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传之婉婉的进位日常》 第001章 进忠公公 永寿宫中,昔年娇柔清丽的女子,如今已经满头白发,容颜干枯。 今日的蕈菇汤被换成了鹤顶红,剧烈的疼痛撕裂着她的每一寸皮肉,骨髓,她疼得嘶吼,翻滚着爬向门缝里的阳光处。 可初冬的暖阳暖不了她冰冷的身体,她看着门缝外春婵和王蟾离开的背影,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很久以前。 那时候,她被纯妃扔去花房吃苦,曾含泪拉着春婵的手,请她一定常常来看自己,春婵温柔地连连点头,会的会的。 那时候,她产后虚弱无宠,知道王蟾被拉去慎行司,受尽酷刑,怕得饭都吃不下,知道他没有说出不利于自己的一个字儿,偷偷哭红了鼻子。 怎么就会走到如今这一步? 她痛得嗬嗬低喘,干涸的眼神渐渐枯竭,又在枯竭到尽头的时候,浮起微弱的亮光。 进忠…… 他身上笼罩着一层冬日的微光,笑容邪气,寒凉刺骨,九年如一日地出现在她的幻觉里。 魏嬿婉忍不住笑了一声。 这一晚掺了鹤顶红的蕈菇汤,真浓啊,浓到临死前,疼痛渐渐变得不明显,浓到,让她如此清楚地看见最怕见,也最期待看见的人。 “他们到底,还是忍不住疼了我一回,今日的汤,浓得能止痛。” 进忠单膝跪在她的面前,听见她得意的话,忍不住攥紧了修长的手指。 她已经老得头发花白,连眉毛里都掺杂着白色,他却依旧矜贵俊俏得跟个王爷似的。 他微曲着手指,拿指背来轻划她的脸。 魏嬿婉高傲地睨了一眼他勾着笑的薄唇“进忠,有点儿,奴才样儿。” 这一句气音之后,她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浅笑没了,眼神里的光也渐渐暗淡下来。 若是这世上真的有鬼,该多好啊。 可惜,九年了,只有喝了蕈菇汤才能看见他。 鬼哪儿能青天白日里出现呢? 她见他的第二回阳光烈烈,她便知道他早就不在了,陪着她的,始终都是她自己的幻象罢了。 可她还是忍不住问 “看见本宫这样丑陋卑贱一场空,你是不是高兴极了?” 进忠眉头微微扬了扬,低低地笑“是啊,奴才高兴极了。” 他凑近魏嬿婉,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令主儿,奴才早就说了,您离了奴才啊,不行。” 他耐心地等她骂他,但许久许久,久到他哭出血泪,她都没有再发出任何声响。 他也没有再发出任何声响,手指轻飘飘穿过她枯草一样的白发,任由阳光不断落在他的身上,发出滋滋的声响,将他彻底消融在阳光里。 令主儿。 您到底,是辜负了奴才啊! …… “奴才说句不知轻重的话,这宫女是有福气,眉眼间还真有几分像娴贵妃娘娘。只是怎么,都比不上娘娘的端贵之气。” 耳边忽然传来进忠温声细语的声音,嬿婉心中一恼,他这是明知道她最讨厌什么,便往她的心窝子戳刀子啊! 下一刻,就听见他略微加重了语气。 “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给皇上请安?” 这样训斥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不知为何都比旁人多出几分干净清冽。 嬿婉再也忍不住抬眼看向进忠。 那人微微弯着身子,却不显佝偻,倒像是个时刻噙着浅笑的王爷。 他……极其年轻。 余光里瞧见皇帝年轻俊朗的面容,听见嘉妃压低声音的警告,她骤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跪下请安“奴婢,启祥宫宫女樱儿,给皇上请安。” 字字句句,一问一答,皆跟上一世一模一样。 她甚至没有怎么动脑筋,就完美地复刻了所有的应对。 为着这一遭,她曾经无数次在心里设想各种可能,措辞该怎么回答,又怎么会忘记呢? “奴才先带嬿婉姑娘回养心殿。” “好。” 从皇帝身边经过时,嬿婉忍不住微微抬起潮红的小鹿眼,雾蒙蒙地看向了皇帝。 弘历清润的目光注视着她仿佛膜拜天神的表情,直到如懿叫了一声皇上,才笑着走向如懿。 嬿婉听见如懿娇俏的话语模糊传来“皇上似乎很抬举魏嬿婉……” 她眼中的雾气随着清晨的风坠落,低垂的目光追逐着进忠腰间偶尔摇曳出来的珠子,不敢抬眼,怕叫他看见自己眼底黑漆漆的愉悦。 身上无一处不疼,但比起前世九年牵机药的折磨,只剩下提醒她还活着,她还能重来的舒坦。 养心殿的庑房里,她白嫩的指尖轻轻扣着手腕上的淤青,有些上瘾,却忽然被冰凉的手指刺得僵住。 进忠眯眼看向她“嬿婉姑娘松松手,若是捏坏了身子,该叫圣上不高兴了。” 嬿婉抬眼看向他“进忠公公……” 娇美清丽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紧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进忠非常懂分寸地松开了嬿婉的纤细的手腕,敲打的话到了嘴边儿,莫名就变成了叮嘱“嬿婉姑娘先换上御前宫女的衣裳,一会儿自有嬷嬷教导你御前伺候的规矩。” 见她眼神认真地看着自己,他声音又柔和了一些“放心,皇上喜欢你,莫要紧张,成与不成,你都还有得选。” 他慵懒随意地坐下来,本要再提一提失败成功的两种后果,却见她清凌凌的目光定定地注视着他,仿佛看不够似的。 他微微眯眼,不动声色地略微调整了坐姿,精明扼要地与她说了不少皇帝的喜好,便径自离开。 在廊下站定,许久,见四下里无人注意,他才状若随意地拿修长的手指轻拨了一下泛红的耳尖。 刚刚那一声“进忠公公”…… 他忍不住攥紧了拢在袖子里的修长双手,微微眯眼,狭长的狐狸眼里有黑黢黢的愉悦笑意闪过。 房间里,嬿婉插上门臼,才敢坐在屋子里无声低笑。 她恣意伸展着年轻的、没有被牵机药和蕈菇汤磋磨过的柔软身体,满足地喟叹一声,好一会儿,才迈着轻快地步伐,走到托盘旁边拿起衣服首饰,飞快地梳洗打扮。 看着跟御前宫女一模一样,却被适合自己的首饰点缀出不同样子的自己,她轻轻抚摸着发间冰冷的珠翠,想象出进忠矜骄挑选首饰的模样,不由眉眼弯弯。 但,当她走过去打开房门的瞬间,便又是一副娇弱姿态,蹙着含烟眉,朝着捧着凌霄花的进忠露出一抹浅淡的笑容,见他眼神顿住,矜傲的神色下意识收敛,她黑漆漆的眼底这才浮出这正愉悦的笑意。 他不是很傲吗? 可她分明看见,她一笑,他的心,他的骨头,全都跟着软了。 第002章 谁教你的? 嬿婉低眉垂眼地跟在进忠身后,迈着乖巧的步子进了养心殿的正殿。 进忠声音压低“我能为你做的,就是这些了,往后什么样儿,可就全看你自己了。” 他微凉的手指整理了一下嬿婉脖子上的龙华(白色小围巾),温声细语“皇上在里面,快进去候着吧。” 嬿婉顺着他狐狸眼瞥的方向,慌张地也瞥了一眼,垂着头,眼睛往上抬“进忠公公……” 进忠锐利的眉眼微微柔软“去吧。” 嬿婉看见他眼底的安抚,这才转身,捧着凌霄花进了内室。 跟上一世一样,她看什么都新奇,喜欢。 不同的是,上一世是羡慕惊奇这养心殿泼天的富贵,这一世,却是从长达九年囚禁之后,对一切漂亮事物的真心喜欢。 因为是真喜欢,脸上的笑容便也极具真诚和感染力。 她死的时候已经四十九岁了,可甜美清丽的脸上挂着好奇恬静的笑容,却仍旧像个小姑娘。 弘历眸色浅淡地从门内绕出来的时候,就见她正凑在天球仪(古代的地球仪)面前,白嫩纤细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探过去,似乎想要拨弄一下,又不敢。 嬿婉感觉到有人看着自己,一转头,见皇帝神色淡淡地看着自己,忙跪伏在地,嗓音清甜地谢恩。 “奴婢拜见皇上,谢皇上搭救奴婢,怜惜奴婢。” “起来吧。” 嬿婉注视着帝王明黄色的衣摆,看着他随着步伐摆动的宫绦,仿佛看见逗猫草的猫儿,忍不住弯了弯眼睛。 她站起来,小心翼翼,又充满仰慕地偷瞄了弘历一眼。 弘历见她实在感激涕零,音色冷淡,却带着宽和“无论是宫女还是太监,朕既然看见了,便不会视若无睹。” 嬿婉眼眶一热“您宽和慈爱,圣明仁德,对奴婢而言却是胜过救苦救难的神仙,奴婢……奴婢吃了五年的眼泪拌饭,把认识的菩萨神仙都求遍了,也没有人愿意多看奴婢一眼!奴婢……一辈子记得,是您救了奴婢的性命。” 她忍不住表忠心“奴婢拿命报答您,若今生报不完,来世做个大青牛,驮着您,背着您,只要您高兴,奴婢怎么都成!” 弘历被她憨直的话逗笑了,见她可怜兮兮地红了耳朵,心情都跟着变得轻快起来“读过书吗?” 嬿婉略松了一口气,嘴角挂起一抹甜甜的笑容,笑容里不知为何还有一丝娇羞“……奴婢的阿玛曾任内管领,后来做错了事,奴婢便到了四执库,所以奴婢,只读过一点点。” 她说到这儿,忍不住又偷偷望向弘历,欲语还休。 她这张清丽漂亮的脸蛋儿,实在是藏不住情绪,一眼就让人看出她在竭力藏着什么秘密。 弘历被吊起了胃口“那就是读过?” 嬿婉一张脸都红了“会写一些字。” 她小鹿似的眼睛,明晃晃地写满了“皇上快叫奴婢写来看看”和“皇上千万别叫奴婢写”的纠结。 弘历起了兴趣“写一个给朕看看。” 他牵起她的手,见这姑娘惊得小脸儿粉红,心里愉悦感更浓,将她推到御案前“写。” 嬿婉只好红着小脸,微微颤抖地写下几个字“亭亭似月,嬿婉如春。” 头两个字的时候,她的手还在微微颤抖,到了后面,就渐渐稳健起来,只是速度极慢,像极了临摹大字的小孩儿。 等写完了,她迫不及待地抬眼望向他,似乎期待着他看出什么,说些什么。 弘历眼睛微眯“沈约的《丽人赋》?” 他眸色微深。 这首赋,说的是柔美漂亮的歌姬,清丽美丽,正在待价而沽,希望能遇上儒雅俊美的郎君。 这作者沈约当时二十岁左右,在京城四方交游中结识了一位丽人,两人曾相互爱恋,晚上私下偷偷相会,这篇赋即是沈约为此丽人而作。 难道他救下的这小宫女,也将自己的美貌标榜了价格,能带卖个好价钱吗? 嬿婉不用看弘历的神色,就知道这位多疑的帝王在想什么。 她先是露出恰到好处的失落和自卑,然后又茫然又惊喜地开口“原来这好听的句子,出自,丽,丽人赋吗?” 她忙忙写下这三个字,欣喜得像个小孩子“皇上,奴婢没有写错字吧?” 弘历心中疑虑顿去,随着而来的便是略微讪讪,他轻咳一声“谁教你这首赋?” 剑眉不由微微皱起。 此人用形容歌姬的赋来描述憨直小宫女的名字,岂非存心调戏? 见小宫女还一副宝贝似的模样,他眉头又皱了几分。宫女都是皇帝的,除非满了年岁放出宫去,无论太监侍卫生了这样的念头,都算得上一句秽乱宫闱。 只是责问之下,却见小宫女狗狗祟祟地偷看了一眼自己,一双耳朵微微泛起红色。 弘历“……” 总不能是朕,调戏的她吧? 他轻咳一声“朕……告诉你这两句的人,还说什么了?” 嬿婉轻声道“他还告诉奴婢,人的出身并不重要,贵在自己不能自轻自贱,不会的就去学,不懂地多听多看也就懂了。” 她眉眼弯弯,潮红的眼眶里再也忍不住滚落一滴泪珠儿“因着这一句话,奴婢这些年再如何被打,也从未有过轻生的念头,果然等到了皇上您救奴婢。” 她的泪珠滴落到了手背上,才意识到自己哭了,忙要跪下“奴婢御前失仪,奴婢……” 弘历抓住了她的手肘,定定地看着她“无妨。” 如果说之前只是猜测,现在却是确定了。 这小姑娘嬿婉,心心念念的“登徒子”,还真是他。 他淡淡道“你没有做错事,无须如此小心翼翼,自卑胆小。来,站稳了。” 见她果然听话地站稳,还飞快眨干净眼泪,露出笑容,心里微微一顿。 他想起来很多年前,他被养在圆明园,连皇阿玛的面儿都见不着的时候,也曾有人摸着他的头发,跟他说这样君子当自强不息的话,叫他好好读书,不用在乎其他人如何贬低折辱他。 那时候,他所求,也不过就是不再被奴才们折辱,能够走进皇宫,做名正言顺的皇子。 弘历看着嬿婉柔韧不折的眉眼“说说看,嬿婉,你最想要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