所有的情绪都哽在喉咙里。 他几乎清晰地听见了血液流淌的声音。 明明此刻应璋没有触碰他,但他莫名地又从四肢百骸里感觉到那阵奇怪的热浪。 它就像一种无法被欺骗的知觉,已经刻进了灵魂深处,遍布每一寸骨缝。 这一刻他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我的宿主……好像真的很在意我的感受。 他定定的看了应璋好几秒,直到应璋察觉到他的视线抬眼,他才若无其事地偏过头轻轻咳嗽一声,掩饰着什么般嘟哝说:“……那我不生气就是了。” 他声音太小,应璋一时没听清楚,蹙眉问:“你说什么?” 姜照抠了抠指甲,正一鼓作气地想再开口时,那边游滁的呼唤已经挤进二人之间古怪粘腻的氛围。 “孩子们!”只见游滁满面带笑迈步走来,红裙女子在身后不远不近地跟随步入屋内。 “给你们介绍一下。”游滁说话的时候,面上是藏不住的骄傲神情,“这是我的徒弟,崔灵洗。” 第 63 章 游滁侧过身, 正欲要同崔灵洗介绍屋内二人时,崔灵洗恭顺地低下眉目,礼貌中断:“这位便是小师叔吧?” 她的语调很平, 语气不冷不淡:“灵洗久仰小师叔大名,小师叔平素极少往来天凝,灵洗今日得见, 实乃三生有幸。” 客套话信手拈来。 崔灵洗五官艳丽英气,哪怕一袭张扬红裙, 穿在她身上也不减仙人的清冷风姿,而只平添一抹傲意;尽管她此刻姿态是恭敬的,却仍站得笔挺,十分镇定自若、处之泰然。 姜照好奇地打量完, 总算知道盛非襄在祭延那日求得的灵丹是哪位仙府子弟所炼的了。 这便是…… 丹修之光? 应璋起身也客气回了一礼,好歹是一峰长老的得意门徒,不至于给人下面子。 崔灵洗来交课业,游滁要提醒的话也说完了, 他们二人也该打道回府了。 紧接着应璋道:“既然如此, 我们便不多打搅了。” 他拉过姜照举步欲走, 游滁却连哎几声阻止。 游滁道:“先别急着走,你家这孩子虽说伤是好得差不多了,不过未免后顾之忧,还是需吃些丹药从旁辅助, 补气固魂。” 姜照飞快眨了下眼睛,抿唇露着两枚小小的酒窝,知晓这是为他好, 也乖乖的没插话。 应璋颔首问:“长老所言甚是,不知该用何丹药?” 游滁冲应璋一笑, 扭头看向崔灵洗,语气和风细雨:“灵洗啊……” 崔灵洗仍恪守礼数垂目直视地面,说:“弟子悉听师尊吩咐。” 游滁清了清嗓子,道:“我记得你三个月前不是炼过几枚益体丸么?可还有多余的?” 姜照观崔灵洗的样子,应当是那种天大地大师尊最大的好徒弟,师尊说一不会说二,十分孝顺。 然而便是这样一个人,却罕见地露出几分犹豫神色:“有,不过……” 游滁抚掌一拍,说:“那便成了,灵洗,你去取两颗来给咱师侄,不过尊者有事找你小师叔他,你过会儿送他府上去便好。” 应璋张了张唇,礼貌地勾起嘴角,说:“不必如此麻烦。” 其实他自己也能炼。 然而他毕竟不是专业的医修,所以才需要知道什么灵丹才最能对症下药。 游滁摇摇头,笑道:“这怎能叫麻烦呢?你便放一百个心吧,灵洗是我天凝首徒,她炼成的灵丹,放外头那可是一丹难求。” 他夸耀崔灵洗的时候,是真真为自己的徒弟感到自豪的。 姜照暗暗瞟了眼崔灵洗,尽管游滁将她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她还是那副不卑不亢的模样,没有一点儿不自在。 话已说到这份上,再推拒便是不识趣了。 应璋拱手道:“是,多谢长老。” 游滁点头转向崔灵洗,嘱咐道:“你课业缠身,也甭多跑一趟了,便吩咐你那俩女侍去送吧。” “弟子谨遵师尊意。”崔灵洗颔首轻声答。 “好了好了,都去吧。”游滁笑眯眯地摆手,十分和气地对应璋和姜照说:“我也不多留你们了,说不准现下尊者就在浮榭等你们呢。” 应璋再度行礼拜谢游滁,姜照有模有样地也跟着施了一礼,路经游滁时,肩膀却被不轻不重地拍了拍。 姜照侧眸,便见游滁意味不明地笑说:“要记得好好养伤啊,身体为重。” “……”明明是很和蔼可亲的笑容,姜照硬是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不过还是领了这番好意,用力点头:“嗯,我会记得的!” 拜别游滁,二人以不紧不慢的速度御剑飞行。 姜照坐在巨大化的昆吾上,低头看向匀速掠过的景色,突然想到了什么,仰头看向立在剑脊的应璋,问:“宿主,你不好奇我在藏经阁里遇到了什么吗?” 从他的角度由下至上看,只能看见猎猎生风的玄色衣摆,和笔直宽阔的腰背。 “你没有醒。”应璋头也不回,身形纹丝不动,语调冷峻,“其余都不重要。” 他的声音从前往后,轻飘飘地逸散到空气中,却莫名地在姜照心里留下了一分重量。 姜照不声不响地屈膝竖起两条腿,用手圈紧,而后把下巴搁在膝盖上,过了会儿才闷闷地回了句“哦”。 风声渐厉。 一条骨龙摆动水色长尾,不知何时从剑柄滑到剑身上,悄无声息地游到姜照跟前。 姜照眨巴眨巴眼睛,注视着小骨龙慢吞吞地想从他脚踝爬上来,而后小心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昆吾?” 小骨龙爬了一半像爬累了,松松地卷着他小腿伏着没动,水尾轻轻地拍了拍姜照白净的衣裤,像一条精致华美的腿饰。 “昆吾,你怎么啦?”姜照弯了弯眼睛,甜甜一笑,再度戳了戳,说,“干嘛趴我腿上。” 昆吾不能说话,也没对他的话作出什么反应,懒答答地不动弹,看上去就像单纯来蹭一蹭。 这时应璋侧头说:“它听不懂,也不会说话。” 姜照“啊”一声懵懵地问:“它之前……不是挺厉害的么?” 那条遮天蔽日的水龙威风凛凛的模样仍历历在目。 而且它是古神的剑,又中过狐妖的术法,分明是有智慧的,怎么如今变成什么都听不懂了? “我的修为尚不足以完全开化神剑。”应璋淡淡道,“剑修与本命剑互为半身。与我结契之后,它便算剑灵,灵智会因主人的实力不足而被暂时封存。” 旁的剑修契约本命剑,是很难催生剑灵的,能诞生剑灵的剑在修界凤毛麟角。昆吾是神龙,剑反而只是它的化身,所以应璋如果与它结契,一开始就能得到剑灵。 只不过没有灵智的剑灵,实力会大打折扣,只有护主本能。 姜照点点头,倒没太在意,语气笃定地说:“那它很快就能变聪明了呀,你是全天下最厉害最有天赋的剑修,说不准过个几年它就变回那条特别厉害的龙了。” 他话音落下许久,应璋都没吭声,少顷才短促地“嗯”一声。 姜照拨弄着小骨龙,郁闷道:“那它这是想做什么,怎么跑来我腿上不下去了。” 小骨龙黏黏腻腻地缠在他腿上,被姜照用力想推下去的时候,像是生气了似的拼命用水尾拍打他的手指,愣是不乐意顺着姜照的意思滑下去。 不过尾巴的力道很轻,又像是担心把人拍疼了。 “……它亲近你。”良久应璋才道。 似乎是为了印证应璋的话,昆吾歇息了会儿,复又开始努力挪动身躯往上爬,隔着衣裤像是给姜照挠痒似的。 姜照马上摁住它的头制止,声音微微不稳,“亲近我?我又不是它的谁,你才是它最该亲近的人吧。” 应璋:“……” 姜照等了半晌,都没听见自家宿主的回答,以为是风声太大了应璋没听清,于是扭头拉高音量,问:“它到底想做什么呀?” 他说话的时候,昆吾已经逮住空隙顺着他的手移到手腕上了。 应璋罕见地避而不答,“只是亲近而已。” “……”姜照无语,“我问的是为什么!” 便在这时,昆吾一鼓作气地拖动着长长的水尾,游到了姜照几乎已经痊愈的那道伤口周围盘旋着。 姜照见状豁然松开摁住它的手,看了它一会儿后终究是默许了它的举动,眼神十分复杂。 ……原来是担心我啊,姜照想。 ——不,很快这个想法就被打消了。 他正为昆吾的举止感动呢,结果不知这厮是不是确定姜照没什么大碍了,竟趁他放松警惕时偷偷摸摸地挪到姜照肩上—— 舔了舔他的锁骨!!! 这一刻姜照只觉得心脏停了半拍。 他如遭雷击地侧过头垂下眼睛看那条还不知死活地想钻进领口里的昆吾,一个“靠”字险些迸出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还沉浸在舔上一口的快乐中的昆吾一把捏住脖子提了起来。 “它它它它!!”姜照毛都炸起来了,顿觉血压飙升,拇指和食指间死死捏着在空中荡啊荡的骨龙,“它这是什么意思!——它舔、舔!舔了我……” 如今的他已经敏锐地察觉到这个行为有一种逾规越矩的意味在。 这时一只手突然伸了过来,熟悉的沉香从背后快速地靠近姜照,手的主人双指一掐凌空抡走了仍在挣扎的骨龙。 昆吾待在应璋手里的时候,就乖乖地不动了。 姜照还在心有余悸之中,身旁蹲下身来的应璋已经解释起来:“你不知道宠物么?” “宠物?”姜照愣愣偏头,问。 “你可以把昆吾当做灵宠。”应璋面无表情,“小动物亲近人类的时候,不都是以这种方式表示亲近与喜爱么?” 直觉告诉姜照哪里不对,“可它是剑灵啊……” 应璋挑眉,一字一句道:“它灵智未开,便是灵宠。” “所以……”嗓子眼跳着的那颗心瞬间摔回原地,姜照犹犹豫豫地说:“所以这是正常的?” 应璋扯起嘴角,对他露出一个肯定的微笑。 姜照呆呆地坐在原处还未回过神来,而应璋已经起身移到剑柄旁,让昆吾自个儿游回去。 应璋背对着他,所以他根本看不见应璋此刻的神情。 他也压根不会知道,喜欢是真的喜欢,只是并不是宠物对人类的喜欢。 应璋垂目凝视着那条丧气的骨龙,半晌才微微敛眉,从喉间挤出字来。 风声很大,彻底把应璋的声音湮没掉: “没出息。” 第 64 章 任凭昆吾如何幽怨地绕着剑柄游动, 应璋都不再允许它靠近姜照半步了。 这厢应璋把昆吾看得死紧,那边姜照才缓过神来,松了口气后须臾想起了什么, 倏然侧头注视着应璋的背影。 ……我该问吗? 他眼神复杂地看着,心中蓦地冒出一个念头。 随即他调了调坐姿,沉默了一会儿后才开口:“宿主, 你知道云外天是什么地方吗?” 他问完,心里莫名地涌出一阵奇怪的酸涩。 这段经历太诡奇, 更何况还涉及到应氏灭门真相,他实在是想了又想,也不知该怎么组织语言。 昆吾剑飞掠过万重高山,呼啸的风擦过姜照的脸, 远处一抹熟悉的圆点闯入姜照的视线,方位正是浮榭所在的悬岛。 应璋身影一顿。 “人外有人,”他并未回头,语气不含什么情绪, “天外有天。世间诸奇, 不外如是。” 姜照一时没听明白, 本欲要说的话到了嘴边又突然忘记。 他茫然问:“所以……没人去过这地方吗?” 应璋屈指把欲要再度爬上剑身的昆吾弹回原处,而后从容不迫地旋身,盘腿坐到姜照旁边,继而一脸波澜不惊地扭头说:“既是奇秘之地, 世间流言真真假假,谁又能断言自己果真来过。” 姜照一声不吭了好久。 ……是啊。不止是他,哪怕是其他误入其中的修士从云外天回来, 只要见过它的光景,都会对这个地方产生是否真实存在的怀疑。 然而, [寻机]触发的机缘不会是虚幻的。 姜照确定有云外天这么一个地方。 如果他说他去过呢? “你是如何去的?” 他被应璋问得吓了一跳,原来这个想法甫一跳出来,还没从他心里流过,便已被他不自觉地说出了口。 他对着应璋压紧的眉峰哑然半晌,才犹豫着一五一十地说:“……我方才便想和你说了。你在藏经阁触发了[寻机],但不知道为什么它反而把我拉进了它认定的机缘里。然后我就……去到了云外天。” “我?”应璋的表情没有太大变化,但眼底盛着一缕诧异,“不可能。我的识海里并未有任何异动。” 姜照用力瞪大了眼睛,“可是[寻机]被触发的时候,你没感觉卡池很烫吗?” 就像他在时空管理局曾见到过的几千年前的一部属于古人类的计算机,程序过载的时候,计算机底部会嗡嗡作响,触手滚烫至极。 不用应璋多言,姜照看见他的神情,一瞬明白了。 “有什么东西侵入了系统程序,让我去到了云外天。”姜照难得沉下眉目说。 应璋思量片刻,神色一寒,冷声强调:“惟独让你。” 二人默然对视少顷。 心念电转,姜照心中陡然升腾起一种足以令人汗毛倒竖的揣测。 他想到了[众生]那场奇怪的加考。 显然应璋也联想到了这一层,皱眉说:“莫非这世上还有另一个像你这般的……系统么?” 否则,谁会如此了解系统,谁会有能力改变程序? 纵然疑虑颇多,但于此事上,姜照仍旧想也没想地否认:“不,一个世界只能有一个系统载入,这是时空管理局的铁律。” “……”应璋不言良久,似乎在琢磨着什么,过了会儿才意味不明地低声吐出两个字:“时空。” 但声音入耳,姜照却往另一个方面想去了。 他说:“你是想说我们局里有人擅自改动我的程序么?不可能的,每个系统的程序都经过加密处理……只要不是销毁,连主系统都无权在系统执行任务期间更改程序。” 应璋微微摇头,嘴唇微动:“此人并非你们之中的一员。” 姜照不假思索地说:“当然不可能是,我在局里还没结过仇呢,谁会那么有空想害我?” 但他转念一想,又敛眉道:“倘若这回和上一次都是同一个人,那这已经是第二次了,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做到越过这么多道权限的?哪怕改一段程序,要走的手续都特别多……再说了,他针对我做这么多,让我看见了那些,到底是求什么啊?” 说到后半句,他的声音明显小了下去。 可应璋怎么会错过他的每一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道:“看见了什么?” 姜照的身形肉眼可见地僵硬了一下。 他张了张嘴,两弯眉拢在一处,纠结良久,才垂下头低声讷讷道:“……我看见了你娘亲。” 他没再说下去。 赵怜姬的死是一段不可被提及的事实。 在那场滔天鲜血里,应氏本无人生还。 而她恰恰是魂修。 但魂修死后的魂魄,只会在死时的地方徘徊。 他能在云外天看见应璋的母亲,已经是个不祥的征兆。 哪怕此刻日光正盛,姜照也能分明感觉到身侧骤然溢出的一阵寒气。 “是谁?” 他听见应璋如是问,声音如数九寒天里的冰雪。 姜照知道应璋问的是什么。 他在问,是谁把赵怜姬带去云外天的。 同样亦是在问,灭了应氏满门的人,是谁。 骨剑正飞速朝着悬岛方向坠去,惊扰了一片山间鸟雀,刺耳的鸣叫声划过姜照耳边。 “……一个被称作府客的人。”他抬起手指拨开垂落颊边的发丝,半晌才慢慢斟酌着说,“但他背后还有幕后主使。另一个人,被府客唤作仙君。” 他的视线投向不远方的悬岛,并不陌生的山水布局随着骨剑的靠近逐渐映入眼帘。 犹豫再犹豫,他最终还是捡了些能说的一一道来,而选择把赵怜姬被摄魂一事含糊带过。 良久,身旁才传来一声单调平淡的“嗯”。 姜照悄悄地侧眸看去,眼角余光瞥见应璋垂敛眼睫,嘴角微沉,神色与方才相比,看起来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他的脊背仍旧挺得笔直,只微低着眼睛,似乎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昆吾剑下飞速变换的高山林木看。 然而姜照的心里却莫名地感到一阵堵塞。 后知后觉似的,咽喉涌起难言的酸涩。 他宁愿应璋说多几句话。 他还记得,在荧惑山脉时,应璋的那句“我会杀了他们”。 设身处地,他的宿主怎么可能不恨呢。 只是仇恨埋在心里太久了。 有时候闷着憋着,恨意不消反涨,成了重重的枷锁。 言语终究太过苍白,已经不足以表达仇恨了。 他下意识地小幅度抬起手腕,几秒后又觉不妥,稍稍一滞,而后无声放下。 视野里只触及到应璋的侧脸。 衣袍在风中猎猎翻飞,发出簌簌声响。 诸多情绪纷繁交织,姜照最终一字未言,只默默地挪了挪身体,缩短了二人的距离。 安静在空中蔓延开来,直到他们步下昆吾剑,沿路走回浮榭时,都一直保持着沉默。 姜照其实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亦步亦趋,有些笨拙地跟在应璋身后。 但他跟得再紧,应璋一步也能抵他三步,这具身体先不说原先的体能,光是他才重伤初愈,着实是吃不消。 姜照耷下眼尾,脚步软绵绵的,不由自主地放缓,昏花花地瞧着地面。他为了提神还数着步数走路,不知不觉地渐渐离人远了。 第十二步。 十三、十四…… 忽然一面阴影投拢下来,将他前路拦挡。 姜照步伐一顿,下意识仰头。 只见应璋半回过身看他,那双平静漆眸将他上下扫视,长眉微皱。 “难受也不说?” “啊?”姜照表情空白了一瞬,过了会儿脑袋才迟钝地反应过来,小声答:“我不敢打扰你想事情呀。” 四周一寂。 几息之后应璋扯了扯嘴角,紧绷的脸色慢慢缓和下来。 从方才便一直萦绕心头的躁郁终于稍稍散去了些。 他动了动嘴唇似乎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将有些复杂的眼神落定在姜照身上,而后一言不发地叹了口气,伸长手臂扣上姜照肩膀,用力将他往前一带。 姜照趔趄一步,皱着脸正欲说话,下一刻应璋便非常自然地将手往下一滑,轻轻攥住了姜照的手。 嗯?发生了什么? 姜照怔怔地扬起脸,神思呆滞了一下,还未作出回应,他家宿主已经就这么牵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了。 浑厚温和的灵力沿着交握的掌心熟悉地流入姜照体内,很快抚平了所有不适。 姜照眨了眨眼。 走了几步他才陡然回过神—— 不对! 姜照有些懵然地想: 怎么莫名其妙又……这样了?! “宿主!——” 他下意识要挣扎,但才将将抽动了一下手,应璋便不疾不徐地侧过头支了眼望来,眼神很淡。 姜照脱口而出:“你松手呀,我都说过了我们不能这样……” 他之前自己定下的原则飘飘然地在脑海中升起。 方才在游滁那儿还临时加了一条。 ——和宿主之间要保持合适的恰当的绝对友好的距离,包括但不限于同事、亲人、朋友……绝不能包含有牵手、接吻等“道侣”行为……当然还有神交! 总之,有关增长灵力的方法,他不信除了这些一样都找不出来! 应璋垂敛着眼,视线朝下隐晦地一扫而过。 半晌才淡淡地“唔”了声。 也没说松开还是不松开。 姜照试着挣脱了下,被箍着的手却压根动弹不得。 他边旋手边蹙眉说:“我同你说过好多遍了吧?总是这样,我的话你到底能不能听进去一些——” 姜照嚷嚷了好几句,始终没能逃开桎梏,他目光对着那只骨节冷白的手,怒气腾腾地瞪圆了眼,灼热得几乎要把它烧穿个洞来,而后硬从牙关挤出二字:“松手!” 二人无声僵持数息。 姜照倔强仰脸对视。 “罢了。” 半晌,他看见应璋微微动了动唇,说。 明明此时此刻,应璋的神情在他眼里与方才并没有太大区别,只不过眉峰拢紧了些,眼睛黯淡了些,嘴角下压了些…… 脸分明还是那张清峻凉薄的脸。 看似没有情绪的起伏。 姜照蓦地想起方才在昆吾剑上时,应璋也是这样的。 恍然间掌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眷恋似的轻轻刮蹭了一下,下一刻他听见应璋说:“你没事便好。” 姜照一愣。 是他听错了吗? 他还是头一回…… 能在宿主身上,感知到落寞。 紧接着那只圈着他的手作势一松。 姜照的心莫名地也跟着猝然软下。 “等一等!” 他拉高音量,说出的话没来得及过一遍脑袋,便不受控地蹦了出来。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三个字。 其实现在是很别扭的。 应璋的手要挂不挂地缠着他的几根手指,那双素来冷淡的眼睛,正直勾勾地望着他。 里面有他看不懂的东西。 日光为应璋镀上一层薄薄的阴影,将他直白的眼神稍稍淡化了些。 “我……”姜照满脸无措,几乎称得上语无伦次,“我是说……如果你想牵……不对,我的意思是,其实,这个方式,我细想一下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不不不!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就是……嗯……” 他觉得自己跟梦游似的。 舌头都捋不直。 他忽然止住话头,而后颇为恼怒地将手腕往前塞—— 也不知在气谁。 “牵!爱牵不牵!”他愤愤转开脸,语气含着显而易见的警告,“只许手腕!” 第 65 章 煎熬。 实在是煎熬。 姜照暗暗磨牙, 从未觉得回到浮榭的路这般漫长过。 为什么。 伟大的,有思想、能力、眼光,充满智慧的主系统啊—— 为什么, 事情的发展,会变成这样! 愁。 真的愁。 可是只要他每每忍不住抬头想说些什么时,一撞见宿主的表情, 莫名其妙就硬不下心肠。 他慢慢吸了口气,默默告诉自己, 算了算了,牵个手而已……没损失,没损失。 反正宿主总是选择性听不进话。 姜照悄咪咪地把定下的所谓原则、底线,往后挪了一分。 只要不是亲嘴, 应该也不损他和宿主之间纯洁友好的合作关系,吧? 或者说,嘴也亲过了,神交也神交过了。 道侣该做的事好像都做了一遍。 牵个手罢了。 宿主帮过他那么多次。 人类不是有什么以身相许的说法么? 姜照摆烂地想, 就当现下是以手相许得了。 冷静, 冷静。 为了长远大计。 他垂着头心神不宁, 故而没意识到在几番纠结间二人一路就着这个亲密的姿势回到了浮榭。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所有的纷乱心绪被骤然截断。 一袭苍翠山纹长袍撞入眼帘。 姜照瞳孔一缩。 他身旁,应璋脚步微顿。 紧接着,姜照感受到应璋腰背略弯, 听见他沉声道:“见过师尊。” 恰在此时,背对着他二人的碧袍主人闻言旋身,显露出姜照万分熟悉的鹤发童颜。 完了。 这是姜照此刻脑子里仅余的唯一念头。 这是真要坐实游滁长老对璇玑尊者说过的话了!! 只见璇玑尊者面上含着一抹淡笑, 声线浑厚如古老的磬钟,不紧不慢道:“回来了?” 倘若这只是单纯的师徒融洽和乐的场面便罢了。 坏就坏在。 璇玑尊者, 他的视线,明显下移了。 空气很安静。 如果思想能具象,此刻满世界都该被姜照的“完蛋了”三个字铺满。 他是真的太紧张,一时忘记游滁说尊者找应璋有急事。 所以一路走回来,进了门都没松开手。 一时心软的下场,姜照总算体会到了。 任凭悔意滔天,他也不能继续傻站着不行礼。 姜照连忙隐晦地甩了甩手腕,好在面对尊者,应璋也没有要为难他的意思,顺着他的力道将自己的手收了回去。 手上得了闲,姜照立马朝尊者作辑一礼,“拜见尊者。” 只不过语调有些僵硬,听起来颇不自在。 “你。”尊者的声音从几步外传来,很明显地一顿,“不必多礼。” ……总感觉要说的不是这个是怎么回事。 心里再如何腹诽,姜照还是乖乖直身。 一抬头便撞见尊者复杂的目光。 可能这也是尊者踏入仙途以来第一回如此明显地表露出情绪吧。 三分疑惑、三分了然,还有四分姜照没看懂。 姜照:…… 还是死了算了:) 这厢他还在悲愤欲死,另一旁应璋轻咳了声,上前一步抱拳说:“弟子让师尊久等,不知师尊此番是有何要事吩咐?” 幸好璇玑尊者也并不是为难小辈之人,他轻飘飘地将目光收回,说:“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应璋一默,须臾道:“请师尊明示。” “说来,这地方建了好些年头了吧,老夫却一直不曾来过。”尊者微微一笑,答非所问,“前几日寻你不得,也并未深入,今日璋儿不若带为师逛一遭?” 姜照闻言一愣,本能地去看应璋。 日光浮在那张卓越锋利的脸上,表情却依旧很淡。 应璋微垂着头,视线的落脚点礼貌地凝在地面上,神态不见波澜。 他放下手,而后掀抬眼睫,朝尊者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说:“弟子遵师尊意。” 紧接着他稍偏过头,低声对姜照说:“先回屋里,我待会找你。” 姜照善解人意地点点头,小声回:“我知道啦。” 毕竟尊者要和自家徒弟谈事儿,他一个名义上还是仆从的人,也不好参与进去。 他正抬步欲走,尊者那边却突然传来声音:“且慢。” 姜照步伐一滞,二人同时转头望去。 便见尊者看向姜照,朝他招了招手,温和地说:“你也跟来吧。” …… 天光微斜,映亮长路。 姜照闷不做声地跟在应璋背后一个身位,从一开始听得还算起劲,到后来越听越困。 其实也不是他们谈话的内容无趣。 大体是讲一个月后,天鹰仙府将要举行十年一度的“百狮炼”。 应璋虽入学不久,但正巧赶上了。往年天命峰压根派不出人参赛,盖因尊者这么多年都没收入一个徒弟,当然也有尊者云游天下从不过问的因素在。 这回也不知尊者出于什么想法,可能刚巧收了个徒弟,故而来劝他家宿主参加。 百狮炼的名号纵然唬人,但实则是几座峰头一起参与的比武大会。 分为个人和团队赛,个人赛在前,团队赛在后。 个人赛唤作“狮斗”,团队赛唤作“辟独”。 辟独面向全体仙府弟子,一个团队只要保证满足四人即可,但狮斗不同,总不能将剑修和丹修混一块儿比个人赛,毕竟弟子们各有所长,故而狮斗是自己峰进行的。 当然,每座峰也不是人人都能参与的。 先前应璋去参加的试锋大会,其实便是变相的第一轮筛选。 “你放心,此次的大赛奖励,绝不会比以往要差。”尊者含笑道,“为师门下荒凉,兼之你又是剑修,你若参与,会并入天衡的狮斗。若能赢得魁首,不仅能拿到天衡的奖励,为师也会送你一件法器。” 总而言之,若是其他峰头的弟子赢了自己峰的狮斗魁首,顶多拿一件奖励。如果应璋参与还赢了天衡魁首,奖励能比旁人多上一件。 更何况这可是尊者赠予法器。 简直没有不去的理由。 连姜照听了都心动。 应璋一个修炼狂,更没道理不答应。 果然不出所料,他家宿主并未思索多久,便很快应承下来。 当然,百狮炼照顾到有些弟子不善言辞不喜交际,所以不会强迫所有参赛弟子一定要同时参与狮斗和辟独。 显然应璋也并不打算参与所谓的团体赛。 他独来独往惯了,真要他结伴比赛,除非拿刀架在他脖子上。 这样的想法马上终止在尊者说出辟独魁首的奖励后。 百狮炼的魁首奖励虽然明面上是不会提早公布的,但,璇玑尊者到底是创立仙府的大能,只有他不想知道,没有他不能知道。 变化万千的杀人利器烟罗绸,数量稀少的珍贵灵宠地藏蝎,以及一本传说中记载了不知名传承的观音功法。 “还有一件。”尊者轻抚他长长的白须,“不过于你而言,应当无甚作用。” 杀人利器,应璋有昆吾,不稀罕。 珍贵灵宠,应璋有合欢,也不稀罕。 观音功法,应璋自己便有古神传承,更不稀罕。 所以其实不管是应璋还是姜照,对最后那件奖励,亦并未太过在意。 当然,应璋面上不能明说。 “师尊请说。”应璋平静道。 尊者显然也并不想卖关子,直言道:“红绳。” 周遭一静。 只余下萧萧风声。 姜照有些茫然地想,红绳?就叫这名吗?这么敷衍的? “……”谁也不清楚应璋这一刻心里想了些什么,片刻后他才礼貌道,“敢问师尊,不知此物有何用?” 尊者放下摸着白须的手,并将之背过身后,淡笑点出二字:“情根。” 姜照:? 更迷茫了。 然而,原先一直处之泰然的应璋,闻言脸色微变。 他沉声问:“可是于情根有什么帮助么?” 尊者明显未料到应璋居然对红绳感兴趣,有些讶然地看了他一眼,颔首说:“月老红绳,祈愿姻缘。系于缺失情根之人身上,它会在某个契机,重新为此人种下情根。” 姜照听着总觉得有点耳熟。 缺失情根。 联想到宿主的反应。 我靠! 姜照蓦然瞪大眼,本来他还挺没精神的,这一下马上不困了。 果不其然下一瞬,应璋拱手道:“师尊,弟子愿出战辟独。” 应璋的声音清晰得仿佛就在姜照耳边。 根本不难猜出,应璋为何会突然变卦。 “哦?”尊者意外道,“莫非老夫的徒弟,竟于此事上有所求么?” 姜照咬唇想。 他家宿主当然有。 天天都有这想法。 压根没断过。 哪怕他已经强调过很多遍,不可能爱,不可能喜欢,不可能有感觉。 难道他们做朋友不好吗? 姜照纳闷,自己这本质一串数据,有哪点能让龙傲天男主看得上的。 这些想法只在短短几秒内一闪而过。 思绪戛然而止。 只因应璋步履微停,姜照一不留神险些撞上去。 就是这个举动,令尊者将目光再度投向姜照。 姜照察觉到视线,悚然一惊,一股奇异的羞赧从心底升起,他别别扭扭地没敢对视。 数秒后,尊者恍然冲姜照笑笑,侧头对应璋说:“既如此,也好。” 这是一个从来不会让氛围变得尴尬的前辈。 不待应璋说话,尊者便移开眼,指着路过的一间敞开门扉的厢房,饶有兴致地问:“方才老夫便瞧着,这些房间虽布置精美,却并不宽敞,亦不像有人住。” 既然尊者率先转移了话题,应璋也顺着他话答“是”。 尊者问:“璋儿的房间应当不在这里头吧?” 应璋抬起眼,道:“穿过此处,便到了。” 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消失,跟在他们身后的姜照悄悄松了口气,趁二人交谈,探出手摸了摸纸窗。 ……啊,有点落灰了。 尊者慧眼如炬,当然能分辨得出哪间没人住。 更何况偌大浮榭,统共就他和宿主。 实在没必要住在这些不太适合长期居住的房间。 他正收回手,冷不丁便听见尊者问:“他呢?” “?”姜照懵懵扭头。 自然和应璋四目相对。 什么?尊者又问了什么? 姜照没太留意。 所以显得此刻有些呆呆的。 只见应璋抿了抿唇,似乎在组织语言。 “我……” “他……” 姜照和应璋同时道。 其实姜照是想表达一下自己没听清。 但既然他家宿主想先说,那还是让他和自己师尊说吧。 姜照十分通情达理,用眼神示意应璋先说。 如果他知道应璋想说什么的话。 “他和我。”应璋敛了神色,面对自己的师尊,他难得卡壳了一下,“住一起。” 尊者:“……” 姜照:“?!” 他露出一副如遭雷劈的龟裂神情。 苍、天、可、鉴! 如果早知今日。 他一定会打断那日,自己因怕鬼,而疯狂奔向宿主房间的腿!! 第 66 章 三人一时陷入诡异的缄默。 姜照本能地把手缩在身后, 整个人如坐针毡,眼神一阵游离,绞着手指心跳如鼓。 他一通胡思乱想:尊者会问我什么?我该怎么答?我是承认还是否认啊?不对, 肯定是否认啊! 沉默的时间变得愈发漫长。 片刻后,一道比过往都要真实的温和笑意舒展在尊者面上。 “说来,”尊者慈眉善目地朝姜照说, “老夫还不曾知道你的名讳。” 其实,身为地位崇高的修界大能, 是压根没有必要去了解陌生小辈的名字的。 对他们来说,无需指名道姓,只要随意招来一个人,都能替他们办事。 更何况姜照的身份只是一名仆从。 所以, 尊者这下看似只是问了一个很简单很普通的问题,实则好像是真的彻底误会了他和宿主的关系了。 姜照的脑子里天人交战了好半晌,过了会儿还是应璋拍了拍他的肩提醒他回神,他才恍然匆匆一礼。 “禀尊者。”姜照垂目拱手, 乖巧又恭敬地开口, “晚辈姓姜, 单名一个照字。” “小姜。”尊者语气亲切,“老夫在游滁那儿听闻你不久前受了伤,现下可好些了么?” 那句“小姜”一蹦出来,姜照是真切感觉完了。 这种在长辈面前过了明路的既视感…… 他不着痕迹地转了转眼珠, 侧眸看向应璋。 应璋感知到他的视线,也微微偏头。 ……明明还是那副没什么表情变化的样子。 但是姜照就是能察觉出来。 自家宿主,莫名其妙的容光焕发! 姜照迁怒似的瞪了应璋一眼。 继而收到应璋似笑非笑的眼神。 然而无论再怎么觉得现在这场面古怪至极, 他还是转过脸,硬着头皮答道:“多谢尊者关心, 晚辈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他和应璋之间的眼神交流再隐秘,也逃不过尊者的眼睛。 但是他们倒也没有被点破,尊者只上下打量了姜照一会儿,才点点头道:“周天自然,气行畅通。不错。” 姜照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未料下一刻尊者又道:“伸出手来。” 姜照一愣,疑惑地抬起眼睛。 见他不明所以地傻站在那儿,应璋便侧移一步靠近他,低声道:“尊者于医道亦有所涉猎,让他为你把脉看看身体。” 气息太近,那种被从头到脚包裹着的压迫感再度袭来。 这一刻姜照恨不能跳到离自家宿主十丈远的地方。 但是尊者在此,他总不能明晃晃地同宿主拉开距离。 姜照脸颊发烫,却只能装作浑不在意的模样递出手让尊者把脉。 也不知尊者到底有没有看出些什么,视线越过二人,目光沉静地眺望远方,半晌才神情平淡地收回手。 姜照第一反应是这具身体应当没什么大碍了。 毕竟要是真有什么问题,尊者应该也不是如今这副神态吧? 他这厢想得美好,另一旁的应璋却已在尊者收回手的那一刻及时开口问:“敢问师尊,他的身体情况如何?” “如何……”只见尊者抬手抚上白须,眼神意味深长地在二人间来回扫视,“倒也称得上不如何。” 闻言,姜照心里头那点疑虑登时散了。 他就说,肯定好全了。 “只不过……”尊者一下一下顺着白须,眯着眼道,“恐有隐患。” 姜照怔住,下意识地扭头望向应璋。 只见应璋紧蹙着眉,问:“还请师尊明示,是何种隐患?” 尊者并不看他,转而扬手指向浮榭内的一棵参天巨树。 “璋儿可知,此树是这岛上原便有的,还是后天移栽的?”尊者笑问。 姜照没整明白,云里雾里地将眼睛挪向朝着尊者所指的树。 遮天蔽日的巨树蜿蜒着枝脉向日而生,葱郁翠绿远远地便蔓延入姜照眼底。 应璋的视线凝定在巨树上片刻,才道:“弟子斗胆猜测,此树乃是后天移栽而成。” “不错。这树名唤婆娑,本栽种于老夫院前。”尊者收回手,欣然颔首,“不过,两千年前,天枢有帮小子,说甚么要兴建几座可供我仙府广大弟子居住的悬岛,竟跑来老夫这儿把婆娑挖跑了。” 姜照听了一耳朵,才总算知晓这棵婆娑树是怎么来的。 总而言之,岛上会为每个峰头的弟子分别划出一片居住区,只是轮到天命峰的时候,负责设计浮榭的仙府弟子觉着总少了点什么,思来想去后有人灵机一动,居然趁尊者出门云游跑去天命峰挖树,而后移栽到浮榭。 好在此举虽然大胆,尊者却并不介怀,反倒乐见其成。 那这婆娑树,和隐患又有何关联? 姜照一头雾水。 “但婆娑本就比旁的灵树脾性要娇气些。”尊者也不兜圈子,含笑道,“当初老夫随手洒下的一片种子里,唯有它长势堪忧。这一移栽,又动了它好不容易扎稳的根基,兼之岛上水土与天命峰有所不同……” 所以移栽过后的婆娑,头几个月堪称九死一生,险些没活成,那几个月尊者又恰好不在仙府,只能求天衡、天枢和天凝的长老轮流灌注修为来救,直至拖到尊者回来,才总算救活了根基不稳的婆娑。 应璋脸色逐渐凝重,道:“师尊的意思,是指姜照魂魄不稳么?” 被点名的姜照吓一跳,随即纳闷低头,隐晦地扫了一遍自己全身。 但他这具身体修为低下,又不懂医术,便是将自己看穿了也看不出什么。 “璋儿聪慧。”尊者别有深意地说,“三魂七魄本便不全的人,与婆娑的境遇很像,若遭逢大难损伤魂魄,只是落得魂魄不稳的病根,也算此人死里逃生。” 三魂七魄不全? 姜照嘴唇略动,想说何处不全。 但是甫一看见应璋的面色,又讪讪把话咽回去了。 只见应璋眉头紧锁,气息微沉,显得整个人都心思重重。 因为他的关注点落在“死里逃生”上。 良久,他才道:“……敢问师尊,魂魄不稳,可有方法根治?” 尊者反问道:“怪了,你们在天凝那几日,莫非游滁不曾提出过什么法子么?” 当下鸦雀无声少顷。 姜照默默别过头,假装自己没听见。 应璋也是罕见地迟疑道:“长老……只说过,若要补全魂魄……需以魂补魂。” 唇齿间隐去了“神交”二字。 这等私密的事儿,以应璋的脾性,他着实难以像游滁那般大咧咧地说出口。 尊者眯着眼思忖数秒,不知想到了什么,笑道:“既都是应对魂魄损伤的法子,本也大差不差,那便继续遵医嘱罢,想来过个十年八载也能好全了。” 姜照面上空白一瞬。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怪的窒息。 连应璋都难得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良久,姜照实在憋不住了,支支吾吾含糊道:“尊者的意思是,要我和……继续……吗?” 他刻意把话藏了又藏,委实不知如何说出口。 尊者将他的不可置信收入眼底,摸着白须道:“游滁行医多年,老夫相信他的经验。” 堪称一锤定音,把姜照锤得七荤八素。 而且。 身体的伤口就算不能修复,他不用这张卡了都成。 但魂魄二字,某种意义上就是代码,或者说是数据。 他总不能放着会不定时紊乱的数据流不去修复吧。 姜照总算意识到什么叫进退维谷了。 不修复不成。 选择修复又意味着,他和宿主之间…… 躲不过。 压根躲不掉。 连点侥幸心理都没给留。 于是接下来姜照几乎是糊里糊涂随着尊者逛园子的。 凌乱的脑子里不停飘过“我该怎么办”。 但起伏的思绪持续不久,便被二人交谈的话题打断。 此时他们已将浮榭大致走过一圈,兜兜转转又绕回去正门的路上。 姜照前头,时不时传来二人的声音。 “璋儿,为师听说,你和你同门师兄弟间,有些小打小闹啊。”尊者笑问。 闻声,姜照觑了眼应璋的背影。 莫非是和天权堂之间的事被尊者知道了不成? 应璋回道:“未能与诸位同门友善相处,是弟子的不是。” 姜照摸了摸鼻子,怎么他总感觉听应璋的语气,倒也没有什么认错的意思…… 尊者不置可否,只说:“为师也不爱管你们小辈的事儿。不过,记住要注意些分寸。” 这番敲打,也不知应璋有没有记在心里,但面上仍是应承下来,道:“是,弟子谨记。” “行了,行了。”尊者突然驻足原地,摆摆手,道:“谈得差不多了,今日便到这儿吧,老夫也乏了,先回去了。” “恭送师尊。”应璋拱手道。 姜照也赶忙行了一礼,说:“恭送尊者。” 尊者来时突然,走时也十分潇洒,原地一甩袍袖,便化作流光飞往天边。 徒留一地尴尬的寂静。 “你……” “我……” 过了片刻,二人才同时出声。 姜照心神难定,颇为不自在地挠了挠脸颊,没敢看应璋,道:“你先说。” 应璋停了少顷,轻声道:“回来这么久,身体可有不适?” 姜照险些被呛着。 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决定了,再不舒服也不能说! 应璋垂下眼,似乎看穿了他,轻咳一声,道:“不可讳疾忌医。” 想法被戳破,姜照下意识慌忙反驳:“我没有!” 与此同时,浮榭外蓦地传来一道灵力加持的女声:“仆奉天凝峰游滁长老之命,前来拜见,请问可有人在?” 第 67 章 这道女声太过突兀, 姜照要说的话登时吞回腹中,旋即循声扭头望去。 他蓦地想起,是崔灵洗的女侍奉命来送丹药了。 红衣女修的身影随之浮现在脑海中。 姜照本质是个颜控。 在他的印象中, 崔灵洗算是不可多得的美人,但她气质过于冷傲,倒叫人不敢多看她的容貌了。 除此之外, 便是“丹修之光”四个字了。 能被一峰长老赞不绝口的天凝首徒,和足以令人望其项背的丹道名望。 姜照之前沉迷炼丹, 倒也能称得上丹道一途的入门者。 虽然有他家宿主珠玉在前,但对这位传说中的丹修之光炼出来的丹药,作为一名半吊子丹修,他还是有些期待的。 姜照想, 毕竟世间丹修千万,每个人于此道上修成的道心亦不尽相同,说不准他还能从崔灵洗的丹药中悟出点别的什么。 种种思绪只在一念之间。 姜照的注意力本已快被那两颗未曾见过的益体丸夺走了,但任谁被灼灼视线盯住, 也不能全然没心没肺地忽视。 方才被打断的话题, 和不自然的心绪, 再度适时地跃上心头。 ……哎,他该怎么完美地把这一话茬轻轻放下啊。 少年的眼尾很轻很慢地抬了下,过了会儿才转回脸,提起手掩唇咳嗽一声, 踌躇着刚要开口:“我——” “去吧。”未料应璋什么都没说,只轻声截断了他。 一双晦深漆目淡淡地凝在少年身上。 应璋怎么会猜不出姜照的心思。 姜照来到这个世界陪了他这么久,那些爱好他都了如指掌。 姜照喜欢炼丹。 适才那点掠上眉梢的雀跃, 纵然只是一闪而过,可他时时留意, 又岂会无法捕捉。 索性目前来看,人也没什么大碍。 来日方长,此事倒也能暂时顺着姜照的心意按下不提。 果然。 姜照双眼一亮,紧绷的心神随之微松。 太好了。 他家宿主主动跳过了这个话题。 总之先允许他做个缩头乌龟吧。 说不准直到任务结束,他的数据都不会出什么差错呢。 却在此时,墙外那道女声重新呼唤了一遍。 怕人等急了,姜照也顾不得同宿主再讲上一两句,连忙扭头喊“来了来了”。 其实浮榭设有阵法,正门便是阵眼。 他的回应再大声,门不开,声音便传不出去。 不过他没想太多,脚下生风地冲了过去。 厚重门扉敞开的那一刻,待看清来人,姜照的眉眼立时被错愕染上。 来者是两名女侍。 其中一人是名陌生的女子,一袭浅粉短衣,长相柔美,笑意盈盈。 而另一人,却长着姜照熟悉的面庞—— 方含星。 “小公子。”为首的女侍低下眼帘,似乎并未注意到姜照的震惊,而是先开口问好。 姜照愣愣点头,继而将目光投落到她身后的灰衣女侍上。 只见方含星双手则捧着一个桐木托盘,其上盛着两枚圆润的灵丹。 她避垂双眸并未直视,也随之道:“见过小公子。” 姜照扒着门的手下意识一紧,张了张唇哑然半晌。 原来方含星居然是崔灵洗的贴身女侍! 他先前还一直以为,方含星是天枢的女修。 他还未继续深究下去,先开口的那名粉衣女侍便说明来意:“小公子,仆等奉长老和仙子之命送来益体丸。” 她侧身向方含星招了招手,示意她上前一步。 方含星一语不发,顺从地朝前一迈,然后微弯下腰,将木托双手举起置于额前,往前一送递近姜照。 紧接着粉衣女侍柔笑道:“仙子吩咐仆等,须叮嘱小公子,只有觉得身体万分不适时,才行服用。” 她话音一落,四周便陷入诡异的安静中。 在场的人里,方含星不愿说话,姜照心绪复杂难言,一时也没留意粉衣女侍的提醒。 但过了会儿,粉衣女侍见姜照仍怔在原处,以为是人没听清,而后又重复了一遍。 她语气殷切地补充:“请小公子收下罢。” 姜照登时回神,发现自己把两位女侍晾了好一会儿了,赶忙伸手从方含星那儿接过托盘。 两枚益体丸安静地停在其上,凑近了,还能闻到一阵摄人的浓香。 交接的时候,不知为何,姜照感觉到另一侧传来一股阻力。 他抬眸,似乎是察觉到他的视线,方含星头垂得更低了。 黑发掩住了她的表情,令姜照看不见有什么异常。 “星儿。”粉衣女侍淡淡瞥她一眼,问,“你做什么?” 方含星一僵,双手不自觉地松开力道。 姜照见状,眼珠微转,将托盘接过,而后笑道:“是我方才没拿稳,她只是帮我一下。” 粉衣女侍抿了抿唇,倒也没再说什么了。 此行目的既已达成,作为侍从的她们也该告退了。 但在离开前,粉衣女侍不知想起了什么,温声说:“小公子,我家仙子说了,倘若日后您有何处觉着不妥,大可以寻仙子为您诊治。” “嗯?”姜照眨眨眼,左右看了看她和方含星,一时没反应过来,含糊答道:“哦、哦,我会的……” 粉衣女侍将他的反应收入眼中,静了静,倒也不走了,突然道:“我家仙子虽主攻丹道,但师承游滁长老,于医道上亦有所涉足,小公子不必担心。” “?”姜照捧着木托面露迷茫,“啊?我没担心……” 他对粉衣女侍突如其来的不依不饶感到莫名。 粉衣女侍默了默,再接再厉继续给姜照灌诸如“我家仙子很厉害”“你有事一定要找她”“别忘了我家仙子可是长老爱徒”等等。 总而言之是一定要让自家宝贝仙子在姜照心中留下好印象。 姜照听了一长串,表情从茫然到无措,从无措化为疑惑,最后统统转为麻木。 他无视口若悬河的粉衣女侍,给沉默的方含星丢了个眼神。 ‘你能制止一下你的同僚吗?’ 方含星接收了。 然后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表示她也无能为力。 姜照:“……” 毕竟是仙子的女侍,加上随意打断又显得他没耐心。 姜照还是选择无语而有素质地继续听下去,想等她自己说累了。 不过他的无语持续没多久。 身后便忽地传来一道沉冽声音。 “怎么回事?” 脚步声随之靠近耳畔,姜照闻言立马回头,果然便见等久了的宿主轻皱着眉快步朝他走来,动作间衣袂猎猎翻飞。 耽搁的时间过长,哪怕人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应璋也不放心。 应璋在仙府声名赫赫无人不知,连不能与弟子们一道修习的侍从都会有所耳闻。 更何况是崔灵洗的贴身女侍。 所以身形高大的剑修甫一站定,粉衣女侍立时僵住,熄了声。 给她再大的胆子和再好的口才也不敢在应璋面前卖弄。 “道君。” 她和方含星异口同声,皆郑重行了一礼。 她们不是仙府记录在册的弟子,就不能称作应璋的同门,按理是不能唤应璋为“小师叔”的,否则便是僭越。 应璋第一时间倒没有看向她们,反而先上下把姜照打量几巡,目光落在那木托上时微微一顿,几番之后确认并未出什么事,才敛眉轻飘飘地扫过另外二人。 冰冷的墨眸淡淡俯视下来,任谁如今站在这儿,都经不住这道眼神。 哪怕方含星因姜照的缘故,与他曾有过两面之缘。 “还有事么?”他冷道。 日暮西沉,遥远的金轮从地平线上渐渐沉下,洒落最后一丝暖融。 光是温热的。 但粉衣女侍却明显哆嗦了一下,慌乱不安地垂头,一时竟没有说话。 姜照眼皮莫名跳了跳,道:“没有了没有了,她们说完了。” 他这厢选择打圆场,盖因这二人里头,有一个是他的熟人。 方含星也很上道地再施一礼,低下头顺着姜照的话说:“今日仆等奉命前来,多有叨扰,请道君和小公子见谅。既然灵丹已送至二位手上,仆等这便告退。” 姜照觑了眼自家宿主,紧接着冲她俩摆了摆手,抢先道:“没事儿没事儿,你们走吧,辛苦啦!” 他话音一落,方含星立马从善如流地拉走同行的女侍。 粉衣女侍这回倒毫不挣扎地任由她扯着离开了。 二人的背影一消失,姜照身侧一直萦绕着的低气压才略略缓和了些。 “宿主。”他扭头,眉心微拧,眼神停在应璋肩侧,“你凶她们做什么啊。” 应璋伸手接过托盘,看也未看随意一拂,便将两枚益体丸收入囊中。 桐木托盘化作飞灰,成了他指尖捻起的一粒尘。 他转身便走,姜照连忙跟上。 身后门扉咯吱作响,而后嘭一声紧闭。 与此同时,应璋冷下声线,如九天霜雪: “既知是来为病人送药的。”他脸色沉硬,“便该守好本分。” 而不是扯东扯西,耽误姜照的休憩时间。 姜照在一旁欲言又止片刻,最后还是选择不再冗言。 算了,宿主气头上,他就不撞上去了,反正方含星此刻应当也离得远远的了。 姜照叹,朋友,他已经努力了。 想起方含星,姜照掀起眼睫,抬头问:“那,你方才有留意送药的其中一个侍女了吗?” 应璋步履未停,也不曾作答。 修仙之人,记忆力不会比一个高科技系统差到哪儿去。 端看他想不想记起此人是谁罢了。 不过姜照误会了,回忆了一下,说:“她之前来过咱们这儿啊,是我朋友,送过我礼物来着,你见过的。” “两回!”他竖起两根手指,肯定地补充。 应璋斜睨他一眼,眼神在问,“又如何”。 “崔灵洗诶。”姜照转过脸说,“原来她认识崔灵洗!” 就好像一个远在天边的人,人人敬仰她,却突然下了凡来,只因你有朋友认识她。 倘若姜照是在受伤之前知晓的,只会更惊喜。 他没注意到应璋的神情古怪起来。 “幸好她认识。”姜照想了想,由衷笑道,“之前天权堂能随意欺辱她,我还担心她是什么无依无靠的散修,在仙府会难过。这下好啦,能放一半的心了。” 空气沉寂了会儿。 少顷,应璋陡然轻笑出声。 姜照闻声纳闷侧眸。 而后奇怪发现宿主那股子怒气竟消解了些。 “有什么好笑的。”他嘀咕,“难不成我说错了?” 应璋稍稍收起笑意,漫不经心答:“没有。” 散修固然势弱,无依无靠。 但侍从哪怕跟对了主子,也终究因身份地位受限于此。 其实在这仙府,甚至这修界,都是举步维艰,无甚差别。 只是姜照秉性纯良,向来不吝以最大的善意揣度这个世界。 以为侍从跟了好的主人,便不会受人欺凌。 姜照狐疑看他上扬的唇角。 然后脑子一热,做了他统生最大胆的事情之一—— 上手掐了一下宿主的手臂! “你说大话!”他拧着硬邦邦的肌肉,总觉得宿主的笑奇奇怪怪的,“快说笑什么,你不说我就继续掐你了!” 其实他的威胁很苍白。 应璋垂瞥他一眼,随手拨开他手指,力道轻柔,语气平静:“当心掐疼自己。” 姜照霎时手一松顿在原地。 应璋却并未停下等他,闲庭信步地继续朝前。 过了会儿姜照才反应过来自家宿主这是瞧不起他,立马怒气冲冲跑了几步跟上去,嘴里嚷嚷着“不说就不说你给我等着”。 笑意攀上薄翘的唇,应璋却仍什么都没说,只静静地听着一旁的叽叽喳喳。 他以为自己不会欣赏这份天真单纯。 换做从前的他,只会觉得愚昧。 但此时此刻。 他愿意保护这份天真。 冷风掠去。 一地尘叶随风卷起,漫过亲密而不自知的两道身影。 日月循环交替不止,零碎的星慢吞吞地爬上天空,远远闪烁透亮的银辉。 第 68 章 漫天星斗, 风朗气清。 闹了一路回到房中,姜照口都渴了,一回房立马狂饮三杯水。 喝完水他就不想搭理宿主了。 不说是吧。 那他不听了, 憋死宿主。 屋内安静下去,果然等了好一会儿应璋都没听见声响,终于忍不住唤了声:“姜照?” 不理。 就是不搭理。 姜照心底冷哼一声, 面上装作没听见似的,伸了个懒腰走向床边, 边走边说:“果然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啊。” 他背对应璋,故而看不见应璋此刻长眉微微挑起,是有些意外的神情。 几秒后,应璋才意味不明地重复:“姜照。” 姜照扑通倒进床褥里, 像只猫似的四肢扑腾卷来卷去。 哪怕多日未回,他仍觉得这里很温暖。 不过他假装没听清,不愿睬理。 应璋的目光徐徐落在扑进床榻里的少年上,凝了几息, 才低着声再唤:“姜……” 姜照兀地从床上直起身, 因为举动太突然, 应璋的声音一顿。 “我想起来了一件事儿。”姜照直勾勾地盯着宿主,全然忘记自己方才还信誓旦旦地说不理会应璋了。 “……”应璋神色不变,“你说。” “——我觉得啊,我的狗窝。”姜照眼珠滴溜溜转, “它不在这。” 气氛稍一凝滞,周遭慢慢冷了下来。 应璋眉眼淡下来,但仍心平气和地接着问:“那在哪儿?” 姜照就等着他这句话了, 抚掌一拍道:“就之前你让我住的那屋啊!我今天陪你和你师尊逛了那么一圈,我想开了, 床不胜在软,屋子不赢在大,离你远不远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 应璋的眼神慢慢危险起来,抿着唇无声良久。 姜照见他不答话,又问一遍:“重要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应璋一点一点皱起眉心,不情不愿地顺着他话问:“是什么。” 姜照说得兴头上,并未察言观色。 他眉飞色舞地胡说八道:“当然是宿主的话最重要!我算是明白了,当初你让我住那屋肯定是有你的良苦用心在……其实距离远也不要紧,咱们一家人心连心,有这份心就够了,再不济咱们还有识海随时联系,住哪不是住……” 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今天他不一口气搬出去,他就从此改名不叫姜—— “不行。” 姜照所有的话蓦地噎回喉咙里。 只见应璋抱臂立在原地,眉眼如覆上一层薄薄的冷霜,视线紧紧锁在姜照身上。 姜照敛起笑意,也学他环起手臂,脱口而出:“为什么不行?我说什么了就不行?当初你不让我来,现在又不让我走,你什么意思!” 应璋的眼底划过一丝异样,古怪地将他上下扫透,半晌才淡淡吐出两字:“不、行。” 这眼神险些把姜照盯怂了,他做了十足的心理建设才敢壮着胆子回视。 “你倒是把话说清楚啊。咱们一人一间房不挺好的么,还不会打扰到你修炼。”他加重了语气,含糊道:“再说了,你……咱们就不能住一起。” 姜照目前唯一能想到的断绝宿主对他那些奇奇怪怪的心思的方法,就是要先减少见面机会。 应璋表情不变,听了他的话后沉思片刻,才慢慢近前几步。 他冷淡睨下:“你不是怕鬼么?” 姜照一怔。 旋即放开手臂,抬手挠了挠脸颊,有些不好意思地讪讪道:“……我,我可以克服一下。” 应璋步步紧逼:“那么,炼丹呢?” 姜照动了动唇,茫然说:“炼、炼丹?我……” 应璋语速很快,犀利地指出问题:“不同我住一块儿,你炼丹所需的灵力从哪儿来?靠你修炼的那点么?” 确实。 宿主平日要上课,如果他真搬出去了,按宿主不定时的早出晚归,再加上他要去的那厢房又离主屋远…… 现下他又不知道有没有旁的法子能应付这身体的特质。 姜照绞着手指,良久才讷讷说:“你说得……有点道理,但是……” 他支支吾吾了好半天都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姜照实在喜欢炼丹,倘若真住得偏远,好像确实会耽搁不少。 见状,应璋缓和语气,说:“还有,你莫非忘记自己魂魄不稳了么?何况,自从入了仙府,我平时能陪在你身边的时间已不算多……” 姜照被说得一愣一愣的,看上去像被拿捏住了似的。 应璋指尖轻点手肘,姿态已经略微放松下来,说:“既然如此——” “不、不!”陡然,姜照回神,一个激灵,扬声截口打断,“不对!” 应璋指尖微顿。 姜照绷紧脸色,难得结巴说:“你,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要留我在你这儿是为什么,总之、总之我是绝对……绝对要搬出去!” 好险好险,他差点就被忽悠到,差点就没坚守住底线了。 四目相对。 半晌,应璋凉凉勾起一抹没什么情绪的笑,重复说:“你知道?” “……司、司马昭之心,”姜照嘴硬,“路人皆知!” 应璋琢磨着他后半句好一会儿,才冷冷吐出两字:“不错。” 姜照:“?” 啥、啥意思? “为了坐实你的话。”应璋低眼看他,平静而冷酷道:“所以放你走,休想。” 晴天霹雳。 这人怎么如此软硬不吃! 姜照遂恼怒抬高音量,抓狂斥道:“你油盐不进!” 应璋笑也不笑,端的是“那又如何”。 姜照观他神态,再也憋不住,一时冲动噌一下从床边站起,怒气腾腾地擦过应璋身边就要往门口走。 然后理所当然地直接被拽住手臂轻易朝旁一掼。 姜照趔趄着站稳,掀起眼睫狠狠一瞪:“放手!” 应璋站姿随意却一言不发,任由他挣扎而紧紧不松。 见躲不掉,姜照强迫自己平心静气,深呼吸了好几轮,才逐渐停止无谓的反抗。 他疲惫地直指问题核心:“宿主,我说过很、多、遍、了——你做这些都是徒劳的,我不会喜欢你。” 应璋的瞳孔微微定住。 他没有贸然打断。 “还有像什么红绳,情根……它们都没用。”姜照低声说,“因为我的代码压根不是在你们这儿丢的,在我出厂的时候,我已经被宣判残缺了。” 应璋凝视他许久,才不轻不重地说:“不试试怎么知道。” 声音没什么起伏,态度却很坚定。 姜照长吁一口气,无奈抬眸看他,有些烦躁道:“这不是试不试的问题……我现在对你的感觉,就是单纯的对好朋友,或者亲人的心态……再不济,咱俩也算得上合作伙伴了吧?你懂吗?不可能是你想要的那种关系……” “你只是没有情根,一时不懂。”应璋言简意赅,“若我能拿到红绳,兴许你便会改变想法了。” 姜照额边青筋突突地跳,一股熟悉的疼痛感开始从手心蔓延开来,但他此刻无暇顾及,只能竭力抑住。 ——只要聊到这件事,他的宿主会变得异常执着。 冲动旋即涌上心头。 “随便你!”他“啪”一声拍开那只钳住自己的手,努力绷着脸,“不管你是拿红绳、白绳、黑绳,还是绿绳,反正我话已经放在这儿了,到时候没用别怪我没提醒过!” 四周微静。 姜照陡然觉得后悔。 他太生气了,以至于说话不过脑,见着宿主的脸下意识地放不出什么狠话来,反倒软绵绵的产生了歧义,像是给足了机会。 果然,他身侧原本沉闷的气息渐渐松和下来。 恍然间他仿佛听见一声叹息,眼前人张了张唇似乎正欲说些什么,视线落下时,却蓦地顿住。 姜照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脸色苍白得吓人。 应璋褶起眉,声音很沉:“你……” 姜照却无知无觉,睖他一眼,气闷说:“你什么你,我不走了还不成?” 而后蓦地转身大步走回床边一屁股坐下。 越说越累。 越谈越气。 手心的疼痛逐渐拂开,心口那股气愈发不顺。 不行,还是得换个话题。 这话题让人心梗。 “不聊这个了。”他用力揉了揉额边,“既然你都答应尊者了,左右我也阻拦不了你。” 他半阖着眼,气息滚烫,有些没精打采。 “那你想和谁组队啊……嗯?” 姜照声音一滞。 只见应璋突然沉着脸快步靠近,把姜照吓了一跳。 姜照单手撑在床边,身体微微后仰远离,在所剩不多的清醒中费力拎起眼皮看他:“……做什么?” 应璋皱紧眉心,并不答话,只稍稍俯近,动作轻缓地伸手探向他前额。 他太熟悉这股沉香了,所以一旦被它包围,那点警惕便渐渐放松。 而痛意也随之侵入。 姜照迷迷瞪瞪地任由他探查,问:“你怎么不回答我?……喂。” 这人怎么回事。 不知道他还在气头上么。 居然不说话。 他胡思乱想了好一通,过了会儿便看见应璋神色凝重,说:“你不觉得魂魄有何处不适么?” 魂魄? 姜照懵懵然,隐约作祟的疼痛冲刷着理智,令他连自己还生着气这回事儿都一时不计较了。 他略显迷茫地“啊”一声,问:“我的数据……我的数据怎么了?” 应璋少顷才收回手,答非所问:“现在你有两个选择。” “什么?”姜照露出迷惑又困顿的神情。 怎么、怎么去哪都要做选择题? “你的魂魄有些不稳。”应璋一掀衣摆坐到他身边,而后抚上他的手注入灵力,“但并不严重。所以第一个选择,是借我的灵力,凭你自己熬过这一晚。” 姜照木着脸思考了好一会儿。 应璋知道他现在反应迟钝,所以便就着这个姿势耐心地等。 过了少许,随着灵力淌过灵脉,姜照的神智被稍稍唤醒了些,说:“哦……那我熬吧。” 应璋抬起另一只手贴上他侧颊,一股不同寻常的高热没入手背的皮肤。 他尽量放轻声音,说:“你不痛?” 姜照仰脸,眼神有些涣散,像是反应慢了半拍一样,好半晌才恹恹点头:“好像痛的。” 应璋:“……” 算是看出来了,人快疼傻了。 果然如长老所言,只依靠灵力,是不可能完全修补魂魄的。 “这般下去。”应璋目不转睛,说,“你只会越来越痛。” 他话音一落,姜照的额边便开始冒出一丝冷汗。 “我现在就好疼……”最后的清醒里,姜照渐渐明白应璋的意思。 疼痛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弭。 只会越来越痛。 这个认知几乎将他击落在恐惧里。 他有些被吓到了,连神智都一瞬清明了不少。 应璋垂眸,沉默了许久。 视线从他昏昏沉沉的眼滑下,而后落在那挺秀巧的鼻,最终凝于那道紧抿得泛白的唇上。 姜照见他没什么反应,奋力捏紧那只松松握着他的手,仓皇地说:“……我、我不行。” 他甚至还担心捏疼了宿主,后知后觉地又放开了些。 其实他的担忧是多余的。 因为他的力气太小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尽管如此,仍旧被应璋捕捉到了。 随着他的动作,身旁的剑修终于撕开了那重冷静的伪装,露出一隙等待已久的窥视。 应璋自认不是趁人之危的人。 所以,他要让姜照亲口同意。 他轻轻摩挲着那只无力的手,目光灼灼,道:“方才是第一个选择。” 姜照极力摇头,殊不知在身前人看来,力道却如此微弱。 “不要第一个。”他蚊声说。 “好。第二个。”应璋哄他,喉结上下滑动,如临世的魔低声引诱,“按尊者所说——让我帮你。” 第 69 章 雨后乌云拨散, 冷月淡淡洒下一地斑驳碎光,没入萧瑟的石板瓦缝间,映出长长的冷清。 破落长街, 人迹寥寥,行色匆匆。 “又卖不出去了……”街道昏暗的一侧,一名衣着朴素、长相平凡的中年男人蹲坐着, 伸手摸了摸摆了一地的灵植。 “我也是啊。”他身旁同行觑了他一眼,叹道, “最近不是百狮炼么……估计都在闭关修炼呢,本就没什么人来,现下自然更……” 滴答。 层叠树枝从蜿蜒小巷中伸出爪牙,碎叶稍稍一弯滴下沉凝的雨珠, 落在地上汇成一汪汪深浅不一的水洼。 二人并未苦恼多久,眼底便出现一双黑靴。 它踩过湿润路面,脚步平缓。 黑靴主人似乎只是路过。 二人的眼睛却直了。 他们的视线自下往上,掠过那角材质精美的衣袍, 和其上绣着细如胎发的凌云花纹, 最终定睛落在衣带上长长缀下如烟霞的流苏, 和它别着的质地如水晶的圆珠。 中年男人用力揉了揉眼睛。 “我的娘……”他蚊声惊道。 这是什么天材地宝炼成的法物? 他到底有没有看错—— 这枚圆珠上,怎么好像还盘着一条若隐若现的龙? 夜色中他看不太清。 这厢他还在努力,那边同行已经殷勤出声:“小道君,请留步!” 黑靴的主人脚步一顿。 长袖微倾, 遮住了那枚在黑暗中熠熠生辉的龙珠。 中年男人的目光随之战战兢兢地往上挪。 来人手执一柄纸伞,面容掩没在伞面的阴影下,并不分明。 “小道君。”中年男人的同行谄媚推销, “您缺什么灵花灵草灵木吗?小人这儿的灵植都是小人今早专门申请了天凝令牌,去天凝后山新鲜采的……哦对了, 还有这几株。” 中年男人眼睁睁看着同行推出几株散发莹光的绿植胡说八道: “吉凤果,喜桃花,祥云灵芝,瑞彩仙甘——这些统统都是小人从尘锦百宝楼高价买入,珍藏多年,不可多得的灵植啊!” “尘锦百宝楼?” 一道清脆的少年声音从二人头顶传来。 中年男人心一颤,再度抬头。 只见伞面斜斜歪过,在镰月下露出一双温柔干净的钝圆杏眼。 碎光扑进那双水色眼睛里,晕开清澈的涟漪,衬得唇红齿白的少年容貌愈盛,漂亮得惊人。 同行看着这张脸熄火了。 中年男人也哑然好半晌。 但少年——也就是姜照,见二人喊住了他却中途像傻子一样不说话,疑惑不免攀上了他的眼睛。 他不由得再问一遍:“什么是尘锦百宝楼?” 同行登时回神,但视线触及那张脸,舌头就跟打结似的结巴:“就是、就是……卖宝物的地方……” 中年男人截口打断了不成器的同行:“回小道君,尘锦楼坐落在凡间南国京城,是由修界与南国皇室共同经营的拍卖场,网罗天下珍奇异兽,向修士乃至凡人拍卖售出,又称百宝楼。” “拍卖?”姜照琢磨了下,眼睛扫了一眼在白布上铺开的一地灵植,笑问,“想必它们有不同凡响之处吧?” 中年男人一呆。 他同行从这抹笑容里艰难挣扎出来,热情说:“有,当然有,小道君请看,这株祥云灵芝,食之不仅可令人耳聪目明,还能延年益寿,洗涤灵髓……” 他说得天花乱坠。 但面前的小道君听着听着便拢起眉作犹疑状,一言不发。 并未认同,也不做否定。 “且慢。” 陡然,姜照身后,一道女声挤进三人之间。 这声音—— 只见那女声的主人上前几步,手中揣抱着被随意打了一个结的灰布包裹。 “此非祥云灵芝,而是沙灵芝。”她面无表情,“你想诓人?” “你!”同行未料到突然杀出个程咬金,一时被噎住无话可说。 眼前贵气逼人的少年却面露惊喜,收起了伞弯下眼角。 “方含星!”他笑道,“你怎么在这儿?” 方含星闻言,侧过身朝姜照施了一礼,说:“见过小公子。含星收摊回程,恰好路过此地。” “别来无恙呀。”姜照笑容不减,“说来自半月前我就不曾见到过你了,这回真巧啊。” “多谢小公子记挂。”方含星稍垂下头,说,“含星本不愿叨扰,却担心小公子您受人蒙骗……” “你说谁蒙骗呢!”那同行终于忍不住了,噌一下站起身,指着方含星的鼻子怒道。 已经有路过的人止不住地朝这里伸长脖子望。 “紫枣果,六茯桃,沙灵芝,碧莹甘。”方含星冷冷支过眼,“在凡间都随处可见的灵植,却被你说成拍卖品?” 三三两两的路人不远不近地半围着,空气中飘来若有似无的讨论声: “这姑娘方才我便瞧见她了,她不是搁另一头卖法器么?眼真利。” “她要说的是真的,那尘锦楼怎么可能把这些充作拍卖的……怕不是哪天想自砸招牌了才卖。” 同行气得手都抖了,偏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姜照眼珠左右转了转,心下有了底。 而一旁的中年男人也起身,一脸不赞同地冲着方含星说:“这位小友,我在这儿也见过你好几回了,咱们都是一道做生意的,世道艰难,你……何必如此呢?” 方含星简明扼要:“骗我,可以。骗小公子,不行。” 同行脸都绿了,中年男人欲言又止,气氛焦灼不已,眼见谁也不服谁就要打起来了。 “等一下。”姜照抱着伞往前一步,说,“我买。” 方含星霍然转头,“小公子?” 姜照歪了歪头,温声说:“没关系呀,反正我今天来,本就是随意买些,倒不吝它是祥云灵芝还是沙灵芝。” 方含星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会儿,少顷退后一步,不再言语。 同行脸色缓和下来,得意扬声:“小道君,您是要祥云灵芝吗?我这就给您包起来——” “多少灵石呀?”姜照缓声打断。 “呃,毕竟……是……百宝楼,的……所以,大概一百颗……”同行心虚说,“不不,两百!” 方含星见他嘴硬,幽幽瞪他一眼,目光大致意思是“你在乱说什么”。 真正了解尘锦百宝楼的,都知道它那儿的拍卖品,成交价上万灵石不止。 一旁有知情人听到已经开始隐晦摇头了。 没见识也出来骗人啊。 姜照状作思考了会儿,半晌抚掌一拍,惋惜道:“对不住,我今日出来太匆忙,灵石没带够。” 同行脸一僵,问:“那,那我可以给小道君减一些,不要两百,就一百,行吗?” 姜照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几乎空空如也的宝囊,捏了捏遗憾说:“我只有五颗诶。” 同行:“……” 中年男人:“……” 方含星提醒:“小公子,哪怕是沙灵芝,市价也要十颗灵石。” “这样啊,那咱们实在是有缘无份呀。”姜照叹气。 同行憋着口气没说话。 姜照无辜眨眼,和他对视上,绽开一个和善的微笑,跃跃欲试:“五颗,卖吗?” 方含星扯了扯嘴角。 一个能把沙灵芝吹成一百灵石的黑心商人,又怎么舍得亏那五颗灵石? 同行死死咬牙,半天才反应过来,艰难挤出字:“不、不……” 姜照闻言,再度大叹气,说:“可惜呀,可惜!” 中年男人左看右看,见势不对马上蹲下身收拾摊子,同行摆出一副晦气脸,也跟着麻溜收拾。 几乎是几秒之内,二人一句话没留下,卷着铺盖灰溜溜跑了。 临走前还听见姜照高声说:“我记住你们啦,下次一定会带够灵石来光顾的!” 两人吐血飞奔,路人一哄而散。 姜照笑眯眯地站在原地远远目送。 “小公子。”方含星唤了声。 姜照回头,说:“怎么啦?” 方含星犹豫了会儿,表情有些古怪,低下视线,过了会儿说:“……小公子来这儿,是因为缺什么灵植灵材吗?” “不要叫我小公子啦,叫我姜照就好。”姜照摆摆手,“我就是最近比较烦,今晚随便逛逛。” 方含星没说答应不答应,只游移着目光,视线由下及上触及那枚龙珠时,稍不自然地挪开,而后对着姜照左右四处看看。 姜照意识到了什么:“他没陪我。我找了个借口溜出来的。” 方含星目露迷惑。 莫非是姜照和那位发生什么事儿了? 怎么还得溜出来? 姜照明白她的眼神,他挠了挠脸,不甚自在地含糊说:“因为……” 因为这半个月。 他几乎没从床上下来过。 每当他恢复一些意识脱离了如梦似幻般的灼热,便会被人捉住双颊迫近亲吻,美名其曰:渡些灵力休息一会。 他浑身无力发软,总能被人扣住后颈,掐着腋窝抱进怀里,五指插入后脑,缠着他的发丝,稍一使劲,便能轻而易举地缩短二人的距离。 紧凑的呼吸间,姜照有时会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 但声音很快便被如岩浆般的浓重热意淹没。 到后来舌尖被吮得酸疼,嘴里的软肉被尝了一遍又一遍。 连唇角都破了些。 他还记得自己有一回哆哆嗦嗦地说不行,攥着薄如轻纱的床幔想逃,却被人反手握住脚踝往后拖。 软趴趴的四肢无法反抗,两具身体黏在一起,身后人漫不经心地舔了舔他的耳垂以示安抚,而后轻轻打开缩紧的蚌壳,试图探寻更深的敏感。 再恍惚的神智也有一瞬被刺醒。 姜照在那一刻后背发凉,伴着从天灵盖贯穿全身的烧灼。 斑驳模糊的视野中,他终于意识到,微弱的推拒根本不起作用,无论是行动还是言语上。 剑修的掌控欲体现得淋漓尽致。 更遑论疼痛和炙热很快会卷土重来,裹着他沉进下一个滚烫深渊。 有时候他会以为是早上,迷迷糊糊醒来,便发现那个令他有些心惊胆战的存在离开了,但他还未松口气,目光探出窗外,却能看见是深夜—— 这意味着,出门的人,也该回来了。 然后他能听见屋门被轻轻推开,紧接着能隐约瞧见那道无比熟悉的高大身影慢慢踱近。 他没有什么力气说话,只好半阖着眼,安安静静地感受着靠近的那抹沉香,和落在眉心的轻柔一吻。 日夜颠倒,晨昏错乱,是姜照半梦半醒的这段时间,最大的感受。 半月过去。 清醒后,摸到又红又肿的唇瓣,姜照理所当然抑郁了。 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明明该一直保持距离的。 却转头陷入了更深的不清不楚。 都怪那个破仙君。 让他连拒绝的话都没立场说。 此时此刻姜照的怨气几乎要溢出来了。 方含星轻咳一声。 姜照手一顿,神智被强行拉回,旋即尴尬干笑。 “没什么没什么,不说这个了。”他摆手转移话题,“你呢?来卖法器吗?” 侍从除了从自家主人那儿取得的固定报酬,有些人若有一技之长,也会另做些小本生意补贴自己。 姜照自然没错过那些路人说的话。 方含星点头,怀中的包裹微微滑下一角,露出被灰布裹着的小巧法器。 姜照扫了一眼,笑说:“真好啊,你会炼器诶,肯定能帮灵洗仙子不少忙吧?” “我……还未同女君说过。”方含星抿抿唇,“她走的是丹道,我能帮上什么……” 姜照皱起眉,讶异说:“你怎么这么认为?” 难怪那日天权堂的人能随意欺辱她。 因为她根本没和崔灵洗提自己会炼器这件事,也就无从得知她会来集市了。 “……炼丹和炼器,甚至都不在一个峰头。”方含星垂眸说。 “所以啊。”姜照一手抱着伞,另一只手比划,“灵洗仙子身边那么多人,肯定大部分都是走丹道的修士,但你作为她最亲近的人之一,却刚好会炼器耶。” 他眼神真挚,说:“我也喜欢炼丹,我知道丹炉用多了会耗损的,仙子要是知道你会炼器——” “女君不会想知道的。”方含星打断他,声音紧涩,“她会认为我不务正业。” “?”姜照愣住,说:“……仙子会这么觉得吗?” 方含星避开视线,颔首不语。 姜照纳闷了一会儿,不过见她不愿多说,也不想为难她。 “对了。”他从袖子里另掏出一枚宝囊,在里头掏了下,“我有东西要给你。” 一只千纸鹤便紧接着递入方含星眼中。 她望着千纸鹤的纸翼上,那颗小小的星,瞳孔一栗。 “这个,我之前就想给你啦。”头顶传来姜照轻快的声音,“不过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现在好像刚好有机会。” 方含星将大半的手掩在衣袖下,小心接过那只画着星星的千纸鹤。 她抬眸,看向面前少年脸上两只小小的酒窝。 “我还给盛非襄也做了个。”姜照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第一次折这些,好像没有你们的好看……” 方含星摇摇头,说:“小……我是说,你怎么想到做这个?” “难道只有我能单方面找你们,你们不能找我吗?”姜照不解,“你们是我的朋友,互换联系方式不是应该的嘛。” 方含星呼吸猛地僵住。 姜照没注意她的异样,反倒想起了什么似的倏地说:“诶,我忘了,你不是正好收摊了吗?我就不耽误你回去啦……” 方含星的表情隐没在黑暗里,月光只能映出她小半截苍白的皮肤。 她深深吐出一口气,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 “不。” 姜照一怔,“……怎么?” “我……有话和小公子说。”她低声道。 “我都说了不用喊我小公子啦。”姜照收起宝囊,嘟哝问:“什么话呀?” 方含星掠开眼皮,瞳眸里沉着一缕复杂。 “小公子还记得半月前,那两枚益体丸么?” 第 70 章 夜风轻拂而过, 树叶婆娑作响。 姜照明显愣了愣,下意识重复:“益体……丸?” 如钩弯月下,少年腰间的水晶圆珠折射出惑人的光。原本安静盘伏的龙, 微微抬起了头。 只见方含星摊开空着的另一只掌心,紧接着一缕流光滑过,掌心上赫然多出一只素瓶。 姜照定睛看向瓶内—— “这里面……也是益体丸?”姜照茫然问。 其实这个问题在他看见那只素瓶时便已有了答案。 便见瓶身内装着数颗灵丹, 色泽与形状几乎与姜照记忆中的那两枚益体丸一般无二。 只是记忆中的那两颗相较之下颜色要更暗沉些。 方含星点点头,一言不发地递出素瓶。 姜照伸手接过, 迎着方含星的目光,犹疑地打开瓶盖嗅了嗅。 丝丝缕缕的清淡香气从瓶中逸散开来飘入姜照鼻腔之中,很像雨后初晴时大地上散发的草木香。 这一瞬间他几乎可以断定,瓶内的益体丸品相绝对远远在当日那两枚之上。 “如果小公子相信我。”方含星轻声说, “便改用这瓶益体丸吧。” 姜照诧异抬眸,问:“为什么?” 那日他和应璋其实都并未细看送来的益体丸,自然也没有服用。 方含星沉默了下,道:“小公子既然喜欢炼丹……那想必, 也知道劣品灵丹吧。” 姜照“啊”了声, 顿悟道:“你是想说, 那两颗是半成品?” 丹修炼丹有多种情况,但笼统可分为三种。如果成功,丹炉会产出灵丹;如果失败,轻则浪费材料一无所获, 重则炸炉危及自身。 而介于这两种之间的,便是半成品灵丹,又称劣品。 丹炉确实产出了灵丹, 但由于药材之间无法彻底融合甚至相冲,令它并没有包含预期的功效。 连“品相不佳”都无法用来形容劣品灵丹, 如果其中杂糅的药性较烈,是不能被人服用的。 “那两颗,是女君随手所炼的。”方含星含糊说,“它虽药性温和不至于伤身,但终究不适宜……” 姜照不解打断:“不对呀。” 方含星声音一顿。 紧接着姜照说:“我分明记得,那两颗益体丸,是仙子炼剩的丹药。” 系统的记忆向来很好。 甚至这件事隔得不远,他很轻易就能想起来。 方含星神色僵了下,缓了缓才道:“是我记岔了。不过无论如何,还请小公子尽量不要服用。” 姜照觉得方含星有点说不上来的奇怪。 与此同时,姜照腰间的骨龙支起身躯,摆动水尾攀上姜照的手腕,尾尖松松搭着,而后微微探出头,漫不经心地游移在瓶口处半晌。 它似乎在嗅闻什么。 片刻后,骨龙缩回脖子,慢吞吞地绕回圆珠上,懒懒缠着不动了。 姜照收回目光,笑道:“好吧,我相信你,我不用那两颗就是啦。” 方含星仿佛松了口气,道:“多谢小公子信任……” “但是。”姜照言笑晏晏地打断,“你家女君,为何送来的是劣品呢?” 方含星霍然掀眸,嘴唇翕动欲言又止,少顷才解释道:“益体丸是课业之一,当时女君统共炼出两炉,其中第一次只是试验,所以那一炉炼成了劣品,而后来成功的则交由长老过目。” “只不过之后因为女君用不上益体丸,剩余的成品便卖出去,劣品则被女君保留下来。” 姜照眼里含了些惊讶:“都卖光啦?” “是。据我所知,课业完成后不久,那时除了劣品,女君那儿已经不剩一颗品相臻满的益体丸了。”方含星讷讷说,“只是不曾想到……小公子需用益体丸补气固魂,而长老对此并不知情。” 姜照没有炼过益体丸,听罢好奇问:“既然如此,仙子不能再炼一炉么?” 方含星摇头,说:“益体丸乃少数能固魂的丹药之一,材料虽不稀有,但炼制难度大,耗时长,且容易失败。” 一言以蔽之,再次开炉,风险高收益低。 姜照抚掌一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难怪是仙子的课业呢。” 他没有多问,看起来好似不再介怀天凝首徒送了他劣品灵丹一事。 方含星心神还未定下,便见眼前少年再度举起那素瓶,眼睛不住打量。 “我说为何送我劣品呢……益体丸这么难炼啊。”他状似不经意地说,“看来这瓶并非出自仙子之手了。” 只见少年腰间的骨龙再度直起龙身,尖锐利爪没入冰冷圆珠。 它没有眼睛,但方含星能察觉到,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视线裹着如山巅雪沉寂的寒意,慢慢落在她身上。 方含星身形一僵。 姜照好像没看见她的异样,反倒再度深嗅了下,半晌才说:“此香沁人心脾,并不馥郁,香气恰到好处,可见火候之精妙。” 方含星冷汗稍下。 姜照复又摇了摇瓶身,听了会儿声,又仔细观察了一番,笑说:“我虽是个半吊子,但也能看出这瓶益体丸药性纯熟深厚,想必这背后之人,定于丹道上有所造诣吧。” 他边笑边扭头,眼底便撞见方含星此刻脸色微微发白的模样。 但他却罕见地全然当做没看见,问:“此丹是哪位前辈炼的?” 方含星微垂下头,措辞谨慎:“……是我一位,认识的丹修送的。” 姜照微笑问:“莫非我不能得知前辈的名号吗?” 方含星慌忙摆手否认,语无伦次:“不、不是,只是,只是他游历四海,不属于仙府中人,此时不在仙府。” “并非仙府中人……”姜照揣摩着,也并不失望,而后盖上瓶口,“那确实赶巧了呢。” 方含星抿唇,压下音量,说:“若这巧合能帮到小公子,便再好不过了。” 姜照不置可否,只抛了抛素瓶,扭头说:“今天真是多谢啦。” 骨龙仍旧冷幽幽地盯着方含星瞧。 方含星敛起眼睫,尽力忽视那条古怪的灵物,说:“小公子言重了……” 姜照眨了眨眼,笑意不减,甚至扩大了几分:“怎么会呢?如你所言,哪怕它药性温和可以当作糖豆吃,也到底是劣品,若我当真服下,总归会不舒服一阵子。” 方含星搂紧怀中包裹,紧阖着唇。 瓶内灵丹翻转,姜照歪歪头,接着说:“所以我是认真道谢的。倘若我今日没遇着你,恐怕我哪天还真把它吃了呢。” 方含星涩声道:“……是。” 四下无风,只有行人窸窸窣窣路过的脚步声,间或夹杂一些极细微的交谈声。 “说好不耽误你时间,结果聊了这么久。”姜照见她如此,倒没再说谢字,反而抬手指了指她身后,“那我去逛啦?” 方含星心领神会,旋即欠身行礼,道了声告辞。 姜照转头目视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 他驻足原地,唇边那缕笑意也慢慢冷却下来,嘴角扯得很平。 腰上那条骨龙不知何时游到他颈边,抬头轻轻蹭了蹭他侧颊。 脸上传来一抹微凉,姜照回过神,闭了闭眼,喃喃说:“……我以为行医炼丹之人,都是心善之人。” 而且他心思敏锐,方才观方含星情状,总觉得她还隐瞒了什么没说。 或者说,方含星其实想说什么,但又碍于某种隐秘的原因,不敢说。 骨龙神智未开无法说话,只能安静地团着龙尾窝在他颈侧。 本来姜照便是出来散散心的,没料到偶遇方含星,还被告知这档子事。 这下他是真无心再逛了,当即沿着原路打道回府。 他揣着心事,脚步放得很慢,等他靠近主屋,见屋内灯火通明,那点疑虑通通被泛起的紧张压下。 ……什么丸啊丹啊仙子不仙子的,现在看见这屋子他就心慌。 紧接着他陡然想起—— 宿主这个点应该快结束修炼了吧? 姜照骤然停住脚步,骨龙感觉到颠簸微停,稍稍仰起脖子“盯”着他。 他无暇顾及骨龙的反应。 “……总觉得我不该回来。”姜照懊恼地支着下巴,自言自语,“我就该在外头多呆一会,多问一点。” 今晚是他这半月来恢复了些气力后的第一次出门。 出门的原因很简单,就是散心。 或许是宿主自个儿也知道他被困房间里有多久,倒是没怎么为难他。又兴许是他那时清醒过来后的模样又气又急又怒,简直是要同宿主翻脸。 开玩笑,被人压着亲了半个月,浑身上下没一处不是印子,他相信铁打的神仙来了都遭不住。 偏偏理由正当无法反驳—— “你魂魄不稳。”应璋姿态放松地支起一条腿倚在床头,把姜照牢牢困在床的内侧,闲闲说,“这般做能让你更快更好地恢复。” 姜照缩在最里侧,如临大敌瞪着他,咬牙切齿偏生又说不出东西来。 他憋了半天,指着他怒冲冲蹦出一句话:“下次、你,不准再咬我大腿!” 下次。 应璋唇角微翘。 他向来不爱解释,只好脾气地顺毛说“听你的”。 姜照如今是真见不得他心情好,往日里喜怒不形于色、情绪几乎从不外露的剑修,此刻连眉梢都蓄着笑意。 于是他愤怒谴责:“笑什么笑!半个月了你都不修炼,你不着急吗!” 应璋侧眸睨他一眼,说:“神交便是修炼的一种。” 姜照噎住。 紧接着这具身体的丹田处,一股庞大炽热的灵力如同有灵智一般跃动一瞬,完全无法忽视的饱胀感正在提醒姜照它的存在。 靠。 还真的是。 而且这些灵力积得太多,哪怕一直在流失,短时间内也不会耗完。 ……积太多。 他额角青筋一跳,忍了又忍。 冷静。 29999,一个优秀的系统,第一堂课应该是学会平心静气…… 五秒之后。 忍,忍什么忍! 姜照火冒三丈,手脚并用欲要越过应璋爬下床。 然后理所当然被人拽着脚扯住。 “做什么去?”应璋语气冷淡下来。 姜照回头,伸出手试图掰开脚踝上的束缚,气冲冲地一字一句:“消、食!” 应璋长眸微眯。 低下脸的姜照蓦地反应过来,立即抬头竖起手挡住另一条欲要伸来的手臂。 他杏眼睁得圆溜,语速飞快,义正言辞:“做什么?你现在还开始限制统身自由了?你懂不懂什么叫体谅!我在这屋子里躺了这么多天还不许我出去走一走散散心吗!我跟你讲我们AI守则也是有保护系统的条例的!” 空气安静一瞬。 应璋没有言语,只定定看他,半晌才如他所愿收回手。 只不过另一只扣住姜照脚踝的手仍松松覆在上面。 姜照没留意,他松了口气,正暗想自家宿主还算孺子可教时,却见眼前人开口: “你打算穿这身出去?” 姜照:“?” 他迷茫垂下眼,把自己扫视一遍。 姜照:“!” 少年纤长肢体只轻轻挂着一层薄衫,掩覆大半白腻。 因为这半月来,除却为了某种方便这一原因,还有便是他经常反复陷入高热,有时候温度稍稍退却下去时,后背已经裹了一层细汗,浑身上下便如水捞似的,总不能一直穿厚重衣裳闷着自个。 他立即道:“衣服给我!” 应璋挑眉,随即伸手一拂,床沿便整整齐齐叠着一套松霜凌云纹底衫袍。 他松开摁住少年脚踝的手,收回后随意搭在屈起的膝盖上,另一手摊开掌心朝前一伸,向少年示意—— 那你自己来。 姜照:“……” 自己来就自己来! 他下床起身展开衣袍,开始尝试一件一件往自己身上套。 应璋见他光着脚,眉心微动,最后还是忍了下来。 他是不说话了。 但姜照开始发愁了。 不是,这些衣服古色古香确实好看,然而问题是他真的不会穿! 可哪怕看起来捉襟见肘笨手笨脚,他仍憋着口气就是不愿低头。 “反了。” 应璋突然说。 姜照正焦头烂额呢,闻言下意识扭头往自己身后看,果然发现如应璋所说穿反了,然而等他回头打算脱下来其中一件重新套的时候,本在榻上靠坐着的剑修已不知何时下了床靠近他。 姜照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却被绕过腰捞回应璋身前,紧接着杂乱无章的衣物被一一褪去,又仔仔细细地重新穿上。 直到最后一件穿完,鞋袜也穿戴整齐,应璋才直起身,冷不丁同涨红着脸的少年对视。 “……我,我以后一定能学会穿你们修界的衣服。”姜照干咳一声意图掩饰尴尬,“一定!” 应璋一言未发,脸上表情很淡,倒没说信是不信,只抬手摸上他衣领,为他整理严实。 从颈后收回手的时候,手指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轻轻擦过圆润的耳尖。 姜照整个人一抖,停了两秒才说:“行、行了吧?我出门了!” “等等。” 可他还没跨出一步,便被应璋喊住。 姜照十足警惕:“又怎么了?” 不会是临到头反悔了又不许他自个出去了? 只见应璋伸手探向他腰侧,一串漂亮的细碎流苏眨眼间便挂在姜照的衣带上。 流苏坠着,有着不轻的重量。 姜照心一跳,垂眸定睛一看—— 下一刻他倏地抬头:“你?” “自己出去,可以。”应璋言简意赅,“但必须让昆吾陪你。” 与此同时,本在休憩的骨龙似乎察觉到熟悉的气息,微微抬头—— 姜照僵住,问:“它?陪我?” 他永远忘不了被舔锁骨的感觉。 应璋颔首,道:“待会我需入定以炼化这些天沉凝的灵力,若你要单独出去,以防万一,必须带昆吾傍身。” 姜照脸色一言难尽。 “你不愿?”应璋抱臂而立,“那今日便先别出去,等我明日……” 下一秒姜照旋身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往外走:“我出门了!!” 思绪回拢到现实,姜照如今只要一想到屋子里头待着的是宿主,他的脑子里就会不由自主飘过那半个月的回忆。 他当即扭头欲走,“不成,我再逛会……” 不重要。什么都不重要。 出来喘口气最重要。 未料骨龙仿佛意识到他不回去了,开始用水尾拍他的肩,几下之后见他不想搭理,竟直接裂开口咬住他颈侧! “嘶!” 姜照吃痛,呲牙咧嘴把骨龙从肩膀上提溜下来,呵斥道:“昆吾!你干嘛咬我!好的不学偏学你主人!” 骨龙虽然没有血肉之躯,但它此刻被拎在半空中晃荡,竟也不恼,反倒如滑腻的蛇,黏黏腻腻地缠上姜照的手。 姜照简直想把它甩出去。 而骨龙此举,也恰好拦住了想逃避的少年。 下一刻,姜照的脑海中蓦然响起一道清清冷冷的声音: “既然回来了,怎么不进屋?” 70-80 第 71 章 姜照狠狠瞪了手上扒着不放的骨龙一眼。 这条龙怕不是跟他主人心连心的吧! 痴缠的骨龙察觉到他的不满, 讨好地甩动水尾蹭他。 “还不进来?”与此同时,脑海中那道声音再次响起,“你想在外面站一宿么?” 算了。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姜照硬着头皮走到门前, 骨龙这次倒乖乖地游回圆珠上盘卧不动了。 他推开门,半只脚才跨过门槛,一道目光便直直望来, 凝在他身上。 姜照无法忽略,迫不得已回视:“我、我回来了, 你灵力炼化完了么?” 应璋正坐在书案后的交椅上,坐姿笔挺,手执一卷散发灵光的玉册。 他不答,问:“什么都没买?” 姜照停下脚步, 旋即反应过来,狐疑反问:“你怎么知道我去了哪儿?” 他分明只说了去散心而已。 应璋沉默一瞬。 但他藏得住情绪,面上表情是惯来不变的淡然。 “猜的。”应璋说。 堪称坦坦荡荡。 姜照那点怀疑马上散去。 好像确实能猜出来,毕竟凭他自己也不能去仙府别的地方, 这座岛能逛的地方屈指可数。 他总不能去别的弟子那儿串门吧, 又不认识。 这般一想很合理。 姜照轻轻哦了声不再追问, 突然想起什么继续往里走,边走边解下腰间的龙珠。 “昆吾。”他啪一声把水晶圆珠放在书案上,压根不顾力道,“还给你。” 他没有低头看, 此时手还未收回,而原先温驯卧着的骨龙被这动静一震,似乎察觉到什么, 扭头想咬住他指尖。 应璋垂眼,趁骨龙还未得逞, 飞快伸手夺过,眨眼间龙珠便消泯在他掌中。 姜照:? 莫名其妙。 不过总算摆脱这条黏人的龙,姜照倒没想那么多。 他缩回手,便听见应璋说:“过来。” 姜照下意识看他。 蓦地想到什么,警惕后撤一步:“干嘛?有什么事不能我站这说?” 应璋放下玉册,掀眸看他,说:“你不过来,莫非想自己梳理灵力?” 姜照一怔。 对哦。 这半月以来,他堆积的灵力太多,一时半刻耗不完,甚至这些灵力还够他再用上十天半月去炼丹的。 炼化与梳理是修士在修炼出灵力后熟悉它并将之化为己用的过程。 倘若不进行这个过程,炼丹时所需耗费的灵力会更多。 总之就是会亏。 姜照有过灵力稀缺的苦日子,而且这具身体的丹田、灵脉和识海还像个漏勺,灵力是一刻不停往外流走,他自然不舍得挥霍,加之这回灵力太多,他一个半桶水修士确实无法独自炼化,还需劳烦宿主善后。 所以姜照犹豫片刻,还是依言照做。 他绕过书案,乖乖递手出去。 好在应璋此刻没想动他,瞥了他一眼后便抓住他的手,将一缕神识化进他体内。 他们之间,最亲密的事情都做过,姜照的身体几乎是毫不设防,轻而易举地便让这缕神识没入丹田。 一个元婴修士的神识,帮一个连炼气的境界都称不上的半吊子梳理灵力,实在不需分出太多心神。 应璋一手扣住软滑五指,另一边重新拾起玉册,倘若不看二人交握的双手,着实看不出来现下正襟危坐的剑修,几日前的行为何等恶劣。 二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姜照横看竖看观察半晌,最开始姿态还十分紧张,后来见这人都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注入体内的灵力又温纯,片刻后不禁松下心神,倒没再如原先般提防。 还好还好,宿主在床下还是保持着一如既往的理智,姜照腹诽。 突然他咦了一声。 应璋的注意力立即从玉册上挪开,瞄向一旁。 视野中一只素手从宽袖中伸出,从笔架旁拿起一只小巧精致的铃铛。 姜照两指夹着铃铛晃了晃,说:“这是玉流玠给的静心铃吧,你还留着呢。” 应璋收回目光,淡淡说:“你那日病疾来得蹊跷,此物既于你有用,便索性留着。” 姜照皱眉想了想,过了会儿才说:“那日的确古怪,不过后来我也没再有过那种……头晕犯恶心的感觉,也不知是不是这铃铛起了作用。” “若论净心顺气,此物确属一流法器。”应璋语气平静,手中玉册发出清脆声响。 姜照极少能听见应璋对什么事物做出高评价。 看来宿主还是认可玉流玠的炼器水准的。 难怪是人人称颂的流玠师兄。 谈到法器,姜照的思维马上跳跃:“对了!” 他想起一个人。 应璋侧眸。 姜照把铃铛放回原处,旋即单手一挥,一只装有数颗灵丹的素瓶便落在书案上。 “这几颗丹药,你认识吧?”姜照拎起瓶子,说,“是不是很眼熟?” 应璋微微拧眉,须臾吐出三个字来:“益体丸。” 姜照两手都不得空,只得猛点头:“就是它!你猜谁给我的?” 应璋尚未开口,姜照便迫不及待说:“方含星,你记得不?” 见过三回的人,还是少数能和姜照搭上关系的人,应璋记性又素来好,怎可能记不住。 但方含星之前便已替自家女君送过一回益体丸,这回却又忽然冒出来新的一瓶。 姜照见他不说话,以为自家宿主又忘了,正打算出声提醒一句,却见应璋面色微变。 他下意识消声。 与此同时,应璋立时放下玉册,将之拨到一旁,而后伸手在书案上一拂,召出两颗熟悉的灵丹。 他视线沉在这两颗益体丸上,突然朝姜照摊开掌心。 姜照心领意会,将瓶子里的丹药悉数倒在他掌中。 应璋随手把手中丹药放在另一侧,只见两种本该相同的益体丸,被分成泾渭分明的两边—— 左侧色泽暗沉,右侧色泽鲜亮。 甚至有两股截然不同的香钻进了姜照的鼻腔中。 应璋垂下黑睫盯了少顷,才各捏起一颗,紧接着姜照看见他指尖溢出一抹灵力,分别流入两种灵丹之内。 数息过后,只见他眉眼沉肃下来,神情散发着一丝冷意,眼神都危险了几分。 姜照见状,面色微妙,说:“……你知道了吧,宿主。” 事实上,如果没有两种益体丸的前后对比,出自崔灵洗之手的灵丹,也并没有很明显的劣品迹象。 只是旁边后来的那几枚,实在有着上好的品相,哪怕事先并不知情,两厢比较之下,自然也会惹人生疑。 应璋压着嘴角,表情不虞,低声说:“所幸……” “什么?”姜照没听清,下意识走近些许。 少年的馨香慢慢飘来,随着距离的缩小,逐渐遮掩了那两种灵丹的香气,萦绕在应璋身边。 应璋骤然回神,他哑然一瞬,“没什么。” 姜照歪头看了他一眼,倒也不甚在意,说:“幸好我没吃,虽然方含星说她主人给的这两颗药性温和,其实我当糖豆子吃了也没事,不过可能会有一阵不舒服吧?” 而随着他话音一落,那只握住自己的手陡然一紧。 姜照吃痛,下意识要抽回手,却被牢牢按住。 他无奈说:“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过了会,应璋才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力道微松。 “虽然……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仙子明知是劣品也要这么做,但是仙子应该不至于要害我吧?”姜照斟酌道,“方含星说,仙子那儿是实在没有成品了,而且她再开炉炼的话很麻烦,加之长老不知情,所以无可奈何之下才送来劣品的……” 尽管乍然得知真相的时候,他除了震惊,还有一点莫名的难过。 “你倒是乐观。”应璋却冷冷说,“她若实在送不出手,大可直接回绝,而不是拿劣品充数,以图蒙混过关。” 紧接着姜照感觉到辗转体内的神识忽然收回。 应璋的手随即撤开。 姜照伸出的手便在空中一顿。 但他没有计较,反倒抿唇笑了笑,露出两枚浅浅的酒窝,软声说:“梳理完啦?” 应璋不想理会他,闷着神色拂开案上数颗灵丹,转头再度捡起玉册。 姜照眼珠转了转,感受了一下身体中流动的灵力,发觉要比之前平稳不少。 “你怎么生气了啊?”他觑了应璋一眼,小心说,“虽然这件事的确有几分可疑,不过我只是觉得……至少在确定她是坏的人类之前,首先要把她当作好的人类看待。” 时间逐渐流逝,室内陷入一时安静。 应璋眉头紧蹙,仿佛在思考姜照所说的话,他攥着玉册的手,微微迸出青筋。 片刻后,一直冷脸的应璋似乎终于忍不住,哗啦一声丢下玉册。 姜照显然被吓了一跳,眼皮微微颤了颤,屏息一瞬。 应璋当然察觉到了这个不起眼的反应。 他闭了闭眼,轻吐出一口气来,再睁眼时,眼底那抹锐利已经淡去。 他起身说:“罢了,天色不早,休息吧,此事明日再说。” 姜照张了张嘴正欲开口,应璋却已离开原地,径直步往床边,与他擦身而过。 好吧,他好像又惹宿主哪里不高兴了,姜照纳闷地想。 他脑筋飞速地转,却始终没想明白,只得眼巴巴跟在应璋后头,像一条安静的小尾巴。 等应璋坐到床上,盘起腿似乎又要准备入定修炼,姜照不敢出言打扰,乖乖脱了鞋袜爬进里侧。 屋内温暖的烛火在他躺下的那一刻骤然熄灭。 在近乎纯黑的空间里,只有一扇月光透过窗,洒在姜照身侧那道宽阔背影上。 姜照悄悄侧头望着这道背影。 不免忧虑地想,希望明天一起来宿主就消气了吧……到底在气什么啊,好愁。 他胡思乱想了半天,正要酝酿出一点点睡意时,背影的主人陡然出声: “过两日,我再带你去寻一趟长老。” 姜照登时恢复清醒,问:“长老?游滁长老?” “嗯。” 几秒后应璋补充:“你魂魄不稳有些频繁。” 姜照松了口气:“我还以为……” “你以为?”应璋淡问。 姜照心下一凛,不动声色说:“不,我没以为。” “……”应璋岂会猜不出他所思所想,“我不会寻她麻烦。” 姜照眨眨眼,没接话。 “此人虽心术不正,既要这份人情,又不愿付出。”应璋淡淡道,“但她应该庆幸,她的师尊救过你,而你也并未服下那两枚丹药。” “人、人情?”姜照一愣,噌地直起身来,“你是说,她是想卖个好给我们,好让我们记住这份人情吗?” 应璋回头,意味不明地说:“不过区区两枚益体丸。” 月光将他的眼尾拉出一道狭长的阴影,衬出眼底的冷厉。 姜照顿悟,讷讷说:“我明白了……” 按理,崔灵洗犯不着故意害他。 但对她来说,姜照受伤反而是她的一次机会。 她不会不清楚,以“小师叔”的实力和名望,益体丸于应璋而言,不过是手到擒来之事。 重点是谁给的益体丸。 游滁或许也有心要助她,才提出让应璋收下崔灵洗炼的灵丹。 “修者做事,皆有缘由。”应璋敛下眼睫,说,“凡人无利不起早。修士脱身于尘世之中,在人性上,与他们并无差别。” 利益。 修士追求强大,有的是为了获得显耀盛大的声名、举足轻重的地位,有的是为了长生不老、得道成仙,也有人为了公正、为了复仇…… 所以为了这些,总有人铤而走险,手段层出不穷。 姜照默默屈起双膝,用手臂松松围住,垂头丧气:“你们人类,好复杂啊。” 也不能说崔灵洗是单纯的坏人,但也不会是什么单纯的好人。 “人性复杂,是因为欲望复杂。”应璋看着他,低声说,“你若不认清这一点,迟早会吃亏。” 若非这次已经要害到姜照头上,应璋也不会选择点破。 私心里,他还是希望,这颗第一次来到人类世界的太阳,永远不会被俗世污浊的欲念沾染。 姜照心脏莫名跳了一下,片刻后他才弱弱说出万能金句:“……这不是有你在嘛,我再吃亏能亏到哪儿去。” 应璋半侧身体隐没在黑暗里,他蜷起手指,别过头,安静了会儿,才说:“我非全能的神。” 甚至灭族仇人还能在他眼皮子底下,第二次伤害到他珍重无比的人。 这一回,又来了劣品灵丹。 从未有哪一刻应璋产生如此强烈的危机感。 他若想护住这份纯善之心,便需要百倍的强大。 就算手刃仇人,也仍不够。 须叫这世人皆畏惧他的声名,方能守住这一捧净土。 就算视野很是漆黑,姜照都能莫名感觉到宿主身上开始散发一种黑气。 有点吓人。 明明好像应该是我吃亏,怎么感觉自闭的成了宿主? 姜照怜爱心顿起,他收拢所有乱糟糟的心思,鼓起勇气上手拍了拍宿主的肩,说:“宿主你要自信呀!哪怕神不是全能的,但在我这里你就是全能的!” 他笑眯眯说:“以后等你真的成了神,那你就变成全能的神啦!” 他就算吃亏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也没关系。 但宿主,一定会成神。 然后姜照十分满意地感受到宿主身上那股黑气逐渐消散。 果然他说得很有道理吧!必要时刻给予任务对象一定的加油打气,主系统诚不欺我。 “……嗯。”许久,应璋才轻轻点头。 第 72 章 薄霄云浮, 霞光潭影,奇花秀草漫山遍野。 天凝峰顶,石桥蜿蜒, 流水潺潺,共同构筑起一道无形的边界。 姜照在一串水晶风铃前站定,好奇地伸手一点。 悦耳的叮铃声随着这一动作响起, 并且没有停下的趋势,反倒摇得愈发欢快。 姜照瞪大瞳孔, 骤然缩回手。 “我、我是不是把它弄坏了?”他扭头求助。 一旁的剑修微微抬头,嘴唇轻动正欲开口,古朴屋舍内,蓦地传来一声怒吼: “滚滚滚!” 紧接着劈里啪啦一阵嘈杂, 姜照被吓住,噌一下窜到宿主身后。 一个模样周正的青年被轰出来,身后跟着一个同样年轻的男人。 姜照认识那个身后之人。 “长老他……”姜照顾不得那串风铃了,他扯着身旁的衣袖, 小声说, “看起来好生气呀, 我们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只见游滁手上卷着本书,恨铁不成钢般往那青年身上三番两下地敲。 边敲边怒声道:“你这臭小子,前段时间听讲听到哪里去了?炼的都是什么丹?啊?我让你炼东,你跑去炼西, 你真是诚心气死我——” “师尊、师尊先别骂我……”青年抱头鼠窜,“有人,有人来了!” “人什么人!”游滁追着他跑, 此刻是什么都听不进去,“还想诓你师尊, 平日真是惯得你无法无天了!” 那青年指着姜照的方向吼:“师尊!您家小水晶都响了,真的有人来了啊!!” 水晶风铃在空中轻盈摇曳,叮铃声连绵不绝。 除却这道声音外,一地安静。 游滁遽然停住脚,果然顺着徒弟所指的方向,看见了来人。 青年眼泪汪汪:“我就说吧……” 应璋见游滁望来,适时行礼:“天命峰应璋,拜见长老。” 姜照左看右看,也跟着有模有样地拱手,“拜见长老。” 游滁登时收回那只高悬在空中的手,恢复昔日和风细雨的长老形象,遥声说:“是你们啊,进来吧!” 然后侧头瞪了青年一眼,“臭小子,改日收拾你。” 青年委屈,不敢说话。 姜照跟在宿主身后,沿着石桥步入院内,待他们走近,便听游滁宽和道:“怎今日突然上门?是哪儿不舒服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是看向姜照的。 长辈问话,姜照总不能一直躲宿主身后,于是乖乖站出来,道:“回长老,我的魂魄最近还是有些不稳定,所以来找您看看。” 游滁微一皱眉,正要出声,却察觉到一旁的徒弟身体抖了一下。 他似有所感,立马将视线落在姜照身边,沉默寡言的剑修身上。 发现游滁看了过来,应璋若无其事地敛回眼神,浑然不觉自己把人徒弟恐吓了一番。 游滁下意识扭头和青年对视,传了一道心音过去。 你干什么了?怎么惹了你小师叔? 青年心中大喊冤枉,更委屈了。 我怎么知道,我就看了他身边那个小漂亮一眼,顶多、顶多两眼…… 游滁:…… 他再丢了道心音。 你活该。 青年:??? 姜照眨巴眨巴眼睛,分毫不察空气中的暗流涌动。 但见三人都沉默了一会儿,他不由问:“长老是不方便吗?” 窒息被打破,游滁回神,轻咳一声,道:“无事,咱们进屋说。” 而后他轻轻拍了拍徒弟的背,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嘴里吐出在青年听来堪称噩梦的话:“你,三日之内,务必交上十份聚睛丹,否则……” 姜照好奇歪头,在识海问:“宿主宿主,聚睛丹是什么呀?” “千里眼。”应璋不咸不淡回。 姜照秒懂。 就是吃了这丹药的话能看见特别特别远的地方。 感觉很难炼诶。 他同情地望向那青年。 果然,只见青年露出如遭雷劈的神色,继而试图讨价还价:“不是,师尊,聚睛丹……之前连师姐都炼得时灵时不灵的,我这……” 游滁冷漠:“你师姐一日前已经交上了,最差的都乃中品地级。” 姜照听了一耳朵,偷偷又问:“宿主,这是什么概念?是不是很厉害的意思?” 应璋嗯了声。 哇,宿主认证耶,姜照想。 紧接着青年哭丧着脸,又说:“那……师姐是师姐,我,我的天赋也比不上师姐啊……” 游滁更冷漠了:“三天,从现在开始。” 他话音刚落,姜照便看见方才还在原地唉声叹气的青年一溜烟地跑了。 跑真快,姜照啧啧称奇。 不过他没能目送青年远去。 他才转过头没看几眼,身旁便伸来一只手拢着他后脑把他扳了回来。 他哎哟一声,在识海里怒道:“你干嘛!我头发都要被你弄乱了!” 现实里应璋悠悠收回手,在识海中回:“怕你扭伤脖子。” 姜照更生气了。 什么狗屁理由! 他正打算追问,面前游滁却笑眯眯开口:“咱们也不在外面站着了,进去吧?” 姜照一口气登时被憋得不上不下。 千言万语化为一句:“你最好是!” …… 姜照重新回到长老的居所,屋内熟悉的陈设几乎没有变动。 等三人坐下,游滁才从不知何处掏出一块脉枕,示意姜照把手放上来。 姜照依言照做。 片刻后,应璋问:“敢问长老,他情况如何?可有不妥?” 游滁摸了摸下巴,沉吟少许,道:“倒也算不得什么不妥。只是……” 应璋接话:“只是?” 游滁瞥了应璋一眼,又瞥了姜照一眼,终是忍不住问:“你们神交了多少回了?” 姜照表情突然一空。 连应璋都握拳掩唇,干咳了声。 游滁见他们不答话,心里有了数,语重心长说:“其实吧,我问这个呢,也是让你们,嗯……节制一些。这孩子的魂魄,目前来看倒是无甚大碍了,只是盈满则亏,过犹不及,他如今修为不高,灵魂不够强韧,若贪恋神交,反倒于魂魄有碍。” 姜照闻言心神微定,倒也不避讳了,说:“那依长老的意思,是以后我都不需要借神交来固魂了么?” 余光中,他的宿主正习惯性地用指尖轻点着桌面,不知在想什么。 “节制,又不是禁止。魂魄一旦受伤,非长年累月难以恢复,更何况你又未经雷劫淬炼,魂魄甚是脆弱。”游滁不以为然,他比了个手势,“按你如今的状况来看,最好一月三到四次。当然,若你日后修为提高了,这数字还能往上提一提……” ……多谢,不用了。 姜照无语。 “对了。”游滁想起什么,“既然如此,之前留给你们的益体丸,可曾服用过?” 不提还好,一旦聊起这茬,姜照的面色便陷入一种莫名的微妙之中。 应璋指尖的动作也随之一顿。 姜照觑了宿主一眼,而后低下脑袋,小声想解释:“其实……” “这段时日情势紧迫,还未曾服用。”应璋陡然开口道。 “没有时间嘛,理解,理解。”游滁并不意外,也不曾察觉到这股奇异的氛围,语气乐呵呵地,“现下你家孩子没什么大碍,想必也不太需要益体丸了。若你们还留着,真是解了我燃眉之急呢。” 应璋道:“不知长老是有何难处?” 游滁端坐在另一侧,闻言却先是给二人各斟了盏茶。 “也不算是难处吧。方才那臭小子,你们也看见了,他是我膝下最不省心的徒弟。”游滁将茶杯推至应璋面前,笑道,“他么,空有一身天赋,却不勤加运用……只不过,他十分崇敬他的师姐,也就是我的大徒弟灵洗,你们之前也见过的。” 应璋礼貌地双手接过,小饮一口才放下,道:“是,见过。” 姜照捧起茶杯的动作微弱地顿了下,他不由得瞥了宿主一眼。 何止见过。 还颇有渊源。 “益体丸是灵洗的得意之作。”游滁叹道,“这小子谁都不服,只服他师姐,平日里也仿炼灵洗所制的丹药居多。我不愿他埋没天赋,便想着让他师姐送他一颗,虽也不指望那小子能仿炼得明白……可惜,灵洗那儿已经没有多余的益体丸了。” 大家都是聪明人,话说到这儿,游滁的意思已昭然若揭。 他是个爱才惜才的师尊。 应璋沉默着与游滁对视,这一瞬间他似乎在思量什么。 姜照瞥见他左手的拇指不自觉地抚上食指的指节,缓缓摩挲。 这个时间很短,只有一两息。 紧接着,应璋不再多言,姜照看着他手心一翻,流光一闪而过,一只素瓶便躺在朝上的掌心中,瓶身内赫然可见两颗光泽清亮的灵丹。 姜照定睛一看,待他看清那两颗益体丸时,眼神微变,旋即慢慢蹙紧了眉心。 这好像…… 应璋将素瓶放到桌上,往前一递。 “弟子感念长老当日恩情。”他说,“此物曾是长老赠与,如今长老若需要,弟子自当归还。” 第 73 章 姜照努力掩饰眼底的震惊, 头脑一片混乱。 这、这算狸猫换太子?偷龙转凤?不对好像不是这么用…… 因为应璋此刻送出去的,并非是崔灵洗托女侍送来的那两枚。 相反,是方含星的。 他这厢脑袋还在飞速转动, 那厢游滁已伸手拿起素瓶,竟是毫不怀疑里头的灵丹是不是原装的。 游滁将素瓶攥进掌心,手指抚摩着瓶身, 面上挂着苦笑,道:“师侄不介意便好, 可恨我那劣徒贪玩又不知勤勉,我此番为了他,当真是豁出一副老脸了……” 他旋即从袖口处掏出一颗姜照从未见过的灵丹。 它周身焕发赤艳绝伦的光芒,通体如玉质, 无一丝杂色。 “它唤天穹,是我那珍藏的十枚天阶灵丹之一,有生死人肉白骨之效。”游滁道,“此事我贸然提起, 着实是我不厚道, 我也不白拿你们的, 这颗灵丹权当作我的赔礼。” 他半点也不肉疼,直接将天穹放到二人视野之中。 姜照盯着这颗红得几乎滴血的天阶灵丹暗暗抽了口气。 大手笔。 用天阶灵丹换益体丸,足可见游滁拳拳爱徒之心。 应璋静了片刻,并未接过, 而是推拒:“长老好意,弟子心领,只是弟子归还益体丸, 一则是为解长老烦忧,二则是为报长老当日恩情, 如此种种,弟子怎可再收下此丹。” 游滁长长叹了口气,话语间透露出一丝不满:“正因如此,你若想替我解忧,才更应收下它,莫非你要我终日于心不安么?” “弟子不敢。”应璋顿了顿,道,“既是长老所愿,那弟子便恭敬不如从命。” 继而他伸手一拂,天穹便消失在三人视线中。 游滁的眼角这才浮现一抹笑意,如释重负:“如此便好……” 眼见他准备把素瓶揣进囊中时。 千钧一发之际,姜照提气下意识喊住:“等等!” 游滁的手突然定住,眼皮稍抬,疑惑道:“怎么了?” 姜照一口气卡在嗓子眼,嘴巴微张,表情纠结,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他要坦白吗? 场面仿佛静止了,迎着游滁的目光,过了会儿他才含糊说: “这个……嗯……它、它不太对……” “不对?”游滁闻言纳闷地低眸,而后晃了晃瓶身,“什么不对?” 他还未来得及细问,与此同时,应璋嗒一声放下茶盏,而后自然地接过话头:“的确不对,是弟子一时不察,弄混了。” 姜照霍然偏头。 只见应璋手中蓦地化出一只稍矮些的白瓶,迎着二人的目光,送到游滁面前。 应璋抬眼,眼底是一片坚寒的漆黑。 “这一瓶,才是半月前,弟子收到的益体丸。” 后来的白瓶与起初那素瓶不同,它不是透明的,按理,游滁不会知道里面到底是崔灵洗送来的益体丸,还是方含星送的益体丸。 此时,姜照清晰地看见,游滁愣了一下,面上继而掠过一丝不解和惊讶。 “这……师侄莫不是在同我开什么玩笑?” 他并未拿起那白瓶探查,手中仍旧拎着最开始的素瓶。 “弟子所言,”应璋缓缓道,“句句属实。” 他的音量不高,却如有一块无形的巨石挟着惊雷劈落至平静的水面,无声地扼住了诡异的气氛。 良久,游滁一点一点敛起唇边一直挂着的笑意,直勾勾地盯了应璋半晌。 空气紧绷,氛围骇人,屋内外鸦雀不鸣。 游滁五指紧攥,过了会儿才说:“我的徒弟炼了什么丹,我再清楚不过。为了炼这益体丸,当初灵洗闭关近半月,只为参悟‘魂’与‘魄’。” “哪怕连我这个做师尊的想探望,都被她的女侍拦在门外,说灵洗不眠不休,仪容不整,不便接见。”他眼神微冷,“她的勤奋与刻苦我记在心中,她出关之日我也亲眼见到了她所炼的益体丸,正是我手上这瓶!如今你却同我说……” 他的眼睛轻轻落在那白瓶上,一抹草绿灵力随之拂过。 游滁面沉如水,肃然道:“那瓶子里的两颗劣品,才是我徒弟亲自炼的么?” 一室死寂。 姜照默默把手藏回桌底,暗暗搓了搓,更不敢大声呼吸。 他怎么感觉满地都是冰碴子,冻得他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应璋的表情仍旧淡淡的,但游滁却清楚,面前这位大名鼎鼎的尊者之徒,不动声色地支起了一道无人可见的屏障,游刃有余地回挡了他所有的威压。 否则,姜照此刻不会单单只是觉得冷了。 森冷的寂静后,姜照没忍住,鼓起勇气替宿主辩驳:“长老,莫非仙子不曾同您说过,她为了这益体丸,曾开炉炼过两回,其中第一炉正是劣品,后来她才炼出成品么?这白瓶里的,便是仙子的第一炉劣品。” 他语速很快,但是吐字十分清晰。 游滁闻言一怔,那抹威势也稍稍弱了些。 “……灵洗从未同我说过。”他眉心蹙起一条细微的纹路,“此话当真么?” 姜照用力点头,并未思索便一股脑说:“给我十个胆子也不敢欺瞒长老。而且,长老手中这瓶,甚至也并非仙子所炼的成品……” 他这话一出,可谓是语出惊人了。 游滁瞬间色变。 姜照后知后觉自己好像发现了什么惊天秘密,说话的声音也渐渐小了下去:“……这是我朋友送我的。” 他的心底开始涌现出不安。 不对。 心念电转间,姜照突然发觉,他们和游滁之间存在着某种信息差。 若按方含星所言,崔灵洗给予长老过目的成品,与她隐瞒下来的劣品,都是崔灵洗亲自炼成的。 那么,方含星后来给他的上品益体丸,又怎会被长老认为…… 种种弯绕在姜照脑海中一闪而过。 既然如此。 崔灵洗和方含星之间,必有一人撒了弥天大谎。 素瓶中的益体丸,到底是出自崔灵洗之手,还是方含星那云游在外的朋友炼的? 游滁目光闪烁,他的神情在此刻显露出几分迟疑。 他其实并不愿因此猜忌自己重视的徒弟,但姜照方才语气诚恳一脸坦荡,分毫不似作伪,令他一时陷入沉思,忘了追问。 “是与不是,长老一试便知。”应璋适时启唇,冷漠眸光一动不动,“灵丹是否出自同一人之手,相信以长老的修为,不会探不出。” 原本笔直端坐着的天凝长老,脊背缓缓一弯。 姜照眼尖瞧见,游滁的手渐渐握成拳,指节微微泛白。 “宿主……” 毛绒球在识海中轻轻滚了滚,冒出一双如葡萄般滚圆的黑眼睛。 “你是不是早就发觉不对了?” “疑点从未消失。” 一缕神识将小毛绒球自然脱落下来的几根软毛裹走,藏进识海深处。 “端看你想不想追究罢了。”他道。 现实中,青青幽绿如水流般的两道灵光从游滁的指尖慢慢剥离。 一缕飘向白瓶,一缕围住素瓶。 须臾。 游滁面色如冰,抬手召出一面铜镜—— 铜镜旋转着飘向半空中。 “桁之。”游滁抬头看向铜镜,沉声道,“唤你大师姐来见我。” 随着游滁话音落下,铜镜镜面发出一声嗡鸣,紧接着迸开一抹金光。 少许,一道声音从铜镜传来。 “师尊?” 姜照觉得这声音有几分耳熟。 还未等他细想,那声音的主人疑惑问:“师尊是要找师姐么?可今日正好是一月一次的丹道授学,师姐她现下估计正忙……” 姜照想起来了。 这声音,就是方才那青年。 “正因如此,我才让你亲自去找她。”游滁道。 或许是他的声音含有显而易见的怒意,铜镜的另一头,他的徒弟安静一瞬,而后慌乱地应承下来。 铜镜随即褪去金光,黯淡着旋落,咣当一声不偏不倚地砸在桌上正中央。 姜照吓得一激灵,几不可察地抖了抖肩。 嚯,长老是真的生气了啊。 时间仿佛随着这声脆响停滞了,四周流动的空气眨眼便被凝固住。 热茶渐凉,姜照没有再碰。 漫长的沉默里,坐在对面的游滁似乎一直在压抑着某种情绪,他轻阖着眼睛,一手抬起两指用力揉搓着眉心,似乎很是疲惫。 姜照面上不敢吭声,识海里已经在狂戳宿主: “长老这这这是要干嘛!?咱们待会是不是要回避一下??” 应璋侧眸瞟了他一眼。 “从一开始,我们便已无法置身事外。”他淡淡回。 姜照受伤是这一切的导火索,他们是局中人,何谈回避。 “可是……”姜照犹犹豫豫。 然而就在这时,游滁蓦然开口:“你们……是如何得到这一瓶的?” 他的声音几乎没有什么起伏,但姜照下意识向后坐直了身体。 “这个是我朋友送的。”他小心看了宿主好几眼,迟疑着说,“我朋友说……是她认识的丹修送给她的。” 游滁追问:“此人现下在何处?” 姜照一五一十答:“前辈四处周游,行踪不定。” 游滁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陷入沉默。 识海中,毛绒球忐忑地拨了拨身上的软毛,说:“宿主,我这么答没错吧?这是方含星的原话。” 应璋嗯了声,眸光沉静,没有多言。 气氛再度沉凝下来,就在姜照绞着手指愈发不安的时候,屋外终于冒出响动。 风铃声乍然响起,伴随着一道由远及近的男声。 “师姐,今日师尊心情好像不太好……” 是那个名叫桁之的青年。 姜照忍不住竖起耳朵听。 一阵衣料的细碎响动之后,传出一道女声: “我知道了。” 下一刻,铃声息去,屋门被重重敲了两下。 外头的人一字字道:“弟子崔灵洗拜见师尊。” 游滁沉声道:“进。” 嘎吱一声门被推开,姜照循声望去,只见门外站着一绯衣女子,而她身后,分别站着三人。 不久前才打过照面的青年桁之正从门边探头探脑地朝里看。另两人与崔灵洗站得很近,也都是姜照认识的人。 一个则是有过一面之缘的粉衣女侍。 另一个,便是方含星。 方含星全程低顺着眉眼,姜照无法与她对视。反倒是粉衣女侍自以为不经意地频频张望,恰巧与姜照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姜照对她微微一笑。 粉衣女侍却不知为何打了个寒战,也垂下头去不敢再看。 姜照莫名收回目光。 崔灵洗先是往屋里扫了一眼,继而向身边二女摆了摆手,道:“你们在十步外等候,没有本君的吩咐不许靠近。” 女君发话,两名女侍莫敢不从,皆低眉顺眼地答了句是,而后倒退出众人视野。 紧接着,崔灵洗在门外躬身作辑,扬声道歉:“今日是丹道授学,徒儿为行事方便带了侍从,却闻师尊急召,情急之下只能带她们上山。灵洗知晓师尊不喜人多喧闹,如今此举犯了师尊忌讳,还望师尊恕罪。” 游滁一时并未答言。 姜照的眼睛止不住在她和游滁之间来回。 屋内窗扉紧闭,只有这一扇门是敞开的,而崔灵洗站在屋外,挡住了大半日光,令屋内光线稍弱了些,反倒叫姜照看不清游滁眼底的情绪。 她在门外站了片刻,游滁才道:“我素来不会在这些小事上怪罪你。进来吧。” 崔灵洗顺势迈入,而后在五步以内停住。 她始终毕恭毕敬地微低着头,礼数纹丝不错。 “见过师尊。”她没有直视游滁,“不知师尊是有何急事,徒儿愿为师尊分忧……” “哒——” 崔灵洗立即止住了声音。 姜照觑了一眼,是游滁把素瓶搁在桌上造出的声响。 “我今日让你来,”游滁紧紧凝视着她,尽力温和着说,“盖因我突然想起,自你成为我大弟子以来,我已有近百年不曾考较过你。” 姜照怔了怔,神识迅速飞回识海求助他通天晓地的宿主: “考较是什么意思?” 应璋的目光不冷不淡地滑过崔灵洗几不可察抖了一下的手指,而后了然收回。 “课业是实操。”他说,“考较则是考察理论。” “理论?”毛绒球在识海中嘀咕,“仙子还需要被考较这些么……” 然而,他口中的仙子却身形微僵,嘴唇动了动,谨慎道:“但徒儿今日一直忙于授学,此番又太过匆忙,并未有太多准备,师尊可否宽限徒儿一日……” “只是几个常识而已,不会为难你。”游滁道。 他为自己斟了杯茶,唇边挨着茶沿,衣袖宽掩着他的手,“都是些再简单不过的问题,我相信我的徒弟,不会出错。” 姜照假装没看见那轻抖着的衣袖。 崔灵洗估计也是头一回同自己师尊争辩上:“可是——” “我信你。”游滁放下茶杯,眸睫低垂,遮去复杂而锐利的神思,“莫非我的徒弟,不信自己么?” 崔灵洗默了默,终是接受:“徒儿遵命。” 屋外不知何时刮起了风,透过大敞的门扉,流进屋中。 姜照觉得怪冷的,也不知是风冷还是什么冷,他下意识想捉起茶盅暖手,全然忘记这杯茶早已凉透—— 谁知手刚碰到杯身,身侧便探来一只手摁住了他的手背,紧接着一股热流顺着脉络化进他指尖。 冰冷的茶水转瞬冒起白雾。 做完这些,那只手才悠悠松开,但这一切也不过用了一两息。 故而姜照没来得及反应,只能隐晦地侧眸睖了自家宿主一眼。 他家宿主淡定做了个口型:凉。 姜照怒:那也不能这么明目张胆!你当现在这是哪里! 然而二人之间短暂的暗流涌动并没有被在场的其他人察觉。 因为游滁只默然了数秒,便开口问出了他的第一个问题:“你还记得自己一百九十六年前,作为拜师礼,献上的第一份灵丹么?” 崔灵洗平静道:“回师尊,徒儿记得,是涤心丹。” “那时候我说,你若能在三日之内炼上一万枚涤心丹,我便收你为徒。”游滁回忆道,“你做到了。虽然涤心丹不过是入门级的灵丹,但能够于三日内炼就一万枚,除了天赋异禀,也证明你心性坚定。” 崔灵洗不卑不亢道:“徒儿不敢当,师尊谬赞。” “过去这么多年了,如今以你的修为和学识,也不再需要炼涤心丹了。”他眸光复杂,叹道,“也不知你现下可还记得,炼制涤心丹所需的主要材料?” 崔灵洗没有犹豫:“铁檀香、梵天蝉、流萤毒。” “不错。”游滁点头,但面上并未表露出一丝喜悦,反倒是异样的平静,“难为你能记住。” “徒儿从不敢忘记初心。”崔灵洗盯着地面,道。 游滁捏起茶盅,浅饮一口,才道: “方才是第一个问题。那么,以屠蚕骨和七煞血为主材料的灵丹,你可曾听闻?” 他话音一落,屋中便静了下来。 屠蚕骨、七煞血,听起来便不是什么善茬,姜照腹诽。 在短暂的思考过后,崔灵洗才略略松开紧皱的眉。 “……一百七十年前,徒儿第一次参加百狮炼的丹修狮斗时,曾在最后一轮比试时炼过此丹,最终侥幸取得胜利。”她轻声说,“师尊所言,可是不知摧山?” 游滁一动不动地望了她半晌,才缓缓道:“当时狮斗,胜负难分,后来你说,你要炼出能决定胜负的灵丹,而后闭关足有一月。” 丹修炼丹或器修炼器往往都需要在安静稳定的环境中进行,而且时间长短不定,难以控制。所以为了让丹修更能发挥自身最好的水平,他们的狮斗环节是被允许闭关完成的,除却在内伺候起居的侍从,只需另派人在外看守监督即可。 游滁闭了闭眼,紧接着说:“你出关那日,天生异象,你带着几乎近仙阶的不知摧山出现于人前……” 近仙阶?? 姜照被这三个字打得猝不及防,几乎是瞬间便瞪圆了眼睛。 他望向崔灵洗的眼神登时变了。 “宿、宿宿宿宿主,一百七十年前仙子就能炼出近仙阶的灵丹??那不就是天阶了?她那时不是刚拜师没多久吗?”他几乎忍不住要回头扒拉宿主。 除了宿主以外,活生生的丹道鬼才啊! 紧接着哐当一声门外爆出巨响,打断了游滁接下去要说的话。 姜照被这声响惊住,正欲回头的动作也被掐断,自然没有看见应璋听见这句话后,慢慢皱起的眉心。 只见门外一样貌周正的青年仰倒在地,呆滞半晌才知道自己暴露了,旋即尴尬地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慌乱地拍了拍衣衫上的尘土便朝着屋内长辑作礼:“拜、拜见师尊!” 游滁眯了眯眼睛,不悦道:“裴桁之,你怎么还在这里?在外面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裴桁之的腰折得更低了:“其其其、其实……我,我说我担心您老人家的身体,怕您生气气着自己……呃,您信吗?” 场面凝固了一瞬。 姜照后知后觉,看着裴桁之险些笑出声。 然而下一刻他便觉后颈一凉,似乎有一道危险的眼神落在自己的后脑上,整条脊椎都在嗖嗖冒着寒意。 笑意瞬间消散,他立时回头,却见八风不动的宿主坐姿清正,姿态优雅闲适地端起茶盏细细品了一口。 没有异常。 但没有异常就是最大的异常,姜照深感莫名其妙,狐疑地扫了他一眼,但怎么也没抓住破绽,才慢慢转过头。 他一转过头去,便见游滁一直沉绷着的脸色微松,似乎颇觉荒谬又好笑,道:“我在考较你师姐,生什么气,你又来凑什么热闹?” “谁说没生气……”裴桁之小声道。 游滁面色一正:“有什么话就大声点说,没吃饭么?” “我说——”裴桁之没憋住,扬声道:“那小师叔他怎么能在这儿?师尊你不是说只考较师姐么!” 他此话一出,连一直垂着头立在原地的崔灵洗都未能免俗,惊讶扭头瞥了他一眼。 而姜照的第一反应,则是你小子真大胆。 第二反应,是连忙去看自家宿主的反应。 ——很好,他家宿主一副完全没有被冒犯到的模样,秉持着平日里永远的处事不惊。 似乎一点儿也没把裴桁之放在心上。 下一刻游滁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被气笑了:“你怎么跟你小师叔说话的?又怎么跟我说话的?我平日是不是管教你管教得少了,把你养成这副无法无天的性子!” 裴桁之不服嘀咕:“……我说的哪里有错了。况且这儿还不止小师叔呢……” 其实修士耳聪目明,不会听不到他的声音。 就连半桶水的姜照也几乎能听得一清二楚。 但他很快发现裴桁之闭上了嘴。 甚至肩膀还明显地颤了一下。 姜照似有所觉侧过头,便见宿主终于放下茶杯,黑沉沉的眼睛意义不明地凝在裴桁之身上。 见姜照望来,才收回视线和他对视。 姜照突然明悟了什么,无声指了指自己: ‘他在说我吗?’ 而他还未等到应璋回答,耳边便传来游滁严肃的声音:“我让你小师叔和他的道侣在场,自然是因为我接下来要问你师姐的,与他们二人有关。” 姜照:? 姜照戛然呆住,连心脏都停跳了一下。 他没听错吧? 等等!我怎么就被盖章成宿主的道侣了!误会,天大的误会啊!! 他在心里抓狂呐喊脚趾不停蜷缩,甚至抓着应璋的袖子企图让应璋说几句反驳的。 但应璋自顾自地一口茶接一口,神色淡定姿态从容,似乎并不打算辩解。 与此同时,姜照感觉到似乎有四面八方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 完了。 只见门外的裴桁之神情恍惚,愣愣的目光落在姜照身上,忍不住来回在他和应璋之间梭巡。 不用姜照猜,裴桁之此刻一定不再纠结为什么小师叔在这儿了。 他的心理活动一定是:小师叔有道侣了??!什么时候的事儿??? “不、等……”姜照眼见指望不上宿主,于是挣扎着想开口,却被崔灵洗打断了。 “不知师尊要问的,可是益体丸么?”她低眸说。 姜照合上嘴,一只手撑在桌上而后掩住上半面,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 而足有半盏茶的时间过后,才听游滁道:“我希望这会是最后一个问题。” 姜照一愣,慢慢放下了手。 游滁那张素来带着三分笑意的面容上,此刻是迥异的平静。 姜照奇异地嗅到了一丝风雨欲来的味道。 “每一种灵丹,既有主材料,自然也含有额外辅料。”游滁突然道,“不过自你独斗赢得魁首之后,我也不再过问和探查你炼丹时所用的材料。灵洗,不知你可否替为师解惑,告诉为师你所炼成的益体丸中,都添了什么辅料么?” 崔灵洗此刻背光而立,她的神情被映得模糊不清,但姜照总觉得自己仿佛听见她默默松了口气。 只听她从容不迫地娓娓道来:“徒儿为打磨其色泽,加入了天山雪莲的一瓣莲叶,同时,为去其杂质,尝试用了冰霞凝胶……”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堪称五花八门,直把姜照听得云里雾里,暗自咂舌。 这益体丸居然添了这么多辅料?真不愧是精益求精的天凝首徒。 连门外回过神后的裴桁之都不免惊叹:“师姐你真厉害!这些药材你都能加在一块……” 然后收到了游滁的死亡凝视,瞬间夹着尾巴不敢出声了。 “可惜。” 识海之中,应璋的声音从远方传来,响彻姜照耳边。 毛绒球陡然一惊,连忙追问:“可惜什么?” 恰在此时,游滁一字字问:“你说,你为了附凝香气,添了造化乾坤泪?” 崔灵洗微顿,道:“是,只不过造化乾坤泪若充作辅料,药性太烈,徒儿不敢添太多,以免影响药效。” 游滁原本就毫无表情的脸此刻更像是被寒冰冻结了一样。 良久,他才道:“造化乾坤泪,世人传说它之所以药性刚烈,是因它的源头来自幽冥九天的一滴岩浆,若其中当真加了这味辅料,你的做法是正确的。” 他哗啦一下同时拂落素瓶和白瓶,它们砸在地面上发出两声不轻不重的脆响,敲在所有人的心头上。 “但世人也传说,曾有仙人去过一天外有天之地,此地埋着一条奔流不息的赤水,仙人从中取出一滴水,发现它竟与九天岩浆同源共生。”游滁的每个字都分外沉缓,“这滴水被意外带回人间,世人见之,为它取名为,一念长生泪。” 素瓶和白瓶碰撞着,骨碌碌滚到崔灵洗的眼前,晃了几下后才安静停住。 崔灵洗的瞳孔蓦地放大。 “扑通——” 姜照瞬间变了脸色,慌忙扯着应璋从木椅上站起身。 只见绯红的裙摆像靡丽盛放的花,天凝首徒长跪不起,面色终于不复从前的镇静稳重。 “请师尊息怒……”崔灵洗颤抖着声音,艰涩地说:“弟子愚钝,一时忘记自己加的是一念长生泪而非造化乾坤……” 裴桁之一步跨进门内:“师尊!你别这么生气啊——师姐最近太忙了,说不准是真忘了呢?” 见他欲要进屋,游滁再挥衣袖带出一阵狂风将之挥出门外,而后咚一声摔在远处安静等候着的两名女侍跟前。 一秒后传来裴桁之的痛叫和粉衣女侍的惊呼。 姜照后背一凛,只觉手脚都发疼,不自觉地退后半步,反倒踉跄着撞在了应璋身前,被人握着肩稳稳扶住。 “灵洗。”游滁心平气和地凝望着自己爱徒的发旋,“你不妨打开那白瓶,仔细认真地看看里头装了什么。” 崔灵洗紧抿着唇,唇色发白一语不言。 “灵洗,你的确用了造化乾坤泪。” 游滁站起身,一步步走到崔灵洗面前,居高临下地垂视着昔日为之自豪的爱徒,少顷长长叹出口气: “那白瓶里的,不正装着你所说的灵丹么?” 崔灵洗瞳孔微栗,死死盯着白瓶上的一丝裂痕。 “你瞒下劣品之事,将之偷梁换柱,交予我的反倒成了上品。甚至这成品也并非出自你之手……”游滁低声道,“我从未怀疑过你,相反,你是我最信任的徒弟,灵洗。如若今日师侄和他的道侣不曾来访,我恐怕永远会被你蒙在鼓里。” 哐当! 裴桁之连滚带爬狂奔而至,听到后半句话愕然说:“师尊,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师姐不可能是这种人啊!!” 游滁置若罔闻,面色如寒霜。 但姜照分明能看见他眼底藏着的一缕悲哀。 “他们说,劣品才是你炼的,因为这是你亲自吩咐你的女侍交付的……直到你来之前,为师都不愿相信。”只听得游滁轻声道,“只因这两种益体丸虽非源自同一人,但成品中蕴含的灵力,为师认识。” “认识了一百九十六年。” 天光洒进,光景正好,却莫名冰凉。 崔灵洗哑然张了张口,正欲说些什么。 游滁却并未让她开口。 他说:“如若成品出自于你,那么,你便是随意寻了劣品来敷衍了事。你如此应付你小师叔和他的道侣,已是不敬。倘若他不是你的小师叔,他的道侣也只是一个普通的病人——你扪心自问,你对得起为师这一百九十六年来,对你的所有教导么?” 崔灵洗握紧拳,抖声打断:“……师尊,灵洗知错了,但这劣品的确不是灵洗炼的……徒儿一时鬼迷心窍,请师尊——” 她面朝游滁,重重地将头磕在地上。 “请师尊原谅徒儿。”她说,“徒儿下次……必不再犯。” 余光之中,姜照隐约能看见裴桁之不可置信的眼神。 崔灵洗此举便是承认了她品行有亏。 长久的沉默后,游滁长吸一口气,竭力压下胸腔中沉蕴的情绪,再度道:“你如此笃定,那么,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你说天山雪莲、冰霞凝胶……打磨色泽、平滑杂质,或附增香气、改进味感,这些你都做到了。但你可知,你所炼的成品益体丸中,还加了一味药?” 屋内安静得吓人。 姜照心头蓦地升起一股荒唐到极点的直觉。 他不由得悄悄问宿主:“所以……仙子是少说了一味药吗?” 应璋松松搂着他,答:“不算药。” “是。”崔灵洗强捺迟疑之色,镇定道,“徒儿想起来了,是……独角白鹿的断角。” 她始终维持着跪拜的姿势,因此没能看见此刻游滁复杂的神情。 游滁静静地望着她,突然唤了声“灵洗”。 一身艳丽绯衣的天凝首徒膝行一步,仓皇说:“师尊……” “你修行已有两百余年了吧。”游滁将手背过身后,仰头闭上眼,道,“从你入我门下的这一百九十六年……” “你怎么会糊涂到,把断角当作一条柳枝?”游滁厉声道,“白鹿的角的确可作一味药——但,偏生这成品中,加的却是无法药用的柳枝!” 崔灵洗深深埋着头。 半晌,她颓然地,再度把头重重一磕。 门外,裴桁之怔怔地呢喃:“柳枝……” 姜照从温暖的臂弯中茫然偏头,与应璋四目相视:“一条柳枝加进去,会怎么样?” 应璋略笑了下,而后压平唇角,半嘲不嘲:“背后之人运气不错,歪打正着。” 一条并无任何药性的柳枝加进去,偏偏误打误撞,反倒画龙点睛,催发了一念长生泪,为它增添了一股独特的自然清香。 而白鹿的断角,是做不到的。 “如今想来……恐怕那涤心丹,那不知摧山……都并非是你炼的吧。”游滁满面疲态,像是苍老了十岁,“当初你炼就不知摧山时,我便心有疑虑。你虽非出身世家,但也是丹道名门之女。据我所知,你在本家中从未受过苛待,因嫡脉身份,反倒待遇优容有佳。” 崔灵洗艰难挤出声音:“我……” 游滁语气沉重:“但不知摧山,是魔丹啊。” 如一道惊雷,劈向在场诸人。 裴桁之失声道:“魔、魔丹?!师姐炼的……是魔丹?!” “时间过去了那么久,我反倒忘记,那日你赢得并不光彩。”游滁并未理会,反而叹道,“我的弟子炼出举世不容的魔丹,虽然是天阶灵丹,可当时诸位长老已隐晦暗示我,要我将你从门下除名——因为若要炼就魔丹,需经历过世间最惨痛之事,当时的心境必须是一生中最悲伤、最愤恨的时候……这样的人,是潜在的危险。但我抗下了压力,保住了你。” 他甚至已经往轻了说。 然而自幼享受着鲜花与掌声的丹道名门之女,从小众星捧月,长大后一帆风顺地拜入游滁门下的天凝首徒,怎会有如此心性? 游滁摇了摇头,语气自嘲:“可叹我识人不清……想必是你背后之人,当初心境动荡,才会炼出魔丹吧?” 姜照眼睛一动。 他似有所觉,蓦地拧头朝门外看,视线越过裴桁之,落在遥遥的两道身影上—— 紧接着,游滁的嘴角浮现一抹冷笑: “此人为你保驾护航了一百九十六年。”他说,“他是谁?” 第 74 章 “此人为你保驾护航了一百九十六年。”游滁的声音轻而淡, “他是谁?” 周围静得可怕,地面上的阴影都仿佛冻住了般一动不动。 良久,游滁才沙哑道:“如果你不愿说, 那便让一直跟随你这么多年的她们来说。” 崔灵洗闻言再也不能保持沉默,她蓦地支起上身,面上难掩惊愕, 喊道:“师尊!” 游滁不再看她,抬眸扫向门外呆呆立在原地的裴桁之:“桁之, 你去把她的两个女侍带过来。” 裴桁之愣怔地和自己的师尊对视了数秒,半晌才转了转晦涩的眼珠。 姜照冷不丁地同他游移过来的视线撞上,将裴桁之空白的表情收归眼底。 他默默叹了口气,压下心头那股无法言说的滋味, 别过脸避开裴桁之怔忡的目光。 裴桁之似乎被他细微的动作惊醒,神情茫然地道了句“是”,而后才僵硬地转身一步步朝外走。 两个女侍出现在众人视野的时候,二人都明显地愣了下。 因为她们都见着了双膝跪地的崔灵洗, 加之四下气氛凝重, 往日慈眉善目的长老此刻神色肃厉, 她们才甫一跨进门便立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二人皆异口同声: “拜见——” 话到一半,便被游滁冷漠制止:“虚礼便免了,本座有事要问你二人。” “师尊!桃瑶和含星虽跟随徒儿多年,但……”崔灵洗仰头直视着游滁, 语气间染上一丝几不可察的央求。 “噤声。”游滁冷冷丢下两个字。 崔灵洗的声音戛然而止,面色几经变幻,最终化作浓浓的难堪。 游滁不再理会她, 视线落在崔灵洗身后穿着朴素灰衫的少女身上,沉声唤:“含星。” 姜照眼皮一动。 只见方含星身形微顿, 而后恭顺地答了个“在”字。 “你做事稳重缜密,为人聪慧机敏,本座一直觉得你和天凝的普通弟子一般无二。”游滁负过手,面上不露声色,“本座认为,这个问题,最该由你答。” 方含星深深垂头,迟疑了会儿才低声道:“含星不敢当……但长老有疑,含星必竭尽所能为长老解惑。” “那好,本座问你。”游滁直直盯着她,“平日里,你主子除了你们与仙府的人之外,是否有和外人接触?” 姜照眼尖地瞧见崔灵洗因紧张而握紧的五指微微一松。 他默默歪了歪头。 好奇怪。 而那厢方含星一五一十道:“女君平素只在仙府走动,采买事宜皆交由侍从打理,若论外人……女君每月十五会修家书一封,以鸿雁传信,联系家人,除此之外,别无他人。” 无懈可击的回答,一丝错处都挑不出。 游滁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面上已全然掩去了情绪:“……如你所言,本座倒依稀记起,你主子深居简出,的确极少见外人。” 方含星压着气息,没敢回答。 “既然如此,那本座换一种问法。” 游滁伸手一点,只见一隙灵光从他指尖弹出,向地面俯冲而去—— 灵光卷起素瓶,随后悠悠飘荡至方含星眼前。 “当日你主子炼制这一瓶益体丸时,身旁除了你们,可还有第三人?” 被灵光环绕的素瓶闯入方含星的视线之中,随后安静地浮在半空不动。 她在凝视着它,没有表情,不知在想什么。 但相对应的,所有人都在看着她。 姜照隐约猜到了她的沉默的原因。 因为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暴露过自己的朋友便是方含星,所以在游滁的视角里,方含星对这素瓶中益体丸的来历并不知情。 无论她的回答是与否,都会把这件事推向另一个深渊。 游滁说:“含星,你可以想清楚再回答。但不用想着欺瞒本座,本座之所以私下召问你们,是不想让你们受天权堂刑罚之苦。” 她们毕竟修为不高,想让她们吐出真话,天权堂有一万种法子。 无人注意那名唤桃瑶的粉衣女侍颤了下。 方含星微微抖动眼睫,在所有人的注视中,突然笑了笑。 游滁不由皱眉,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摇摇头,轻轻朝下一拜,说:“长老既有此问,想必答案已有定数,含星回答与否,皆不重要。” 游滁半晌徐徐叹出口气,难掩失望神色,“你……” 与此同时,崔灵洗慌张地膝行两步,火红的衣裙挡住了方含星的大半面容。 她迫切地说:“师尊,徒儿知错了师尊……徒儿以后再也不敢了,求师尊给徒儿一次机会,哪怕让徒儿从此做仙府的洒扫弟子也成!” 游滁定定地看着她,说:“本座虽不知那人为何要帮你,但你窃取旁人的天赋是真,你得到了仙府的顶尖资源也是真,你受到的赞誉都是真……如今事情败露,你却希望本座轻拿轻放?你是天凝大师姐,可知你今日之举,足以令仙府人心惶惶,败坏仙府名望、天凝立峰多年以来的风气!” 崔灵洗嘴唇痉挛了一下。 紧接着,游滁突然伸手指向姜照,声音朝向崔灵洗,如雷霆震怒:“你不仅骗了本座,还骗了你小师叔的道侣!你修炼如此多年,莫非不清楚道侣于修士而言意味着什么吗!倘若他真因你一念之差出了什么好歹,你是不是要拿你的命偿还!” 四下死寂。 姜照被骤然一指,下意识抓着宿主的手臂退了一小步。 手指触碰到那层肌肉的时候,他才发觉应璋是绷紧的。 他不由侧眸瞥了眼应璋。 剑修寡言,但眉目沉冷,周身绕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戾气。 良久,崔灵洗颓然跌坐在地,一直讷讷着“徒儿没有”“徒儿不敢了”。 游滁冷眼垂视,漠然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若现在说出来背后之人是谁,本座还能念及这一百多年的师徒情分,只将你赶出仙府了事;但若你仍执迷不悟……凭你所作所为,你们主仆三人,便都去天权堂走一遭罢!” 门外头,裴桁之失声道:“师尊!这——” 但他的话还未说出口,只见游滁猛地挥袖,紧接着咣当一声屋门紧闭,直接将裴桁之所有的声音隔绝在外。 崔灵洗浑身一震,霍然抬头。 她双肩颤栗着,脸色分外苍白,轮廓锋利的眼睛盈满了脆弱的不可置信。 她喃喃说:“徒儿这辈子,一直以师尊为目标,为了拜入师尊门下,拼了命地想入仙府……徒儿珍惜这能够成为您弟子的机会,一百多年来事事谨慎如履薄冰……如今师尊却说,要将徒儿赶出仙府么?” “你为了这个机会,抢了旁人的功劳据为己有,你把这叫珍视么?”游滁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道。 “抢?” 她惨笑一声,双目赤红,紧接着深深地吸了口气,嗓音嘶哑如厉鬼,咬牙切齿爆出凄吼: “我没有抢!所有、所有的一切,自两百多年前开始——他的天赋、他的能力……不,他的一切都是属于我的!!我用我的东西,何错之有?!” 随着她最后一字落地,屋内只余下她喘着粗气的急促声。 游滁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眼底划过一丝悲哀。 这一刻他什么都没有说。 但姜照从她的话语中,终于读懂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他看了始终维持着跪拜姿势的方含星一眼,压紧眉心,忍不住开口:“……可是没有谁的一切天生就属于谁的啊。” 喘气声遽然一滞。 “就算是生育你的至亲、陪伴你的兄姊、教养你的师长,也没有道理说你的一切都属于他们的吧?”姜照困惑地小声说。 他慢慢松开了紧紧扣住应璋臂弯的手,静静地看着怔愣的崔灵洗,轻声道: “退一万步来说,如果你非要说这个人的一切都属于你,那你经历过他的人生、体验过他的困境吗?你感受过他的喜怒,知道他的伤悲,明白他的难处,懂得他的爱恨吗?如你所言,这些……也本该属于你的才对啊。” 崔灵洗呆呆地扭过头,慢慢望向他。 “仙子,你没有做到,对吗?但其实这世界上根本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啊,所以怎么会有人说谁的一切属于谁呢。”姜照犹豫了一下,小心说:“既然你不能悲他所悲,恨他所恨……你并没有认为他的一切都属于你,你只是想要他的天资和能力,作为你仙途的垫脚石而已吧?” 绯色罗裙将崔灵洗的面容衬得惨白如霜。 她呆滞地自言自语:“你懂什么……你懂什么?” 姜照心觉不对,立马闭上嘴,脑袋里一根名唤警惕的弦陡然绷紧! “——你懂什么!!” 崔灵洗泪淌满面,倏然尖锐地怒吼! 紧接着血红的灵光冲天而起!电光火石间,以崔灵洗为圆心,环形的灵力冲击无差别地朝在场众人迫面而去!! 所有的一切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姜照还未来得及反应便眼前一黑,因为在毫无保留的灵力巨浪中,他被应璋当机立断攥住手腕护进怀中,分秒之内疾退至墙角。 玄衣遮住了他的视野,令猩红成了在他眼中只一闪而过的瞬间。 轰隆!一声巨响,紧接着阖屋爆出咣啷啪啦的可怖动静,器物撞击声、瓷瓶碎裂声、木柜倒塌声、屋门坍塌声如狂雷骤雨砸在每个人的耳边。 烟尘伴随着锐响,日光再度扑进,许久才驱散了漫天尘埃。 在漫长的窒息中,从来亲切和蔼的天凝长老终于回过神来,他一把撤掉幽绿的光罩,而后面色扭曲地对着安然跌坐在中央的绯衣女子大怒厉喝道: “崔灵洗!!你放肆!!!” 第 75 章 姜照被应璋完全护在怀里, 除了受到惊吓,连衣角都没破。 在游滁怒不可遏的余声中,姜照眼前的那片玄黑才向旁退开一步, 掩住他口鼻的手在尘埃散尽后也慢慢撤开。 下一刻满室凌乱便映入姜照眼帘。 屋顶被炸出了窟窿,碎屑还在扑簌簌地落,曾被爱惜擦拭过的精美瓷器皆四分五裂化作飞灰。 离崔灵洗最近的两名女侍受到的波及最大, 尽管在那一瞬间她们已经尽力支起了保护自己的屏障,但仍然因这猝不及防的一手而被掀翻在地。 方含星的状况还好一些, 只是衣衫破烂了几处,脸上变得灰扑扑的,在姜照看过去的那一刻还在擦着额角和唇边的血。 而桃瑶明显要比方含星狼狈得多。她痛呼不已,七窍流血不止, 瘫倒在地半天都没能爬起身,还是游滁弹了一指灵光过去,才勉强稳住了她的伤势。 游滁怒火中烧,他失望地指着崔灵洗, 喝道:“你是疯了吗?!你想杀了这里的所有人来掩盖你的错误吗?!” 崔灵洗被骂得顷刻回神, 她浑身颤栗地紧盯着自己青白发抖的十指, 连头都不敢抬起,绝望又迷茫地喃喃: “我……我做了什么?不……不是我做的,我怎么会……” 游滁气得难以平复剧烈的呼吸,“你”了好几声都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师尊?……师姐?发生什么事了?” 屋门坍塌拦腰砸成两半, 裴桁之站在几步外茫然地张望了几秒,才踉跄着跨过已经不存在的门槛。 “——长老。” 与此同时,姜照陡然察觉到扣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轻轻一松。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宿主往前一步, 将他挡在身后。 “若我没看错。”剑修森冷着眉眼,语气沉沉, 直截了当:“您的徒弟,方才是要蓄意攻击我的道侣么?” 站在角落的剑修投来骇人的视线,他身形高大颀长,结结实实地将他的道侣藏在了身后。 崔灵洗转了转干涩的眼珠,不复从前的持重守礼,咬牙大吼:“我没有!是他什么都不懂,他污蔑我!!” 姜照在应璋背后微微睁大了眼睛,他紧皱着眉探头出来正欲反驳。 应璋却抬手摁住了姜照的肩制止。 “……若长老不能给弟子一份交代。”他微抬下颏,冰寒的目光审视着面红耳赤的崔灵洗,轻声道,“那弟子只好以自己的方式,来为我的道侣讨一个公道了。” 崔灵洗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刹那变得惨白。 游滁嘴唇翕动了几下,却猝不及防地被扑身跪来的崔灵洗扒住衣袖—— “师尊,徒儿真的知错了,徒儿不该欺瞒您这么多年,师尊,求您看在往日情分上让徒儿留下来吧……” 昔日身份贵重前途无量的天凝首徒此刻声泪俱下,死死地拽着游滁的衣角不愿松手。 游滁见状,长叹一声,哀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若你真心悔过,为何到现在都不愿说出背后之人的名字?” 崔灵洗痛苦地闭了闭眼,游滁的话似乎戳中了她心里的什么伤心事,令她不住哽咽:“不,我不想……” 姜照方才被崔灵洗那么一冲,便是泥人也有三分脾性,忍不住嘟囔:“长老都说了坦白从宽……” 屋里一阵窒息的沉默。 游滁深深吸了口气,在场诸人都是五感敏锐的修士,怎可能错过姜照的只言片语。 不过姜照向来不是因为不高兴就口出恶言的性子,纵然如此他心里仍颇不畅快,正在他垂头将闷着气默默消化时,有人攥住他细伶伶的手指捏了捏。 姜照瞳孔张大,旋即蓦地抬头,遽然与应璋四目相视。 他的宿主朝他微不可察地摇摇头,识海中传来应璋的声音:“不能生气,仔细身体,记得么?” 姜照眨了眨眼睛,难得没有选择挣开。 这个过程仅仅是一两息,但他莫名地就觉得内心的气一下子就消了大半。 下一刻应璋支过眼,冷声提醒:“长老,您意下如何?” 崔灵洗闻声重重一抖,拼命扯着那角纤尘不染的衣袖:“师尊!师尊求您……” 游滁阖上眼睛,不顾那点微弱的挣扎,神色纠结半晌,最终颓然叹道:“此事确属我识人不清、管教无方……桁之。” 裴桁之一直缩在角落不敢吭声,此刻被点名才硬着头皮站出来作辑长拜:“请师尊吩咐。” “把这三人都带去天权堂。”游滁再度叹了口气,“你将来龙去脉说清楚,这件事便全权交由天权堂处置罢。” “什、什么?”裴桁之霍然抬头,惊问,“真的要交给天权堂?!师尊,您请三思啊——” 他声音还未落地,本还躺在地上哀呼嚎痛的桃瑶,登时噌一下弹起身尖锐地叫唤起来:“不!不行——长老、长老饶命!桃瑶不想去天权堂……求长老饶命!” 她颤巍巍地爬了两步,拖出一地血痕。 “长老恕罪,饶命啊长老!” 但任凭她如何语无伦次痛哭流涕,游滁心意已决。 他眼神沉暗,语气加重,道:“带她们走。” 裴桁之为难片刻,终是迈步走向崔灵洗,小声道:“师姐……我们走吧。” “不、不……” 崔灵洗表情空白,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一步步后退,脊背贴紧墙壁,在所有人的注视中化出一道殷红利剑,双手紧握剑柄费力地将之抬起,而后直指众人—— “我不能走。” 她似乎再次变回了那个沉静稳重的天凝首徒。 她重重地把剑挥了一下,幽幽指向游滁:“我是师尊的徒弟。” 游滁瞳孔微缩,失望而愤怒道:“崔灵洗,你到底要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 她置若罔闻,紧接着挥了第二下,转向裴桁之:“我是你的师姐。” 裴桁之满面不可思议,抖声唤她:“师姐……” 她眉眼间满是阴戾,拼尽全力挥动了最后一下—— 姜照漆黑的眼睛里,赫然倒映出直指自己的血红剑锋。 “我在这仙府,做了一百九十六年的天凝首徒!”她嘶哑着嗓音,压抑着愤怒和不平,“世人予我赞誉,家族以我为荣!师慈徒孝,人人称颂!我谨言慎行了这么多年,才爬到今天这个位置!!而你们,你们却想在一夕之间,夺去我这么多年来的努力、让我身败名裂么?!” 迎着那抹凌厉剑锋,姜照终于冷下了脸。 他轻声说:“如果仙子所说的努力,是指企图用劣品灵丹瞒天过海,是指将他人的果实占为己有……” “这不是努力,是傲慢。” 随着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拉得极为漫长,连桃瑶痛哭的声音都渐小了下去。 崔灵洗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喘息道:“你胡说!” 姜照蹙紧眉心,说:“胡说与否,只有仙子自己知道。” 崔灵洗紧紧地瞪着他,这一刹那许是求生的意志起了作用,令她不知从何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能力,作为丹修竟朝前挥动了一道微弱的剑光! “我不能去天权堂——你们休想,休想知道一切!!” “住手——”“师姐!!” 游滁下意识挥出一缕青芒想要阻挡,但已然来不及! 下一霎那,只见应璋反手在掌心中凝出一柄玄黑小剑,剑身上附带一抹极重极稠的无上剑意,随着他轻轻一拂,化作咆哮的剑光与那赤芒轰然相撞! 不,不是相撞,而是毫无悬念的碾压式吞没! 所有的攻击在一瞬间消弭于无形。 丹修拼死凝出的剑光与剑修凝练多年的剑意相比只能称作班门弄斧。 诸人还未从心神俱震的惊异中回神,只见一击不成的崔灵洗被隔空掐住脖颈拎至半空中! 崔灵洗在空中不住地蹬腿挣扎,面色涨紫,已是濒临窒息—— 游滁目露不忍,忽然回头道:“师侄!” 姜照瞥见长老的神态,犹豫了一小下,也扯了扯应璋的衣袖。 砰!地一声,崔灵洗直直摔落下来,她跌坐在地死死护住脖颈,发出粗粝的喘息和咳嗽声。 游滁显然不会忽略应璋冰冷的面庞,他知道崔灵洗此番彻底犯了他这师侄的大忌,于是连声催促裴桁之:“把她们三个人赶紧带走!” 裴桁之忙道:“是,师尊!” 崔灵洗作为丹修,挥出剑光已是极限,加之又被应璋的剑意覆没,更是令她受到了反噬,方才又遭扼喉,如今已是强弩之末,不仅无法反抗,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姜照见场面终于稳定下来,才慢慢松了一丝心神。 不过他压根不用看自家宿主,便知道应璋此刻心情有多糟糕。 因为刚才应璋的那个举动,明显是被激怒了,他有一瞬间是想下死手的。 姜照正踌躇着不知同宿主说些什么来平复他的怒气,下一瞬耳边陡然爆发出一道凄厉的哭喊—— 只见桃瑶死死扒着裴桁之的黑靴,身体抖如筛糠,痛哭流涕:“长老恕罪,饶命啊长老!我说,我什么都说,求长老放过我!” 事态峰回路转,没有人会想到崔灵洗身边最亲近的人竟然背叛了她,要把她守口如瓶的秘密公诸于世。 游滁皱眉,急迫问:“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女君……女君背后之人,是她!”桃瑶一把擦去泪痕,而后霍然抬手,直指阴暗处一直沉默坐在原地的方含星。 姜照愣愣地看向桃瑶,视线慢慢地越过她,投在那道暗沉的身影上。 灰衣朴素如旧,但众人看向方含星的眼神,瞬间都变了。 第 76 章 真的是她。 姜照此前已有了隐约模糊的猜想, 只是推测乍然被证实,心中难免产生了一种荒谬感。 真相大白的这一刻,姜照忽然忆起, 方含星曾经对他说,崔灵洗不会想知道她擅长炼器这件事的,因为她的女君会认为这是“不务正业”。 如今想来, 这“正业”指的,便是替自己的女君炼丹吧。 仿佛有什么东西无声地在空气中溃散开来, 姜照清楚地看见游滁的表情逐渐僵硬,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嘴唇蠕动片刻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此话……当真?”游滁声音干哑,不可置信地喃喃, 眼睛慢慢飘向那片阴暗。 桃瑶拼命点头,泪如雨下,张了张嘴正欲再说些什么时—— “啪——”! 只见本该已是强弩之末的崔灵洗霍然暴起,在所有人都放松警惕的那一刻重重甩了桃瑶一巴掌! 她最亲近的女侍对此毫无防备, 猝不及防被一巴掌打偏了头, 尖叫一声松了手狠狠摔在地上! 整个过程在一瞬间发生, 崔灵洗动作快得几乎只有残影,力道之大令姜照惊得倒吸一口凉气,他控制不住地后背一凛,下意识扣紧了宿主的手不敢放开。 “师姐!!你做什么!”裴桁之惊呼, 连忙弯下身想把她二人拉开。 “桃、瑶!!” 崔灵洗充耳不闻一把推开他探来的手,她双目赤红,脸色飒白如幽冥恶鬼, 边咳嗽边一字字道:“本君自认这么多年来待你不薄……你如今是想如何?叛主吗?!” 桃瑶捂着青肿的脸颊疯狂摇头:“仆没有叛主……女君,仆只是不想去天权堂……我想活下去, 难道有错吗?!” 崔灵洗怒极反笑,见状欲要再甩她一掌! “够了!”游滁震怒大喝一声,手一挥放出一道灵力,将二人强行分开! 崔灵洗还欲挣扎,游滁当即用灵力把她捆住,甚至还下了噤声术。 屋里彻底安静了下来,只余下桃瑶时不时的啜泣声。 姜照觑了眼游滁阴晴不定的脸,趁此时机又偷偷看了下自家宿主,见他双唇抿得很紧,长眉下压,周身萦绕着一股“我很不爽”的气息。 姜照被这不善的脸色一冰,正欲收回视线,却无意中瞥见应璋空着的那只手上一直盘旋不散的一缕黑雾。 他瞬间屏住呼吸不敢再看。 好吓人。 姜照默默腹诽,又不由庆幸。 幸好他家宿主向来克制自持,还尊师重道,堪称全天下性格最好的剑修。 否则场面真要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了。 短暂的寂静中蓦地传来声响,姜照立即觅声望去,只见游滁来回踱了几步,突然停下脚步。 便听他唤了声:“含星。” 置身于阴暗之中的人影顿了顿,才慢慢起身步入诸人的视野之中。 只见方含星虽一身浅灰凌乱狼狈,步伐却仍轻而从容。 游滁紧盯着她,问:“事已至此,你可还有话要说?” 方含星并未直视他,喉咙微微滚动,须臾才轻轻吐出两个字: “没有。” 游滁胸膛起伏了一下,似乎在竭力压抑着什么来维持自己的心平气和。 他怒道:“你既有此等天赋,为何要做这等为人不齿之事?你可知此事传出去后,她便成了欺瞒世人的主谋,而你就是帮凶!” 方含星沉默以待。 游滁等了半晌也不见她回答,更是失望至极,道:“无可救药!你们主仆,都无可救药!” “长老、长老!”桃瑶霎时止住哭泣,慌忙朝前膝行,哀声道,“她不说,仆说!只求长老开恩放仆一马……” 游滁再次深深地看了方含星一眼,但少女毫无反应,他不由恨恨拂袖,旋即低头,冷声道:“若你如实相告,本座或会考虑。” 在游滁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姜照眼尖地瞧见崔灵洗微弱的挣扎。 他将崔灵洗愤恨不甘的表情纳入眼底,轻轻叹了声,再度将目光放在桃瑶身上。 桃瑶此刻自顾不暇,她痛苦地点头,颤声道: “女君她……她之所以能让星儿心甘情愿替她炼丹,是因为女君救过星儿的母亲。” 桃瑶颠倒的话语为在场诸人隐约拼凑出真相的全貌。 崔灵洗乃是嫡脉,她的母亲自然是高门主母,身边仆从如云,而方含星的母亲正是其中一个。 方含星是方母的第一个孩子,后来方母怀第二胎险些难产时,是崔灵洗派了族中医术高超的修士去诊治,才将将挽回了方母的命。 二人的渊源就此结下。 而崔灵洗虽出身丹道世家,却天资平平,若摘了她大小姐的称号,也只能算作修界中最不起眼的一名修士罢了。 可方含星与她截然相反,就像天秤的两端。 纵然身份卑微,却拥有着崔灵洗、乃至每一个丹修都梦寐以求的丹道天赋。 “所以、所以星儿这么多年来一直甘愿隐姓埋名替女君办事,都是因为女君的救命之恩!”桃瑶眼含热泪,言辞恳切,“桃瑶跟随女君多年,也不敢妄称全然了解女君……但唯有这件事,不仅我知道,全族上下的人几乎都知道!!” 她激动得毫不作伪,众人神色各异。 游滁不知想到了什么,目露犹豫之色并未正面回答。 姜照抬手挠了挠侧颊,恍然道:“这么说来,仙子其实本性不坏,只是因为特别想成为长老的徒弟,所以一念之差便行差踏错了?” 裴桁之也是这么想的,他听罢桃瑶的话,便扭头朝游滁迫切道:“师尊!若按这么说来,师姐只是想岔了才欺瞒于您……” “不。”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方含星毫不留情地打断了。 只见方含星定定地朝桃瑶望去。 “蔺桃瑶。”她语调平直地唤。 粉衣褴褛的桃瑶身形极明显地一僵。 “我记得你在女君出生不久,便被主母拨作她的贴身女侍了。”方含星漠然道,“那你可还记得,我本不姓方,而姓崔?” 她话中内容便如咆哮而下的惊雷,分明四周安静得只有众人的呼吸声,却愣是能让人听见轰隆巨响在头顶炸开。 日光透过上方的巨大窟窿洒下淡淡的暖意,但几乎所有人都莫名感到心头微凉。 姜照灵光一闪,不由更加紧握住宿主的手,这一瞬间他几乎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他震惊喃喃:“所以……方含星是仙子同父异母的亲姐妹?!” 姜照忽然记起崔灵洗那句“他的一切都是属于我的”。 莫非是因为这层血缘关系,才令崔灵洗一直心安理得地借用方含星的天赋么? 桃瑶显然没想到方含星会反驳,艰难道:“我、我记得……你娘后来,后来被家主看中……” 方含星冷声截断桃瑶:“不要再提我的母亲。” 而后她慢慢转动眼珠,自上而下地俯视着她昔日的主人。 她缓而有力道:“女君,我不提,不代表我忘了。我娘是个凡人,而您的母亲,也就是主母,她克扣我娘的月俸,让她不得不省吃俭用,甚至要上外头多打几份工才能养活自己;她让一个凡人,在隆冬时节却吃不饱穿不暖;您的母亲,甚至罚跪一个有孕的凡人!” 崔灵洗双瞳一栗。 空气寸寸凝固,周围陷入窒息的沉默。 “我娘那次难产的确活下来了,还有我妹妹。”方含星陡然勾了下嘴角,但是眼底没有笑意,“可因为主母——我娘的身体每况愈下,没能活过我的十七岁生辰。” 姜照听得浑身恶寒。 他直面着人类的恶,却无法回到过去击碎它。 应璋似有所感,眉心微皱侧眸望来。 他甫一看见姜照苍白的脸色,立即不动声色地将另一只手掌一翻,象征不祥的黑雾旋即消弭于手心中。 应璋确定黑雾消失了,才沉声问:“何处不适?” 姜照恹恹地摇摇头,示意他没有不舒服。 应璋凝重着表情,显然不信,随即通过二人交握的双手,熟稔地开始朝姜照灌输温纯的灵力。 姜照无奈又无力,正想说不用之时,耳边却传来桃瑶瑟缩的声音。 “……但,但女君救了你娘的命,是事实啊。” 桃瑶牙齿咯咯发抖,似是恐惧,却更像心虚。 方含星重新低头看她,半晌轻轻说:“她的母亲磋磨我的母亲,事到临头却让自己的女儿来施以好意,妄图安抚我笼络我,最后还要将我襁褓中的姊妹带走,借口说我母亲体弱,我又年岁尚小不好照顾她……蔺桃瑶,你知道吗,我已经快记不清妹妹的样子了。” 桃瑶哆嗦着,问:“你、你为什么……” “因为你说错了,我娘没有救命恩人。她之所以选择活下来,是因为放不下我和我妹妹。”方含星冷冷道,“崔家,没有人配做我母亲的恩人。” 所以,她才会选择撕碎沉默。 尘嚣落定,水落石出。 方含星虽然已经失去了母亲,但她为了自己的妹妹,“甘愿”成为崔灵洗的棋子任她摆布,百年如一日地成为她的影子。 崔灵洗和桃瑶的反应已经足够印证方含星话语的真实性。 在众人仍处于愣神之际,方含星蓦地抬脚走向屋里的另一侧—— 没有人阻止她。 她一步步走到姜照跟前,扑通一声双膝跪地! 姜照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不少,伸出手下意识要扶起她,“方含星?!你怎么……” 方含星拒绝了他探来的手,她深深朝姜照一拜,埋首低声道:“含星这么做,是因为小公子是第一个……愿意在我窘迫之时,伸出援手的人。”也是她的第一个朋友。 “谢谢。” 姜照弯下的腰微微一僵,眼神复杂地盯着她的发顶。 原来她一直把那日祭延,铭记在心。 紧接着,方含星再度起身,走向游滁在他面前站定。 “长老。”她恢复成曾经的温顺,低下头颅,道,“含星虽非自愿,但欺瞒长老已是既定事实,大错既已铸成,我自知无论做什么都无法挽回……所以,我自请入天权堂受罚,也接受长老将我逐出仙府。” 姜照听得怔了一下,继而便听见游滁叹道:“你们……” 他还未说完话,姜照突然想到了什么,道: “且、且慢!” 所有人的视线顿时聚焦在他身上。 姜照迎着这些目光,硬着头皮含糊道:“我,我就有一个问题……要是真这样,那、那她妹妹怎么办啊?我是说,她妹妹不是还在崔家嘛……” 他小心翼翼,但不会有人听不出来他在替方含星求情。 崔灵洗瞒天过海了一百九十六年,如今东窗事发,倘若将她们三人都逐出仙府,或者让她们受罚,这消息一旦传出去,那方含星留在崔家的亲人便危险了。 游滁闻言沉思片刻,良久终于深深长叹。 “既然如此,桁之。”他抬起手指揉了揉两边的太阳穴,最终下了决断,“即日起,将蔺桃瑶逐出仙府,方含星没入天权堂受罚十日,同时,你去带一队弟子,到崔家把方含星的妹妹接来仙府,务必安全地把人带回来。” 姜照蓦地睁大眼睛,一抹喜色划过眼底。 这是,让方含星留在仙府的意思? “至于崔灵洗,也一并逐出仙府罢。”游滁停顿了下,在这短暂的瞬间里,与他共处了一百九十六年的徒弟四目相视。 崔灵洗慌张惶恐,她不能说话,也不能行动,只能拼了命地摇头。 游滁闭上眼,不再看她。 “从今往后,你我师徒关系不复存在,你不是我徒弟,我亦不是你的师尊。” “我与你,恩断义绝。” 第 77 章 落日熔金, 暮云合璧。 少年趴在书案上,莹白如玉的手从袖间探出,中指上戴着一枚轻盈的骨戒, 淡粉的指尖百无聊赖地拨弄着铃铛。 霞光扑进,将他薄红的唇映得湿亮,却驱不散他一脸的倦容。 距离崔灵洗被逐出仙府已过去了半月, 这件事在仙府乃至修界都闹得沸沸扬扬,只不过极大部分人都只知是天凝首徒犯下了无法被容忍的大错, 至于是什么大错,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背后只有极少数的仙府精英弟子知晓内情。 而被罚入天权堂的方含星,不知是不是游滁有意为之, 半月以来,关于她的一点消息,都不曾在仙府走漏。 整个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销声匿迹,不知去向。 自此事之后, 姜照总觉得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铃铛在案上滚动发出悦耳的声响, 叮叮铃铃很是轻快, 少年枕着一侧的手臂,懒恹恹地垂着一点眼尾,听着满耳的清脆,忽然一指摁停, 将之捏在两指间提起。 随着小巧铃铛映入两眼之间,姜照的视野里蓦地出现一道朦胧高大的身影。 他愣了一下。 人影逐渐清晰,他抱臂倚在门边, 不知看了姜照多久。 姜照立时定睛看去,眼前铃铛化作视野里模糊的色块, 反衬出一身玄黑的剑修纤尘不染。 “宿主?” 姜照下意识把铃铛放下,他坐直身子,怔道:“明天就是百狮炼了,你怎么这么早回来……” 剑修却未动。 他指骨搭在手臂上微微蜷着,指尖慢慢地轻敲手肘,漆黑的深眸静静凝在少年身上,不知在想什么。 姜照等了少息,没等来回音,轻抿唇不解地又唤了他一声。 还是不理他。 姜照纳闷,莫非是为狮斗做的准备不顺利?不然今日怎么会不到傍晚就回来,回来了还一句话不说,在门边看了他这么久。 难道心情不好? 越想越合理,既然如此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 便在姜照作势要起身时,他没注意手边的铃铛,一个不慎忽地将它从案上拂落。 姜照惊呼一声,一时也顾不得那么多,连忙蹲下身要把铃铛捡起来。 铃铛掉在书案的另一侧,在他目光定位到铃铛的那一刻,一只修长干净的手已先他一步拾起了铃铛。 姜照眨眨眼,视线一转便看见一双黑靴,他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扒住书案边沿,微微探出了脑袋。 只见那只手的主人将铃铛放回原位,姜照甫一探出头,便撞见了一片宽大冷白的手背,和利落明晰的指节。 他立时仰头,冷不丁同那双冷淡锋利的眼睛对上。 四目相视。 姜照瞬间醒神,他张了张唇正要说话,眼前人已收回手,冷冰冰的声音罩下来:“今日怎么仍不炼丹?” 他慢慢起身,思索了一下才道:“我……我感觉最近我炼不好,总是炼得有瑕疵,炼了几轮便不想继续了。” “炼丹需你心无旁骛。”应璋顿了顿,眼底浮起一抹疑虑,“你这段时日在忧心什么?” 姜照不自觉地掐了下掌心,耷拉着眼皮道:“没有……” 他其实没觉得自己在忧心,只是骨子里沉着一股乏累,令他如何都打不起精神。 “……对不起宿主。”姜照垂头丧气,“我最近有点懈怠,把灵力都浪费了。” 应璋定定看他,忽地朝他伸手。 姜照反应不及,一把被他从书案后拉到他跟前,趔趄了下才堪堪站稳身形。 “怎么了?”他茫然问。 下一瞬,熟悉的灵力透过皮肤融进姜照灵脉之中,它没有如往常那般直奔丹田,反倒一点点地行通周身,几秒之后,一直沉积在姜照体内的那股疲累竟慢慢散去了。 应璋将他逐渐红润的脸色收入眼底,半晌才叹道:“若说道歉,你该同你自己道歉。” 姜照才感觉心头郁结一松,突然又听到他这句,有些莫名:“什么?我和我自己说?” “你最近很是心不在焉。”应璋攥着他手腕没放开,“出门都能撞门板上,走路也能摔跤,便是睡醒起身也能磕到床头……” 姜照连声打断:“停!停停……别说了!” 彼时姜照已稍稍恢复了些精气神来,经宿主这么一提醒,才惊觉自己这半月来实在过得恍惚。 ……真的好傻,走路都能险些摔跤。 他回想了一下,他已经有些记不起他那日要做什么了,只是走几步路绊了下脚,人没跌在地上,但一膝盖磕了桌角边,结果当时没觉得疼,还是后来宿主下了课回来后发现他走路一拐一拐的,问他发生什么事。 他想想那时他怎么回的? 好像也是说不记得了,整个人都懵懵然的。 还是应璋当时觉得不对劲,将他裤腿一撩,青紫发肿的膝盖赫然映入二人眼帘。 那时应璋一见着这伤势,眉心都拧出了沟壑,当下便以为姜照在他不注意的地方摔了一跤还不同他说,那晚给他治好了膝盖后便一直生闷气。 姜照可以对什么都没印象,独独忘不了那日应璋黑得滴墨的脸色,浑身气息都泛着沁骨的凉意。 第二日姜照醒来的时候,他家宿主已经去天枢修习了,而他才清醒没多久,喝水的时候蓦然觉得左手有异物,抬手一看—— 一枚骨戒突兀地戴在他中指上,似乎是察觉到他的疑惑,一条缩小版骨龙在骨戒上幻化出虚影,先是亲昵地贴了贴他的手指,而后把自己团团卷起,假装成一颗圆珠。 姜照:…… 姜照无语又诧异,但他那时竟然没有多问宿主一句,稀里糊涂地戴了好几天骨戒,任由昆吾时不时跑出来蹭他一下,直到今日。 不过自有这枚骨戒傍身,姜照倒再也没出现一些说出去能令人啼笑皆非的乌龙,哪怕要摔上一跤,也能被不知从何而来的灵力护住。 思及此处,姜照不由摸了摸骨戒。 他动作隐晦,但应璋没错过。 “若你再这般下去,”应璋不知想到了什么,皱眉道,“我反倒要担心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了。” 姜照:“?” “什么决定?”他愣道。 应璋道:“辟独。” 姜照更呆了:“啊?跟辟独有什么关系?” 应璋将他手放开,道:“若要参与辟独,需要组成四人小队。” 姜照和他大眼对小眼片刻。 然后蓦地怪道:“你的意思是,我?我也参与?” 应璋并未直言,只道:“攻、防、器、丹,四人中最好如此分配。” 姜照:“……” 姜照表情更怪异了:“你让我来做你队伍里的丹修?!” 他没听错吧!?他这个半吊子丹修…… 姜照顿感压力倍增,仿佛无形中有一座名为“责任感”的大山悬在他头顶将要落到他肩上。 应璋短暂沉默了下,须臾道:“我会时时在你身边,你的灵力来源于我,所炼灵丹不会比天凝弟子要差。” 道理是这么回事儿。 但姜照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他迟疑道:“你也太相信我了吧……我真的不会拖后腿吗?” 应璋面无表情地盯了他几秒,似乎在思考什么,突然勾了下唇角,但姜照缺莫名能从他眉眼间看出一股落寞: “既是一个队伍,自然要和有默契的人组队。但除你之外,我同其他的丹修不熟……” 姜照闻言微怔。 应璋的笑落在他眼里变成了四个大字:强颜欢笑。 滤镜八百层厚的姜照突然觉得自家宿主有点可怜。 像那种上学很难和同学发展友谊的小朋友,回到家里委委屈屈。 他忽然心软了,犹豫又犹豫,道:“那、那先说好,要是到时候我炼丹出了什么差错,你不能骂我……” 应璋知他要松口了,似笑非笑道:“我何曾骂过你?” 骂倒是没骂过,就是曾经凶过他,要把他赶走。 昔时往事浮现在脑海中,后来倒是不凶了,但姜照一想到应璋“不凶”的原因,宁愿自家宿主还不如对他脾气差点。 姜照最后纠结了下,终道:“好吧……” 应璋唇边那抹笑才终于微微凝实了些。 然而姜照顿时又想到了什么,好奇问道:“那其他人呢?你是剑修,那你肯定是‘攻’那一方,防和器又是谁啊?” 应璋转开视线,敛起笑意,淡淡道:“你认识。” 姜照困惑:“我认识?我认识谁……” 等等。 姜照蓦然瞪大了眼睛。 他好像确实认识,符合条件的人。 姜照忽然想起一口巨钟,以及凭一人之躯挡住戮魔弓箭矢的人。 “你说的……不会是盛非襄,和她哥哥吧?”姜照恍然道。 一个体修一个器修,还正好同他们都认识,完全符合。 那些世家之人定都是同自己本族的人一块儿,至于其他散修出身的弟子,不知深浅的情况下,自然不如本就打过交道的盛家兄妹。 应璋侧回眸,平静道:“你不是同盛非襄关系不错么?” 姜照歪了歪头,思索了下忽笑道:“嗯!她是我朋友,而且彼此都是认识的人,行事方便,也不用再费心思磨合,毕竟你们还要参与狮斗,哪有这闲工夫。” 提及狮斗,应璋忽道:“明日你同我一道去百狮炼。” 姜照怔道:“啊?狮斗不是你们每个峰自己举行的么?我也能去?” 若要细究,他只是侍从,不是什么名正言顺的弟子。辟独能容许他参与,是因为这是团体比试,有些散修出身的弟子很可能存在找不到人组队的情况,所以这时候拉上侍从参赛是被允许的。 应璋没有忽视姜照面上露出的惊愕。 他凉凉道:“为何不能?狮斗至少要进行一月,莫非你喜欢待在浮榭,不知何日又跌上一轮么?” 姜照气道:“……我只是不小心!再说了,以我现在明面上的身份,去你们天衡峰看狮斗,不合适啊!” 应璋盯着他,停了几息。 “身份?”他莫名笑了下,“你如今的身份,足够你光明正大在天衡峰走上一百回。” 姜照惊疑不定,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什么身份?” 应璋笑意未褪,轻轻启唇: “你忘了么?” “道侣。” 姜照:? 姜照:???????? 第 78 章 无论仙府内如何因崔灵洗一事闹得沸沸扬扬, 百狮炼却不会因此而停滞,仍旧如约而至。 一日之后。 旭日初升,朱霞万丈, 磅礴劲风从泛着金光的天际吹拂而过,霞光之中,有成千上万只赤羽仙鹤展掠绚丽的双翅, 伴随悠远的朗朗钟声从遥邈瑰丽的云海一端破开沉寂长空。 万里高空之上,数以成千计的修士正御剑飞行, 更有不少弟子结伴立于灵舟上,正朝着同一个目标跃近。 百狮炼第一日,天鹰仙府将会升起一座几乎比肩天命峰峰顶的悬岛,所有参赛弟子必须如时到达, 与此同时,众长老亦会出席,在正午时共同宣布十年一度的盛会开幕,之后, 诸弟子才会前往各峰进行第一项比试, 狮斗。 姜照一大早便被宿主从被窝里挖出来, 迷迷糊糊地被人架起来换衣服,直到穿好鞋,姜照整个人还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 虽然宿主确实同他讲过今日要早点起,但也没说是天不亮啊! 于是姜照一路出门困得路都走不动, 恨不能当场倒地再睡十个时辰—— 啊,还是小睡了一会儿的。姜照心想。 他在宿主背上睡着了。 直到他在昆吾剑上被冷风吹了个半醒,才恍恍惚惚地恢复了一点神智。 “还困么?” 姜照耳边蓦地传来一道声音, 他眨眨眼睛,显然还没反应过来, 目光下意识地四处梭巡。 额前凌乱的发丝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滑落。 云。 高空,太阳。 好多剑,好多人,但是离我好远。 怎么感觉他们都在看我? 啊,我也在剑上? 我在哪? 姜照一侧首—— 我靠!我刚刚居然躺宿主怀里睡觉??!! 姜照腾一下霍然起身,指着应璋震惊得语无伦次,“你你我我”了好半晌,憋了半天才迸出一句话:“你怎么不把我叫醒?!” 应璋道:“我有自知之明。” 姜照没有错过他眼底滑过的那缕促狭笑意。 ……这是说他喊不醒的意思! 姜照羞愤欲死,涨红了脸,道:“你、你看看周围!全是人啊!!” 应璋颔首:“我知道。” 全然无所谓的语气。 你知道。 你知道个屁! 姜照要被气死了,却因为在高空上不敢乱跑,想了又想只能忍气吞声,一寸寸从应璋身边挪走,整个人直接坐到了剑尾。 应璋淡淡睨他一眼,不知为何心情好,没拦他,任由他坐远了。 姜照生着闷气,没注意自己身侧环着一道无形的屏障,正安静地护着他。 狂风袭来,剑修乘风御剑飞跃万里,姜照才给自己做完心理建设,一座占地广阔辽远的悬岛便映入眼中,与此同时,那阵萦绕耳畔若隐若现的钟声伴随着昆吾剑的靠近而渐渐明晰。 姜照赫然瞪圆了眼睛,面上慢慢露出一点惊叹之色。 只见千丈悬岛之上,一座如莲花盛放的庞大高台占据正中心,它九片质如琉璃的花瓣晶莹剔透,朝外远远伸展,在洒着莹光的花瓣上,几乎每一片都置放着成百上千的青叶,它们悬在半空,于阳光下泛出熠熠生辉的光泽。 同时,在莲台不远的上空,散乱分布着不大不小的圆台,上面已经站了些服饰不一的弟子,正围绕着莲台缓慢地转动。 昆吾剑往下飞速坠去。 姜照才把这岛上看仔细了,结果转眼之间,昆吾剑已将他们二人稳稳送到其中一片花瓣上。 他下意识回头四望,陡然发现这片花瓣上只有他和宿主,其他八片已经到了不少人,皆自以为隐蔽地朝姜照这儿窥来。 “姜照?” 乍然听到有人唤了自己一声,姜照不由回神,一转头便撞见应璋的眼睛。 他的宿主朝他伸出手,道:“下来。” 姜照盯着那只手。 以及无处不在的、如芒在背的目光。 姜照轻轻“哦”了声,犹豫了下,最终还是选择避开宿主的手自己跳下了昆吾剑。 那只手顿了顿,而后慢慢收回,在姜照无法注意的地方,缓缓攥成了拳。 姜照一站定,便感觉脚底触感坚硬,和正常的地面没有区别。 他立马回头,好奇问:“宿主,这花瓣是假的呀?” 从远处看,和真的没什么两样。 此时应璋刚把昆吾收回,他站在姜照身后,闻言掀了掀眼皮,道:“九转莲台,是天枢重宝之一。” 姜照秒懂。 “原来是人造的啊。”姜照点点头,“那我们坐哪儿?” 应璋并未回答,而是越过他径直往前走。 姜照纳闷看着宿主的背影,想了想还是抬步跟上。 花瓣似乎感应到来人,以一种极缓慢的速度微微抬起,不过这速度再慢,姜照还是感觉到了。 他还在惊奇天枢器修的技艺,走了会儿神一时不察忽然撞上了应璋背。 原是应璋突然停下了脚步。 姜照小声痛呼了一下,不由抬手想揉揉脑袋,却被人捉住手腕制止。 他愣了下,紧接着一抹黑影投来,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温热的手背贴上了他额心。 那阵痛意顷刻消散,与此同时伴随而来的,是四周更加热切的视线。 姜照站在原地还没回神,眼前那只手从他面上滑下来,转而挪到他肩侧拍了拍他。 “去里面坐。”应璋低声道。 姜照顺着他视线转头,便见巨型花瓣的末尾,安置着一席缩小版莲台,只不过这莲台只有四片花瓣。 以它为中心,四周空了好大一片地,此举似乎是为了防止有人打扰。莲台旁,甚至还如出一辙地环绕着缓缓转动的缩小圆台,只是圆台上站着的不是修士,而是供着上品灵丹、百年灵泉、千年灵果、万年灵参,甚至还放有小巧精致的法器等待来人赏玩。 这一整处便是九转莲台的复刻,该是怎样地位的人能坐在这儿。 姜照将之收入眼底,他的第一反应:好奢侈。 第二反应:这不会是给宿主留的位置吧?! 见他站着不动像发呆,应璋几不可察地微叹了声,正想拉起他手把他往里带,姜照却已瞬间回神,立马像乳燕还巢般飞奔过去。 姜照第一时间是抓起圆台上的一把扇子。 其状如芙蓉花瓣,扇面触感如轻软的丝绸,却莫名泛着冰凉的寒意;扇柄雕刻纤细的花蕊,系着几根长长的浅蓝棱冰。 他兴奋扭头问:“这是什么?好好看。” 应璋走近,淡淡道:“冬时雪。你待会若觉得天气酷热,可用它一扇。” 姜照又拿起另一侧圆台上放着的一把伞—— “这个呢?”他问。 应璋道:“遮阳。” 哇。 姜照心叹,这待遇,这福利,还有吃有喝,占地宽视野佳,果然是给宿主留的吧。 结果下一刻,应璋道:“你坐下吧,这位置是留给你的。” 姜照:“?” 他懵了:“怎么、怎么是给我的?” 应璋抱臂而立,莫名笑了下:“参赛的弟子都需于圆台上准备。” 所以。 这地方其实是观众席?! 姜照迷茫了,那这规格也不太对啊,瞧别的观赛弟子都坐一片青叶上了事,怎么轮到他能坐这么好的地方? 方才他还以为是留给宿主的,还觉得十分合理。 应璋仿佛是看出了他的迷惑,好整以暇道出两字:“亲属。” 姜照:…… 五雷轰顶。 晴天霹雳。 现实不容许他再逃避了。 全仙府的人,真的都把他误以为是尊者徒弟的道侣了!!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姜照已经听不太进去了,他迷迷瞪瞪如神游般坐在“亲属位”上,整个人僵硬得像在数九寒天中被冰冻住了一般。 临近正午,越来越多的弟子到达九转莲台,空着的席位逐渐被填满,人影憧憧,连上空转动的圆台都站满了人。 他们位于的这片花瓣的最顶端,此刻下方已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 这些人皆衣着华贵,颈间、腰侧或者腕骨都或多或少带上几件法宝,一眼看去便是身份不凡之人,到场时都引起了不少轰动。 不过这些人上座的时候,举手投足间都诡异地一致安静,与外界的喧嚣格格不入。 像在忌惮什么,不敢有太大动作。 此时应璋微微侧眸看了眼莲台四周,便在这一瞬间,几乎所有隐秘窥视的目光都消弭不见。 应璋将诸人逃避的举动看在眼里,漠然地扫了他们一眼,而后才垂眸看向姜照,轻声道:“我要走了。” 姜照此刻坐如针毡,没注意他家宿主像变脸一样换了副模样的温和,只觉得四周的窥探眨眼消失了不少。 “哦……哦,”姜照呆呆看着他,唇瓣微张,半晌才傻傻道:“加、加油?” 应璋见状,没忍住又笑了下。 周遭传来一阵低低的吸气声。 再待下去便耽误了,应璋不再多留,转身便走,迈出几步身影便消散在空气中。 直到确定在整座仙府中都威名赫赫的剑修已然离去,安静下来的周围渐渐响起嘈杂的讨论声: “娘啊,这就是小师叔那个藏在家中日夜疼爱、不许任何人见、甚至还不准出门的小道侣?” “什么?我怎么听说是小师叔的救命恩人,是小师叔千辛万苦求来的,爱重得不得了,不至于锁在家里吧……?” “让开让开,都听我说,我从裴二那儿听来的一手八卦,这是小师叔从小订下的婚约!过了明路的,他们是命中注定的道侣!” “……” 姜照一点一点的扭头。 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脖子喀嚓喀嚓的转动声。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四周的热火朝天,听着他们讲述自己和宿主之间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 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裴、桁、之! 你这个大嘴巴子!! 别让我再遇见你!! 第 79 章 周围形形色色的弟子皆眼冒精光不住往姜照这儿望来, 想来如果不是因为顾忌他们小师叔的威名,恐怕早就冲上来了。 姜照坐立难安,想了半天, 突然灵机一动,一把抓起放在圆盘上此刻绕着他转圈圈的伞,砰一下打开伞撑。 然后手腕一转—— 半个身子被完美挡在伞后, 隔绝了所有人窥探的视线。 其他弟子:…… 似乎是察觉出来小师叔的道侣此举用意为何,那些弟子面面相觑, 而后皆讪讪转身,倒没再看他了。 姜照视野被伞挡住,并不知道弟子们的反应,但他自然能听见附近渐小下去的讨论声。 姜照偷偷松了口气, 僵硬的腰板亦慢慢松懈下来。 他正打算吃颗灵果压压惊,手正扒拉着缩小圆台没多久,突然有什么人敲了敲伞面—— “姜、姜照?” 姜照眨巴眨巴眼睛,稍稍挪开了伞。 只见面容清丽的小姑娘手上拎着一把不知从何处寻来的小木凳, 正怯生生地四处张望时, 她仿佛察觉到姜照的视线, 蓦地回头与姜照对视上。 姜照惊讶:“盛非襄?你也坐附近吗?” 盛非襄摇摇头,做贼似的把木凳放缩小莲台旁边,而后一屁股坐下,把自己也藏在伞后。 好在这柄伞够宽敞, 把他们挡的严严实实。 二人一高一低,盛非襄抬头小声道:“我偷偷来的,我哥不让我来找你。” 姜照:? 他愣了, 低头问:“为什么?” 莫非他是什么洪水猛兽会吃了盛非襄不成? “我哥说辟独之前咱们最好不要私下见面。”盛非襄道,“保持距离爱护生命……” 姜照一脸莫名:“生命?这和生命什么关系?” 盛非襄语重心长:“你不是小师叔金屋藏娇的道侣吗?虽然我早就猜到了……这半个月都传遍了全仙府了, 我哥怕我冲撞了你惹小师叔不高兴,他先前知道我认识你震惊了好几天都……” 姜照:??? 他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金屋藏娇??早就猜到?!你和你哥怎么什么都信?!” 盛非襄连忙竖起食指“嘘”了声,无辜状:“你平日和小师叔的言行举止,不是道侣说出去谁信啊?我早就在等你们公开了。” 姜照痛心疾首:“谣言!!都是谣言!!我本人郑重辟谣,我没有道侣,过去、现在,以后,都是!” 他气得一把从果盘中捞起一手灵果啃,以图消气。 盛非襄张张嘴正欲说什么,忽然只听莲台上空传来朗朗玄音,圣洁神秘的歌谣在空中回响,无边花雨自天际纷扬而下。 “肃、肃、肃——” 在场所有的喧嚣顿时沉寂,姜照默默将伞收回,只见转动的圆台在空中停滞,所有人都目视前方,神容肃穆。 忽而莲台中央,一扇漩涡凭空显现,过了大约几秒,有仙气飘飘的修者陆续从中缓步踏出。 姜照认识他们。 他作为小狐狸的时候还近距离见过呢。 仙府长老团,不过其中有些姜照没见过的生面孔。 突然附近传来如蚊喃般的窃窃私语: “怎么这次只来了这几位长老啊?尊者这回也不来啊?”有人捂住嘴悄声问。 “我听我认识的人说,外头因为崔……总之就是那件事,闹得不可开交,其他几位现下不在仙府,忙着处理这件事呢。” “啊,我说怎么次次都来的天凝长老如今也不来了。” 姜照听了一嘴,心想这么严重,竟是世人皆知了么? 与此同时,莲台中央远远传出一道庄严的声音: “天命、天衡弟子,何在?!” 只听嗡——地一声长鸣,四面八方如潮水浩荡的回应声响彻云霄: “在!” “天枢、天凝弟子,可在?!” “在!” 弟子们有力的回应声留下阵阵余音,紧接着磅礴法光从中心一扫而开,蔓延至整座九转莲台! “我宣布——” “百狮炼,开!” 在这浩浩仙光与袅袅仙音之中,随着为首长老话音落下,刹那间四周隐隐传出千百声狮吼,震彻寰宇! 片刻后声音随着光芒黯淡而隐没下去,诸弟子屏息凝神,九转莲台上鸦雀不闻。 安静的气氛中,长老们各自对望一眼,在众人瞩目下先后踏入那扇漩涡。 随着他们的离开,寂静的九转莲台如一滴沸水落在平静的湖面,转瞬沸腾! 姜照眼睁睁看着九片花瓣上的各峰弟子开始四处走动聚在一团,而后冷静从容地掏出自己的家当,然后开始…… 下赌! “来买来买,今次百狮炼各峰谁是魁首……” “别挤我,我要压闻师兄和周师兄……诶诶诶!你们怎么全投小师叔?” “废话,”有人白他一眼,“小师叔可是天衡赛道的,绝对是此次的天衡魁首啊!简直毫无悬念!你不压我压,走开!” 众弟子间人声鼎沸,热闹得在一瞬间打破了姜照对仙府弟子沉稳持重、高贵清冷的仙人形象。 盛非襄见他石化当场,笑眯眯道:“嘿嘿,怎么样,小师叔是不是特受欢迎?” 姜照心想,是挺受欢迎的,没看这附近只要是赌天衡的,就没一个压的是旁人,全把赌注落应璋身上了么。 ……和当初天鹰试炼时的无人问津相比,堪称掉转了个天翻地覆。 姜照不知道应璋在仙府的这段时日到底做了什么令一众弟子又敬又怕,但此时此刻他看四周人不要命地丢灵丹法宝出来下赌,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欣慰,真的欣慰,都是慧眼识珠之人啊。 总觉得离完成任务那天不远了。 盛非襄忽然用手肘顶了顶他,道:“快看。” 只见莲台上空停滞的圆台突然金光一闪,随后连带着其上的弟子一同在原地缓缓消散。 “这是……”姜照瞪大眼睛,眼底划过一抹震色,“传送阵?” 盛非襄点头:“对,为了节省时间,狮斗的参赛弟子直接被传送到各峰的四叶莲台同时进行比试,而这里同时设有阵法,让大家一起观赛。为了方便观赛,九转莲台会匀速旋转一月,保证所有人能都看见。” 虽然大家也不会坐在原位等着看就是了,有些人还会专门跟着天衡峰的实时影像跑。 “……这时候不抠了啊。”姜照喃喃。 盛非襄疑惑侧首:“你说什么?” 姜照讪笑摆手:“没有没有。” 果然钱只花在刀刃上。 盛非襄没再追问,支着下巴,道:“不过,像器修和丹修弟子,有的人为了不被打扰会闭关,所以这里头咱们是看不着一些人的。” 这一点姜照倒是并不意外。 之前崔灵洗参加狮斗的时候,就是闭关炼丹,才能蒙混过关的。 过了半晌,九转莲台开始缓慢转动起来。恰在此时,一道灵光从天而降,随着灵光乍现,三峰画面随之在莲台中央缓缓铺开。 有人惊呼:“开始了!天衡开始了!” 只见影像之中,天枢和天凝两峰的四叶莲台人影寥寥十分冷清,只有零星几个穿着朴素的弟子在莲台上准备炼器或炼丹要用上的物什。 而与之相反,天衡战况一触即发—— 属于天衡的四叶莲台上,两名修士遥遥对立,身环灵光,隔着画面都能看出他们身上飘逸的仙元。 姜照探头细看,赫然发现其中一位是熟人。 “居然是周尘虑周师兄?”盛非襄忽道,“他竟然选择首斗啊。” 不止是她,台上有人也仿佛产生了相似的疑惑,开始交头接耳。 姜照不明所以:“什么意思?首斗?很奇怪吗?” 盛非襄道:“比赛分三斗,首斗、次斗和末斗,在四叶莲台上,赛程越靠后,就越会受到阵法约束。比如参加首斗比试的弟子,能调用自身全部修为来战斗;次斗比试的弟子,则限为二分之一;而末斗更严苛,只有四分之一。” “当然这么严格也是因为赛制是积分制,同时有系数加成,首斗系数一倍,次斗两倍,末斗三倍,所以很多修为高的弟子都会选择报名次斗或末斗来赢取更多积分。毕竟如果在次斗和末斗赢下那么三四场,积分远比首斗嬴十场要多。” “参加首斗比试的莫非一般都是修为低的弟子么?”姜照歪了歪头,不解问。 盛非襄颔首:“是啊,这应该算约定俗成的规矩了吧?因为厉害一点的都会报后面赛程的来赚系数分,你像那些蕴灵境的普通弟子,只剩四分之一修为跟凡人有什么区别,怎么可能打得过?所以修为较低的弟子大部分都会主动报首斗避开,世家旁支和厉害的散修报次斗,核心的精英弟子那批报末斗。” 姜照听得一知半解。 她笑了笑,继续解释道:“虽然拿不到魁首,但是百名以内的奖励也是很可观的啊,我听闻有些天衡弟子就冲着这机会去拿其他峰珍藏的灵丹法宝呢。不说百名,千名以内都能赚很多灵石,去外头换些值当的天材地宝也成。” 姜照煞有其事地点头。 他算是明白为什么平日仙府那么抠了。 原来都是为了在十年一次的百狮炼上不亏待自家的弟子们。 他重新将目光挪向莲台中央,显然周尘虑的对手也没想到自己要面对的是周家二公子,几乎没有人会错过此人铁青的脸色。 说话间,画面之中,僵持的二人闻风而动! 在惊叹声里,周尘虑的身形快如闪电,出手如雷霆,木琴在他修长手指的拨弄下漾出琴音! 他不愧是出身七大世家的修士,哪怕听起来温柔似水的琴音刮到对方身上也如锋刃刀割,更何况其中蕴含着足以碾压对方的灵力,可谓招招制敌,不消一炷香,他的对手立即浑身挂彩,高喊认输。 九转莲台上发出一阵嘘声。 虽然大家早便能猜到周尘虑取胜是毋庸置疑的结果,不过许多人还是疑虑着周尘虑怎么跑来首斗比试了。 任凭众弟子如何猜测,清冷出尘的翩翩公子环抱木琴,从容不迫地步下四叶莲台。 一道苍老的声音自上空适时响起: “天衡周尘虑,首斗第一场,胜。” “我感觉不对劲。”盛非襄思索道。 姜照嘴里嚼着灵果,闻言脸颊一顿,转了转眼珠,问:“怎么?” 小姑娘掰着手指数:“我听我哥那儿来的小道消息说的,我哥好不容易挤进的精英弟子圈……说是七大世家轮流做魁首,玉家没人,盛家就我和我哥哥,韩家人少,这回就该轮到闻家了。我之前还纳闷怎么轮流当魁首,原来是这样啊。” 姜照艰难吞下灵果,震惊小声问:“所以……这是周尘虑自己主动选择少点积分不成?那他为什么不直接弃赛啊?” 盛非襄手指停住动作,匪夷所思脸:“弃赛?他可是七大世家上三姓之一的嫡脉二公子,百狮炼可不仅仅面向仙府,比赛结果不出三天全修界的人都会知道,要是传出去周二公子没参加,到时候以世人的想象力,那编排的……” 姜照又不傻,顿时恍然大悟。 “你这么说好像也对啊,这比赛是积分制,到时候周尘虑首斗全胜,只是因为赛制问题积分稍逊一筹,世人也不会说他是实力不济问题……”姜照若有所思拎起冬时雪,边扇边道。 确实是一场滴水不漏的谋划。 既保全了自个儿的颜面,又能将魁首之位不动声色地让出去。 “等等。”姜照忽然想起什么,手上扇扇子的动作微滞,“他要让的人不会是闻、闻纵吧?” 盛非襄重重点头:“据我了解,如今尚在仙府的闻氏嫡脉子弟里,现下好像就闻纵没有魁首名头了。” ……感情又是垄断又是包分配的??姜照腹诽。 “不过么。”盛非襄冲他傻笑:“这回不一定,要知道我小师叔你道侣可是不世出的鬼才,全仙府的长老见他都是赞不绝口夸他天资卓越……” “停!停停停——”姜照左手掌心朝下右手食指顶住,立时打住她,“我主人他确实是鬼才,也确实是天资卓越,我敢说全天下有他这种天赋的修士屈指可数——但是我,重申!他!不是我!道侣!!” 盛非襄愣愣看着他说到后半句时的咬牙切齿,半晌忽然挤眉弄眼道:“我懂,我都懂,没关系。” 姜照:靠你懂什么了你又懂了!! 盛非襄也不知看没看出他此刻满是槽点的心情,又道:“总之,这一回,谁做魁首还不一定呢。毕竟……” 她话还没说完,突然满座哗然! 二人霍然扭头,下意识循声望去。 原来因为这回周尘虑加入了首斗的战场,首斗落幕的速度比以往每一次百狮炼都要快,周尘虑意料之中地获得全胜,就在二人谈话间,赛程已然来到了次斗! 盛非襄将方才要说的话咽回肚子里,咂舌道:“……虽然积分是少了点,但是全胜啊,稳稳进到下一轮了吧。” “下一轮狮斗又是什么?”姜照好奇回头。 “乱斗。”盛非襄谈起这个,讳莫如深的模样,“特别残酷,因为大部分弟子在第一轮三斗就拿完大部分积分了,所以第二轮就是来筛出魁首的。首斗和次斗的第一,以及末斗的前二,四个人,同时在四叶莲台上决出胜负。” “那、那怎么判定谁嬴?”姜照讷讷问,心里莫名紧张。 他脑海中蓦地闪过一道背影。 盛非襄耸肩:“谁灵力耗尽先认输,谁就分别是第四、第三、第二,和魁首。” “……而且,有资格参加第二轮的人,是可以弃权第二轮,直接当作灵力耗尽认输,从而保留第一轮积分的,那样名次也不会变,参与第二轮纯粹是为了争夺魁首罢了。”她顿了顿,道。 “因为——生死不论。” 第 80 章 “……生死不论?”姜照怔忡一瞬。 与此同时, 莲台中央不知发生什么,引起人潮一片震动: “居然是谢子慎谢师兄!他怎么来次斗了?” “戮魔!乖乖,这谁敢跟他打?这可是半步天阶法器啊!谢师兄此举莫不是警告他的那些对手赶紧投降吧?”有人幸灾乐祸道。 盛非襄竖起耳朵听了半晌, 而后突然扭头对姜照做了个手势,示意她要离开一下。 姜照笑了下,十分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 任由小姑娘拎起小木凳悄咪咪跑进人群中听八卦去了。 姜照目视盛非襄离去的背影,正惆怅地叹气时, 忽然又听得有人扬声道: “要我说,以谢师兄如今的修为,尚不能完全发挥戮魔弓的实力,你怎么能确定没人敢和他对打?”他的语气十分不赞同。 原先幸灾乐祸的弟子闻言哈哈笑指:“且看!” 只见画面中, 头戴饕餮额饰、一袭青袍的谢子慎高举手中血红长弓,赤尾箭矢上灵光闪烁,正对着四叶莲台下脸色严峻难看的众弟子。 无人轻举妄动。 片刻后,所有人都听见, 参赛弟子之中有人高喊一声认输, 就此投降。 仿佛打开了某种开关, 认输的声浪此起彼伏。 ——与周尘虑秋风扫落叶般的战斗相比,谢子慎不费一兵一卒,成了次斗第一。 幸灾乐祸的弟子啧啧叹道:“你当他们不想打么?半步天阶法器的威力是其一,其二是谢师兄的身份。他堂兄谢大公子, 如今可是谢家掌权的,道侣还出身玉家,这谢师兄本人还是谢韩两家的血脉, 谢、韩、玉……除了上三姓的嫡脉,谁敢惹他?” 众人一阵唏嘘。 姜照没有错过诸弟子的反应, 心念电转间,神识已沉回识海。 软塌塌的毛绒球脱离待机状态,从圆滚滚的身躯中伸出四条细伶伶的黑。 姜照慌忙问:“宿主在吗宿主在吗!” 识海中余音未散,下一刻姜照便听见应璋的声音:“在。怎么了?” 似乎是没想到姜照主动找他,停了一两息,应璋又沉声追问:“可是灵泉难饮,灵果难咽?抑或天气酷热,何处不适?……还是魂魄不稳?” 小毛绒球一骨碌撅起身,道:“不!等等!打住!不是我!是你!” 应璋顿了顿:“我?” 姜照下意识点头,结果做人身太久,一时忘记现下自己成了毛绒球,一个不慎一头磕在识海冰冷的地面上。 他“哎哟”一声,细黑的两条“手”委屈地揉脑袋:“我就是想问问你……你需要我帮忙吗?” 识海中飘来一声轻笑,应璋并未作答,反而有一道神识从极远的黑暗中拂来,掠过茫然的姜照。 小毛绒球眼睛扑闪了一下,慢慢放下“手”,紧接着应璋又道:“何出此言?” 姜照犹豫道:“我听盛非襄说,狮斗很危险……你报的是末斗吧?” 应璋道:“是。不危险。” 他语气从容,倒叫姜照心里那股不安稍稍淡去了些。 “但是,按照她的说法,你可能会和闻纵对上……”姜照思忖道,“她还说,这次闻纵就是冲着魁首来的,而且是他们七大世家内部默认的一种,嗯……规则?” 应璋沉默了下,说:“我知道。” 姜照松了口气,然而另一种担忧又在心底升起:“真的不危险吗?第二轮狮斗不是要一打三么?你只有一个人,首斗的周尘虑,次斗的榭子慎……他们都互相认识。” 更多的忧虑隐没在声音中。 四个人,如果有三个人彼此相识,投鼠忌器的情况下,难保他们不会选择把矛头先对准应璋。 识海中安静了一瞬,应璋并未多言,只是强调:“不危险。放心。” 姜照纠结得毛都自动打结了,哪怕宿主现下给他喂定心丸吃,不到尘埃落定的那一刻,他还是觉得心被吊得高高的。 无边无际的识海里不知从何处飘起了一阵风,细细抚平凌乱的毛绒球。 “宿主,你先答应我一件事!”姜照鼓起勇气道。 远在天衡峰的应璋不知遇到何事,半晌并未回答。 姜照等得心焦,过了会儿才听应璋道:“什么事?” 姜照并不知道,就在他神识回到识海的这段时间,次斗赛程竟宣告终结,末斗已然开始。 诸弟子几乎都坐不住了,一个个神色兴奋,盖因没人想到这届狮斗进展如此迅速。 他们几乎能窥见,前面越轻松,后面便越腥风血雨。 这届次斗都是些世家旁支弟子的比试,大多都是蕴灵后期和筑基初期的弟子,由于修为根基尚浅,他们的灵力并不足以支持他们进行长时间战斗,更何况他们都出身世家,彼此熟识,打斗点到为止。 加上谢子慎嚣张地直接垄断了第一,更是消磨了众参赛弟子的锐气。 当然,先前的狮斗之所以能进行一月有余,也有重头戏都在末斗和第二轮的原因在里头。 四叶莲台之上,一身玄衣的剑修临风而立,玉冠高束落下马尾,眉目儒雅端正,是一眼望来便能让人心生亲切的面容。 偏生那双眼睛凛冽如刃,似天上鹰隼的锋利注视,只一眼便能让人胆寒。 不是没有人想过因这副样貌接近他。 但往往只被他睨上一眼,便瞬间消了心思。 既是万众瞩目的末斗,应璋的第一位对手自然不俗,是一个在天衡弟子中小有名气的枪修。 二人都没有废话。 刹那间,四叶莲台上狂沙一片,只见枪修手中缓缓幻化出一柄长枪,飞舞的狂沙裹挟天地灵气,从四面八方汇入长枪之中! 枪修动了。 电光火石之中,枪修眼含杀意,脚下轻旋急速靠近岿然不动的应璋! “看枪——!!” 姜照迟疑片刻,道:“不如你暂时把卡牌回收权限交给我?” 众人敬畏的小师叔哪怕面对强敌,此刻仍神色平静地伫立原地,任凭枪修飞快接近。 应璋淡淡道:“为何?” 噌——! 剑鸣突起! 狂沙之中,衣裾翻飞的弧度之间,纹丝不动的剑修轻轻抬起手,剑意在手心凝聚,时间在他掌中仿佛放慢了百年—— 嗡!! 枪修蓦然睁大了双眼,额上滑落一滴冷汗。 只见应璋神色不变,两指间赫然夹住了长枪的锐利尖头! “虽然宿主你现在的确很强啦。不过你们人类不是有一句话吗?叫双拳难敌四手……”姜照慢吞吞道,“你到时候要面对的很可能是结成联盟的三个人诶……” 应璋两指稍一用力,将之从面门前偏挪一寸。 枪修的手微微发抖。 随着长枪尖头的挪移,冰冷的视线一瞬攫住了枪修的心神。 他答道:“那又如何?” 一霎那间罡风骤起,长枪发出一声凄厉嚎鸣,应璋只轻轻一震,眨眼枪修便被一道深厚气劲掠至莲台边缘! “哎呀,闻纵不是最爱带法宝么?他身上肯定有很多好东西,而且谢、谢什么慎,他身上还有个半步天阶法器……”小毛绒球拔起了毛数数,“尽管他们修为比不上你,但他们可是资源大户,那些法宝都是实打实的厉害,咱们不能轻敌啊!” 场面安静了一秒。 紧接着,手撑长枪的枪修蓦地单膝跪地,喷出一口淋漓鲜血! 应璋琢磨了一下“资源大户”这四个字,而后蓦地轻笑一声,道:“你是想用技能么?” 他不冷不淡地瞥了那兀自擦血、重重咳嗽的枪修一眼,继而慢慢收回手,将之背过身后。 从战斗开始的那一刻到现在,他竟并未移动分毫。 小毛绒球狂点头,也不知他家宿主有没有看见,严肃道:“你放心啊!我来做你的另一双眼睛,到时候你打你的,我打我的。你就放开手去打,如果有人偷袭你,我到时候看准时机,直接用[合欢]的幻术技能把他控住!” 枪修喘着粗气,狠狠咬牙,目露凶光,瞬间咆哮着挥起长枪,悍然飞袭而来! 姜照喃喃碎语,越说越觉得合理:“而且,闻纵他不是剑修么?咱们那个[剑魂],这不是稳稳压制他了么?三个人直接先废了一个战力,哇,宿主,你相信我你就稳嬴!” 枪修跃至空中,身影挡住了应璋身前的那缕天光—— 应璋微微仰头,他周身隐藏在阴影之下,神容波澜不惊,连眼睫都不曾抖动。 所有的一切好似在这一瞬间定格。 “元婴之下皆蝼蚁。”他忽道。 在如狂风骤雨般的杀机中,应璋漫不经心地再度扬起手,指尖在身前随意纵滑而过,刹那绽出破空锐响! “你就是洞虚老祖也要保障的啊,你只是人,还没飞升成神,保障你懂不懂?能让你少受一点伤。”姜照纳闷嘀咕,“你肯定不知道人类有个词叫保险……我可是你的系统诶,我就是你的保险啊。” 剑芒转瞬便在应璋身前成形,在无尽狂沙之中,只见本无喜无悲的剑修忽然不合时宜地笑了下,然后随手轻轻一挥—— “你到底答不答应我啊,宿主?”姜照见他半天没反应,不由催促道。 凝聚成形的剑芒便在这轻描淡写的一挥中携带着惊天威势如暴风般朝那尚在空中的枪修扫去! “噗——!!” 剑芒以雷霆之势迎上怒吼而来的枪修,在这被陡然拉长的一瞬间里,枪修躲闪不及,生受了这一击! 枪修面上的表情空白了一下。 便见鲜血飞溅染红了一地流沙,滔天剑势毫不留情地刺破枪修的坚固法衣,留下深可见骨的可怖伤痕。 那抹被遮挡的天光慢慢重回应璋身上。 枪修如断线的风筝,颓然摔落在风沙之中,浑身抽搐不止。 过了半晌。 姜照听见应璋慢条斯理地答:“好,都答应你。” 100-108 第 101 章 铜门内外, 原本规肃的气氛被这两方人打破。 原先喊话的那人浑身笼罩在深紫色的云雾之中,随大流般看不清面目,此刻却从紫雾中探出了一只手直指对方。 多亏应璋目力极佳, 哪怕这两拨人与他之间隔着有些距离的人群,系统画面仍尽职尽责地呈现出几乎一切细节。 那只手上,赫然印刻着一枚鲜艳如血的三菱形图案。 好似胎记一般天然生长在这人的皮肉上。 不知为何, 姜照觉得系统的记忆板块仿佛被触动了一下。 还未等他细想,这人又怒吼道:“别以为你在那位身边做事, 便能在众目睽睽下妄图夺我命格!” 紫雾之人怒斥的对象是一名长了六条触手的修士。这六条触手将这修士从头到脚遮掩得死紧,虽达到了掩人耳目的效果,但在这么多人中,此人的风格着实独特。 姜照把这人的打扮纳入眼底, 小毛绒球在识海里打了个冷颤:“宿主,你这来的到底是什么地方,怎么全是奇……奇形怪状的人?” 饶是以他的异世审美,也无法苟同如此风格。 应璋没有回答, 全神贯注地盯着眼前一幕。 而或许正因这与众不同, 在这群彼此认不出面目的人中, 紫雾之人方能辨认出这名修士是谁。 触手修士笑吟吟:“仙友此言差矣。你这命格分明也是夺来的,本座观之似乎才夺来不过一月呢,新鲜得紧,还是万中无一的先天灵骨之命, 如此稀罕的东西,怎能自个儿独享呢?” 他声音嘶哑,如断了的弦扯出刺耳的摩擦声。 “胡言乱语!”紫雾之人听得气急败坏, 好似是知道眼前人不会轻易放过他,抬手一招便唤来诸多法器环身, “我便不信你不知晓,修此道者,不得对同道中人下手!你如今要夺我命格,不就是要置我于死地!” “你的命格?” 触手修士并未反驳,而是冷笑一声,吼道:“如今该是本座的了!” 他话音落下,原本便一触即发的现场瞬间爆燃起巨大火花! 聚集在铜门附近的人群当即如鸟兽散,离得近的修士顾不得云外天空域不得擅自使用飞行法器的律条,都马不停蹄地朝着城外飞离现场。 与此同时,两条膨胀的触手从还未消散的浓烟中骤然窜出,其上不规则地遍布着十张血色巨口,尖啸着往那紫雾之人所在方位袭去! 二人顷刻间便陷入白热化的斗法之中,远在识海之中的姜照急得恨不得扒拉画面指挥应璋:“宿主快跑呀!他俩要往外面打出来了!” 那两人不知忌惮什么,始终不敢往城内打去,反倒是战场越来越往铜门之外偏移。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应璋不可避免地迎上战斗的余波。 他躲避着疯狂的六只触手与混乱的人群,边躲边凝神听着那打斗二人的对话: “疯子!别以为你是仙君的狗我便不敢杀你!”是那紫雾之人。 而那触手修士闻言却仰天长笑,尽管看不清面容,他的得意之情仍旧清晰可见:“本座便赌你因此不敢杀,否则仙友怎会如此狼狈!” 触手的攻击速度随着他话音落下变得愈加狂乱! 小毛绒球在识海中团团转:“宿主,你怎么不赶紧跑啊?他俩看起来随手能把你干掉诶!” 纵然应璋身法鬼魅,看似轻松地游移于二人攻势之中,但姜照对这位新宿主的实力认知不足,几次看他险而又险地避开攻击,更是生怕下一刻新宿主便没了。 “我必须要在这次进城。”又一次躲过那紫雾之人法宝余威,应璋终于有空隙同姜照解释,“否则下一次进城时机不知在何时了。” 姜照震惊,事到临头怎么还想着这事儿,“这城门不是每天都开的?” 应璋道:“不是。” 姜照语速飞快地又问:“非进不可?” 应璋闪身避开一枚含着磅礴灵力的飞刃,道:“是。” 姜照来不及问宿主原本的计划了,他只犹豫了一下:“那不然……” 他话还没落下,城内突然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震吼:“何人扰乱铜门洗礼!” 紧接着,大地随着这道声音摇晃起来,而城内主道尽头,随即飘出一名踏着灵剑的修士。 转眼间,这名同样没有显露真容的修士如闪电般出现在铜门附近。 姜照却突然在此时惊呼一声:“那个人——!” 原来,正因这短暂的插曲,紫雾之人突然松懈下来,让那长着六只奇异触手的修士抓住这可乘之机,一只最粗壮的触手瞬间穿膛而过! “你——!!”紫雾之人目眦欲裂,难以置信地瞪大瞳孔,仿佛根本没意料到他的对手竟敢在城内来人面前动手。 但一切都迟了。 紫雾散去,被利落杀死的他显现了真容。 应璋凝目望去。 一张再平凡不过的脸随之投映在识海之中。 下一刻,一道幽黑的漩涡浮现在尸体的手腕之上,象征着先天灵骨的命格标记随之过渡到触手修士体内。 六只触手乖顺地贴附回去,发出满足的叹息。 踩着灵剑的人停在那修士面前,他踏下灵剑,快步走近,冷肃道:“蚀虚真人,你过分了。” 铜门内外的骚乱终于慢慢稳定下来,所有人都不敢擅自离开。 应璋再次隐没于人群中,冷目望着眼前。 被唤作蚀虚真人的修士桀桀笑了两声,只是不怎么好听:“守门人何出此言?卑下听命于仙君,奉命搜罗天下极贵极重之命格,莫非大人认为此举有错?” 守门人声音冷漠:“为仙君做事,自然无错。只是你擅自扰乱铜门洗礼,乃是大罪。往日你于铜门外把人抓走到何处去,吾都不会过问。但今日之举,实在有违云外天戒规律条。吾曾告诫过你,铜门洗礼是神梯能否长久维持的关键。” “此人顽固腐朽,”蚀虚真人指着地上凉透的尸体,声音流露着诡异的讨好,“卑下追了他一路,他却如何都不肯就范,才致使卑下不得不在此出手。敢问卑下到底何错之有?请大人明鉴。” “够了。”守门人扫了一眼蠢蠢欲动的人群,漠然道,“吾不想在这与你多费口舌。解释的话,便留到仙君面前说吧。” 他转身欲走,便在此时,蚀虚真人陡然发难! “既然如此——”蚀虚真人狞笑大吼,六只触手再度膨胀到巨大,转眼便要朝守门人刺去,“便休怪本座不顾情面了!” “我去!”人群重新爆发骚动,姜照望着画面呈现的一切凌乱了,“这人怎么说动手就动手啊!宿主!!这回你真的得走了!!” 应璋眉心紧锁,似乎不得不思考是否该就此离开。 千钧一发之际,一面金光闪烁的圆盾从天而降罩住守门人全身,与此同时他飞快转过身来,一把抓住其中一条狂舞的触手猛地拧断! 蚀虚真人惨叫一声,“你竟敢!” 被拧断的触手掉落在地挣扎,守门人却并未为此松下心神,语气听起来反倒有些凝重:“蚀虚真人,你是真的疯了吗?你竟敢为你这几条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都附上命格?你可知一招不慎,你便会爆体而亡!” 守门人声如洪钟,在场诸人皆听得一清二楚。 果不其然,有眼尖的人已经看见,六条触手之中,已有三条被蚀虚真人添了命格,那三菱形标记便隐藏在诸多巨口之中,这才让人难以第一时间窥见。 命格虽并不决定一个人此生的发展走向,但却有着极大的影响。极贵极重之命格,可以说都是凤毛麟角的天之骄子,无论走怎样的路都轻而易举。 但欲戴王冠,必承其重。贵重之命格,非常人所能承受。 然而蚀虚真人不走寻常路—— “他这是为了修炼,”姜照喃喃道,“强行利用多个命格提高自身资质上限么?” 方才守门人拧断的并非是蚀虚真人已经融合了命格的触手之一,所以不消数息,蚀虚真人便卷土重来! 此刻蚀虚真人心中已经知晓,自己今日不杀了守门人逃出云外天,明日仙君知晓,自己不死也得扒层皮! 仙君能留他在身边办事,自然有其过人之处。 命格被夺之人,非死即残。 他能为仙君送上命格,是因其独特的修炼方式——那六条触手可谓都是他的分身,多一条触手便等同于多一条命,否则被仙君要了那么多命格去,他早死八百回了。当然,如果不是因着这层关系,那守门人不会曾对他睁只眼闭只眼,紫雾之人也不会不敢对他真的动手。 好在往日仙君并不知道,他偷偷藏了命格。 但扰乱铜门洗礼,妨碍神梯,确实是滔天大罪。 他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吸了紫雾之人的命格,仙君定然有所察觉,不日便会知道他的秘密。 有叛主心思的人,不会有好下场。 此时此刻,他才微微感到后悔——若非那先天灵骨实在万中无一,若非那紫雾之人如此好运得到这命格,若非他正巧撞见…… 思及此处,蚀虚真人不再隐藏实力,周身威压暴涨,修为极速攀升,瞬息之间便几乎与守门人持平! 守门人身后灵剑一甩,二人不再废话,立时缠斗起来! 而铜门外,思虑过后,面对姜照的再次催促,应璋终于不得不选择暂时撤离。 到了这等境界的打斗,已非应璋能轻易面对的。 然而便在此时,变故突发! 只见那蚀虚真人被连斩两根触手,在守门人手下节节败退。 狂怒之下,他竟挥舞剩余的触手,数道巨大的漩涡登时笼罩在诸人头上! 他要吸了还未离开的所有人的命格和灵力! 守门人终于意识到不妙:“住手!” 然而迟了,那些漩涡之中咆哮着探出巨手,瞬息之间便逮了离得近的好几人吞了进去,发出可怖的咀嚼声! 而蚀虚真人的主身修为随之提高了好几层! 守门人不得不给门外人丢出盾,分神一边保护一边应付攻击。 正在此刻,姜照突然尖叫道:“宿主——你的头上!” 只见已经走远的应璋头上,一道漩涡飞速移动过来! 糟了。 应璋和姜照脑子里只剩这个念头。 金盾来不及庇护他们。 电光火石之间,应璋当机立断,随手捏出一团黑焰,向上抛进漩涡之中,浅浅阻挡了巨手的袭击! 便是这分秒为他争取了一丝逃离的时间。 然而,不知是不是因为他是唯一挡住了漩涡的人,蚀虚真人注意到了他,下一刻便催动灵力,誓要吞了应璋! 应璋躲闪不及,被那巨手刮破左边肩骨,恐怖伤口流出森森骨血! “宿主,你没事吧!!”姜照已经快急疯了,他困在识海里出不去,根本无能为力,“你快撤回去,别离那个守门人太远!” 应璋是个惯能忍痛的人,但英俊的面容此刻也因这严重的伤势微微扭曲。 他下意识听姜照的话迅速退回金盾之内。 他身法极快,巨手一击不成,其后数次也并未再抓到他。 蚀虚真人这下是彻底注意到他了。 他吞了这么多人,鲜少有人能从他手底下逃脱。 还如此果断地回到守门人的庇护之下。 应璋退回金盾之后捂着手臂,试图以此缓解一点疼痛。 “我、我能干嘛呢……”姜照慌了,打开系统背包,看着突兀的新手大礼包呆了一下。 万能伤药! 他迅速点了使用,下一刻一个白玉瓶便掉在了应璋怀中。 紧接着又有一串来自现代的治疗用品掉下来。 应璋还来不及发问,只听姜照压着焦急,冷静道:“宿主你听我指挥,现在先清理伤口,然后把那个小小粒的东西吞了——” 应璋却迟疑了一下,过了几秒还是一五一十按他的话照做,虽然不知道这寄居识海的系统给的都什么东西,此刻还是听话地迅速给自己处理好了伤势。 万能伤药奏效极快,原本如影随形的疼痛慢慢消弭下去。 危乱之中那点摇摇欲坠的信任总算站住了脚。 应璋正要道谢,紧盯着画面的姜照绝望道:“宿主小心,盾破了!!” 转攻为守的守门人难以坚持一心二用,金盾破裂是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一点喘息空间都不给留。 蚀虚真人本来也到了强弩之末,金盾外供他吞噬的人已经所剩无几,然而此刻金盾碎裂,无疑又给他找到了新的机会! 守门人并未再造一个金盾,他似乎已经决定全身心投入到打斗中去。 大能过招追求分秒,蚀虚真人当即驱使漩涡继续吞人,姜照看着画面颤抖着飞速移动,不由得心疼起自家宿主来。 应璋的伤没好全,这来自巨手的全力一击能堪堪挡住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此番元气大伤寻常修士不都得养个十天半个月的,哪有人像他家宿主这样又被追杀了! 然而随着人数减少,躲藏已经不管用了,那漩涡盯准了应璋,似乎一定要把他献祭给蚀虚真人。 哪怕应璋的黑焰已经燃上了那巨手的五指,它也一定要吞! “宿主,你信我吗!” 危机迫在眉睫,正值此分,应璋听到识海内传来这样一道声音。 姜照说,“我想帮你!” 如今的应璋心里本该不存在“信任”这个词。 但姜照确实从未有过害他的举动。 他的命是姜照救的,伤是姜照治的。 应璋不想做不念恩情之人。 “信。” 生死一线中,识海之内,一张沉寂的卡牌随着宿主的声音缓缓翻过面来。 小毛绒球柔光微褪。 “轰隆——!!” 刺目白光瞬时爆发开来,以应璋为圆心,呼啸着淹没了铜门附近所有人的视野! 蚀虚真人已经来不及发出疑问了。 因为就在这时,一道不知从何而降的惊雷剑势,以摧枯拉朽之势穿破了蚀虚真人的主身! 连同那刻着三条命格的触手,一同斩下! 铜门内外,只余蚀虚真人令人心悸的惨叫。 命格破裂的反噬与肉身重创的痛苦加诸于身,这场战斗的胜利不言而喻。 白光缓缓散去。 一个身姿飘逸的青年修士踏着虚空缓步而下,面对余下众人惊惧的目光,漂亮的面容冰冷如旧,不冷不淡地,手中轻轻挽了个清丽的剑花。 但与之美貌相反的,是他周身裹挟的恐怖剑意,与闪烁的雷鸣—— 我心之剑,即为雷霆。 第 102 章 [UR]雷霆, 唤出了三千世界中以剑入道的最强者,悠古传说中方能窥探真面目的剑仙之影。 姜照还未来得及告诉应璋,由于主系统那边分配的员工不足, 这个世界所有卡面人物只能由他扮演。也就是说,此刻的剑仙光有一份影,而无其魂。 所以, 这张卡所能发挥出的全部实力,仅能媲美当世渡劫前期。 而姜照方才那一剑, 便是在他扮演下“雷霆”的全力一击。 那蚀虚真人许是根本没想到会出现姜照这个变数,加之先前又连战二人,所以姜照才能一击即中。 余烟散去,在场诸人大气不出。 蚀虚真人倒在地上生死不明。 应璋却无暇顾及局势。 他双眼紧紧凝在飘于半空中的剑仙身上。 眼中闪过一抹警惕与疑虑。 而此刻在半空中未有动作的姜照压根不想管底下众人所思所惧。 因为他发现自己的手控制不住剑仙的剑。 不是因为修为不够, 也不是因为剑认出了他不是剑仙本人—— 姜照心中隐有所感,这柄方才展露出无上剑意的神兵,并不是剑仙的本命剑。 他紧握着剑的那只手负于身后,故而只有他自己知道, 剑柄上有一个活物在轻轻蹭他的手! 滑麟游过, 若有似无的水意慢吞吞地拂过姜照的手背。 这把剑真的是“雷霆”召出的剑?! 姜照后背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面上却极力维持着清冷剑仙的表象。 与此同时,方才还在远处迟疑的守门人快速接近,打破了这片死寂。 守门人在姜照五步外停住,颇有些敬意地一拱手, “感谢阁下出手相助,不知阁下是何方大能莅临云外天?” 他这般样子倒是惊掉了剩余几名修士的下巴。 但姜照没回答他这个问题,只启唇问道:“剩下这些人, 可还能过这铜门?” 守门人犹疑了下。 但就这短短几息,姜照背后那柄神兵竟颇具灵性地发出一声龙啸! 守门人似乎联想到什么, 即刻道:“这是自然!此次洗礼出此变故乃吾之失职,与剩下的诸位仙友无关。吾过后自会去仙君面前请罪,请诸位放心。” 他这话是给剩下的人吃定心丸,免得此事传出去损害云外天之名。 还未等姜照回应,守门人又紧接着问道:“阁下此番助吾平定,当在仙君跟前记守功,不知阁下可愿随吾一同前去拜见仙君?” 姜照却只想赶紧摆脱这守门人,面上强撑着高深莫测,道:“不必。” 守门人又一拱手道:“那便不强求阁下了。” 他话音一落便踩着灵剑疾驰而去,消失在城池深处。 姜照心中大石终于放下,随即装作不经意地低头看向宿主所在的方向。 余下诸人见事态平息,也都零零散散地离去了,没一个人敢抬头望向姜照。 谁敢留意剑仙的去向呢。 只有应璋的目光一直锁在姜照身上。 姜照主动结束了[雷霆]的使用,卡牌进入冷却时间,而他也化作一抹无人察觉的银色流光撞向应璋的额心。 一回到识海的小毛绒球体内,姜照立即雀跃道:“宿主,咱们可以过铜门啦!” 应璋“嗯”了一声。 但姜照敏锐地察觉到应璋情绪不对。 姜照不是那种会藏着话的系统,而且系统有心理辅导宿主的义务,所以他当即心直口快地问道:“怎么了宿主?你哪里不高兴?” 虽然这次实属无妄之灾,但侥幸捡回了宿主的一条命,姜照都觉得自己这回属实是丰功伟绩可以加粗记在系统日志第一行了,开心都来不及。 识海以外,应璋仰头看向铜门顶部,不知心中想了什么,又默默回头望了眼来处,最终什么话都没说,扭头便迈进了云外天。 他是今日的最后一位入城者。 随着应璋踏入城内,不知是不是铜门有感应阵法加持,竟如被操控般慢慢合拢。 沉重的一声咚响,宣告这次的铜门洗礼顺利完成。 识海中的姜照却一直没能得到应璋的回复,令他以为是应璋没听清,于是又问了一通。 在他三催四请般的“友好”询问下,应璋终于开口了:“若换作是我拥有这般伟力,我不会帮一个没有价值的人。” 姜照一开始还没听明白应璋在内涵什么。 沉默了十秒,他终于懂了。 他这犹如玻璃般心理脆弱的新宿主这是又犯疑心病了。 如果机械球球有丰富的面部神经,姜照此刻的表情一定十分生动:“你在胡说什么啊宿主?你哪里没有价值了?” “不是,”他真的被气笑了,“宿主,我要再次重申一下,咱们系统那不是什么人都绑定的。我绑定的人那都是要么是人中龙凤,要么是拥有这个潜质。我们的任务就是帮助每个世界的大气运之人成功走上他们该走的路。” “……我所在的世界告诉我,”应璋声线冷冷的,听不出什么情绪,“弱肉强食。” 姜照悟了。 在应璋的价值观里,弱者没有被强者无条件帮助的理由。 这和时空管理局的观念是相悖的。 在系统眼里,人类不分强弱,只分好坏。 但要姜照一时半刻扭转应璋的思想,太难。 而且他压根不知道绑定应璋之前,应璋遭遇过什么。 所以,姜照说:“其实吧,我帮你确实不是没有条件的。” 应璋:“?” 或许是他变卦得太突然,或者说他的这句话完全背离了他之前塑造的老好人形象,本闷头走路的应璋脚步都停顿得明显。 毛绒球球老神在在:“本系统的条件呢,就是你尽早成为这个世界的神。最好是明天就成神啦,当然了,本系统知道你做不到,所以我用的是尽早。” 应璋:“……” 姜照越说越起劲:“其实一开始我给你规划的路线是明天脚踢化神,后天拳打合体,七天后渡劫飞升,一个月踏破虚空。” 应璋:“…………” “我自幼博览群书。”应璋说,“但古往今来,还没有哪位大能达成过你的期望。” 意思是你做梦呢。 毛绒球球尽量让自己憋住偷笑,语气里带了点怜悯:“你这不是做不到嘛,所以我就放宽了条件,一开始也没跟你说明。” 姜照却听见了应璋一声冷笑,“这算什么条件。我成神,与你何关?” “当然有关啊。”毛绒球瞪大双眼,“你若当真成了神,便是我的任务完成,你知道任务完成的奖励吗?培养一个真神的奖励丰厚得超乎你的想象!” 紧接着他又罗列出一堆主系统画过的奖励大饼。 虽然他本来任务不是培养真神。 培养真神的奖励是他听别的系统说的。 但是不妨碍他现在拿出来唬住宿主。 应璋听了一箩筐从未听过的名词后,安静了好一会儿,才终于道:“所以你帮我,是为了你自己?” “对啊!”毛绒球一拍黑线手,恨铁不成钢:“你还真以为我无条件帮你呢?我身为最伟大的科技造物,自然听过你们人类的一句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所以啊,你早日成神,就是早日助我升职加薪!我这一切都是为了我自己,不是为了你,你懂不!” 应璋不清楚什么叫升职加薪。 但是他总算找到了一点,自己于姜照而言,虚无缥缈的价值。 像是一个在空中坠落的人总算安全地落到大地上,应璋松了口:“今日,多谢。” 安抚住了宿主别别扭扭的心理,姜照掏出系统日志,又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块墨镜给自己安上,十分嚣张地翘着小细腿边说边记今天的业绩:“不用谢,要记得我这都是有条件的噢。” 他又强调了一遍。 应璋终于没再质疑了。 “对了宿主。”姜照想起正事儿,他看向识海内的那块实时转播画面,“你过铜门到底是为了什么啊?是这座城里有你想见的人?还是有你要做的事?” 应璋的防备心已经放下了一半,道:“都有。” “见谁?做什么?” “……”应璋仿佛心中在天人交战,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见知我父母为谁所害之人,报杀父杀母之仇。” 毛绒球一个弹射起步,大大的豆豆眼里全是震惊:“啊?!” 姜照满脑子已经被“父母双亡”四个字占据了。 他这随缘绑定的新宿主怎么也是个小可怜啊! 难道这就是身负气运之人的必经之路? 这什么古早龙傲天文学? 姜照结巴了下,不知该不该安慰。 “不用可怜我。”应璋的声音比数九寒天还要冰,“你多余的情绪,不若留给日后的敌人。” 姜照:…… 感觉以后和龙傲天作对的人都很惨的样子。 生怕下一刻他的亲亲宿主又要碎了,姜照连忙转移话题道:“那你接下来的计划是什么?” 应璋说:“接近此地之主。” 姜照问道:“此地之主是谁?” 他脑袋转了下,“莫非是方才那守门人提到的仙君?” 应璋没有否认,“云外天之主,般若仙君。” “他知道你害你父母的人是谁?”姜照犹豫了下,“还是说……他与害你父母的人有关?” 应璋微叹口气,说:“来往云外天者众,多为阴险狡诈者,世间秘辛也大多出自他们。” 姜照懂了,说:“所以作为这里的老大,般若仙君很可能知道这个世界上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也包括你的父母?” 感情是个情报贩子头头。姜照总结。 “早说呀。”姜照道,“那方才守门人要带我去见仙君,我就不拒绝了。” 应璋却道:“不可。云外天乃是我偶然寻得,连般若仙君之名也是我生死一线时才知晓。此地凶险,若非知根知底,不可贸然前往。” 能让应璋用上生死二字,想来是十分危急的时候。 姜照给这个地方的危险程度又偷偷往上提了好几分。 “那咱们靠近仙君的第一步是做什么?” “修炼。” 多么朴实无华的计划啊,姜照还以为宿主要干波大的。 他新奇地扫了下宿主的身体面板。 应璋极快地反应过来姜照的举动,眉心一皱呵斥问:“你在做什么?” “金丹前期,”姜照拉长尾调,“任重道远!” 应璋:“……” 感觉被嘲笑了。 但是他能忍,装作没听见,继续往前走。 神秘的云梯横亘在天地之间,一袭黑衣的少年随着人潮,慢慢汇向城池深处。 好在这一次,他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第 103 章 入了云外天后, 姜照愈发觉得这里不是正常修士待的地儿。 此处有一套别于外界的戒律条规。声音在这里可被称为绝对禁止,修士间的交流几乎都靠一种近乎失传的传音秘术——当然在来这儿的第一天,应璋就同姜照说他已经学会了。 彼时姜照还在写日志, 转眼抬头看了看屏幕就被告知宿主又学了个新玩意儿。 应璋的天赋姜照从不怀疑。 他只稀奇一个:“宿主你又打哪儿学的?” 于是画面中勤勤恳恳地播放着随处可见的“失传秘籍”。 感情云外天什么都有。 这个认知在姜照来这儿后的每一天都被刷新。 因为云外天真的很像普世意义上的黑市。 稀世瑰宝,奇珍异玩,无所不有。 早已销声匿迹的神兽血脉、举世难寻的无价法宝, 在云外天都不过是用来堆砌装饰的物品而已。 因为来到这里的人,绝大部分都是手染罪恶的。他们来云外天的目的, 不外乎是为了命格的消息。再如何罕见的珍玩法器,都远不如一个极品命格的出世下落来得有诱惑力。 像应璋这样别有目的的,才是异类。 不过有人的地方便有商机,故而修士中也有不少人选择久居云外天。 所以, 应璋花了三四天的时间几乎横穿了整座城池,找了一处足以避人耳目的简陋屋舍将之盘了下来。 甚至因为云外天的规矩,没人会对他的来历产生质疑。 暂且安顿好后,应璋便将修炼提上了日程。 不知是不是此地灵气比外界要浓郁得多的原因, 本就天赋异禀的人真真如有神助般修为直冲云霄。 姜照的系统日志几乎是每天都记一次, 今日宿主又学会了什么术法, 明日宿主又得到了什么宝物,及至后日才刚写上宿主到了修炼瓶颈,大后日便突破了一个小境界。 然而修者突破并不轻松。突破需要机缘,像应璋这类没有家族庇佑与师门传授的散修, 越到高境界,所需的天材地宝越多,突破的难度也就越大。 而在云外天这样的地方, 钱财不够,性命来凑。 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从吃人的地界里拿到了想要的珍材灵丹, 应璋才从尸山血海里出来,转头就要安抚在识海里哭唧唧的毛绒团子。 球球扑在屏幕前泫然欲泣:“宿主,都怪我没用呜呜呜——” 应璋被他假哭得头疼:“我没事。” “你骗人!”姜照哇地一声,“你这衣服还是前天刚换的呢,就全是血了!” “……”应璋更觉得这小没良心的是在心疼昂贵的法衣而不是心疼脆弱的宿主:“不是我的血,是对面那只罗刹麒麟的。” “而且,”应璋的语气全然含着无奈,他真的极少有这么耐心解释的时候,“若非你事前及时送了我这枚骨戒护身,恐怕这法衣倒真要染上我的血了。” 说起骨戒,乃是数日前姜照得知应璋来要拼命的时候,焦虑了一整晚翻了各种系统攻略,终于在背包的角落里翻出了一枚他从未见过的戒指。 点开详细说明,却只有这法器的名号“昆吾”。 没想到这次对战凶恶的罗刹麒麟,骨戒竟直接压制了它,这才使得应璋全须全尾地从里头出来。 姜照抽抽噎噎:“真没事?” 应璋叹气重复:“真没事。” “好吧……”姜照按下不存在的泪水,毕竟机械球球没有泪腺,“那你是要准备闭关冲击元婴了吗?” 材料齐全,天时地利人和。 应璋“嗯”了声,“不必担心。” “那我可没有担心你。”姜照小声说,“我还没听说过哪位前辈带的龙傲天宿主突破失败呢,我才不会担心。” 应璋笑而不语。 他没戳破姜照大半夜在那儿翻《修仙世界观:雷劫注意事项》。 而姜照很快就嘴硬不起来了。 没有雷劫会放过任何一个突破元婴的人。 姜照看着不知从哪儿飘来的劫云乌压压地盖住了以他们这小屋舍为圆心的方圆几百里地,整只球愁得毛发都要掉了。 完蛋了,元婴期的劫云都这么可怕,那以后化神洞虚合体大乘渡劫的可咋办啊…… 这真不会把人劈成两半吗? 他们住的屋舍附近纵然偏僻荒凉,但到底是有人活动的。周围的修士见这劫云老早地就跑远了,不过好在这雷劫只对准应璋劈,倒没有伤及无辜。 姜照:笑不出来。 雷劫锻身炼心,丹田经脉在天雷中重塑,法身因此变得坚固;道心也于此劫中臻满,从而破丹成婴。 三日过后,应璋顺利结婴。 许是这雷劫声势浩大属实少有,有些修士回过神来都纷纷选择跑回来拜见这雷劫劈的到底是哪路神仙。 虽然居留此地的人少不了戴有千奇百怪的面具。 但既然要行走此间,多认识些能人异士也不妨事。 众修士如是想。 然而突破之后神清气爽的应璋早已带着他的毛绒球离开了。 云外天禁止无特准的飞行,所以应璋只能缩地成寸加快脚程。 姜照看着眼花缭乱的屏幕,没搞懂才刚结婴的宿主闹哪出:“宿主你不是刚突破吗?不需要稳固境界吗?咱们就这么跑出来是做什么呀?对了——”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应璋打断了:“赶时间。” “??”姜照懵了下,然而紧接着出现在他面前的便是一片朦胧白雾。 应璋直截了当地拂开这片白雾,而后出现在屏幕中的,是一座桂殿兰宫。 殿门外守着两个戴着面具的修士,一个戴着牛头,一个戴着马面。 见有来人,牛头飘向前来。 识海中的姜照:……??怎么是飘着的?! 他的震惊暂且不提,飘来的牛头立在应璋跟前,默默地打量了几番—— 隔着面具和屏幕姜照都能感觉到这修士打量的眼神。 过了半晌牛头才幽幽传音道:“小子才突破,便等不及了?” 戴着鬼面的应璋拱手回道:“还请传报。” 姜照居于识海,自然能听得见他俩的传音,疑惑更甚——不是这俩在对啥暗号呢? 紧接着只见牛头轻一颔首,一直安静不动的马面随即推开殿门。 一阵扑鼻香气从殿内蔓延开来,面具下的应璋神色不变,跟着牛头的指引踏入殿内。 “真是赶巧了。”殿首蓦然传来一道娇俏的女子声音,“第八百八十八个,最后一个,好兆头。” 姜照甚是惊奇,小声在识海蛐蛐:“宿主,不是说云外天不能有人说话的吗?她怎么能……” 还没等他说完,二人已经走到大殿尽头。 那牛头十分恭敬地垂首唤了声“花娘子”,而后紧低着头退至一侧。 顺着应璋的视线,姜照才看清这花娘子是谁。 不知是什么物材炼成的面纱遮住了此女子的面容,令她隐去了大半容颜。她身姿曼妙,极随意地斜躺在堆积着华贵珠玉的宝榻上,一手轻轻支着额头;不知名的狰狞异兽乖顺地趴伏在她垂落的脚边,为她平添一抹威仪。 而最让人惊疑的是,这女子赤着双足,两侧脚踝上竟都有一双薄如蝉翼的白翅,仿佛是真真从皮肉上长出来的。 花娘子扫量着眼前这个敢胆大直视她的鬼面修士,轻笑一声,叹道:“奴家在这破地儿呆了这么些年,上赶着送死的还是头一回见呢。” 应璋漠然回道:“在下按规行事,准时前来,并无不妥。” “区区元婴,口气不小。”花娘子笑道,“好罢,你便是此程最后一个了。” 她素手一扬,一枚冷色翡翠便从半空中坠下。 应璋抬手接住,紧接着花娘子便道:“此玉乃是连接人间与云外天的通道。不过,只有修士的元婴能出入其中。待你寻得命格下落后,回来复命时须立即将此玉归还于我,可记住了?” 还未等应璋回答,花娘子又低笑了声,语气意味不明:“小元婴,可别行差踏错,误了仙君大事。” …… 牛头将应璋引至殿外后便同马面一起消失在白雾中,那座堆金砌玉的华美宫殿也随之隐去了踪迹。 “怎么不说话?” 识海中陡然响起应璋的声音。 “……我只是觉得花娘子要你做的事情不是什么好事。”闷了一路的姜照总算开口,“原来你紧赶慢赶是为了这事。” 应璋知道姜照在忧虑什么,道:“入此城易,出此地难。” 世人来往云外天的唯一目的,就是探寻稀有命格的下落,而命格的消息便是这里最值钱的买卖。 云外天的开放时间却并非定数,有些修士在此蹉跎数百年都未必能出城。等人出了城,早先知道的命格或许已成了他人的掌中之物。 况且有买卖,便自然有争抢,光是拿着可靠消息在城内绕一圈都能引来不少亡命之徒,能不能等到铜门开启离开云外天都是未知数。 “所以你这是为了争取随意出入云外天的机会?”姜照恍然大悟,“感情这个什么仙君是逼人替他做事呢。” 想知道命格在哪?可以,钱财性命二选一。知道消息了想走?可以,等城门开。城门不开走不掉?那只能祈祷没人在这儿追杀你。不想死?那就加入仙君麾下替仙君办事。 “可这仙君不怕我们拿着玉有一天远走高飞吗?”姜照问道。 应璋道:“肉身尚在。” 翡翠作为出入媒介,只允许元婴通行,这也是应璋急需突破的原因。但元婴虽去了人间,可肉身仍留在云外天,若非那些已不依凭肉身行走的通天大能,最后修士们都得乖乖回到城里复命。 “那、那你真的要替他们找命格吗?”姜照心事重重,“平心而论,我感觉他们没安好心。” 那场铜门暴乱仍历历在目,姜照直觉这定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 应璋平淡道:“我一心只为报仇,与此无关之事,我又何必出十分力。” 姜照懂了:“对呢,反正那花娘子又没设时限,找不找得着的,随便推诿过去便行了。” 想通了这点,姜照心里头畅快不少,“那宿主你这会儿打算什么时候去人间?” 应璋仰头望了眼炽日高悬的天空,道:“明日。” 姜照“哦”了一声,忽然又听得应璋问:“方才,你想告诉我什么?” 姜照懵了下:“啊?什么什么?” 应璋道:“突破后,第一时间,你想同我说什么?” 几秒之后姜照反应过来:“啊!我忘记同你说了——” 识海中的小毛绒球肉眼可见地兴奋起来,颇起劲地拖出卡池界面。 “恭喜宿主升级!咱们又能抽卡啦!” 第 104 章 毕明洲上人间国度林立, 与修界全然不同。为保护黎民百姓,同时维护凡间秩序,修者之间有不成文的规矩。 于人间行走的修士都需隐藏身份与法力, 轻易不得施展威能。 虽说应璋并非同流合污之辈,但若想在仙君那儿挂上名姓,也须得做出一些表面功夫。 他们最初落脚的地方位于一个以凡人为主的小镇, 元婴境神识覆盖下,几个低阶修士偶然路过亦一览无余。 以此地为起点, 应璋沿河川北上,定期传回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引得花娘子偶尔会下来一探,虽讨不了什么真正好处, 但又仿佛确有其事,使云外天那边既垂涎又无奈。 能如此忽悠花娘子,还全赖应璋提升修为后抽到的新卡,SSR[众生]。 两忘身外事, 慈航普渡众生缘。 SSR[众生], 使用期间内, 宿主可随意捏造一具全新躯壳,新身体的具体使用者将由系统29999号负责。根据时空管理局规定,召唤后,该身体固定十八岁。无时长限制。结束使用后, 冷却时间半个时辰。召唤期间与冷却期间内,无法召唤并使用其他卡牌。 注:该躯壳修为最高不可多于宿主当前修为一境界;该躯壳天资等同宿主天赋;系统或宿主可将所创造的新躯壳存档至预设库中随时取用;预设库001号为系统29999号初始身体,不可删除;未经宿主允许, 系统29999号不可擅自使用该卡牌或终止使用。 姜照一目十行,最后定格在注明的前两条。 他两眼放光。 尤其是在得知宿主的需求之后。 他捏的小人天赋和宿主一样诶!他捏的小人居然可以比宿主厉害一点点! 现在姜照的日常就是每天捏不同的厉害小人, 捏好了再使用卡牌,根据宿主的要求大摇大摆地沿路晃一圈。偶尔行侠仗义拔刀相助一番,名声传扬数百里,而姜照本人已经美美将新身体放回预设库,只待宿主哪日允许这些才闯出名头的躯壳重见天日了。 果然,因着他捏的每个新身体都继承了宿主隐而不宣的天资,甚至修为还总比宿主强上那么一些。花娘子许是从未见过如此人杰,总是忍不住被勾下人间寻姜照扮演的各种侠士修者的行踪。 当然,全都无功而返。 不过,云外天的人似乎深谙何为放长线钓大鱼,倒也没被惹恼,而是十分耐心地继续根据应璋的消息找寻极品命格的下落。 毕竟到了云外天那些修士的境界,最不缺的就是漫长的时间。 一来二去,一天夜里,应璋被秘密召回云外天。 再次站在花娘子面前,她只十分意味盎然地道:“仙君要见你。” 应璋不卑不亢,似乎毫不意外。 花娘子观他表现,眼睛里倒更露出几分趣味来:“有趣的小元婴,奴家真是好久没见过你这般——” 她最后的那句“不怕死的”淹没在风声里。 在识海中紧盯着屏幕的姜照突然眼前一片花白。 “发生什么了?”毛绒球扒拉画面,“宿主?你还好吗?” 然而等待他的是一片沉寂的回音。 姜照多次呼唤应璋无果,下意识点开[众生]的预设库。 然而他意识到没有宿主允许这张卡牌他是不能随意使用的。 唯一的方法是动用他系统本源强制使用,这是主系统默许的紧急情况下保护宿主的后门。 ——但是脱离玉流玠的时候,姜照的系统本源早就所剩无几,哪怕经过这么多日来的休眠也只是如泥牛入海般杯水车薪。他现下处于随时宕机销毁的状态,能拯救自己的法子只有宿主顺利成神,完成任务后他回到时空管理局合规维修。 他先前没同宿主坦白这个忧虑,是因为姜照压根没想到还有需要动用系统本源的一日。 但姜照焦虑的时间不长。 在他终于按捺不住想要越级使用卡牌的时候,花白的画面闪烁几下,应璋的视野重新回到识海。 姜照立马抛开预设库飞扑到屏幕前:“宿主!你去哪了,为什么我这什么都看不见?” 时间分秒流逝,姜照眼前的画面没有动静,久到姜照以为自己出了幻觉。 “我……” 识海中,应璋忽然哑声开口。 姜照急道:“你怎么啦?有没有受伤?” 画面晃了晃。 几息之后,应璋终于又道:“我看见……我的娘亲。” 他的声线有不易察觉的颤。 “你娘亲?!”姜照的震惊无法掩盖,“她一直都在云外天吗?刚刚是她来见你了?” 应璋没回答。 因为花娘子出现了。 画面中,躺在宝榻上的花娘子单手支腮,朝应璋娇声道:“小元婴,怎么样,仙君可赏识你?” 等等,仙君? 可……宿主方才不是说他见到的是他的母亲吗? 姜照脑袋混乱。 而短短几秒的时间,应璋已经整理好情绪,重新回到冷漠的壳子里:“多谢前辈关心,只是仙君吩咐了不少事,在下要赶往人间,不便同前辈叙旧了。” 花娘子微微眯眼,意味不明地轻笑出声。 她忽然从宝榻上起身,脚踝上的两对白翅扇动,竟令她双脚离地悬于空中。 花娘子飘下台阶,倏忽间便来到应璋眼前。 她骤然放大的脸狠狠冲击了姜照一回,紧接着,便向左绕去。 她绕了眼前这个冷如坚铁的修士一圈,旋即停在他侧前方,环臂道:“你可真是心硬啊,小元婴。” 应璋的脸被面具覆盖,但花娘子仿佛察觉出了他周身的不耐。 “不过,”花娘子仍然笑盈盈,“奴家看你在人间与你那俏弟弟同进同出时,态度可分明像另一个人呢。” ——! 姜照被吓住。 等会儿,她这话意指的,莫非是他?! 应璋即刻反应过来,面具下的冰冷眼神如有实质:“你监视我?” 能与应璋同进同出的,这些日子以来唯有姜照使用的预设库001号身体。 花娘子叹息一声,飘回宝榻前,好似浑不在意道:“这又何谈监视呢?奴家只是有一些不同寻常的本领罢了。” 未等应璋开口,花娘子直接打断:“好好替仙君办事,小元婴。奴家对你的俏弟弟不感兴趣,但奴家能看到的,仙君亦能。” 四周安静一瞬。 过了片刻,应璋才拱手道:“多谢前辈提醒。在下告辞。” …… 出了花娘子所在的宫殿,姜照才终于从大气不敢出的状态中脱离。 他小心地问:“所以……花娘子的意思是,仙君知道我的存在?” 肉身回到在云外天暂居的屋舍,应璋这厢正打算将灵力注入翡翠,听姜照问话,顿了下动作,道:“知道你,但不知道其他。” “前些日子,你我走得太近。”应璋的语气里难得染上几分懊恼,“是我大意。” 姜照回想了一下,几秒后心虚道:“这怎么能怪你,若不是我老缠着你说想吃一些人间食物,我也不会暴露在他们眼皮子底下……” 翡翠亮起幽幽荧光,紧接着,一道浅淡的漩涡出现在应璋面前。 “无事。接下来的日子,我会注意设下反窥阵法。”应璋道。 见元婴出窍步入漩涡,姜照犹豫了会儿,又问道:“方才……所以……仙君,同你说什么了?方便同我说说吗?” 繁华人间重归视野。 很久之后,应璋才缓缓道:“我会杀了他。” 姜照从他话中体会到凛然冷意,弱声道:“你的娘亲在云外天,和仙君有关?” 凡人来来往往,应璋停在其中。 “还是说——”见宿主没出声,姜照硬着头皮继续猜测,“是仙君……害了你的父母?” “魇。”终于,应璋森然道,“是魇。我没看错。那么多魂魄里……” “般若奴役我的父亲,竟还让魇吞吃我母亲的灵魂作为食补——” 云上王国,宛如地狱。 应璋难以形容自己所见。 仙君似乎十分中意应璋这般难得的人才,有意将他招为麾下得力干将,于是向他展露了自己领土的一角。 也是罪恶的一角。 高高在上的云天交际处,般若示意脚底的年轻修士看向铺设他光辉大业的浩荡队伍—— 云梯之上,应璋看见了他的父亲。 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应氏家主连死后的灵魂都不得安息。 应璋不会忘记般若话语中流露的得意。 “修界最富盛名的世家,”般若声音中的笑意隐隐含着血腥,“也不过是本座挥手便能拂去的尘埃而已。” 在姜照的沉默中,应璋深深吐出口气。 “我一定、一定,”最后,他一字一句地道,“一定会杀了般若。” 第 105 章 日上三竿。 姜照抱着空了的陶罐站在一户酒铺门前。 “叩——” 门许久未开, 姜照正打算多敲两轮,却有打南边来的屠户瞧见了他。 “哟,小公子。”屠户挑着空空的扁担, 朝姜照吆喝了一声。 见姜照闻声望来,他脸上挂着憨笑,道:“昨日店家便回老家去啦, 你不知道吗?” 姜照愣道:“老家?这……我昨日没来,不清楚。” 屠户见他长得极俊, 又面善,不由多聊了几句:“老陈家住长极国,店里头最有名的浮屠醉便是长极的特产,他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回去一趟。若非老陈祖籍长极, 还不能来这儿卖浮屠醉呢。” 姜照又问道:“那店家什么时候能回来?” 屠户思虑片刻,说:“俺也不太清楚。他们说浮屠醉的第一道工序马虎不得,加上路途遥远,所以总是秋末去, 开春回。” 姜照点点头, 道:“多谢, 那我下回再来吧。” 好心的屠户同他告别,姜照目视屠户离开,半晌停在原地,又默默把视线移回到陶罐身上。 他忧愁地叹了口气。 别的不要, 他就要浮屠醉。 方圆百里就这一家酒铺有卖这种特殊的酒,否则他和宿主也不会在此地落脚。 浮屠醉无色无味,除却一股极淡的桃花香气外, 几乎淡如清水,亦不醉人。 凡人饮上一杯浮屠醉, 不止活筋泛骨,更能疗愈内伤,甚至有返老还童之奇效,故而价逾千金,非达官贵人所不能尝。不过浮屠醉对于修者而言,疗伤功效甚微,却有一至关重要的效用,即平心静神、清明灵台,简而言之,就是能避免修者走火入魔。 可惜此物再如何特别,也乃长极独有。 长极国乃凡间大国之一,虽近年来因战乱有所衰颓,但盘旋长极的真龙气运仍然未绝,极少有邪魔鬼祟胆敢肖想此间。而大部分修者为避免因不小心插手此间事宜导致乱了仙途因果、徒增罪业,往往非要事不经留此地,所以浮屠醉虽有盛名,也极少在修者间流传。 姜照原要同应璋一直北上,但应璋却因云外天一事始终无法定下心神,几次修炼都险些出岔子,姜照不敢再冒险,遂翻了小世界攻略查到了浮屠醉,好说歹说才劝宿主停在这镇上。 好在浮屠醉效果拔群,否则姜照是真担心宿主要堕入魔道了。 思索间姜照便回到了住宿的客栈,上二楼时他忽然想起什么,扭头又问伙计要了白水装进空陶罐。 至于桃花香气,姜照驱动体内灵气,信手一捏,陶罐里头便瞬间冒出一股很淡的桃香,足以以假乱真。 他捧着陶罐左看右看,十分满意。 还好这两天宿主还没出过什么意外,应当是慢慢调理好了。 可怜小宿主,这回就当给你个心理安慰吧。 然而就在他当着应璋的面把陶罐里的“浮屠醉”装进酒碗里时—— 本在打坐的应璋唰地睁开双目,古怪的眼神从酒碗扫到了姜照脸上。 姜照如芒在背,硬着头皮把碗装满,旋身递到应璋身侧。 递之前还深嗅了口桃花香气。 嘀咕着没毛病。 好在应璋只是再度上下扫量了他几眼,几秒后也没再多说什么,伸手接过。 “这些日子来,”酒碗呈至唇边,应璋蓦地开口,“多谢你替我寻这酒。” 姜照闻言下意识挺直腰杆,连忙摆手:“不用谢、不用谢!” 见他因自己的话拘谨了几分,应璋不再多言,默默低头正准备一饮而尽时。 姜照期盼又心虚的目光被他骤然又放下来的手打断了。 “?”姜照莫名,“怎么了宿主?” 应璋极轻地摇头,道:“之前……我没有吓到你吧?” 姜照猝不及防,一脸笑意瞬间收敛几分,脑海里搜刮了好几轮“之前”,才忽地想起来宿主指的是什么事。 应璋问的是半月前他修炼出差错时,那副非人似鬼的模样有没有吓到他。 平心而论,头一回见着宿主那样子,哪有做系统的老神定定,加上凭宿主自己,那阵子但凡化转点灵气都能气血倒逆,可谓是法力尽失,否则姜照也不会把系统资料库的小世界攻略翻了一遍又一遍,把主意打到了安全的凡间,又沿路问了好多户人家,才确定这附近有浮屠醉。 不过惊吓过去,便只余担忧了。 忧心宿主受灵力反噬而难受,忧心宿主因实力退弱而心境不稳。 最危险的时候,不祥的黑雾将应璋层层笼罩,只余下露出的一双手上,泛着黑紫的青筋。 姜照只能握着宿主颤抖的手,一遍遍喊他名字,希图能唤回他些许神智。 此时此刻他看着应璋垂下的眉眼,玲珑心窍百转千回,却始终说不出漂亮话。 片刻后,他突然笑道:“当然怕,怕死啦。” 姜照蹲下身子,手贴上酒碗的另一侧,指尖不经意碰触了另一人寒凉的皮肤。 “所以宿主千万不要辜负我的好意。”姜照抬眼望向应璋,语气俏皮,嘴上说着怕极了,却似乎全然没有一点畏惧脾气,话题巧妙地被他转移,“千金难换的浮屠醉呢,这还是花了你好些家底买的,还不喝掉吗?” 两眼相视,应璋瞳孔微颤,下意识挪开目光,对上清澈的碗底。 他久久地凝视着,不知是在审视他自己,还是在回望着过去的什么人。 直到姜照困惑地喊了声“宿主”,他才仿佛被惊醒般,酒碗里的液体也随之微晃。 却在这时,应璋挂在腰间的翡翠忽地微亮起来。 花娘子急召! …… “灭门?” 偌大宫殿内,站在花娘子下首的一位面戴狐脸的修者懒笑道:“那这次莫不是又要劳烦娘子了。” 闻言,大殿内一众人等皆笑出声。 笑声不怀好意,再轻微,站在角落的应璋也能听得出。 上首端坐在宝榻上的花娘子翘着二郎腿,满不在乎道:“只希望这回各位大人能速战速决,否则君上可要折腾死奴家了。” 领头的狐面修士漫不经心地恭维道:“娘子说笑了,仙君疼您还来不及,若非有您,魇族如何能壮大至今呢?” 花娘子哼笑,不再搭理他,正色道:“这次的目标,是闻周二家。” “闻家和周家?”狐面修士扶正面具,道,“也好,没了应氏,剩余世家不成气候。为了云外天大业,也是时候该连根拔起了,仙君英明。” 另一位鬼气缠身的修士嘶哑问:“不知此回仙君能拨下多少魇族相助?” 花娘子抚摩着双手,叹道:“上回灭应氏一族已让奴家的孩儿们元气大伤,这回只能拨一百头了。” “可这,”底下有人极其不满,大声嚷叫:“之前咱们灭应氏可是足足用了九百八十七头!甚至最后还要靠毒才灭了他满门!至今还有余孽潜逃在外!这回要动手的目标是闻周两家,哪怕这两家合起来不如应氏,但到底是世家其二!却只有一百头相助,仙君是不要我等的命了不成?!” 此人话音刚落,便立即惊起一地愤懑。 “放肆。” 等诸人声讨片刻,花娘子才轻飘飘地呵斥道。 而她这随意的二字,令底下诸人皆瞬间噤声。 “王朝气数,凡人轮回,修者宿命……”花娘子的手放在依偎在她脚侧的异兽头上,轻轻一拧,“君上与魇族要负责的事儿不胜枚举,你们又算什么东西。” 异兽的痛苦嘶鸣并未随着花娘子的话语停止,众人心中的冷意也止不住地蔓延。 “此事若成,你们所有人的命格都能换上一轮更好的。何况本尊听闻闻氏小公子剑术绝伦,有昔年应氏少主风采,此等天资,想必诸位一定不愿错过。” 听到“应氏少主”四字,被吓住的一众人等又蠢蠢欲动起来。 花娘子冷观半晌,道:“可若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便按本尊的吩咐去办。” 长久的沉默后,狐面修士率先拱手道:“谨遵仙君与花姑旨意,我等即刻动身,万望花姑恕罪。” 花娘子不置可否,诸人不敢揣测她的心意,只能唯唯诺诺地随着狐面修士鱼贯而出。 沉默隐在暗处的应璋缀在队伍最后。 就在应璋踏出大殿之时,花娘子突然打破了安静:“小元婴,你留下。” 应璋脚步一顿。 识海中,姜照担忧道:“宿主……你再忍忍吧,花娘子喊你或许是有要事。” 天知道方才姜照是怎么劝住应璋不暴起杀人的。 好在应璋心理素质惊人,他再转身,整个人已经恢复成波澜不惊的模样。 花娘子看着应璋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忽地微微笑道:“你不必随他们同去。” 应璋沉默少许,道:“前辈有何吩咐?” “奴家就喜欢你这种聪明人。”花娘子眼睛稍亮。 “你,替我去一趟长极。”她说。 应璋略微抬眸,道:“所为何事?” “找一个人。”花娘子咯咯笑道,“当然,能杀了最好。” 应璋冷静道:“修为几何?长相、年龄,最后行踪何处?” “几百年前是洞虚。”花娘子答得轻快,“鹤发童颜,长极国是他最后出现的地方。哦对了,他的双耳是翅膀,和我的一样。” 说罢,她甩了甩双脚。 姜照在识海里倒吸一口冷气:“洞虚?!不是宿主,你现在才元婴中期,拿头杀这个人啊!” 察觉到他的慌乱,应璋下意识道:“宽心,我有分寸。” 旋即又朝花娘子问道:“你们有仇?” 花娘子叹:“你若替我杀了他,也算大仇得报。” 应璋言简意赅:“时限。” 姜照傻眼,毛绒球在识海中急得团团转:“啊?!宿主你真打算替她办事?你不要命啦!” “十年、二十年,一百年?”花娘子却十分无所谓的态度,翘着脚尖畅想,“我虽不与天地同寿,但寿数也能称得上绵长,只要你能找到他,我等得起。” 姜照坐回去:“哦,那没事了,宿主咱努力修炼,成神之后再帮花娘子吧。” 庞庞火光映照下,应璋的面具一半藏在阴影里。 他说:“为什么是我?” 花娘子意味不明地呵笑一声。 “因为你身上沾过的血,整个云外天,只有本尊能闻得出来。” 第 106 章 翡翠亮起。 应璋整个人衰软着倒向床榻间, 姜照一闪身出现在原地,慌不择路地扑上去扶他。 “宿主!!”姜照又着急又心疼,“你哪里不舒服?!” 应璋一手抓着胸前的衣服, 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其生生抓破。 “心口、心口痛吗?”姜照下意识将手移上去,强硬地把他手挪开,“别摁了, 当心弄疼自己啊!” 见应璋痛得直喘气,整个人都在发抖, 脚边窜起浓腾黑雾,雾中甚至冒出紫光,便知他体内灵力逆行得有多严重。 姜照想起什么,慌忙道:“我这具身体也是元婴, 我试着给你顺一顺灵气好不好?” 假的。其实他压根不会救人。 灵力他会用,但他这些天来只尝试过解决宵小,从应璋那学的都是些霸道蛮横的术法,没人教过他怎么把灵力反哺给他人。 但是他有本源能量。 应璋说不出话来, 但潜意识依着姜照的意思把战栗的手交到姜照的手上。 他痛得握紧拳, 却始终不敢伤了姜照一分。 姜照见状, 赶忙驱动系统本源,尝试着通过相触的皮肤传送至应璋体内。 刺目的白光随着交缠的双手闪烁着荡开,期间有模糊不清的数据乱流跃然其上。 恍惚间应璋只觉得冰寒的身体仿佛沉进了温暖的热泉,耳边只余下姜照浅淡的呼吸声。 不知过去多久。 沉重的眼皮终于有了些许气力, 应璋第一时间睁开眼睛看向身边人。 然而身边人苍白的脸色却狠狠吓了他一跳,令他下意识反握住姜照的手。 他这一下把姜照惊动了,稀薄的本源能量随即中断传送。 姜照往脚底看了一眼, 见黑雾乖顺地散去,终于轻轻松了口气。 而应璋很快反应过来姜照不是单纯的顺什么灵气, 他一手揽住姜照的肩膀,以免他因脱力往下滑:“你方才用什么东西帮我的?” 应璋直勾勾的眼神充满了不信任,姜照虚弱道:“没什么啊……你们修士不都这么用灵力的吗?” 可惜应璋不是能被他随便糊弄的人。 “你骗我。”应璋显然怀疑他的辩解,“这次我的灵力反噬太过严重,不是你如今的修为能轻易解决的。” 这灵气一顺,甚至比之前喝浮屠醉的功效还要好,怎能不叫应璋产生疑虑。 两两对视下,姜照很快败下阵来。 “好吧、好吧。”姜照脑子不太清醒,只得慢吞吞地道,“我用的是……我的本源。” 此话一出,应璋眉心狠跳了下,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本源?” “嗯……”姜照昏昏欲睡,但还是一五一十地给他解释了。 甚至把之前自己受过重伤,所以本源见底的往事也全盘托出。 话语间含糊提到了玉流玠这位前宿主。 应璋虽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但始终侧耳细听,心下已有了考量。 “我好困。”姜照嗫嚅道,“我要睡一觉、睡一觉就好了……” 他话还没说完,脑袋已经诚实地找了个最舒服的地方窝进去—— 应璋神色复杂地看着往自己怀里拱的少年。 许是动用本源实在太耗费心神,姜照一闭眼便直接昏睡过去。 随着系统意识因休眠回归识海,此刻应璋怀中抱着的这具身体成为空壳。 但他没有松开。 从记事起便不再有过的茫然无所从此刻溢满于他素来平静无波的心绪之中。而自家破人亡、举族覆灭的那一刻起,应璋的世界便彻底陷入了永恒的黑白里。 他以为从此以后,天高海阔,唯有恨是他前行的动力。 复仇的担子真重啊。 迫使他多次从名为死亡的泥潭里爬出来,又踟蹰着掉进下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然而在这里,在这间小小的,无人打扰的房间里。 却有人抓住他不断下沉的双手,用全然的信任、慷慨与善良,来抚慰他奄奄一息的心。 …… 翌日一早,识海中睡得四仰八叉的毛绒球才刚睁开眼睛,意识便被瞬间拽进001号身体。 然而他一看清眼前,便宁愿继续睡死过去。 他他他一整个人躺宿主腿上是怎么个事儿! 脸颊噌红的姜照唰地直起身子,没注意力道一下子撞上自家宿主的下巴。 他眼前一黑,下意识回头伸手捂住宿主下巴,却猝不及防同幽幽睁眼的应璋对视。 正打坐调息却被撞醒的应璋:“……松手。” 姜照讪笑松开,小心问道:“对不起,没撞疼你吧?” 应璋却先上下打量了他许久,甚至还上手探了探他脑门脖颈,直把姜照摸得面红耳赤。 “宿主你你你你——”姜照把脸偏到一边并十分迅速地抱住宿主的手,阻止他再乱碰,“你干嘛!” 应璋任由手被他抓着,蹙眉道:“有没有何处不适?” 姜照卡壳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宿主问的是什么,立马笑嘻嘻道:“当然没有啦!放心吧,我们系统没有你想得那么脆弱,只要还有一点本源能量,就足够我活蹦乱跳啦!” 应璋盯着他,许是看他确实没什么异样,才算放下心来。 “下次若再遇到这种事,不要动用你的本源,可以吗?”应璋道。 虽然是询问的语气,但姜照还是听出了几分强硬来。 “嗯……可以吧?”姜照迟疑道。 应璋沉默片刻,又问:“真的可以?” 姜照眨眨眼睛,终于十分痛快地道:“可以!我保证!” 也不知他的可信度在应璋那儿是多少,总之他话音落下之后好一会儿才听应璋“嗯”了一声。 “昨夜我急火攻心。”应璋道,“致灵力逆流,反噬严重……” 姜照听他说了一长串,立马福至心灵:“停!幸好有我,大恩不言谢!” 应璋:“……” 他破天荒地没迟疑,轻轻颔首,接过姜照的话:“因为你,我的修为不日便能突破元婴,踏入化神。” 姜照被他的话砸得懵懵然,下意识重复:“突破元婴,踏入化神?” 然而没等应璋点头,姜照忽然小小尖叫一声,眼中含满了惊喜和崇拜,“所以宿主你这算是传说中的战胜心魔吗?” 见他兴高采烈的模样,应璋仿佛也被感染,嘴角微微扯起一抹弧度。 姜照没注意他的变化,高兴得只一头栽进识海里写系统日志,完全把自家宿主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眼疾手快抱住软倒的001号身体的应璋:……? 不过姜照马上想起正事,立刻又把日志放到一边,意识窜回001号里,压根也不在意自己又和宿主亲密接触了,从应璋怀里弹起来正色道:“那花娘子知道你是谁,可听她之前所说,她又好像和般若有非同寻常的关系……宿主,这花娘子不会转头利用完你就把你的存在告诉般若吧?” 应璋却摇头,道:“她乃魇族之母,但魇族只听从其母的号令,父亲是谁并不重要,可她与魇族却甘心为般若做事,想必是受了某种胁迫。” 而入云外天之人,无一不因有所求而服从仙君统辖,要想找一个既有反骨又有实力的人,对花娘子来说不简单。 “正好宿主你和仙君有不共戴天之仇,这仇还不是随随便便给什么利益便能解开的。”姜照了然道,“所以花娘子想你为她所用?” “有利所图,盟约才足够可靠。”应璋微垂下眼,遮住一点阴冷,“有她掩护,我也能暂时不用去管云外天之事,只安心提升修为即可。” “你说得对……”姜照咕哝道,“想复仇,还是得先变强。虽然我不知道魇族具体有多厉害,不过云外天能成为般若的一言堂,想必魇族肯定是他的最大助力之一。” “一只血脉并不纯净的魇族,便足够叫四五个元婴期头疼。”应璋冷冷道,“般若能建立起这般的世外势力,与魇族的支持脱不开干系。” 姜照点点头,严肃说:“那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应璋站起身走至窗边。 他推开紧闭的窗扉,此刻夜色正浓,街道上人迹寥寥。 “北上,长极。” 第 107 章 应璋做了决定, 第二日清晨便轻装上路。 凡间有三川四海,长极一国便占尽三川。应璋带着姜照缩地成寸,不消半日便靠近长极边境。 长极河运发达, 走水路进入边陲远比陆路要轻易,故而二人改头换面登上了一艘载客的福船。 本以为一路该相安无事,登了船才知这是艘贼船。 “都别动——!” 藏匿在暗处的贼匪突然暴起, 三两下便制住了一众船夫,连带着一船的老弱妇孺晕的晕倒的倒, 各个愁容满面。 好在他们只谋财不害命,一个个逮着人搜刮钱财,却一时也没有动手打杀。 “这回算你们运气不好。”贼匪中一名魁梧男子环臂道,“如今这世道都过得不容易, 老子只要你们的钱,乖乖把东西都交了,自然就保住命,都听懂了吗?” 一干人质只敢拼命点头, 没人敢回话。 本和应璋在角落里好好呆着却莫名其妙遇上劫船的姜照传音道:“他是这些海寇的首领吧?咱们要动手吗?” 应璋面色不变, 回道:“水路凶险, 无辜者众,静观其变。” 意思是不伤及性命就先不管,于是姜照老老实实又往应璋那缩了缩。 负责搜查的海寇很快搜到了姜照这边,正当姜照思考该交点什么出去的时候, 这具身体灵敏的六感让他察觉到有一只手探向他腰间的—— 姜照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小贼试图偷他玉佩的手,还没扭过头, 便听到身后骤然炸开孩童的哭声! 与此同时,应璋当机立断揽过姜照反手护在身后, 贼匪们听到动静怒目横视,全船人惊恐的目光投向姜照所在,一切在分秒内发生。 孩童哭叫不绝于耳,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慌忙搂过稚儿,嘴里不住地讨饶。 海寇首领快步靠近,那妇人看他手中提着的锃亮银刀更是恐惧得只会搂着孩子发抖。 姜照探出头来,见状有些犹疑,传音道:“宿主……我觉得这母子俩说不定是因为没有钱,为了保命,小孩子才偷我东西的。” 不止这对母子,纵观全船人,不少人都蓬头垢面,身上估计都没几分细软,仿佛是逃难来的。 应璋却抬手将他摁回去,“刀剑无眼,不要靠近。” 姜照嘀咕:“哦,知道了。” 然而海寇们才不管这对母子苦衷为何,交不出东西就得认命,就在众匪磨刀霍霍之时,那首领却望着这对母子,叹道:“罢了,下个渡口把这两人丢下去。” 诸人或震惊或疑惧的神情一览无余,众匪纵然无奈,却只能把刀收回去。 妇人搂着稚童千恩万谢,不论如何,性命是保住了,毕竟不是谁都能好命遇到个不杀人的海寇。 见船上有不满的骚乱,众匪又亮刀震慑,这才把怨声暂时压了下去。 贼匪们拎着财宝回船舱里分赃,待首领的人影消失了,人们才敢交头接耳。 “造孽哟,外头死了那么多人,好不容易逃出来了,竟转头又把身家赔了!” “住嘴吧!咱们盛国那是战火连天,有今餐没明日的,反观长极还算安稳,你是要命还是要钱啊?” “……可我逃出来前卜了卦,说是长极连年大旱,加上皇室昏庸,很快内乱将起,到那时咱们又该何去何从!” “你这臭算命的,别忽悠人了,总之我可不想死,你若怕了,便待会跟那母子俩一块下船去!” “……” 他们的窃窃私语自然瞒不过修士的耳目。 不止这对逃难来的,听了一耳朵的姜照才知道长极以外的国家已经乱到什么地步了。 不知为何,近年来凡间天灾人祸数不胜数,赋税渐重,百姓怨声载道,一些国家无可奈何,只能将矛盾通过战争转移,一场燃烧凡间的战火就此连绵开来。 而长极占地辽阔、国力强盛,可谓人杰地灵,战火一时倒也烧不到它这儿来,所以不少人逃出自己的国家,沿着水路北上,希图得到长极的庇护。 姜照看了眼缩成一团的母子俩,移开视线,叹道:“难怪……那这首领还挺有良心。” 他还没感慨多久,船很快便靠岸。船舱里走出两个提刀海寇,凶神恶煞地盯着那母子俩,二话不说便将二人连拖带踹地丢下船。 全船人目睹经过,更是大气都不敢出,剩下的路段连交流声都隐去了,人人都当起了鹌鹑。 而船上发生的“插曲”只是这段路程的起点。 不知为何,若长极国外当真战火连天,长极理当会加强对进城者的盘查以减少难民挤占国内百姓的生存空间,然而姜照和应璋一路下来堪称顺利,几乎没受到什么阻碍。 直到他们路过边陲的一个小村庄,目睹着一大片成海的旱田,破旧的矮屋、皲裂的土地和瘦弱的人民,令姜照意识到,船上那个算卦人,或许算到了平生最准的一卦。 姜照蹙眉道:“宿主,不是说长极有真龙气运护佑吗?按理来说,有这种气运傍身,一个国家不会出现这样的天灾……” 他话还没说完,一个身着灰麻衣的少年大叫着从远处跑来。 “不好了!不好了!爹——娘!” 灰衣少年一嚷嚷,不少行人都驻足望去。 他停在一座简单的茅草房外,一对夫妇闻声便互相搀扶着从屋子里走出来,姜照定睛看去,只见这夫妇二人脸颊凹陷,瘦骨嶙峋,浑身衣物都打着大大小小的补丁,那少年停在他们面前,原本素旧朴实的灰衣都显得有几分光鲜亮丽。 “别慌,发生什么事儿了?”揽着妻子的中年人温声道。 那少年慌乱道:“打过来了!西边的肃王打过来了!据说东北那边的藩王也在起兵!官府还说从今日开始要加税,而且两日后还会派人来统计到年纪的男丁数,过阵子都得拉去当兵!” 他这话一出,几乎全村的人都冒出头来,七嘴八舌地抱怨道: “什么?天老爷,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咱们家因这大旱压根没多少存粮剩了,这下能逃到哪儿去啊!” 更有甚者已经有人情绪崩溃瘫坐在地上放声哭泣。 “我上有老下有小,我去当兵他们怎么办啊!这天杀的官老爷!” 也有人揣揣不安:“不是说别的地儿也在打仗吗?万一他们趁咱们官家和肃王打仗的时候打进来怎么办?” 齐全了。姜照心想。 天灾人祸,竟同时出现在受真龙气运保佑的大国之中。 若非修士插手因果轮回,这种乱子怎可能—— 不对劲! 姜照没意识到自己喊出了声。 站在他身边的应璋却仿佛心有灵犀:“是不对。” 姜照侧头,正色道:“宿主,我怀疑最近人间的灾祸,应该和修士有关。” 冥冥之中好似有一双无形的手将他们引至长极。 “若猜测属实,能搅动一国气运的人,或许与花娘子要寻的人有关。”应璋冷静道,“修界中人还没胆大妄为到修覆灭一国的道。” 除非这人想突破的时候被死劫所劈—— 对,就是能蛮横不讲理直接把修士劈死的雷劫。 姜照支着下巴,思索道:“攻略上有说,真龙气运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破坏的,但若是成功了,便是可以覆灭一国的导火索。可是这与千万生灵有关的罪业,越是修为高深的修士,按理来说越不敢触这霉头,否则突破的时候,保准会孽力回馈,仙途尽毁的啊。” 世界规则——抑或说天道,不容许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但如果,是能让魇族之母受人所辖的,没有底线与原则的,与般若有关的,能避开天道的人…… 应璋道:“几百年前的洞虚,最后出现于长极……以魇族之母的通天手段,不可能查不出此人的下落。” 姜照眼睛一亮,拍手道:“所以这人很可能根本没离开过长极!而且他和般若认识,置换命格这种损阴德的事儿般若居然都能不被天道惩治,说不定花娘子要找的这个人还真有一套偷瞒天眼的法子!加上他想破坏真龙气运,不埋线个几百年哪能成功——不对,这人居然还真的成功了?那他现在一定不止洞虚期,说不定……” 他越说,越觉得事态不妙。 姜照不由拧眉道:“我感觉这个人说不准已经快飞升了。” 村庄里,已经有人开始收拾行囊准备离开,也有人麻木着脸继续生活。 姜照望着这些来来往往的民众,有些于心不忍。 法则说过要保护好人,可是他如今尚不知猜测是真是假,就算要解决掉这祸害,短期内他和宿主也不能做到。 但这些鲜活的生命,是真的随时可能死去。 然而姜照这点子消沉的情绪还没散发出来,应璋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道:“我们走。” “什么?”姜照懵了下,人还未反应过来,便被应璋带着缩地千里,直奔帝京! “外忧内患,正是此人收割真龙气运的最好时机。”应璋戾声道,“而帝王所在,便是一国气运之根基!” 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 尸横遍野的长极王都,如一幅鲜血染就的画,沿着城门一路铺开,沉默地矗立在二人眼前。 姜照站定,喃喃:“晚了。” 第 108 章 长极以外, 百姓流离失所;长极以内,天灾大旱,内乱四起, 民不聊生。 以修士极佳的目力,帝京以内,长街尽头, 竟都看不见一个活人的影子。 应璋并未放出神识探查,毕竟若那胆大妄为之人修为已远在洞虚之上, 他的神识会打草惊蛇。 能让整座城都陷入死寂之中,已非凡力所及。 他们的推测极有可能就是真相。 “宿主,这个人很可能在皇宫里。”姜照说,“皇帝说不定现在在他手上……” 若真相如此, 哪怕是训练有素的禁军护卫,在有翻山覆海之伟能的洞虚期修士面前,亦不过一群稍能蹦跶的蝼蚁而已,这也是修界禁止修士插手凡间的重要原因之一。 应璋道:“进城看看。” 姜照点头, 于是二人一前一后步入大敞的城门。 然而他们没走多远便发现了异样。 姜照快步走近街道左侧翻倒在地的小摊子, 四处乱蓬蓬, 散落着一地的惨白旗帜。 他随意拾起了一片,翻过来便见旗帜上赫然用金字刻着“祭浮生国师大诞旗”。 姜照旋即仰头四望了一圈。 沿路的每一户商铺,都挂着相似的旗帜。 “浮生国师……”姜照复又低头,好奇地上手摸了摸那金字。 但他才刚触到, 便被那金字骤然传来的炽热所烫! 姜照吃痛地嘶了一声,还未反应过来手上那面旗帜便被旁边伸来的大手一把抓过丢回地上。 应璋捉过他的手,紧皱着眉心观察他指腹上的烫伤。 “不碍事的。”姜照见自家宿主面上罕见地流露出一抹紧张, 下意识安慰道,“就是烫了一下……” 话音未落, 应璋便手一挥,试图用灵力治愈姜照的伤口。 但他竟失败了。 伤口被灵力所冲,面积竟扩大了一倍,甚至隐隐发黑,姜照更是一瞬间疼得龇牙咧嘴。 “这是什么破旗?!”姜照愕然道,“我这还是有修为底子的,怎地把我的手指烧成这样?!” 应璋捏紧姜照的手腕,眉眼冷肃下来,沉沉地透着煞气,一时间竟也不敢再擅自用灵力。 “有人在这旗帜上施术。”应璋道,“凡接触者,其命数和气运会被这旗帜通过法术窃夺。” 姜照睁大双目,不可置信道:“这么阴毒?!可这一碰就烧手,普通人不早就该发现不对劲吗?” 应璋轻轻摇头,蹙眉道:“正因你这具身体有修为,反应才会如此之大。” 姜照看着伤口恍然大悟:“所以普通百姓压根察觉不到这旗帜有问题!——这么说,我们的推测是对的!” 应璋拉着他的手腕,抬头望向京城远处皇宫的遥遥一角。 姜照见宿主表情从未有过的冷肃,心中立即也意识到事态十分不妙。 “……我们得走。”应璋回头,朝他低声道。 姜照愣了下,说:“什么?走?那、那长极怎么办?” “长极气运凋敝、王都沦为空城的消息将不日传出,届时天下大乱,诸魔必定侵袭。凭我们二人之力,定如螳臂当车。”应璋语速极快,“加上你受的伤是大乘期术法所致……甚至,我们可能已经惊动了那个人。” 姜照神情震动一瞬,在他哑然之际,应璋已不等他思量片刻,牵起他的手扭身便走,“此地不宜久留!” 城内死气沉沉。 在应璋拉着他踏上幻化而出的飞剑时,忽然只见一路旗帜骤晃,满地尘烟四起,刹那间阴云聚拢,如有妖风突袭! 脑中那根警戒线猛然一跳—— 应璋下意识转身,挥手打出一道罡气,与城中不知从何处窜出的异物狠狠相撞! 与此同时飞剑迅速腾起,朝城外疾驰而去! 姜照心惊肉跳地瞄向脚底下密密麻麻的一片怪物。 它们似乎压根没有受到应璋那一击的影响,反而如受了刺激般狂暴着咆叫,手脚并用地向飞剑所掠过的方向奔来! 应璋提剑加速,眼看着将要飞出城门的那一刻—— 一道无形的空气墙将他二人无情弹回! 姜照反应不及从飞剑上翻下来,危急时刻应璋毫不犹豫地弃剑旋身将他扣进怀中! 只听见一声闷响,二人从高空摔下。 有应璋做肉垫,姜照没受什么伤,只是被灰烟所呛。他第一时间爬起来,边咳嗽边急切地探向应璋:“宿主!!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受伤?” 他话音落下,飞剑失去主人灵力,锵地一声插入地面,随后幻化成灰。 应璋被他搀着起身,安抚道:“我没事。” 姜照上下打量他好几眼,心有余悸,“你……” 但他并没有来得及把未尽之语道出。 极恐怖的威压陡然铺天盖地降下! 二人周遭的空气在这无形的威压下亦逐渐变得扭曲,应璋见状立刻双手结印布下阵法,才使得迫近的噬人威压停留在划定边界以外。 恰在此时。 层叠云阶凭地而起,金砖玉瓦堆砌其上,王城两侧,奔袭而来的异物止住脚步,乖顺地趴伏在地,仿佛恭迎着什么人的到来。 随着最后一块瓦片如拼图般垒入,一道阴沉的声音也随之从远处传来。 “区区元婴,何人教你擅闯王都?” 长阶尽头,一个白发苍苍,却容颜青春的人缓步踏下。 姜照定睛望去,心下大骇。 此人一身圣洁又华贵的白袍,左肩盛着薄薄的霜雪,右肩负有如火的落阳。更叫人惊异的是他的容貌,半男半女,女相眉眼慈悲,如神佛再世,男相却妖邪阴郁,杀气凛凛。他的一双耳朵竟被透明的薄翅取代,随着他的每一步动作微微颤动。 在他手中揽着一柄通体泛着妖异红光的拂尘,只见拂尘杆上,雕刻有清晰密文。 “如意不如意,浮生观浮生。”应璋念出那道密文,手中随即唤出灵剑,“……浮生国师。他便是伤你之人。” 姜照还未说话,从长阶步下的浮生国师却将应璋的防御姿态看进眼里。 “无知小儿。”妖人奇异的面容上露出玩味的笑,“你不会以为,凭你元婴的法力,能伤到本座分毫吧?” 应璋握紧剑柄,神情冰冷,并不答话。 浮生国师则好奇地打量着他,片刻后突然哈哈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么多年了,本座的好妹妹仍是没放下她无用的野心,竟沦落到只有两个元婴可用,还妄想让你二人杀我?!” 姜照脸色微白,传音道:“他的意思是,他是花娘子的兄长?……他也是魇族!” “既然都是将死之人,那本座也不妨好心告诉你们。”妖人见应璋不说话,拂尘轻扫,咧嘴笑道,“就在半个时辰前,本座已把这长极国运吸了大半,不日便将突破大乘,登临渡劫!” 他面上的得意之色无法掩盖,或许是自信二人逃不出他的手心,反倒开始散发他那虚伪的善心,滔滔不绝地讲述起他如何潜伏在长极国内布局几百年只为夺得国运助他飞升为神。 偌大帝京内只余下浮生一人的声音。 “姜照。”忽然,应璋传音唤他。 姜照下意识扭头望向应璋。 未等姜照应答,应璋立即接道:“抱歉,是我害了你。” 姜照茫然地道:“……宿主?” “如果真到了最后一刻,我会自爆。”应璋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残酷和平静,“我会尽我所能为你撕开他的围剿,或许只有一瞬间,但以你这具身体的修为,留给你逃出去的时间应当足够了。” 姜照神情怔忡,转瞬意识到宿主在交代什么,浑身一颤,慌道:“你疯了吗宿主!你在说什么傻话?要走一起走!而且、而且我们是一体的,我是你的系统,你死了我也活不了!!” 应璋微微垂眼,遮去眼底复杂的神思,再抬眸时,已澄明如初:“不必担忧我。你忘了么,我于人间行走的乃是元婴,就算自爆,也只是修为尽废、灵根衰颓而已。” 姜照不可思议地:“而已?!你真的是、你真的是!你脑子是不是跟我的系统前辈们一样生锈了!!自爆元婴做个废人,还没了灵根,以后说不准便再难入修行之路了,这——对你来说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灵剑嗡鸣。 应璋闭了闭眼,面色如常道:“我可以做个废人,但你不同。” 姜照气得快要发疯:“哪里不同!你做了废人,谁会开心?!你吗,我吗?!——不,是你的仇人!!” “此人手段狠辣,你若逃不出去,恐怕后果会断你根基,伤你本源。”应璋轻声道,“你说过的,你的本源经不起更多的损耗了。若失了本源,……你是真的会丢了性命。” 姜照紧紧咬着牙,而不远处的浮生国师仍在将他的宏图大业娓娓道来。 半晌,姜照神色坚定,字字铿锵道:“我不同意。我不会抛下你,也不会放任你自取灭亡!你、休、想!” 应璋瞳孔微栗,豁然侧头看他。 在他凝视姜照的那一刻,浮生国师骤然止住话头。 “好啊,两只小虫子。”妖人阴恻恻地望着他们,仿佛看穿了二人方才的交流,“本座已许久不曾向卑劣的蝼蚁洒下一点好心了,因为从前本座知道,蝼蚁不会领情。——果然,你们是真的在找死!” 便在他说完最后一个字的那一瞬,四周匍匐的异物霍然暴起,无边无际的异物如汪洋般咆哮着试图淹没孤零零的二人! 应璋不再犹豫,抬剑便斩,一道又一道精纯剑气挥向如飞蛾扑火般的异物们。姜照不愿拖累宿主,二话不说亦开始学着应璋教过他的术法,为他清理背后的敌人。 源源不断的异物蜂拥而至,又尖啸着被二人诛杀。一地肿胀的异物尸体散发着腐烂的腥臭味,层层堆叠着围拢已被黑血浸染的二人。 浮生好整以暇地背手,遥遥望着在他眼中不过徒劳挣扎的无知修士。 然而双拳难敌四手,异物犹如不知疲累、不知死活,斩不尽,杀不绝。浮生献祭了整座王城,百姓的冤魂成为了他麾下最忠诚的军团。 姜照心知,浮生显然在玩弄他们。 这妖人不用一击必杀的法子,却偏要折磨他们,待他们筋疲力尽,灵力告竭之际,再出手取他二人性命。 加之应璋是个还没有找到本命剑的剑修,战力自然不是全盛时期,眼下因前仆后继的异物,他的宿主已肉眼可见地陷入疲态。 姜照回头,深深地望了应璋一眼。 他没有再犹豫,当着浮生和应璋的面,倏然双脚一点,凌空而起。 应璋猝不及防,神色微惊,下意识探出手掌想把他拉回来。 然而下一刻,识海中,一道冰冷无情的程序声音响彻整个空间—— 【SSR[众生],系统29999号申请强制结束使用,并申请强制结束冷却时间。】 【正在检索……申请通过。本源能量已扣除。】 【UR[剑仙],系统29999号,申请强制使用。】 【正在检索……申请通过。本源能量已扣除。】 【请系统29999号注意,本源能量告罄,请尽快完成任务回归时空管理局,否则后果自负。再次提醒……】 接下来的一切,应璋已然听不清了。 只见半空之中,雷霆剑仙携威而至。 姜照持剑而立,在他身后,龙鸣声不绝于耳,贯彻王庭。 浮生面上的闲适被剑仙的到来打破,似乎是察觉到姜照是他应付不来的棘手之人,不由惊怒问:“来者何人!” 剑仙终日如霜雪的清冷面容上,露出一抹与之形象不符的笑意,“取你狗命的人!” 剑仙之剑随势而动,剑光飞舞,一剑便划破了阴沉的天空,所有围困应璋的异物,亦于剑气下爆体而亡。 浮生骇然至极,连连于长阶上倒退数步,见剑仙庞庞威势,心中陡生怯意。 只听铛地一声,竟是浮生狼狈地用拂尘杆挡住了姜照的剑! 剑仙修为可堪比渡劫,修为越是高深的修士,其中差距便越如天堑,更何况是能震慑万千宵小、一剑破天撼地的剑修! 浮生受此一击,拂尘杆顷刻便碎裂开来!他目眦欲裂,哀嚎道:“我的如意——!!” 姜照乘胜追击,将浮生打得节节败退。没了法器加持,道心已然不稳的浮生几乎毫无还手之力,只能边打边撤,全无方才的嚣张。 姜照知道,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活,因此并不妇人之仁,使出全力一击欲要夺浮生性命! 煌煌剑势迎面而来,浮生瞪大双眼,心知自己或许要成为剑下亡魂,前所未有的恐惧令他大惊失色:“不——!!” 便在那柄神兵即将没入浮生心口的那一刻! 云天之上,一缕巨大的残影浮现,信手一扬,便将姜照打退三寸! 这残影的轻轻一推,竟使得姜照肝胆碎裂,口吐鲜血! 远在地面紧紧注视着战场的应璋心脏狠狠一跳,传音唤道:“姜照!” 而浮生发现身上并无痛意传来,睁开双目便见姜照惨状,微愣一下意识到什么,立即昂头望天。 他眼中陡然爆出惊喜的光:“仙君!” ——是般若驾临。 浮生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般告状道:“仙君!这俩黄口小儿妄图颠覆我云外天大业,其心可诛!” 那残影道:“哦?可本座看,这其中有本座的人啊。” 浮生讶然,飞快思索一轮,随后谄媚笑道:“什么?仙君,您莫不是看错了?” 般若的目光投向应璋,十足的意味深长:“本座前些日子才召见了此人。莫非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己人打自己人了?” 浮生不可置信,担心般若就此放过二人,掷地有声地怒道:“这必不可能!仙君,您是不是认错了?这二人乃是卑下的妹妹——也就是当年您点名要的魇族——是她派来杀我的人!尤其是那小儿腰间的翡翠,是卑下唯一留给妹妹的东西,怎会有错!” 满城瞬间安静下来。 在长久的、令人心惊的缄默后,般若蓦然放声大笑。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残影抚掌叹道,“应璋,应氏余孽?不好好藏着你的首尾,还敢大摇大摆地入我云外天,险些坏我千年大计!是谁给你的胆子?!” 姜照屏气凝神,心中陡感不妙! 只见那巨型残影再度高高扬起手来,旋即裹着狂风一掌拍下! 这一掌裹挟着渡劫后期的凛然杀意,绝非姜照此刻的修为所能抵挡。 但姜照深知,他退无可退。 如果连剑仙也挡不住,他的宿主更不可能活下来。 时间仿佛于这一刻静止。 应璋下意识踏剑跃起,朝姜照飞掠而来,试图把他拉回来阻止他。 姜照却并未回头,毅然决然地提剑迎上般若一掌。 浮生狞笑着同时抬臂欲击—— 如子夜般浓郁的晦暗布满了整片天穹,隐有天雷出没云层之中。 电闪雷鸣之中,剑仙的身体随着那毫不留情的一掌落下,如断线的风筝般猝然从空中坠落。 脑海中的弦伴着姜照喷涌而出的鲜血蓦地绷断,应璋勃然变色,竭力伸出手,却只来得及接住剑仙。 巨大的冲击力把二人撞向地面,待应璋搂着姜照稳住身形后,才惊觉怀中人轻得异常。 应璋眉头一跳,侧身去探。 剑仙的身体,已有一半化作闪烁着蓝光的数据流,在黑暗中尤为明显。 【警告,UR[剑仙]即将碎卡。警告,UR[剑仙]即将碎卡。请系统29999号注意,你的本源不足,无力支撑高昂的碎卡代价。】 “姜照?”应璋极力忽略因系统警告而剧痛的心脏,他双手隐隐约约的颤,却又只得佯作镇定地抬手轻轻拍了拍姜照的脸,见他恍恍惚惚地些微睁开眼来,才极低声地问:“……疼不疼?” “我……”姜照清醒过来,正欲开口,那残影却似乎十分惊奇于姜照的异状,又好似疑惑怎么一掌没把姜照拍死,复又抬起一只手往前探。 应璋反手护住剑仙的残躯,所持灵剑旋即脱手而出,朝那庞大手掌刺去! 剑气破开狂风,眼见着似能伤到般若时,却被那手掌漫不经心地拂开了。 这轻轻一拂便带着渡劫后期的无尽法力,灰雾缠绕的灵剑顷刻间点点碎裂开来,反噬当即降临应璋己身! 姜照惊呼一声,眼睁睁看着应璋生生呕出一口血,脸色大变。 王城内暗流汹涌,般若的掌法凭空带来灵力乱潮,使本该无害的灵气化作利刃,一寸一寸地割在二人身上。 残影的目光梭巡过二人片刻,而后背过手去,嗤笑道:“负隅顽抗,不过徒劳。小子,你同你的父母一般,都喜欢做无谓的挣扎。” 谈及心中最不愿触及的伤疤,应璋双目染上赤红,太阳穴突突跳起青筋。面对仇人,他无法做到无动于衷。 姜照还算完好的另一臂立即摁住应璋欲要再度重塑灵剑的手。 应璋此刻不宜再动用任何灵力了。 察觉到姜照的意图,应璋沉默半晌,终于压抑住内心几欲咆哮而出的恶意与痛苦,开口唤道:“……姜照。” 姜照一怔,道:“我在。” 应璋忽然扯出一抹笑来,“你先走。” 姜照很少看到宿主的笑,或者说,身上背负着如逾海天的深仇,没有人能把笑容常常挂在脸上。 但此时此刻,姜照无心去调侃,只为应璋的反常而心跳难安:“宿主?” 应璋没有时间解释,只捏了捏姜照的手心,轻声说:“按我方才说的做。” 二人的交流不过数息,姜照脑中闪过回忆,蓦然脸色微变。 而天上残影已然不耐,“应璋,本座手上才刚到了两个新鲜的命格,说来还是你的熟人。不过,他们的命格同你的比起来,想必还是差远了些。本座正愁不知从哪儿把你找出来,正巧你巴巴地撞上门来,看来今日,真是天佑我也!” 残影声如洪钟,在他声音远去的那一刻,般若双掌合十,召出宛如通天巨浪的金光! 血色翻上天幕,四处涌动着亡魂的冤叫,浮生被威压束缚在原地,遥遥皇宫随之传来真龙的隐约哀鸣。 强压之下,应璋动了。 他跌跌撞撞地起身,颀长身形投下浓稠阴影,把姜照严严实实地挡住。 元婴修士自爆,连天地法则都要为之停默一瞬。 漆黑至极的浓雾从应璋脚下滚腾而起,转瞬便冲没入应璋的丹田。他的修为、气运与仙途,从他的经脉寸寸滑过,最终流向炽热的金丹。 姜照眼中,他的宿主浑身仿如蛛网,黑紫色的经脉显露于龟裂开来的皮肤之上,此刻的应璋不再是光风霁月的修界天骄,而是犹如魔念缠身的恶鬼。 他浑身震悚,惊骇地仰头望着宿主的背影,他发了疯似的大喊大叫,他想抓住宿主的衣摆,却被好似沸腾岩浆般的黑雾所排斥在外。 令人惧怖的轰隆异响挑开大地,般若残影并未因应璋自爆而停止施法,他双掌随着炸开的金光缓缓张开,在姜照惶然的目光中,无情地吞没了他的全部视野。 他看见应璋的身躯从下至上开始汽化,他看见那沸腾的黑雾力竭地散去,他看见精纯的灵力自眼前人身上溃散开来…… 最后一刻,他听见身后的空气墙“砰——”地一声炸开。 应璋用最后的力气回过头,双唇微动。 “快走。” 姜照的脑海中,只余下长长的嗡鸣。 【系统29999号,由于你的本源不足,是否确定以原地销毁为代价,使往事回溯,重置任务,时间倒流?】 “……我确定。” 【已确认,时空管理局感谢你的一路付出。】 【再见,系统29999号,愿你安息。】 【正文完结】 大结局 光阴倒悬。 姜照从混沌中醒来, 耳边传来滴滴答答的时钟流逝声。 姜照半边身冷半边身热,他扶着剧痛的额头,思绪被浑身的不适搅乱, 只觉一阵又一阵的头晕目眩。 却在此时。 “29999号。” 有一道庄严的声音唤他。 姜照微愣,一时也顾不得满身狼狈,下意识抬头追寻声音来处。 然而他一抬头, 目光便直直撞入一只星云积聚的眼睛。 与这只眼睛对视的那一刻,回忆纷至沓来。 姜照猝然站起, 惊道:“主系统!!我怎么会在这里?!宿主、不对……另一个世界的宿主呢?!他怎么样了?” “现在是恒星时间7889年15月45日01时01分01秒,愿人类荣光永存。” 星云之眼轻轻一眨,而后朝姜照投下一瞥。 “欢迎回来,系统29999号。”主系统道, “看来,所有的一切,你都想起来了。” 姜照头脑混乱,云里雾里得很, “想起?” 主系统语气温和地道:“是的, 想起。你在上一个世界所经历的一切, 都是原初的你所走过的曾经。唯一的不同是,昆吾骨戒作为锚点,改变了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细节。” “原初的……我?” 姜照张了张嘴。 随着主系统的这句话,那些混乱的回忆终于拨乱反正, 回归原位。 在最初的最初,玉流玠的确是他阴差阳错下的宿主。 只是他的确支撑不起玉流玠的野心,所以万念俱灰之下, 选择了自杀式脱离。 而脱离之后,他才遇到了这个世界唯一身负大气运的真正男主应璋, 也是他此行本该绑定的宿主。 而有所不同的是,原初时期的应璋比任何时候的他都更心狠,也更多疑,姜照在那个时候,是真的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取得男主的信任。 “那、那UR卡呢?”姜照蓦地想起什么,问道。 主系统叹道:“那正是昆吾骨戒所改变的细节之一。若不依凭他……它的力量,恐怕在上一个回溯世界,你的任务对象会因此灵脉受损,而这也不符合本次回溯的原则。毕竟,这一次时光回溯的目的,是为了加快推进你卡在99%已久的维修进度……按照神主世界的说法,便是为了收集你最后一块灵魂碎片。” 是了。姜照想起来了。 在原初,应璋的修行路可没有回溯世界那般容易。没有UR帮忙,只是SSR等级的[剑仙]不足以彻底解决蚀虚真人,应璋是真真受了快濒死的重伤。若非有守门人鼎力相助,恐怕那会儿应璋早已命丧黄泉。 受如此重伤,哪怕在灵气充裕的云外天,应璋也迟迟难以突破至元婴期,故而不得不出生入死好几回,才勉强用天材地宝修复了灵脉。 ——也就是说,回溯世界的一切,都是美化原初的小幻境。 姜照更茫然了,“可是无论在原初还是回溯世界,我都选择了销毁自己……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在原初,你确实已经完成了物理意义上的销毁。”主系统道,“但时空管理局错误地低估了那个位面的潜力……在你以死换来你的宿主最后一线生机之后,他……” 主系统顿了顿,平静的语调里极微妙地染上一丝忌惮,“你的任务对象用了十二年的时间,成就真神之身,登临世界。而此后整个修界与人间都将他奉为神主,连带着那个小世界,也成了宇宙中的最高级文明之一……” 它三言两语地概括,似乎不欲多说。而这其中隐去的,是古今寰宇唯一真神为了一个死去的人,如何杀戮了整个世界,并以雷霆手段统治万界,成为共主的过往。 但姜照听了一耳朵,只觉主系统在开玩笑:“十二年?!你的意思是我的宿主用了十二年的时间飞升成神?!还、等会儿,修界还把他叫做神主?!疯了吧主系统,难道你的系统版块里有喜欢讲故事这个代码吗?” “……”主系统忍了忍,继续道,“在登顶以后,神主——我是说,他,你的宿主,突破虚空,征伐了万千位面,最终找上了我们……” 姜照只觉眼前更晕眩了,他实在不能把应璋和时空管理局联系起来。 主系统自动忽略了他的不可置信,道:“他要求我们把你还给他,但是,因为你选择原地销毁,连真身都不曾留下,我们无法对你进行维修,更不可能凭空创造出一个一模一样的29999号,毕竟每一个系统出厂时,哪怕再相似,代码都会有微小的不同。” “然而正如我先前所说,我们低估了这个世界,也低估了神力,毕竟,我们是科技造物。”星云之眼微微闭上,透露了些许无奈,“如那个位面所言,真神的威能绝非寰宇生灵所能想象。他竟想到用神力与记忆创造了回溯幻境,再加上时空管理局的帮助,最后扭转时空,一比一还原了所有过去。 “他甚至试图舍弃神身,以魂入幻,奈何幻境无法承受真神的完整降临,所以他只能退而求其次,把自己撕裂成九千九百万份魂魄,代价是失去所有修为和记忆,却能陪你度过每一个回溯幻境。 “在第一个幻境的最后,是九千九百万次以来,你唯一一次没有销毁成功。也正因这次失败,神主保住了你的系统本体,带离幻境。此后无数的幻境,都遵循着原初的一切演变。但你的任务对象发觉,这样收集你的灵魂碎片太慢,于是把幻境一分为二,甚至还让抽卡加上了考核以加快你的任务进度——” 姜照迷惘着,喃喃道:“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我竟能绕过玉流玠,一来便认应璋为新宿主?” 主系统道:“正是。不过,由于这避开你旧宿主的一半幻境并非真正存在过的命运轨迹,所以两个幻境总会产生真真假假的关联。加上你的本体到底不是原本的那个……所以,在假的世界线中,你的情感模块……也就是这个文明通俗意义上讲的情根,有所损坏。” 然后每次结束假世界线,主系统总担心应璋会阴恻恻地打上门来把时空管理局扬了。 但它没敢当着姜照面说。 姜照可不管它想什么,当下焦急问道:“那我现在能回去了吗?我听前辈们说任务圆满完成以后,系统有权选择过往任务世界休假七个宇宙时!” 实在是应璋自爆令他心有余悸得很,哪怕主系统口中应璋再如何厉害,停在姜照记忆里的还是自爆时发生的一切,眼下他见不着人,姜照难免心慌意乱。 星云之眼眼神游移了一下,似乎在纠结到底该遵守规则还是不遵守:“嗯……按照流程来说……这个,你是应该选一下走哪边的……” 哪边? 姜照这才想起来自己没仔细看周围的环境。 看清了才知道自己为什么觉得一阵热一阵冷。 感情又是那两条路! “算了你别选了上回让你选是为了淬炼你的灵魂强度免得你死在幻境里神主看我不顺眼把我嘎了但这次我真怕你出啥意外……”主系统碎碎念,可惜姜照没听清,只依稀听见了前几个字—— ‘算了你别选了’。 姜照瞪大双眼,以为主系统想强制自己回去接新任务,怒道:“主系统!我还有没有统权了!为什么不让我选!” 他当即迈开步伐就要往那岩浆里冲。 主系统震撼了,着急忙慌想喊住他:“你等等你等等!!” 然而迟了,眼瞧着那岩浆要把姜照吞没时。 呼啸的岩浆瞬间如潮水般哗啦啦地褪去,仿佛姜照是什么洪水猛兽般避之不及。紧接着,这片空间骤然裂开无数道极长极宽的缝隙,有赤金色的光芒沿着缝隙争先恐后地投射下来,眷恋地停留在姜照身上。 在姜照猝不及防要摔在地上时,空间突然颤动,地面震裂开来,而后化作一块又一块尘埃飘散在空中。 姜照就这么坠落了下去。 赤金光芒随之散去,在漫长的虚无当中,姜照眼前陷入一片黑暗,他看不清五指,只能凭本能探出手去,试图抓住任何可以触碰的东西。 他尝试开口呼唤主系统,却发现整个空间只有自己的回音。 直到混乱中他开始怀疑方才的一切是不是他的幻觉时—— 有一只手扣住了他的手腕,将他扯进了一个极其冰冷的怀抱里。 天光乍破。 姜照被完全拥进来人的阴影里,其力道之大,几乎令姜照无法动弹。 姜照的脑海中,突然传来主系统的声音。 【29999,恭喜你重获新生。从此以后,你还是时空管理局的员工之一,但局里一致认定,因为你舍生忘死的行为保护了任务对象的性命,同时也间接破坏了反派的阴谋,所以你可以获得任务结束后的假期……时限是,永久。】 【总之,此后的路,时空管理局便再也不会干涉你了,姜照,祝你幸福,好好珍惜新的生命吧。】 良晌,姜照试探地回拥。 “……宿主?” 静默在两道交错的呼吸声之中蔓延。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直到令一道呼吸渐渐发颤,直到一滴热泪淌进他肩窝中。 姜照耳边,才有人哑声道:“我在。” 90-100 第 91 章 姜照的视线久久地停留在这枚玉佩上, 一言不发。 无面人并未察觉他的异样,道:【玉佩上有我的一道灵力,凭此佩, 你便可自由行走。】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姜照没有动,那行紫光熠熠的字也没有动。 “谁?”姜照忽然听见自己滞涩的声音。 无面人微微站直了身体, 【什么?】 姜照一把抓起玉佩,霍然起身直面他, 呼吸急促着,手都在不自觉地抖:“这块玉佩,是谁的?” 无面人安静地伫立着,他没有五官, 姜照无法从他脸上看出表情,也就没有办法猜到他所思所想。 姜照只能强迫自己从喉咙里挤出来话,固执地问:“是你的吗?!” 随着他的质喝,四周再次陷入一阵冰冷的沉默中。 良久, 一行崭新的字迹出现在二人中间: 【之前巡查时, 捡的。】 姜照绷紧的肩背没有丝毫松懈:“你什么时候捡的?在哪里?你有没有见到什么人?” 他的反应太紧张, 疑问太突兀,但与他相反的是,无面人闻言仿佛更加肯定了什么,姿态明显放松了些。 【事务繁杂, 忘了。】 姜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无面人,却无法从他那张空白的脸上得到任何答案。 “是,李大哥你位高权重, 定然日理万机,忘记也是常事。” 姜照攥紧了另一只空着的手, 腕上红绳泛着微弱却诡魅的赤光,指尖深深没进掌心血肉,“但我希望你没有骗我,也不要瞒我,因为这枚玉佩对我而言很重要。” 他轻声说完,似乎用尽了力气,也淡了留在这儿的心思,握紧了玉佩便打算离开。 却在迈出第一步时软了膝盖趔趄了下,眼见着一个不慎便要跌倒。 千钧一发之际,无面人当即伸出手紧扣住他手臂,稍一使劲便扶稳了他。 “……多谢。”姜照不动声色地挣了挣,“李大哥,我有点累,我想先回去了。” 数息后,无面人才恍然一般,道:【我送你。】 姜照动了动唇,想说不用,但手臂上的力道却并未软下半分,好似他不答应便打算就着这姿势等到他答应为止。 算了。 姜照才低声说了个“好”字,无面人便立即松了手。 生怕他独自跑了似的。 …… 临近星宿林时,无面人忽然打破了一路的沉默,也打断了姜照低落的心: 【为何重要?】 半晌的安静后,姜照紧紧攥着玉佩,终于轻声答:“我哥哥……也有一块这样的玉佩。” 乌黑长发垂落至脸侧,挡住了他面上神情。 无面人却脚步微顿。 字迹无法显露他此刻该是何语气:【你哥哥?】 姜照轻轻“嗯”了声,说:“陪我一起来幽冥的哥哥,还有两个朋友。” 但他一直以来都孤身一人,几秒后,无面人又问:【失散了?】 姜照耷拉着肩,有气无力地再“嗯”了声,显然不想多言。 许久,无面人才道:【或许我可以帮你。】 姜照愣了下,旋即意识到无面人是想帮他。 但紧接着他心里一激灵—— 他想到了花姑。 某种警惕顿时涌上了他心头:“谢谢你的好意,李大哥,但我可以自己找到他们。” 在他看来,无面人并不是什么刨根问底的性子,按理话至此处便足够了。 未料无面人却好像今日非要知道他家宿主的名姓般:【偌大幽冥,凭你一人,怕是不易。】 白日的星宿林没有夜晚的静谧幽深,不知名的华丽飞鸟跃上枝头高声叫唤,断续谱成一截悠扬的曲调。 但姜照的心却没有这些飞鸟那般闲适,“我真的不需要。” 眼见新的字迹转瞬又要缓缓铺开,姜照立马打断,含糊又敷衍:“我真的不需要!等一切结束,我离开这里的时候,自然能见到他们。” 当然,如果在找到血池之前,能发现宿主他们的踪迹,自然再好不过。 然而如今最重要是赶紧打住无面人的念头。 他身旁的人却蓦然止住了步伐。 【离开?】 姜照没有停下,他的声音随着风飘到了身后:“对啊,我迟早要走的。” 不知何时无面人又追上了他,这一回,浮现在姜照眼前的字迹已经微微带上一缕血红:【为什么?这里不好么?】 哪里都不好。 不过,姜照不打算说这些,反而有些哭笑不得地扭头望向无面人:“什么为什么,李大哥,你怎么那么多问题。” 谈话间,二人已经到达了那间静僻的宫室附近,姜照正打算同无面人道别,可就在这一瞬间,他眼前的那行字忽然变成了极致的红。 【为什么。】 与此同时,从遥远天际传来极沉闷的一声重响,紧接着,朗朗钟音没入姜照耳畔,他袖中的那枚令牌随之隐隐发烫! 姜照下意识地倒退一步,而便在此时,在那行红字下方,又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字。 那是令牌的提醒。 它只来得及留下一个字: 【逃】 转眼之间,整座神宫陡然爆发剧烈的震颤,飓风平地刮起,轰荡的嗡鸣不绝于耳,姜照连连后退数步,摸上一根石柱才勉强站稳。 地面在碎裂,神宫在坍塌,玉石般的砖块如暴雨从天而降,天地间一切都在破碎,转眼间姜照眼前竟然只有他和无面人身处的这块地方仍是完好的。 在他惊恐的目光中,无面人的身形闪烁了几下,他那张完全空白的脸,隐约竟揉出了一点分明的轮廓。 他的身体也在发生奇异的变幻,他变得好像矮上了些,也单薄了些。 姜照不想承认他的身形变得逐渐熟悉了起来。 但不知道无面人到底在同何种力量挣扎,这种变幻并不稳定,闪烁着模糊的虚影。 狂风中姜照找不到自己的声音:“李大哥?!李大哥你怎么了——” 暴风扑面而来,冰冷的风直往他鼻头喉腔中钻,不多时他便觉得自己呼吸困难,几近窒息,被呛得几乎发不出声音。 他已经无法去思考无面人到底是谁了。 电光火石间,姜照闭上眼睛咬紧牙关,忽然灵光一闪,声嘶力竭:“我刚刚只是开个玩笑!” 世界仿佛在一霎那间静止。 所有的动荡转瞬平息了。 一秒,两秒,三秒。 窒息随之远去,滚烫的令牌也瞬间冰冷。 姜照颤着眼睫,咽了下喉咙,小心翼翼地睁开一只眼睛。 而在他眼中,世界好像真的跟他开了个玩笑。 一切复归原位,龟裂的大地好似只是他的幻觉。 无面人八风不动站在原地,歪了歪头,似乎不理解他为什么突然神色惊恐地扒着根石柱不松手。 他盯着无面人那张仍旧空空如也的脸。 那张没有轮廓的脸,和毫无变化的身形。 姜照惊疑不定,慢慢松开了手。 他不知道方才的一切是不是假象。 但直觉告诉他,无面人和这个秘境有某种不同寻常的关联。 而这一次,无面人却莫名放过了他,没有再追问,反倒十分善解人意: 【到了,你回去吧。】 姜照第一时间没有动,如同凝固的石像。 无面人又问:【不想走?】 姜照僵了下,立即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自然没有看见,留在原处的无面人,周身忽然燃起一道不祥的黑雾。 …… 姜照站在殿外,背紧紧贴着殿门,弓着身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喘息。 他努力深呼吸了好几下,等冰凉发软的手脚慢慢恢复了些温度,狂跳的心脏渐渐平复,并确定他已经彻底远离了无面人,冷静了大约半刻钟,才战栗着指尖从袖子里拎出令牌。 他把令牌怼到自己面前,语速飞快如炮轰:“怎么回事?我刚刚看到的到底是不是真的?无面人和这个秘境什么关系?血池之心呢?” 情况不再如方才那般紧急,令牌悠悠闲闲,逐字弹出: 【秘境凶险且不稳定,可能偶尔会让你产生一些莫须有的幻觉。】 似是而非,没有肯定但也没有否认。 姜照捏紧了它,又问:“那好,我姑且算是假的。那总不会无缘由的不稳定吧?我触发了什么导致的不稳定?因为我说我要走?” 令牌理直气壮:【请不要随意表达你要离开秘境的想法,否则会被秘境判定为消极对待任务。】 姜照咬牙切齿:“……就是因为要离开秘境,所以才会积极对待任务啊!” 令牌闪烁了一下,没再回他。 就知道指望不上!臭不靠谱的! 他恨恨地戳了令牌一下,重新把它塞回袖中,转身推开殿门。 殿内很安静,姜照轻手轻脚直奔置于正中央的一顶桌案。 他正把岑桥临时给他装药材用的储物袋放在案上,目光却触到了什么东西。 ——是水果拼盘! 新鲜的! 姜照不争气地吞了吞喉咙。 他抬起眼皮,小心翼翼看了一眼岑桥的方向。 没有动静。 他顿时食指大动,坐下身正准备上手掰一根香蕉来吃,忽然听见岑桥的声音:“小昭?你在做什么?” 姜照掰扯香蕉的手一僵。 他抬头,便见岑桥不知何时披衣下了榻,此刻正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四目相对。 半晌,姜照尴尬地说了句:“我、我有点饿……” 空气无声了许久,姜照垂下头,默默心想,要不还是不吃了,作为一个半吊子修士,有底子在,不吃倒也不会出什么事。 他悄悄摸了摸手里的香蕉皮,心中大大叹了一声。 姜照正打算把手缩回来,却听头顶传来扑哧一声笑:“小昭,这些可不是灵果啊,你竟还未辟谷么?” 未辟谷的修士,修为绝对不会高于金丹期。 姜照满脸羞窘,一时不知该不该承认。 开玩笑,他可是连金丹都不是的炼气,岑桥可是一指头就能把他摁死的洞虚大能! 却在这时,岑桥轻咳一声,十分善解人意地说:“你吃吧,正好这些水果每日都是新鲜的,只是我早已辟谷,这些不过摆着好看,但不免浪费,若你想吃,倒帮我解决了这桩麻烦呢。” 他没有多问。 姜照一怔,霍然仰头。 他望着岑桥唇边那点清淡的笑意,顿时眼泪汪汪:“真的吗岑兄!” 岑桥落座在他对面,笑道:“是,吃吧。” 姜照含着热泪重重点头,心想什么一指头摁死,划掉,改成和蔼可亲乐于助人的洞虚大能! 看他吃得欢乐,岑桥却掩唇咳嗽一声,旋即叹了口气,忧心道:“但你若并未辟谷,吃这些也不够啊。我手头又并没有能炼制辟谷丹的灵材……” “没关系。”姜照啃了一口苹果,眼睫弯弯,“顶多偶尔会觉得有些饿罢了,不妨事。” 岑桥托腮看他,再叹了声:“可惜如今我也不能随意在神宫四处走动,否则便能去一趟诸世楼……” 姜照顿了顿,好奇问:“诸世楼是什么地方?” “所有灵丹最终的去处。”岑桥道,“总而言之,不是你我如今能随意涉足的地方。” 姜照鼓囊着脸,手里抓了一串葡萄。 他想了想。 别看岑桥现在还算友善,但如果他说自己要寻血池,恐怕第一个不同意的也是他。 如今他人在岑桥眼皮子底下,若要出门总是有所顾忌。 得寻个理由能光明正大出去。 “或许我可以,岑兄。”他说。 岑桥目露疑惑:“你?可你不是……” 姜照丢了颗葡萄进嘴里,含糊道:“我今日不是帮你去领药材么,李统领送了我块玉佩,说日后我可以凭这个在神宫自由行走,说不准能去诸世楼求几颗辟谷丹回来。” 岑桥愣了下,费解地问:“李统领?他是谁?” 姜照也呆住了:“你不认识?余统领说他是统领的统领……” 官这么大,不至于啊。 他俩面面相觑了一瞬。 姜照估计自己脸色应该挺难看的,岑桥说话都轻了些:“虽然这么多年来,我不曾听闻过哪位统领姓李,但或许……或许是我平日足不出户,孤陋寡闻了。” 姜照久久地盯着自己左手中还未吃完的那串葡萄。 突然啪地一声,他右手猛地拍向自己脑门。 岑桥吓了一跳,音量陡然变高:“小昭?你怎么了?” 姜照扶着额,深深地吐出口气,良久才虚弱道:“我头疼。” …… 不管如何,翌日,他借着去诸世楼的由头同岑桥说了一嘴便出了门。 为了确保岑桥不起疑心,临走前他还特意问岑桥诸世楼的具体位置。 不过去不去倒是另一回事了。 果然余统领所言不虚,昨日确实是神主出巡了,今日同样走回那条路,几乎每五步便有一个守卫在盯着他。 只不过视线落在他腰间的那块玉佩时,又马上若无其事地移开了。 姜照完全不敢相信自己一路畅通无阻,他根据岑桥指引,直入神宫深处。 远远地便能瞧见一栋琼砖玉瓦的楼阁高高立在云巅之上。 姜照回忆了一下,心想那应当便是诸世楼。 但他此行终点并非是它。 很快姜照便把视线从诸世楼上收回,想了想,决定离开这里。 血池应该不可能在这么招摇的地方附近。 然而他高估了自己。 神宫如一座庞大的迷宫,道路错综复杂,姜照另绕了一条路打算去找一些偏僻点的地方,没想到还没走多远便迷了路。 姜照越走越心慌,总觉得今夜指定是回不去了。 甚至当他回头想靠诸世楼定位时,却发现它如昙花一现的海市蜃楼,在云端上消失得干干净净。 正当他像无头苍蝇一般乱转之时,他眼前忽然掠过一只灰蝶。 姜照心中不由一动。 灰蝶在他面前转悠,仿佛知道他要做什么似的,有意无意地引着他往前走。 姜照盯着它,倏而迈开一步。 风划过树梢荡出簌簌的声响,灰蝶状似不经意地在他肩侧停留了一瞬,而后振翅腾空跃起,在空中扑闪出漂亮的舞姿。 它把姜照引到了一处十分僻静的院落。 高墙围蔽,门扉紧扣,灰蝶驻足在那把门锁上,久久不动。 姜照犹豫地驻足门前,低头小声地问:“你带我来这,是想告诉我什么吗?” 灰蝶抖了抖双翅。 姜照的目光定在门锁上,良久,才终于下定决心,试探地伸出了手。 就在他双手触碰到门锁的那一刹那,它在空气中瞬间化作尘埃,紧接着,大门无风自动,吱呀一声朝他敞开。 灰蝶留恋般蹭了蹭他侧颊,在他注视下亦散作飞灰。 姜照在门外探头望,确定没看见什么危险的地方,思考再三,才跨过门槛。 周遭很安静,风亦止步在外,院落中只余下他的脚步声。 他四处转了转,发现东西各有两间厢房,但都是空的。 姜照步子快,加上院落不大,不到半个时辰他便几乎摸遍了所有房间。 但无一例外皆空空如也。 最后一间房门被合上,姜照心里有些沉重。 难道灰蝶的指引是错的? 这里什么都没有? 但让姜照就此打道回府,他不甘心。 这般想着,他便绕过了两处拐角。 急促的脚步声蓦然一滞,姜照瞳孔微缩。 竟然还有一间房! 他毫不犹豫地快步上前,一把推开房门—— 待看清屋内全貌时,姜照后脊阵阵发凉。 ……这里的每一件摆设,都与浮榭主屋一模一样! 姜照用力咽了口唾沫,他心跳得非常快,忽然脑中想起了什么,疾步走向一个角落里。 盛非襄和方含星送他的千纸鹤,都安安静静地挂在熟悉的角落里。 一模一样,完全一致! 对了。 书案! 姜照扭头几步奔向书案边。 血流涌上颅顶,他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胡乱的念头。 没有?! 明明都一样,却没有静心铃?! 忽然。 姜照背后,传来房门落锁的声音。 喀哒—— 姜照浑身一颤。 随着那道声音落下,与此同时,一道刻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至他耳边。 这一刻姜照只觉心脏仿佛要跳出喉咙,脑子里嗡嗡地,整个人像被什么东西定在了原地一般,根本不敢回头。 便在那道脚步声靠近姜照三步以内之时,他霍然旋身! 在看清来人的那一瞬间,姜照的心漏跳了一拍。 他几乎能听出来自己声音的悚然:“是你?!” 第 92 章 屋门紧闭, 光线骤然昏暗下来,只剩那扇镂花窗泄下的一缕光。 来人站在背光处,阴影吞没了他大半身形, 但姜照不会错认他是谁。 好似一盆冰水当头浇下,姜照疑惑又恐惧:“是你把我引来这里的?” 无面人一言未发,却忽然往前一步。 “停!”姜照马上抬手试图制止, “不许过来!” 无面人却置若罔闻,毫不犹豫地继续朝前一步。 哐当!! 姜照仓皇地倒退两步, 却冷不丁撞在书案上,动作幅度之大,叮铃咣啷撞倒了一桌子的文房四宝和珍奇古玩。 但他面上不敢流露出任何吃痛的表情,只用力反扣住案沿, 似乎以为凭借这样便能抓住一点虚无缥缈的勇气: “你现在想装聋作哑是吗?回答我!” 他知晓自己色厉内荏,可仍竭力装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强硬。 无面人却忽然稍定了下,好似真被他吓住了般。 姜照没有放松警惕,依旧提心吊胆地看着他。 就在二人僵持的这几秒, 无面人迎着他的目光, 突然伸手朝他探来。 退无可退的姜照在这一刻心脏几乎停跳。 他下意识微偏过头紧闭双眼, 等待疼痛降临的瞬间。 但他没有等来痛觉的反馈。 与此同时,一只手蓦地捞起他手腕,宽大的手掌微微下滑,旋即稍一使劲迫他张开了攥紧的五指。 姜照猝然睁开眼睛, 不自觉地屏息低头。 只见无面人一手制住他,另一只手的两指间隐隐拿着一件闪着银光的物什。 他的视线在触及那件物什的时候,如同被石化般冻住了。 姜照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是昆吾骨戒。 一动不动的姜照忽然挣了下手。 那枚已凑近他中指的骨戒也随之顿了顿。 刻意坚固的心终于裂开缝隙, 无与伦比的寒意从脚底冲上了头颅,姜照完全无法克制自己语气中的难以置信和痛苦: “是谁……你是谁?” 无面人毫无反应。 姜照不会知道他此刻的神情。 也不想知道了。 他只垂着头, 脸色惨白如霜,整个人如同陷入一场极其荒诞的梦境,一直喃喃着梦魇之语。 无面人没有留给他接受现实的缓冲时间。 在凝固的空气中, 和熟悉的场景里。 银白轻盈的戒指被轻轻往前一推,稳稳戴在了那截皓白的指骨上。 叮—— 天地间骤然窜出一道极悠远的嗡鸣,隐隐伴随着震慑尘世的龙吟。 几乎瞬息之间,足以裂目的强光便从二人相握的双手间爆开,直接将他们笼罩其中! 时间在这一秒之内仿佛被拉得无限长。 在无尽白光造出的这一方宇宙之中,姜照眼前,那道高大、陌生,且模糊的人影,从身形到容貌,皆渐渐被重塑成他所熟悉的轮廓—— 强光消散。 四目近在咫尺。 扑通。 扑通。 他甚至能听得见心脏的搏动声,和滞涩的声线: “宿、主?” 但中指指骨上的那抹冰凉,和眼前人的神容仪态,都已经无形中告诉了他确切的答案。 姜照大脑空茫一片。 视线一寸寸从那张熟悉的脸上滑下。 “是你……” 他下意识地,想抬起空着的那只手摸一摸。 然而,腕间的那圈红绳随着他的动作显露出来,红绳上夺目的莹光突然让他浑身一激灵。 他不由再度看向那双形状锋利的眼睛。 “应璋”眼底含着的那缕失而复得,和少年应璋绝不会有的,因为历尽俗世诸苦而透出的一点死寂灰茫,他终于都没有错过。 纵然他们长着同样的脸,有同样的身体。 他喉咙里像塞进了一捧沙:“不是你,不可能……” 种种前尘、万般往事皆在他脑海中一掠而过,瞬间唤醒了他所有的理智。 他飞快抓住了一点流走的念头,神识在转眼之间便回到了识海。 姜照抱着仅存的、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情绪,在识海中轻唤了一声:“宿主,你在吗?” 长久的寂静后。 一道极沉、极压抑,但又极平静的声音,陡然在无边识海中响起: “我在。” 难以言喻的某种情感伴随着这两个字密密麻麻地钻进姜照的五脏六腑之中,在那一瞬间他仿佛听到了草木生长的声音。 他像做梦一般,缓慢,但又清晰:“我……宿主,你在哪?我好像……遇到了一个和你长得一样的人。” 姜照仍然不敢也不愿相信。 雷霄秘境中救过他的无面人,卡牌考核时古怪诡异的无面人,和如今秘境之中自称李统领的无面人…… “是我。” 应璋如是说。 一记重锤随之砸下,与此同时,姜照只觉扣住自己的那只手愈发用力。 神识立即归位,就在这一刹那,姜照便被猝然拥进一个宽阔、温暖,却又显得陌生的怀抱里,力道之大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融进骨血。 姜照还未来得及手足无措,他耳边忽然轻轻地飘进一道若有似无的叹息:“若是梦……也好。” 什么意思? 姜照眨眨眼睛,旋即一个巨大的、恐怖的猜测从心头升起。 识海中的系统不可能会被外来的神识欺骗。 所以,眼前的应璋如假包换,就是他的宿主。 但是,系统程序不会骗他,可宿主的记忆,却能够被改变。 姜照心一颤,立即抬手用力拍打应璋的背:“等等!你先放开我!我有话问你!” 见姜照挣扎得厉害,应璋才不得不微微退开了些,但双手并未松开。 姜照整个人仍被拢在他怀抱里。 距离太近,姜照硬着头皮,小心试探道:“你还记得百狮炼的事情吗?” 应璋定定看他,视线一错不错。 姜照被盯得浑身发麻,在长久的足以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应璋才低声道:“为何问这个?” “你先回答我。”姜照小声说,“比如那些,咱俩一起并肩作战的细节?你应该不会不记得吧?” 应璋深深地望着他,良久才哑声说:“你从未……和我一起参与过百狮炼。” 在应璋说完这句话的那一刻,姜照的手脚瞬间便冰凉了一片。 姜照深吸了一口气,微仰着头,竭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迫切而紧张:“宿主,你听我说,你现在是被这个秘境影响了记忆,所以你会产生一些认知偏差。现在我告诉你,你不是什么李统领,你只是被改变了记忆成为了这个人……而且,而且百狮炼……就在几天前,我在狮斗上还帮你赢了魁首啊!” 他尽力不让自己变得语无伦次:“你现在就等于在玩一种游戏,你代入了这个角色而已,你懂吗?你懂我的意思吗?这个世界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但我们只是在经历秘境中人的故事而已。” 应璋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一直凝在他张合的两片唇瓣上久久不动。 姜照意识到什么,有些恼:“你有没有在听啊?” 应璋勾了勾唇角,但眼底没有笑意:“你说,我在听。故事而已,然后呢?” 姜照并未注意他的表情,一股脑地往下说:“我估计盛非襄也是,还有她哥哥虽然我还没见过,但肯定也……你们不记得我纯粹是因为秘境作祟!难怪那个令牌说你们都在做自己的任务,敢情是把你们抓来玩角色扮演呢。” 他顿了顿,随即看了应璋一眼。 应璋接收到他视线,微笑着颔首以示肯定。 姜照顿时感到莫大的鼓舞:“所以总而言之我可算找到你了!咱们现在只要完成任务脱离秘境,你们就能——” “脱离?”应璋轻声打断。 姜照卡壳了一下,声音渐小:“对、对啊,完成任务……然后你们就能恢复正常了。” 应璋眼尾微弯,如果忽略他身上散发的那股可怖的冰冷,是十足的温和模样:“为什么要走?” 姜照还未意识到大难临头:“为什么不走?我们不是此间中人,当然要——” “不可能。”应璋再度逐字打断了他,“你不可能走。” 姜照说了半天已是口焦舌燥,见自家宿主没听进去急得要从他怀里跳出来:“你不信我吗?我是你的系统,我不可能骗你!” 从前应璋很少笑。 但这一次见面,自他恢复了容貌,仿佛怕吓到了谁,便一直维持着很浅的笑。 应璋道:“我信你。” 姜照正松了口气,然而下一刻应璋的话顷刻让他如临深渊:“但正因我信你,才害你离开了我二十六年。” 姜照张了张嘴,神色震骇惊异不已,哑口无言。 应璋微笑着,也或许在伪装着:“九千个光阴里,我早已学会了不再信你。” 他抬手,指尖从发尾掠上发顶,一点一点地揉弄每一根他怀想了无数个日夜的发丝:“也不敢再信了。” 姜照牙关发抖,某种不好的预感立即涌上了他心头。 “你不可能走。”应璋含笑注视着他,贪婪的每一寸目光好似要将他刻在眼睛里,“留在这里。” 下一刻姜照立即想推开他,但那双环住他的手是如此坚固,他压根挣脱不得,只能怒斥:“你疯了!你醒醒……你信我行不行?!我不会骗你!这个世界只是任务而已!!” 应璋闻言,眼角的那尾笑淡了些,语气显然有点低落:“……所以,你是不喜欢这里?” 姜照无可奈何:“我喜欢,但是,这里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然而,应璋却置若罔闻,只自顾自地说:“我们最后的那些日子,就是在这里度过的……你不可能不喜欢。” 姜照只觉他不可理喻,心想这个任务看来还是只能他自个儿做了,按宿主现在这脑袋是根本指望不上了。 他头疼欲裂,只得逐字逐句道:“你可以不信我,但你现在立刻、马上把我放开,只要我完成了任务,到时你不信也得信!” 他的掷地有声仿佛镇住了应璋一瞬。 但也仅仅只是那么一霎那。 因为下一刻,应璋脸上所有的温和笑意转眼褪去,终于露出了他隐埋在骨血之下的森冷独断。 他只轻而有力地吐出三个字:“不可能。” 场面完全静止了,紧接着几息之后,姜照反应过来,拼尽全力猛一将他推开—— 他甚至用上了丹田中仅剩不多的灵力。 或许是应璋怕伤到他,他自己也没想到成功了,然而来不及细想抬脚便要夺路而逃。 就在二人擦肩而过的那一秒。 姜照被从天而降的巨力遽然定在原地,而后在下一个瞬间,那道巨力硬生生将他推到房屋深处。 天旋地转之后,姜照倒在熟悉的床榻上,许久才勉强从头晕目眩中挣扎出来,然而待他坐起身,意识到某种可能之后,已经全然迟了。 应璋站在不远处背手而立,眼睛就那么直勾勾地落在他身上。 “我本不想关着你。”应璋轻声说。 姜照浑身战栗着,无法从僵冷的四肢中汲取到任何力量。 “你若要完成什么任务,可以;你要我信你,也可以。”应璋盯着他,脸上没有任何喜怒,仿佛在聊什么极平常的事情,“留在我身边。” “……你疯了。”姜照拼命摇头,声嘶力竭地说:“你疯了!我们不可能永远留在这里!!” 应璋无动于衷,他一语不发,忽而侧头微仰起脸,望向了窗外那片清冽的云天。 漫长的沉默后,他才转回目光,冷肃的眉宇并未松动分毫。 “你会改变心意的。”他说。 声音淡,而清晰。 “来日方长。” 第 93 章 潮闷长夜, 烟雨如帘。 屋内不知何时燃起了烛火,猝然映亮缩在床角的那抹安静黑影,和不远处桌案上已经放凉的一碗面。 姜照窝在被褥里, 正盯着窗外夜雨发怔。 忽然,雨声渐小了些,与此同时, 屋外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喀哒。 锁开了。 姜照却仍呆愣愣的,没什么反应。 屋外的人停了许久, 才轻轻推开了门。 沉郁的黑夜穿过敞开的门,裹来一袭冰冷的风。 来人步履轻缓,玉冠高束黑发,玄色锦袍以华贵的银线压边, 携着一身纤尘不染的寒意。 他站在十步以外,没有贸然走近床榻,只是静静地看着。 难以言喻的安静蔓延开来,便在这时, 雨停了。 静悄悄中, 屋门无声地闭拢。 榻上的少年这才微微转了转滞涩的眼珠, 旋即慢吞吞地将视线收回,而后有些困倦地阖上了眼睛。 全然将屋内的另一个人视作空气。 足有半炷香的功夫,屋内才再度响起了衣袍悉索的声响,和极轻的走动声。 那阵有如寒霜的凛意随着声音的靠近慢慢地笼罩在床榻四周, 而姜照却呼吸平缓,安静地合着眼一动不动,似乎睡着了。 良久, 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触上了他颊边,轻轻摩挲了一下。 “不喜欢么?”应璋低声问。 他知道姜照是醒着的。 可没人回应他。 姜照侧颊边的手指微屈了下, 缓缓又收了回去。 应璋坐在床边,沉默半晌,又道:“你若不喜面食,不妨尝尝神宫近日新进的涤莲丹心果。” 他顿了顿,又补充:“是幽冥独有的。” 应璋说完,屋内又沉寂了下去。 姜照仍旧闭着眼睛,好似什么都没听见般。 他一副油盐不进拒绝沟通的模样,但应璋的神色却没什么变化,看起来十足平静。 过了会儿,应璋说:“我记得你往日最喜那些志怪奇谈,这屋里搜罗来的都是时下幽冥盛兴的,你现在……不喜欢了么?” 姜照动了动。 却只是将自己整个人更往里缩了缩,头埋进柔软的被褥里,只露出了一小片雪白的额角。 应璋目不转睛地盯着姜照的举动,见状眉心一皱,才放回膝上没多久的手又微挪了下。 但他随即想到了什么,终究什么都没做,只轻叹了声,“过两日,我让盛非襄来陪你,可好?” 出乎意料地,姜照抬起了头。 他冷冷地说:“你出去。” 四目相视。 或许是应璋拥有了不属于他本身的记忆,哪怕在姜照面前已刻意收敛了许多,但他身上的威势依然远胜从前。 可姜照面对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分毫不怵。 突然,屋外传来轰隆一声巨响,紧接着,瓢泼大雨再度倾盆而下。 应璋脸上表情未变,只淡淡道:“无妨,你现下不想见,等过段时日……” “你出去。”姜照漠然打断,“或者让我走。” 他斩钉截铁:“二选一。”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阵阵雷音咆哮着响彻长空! 天昏地暗,暴雨如决堤的天河倾泻,电闪雷鸣不绝于耳,炸开黑沉沉的夜。 室内的空气也随之一丝丝地沉下来。 某种情绪横亘在二人之间,在骤雨中无声地发酵。 良久后应璋转开视线,声音平静地可怕:“你还是没有回心转意,对么。” 虽是疑问,但应璋的语气分明是肯定的。 姜照有些疲倦地垂下眼睫,也不去看他了,“七日。” “你便是关上我两个七日,三个七日……”姜照低声说,“和你一样,我也不会改变我的选择。” 应璋攥了攥拳,指甲陷进掌心,面上却仍是一贯的不为所动,只声音沉了些:“你还是认为……这里,是假的?” 姜照沉默片刻,不答反问:“那你为什么会认为这里是真的?” 窗外雨势不熄,雷声不断,反而有愈演愈烈之意。 室内只余下两厢无言以对的安静。 空气长久地沉凝后,应璋忽地微偏过脸,目光定定地锁在姜照身上。 他嘴唇翕张了下,仿佛在挣扎着什么。 半晌,应璋才无声地吐出口气,缓慢地说:“我也曾希望,这个世界是假的。” 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姜照,终于选择揭开心上那处深可见骨的伤疤: “当你死在我怀里的那一刻。” “……” 明亮的烛火被寒风吹得摇晃不已,将应璋的身形融进阴晴不定的暗影中。 “你或许不记得了。”他的声音很淡,几乎要消散在无边的黑夜里,“我背着你,爬上天命峰的时候……” “很多血。” “我分不清是你的,还是我的。” 应璋一瞬不瞬地凝视着眼前僵住的少年,“我求他们救你,但他们却说自己无能为力……” “那时他们说,你只剩一月的寿命了。”他忽笑了下,“可你并非此世中人,怎能以常理论断。我不信。” 所以,应璋带着濒死的姜照留在了仙府,以图在一月内寻到续命之法。 可他失败了。 姜照怔怔地看向应璋,脑中一片空白,许久才恍惚道:“但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应璋盯着他,好似要弥补失去的二十六年时光。 “是。”他微笑道,“你好好的。” 姜照用一种不可理喻的目光看着应璋,少顷哑声说:“所以……所以其实,这不是正好证明了这些都是假的么?你看,我还活着,我什么事都没有,你以为自己经历过的一切其实都并没有发生。” 他的语气染上一丝自己都不知晓的恳求:“你就当这是一场噩梦而已,不好吗?” “好,从前都是噩梦。”应璋顺从地颔首道,“如今你既然回来,自然便不是了。” 姜照狠狠闭了闭眼,再睁眼时语气压抑着怒意:“你不能总是选择性地听自己想听的——你和我都不属于这个秘境,你懂吗?!我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你!” “你知道外面有你的师长在等你吗?你知道我们还有两个队友在等我们吗?你知道外面有多少同门在看着吗?如果你继续沉溺于这个秘境伪造的假象……” 应璋勾起的唇角慢慢变平。 而姜照则深深地吸了口气,疲惫又艰涩地说:“你还有灭族之仇没报……你说过你要手刃仇人的,你还记得吗?” 偌大房间一片静寂,只剩下二人彼此的呼吸声。 “……也对。你若是记得,便不会这么对我。” 姜照忽地自嘲般笑了下。 他声音很小,几不可闻。 应璋目光闪动了下,半晌张了张唇正欲说些什么时,姜照接下来的动作却打断了他。 只见姜照松开被褥,从袖中掏出一块应璋并不陌生的玉佩。 他把玉佩放在床上往前一推,让它滑到了应璋身边。 做完了这一切,姜照才把自己又团回被子里,神情厌倦而失望,“物归原主。你走吧。我现在不想见你。” 有那么一瞬间应璋的身影如同被冻结了般,他错眼不眨地望着姜照,紧抿着发白的唇,好久都没有说话。 他没有错过姜照身上流露出了些微的心灰意冷。 可他不敢再惹姜照不快,只能微微伸出了手,轻轻抚上那块玉佩。 冰冷的指尖却在碰上那块玉佩时弹了弹,仿佛被烫到般。 姜照用自己的体温将它捂热了。 应璋慢慢收回了手,旋即一语不发地起身。 凝固的气氛中,应璋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能说出口。 他朝门边走了几步,背影有些不稳。 但他随即又背对着床站定,片刻后才低声说:“我……过段时日再来看你。” 姜照闭着眼睛,没有动静。 几秒之后,吱呀一声屋门被打开,又很快被关上。 喀哒。 门再度被锁上。 雷雨造出的声响淹没了远去的脚步声,窗外飘来潮湿泥土的味道,也渐渐覆盖了屋内那股冷淡的沉香。 姜照这才慢慢卧倒在床上,许久许久,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盯着离他一臂之距的那块玉佩,表情纹丝未变,过了会儿,又从被子里探出手,目光落在腕间发光的那圈红绳上一动不动。 直到这一次,姜照平静的神容,才慢慢出现了一点裂隙。 他颓然地垂下手,缓缓将自己整个人蜷缩起来,散乱的发丝遮盖了他的容颜,也藏住了被褥上一丝晶莹的湿痕。 …… 第十五日,姜照再次在熟悉的地方睁开了眼睛。 不知何时熄灭的烛火又重新点燃。 光线重回视野,他望着床幔发了会儿呆,半晌才缓缓扭头看向窗外。 天还是黑的,一如既往地下着细微小雨。 他头脑有些迟钝,一时并未多想。 而一股熟悉的食物香气便在这时飘进了他鼻腔之中。 姜照下意识地嗅了嗅,视线稍一挪移,注意力很快被不远处的新鲜饭食吸引。 ……啊。 他又来过了。 姜照默默坐起了身,盯着案上还滚烫冒着白气的饭食足有一盏茶的时间。 烛火映落的光明明灭灭。 他慢慢地收回目光,垂着眼静了片刻,忽地手腕一转便掀了被子下榻。 姜照随手拿了件挂在一旁的外衣,正披上身时却突然听见有什么东西啪一声摔在了地上。 他受惊般不禁倒撤一步,同时循声看去。 姜照却在看清那东西是什么时立马滞住脚步,披衣的手亦随之顿在颈侧。 是应璋的玉佩,被不慎拂落在床下。 他定定地看了几秒,最终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全然忽略了它。 霜雪般洁白的轻盈袍角拖曳着,姜照未着鞋履,亦无视了桌案上显然被精心炮制过的食物,如幽灵般无声地走到了门边。 他先是推拉了下屋门,见它纹丝不动,脸上也并未露出气馁的神色,转而一片片摸过每一扇纸窗,动作娴熟地如同把这件事做过无数遍般。 他把全屋都走了一遍,最终又定在门前不动。 姜照微低着头,眼神晦暗不明。 果然。 整间主屋明显被阵法加固过,无论过去多少日,阵法的威力仍然不减。 他家宿主是铁了心昏了头。 姜照不由心想,这不过是场试炼,是个任务,难道应璋当真在这秘境里独自生活了二十六年? 难道…… 不可能。他马上又否定了这个念头。 他和宿主进来的时机分明该是一样的才对。 这到底是何方秘境,竟有如此大的能力篡改一个人的平生记忆,甚至毫无破绽到让人坚信不疑。 甚至连发布任务的令牌,自打进了这间屋,怎么唤它都在装死般没有动静。 姜照阖上眼睛叹出了声,在门前站了许久,才终于扭身往回走。 他没有食欲,也不想管空荡荡的丹田灵脉,只径自略过桌案,坐回床边。 卡牌塑造的身体不会发生太大的变化,可姜照的背影此刻看起来却瘦削了许多,连眉眼都恹恹地缺了生气。 他屈起双膝,半只脚踩在床沿,重新把头埋在臂弯里,任由大脑放了会儿空。 可余光却透过手臂和身体之间的缝隙,触到了地上的那枚玉佩。 他又慢慢地不由抬起了头,拇指的指甲摁进了食指的指骨,留下深深的凹痕。 是足以泛疼的力道。 玉佩很安静,他也很安静。 过了半晌,姜照略微俯身下去,终于选择探出了手,小心地把它拾进掌心。 他拢着玉佩沉默了很久。 久到桌案上的那抹白气消散地无影无踪之后,姜照才翻身又把自己窝回了被褥里。 冰冷的玉佩被他下意识地放在心口处。 ……算了。 再次沉入无知无觉的睡梦前,他迷迷糊糊地心想。 下次。 等下次,再见到宿主的时候,一定要还给他。 然而这个下次并没有太远。 因为姜照虚弱的“魂魄”,已经不足以再支撑下一个七日了。 第 94 章 “姜照。” “姜照?” 谁在唤他? 迷迷糊糊中, 姜照只觉胸口泛着滞涩的疼痛,如同千万只蚂蚁爬过心脏,令他不由挣扎着想掀开沉重的眼皮。 但隐约有一股无形的力量迫使他无法从黑暗中苏醒, 紧接着一阵劈裂般的疼痛迅速吞噬了姜照所有的感官,仿佛有一把被火烧灼过的锋锐刀子一寸寸在他骨缝里割磨。 他疼得想翻滚,他能听见自己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得声音,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脸颊上滑下的两道湿润。 可姜照仍旧无法醒来。 在足以令人崩溃的、灼烧般的疼痛之后,冰寒刺骨的凉意随即攀上他一半的身体。 冰与火带着仿佛能够撕裂他的力量在他体内两相对抗, 折磨好似永无止境,让姜照的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 “29999。” 是谁…… 意识模糊之间,姜照又再次听见了一个听起来很熟悉的声音。 可他已经没有力气了。 “29999。” 千钧一发之际,庄严而浩渺的声音再度从不知何处的远方徐徐飘至姜照耳际, “醒来!” 仿佛一记重锤落下,姜照“嗬”一声蓦地睁大双眼。 不知又过去了多久,在长久的晕眩过后,疼痛才渐渐褪却。 姜照这才吐出口气, 旋即费力地抬手抹了把额上的冷汗, 慢慢地坐起身。 待他看清眼前的一切, 便无法克制住眼底的惊惧和疑惑:“这是……” 在他眼前,赫然出现了两条截然不同的路。 左边的路由无尽寒冰铺就,皑皑素雪厚积成泥,路径曲折向上蔓延, 宛如一条不知通途的纯白天路。 而右边的路则凝聚滚烫的岩浆,沸腾狂暴的火焰噼啪作响,一眼望去如无边火海, 蜿蜒向下汇往浓黑的地底。 天堂与地狱,以正中央那颗悬浮着的硕大眼睛为界线, 形成泾渭分明的两端。 姜照不会错认这颗倒映星海的眼睛。 “主系统……”他仰着头,表情难掩震骇,“你怎么……” 那只眼睛眨也不眨,星云在它眼底分裂又聚合,足足过了十数秒,它才说:“现在是恒星时间7889年15月44日25时61分17008秒,愿人类荣光永存。” 嘀嗒。 是时钟前进的声音。 而它接下来的语气却冷漠至极: “你好,29999,好久不见。” 姜照静静地盯了它半晌,片刻后才犹疑地问:“主系统,这是哪里?不是说任务期间你不会干涉的么?” 主系统居高临下地俯视他,语气平铺直叙:“此处是你的系统核心。按照程序规定,我有权在危急时刻临时介入每一位拥有正式编制的系统的核心数据库。” 系统核心?! 姜照心脏重重跳了一下,而后立即看向四周。 他的视线很快锁定在寒冰与岩浆中时不时流窜的微弱数据流。 “如你所见。”主系统音调平平,“现在,你需要做出一个选择……” 姜照立即打断:“等等!你先告诉我,什么危急时刻?!” 主系统顿了顿,说:“时空管理局检测到本世界处于情况不明的时空乱流中,这股乱流很可能会导致后续的任务失败,为确保每一位在编员工的安全,我临时介入了你的核心数据库,这是我的职责,希望你能理解。” 时空乱流! 姜照脑海中蓦然灵光一闪,旋即飞快地问:“主系统,你是不是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秘境……我是说,我的宿主他好像记忆出现了问题,这是不是和时空乱流有关系?” 无穷无尽的星云在那颗巨大眼睛的底部流转,万千细碎的星光落在那条通天冰路上折射出惑人神圣的光辉。 然而,沉默则如那条岩浆铸就的地狱之路,让姜照心底不自觉地发寒。 “所以……”他艰涩地说,“你要我做的选择,是什么?” 几息之后,便听主系统幽幽道:“摆在你面前有两条路。” “29999,除了最核心的代码外,你其余的代码与任务进行前相较缺失了很多。”那颗眼睛的眼珠微微动了下,似乎在观察着姜照,“在我看来,你的数据流因此极其不稳定,加上你是第一次出任务,经验不足,你很难在时空乱流中存活。” “依据AI守则,时空管理局保障每一位在编员工的利益。”主系统道,“如果你选择左边那条路,接下来任务将会中止,你可以依照任务结束后的正常程序回到时空管理局,并进行免费的系统修复。” 姜照难以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中止任务?” “是。”主系统道。 姜照的表情变得惊诧起来:“没有任何惩罚?还能免费修复代码?!我……难道这不算任务失败吗?!” 主系统漠然道:“没有。能。不算。” 迎着姜照石化的目光,一秒后,主系统立即补充:“除了你原本便缺失的代码外,其余在任务期间失去的代码,都可以免费修复。” “并且,你的所有绩效,都按任务成功结算。” 姜照懵了。 这无异于天降大饼、走路中奖,作为一个初次出任务的系统,当时他最大的希望不过是顺利完成任务并且证明自己的价值,好让自己不被销毁。 最好是再评个什么奖项,以让下回能抽中一个更好的任务世界。 而现在,主系统告诉他,一切都能结束了。 能按照他的愿望那样结束。 姜照安静了很久。 久到那只眼睛中的星海爆炸成一颗崭新的星球,久到那条冰路上数据流组成的坚冰也仿佛开始融化。 “另一条呢……”姜照小声说,“如果我选另一条路呢?” 主系统凝望着他,“我以为,你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左边。” “……” 姜照莫名笑了下,低声说:“请告诉我吧。” “你醒来之前,是否察觉到身上的痛感?”主系统问。 痛? 姜照迟疑了会儿,才轻轻地点头。 主系统说:“这是由于你不稳定的数据流的缘故。按照本世界的说法,是你魂魄虚弱导致的。现在你身上没有这种痛感,也是因为在这方空间中我短暂地替你屏蔽掉的原因。” “如若你选择右边的路。”它不急不缓,“你将回到任务世界,但同时,直到任务成功结束前,身历炎火焚身之痛、灼心之苦在所难免。当然,如果任务失败……” 主系统没有再说下去。 姜照喃喃低语:“如果我选择左边的路,那我的宿主呢?他会怎么样?会一直困在秘境里吗?他还能……成神吗?” “我以为你知道,任务结束之后,每一个成功的宿主都不再需要系统的帮助。”主系统道,“既然任务成功结束了,按理来说,大气运之子与你就没有任何关系了。” “但这个成功是假的!”姜照忽然扬声道,“他连灭族之仇都还没报,你怎么能判定这算成功?!如果我这个时候离开,不就是逃兵吗?!” 他几乎无法压抑眼中的怒意。 “这是时空乱流造成的意外。没有人愿意看到意外降临。” 主系统淡淡地:“对你而言,这未尝不是一种机会——不好吗?” “那任务世界呢?宿主呢?!”姜照厉声道,“是,这是我的机会没错,但如果让我就此抽身……我做不到!” 他难以控制自己的表情,眼眶透出深红血色,整个人都在抖,又急又怒,“而且,宿主是人类啊,难道你让我对人类可能受伤这件事坐视不管吗?!” “但你的宿主未必会出事。”主系统说,“他是集大气运于一身的人类,是世界生灵眷顾的人类。可你,29999,只是一个才出厂没多久的系统而已。况且,从最开始,让你来到这个世界便是因为我的错误导致的。” “拨乱反正,一切回归原位,这是最好的结局。” 那只眼睛仿佛比一旁的冰路更要坚冷。 姜照遍体生寒,直到它的提醒,他才恍然想起—— 对,一切的开始,就是错的。 嘀嗒。 嘀嗒。 分秒流逝的声音从未有哪一刻如此清晰。 他低着头,盯着自己手上那枚闪烁着微弱银光的骨戒出了神。 错的? 在他产生这个念头的刹那,四周骤然遁入一片幽深的漆黑之中。 寒冰消失了,岩浆消失了,连那颗眼睛也消失了。 伸手不见五指的虚无里,有一双无形的手忽然扣住了他的肩膀,将他轻轻往前一拥。 有一个看不见的人抱住了他。 姜照悚然一惊,他下意识要挣扎,而接下来耳边飘来的一句话,让他立时停住了所有的动作。 “不是错误,姜照。” 姜照马上反应过来——这是宿主的声音! “宿主?”姜照手忙脚乱地,身前却摸不到任何实体,急得涌出了哭腔,“是你吗?你怎么在这?” 他太心急,并未注意到这个声音与自己印象中宿主的声线相比多了几分成熟与稳重。 “我们的相遇从来不是错误。”声音的主人置若罔闻,“无论时间倒退多少年,无论空间重置多少次……” 有一只手珍惜地抚了下他的侧颊,旋即在他唇上,有什么东西落下了轻如片羽的一触。 姜照陡然浑身僵硬。 “我依然爱你。” ——轰隆!! 霎那间地动天摇,漫长的震啸响彻这片尘芥天地,一缕红光紧随其后瞬间爆开,彻底覆盖了所有黑暗! 天崩地裂中,姜照却仍怔怔地呆坐在原地,直到主系统一声缥缈的叹息将他唤醒:“做出你的选择吧,29999。” 冰与火再度重现。 世界崩塌碎裂,如凌日白昼般耀眼的红芒铺天盖地,唯有这两条冰山与火海铺织之路岿然不动。 姜照如行尸走肉般浑浑噩噩地站起了身。 他几乎没有力气支撑这具绵软的身体。 也几乎无法再整理脑海中所有杂乱不堪的思绪。 是幻觉吗? 是假象吗? 他不知道。 天堂与地狱就在一念之间。 不是错误。他想。 这也不该是结局。 腕间红光依旧,这一刻,前所未有的勇气灌注姜照周身。 他朝着那片流淌着炽焰与烈火的海洋,踏出了第一步。 而有些事,一旦有了开头,便不会停止。 迎着煌煌而泛滥的赤光,他平静地踩着扭曲却无垠的时空碎隙,在跳跃的游动的数据汪洋中,一步一步沉向灼烫酷烈的深渊。 尖利的疼痛飞速遍及全身,熟悉的灼烧感重新袭来。 意识归位,神魂复苏。 “姜照。” “姜照?” 恍惚间好似有一只手轻轻托住了姜照的后颈。 “听得见么?姜照——” 他听起来…… 很着急。 痛苦之中,姜照模糊地想。 “你的魂魄……竟如此虚弱?” 是啊。 都这样了,我居然还回来。 姜照想自嘲地笑一下,却全然没有多余的气力。 然而他已经无暇再思考更多了。 因为紧接着,一抹柔软的冰凉轻轻贴上了他双唇。 第 95 章 这个吻很轻。 淡得甚至不算吻。 然而仅仅只是简单的双唇相触, 也足够让灵魂升起奇异的颤栗。 这时候的姜照整个人都陷进了应璋怀里,他后脑被轻柔扶住,无力发软的手亦被小心地攥紧。 温和而庞大的灵力随着这个密实的拥抱逐渐灌入姜照体内, 它们游走在这具孱弱身体的每一寸脉络中,很快抚平了绝大部分的灼痛。 但魂魄受到的创伤是永恒持久的,除非姜照回到时空管理局, 否则再多的灵力也不过如泥牛入海。 正因如此,姜照亦并未发现这股熟悉的灵力比之从前要更精纯数百倍不止。 “够了……”艰难恢复了些零星神智的姜照费力地推了推身前的人。 记忆中已经有足足二十六年不曾触碰到爱人的年轻人却并未第一时间放开他。 姜照立马蹙起眉心, 苍白的脸隐隐露出不满的神情。 眷恋的啄吻短暂地停顿了下,似乎察觉到姜照的情绪,应璋最终不得不撤去灵力,慢慢松开了他。 窗外连日的雨亦渐渐消停下来, 姜照甚至能隐约听见鸟鸣声。 过了一会,他听见应璋低声问:“好些了么?” 魂魄不稳带来的疼痛姜照并不陌生,但这股疼痛被压制得如此快显然在姜照的意料之外。 从前需要神交才能…… 姜照立即打住念头,再次感受了下, 确定身体毫无异样才轻轻点了点头。 应璋坐在他身侧, 眼神直白地打量了他半晌, 从头到脚没有一处放过,片刻后才终于开口:“你的魂魄虚弱至此,是因为二十六年前……” 他话还未说完,姜照马上打断他:“不是, 和你以为的没关系。” 应璋嘴唇翕动,他好像还想追问什么,但见姜照神色蔫蔫地, 思忖了下叹口气,把话锋一转:“是我太过疏忽大意了些。” 姜照闻言不由掀了眼皮看他一眼, 紧接着便又听应璋道:“这一个月,我竟不曾仔细探查过你的身体……” 姜照默默盯着他,没说话。 “……抱歉。”感觉到他的视线,应璋低声说,“你不舒服,我却还拘着你……” 姜照微愣,心中隐隐升起一种预感:“你?” “明日我便重新布置这处院子。”应璋的语气含着些隐秘的愧疚,“若你愿意,日后可以在院子里多走动。” 姜照:…… 如果不是因为没有力气,他的表情可能会变得很扭曲。 他深深地闭上眼,不动声色地摸上袖中藏起的玉佩,尽可能平复呼吸,说:“你还想关着我到什么时候?” 其实二人都清楚,他们之间被默契忽略的矛盾并没有因为那个轻淡的吻而解决。 失去爱人二十六年的惨痛记忆在应璋心中根深蒂固,面对生死离别后的重逢令他甘愿沉沦虚幻假象。 但姜照自始自终只想早日完成任务脱离秘境,完全无法与那段在他看来无比虚假的记忆共情。 应璋以为他忘了,姜照也以为他忘了。 谁也无法说服谁。 应璋的眼珠微微凝固了一瞬。 几息后,他才说:“此地虽偏僻,却胜在安静,适合静养身体……” 他极其自然地回避了姜照的问题。 “我是怎么死的?” 姜照静静地凝视着他。 应璋眸光闪烁了下,斟酌着并未直言:“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姜照微微一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谁害了我?” 屋外雷雨渐起。 从重逢以来,应璋的表情从未如此复杂过。 悔恨与愤怒纠缠交织,痛苦无声点燃了麻木,如一头被困在过往的野兽,于名为爱人死亡的枷锁中沉默地走向窒息的终结。 “铸造这座宫殿的骸骨。”应璋的声音轻飘飘地,仿如幽冥的鬼神唇边冰冷的叹息,“已经为他们的愚蠢付出了应有的代价。” 千丝万缕的碎片在脑海中汇映成像,下一刻姜照摸着玉佩的手不由松开,表情旋即溢满惊骇:“……云外天?!是云外天的人害了我?” 应璋眼底滑过一缕浅淡的漠然,表情如积霜的雪山,“废墟之地,虫豸之人,已不足挂齿,你无需忧心。” 不,不对。 姜照喃喃着摇头。 秘境以外的现实世界,他和应璋尚未同云外天之人正面对上,而且若非[寻机],恐怕他连云外天是什么地方都不清楚。 况且按理来说,自应氏被灭门之后,应璋在外界已是生死不知下落不明的状态,云外天哪怕知晓应璋还活在这世上,但只要应璋在暗处不主动出面,在他真正强大起来以前,云外天中人无论如何也不该寻到他们的踪迹。 那么,此时在应璋的记忆中,这个世界的他们又是怎么和云外天扯上关系的? 或许是他脸上的困惑和费解表现得太明显,应璋微叹了气,哑声说:“我便是原原本本将一切都告诉你,你也不会相信我。” 这段记忆,只剩他一个人记得。 “我……” 姜照越思考越觉头疼欲裂,昏花晕眩的感觉随之涌上脑门。 应璋却忽然抬起手背轻碰了碰他后颈,紧接着又迎着他愣怔的目光探向他额前。 “还是有些烫。”他低声说,“魂魄虚弱,最忌焦躁与忧思过度。” 覆在额上的手自然地收回,指尖却仿佛不经意地擦过侧颊一小片皮肤。 姜照轻微眨了眨眼,又眨了眨。 沉香盈鼻,他这才迟钝地发觉他们此刻姿势有些太过亲密,让他几乎能感知到应璋说话时胸腔中那抹小幅度的震动。 可这一次。 姜照破天荒地什么都没说,也没有推开。 他不说话也不动,应璋见状,素来平静的神色亦不由露出一分担忧,“累了么?” 半晌,姜照终于张了张唇,应璋却等不及他开口,径直又道:“今日你先休息,其余的事日后再谈。” 在应璋眼里,现在没有什么比姜照健康活着更重要。 但这也意味着应璋仍旧没有放下关着姜照的念头。 思及此处,姜照难免生气地瞪着他:“那你怎么还不走?” 四目相对。 片刻后,应璋神色如常,说:“魂魄虚弱不是小事,我自然要时刻在你身边。” 姜照没那心力再吭声,只能继续瞪他。 无声的反抗太强烈,应璋不想再惹他生怒,只好退而求其次,说:“那我晚些时候再来陪你。” 姜照眉心蹙得死紧。 应璋:“……明日。” 姜照冷漠以对。 应璋轻叹一声,几秒后平心静气道:“你想如何?” 这话该我问你才对,姜照腹诽着,又道:“那你什么时候不关着我?” 应璋盯着他,没出声。 姜照深吸口气,咬牙说:“你出去。” 应璋纹丝不动。 姜照身心俱疲,心想自家宿主怎么一到这事儿就倔得跟头牛似的,索性不再搭理应璋,躺倒翻身把自己裹进被褥里背对着他。 内室岑寂半晌,只余下外头淡淡的雨声。 浓墨袍袖轻轻拂动,似乎想触碰那片柔软的被角。 但他最终没有这么做。 姜照蜷成一团,他紧阖着双目,竖起耳朵听了半天也没等来身后人传来离开的响动。 或许是因着脑袋里除了这件事外一片空白,伴着雨水拍打的声音,姜照慢慢地软下身子,不知不觉睡着了。 浑厚温纯的灵力时刻滋养着他的身体,入秘境这般长的时间,姜照还是头一回睡得如此香甜。 待他醒来,已是天光大亮。 睡了一顿饱觉的姜照哗地坐起身,从未有哪一刻如此深觉神清气爽。 很快他想到了什么,立马下意识地环视四周。 但除了温暖柔软的床褥留下过那个人存在的一点气息外。 姜照没有见到应璋。 骤雨已歇。 幽冥四时遵照自然的日出日落,只不过连日的雷雨掩去了这一规律的循环。 坐在床榻上的少年面无表情,而清透云海带来的光影变幻,落在他的脸上,却衬成晦明不定的神色莫名。 良久,姜照动了。 他平静地起床,平静地走到桌案边,平静地就着应璋给他准备的所有物什洗漱、吃饭。 ……虽然,宿主不让他出去做任务,他是很生气不假。 但是—— 姜照默默地想,他本有一走了之的机会,可他既然选择了放弃这个机会,那在任务成功结束前,他都该好好在任务世界活下去。 也不该再让宿主担心了。 喝完最后一口味鲜清香的甜汤,姜照放下碗筷,在原地静默着坐了一会儿,才起身步向门边。 吱呀一声,屋门被毫无阻滞地推开时,姜照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受。 他漫无目的地在这间静僻的院落中转了又转。 果然如应璋所言,本还单调得几乎显出几分荒废味道的院子,朝夕之间便完全换了副模样。 几乎是照着仙府中那座浮榭一比一复刻过来的。 不过,姜照没什么闲心逛园子,他沿着墙一寸寸摸过,发现应璋的确只是换了种方式不让他离开。 最后他在大门前停下脚步,盯着上面那把本已化作飞灰的门锁好半晌,终于泄气地倚上大门。 他叹了又叹,揣着双手不禁抬头忧郁望天。 这上哪儿完成任务啊。 不会真要在秘境里安家吧。 【东南方向,十七步。】 却在这时,姜照眼前赫然浮现一行板板正正的大字! 姜照睁圆了眼睛,瞬间想到了什么慌忙从袖中掏出那块沉寂已久的令牌。 他把令牌拎出来后劈头盖脸的第一句话便是:“你装死装那么多天,总算想起我了是吧?!” 姜照为着这个破任务又是进牢里又是进神宫又是被关的,可谓是一波三折,以至于姜照都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大气运主角。 三秒之后,令牌划抹掉最初那行字,老老实实辩解:【如果我在那间屋子里露出气息,以那处设下的阵法,不出一息我便会灰飞烟灭,所以,先前我必须处于休眠状态。】 姜照狐疑:“那现在你怎么又能出来了?” 如果令牌有实体,它此刻的表情一定十分古怪:【虽然阵法的范围增大了,但威力也减弱了许多。】 “弱了?”姜照还是不信,“但我出不去啊。” 【……你是炼气。】令牌友善提醒。 姜照:…… 他安静了。 他不想说话了。 姜照努力让自己心平气和,面带微笑,自然而然略过这个话题:“东南方向十七步又是什么意思?” 令牌微微闪烁,随后挣扎着从姜照手中脱出,慢慢漂浮至他眼前。 【一月以前,我检测到此地有不明的力量波动,所以我并未阻止你踏入这里。当然,就在方才,你完整把此地巡寻一遍后,我终于能够确定波动源在何处。】 “这和任务有关?”姜照有些愕然,问,“莫非血池之心就在这里?” 【抱歉,我不清楚。】 姜照幽幽盯着半空中的令牌。 令牌仿佛心虚了似的,身上的光芒瞬间熄灭下去。 很好。 姜照心想,他就知道指望不上这东西。 他攥着令牌,侧头望向东南。 姜照犹豫了下,还是选择沿着令牌所说,朝东南方向小心走了十七步。 第十七步,他在一处交叉口站定。 “你说的波动源,是这条路?”姜照纳闷地盯着鹅卵石路面左看右看,愣是没看出什么不同,“难道鹅卵石还会成精?” 便在这时,一直跟在他左右的令牌周身泛起一道银白的光晕,哪怕姜照这具身体只是炼气期,也能感觉到随之颤动的天地灵气。 大约半盏茶的功夫,令牌才徐徐道:【西南,二十一步。】 姜照微愣了下,目光旋即顺着它所指的方向移去。 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了一眼,又抬头丈量了一遍。 终于磕磕巴巴地指着前方问:“你、你要我下去泅水么?” 第二十一步,一眼望去,是一片平平无奇的水池。 他以往在浮榭很少逛到这边,现下一时想不起来这片水池从前有没有。 他等了半晌没等来令牌的回答,只好依它所言沿着鹅卵石路一步步走向水池。 姜照站在四周长满杂草的水池边,犹疑着俯身探出头。 ……这水怎么这么绿,绿得发黑了都。 他不由蹲下身,伸出手指轻拂水面。 水池清澈见底,水面随着他的动作泛起阵阵涟漪。 “没什么东西啊。”姜照嘀嘀咕咕,“难不成我真得下去?不会吧……” 【玉佩。】 姜照没反应过来,“啊?什么玉佩?” 【他的玉佩。】 呆愣了片刻,姜照这才意识到令牌所说的玉佩是什么。 为了完成任务,姜照此刻还是很好说话的,二话不说便翻出玉佩。 “你是说这个?”他拿着玉佩晃了晃,“它有什么用么?” 令牌飘到他攥着玉佩的手边,在他困惑的目光下,轻轻往前贴住他手背。 “?” 姜照眼神极其不可思议:“什么意思——” 就在这时,姜照只觉手背遽然发烫! 他痛嘶一声,猝不及防被这温度一激,玉佩没被抓稳便瞬间从他手中摔落下来,姜照回过神立马想捞住玉佩,但显然已经迟了。 只听扑通一声闷响。 姜照的手顿在空中。 他头皮一下子麻了,整个人呆愣愣地在原地,似乎不敢相信刚才发生了什么。 “你疯了!”他一把薅下仍贴在自己手背上但已然迅速冰冷下来的令牌,表情抓狂至极,如一捆被瞬间点燃的火柴,“你知道这是谁的玉佩吗?!你把它丢水里我怎么跟人交代?!” 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秒,他手中的令牌便在他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消散了。 四面八方仿佛在一刹那间涌来狂风,本平静无波的水池伴随这股疾风转眼沸腾起来,咕嘟咕嘟地冒着一个个硕大的水泡。 姜照宁愿是自己看错了。 这片碧绿清澈的水池,渐渐覆上一层猩红的血。 他却来不及细想,下一刻便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 当姜照再次睁眼,凛冽的寒意瞬间灌注他身。 这片空间仿佛完全隔绝了外界,只余下无穷无尽的黑暗,姜照甚至以为自己置身于冰窟之中,整个人被冻得瑟瑟发抖。 就在他以为自己快冷死的时候,中指指骨上的那抹皓白渐渐绽开晶莹剔透的灵光。 昆吾骨戒散发着源源不断的热量,透过皮肤慢慢渗进姜照体内,为他形成一道隔绝寒冷的屏障。 然而尽管如此,姜照仍旧在原地踌躇了许久才起身。 因为四周实在太黑了,令牌又不知所踪,他只能凭借手上的这点灵光,才能勉强看清前路。 这是一条很窄的通道,地面崎岖,四壁湿滑粘腻。 姜照不知道这条路通往何方,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直到他嗅到一缕从远方飘来的奇异的血腥气。 姜照下意识顿住了脚步。 这血味…… 有了方向,他顿时加快脚步,摸黑走了好一会儿,没多久便顺着血腥味来到一扇紧闭的巨大石门前。 石门毫无缝隙,但姜照总觉得从门后传来的血味浓厚得几乎充斥了他整副耳鼻。 他额上沁出细汗,不知该不该推开石门。 可眼下已无回头路,他思索又思索,终于忐忑地伸手抚上石门。 接下来的一切完全出乎了他意料。 他堪称轻松地推开了这扇厚重的石门,如同他不久前打开的屋门一般没有任何阻碍。 某种奇怪的猩腐气味混合着血味从逐渐敞开的石门后飘出,姜照仍处在愣怔中尚未反应过来,下一刻,门后便骤然伸出两柄长戈,直直交错架在他脖颈处! “什么人?”古怪嘶哑的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姜照浑身像石塑般僵住,动也不敢动,只一双眼睛瞟向石门后的光景。 只见两名身穿盔甲的巨人站在石门两侧,手中各执一柄锐利长戈—— 他们正把武器对准了姜照,机械重复:“什么人?” 如果可以这一刻姜照真的想直接晕过去。 但显然只要他随便一动,脖子上这两柄武器能直接把他捅个对穿。 姜照欲哭无泪,心想我什么人我怎么知道,说神侍又不是,说囚犯也不是,说是神宫统领的亲戚那更不可能。 眼见那两柄长戈是得不到答案绝不放下时,忽然从黑暗的拐角处出现两名身着纤渺白衣的身影,正笑意盈盈地朝他走来。 其中一名是位清隽和朗的男修,他打量了姜照一瞬,旋即道:“这位道君,可是来取神血的?” 神血,什么神血? 这地方有神血? 可此刻姜照压根思考不了更多,只能争取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不那么发抖:“是、是的。” 另一名是一个身形高挑的女修,她敏锐地察觉到他的胆战心惊,笑着轻轻一扬手。 一道清浅的白光随即打出,下一刻,两柄长戈便慢慢从他脖颈处挪开。 姜照还未来得及松口气,又听那名男修说:“道君,事不宜迟,请随我二人来吧。” 一男一女纵然神情亲和,身上的灵力威压却昭示着他们二人并不好糊弄。 满腹的疑惑和惊骇无法宣泄,此时此刻箭在弦上,姜照只能慢吞吞地往前走了几步。 女修柔声催促:“道君?可是有什么不妥?” ——不妥大了,他连这地方为什么有神血都不知道。 姜照面上却只敢讪讪摇头,“没什么……” 可他也不敢再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拖时间,不得不跟上二人。 石门之后的世界虽然同样黑暗,但姜照能明显感觉到这片地方的辽阔。 因为领着他的那两人说话甚至有回音。 “道君,我看你脸色苍白,可是哪里不舒服?”女修关切地看向走在二人中间的姜照。 姜照哪敢同他们说实话,“我……我来之前才炼完丹,灵力还未恢复……” 女修了然,但随即又不免困疑道:“可以往还从未有过派丹修下来取血的先例,怎么……” 姜照心一跳,连忙又扯谎:“最近,最近不是要打仗吗?神宫人手不足,没办法。” 他绞尽脑汁几乎榨干了自己知道的所有消息,才勉强打消了女修的疑心。 “原来如此。”女修道,“我和阿弟死后一直侍奉神主、守护血池,已许久不曾见过日光,消息难免滞后,还请道君见谅。” 死后?! 姜照悚然一惊,整个人一激灵:“你们……” 这地方不会是什么阴曹地府吧!! 男修仿佛猜到他在想什么,轻笑出声,道:“我和阿姊是魂修,亦是鬼修。” 他说到这儿便没了下文,只留姜照一个人疯狂头脑风暴。 魂修、鬼修,所以这两个人到底是不是鬼啊?! 他越想心越慌,恨不能把自己缩小遁地夺路而逃,然而现实是他只能在二人友善的注视下一步步走向未知的终点。 不过,胡思乱想间,他也没有错过女修口中的“血池”。 二人目前并不会伤害他,姜照想了想,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问:“请、请问……血池还有多久到?” 他现在的身份应该是取血的神侍,故而他只能拐弯抹角地发问。 女修却误以为他有些不耐烦了,开口时语气充满歉意:“为了安全起见,血池设在尽头,大约半炷香的时间便能到了。” 安全? 难道神血有什么特别的功效,所以会引来旁人觊觎? 既然如此,血池之心和血池的关联到底是什么? 难道这个“心”,指的便是神血? 姜照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到了。”男修忽地开口。 便在他尾音落下的那一瞬间,幽蓝的磷火从四周重重燃起,映亮这方天地。 姜照在看清周围的景象后,不可抑制地一阵毛骨悚然。 这周围是一片如梦似幻的花海。 与深渊中他见过的那片花海如出一辙。 奇怪而不祥的预感旋即袭上心头。 见他怔在原处,女修再度催促:“道君,取血要紧,不要耽搁了。” 姜照手脚如飘在云端似的,从头顶到腰腹,从肋骨到四肢—— 他无法克制从灵魂深处传出的震颤。 所有的一切早在很久以前便显出过端倪。 而这一刻,在他的视线触及到那片淋漓热血聚成的汪洋后,在他看见无边血海之上,岩柱高托盛起的那枚机械圆球后。 真相已然揭开了冰冷的一角。 姜照的瞳孔不禁放大,视野阵阵模糊,额头不断涌出虚汗,连后背也浸湿一片。 这里是神主的血池。 血池之上,却供养着他褪去毛绒外表后的真身。 ——令牌说过,血池之心是银色的,圆的。 原来,那便是血池之心。 ……他便是血池之心? “咦……” 女修小心走近了些,在离血海十步外站定。 她有些纳闷地观察,“怎么这一月……都几乎没有吸收神血?” 男修则轻轻拍了拍姜照的肩,“道君,请吧。” 姜照竭力压下心脏不同寻常的跳动,并未如男修所言取血,而是恍惚地说:“那是……中间那是,什么?” “那是神主的道侣。”男修温和地解释。 “我……我不知道……”姜照语无伦次,“为什么,这里为什么……我是说,他为什么?” “不要多看,不要多问。”男修说,“去吧。” 姜照茫然无措地环视四周,神情一片空白,手脚也不知该往哪儿放。 太荒谬了,太荒诞了。 他想笑出声。 这是什么离奇的话本吗? 可此刻姜照越不想动,就越显得他古怪。 身旁的男修不由投来无声催促的目光,连女修也莫名回头看他。 恰在这时。 【去。】 姜照霍然瞪大双目,他下意识扭头望了男修一眼。 男修没有反应。 他不由又将目光转向女修。 女修亦然。 消失的令牌却并未重新出现,只有空中这颗除了姜照以外无人能看见的字证明令牌的存在。 姜照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靠近那片血海的。 恐惧油然而生。 他足称得上是同手同脚,身体仿佛不再属于他,如一个旁观的灵魂,只能看着自己僵硬地挪动脚步。 此时此刻,姜照比任何人都要靠近那枚被守卫在世界深处的血池之心。 迎着身后二人困惑的目光,他抖着手,从胸口的衣襟处,拿出一只扁平的藏红宝囊。 “道君?!”女修在他背后扬声道,“你这是做什么?你拿的是什么东西?” 出于某种忌惮,他们二人仍在观望。 姜照却恍若未闻,栗着指尖,缓缓打开宝囊—— 只要…… 只要拿到血池之心,这个荒唐的秘境就结束了。 “姜照。” 而他所有的动作随着这声呼唤骤然停滞。 在鲜血与腐败的味道中,姜照听见那姐弟二人拜倒在地的声音。 他们异口同声,在这方空间中传出震荡的回音:“拜见神主!” “姜照。”那人说,“我不是说过,不要随便乱跑么?” 流动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走,几乎要把姜照的五脏六腑压榨得窒息。 姜照一寸一寸地回过头,他咬紧牙关,长长地吸气,又长长地吐气,终于胆怯地、畏惧地,迎上那双锋利如刃的眼睛。 玄墨的衣袍掠过嶙峋的地面,应璋安静地看着他,向前两步,轻轻抬手招了招:“过来。” 姜照却哆嗦着摇头,他望着应璋,不知不觉地淌下眼泪,求证般哀声说:“……这里是假的,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对吗?” 原来这一路上,我所听闻的一切,都有关于你,也有关于我。 可是他之前能够说服自己,是因为他以为应璋经历的是旁人的一切。 然而那枚机械圆球,却无声地告诉他,不是。 秘境再如何有通天威能,也不可能捏造出一个本不存在于这世间的系统真身。 应璋于此世经历的所有痛苦,都真真切切地与他有关。 应璋久久地凝视着他,只说:“过来,我带你回去。” 姜照不再说话。 他只抬手胡乱抹去面上的眼泪,弯下身再度捡起那只藏红宝囊。 主系统说过,这个世界受到了时空乱流的影响。 那时他以为这是应璋的记忆出现错乱的原因。 然而如今想来,这个秘境很可能是另一个平行世界,这里发生的一切亦极有可能都是未来的预告。 如此便能解释,为何这一路上有些传闻与他和应璋在外面世界经历的一切有所出入。 既然如此,他更不能留在这里,他要回到原本的世界,改变它。 应璋蹙起眉心,不由再度往前两步,厉声唤:“姜照!” 可他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系在藏红宝囊上的细绳被轻轻松开,便在这眨眼之间,岩柱上的机械圆球蓦然一动,直直朝姜照飞去! 姜照下意识举起宝囊想接住它。 然而令他始料未及的是,机械圆球并没有如他所愿被纳入囊中。 它化作一抹流光,在应璋的怒吼中,撞入了姜照的眉心。 第 96 章 “叮——” “等一下, 主系统,真的不能换了吗?我只是个抽卡系统而已啊!” ……我在说什么? 而且,好冷。 姜照还未从数九寒天般入骨的冰冷中回过神, 紧接着,一道姜照无比熟悉的声音传入他耳边。 “对不起啦亲爱的员工,由于系统分配的错误, 管理局这边也无能为力呢,不过我相信哪怕你作为抽卡系统, 也能在这个新岗位上发光发热哦!”声音的主人乐呵呵。 “啊对了,提醒你一句,如果你没有达成帮助玩家走上游戏巅峰的业绩目标,就要被返厂销毁哟!” “什么……”浑然不知发生何事的姜照脑袋懵懵的, 茫茫然说不出话,下意识问了句,“什么新岗位?” 须臾,本该挥挥衣袖直接潇洒离开的主系统似乎也察觉到不对劲, 疑惑问:“你怎么了29999?” “我……” 他的声音在看见眼前的一切后顿时卡在喉中。 姜照此刻所处的地方, 居然是一片幽黑狭小的识海。 他一个激灵立马低下视线, 便见自己已经化作一颗圆滚可爱的小毛绒球,软软的毛发贴着冰冷的地面,与这片识海格格不入。 我怎么会变回系统真身? 然而就在这个念头出现的一瞬间,姜照忽然愣住。 变回? 这两个字眼让姜照心头莫名发慌。 他为什么会产生这个想法。 他一直都该是这个样子才对啊。 “29999?”主系统等了他一会儿, 不由又问。 姜照瞬间清醒不少,犹豫着说:“不……没什么,我只是……第一天上岗, 有点不熟悉……抱歉,主系统……” 对, 他应该这么说的。 “没关系,毕竟你才出厂没多久呢。”好在主系统并未怀疑,听了他的解释反倒颇为体谅,“不过你放心,因为系统的错误,为你分配的任务难度不大,你只需辅助你的第一任宿主名满天下即可。” “名满天下?”姜照一时呆住,“不是成神吗?” “成神?”主系统狐疑,“29999,你之前到底有没有看任务要求?你的宿主并非此间身负大气运之人,这个世界的第一个神不会是他。” 小毛绒球肉眼可见地僵硬了一下,过了会儿姜照才艰涩地说:“对不起……我、我记错了。” 怎么会这样。 他为什么脑袋乱乱的,又空空的? 他怎么什么都记不起来? “29999,你到底怎么了?系统面板不是记录了么?”主系统纳闷了,“难道是加载世界的时候有什么病毒进到你核心里没排查出来?” 绝对没有谁想在上班的第一天被上司批评,姜照再也无暇顾及某种一直溢出的刺痛感,连忙一边道歉,一边挥动着小毛绒球黑细的条状“手臂”,拖出系统面板。 而宿主的名姓,便在这时正正映在他的那双圆瞳上。 “玉流玠”。 姜照一目十行扫过“玩家档案”,上面记载了玉流玠出生到如今为止经历过的种种大事节点。 “我的宿主是……”半晌他才恍惚地说,“玉流玠?” “是,他虽然资质平平,但心性坚定,应当会是个好宿主。”主系统以为他对自己被错误分配的宿主不满意,便宽慰了他几句。 “可是……”姜照喃喃地说,“可是我的宿主,不该是应……” 应。 当他说到这个字的时候,立即便停住了。 他要说谁?他本来该说谁? “29999?”主系统觉得他十分古怪,但又说不上来,“你还好么?到时间了,我该走了。” 它似乎很着急,还未等姜照答话,立马又道:“我不能在任务世界停留太久……我真的要走了,29999。” 姜照一言不发。 “别太担心,你会成功的。”主系统叹了声,“祝你任务顺利。” 幽寒的狭窄识海中,小毛绒球迷茫又无措地睁着澄黑的圆瞳,主系统看着他,不再多言,很快姜照便感觉到一直环绕在他身边的某种能量缓缓离去。 它彻底离开了。 “你是谁?” 忽然,一道沙哑粗粝的声音蓦地从冰寒无机质的地面升起,紧接着,某种不善的视线随之落在毛绒球的身上。 一般系统很难看到宿主置身环境的全部景象,作为系统,他们只被允许将视野锁定在宿主附近。 也就是说,如今投映在这片狭小识海中的,仅有一张放大的脸。 不过,为了保证系统和宿主之间第一次见面交流的进展稳定,姜照临时拥有一盏茶时间的权限调看画面。 他飞快划拉了一下,在意识到他的新任宿主身处何方时,不可避免地感到荒诞。 他的宿主……这是在古代的监狱里? 极其短暂的思考间,玉流玠显然已经等不及,语气隐隐露出些不耐烦来:“说话,你是谁?在我的识海里做什么?” “我是……” 姜照迟疑了下,不知为何脑海中蓦然升起一段话:“亲爱的宿主您好,抽卡系统29999号竭诚为您服务。系统检测到您拥有巨大的发展潜能,绑定您是为了帮助您登上人生巅峰,现在,宿主可以进行第一次抽卡了哦!” 按理来说,此时此刻,他应该语气自然,语调亲切活泼,争取让宿主感到如沐春风般的关怀。 但是,仅仅这么短的一段话,他都几番说得磕巴。 姜照总觉得自己在哪儿说过同样的话。 他还未来得及细想,玉流玠双眸却明显亮了些:“人生巅峰?” “啊,对!”姜照慌忙调出系统面板,对着玩家档案摘挑细选,“经记录,因为您的家族以女子为尊,您作为族中立族以来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男子,自幼便不受重视……” 他一字一句地读,“出生断灵脉,三岁绝灵根,九岁毁丹田,十四灭识海,十七入雪牢……” 等等,怎么这么狠?! 姜照声音渐小,忽然意识到他的新宿主身世凄惨得紧。 这是什么深仇大恨啊,谁家父母亲人这么舍得对自己孩子? 在他愣神之际,玉流玠便阴冷地哼笑一声:“知道得还挺多啊。” “因、因为,我作为系统要帮助您达到名满天下,自然就要足够了解您。”姜照小声说,“只是这也……” 他犹豫几番都难以说出口,玉流玠却忽然冷不丁地说了句:“残忍,对么?” 小毛绒球纠结了下,终于迟疑地点了点头:“对……” 识海中的那道视线稍稍撇开了些,仿佛对他放下了戒备心,紧接着,便听玉流玠满不在乎地说:“既然如此,你的情报看来也并不是很准确。” “什么?”姜照愣住,慌忙道,“怎么可能,我们系统的情报——” 玉流玠微笑打断他:“我是玉家第一个出生的男子,却并非第一个男胎。” 小毛绒球慢慢睁大了眼睛。 “玉家之所以立族以来从未诞育过男儿,是因为万中无一的九窍玲珑心在女子身上才能发挥最大的效用。”玉流玠道,“可它的选择,却从不拘于男女。” 他并未把话说全,当姜照不难猜出前因后果。 为了更好地利用九窍玲珑心,玉氏可能以某种人为手段减少甚至杜绝了男胎降生的比例,所以才会造成玉氏立族以来尽数女子的情形。 “可是,九窍玲珑心再稀有,也不至于这么做吧?”姜照完全无法理解。 “它的确稀有。”玉流玠垂下眼,道,“天地初开以来,仅此一颗。” “……”姜照艰难道,“那、那照你这么说,要是谁拥有了它,可不慎出了什么变故丢了命,那九窍玲珑心又该何去何从?” 玉流玠冷冷地:“九窍玲珑心以继承的方式流传,一次选择一人终生,若此人不幸身死魂灭,则另择寄主。” “不对,九窍玲珑心不是先天的吗?”姜照脱口而出。 很快他立即怔了下。 档案上没写这条。 他又怎么会…… 岂料玉流玠的眼神颇为诡异,良久才道:“你觉得,如果他们不对外声明这是先天拥有的,而是后天选择继承的,你猜玉氏一族还能活多久?” 有利益的地方,就有腥风血雨。 姜照听罢,立即把某种疑虑抛诸脑后,沉默片刻,道:“那你又为何……” “我是一个意外。” 昏暗杂乱的牢房中,玉流玠浑身脏污,衣衫破旧,容貌端俊的脸满是尘土泥痕。 尽管如此,却依旧没有掩去他眼底那抹嘲讽。 “我是双生龙凤中的龙,因为医修的一次误诊,他们便以为我是女儿身。我被生了下来,却没有人感到高兴。”他缓缓地说,“他们抱着我的姐姐有多喜悦,便有多证明我不受任何人期盼。” 玉流玠坐在阴暗的角落里,慢慢地嚼着字,一点一点地揭开童年的伤疤。 姜照隔着影像,犹豫地搓了搓“手”,小心道:“虽然……虽然你的亲人做得不对,可你还是活下来了呀。” 玉流玠掀了眼睫,不冷不淡地盯着眼前的空气。 他在和姜照对视。 “器修的手不是用来杀人的。”他说。 “不管是谁杀了我,只要他们想,只要我死在他们手上,都会毁了他们的道心。” 识海很冷,姜照听完玉流玠的话,便觉某种比寒冷更刺痛的凛意涌进了系统核心。 因为没有人想亲自动手,所以,便干脆用这种折磨的法子慢慢地剥夺走一个人本该拥有的人生。 “我灵脉灵根尽碎,丹田识海尽毁,已与废人无异。”玉流玠说完,把话锋一转:“所以我很好奇,你要如何助我走上巅峰?” 第 97 章 不说玉流玠有此疑问, 姜照亦难免有些犯愁。 姜照观他境况,如今定是入了雪牢无疑。先不说达成“名满天下”这个条件了,现下能否把他捞出去都成了问题。 ……果然他就不该来这种修仙世界! 小毛绒球在玉流玠的识海中上下左右点了好几下, 紧接着金灿灿的卡池便被唤了出来,映亮了这片狭小空间。 凛光中,细软的毛发无风自动, 过了片刻,姜照方犹豫道:“不然……你先抽张卡试试?”。 说不定抽出来的角色能附带什么特别技能? 隔着画面姜照都能看出来玉流玠眼底溢出的疑惑。 “方才我便想问。”玉流玠道, “系统是什么东西?抽卡又是什么?” 他就差把“你到底有没有用”这几个大字刻脑门上了。 姜照:“……你看见这个按钮没?” 玉流玠盯住悬浮于流光熠熠的卡池上方的那枚按钮好半晌,才迟疑地轻轻一点头。 小毛绒球眨眨眼,姜照便直接道:“你只要摁下这个按钮,就能召唤大能——你放心, 我是来帮你的,我不会害你。” 左右都沦落至此了,玉流玠身上也没什么好被觊觎的。 可能玉流玠也是这么认为的,他脸上迟疑的神色只再持续不到两秒, 旋即便驱使意念, 果断用神识摁下按钮。 顷刻间, 翠青流萤凭空跃来,在短短瞬息围拢成一团耀眼的劲光,从下至上迅速笼罩住玉流玠周身! 姜照霍然瞪大了眼睛。 程序的声音在此刻显得如此温柔又不失热情: “逍遥自在心,巧手夺天工。亲爱的宿主, 恭喜您抽到了SSR卡[雅匠],感谢您对系统的支持!” 姜照压根没敢想上岗第一天就能抽出SSR卡,此刻他看着那张印刻着逍遥仙子于茫茫寂静山中品酒之画的[雅匠], 一双圆瞳顿时热泪盈眶:“宿主!我俩运气真好啊!” 他边说边觑向玉流玠的面色,却见他的新宿主一脸凝重, 片刻后才组织好语言:“……萍水老祖?” …… 姜照头回上岗,千算万算,没想到一来就要做坑蒙拐骗之统。 着一身广袖长裙的仙子面无表情地站在雪牢之外,白纱遮覆了她的面容,迎着漫天大雪,没人知道这淡雅出尘的仙子心中早已泪流满面。 因为那张珍贵的SSR卡[雅匠],竟与玉氏一族一位千年前便失去下落的大能长相极为相似。 玉流玠幼时虽不受待见,但多少也是见过几位老祖宗的画像的,故而一见着这卡面上刻画的仙子才露出失态之色。 直到姜照方才用了这仙子的身体站在玉流玠面前,玉流玠慢慢镇定下来。 纵然极为相像,但假终究不能乱真,靠的近了,才能找到几分不相似的破绽。 然而,仙子便是仙子,老祖宗又何须与人靠得那般近? 姜照打定主意,在识海中丢下一句“等我”,适才还僵立的仙子便脚下一动,宛如某种力量唤醒了一尊无神的傀儡,踩着飞雪腾空而起,飘然离去。 第一片雪花,仙子紧握的双手荡起莹莹翠光。 第五片,姜照信手一拂,那两瓣莹绿的光团便被他甩至半空。 在姜照踏上第九片的那一瞬,凌厉的气劲自仙人周遭极速漾开,与此同时,远在雪牢之内正闭目养息的玉流玠蓦然听见一声叮响。 雅匠使用了她的能力。 ——十步内,SSR[雅匠]能够无资材炼制一件最低等阶为下品仙阶的天地灵宝。二十步内,必定降下雷劫。若[雅匠]顺利度过雷劫,则法宝炼制成功,代价为消耗[雅匠]全部灵力。冷却时间,一个月。一个月内,[雅匠]灵力无法恢复。 玉流玠瞬时睁大了双眼。 下品仙阶的法宝?! 要知道,哪怕是九窍琉璃心的拥有者也只是得到“冲击仙阶”的资格,绝大部分器修终其一生都可能碰不到地阶法宝,更遑论天阶、仙阶。 可这个名唤雅匠的人物,却随手能造出一件仙阶法宝! 玉流玠此刻内心如何震动已不可知,姜照只知晓这雷劫的动静若引不来玉氏一族的人那他可亏大了。 一个月不能恢复灵力,而且要一个月后才能重新使用能力,那么这一个月内这张卡跟废掉没区别。 他的宿主如今身陷雪牢,几乎不可能有什么提升实力的机会,也就是说—— 成败在此一举。 仙器降世,必伴雷劫。 风雪浩浩,乌云蔽日。 雷鸣轰轰,一道道裹挟着审判力量的惊雷鞭在雅匠身上。 阔大天地间,只余下那抹在雷劫中穿梭的青碧。 玉氏一族的人闻声而来之时,便见到了这幅震撼之景。 单薄之躯对抗九重雷劫,虽不说游刃有余,但至少全无溃退之色。 此界之人,几乎极少有修者能见到仙器出世,毕竟那些能炼制仙器的大能,不是避世便是陨落,故而能窥见仙器降世带来的雷劫,让以炼器为生的玉氏族人狂喜不已。 而在漫长的等待后,他们看见那名出尘仙子迎霜雪踏落,她赤脚行走于白泥之中,右手虚托着一抹银光,慢慢地朝在一众于原地大气都不敢出的玉氏族人行来。 “您……”领头的玉氏族人在看见仙子靠近的刹那便忍不住高声,又恐惊扰了仙人,只得强捺着:“玉氏如臻携族人拜见老祖,敢问老祖是何方高人?” 玉如臻,当今玉氏一族族长。 她口中的老祖便是仙人壳系统心的姜照。 灵力殆尽、只余空壳的姜照。 [雅匠]的能力果然卓绝,此刻姜照手中那抹虚浮的银光之中,便是一件只流传于上古时期的仙器——叹息之刃。 其实它只是一截断刃,但作为仙器的它,能够不被排斥地融入任何一位剑修的本命剑,大幅提升剑修的实力。 要知道,本命剑可不是随随便便能铸进什么锋刃的。此器一出,天下剑修将为此接踵而来。 姜照右手控制着这截断刃,左手背过身后掐紧掌心。 无他,实在是没有灵力傍身的这副身体现在如同普通人,这雪刮在他脸上也跟刀子一样疼,寒风冷得彻骨。 但是,为了接下来的计划,姜照不得不装得跟没事人一样。 玉如臻话音落下,却始终没有得到仙子的回应。 仙子手中的断刃散发出仙器独有的光芒,放在任何一个地方这都是会让人垂涎的宝物,但此刻玉氏族人却无一人敢轻举妄动。 而仙子也并未再靠近他们了,只在离他们十步远外的地方便停下。 劲风吹过,似乎不慎拂落了仙子面上遮盖的白纱。 众人屏息。 不过是一瞬间的功夫,玉氏族人便低头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没人敢盯着大能的脸看,那是无礼,但或许是雅匠本身容貌不俗,惊鸿一瞥便足以令人印象深刻。 很快有人便“认出”了姜照的身份。 一个身披狐绒外袍的修士伏在玉如臻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玉如臻的双眼立刻便亮了起来。 姜照知道他的计划已经成功一半了。 仙子好似才发现她面上白纱被吹落了,不过也并不介意,她手一晃便收起了那抹银光,只信步往前走。 姜照一动,所有人便跟着动,人群自觉地造出了条分水岭。 玉如臻不远不近地缀在姜照身后,见姜照走的方向似乎是要回他们族宗所在的地方,便试探地开口道:“老祖您……可是萍——” 她话还没说完,走在身前的仙子便微微侧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暗含“你才发现”的意思,只这轻轻一睨便转回了头。 但已经足够玉如臻联想了。 玉如臻大喜,玉如臻偷乐。 消失近千年的老祖宗回来了,还顺手炼了件仙器,这对玉家简直是莫大的帮助。 …… 帮助是假的。 姜照这回是要打进玉家内部,让玉家的人信任他,接下来他再顺理成章地说雪牢有个资质不错的小孩,或许可堪做他的弟子,然后再把宿主捞出来,给宿主套上个天赋不错的名头。 只要先把人带出来,给他换个身份——大能的关门弟子,那完成任务便好说很多。 显然,仙器出世,玉家之人对他唯命是从,接下来几天姜照过得那是舒心,虽然灵力尽失,但没人敢探测老祖此刻实力如何。 姜照找准了时机,在玉如臻惯例问安的第五天,极为不经意地点了下玉流玠。 “雪牢?”玉如臻面露挣扎和疑惑,“老祖确定是雪牢里的人?” 仙子已重新戴上了她的白纱,看不清的面容让人无法擅自揣测她的心思。 “是。”空灵的声音自那面纱之下传来,“是叫……流玠吧?” 那便是了。玉如臻心中咯噔一下。 老祖力保的人,自然谁都拦不住。 玉流玠被姜照顺利带了出来,第二天,便被人好吃好喝地供了起来。 他平生从未被人如此对待过,童年时未获得过的优待,因为姜照的到来,从天边之月成了近在眼前。 他应该感激姜照的。 可玉流玠低估了自己的野心。 姜照亦是。 第 98 章 既然已顺利将玉流玠带出雪牢, 接下来任务便容易完成得多。 有了“老祖关门弟子”这一名头罩着,玉流玠虽不说在玉家横行霸道,至少也无人敢因他是一名男子而表露轻蔑。 如此过了几个月, 随着[雅匠]的实力恢复,姜照时不时便丢出两件仙器震慑玉氏族人,玉流玠的地位随之水涨船高, 同族之人以往的鄙夷神情被按捺在和善面具之下,让玉流玠恍若置身梦境。 他也得到了与族人一同修炼、参学炼器秘法的资格, 虽因资质平平而修为进步缓慢,但与从前十数年的低微日子相比,如今玉流玠得到的一切如同上天的恩赐。 可是很快,玉流玠发现自己并不满足于此。 从前他失去了灵根和灵脉, 识海尽毁,尽管出了雪牢之后,玉氏族人碍于老祖的面子不得不帮他修复,但恢复后的资质大不如前, 使得他修为难得寸进。 玉流玠不甘心。他不甘于只做玉氏族人中普通的一名弟子。 他也不只想要名扬天下。 他想要所有曾经反感和痛恨他的人后悔, 他想让玉氏一族承认, 男子也有资格继承九窍玲珑心。 而一次意外,让他发现了新的机会。 …… 姜照最近愁的很。 虽说是帮玉流玠摆脱了困境,可他这宿主修为提升得实在是太慢了,迟迟等不来第二次抽卡机会。 再这么下去, 姜照快从老祖变成玉氏的后备仙器库了。 宿主留在这儿压根提升不了多少,玉氏再如何尽心也不过是看在姜照扮演的老祖面上。 再说,玉氏一族的炼器秘法多是针对女子的功法, 玉流玠只能学个皮毛,他更多的都是在学炼器基础, 上外头找几个师傅学都成。 姜照决定另寻方法。 而方法便在—— 清冷如仙的萍水老祖微微睁开双目,视线慢慢地落在今日惯例请安的玉如臻身上。 “您是说……历练?”玉如臻愣了愣,她没想过姜照居然要带玉流玠离开。 “正是。”仙子声线空灵悦耳,面纱之下,姜照的表情难以被窥探,“本座的徒弟,机缘并不在此处。” “可……”玉如臻犯了难。 她私心并不希望老祖离开玉氏,毕竟仙器这种东西,当世鲜有大能能如萍水老祖这般随手炼制,好处也尽都落在了玉氏,她作为族长,自然不愿意放老祖离开。 姜照的目光慢慢地梭巡着玉如臻,片刻后,仙子道:“本座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玉如臻面色一红,她正要反驳,却见一件散发惊世宝光的物器被老祖召唤出来,悬置于面前人的手心之中。 而熟练炼器之道的玉如臻在看到它的第一眼,便立刻被心里的猜测震惊。 这是一件—— 完全体的半步神器! 足以成为玉氏的镇族之宝! 玉如臻突然明白为什么前几日笼罩在这片地域头上的雷劫远比以往声势浩大。 其实姜照心里发虚。 因为他炼这件东西出来,是真真透支了SSR卡的极限。 估计不会再有第二件,而且代价也是接下来半年他都无法再炼制出一件像样的仙器。 而他之所以要这么做,是因为他要帮玉流玠拿到天鹰仙府的入学名额。 天鹰仙府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的,它不止有一场秘境遴选,就连最开始的报名环节都大有关窍。 资质平庸的人,从最开始便会被筛下去,连被信石通知的资格都没有。 只见玉如臻抖着手接过这件飘于半空中的半步神器,连轻微的吸气声都在颤。 而姜照也立马趁热打铁同她说了自己接下来的安排。 果然,玉如臻忙不迭地应好,只是神思都落在了自己手中托着的这件小神器上了。 有了玉如臻的帮助,玉流玠很快被告知,不日他便要被送往天鹰仙府进学。 玉氏一族的人大部分都是留在族中修炼,很少有人会选择去别的地界进修炼器之道,毕竟这天底下玉氏炼器称第二,还没有人敢妄居其首,所以玉如臻说要派族中弟子到仙府去,仙府自然也没有拒绝的道理,说不准还能与仙府弟子进行学习交流,加之考虑到玉流玠本身的特殊性,或许外界的修炼方法会更适合他。 而当前九窍玲珑心的持有者,便是如今挂名在仙府的天水仙子,玉流玠一去,只要入她门下便可。 只是在那之前,还是要象征性地走一遍秘境遴选。 面对姜照的安排,玉流玠无有不可,他也不是傻子,自然明白系统的良苦用心。 他们很快便启程离开了玉氏地界,三日后便抵达望城,正巧赶上了一年一度的天鹰试炼。 既然这番出世,姜照自然不能以萍水老祖的身份行走玉流玠左右,他只得待在玉流玠那狭小的识海中静待时机。 冰冷的识海中,姜照看不见外界的发展,只偶尔玉流玠会同他说上两句报备行程。 “我进秘境了。” 毛绒团子的头顶蓦然传来一道平稳的声音。 由于这地方实在太窄太挤,又暗又冷,姜照很多时候都是在休眠状态。 过了会儿他才意识到玉流玠说话了。 只是系统刚开机,他没能注意到玉流玠话中那抹暗含的紧张。 而按照姜照原本的设想,玉流玠只需在秘境中保证自己的安全,选些小型灵兽狩猎即可。 但姜照显然没想到,他的新宿主上来便摊上了大事。 【警告!警告!检测到宿主生命受到重大威胁,紧急开启备案!】 再次陷入休眠的姜照被立即吓醒,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发生了什么,紧接着他所待的这片识海开始产生剧烈的摇晃。 震动之中,小毛绒团勉强稳住身形,“宿主!外面怎么了!你受伤了吗?!” 这如地震一样的动静许久未停,姜照越等越心焦,恨不得化身萍水钻出识海。 长久的令人心悸的静默中,一道尖锐的机械音划破姜照耳际: 【检测到宿主生命即将殆尽,正在启动剥离系统预案。】 【警告!警告!即将进行时空转移,请系统注意——】 【很遗憾,您本次任务失败……】 灰暗的识海正在极速缩小范围,几乎要将慌不择路的小毛绒球吞没。 姜照懵了,然而求生的欲望让他在仅仅一瞬间便燃烧起系统核心。 任务失败的结果是被销毁,燃烧系统核心的结果也很有可能是死亡—— 但姜照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以粉碎SSR[雅匠]为代价,强行为宿主续命。 “检测到SSR卡[雅匠]受到不可逆损害,卡牌进入[待修复]状态,期间不可使用。” “检测到系统29999号受到致命伤害,系统进入休眠状态。” …… 无边虚空之中,姜照慢慢恢复了感知。 “系统?” 才重启没多久,姜照的系统核心还有些残余的发烫。 他听见了玉流玠的声音。 “我……”姜照的回复有些干涩,显然是许久不曾说话,“宿主?” 对了,停在记忆中的前一刻,是玉流玠面临着生死危机的时候! 姜照的神经立即绷紧,“宿主!你还好吗?” 玉流玠长吁一口气,他安慰道:“我还好,多谢你,之前在秘境中救了我的命。” 他很快将原委娓娓道来。 原来进了秘境之后,玉流玠本是按姜照所说去猎小型灵兽的,岂料路上遇到一伙世家子弟,威胁他交出所猎得的积分, 争执之间又来了另一伙人,显然这伙人是与开头那群不对付的,两方人剑拔弩张之下,竟直接动起手来。 这番动手直接吸引了附近的一只高阶灵兽,这灵兽体型巨大、实力强劲,所过之处寸草不生,两伙人动用了家族秘宝逃之夭夭,独留了玉流玠下来面对这只灵兽。 暴怒的灵兽要将玉流玠撕碎,危急关头,姜照出手强行转移了玉流玠。 好在最后还是保住了宿主的命,当然也保住了姜照的任务。 虽然用了不少核心能量,但宿主此番进了仙府,在安全的仙府里,这样的事应当没有下回了吧……姜照这样想道。 不过系统重启对当下他俩而言也不是一件坏事。 姜照兴奋地扫了一遍抽卡池和系统提示:“宿主!虽然目前你用不了[雅匠]了,但是,因为系统重启,你获得了额外的一次抽卡机会哦!” 玉流玠愣了下:“系统重启有额外抽卡机会?” “对呀。”姜照美滋滋,“而且你也不用担心以后[雅匠]无法被修复。只要你得到相对应的修复材料,[雅匠]便能恢复如初啦!这相当于这次你平白多了回抽卡机会哦!宿主,我们算是因祸得福了耶。” 现实之中,玉流玠耳边传来仙府同门弟子热情的招呼声,脑海里是姜照的滔滔不绝。 他眉心微动,心中一个可怕的妄念陡生。 玉流玠其实早已知他此生修为注定提升艰难。 但这个异世系统,或许是逆天改命的关键。 以玉氏弟子在外界的名望,进了仙府,凭借玉氏的名头,要凑齐[雅匠]的修复材料应当并不困难。 而系统重启可以为他带来获得第二张、第三张,乃至无数张卡牌的机会。 他已经见识到卡牌带来的好处。 那张沉寂的SSR[雅匠]将他带离了童年的噩梦。 他想要更多。 这样的妄念愈生愈大,逐渐盖过了玉流玠心底隐晦的那一抹愧疚感。 他不知道系统重启对姜照而言意味着什么,但玉流玠的野心告诉他,有些东西他不争取,这辈子,他只能止步于此。 此时的姜照还不知道未来会发生怎样的噩梦。 在这件事过后,玉流玠抽了张SR卡[静心],是一张没什么特别之处的功能卡,但这张卡的额外效果能帮助玉流玠在炼器时短暂提升灵力上限,同时恢复所损耗的灵力。 过了不久,玉流玠凭自身的性格和背后的家世开始在仙府中混得风生水起,加之外界之人并不知晓玉氏的秘密,玉流玠在仙府可谓是如鱼得水,很快也得到了修复[雅匠]的材料。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正当姜照以为接下来可以躺平慢慢等宿主打怪升级时,宿主却突然告知他,他被仙长安排外出猎捕高阶灵兽。 按理说,这样的事轮不到玉流玠一个器修去做,他在现场的作用甚至不如多带一个阵修或者符修。 玉流玠给出的理由是,他想外出寻找一种新的炼器材料,仙府不是没有,只是一般都优先供应给那些借居仙府的大能和其余精英弟子,实在给不了他这个普通弟子。 但姜照显然已经慢慢信任他的新宿主了,对他的话无有不疑。 然而意外便是在这次外出中发生了。 玉流玠再一次面临了生死危机,这回他倒是没有先受伤,只是同他一起前来的同队队友皆身负重伤,他作为一个器修,眼见马上便要被眼前的高阶灵兽吞入腹中。 危急时刻,姜照不再犹豫,再次选择燃烧系统核心,这次要保护的人太多,他捏碎了两张仅有的卡牌,将能量全部注入到玉流玠随身携带的一件镇场法宝寒光旗。 巨大的光罩以旗帜为圆心向外延展,笼罩了在场的全部人,隔绝了蠢蠢欲动的那只高阶灵兽,也为仙府救援争取了宝贵时间。 再次重启之后,姜照的声音难得的挂上了一点疲惫。 任务没完成多少,核心能量倒是耗了不少。 “宿主……”他小声地提建议,“如果要的材料实在太稀有,我们可以等强大了再去的。” 玉流玠按下了那点内疚感,尽量温和着嗓音说:“我知道了,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而接下来的日子,姜照越来越觉得奇怪。 无论是怎样危险的任务,哪怕是姜照劝阻,玉流玠都跟充耳不闻一般执意要去。 可无论是出于不想被销毁的心,还是保护人类优先的AI法则,姜照都不能放弃他的宿主。 第三次、第四次…… 不知过去了多少时月,姜照已经数不清自己重启了多少遍,又为玉流玠换来了多少抽卡机会。 玉流玠慢慢地以自己玉氏弟子的特殊身份补上了所有修复材料,眼见着卡池环绕着越来越多亮着的卡牌,任务名满天下的标准也似乎在慢慢达到,困在黑暗识海中的姜照却越发觉得心底生寒。 姜照有预感,在完成任务之前,他会先因透支本源能量而死。 他已经逐渐意识到玉流玠在利用他做什么了。 玉流玠在压榨系统所有的价值。 他的变强之路,是踏着姜照上去的。 小毛绒球摸了摸躺在他身侧,玉流玠幻化出来的一枚小铃铛。 这是很久之前,不知道是第几次重启,玉流玠送给他的。 那时玉流玠刚学会在识海中造物,但因为修为低,只能给他化了这么个小铃铛。 这也是这些日子来,唯一陪伴他的东西。 玉流玠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静心铃。 玉流玠说,希望这枚铃铛能和那张SR卡[静心]一样,恢复系统的能量。 虽然这幻化的东西,也不可能做到就是了。 姜照还记得清楚,那时收到这份礼物时的心情。 只是现下看来,无比讽刺。 毛绒团摸着铃铛,心底终于下定了决心。 横竖都逃不过一个死字,而留在玉流玠身边,只会自取灭亡。 他不愿让这样品性的人得到想要的一切。 ……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夜晚。 玉流玠如往常一般接上之前炼器的进程,正在运转灵力的过程中,脑海里突然蹦出一道奇异的系统音。 【时空管理局特别提醒,注意,时空管理局特别提醒——】 【宿主,很抱歉地通知您,由于29999号系统自身原因,他将在十秒后启动剥离程序。】 “什么?”玉流玠那双从来如玉温润的双眸第一次因不可置信而睁圆了。 他瞬间中断了灵力运转,也不顾那一刹那的轻微反噬,急忙地想要回去看看识海中那个本该安静休眠的小毛绒球—— “什么意思?”玉流玠的意识盯着识海中那只逐渐黯淡虚幻的小毛团子,心中止不住地溢出恐惧,“系统?!29999——姜照!什么意思,你说话!” 系统脱离宿主的方式只有两种,一种是伤害宿主识海式的剥离,一种是自杀式剥离。 前者对系统的损耗很小,但是一经被时空管理局检测到就会被认为背叛了宿主,将立刻进入销毁程序把系统格式化。 后者则意味着这名系统愿意放弃生命保护宿主,如果侥幸苟活下来,即便被时空管理局检测到,也不会立即启动销毁程序,而是先会传送回时空管理局等待主系统的审判再行决定。 启用自杀式剥离,意味着,玉流玠将安然无恙,而他未来的修仙之路也注定不会再有姜照的帮助。 也意味着姜照宁愿在生死之间搏一把,也不想再留在这样的宿主身边。 “宿主……” 姜照的声音很虚弱。 “不,玉、流玠……” 小毛团子明显还想说什么。 但他的声音却消散在识海中,几不可闻了。 “你想说什么?!姜照,你想说什么!”玉流玠慌乱地,毫无形象地,“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啊!” 十秒的时间,不短也不长。 意识逐渐泯灭。 空旷的房屋内,安静地只能听见玉流玠自己的呼吸声。 许久、许久。 久到识海中那点生命留下的气息终于散去。 【29999号已成功剥离。】 【亲爱的宿主,永别。】 玉流玠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双腿,噗通一声瘫软在地上。 第 99 章 姜照是在一阵流水潺潺声中恢复意识的。 在自杀式剥离之后, 姜照压根不知系统自带的保护程序将他往这世界的哪处投去了。 而仅存的那点核心能量,也在保护程序启动的那一刻几乎消失殆尽。 烈日凌空,他的本体却漂浮在一片小溪之中, 毛发湿滑粘腻。 这具孱弱的机械躯壳已难以再睁开眼睛。本源耗尽带来的疼痛密集又混乱,姜照一个机械造物,竟也在此间感觉到寒冷与疲惫的滋味。 他迷迷糊糊地想, 以他现在这副样子,恐怕都撑不到时空管理局来将他带走, 便已命丧黄泉了。 几乎放弃求生意识的姜照就这么顺着溪流飘了好一会儿,却被不知何处涌来的水波带到了岸边。 被莫名其妙推着上了岸的姜照清醒了一瞬,便是这一瞬间,他看清了岸边躺着的人。 入眼是一片破烂血污的衣裳, 蓬头垢面的年轻人无声无息地侧躺在草地上,即便如此,也无损他英俊的容貌。 这是…… 直觉告诉姜照这个人他肯定认识,但这个世界是他出厂后的第一个任务世界, 除了玉流玠之外, 其他人他一概不识。 可是这张脸, 却凭空给他一种熟悉亲切的感觉。 仿佛他们已经共同生活了很久很久一样。 姜照愣神的时间只有短短数息,等他回过神来,便发现眼前的人进气少出气多,虚弱得好似马上要魂归西天了。 他犹豫了一下, 终是挣扎着滚了几滚,慢慢挪到了青年旁边。 就这么几下的功夫,青年胸膛那点微弱的起伏也好像消失不见了。 ……糟了, 不会真要死了吧。 本着不允许坐视人类受伤的系统原则,姜照不可能见死不救。 但眼下姜照身无所有, 能救人的本源能量几乎被磋磨了个干净,仅剩的一些都是留着撑到时空管理局把他捞回去的。 他…… 真的要救这个陌生人吗? 姜照以为自己迟疑了很久。 他眼前突然闪过玉流玠的脸。 玉流玠惊慌失措的样子仍残留在记忆里。 人类如此可恶,姜照想。 诡计多端、阴险狡诈。 抓住一丝机会,就能踩着别人往上爬。 反正不救这个人—— 姜照默默地盯着眼前人良久。 不救这个人,也没人会知道。 时空管理局只会追究他为何擅自脱离宿主,而不会诘问他为什么不救陌生人。 只要他闭上眼睛,回到溪边,继续沿着水流往下,就没人知道他刚刚遇见了谁。 丛林灌木间,一条溪河缓缓流淌。 水声渐渐,没有人知道此处发生了什么。 直到一束极淡极浅的白光在草隙间炸开,沿着青年体内的脉络缓缓没入全身时。 风轻轻动了。 姜照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是决心要救这个陌生的人类。 他想,没事的。 就用一点点能量,只是一点点。 他仁至义尽。 至于这个人类能不能活下来,端看天意。 恹恹的小毛绒球紧贴着青年的掌心,来自异世极珍惜的能量被一股脑地注入青年体内,眨眼间便发生外界看不到的变化。 姜照已经慢慢失去了对时间的认知。 他停止了思考,只安静地传输着能量。 小毛绒球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给自己留了底线,在榨干最后一点能量之前,堪堪停了下来。 好吧,现在,他救完了人。 不知道时空管理局带他回去的时候…… 能不能看在他舍身为人的份上,轻点罚。 突然,他感觉自己这幅机械躯壳好似被什么东西握了握。 可是他再也没有力气睁眼去看了。 …… 红色、铺天盖地的红色。 烈焰焚身,火炙般的疼痛直接敲醒了姜照的意识。 他睁眼的那一刻,满目的红迅速褪去,只余下无尽的黑。 这是什么地方? 姜照把自己缩成一团,不敢乱动。 他只觉得自己立足的这块地方烫得很,但梦中那种好似把他架在火上烤的温度仿佛只是昙花一现,现实并没有这般吓人,反而是能温养他本源的—— 等等,本源? 姜照下意识探查了自己的本源能量。 下一瞬他赫然瞪大了那双圆滚滚的眼睛。 他、他的本源竟然恢复了不少? 他这得睡了多久?! 本源能量一旦发生消耗,非长年累月不可恢复,这个时间不是定数,姜照曾经听说有些系统直到因太过老旧而被翻新或销毁时都未必能恢复分毫。 但是,如果他真的睡了很久的话…… 姜照困惑地想,那时空管理局怎么还没把他抓回去? 许是他太过震惊了,不小心乱动了下。 就是这个小动静,引起了此间主人的注意。 “醒了?” 无边际的黑暗里,一道清晰的声音落字如玉,伴随着轻飘飘的、不知从何而来的视线,投在小毛绒球身上。 这声音不轻不重,听起来很年轻。声线冷冽,听不出感情。 姜照怕死了,再次把自己龟缩成一团,不敢说话不敢动。 他不说话,声音的主人也不再说话了。 姜照:…… 哪来的闷葫芦!! 他一时气极,也没想是自己没搭理人家。 可姜照实在太好奇了。 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在外面救的那个陌生人怎么样了? 为什么没人抓他回去? 以及他的本源…… 诸多问题快把姜照的脑子绕晕了,所以他终究按捺不住,小心翼翼地开口:“喂、你……你还在吗?” 没想到这人很快回了个字:“在。” 然后又消失了。 姜照:………… 姜照无语。 多说几个字会死吗? “那个,”小毛绒球假意清清嗓子,“是你救的我吗?”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问题有点奇怪,这人又许久没说话。 就在姜照忍不住又要问一遍他还在吗的时候,此间主人回话道:“不是。” 不是? 姜照那句“谢谢”卡在喉咙里。 啊? 那是谁救的他? 或许是他傻眼得有点明显,紧接着,此间主人又道:“是你救的我。” 没了下文。 然而姜照脑子里瞬间串联起一切—— 这人,不会就是他救的那个陌生人吧?! 他没死?! 他俩都没死! 某种隐秘的喜悦砸进姜照的脑海中,他立马又问:“这是哪儿?” “我的识海。”此间主人说。 其实姜照隐约有了猜测,只等此间主人的回答彻底坐实。 果然,他的本源救了这个人,也使得姜照与此人产生了密不可分的关联。 他也大概知道为什么时空管理局没有抓他回去了。 因为他重新认主了。 此间识海的主人,竟通过了系统程序重新认主的判定原则—— 非身负大气运之人,无法绑定。 歪打正着,阴差阳错。 姜照在那高深莫测地思考着,此间主人竟也没说话打断他。 等姜照回神过来,险些都要夸赞这人贴心了。 仔细一想,姜照还是更觉得是此人懒得搭理他。 就这推一下才答一句的性子,贴心二字怎么也轮不上。 “你叫什么名字?”既然已经成为他的新宿主,姜照知道他二人已经成了命运共同体,迫切需要知道新宿主的信息。 毕竟他再也没有足够的本源支撑他脱离宿主了。这回要真再自杀式脱离,连活下去的机会都没有。 由于能量暂时不足,许多信息他无从得知。 比如新宿主是谁,以及他现在在干嘛。 此间主人沉默又沉默,不知在外头忙着什么。 姜照有耐心,也不催促。 直到许久之后,那人才没什么波澜地随口答了两字。 “应璋。” …… 那时之后,应璋没有再回应他的呼唤。 仿佛只是给他提供了一个容身之所,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姜照慢慢悟出了点意思来—— 这是全当还了救命之恩。 旁的多的,想都不要想。 冷心冷情,凉薄之极。 但换个角度想,姜照又有些能理解。 虽说他是救了应璋不假,但到底是异世来物,莫名其妙便寄宿进识海里,对他保有警惕是正常的。 毕竟他那时自己也快死了,应璋说不定以为他别有所图。 好在借着这偌大识海,以及此间主人源源不断传来的修补他本源的力量,姜照慢慢地重新掌控了系统信息。 ……不说别的,比玉流玠那儿好住多了。 地方大,又温暖,在这儿滚上八百个来回都走不完。 不像玉流玠的识海,阴冷狭窄得仿佛他一开始住的雪牢。 系统的力量逐渐回归,从得知时间开始。 原来距离那日他脱离玉流玠,已经过去了数月有余。 后来又过了数日,姜照偷偷摸摸开了系统权限。 毕竟是新宿主呢,姜照自然拥有一次探查外界的机会。 他雀跃地点开画面,摩拳擦掌之时,所有高涨的情绪瞬间静止。 姜照从应璋的视野里,窥见了一方隐秘天地。 川流不息的赤水奔涌而过,浩瀚无边的城池被巍峨城墙与百丈铜门紧紧环绕,此刻他的新宿主正沉默地跟随着乌压压的人群,安静地前行。 熙攘人流中,一道通天云梯从城中央高高升起,没入不知通向何处的天际。 宿主这是……要去做什么? 然而他低估了应璋的敏锐。 清晰的画面突然闪烁几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凭空掐断,转瞬间画面便消失了。 姜照“欸”了一声,紧接着他耳边便传来应璋冰冷的声音:“你在看什么?” 第100章 姜照一听他声音, 心中便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我分明救了应璋的命,怎么他声音听起来活像个冰块,莫非我是他仇人吗? 两息之后, 姜照立即反应过来,应璋这是不满他借用视野。 他的新宿主讨厌有东西脱离掌控。 “对不起。”姜照躺平认错的速度非常快,“我只是想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 应璋一改往日作风, 回他的速度同样十分迅速:“不需要。” 宿主话里有话,聪明的系统瞬间悟到了。 他的意思就是, 给你地方住不错了,你偷窥是什么意思?别搞有的没的。 不管应璋心里是不是这么想的,姜照这会儿是实打实被自己的脑补气到了,“宿主, 我是你的系统,共享视野不会害你!” 应璋才懒得管姜照怎么想,仍旧坚持自己的态度,冷漠又言简意赅:“不需要, 别多事。” 如果姜照此时有人类的身体, 他一定毫不犹豫地一拳锤在应璋脸上。 他已经意识到这个新宿主比玉流玠麻烦多了。 姜照不知此人所求为何, 应璋要么不爱搭理他,要么说话的时候几乎没什么情绪波动,像个活死人一样。 加之主系统至今没给他派发任务,他压根没有能拿捏应璋的办法。 好在这会儿应璋的注意力总算是分了点儿给姜照, 趁此机会,姜照立马大声道:“亲爱的宿主!” 他死死掐着嗓子,声线又甜又腻, 尾调拉得极长,明显像是奔着恶心人的目标去的。 识海之中忽然陷入死一般的沉默, 小毛绒球眨眨眼睛,心想难道我把宿主吓跑了? 他盯着系统面板上安静流逝的时间,约莫过了一分钟,才听得应璋道:“做什么?” 姜照敏锐感觉到应璋话里那点不自在。 难道他的阴阳怪气成功了? 姜照犹豫了一秒,尝试夹着嗓音继续走之前未完的流程:“宿主,是这样的,在绑定您的那一刻起,系统这边便检测到您有巨大的发展潜能,绑定您是为了——” 他话还没说完便立马被应璋打断了:“闭嘴。” 姜照被他吓了一跳,委屈的小毛绒球下意识把自己团巴了一下。 过了片刻,应璋似乎是察觉到不妥,有些生硬地:“好好说话。” 姜照小声地“哦”了一句。 凶什么凶,不喜欢就不喜欢,喊那么大声干嘛。 “我是抽卡系统。”姜照恢复了正常的声音,兢兢业业地科普,“虽然绑定你是一个意外,但是既然我已经做了你的系统,我的目的是帮每一任宿主达成人生目标。” 应璋没接话,姜照继续道:“不管你有什么执念,是希望名扬天下,抑或踏上修为巅峰,又或是报仇雪恨、手刃仇人……总之,我作为抽卡系统,虽然在这个修仙的世界,我可能没有十足把握能帮到你,但你可以把我当成一种退路,你用系统抽的所有卡牌或许都能有助于你修炼!” 又或许是怕应璋心中还有隐忧,姜照认真道:“宿主你放十万个心吧,如今我跟你是绑在一起的,我害不了你,也绝对不会害你,你不必事事同我商量,但我一定会拼尽全力保护你,助你达成所愿!” 他来不及解释所有的来龙去脉,只能捡重要的说。 对于这个世界的人来说,姜照说的每一句话其实是有些难理解的。 但也许是他这段话中有哪句话触动了应璋,他的宿主竟没有如之前一般处处反驳他。 “知道了。”应璋淡淡地,没说信是不信。 就这? 不过姜照还是很欣慰的,这点欣慰促使他开始试探:“那……宿主你的目标是什么?” 他边说边打开系统记事本,搓着黑线小手紧张地准备记下来。 “我的事,”应璋说,“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姜照气了个仰倒! 感情方才他那般推心置腹的一番话,应璋是一句没听到脑子里,纯粹是过了遍耳不成?! 姜照抓狂地甩开系统面板,道:“宿主!!你到底有没有听进去我的话!” 应璋这回实诚得很:“听进去了。” 你听进去个鬼啊! 小毛绒球翻了个白眼,“那我为什么不能知道?” 不知是不是应璋外头发生了什么,姜照等了好一会儿,应璋才回他的话:“不适合。” “哪里不适合?”姜照誓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应璋道:“你知道得越多,越麻烦。” 姜照无语,怒道:“可如今我们生死一体,你死了我也活不成,我不知道你的事情我怎么帮你?” 姜照不知道新宿主过去发生了什么,以至于应璋对任何人和物都如此戒备。 兴许是姜照这句话意义太重,应璋默了默,终于退了一步,说:“除此以外。” 他还是不乐意将自己的事情全盘托出。 但此刻没有主系统的帮助,姜照确实没法子撬开应璋的嘴。 姜照知道这是应璋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 于是他立即抛开刚才那种气势汹汹的架势,瞬间变得能屈能伸:“好的宿主,那你能让我开启共享视野的权限吗?” 许是折中的法子向来为人所喜,应璋亦不例外。 “可以。”没多久应璋便道。 毛绒球转了转眼珠子,狡黠道:“那……亲爱的宿主,你能在百忙之中,抽一张卡不?” 应璋又不说话了,不知是在忙还是单纯不想理,姜照立即可怜兮兮地,两条黑线小手摇了又摇,也不知应璋能否看到,“拜托了宿主,如果你运气好抽到优质卡牌,是可以写进我的业绩里的!而且越好的卡越能帮到你呢,真的不试一下吗?拜托!” 他这般顺着杆子往上爬,不知是不是逗乐了应璋,识海之中,姜照耳边飘进一道极轻的笑声。 姜照疑心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这噎死人的大冰块还会笑的啊? 识海外头的应璋似乎瞬间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这次他几乎是马上应承下来的:“可以。” 姜照立刻欢天喜地,将方才的那点笑声抛诸脑后,美滋滋地拖出系统面板,点进卡池。 他将抽卡按钮放大放亮。 “宿主,点这个,看见没?我把按钮拉最大了!” 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在黑暗的识海里也变得亮晶晶的。 似乎比旁边的按钮还要明亮几分。 应璋将识海中的一切收入眼底。 连同那双圆滚的、可爱的,如他故乡月光一般清亮的眼睛。 修道路上,太过冷清。 他在死寂中流着鲜血踽踽独行,以为习惯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原来不是的。 鬼使神差地,仿佛有一缕风,轻轻拂过了识海中急切的小毛绒球。 “诶?”姜照愣了下。 识海里怎么会有风啊?还把他珍贵的毛毛刮掉了几根! 机械球球的毛毛可是很难保养的! 还没等他思考上,他的宿主已经摁下了按钮。 眩目的银光吞没识海,小毛绒球却死死睁着眼睛,近乎狂喜地盯着卡牌介绍: “秋霜切玉剑——” 然而紧接着,还没等他把卡牌简介朗读一遍,那张卡牌仿佛被外力干扰,闪烁了几下。 “嗯?”姜照下意识地靠近卡牌,“怎么回事?” 在他话音落下那一刻,原本的卡牌缓缓翻过面去,一张崭新的卡牌随即静静矗立在卡池中间! “剑气三万里,霜寒十四洲……”他喃喃着,“如雷霆收震,如江海清光。” “亲爱的宿主,恭喜您——”姜照有些艰难地读下去,“恭喜您抽到了UR卡[雷霆],感谢您对、对系统的支持……” UR卡,竟然是传说中的UR?! 姜照几乎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方才分明是SSR卡,他连卡牌名字都看见了,就唤作[剑仙]! 怎么卡池还能临时升级卡牌的?上岗前没人跟他提这茬啊! 姜照的震惊难以忽视,应璋道:“有何不妥?” “不,”小毛绒球晃了晃,“不是不妥。” 下一秒,姜照兴奋地原地转起圈来,“妥大了!!宿主,咱们赚死了!!” 无人知道,应璋听到他这番话,隐秘地松了口气。 “这东西很厉害?”应璋问。 如果不是应璋不在面前,姜照能疯狂扒拉他:“这可是最厉害的一种卡!而且这一看还是攻击型的!宿主,你运气实在太好了!” 这下好了,他的业绩还能光荣增添一笔UR卡,按人类的话来说简直是光宗耀祖! 姜照高兴了好久,才注意到应璋许久没说话。 “宿主?”他以为应璋不太懂,“你怎么了?” “没事。”应璋的声音恢复了往常的漠然,“如何使用?” “唔,你想用的时候告诉我就行了。”姜照刚想继续说下去,识海忽然的震动立时打断了他! 小毛绒球被这突如其来的震晃吓得呆住,慌忙地想扒拉着稳住身形,却还是失败了。 一只无形的手马上扶住了不知要滚到识海何处去的他。 “谢谢、谢谢……”姜照知道是应璋,声音发虚,“宿主,发生什么了?” 按理来说,如果不是识海之主出了什么事,一般情况下识海不会出现如此大的动静。 联想到这层,姜照紧张起来:“宿主,你是不是受伤了?外面怎么了,有人打伤你了?” 识海中一片静默。 姜照心急如焚,他拖出系统面板,尝试打开视野权限。 先前被掐断的画面再度浮现在他眼前。 应璋不知何时来到了百丈铜门前,而原本秩序井然的人群,被在铜门里头对峙的两方人打乱。 只听得那两方人中,其中一边的人怒道:“云外天岂是你可以放肆的地方!” 【正文完结】 大结局 光阴倒悬。 姜照从混沌中醒来, 耳边传来滴滴答答的时钟流逝声。 姜照半边身冷半边身热,他扶着剧痛的额头,思绪被浑身的不适搅乱, 只觉一阵又一阵的头晕目眩。 却在此时。 “29999号。” 有一道庄严的声音唤他。 姜照微愣,一时也顾不得满身狼狈,下意识抬头追寻声音来处。 然而他一抬头, 目光便直直撞入一只星云积聚的眼睛。 与这只眼睛对视的那一刻,回忆纷至沓来。 姜照猝然站起, 惊道:“主系统!!我怎么会在这里?!宿主、不对……另一个世界的宿主呢?!他怎么样了?” “现在是恒星时间7889年15月45日01时01分01秒,愿人类荣光永存。” 星云之眼轻轻一眨,而后朝姜照投下一瞥。 “欢迎回来,系统29999号。”主系统道, “看来,所有的一切,你都想起来了。” 姜照头脑混乱,云里雾里得很, “想起?” 主系统语气温和地道:“是的, 想起。你在上一个世界所经历的一切, 都是原初的你所走过的曾经。唯一的不同是,昆吾骨戒作为锚点,改变了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细节。” “原初的……我?” 姜照张了张嘴。 随着主系统的这句话,那些混乱的回忆终于拨乱反正, 回归原位。 在最初的最初,玉流玠的确是他阴差阳错下的宿主。 只是他的确支撑不起玉流玠的野心,所以万念俱灰之下, 选择了自杀式脱离。 而脱离之后,他才遇到了这个世界唯一身负大气运的真正男主应璋, 也是他此行本该绑定的宿主。 而有所不同的是,原初时期的应璋比任何时候的他都更心狠,也更多疑,姜照在那个时候,是真的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取得男主的信任。 “那、那UR卡呢?”姜照蓦地想起什么,问道。 主系统叹道:“那正是昆吾骨戒所改变的细节之一。若不依凭他……它的力量,恐怕在上一个回溯世界,你的任务对象会因此灵脉受损,而这也不符合本次回溯的原则。毕竟,这一次时光回溯的目的,是为了加快推进你卡在99%已久的维修进度……按照神主世界的说法,便是为了收集你最后一块灵魂碎片。” 是了。姜照想起来了。 在原初,应璋的修行路可没有回溯世界那般容易。没有UR帮忙,只是SSR等级的[剑仙]不足以彻底解决蚀虚真人,应璋是真真受了快濒死的重伤。若非有守门人鼎力相助,恐怕那会儿应璋早已命丧黄泉。 受如此重伤,哪怕在灵气充裕的云外天,应璋也迟迟难以突破至元婴期,故而不得不出生入死好几回,才勉强用天材地宝修复了灵脉。 ——也就是说,回溯世界的一切,都是美化原初的小幻境。 姜照更茫然了,“可是无论在原初还是回溯世界,我都选择了销毁自己……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在原初,你确实已经完成了物理意义上的销毁。”主系统道,“但时空管理局错误地低估了那个位面的潜力……在你以死换来你的宿主最后一线生机之后,他……” 主系统顿了顿,平静的语调里极微妙地染上一丝忌惮,“你的任务对象用了十二年的时间,成就真神之身,登临世界。而此后整个修界与人间都将他奉为神主,连带着那个小世界,也成了宇宙中的最高级文明之一……” 它三言两语地概括,似乎不欲多说。而这其中隐去的,是古今寰宇唯一真神为了一个死去的人,如何杀戮了整个世界,并以雷霆手段统治万界,成为共主的过往。 但姜照听了一耳朵,只觉主系统在开玩笑:“十二年?!你的意思是我的宿主用了十二年的时间飞升成神?!还、等会儿,修界还把他叫做神主?!疯了吧主系统,难道你的系统版块里有喜欢讲故事这个代码吗?” “……”主系统忍了忍,继续道,“在登顶以后,神主——我是说,他,你的宿主,突破虚空,征伐了万千位面,最终找上了我们……” 姜照只觉眼前更晕眩了,他实在不能把应璋和时空管理局联系起来。 主系统自动忽略了他的不可置信,道:“他要求我们把你还给他,但是,因为你选择原地销毁,连真身都不曾留下,我们无法对你进行维修,更不可能凭空创造出一个一模一样的29999号,毕竟每一个系统出厂时,哪怕再相似,代码都会有微小的不同。” “然而正如我先前所说,我们低估了这个世界,也低估了神力,毕竟,我们是科技造物。”星云之眼微微闭上,透露了些许无奈,“如那个位面所言,真神的威能绝非寰宇生灵所能想象。他竟想到用神力与记忆创造了回溯幻境,再加上时空管理局的帮助,最后扭转时空,一比一还原了所有过去。 “他甚至试图舍弃神身,以魂入幻,奈何幻境无法承受真神的完整降临,所以他只能退而求其次,把自己撕裂成九千九百万份魂魄,代价是失去所有修为和记忆,却能陪你度过每一个回溯幻境。 “在第一个幻境的最后,是九千九百万次以来,你唯一一次没有销毁成功。也正因这次失败,神主保住了你的系统本体,带离幻境。此后无数的幻境,都遵循着原初的一切演变。但你的任务对象发觉,这样收集你的灵魂碎片太慢,于是把幻境一分为二,甚至还让抽卡加上了考核以加快你的任务进度——” 姜照迷惘着,喃喃道:“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我竟能绕过玉流玠,一来便认应璋为新宿主?” 主系统道:“正是。不过,由于这避开你旧宿主的一半幻境并非真正存在过的命运轨迹,所以两个幻境总会产生真真假假的关联。加上你的本体到底不是原本的那个……所以,在假的世界线中,你的情感模块……也就是这个文明通俗意义上讲的情根,有所损坏。” 然后每次结束假世界线,主系统总担心应璋会阴恻恻地打上门来把时空管理局扬了。 但它没敢当着姜照面说。 姜照可不管它想什么,当下焦急问道:“那我现在能回去了吗?我听前辈们说任务圆满完成以后,系统有权选择过往任务世界休假七个宇宙时!” 实在是应璋自爆令他心有余悸得很,哪怕主系统口中应璋再如何厉害,停在姜照记忆里的还是自爆时发生的一切,眼下他见不着人,姜照难免心慌意乱。 星云之眼眼神游移了一下,似乎在纠结到底该遵守规则还是不遵守:“嗯……按照流程来说……这个,你是应该选一下走哪边的……” 哪边? 姜照这才想起来自己没仔细看周围的环境。 看清了才知道自己为什么觉得一阵热一阵冷。 感情又是那两条路! “算了你别选了上回让你选是为了淬炼你的灵魂强度免得你死在幻境里神主看我不顺眼把我嘎了但这次我真怕你出啥意外……”主系统碎碎念,可惜姜照没听清,只依稀听见了前几个字—— ‘算了你别选了’。 姜照瞪大双眼,以为主系统想强制自己回去接新任务,怒道:“主系统!我还有没有统权了!为什么不让我选!” 他当即迈开步伐就要往那岩浆里冲。 主系统震撼了,着急忙慌想喊住他:“你等等你等等!!” 然而迟了,眼瞧着那岩浆要把姜照吞没时。 呼啸的岩浆瞬间如潮水般哗啦啦地褪去,仿佛姜照是什么洪水猛兽般避之不及。紧接着,这片空间骤然裂开无数道极长极宽的缝隙,有赤金色的光芒沿着缝隙争先恐后地投射下来,眷恋地停留在姜照身上。 在姜照猝不及防要摔在地上时,空间突然颤动,地面震裂开来,而后化作一块又一块尘埃飘散在空中。 姜照就这么坠落了下去。 赤金光芒随之散去,在漫长的虚无当中,姜照眼前陷入一片黑暗,他看不清五指,只能凭本能探出手去,试图抓住任何可以触碰的东西。 他尝试开口呼唤主系统,却发现整个空间只有自己的回音。 直到混乱中他开始怀疑方才的一切是不是他的幻觉时—— 有一只手扣住了他的手腕,将他扯进了一个极其冰冷的怀抱里。 天光乍破。 姜照被完全拥进来人的阴影里,其力道之大,几乎令姜照无法动弹。 姜照的脑海中,突然传来主系统的声音。 【29999,恭喜你重获新生。从此以后,你还是时空管理局的员工之一,但局里一致认定,因为你舍生忘死的行为保护了任务对象的性命,同时也间接破坏了反派的阴谋,所以你可以获得任务结束后的假期……时限是,永久。】 【总之,此后的路,时空管理局便再也不会干涉你了,姜照,祝你幸福,好好珍惜新的生命吧。】 良晌,姜照试探地回拥。 “……宿主?” 静默在两道交错的呼吸声之中蔓延。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直到令一道呼吸渐渐发颤,直到一滴热泪淌进他肩窝中。 姜照耳边,才有人哑声道:“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