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的剑术》 林中藏剑 森林仿佛在颤抖。 若有若无的统御气息弥漫在这片二三十里的区域,流动到每个呼吸空气的活物鼻子里头。 猛虎伏地,俊鹰折翅。 近似人类的叩拜围成一个圆形,头部指向同一个位置。 从它们的眼中看不到任何恐惧,有的只有虔诚,像是对神灵的信仰。 圆的正中央立着一颗孤零零的树,比较其它树来生得更要笔直,树冠下站着一个同样站得笔直,对平齐自己视线的树干聚精会神的黑发身影。 一米七出头的身高不及树的十分之一,绿色布料跨过平平无奇的胸口,在脖子上左右交叉回围到腰间,下摆盖过了下身同样绿色的长裤,不着寸履的双脚一尘不染。 以她的容貌而言,这穿衣品味实在令人难以恭维。 不过碧拉斯一向不在意自身打扮,如果可以的话她连衣服也不会穿。 对那股流动的气也浑然不觉。 她正专注于手里那张地图。 尽管出发前已经研究过数遍,为了保险起见,碧拉斯还是重新拿出一张纸来,在树底下仔细观看。 普普通通的一张白纸,透露出幼稚的字拧成纸面上的一团麻花,山川河流道路完全不成比例,显然是用来哄骗小孩子的。 右上角却有一行端正的楷书,碧拉斯显然没留意到这古怪的人类文字,也就忽视了末尾处,对她来说无比熟悉的名字:望龙。 她的注意力集中在那几个与人类文字明显不同的赤红小字上。 每个字的收尾都如藏剑锋,近似笔直的书写痕迹,细看却能看出卷曲的流水纹路,分别标注在地图的五个位置上。 “山河路藏林……” 碧拉斯低声念出文字的释意。 德拉贡文。 据说是龙类诞生后自动学会的一种文字,依照细分种族的不同,以龙鳞之上的纹路划分出区别。 自从龙族接触到人类文字后就渐渐失去了交流用途,仅有两个场合下还保留着这种文字的运用:祭祀和施法。 受益于这几年一直追查某个传说的回报,她见过不少德拉贡文,大多数都刻在石柱或石碑上,作为装饰存在于神殿之类隆重庄严的地方。 像这样随便写在纸上,一写就是数百字的情况她还是第一次看到。 地图已经被她翻了过来,有别于图画的大段文字布满了整个纸面。 虽然还是一样的字体,相较于那五个字的凌厉,行文风格显得柔和不少。 碧拉斯小小地吸了一口气,开始阅读这篇洋洋洒洒,像是故事一样的文章。 “相传大陆的勇者曾出身于一个农民的家庭……” 出人意料的,用传说中的文字书写出的文章并不是什么大师手笔,传奇巨著,反而像是为某人写就的童话。 仅仅看了个开头碧拉斯就有点读不下去,急匆匆把视线转到了这段话的末尾。 倒不是她不喜欢读书…… 但字里行间总能透露出一股熟悉的感觉,就像那个无论何时都会对她笑笑,然后面不改色编造出一大堆谎言的人。 “就这样勇者把剑藏在一棵巨树下,世世代代守护着大陆的和平。” 碧拉斯合上地图,将它收进衣服内侧,眼中满是兴奋。 数百种动物叩拜所连接形成的圆还在维持着原有形状,或巨大或娇小的头部以脸朝下的姿势,紧紧贴在树根下那一层厚实的落叶之上。 瞳色各异的眼睛里剥离掉了各种复杂的情绪,只剩下宁静如死水的虔诚。 它们的瞳孔几乎空无一物,倒映出彼此相接,微微起伏的身躯。 均匀起落的呼吸拂过叶面,阳光透过树与树间的缝隙投射下来,光柱中尘土飞扬。 趴伏在西北角的一只灰色兔子后腿抽了一下,一点恐惧弥漫过原本死寂的眼神,它悄悄抬起不安的小脑袋打量四周。 以它的神智还不能理解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源自基因的求生本能已经发挥作用,带着它头也不回朝反方向跑去。 圆形顷刻崩溃! 所有动物都在往森林外逃离,十分钟前还存在的宁静和谐已经荡然无存,恐惧感占据了它们空无一物的眼神,那只兔子迅速淹没在汹涌的兽潮里。 围绕着森林的气依然在流动,却不再是让万物臣服的统御之气。 暗红色的雾气粘稠得像是融化的糖果,流淌过每一处地方,树木腐朽成一片片黑色的飞灰,弥漫出腥臭的气味。 没来得及逃离的动物尸体与落叶一同沉陷下去,地表翻涌起来,将这两样东西一并吞噬。 不过片刻间四周已经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雾气凝结出实质,暗红色的光环一点点收拢为圆形,圆心处仍旧站立着先前那位仰望树冠的少女,样貌却像换了一个人。 灰白色的长发在她背后列出一个笔直的形状,鲜红璀璨的瞳孔里弥散出同样鲜红的雾气。 她的眼神平静,仿佛刚才那一场无声无息的杀戮与她无关。 碧拉斯向那棵大树伸出了双手,五指张开的瞬间树干一寸寸下陷,根部断裂的巨响响彻云霄。 那张毫无波澜的脸也为之动容。 这种不经思考的举动制造出来的效果还是简单粗暴了一些,甚至超出了她的预期。 她倒是不介意引发什么动静,但要是有人类因此被此吸引过来的话…… 避开人类。 这句嘱咐在她为数不多的记忆剩余里浮现出来,有个人曾经把它重复了成千上万遍,把这句话印章一样盖在她的记忆深处。 尽管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有什么深意,碧拉斯还是下意识地遵照指示,改变了自己的动作。 张开的手指合拢,握成一个小小的拳头,已经下陷到一半的大树消失在碧拉斯的视线中,连带根下蕴藏的泥土一起失去了踪迹。 直径三十米的深坑出现在地面上,断层中还存在着一些残余的根系,切口平滑得像是镜面。 一座被掀开的四方建筑镶嵌在深坑的底部,顶上暴露在空气之中,仅剩的四面墙体上刻着大段大段的德拉贡文,但碧拉斯的视线并不落在那些文字上,她看向了建筑当中摆放着的一面巨大的石碑。 约有十米高的一块六方石碑,没有任何多余的文字,整个石面上仅仅刻着一把三米长宽的,一看就能知道那是剑的剑形。 她要找的正是这个东西。 孩子 沉默着的石碑在碧拉斯身后无言跟随。 她的头发已经变回了黑色,几个小时前取到想要的东西之后她就离开了那片森林。 跨越数万米距离的高空之上,一条两米宽的云路跟随着碧拉斯的步伐徐徐展开,极细的白线在她脚下延伸,描绘出横跨天幕的痕迹。 这是鸟类也无法企及的高度,为了掩人耳目碧拉斯甚至动用了些能力,确保不会有人观测到她的行动。 直到最后一条国境线消失在她的视线范围当中,群山拥簇间现出了人工开拓的迹象,碧拉斯始终维持着不紧不慢的步行速度。 随后她出现在这座与周围明显不同的山前。 山前是蓬乱生长的野草,约摸一人多高,遮蔽住了通往内部的道路,最外层一根粗壮些的草杆上挂着木制的牌子,上面写着“请勿打扰”。 楷体写就的墨印流淌下来,残留着独特的墨香。 然而碧拉斯并看不懂也不打算看懂这方方正正的人类文字,直接忽略掉了牌子径直向前走去,那块石碑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草丛齐刷刷地消失,失去支撑的牌子啪一声掉在地上,被隐藏起来的入口展露无遗。 山洞幽深,且长,似乎有野兽的嘶吼从里面传来。 低沉的喘息声和高亢的尖叫声反射过弯曲的岩壁,时不时夹杂着几句低语,多少带有调情的意味。 在山洞前碧拉斯停下了脚步,这几种不同的声音一前一后灌注进她的耳朵里,看似天真的脸上嘴角挂起一丝嘲弄的冷笑。 她把手伸向了自己面前的岩壁,石头表面泛起水波流动的光辉,五根手指依次没入,直到掌心也深入其中,与整座山峰连为一体,流动的迹象才停顿下来。 低沉的喘息越发沉重,呼吸间的节奏开始有规律地起伏,高亢的尖叫变得支离破碎,细微的吟唱混合在不连续的撞击声里。 由此催生的龙吟平定了所有不安分的声音,渐渐演化出森严、古傲的意味。 白光在岩壁之间穿行,照亮一张冷漠的脸。 “你的事情到最关键的时候了?” 碧拉斯低声说道。 过去被遗弃的不安,独自一人居住在寒冷黑夜里的恐惧,此刻被揉压成一团愤怒的火焰渗透进她的声音,带着些许颤抖。 鲜红璀璨的红色悄悄爬上她的眼睛,一头白发钢铁般巍然不动,她重又拾回这种暴虐的形态,这次却是使用最纯粹的力量。 固定在岩壁上的手向上抬起,裂缝沿着手指的方向生长、分化,每一条都深不见底。 这座一千余米的山峰正在缓慢分成两截,高于手臂的部分断开了与基座的联系,重力不再向下传递,积压在那只素白纤细手掌上的重量被碧拉斯全部吸收,短暂凝聚于手心之后以数倍的烈度归还到山体内部,庞然爆发的巨力彻底摧毁了它。 已将平息的龙吟再度响起,山洞内的两个存在各自承受了一半力量,暴怒的吼叫介于疯狂的巨龙和受伤的野兽之间。 声音震动的气流荡开四处横飞的碎石,两团黑影纠缠着螺旋升起冲向天空,他们紧紧相拥不分彼此。 好似两个崴到脚的舞者跳出世界上最痛苦的舞蹈。 碧拉斯忍不住笑出声来。 山体崩塌的瞬间她回到了停留在远处的石碑,此时她坐在石碑的顶部摇晃双腿,仰头看着那两条黑影渐渐远去。 “别忘了早点回来。” 她垂下视线,无所事事的左手绞着一簇乌黑的头发,随口说出了一句话。 不出五分钟的时间黑影去而复返,却只有一个回来,降落在离碧拉斯稍远一些的地方,一身黑袍垂头丧气。 他的脸比起刚刚碧拉斯匆匆瞥见的多出了不少伤痕,一半是尖长指甲刮出的血痕一半是女性纤细的巴掌印。 两双眼睛四目相对,碧拉斯拖着那块石碑朝另一边靠拢,褐色眼睛的主人明显一愣,嘴边仍在念叨着的嘀咕不自觉间弱了下去。 两个人问出相同的质问。 “先生/碧拉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是……” 话语再度重叠,碧拉斯脸上显露出不满的神色。 被称作先生的人摆了摆手,示意让她先说,一边分出神来努力回忆自己到底有没有成功跟发展对象结合,究竟有没有受到这个便宜女儿的干扰。 脸上的伤痕只是应付对方的惩罚与怒火,那场山崩地裂也无法损伤到他的身体,被中止的结合行为对一个正常发育的雄性动物来说实际上才是最致命的伤害。 加上他本身的不确定性身份,这段充满了谜团的思考最后也没有得出什么结果,索性他就直接放弃了追忆,转头准备回答碧拉斯提出的质问。 迟迟没有回应,碧拉斯对他的称谓已经由“先生”改成了直呼其名。 “望龙。” 那正是他的名字。 问题本身他倒是还记得,只是问题的答案…… 望龙犹豫起来,斟酌再三该述说的词句,以确定能让碧拉斯听见的声音一字一句说道。 “因为你不是我的亲生女儿,我一直想要个自己的孩子。” 简单的一句话他说得异常艰难。 话一出口他就看到碧拉斯脸上的不耐烦一点点消融,又恢复了平常那副漫不关心的神情。 望龙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呢? 这句随意提起的问句弥散于两个人的沉默之中,再没法确定来源,好像是碧拉斯在问,或者其实只是他的自我疑问,但是答案显然只会有一个。 “有些事情只有亲生孩子才能做到。” 没有说出来的话徘徊在他心里,他觉得碧拉斯其实也知道。 尽管只是名义上的父女,有些思考大致还是相通的。 淡黄色的光晕染上那头背对着他的黑发,望龙这时候才发觉时间已经是暮色黄昏。 他正要说点什么,打破隔阂在两人之间的压抑氛围,就被碧拉斯接下来的一串话憋了回去。 “先生还记得我几岁了吗?” “三百六十年,十八岁。” “前几天是我的生日。” “你已经三百年没回来看我了。” 干巴巴的“生日快乐”换回来一句听不出情绪的“谢谢”。 黑夜迅速降临,吞没了那个纤细的身影。 人之爱 柔和的光驱散了夜色。 望龙挂起油灯,在临时拼接起来的石头堆上将它固定住。 原先那座山峰长出了七八十米高,完全复原还要三十分钟。 他刻意延长了这段时间,打算在它重现的间隙里跟自己的女儿认真聊一聊。 他完全可以在一秒钟之内立起一座比原先更高的山,事物可以快速修补,但人心需要时间。 或者称为龙之心更准确一些。 望龙并不否认碧拉斯对他的控诉。 很多年里他对碧拉斯的印象只剩下在记忆中慢慢朦胧的一个影子,淡化成一个爬到他膝盖上喊“爸爸”,或者“父亲”的模糊存在,而他总是把这个称呼纠正为“先生”。 三百年过去,当他第一次见到面前这个女孩就试图把她和过去的记忆重叠起来,如果不是那句熟悉的“先生”,他几乎没法确定是谁在和自己说话。 望龙对这件事一直抱有亏欠感,无奈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弥补碧拉斯心里空出来的部分,时间造成的鸿沟在两个人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他回到这里两年,见到碧拉斯的次数只有五次。 第一次是在某个阴雨连绵的早上。 那时他刚回来没多久,和他一同回来的还有一位早已忘记名字,年龄相仿的貌美龙娘。 修缮完年久失修的山洞,望龙便就地与龙娘展开了亲密交流,正在热火朝天的时候碰上碧拉斯从野外回来,她的手里拎着一把令他印象深刻的方柄石锤。 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 察觉到“外人”入侵的碧拉斯想也不想,一锤击穿了几千米的地面,引发的地震震裂了大半个山头,碎石横飞间三个人相逢于废墟般的历战场上。 简单的错愕之后碧拉斯很有礼貌地对那位貌美龙娘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对面也以同样的礼数做回应。 随后两个人默契地同时扭头看向望龙。 望龙夹在两个对他展露微笑的人形巨龙中间,紧张地想着解释的借口。 至于那天他到底说了什么谁也不曾知晓——用他后来反复使用的理由来说大概是——一个新的孩子能重新营造出家庭的气氛,有利于治愈碧拉斯的心理创伤…… 这种解释的结果是碧拉斯把那柄石锤狠狠敲在他脚面上,扭头就走。只把话听完一半误认为是情感纠纷的龙娘也愤怒地飞走了……临走前不忘打了他一巴掌。 孩子自然是没有能够等到出世的机会,第二、第三、第四次都如出一辙。 连带这最后一次尝试也以失败告终。 新一代的龙娘基本都听说了他的光荣事迹,好不容易找来一个还是他跑遍大半个世界才找到的,换句话说,已经没有愿意与他共度良宵的存在了。 很难说是不是碧拉斯频繁搅局的功劳…… 望龙看了眼油灯,灯芯依旧在平和燃烧,不知不觉间的回忆状态似乎没有花费太多时间,至少碧拉斯还没投来怒视的眼神。 一些无关紧要的思考被他暂时搁置在心里。 他慢慢地转身,另一盏灯提在手上,随着他的步伐晃动。 碧拉斯并不首先看他,目光越过他背后缓慢生长的石堆,很快又收回来,余光扫过一个逐渐靠近的身影。 到自认为合适的距离望龙才稍稍安下心来,却不知道如何打破沉默。想说的话绕了一圈,从中挑不到合适进行家庭教育的话题。 他这时才发觉自己在这方面上根本毫无经验,打算和久未谋面的女儿认真聊聊的计划……一开始就彻底完蛋了啊! 他的头脑一片空白,游移不定的视线忽然定格在碧拉斯身旁那块石碑上。 望龙愣了愣神,怎么看这东西怎么眼熟……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问出一句话,由于太过紧张被他忽略的完美话题切入口。 “所以你这次又带回来什么东西?” 碧拉斯没有说话,素白纤细的手指划出一道笔直的痕迹,石碑也随之转向,上面刻着的剑形暴露在望龙的视野当中。 入夜之后她的情绪越发忧郁,她用这种方式向望龙展示她的战利品。 望龙的问话并没有打破沉默的气氛,于是他也默不作声,又往前走了几步,在月光下仔细辨认那块石碑。 以往碧拉斯每次带回什么东西都要交给他进行鉴定,这次也不例外。 剑形上是密密麻麻的水流状纹路,望龙原本伸出去打算触碰的手狠狠打了个哆嗦。 望龙的目光里多出了几分惊疑。 那种熟悉的感觉越来越明显,每个棱角都在望龙的脑海中不断组合,分解,再重构,数不清的石碑被批量制造出来,几近被遗忘的记忆重新占据了一个属于它的位置。 但这种复苏并非来自于望龙的观看。 就好像…… 好像很多年以前,有人披起了一件玄色的外衣,正在全力雕琢一块青色的巨石。 手中握着的铁锤敲出雷霆般的声威,电光流转在那个人身旁,烈日下是一张汗津津的脸,湿透的头发黏在他的额头上,坚定而温柔的眼神在汗水中褶褶生辉。 起初那个人的脸还模糊不清,锤声起落间渐渐变幻出与望龙一模一样的样貌。 只是要更年轻一些。 数百年里望龙一直保持着这副一成不变的装束,他现在已经可以确定那块石碑就是出自他的雕刻,属于他记忆中的一部分。 鉴定工作顺利得让人惊讶,望龙的神色轻松起来,说出那句早已准备好的说辞。 “这件石碑……是真的。” 整个过程里碧拉斯始终盯着望龙的一举一动,忧郁的神色里带着一点期待,等着望龙的答复。 听到望龙的话之后,碧拉斯只是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任何波动,伸手就要把这件赝品毁掉。 忽然她停下了动作,原本忧郁的神色烟消云散,转而溢出难以置信的惊喜。 “真的吗!” 狂喜中碧拉斯总算还保持了几分理智,一连串疑问脱口而出,同时用怀疑的眼神打量望龙全身上下,似乎要努力找出他语句里的破绽。 “这件石碑的制作者是谁?” “背后蕴藏的传说讲一下?” “先生该不是看不出来真假,随便找个说法糊弄我吧。” “往常我带回东西的时候,先生总是看上两下就说是假的,这次怎么没有否定了?” 望龙摆摆手,示意碧拉斯不要着急,问题他会一个个回答。 望龙刚才就故意绷直的脸上快要压不住笑意。 “确实没必要否认,因为你一直记得的那个故事就是我写的。” “骗人。” 碧拉斯嘟哝出两个字。 怎么可能呢? 果然不相信先生是对的……。 碧拉斯可是一直记得这篇故事的始末,在她看来这种超长的有头有尾的故事,怎么也不会是望龙一个逻辑缺缺的人能写出来的。 至于望龙前面说的那句,碧拉斯选择性地相信了。 那页被她视若珍宝的地图还带在她的身上,此时又被碧拉斯重新拿出来,一并向望龙进行展示。 她认定望龙是在胡搅蛮缠,不得不拿出最重要的证据进行反驳。 接过那张泛白的纸,望龙代替她说出了这篇故事的来源,又从黑色外衣内侧掏出一本《龙与骑士传说故事一百讲》,翻到其中一页,被撕下来的缺口与那张地图严丝合缝叠到一起。 碧拉斯的表情一点点凝固。 望龙假装没有看到,又接着说: “你可能忘记了……不过这确实只是我随手写出来没什么人看的小说。” “有一次你不知怎么一直哭闹怎么哄都没用,我试着把这本书拿出来念了几段,结果你还挺喜欢……那之后我就用它来哄你睡觉。” 望龙把那个故事完整讲了一遍。 “至于这块石碑,那次你把故事当真了,一定要我带你去看那个遗迹,当时可把我急坏了。” “好在我还有点雕刻的本事,你也知道,我是人龙来着嘛。” “就按我以前用过的剑做了一个大概样子,顺便给你种了三周岁纪念树,看这个情况估计那棵树是已经毁了。” 也就是说,你一直信奉的这个传说……完全是虚构的。 望龙补上了最后一句话,将碧拉斯还存在的一点幻想击溃。 他存了心要这么做,即使再怎么于心不忍。 他预计碧拉斯将要号啕大哭,或者就是和以前一样,把石碑摔在地上扭头就走。 太容易相信就是碧拉斯最大的弱点。 和望龙预想中的反应不同,碧拉斯只是摇了摇头。悲伤在她脸上流过,可是没有泪水,也没有歇斯底里的举动。 只有一句细不可闻,随时就要消散在空中的问句。 “先生你能听我说吗?” 似乎是在征求望龙的意见,但碧拉斯甚至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只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望龙沉默不语,他觉得自己大概做错了什么。 “我睁开眼的时候,没有看到任何人。” “这里的岩壁光秃秃的,很冷,光照不进来,连最擅长飞行的鸟类也不会到访。” 分明是难以忍受的过往,碧拉斯的声音却平静到了极点,仿佛在诉说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她的黑发上洒满了月光,平添出几分寒冷清寂的意味。 “我依稀记得你的嘱托,即使早已看不清你的样子。” “你说过不要出去,外面很危险。” “于是我就一直呆在这里,一步也不从这里出去。” “一个人的话可以十年是戒律,也可以五十年是戒律,一百年呢?两百年呢?” “我开始想你是不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对外面的渴望战胜了你的威严,我慢慢地走出了这个洞口,即难过又快乐。” “我觉得我逾越了你立下的规矩……但是世界的广阔使我很快遗忘了这个想法。” “我走到每一个角落,见到那里的每一个人,听说过很多事情,结交了很多朋友。” “我快要以为自己拥有了一切。” “有一天我去找他们,没有人再接受我的拜访,过去的感情基础荡然无存。” “他们渐渐长大,有了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交际圈。” “我这时候才发觉自己还是那个找不到去向的家伙,甚至不清楚自己是谁,能说出的只有一个空荡荡的名字。” “我以为我快要忘记这件事了,他们知道,我也知道,每一个人都知道。” “我拼命寻找关于自己身世的线索,可是一无所获。” “最后我又回到了这个山洞里。” 碧拉斯没有再说下去,说完最后一句话之后她就靠在石碑上睡着了。 自始至终望龙都没有说话,只是遥遥望着那个小小的身影。 月亮升过树梢,地上斜出山峰三分之一的影子,碧拉斯不安的睡脸藏匿其中。 他身后的山立起耸入云间的高度,寒气在峰顶凝结,随着呼吸沉浮不定,几片小小的雪花飘落下来,落到地上,融解出一滩晶莹的水痕。 各自的路 呼吸声轻微起伏。 墙壁上挂着的油灯均匀洒下明黄色的光,平稳燃烧的火焰忽然跳动了一下,一圈光晕打在碧拉斯脸上,她下意识地扯过身上的被子,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那张仍在酣睡的脸慵懒得像条小狗,眉目舒展开来释放出柔和的线条,再没有半点昨天夜里忧郁的痕迹。 瀑布似的黑发散乱漫开,流淌过碧拉斯的胸前,遮掩住一点平原般的景色,少女将要成长起来的迹象隐藏在大地之下。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碧拉斯才像个女孩。 其余时间里碧拉斯都热衷于在野外寻找关于自己身世的各种线索,狩猎动物……啊不是,动物们自愿献上它们的肉与血,在她那无形的令万物臣服的龙威之下。 她快活得像个国王,世间一切皆是她的子民。 这种无拘无束的状态游离在望龙的视线之外,对此仅有寥寥了解的望龙将其评价为风餐露宿的野人生活,不止一次地明示暗示表示希望碧拉斯停止这种行为,特别是在他“干正事”的时候…… 毫无结果的交谈被两个人论证成背道而驰的辩驳,结局往往是碧拉斯转头继续寻找下一个线索,望龙转头继续物色下一个对象。 像是昨天夜里那样的对话,在此之前完全没有发生的可能。两个人之间的交集仅限于偶尔一次的擦肩而过。 除了碧拉斯以外空荡荡的房间,望龙却是不在这间小小的卧室里,桌子上放着望龙留下来的纸条,写着他出门了之类的留言。 相对摆放的两张床有一张干干净净,另一张床上是那个缩成一团的小小身体,似乎就要融化在未曾体验过的被子的温暖里。 但碧拉斯终于还是醒了过来,两只手撑起昏昏沉沉的身体,松开手之后被子滑落,堆到碧拉斯的腰间,因不安分睡相变得松松垮垮的绿色衣服在少女的平原上绽放出春色。 碧拉斯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 外面下起了大雨,雨水的气味随着人影的走动倒灌进来,潮湿,又带着一点清甜。 很快这种气味就被浓郁的芳香替代,热气充盈间是滇王府的桃花光面酥、玉满楼的刀脆金丝、天香坊的红豆蜜枣饯、莫兰记的猪肉怀菜包子、素金斋的石磨五谷豆浆、龚公阁的花生碎面炒茶…… 望龙一五一十地讲解每一件拿出来的东西,落到碧拉斯的耳中就只是莫名悦耳的一长串念诵,她并不清楚这些名字背后的实质,但也能感觉出来都是好吃的。 碧拉斯翻身下床,光脚踩在冰凉的地面上,驱散了睡意的眼睛明亮起来,长发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 原本冷冷清清的山洞内现在多出了一个人,和他漫长介绍结束后的轻声细语。 “到吃早饭的时间了,碧拉斯。” 琳琅满目的早餐涵盖了从甜点到常规小吃再到家常小炒的范围,甚至夹杂着一两道硬菜,对常年在野外过着流浪生活的碧拉斯来说无异于是顶级丰盛的大餐,但碧拉斯只是摇了摇头,拒绝了望龙明显带有示好意味的举动。 她并不喜欢吃人类的食物。 遭到拒绝,望龙倒也不沮丧,穿过碧拉斯和床之间的间隙,坐到椅子上对石桌上高高堆起的食物上下其手。 他的动作准确有力,似乎深谙此道。 食物风卷残云般消失。 正准备走出山洞,碧拉斯对着岩壁犹豫了两秒,又折返回来坐到望龙对面。 倒不是她突然想吃那些食物…… 碧拉斯忽然意识到这个时间点对她来说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一个能够坐下来心平气和说话的机会。 昨天晚上的事她还没有忘记,早已做好的决定被她短暂遗忘后又回想起来。 素白纤细的手径直伸到那双诧异的眼睛底下。 “把那两个鸡蛋给我。” 碧拉斯犹豫的时候桌上的食物已经被望龙消灭得差不多了,凶猛的进攻转变成细腻悠长的铺设阵线。 碧拉斯坐下来的时候,望龙正提着茶壶往不知道他从什么地方摸出来的杯子里倒茶。 茶壶里飘出浓厚的油脂香味,几秒钟后一杯热茶被推到碧拉斯面前,碧拉斯所指名的两个鸡蛋也一并塞进了她的手心。 “要不要我帮你剥壳?” 望龙面前摆起与碧拉斯同样的茶杯,本该端起享用的双手交叉平放在桌面上,褐色的眼睛里写满了老父亲般的关切。 “我在野外还是处理过不少鸟蛋的,至少没你想象中那么笨。” 可惜碧拉斯并不应承这份好意,略微感受手中鸡蛋的重量之后碧拉斯眼神闪烁起来,手心里凭空多出了两个一模一样的“鸡蛋”。 近乎诡异的变化分毫不差落入打算观察碧拉斯的褐色眼睛里。望龙忽然僵住了,笑容凝固在绷紧的脸上,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尖锐的视线死死地盯住对此浑然不觉还在低头摆弄鸡蛋的碧拉斯,仿佛要看穿她的全部。 那两个“鸡蛋”被碧拉斯放在了桌上。 望龙当然能看出多出来的只是被分离出来的鸡蛋外壳,使他惊惧的是这背后代表的意义。 “物质分离……你已经掌握到这种能力了吗?” 望龙的声音压得很低。 仅仅提到这件事望龙就如临大敌,像是在触碰不可言说的禁忌,但这种禁忌的力量正在碧拉斯小小的身体里奔涌,只是望龙一直没有发现。 他竭力想要避免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望龙脸色惨白,他不得不去思考所有可能导致的原因,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长久岁月累积的浩渺记忆中历年做过的措施一一回放,但望龙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失败。 他的脸上少有地浮现出凝重,那双褐色的眼睛多了几分疑虑,扫视过坐在对面的碧拉斯。 此时碧拉斯刚刚吃完两个鸡蛋,茫然地抬起头来……嘴角沾着鸡蛋的残渣。 她其实察觉到了望龙的视线,但第一次尝试鸡蛋的结果是她被噎住了……连续吃下两个之后。 虽然有摆在面前的热茶,不过她怎么看都觉得这杯冒着热气一层油飘在上面沉浮着白花花碎屑的碧绿色液体非常可疑,于是她好几分钟没有说话,努力要把口中塞满的鸡蛋吞到肚子里。 艰难的吞咽中碧拉斯脸色涨得通红,望龙的注意力也随之被吸引过去,然后往下移动到那一抹绿色点缀的平原上。 尽管还没有任何弧度,黑发间若隐若现的大片素白皮肤却是勾勒出令人遐思的线条,脖子和腋下的连接处锁骨清晰可见。 她已经是个十足的大女孩了。 望龙沉默不语。 从一开始他就进入了错误的思考方向,众多杂乱的思绪中有关于碧拉斯的因素都被忽略掉了,他错误地以为碧拉斯还是那个不曾长大的孩子。 望龙有点怀疑自己这个所谓父亲有没有称职过……虽然那是显而易见的答案。 委实没想到会是如此简单的理由,简单到只要一句话就能概括,简单到令他哑然失笑。 是啊,毕竟碧拉斯已经成年了。 “没什么,忘记这件事吧。” 压低声音的话语被缓过劲的年轻女孩捕获,碧拉斯后知后觉向他投来疑惑的眼神。 望龙摆了摆手,不知是在说“这句话跟你无关”还是在表示“这个话题到此为止”,或者两者都有。 他的神情又恢复成温和的模样,方才显露的凌厉如昙花一现,支起两手等待碧拉斯的询问。 他当然不会以为碧拉斯只是来和他共用早餐的。 正如他所料碧拉斯短暂沉思后开口说话,问的却不是他预想中的话题。 “先生你刚才怎么了?” 望龙有些窘迫。 望龙不得不承认高估了自己对碧拉斯的了解程度,甚至可以说是一无所知,现有的猜测完全基于小时候那个模糊的印象加上一点记忆的自动修正。 那已经不是她了。 他决定强行切入正题,尽管他脸上因为碧拉斯这句话洋溢着欣喜…… 但他很快就要走了,不能再浪费仅有的与碧拉斯相谈的时间。 “你要说的应该不是这些吧?” 不等碧拉斯做出什么回应,望龙又说: “你不是一直想要知道你的身世吗?就当给你做生日礼物了。” “你的母亲……已经死了,不过她是个很好的人。” “至于你的父亲则是生死不明,听说他这些年一直在找你。” 碧拉斯呆呆地听着,好久她的脸上都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表示她听到了。 然后她站起身来,在望龙的注视下一步步后退。房间内的空气好像热起来了,燥热感让她的鬓角凝结出细密的汗水。 后退途中碧拉斯的手拽过不存在的衣领,试图要缓解这种烦闷,可是那里空无一物,拽无可拽。 仿佛她就真的只是出去透透气。 拐角处她转了个身,急促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碧拉斯靠在离洞口不远处的石碑上。 太阳光照射得她避无可避,即使逃到外面,外面的世界也没有容许她透气的空间,燥热感升级为炽热难当,皮肤痛得像是要燃烧起来,逼迫她躲藏在石碑遮蔽下的小小阴影里。 从山洞里遥遥传来望龙的声音: “希望你别太难过”。 难过吗?自己应该做出这种情绪吗?再大哭一场宣泄?碧拉斯只是说不出话来。 三百年的苦苦追寻如今得到了答案,对这个场景碧拉斯曾经设想过很多遍,但当它真正来临,自己却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她把身体又往阴影里缩进去一点。 “我一直期待的就是这样的故事结尾吗?” 山洞内望龙忙着另外的事情。 送出那句话之后他就没再理会碧拉斯,此时他的手上是光耀过人类历史的一套武器,也是他曾经使用过的武器。 方口,汉形,刺击…… 封存这些武器的剑鞘形状各异,有些干脆就没有剑鞘,也没有锋利的外形,仅仅是一块厚重的铁板。 它们加起来的数量足足有三十六把。 有九把稍微特别一点,剑柄上刻出从一到十的汉字编号,但中间缺少了一位数,编号第九的不在其中。 望龙对待这些传奇兵器的方式意外地粗放。 他直接用麻绳把它们捆成一捆,装进系有三根束带的牛皮袋里,再收紧那几根束带。 背带跨过他的肩膀,牛皮袋在他背上呈现鼓鼓囊囊的形状。 收拾完仅有的行李,望龙熄灭了仍在持续燃烧的油灯,沿着曲折的岩壁走出山洞。 碧拉斯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 “我还是觉得先生你在骗我。” 迎头一个照面碰见未曾预想的人物,对此望龙的吃惊程度不下于她紧接着说出来的那句话。 “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 差点脱口而出的话被望龙生生忍住,有那么一瞬间他脸上是尴尬的神色,很快又收回去,不动声色地接过碧拉斯的话茬。 “怎么会呢?我从来不对自己的孩子说谎。” “对你也一样。” 仍旧是春风化雨的和蔼语调,只是情急之下没有多加思考。 碧拉斯刚刚增加的一点信任度又被拉了下去,更加坚定了她对这个男人果然不能相信的想法。 末了望龙不忘补充一句: “既然你已经知道,以后不要再追查下去了。” 却不是一贯温和的语气,而是一种他从未使用的威严,把整句话变成近乎命令的严厉措辞。 碧拉斯的神色不由自主地也跟着严肃起来。 这句话她以前也听过,每次她带回什么东西让望龙帮忙鉴定,结束的时候他就会说这么一句。 她的印象中望龙没有生过气,即使被碧拉斯那样搅局,用她也觉得过分的手段,望龙最多也就是垂头丧气,一次也没有责怪过她。 第一次见到他用这种不容拒绝的语气说话。 “不要。” 所以她毫不犹豫拒绝了。 碧拉斯笃定这个男人说出的话都是谎言,尽管他说得再怎么信誓旦旦。 “唉好吧你想做什么我是没法干涉了。” 望龙多少有点无可奈何,迟疑了一会接着说到: “以前的那些事情……” “我作为龙的时间不过四百年,只比你大两岁,不懂得如何教育也是很正常的事。” 看似自暴自弃的自我坦白,碧拉斯却读出了一点将要离别的萧瑟。 三百年的孤独使她对这种情绪格外敏感。 她才发觉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袋覆盖住望龙大半个身体,贴在他的后背上。 “又要走?” “我的假期就到这里为止了,接下来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我去做。” 虽然说出了离别的话语,但望龙似乎还在寻找着某样东西,他的步伐徘徊不定。 那股熟悉的感觉依旧萦绕在他的周围,迟迟不散。 绕着附近转了几圈,望龙最终确定了熟悉感觉的来源:碧拉斯昨天带回来的剑形石碑。 他昨天只是辨别了下这东西的来历,没有过多探究,如今他才想起来这件自己亲自打造的物品还藏有另外的秘密。 也不征求碧拉斯的同意,望龙破开石碑,从中取出一把剑来。 剑柄上刻着一个“九”。 随手挥舞几下将它递到背后,长剑凭空消失在望龙的手中,扩充出几公分的牛皮袋显得愈发拥挤。 碧拉斯说话之前望龙就打破了她的幻想,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迅速黯淡下去。 “不行。” “我知道你一直想学习剑术,也知道你想用剑术追寻自己的身世。” “虽然不想嘲笑你还在相信那些我随手写出来的长篇童话。” “但龙类的手是没法握住剑的,受限于天生的骨骼构造。” 碧拉斯一下子就泄气了,之前她还对望龙的话半信半疑。 她所谓的握拳只是近似的形状,手指始终距离手心有两三厘米的距离,无法彻底弯曲,大拇指则是朝着生长的方向伸出去,形成一个僵硬的姿势。 “虽然这也很重要,但是关键点不在这上面。” “要握住剑,就要有不松手的觉悟。” “你还没做好面对一切的准备。” “我是没法教你。不过我以前的一个老相好最近开了个龙类剑术培训班,你要是想学剑术的话,就到她那里去吧。” 空气中渐渐消失的声音彻底弥散,一同离开的还有一个背着牛皮袋的身影,望龙已经不知道前往何处了。 印着路线图的黄色蜡纸飘到碧拉斯面前。 避开人类(一) 缓慢移动的黑斑穿过太阳之下的云层。 身上还是熟悉的绿色衣服,一贯散乱漫开的黑色长发被碧拉斯用绳子草草扎起,脸颊被晒得微微发红,浮现出沉思神色的脸上一双眼睛泛起令人心惊肉跳的浅红色。 云层随着她的移动自动分开,视线穿过云与云之间的间隙,居高临下俯瞰大地。 而后那道目光渐渐生出迟疑,本就缓慢的步伐完全停了下来。 她的手上空无一物。 先前望龙交给她的地图被她以这个男人不可相信的内心活动为由随手丢弃在某个角落,说来那番话的确透露着满满的说谎味道…… “龙类剑术培训班。” 十分钟前碧拉斯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忽然就回过神来。 七个字把她苦心研究路线图的劲头击得粉碎。 望龙所说的老相好碧拉斯保留着些许印象,两年前碧拉斯和她见过一面。 即使以碧拉斯残缺的记忆来评判也是个惊艳的美人,望龙也夸耀过她血统的纯度,这份夸耀胜过赞颂她的美丽。 分明是和碧拉斯相同的纯种龙类,骨骼构造完全一致,望龙却能厚着脸皮说她开了个“龙类剑术培训班”这种假得不能再假的谎话,连小孩子都不会相信的谎话……好吧碧拉斯之前有那么一点相信。 可是不相信又能怎么样呢? 他是三百年来唯一可以信赖的人,纵使他做事荒唐满嘴谎言,没有他精心编造或者草草敷衍的谎话,碧拉斯连自己该去哪里都不知道。 很多年里碧拉斯都在为这些虚无缥缈的谎言四处奔走,即使一次又一次无功而返,她还是下意识地选择相信,直到被望龙亲口揭穿。 丢弃路线图之后碧拉斯失去了仅有的线索,对望龙的最后一点信任也慢慢瓦解。 她赌气般地不让自己再去想与望龙的种种过往,想要逃离那个男人无处不在的影响,记忆却如同海潮般奔流往复,时刻提醒着她离开望龙之后什么也无法做到。 当真有一点酸涩的气味透到她的鼻子里,记忆的海浪仿佛成为了现实。 碧拉斯只觉得眼前水汽缭绕,泪水在她脸上滑过,太阳照射下折出晶莹的光。 连这份悲伤也是很久以前望龙教给她的。 “真讨厌啊。” 碧拉斯轻声说道。 不知道是对她自己,还是对她的望龙先生。 轻飘飘的一句话,似乎要将望龙在脑海中的最后一丝痕迹抹去,收敛起泪光的眼中倒映出飞速远去的天空,世界重新演化成全新的形状。 碧拉斯的身体急速坠落。 她短暂解除了自己对身体的控制,在三万米高空之上。 被压抑的重量此刻释放出堪称恐怖的数字,在大地的牵引下化作火红色的流光径直砸向地面。 以碧拉斯的身体为距,百余米的范围内遍目都是剧烈摩擦生出的燃烧火焰。 落点渐渐显现出城市的轮廓。 即将降落的时候碧拉斯改变了下落轨迹,与整座城市擦肩而过。 不少人都‘有幸’目睹了这怪异的天象,纷纷抬头观看,兴奋或者恐慌的情绪蔓延开来,却没有人想到毁灭曾经无比临近这座城市。 另一种不可见的变化悄然发生。 极具压迫感的重量已经逼近了地面,地面开始微微凹陷,火海中从天而降的身影将要摧毁大地,将其化为深不见底的可怖深渊。 但这份重量忽然消失了。 云层,天空,大地,人群…… 每一个单独的存在表面瞬间凹下去1/2428732的弧度,相较于自身微不足道的弧度连接起来形成分散式的巨网,抵消了碧拉斯失控的重量。 伟力般的操控并不来自碧拉斯的命令,而是世界臣服于碧拉斯意志的自发举措,万物皆向她献上忠诚。 天地间拉起倒悬之弓,接住她这根离弦之箭。 而后白皙赤裸的双脚踏上地面。 把身体从短暂的失控状态里调整回来之后,碧拉斯记起了火光中遥遥望见的城市。 整座城市正处于她的视线范围当中,依稀可以看见城内交织的人群,片刻骚动后他们又恢复了平常的秩序。 她下决心抛弃跟望龙有关的一切告诫,包括那条“避开人类”,她刚刚计划好的自己要走的路。 似是而非的人类语言从碧拉斯嘴里不断涌现。 不远处一片树林里,有人偷偷看着碧拉斯陷入专注思考的身影,口中接连发出纳闷的“咦”声。 “这肯定有什么不对。” 接着就是不断重复这句话,躲藏在树林里的人摇了摇头,还是想不明白其中的关键。 自己分明是追着那道诡异的火光前来,却没有听到任何巨响,甚至没看到什么尘土飞扬的场面,只看到了一个呆立在路边,嘴里还念念有词的普普通通的少女。 就连那身打扮也很土。 倒是长着在他见过女人堆里也无从寻觅的惊艳面孔,身体不甚丰盈却有独特的魅力,恰好他就是喜欢这一口的人。 来之前他就在畅想以后的富足生活,所谓“饱暖思春欲”,此时那张不大的孩子气脸上更是浮想联翩。 虽然那些饱暖都是虚构的,也不妨碍他对不远处的年轻女孩欲望高涨。 但他居然生生忍住了,尽管整张脸都憋成猪肝色。他大口喘着气平复内心的冲动,压制住欲望之后看了眼立在身旁的木制匣子。 难以抑制的贪婪眼神穿透他所藏身的阴影,不远处的女孩像是注意到了什么,回过头朝这边看了一眼,他连忙低下头收回视线,神色紧张起来。 扫视一圈没发现异常,女孩又埋头专心于她的交际练习。 所幸这番举动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松了一口气之余他不禁暗骂自己一句“蠢材”,又伸出手指盘算了些什么,他的脸上浮现出成竹在胸的笑。 “算算也是你该来的时间了,捕快大人。” 所有官职在他说出来的话里都被称为“捕快”,他也懒得深究其中的区别,无论是谁只要穿着类似的衣服都是来抓他的。 毕竟从皇宫里偷走了难得的宝贝,不抓到他有些人恐怕是再也没法睡好觉了。 带着这种令人愉悦的思绪他又深情看了匣子一眼,恋恋不舍地将它捆上布条,缠成灰不溜秋的样模样,系在腰间的刀抽了出来,匣子扎到空出来的裤腰带上。 他的腰腹收缩到足以容纳一拳,垂首弓背窜出藏身之处,一把雪亮长刀明晃晃握在手心,以他常常为此自得的速度接近到了那个还在演练的女孩身边。 刹那间他的刀随着身体的直起在空中划出凶险的银白光芒,刀身嗡然振动,刺向女孩毫无防备的脖子。 碧拉斯陷入了某种尴尬的场合。 为了融入人类的领地,她练习人类语言的时候把所有力量都收敛到了体内最深处,以至于她完全没察觉这个逼近到自己身旁,一脸凶巴巴的男人。 哦还有架到她脖子上的一把雪亮的刀。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她甚至没来得及做什么反应,或者说是她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此时这个男人——准确来说是个男孩,正在为自己顺利得手而洋洋自得,不怀好意的眼神上下打量碧拉斯“不甚丰盈却有独特魅力”的身体。 碧拉斯总算在她贫瘠的知识库里搜寻到了这种名为“劫持事件”的行为,依照记忆中的描述碧拉斯有点犹豫自己应该失声尖叫还是瑟瑟发抖或者两个一起做…… 不知道为什么在望龙遗留的人类相关知识库里全是这种柔弱女孩的反应。 她总觉得有点丢脸,临到嘴边的尖叫也就变成了小声哼哼;至于瑟瑟发抖,她没产生害怕的情绪压根抖不起来,于是她就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不经意的举动进入到劫持者的眼睛,他的脸上摆出碧拉斯难以理解的满意神色,被压制的色心再度泛滥,草草扯过根绳子捆住碧拉斯的手脚,不安分的手伸向绿色衣服下摆。 碧拉斯没看懂他的意图,但身体被束缚的感觉让她有些难受,下意识要放出藏在身体里的力量。 红色开始聚集到她的瞳孔。 忽然间她听到了剑鸣如蜂。 理应出现的第三人恰到好处地挽救了碧拉斯的尴尬,一经出现他就同时看着两个人。 红色悄然散开,劫持者和被劫持者也看向了那个人影。 锦红色的官服上一只手按在腰间,玉腰带斜跨着撑起腰间的长剑,云纹领交叉横过他的脖子,被掩盖住的胸腹宽厚有力,发丝精心梳起结成头顶上的发冠,赫然也是一张年轻人的脸。 他抽出长剑,剑尖对向拿着刀的劫持者兼小偷,用温和的声音说道: “你是真打算把自己的罪加到诛灭九族,外加一条拐卖人口吗?小武。” “李承原……很久不见了,没想到会是你来抓我。” 被称作“小武”的人脸上洗去了泛滥的色心,认真起来的神色隐藏着难以看出的厌恶。 碧拉斯竖起耳朵,认真听着两个人之间的对话,除此之外她也做不了什么。 她的手脚还被捆着,有人来解围她也不用暴露身份,可以继续扮演她的柔弱女孩角色。 只是他们好像互相认识。 避开人类(二) 少女的猜测没有变成现实。 “别把我说得跟你很熟似的。” 李承原皱眉,握剑的手又紧了几分,脸上多了些不耐。 几近肉眼可见的厌恶情绪占据了三个人附近的每个角落,迟钝如碧拉斯这时候也警觉起来。 虽然这份警觉很快就转化为全新的对两人关系的绯测,如果贴近碧拉斯的脑袋甚至可以看见往外漂浮的粉红色气泡…… 但李承原为此转移的注意力总算是回到了他该做的事情当中。 他是来抓人的,不可能把太多时间浪费在无关紧要的鸡毛蒜皮上。 他也不喜欢小武自来熟的语气,分明自己就只是习惯性地问话。按照他的预料在说出这句话之后犯人就该束手就擒了…… 抓贼这种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事通常他一句话就能解决。 可这样简单的小事现在居然复杂化了,而且还有个人致力将已经复杂化的场面推波助澜,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 即使她识相地没有说话,眼神也出卖了她胡乱猜测两人关系的想法,游离在两个人身上的视线任谁都能看出她心有所想。 李承原的不耐来自于此。 他从来不喜欢别人把自己和犯人相提并论,偏偏他还没法发火。 即使那个女孩土里土气的打扮自动降低了李承原对她的评价。 可惜李承原与小武的想法并不相通,两个人能够坐下来谈谈的话至少能在这一点上达成共识。 但女孩就是女孩,对女孩发火从来没有纳入过李承原的思考范围之内,他只能把怒火转移到即将要被自己抓捕的小武身上。 反正这是每个犯人都应该获得的待遇。 不断上升的怒气连带着本该算到碧拉斯头上的部分一并施加给正在持刀伫立的小武,怒气中夹杂着极为明显的个人恩怨…… 顺带算上一小点对于自身失职的责任心。 蜂鸣声愈发躁动。 从刚才开始小武一直一言不发,他的视线落在那把雪亮的刀上,牢牢盯着指向地面的刀尖。 间落有致的呼吸中刀身微微起伏,渐渐地这种起伏与他的心跳开始同步。 某种领域般的东西正在以他自身为界向外扩张,隔绝掉外界的一切喧闹,连同躁动不安的蜂群都一并飞离了他的耳边。 此刻小武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脑海中他默念着的数字烨烨生辉。 十七…… 十八…… 二十…… 第二十次呼吸。 到此数字不再增加,最后一丝多余的意念也集中到手里紧握的刀上,刀刃缓缓拉过小武夹紧的左臂,以右手将刀锋完全呈现。 流光中混合着白银的颜色。 白银刀,心相刀术,起手。 没有任何华丽的技巧,仅仅是简单有效的横劈竖砍,小武就击退了李承原制造出来的剑蜂,逼迫蜂群退到它们主人的身边。 他完全进入了状态,眼中跳动着与李承原同样的愤怒,气势也随之节节攀升,大有压过李承原一头的迹象。 却有似曾相识的悲伤穿透那一层愤怒,进入到正在观察两个人之间的气,打算更加了解人类的碧拉斯眼中。 令人毫无察觉的视线不断打量着小武,像是要看穿他的内心。 那里一片死寂,只有零星的碎片能够窥视些许过往。 二十年前小武的心就永远留在了外面,留在母亲死前看他最后一眼的地方。 他看着母亲手中的刀掉落在地,看着追兵越过高墙用那柄刀刺进母亲的胸口,从此在他心里留下同样构造的高墙,连同母亲死去的记忆一起定格成永恒的画面。 那是不可逾越的鸿沟。 白天他肮脏得像是老鼠,只有夜晚才是属于他的时间。 每个思念母亲的夜晚他都会练习刀术,把一根用得皱巴巴的竹棍当做是自己的刀,不断切开那颗留在外面的心。 高墙在击打中摇摇晃晃,扑簌簌落下的灰尘弄痛了他的眼睛,眼泪也跟着不自觉流淌。 稚嫩的呼喊声一天天成熟,眼泪一天天干涸。 有一天高墙轰然倒塌,将他的过去和母亲一并掩埋。 他终于越过了那堵墙,猛然发现自己的刀术已经独步天下。 小武其实明白那股个人恩怨的来源。 就在不久前,他潜入皇宫拿回了母亲不惜性命也要带走的白银刀,杀死了十六名带着刀的侍卫,踩着高墙溜出了皇宫。 正如二十年前,十六名带着刀的追兵赶上了母亲,越过一面高墙把她杀死了。 如今大仇得报小武本该抽身就走,但小武还没自信到能够跨越正与自己相持不下的存在,索性按兵不动等候合适的机会。 嘲弄的语句还在继续。 “我只是在诧异这是你第几次偷窃,居然还偷到了皇宫里。” “手下经常跟我抱怨我有个很难抓的小偷,频繁如此我也略知一二。” “趁早把东西交出来,我向你保证,你能留个全尸。” 李承原没说为什么小武会知道他的名字,仿佛那是不言而喻的东西,事实也正是如此。 尽管只有二十二岁,李承原却已经是整个王朝中最有威势的存在,皇帝之下的第一人。 他说是的,皇帝多半也不会说不。 “所以我讨厌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 “不过我不讨厌你们的地位。” “刚才你就没有抓到我,现在难道就可以了?” “把你杀了,皇帝的位子我也坐得!” “多嘴多舌。” ‘“如果不交,你连下葬的地方都不会有。” “我略微听过你的故事,对你的母亲我深感同情。至于你,死不足惜。” 这场没完没了的互相挑衅进行到双方都觉得厌烦的程度,各自摆出架势强行结束了这场对话。 比起言语上的嘲讽,小武更想试试这个皇朝第一剑的真正实力,到底能不能撼动他的心相刀术。 恰好对方也颇有此意。 蜂鸣声再度突破了小武的领域,流光华转间白银耀目如昼,点亮了李承原身边的每一个角落。 “就让我来看看,杀死我十六名同门的刀,究竟有多么锐利,亦或是他们自己学艺不精?” 两个人间的距离依旧保持着二三余米,交锋却已经碰撞过数千次。 剑也还在鞘中,刀也还在手上。 干涉 剑身像是要直直插进地里,留下深邃的痕迹。 靠着剑的支撑,李承原勉强维持住了站立的姿态,相对于已经跪倒在地陷入昏迷的小武,他的处境要稍微好上那么一些。 至少还能保有继续思考的理智。 无形的剑蜂首次现出它们的形体,却只有寥寥几只散落在不远处的地上,它们的身体几近破碎。 直到最后一刻它们还在尽责地为主人传递消息,带来的却不是一如既往的胜利,而是近乎死亡的体验。 先前试探性的进攻中李承原并没有取得太大的优势,正在他短暂停歇,准备重整剑蜂再度发起新一轮进攻的时候,就遭到了某种声音的袭击。 李承原从没听过那种声音。 野兽临死前的哀嚎?不对。 老人归去前的呓语?不对。 快要崩毁的理智中勉强寻找出两个答案,却与事实相去甚远。作为京城经办要案的官员他也听过许多死亡前的痛苦呼号,但没有任何一种声音能够完全符合方才的处境。 那个声音更像是千百种死亡声音的糅合,还带着一点超越人类理解的死亡规则。 在李承原的视线之外,那个原本被捆住的女孩悄悄往后退了一步,被束缚在身后的手此时向前伸出,然后再也没有任何动静。 碧拉斯呆呆看着自己的手心。 她空空如也的脑袋这时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出事了,而那是她不该犯下的错误。 几分钟之前。 剑蜂仍在空中徘徊,以它们作为眼睛,李承原的感知被扩张到了极限,每一丝空气的动向都在他的监视之下,提防着对手可能发动的攻势。 他的剑已经回到鞘中,这一刻双方的攻守被短暂逆转。尽管小武还维持着第一式的姿态,但第二式的锋锐已然突破剑蜂们的防守,径直刺向李承原的脑袋。 白银刀,心相刀术二式,正手劈。 还是一样朴实的刀法,仅仅是势大力沉的下劈剑蜂就被逼迫着后退,无形的刀光破开同样无形的剑蜂,这时候小武念诵招式名的声音才慢条斯理地回荡在李承原的耳边。 也许是刀光突破了音速,也许是小武有意为之的障眼法,李承原无暇再去思考这一点,再度出鞘的剑在他眼前拉出一道流光,准备拦下小武来势汹汹的进攻。 一滴粘稠的红色液体顺着李承原额头流淌。 李承原一愣,抬手就要抹去这似乎是血迹的东西,愣神的瞬间红色液体已经流淌到了他的下巴,进而滴落向地面,在地上染出一小片猩红的痕迹,散发出的刺鼻腐臭让他有些头晕目眩。 李承原还没来得及去想那到底是什么,铺天盖地的猩红就占据了他的视野,作为第二感官的剑蜂也同时断开了与他的所有联系,意图自救奋力挥出的一剑未能出手身体就已经动弹不得。 漫无边际的猩红中视觉彻底失去了作用,听觉在这种环境下被成倍放大,如果有得选择李承原只想一剑贯穿自己的耳朵,好让自己不听到那仿佛地府洞开,但凡听过一次就不想再听到的声音。 骨骼碎裂的细微声音混在其中,平日里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怖声响此刻对李承原来说好比天籁,使他不至于彻底因此失去理智。 靠着这点理智李承原的视线恢复了一些,满目猩红中似乎有个女孩朝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她的眼神充满担忧。 如果不是自己出现了幻觉……那大概就是自己发疯了吧。 李承原如此想到。 那个女孩毫无疑问就是碧拉斯。 后知后觉反省完自己犯下的错误之后,她才记起除了被自己抓碎手腕的倒霉鬼以外,场上还有另外一个人,急忙确认那个人是否安然无恙。 津津有味观看两个人打斗的中途,碧拉斯突然想起自己还被捆着,情急之下下意识地伸手去拽面前的小武,想让他给自己解开绳索—— 全然忘了自己的抓握可以将一座山捏成一粒灰尘。尽管伸出手后碧拉斯感觉有哪里不对收住了几分力量,免去将小武整条手臂捏进虚空,但从小武那只已经看不出形状血肉模糊的左手来看,效果不亚于被碾米用的石碾反复碾压。 虽不至于完全粉碎,至少也是碎成了七八块。 如果只是动用了纯粹的力量还好说,偏偏碧拉斯看打斗看得兴起,不自觉间用上了死亡规则,连带着对面那个家伙也一同遭受了无妄之灾。 碧拉斯叹了一口气。 事到如今也由不得她再后悔,需要担心的是她会不会因此暴露身份。 虽说她平日做事向来不看后果,但对隐藏身份这件事却是十分慎重,慎重到开始考虑要不要将这两个人灭口…… 无论如何她的真实身份不能泄露,以她素来藏不住事的行事风格这件事也很难隐瞒,一个柔弱女孩徒手捏碎了壮汉的手腕……再怎么说自己天生神力也不会有人信的,解决方法似乎只剩下一个。 问题是真的要这么做吗? 抛开那个已经昏迷的小贼不谈,穿着官服的那家伙在人类当中拥有很大的话语权,杀了这两个人容易,但失去了这次机会,碧拉斯再想混进人类的领地就只有撞开附近的城门一路杀进皇宫。 城门的看守当然不会让一个不明身份的女孩进城。 若干年后碧拉斯端坐在龙椅上,冕珠摇晃俯视群臣,忽然开口说道: “诸位爱卿辅佐朕已有时日,朕都看在眼里,今日朕有个请求,请诸位调查清楚朕的来历。” 龙椅下群臣们面面相觑,不晓得这个几年前突然冒出来的唐突皇帝今天发的是什么疯…… 试着想象了一下,碧拉斯觉得还是算了。 先不说她对当皇帝没什么兴趣,因此杀千人万人也不在她的思考范畴之内,尽管对人类知之甚少,三百年中她也听望龙说过不少政权更替导致的乱世景象。 也许……实际上他什么都没有看到? 一直迟疑着的脑袋出现了新的想法,碧拉斯慢慢看向李承原所在的方向,投下的视线里满是试探。 他应该没有看到的吧? 与她的想法对应的是始料未及的对话。 骑马来的人 带有审视意味的视线在女孩身上游移不定。 李承原的神情因此显得越发迷惑,他不能确定这个刚刚才站在这里的女孩,自己却能从脑海中回忆起十几分钟前她的一举一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仿佛有人篡改了他的记忆。 同样审视的视线隐秘地与李承原的目光交错而过,扫视一圈后又回到碧拉斯这边,消除掉了她脸上紧张兮兮的表情。 她的紧张并非来自李承原审视的视线,更多是出于某种担心…… 担心李承原因为她变成一个傻子。 十几分钟以前。 李承原的神情严肃,严肃到木然的程度,炽烈的红色瞳光与那身锦红色的官服融为一体,将他的身体锁定在了原地。 离他稍远的地方猩红色的光圈随着呼吸起伏,拉直成一条直线的龙瞳里渐渐倒映出李承原的身影。碧拉斯的表情也松动了一些,原本挺立的头发垂落,落入她正要伸手扶额的手心里。 细微的叹息回荡在这片猩红的空间。 几乎是在李承原问出“你叫什么名字”的同时,碧拉斯就再度发动了能力,操控一切生物意识的能力。 说不上是反应过度还是条件反射,但碧拉斯真切地这么做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这句话反应如此剧烈。 纵使是望龙三百年来不断重复不能泄露身份的叮嘱,但碧拉斯已经决定抛弃所有关于望龙的记忆,本该不再受此影响。 好像他的叮嘱不是由言语铭记到大脑,而是化为戒律一直深入到碧拉斯的灵魂深处。 瞳光再次浓烈。 至少捏碎小武手臂的画面绝对不能留存在李承原的记忆里,身份可以说谎这个实在没法解释,至于躺在地上的小武…… 碧拉斯犹豫了一会,觉得这家伙的记忆应该没有操控的必要,一来自己当时站在他的身后,二是作为劫持事件的受害者,结果绑匪摇摇头说自己根本不认识这个人…… 只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碧拉斯往前走了一步,凑近到李承原的面前,确保能够看见对方眼睛里有关于她的存在。 瞳光流转,猩红的视线爬上了李承原那对乌黑光亮的眼睛,眼瞳里倒映着的碧拉斯身影渐渐变得模糊,破碎成不足半分的细小碎片,一点点飘落到碧拉斯的手心,然后融解,消失。 只留下了空白的形状取代原本存在的剪影。竖线状的龙瞳闭合又开启,红光消失的瞬间四周的乌黑开始朝着空白的地方蔓延,慢慢填补掉那片空白的痕迹。 距离生长完成还要数秒,但碧拉斯已经彻底放下心来。 按照碧拉斯的预计她还需要手动填补这段被删除的记忆以免造成冲突,委实说她从没做过这种事,只会加大李承原变成傻子的风险…… 一时间碧拉斯真感觉有些犯难。 现在忽然出现了神奇的人体修补机制替她完成这个步骤,而且比她拙劣的操作效果只好不差,只需要等待这个修补机制自行完成,就能给这次记忆修改划下完美的句号。 能力已经停止,但凌驾于人类之上的规则束缚还在生效,李承原僵硬的身体依旧维持着原状。 碧拉斯本来已经走出去几步远,想了想又折返回来,轻轻拍了拍李承原那张木然的脸。 这次她没有太用力。 做完这一切她重新转身离去,带着小女孩的雀跃。 头发松软下来,黑色发丝随着她的步伐跳动,发尾擦过李承原的脸。 桃木和竹叶的气味成了李承原新的疑点,他抽动鼻子企图辨认这股气味的来源,似乎几分钟前它们还浓郁而清晰可见。 现在却只剩下无法追踪的隐约气味,和周围一小片树林投射下的影子里,蹲在地上缩成一团的女孩身体。 她的头发几乎要垂到地上。 李承原看不清她的脸,连带着之前模糊的熟悉感觉也一起消失不见。 被更新的记忆里给出了关于这个女孩的信息,两个小时以前自己追查皇宫失窃案的犯人,跟随小武的踪迹来到这里与之对峙,中途小武的手臂被他一剑贯穿。 本该是一出京城神捕千里追踪贼人成功捉拿归案的完美故事,但不知为何小武忽然抓住了女孩作为人质…… 那个女孩在不该出现的时机里从旁边的树林中钻出来,成功逆转了双方的胜负局势。 接下来的事情意外地简单,混乱中李承原再度压制住小武,并将他击晕确保他彻底失去反抗能力。 此时小武正躺在那个女孩身前,手臂上的贯穿伤和昏迷不醒的神态都一一符合记忆中的事件经过,种种迹象打消了李承原最后一点疑虑。 虽然还有一些细节不甚清楚,但回去之后加以审问就是。 对于自己的审讯水平李承原还是相当自信的。 只要再把犯人和受害者一起带回去,皇帝给的差事就算完成了一大半,倒是为了抓捕犯人折损了不少得力手下,相应的丧葬及后续花销得尽量谈一笔大的—— 一边思索着如何向那个抠门皇帝敲出钱来,李承原凑近到了女孩跟前,蹲在她的面前打算确认她的状况是否正常,顺便询问她的来历。 乌黑的眼睛里映出李承原些许慌乱的表情,要说的话也被女孩随后的发问生生打碎,再也说不出口。 “这个人你要怎么处置他?” 察觉到李承原的接近,一直埋着头的女孩终于抬起头来,视线在李承原的脸上转了一圈,然后转向了地上昏迷不醒的小武。 “死。” 李承原本来打算这么说,但对着那双奇妙的黑色眼睛他实在说不出来,尽管对方的视线只在他身上停留了不到一秒。 重新组织语言之后李承原决定还是说得详细一些,当然他也没有忘记追问对方的名字。 “这个人的处置我要先呈报给皇帝才能得知结果,至于他的结局,一般来说也就是秋后问斩吧。”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碧,碧绿的碧。” 碧拉斯毫不犹豫报出自己的名字。 她刻意隐去了后面两个字,除了基于李承原是个中国人的考量。 “碧拉斯”这个名字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中国人会起的名字,而是金发碧眼的番人,虽然她确实有白发红眼的特殊形态。 首先她不想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其次她已经决定抛开望龙有关的一切,包括他给的这个名字。 快速梳理了一遍周边的住户信息,李承原摇了摇头。 他不记得附近有个叫“碧”的漂亮女孩,也不觉得像她这样的漂亮女孩会住在如此荒无人烟的地方,虽然她身上的衣服确实很土。 一只手把昏迷的小武抗到肩膀上,另一只手抓起小武从宫中偷出来的宝物,忽然李承原听到了身后传来的轻声细语。 “那我们走吧。” “走?” 李承原居高临下地看着碧拉斯,他顿时就恢复到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在那双奇妙的黑色眼睛前败下阵来之后李承原就显得有些气势不足,碧的问话让他找到了些夺回场子的感觉。 碧拉斯摸不透他的变化,只觉得有阳光从他身上洒落,于是她仰着头,等待李承原对自己的话做出回答。 李承原挥动右手,无声的令传播到树林里潜伏的诸多眼睛里,脚步声踩着树叶飞腾而出,马嘶声伴着马蹄高高扬起。 一分钟之内这片寂静的树林就变成了肃杀森严的地方,十来个黑衣人静默伫立,静候李承原的下一步指示,他们手中各自挽着一匹马的缰绳。 把肩上的小武和手中的宝物交给离自己最近的一个黑衣人,李承原接过黑衣人手中的缰绳翻身上马,再度挥手打发他们先行离去。 跨坐在马上目送黑衣人们离开之后,李承原扭头看着碧拉斯,居高临下俯视她的眼睛,慢慢说出那句酝酿已久的话。 “不,我是骑马来的。” 城门 碧拉斯难得安静了下来。 只是在闷头赶路的李承原也察觉到这种变化,暗自盘算身后那个古怪的女孩大概安静了多久。 十五……十六……,差不多一刻钟的时间。 并没有精确到出现不该出现的单位,李承原也没有刻意计算这些细枝末节,只是以他的习惯,执行任务的时候他的手下都会非常安静。 安静到像是葬礼上的庄严肃穆的来客,除了他们一身黑衣目光如炬。 而自己营救出来的女孩,恰好处在葬礼开始锣鼓喧天的阶段。 仿佛一个从未谋面的远方表妹围着李承原问东问西,一开始李承原还能礼貌回应,中途就只有点头摇头,再后来只恨为什么棺材里躺着的不是自己,索性开始装死充耳不闻。 说来不知为何想到的都是葬礼一类的形容……是受到前不久战斗中接触到的莫名的死之规则影响吗? 他倒也不是真的反感那个莫名其妙的女孩,只是很少有人围着他这么问来问去。这种情形大概真的只有在他的葬礼上会出现。 李承原的思绪越发飘散。 他的目光无意识落在正骑坐着的马上,这匹被他唤作白河的青驹此时正连连点头,马鬃摇动,好似在赞同他说的话。 “白河,你也这么认为吗?” 李承原伸手抚摸那一头柔顺的马毛。 一瞬间李承原好像看见马尾巴上的黑鬃在扭头过来看他,并开口说话了。 “什么这么认为,你在说我吗?” 黑色的毛发被掀开,露出一张皎白的脸,鹅蛋般的形状上被倒置的嘴唇一开一合。 那双横在鼻子下的眼睛也转向了他,眼底朝上,好奇的目光来回打量。 忍住用手中缰绳打在那颗脑袋光洁额头上的冲动,李承原用最和蔼的语气平静地问话,笑容可掬。 “请问你是在做什么,碧姑娘?” 在李承原思绪飘散的时候,碧拉斯正把自己弯成一个弧形……背部贴在马背上。 被误认为开口说话的马尾,其实是碧拉斯垂下来的长发。 “我在跟你说话。” 问东问西的远房表妹终于得到回应,碧拉斯看起来还有些洋洋自得。 “我是说你破布口袋一样挂在马背上的举动。” 李承原深吸一口气,决定跳过碧拉斯的装傻环节,直接点出问题的关键。 “哦,因为你一直不搭理我,我觉得自己像个被运过去的货物,干脆就扮演得更像一些。” 碧拉斯往下摊了摊手,向李承原示意这并不值得大惊小怪。 她甚至还维持着马背拱桥的动作。 看着那双纯粹又明亮的双眼,李承原心里不由动了一下。 思考要不要学个时光倒流啥的让小武把人质绑了带走。 可惜圣命不能违,放任罪犯也不是李承原的工作作风,再怎么麻烦事到如今都已经躲不开了。 至少…… 破布口袋扮演得还是挺不错的。 得益于那身简陋的绿色衣服。 李承原忽然注意到了一些别的东西。 先前碧拉斯还是把手规规矩矩叠放在衣服上,做手势的时候手臂牵拉和拱桥导致的衣服下垂,本应该被遮挡的小腹此刻正暴露在李承原的面前。 雪白的,中间肚脐微微凹陷的一截小腹。 碧拉斯对此并不自知,又把动作幅度加大了一些,隐约能看见肋骨的下缘。 李承原默默转过头去。 不知要为碧拉斯悲伤还是替她羞耻。 再怎么说也不至于平到完全看不见…… 不,现在不是思考这个的时候。 李承原看向自己的双手。 那里本该存在着的十根手指在他眼中变化成了十截明晃晃的洁白小腹,再看远一些的马颈,更远些的野草,也是一样变化。 自己还真是接了个不得了的麻烦啊。 李承原苦笑。 十多年没用过的静心诀支离破碎地念诵出来,每错一句李承原便急躁一分,念到一半已经是满头大汗。 这六十个字的口诀即便十多年没用过,放在平常李承原也是信手拈来,偏偏这时候心里想的和嘴上念的,已经完全不能自洽,再多念一会李承原甚至要怀疑自己脑子里也横着一截小腹。 要不还是弄个时光倒流啥的让小武把人质带走? 李承原对这件事大加苦恼,还严肃考虑了下要怎么逆转时间。 虽然从推断上看至少需要再过三十年他才能拥有逆转时间的力量…… 而且只能逆转两三分钟。 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几乎是下意识就往斜下方看,没有看到熟悉的说话马尾,李承原这才扭头,对上些许疑惑的,关切的眼神。 马背拱桥已经恢复了坐立姿态,衣服下摆也老实呆在该遮住的地方。 “你怎么了?” 李承原又把头扭了回去。 什么静心诀,什么逆转时间,其实都不如本人说话来得好用。 “没什么。” 碧拉斯“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李承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但问题好歹算是解决了,虽说一大半是她引起的…… 路程的后半段碧拉斯都没再做出奇怪的举动。 李承原稍稍放缓了白河的速度。只要走完这个下坡,往前走过三百米的平路,尽头就是京城的城门,希望到了京城能对你有些帮助。 最后一句话是对碧拉斯说的。 碧拉斯还没表现出欣喜,李承原又接着说道: “对了因为你没有身份需要一段时间的调查,所以这几天你不能进城。” “在马上等我一会,我要处理一下通缉犯的事情。” 不等碧拉斯做出回应,李承原在临近城门后就跳下马,与早已等候在城门口的黑衣手下一块进了皇宫,留下碧拉斯一人在马上接受众目睽睽的检阅。 两只手紧紧攥着白河的缰绳,碧拉斯准备脱口而出的抱怨在数不清的目光下又憋了回去。 进京的人群里不时有人往碧拉斯身上投来或好奇或讶然的视线,小声议论是哪位王公皇子的家室,不乏有不怀好意的猜测。 对这一切视若无睹,短暂的怨气结束之后碧拉斯的注意力很快集中在城门开闭间透露出的繁华。 “人类就是生活在这种地方的吗?” 有关于京城,人类的最后一句好话和错误印象在碧拉斯见到历时一个时辰归来的李承原后化为马背拱桥二式灰飞烟灭。 被收养的孩子 回去的时候李承原特意绕开了人群,选择了一条更偏僻的路。 即使已经有好几年没再特意搜寻失踪的孩子,马背上驮着人的时候李承原仍然会下意识地做出掩人耳目的举动。 这算是他为数不多的秘密之一。 虽然这个秘密连皇帝也知道。 好几年前,皇城周围的失踪案忽然多到皇帝为之惊动的地步,并且失踪的几乎都是五六岁的孩童父母。 据报案的亲属描述,某天早上孩子的父母忽然就消失在自家的床上,无声无息找不到任何踪迹。 这件案子最后被归为老天降怒,差点动摇到皇帝的统治。 也就是在那之后李承原在宫中的地位越发稳固,以至于皇帝不得不对李承原暗地收养那些孩子的举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警告他不要太明目张胆。 好在收养行为没持续多久就结束了,皇帝也就揭过此事,不再明里暗里试探李承原的忠心。 回忆这些事让李承原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分明他今年也不过二十二岁。 更直接的原因大概是要向碧拉斯简洁明了地说明事件经过并且尽量不涉及政治倾轧……对一个五岁进宫还混到顶层的老油子属实难度巨大。 经常说着说着就不自觉往权力斗争上面靠,这时候碧拉斯就会等着李承原给她解释清楚,李承原解释完了再重新回想自己说到哪里了…… 如此一套流程下来人已经老了五岁。 “之后的失踪案不再由我负责,但是到我手上的案子,我还是要进行调查。” 白河已经停下脚步,任由李承原牵着缰绳把它拴在一旁。 摸了几下白河的前额,李承原转头去给饲料槽里添草,低头加草料的空隙里头也不抬地继续说道。 “我没有失踪,只是不知道我的家人在什么地方。” “那不还是失踪吗?” 忙活完了李承原才想起似乎忘记把乘客放下来,视线飘向那个女孩原本坐着的地方。 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李承原沉默地转头,看着低眉顺眼一脸乖巧正站在自己身边的绿衣女孩。 这类行踪飘忽不定又捉摸不透的人,无论是男是女,李承原都相当抗拒和他们相处。 甚至想拎着脖子把她塞进房子里然后调查清楚赶紧送走大家再也不见。 比起这个来之如风去之如烟的奇特想法,另一个事实更能引起李承原的办案本能。 只是这个情况稍微有点出乎意料。 以碧拉斯的打扮,李承原本以为她是哪家村子里跑出来的村姑,现在看来说不定是某家的大小姐。 “你以前学过骑马?” 李承原试探性问了一句。 “没有,但我在山林里骑过老虎和熊。” 沉默。 听起来像是近乎玩笑的回答,但李承原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并以此开始严肃地思考。 说出这话的时候碧拉斯表情平静,笃定而自信,仿佛会骑熊和老虎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倒是听说建州那边有蓄奴的风气,也还有些原始部落,兴许是哪家首领的女儿迷路了跑出来恰好流落到附近。 李承原的视线往碧拉斯手臂和脚跟看去。 嗯,没有纹身。 而且还很白……好了线索追查到这里就可以告一段落了。 上前一步推开房门,李承原将身体掩在半扇门后的阴影里,阴恻恻地对碧拉斯说道: “接下来发生什么,都不要惊讶,也不要声张。” 得到碧拉斯的点头应允之后,李承原这才打开门,往后退开,露出早已藏在身后的一堆小脑袋。 “好了,都来见见我的新客人。” 李承原抬手示意,小孩子们便蜂拥而出,扎堆在碧拉斯的身旁对她上下打量。 被好奇的视线所包围,碧拉斯顿时紧张起来,对小孩子们接连抛出的问话更是无从应付,只能双手捏住衣服下摆竭力想要离开。 毕竟是小孩子,无非能问的就是类似“你从哪里来家住哪里”的问题,但是碧拉斯也正在寻找答案。 一个合适的答案。 不幸的是以娇弱女子的身份能发挥的力量太小,碧拉斯拼命向外挤了一阵,始终无法突破孩子们的包围圈,又不能解开哪怕是一点点的限制。 即使自信对力量有着极为精巧的操控,但这些小孩子的身上没有半分武力的气息,如果贸然行事,那么他们的下场…… 碧拉斯只能忍住想要出手的冲动。 李承原拍手,原本围作一团的小孩子们重新聚集到李承原的身后,接受李承原为他们准备的庆贺和鼓励。 历来的传统。 给新来的下马威和几下捉弄,到这里就足够了,毕竟小孩子闷太久了也需要一点玩乐。 “好了孩子们,就不要问多余的话了。碧姑娘也是和你们同样的理由来到这里,所以对于你们的问题,她无法回答。” 李承原适时充当起好人的角色,略微使用歉意和微笑: “小孩子闷太久了,希望你不要介意。” 碧拉斯往小孩子那里看了一眼,拥簇在李承原身后的平静里仍然有些不安分的试探偶尔扫过。进而抛出了来到这里之后的第一个问题: “他们都是你收养的?” ……差点忘了对面是不会让自己牵着鼻子走的类型。 李承原也就收起微笑,换了认真的脸色回答: “是啊,最后一批。零星的失踪案后收养的。” “虽然不成规模还是和之前一样放在这里,算算该有好几年了,再过段时间就该考虑给他们找好人家了,待在我这里也怪闷的。” 李承原一一摸过不足自己一半高的小脑袋,颇有些感慨。 收养他们的时候自己还是风华正茂的十八岁,现在已经是半步二十五的老登了。 日常公务繁忙抽不出什么时间照顾他们,偶尔闲下来才过来看望两眼,好在孩子们情绪都很稳定,时常和李承原讨要的物件得到满足了也没有什么怨言。 陆续有孩子打着哈欠径直走开,李承原望望天色,已经是将近傍晚。 他并不打算在这里过夜。 李承原正要翻身上马准备离开,又想起了什么,对着站在一旁的碧拉斯说道: “你先在这里住一晚上,也顺便帮我照顾一下这些孩子,明天早上我再接你回我的住处。” 碧拉斯停顿了一会,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抗拒化为脑内飘飞的思绪随着扭动屁股离开的白河,与其之上的李承原一骑绝尘远去的身影慢慢消散。 “照顾这些孩子?我来?” 探究 最后一点响动消失在碧拉斯的听觉范围里。 那个引领她到此地的人的马蹄声已经远去了数里,碧拉斯也就放弃了继续收听。 即使不刻意使用,类似窃听的能力也能追踪到数百里之外,全力以赴的话整个世界都在她的拥簇之下。 现在各项能力逐一关闭,从诞生那一天开始生效、活跃的感官钝化到人类水平,至少是碧拉斯认知里的人类。 离开家的时候在空中所看见的人类城市,与那个人的目的地大致相同,在碧拉斯的记忆中慢慢和下午去到的地方重叠到一起。 再往前探寻的话,是会收听到人类独有的声音,还是另一种如当前一般诡异的寂静? 碧拉斯没敢细想。 虽说前往人类世界是自己的决定,但碧拉斯确实还没有做好准备面对从未接触过的人类。 与自己截然不同,具有高度智慧的复杂生物,他们的行为,他们的制度,他们的思想…… 仅仅是与碎片化展示些许痕迹的孩子们共处一室,就让碧拉斯难以平静。 人类的秩序还远未呈现在这些孩子身上。 此刻他们陷入熟睡,在黑暗中模糊不清的相貌被抽丝剥茧,化为碧拉斯眼中均匀起伏的羸弱气流。 有别过去两百余年被死寂占据的山洞,孩子们的呼吸声轻柔,萦绕在碧拉斯耳边。 房间里交错摆放着大大小小的床铺,位于中间高出一些的床上躺着一个望向屋顶,双手交叉在胸前满脸沉思的年轻女孩。 碧拉斯其实没有多少睡眠的概念。 高纯度的龙血为碧拉斯带来颠覆世界的能力,也时刻侵蚀着她身体里每一条血管,让神经二十四小时维持着高度兴奋状态。 一滴龙血就可以焚尽一片海洋。 龙血即是毒药。 没有化成灰烬仅仅是由此而生的力量可以压制毒性而已。 独自一人游离野外时获取到的龙族典籍倒不是一无是处……是吧先生? 双手撑头,斜靠在床上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碧拉斯还没有习惯这些人类用具,总觉得身下这柔软的白色东西是什么陷阱,一经触碰就会陷入失去意识的可怕境遇。 说起来,自己为数不多的几次睡眠都是和那个人有关。 难怪会在这时候想起他…… 一次次的呼吸起伏中碧拉斯渐渐将所有的疑惑与思考消解、同化,从中升起与人类相近的气。 第二天早上。 孩童们正聚集在门前,将柳树枝条制成的牙具沾上牙粉,再放进嘴里咀嚼,动作整齐划一。 秩序井然的队伍里混着一个拿着同样器具不知所措试图有样学样的高挑身影。 难得体验一次睡眠,碧拉斯正安心沉沦在逃离束缚之后头脑放松制造出来的甜美梦境。 青色的马车一路狂奔,载着她穿过浩瀚平原,行进路间的风与尘透过车帘拂过脸颊,深吸一口气便是满腔天地皆自由的畅快淋漓。 忽然间马匹驻足不前,车厢摇动险些倾覆,警惕性的嘶吼混着铁蹄刨动地面的巨大声响,不知名的使者沉默着上前,隔着车厢望去看不清他们的脸,一双双手扯开隔绝外界的帘子,碧拉斯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紧张起来。 混乱中有数只手把她拽出了车厢,青色的马车,不知名的使者,还有爬到背上的紧张感都消失了。 碧拉斯睁开眼,眼前是有些熟悉的屋顶,一双手臂交叉着横在胸前,厚重织物残存的温暖被早晨的些许凉意吹开,原本盖在身上的被子已经不知道掉到什么地方去了。 将胸中连夜积累的热气长长吐出,碧拉斯挠了挠头,四下看去。 周围的床已经空无一人打理整齐。 梦境中无名使者伸出的手还停留在床边,露出几根手指,努力想要伸上来,只是比记忆中要缩小了许多倍。 无奈这张床对于几岁孩童来说实在过于高大,尝试无果后只能以拍打床沿的方式来唤醒这位客人。 见到客人终于醒来,几个孩子不由分说将一些洗漱用具递到她手里,又拉着她走出门去。 还没等碧拉斯从迎面而来的阳光中恢复视力,此起彼伏的刷牙声就盖过了她想要发出的疑问。 远处的马棚里似乎传来一声叹息。 全程目睹这一切,李承原觉得自己的天都要塌了。 从小收养视为珍宝的孩子,请来最好的老师将毕生所学的君子六艺倾囊相授,仅仅跟那个莫名其妙的女孩相处了不到一天,就深受其害,变得如此不知礼数,没大没小。 这些孩子的光明未来一点点破碎在他的眼前,李承原痛心疾首,连带着他的未来也变得有些灰暗。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必须要出重拳。 剑蜂倾巢而出。 它们本来无形,翅膀扰动的气流却能掀起风暴,遮天蔽日。 条条白色气旋聚集,携带着它们主人的意志凝出空白的龙形,垂首待立。 李承原一跃而起,踢向空白的眼眶,金色巨眼登时睁开,青色龙躯舒展,五根利爪以雷霆的威势斩向无处可逃的女孩。 碧拉斯迟钝地扭头,爪风堪堪擦过她平坦的胸口。 下一秒碧拉斯手上的器具就被李承原夺下来丢到一旁。 “你们不要胡闹了,刷完牙赶紧回屋去。我跟……这家伙有些话要说。” 李承原斜了眼呆站在一旁的碧拉斯,尽可能以最平静的语气对孩子们和颜悦色,尽管看起来还是相当咬牙切齿…… 他的怀里还抱着一捆资料。 “今早去了一趟宫里,这些资料是从宫中拿出来的,历年失踪人口信息都在上面,路上你可以看看。当然,不是什么绝密资料。” 遣散那些孩子,将手头的资料尽数扔给碧拉斯,简单解释之后李承原重新走向马棚,牵着白河又返回来。 “我还以为你不会再来了。” 碧拉斯一愣,低头翻开那些资料,眼神却是飘忽不定完全没有在看,隔了一会才慢慢开口。 这话说得小声,碧拉斯不确定正在梳理马鬃的李承原有没有听到,只是那个人又叹了口气,停下手上的活向她走来。 “别想太多,我办案不会半途而废。” “本想着回宫里找些资料留你在这边略待一会,也就一晚上的时间,想不到那些孩子会惹你不高兴,也是算我疏忽了。” 伸到一半打算抚摸碧拉斯头顶的手缩了回来,李承原迟疑着后退,有些不明白眼前这个女孩怎么回事。 说的什么他倒是真的没有听到……从小进宫的缘故李承原对各种情绪异常敏感,下意识就说出些安抚的话。 本不指望能派上用场,但这个处处显露古怪的女孩忽然扫空了忧郁,抱着那捆资料欢呼雀跃。 也许自己该去看下御医了…… 琢磨半天是哪句话没说对,可想来想去都是稀松平常的场面话,不应该有那么大的效用。 李承原索性放弃了思考,招呼碧拉斯上马准备出发。 临出发前还不忘补充一句: “作为交换,路上你就不要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