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天光》
1. 第一章:寒冬
榆溪镇今年的冬天太冷了。
“受突如其来的强寒潮影响,长江以南各地出现了罕见的冬雨现象…年关将至…请大家在返乡路上务必注意安全…”
收音机里,断断续续的播报声音吵醒了被窝里的许塘,身侧的周应川已经不在了,少了一个大号的人体火炉,温度只靠许塘那点儿体温,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许塘眨眨眼,尽管他也看不到什么。
十岁,大概是十岁吧,他生了一场很严重的病,浑身烧的像个真正的火炉,据周姨说,那天夜里她背着许塘,拉扯着周应川,在暴雨里跑了三十里地去县城的诊所,可雨太大了,脚下的山路搅成了泥浆,回来时他们连着板车摔下了山。
等许塘醒来时,他就看不到了。
不过万幸的是命保住了,也没有就此烧成一个傻子,但县城的医生说,他眼睛里头受损,很难再恢复了。
许塘怕过,也哭过的,当然,他哭的不如周姨哭的多,知道他小小年纪眼睛摔瞎了,瘦弱的女人抱着他痛哭,像个雨打荷叶的泪人,以至于吓得许塘当时都不敢哭了。
不过到现在他的确不会因为眼盲而哭了,因为他有周应川。
门帘子掀起来,寒气卷着细小的雪花吹进来,许塘的小脸又往被窝里埋了埋。
“塘塘,要不要醒?”男人的嗓音驱散了外头带进来的冷意。
许塘摇摇头。
“说话。”
周应川的语气严厉了一些,许塘撇了撇嘴。
周应川让他讲,他偏不讲,被窝里的人伸出两只纤细到透发着些营养不良的手臂,跟周应川比划了一下,意思是:“我很冷。”
周应川当然看到了,男人青涩的眉眼往日里大部分时候是温和的,此刻被外头的雨水濡湿,寒冷的湿意让他的面容显得有些锋锐。
映着屋子里的炉火,熬煮着稀拉拉的米粥。
“许塘,我再说一遍,你要讲话,再不讲话,还要带你去卫生所扎针。”
自从眼睛看不到后,许塘就不爱讲话了,他讲不讲话,全看心情,心情好就讲,心情不好可以一整天都不开口,就像刚才那样比划一下。
但其实这样很危险,他年纪轻轻眼睛已经看不到了,如果讲话的功能再退化,在这个残酷的世界里他就真的要摇摇欲坠了。
“你凶我。”他气愤地比划。
“又不听话了是不是,你等我忙完了过去收拾你。”
这些天镇子上的小作坊换设备,五金店里缺了几个合尺寸的零件儿,周应川在日历上撕了张纸,记下型号去仓库里找。
听见他的威胁,许塘有点怕,毕竟周应川这个人平日里看着挺温和的,但有曾真的把他关在屋子里强迫他开口说话的经历,让许塘至今还有些心有余悸。
但是许塘“人怂气不怂”,他对着周应川气狠狠的比了个“我生气了!”的手势,然后像只抓人得逞的小猫咪,彻底埋进被窝了。
周应川不跟他计较,他在桌上拿了个废旧纸板,上面密密麻麻用钉子刻着很多凸起的点,放在床头的矮木柜上。
“照着念,念出声音来,要我在仓库听得到才作数,不然明天就念两张。”
许塘不出声。
“听见没有?”
许塘一激灵,本想叛逆上头的给周应川再比一个“听不见!”,但奈何没那胆子,小手一伸,把那张纸板“噌”的一下吞进了被窝里。
念就念,他又不是不会讲。
“腊月廿八,宜安床、祭祀、求子、求财……忌订盟、掘井、搬新房…”
老黄历的字太多了,周应川为了训练他说话,最开始会把收废品里夹的故事书给他用钉子一个个打成盲文让他念,但许塘不专心,念着念着就“看”故事更多了,后来周应川就干脆把日历上的字“翻译”给他,省事,效果也好。
许塘还困着,念的咕咕哝哝的,谁管周应川那个大混蛋听不听得见,就算听不见,能奈他何?
不过好在周应川也没跟他计较这个,等他回来,许塘已经抱着纸板快睡着了。
“周应川,我好冷…”
他哼的很小声,奇怪,明明他眼睛盲了,按理说做什么都要招人注意些,需求才能被关注的到,但许塘从来不用。
他哼着自己都听不清的话,就仿佛笃定了周应川哪怕在干别的,也不会忽略他的一举一动。
果然,床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不一会,一团热乎乎的东西塞进了被窝。
床边的周应川反手继续在脱,他把用体温暖热的里衣,毛衣一件件塞进许塘的被窝,没两下,许塘那堪比冰窖的被窝就暖烘烘的了,周应川赤着精力的上身,脱得只剩下一条长裤挂在紧实的腰腹。
“外头那么冷,今天是不是不用那么早开门?那我不要衣服,你进来给我暖暖嘛。”
他可以睡的晚,但周应川早上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外头被雨布罩着的几台织机卡轴了,还等着他修,他看了眼时间,又看了一眼床上的许塘。
许塘只露半张小脸出来,显然是冷的厉害了。
今年的天气实在冷的不寻常。
周应川一上床,许塘就立刻丢开了被窝里的衣服,整个人像条无骨的小蛇一般缠在他身上。
“你身上好暖…”
他缠的厉害,周应川紧紧闭着眼,偏他还要蹭来蹭去,要在男人身上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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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一个最温暖最舒服的地方来抱着。
“你这些地方硬邦邦的,没有之前抱着舒服…”
让他抱,他还要挑,手也不安分的左摸摸右摸摸,数着周应川愈发坚硬火热的腹肌,一块块的点过去。
“什么时候可以变软一点呀?”
以前没这么硬的,有点硌手了。
“不会变软。”周应川闭着眼说。
许塘有点失落。
“那我也想变硬一点…”
他拉着周应川的手摸自己柔软的肚皮,周应川终于被他闹的不那么好脾气了,他一手抓住许塘乱动的手,一手扣住他乱扭的腰肢。
“不许乱动,要睡就好好睡,要不然就还念日历。”周应川的声音有些哑意。
许塘惊了。
“周应川,你最近对我越来越没耐心了…!你刚才凶我,我都还没生你的气,现在只是摸你一下,你还要凶我?”
他委屈质问。
周应川睁眼看他,可许塘看不到自己,他又把眼睛闭上,他把许塘重新摁回被窝,将床头给许塘叠好的衣服塞进他的那侧,用体温暖着。
“我哪句是凶你?”
“就刚才那句…!还有刚刚才,你说要去卫生所扎我…!”
“那不是凶你,这个月攒够了钱,一会儿卫生所开门,带你去扎针。”
扎针其实就是针灸,周应川去问过,刺激穴位有助于许塘的眼睛周围活血,对眼睛有好处的。
可许塘最怕了,他看不到,再细小的感觉在他这儿也会放大一百倍。
“一会儿?我不去!”
“你说没用。”
许塘气死了,他说没用那谁说的有用?是谁的眼睛看不到?他有时候真的怀疑周姨到底给他“留”下了个什么东西!是专门欺负他的大坏蛋吗!
他在被窝里狠劲儿的踹了周应川一脚,周应川不理。
许塘泄气了。
“你真的有些过分…书说里说有狼会披着羊皮,我还不信,现在我知道说的就是你…如果周姨在,她肯定不让你这样欺负我…”
周应川没有回应他,他翻了个身,将一个人碎碎怨念的许塘捞进怀里。
“我对你不好?”
许塘撅起嘴巴,想了想,哼道:“披上羊皮的时候很好。”
他的小世界总是和别人的不太一样,周应川笑了一下,他低头吻了许塘的眼睛。
“乖,再睡一会儿吧。”
男人的气息与火热体温将外头的寒潮隔绝成两个世界,严丝合缝,许塘太舒服了,迷迷糊糊哼了几句,就在他怀里又睡了过去。
但是他显然低估了周应川的狠心程度。
2. 第二章:碎雪
许塘这一眯,就眯到了两个钟头后,困顿的小脸搭了个热毛巾,周应川在给他擦脸。
“塘塘,醒醒。”
“唔…几点了?”
“七点半。”
“七点半?今天不用开门?”
他完全睡迷糊了。
“昨天在门口贴了条子,现在带你上卫生所。”
卫生所?扎针!许塘想起来了!
还没反应过来,他就让周应川从被窝里捞出来了,兜头把里面的里衣和毛衣套上,他的衣服让周应川贴身暖了一早晨,热乎乎的了,穿衣服并不痛苦,但穿衣服去的目的地让他很痛苦。
他顽强抵抗:“我不要去扎针,我不去,周应川,你还记不记得周姨走之前告诉你什么…”
“乖,抬手。”
“我不…!”
“右手。”
“你到底有没有听我在讲…”
“左脚。”
许塘这会儿没办法比划了,周应川抓着他的胳膊穿过毛衣袖子,又给他套第二件儿,第二件的毛衣有些大,是周姨前些年预备着给他织的,天气太冷了,只能叠着穿。
“她说你要好好照顾我,不可以欺负我看不见,不可以让我受伤…一点儿也不行…”
“你知道什么是一点儿吗?”
“知道。”周应川配合地说。
“还有呢,周姨还说家里有活儿你要抢着干,书要我第一个先念…好吧,虽然现在我们两个都念不成了…但我说东,你不可以往西去…带着我也不行…!还有…不许逼我吃饭…”
最后那句是许塘自己加的,周应川给他系好裤子,蹲下来,把里头的袜子给他掖了掖。
“整好没有?”
许塘动了一下脚丫。
“右脚里头那件儿窝着了…”
周应川又给他捋顺了。
“周应川…我说的你听到没有…”
“听到了,周姨还说,你再不听话,让我可以用扫把没刺儿的那头教训你。”
许塘很听周姨的话,因为他的命是周姨救的,没有周姨,他大概就是一捧烂在河底的污泥烂沙。
他的眼睛瞪大了。
“周姨真的这么说吗?”
周应川也穿好了衣服,他原本只是想吓一吓许塘,许塘长大了,也变得很不听话,可一回头,却看见许塘呆呆的坐在床边。
许塘很瘦,不合身的棉衣在他身上像个像宽宽大大的罩子,哪怕里面塞了再多毛衣也是,他的两个眼睛很漂亮,清秀澄亮,但像雪地里被人一锤头敲碎的玻璃渣。
“是我记错了,周姨说你可以教训我。”
周应川抱起许塘,许塘的双腿自然而然的盘在他身上,他在他唇上愧疚地亲吻了两下。
“她说你可以用带刺的那头打我,如果我欺负你、对你不好的话。”
许塘揪着他的肩膀上的衣领,气恼地锤了一下:“我知道是这样,周姨最疼我了…!”
周应川看他瘪着小嘴,也不提让许塘自己走路的事了,就这么让许塘扒拉在自己身上,抱着他去外头灶台切了一碟小咸菜。
搅在煮好米粥里头,搅凉了,喂给许塘喝。
“那你把那个可以打你的扫把拿给我…”
别看他眼睛瞎了,记忆力倒是很不错,周应川看了眼时间,拿过炉子边烤好的馒头,把烤糊了地方仔细擦去了,掰出里面烤的最软最干净的芯儿,等不烫了,慢慢让他吃。
许塘吃不了那么多。
吃了一会,他小脸就露出一丝被噎到的表情,刚想吐,就被周应川一勺米粥塞进嘴里,拆穿了。
“不许吐,吃掉。”
“不要了…我是大黄吗?”
大黄是他们养的狗,喂什么都吃。
“你比大黄难喂多了。”
也许是小时候饿的太狠了,胃伤的严重,许塘有轻微的厌食症,所以在吃饭这件事上,他向来只有听周应川的份儿。
许塘咀嚼着,有点沮丧:“你明明知道我吃不下这么多的,你现在就是在欺负我…”
-
许塘太瘦了,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让他好好吃东西一直是让周应川很头疼的事。
眼见着去卫生所的时间要晚,许塘手里的半个馒头还磨磨蹭蹭地没吃完。
“周应川,我想喝水。”
周应川被他搞得没脾气,兑了温水给他喝,他捧着茶缸刚喝了两口,注意力又转移了,他伸手摸到桌沿儿。
这儿的每一寸他都很熟悉,他摸到桌子上的盲文板,绿色塑料的,用的年头久了,塑料板边缘缠了很多圈固定粘合的胶带,才能保证不散架。
“塘塘,手脏不脏?”
“我用这只手钉的。”
他埋头在那儿叮叮叮,周应川抽了抽嘴角,不知道他在钉什么玩意,总之是一些拖延时间的东西。
“许塘,过来,把饭吃完再去玩。”
“等一下,我没有玩,我在给周姨写信。”
他理直气壮,周应川哪里会被他这些小把戏牵着鼻子走,在许塘哎哎哎的叫声中,他就被周应川一只手臂拦腰抱起,毫不意外地又坐回了吃饭的小板凳。
“你不讲理,我跟周姨真的有很重要的话说…!”
周应川瞥了一眼纸板,好几排凸起的小点,很秀气,翻译过来是:“周姨,我好想你,好想好想,我很乖,但是周应川最近对我很坏,他三个星期前逼我念两页日历,还有…”
后面的罪证还没来得及罗列,但看许塘选的这块儿废旧纸板的大小,比他的头都大,应该是打算罗列很多的。
“……”
周应川吐出一口气。
把手里剩下的半碗粥好不容易给许塘喂完了,还剩一口馒头许塘死活咽不下去了,他吃的很痛苦,如坐针毡,漂亮的眼睛溢出了泪花。
“周应川,我真的吃饱了,不信你摸,你摸好了,再吃一口我都要吐出来了…”
对许塘,不能强逼,周应川摸了下他的肚子,微微鼓起了,许塘怕周应川不满意,又搂上了他的脖子,小脸贴在男人脖颈血液汇聚的地方,可怜兮兮地蹭来蹭去。
“我真的吃不下了,我要吐了,周应川,我真的要吐了,下次我会好好吃的…”
他这样一哼,又连声保证,周应川多半就会心软了,这些年一直都是这样,没有一次例外。
周应川侧头吻了一下许塘的眼睛。
“好了,乖,不哭,我知道不是你的错。”
他知道吃不下东西不是许塘的错,许塘自己也控制不了,如果说驱动食欲和饥饿的是一条感知神经的话,那许塘的这条神经早在他小时候四处流浪的时候就已经七七八八的坏掉了。
许塘喘了口气,周应川仰头就着许塘吃剩的粥喝了,馒头咬在嘴里,背着许塘出门了。
-
临近年关了,今年这场寒潮来的太凶猛,整个苏南省措手不及,听说北边还冻死了人,镇子上连串亲戚的都少了,卫生所也好几天没什么人。
唯一的大夫是本地人,坐在桌后捂着热茶缸看报纸,对这两个丧门星的到来显而易见的不欢迎。
“谁跟你们说眼睛瞎了扎针灸就能扎好的?这不是痴人说梦吗。”
时间到了,大夫嘟囔了两句,在许塘眼周拔了针,周应川制住许塘想揉眼睛的手。
很酸,他想流泪了。
“他现在多大年龄了?”
“十九了。”
“你们知道不,人成年了连骨头发育都闭合了,别说眼睛,眼睛是全身最宝贝的器官,出了毛病得从小治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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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用,他这都多拖多少年了…还治什么治,按我说,甭浪费钱了。”
大夫不耐烦地撕下一张收费条:“三十块,在这儿交。”
许塘说:“你怎么漫天涨价,上次来还是十块…!”
“这么冷的天,你看外头冰天雪地的,茶米油盐价都跟着飞涨,治病不涨价啊?嫌贵别治。”
“你这卫生所又不是单为我一个人开的,你以为方圆百里就你一个治病的大...!”
三十块对他们来说不是小钱,许塘还想再吵,被周应川握了下手臂,拉到他身后去了。
“对不起大夫,我们交。”
听到周应川这么说,大夫才没有恼怒。
算了,一个破鞋生的小瞎子罢了,未来的路还不知道得栽多少跟头呢,自己没必要跟他动气,大过年的,平添晦气。
周应川交了钱,大夫看他握着那一把零散票子凑来凑去,心里的嫌恶几乎要摆在明面上。
“我说应川,你也有十九了吧,前段时间我还在城里看见你弟弟了,他还没你大,才十六吧,都进你爸的厂子里帮忙接人办事了…再这样下去,你这个外头的儿子往后哪儿还有你半点位置?要我说,与其跟你妈一样自个儿累死,你还不如豁出脸去求求你爸,让他认你…”
“他不是我爸。”
大夫嘴一抿,自讨没趣。
三十块钱凑齐了,一毛一块,一分不少。
周应川交了钱,就带着许塘走了,背后,大夫端着把手缩进袖子,冷哼:“半大小子,真不识好歹,有那么个开厂子的爹不知道往上靠,还是骨头太硬,撞几回南墙就知道了。”
回去的路上,冷雨混着细碎的冰碴,落得又密了,周应川一双雨鞋上全是泥泞,他检查了一下许塘的雨衣,雨鞋,给他把帽子扣好,绳子系严实了,背起他往五金店走。
“我可以自己走…”许塘搂着他的脖子,还记着周应川“强迫”他来扎针的事,故意哼:“前几天你不是说我长大了,要训练我一个人认路吗?”
“今年太冷,再等两个月吧,路上结了很多冰,到好走一点的路放你下来。”
听周应川很认真地规划,许塘在心里笑得不行。
“我想自己走嘛…”他故意扑腾了一下腿,被周应川抱着,又往上托了托。
“别闹,一会摔了你要疼。”
还说要训练他,念了这么多年,周应川没一次真的会放手的,不过他这样说,许塘就不动了,乖乖将下巴搁在周应川的肩膀上。
“你为什么不让我和那个黑心的大夫吵架?他明明就是在欺负咱们…!”
“这附近只有一个卫生所,只有他能给你扎针,对你眼睛好的…”
许塘就知道周应川是为了他的眼睛,可明明镇子里的,县城里的,好几个大夫都说没希望了,不是吗,这么多年了,他自己都认了…可周应川好像就是不认。
“三十块钱够我们一个月的菜钱了…”
“只你吃,够两个月了。”
许塘正心疼呢,反应过来,气的伸着手去挠周应川的脖子,喉结:“周应川,你越来越坏了,我要跟周姨告状,你敢挤兑我…!”
周应川被他弄得很痒,碎雪般的雨中,两个人都笑了。
“好了,不闹,路太滑,乖点。”
许塘这才消停,他想起什么,又问:“那今年过年你要过去吗?”
“奶奶来就过去,奶奶不来就不过去了。”
许塘没有再问,可能是针灸完眼睛有些酸胀,他困得合上了眼皮:“石三路的那家小书店,老板的女儿也看不见,他那里有好多盲文故事书,你要是去了,记得给我捎两本回来…韩明说镇子上的学校要拆了,没有故事书,我一个人在店里会很无聊的…”
“好,我记得了。”
3. 第三章:我在
他们的店叫群英五金,开在镇子西边,不足三平米的铺面,是周英拼尽一生力气留给他们的全部。
周英是周应川的母亲,据镇子上的人说,那是个很苦命的女人,小时候因为一场高烧烧成了聋哑,大了,又为了几个彩礼,被匆匆嫁给穷的连锅都揭不开的赵正生。
本来这对穷夫妻结了婚,日子也还算有个奔头,可谁也没想到,没两年赵正生走了狗屎运,一个远房亲戚在市里赚了钱,把赵正生叫过去当了司机。
后来的故事就极其狗血了,赵正生在市里又娶了一个家里开厂子的女孩结了婚,就此把周英这个又聋又哑的糟糠之妻,以及还不会走路的儿子都彻底忘到了九霄云外。
周英也去城里找过丈夫,可被当做避之不及的瘟疫一样赶了出去,但就是这样,这个看起来好像被谁都能随意一脚碾进尘埃里的女人,硬生生咬着牙,没对生活折过腰。
别人不要的废品,她要,别人嫌脏嫌累的活儿,她干,慢慢地,她在别人的“不要”里,攒出了一间芝麻大小的铺面。
也是在那个时候,在一个与现在差不多寒冷的冬天,她救了门口只差一口气就再要投胎去了的许塘。
但大抵周英的命是真的不好,她去世那年,周应川才十五,十五岁的少年还来不及悲痛,就要扛起母亲的棺材和这个家。
许塘看不见,养家的担子就落在了周应川的肩上。
那时候的周应川很忙,他辍了学,白天跟着镇子上的男人去当学徒,学习维修工机,他做帮手,肯卖力气又不要钱,那些师傅抱着白得一个劳动力的心思,也肯带着他。
晚上,周应川会托镇子上供销社的采买,给他带书,那会儿采买告诉他,城里做会计赚的多,而且可以接私活儿,不用坐班。
就这样,周应川又捧起一摞摞晦涩难懂的书,用仅有的初中学历,自学了起了会计。那段时间许塘每回半夜醒来,周应川都不在床上,翻书写字的声音常常彻夜不停,成了他熟悉的催眠曲。
不过这些周应川都没对他说过,当然,即便他不讲,许塘心里也知道,那两年,他们应该是过得很难很难的。
钥匙开卷闸门带动哗啦啦的动静,让许塘的思绪像振翅回笼的蝴蝶。
“韩明说学校真的要撤了?”周应川问。
“八九不离十了…听说我们那个学校是城里有钱的老板捐的,他现在不捐了,这儿就没人管了,老师都走了。”
韩明是许塘的同学,也是为数不多不在意他身世的朋友。
“我觉得让我上学比去扎针还浪费钱…”
“胡说,不读书怎么行。”
许塘撇撇嘴,读什么,他一个小瞎子,读成了状元又怎么样,又参加不了高考。
“可我也不是读啊,我顶多就是听…”
“听也得去,学校有同学,能跟你说话。”
“可学校也不让乱说话,被老师抓到要罚站的…”
周应川啧了一声,许塘不抬杠了,投降道:“好好好,我知道,你是怕我变成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傻子,让我去融入同学的…我知道嘛。”
周应川理了理货,许塘又说:“周应川,要不我以后就在这里看店,好不好?这样白天你就可以不用那么忙了,你可以专心学习,现在你白天要顾着店,要帮别人修机器,晚上还要看书,你每天都睡得好晚,起的又那么早,我不想你这么累…”
他软软地搂住周应川的脖子,蹭了蹭。
周应川微微一愣,许塘搂他搂的更紧了,柔软的发丝落在周应川的衣领里。
“韩明说睡不好会早死,我不要你早死,一点也不要。”
“……”
周应川的额角跳了两下,还没说话,背上的许塘又开口了:“你早死的话我就和你一块儿死,咱俩挤一个棺材,我也早死。”
周应川闭上眼,再睁开时,许塘的屁股狠狠的痛了一下。
许塘叫到:“你干嘛!”
“大过年的,再胡说那个字还揍你。”
“不说就不说嘛,你干嘛这么凶…你烦嘶…”
许塘察觉到周应川的一只手又要空出来,他又不是傻子,一个死字还没发音,就从周应川身上跳下来了。
“你好讨厌,我不要你抱了。”
尽管周应川平常对他大部分时候都是基本没什么脾气的,但要是周应川真生气了,许塘还是有点怕的。
“我上次叠的那些元宝都卖出去了吗?”
“差不多了,还剩这些。”
榆溪有在过年前给过世亲人烧纸的习俗,纸钱纸元宝什么的,这些天都挺畅销。
周应川从一旁的纸箱里拿出半袋。
“那就只剩一点啦,你别忘记摆到外面去,我今天还可以再叠一袋!”
他骄傲的小表情要溢出来,周应川心里软的很,不过没有给许塘那么多,只给了他一沓不到一指高的纸元宝。
“太少啦,再给我一叠,我已经找到诀窍啦。”
“这么多够了,叠再多手不痛?”
周应川不想让许塘那么累,他也从没想着要靠许塘赚钱,许塘只要健康,好好吃饭,好好上学就够了,还有,他也怕许塘真的叠的手痛了,晚上要哄的还是他,他最近实在了太多事情了。
“痛一点没关系。”许塘转过小脸,“看”着周应川:“周应川,我多叠一沓,今晚你可以早睡一个小时吗?”
周应川愣住了,他没办法形容这一刻他的心情,就像是被人伸手进去狠狠攥住了,甚至直到很多年后,他都记得在这里,许塘问他,他多一沓纸元宝,他可不可以早睡一些。
“周应川,你怎么不说话?”
许塘问了两声,周应川都没有回应,这很少见,许塘有些担心了,站起来,眼神茫然地寻:“周应川?你在吗,干嘛不说话?”
“我在。”
周应川将他搂进怀里,许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觉得周应川抱他抱得有些紧,他只是想让周应川可以休息一会儿。
“趁现在卖的好,你给我多一些嘛,再过两天就没人买啦。”
他这样说,最后周应川还是只给了他一叠,其他的,周应川说等他叠完再说,许塘拗不过他,只好也答应了。
狭小的五金店,两个人都忙了起来,周应川在院子里把年前放在这儿的最后一台织机修好了,又拿出几本厚厚的账册,一笔笔的核对。
这年头,好多小厂子都是响应号召火急火燎开起来的,账目记得混乱的很,凭证也是乱贴,东一张西一张,进出货单这里一笔那里一笔,费用的日期涂涂改改,塞得支出里还有孩子用的作业本,换做其他人,估计只翻上前两页都要头痛的逃之夭夭了。
周应川却很有耐心,他沉静地梳理着手上乱七八糟的账目,誊抄在另一个本子上。
快中午的时候,外头雨停了,有人拍着门喊。
“应川!在不!”
来人是刚在镇子上刚也跟风开了个小纺织作坊的王成斌。
男人约莫不到四十岁,戴着眼镜,矮胖。
“王叔,你那台我已经修好了,是绞丝链有个零件松动了,你找人搬回去用,应该不会再出毛病了。”
“哎呀,机器的事一会儿再说,我来找你是有急事的,应川,我哥那个制衣厂的你账核好没有?”
王成斌原先在城里做会计,为了多赚点钱,揽了好些个厂子记账的活儿,去年和老婆打算也赶个潮流,在家里开个纺织小作坊,能接城里的订单,就不做会计了。
谁知道年中接了个大单,一个国营转制的制衣厂,在他们这边开了个分厂,他一个八竿子刚能够上的表哥是上头开会竞聘的副主任,想着会计这职位管着钱,得自己亲戚牢靠,就把活儿了给他。
要是早说一个月,这么好的馅饼掉下来,他绝不会和老婆搞什么小作坊,但现在设备已经投了,要停,前面的几万块钱就打了水漂,老婆在家一哭二闹的不同意,他只得把给厂子算账的活儿分包出去。
好在前些年他接的好几个小厂子的活儿也是给周应川干的,干好了分账,周应川算账仔细,这么多年几乎没出过错,王成斌放心,也习惯找他了。
“王叔,已经整好了。”
“这么快?我听我哥说这次光从培江主厂那边运过来的设备原料都十好几批,那几箱子乱单子,你都理好了?”
“嗯,对着入库单和还有厂里的过磅记录都核对了,原材料得实地核验,但设备的数量出入有些大,主厂那边给的清单上有丝织机十台,验收签过字的只有八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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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捻丝车三台,但是从明细表的折旧上看,估计明年有两台就报废了,这样厂里的成本会大大增加的,还有卷纬机,也少了一台。”
“什么,少了这么多?”
王成斌惊讶了,苏南是纺织业大省,他干了这么多年会计,听周应川 一说,心里一下子就约莫出来了。
“一台丝织机我算它两万,那捻丝车可贵,一台按现在的市场价,就是二手的也得小二十万,还有其他机子…这他妈主厂竟然少给了这么多?应川,你是不是核错了?”
“王叔,设备价值高,不难核对,如果主厂给的资产明细和清单没错,就不会出错。”
王成斌咂了下嘴,周应川这孩子仔细他是知道的,不然也不会这几年将手里接的私活儿都给他,自己只当分成的甩手掌柜,可这个错数不小,主厂好说也是国营单位,真会搞错…?
想到什么,王成斌的脸色突然有点不对了,周应川说:“不过这些都是账目上的问题,除去设备,原布的明细太混乱了,还得到实地清点才能清楚。”
“我知道,这他妈账目要是都敢这么搞,运过来的想必比这还少…这他妈要是真的,不是存心坑我哥吗,我跟你说,培江这次学的是特区,搞的是竞聘,你知道竞聘啥意思不,我哥今年至少得给制衣厂创利四十万…!不然就得自个儿背贷款…算了,回头再跟你说,我得去跟我哥支会声儿,别做了人家的冤大头了!”
王成斌在社会上混那么多年,道道也懂的不少,他跨上他那辆二八大缸,想起什么,又从车后座上的弹簧压子上拿下一摞系好的书。
“对了,这是你上次托我去咱市里买的书,真不好买,就自考办门口有卖的,我给你捎来了啊,你看看对不对。”
周应川看着手里沉甸甸的几本会计教材。
“对,谢谢王叔。”
“哎呀谢啥,你妈是个好人,当年我老婆在街上难产,谁都不敢帮,还是你妈上去的,你嫂子记得你妈的好呢,不过那会儿你太小,估计都忘了,你也不容易,好好考…对了,你那自考是春天考不?”
“是。”
“那不耽误你,过年你王叔要有啥急事,你可给我顶上啊,我那小作坊你嫂子一个人忙不过来。”
“王叔,没问题。”
周应川答应的爽快,王成斌也高兴,蹬上他那辆二八大杠走了。
五金店就巴掌大,许塘听见了他们在外头的对话,他丢下纸板,雀跃地扑在周应川身上。
“慢点,小心撞到。”
“你会接到我嘛。“
周应川抱着他,许塘笑眯眯地说:“我们今年又有外快赚啦?”
“嗯。”
“王叔人真好。”许塘想了想,又说:“可你这样会不会太辛苦了,你现在一个人要做好多事…”
他摸摸周应川的脸。
“你都瘦了。”
“没瘦,是长高了。”周应川抱着他坐下,不只是王成斌,镇子上还有很多小作坊和小厂子的的账目也在他这里做,桌角那块的账本垒成了小山,他拿过一本折角的摊在桌上。
“你又长高啦!”许塘手臂挂在他的脖子:“那我呢,我长高了吗?”
“也长高了。”
“到你下巴了吗?”
“快到了。”
许塘小脸又失落了:“快到了就是还没到了…那到你肩膀了吗?”
周应川低头,看到许塘撅着的小嘴。
“到了。”
“真的?到你肩膀就好了!”
许塘瞬间又开心了:“等你考完试,说不定我就可以长高到你的脖子了。”
“所以你要好好吃饭,知不知道?”
一提这个,许塘就蔫了,他坐在周应川怀里,说:“晚上我们是不是要给周姨烧纸,你把那些元宝拿过来,我再叠一些,专门叠给周姨的,不会打扰你。”
他转移话题的小心思就差写在脸上,周应川无奈的摇了下头,拿过他没叠完那摞纸元宝放在许塘摸得到的桌边
许塘一个个慢慢的叠,叠到他特别满意的,他会炫耀给周应川看。
周应川算着账,被他打断也了不会急,会吻吻他的脸颊,夸他叠的很棒。
许塘开心了,就会埋头叠下一个了。
4.第4章:烟花
周姨的坟在山上,踩着蜿蜒山路爬二十分钟,镇子上的人死了都埋在那儿。
堆坟的地方是周姨当初自己选的,因为这片树林密,有好多鸟窝,镇子上其他家都觉得天上老掉鸟屎,不吉利,坟都在外头山坡的平整地上,周姨不觉得,她听不到,就觉得这儿热闹,死了能有几只鸟儿陪着说话,挺好的。
或许是周姨怜爱他们,每回周应川和许塘来上坟,没有一次是下雨的。周应川打着手电,背着许塘,手里拎着烧纸桶和一袋袋纸钱之类的上山,在外面撒欢跑了一天的大黄也回来了,竖着尾巴跑在前头给俩人探路。
山里到了深夜,树杈子都结了一串冰溜,周应川怕树枝划伤了许塘,给他把帽子往下垃下好多,盖住了许塘的脸。
到了坟前,许塘已经有点想哭了,眼泪刚蓄上,周应川拉着他的手,往后退了退,把他带着毛线手套的手扶在一颗树上。
“你就站在这棵树这儿,不许往前。”
许塘不满意:“我不要,人家儿子都是站在前头的,我也要站,周应川,你嫌弃我姓许…”
周应川不理他的控诉,许塘听见周应川找地方搁下了烧纸桶,放稳了,在整东西划火柴了,这就是要烧了。
“周应川,你不能这样,你好残忍,我也很想给周姨烧纸…”
天气太冷了,火柴划了半天没着,周应川又换了打火机。
“你说我为什么我不同意?”
许塘一听,有点心虚:“前年那次就是因为你不让我烧,我才自己去捡火柴的划得,而且我只是把棉袄袖子燎了一个小洞,又没真的烧着…”
“真的烧着了还得了?棉袄里都是棉花,真烧起来就是一分钟的事。”
那年上坟的意外周应川想想都后怕,他就一个没看住,许塘袖子都冒烟了,他吓得一下子扒下了许塘的棉衣,扑了半天才灭火。
许塘还想辩解:“就指甲那么点儿大的火…”
他一比划,手就从树上放下了了,周应川回头,低声训他:“给我扶好。”
许塘委屈,扶了。
“两只手扶。”
许塘委屈的快哭了,早知道不说了,本来那事周应川应该都忘了,现在他一提,又想起来了,刚才还只一只手,现在两只手了,估计今年他想给周姨烧纸的事又没戏了。
许塘扶着树,觉得他比树上冻得冷瑟瑟发抖的鸟儿还可怜,周应川这个人不应该去学会计,应该去学包公专业,很无情的。
不过不愿意归不愿意,让他真的跟周应川叫板吧,他又有点怂。
烧纸的浓烟味弥散开来,有点呛。
“我保证今年不会碰火了,行不行,总要给我干点什么吧…求求你了。”
周应川想说一会儿烧完了,让许塘过来磕几个头就行了,他妈肯定不会怪他的,一回头,看见许塘站在树根儿,两个手抱着树,可怜巴巴的贴着树干,小脸藏在后头,寻着他烧纸的方向,一副快哭的了样儿。
……他真是欠他的。
片刻,烧纸的流程就变了。
许塘不用扶树了,他拿着一袋子周应川给他的纸钱和元宝,大黄在他旁边摇着尾巴等,等许塘拿出来,给大黄,大黄叼在嘴里,几步路远的地方它跑的屁颠屁颠地,叼去给周应川,周应川接过,再扔到火盆里。
本来周应川一个人抓多少扔多少的工序,因为许塘和大黄的参与,硬生生多出好几道。
中间,许塘把他辛苦钉了一下午的告状书也拿上了,大黄叼给周应川,天黑,周应川一摸,纸板已经不是白天许塘钉了密密麻麻十好几行的那个了,摸起来几乎一张都是空白的。
“塘塘,是不是拿错了?”
“没有,你烧就是了。”
火盆里窜出的火舌卷着灰烬碎屑,在寒风里冲摇,周应川忍不住眨了下眼,明明灭灭的火光里,上头只有很秀气的一句话:“周姨,我和周应川很好,我们很想你。”
元宝和纸钱烧完了,周应川熄了火桶里的火,带着许塘给周姨磕头,他跪了很久,站起来时,又背上了许塘。
回去的路上,许塘的情绪一直不高,他甚至难受的有些想吐了,在半路,他的胃像被人摁着挤压,确实忍不住的吐了出来。
可许塘吃的本来就少,他小脸憋的通红,涎水挂落,咳嗽不止。
周应川拍着他的背,他最担心的就是这个,每回上完坟回来,许塘都要难受上好几天,他的情绪总是能极快的反应在胃上,他一难受,要么吐,要么几天都吃不下任何东西。
到家,周应川拿着热水给他漱口,漱了几次,许塘的脸色才缓过来点。
周应川从罐子里拿出颗糖塞在许塘嘴里,又灌了一个热水瓶,包着毛巾,给许塘放在被窝里暖着胃。
“我就说不让你去的。”
他妈去世第一年时,他是不肯带许塘去上坟的,就是怕许塘撑不住,他也听村里老人说,身弱的不宜上坟,容易丢魂,后山这一片全是镇子上的各家各户的墓地,他不想带许塘去那些地方。
可他不带许塘,许塘就哭,本来周应川也想过狠狠心,哭也不理,但许塘小脑袋瓜聪明,他看光嚎没用,就躺在床上。
夜里,周应川翻一页书,他擦一下眼泪,周应川翻一页书,他擦一下眼泪,配合的比外头机器上的卷轴还默契。
尽管知道许塘多半是故意做给他看的,周应川也舍不得他那样哭,只得都带他去了。
“你不带我去的话,我以后都不要吃东西了…”
许塘倔强地背过身,他真的很难过,很伤心的时候,就根本不会在意周应川生不生气了,周应川看着他,许塘呕不出什么,但应激反应刺激的他眼眶通红,因为伤心,眼角又挂着细碎的泪滴,周应川哪里还忍心,他低下头亲了亲许塘的脸。
“塘塘,想不想放烟花?”
周应川起身,等他再回来的时候,从口袋里摸出一盒小呲花,是镇子上很流行的烟花款式,能拿在手里,点着了火花很漂亮。
许塘有了点反应:“什么烟花…?”
周应川拿纸擦去他的眼泪,拿着他的手去摸。
“你不哭的话,我带你去院子里放。”
许塘哽咽地吸了下鼻子,上坟的事勾起了周姨去世的伤心,他脑子有点懵,还是问:“那我可以自己点吗?”
周应川无奈地轻笑,揉了把他的头。
“可以,让你自己点。”
听到周应川同意,许塘这才爬起来又跟他去了院子。
到了院子里,许塘摸了摸长长的细条状的烟花,周应川教他拿着哪头儿,拿多远,他熟悉了,又摸摸火柴盒子。
“周应川,你教我,我想用打火机点…”
怕周应川不知道,他补充:“就那个摁一下,啪一声,可以自己冒火的,我们学校的男同学都有,在厕所一直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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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跟我讲了,男同学会用打火机很帅的。”
十几岁的小孩,拿打火机除了学抽烟,还能干什么?
周应川的脸色黑了。
“他们叫你去没有?”
许塘摇摇头:“叫了,但我没去,厕所里都是屎,臭死了,我才不去。”
周应川的脸色这才好点。
“你们那个学校撤了也挺好的,下次他们再叫你去,你也不许去。”
“啊?为什么?你不是让我在学校里要多和同学在一块儿玩吗?”
周应川难得梗了一会,说:“玩可以,但去厕所的事不许一起。”
许塘觉得周应川莫名其妙的,说好带他来放烟花,又管他上厕所的事,再说了,反正学校都要拆了,而且学校的厕所他很熟悉的,每次都是一个人去,就算他瞎,他也不喜欢和别人一起去拉屎!
“你还放不放呀,不放我就回去了,出来一趟,你老凶我…”
“放。”
周应川从怀里掏出打火机:“你爱干净,比他们都棒,乖,等过完年考试了,咱们就去城里,我想办法找房子落脚,再给你找新的同学。”
许塘点点头,周应川去年就跟他说过的,他在准备一个很重要的考试,能考上的人很少很少,要是真能考上了,就可以在城里找工作,那儿的老板开的钱也会比在五金店赚得多,他也会跟着一起去城里。
许塘觉得都可以,反正周应川在哪儿,他就在哪儿。
许塘要自己拿着打火机点烟花,周应川既然答应了,就没反悔的。
不过他也没有完全让许塘自己点,他把打火机塞进许塘手里,握着许塘的手,把他的拇指放在打火机的砂轮上,确定窜出的火苗不会伤到许塘后,“唰”的一声,许塘眼前微微亮起些,手里的烟花点燃了。
“周应川,这个放出来是什么样子的?”
周应川不太会形容:“烧起来是白色的火花,很漂亮,像蒲公英。”
“明年我还可以放烟花吗?”
“可以。”
“那我可以放很大的那种吗?像个树桩那么粗的,我小时候见过一次…点着了在天空上是一个超级大的蒲公英。”
他满脸期待,不知道那种很大的烟花很贵,放一次,价格估计能得抵得上他们半个五金店,不过周应川没说。
“我努力,明年让你放那种很大的烟花。”
许塘笑了,他清秀的小脸被微小而绚烂的火光映亮,突然地,外头刀擦火刮地响起一声汽车踩下重刹的声音。
这年头,能开得起汽车的人很少,尤其是在镇子上,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一辆,许塘还没反应,周应川就立刻将他推进了屋里。
“在这儿待着,别出来。”
下一秒,许塘就听到他们的院门被人用力的拍打着,紧接着,几个男人几脚踹开了门栓,后头,一个穿着貂皮的女人又哭又喊:
“赵正生,你妈是什么意思!大过年的你妈恶心谁呢?什么承承不是她的孙子,承承不是她的孙子是谁的孙子?!”
赵正生紧随其后,夹着个皮包:“你说你,我妈好不容易从老家来一趟,你这是又闹什么!!”
“我闹什么?你们老赵家别以为我娘家没人了!老太太不是念着她的儿媳周英和周英生的那个小贱种吗,今天我就砸了这里!我告诉你,当初要是没有我叶红霞,你连着你们老赵家一家子都是个屁—!”
5.第五章:凶光
叶红霞指挥着娘家弟兄在院子里一通乱砸,一旁的赵正生都快气懵了。
今天是除夕夜,一家子本来高高高兴的在市里的酒楼包了个包间吃年夜饭,老太太前几天也让他从老家接了过来,其乐融融的,饭桌上,没成想老太太又旧事重提,提起周英和他那个大儿子的事。
谁知道这一下戳着叶红霞这个马蜂窝了。
“赵正生!当初你跟我结婚的时候,你跪着说你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他们娘俩一眼,再见一眼你天打五雷轰,你现在都当放屁了?!”
“你说的什么话!赶紧回去!难不成你想让所有人知道咱家的事?大半夜的让邻里邻居笑话死!”
赵正生也不是自己来的,他现在好说也是个纸箱厂老板,虽然厂子不大,但去年还上了县里报纸,他叫着司机:“你他妈还杵着什么!你嫂子喝醉了,还不赶紧把你嫂子扶车上去!”
司机赶紧招办,叶红霞也是个狠人,一把就扯开了。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有本事,你别拿老太太当挡箭牌!你不就是看厂里这两年效益好,你出门在外是老板了,腰杆硬了,想把我叶红霞一脚蹬了吗!但你不想想,厂里的效益那是靠你吗?没我爸的关系,谁把你当老板?你醒醒吧,娶了我叶红霞你才有今天,没有我,你就是个什么都不是小赤佬…”
“啪”的一声,叶红霞拿手捂着脸,傻眼了。
“够了…!够了!你这个女人我看你真是疯了!”大半夜的,这儿的动静闹得那么大,镇子上就那么些人,一堆人凑在门口看热闹,赵正生就像被人当街扒了裤子,脸色憋得又紫又红。
叶红霞反应过来,伸着艳丽的指甲,就和赵正生撕打在了一块儿,娘家兄弟看见叶红霞被打,也加入了战局。
街坊四邻越聚越多,不知过了多大一会儿,镇子上的主任匆匆赶来了,在他的费力调和下,俩人才终于被拉开。
叶红霞身上的貂皮大衣扯烂了,头发也乱了,一边哭一边往地下瘫,赵正生更是脸上脖子上全是血道,拿纸擦着血,叶红霞要晕,一边哭一边骂。
“赵正生,当年可是你腆着脸上门求着我爸妈娶的我!你说你这辈子都只有我和承承…你真是天杀的丧良心!”
叶红霞差点昏厥,被她兄弟几个赶紧抬着上车了。
主任赶着外头看热闹的赶快回自己家去,等一片狼藉的小院终于重回寂静,赵正生骂了一声,扔了手里的擦血的纸,倒出根儿烟点燃了。
他看着周应川,那孩子从开始到现在一言不发,在院子里把他们砸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慢慢地放好。
没想到已经这么高了,比他还高了。
其实这孩子他一共没见过几面,他这辈子最忌讳被人提起的就是,他是看着老丈人的脸色发家的,年轻时,他老丈人一声咳嗽,他跑的比亲儿子还快。
但这几年不一样了,老岳丈年龄大了,当年他接过的厂子在他手里越做越好,看着身边其他老板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的日子过得舒服,他心里也琢磨着要不把周应川重新认回来的事儿。
毕竟说到底,周英那个女人他可以不管,但周应川是自个儿的亲儿子。
没想到今天老太太刚一开口,就把叶红霞那女人激成这样,老丈人年纪虽然大了,但他的话还是管用的,他不得不顾忌老丈人的态度…
“行了,别弄了,这堆破烂有啥好收拾的,今天原本是打算接你去看看你奶的,没想到他妈的出了这个事,回头再说吧。”
赵正生扔了头上擦血的纸:“你现在在户口本上是不是还姓周?赶紧改了,你是我儿子,一直姓周算怎么回事…”
“我不会改。”
周应川继续收拾着院子,连看都没看他。
赵正生看着周应川对他这么冷淡,心里是又堵又燥。
为什么这个儿子的骨头这么硬,这么多年明明知道他是他爹,却一次都不肯来主动找他?
他难道不知道他认了他这个爹,他能给他留多少钱么?
这么一想,赵正生看着这个自始至终只是沉默收拾着院子的周应川,看着少年飞拔的脊梁和背影,赵正生忽的就觉得跟一巴掌呼在自己脸上似的。
“这是一万块钱的条子,明天你拿去我那个纸箱厂找财务给你支,这几天用这个钱搬走吧。”
赵正生从皮包里拿出个本子,写了张条子撕下来给周应川:“搬哪儿都行,定了给我个信儿就行了。”
“你要我搬走?”
赵正生说:“搬吧,你…你叶姨是个得理不饶人的性子,现在让她知道你在这儿了,往后少不了她不顺意就来闹,先搬走吧,躲躲,回头我再想怎么接你回去,你到底是我儿子。”
周应川不说话,赵正生拿着烟抽:“过几年吧,等叶红霞他爸咽气了,她也就不敢跟我闹了,到时候我再跟你奶说,接你回去。”
“你之前也是这么骗我妈的么。”
周应川突然问,赵正生大概没想到这个多少年都跟他没几句话说的儿子会突然这么质问,男人像跟被人踩住了痛脚,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你这孩子,有你这么跟老子说话的吗!!你真是没人教的…”
赵正生抬起手要打周应川,然而男人的手刚挥到半空,就被周应川扼住了手腕。
竟不能再往下动弹分毫。
赵正生愣了,尤其是他当下意识抬头,看向这个陌生的儿子,冬夜里,周应川看起来根本没用力,确切的说,他这个儿子脸上看起来甚至是没有什么表情的。
周应川并不是十分锋锐的长相,相反,他随了他母亲,眉眼间不张扬,有种温和内敛的气质。
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这股温和,莫名地让赵正生心里像窜起了一支冷箭。
“我当你年纪轻不懂事,拿着钱,赶紧搬吧。”
赵正生摆开了手,招呼着司机,走了。
一切归于平静,屋子里,外面打成一团时,许塘听不真切,但后头赵正生和周应川的话他都听见了,等周应川回来,许塘就忍不住地抱了上去。
周应川也在第一时间抱起了他。
“没事了,他们走了。”
许塘双腿紧紧缠着周应川,手指也攥着周应川的衣领,攥的指节微微泛白失去了血色,周应川握住他的手,安抚地抚着他的背。
抱了一会,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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塘缓和一些了,他伸手摸了摸周应川的脸。
“他打到你了吗?”
“没有。”
许塘松了口气,可没一会,他澄亮的眼睛里突然溢出了泪水,一颗一颗地往下掉,周应川察觉到脖子一片湿润,一看,他慌了。
“怎么了塘塘?怎么哭了?”
他伸手擦着许塘的泪,一边擦,那双刚才还无波澜的眼底几乎一瞬闪过如狼般的凶光,他扫视着屋里的一切,看着门锁是好的,完好无损,东西也没有动过的痕迹。
不像是刚才有人趁乱闯进来的样子。
“怎么了塘塘,说话。”
听到周应川着急的询问,许塘埋在周应川的肩膀,断断续续的哭着说:“我不知道怎么办…周应川,刚才、我听见他骂你,我很难受,我想冲出去打他,可我怕我出去…只会给你添麻烦,你叫我待在屋子里…”
他不需要对周应川撒谎,他哭着,小脸上全是泪:“我听你的话,这样是对的吗?可为什么我的心这么疼?周应川,我的心好疼…”
许塘直白的说着他好疼,他的心真的好疼,快要不能呼吸,他第一次这么恨自己的眼睛看不到。
周应川听着他的抽泣,低下头,一点点吻掉许塘的脸上的泪珠,他抱着许塘,不知抱了多久,许塘哭累了,在他怀里渐渐睡了过去。
-
第二天,天刚亮,许塘被外头的动静吵醒,听起来是王叔和周应川在说话。
许塘的头很痛,昨天经历了那样的风波之后,他睡睡醒醒,像溺在水中。
没一会,他听到周应川的脚步声,似乎在收拾东西。
许塘像是被水中的怪物魇住了,只能听见声音,却动弹不了,在他无力溺落时,幸好,周应川似乎很快发现他紧紧蹙着的眉头,唤醒了他。
“塘塘,做噩梦了?”
周应川神色担忧,轻轻摸着他的头发,许塘从梦中醒来了,他像一叶漂泊的小舟,紧紧抱着周应川,单薄的脊背一起一伏,全汗湿了。
“不怕了,梦里都是假的。”
周应川安抚他,给他换上了干净的里衣,是周应川暖过的,许塘被他的气息包裹,呼了口气,突然想起昨晚来的那一帮人在院子里打架,还有周应川的父亲,那个人叫他们搬走…
“周应川,我们真的要搬走了吗?”
“是,我们去市里。”
周应川脸色平静,将他的毛衣,棉衣穿上,许塘被周应川摆弄着,还有些没回过神。
“去市里?你爸爸真的要赶我们走了吗?”他担心的问。
周应川给他穿衣服的手顿了一下。
“傻瓜,不是他赶我们走,是我们要走了,王叔之前托我核算账目的厂子,还有一些别的事情要处理,我熟悉,过年缺人,老板就喊我过去了。”
原来是这样。
许塘听了,竟然安心了许多。
他的世界本来就只有周应川一个人,尤其是周姨走后,他更是只听周应川的一个人的话,那周应川说什么,对他来说就是什么,他从不怀疑。
“周应川…那我们以后还回来吗?”
“不回来了。”
6.第六章:培江
就走的这么急,周应川居然还记得许塘早上没吃饭的事,等着王成斌去借车的时候,又喂许塘喝了半碗粥,半个鸡蛋,剩下的周应川吃了。
许多年后,当许塘再次想起这一天,他都还有些诧异,竟然就在这么一个平静的早上,周应川带着他离开了生活了十九年的榆溪。
他一直以为,他们至少会等到开春,等到周应川考完试…
不过这些对比后来都是小事了,多年后他也曾问过周应川,问他如果当初没有赵正生和叶红霞闹得那一场,他们还会不会这么早的离开?
周应川只是低头吻了吻他,说早晚都要走的。
王成斌这次找周应川,刚开始也拿不准周应川会不会答应,毕竟他哥说去厂里“帮忙核对核对”,也没提具体做什么,能开多少钱。
这年头,谁不是朝钱看的。
“应川,得亏着你上次核对出不少问题,我昨天拿过去,我哥一看,眼皮子当场都跳了,问我你愿不愿意去他厂里帮忙几天,我还想着你还要复习,就说回来问问,没想到你答应的这么快,早知道我那会儿就答应了。”
说着,王成斌揽着周应川的肩,低头道:“我跟你说,你叔这两眼,准着呢,我估计八成是我哥信不过原来厂里的那个会计,听说是长海主厂那边调过来的…你这回去了,跟谁一事儿,得心里有数,知道不?”
周应川点点头:“我知道,王叔。”
王成斌知道周应川这孩子一向靠谱,他拍拍他的肩:“好小子,应川,你这次给叔承这个人情,叔记得,你放心,你好好做,叔到时候跟我那个表哥说说,看能不能就把你留在厂里…你别看那是个分厂,但背靠大树,待遇肯定不差,就是辛苦你又要复习又得做事。”
“没事叔,我习惯了。”
王成斌也知道周应川不容易,一个家里,就他一个健全人,又早早就死了母亲,能好过到哪儿去?
“行,我借了车,刚好要去市里的五七市场拉版样,顺路捎你们过去。”
王成斌借了辆农用三轮,他昨天才从市里回来,还不知道昨晚发生的事,只是看周应川锁上了五金店的门,拎了两个包袱,牵着许塘,心里想着,这孩子也是想留在市里闯荡的。
“你们兄弟俩真没见过分开的。”
“王叔,大黄这些天可能得麻烦你照顾了。”
“成,一条狗,多大点儿事,下午我让你嫂子牵回家去。”
镇子里家家户户都有院子,多养一条狗罢了,说实话,周应川不说,王成斌都想不起来,镇子上那么多出去打工的,养的狗都不用专门管,白天随便跑,回来的时候碰见了,狗自然就回去了,也不知道那段时间咋吃的饭。
过年客车停运,周应川把收拾好的包袱放上车,虽说白天出太阳了,但三轮后头四面敞着,也没个挡风的。
周应川靠着铁栏,让许塘坐在他前头,把家里最厚实的军绿色大衣裹在许塘身上,从头到脚的裹严实了。
柴油机发动的动静很大,许塘察觉到车动了,整个人被周应川护在怀里,以至于外头的呼啸而过的冷风,好像都离他很远。
他想伸手摸摸周应川的耳朵,被周应川察觉:“别伸出来,外头风大,好好放进去。”
周应川的声音被风吹散了,许塘不动了,他心里团着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大抵是对未来的迷茫…
他贴着周应川的心口,听着周应川的心跳。
他能听得懂周应川的心跳,没有视觉,他很多时都是依靠心跳声来想象周应川的情绪。
真的要离开家了吗。
许塘的心难免跳动的有些快,有些慌,可耳边周应川的心跳是却一如既往的稳静。
不急,不乱,就仿佛跟着他,这个世界上就没什么是真的值得慌乱的事,这让许塘的情绪也渐渐平稳下来。
敞开的后车兜寒风猎猎,周应川抱着许塘,闭目养神,思索着下一步的打算。
昨晚赵正生和叶红霞的事情已经被他抛在了脑后,他从小的事情就很多,要帮母亲的忙,要照顾看不到的许塘,母亲死了,他要养家,要想法子赚钱,挤时间自学,要供许塘读书…
一天二十四小时,他真正能休息的时间很少很少,他有太多的事要做,他从不会为任何不值得的事浪费他的心力和时间。
眼下,唯有朝前。
其实那天把账目交出去的时候,他心里就猜到王叔会回来找他,一个厂子的账目…就像一张蜘蛛网,虽然他只是窥得一线,但顺着这一线,他已经敏锐地察觉出会牵扯不小,最起码,不止会只是设备的事…
“周应川,你听到我说的吗?为什么你听起来一点也不惊讶?”
怀里的许塘想与他说话,小脸也从大衣里探出来。
“惊讶什么?”
周应川拢回思绪,将棉衣又往上拢了拢,可周遭刮过的风声,发动机声混杂在一起,太吵了,许塘又往上拱出了脑袋:“不要了…你盖着我,我听不到你讲话。”
大衣的长度有限,折腾了上头就盖不住脚,周应川怕他喝着了冷风,蹙起眉,拍了下他的背:“乖一点,非要现在讲?”
许塘点点头。
他还点头,周应川无奈了,许塘见周应川不帮他,自己摸着冒出来,一瞬间,耳边像被灌进刺骨的冷风,人一下子就被寒风袭透了,脸也吹的生疼,像被刀子刮似的。
许塘第一次知道原来“外头”这么冷。
可周应川却一直都在外面。
颠簸的后车兜,许塘的睫毛都被寒风吹的上下翻飞,颤颤儿的掉了两根儿,周应川轻笑一声,用手抹掉他脸上的眼睫。
“舒服了?越来越不听话…”
“周应川,你的手好冰…你是不是好冷?”
“我不冷。”
周应川护着他的后脑,于是那些寒风很快地再次消失了。
“再睡会儿吧,你昨晚就没睡好,一会到了再听你讲。”
确实,昨晚那么多人折腾到半夜,许塘没什么精力,他又窝回了大衣里,等再一睁眼,他们已经到了培江市里。
周应川扶着他下了车。
厂子里留守的保安和王成斌认识,回去叫了人,没一会,厂楼里走出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
王成斌一看见,跟周应川说:“这就是我说的厂里那个何会计。”说完了,他就招手了:“何会计!这儿!”
“这就是周应川,我老家的侄子,做事细致的很,你跟我哥说声儿,帮忙的我给他找来了啊。”
被叫做何会计的年轻人微微一笑:“王厂长已经跟我说了,要不是我前阵子去长海的财会班培训,实在是回不来,那点账目的事儿也不会麻烦王叔,给王叔添麻烦了。”
“哪里的话,现在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应川,这是厂子里的财务,叫何文,你叫他何哥吧,人家是大学生,厉害着呢,让他带你吧。”
王成斌也不是厂子里的人,这次只是替他表哥办事的,他还得去市场,多待也不合适,打过招呼后就发动三轮走了。
旧三轮掀起路尘,何文嫌弃地往后错了一步,他打量起眼前的周应川,身边还站着另一个比他矮了一头的男孩。
“这是?”
“我弟弟,眼睛看不到。”
何文也没再问,他还摸不清楚周应川的底数,怎么老板突然从外头找了个人,说他一个人忙不过来,让他帮忙理理财务上年底结算的事。
这事他都理的差不多了,初稿都出了,怎么现在要加人。
“你是老板的亲戚?”
周应川还没说话。何文却像是默认了一样,他笑笑:“是就是了,这有啥遮掩的,咱厂里老板的亲戚多着是了,这年头,管钱的位置上,大部分老板信的不是自己老婆就是自己的亲戚,这就是他们这一代人眼界上的局限,在学校我们老师都讲过…对了,你之前核对的单子厂长拿给我看了,做的挺不错的,在镇子里上过学?”
“上过。”
“念到高中?”
“初中没念完。”
何文有点诧异,他上回在厂长办公桌上也看见过那些重新誊抄的账册,字迹清俊,尤其是条理顺。
他大学念的是就是会计,深知这门实际上是个很考验思维逻辑的学科,同一笔账目,有些人能处理的很清楚,有些人搞起来就是一团乱麻。
他还以为是厂长又招了个大学生,没想到是个初中没念完的。
那就没什么紧要了。
“厂长回长海过年去了,估计要初五才回来,咱厂子这个月要出财报给主厂,就是反映去年一整年厂子效益的,老板看的很重,报告的主笔是我,都弄的差不多了,下午我教你盘盘货,你帮我对几个数就行了…”
大年初一,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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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都回去了,厂里空荡荡的没什么人。
何文带着他们上了职工宿舍,是幢破旧的二层小楼,走到底,拿着钥匙开了门,一进去,灰尘混着潮湿的霉味就扑了满鼻。
“咳咳!这儿好久没人住了…”何文扫下发痒的鼻子:“这是厂里的职工宿舍,但培江这个地方太小,工人都是本地的,没什么人住,下头是保安和看仓库的住的,你们先住在这儿吧,收拾收拾,下午去前头那个平房找我,我跟你说说怎么盘…”
才上午十点不到,何文把钥匙给周应川,就走了,周应川看下去,何文骑着辆自行车,出厂子了。
周应川放下东西,给许塘解下围巾,许塘补觉补了一上午,这会儿睡醒了,有点好奇。
“周应川,这是我们新住的地方吗?”
宿舍里看起就跟未完工似的,歪歪斜斜摆着一张落满灰的上下铺,玻璃窗户还碎了半面,周应川在角落里找到一个塑料凳,擦干净了,扶着许塘坐下。
“你在这儿坐会儿,我打扫下卫生。”
许塘乖巧地点点头,他没有要帮忙的意思,不过这也不能怪他,因为周应川从小就告诉他,他干活的时候,只要自己不乱动,不乱摸,就是在帮忙了。
所以许塘从来都觉得在周应川拖地扫地的时候,他只要乖乖坐着,就是很听话了。
周应川挽起袖子开始收拾,从小这些家务活儿就是他干,收拾起来没一个多余的动作,因为许塘眼盲的缘故,他们住的地方东西一向是能少则少。
周应川把多出来的塑料凳子垒起来堆在了墙角,中间的木桌也被他推到了墙边,挨着墙摆放,这样中间就腾出了空地,能让许塘走起来没那么危险。
收拾完了,他又从带来的包袱里拿出绑好的胶带和皮胶管,一截截剪开了,把桌子和床铺的尖角都包好,粘好,等都搞完了,屋子也收拾的七七八八了。
“周应川,我有点想上厕所…”
“现在带你去。”
周应川把窗户打开,通通风,带着许塘去上厕所。
他们在二楼,许塘感知世界的方式主要靠摸,顺着去厕所的路一点点摸着走廊,他感受着距离,到了,周应川给他解裤子,许塘皱着小脸,不肯动作。
“怎么了?”
周应川还以为许塘是到了陌生环境不适应,没想到许塘朝他伸手,摊开,一手的灰,他嫌弃地说:“周应川,这里好脏,我尿不出来…”
“……”
小破楼长久的没人住,能干净到哪儿去。
“先上,一会我搞干净。”
许塘纠结了一下,说:“那我还是忍忍吧,我不上厕所了。”
周应川又把他抓回来。
“给你养的什么坏毛病,厕所不脏哪里脏?上厕所不能忍。”
许塘不想:“你又对我好坏,在家里你都把厕所打扫的都很干净的,”
那还不是许塘要求的,整个镇子里也找不出一天打扫两趟厕所的人家。
“之前在学校里的厕所不脏?”
“学校的厕所虽然臭,但是有会打扫的阿姨,不脏,而且一下课就有好多同学挤在里面,他们把厕所的墙都蹭的很干净。”
“………”
许塘这小孩是他想乖的时候能乖得不得了,他不想听话的时候,谁也没办法。
当然,要是肯骂一顿凶一顿也有办法,但周应川不是那个脾气,他本身脾气就好,除了几年前许塘死活不开口说话的那次周应川狠狠凶了他之外,细数这么些年,周应川几乎没朝他发过什么火。
没办法,周应川只得让许塘站着,他又过来打扫厕所,估计王成斌做梦也没想到,周应川刚在厂里落脚是先来干保洁的。
打扫完,许塘才算上完厕所,周应川让他回床上坐着,把从屋子里到厕所的走廊路面清干净了,教着许塘去厕所的路。
许塘学的很快,他对空间的记忆比常人敏感很多,周应川只教了他三四趟,他就学会了自己去厕所,自己拉冲水的绳子。
上午的时间还早,周应川把带过来的账册处理了,交代许塘别乱跑,就去五七市场找了趟王成斌,托他下午捎回去。
已经接的活儿要做完。
中午,周应川在外头买了份盒饭,回去一推门,就看见许塘小脸涨红了,正蹲在床边呕,他表情很痛苦,早上吃的那点粥几乎全呕出来了…
7.第七章:规矩
周应川立刻将盒饭放下了,他轻轻拍着许塘的背,不惊扰许塘的呕吐,等许塘吐完了,他才拿着纸将许塘嘴角的涎液擦干净了。
“舒服了一些没有?”
许塘小脸白着,只幅度很小的点了点头,周应川将许塘抱到床上躺着,屋子里没有烧热水的,他拿着从家里带来的水壶,火速去下头找刚才卖盒饭的大妈接了一壶热水,一来一回,他额头上都冒了细汗。
“来,乖,喝点水压一压…”
许塘抿了两口,胃里翻涌的吐意才悄悄压下去了一点,周应川蹲在地上,把他吐出来的秽物收拾干净,怕许塘闻着再难受,等他扔了垃圾回来,许塘就伸手抓住了周应川的衣服。
他眼圈微红,眨了下眼睛,就这么“望”着周应川,不说话。
周应川就知道他想要什么了,他脱去外头的棉衣,抱着床上的许塘,许塘动了下脑袋,蹭进周应川的脖子,直到鼻息间充斥着那股熟悉的气息和体温,他才小口的松了口气。
“周应川,我不是故意吐的…”
周应川听见许塘这样哼,他的心都要碎了,像有人拿着剪刀在里头搅,他骂自己刚才不应该离开,要考大学的决定是他做的,离开镇子的决定也是他做的,许塘什么都没问,就跟着他来了。
在许塘的世界里,周应川的决定就是他的决定,周应川的路就是他的路,如果说他看不到,眼前的世界像一片茫茫灰霭的雾,那周应川就是里头唯一一个实体化的存在。
他牵着他的手,无论在哪,所以即便离开了熟悉的环境,会呕吐,会不适应,许塘也未从想过和周应川分开。
不,他脑海里就没有分开这两个字,他和周应川是无法分开的,就像太阳东升西落,他一直这么想着。
“没关系,我知道,刚才我不在,你自己吐都没有哭,已经做的很棒了。”
周应川温声鼓励他,许塘的小脸短暂的亮了一下,低下头,又黯了下去。
他失落的时候就不想讲话。
许塘的间歇性呕吐是随着他的厌食而伴生的症状,从他小时候开始就是这样,经常无缘由的发生,他无法控制,昨晚到今天一系列的事情让他应接不暇,加之又换了新环境,他那根脆弱的不得了的神经就又开始作祟了。
许塘咬着嘴唇,周应川摸了摸他的头:“是不是怪我刚才走了?”
许塘瞪大了一些眼睛:“不,才不是…”
当然不是,他只是怪自己,很没用,吃饭是最基本的事情,镇子上连三岁小孩都做得好,可他却一直做不好,任凭怎么努力都没用,不是吗?
周应川看着他,他抚着许塘瘦弱的脊背,说:“都怪我,是我没有照顾好你,昨晚从山里回来后你已经吐了,我以为带你放烟花,你会忘记一些,现在又来了这里,这是我之前没有跟你商量的,是我考虑的不够…我应该记得才是…最近事情太多了,塘塘,原谅我好吗?”
许塘怔了怔,周应川吻他的唇,低声哄:“我跟你道歉,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
周应川这样哄他,好像这件事从来就不是许塘的错,不管是他呕吐,还是吃不下东西,这些都是周应川的错,是他考虑的不够,是他没照顾好他。
周应川说什么他就信什么的,许塘小脸上的失落很快地就像乌云散开一般,他漂亮的脸蛋上又恢复了些笑意,还有一些可爱的骄矜。
“我就知道是你的错…”
许塘窝在周应川怀里,周应川看见他笑了,也笑了:“嗯,是我的,我会反省的。”
许塘已经看不见了,周应川从来不希望许塘变成一个时刻会反省自己是不是拖累、连控制不住的呕吐也需要小心翼翼,怕被责骂。
那样不公平,如果这世界上一定要有不公平,那么他来替许塘承担那一份。
“所以下次想吐的时候,不要强忍,也不要害怕,我会收拾干净,也会想办法让你少吐一些。”
许塘不是喜欢纠结的性子,周应川说不是他的错,他就真的以为不是他的错了,他想了想,又用软软的鼻音哼:“可我有时候吃饭想吐的话,你会凶我…”
“那样也可以不凶吗?”
好吧,许塘除了是个不喜欢纠结的小孩,还是个脑子很好使的小孩,看他偷换概念翻起以前的事,周应川也正了正脸色。
“如果你是故意吐的话我会凶你,如果不是故意的,就不会凶你。”
“真的?”
“嗯,真的。”
“那你怎么分得清我是故意吐的…?还是忍不住吐的…?”
瞧他问的“十分假装”不在意,周应川没忍住,笑了一下:“这个不能告诉你,省得你又想办法钻空子。”
被拆穿了,许塘有点惋惜地说:“小气鬼,不说就不说嘛…”
周应川又抱着他躺了一会,他搓热了手,给许塘揉着胃,揉了半个多小时,许塘都有点昏昏欲睡了,周应川说,得起来吃点东西。
已经中午十二点半了。
楼下卖的盒饭油大,许塘刚吐过,周应川不敢让他全吃,又下去绕到后头的居民楼,在下头的小店买了一份小米粥,混着菜,让许塘配着吃。
许塘完全没胃口,但周应川在这一点上很强硬,他给许塘立的规矩就是就算没胃口,三餐也要吃,哪怕吃的少也要吃。
也正是因为这样,许塘虽然从小吃饭的习惯磨人,但长这么大能跑能跳,看起来和正常人无样。
许塘把被褥盖过了脑袋。
“吃饭好烦…人为什么一定要吃饭?”
他咕哝着,真诚发问,但这个问题估计大哲学家也回答不了他。
周应川虽然很少发火,但却是个实打实的行动派,否则那样好的脾气,要被许塘这个小鬼灵精给折磨死,他把许塘从被窝里捞出来,坐好了,从他们全部的存款里抽了几张面额不一的纸币,放在许塘手心。
“一边吃一边玩,行不行?你猜对了我吃,猜错了你吃。”
“玩…?玩什么?”
周应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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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游戏,猜纸币的面额。”
玩游戏?许塘被周应川调动起了一些兴趣。
周应川拿过一张纸币,给他摸,跟他讲游戏规则:“这一元的尺寸,这是五元的,这是五十元的,这是一百元…”
他一张张教许塘通过纸币的尺寸识别面额,当然,纸币不是新的,很多都残有折痕,新旧不一,触感当然也不一样。
许塘被这个小游戏吸引了,他小脑袋聪明,记忆力也强,很快就摸到诀窍,并且悄悄在不好区分的几张之间都折了不同的小角作标记。
周应川也当没看到。
“好了,我全部都记得了!”他坐在周应川怀里,咧着一口可爱的小白牙,胸有成竹。
“那开始了?”
周应川给他手里放了一张。
许塘仔细地摸了摸。
“是…五元的吗?”
“错了,是一元的,张嘴。”
许塘觉得不会吧,他明明记得刚才自己在五元的右上角折了个小角的,怎么没了?还没反应,就让周应川夹起一筷子土豆丝,配着粥喂进了嘴里。
“唔…等一下…唔窝觉得不似…”
但饭已经到了嘴里,许塘只能先努力地咀嚼着。
“一定是这张太破了我才摸不出来的…再来…!”
第二张,许塘蹙着小眉头,认真地摸着。
“是十元的吗?”
“错了,是五元的,张嘴。”
好吧,许塘再次认命的咀嚼着,不过他被接连两次的错误激发出了心中胜负欲的小火花,怎么可能一直猜错呢?一定是还没遇到他做记号的那几张!
“是五十的!”
“错了,是二十的,张嘴。”
“这张一定是一元的!”
“是五元的,张嘴。”
“一百元的!”
“张嘴。”
玩了几局,许塘感觉自己就像只被填鸭的小鸭子,他都吃到嗓子眼了,终于觉出不对了,愤恨抗议:“不对,周应川,你作弊…!开始你给我摸的那几张根本不在里面!”
周应川忍着笑,说:“规则里没有说要用原来的那些。”
是啊,规则里又没说。
可游戏规则不全是周应川一个人说的吗…?!
许塘犹如雷轰,他单纯的小世界里哪里经受过这种欺骗?还是枕边人给的。
太奸诈了,周应川简直太奸诈了!
看他差不多吃饱了,周应川就把剩下的吃了,他在桌上看书,许塘一个人窝在床上。
“我再也不要跟你玩游戏了…!”
这是出了镇子后,这个“残酷的世界”教给许塘的第一课。
但也许是玩游戏转移了注意力,许塘中午吃的饭真的就没有再吐了,周应川在一旁翻着自考书,记着笔记,守了许塘一会儿。
到了一点半,周应川看时间差不多了,就亲醒了许塘,告诉他水杯放在哪里,自己要去忙,下午就回来,就去前头找何文了。
8.第八章:一线
何文到的时候,周应川已经到了,他坐在距离办公桌不远的板凳上,是平常工人排队领工资的地方,正拿着一本书和几张草稿纸,似乎在认真的解某道题。
他很安静,或者说,他给人的感觉就是很静。
周应川听到门锁响,就收起了书,朝何文礼貌地打了招呼。
何文过去一看,发现他看的还是本自考的用的数学教材。
“你在准备自考啊,打算考哪个学校?通州中专,还是衡聊中专?”
在他看来,周应川一个初中没念完的,能考上个中专已经是祖坟烧高香了。
“还没定。”周应川说。
何文也没当回事,他可是长海大学毕业的名牌大学生,要不是因为在学校背了个处分,怎么也不会一毕业就被分到了培江这个小地方,还是在分厂当小会计,领着这点死工资。
和他一届的同学,现在不是在政府混上了个小科长,就是在长海的新区里当白领,据说一个月的开的工资比他一年的都多。
“行,那你跟我来吧,厂长跟我交代过,我先带你熟悉熟悉…”
何文拿了抽屉里的一串钥匙,带着周应川去后头的厂房。
“咱们厂是去年主厂股份改革之后投资建的,算是厂里的试验田吧,王厂长,我,还有厂里几个领导,都是从长海的主厂调过来的…咱们厂跟着主厂的业务走,主要是做服装的加工和销售,男装女装都做,从别的地方进布料,再加工成成衣,去年卖比较好的款是男士夹克,和这几个颜色的女士套裙,还有一些毛衫…”
何文带着周应川大概看了一下车间,占地不大,一百五十平左右,有点乱,不过服装厂都这样。
“不过现在库存是一点都没了,工人们初五就返工,咱还欠着一笔大订单得赶出来呢。”
厂房后头就是仓库,何文开了锁,里头光线很暗,堆着成卷的布料和几大包服装辅料,因为不太通风的缘故,气味不太好闻。
何文把手里的一叠清单给他。
“这是厂子一年来进出原材料的清单,大头都是各种款式和规格的成品布,小的还有拉链啊,扣子,毛边之类的辅料,这是后头一个月的,之前我没来得及盘,这几天你就对着这个单子,把仓库里的东西盘盘。”
周应川看着这间仓库。
何文笑了一下:“这工作说起来也不难,就是麻烦,费时间,不过你仔细,最适合做这个了,要是哪个零碎缺了,你跟我说,我给厂家打电话要去。”
他这话说的莫名的让人有点不舒服,但又形容不出是哪儿,不过周应川没任何表露,他仍旧地礼貌的说:“好,我知道了。”
“其他的事情也没了…对了,我这几天要回趟老家,年报的事你不用管,回来我跟厂长汇报。”
回到办公室,何文从抽屉里翻了两个小本子和一个信封给他:“这几天我不在,你帮我把厂里的电费和水费交了,上回我去培训,没赶上收,估计这两天供电局催缴费的人就又要来了,别让他催到领导那儿就行了…到时候你签我的名字,就说我让你交的。”
何文这几天正忙着婚事,中午就是他女朋友把他叫出去的,非要谈在老家盖新房的事,他也有点心烦,见周应川这个节骨眼来了,他乐得把不要紧的小事推给他。
-
何文一走,厂子里彻底就没什么人了,培江过年比镇子上热闹的多,白天舞龙舞狮队敲着锣鼓路过,许塘也要去凑热闹,周应川的眼神一刻都不敢离开他,生怕他混在人群里走丢了。
不过许塘也不敢经常外头凑热闹,培江虽然在整个苏南省里不算大,经济也不起眼,但怎么说也是个地级市,外头他不熟悉的道路和驶过的车对许塘来说都是危险。
他也怕周应川太担心他了,周应川要做的事情已经很多了。
对比周应川的忙碌,许塘那边就显得惬意多了。
离开了镇子,他既不用“看店”,也不用去上学,又因为活动受限,简直就是个吃饱就睡的小米虫。
周应川看他没事做,抽空去之前去过的小书摊给他淘了几本盲文故事书,这东西本来出版就少,能有这几本还是因为老板的女儿也是盲人,翻来覆去就是那些老掉牙的故事,许塘都快会背了。
他睡觉的时间也开始越来越长,他本来就对时间的流速不太敏感,过去在榆溪,如果不是周应川坚持逼着他天天去学校“听课”,许塘大概就像只猫一样,可以围着炉火睡一整天。
他实在无聊到长毛,就会粘着周应川。
周应川心疼他,任他粘,市里的正规学校不是那么好念的,不说手续麻烦,许塘光户口这件事就是个陈年烂账。
于是一到了晚上,许塘几乎就长在了周应川身上。
许塘真的很无聊。
他搂着周应川的脖子,男人面前的桌子上摊着何文给他的清单,还有电费本,许塘百无聊赖地一下下用脚丫轻轻踢着周应川的凳子腿。
“周应川,你还在理那些货吗?”
“嗯。”
周应川低头,发觉许塘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袜子蹭掉了。
他垂手捡起,拍了下许塘的背。
“换过来,给你穿上。”
换过来就是让许塘掉个个儿,不然腿在后头,穿不到。
许塘奇思妙想,他整了个高难度动作,努力把脚丫子抬高:“这样够得到吗?”
周应川见他耍懒,一手扶稳他的腰,试了试他不会跌下去后,就侧身顺着他的腿,伸手给他穿上了。
“你弄了火炉,有点热嘛…”
因为许塘待在宿舍的时间比较长,周应川怕他冻得感冒,前天在五金店买了材料,做了一个简易炉子,之前破碎的半边窗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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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好成了通风的管道口。
“无聊了?”
许塘点点头,他都快发霉了:“好无聊…以前在家里,晚上有大黄陪我玩儿,白天在学校,韩明还会带我踢球,他踢得烂,我当守门员,我俩配合的可好了。”
这么一提,许塘就有点想念大黄,也有点想念同学了。
周应川说:“等我忙完这阵子,看看这儿有没有学校可以上。”
许塘哼:“之前说学校撤了,我还挺高兴的,现在又觉得有点难受…”
以前在学校,老师不太管他的学习,他也没什么压力,课间有一帮同学可以说话,当然,虽然也有讨厌他是瞎子的,但也有像韩明、像卫生委员那样的,愿意玩啥都带着他的好同学。
“我记得这件事。”
周应川吻了一下他的额头。
周应川说记得就是记得,许塘在他背后敲了几个点点。
是盲文,也是他们的暗号。
“怎么知道我一定会给你找?”
许塘笑了一下,露出两个小虎牙:“因为我‘听’出来了。”
“听出来了?”
许塘抬起头,将脑袋贴在周应川心口:“你最近这里跳的有点烦…不止是因为那个何会计叫你做的事,你不喜欢看我一直在屋子里睡觉,但你舍不得骂我…哈哈,所以你正在想办法…我说的对不对?”
他一脸得意的小骄傲,周应川忍不住弯起了嘴角。
“知道我舍不得骂你,还睡那么久?是不是故意的?”
“那我无聊嘛…”
许塘问:“那个何会计,他叫你理的那些货是不是种类很多,很难吗?”
“不难,只是有些麻烦。”
许塘不太满意他的回答:“周应川,你一定要我问一句才讲一句的吗,你跟我讲讲嘛,我想听…不然我真的太无聊了,晚上做梦都不知道该梦什么…”
看得出他的确很没事做了,连过去觉得枯燥得不得了的事情也想听了,周应川见他缠的厉害,就把前些天何文交代他的事情跟许塘简单的讲了一下。
许塘听了,想了想:“可这样不是很浪费时间吗?他自己明明都有整理好的…”
干嘛还要让人重新做一份?
“连你也这样觉得,是吧?”
“周应川,什么叫‘连我’也觉得?我看起来很笨吗…”
真是有点过分…在学校里他很聪明的,韩明解不出的数学题,都得来求教他。
只是语文他差点,因为很多东西他真的想象不出来。
“你很聪明。”周应川低头吻了一下他的眼睫,他脸色未变,只是慢慢摩挲着手里的笔。
“要不要去睡?”
“先眯一下…”
已经深夜了,周应川抱着许塘,到年初六中午的时候,保安开了大门,厂长王兆兴回来了。
9.第九章:助理
王兆兴生的不像苏南人,人高马大的,嗓音也响亮,开着一辆桑塔纳,保安一开门,他就喊:“谁在厂里值班!”
保安说何会计这两天没来,不过前段时间他领了个年轻人来,就住在后面职工宿舍。
王兆兴想起来他让王成斌给他去老家叫个人的事儿。
没一会,保安就一路小跑的来叫周应川,周应川正教着许塘做题,他翻译成盲文,让许塘自己想怎么解。
他向来不会把世界和许塘隔离开。
周应川教他的很难,是周应川学什么,他就教许塘什么,许塘正头疼呢,做错了就要吃饭,听见有人来叫周应川。
许塘如释重负:“是老板回来了呀,你快去吧,我一个人在这里就可以的…”
周应川把盲文笔从他手里拿走,把饭勺塞进他手里:“那你自己舀着吃,这碗饭,等我回来前至少要吃掉一半,知不知道?”
他知道许塘自己吃绝对不完。
许塘嘴一撇,心说还不如布置作业呢,周应川摸了下他的头,跟着保安过去了。
办公室里,王兆兴坐在老板椅上,背后的万马奔腾图上扯着一道“发扬长海经验,人均创利十万”的军令状,他掏出打火机点了根儿烟。
他心里也烦,任谁被从长海那么个大城市,突然调到培江这么个鸡毛大的小破市都郁闷。
未来哪儿的发展好,路边的乞丐都知道。
过年这几天,看他笑话的亲戚朋友不算少,他属于最早的那一批官二代,年轻的时候家里有老爷子顶着,现在…什么竞聘,还不是看他家老爷子卷进了京市那档子事儿里,他才被流放到培江来了?
正想着,门被敲响了。
“王老板,您好,我是周应川,是王叔带过来让我跟您学做事的。”
王兆兴觉得这年轻人声音挺好听的,一抬头,看见门口的周应川,瞧着很年轻,穿着质朴,关键是没有现在满大街那些摇头晃脑的小年轻的浮躁,他觉得自己眼光还不错。
——至少字如其人,他小时候有几年也是跟着老爷子长大的,就记着老爷子一句话,凡字能写得好的,人心也静。
王兆兴伸手招呼他坐。
“我知道,你老家是榆溪的吧,离培江不算远?”
“不远,不到八十公里。”
“那挺近的,我没去过榆溪,不过我爸年轻的时候在榆溪旁边那个县,叫上…上什么来着?”
“上池县。”
“对,上池县,他在那儿当过几年的书记,后来调走了。”王兆兴随口聊,手上的烟烧了一小截儿,估计保洁年前打扫卫生了,他一时没在熟悉的地方看见烟灰缸,刚一停,一双手就将桌子另一边的烟灰缸放到了他面前。
王兆兴一笑:“你小子反应还挺快的。”
他那烟掸不掸都行,刚才最多也就晃了一下眼神,这小子都能注意到。
周应川微笑:“王叔让我一定要好好谢谢王老板,愿意给我这次机会,让我跟着王老板多学习。”
“行,年轻人,谦虚点儿是好事。”
王兆兴捻灭了烟:“你王叔在我面前也夸你老半天了,咱废话不多说了,我来培江的时间不长,去年又被别的事耽误了,没怎么管培江这块儿的事,现在身边正缺人,你要愿意,就来当我的助理试试,我的要求不高,办事稳当就行了。”
“你上次做的账我看见了,虽然我不懂财务,但对出的问题后来我也让人查了,确实其中有老鼠,他妈的…我还得先摁着…”
王兆兴咂了一声,似乎觉得这事实在有点窝囊:“但摁着不代表我是面团捏的…这样,你要愿意跟着我干,前三个月当试用期,一个月二百块钱,管吃管住,后面干的好,再涨。”
二百块钱开的不算高,但也不算低了,在培江,一个公职人员的工资不过一个月三百块左右。
“谢谢王老板,我一定好好干。”
王兆兴看他答应也没惊讶,一个小镇子来的小年轻,能找到一个月两百块钱的工资已经算不错了,要不是他现在实在急着缺人,怎么也得回长海仔细挑一个。
正想着,外头的保安叫,说王兆兴车里的大哥大响了。
王兆兴才发现大哥大落车里了:“行,那你先回去吧,一会我找人叫你去。”
电话里,老婆问他安全到了没有,听广播里说长海大桥因为大雪封了,王兆兴安慰老婆一番,接完电话回来,一看,周应川还站在办公室门口。
“小周,怎么还在这儿站着?没事儿,做我的助理,往后跟着我多看多学就行了,不差这一两天,不急…”
“王老板,能给我看一下厂里去年的年报吗?”
“年报?要这个干什么。”
“何会计让我盘对一下仓库的进出货明细,我都对完了,有几个地方要修改一下。”
王兆兴在办公桌上翻出来了,扔给他:“小何跟我说这份是定稿了,我也看了,还不错,有小问题你就和小何对着改吧,但如果营收、利润这种大数要改,记得一定要跟我汇报,下个月下旬吧,我得往长海做汇报去…到时候带着你,和小何跟我一块去。”
王兆兴晚上还有个饭局,他记得在办公室放了两瓶好酒,正开柜子找,没一会,听见周应川放下了报告。
“王老板,我觉得厂里结算的利润这块儿可能有点问题。”
“什么?利润?”
“何会计核算的这份年报上,我们厂去年的利润达到了一百零三万,但我觉得其中应该有很大的水分。”
“什么,什么水分?”
估计酒是放在家里了,王兆兴没找到,抬起身:“小周,你说的我都听不懂了,什么叫水分,利润是厂里赚的钱,一笔笔都有银行单子的。”
年轻人的三言两语王兆兴没当回事,他拿上外套:“虽然去年我好多事没怎么在培江厂里,但货款这块我都是托我在银行的朋友盯着呢,每笔订单的钱都是真金白银的打进来的,谁能作假?好了,我还得回去一趟,等明天工人返工,你先帮我盯着…”
“王老板,银行流水和交易都是可以作假的。”
周应川从他上衣口袋里掏出何会计留给他缴费的电费本。
“但一家工厂的能耗做不了假。王老板,这是何会计前些天交给我的,让我交费的电费缴费本,我看了一下,上个月我们厂子里的电费还不到三百块钱,我之前也帮许多别的小厂子做账,对比同类制衣厂,哪怕是一个年赚五十万到六十万的的厂子,每个月的电费都要基本固定在六百五十元左右,这已经是最低的了,可我们年利润是他们的两倍,用电规模却连那些小厂的一半都不到,这就说明至少全年有一半机器都在停工空转。”
王兆兴的脚步的一顿,稍眯了下眼睛,看着眼前说话的年轻人。
他还不至于被周应川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年轻几句话给震住了,他只有点惊讶,因为周应川关注的这个角度。
上半年因为老爷子的事,他没怎么在培江,厂里的会计不是自己人,他知道,但他也不是傻子,让银行的朋友帮他盯着货款,他当时也焦头烂额,想着先把钱攥在手里,就差不多稳妥了,就是有人再耍猫腻,也耍不到哪儿去。
他还从没想过,居然还能从用电能耗这块儿下手…
是啊,一个用电大户制衣厂,要达到一定的盈利规模,那能耗一定是与之相匹配的。
“小周,你这个思路不错,但咱们厂毕竟不是专业搞纺织的,机器比不了那些大的设备耗电,有时候我们还直接进人家的半成品,改个款就卖,电费低一些,也不是没可能的…”
“是,王老板,我正要说这个。”
周应川拿出这些天他理的仓库清单。
“王老板,之前王叔给我看过我们厂子的资产明细,无论是进布料我们自己加工成衣,还是进半成品改卖,这些都属于原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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料,用了就要结转,但无论是从仓库的进入库情况还是这份年报来看,您说的那两种方式,最多只占我们营业利润的百分之三十。”
“只占百分之三十?”
王兆兴摸了下巴,他脑子转的也很快:“那剩下的百分之七十…你的意思是,有人做了我不知道的交易?”
“王老板,每个月仓库都会进一批成衣,下个月就卖出去,这批成衣有些是女士棉衣,有些是男士毛衫,品类不一,但在去年立冬前后,仓库记录我们突然进了一批女士夏季套裙,价值十五万,我不知道是不是仓库记录错了,但如果没错,作为一个制衣厂,这样反季节的进货不太符合常理,更何况,它在年底前就贴了一个我们冠亚的牌子,以二十五万的价格销售了出去。”
王兆兴重新做坐回了桌前,如果说周应川之前说那些话时,最多只是让他心里有些怀疑,但等周应川说出这句话,尤其是“年底”这两个字,就像刺到了王兆兴的某根神经。
别人不懂,但是他懂的,他的脸色已经不像刚才,他抽了口烟,烟雾里,他的眉眼紧蹙着。
“所以你怀疑这笔交易是假的?”
“王老板,虽然也有企业会反季节买货,但这类通常都是工厂处理尾货,买家也会把价格压的较低,可这批女生套裙卖的价格比当季还高,关键是,也正是得益于这笔交易,让我们厂子的利润环比涨了近十个百分点,破了百万。”
“王老板,我之前听王叔提起过,您这次是竞聘,要给厂里创利百万,而这笔订单,就像是为了您这个目标量身定做的…”
“不止这一笔,保守估计全年有至少八笔这样的成衣货物,它们混在其他订单里,虚增厂子的营收和利润,只是前面几笔金额都比较小,不容易发现…”
—
从王兆兴的办公室出来,已经是下午快三点了,周应川被王兆兴留了快两个小时,他拿着厚厚一沓草稿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式子,基本上都是些成本核算的内容。
每一个例子,他都有引用同类制衣厂的数据,有理有据。
这是他前些年帮其他厂子做账积攒下的,每一个挑灯的夜晚,那些数字都刻在他的脑子里,其中最后几张被王兆兴留了下来。
王兆兴面色不明,只让他先出去,他正在里头不知道在跟谁打电话。
周应川抬头看了一眼太阳。
他不是个情绪外露的人,小时候聋哑的母亲,眼盲的许塘,都让他知道,再激烈的情绪也是没有用的,没人会听,也没人会懂,唯有把要做的事情一点点计划好,再一步步做好。
他手里有的不多,但他必须要靠着这些不多,来向那个素未谋面的王老板展现他的价值,得益于何文安排他的杂事,足够让他这些天细细琢磨,在一团乱麻中一点点的抽丝剥茧,找出漏洞,织成一张供他向上的网。
许塘不能适应漂泊的生活,离开了榆溪,他就必须要想办法尽快带着许塘回归到相对安稳的生活中,那么留在王老板身边,是目前他能拿到最好的选择。
回到宿舍,许塘果然已经在床上睡着了,桌子上,那半碗饭周应川走之前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儿。
“塘塘,醒醒,现在睡晚上还睡不睡了?”
周应川把他叫醒,许塘正困的厉害,伸手搂上周应川的脖子,直把他往床上搂。
“周应川…又要吃晚饭了吗?”
许塘睡得混混沌沌的,没有从前上下课的规律生活,整天窝在这间几平米的小屋子里,许塘对时间的概念已经有点混淆了。
“你摸,我好撑,我不要吃了…”
他连眼睛都没睁开,就抓着周应川的手伸进衣服里,摸他的肚子:“周应川,我饱了,你再放我睡一会儿嘛…”
他凑上去,凭着感觉亲了周应川两下,意思是让周应川不要再吵他了,周应川看着又歪着脑袋睡过去的许塘,皱起眉,他知道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10.第十章:学校
后头两天王兆兴都不在厂里,周应川有预感,这事不会善了,那天的事就像给王兆兴那张看似完美的汇报年报里撕开了一道口子。
王兆兴不是蠢人,他心里有数,这道口子如果不是周应川撕的,换做别人的话,那他至少要在培江跌上一个几年都缓不过来的跟头。
而至于顺着这道口子能查出多少,那就不是周应川能决定的了。
年初六,厂里开工,何文回来听到周应川做了王兆兴的助理,皮笑肉不笑地恭喜了两句,转头哼了一声:“又不是正式职工。”
国营分厂也是国营,到哪儿都讲究个编制。
不过周应川也没在意,他心里操心着给许塘找学校的事。
挤出时间跑了几个学校,有公办的也有民办的,基本都给打回来了,首先是就是许塘的眼睛看不到,从前镇子里得学校不管这个,只要能交上学费,别管是瞎是瘸都能读,但市里的学校可不是,一听许塘的眼睛看不见,直说这样的学生他们收不了,绝对收不了。
哪怕周应川保证他会接送许塘上下学,许塘不住校,也不在学校的饭堂吃饭,不会给老师和同学添麻烦…还是直接被推出了办公室。
不止这一件,还有许塘户口的事,许塘的户口还在许家,不过这个跟眼盲比起来倒也无关紧要了,结果都是一样的被拒之门外。
培江又不大,跑了两天,周应川就知道普通学校是没有可能了,他们不可能接受一个看不见的学生。
不过最后一家学校新来的女老师挺好,跟他说,可以去特殊学校问问。
周应川问:“老师,什么是特殊学校?”
“特殊学校就是专门给身体上有残疾的小孩读书的,应该可以接收像你弟弟这样的…”
“老师,那您知道哪儿办的有特殊学校吗?”
女老师看周应川长得干净,帅气,这几天也跑上跑下的,就拿了张纸给他写了个地址:“特殊学校很少,我也不知道培江有没有,不过你可以去健康路那儿的康复医院问问,那里的残疾儿童和家长多,你可以去打听打听…”
周应川记在心里,找了个不忙的下午,盯着厂里发完货,他就把许塘给叫起来了。
“周应川,我不想起这么早…”
许塘困哒哒的,像根儿面条一样往下软。
“坐好。”
周应川给他抻着裤子腿,蹙眉拍了一下他的脚丫。
“你不想的事多了,样样不都干?换一只。”
许塘还睡得晕乎乎的,就被训,心说周应川干嘛一回来就这么凶,是厂里很忙吗?不过他只敢在心里嘟囔,脚丫子还是老老实实的抬起来,让周应川给他穿袜子。
他心里猜,估计是这几天他一直睡一直睡一直睡,“睡”的周应川有点生气了。
可他真的没事做嘛。
穿好棉袄,许塘就被周应川牵着手去了等公交车的站牌,培江的年味还没散,大街上都是展新的对联,许塘闻到卖糖葫芦的味道,甜丝丝的。
他捏了下周应川的手心。
周应川看过去,没一会,许塘手里就拿了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
“先拿着。”
许塘知道还不能吃,他就乖乖拿着等,等周应川抻开给老板要的塑料袋,隔着袋子把糖葫芦从签子上一个个捋下来了,把一袋子散装的、圆滚滚的裹糖山楂递给许塘拿着。
“好了,吃吧。”
“给你吃一个。”许塘很熟练的用手捧着塑料袋,“堆”出一个山楂,给周应川吃。
周应川低头咬了一个,顺手把那根尖锐的竹签子也扔进了垃圾桶。
“周应川,我们去哪儿啊?”
许塘嗦着一颗糖葫芦,培江的公交线路是去年才通的,周应川对着纸条上的地址,看着站牌上的路线。
“我们去康复医院。”
“啊?又去医院啊…!”
许塘听见医院两个字,顿时觉得手里的糖葫芦都不甜了,他小步往后挪:“那个…周应川,我突然有点想上厕所…我回去一趟啊…”
他打小在小镇子上被周应川四方八面的护着,根本没怎么体会过盲人在这个世界到底有多危险,来了市里也一样,在大马路上,他看不见,就敢脱了周应川的手往后挪,幸好周应川从小练就的眼神好,哪怕再看别的,也能分出余光来注意着许塘。
“哎哎哎…周应川!你别拎着我…!”
“站回来,知不知道马路上乱走危险?”
许塘像小鸡一样又被拎到站牌底下,还很委屈:“你怎么这么热衷于扎我…不扎不行吗,而且你今天已经凶我两次了…!”
明明是他做的危险,他还委屈,周应川看着许塘满脸写着不高兴的小脸,头疼了疼,最后也只是抬手揉了下许塘的头。
“好了,不是去扎针,是去那儿给你问问学校的事。”
“是去上学啊。”
许塘松了口气:“那你早说嘛…”
康复医院不远,两站路就到了,从外面看楼挺旧的,里头也暗,七拐八拐挂了号,排到他们的时候,老大夫听了周应川说着许塘小时候受伤的经过,又拿着灯仔细给许塘的眼睛看了看。
“你弟弟这是外伤性失明,已经出现了瞳孔膜闭,你看,他的瞳孔都有点变形了…”
“大夫,那还有什么治疗办法吗?”
老大夫坐回位置上,摇摇头:“外伤失明基本都是不可逆转的,目前没什么好的治疗办法,前年我这儿也有个孩子,踢足球让人撞着眼睛了,结果跟你弟弟一样…”
周应川低下头。
许塘察觉到周应川的情绪,他已经听惯了这种话了,他捏了下周应川的手腕。
周应川回过神,又问:“大夫,那您知道培江哪里有特殊学校吗,可以给我弟弟念的。”
“特殊学校?”
老大夫抬起老花镜,又仔细看了一下手底下的挂号单子:“你弟弟不是已经十九岁了吗?十九岁了,还要念书吗?”
不怪老大夫这样问,他这边见多了聋哑的、眼盲的,智力低下的孩子,但父母带着来看病的,基本都是小孩子居多,很少有超过十五岁的。
毕竟要照顾一个有缺陷的孩子,是需要付出极大精力的,对一个家庭的精神和财力都是考验,否则最初的爱怜,也会消磨在日复一日的精疲力竭里,就更不要提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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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了。
“特殊学校…老城区那边倒是有一家公办的,在安三路,不过只有小学,他们这样的孩子,家里能供到小学,懂得认几个字,已经不错了,你弟弟这么大了,估计人家学校也不收了。”
老大夫看他们两个年纪也不大,从抽屉里摸出一张名片:“小伙子,我们这儿跟几个盲人按摩的师傅也有联系,你弟弟的眼睛是治不好了,不如趁早的学门手艺,人活在世上,有手艺,就有饭吃,你当哥哥的,也不能养他一辈子…”
老大夫的话也是好心,这儿每天都有父母哭着抱着孩子来看病,但没几年,有些脸就不见了孩子看不到,抉择不了命运,没有谋生的本事,以后怎么在世上立足?
“谢谢大夫。”
周应川道谢,拉着许塘走了,老大夫单子还没撕下来:“诶,小伙子,你的单…”
再一看,那张盲人按摩店的名片他也没拿走。
过去的榆溪镇很小,盲人按摩对许塘来说是个新鲜词儿。
“周应川,什么是盲人按摩?”
周应川背着他下楼梯。
“说嘛,什么是盲人按摩?是我可以做的工作吗?”许塘好奇。
“你不做。”周应川说。
下到一楼,许塘都没有搞清楚盲人按摩到底是做什么的。
是给盲人按摩?还是让盲人去按摩?
医院大门口,一个拉扯着孩子手的女人在台阶上与他们迎面擦肩。
“哭哭哭,你就知道哭!你爸已经卷钱跑了!我怎么这么命苦!养个儿子还是个瞎眼的讨债鬼…”
被她牵着的小男孩约摸八九岁,双眼呆滞的望天,似乎被母亲吓到了,哇哇大哭。
“我想继续学钢琴!妈,我要弹钢琴…”
“学什么学!你爸带着那个不要脸的女人跑了!不要我们了!”女人气急,一把扯过儿子手里的曲谱本,狠狠地扔在地上,扯着儿子的手进去了。
背上的许塘紧了一下挂在周应川脖子上的手臂,周应川安抚地拍了拍他,他思索着,上前捡起了被女人扔掉的本子。
本子很薄,封皮底下印着“侨平艺术培训学校”的字样,里头掉出了几页乐谱。
翻过去,本子后头还印着学校的简介和地址,周应川看到上头一句:“在市教育局和残联领导的关爱与号召下…学校特设自强班,招收残障孩子…为他们插上梦想的翅膀…”
许塘已经把袋子里的糖葫芦吃光了,手上弄上了点糖,他伸给周应川看:“有点粘…”
周应川从口袋里掏出手帕,在外头找了个水管,沾湿了,给许塘擦。
“周应川,如果你看我一直睡觉不开心的话,我也可以少睡一点…”
“我保证,以后你给我布置的题,我都会好好做完的…行不行?”
许塘踢着脚下的小石子,他想过了,他不想让周应川不开心,虽然周应川给他布置的题很枯燥,不如睡觉舒服,但也不是很难,很多时候他只是觉得有点无聊而已…
“周应川?干嘛去?”
许塘正反省呢,周应川已经背起了他。
“手伸进兜里去…我们再去一家看看。”
11.第十一章:年后
侨平艺术培训学校在康复医院的反方向上,大冷天的,俩人又上了公交车。
学校在主街的后头,前后都是居民区,挺安静的,三层小楼外面挂着学校的牌子,一进去,门口墙面展示的就是一排优秀学生的照片。
许塘听着周应川跟他讲,里头有参加钢琴大赛得奖的,有画的画选到省里展览的,还有舞蹈节目上了市里电视台表演的。
周应川放下许塘。
“您好,我想请问一下,你们这里的自强班,还招收学生吗?”
他手里拿着那本琴谱,问了一个路过的工作人员,那男的步履匆匆,正低头翻着手里的文件,听的一愣:“什么,自强班?”
“你问自强班?”
周应川说是,工作人员探头往周应川身后瞄了一眼,看见许塘,明白了。
“小兄弟,问自强班的比较少,这是你弟弟?他是什么毛病?”
“他眼睛看不到。”
“看不到啊…我们这儿是民办学校,自强班的学费可不便宜,你们家长跟着来了吗?”
周应川要问多少钱时,办公室那头有人喊:“张哥!书记在里面叫你呢!”
“好,来了!”男人似乎有急事,他招手叫了一个小姑娘,“小丽,这是来咨询自强班的,你先带着看看。”
引着他们上楼的女老师一边走一边介绍。
“怎么只有你们兄弟两个来的?家长没来吗?我们侨平艺术学校是长海的大老板出资建的,在长海名气可大了,我们这儿是分校…”
“二楼主要是练器乐的,有钢琴班,小号班,钢琴班的老师都是音乐学院退休的老师来教的…我们这儿的教学环境,在整个培江可以说是最好的了…”
许塘看不到,女老师一路讲,周应川一边低声跟许塘说,学校的设施条件很不错,可以说远赶超周应川之前跑的那些公立学校了。
“你弟弟…他是交流也有问题吗?”女教师问,如果交流有问题的话,就不适合上学了。
“不,他只是我在的时候比较依赖我,他交流没问题的,也很聪明。”
许塘朝女老师一笑:“老师好,我是许塘。”
许塘长得本来就乖巧清秀,皮肤又白,笑起来两颗小虎牙尖尖一露,把女老师的心都萌化了不少。
“你弟弟长得真俊俏,也不怯生,肯定在家里很受父母疼爱吧…”
她见过的大部分身体有缺陷的孩子,性格都比较内向。
“老师,我们这里教文化课吗?”周应川问。
“教,不过我们是艺术学校,每天上午教文化课,下午教艺术课,你们爸妈在楼下吗?要是想报名,我就和他们谈谈费用的问题。”
“跟我说就可以,我是他哥哥。”
女老师有点惊讶,毕竟看周应川的年纪,最多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
“那好吧,你也看到了,我们这里教学环境在培江都是数一数二的…今年冬天冷,我们给每个教室都配上了暖气,下半年还预备着给学生配上空调,我们这里收费是按学期收的,一学期的学费是七百五十块钱,如果要住宿的话,住宿费三百…”
这个费用就是放在经济一向活跃的苏南,也足够令人咋舌了,从前在镇子上,一学期的学费不过才八十块钱,市里公办也才二百块钱不到,这里足足比市里的统一线还贵了将近四倍。
女老师也知道学费不菲,其实他们学校本身也是面向家庭条件富裕的孩子,看他们哥俩在商量,就跟他们说,如果报名,去一楼的办公室找她就行了。
许塘听见这个“天价学费”,倒抽了一口凉气,拼命拉着周应川的袖子。
周应川被他拉着,隔着门上的小窗户,他看着教室里的学生,不多,正在跟着老师上乐理课,教室很干净,外头那么冷的天,里头的学生却只穿着件毛衫就可以。
“周应川,周应川…!”许塘拼命扯。
一学期的学费就要花掉七百块钱,这里是给皇帝上课的地方吗?!
周应川被他拉得不行了,移开了视线,低下头:“怎么了?”
“还怎么了?大门在哪儿,我们快走呀,这里一定是骗子,什么学校居然要七百块钱…!那个姐姐讲话好温柔,但居然能说出这么贵的价格…!她是怎么说出来的?不如把我卖了好了…!”
周应川蹙眉,拍了一下他的头:“不许胡说,怎么会把你卖了。”
许塘也不在意周应川打他的头了,他拉扯着周应川,摸索着楼梯扶手,嘴里念着快走,快走。
周应川沉眸想了想,往下下了两节台阶,躬身,还是背起了许塘。
“塘塘,我们在这儿念吧。”
许塘愣是半响没出声,过了一会,他伸手摸周应川的额头:“周应川,你是发烧了吗?”
是七百块钱,不是七十块钱!
周应川笑了一下,侧头跟他解释:“我看了,这儿的环境真的很好,是我这几天跑的学校里环境最好、最干净的一个,塘塘,你不是最怕冷了吗,这里的教室有暖气,不像从前在镇子里的学校那样冻得你手脚冰凉…而且这儿的学生也少,老师能照看到你,不然你到了新环境,又不熟悉,你接热水,和同学相处,我都要担心…我带你来了市里,不是来吃苦的,你在这儿念书,我也放心。”
周应川句句都是为他考虑,许塘平时很听他的话,但这次…这个学校真的太贵了。
“可这里真的太贵了,周应川,这里一年的学费就要一千五百块钱,我们在老家的小店一年也赚不了一千块钱…”
对于他们来说,一千块的确是很大的数字了,至少在许塘的脑袋里,这个是要靠以“年”为单位才能赚回来的数字。
“钱的事你不用担心,我们有,前几年的存款我理了,除去过年这几天我们杂七杂八在宿舍里添置的,我们手上有九百六十块…七百块先给你做第一学期的学费,这个月开始,老板每个月还会给我开两百块的工资,做生活费足够了…还有我们的五金店,我已经托王叔把店里剩下的货转手出去,等小年过了,应该也会有消息…”
周应川给他算着,许塘在家里虽然不管钱,但不代表他是个小傻瓜,他扁着声音说:“你骗我,我知道,你上次跟我说了,你现在是在试用期,如果老板不让你留在这里了,我们怎么办?”
他们要不要再找房子落脚?要不要再次搬家?
“我真的不读了,我不读了也没关系的…”
周应川听着,也许别人不懂,但周应川是懂的,几岁就敢护着母亲与镇子上出言不逊的小孩撕打的许塘,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
他懂得他们的艰辛,如果他某时表现的很乖巧,那只是不想让自己担心而已。
“塘塘,你信不信我?”
“信、信什么?”
“信我付得起你的学费。你听话,在这里乖乖念书,好不好?你留在这里,我也能更安心的为老板做事…”
-
七百五的学费交了,许塘一张张钞票摸了好几遍,最后只换了一个薄薄的收据。
女老师正在登记,周应川看着许塘心疼地快哭了,轻轻去捏他的鼻子,许塘呼吸不过来,要去抓他的手,两个人无声地闹了一会儿,又笑了。
女老师登记完了又问,自强班的学生不多,目前只有七个,其中五个是学绘画方向的,还有一个坐轮椅的女孩,是学声乐,鉴于许塘眼睛的情况,建议许塘也报声乐方向的,老师好一块教。
周应川当然同意,在他眼里,许塘学什么艺术不要紧,关键是上午可以学文化课,这能保证许塘有基本的知识和保持学习的能力,在学校里也有同学聊天,说话,能让许塘参与到正常的社交里。
他始终坚信许塘的眼睛还有的治,就算现在没有,等医学技术再进步一些,以后也会有,他不想到时候让许塘对这个世界很陌生。
将收据折起来放进口袋,周应川又带着许塘去批发市场买了新书包和本子。
因为周应川在厂里有工作,还要复习考试,所以一般他会提早送许塘去上学。
他早上几点起的许塘不知道,反正五点左右,鸡都没叫,许塘就会被已经学完一轮的周应川给叫起来了,起床,洗漱,许塘往往还晕晕乎乎的,就已经被周应川背着坐在公交车上了。
在车上,许塘靠着周应川补眠,睡得打小呼噜,周应川扶着他的额头,继续看书。
天还黑着,两个人六点十五左右到学校,学校有住宿生,许塘第一天上学的时候周应川就给管住宿的保安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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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红塔山和两瓶好酒,保安也就提早放他们进去了。
周应川会在楼下买鸡蛋和米粥,在空教室里一边学着自考的英文,一边喂许塘吃饭。
大部分时候许塘是配合的,当然,也有不好好吃的时候,周应川就会拿他学的英文来教许塘拼,或者默写,许塘学的很快,往往玩完了也吃完了,周应川就会坐公交车再返回厂里。
彼时天还没亮,他会接一杯冷水,混着许塘吃剩的早餐一边吃一边复习,顺便把王老板交代他的,比如厂子里前一天进出货明细和账目之类的再捋一遍。
八点工人上工,八点十五,周应川已经跟在王兆兴身后汇报了。
王兆兴本来对他那个乡下表弟给他找的人不报什么大期望,懂点财会,做事稳当就行了,但这些天跟周应川接触下来,愈发觉得这小子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
怎么形容呢,就好像他今天交代周应川什么事,让他去做,他以为他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年轻,又没经验,能给做到六七分就很不错了。
但没想到第二天周应川给他的足能有十二分。
这让王兆兴觉得他那个没什么成色的表弟,这次给他找的人还真不错。
许塘那边,他到了新学校,最开始难免有点不适应。
不过他的这点不适应,在周应川早上送他上学,晚上接他放学的路途中两个人说说话,聊聊天,他腻在周应川身上起起腻,也就都消散了。
要说唯一让许塘觉得有点难的,不是别的学生都头疼的文化课,反而是下午的艺术课,比如“听音”吧。
老师会弹钢琴,让他们一个音一个音听,许塘单纯靠着他的记忆力,也能听出来,但如果老师同时按下三四个,对没什么乐感的他来说就有点困难了。
回去的路上,他跟周应川说,要是放在从前,他在学校听不懂的题都会跟周应川说,周应川晚上会跟他讲的,但这次不行了,周应川显然也不懂音乐。
“听不懂的话,老师要罚站吗?”
“不会罚站的,学校里的老师都很温柔,她们讲起话来,就和带我们上楼的那个小姐姐声音差不多…”
周应川听到不会罚站就放心了。
“那听不懂也没关系,可以在后面打点瞌睡,你正是要长高的时候…教室会冷吗?”
“一点也不冷,比我们住的宿舍还暖和,我有时候都有点热,会扯开毛衣领子…”
周应川又问他,同学好相处吗。
瞧,比起他的学习,是听得懂还是听不懂,周应川更关心他在学校有没有交到可以说话的朋友。
过了年,天气好不容易转暖一些,又开始一连日的阴雨连绵,许塘下午的课一般四点钟就结束了,这天在坐在教室里,照例等周应川来接他,可一直等了很久,周应川都没来。
负责打扫卫生的男孩叫莫小翔,缺了一只手臂,是某个老师快出了五服的亲戚,托了山路十八弯的关系才来这儿的,一边上学,一边负责打扰课室卫生,他的家庭条件很差,放在公办学校里,这叫勤工俭学,一个月学校补贴五十块钱。
莫小翔别看只有一只手,身手却很麻利,他拖着地,看见许塘还坐着。
“许塘,你哥还没来接你?”
最初许塘不太熟悉上厕所的路,都是莫小翔带他去的,俩人关系不错,莫小翔知道许塘有个对他好的不得了的哥哥。
早管送晚管接,中午还抽出半个小时来陪他吃饭,一开始莫小翔还以为许塘是得了什么绝症了,他哥这是临终关怀呢。
后来一问,才知道,人家哥哥平常就是那么对他的。
把莫小翔惊得下巴都快掉了,他要是有这样的哥,还至于十五岁就出来打零工?
“小翔,几点了?”
“八点半了,你哥是不是今天有事耽误了?”
许塘也不知道,他有些心慌,等莫小翔拖完教室的地,周应川就上来了。
许塘一听就知道是周应川的脚步声。
“周应川,你怎么这么晚才来?!”
许塘有点着急,捶了周应川肩膀一下,周应川看怀里的许塘,握着他的手:“刚跟老师交了点费用,塘塘,明早我得跟老板出省去进一批货…你在学校住两天,好不好,大后天,我就回来。”
12.第十二章:夜晚
“去哪里?”
“去嘉源,老板在那里托朋友进了一批要出口去国外的成衣,我和老板,还有一个司机一起过去…”
许塘将小脸枕在周应川的肩膀上。
“一定要去吗?”
他声音软乎乎的,周应川知道许塘从没跟自己分开过,他也不放心许塘一个人,他不放心的太多了,但他知道王兆兴如今满意他,才会带他去,他在王兆兴眼里还是个时刻可以被替代的助理…
他不能给王兆兴留下任何“做不到”的印象,至少现在绝不能,既然他不准备放许塘去外面经历风雨,那他自然要站在前头。
“你乖,我刚才在老师那里压了钱,这两天的住宿,吃饭都从里面扣,也拜托老师关照你…”
许塘撅起嘴巴,还是不说话。
周应川没办法,他抱起了许塘,许塘扒在周应川身上,两只脚也紧紧缠着他。
“我保证,大后天一定回来接你,好不好?”
周应川低声保证,许塘只是搂着他的脖子,不想回应,他有自己的小脾气。
周应川抚着他的背,看了眼教室后面的时钟。
明早七点,他们就要出发。
“老板让我算过,如果这批衣服卖的好,利润会很高,到时候会给我们发奖金,我就带你去买新的棉袄,好不好?”
“真的买新棉袄吗?”许塘闷声问。
周应川笑了一下:“买。”
“那如果你迟了,怎么办?”
“如果我迟了,你就狠狠打我…买新棉袄也只给你买,不给我买,行不行?”
许塘的嘴角绷不住,往上翘了一点。
“那我也不要了,如果你真的发了奖金,我们就存起来…”
为了让他在这里上学,他们已经花了很多钱了,许塘也没有那么不懂事,他知道周应川在努力赚钱,他们在培江一无所有,要过得好,就要爬的高,就要手里有钱。
这些他都懂的。
他一点点咬着周应川的耳朵:“好吧…那我就相信你一次,你不许食言,如果你食言,我以后都不要相信你了。”
许塘咬着咬着,露出一点笑来。
周应川看着许塘的笑,心里柔软的像海绵,他眉间的担忧也松了不少。
“不会的,我不会食言的,这两天你自己一个人,要好好吃饭,三餐都要吃,学校里的老师会帮你打饭,但她们不会看着你吃,你不可以因为我不在,就少吃,或者嚼两口就吐掉,听见了?”
许塘嘴角的刚扬起了那点笑意又瘪了下去,他咬着周应川的脖子,像磨牙。
“又不应声?”
“不想应…”
他不想应,还坦诚的说出来,可见来了市里之后,他是越来越不怕周应川了,连吃饭这件事也可以不想搭理就不搭理了。
周应川也舍不得说他了。
“如果真吐了,也不要害怕,跟老师说,请老师帮你接点热水喝。”
周应川拿着来之前在街边店铺里买的糖,水果味的,他塞了一把进许塘的口袋:“这些糖你拿着,吃了糖嘴里就会舒服些,不过最多吃两颗,吃多了,你下一顿就会没胃口了…吃了糖,跟老师请假回去休息,知不知道?”
“我知道了,我又不是小朋友…”许塘搂着周应川的脖子,凑在他耳边:“莫小翔是不是还在?你小声一点,他是我新交的朋友…我会很丢脸的。”
当然不在了,如果有外人,周应川会注意。
周应川捏了他的脸颊。
“你自己也知道吃不好饭丢人?”
“哎呀,那我就是很难吃嘛…不然你直接插一根管子,把饭倒进我的胃里…”
他又乱讲,周应川拍了一下他的屁股。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嘛。”
见许塘答应了,周应川也放心了一些,从听到王兆兴叫他去开始,他最担心的就是许塘的吃饭问题。
自强班没有住校的学生,全部都是家长或者保姆每天接送的,学校老师考虑到许塘的特殊情况,在三楼的学生宿舍找了一间空的给他,倒是莫小翔,他听到许塘要住宿,极力邀请许塘跟他住一块。
他那间不算正经的学生宿舍,是原来的杂物间改的,挨着墙放了一张上下铺,比起正常宿舍小了一些,但小也有小的好处,对于许塘来说更容易熟悉。
莫小翔说他可以搬到上铺。
周应川也认识莫小翔,知道他在学校里很照顾许塘,就问许塘,想不想和朋友一起住,许塘也有点怕自己一个人住宿舍,就答应了。
周应川把剩下的一袋糖都给了莫小翔,谢谢他关照许塘。
“没事没事的周哥,我在这儿也没人说话,整天快憋死了,只有许塘,他看得起我!”莫小翔人瘦小,长得有点黑,咧着嘴笑。
“小翔,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能把房间收拾一下吗?”
“没问题,要我帮忙不周哥?”
“不用,我一个人就行。”
莫小翔是个自来熟,他利落的把自己的铺盖扔到了上铺,周应川解开从他们原先宿舍拿的铺盖,给许塘铺好了床,让他坐上去。
他挽起袖子,把这间小宿舍又收拾了一番,多余的东西莫小翔帮着他垒着收到了角落,莫小翔以为结束了,又看到周应川在床架子上摸了摸,将生锈和露出钉子的地方用胶带一一缠起来了。
周应川收拾完,又带着许塘洗漱,熟悉了一下房间里生活用品的摆放,弄完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他检查了一下许塘的床铺,蹲在许塘面前。
“塘塘,那我走了?”
许塘垂着眼睫,晃着脚,晃得慢了,点点头。
“记得好好照顾自己。”
许塘撇撇嘴:“不一定…”
周应川揉揉他的脑袋。
学校里晚上不让外人留宿,保安打着手电来提醒,周应川只得跟莫小翔说许塘从没在外头住过,可能得麻烦你多照看一下。
莫小翔大大咧咧的,说没事儿,他在老家也有一个小妹妹,也是他照看长大的,长得可可爱了,可惜后来被母亲送人了,不然他也是个好哥哥。
周应川道谢,他走了,关门的动作很轻,许塘就觉得随着那声儿轻响,好像他的心里被人挖走了一块似的。
他一个人蜷缩在床上。
房间里没关灯,莫小翔刚洗漱完,他放下洗漱盆,怕许塘摔着,放到了床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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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塘,你哥走了,咱关灯睡觉不?”
许塘说:“随你。”
莫小翔听出许塘不太高兴。
“你咋了?你哥跟着老板去外地,你不高兴啊?”
“嗯…”
莫小翔抓抓脑袋,坐在凳子上倒了杯凉白开:“那你哥也得出去赚钱啊,我跟你说,你别看自强班没几个学生,但个个家庭条件都可好了,就跟你一块上声乐课那个女孩,听说她爸是什么局…什么局的小领导嘞…”
许塘不吭声。
“你哥去多久啊?”
“两天。”
“噗”一声,莫小翔嘴里的水喷了出来,他本能的岔开腿,房间本来就小,不少水就落在了床边许塘的头发上。
“莫小翔,你干嘛!”
许塘有点小洁癖,他一下子就坐起来了,赶紧拿袖子擦着头发。
“对不起对不起,我给你擦擦…我看你难受成这样,还以为周哥至少要走一个月呢!原来就两天啊!”
莫小翔赶紧拿了许塘床边挂着的毛巾给他,许塘嫌弃地擦着脑袋。
“两天还不够久吗?”
莫小翔梗了一下,要不是他刚才喷了许塘一头水,他肯定会说两天算什么久,从前在乡下,他妈带他赶个庙会都得两天呢。
不过看许塘擦着头,莫小翔咳嗽了一声,昧着良心说:“咳…是有点,有点点久吧。”
“我们两个从来没有分开过。”许塘说。
“那你爸妈也太省事了吧,就这么把你丢给你哥了啊?”
莫小翔感叹道;“哎,之前我家也是,我爸妈生了个妹妹又不管,丢给我带,带小孩子真的累死了,比下地干活都累,注意力全都得在她身上,不过幸好我妹是个健全人,你是从小就看不到的吗?”
“小时候看得到,后来因为摔了一跤,才看不到了。”
“那也够辛苦了,反正我带我妹的时候,我是累的一沾床就睡了,你哥还要工作,真是厉害…”
莫小翔是个没话也能硬聊的小话痨,两个人分躺在上下铺聊着天,许塘被莫小翔这个巨能聊聊的累了,就睡着了。
早上天还没亮,莫小翔就得早早起来提前打扫课室卫生,他刚拿上牙缸出去洗漱的时候,好像听见有人叫他,一转头,在走廊的楼梯处看见了一个刚上来的人影。
竟然是周哥。
周应川还穿着昨晚的那身衣服,铅灰色的长裤,手里拎着件儿深色外套,他略疲惫的眉眼像是一夜未归。
“周…”
周应川比了个嘘。
莫小翔赶紧走过去:“周哥,你昨晚不是走了吗?你咋在这儿啊?”
“在楼下的椅子上凑合了一夜,我看你们关灯关的很晚,是他昨晚哭了吗?”
莫小翔一想,楼下,难道是外头的楼下?
“没有,周哥,是我昨天不小心把他的头发弄湿了…不过擦干了,我们又聊了会天儿,才睡得晚了,周哥,许塘还没起,你是不是有话要跟他说啊?我去叫他…”
莫小翔要回去宿舍叫许塘,被周应川拦住了,他说不用,听到许塘没哭他就放心了,时间紧,他还要赶回厂里,谢过莫小翔,周应川就走了。
13.第十三章:想念
许塘不是跟莫小翔说假的,除去他还没到周家的那几年,他跟周应川几乎从没分开过。
尤其是他看不到之后,他到现在都还记得,他视线里最后一个画面,是一片暴雨冲刷下的,无尽的猩红色,他跌跌撞撞捂着额头站起来,看见大雨里,满身泥浆的周应川看向他的眼神充满了惊恐。
那时候的周应川也不过十岁左右,男孩很瘦,露出的手臂都抽涤出青筋的形状,可就是那么瘦的一个人,日后却毫无犹豫的背起了他,做起了他的眼睛。
从当年的小小孩童到现在,他们阔别了周姨,走出了镇子,也许未来充满着各种不确定…也许培江至今是什么样子,许塘都不知道。
但他不怕的,只要有周应川在,在这个世上,他就没有任何要怕的事。
莫小翔打扫完卫生,住校的学生已经陆陆续续在食堂吃饭了,莫小翔半天没看到许塘,回宿舍一看,许塘还在床上蒙着被子睡觉。
“许塘,许塘…!你得起来了,一会食堂关门了!”
没有周应川抱着,许塘昨晚睡得很不安生,他一直半睡半醒,总觉得有人叫他,但又听不真切,迷迷糊糊,直到到半夜才真的睡着。
他做了很多梦,梦里一会是小时候,他妈抱着他,给他唱歌,一会儿又是他刚到周家的时候,半夜扒进了周应川的被窝,却尿了一床,周应川大半夜的起来洗被褥…
“许塘…许塘…”
许塘皱了皱鼻子,他扒开被子,张了张嘴:“再睡一会儿,刷一下就行了…不脏…”
平常周应川要看他赖床赖的厉害,说也不起,就会在床上给他刷牙了,但莫小翔完全不知道他要干啥,他哗一下把窗帘拉开了,又登登登的上床,抖搂被子。
“刷啥啊许塘,咱学校三层楼的厕所我都刷完了,你赶紧起,不然来不及吃饭了!”
“……”
许塘在被窝里捂了会儿脸,慢慢意识到,周应川昨天跟他说,他跟着老板去外地进货去了,要三天才能回来,他这些天都得自己一个人待在学校。
想起来了,许塘就有点失落,他已经开始想念周应川了,在被窝里掰着指头数了一下。
一天,两天,三天…真的好久…
于是他像打气筒装倒了一样,一大早就被吸走了精气神,一会想周应川想的想哭,一会儿又自顾自的鼓励鼓励自己,两个小人在心里打了几场架,他才勉强有了度过三天的勇气,慢腾腾的起身。
摸索着昨晚周应川给他叠好放在床边的衣服,从第一件儿开始穿。
莫小翔在上头已经把自己的床铺整理好了,他单手扶着梯子下床,原以为这么长时间许塘应该穿的差不多了,谁知道一看,许塘才刚穿到第一件儿,就这还没穿完,正在扒拉头上的毛衣。
“许塘,你在家没自己穿过衣服啊?”
许塘心情本来就差,又在扒毛衣,说话声儿不清不楚的,莫小翔顺手帮许塘扒下来了。
“也穿过,不过我哥帮我穿的多…”
周应川平时起得都很早,所以都会让他多睡一会儿的。
莫小翔听的眉角直抽,看许塘又开始穿第二件,是个加棉的小马甲,可以护着前后心。
小马甲简单,没袖子,一套就完了,莫小翔心里说,谁知道又看见许塘不急不慢地,从底下开始,一颗一颗的系口子。
莫小翔从小就是个急性子,他强迫自己移开了视线,打开他的那格储物柜,把这个月给家里寄的钱数了数,叠进一个信封,写上地址,关上柜门时,又看见昨晚周应川给他的那一袋子糖。
许塘枕头底下最多就七八颗,意味着周哥那一袋子基本都给了他,是感谢他照顾许塘的。
市场上买怎么也得十几块钱,是他小半个月的工资了,莫小翔哎了一声,想到今天早上的周哥,竟然在外头椅子上凑合了一夜,就是担心许塘自己睡不好,在家里,肯定更疼爱这个弟弟吧,有这样的哥真好。
他又抓了一把糖,打算一起寄回老家去,想着吃人家嘴短,还是再提醒一下许塘,一会真没饭了,回头一看,许塘那小马甲才扣到一半。
莫小翔:“……”
莫小翔看看手里的糖,尽管周哥走的时候也没有强行要求他什么,但打小照顾妹妹的责任感让他第一次有了些,课上的老师讲的那个词儿叫什么来着?反正就是重回旧梦的感觉…
当然,莫小翔安慰自己也许许塘穿衣服慢,只是因为眼睛看不到的缘故,就他这些天的接触,许塘是个很好,很友善的朋友,至少他得知自己在这儿“勤工俭学”,没有嫌弃他,也没有像别人同学一样说他是独臂乡巴佬,还愿意和他一个屋睡觉…
既然许塘把他当做朋友,他也要把许塘当做朋友!朋友就是要互相帮助…!
没错!莫小翔单方面给自己做了心理建设,不过他的这点建设,在见识到许塘是如何吃饭的之后,就火速地一点点的碎裂了。
“许塘,你这是在干嘛?”
“吃饭…”
“吃饭不是要吃吗,你咋一直不吃,还有…为啥要给馒头剥皮?”
莫小翔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给馒头剥皮的,还是半个掌心都不到的小馒头,而且馒头不是实心的吗?有什么好剥皮的?!皮在哪儿?
“许塘,你这样是浪费粮食你知不知道…”
“我没有浪费,这些我还吃的,我只是分开吃…”
许塘有自己的道理,馒头和馒头皮在他眼里是不一样的味道,他不喜欢一起吃,他一点点的撕着馒头的外皮,把撕掉的皮统一放在手下不锈钢盘子的另一格里。
“……”
莫小翔看着许塘光剥馒头皮就剥了有七八分钟。
“那粥你不喝?”
“等一下再喝…再凉一下。”
再凉就凉透了。
莫小翔看不下去,他端起碗,等他吃完馒头,又喝完一碗鸡蛋粥,旁边的许塘又换项目了。
学校早餐有鸡蛋粥,一个小白馒头,还有一个培江本地人爱吃的油炸麻团儿,配上点小榨菜。
榨菜就不说了,许塘压根就没动,现在他又在给麻团剥芝麻。
“许塘…你在家也这么吃饭的吗?”
许塘想了想,点头:“在家不会这么吵…”
学校吃饭的人多,说话声儿会有点吵,不过现在不吵了,大概是大家吃完都走了。
莫小翔忍不住了,问:“那…周哥看你这样吃,他没揍你吗?”
“为什么揍我?”
许塘不理解:“你在家吃饭会挨揍吗?”
莫小翔“…”了一会儿,不是吃饭会挨揍,是他在在家要是这样吃饭,估计他妈连着七姑八大姨都会给他揍得北都找不着。
“以前我吐的时候周应川揍过我,不过很少啦…他知道我什么时候是忍不住的,什么时候只是不想吃…我吃饭的时候?那当然不会了,怎么会呢?”
莫小翔看着许塘疑惑反问,他似乎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昨晚周哥会在楼下待上一夜了。
这完全就是个被家里宠坏的小孩子嘛!
-
许塘一个人在学校,没精打采的。
上午的文化课对他来说不难,除去化学的一些方程式让他有些难以想象变化,但像数学,物理,对他来说都很简单,甚至还没有周应川在家里教给他的难,他上课在纸上乱涂乱画地开小差,被数学老师发现了。
侨平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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术学校在长海那一带很有名气,属于这年头私立办学里最早吃到螃蟹的那一批,还挂了一个艺术的名头,教师待遇很不错,压力也不大,老师耐心多,下了课单独问许塘,是不是听不懂?
许塘摇摇头。
老师知道一般残疾的孩子基础都比较薄弱,跟不上进度也正常,她看了看许塘的笔记本,上头乱画了一堆线条,杂乱无章。
老师问:“许塘,你哪里听不懂?是今天讲的立体几何这里吗?这个章节确实有些难,你不懂,下课可以来办公室找老师,老师可以跟你讲…你不能因为自己眼睛看不到,就不听课了,自暴自弃…人要学习,只有学习,以后才能有更广阔的世界…”
“老师,我听得懂的。”
许塘回过神,本来他是不想回话的,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不想说话,但是周应川教过他,要懂礼貌,尤其是对老师,要尊敬。
不然周应川会生气的。
“你听得懂?”
老师有些不太相信,男孩子,总是爱面子的,尤其是她这次讲的是对照公办学校高二下学期的内容,很多正常孩子学起来都有些吃力。
“许塘,撒谎可不是好习惯,你哪里不会,可以告诉老师,老师不会笑…”
“老师,你下课前讲的那道题答案选A。”
许塘说,他不是先天性失明,打出生起就完全对世界没概念的那种,相反,他失明的时候已经十岁了,他对这个世界已经有了基础的认知,而且许塘很聪明,在镇子上,因为无聊,他小学的时候就已经跟着高年级在听初中的课程了,高中也听过的。
所以最开始他们还没离开镇子时,学校要拆了,周应川让他继续念书,他才说一点也不想读了,不是听不懂,是因为真的很无聊…老师讲的那些东西,他都会背了。
许塘抬手摸了摸他的本子。
“老师,你最后画在黑板的,是二十四等边体,它们的顶点也是正方形棱体的中点,从这里、到这里、再到这里,这三条侧棱线互相垂直,可以算出三棱锥的体积…排除了B和C…我假设球心在这里,连接这里,再取中点,就可以构造出一个等边三角形…用这个办法我排除了D,所以答案是A,不过A的半径有点难算,我就没再算了…”
他虽然讲的不快,但思路很清晰,甚至跳过了标准答案的解法,女老师这下完全惊讶了,她就看着许塘在他那些乱涂的线条上来回的点。
这道题是超纲题,是她从杂志上剪下来的,原本只是想留给学生锻炼思维,没想到,许塘竟然解出来了。
“许塘,你是怎么算出来的?这是你画的草稿吗…”
“不是,这是我乱画的。”
许塘说:“这道题不用画草稿,刚才是我想的,再想一遍就可以了,我哥哥在家里也是这么教我的。”
因为周应川教他时,多半是让他多吃饭,所以能不动笔,周应川就会教他不动笔的办法应该怎么算。
久而久之,很多题他跟着周应川都是在心里算,而且说实话,周应川有时教他的题要比这个还要再上难一些,所以他才会在“吃饭游戏”时头疼,才会输…
女老师一时半会都没回过神,她看着许塘的草稿本,看了好几遍,确定上面也只有一些乱七八糟的线条,那么复杂的半正多面体的题,他就这样,只在脑子里就解出来了,还涉及到那么多辅助线…
“老师,那我先走了。”
许塘低头收拾书包,把他的本子,笔,还有盲文板都收起来,摸着桌子站起来的时候,教室门被推开了,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找到了许塘。
“小丽,你帮我记着,就这个同学,那个建市晚会的朗诵节目不是刚好缺一个人吗,让他上…”
14.第十四章:渺茫
男人就是他和周应川刚来学校时在楼下遇到的,是学校办公室的老师,负责对外宣传的。
“张老师,你是不是找错人了?是许塘吗,他的眼睛…”
“哎呀,现在就差他了,市里要在人民广场办建市十周年的晚会,昨天召集了培江几个单位开会,李校好不容易给咱们学校争取了一个节目名额,校领导上午已经研究过了,打算组织自强班的学生上去表演…”
“组织的自强班的学生去表演?张老师,我们学校不是有舞蹈队吗,还在市里还拿过奖的,去晚会表演节目是不是效果更好一些?”
男老师拉过女老师,低声说:“你怎么脑子不转圈,跳舞谁不会跳,是市里舞蹈队不会跳,还是省里歌舞团不会跳?可要是残障孩子上去表演,那可是整台晚会独一份的节目…!到时候市里领导都在下头坐着,校长可说了,咱学校在培江的知名度一直不高,一定要借着这次建市晚会的机会,把学校的名气打出去,让自强班的同学上,不是更能体现咱学校有大爱吗?到时候报纸一登,这不比什么宣传强…当然了,这也是呼吁社会更关注残障孩子的教育问题,你看,现在全市就没几所学校是肯收残疾人的,对学校,对他们,都有好处…”
女老师明白了,她对许塘说:“许塘,张老师的意思是学校打算在建市晚会上,让你们自强班上去表演一个节目,你愿不愿意去?”
许塘摇摇头。
他才没心情去演节目。
他摸着书包带,背上,刚要走,门口,莫小翔跑来了:“张、张老师!我就说许塘在这儿吧…许塘,走啊,等你半天也不来,一块儿去听老师讲节目彩排去!”
“我不想去…”
莫小翔看许塘不愿意,那眼神就好像看见有人看见地上有钱不捡一样。
“许塘,你为啥不愿意去啊?”
“不想去,我不会表演节目。”
莫小翔拉着他,悄悄说:“你是不是没听清楚老师讲的啊,会不会有啥关系,刚才我都去看了,咱都不是主角,冯倩倩才是主角呢,咱就站在她后头,跟着念几句就行了,去了还给二十块钱呢,二十块钱啊!你也不要?”
二十块钱能赶上莫小翔刷半个月的厕所了,还是站在那儿说两句就能赚的,在他眼里就跟天上掉钱一样。
“给二十块钱?”许塘问。
一旁的张丽老师也是办公室的,是这次领导安排的节目负责人员之一,她记得许塘,前段时间和他哥哥一块儿来的。
“许塘,这次是个很好的机会,不光学校有补贴,如果表演好了,登了报纸,说不定会爱心人士捐款,资助你们的学费…”
“资助学费?”莫小翔一听这个,更精神了:“老师,真的还会有人肯资助我们的学费吗?是全部都能资助吗?住宿费呢?…”
莫小翔平时一毛钱都要掰成两半花,他追着老师问,许塘也想了想。
现在他一个学期的学费就要七百五十块钱,实在是一笔巨款,如果去表演了节目,真的有人资助的话…
是不是周应川也可以轻松一点?
他能感觉到,周应川现在越来越忙了,他要帮王老板做很多事,还要兼顾照顾他和复习,他有时真的怀疑,周应川一天的睡觉时间到底有没有三个小时?
不然怎么他睡的时候周应川没睡,他醒的时候,周应川又早早就不在床上了?这样下去,他真的怕周应川会的身体会累坏了…
“那我去。”
见许塘答应了,莫小翔高兴的拉着许塘一块儿去了学校一楼的小礼堂。
“给,你来的晚了,刚才老师都讲了,我们这个节目是冯倩倩在前面弹钢琴,我们在后面跟着音乐朗诵诗歌,这是我们的词儿,你的这句在这儿…”
听起来也不是很难。
“我念什么?”
“你看呗,没多少,我就一句…”
许塘说:“我就是看不见,才问你呢。”
“差点忘了。”莫小翔他把他那张纸夹在脖子和下巴中间,用手给他指:“你的就这句,叫,‘虽然乌云遮住了我的眼,但却遮不住我心中的梦想’。”
许塘念了一下。
“就这一句?”
“是啊,就这一句,简单吧,我就说这二十块钱是白捡的,刚我在这儿等你半天见你没来,还怕没名额了呢,专门跟老师说你在教室的,谁知道我就上个厕所,他们先过去找你了…”
莫小翔这人心眼儿还实诚,他说拿许塘当朋友,就是真拿许塘当朋友了。
“许塘,你的梦想是啥?”
“不知道。”
“你咋啥都不知道,我跟你说,我的梦想是当个武打明星,你知道李小龙不,那是我偶像。”
许塘心说,梦想是什么,他不知道,但要说他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周应川能够多睡一些。
只要一些就好了。
没一会,几个排节目的老师来了,开始手把手领着或看不见,或坐轮椅,或聋哑的同学安排站位。
许塘和莫小翔被安排到了后头朗诵第一排的边角,不过在节目里也基本属于背景板,莫小翔还被安排了动作,在最后说放飞梦想的时候高高扬起手。
-
许塘被拉去了排练节目,周应川那边,王兆兴第一站没去嘉源,先带他们回了趟老家长海,在平江路的饭店花大价钱,宴请了这趟订单的牵线人。
长海作为长三角的经济中心,从民国还在某军阀掌权时,就从苏南省独立了出来,直到现在也一直作为直辖市管辖。
中午,王兆兴跟这次给他这批货源的老大哥喝醉了,两个人醉醺醺的,在饭店门口搭着肩。
“老郑!弟弟感谢你,你这次帮了我大忙,我王兆兴记着了…!你是救我于水火啊,你不知道,我现在就指着这批货的利润活了,不然你弟弟我让别人下套,差点栽了个大跟头…”
被他叫老哥的男人其实也是看在王兆兴他爸的面子上,不过这次王兆兴专程绕到长海来感谢他,他面上有光,拍着王兆兴的肩。
“老弟你放心,哥不会坑你,这批货全是上等的桑蚕丝,外国佬见着眼睛都放光,你转手签了合同,就能净赚这个数,填上那点窟窿,百分百没问题…”
那人给王兆兴比了个数,王兆兴大笑,两个男人在饭店门口难舍难分,王兆兴带来拉货的司机在饭间也挡了不少酒,他酒量不行,扶着树直呕,王兆兴眼皮一扫,看见周应川结了账出来。
“应川,你去,去把我大哥送回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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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路的福苑小区,前头直走,拐两个弯就到…”
王兆兴也醉的厉害,把车钥匙摸出来抛给周应川,头重脚轻,差点要从台阶上栽下来,幸好被周应川眼疾手快给扶住了。
他给门童塞了钱,又报了房间号,托门童把两个人送回去,门童立刻叫了人来做帮手。
周应川扶着喝醉的郑军,跟保安问了福苑小区的地址,开着王兆兴那辆桑塔纳送人。
送完人,已经是下午一点半了,日头毒辣,后视镜里,周应川的眉间隐隐压着几分担忧。
他心里担心许塘,王兆兴喝的那么醉,看样子今天是要留在长海了,如果明天赶去嘉源进货的话,嘉源在苏北下头,隔着培江有四百公里,两边走省道,赶得快,后天回去最早也得是晚上了。
许塘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他晚上会不会哭,在学校吃不吃的好,他的胃娇弱,稍微受点刺激就承受不住,要是真吐了,老师没看见,他自己一个人怎么收拾?他又让自己养的那么爱干净,一点脏的也不愿意碰…
周应川闭上眼。
再睁开时,他已经驶出小区,开着车再向回酒店的路上,长海绝对称得上如今国内一线繁华的城市,繁华到什么程度呢,王兆兴这辆桑塔纳在培江足能称得起“稀罕货”了,到了长海,在租界建筑遍布的平江路上,就像烂大街的铁壳子,淹没在了车流。
百货商场外,悬挂的巨幅海报上几个摩登女郎做着红酒广告,一连串的外国牌子让人眼花缭乱,这里和榆溪,和培江,简直就像是同一时空下的两个世界。
周应川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点,他跟路边书报亭的大爷问了路,拐道去了长海市第一人民医院。
这年头看大夫,都喜欢找年纪大的,头发越白,门口排队的人越多,周应川的时间不够,找了一个人少的诊室排队。
医生是个年轻的女大夫。
“小时候摔下山,撞到头看不到的…这个外伤导致的失明也分很多种情况的,你弟弟他人来了吗?”
“没有,医生,他在老家。”
“那不行,得他本人来做了检查才知道,不过你要问还没有可能恢复视力,我劝那你们还是不要抱太大希望了。”
周应川停了停,又问:“医生,不要抱太大希望,是可能还有希望,是吗?”
女医生见他坚持,说:“希望也不是完全没有,像你弟弟这样的,幼年因外伤造成的全盲,想要复明,只有置换眼角膜这一条路…不过这样的手术现在在国内是非常困难的,目前全国自愿捐献的眼库机制都还不健全,角膜资源非常稀缺,所以我才说,几乎没有什么可能…”
“医生,那如果去国外做呢?”
“去国外?”
女医生一抬头,发现周应川竟然还没走,一般病人问到这儿就走了,她还真没想到这人还能追问到国外的情况的。
“就现在的角膜资源和手术技术的成熟度而言,去国外肯定希望大一些,我之前看过一篇文章,美国的一家医院,已经有了人工角膜的技术,通过手术,已经帮助不少病人重见光明了…”
午后的阳光刺眼,寒意不减,从医院出来,周应川低头看着手里的挂号单,不多时,他折起来,放进了外套的内里口袋。
15.第十五章:火光
这批货王兆兴找对了人,进的是全是上等的真丝睡衣,质地光滑,光泽柔软,这种丝织品尤其受外国人的青睐,也是当前创外汇的大宗商品。
嘉陵这几年开了不少小剿丝厂,因名气没出去,价格不高,郑军已经谈好了出口到国外的合同,只等着转给王兆兴,就能大赚一笔。
五六个工人正在大包大包的往货车上装。
“老板,我都点过了,不少,这是最后一趟。”周应川说。
“行,你看着,我放心,晚上你跟老刘轮换着开吧,咱还得赶回去,外国佬就是按合同办事,我们争取明天就发出去,不要迟。”
周应川说知道。
他们是昨天晚上才赶到的嘉陵,因着最近下雨下的厉害,镇子里的路成了黄汤泥水,光去厂子拉货的路上,车都叫颠的熄火两回,王兆兴算是知道了,要么怎么嘉陵的货便宜,敢情这破路真特么是让人不敢再来第二次。
“这是让工人干啥?”
王兆兴点了根儿烟,看着几个工人还在装满货的货车上头忙活。
“盖遮雨布,看样子怕是晚上还要下雨。”
“还是你仔细,这布多少钱,咱出。”
车是借的,就一个架子,王兆兴也不是个小气的人,掏出钱包。
“不用,我给装货师傅买了盒烟,他帮我们找的,这东西不值钱,就是现买得去镇子上,一来一回的费时间。”
“行,你搞定就行…你说我去年来培江的时候,怎么就没把你小子抓过来。”
王兆兴开了句玩笑,他现在看周应川是越看越满意,不光办事稳,脑子还活,他甚至想着,要是他去年刚来培江的时候身边就有这么个得力干将,也不至于让人坑着下了这么大一个套。
不过如今后悔也没有,都得朝前看。
“你老哥我这次可是把全部身家都压上了,说实话,亏得你发现厂子里的财报有问题,不然这个坑得栽我至少几年缓不过来…”
“想想我就恼…妈的,兜这么大一圈,他们不就是想让老子一辈子在培江翻不过身吗!老子还就他妈不信了,我不仅要翻,还得翻的漂亮!”
王兆兴的眼神也透着几分狠色:“还好有你帮我谋划,先按住了何文和厂里那几个吃里扒外的老东西,放心…哥不会亏待你,回去哥就给你涨工资!发奖金,发四位数的奖金!”
“谢谢王老板。”周应川微微笑。
“谢什么,以后就叫哥!”
王兆兴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他知道这小子就这性子,话不多,他也读过三国,军师嘛,都这个性。
“你小子,以后你要是娶了媳妇,那姑娘跟你吵架可得憋死了…不过男子汉大丈夫,有本事,不怕,回头我让你嫂子给你介绍个好的…”
两个人聊着天,货也装的差不多了,王兆兴付了尾款,整整一袋子沉甸甸的现金,足有三十多万,当然,这批货卖好了,按照现在的行情,能给他带来的利润也绝不止这个数。
这回来嘉陵,王兆兴是做着打翻身仗的准备来的,进的货不少,装满了一辆货车,周应川最后清点完数,他们就返程了。
天色已经暗下去了,雨还不小,雨刷刚刷过,就又模糊了,王兆兴在副驾上,也不敢睡。
雨天,车速不敢开的太快,坑坑洼洼的土路颠的人心肝肺都要呕出来,又得担心陷轮子熄火,一行人提心吊胆的,前半程是周应川在开,刘师傅在后头休息,后半程敢夜路,就让经验更丰富的刘师傅开。
换到刘师傅开的时候已经入夜了,快进了省道的收费站,王兆川一直提着的心总算放下来点。
“行,应川,后半夜你休息会儿吧,让老刘开,这他妈鬼天气,到了培江天都亮了…”
王兆兴骂了一声,周应川应声,就去后面休息了,这年头偏僻的小地方也没个交警,好多司机为了多赚,轮换人开是常事。
老刘接过方向盘,也有点发怵,心里叹,这是要奔着半宿开去了。
快上省道的时候,荒郊野岭黑漆漆的,他看见前头有几个人,披着雨衣挥着旗,让老刘靠边停,王兆兴正睡的沉,抬了抬眼皮。
“咋了这是?”
“老板,他们说前头政府修路,走不了了,得绕道,走曲河方向的,多一百公里…”
“这破路早该修了,这么颠谁愿意来,那就绕吧…”
老刘听了,就跟着下头指挥的人上了右边一条偏僻的小岔路口。
后头,周应川合着眼,等他们回到培江怎么也得夜里凌晨了,他答应了许塘今晚会回去,他知道许塘一定会等他的。
周应川属于短睡的人,他只是眯了一会儿,突然地,就听见王兆兴急地翻过来喊他:“应川!坏了!咱他妈的走错路,上当了!”
往外头一瞧,偏僻的乡道,不知道打哪儿围上来两辆拖拉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上头坐着十来个的青年壮汉,他们打着手电,举着铁锹铁锤的家伙什儿,一窝蜂从车上下来围上他们的车。
“我们村里的路都他妈让你们这些外地的大车轮子压坏了的,要想过,你得先赔给我们修路钱!”
王兆兴真是想骂娘了,瞧他们都是本地的,这不就是趁火打劫吗,但耐不住对方人多势众,这么个荒郊野外,真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成,我也是做生意的,你们要多少钱,我给。”
为首的男人和身后的兄弟看了一眼。
“五千!”
“五千!你们他妈怎么不去…”
他话没说完,周应川眼神一动,一把捞过王兆兴往左边躲,只听见耳边“当啷”一声!王兆兴那侧的车窗玻璃叫人一锤头砸爆了,爆裂的玻璃渣迸溅,哗啦啦的溅了车内一行人满头满脸。
“你、你们…你们这是抢劫!是犯法!”
王兆兴一下子也让吓着了,他虽说是个生意人,但自小在长海,哪里见过这么粗暴的明抢!
“我他妈管你法不法的,法在这儿就管不了我们!没钱是吧,兄弟们,去划了他们的货!”
十几个汉子借着那辆四轮拖拉机翻上了货车,熟练地掏出剪刀,对着遮雨布就开始划。
老刘经常跑货,见着这场面就知道怎么回事!
“老老老老板…!他们肯定就是附近的村痞恶霸!我听我兄弟说过,现在广西那边也有,要是不交钱,他们就不会放人,还有把人都打瘸了的,老板…要不咱们还是交钱吧…”
“他妈的要不是你刚才拐到这儿,咱们能被他们打劫?!’
周应川说:“老板,咱们车上进的货不能淋,那些真丝要是全淋湿了,我们就损失大了。”
可不是!这句话一下子提醒了王兆兴,真丝哪能淋雨?他狠狠啐了一口,掏出藏在座椅底下的皮包。
“停手!停手!你们谁是说话的,不就五千么,我给!!”
王兆兴掏出一叠钱搡在男人胸前,男人吐了口唾沫,数了数,满意了,货车上那些男人也就散了。
本来以为破财消灾,谁知道也就开了两百米不到,又围上了两辆拖拉机。
“大车一律交钱!”
“你们他妈的还有没有王法,我前头已经交了!”
“前头跟我们又不是一块儿的!别废话!快点交,不交别想走,看你们是外地的,少要点,过一辆车一万块钱,就放你们走!”
“操他妈的——”
王兆兴是彻底恼了,可偏偏这附近荒的连半个鸡毛都没有,他们完全就是砧板上待宰的羔羊!
眼见着这帮人地痞流氓将路围堵的开不了半步,王兆兴咬死了牙,掏了,他这次来就带了两万块钱活钱,早知道刚才还不如买成货!
交完第二次过路费,车又往前开,然而还没再开两百米。
只看到前头的手电,听见突突的拖拉机马达声儿,王兆兴都他妈要疯了,他手里是最后五千块钱了,谁知道对面狮子大张口,一张口就是两万!!
王兆兴后槽牙要咬碎了。
“操他妈的!你们把人当猴耍是不是?!还两万,一帮子乡下刁民,你们他妈的…”
那边仗着人多,什么也不怕,听见王兆兴不客气,抄起家伙就要砸车,周应川拦住了王兆兴。
“先别砸!”
周应川朝那个为首拦路的说:“大哥,我们也是来做生意的,和气生财,你们要两万块钱是吧,我们凑凑…”
王兆兴诧异地看周应川。
“应川!你难道看不出?这他妈就是一群地皮流氓,凑什么!就是凑再多他们也没完没了…!!”
周应川朝王兆兴暗摇了下头,外头也下着雨,那个恶霸看着周应川年轻,不过说话倒是客气不少。
“你算老几,你们要是凑不出来怎么办?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大哥,你们的人和车把我们围的水泄不通,我们哪儿去不了,你们既然在这儿拦车,就肯定知道这条路上来来往往都是拉的货都是那些,给不了两万,我们就拿货抵。”
那人果然也是老手了,问:“你们车上是什么货?便宜货我们可不要!”
“都是嘉陵进的真丝。”
一听是嘉陵的真丝,男人明显神色一喜,干他们这行当的,比老板都知道哪种货值钱。
“行吧,那你们赶紧找钱,我们在这儿等着!交不出别想走!”
周应川的话换来了短暂的喘息,男人撤了砸车的人手,老刘吓得在驾驶座上,两只胳膊和两条腿抖得比筛糠还厉害,像是马上就要尿裤子。
“应川!你脑袋是不是让驴给踢了?!咱们哪还两万?!还有,我们绝对不能让他们碰那些货,你还指望着他们那帮无赖会给我们留?!他们肯定会抢光了!我要是没了这批货,你哥哥我就完了!”
王兆兴急得嗓音都变调了,要早知道路上是这么个形势,他就不该省那个钱,直接让郑军这个中间人把货给他拉过去!
周应川的眼眸在黑暗里锐利的像一把刃:“我知道,王老板,咱们的真丝是第一批装车的,压在下头,上头几箱是在老肖那儿进的棉布,打算做内衬,一会儿我就用那几箱转移开他们的视线。”
转移视线?
王兆兴还不明白,周应川从口袋里拿出跟儿笔,随手扯过之前的通行票:“刘师傅,最近的收费站是不是曲河的?离我们有十公里?”
老刘哆哆嗦嗦的说不出话,被王兆兴一把拉过来:“老刘!你赶紧想想!别他妈愣了!咱三个的身家性命都在这儿了!”
“好像…好像是,前头就是曲河了!”
“那我的估计的没错。”
周应川在纸上几笔画了一个简易的路线图,中间一笔直插一道:“一会儿我想办法拖住他们,你和刘师傅先走,下了路,走树林子里的小道,一直往南,比开车的路近,你们到了收费站,就赶紧报警,往回来接我。”
王兆兴一下子就明白了周应川的意思了,他往后头的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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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看了一眼,他们刚才走的乡道修的绕,要是下了林子,能省一半的路程。
“不行!应川,那我们走了,你怎么办?这帮人各个不要命,要是真动起手来,他们这么多人围你一个人,会打死人的!”
“我想办法,王老板,时间来不及了,再等他们就要起疑,你们先走,不然咱们不光这趟货带不走,一个人也走不了。”
王兆兴的话一下子卡在喉咙眼,他怎么不知道,他沉默了一会,他如今在培江的境地是前有豺狼后有虎豹,这批货可以说将他的家底全押上来了…!要是没了,就意味着他这步棋,已经可以提前宣告是局死棋了。
“就是啊!王老板!咱们先走吧!总得出去报警,不然他们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啊…!”
老刘脸上没了血色,在旁边抓着王兆兴,王兆兴咬着牙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周应川已经拿起了车里的打火机。
“还有打火机吗?”
两个人赶忙掏,凑了三个,老式打火机里头装的都是汽油,周应川收起一个,剩下的砸碎了,他扯了一截裤腿,淋在布上。
王兆兴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这会儿他已经有点六神无主了,那种面临着要失去所有身家的感受,足够翻天覆地搅浑一个人的神志。
“应川,那我们走了…!你放心,我们出去了,我就报警,我打给老郑,不管怎么,一定来接你——”
“好。”
定下之后,那边也等的不耐烦了,开始在外头砸车,周应川下了车。
“各位大哥,我们的钱白天都进货了,实在是凑不出,这样吧,我给你们货,我们的货一箱进货价就三千五了。”
男人想了想,答应了,叫着兄弟们去后头卸货,周应川在上头拿着小刀假装划着扎雨布的绳子,车停的靠边,往下一步之遥就是足够隐秘的树林子。
趁着他们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卸货上,王兆兴和老刘从另一侧蹑手蹑脚的下车。
摸着下了路,钻进树林子,王兆兴刚松了一口气,谁知道老刘那个没用的吓得脚软了,脚底下被树枝一绊,摔了个狗吃屎,动静直接惊动了那边。
“他们有人跑了——!!”
“是他们老板要跑——!1”
坏了!!
王兆兴暗骂一声,一把拽起老刘往前奔,树杈子划伤了他的脸,几乎于此同时地,他身后骤然间火光大亮。
“操——着火了!!”
“大哥!他们阴我们——!!”
王兆兴惊诧地回过头,只见周应川站在货车上,他一脚踹下了正在燃烧的棉布,足有一米宽幅的成卷棉布急速引燃,在雨里爆燃成一条窜出的火舌,如一条烧红的卷铁将要来抓住他们的男人一下子拦在了外头!
“走!”
王兆兴不敢迟疑,紧紧捞着老刘,不知道在这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树林子里跑了多久,脚下的路泥泞万分,一脚深一脚浅。
在迈向改革的波澜壮阔里,这片广袤的土地上,无法避免地混挟着大量泥沙翻涌,也许很多企业家在回望过去时,也都曾经历过一些惊魂时刻。
在这个俱沉俱涌的时代,想要得占鳌头,就得比别人敢拼敢闯,险中求胜,方能杀出一线生机。
终于看到曲河收费站的光亮,王兆兴浑身已经看不出样子了,他拍打着收费员,让她报警。
收费员吓坏了,赶紧报了警,可也不敢他俩进,王兆兴和老刘也不在乎了,一屁股瘫在地上,浑身的骨头像是在铁轨上叫火车碾过一遍。
“到了,终于到了…”
老刘大口大口直喘着粗气:“老板,警察、警察什么时候到…”
王兆兴同样也喘着气,他不知道,这他妈附近连个人烟都没有,要是警察有那么快到,那帮子村痞恶霸能敢嚣张到那个份上?
见他不说话,老刘吓得都结巴了:“那…那小周,小周怎么办?他叫他们堵着,他会不会,会不会被他们打死啊…!”
王兆兴闭上眼,他的脑子此刻已经嗡声作响,成了一团浆糊,他心里有种预感,全完了…
真是全完了…
来之前,他被人在厂子营收上下套,好不容易找了批货堵上窟窿,又他妈的遇上一帮杂碎,他听周应川说过,他还有个眼盲的弟弟,自己的货也没了,百来万打了水漂,长海的房子也得叫银行封了…
从前有人跟他说,人生的转折就是他妈一时半刻的事,他还不信,现在他信了,一时能让人生,一时也能让人死。
王兆兴面如死灰,过了一会儿,突然地,老刘似乎看见什么,他支着手掌大喊:“是我们的车!王老板!那是我们的货车!!”
王兆兴顺着他的大喊抬起头,凌晨四点多,漆黑一片的公路上,一辆货车冒着雨向收费站驶来,看清车牌后,他猛的向前弓背。
“是小周!老板!我看见了!真是周应川!”
王兆兴不敢相信撑着地,从地上站了起来,随着一声摩擦在泥泞路上的刹车声,车门打开,周应川从车上下来了。
“…损失了两匹棉布,其他的,都在。”
周应川看着王兆兴,一笑,满嘴的血往下滴,王兆兴满眼惊慌,一下子上前,两只手死死扶着要倒的周应川。
“应川?!应川!!上医院!老刘,快开车上医院!!”
王兆兴大吼着,周应川咳了两声,将手里的车钥匙扔给老刘。
“不用…回去,开车回去。”
16.第十六章:想你
周应川这个样子,王兆兴心急如焚,他虽然不知道周应川到底伤的有多重,但他是真真切切地知道,周应川这是拼了一条命把他的货带回来的。
货车在雨里疾驰,一进了培江市,王兆兴问都没问,就带着他杀进了医院急诊,抓着个医生就吼,这是我弟!你们快给他看看!要最好的药!
王兆兴咵的一下从他那个破烂的看不出样儿的皮包里把五千块钱拍在桌上,把走廊里的护士都吓了一跳。
大半夜的,大夫一看几个人满裤子泥汤儿,怕不是大雨翻车了,检查完,说:“你弟这是跟人打群架了吧?年轻人啊,脾气就是太暴躁,估计胸腔内挫伤了,毛细血管破裂,才会吐血,还是年轻啊,打架下这么重的手,不怕闹出事啊…”
医院半夜里经常有接混混流氓打架的,拿着片刀就敢砍的满头流血,大夫说:“还是拍个胸片保险,看看肺和骨头有没有事,不过得等白天,先吊瓶消炎药吧,预防感染,有血就咳出来…”
王兆兴赶紧交了费,回头去叫周应川的时候,发现人已经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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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塘从下午开始就心神不宁的,他形容不出那种感觉,就像喉咙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他忍不住在教室里呕吐,老师将他送去医务室,检查了一番,没发现什么急性症状,就让他回去休息了。
许塘很不舒服,躺在床上,他捏着手,这样能让他的呕吐缓解一些,他想象着周应川应该快到了,就在他身边。
没关系,今晚…周应川很快就会回来了。
不知昏沉到晚上几点钟,莫小翔回宿舍了,他拉抽屉的动静吵醒了许塘。
“莫小翔,几点了?”
“快九点了。”莫小翔知道今晚周哥要来接许塘,这些天他都看见许塘掰着指头数好几次了,就三天,也不知道有啥好数的。
“都这么晚了,周哥是不是在路上迟了啊,先睡吧,明天我们还得排练呢。”
“他不会迟…”
“啥?”
许塘闷声说:“他答应我了…就是不会迟。”
这些年一直是这样,只要是周应川答应他的事,就从没有骗过他的。
莫小翔在翻着书包,他找不到他的那份台词了,那可是行走的二十块钱,一时也没听清许塘说什么,他准备去走廊上再找找看是不是路上掉了的时候,看见许塘又起来了。
许塘套上毛衣,在床边摸着晾衣架上挂的外套,正在摸索着对拉链挂扣。
“许塘,这么晚了,你要出去啊?”
“我先把衣服穿好,等一会儿我哥来了,我们就回去了。”
“……”
莫小翔的嘴角抽了抽,看许塘这会儿动作倒挺快的。其实他很多时候都不太理解许塘身上的小习惯,比如吃饭尤其慢,简直像在玩儿,穷人家的孩子哪个会吃饭会这么慢?吃慢了早没了,再比如他也太不懂许塘为什么这么在意周哥是早来一天还是晚来一天接他。
有事耽误了,这不都是很正常的吗。
许塘都穿好衣服了,莫小翔去走廊找了一圈,也没找到那张纸,他对许塘说:“那我先睡了啊。”
莫小翔睡到半夜,听见有什么动静,顶着乱糟糟的头发戳着撑衣杆开了灯,扒着床栏往下一看。
是许塘哭了。
许塘很伤心的样子,蜷缩着躺在床上,埋在枕头里哭,哭的一抽一抽的,三更半夜的,莫小翔也不忍心。
“许塘…别哭了,说不定明天你哥就来接你了。”
许塘继续哭。
“你不用管我…”
莫小翔也不会安慰人,小时候他一哄他妹,他妹哭的比他不哄还厉害。
“真的,许塘,要不我跟你说说我小时候的事吧,小时候我妈带我去二姑家,她说下午就来接我,然后整整一年都没来,就把我丢下了!你看,我这不是也活的好好的吗,没事,多大点儿事!”
许塘沉默了一会儿,继续哭。
莫小翔抓抓头:“许塘,你这样哭,以后你哥要是娶了媳妇你可咋办啊!”
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那忘了弟还不是一眨眼的事儿,到时候许塘又看不见,可咋办。
谁知道许塘听了,本来正在哭,又插空回答他:“我哥有媳妇。”
“啊?周哥已经结婚了?”莫小翔惊讶的很。
许塘抽着鼻子,点点头,莫小翔的八卦心一下子上来了,在上铺扒着床栏:“我咋一点没听你说啊,我就说,周哥长那么帅,肯定招女孩儿喜欢,原来已经结婚了…那嫂子咋没跟你们一块儿来培江啊?是在你们老家结的啊?”
许塘没有再往下说了,周应川跟他说过,不可以对外人说他们“结婚”的事。
莫小翔还在忍不住八卦,但奈何许塘不理他,莫小翔其实挺怕别人哭的,不知道是不是小时候带他那个堪比火车鸣大笛的妹妹带出了阴影,他一听见别人哭,心脏那儿就觉得反射性的紧张。
“许塘,你得坚强点儿,不就是周哥晚点来接你吗,没事,等以后你哥和你嫂子生了小娃娃,他们就得去照顾小娃娃去了,到时候肯定更没精力管你了,这个我有经验,你得学会自己坚强的生活啊…!”
许塘哽咽了一会儿,对莫小翔说:“莫小翔,你还是睡觉吧,我自己哭一会儿就好了,你别说话了,我再哭真的就想呕了…”
他不想呕吐了,已经很晚了,会被周应川发现的,有时候周应川会让他张开嘴看他有没有吐的。
“……”
莫小翔挠挠头,闭嘴了,许塘摸着几张纸巾,擤鼻涕。
凌晨四点多,外头静的很,也不知怎么了,莫小翔困得眼皮都合上了,明明什么声音都还没听到,可下铺的许塘却一下子从床上跳下来了。
他拉开窗帘,可窗户却插着了,许塘一时摸不到插锁,急得喊:“莫小翔,莫小翔,你帮我开一下窗户…”
莫小翔也没睡着,赶紧下来给他开了。
窗户一开,黑漆漆的夜里,冷风一下子窜进来,莫小翔还真在底下看见了车灯闪烁,一辆跑后夜的出租车停在学校楼下,车顶的虹灯像黑夜里闪烁的一簇火。
太过于寂静的夜,莫小翔对着下车的人还没出声喊周哥,周应川就抬起了头。
他们宿舍在二楼,不高,莫小翔看见周应川似乎察觉到了楼上的动静,他的脸色很白,可却再望过来时一下子变得更白了。
莫小翔还没反应,只觉得身侧一道阴影盖过他,许塘已经踩着凳子爬上来,要跃出窗户去…
“塘塘!”
莫小翔听见周哥喊,他离的最近,一只手本能反射地抱住许塘的腰,往后扯,一边扯一边喊:“我的亲娘啊许塘你要干啥啊!你哥来了你不能去跳楼啊!!”
许塘没想跳楼,他只是一时忘了他们在二楼,他只是不太清楚窗户到楼下的高度。
“莫小翔,你干啥…我没想跳,谁想跳了,我就是…”
宿舍的门被急促的敲响了,莫小翔赶紧开了门,周应川一进来,他就莫名地一抖,似乎感受到了周哥身上弥漫的杀气。
“许塘,过来!”
明明不是叫他,莫小翔却一激灵,就在他以为许塘要惨了的时候,下一秒,那个被叫名字的人反倒一点不怕,像一只雀跃的小猫一样四脚并用地扑了上去。
他整个人缠在周应川的身上,小脸贴着周应川露在外头的脖颈,眼睫上还挂着湿润的泪珠儿,往周应川的衣领里落:“周应川,周应川,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我等了你好久,一夜都没有睡…你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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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这么晚…”
莫小翔就这么看着周哥脸上的肃意一点点的退,最后,周应川抹去了许塘的脸颊上的泪珠,揽抱着许塘的屁股,将他抱的稳了,对莫小翔说,谢谢他这三天的照顾,他明天会跟老师请假,就先带许塘回去了。
莫小翔说好的好的,事实上,他看周哥的脸色很不好,唇白的像纸,偏偏里头又透着刺眼的鲜红。
周应川带许塘回去了。
那辆出租车就打着灯在学校楼下等着,他是从医院接的活儿,这个年轻人给了他足五十块,够他拉一夜的,说要接个人,他当然要等着。
许塘第一次坐四轮车,不像他们刚来培江那时的三轮四处漏风,他能感受到车在行驶,有些新奇的摸着车窗边沿。
车在巷子里没开多久,很短,和记忆里回厂里宿舍的时间不一样。
“周应川,我们去哪儿?”
“我找了个新住处,是去嘉陵之前找的,我们搬去那里,就不在厂里住了…”
“不在厂里住了?周应川,怎么突然要搬…?”
“前阵子就想着要换了,现在厂子的订单越来越多,常常要通宵赶工,住在厂里,机器的噪声太吵,对你的耳朵不好…”
从前他们住的宿舍挨着厂房,服装厂那么多机器繁忙时不分昼夜的开工,难免会有噪音,许塘失去了视觉,就对听觉很敏感,也更宝贵。
到了楼下,是幢普通的居民楼,六层楼高,周应川租的是一楼东户,前段时间他已经把东西搬了过来,打开门,是个很简单的两室一厅。
他们的东西也很少,从榆溪走的时候就很少,来了这里也很少,搬家并不麻烦。
周应川将许塘放下来。
许塘已经三天没见周应川了,他还想腻在周应川的身上。
“我不想下来…”
他搂着周应川的脖子,往周应川的身上扒拉,周应川没办法,抱着他找了个墙根儿,好不容易把他放下来,许塘摸着面前的墙。
“这是我们的新家吗?”
“是…”
“你带我转转好不好?我一点也不困了…!”
“等下带你转,你现在站在这里,站好。”
察觉到周应川的语气不一样了,许塘眨了眨眼,问:“周应川,你干嘛…”
“你站这儿好好反省反省,刚才在学校里,那么高的窗户,该不该爬上去,爬上去万一掉下来了,摔坏了怎么办?危不危险…”
许塘睁大了眸子,反应了半天,才听清楚周应川说了什么。
“周应川,我不要罚站…!你怎么这么过分,我是听到了你的声音我才去的…!”
听到他的声音就可以爬二楼窗户了?
没有莫小翔拦着,他都差点要“跃”下去。
“我不要站,我不要…”
许塘才不想罚站,他两只手臂一摸,几乎是本能反应的就又缠在了周应川身上:“周应川,你欺负人,我等了你一夜,我没有生你的气,已经很宽宏大量了,我哪里错了,我不要站…”
许塘完全不觉得他刚才要是翻下了二楼窗户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轻则摔了骨头,重则…都不敢想,周应川看着他委屈哭诉的小脸,太阳穴有些抽疼了。
他头一次想,是不是过去他把许塘保护的太好了,以至于在许塘在世界里,他对很多危险行为会引发什么什么严重程度的后果,根本就没有概念。
周应川又咳了起来。
“站好,是不是要我凶你?”
他这样说,许塘就有点怕了,虽然周应川大部分时候的脾气都是很好的,但不得不承认,他真的很凶的时候,还是挺可怕的…
周应川进了厕所,对许塘说:“站着,先反省,一会儿我跟你讲什么是错…”
17.第十七章:亲吻
到底哪里错了?
许塘站在墙根儿,真的很委屈,他不明白周应川为什么要罚他站,周姨从来都舍不得凶他的,是不是周姨去世了,没人管得了周应川了,他就可以放心的欺负他了?
而且他知道,娶了媳妇,就要一辈子对他好,他不是周应川的“媳妇”吗,为什么周应川一回来就这么凶?
许塘站了几分钟,就觉得脚酸,他自小被周应川捧在手心上,不是个会忍耐“痛”的性格,他累了,就蹲了下来,没一会,他听见厕所传来声音,周应川似乎接了水,在往身上冲刷着、洗着。
为什么他这么久没来接他,见到他都还没抱,就要洗澡?明明他一点也不嫌弃周应川脏的…
许塘越想越委屈,他也不熟悉这里,蹲在地上,眼睛里已经浮现了泪花,等周应川从厕所出来,看见的就是许塘面着墙蹲着。
这一夜充满了意料之外与措手不及的惊险,可他在看到许塘充满喜悦地向他扑来的那一刻,那些奔波、疲惫、痛楚…似乎都冰消瓦解了。
那帮人有勇无谋,他伤的不算太重,紧绷了一夜的神经也逐渐松懈下来。
“我走之前叫你做什么?”
蹲在地上的许塘听见周应川了走过来,他擦了下眼泪,梗着脖子说:“叫我站着…但是我也有跟你说,我不想站,我已经告诉你了…”
他单方面已经告诉了周应川,就可以了。
许塘不像小时候刚失明那会儿让他坐着就坐着,让他站着就站着,他现在有自己的思想,而且看样子周应川从不打算拘束他。
周应川在扔在这里的行李里翻出了毛巾,擦着湿润的头发。
也许是他还没回应他,也许是许塘自己也觉得他这个理由实在有点站不住脚,他又说:“而且我的手也没有放下来…”
周应川微愣,回头,看见许塘一只手还贴在墙面上,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失笑,扔下毛巾,走过来弯腰抱起了许塘。
算了,不站就不站吧,没有乱走,已经很乖了,其实他让许塘站着,多半原因也是因为他还没有收拾这里,他怕尖锐的地方会伤到许塘…
“你不要抱我…”
许塘伸手推拒着他的胸膛:“我生气了,我真的生气了…”
他的反抗小打小闹,周应川还是抱起了他。
“乖一点,明天等我收拾好了,再带你熟悉家里…”
周应川给许塘一件件脱了外衣,等搂着只穿着小背心的许塘靠在床上,浑身已然疲惫至极的周应川才终于觉得,他的双脚重新落到了地上。
“反省出什么了?”
许塘还在赌气,不吭声,过了一会,他讲:“你是个大混蛋…我要给周姨烧纸告你…”
周应川没忍住笑了,他一笑,许塘却察觉出了什么不对,他抬起头,凑上去闻周应川的嘴:“周应川,你流血了吗?”
他一下子变得担心极了,坐了起来,去摸周应川的脸:“你是受伤了吗?你伤到哪里了?周应川?”
“没什么,卸货的时候撞到了…”
“撞到了?撞到哪儿了?很严重吗?”
许塘的碰触让周应川低声嘶了一声,他抓住了许塘的手,许塘反应过来,他立刻要往回缩:“是我弄痛你了吗?”
“不是,你碰的不痛…”
周应川握住他的手,让他重新摸自己的眉眼,鼻子,嘴唇,下颌:“都可以摸,你不会弄痛我。”
许塘听他这么说,放心了,他收回去的手又伸了出来,他摸着周应川的脸,一点点的摸,没有少,没有断,但是嘴角肿了,他心疼地说:“怎么撞得这么严重?是不是他们欺负你了?像从前在镇子里一样,让你去做特别危险的活儿?”
“没有,是我一时没留意…”
他说完,手背上就滴落了许塘的眼泪,一滴接着一滴,他连忙替许塘擦:“不哭了,真的不是很严重。”
许塘抽着单薄的脊背,周应川将他搂进怀里:“真的不哭了,乖,你一哭,我要更痛了…”
“骗人…,你受伤,流血了,可我什么都做不了…”
周应川受伤了,可他什么都做不了,他刚才竟然还怪周应川来的晚了,许塘难受极了,一直在掉眼泪,周应川哄了他好一会儿,许塘才好了一些,不过也只是将将止住了哭。
看许塘的情绪低落,周应川就没有先说他爬窗的事了。
“你不是什么都没做,我刚才在宿舍里看到,你把自己的衣服挂的很整齐。”
许塘吸了下鼻子:“是莫小翔帮我挂的…”
他不会收拾,衣服总是乱扔,这样第二天他就会穿的更加慢了,莫小翔说再看下去他会英年早逝,就顺手帮他整理了。
周应川停顿了一下,又说:“没关系,你那么爱干净,这次肯让别人碰你的衣服,他帮你挂了,你也可以自己找得到,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值得表扬…”
许塘点点头,终于笑了一下。
“周应川,你知道吗,我还被老师选上去参加建市晚会的表演,朗诵节目,我站在第一排,这几天我都和莫小翔在排练…”
“这么厉害,不过排练会不会很累?”
“不会,我的台词很少…”
许塘的思绪很容易被周应川带着了,他弯起嘴角,漂亮的眼角扬起几分被夸奖的开心:“你也觉得我进步了好多,是吧?我现在在学校的各个地方都很熟悉了…!”
“嗯…进步很多,那这几天好好吃饭了吗?”
许塘一听,又软下身子,趴回周应川身上。
“有…”
“第一天早晨吃了什么?”
第一天,还真得想想,许塘贴着他,说:“鸡蛋粥…馒头,麻团儿…”
“那学校的饭菜还不错,不过麻团儿不好消化,可以少吃一些。”
“我也觉得…!所以我没有吃…”
周应川捏他的鼻子:“一口都没吃?粥呢?”
“粥喝了一点…”
“只有一点?”
许塘说:“我本来想等凉一下再喝,但是后来它太凉了,吃起来有点腥…想呕…就没吃了…”
在家里吃饭,周应川怕他烫到,能喂到他嘴里的,一定是温度正好的食物。
别看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小习惯,可它已经融入了许塘的日常生活,变得就像呼吸一样自然,突然抽离,说不上能产生什么严重影响,但大抵就像鞋子进了一颗不起眼的小砂砾一样,有些不适应。
“下次等三分钟就可以了,不要等的时间太久,三分钟之前不要摸,三分钟之后可以摸下碗,如果不烫了,就可以吃。”
学校的饭菜无非就那几个家常样式,不锈钢盘子一盛就好了,等三分钟差不多了,周应川又想到他在长海饭店吃的那些,下头还带着火炉。
“不过这是学校里的饭,如果在外面吃,只有我盛给你的才可以这样试探…记住了?”
“我记得了…”
周应川又问了他后面两天吃了什么,他一顿一顿的问,许塘只好一顿一顿的想,去答,说到第三天晚饭时,许塘明显有点心虚,哼唧了半天,最后说:“忘记了…”
肯定是没吃,许塘埋着头,柔软的发顶蹭着周应川的下巴和脖子:“只是一顿而已,没吃不会怎么样的,你不要念我了…”
“一顿不吃也不可以,你太瘦了,吃的少会不长个子,你还想不想长高?”
本来这是许塘的痛处,谁知他想了想,说:“没关系,反正现在我已经到你脖子了…”
看他已经有心情耍赖,刚才哭泣的情绪多半缓和过来了,周应川就拍了拍许塘的腰。
“好了,吃饭的事另说,下去坐好,我们现在说说刚才你在学校爬窗的事。”
“……”
原来刚才好声好语是前情铺垫,现在要清算了,许塘两只手臂搂着周应川,不肯动。
周应川板着脸。
他已经暗下决心,这件事情必须要让许塘意识到危险性,许塘不是小孩子了,他不能时时刻刻的照看他,他必须让他知道什么是不对的,不然以后他真的管不了他了。
过了一会儿,许塘见周应川不肯心软,他只好不情不愿地坐了起来。
“好吧…我知道你要骂我了,但我不是故意的,可以看在我不是故意的份上抱着骂吗?我这些天真的很想你…”
他可怜巴巴地朝周应川伸手。
过了一会儿,他又回到了刚才的姿势,周应川抱着他,对他说,爬窗户危险,见到他再高兴,也不可以,楼层很高,摔下来会摔伤骨头,说不定还会摔到头,要在床上躺上好几个月休养。
“可以躺几个月不上学吗?”
许塘哎了一声,屁股上就狠狠痛了一下,周应川蹙眉说:“严肃点,非要气我,是不是?”
许塘笑了,握着他的手给自己揉:“好痛,你打的真的好痛…揉一下嘛。”
哪里痛了?
周应川说:“是真的很危险,不止是窗户,围挡低的高楼层都很危险,万一摔下来了,会…”
“会什么?”
看着许塘清澈的眼睛,周应川不知道怎么了,就说不出了,他到底还是舍不得把那些可怕的画面讲给他,万一真的吓着了,以后哪里也不敢去了,怎么办?
算了,他看紧一点,以后还有机会教的…
“会很痛。”
许塘“噗嗤”一声笑出来,笑得肩膀都在周应川怀里颤,他这样‘嚣张’,气的周应川又拍了一巴掌在他的屁股,他才说笑着说知道了知道了。
“啊!周应川,你干嘛…我刚才已经说了我知道了!”
“跳下去了,比这个疼一万倍,知道了?”
周应川揍的是光有声,不见疼,许塘还是有点生气了,他趴在周应川怀里。
“好痛…周应川,你现在真的对我越来越坏了…我已经说知道了,你还要揍,你好不讲道理…!我跟莫小翔说你已经结婚了,他还不相信,但我觉得…没有我,你真的很难讨到媳妇的…”
黑夜里,一阵急促的咳声响起,周应川惊讶,偏头过去,狠狠咳了几下:“你跟莫小翔说了我们“结婚”的事?你和老师说了吗?”
“没有…我知道你不让我说。”
周应川松了口气,他吐了嘴里的腥味到床边的盆子里,又踢到床下。
“周应川,难道我不是你媳妇吗?”
其实追溯回这件事,还是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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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会儿周姨已经去世了,许塘放了学在他们的五金店里陪周应川,供销社的阿姨来了,她经常帮周应川带书,那天不知怎么了,突然拉着周应川左问右问,直说隔壁村有个姑娘,和他年纪差不多,在县城当服务员,想回老家结婚了,问他愿不愿意见见…
当时周应川正在前头忙,许塘问,阿姨,去见了干什么的?要带什么吗?他可以先记下来…
他还以为是有人叫周应川去修机器。
阿姨见他没明白,笑着说,傻孩子,是给你哥娶媳妇呢。
许塘问,啥是娶媳妇?
阿姨说,娶媳妇就是结婚,结婚就是组建一个家,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媳妇对他好,他也得对媳妇好…所以你哥娶了媳妇,就是又有一个家了…
许塘前半句听的还好好的呢,到后半句就不行了,他和周应川不是本来就有一个家吗?尤其是他又听阿姨说,一个人只能娶一个人当媳妇。
他不要周应川以后只能对另一个人好,不能对他好了,等阿姨走了,他就跟周应川说,他要和周应川结婚,他要做周应川的媳妇。
周应川当时手里的水都撒了好些,收拾完了,他对他说,他不可以给他做媳妇。
许塘不愿意了,为什么不能?他缠着周应川,偏要,周应川不答应他,他就不要吃饭,周应川没办法,又心疼他不吃东西,只好暂时地宣布,说他们结婚了,他就是他媳妇。
不过周应川也说,他们“结婚”的事不可以对外人说,谁都不可以。
“这件事不可以对外人说,更不可以对老师说,知不知道?”
许塘点头,他知道的嘛!
周应川知道他没对其他人说,就放心了,他不能去赌别人的善良。
他从地上的袋子里掏出一个小盒子,看的出外观很精致,但边角已经被压的没样子了。
“这次去进货给你带了礼物,但是路上我没留神,压坏了…”
“是什么呀?”
“巧克力,酒心巧克力,在长海买的。”
打开一看,里面每颗是现下少见的独立包装,每一颗都有独立格子,可现在由于外边的彩色锡纸包装已经破损不堪,巧克力溢出来,已经凝结成了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闻起来好香…巧克力?”
“也是一种糖果,我在商店的橱窗里看到的,包装是彩色的,这个是酒瓶子的形状。”
“酒瓶子的形状…?糖果居然还有酒瓶子的形状?”
许塘被他形容的有些好奇了,他摸着,周应川看着这盒不成样子巧克力,混战的时候,他放在了内侧口袋,但还是坏了。
他从许塘手里拿走了:“这个不要吃了,已经压坏了,下次我给你买更好的。”
“不要嘛,我刚才好像摸到一颗好的。”
许塘的手很漂亮,修长纤白,像玉雕的,他追着周应川的手,摸到边角一颗“幸免于难”的。
“这不是有颗好的嘛,不要浪费。”
他摸着剥开了包装,掰了一下,没掰开,放进嘴里咬了一半儿,把另一半喂进周应川嘴里。
他不知道酒心巧克力会流糖心儿,周应川用手接着,吃了,许塘也吃了,他嘴角绽放一抹欣喜的笑意:“真的好好吃,又甜又浓,在嘴里就会化掉,和我们之前吃的那些糖都不一样…!”
他一点也不在意周应川带回来的巧克力是不是压坏了,他欣然的眉眼,撒娇一般的语气,周应川只觉得那一刻他浑身的血液都汇聚在了心脏,有柴在下头烧,要沸起来。
他扶着许塘的后脑,给了他一个浓烈而深深的吻,带着巧克力的香气,混杂着血腥气,更有独属于一个成年男人的攥取,占有,几乎要冲破克制。
“周应川…”
许塘快要不能呼吸了,他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凶的亲吻,和周应川过去那样轻柔的吻吻他,亲亲他完全不同,他嘴里开始弥漫起一股铁锈的味道,腥甜,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周应川就放开了他。
他抱着许塘去了厕所,拧开水管,用手捧了些水:“漱漱口,多漱几下,吐掉…”
许塘吐掉了。
漱了两次,周应川见水池里没有红色了,就抱着许塘回去了,许塘躺在床上,脑袋还沉浸在那个格外凶的亲吻。
“周应川,你刚刚怎么亲的那么凶?”
“那你还要不要跟我结婚?跟我结婚,以后都亲这么凶…”
周应川吓了吓他,许塘的小脸纠结了一会儿,又笑了,他又搂上周应川的脖子。
“你骗我,你不会,你最最最心疼我了…!”
他还不了解周应川吗?
看着他嘴角挂着那样笃定、又有恃无恐的笑容,周应川也笑了,他伸手搂着许塘的脊背:“傻瓜,你还不懂,二十岁,等你二十岁了,我会再给你一次机会选择…”
他们从十八岁第一次亲吻,到现在,他不想在许塘还不足够了解这个世界全貌的时候,就把许塘彻底地带进这条并不好走的路途。
那样对许塘不公平,所以他愿意,也必须再给许塘一次选择的机会…但他发誓,如果二十岁后的许塘依然选择了他,那么即便这条路再难再曲折,他也会为他踏成一道坦途。
18.第十八章:希望
周应川一大早给学校请了假,新租住的房子就在学校后面的小区,方便他接送许塘,不用像以前一样,每天要起个大早往返两趟公交车。
他只交了两个月的房租,租金比长期租要贵一些,房东跟他说,要是他长租,每个月可以再给他便宜三十块,周应川说不用了。
等许塘吃早餐的时间,周应川拿着厂里打包剩下的泡沫板把房间里危险的边边角角处理了,带着许塘熟悉了一下,他就准时回到了厂里。
王兆兴昨晚在树林子狂奔了一夜,一大早浑身像被几大刀卸成了块儿,和老婆报了平安,他撑着酸软打颤的腿到了厂里,一边担心周应川咳血的事,可那小子也不知道跑去哪儿…一边又担心工人搞不好发货的事,那可是他翻身的命。
他抓了把头发,没想到刚走进厂里,一抬眼,就看见周应川站在厂房前头。
他正在有条不紊的安排工人清点、发货,看见王兆兴,他递来一份合同。
“王老板,合同我已经翻译好了,郑老板留下的那边公司的国内联系人我刚才也打电话确认过了,他们已经汇来了第一笔货款,三十万,还有昨夜的损失情况…”
那点损失已经不算什么了,王兆兴惊讶无比地看着手里的这份外文合同,里头他最关心的约定付款时限、方式,和退货率等等周应川都已经帮他翻译且细心地标注好了。
“你、你怎么来这么早,应川,你没事吧?昨晚在医院你去哪了?”
“我没事,只是嘴里有些伤口,已经止血了,昨晚我有些担心我弟弟,他眼睛看不到,我不去学校,他会担心。”
货太多了,那边的师傅又在叫周应川了,王兆兴脸上充满着讶异与震惊,他拿着合同,忍不住看向不远处的周应川。
他嘴角的伤口已经结了血痂,但他的脊背依然笔挺,就像没什么能够折弯它,几个装货的师傅没见过这么贵的货,一时乱了,回头来找他,他也不会向王兆兴从前的那些经理一样发火骂人,他只看一眼车牌号,似乎几大车长串的清单就在他脑中…
他站在那儿,不急不乱,仿佛昨夜惊险的拦车、抢劫、燃火、甚至单枪匹马地杀出重围…这些换个小年轻都得吹嘘上三天三天的故事,在他眼里都不过只是些落在肩膀上的尘埃。
一夜的时间已经足够他扫去了,他已经在太阳升起前又计划好了新的一天,并且付之行动了。
安排发完货,王兆兴还是不放心,他压着周应川去医院重新拍了片子,化验了血,医生说是轻度的肺部挫伤和肋骨骨裂,幸亏他年轻,底子好,要是换个年纪大的,几棍下去就得交代了…
医生交代这种伤就是得静养,不要吃辛辣,最近也不要从事重体力劳动,开了药,王兆兴对他说,让他好好休息,不用担心工资,说这批货如今有了定数,他还有件大事想要周应川干…
周应川说好,他休息三天。
王兆兴一愣,说,三天怎么够?你这样你爸妈也要担心…
周应川没有回答他第一个问题,他只是说,谢谢王老板,休息三天很久了。
他走的时候,王兆兴又想起昨夜他回头望见的那那一幕冲天燃烧的火舌。
凭心而论,换做二十年前,让他和周应川对换,他也没有那样冷静又敢搏得头脑,能在那么危急又那么短的时间内做出决定,谋划反击,留好退路…
无他,谁的命都只有一条,而在那个当口,任何一刻的犹豫与慌乱,都足够错失时机。
趁着休息,周应川带许塘去了培江的服装市场,买了新的外套和鞋子。
培江没有专门的商场,只有开在火车站旁边的小服装市场,人很多,许塘挑了新的外套、裤子,和鞋子,为什么说是挑呢,因为周应川会跟他说衣服的款式、颜色,许塘喜欢了,他才会叫周应川买。
回去的路上,许塘穿着新衣服很开心,他趴在周应川背上,轻轻摸了摸周应川鼻子。
“什么时候会好呀?”
他说的是周应川嘴角的伤口,不过他不敢碰,只敢碰鼻子。
“很快的,过几天就没事了。”
“你今天早上又在厕所待了好久,是不是还有其他地方受伤?”
“没有了。”
“真的吗?那你干嘛待那么久?”
周应川顿了一下,说:“如果你早上能不乱摸,我就不会待那么久了。”
他乱摸还不是担心周应川?许塘说:“谁叫你不不给我念那个医生开的单子上到底怎么写,我不管,回去了,你脱掉衣服再给我好好摸一下…”
“医生已经开了些药给我,我会按时涂的。”
“我要自己摸…!”
周应川说:“这几天早上不是摸过了?”
“那样怎么算…!你每次都趁我睡得正香的时候喊我摸,天都没亮,我当然摸不出来你还有哪里受伤了,这次我要白天摸,你脱掉衣服给我摸…!”
周应川沉默一会儿。
他不是不让许塘摸,过去许塘喜欢摸,他也就随他了,他可以去冲冷水澡,但他现在这样,洗冷水澡实在不方便。
“我要摸一下才放心,你回去就脱掉,全部脱掉,听见没有嘛…!”
他坚持,周应川想了一下,问:“莫小翔跟我说你在学校会把胡萝卜都挑出来,挑了也不吃,是怎么回事?”
许塘立刻地“呃”了一下。
“他什么时候跟你打的小报告?我只是挑出来,慢慢地吃…没有不吃,是他没看到而已嘛…”
“刚好这两天我休息,中午我带你吃饭,看看是怎么回事。”
“咳咳…!”
许塘一下子彻底没底气了,也忘了让周应川脱衣服的事,他在周应川肩膀上歪了下脑袋:“周应川,这次买的外套好合身…!袖子一点都不会长。”
从前他很多冬季外套因为价格贵,都是周姨在上门收废品时换回来的,尺码偏大,不太合身。
“以后的袖子都不会长了。”周应川说。
“怎么啦…对了,我换下来的那些衣服呢?”
许塘一只手挂着周应川的脖子,一只手伸手往下去摸,摸了一会,才发觉周应川“两手空空”。
“周应川,我刚才换掉的那些旧衣服呢?”
“扔了。”
“扔了?”
许塘惊呼:“扔掉干嘛呀…!我那件儿棉外套好暖和的,周姨当时还添了钱给人家才拿回来的,我还可以穿的…!”
他要从周应川身上跳下来。
“搂好…真的不要了,以后旧的都不穿了。”
周应川往上托了托他,偏头跟他说了一个数字:“是王老板发给我们的奖金。”
“什么?王老板竟然发了我们这么多钱?!”
许塘被听到的数字完全地惊住了,他的眼睛都瞪圆了,可爱的很。
“嗯,真的。”
许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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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愣愣的,过了好一会儿,他傻笑:“周应川,我们竟然一下子赚了过去五年,不,十年赚的钱…你真的好厉害!周应川,不…哥,你怎么这么厉害啊!哥哥…!”
他很少会叫周应川哥哥的,可见是被周应川告诉他这个数字激动地开心极了、兴奋极了,他笑的眼睛弯弯的,周应川的嘴角也不自觉地扬了起来。
“之前让你叫,你不肯,说叫我哥哥会影响你长个子…现在不怕影响了?”
“哎呀这是谁说的…!之前我也很喜欢叫你哥哥的嘛,再说我在外面都说你是我哥哥的…不信你问莫小翔,哥哥,哥哥…!”
他抱着周应川的脖子又是撒娇又是扑腾腿的,惹得周应川笑的胸膛微震,又怕他摔下去,好一会了,拍了拍他的屁股:“好了好了,随你想怎么叫…不过,塘塘,往后我们可能会频繁搬家。”
“搬家?周应川,我们不是刚搬了一个吗?”
瞧,还没两秒钟,他就一下子就现出原形了。
“只是暂时落脚的地方…培江太小了,我在长海的医院问到,你的眼睛还有恢复的希望,我们得去一个能治好你眼睛的地方。”
治好眼睛…
许塘眨了下眼,问:“真的有那个地方吗?”
“有。”
许塘搂着周应川的脖子,他怎么会不想恢复光明呢?过去的日子里,他日日夜夜都想,他不是没有见过这个世界的人,正是他见过,一朝被剥夺,才更残忍。
“塘塘,我答应你,你给我点时间,我会想办法带你去能治眼睛的地方。”
许塘点点头,他很信周应川,比这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要信,就像他从没有听说过,已经瞎掉的人,还可以再次重见光明,以前他们看过的大夫也无一例外这样说,可现在周应川告诉他,他还有希望,于是那些所有、所有人说的不可能就都不作数了。
“那我也不怕搬家…!我会努力多吃一些,胡萝卜也可以咽下去,我保证,从现在开始我不会为了逃避吃东西故意呕吐的…!”
“真的这么乖?”
许塘发觉他的话好像说的太大了,周应川已经打了一辆出租车,上车后,周应川在想着王兆兴白天跟他说的事,手心被捏了一下。
许塘小声说:“那个…周应川,我刚才是说尽量…如果偶尔吐一次的话,也不是什么很过分的事情…对吧?”
周应川忍不住笑了,捏了下他的脸。
许塘在学校一切顺利,他和莫小翔成了好朋友,偶尔周应川和王兆兴去长海出差,他也可以在学校住几天,不会不适应再呕吐了。
他喜欢上了巧克力味道,他难得喜欢“吃”什么,周应川自然是有求必应,每次出差回来,都会给他带上好些,各种牌子口味的都有,还有很多是给莫小翔的,搞得每次许塘在学校一住校,莫小翔就知道马上就可以有好吃的巧克力吃了。
排练节目的老师看他们的队形有点单薄,在节目的中间加了手捧灯花的动作,在前头的冯倩倩弹到曲子中间时,许塘他们就跟着往前走一步,捧起手里一长串闪烁的灯花。
老师说这是象征希望的意思,舞台上效果也更好看。
四月份时,建市晚会如期举办,老师带着他们提前去了人民广场彩排,那里已经搭建起了舞台,他们穿着学校统一采购的白色小衬衫,随着夜幕降临,莫小翔在后台,往下头的人群里张望着。
“许塘,周哥在那儿呢!”
19.第十九章:奔涌
许塘还以为周应川赶不及了,他最近很多天都跟着王老板在长海,许塘依稀听他提过,大概是一些厂房,设备,招工,抵押贷款…之类的。
他的耳朵循声将眼神带了过去。
“周哥好!”
莫小翔咧嘴打了招呼,他觉得近来周哥似乎有点变了,和刚来培江的时候不一样,他第一次见周哥的时候,周哥给人感觉是脾气挺温和的,但总有一股子形容不出的…淡漠。
最近那股子冷冷淡淡的感觉好像又隐去了更深的地方,总之是莫小翔这几两墨水形容不出来的。
“周哥,我中午带许塘去楼下的那个川菜馆子点了水煮肉片,拌黄瓜,许塘吃了半碗米饭呢。”
许塘近来经常住校,他和周应川说学校的饭菜太寡淡,他都没胃口吃,周应川就给了他钱,请莫小翔带着一起他去楼下的饭馆点菜吃。
楼下很多小炒店,许塘意外发现了这世界上还有湘菜这么过瘾的口味,他和莫小翔常去吃,两个人点一荤一素最多就十块钱,周应川一次就会给他五十,有时还会给他一百,让莫小翔羡慕的不行。
“排练的怎么样?”
周应川已经走到了跟前儿,后台就是舞台后头划出的一片空地,临到节目的演员在台子上等,他们这些排在后头的演员,大部分都穿着演出服席地而坐。
“起来,别坐地上,一会着凉了,坐这儿。”
周应川一手拎着两袋子在长海买的零食,一手拎着两个刚在路边买的折叠小马扎,给了莫小翔一个,另一个他扶着许塘坐下了。
“你又没见过我排练,我下午排练的时候演的可好了呢,你都不在…”
许塘的语气有点小怨气,周应川从袋子里拿出一盒蛋卷,撕开包装,给许塘自己拿着吃。
“尝尝这个,是不是比上次买的脆?”
“别想哄我,我不吃…”
“尝尝,我下了收费站就直接赶过来了,再快,交警要抓我了。”
许塘噗嗤一声笑出来,拿着里头的蛋卷吃,确实比之前买的那个脆:“这个好吃,这个是什么牌子的?又香又脆,还有一股甜甜的奶油味儿。”
现在他吃的零食多了,懂得也很多了。
“牌子是个英文,可丽丝,那下次还买这个。”
周应川把手里拎的另一大袋子零食给莫小翔了:“小翔,多谢你照顾许塘。”
“哎呀没事周哥,许塘可厉害了,他现在是我们班上的小神童,我晚上哪道题不会都问他…而且他隔两天就带我改善伙食,我都吃胖了,再拿这么多我真的不好意思了。”
周应川说没事,莫小翔就欢天喜地地接了。
今天这场建市晚会在培江这地方可以说是一等一的盛会了,大街小巷家家户户都来凑热闹,不少单位都提前下班,吃完饭,大家就陆陆续续带着家里老人孩子来看晚会了,广场上乌泱泱的全是人。
台上的主持人激情澎湃的介绍着莅临的市里领导,歌舞、小品穿插着演,台下的掌声热烈,还有满广场的叽叽喳喳拖家带口来看晚会的人,吵的不行。
许塘下午排练的时候还没这么多人,一下子这么吵,他就有点难受。
他拉了一下周应川的袖子。
“知道,在弄。”
正啃蛋卷的莫小翔都不知道俩人说的啥,就看见周应川用纸巾揉了两个小球,给许塘塞耳朵里了。
“好点没有?”
许塘点点头:“好多了…周应川,我还有点渴,光吃噎得慌…”
周应川来的急,看俩人节目还早,就去广场旁边的小卖部买汽水了。
小商店人挤人,周应川买了两瓶常温汽水,掏了瓶子押金,就往回走,刚出店门,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步履不稳,正哭着找妈妈,一头差点要撞在冰柜上。
周应川下意识的伸手扶了下小男孩的肩膀,站稳了,他走的时候,听见后头嘈杂的人声里传来一个熟悉的男声,正在骂骂咧咧。
“赵业承!我不是让你看好你弟吗!你瞧瞧你整天吊儿郎当的样子,再去给我骑你那个摩托车,你一分钱都别想从我这儿要!”
赵正宗今天也是带了老婆儿子来看晚会的,谁知道这他妈一个破晚会人这么多,一会小儿子就不见了,正找的急,听见小儿子在哭,赶紧过来找,看见小儿子正扶着冰柜,头也没伤,赵正宗松了一口气抱着儿子。
旁边的大妈说:“哎呦,你们怎么当爸妈的,这么小的孩子也不知道看着,幸好刚才有个年轻人扶了一把,不然这铁皮柜磕着头可是大事…”
赵正宗往前一看,人群里,似乎有个背景很眼熟,竟有点像他的大儿子周应川。
“应川!”
他喊了一声,再一看,那个背影已经不见了,叶红霞也找过来了,从他手里接过了哇哇哭的小儿子哄。
“人这么多,你当爹的就不能看着泽泽点儿?刚才喊谁呢?”
“没谁。”赵正宗说,他觉得八成是自己看错了,周应川怎么可能会来培江呢,也不知过年那会儿自己给他的那笔钱他去支了没有…上半年厂里事情多,他也忘了问…算了,过几天找人去看看吧。
“承承呢?”
赵正宗一听又来火了:“还承承、承承!他都多大了,你看看他现在那个小地痞的样子,我跟他这么大时候都养活家里了!你就惯着吧,早晚惯的他一事无成!”
“赵正宗,你现在是看我们娘俩哪儿都不顺眼了是吧,你想怎么着,你跟那个小服务员的破事别以为我不知道…!”
俩人在人群里又急赤白脸的争执起来,一会儿就被其他声音给挤得淹没了。
周应川买回了汽水,许塘摸了一下。
“有没有冰的?我想喝冰的…”
“这个季节没冰的。”
“有的,我们学校楼下的餐馆里都有冰的,我自己去买。”
许塘现在兜里有钱了,不像过去那么好糊弄了,他要自己去,这么多人,周应川哪里放心,拎着他的后脖子又给他拎回来了。
“那儿人太多,刚才没找着启瓶器,我教你怎么不用启瓶器开瓶子。”
许塘会开,但周应川这回的方法不一样,他把两个玻璃的汽水瓶子挨着,瓶盖一高一低,抵在地上,让许塘用手拿住上头,他握着许塘的手,往下一顿,“啪”的一声,两个瓶子都开了,像变魔术似的。
“周哥,神了,跟变戏法一样!”
莫小翔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也分到了一瓶,许塘也觉得挺神奇的,他虽然看不到,但他感觉刚才一点都没用力,两个瓶盖就自己掉了。
“周应川,这个怎么弄的?怎么一下子就开了,你让我试试…”
“你先喝,下次让你自己试。”
周应川给他插上吸管,许塘喝了两口,还是要自己试,没一会儿,莫小翔刚喝完,就看见周应川又牵着许塘去买汽水了。
等他们回来时,周哥手里又拿了四瓶,就在那儿教许塘怎么磕瓶子开瓶盖,许塘第一次开了一个,第二次就成功地一起开了两个,笑得挺开心的。
莫小翔一时有点发愣,在他的脑子里,为了学一个有点酷的开瓶盖方式,而专门去买四瓶汽水是件可以说很“荒唐”的事,别说去买了,估计他在家里要是提一嘴,他爸都得抡起棍子抽他。
当然,他也根本不会提,他知道自己出生起就缺了一只手臂,于是他拼命读书,勤工俭学,就是想给家里证明,他也有价值…从小到大,他也必须比别的孩子更听话,才能获得父母的目光…
但许塘不一样,他就是敢提。
不仅是敢,他就像是习惯了,想做什么就说,要什么也说,他和周哥的相处模式就是这样,一点也不怕挨骂,就像那天晚上许塘要跳窗,他以为许塘要被周哥教训一顿了,没两天许塘来上学,屁事没有,好像又把这件事给忘了。
莫小翔似乎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许塘长这么大,吃饭却还那么磨人了。
当一个人从来没有体会过担惊受怕,那他自然什么出格的行为都可以得到包容。
莫小翔一晃神的功夫,周应川又带着喝饱了的许塘去上厕所了,等回来,也快到他们的节目了,老师在叫着自强班参加表演的同学集合。
“去吧,别紧张。”
周应川宽慰他:“我就在下头瞧着你,表演完了,我就过来接你。”
许塘本来是有点紧张的,周遭过于嘈杂的环境让听力敏感的他多少有点不适应,但听见周应川这么说,他的心就安了不少。
“只看着我?”他撇撇嘴。
“不看着你我做什么,人家也不让我上去演。”
许塘被周应川逗笑了:“你真烦…”
老师在催了,许塘和莫小翔就过去了,周应川拎着吃剩的零食和马扎,在后排找了个位置。
“人生总有坎坷,但阻挡不了我们对美好的追求与向往,观众朋友们…今天,我们还邀请到了一些特殊的学生,他们身残志坚,不懈追求,也许他们是社会中的弱势群体,但也是平等的人,他们与我们共同生活在同一片蓝天下…有追求梦想的权利…接下来,让我们有请侨平艺术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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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强班的学生,为我们带来钢琴朗诵《我有一个梦想》…”
周应川看着台上的许塘,还没到他的台词,观众前排的位置留给的都是各个单位的领导和家属,他站的靠后,看了一眼,拍了拍在后面拍照片的摄影师。
“您好,我弟弟在上面,能给他拍两张吗,我付钱。”
摄影师是培江一家小报社的,用的是公家的胶卷,接私活儿也不是不行,个体创收嘛,他瞥了周应川一眼:“行,但拍一张二十。”
本来以为要个高价能把人吓走,没想到周应川掏出了钱夹:“行,拍五张,就站在第一排,最左边那个男孩。”
摄影师没想到这个年轻人这么大方,花一百块钱就为拍几个照片,不过有这么好的外快赚,不赚是傻子,他低手把那张钞票塞进裤兜,说没问题,一定给他弟拍成主角,让周应川回头去三闻路那个老向照相馆取就行了。
节目表演的效果很棒,第二天,许塘他们和市里领导、学校校长还有老师的合影就上了培江日报的版面,印刷的照片里,许塘站在边角,莫小翔勾着他的肩,看起来有点模糊,不太起眼,但笑的很灿烂。
学校说好的二十块钱补助在登报的第二天就发了,莫小翔高兴极了,他把二十块钱和周应川这么长时间给他的、他攒着舍不得吃的高档饼干和巧克力都寄回了家里。
他和许塘说,他妈又给他生了个小弟弟,是个健全人,不过现在计划生育抓的严,前阵子带着弟弟去亲戚家躲了。
许塘拿着二十块钱,他第一次靠自己赚出这笔“巨款”,从前在榆溪,他能做的很少。
晚上,他趁着周应川在厨房炒菜的时候,把二十块钱悄悄塞进了周应川的钱夹里。
想着等周应川发现,然后再狠狠地大吃一惊。
他计划的挺好,但谁知道等了好几天,周应川根本没发现钱包里多了钱,许塘气死了,半夜睡觉越想越气,忍不住,在被窝里蹬了周应川一脚。
周应川最近忙的厉害,在培江和长海两地跑,吃饭都是在车上一边开一边咬两口凑合的,睡的正熟,还以为许塘是腿抽筋了,摸着黑给他抚着腿,问他怎么了,疼不疼。
许塘才搂着周应川的脖子,贴着他,跟他说了。
周应川听了直笑,他打开灯,拿出钱夹,把许塘那二十块钱找出来了,放在了第一层的夹层里,那里有一张小一寸的照片,是舞台上穿着白色小衬衫朗诵的许塘。
那个摄影师收了钱的确办事,照片拍的是许塘的近景大头照,周围其他人愣是一个没拍到,绝对的主角。
周应川将二十块钱折起来放进了照片后面,他抱着许塘,跟他一张张数自己钱夹里的钱,他现在里头常有一沓钞票,是要在长海跟着王兆兴跑饭局,要结账的。
以此证明他是真的很难发现多了二十块,不是故意的。
许塘于是又“大方地”原谅周应川了。
不知不觉入了夏,此起彼伏的蝉鸣声在耳边聒噪,许塘以为他们的日子会一直这样下去时,学校考完了期末考,许塘的成绩还不错,在放假前夕,周应川给他办了转学手续,带着他又搬家了。
这次的目的地是长海。
周应川说,王兆兴在长海的青东区的买了一个快要倒闭的服装厂,准备接下这个摊子,办他自己的厂,王兆兴给了他百分之十的股份,让他去做经理。
许塘问,股份是什么。
周应川说,就是以后厂子赚的钱,他们都有百分之十。
许塘很聪明,从他那次能看出何文让周应川做的账册是无用功就知道。
他想了想,问,王老板为什么会突然给我们?
周应川跟他说:“因为我答应他,一年之内帮他还清买下这个厂子欠银行的钱。”
许塘问,那是多少钱?
这个周应川没跟他说了,他带着许塘的手去摸他在纸上画的地图,跟他说,长海是个很大的城市,是如今国内面向国际开放的几个前沿城市之一。
那里的楼很高,医院里没有乡野大夫了,有很多厉害的医生,是知名学校研究生毕业的学生。
许塘问:什么是研究生?
周应川说,是很高的学历,等你以后眼睛好了,我也供你读上去。
从榆溪,到培江,再到长海,他们的少年时代就像一辆往前奔涌着、永不回头、也永不停歇的列车。
那时年少的许塘也不知道他们究竟会开向何方,但大概有周应川在,他从未感受过迷茫和慌张,确切地说,他这一辈子也没感受过这几个字该怎么写。
85、第八十五章:落幕
许小军整个人都傻了,他双腿不停使唤地发软,瘫坐在地上,他根本不敢相信眼前的人竟真的是当年被他们关在牛棚里的那个小杂种,怎么可能呢?他无论如何都不敢相
他脑中的血管汹涌澎湃,挤压地要爆裂一般,疼的他发胀发昏,视线不清。
他看见有人恭敬地拉开了沉重的包,厢大门,许塘迈步出去的背影,他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
"许塘!!我所有的家当都投在里面了!!你不给我钱,我借他们的怎么办!我借了他们三百万!!你一定要做的这么绝?!你知不知道那块地是谁给我们运作的?是李
怀远!他是你的亲生父亲!!难道你要把他送进监狱?!你不怕遭报应吗!!"
他声嘶力竭地大喊,仿佛那是他能抓住的最后一棵稻草。
然而他只听见门口传来的,轻轻的一声嗤笑.
嘲讽、轻蔑,像他说了什么好玩的玩笑话一样。
那扇大门关上了,只有服务员在收拾满地狼藉
许塘说这才刚刚开始,就真的只是刚刚开始,将吴尖村那个臭到发烂的地方祖坟盖做沼气池,只是其中一个最为轻巧的报复方式罢了
整个吴尖村谁也没想到最先动工的,会是沼气池,而且就建在他们的祖坟和祠堂上面,这不是欺灭祖宗吗?村长吴海建纠集村民先找上许小军,毕竟大家当初加紧盖楼房
争取能多拿赔偿款的钱,可是许小军主动提出由他来集资,他们都是找许小军借的。
谁知一进去,许家家里早就空了,只剩下他那个瘫痪的大哥,因为好多天没人管,屋子里床上墙上都是屎尿,看着没天就要见阎王了
有人捂着鼻子打哈哈,说找不到许小军就算了。他家也借了许小军八万块钱,要他说,许小军给他们算的利息比银行还高,他们巴不得许小军明儿栽沟里摔死了,这笔账
好一笔勾销。他想的简单,要是人死了账就能一笔勾销,那真是世上最容易的事了二目份,凯沃在内地投资建设国际花艺培育园的新闻在国际上炒的火热,如今新农业的噱头正猛,趁热打铁,把项目拿去港城盼市的创心板上市,所有人都认为这家荷兰公司瞄准的是国际资本市场。
这也无可厚非,当下谁不是这样玩?然而,最大的乌龙来了,在做审计时被发现现在正在计划建厂的那片士地批文有问题,疑似文件是伪造的
石激起于层浪,那可是近两于亩的士地,况目部分工程已经在动工,凯沃方深表震惊,立刻回复说他们此次前期项目的开发管理全权交电了一家内地代理公司负责,由
代理公司接洽国内事务,他们只出了委托费
合同曝光,凯沃竟不是这片土地的一手承接人,而是由一家法人为许小军的代理公司买下再转卖的。不查不要紧,一查,这家代理公司根本就是个空壳的皮包公司,不仅如此,连带着拔出老板许小军实际上就是扰乱市场秩序的投机掮客,多次伙同他人私制公章,不止一次伪造的土地批文欺诈多家开发商的案件。凯沃对该公司严重的欺诈行为表示强烈愤慨,并表示愿意配合调査,追回损失,一些曾经吃了哪巴云的开发商也上诉法院,电州成立专案组彻査心事,音查出背后伪造公章私制文书的是一名叫李怀远的下海职员,
显然,李怀远不是第一次做这样“偷梁换柱’的事了,他名下的豪宅,藏在家中的巨额钱款全部被査封,然而就在公安机关要实施抓捕的当口,李怀远不见了
天色未明,清晨灰蒙的薄雾结在身上比冰还冷,李怀远此刻正在匆忙赶往机场的路上,这些天他被限制在家,不断地想许小军那天晚上慌慌张张打给他的电话许小军在电话里说,他们完了,他们上套了,那个荷兰的大公司根本不是来投资的,他背后老板是许塘,是许塘…!他是来算账的,他是要把他们通通搞得家破人亡的.…!那时李怀远正在和某老板吃饭,搂着怀里的陪酒小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听着许小军绝望的话语,一时都想不起来许塘这号人物是谁"许塘是谁?许小军!你他妈大晚上是不是吃错药了?他为什么要搞我们?!"电话里,许小军发疯一样地骂:“他妈的!还不是你造出的孽?!他是你儿子!他是阿丽那个贱货肚子里生出来的种,你的种!!他来找我们索命来了!!"李怀远就跟被人当头一棒似的,脑子开始是发晕,接着酒杯有点端不住,好半天,眼前好似出现一张女人的脸,他才如梦初醒一般。
手机响起,是老婆打给他的电话。
她说家里来了很多警察。
挂了电话,李怀军才慢慢地才根起,那年他也就二十出头,大学毕业去吴尖村支教,在那儿遇见了一个很漂亮的女人,比他现在的老婆漂亮的多,女人叫阿丽,只是她身
上总是带着太多太多青青紫紫的伤痕。
那时他年轻,也怜香惜玉,后来他知道女人是被拐卖在这儿的,他问她家在哪儿。
她摇头,又点头,说在美国。
美国?他当时只觉得她被打的脑子不清醒了,女人哭着哀求他,求他带她走,他承认他当时也动了带她离开的念头
可家里一个电话告诉他,母亲已经为他找好了相亲对象,是一个教师,那天晚上他又偷偷去找了女人,女人耳朵里流着血,又是孙家那对兄弟打的。
她告诉自己她怀孕了,是他的孩子。
他当时只觉得当头棒喝,荒谬,简直荒谬至极.!
不过几次而已,怎么就能怀上了?况且,他看着女人满是伤痕的手臂,被掐的乌青的脖子,他好像一瞬间清醒了,他可是大学生!他还有大好前途,他怎么能和这样一个
不知多少人玩烂的破鞋在一起呢?
他慌了,也怕事情暴露,连夜打包行李走了,从此将近半辈子,他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地方,后来他做了科长,又下海经商,因为生意又和许小军遇上,他才知道当年阿丽
是真的怀孕了。
而现在,那个他甚至从没见过一面的孩子,要亲手把他送进监狱。
不,他不会进监狱,这些年他在申州不是白混的,他连老婆孩子都不要了,怎么可能进监狱呢?一会儿只他顺利要登上飞机,飞到泰国,再转去美国,他还会有新的老
婆,
还会有新的孩子。
他要进机场时,被人拦住了去路。
有人往他怀里塞了一份文件,他预感不好,心头像坠下了铅块,他回过头,对面不远的路上停着一辆黑色的迈巴赫。
后座的人降下了车窗,隔着雾看不清,但好像此刻连周遭的风都不敢往他那边吹
李怀远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他颤抖着打开,里面开始是他看不懂的泰文、英文,翻到后面,是中文,是一份在曼谷医院签署的器官捐赠协议。
上面的缘由写的是车祸,死亡时间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竟然是他今天这趟航班落地的三个小时后,
而下方,已经有他亲属同意的签字了,
他震惊地、惊诧地望向那辆迈巴赫,手机再次响了,李怀远止不住的哆嗦,摁了好几次才勉强看清楚接通键,里面只有一句话
“你自己选吧。
那是和阿丽一点都不像的声音,或许他也记不清阿丽是什么声音了,那个女人总是在痛苦的叫。
“你"
如果许小军说的是真的,那么他就是、就是许塘血缘上的生父!他怎么可以把他的生父这样置于死地.…?!
“许塘.!
他第一次喊他的名字,可他连他长什么样子都没看清楚,那辆迈巴赫似乎连多停留在这儿一秒也是嫌恶至极,黑车驶离,不一会儿,是响彻机场道路的警笛声.
案子宣判的时候,周应川和许塘已经回到了纽约,
许小军作为代理公司的法人,违反土地管理法规,在未依法取得审批手续的情况下,利用伪造文书,私自将吴尖村土地转卖,诈骗金额高达八千万,已经构成合同诈骗
非法占用农用地罪,判外有期徒刑士三年
李怀远的情节更加恶劣,检察机关顺藤摸瓜地往下査,这早不是他第一次如此胆大包天,最终,他被判处十五年有期徒刑
这场案子,因为一个叫阿丽的女人报案,又牵扯出了一宗隐藏在吴尖村这个穷乡僻壊里的拐卖妇女案,在她的指认下,警方一共在村中抓捕了四个涉嫌团伙拐卖的联络
不过这个案子案情复杂,还在审,大概要明年才出结果。
回纽约时,许塘带走了两瓶泥沙。
一瓶他安葬在纽约的公墓,风景优美,一瓶他给了顾其伏。
顾其伏老了许多,他已经不再授课,晚餐时他想留下许塘问问顾蓉的事,许塘说:“您想听什么?"
顾其伏愣住,许塘切着高级牛肋,看着他,又问:
“您想听什么?
周应川轻轻握住许塘的手,许塘才勉强补了一句:
“没什么好讲的。
离开前,他在申州低调成立了“蓉基金”专门用来帮助被拐妇女儿童找回家人、重新走上社会的公益基金
每年上亿的花销由基金负责,那个当时在许小军家被解救出来的,也叫阿丽的女人听说后来没有找到家人,现在在基金里做事。
案子宣判之后的年尾,负责打理基金的吴经理带着阿丽,不,现在她改名叫做杨雅了,一起飞来了细约,跟许塘汇报这一年基金会的运转情况。
吴经理也是故意带着她的,俗话说拍马屁要拍对地方才叫马屁,他们基金会这一年帮助了不少妇女儿童,帮助她们找到家人,上学,学习技能,重新走上社会,但许总常
年待在国外,你提哪个是许总认识的?
不说别的,就说他们和电州许多学校、技能培训基地都开展了合作,今年还引进了两个周边镇子的非遗手工项目,但是他们这位许总却异常低调,一切新闻都不上,好像别人搞出一个慈善要么是挂羊头卖狗肉,要么是为了博点眼球和名气,他这位老板每年只关心他们的钱够不够花。当然,基金会里也常年驻扎着一群专业审计,也没人敢乱挪用就是了,吴经理汇报完了,说:“许总,这是杨雅,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了,她就是您去年从吴尖村里解救出来的,她说一直想当面感谢您,我就带她来了!许塘看过去,都有点惊讶了,这和当初他在许小军家里见到的那个唯唯诺诺的女人、不,女孩,差异太大了。许塘当时以为她至少是个三十多岁的妇女,现在一看,女孩剪了轻盈的短发,顶多就是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
"吴经理,你不是给我换人了吧?
吴经理笑:“哪能啊,这就是她,她现在改名了,叫杨雅,还在自学心理学,现在留在基金会,好多小孩都特别喜欢她,幸亏您当时发现了她,将她的命运改写了,您简
直是。"
“得了得了,吴经理,你跟政府那些人打交道的那一套就不要用在我身上了啊,我会起鸡皮疙瘩的
这个吴经理哪儿都好,就是随时随地拍马屁这招真让许塘招架不了,杨雅是真的真心感谢许塘,她对自己的父母印象很淡了,她跟许塘说自己在准备考申州的大学,将来
学心理学。
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想亲眼看到许塘,跟他说这句话,或许是那天在许小军家,在许小军喊她阿丽的时候,她看到了这个男人惊讶地回过头,那一瞬间,她有种感觉
他像在透过她看另外一个人。
所以她想告诉许塘,她准备考一所大学,以后帮助更多的人,那些肮脏的过往她已经决定彻底斩断,这些并不能够阻挡她追求今后明媚的、阳光的新生活的脚步。
回去之后,许塘一时感慨,跟周应川说:“周应川,你说我妈在天上也会看到那群人渣得到应有的报应了吧?
“会的。”
许塘玩着手机:“对了,今天疗养院的王院跟我说,许大军断气了,说是晚上自己从床上跌下来,早上护工发现的时候都凉透了。
王院给他发了照片,许塘要打开时,周应川握住了:“乖,晦气的事不看了。
许塘笑:“周应川,你现在真是越来越迷信了…!那你说他是不是有病,我找那么多护工看着他,他还要寻死,这不是成心给我找晦气吗
周应川将他的手机搁在一边。
许塘拿走周应川手里的书,问:“周应川,我这样是不是太恶毒了?
周应川皱眉:“恶毒?哪里学会的词?
许塘一个无语倒在他怀里,揪了一颗葡萄,还没吃到嘴里,周应川接过来了,男人慢条斯理地剥,喂给他。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恶毒这个词儿还用学?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觉得我是一个二十七岁,不,虚岁二十九岁,马上奔三十的成熟男人、外加知名建筑师事务所的老
板,
高级建筑顾问,你没看今年的全球钻石王老五的榜单上我排在第几位?
周应川拿起一旁的手帕擦了擦手,
“第几位?”
许塘抿着嘴:
“反正前五十不成问题吧,排在我前面那个是个网球明星。
这两年许塘的名气愈发大,经常会上各类杂志和采访,不仅是他诸多令人惊叹到被选为时代建筑的设计案,他俊美无暇的外表到哪儿也是非常惹人眼球的,。
周应川说:“采访有时间,婚礼没时间。
许塘开始没听清周应川讲什么,听清了,他爬起来瞧周应川:“周应川,你说什么?你吃醋了?"
周应川说:
“宝宝,什么时候可以挤出时间?我们该去看看,负责策划的经理已经出了很多套方案。
许塘忍不住笑,趴在他身上:“可是办了婚礼就上不了钻石王老五的榜单了啊我的粉丝们会很伤心的."
周应川重新捡起书,一只手搭在他腰上,防止他摔落:“明年年底前,明年年底前你要是还在那个榜单上,我就收拾你。
“哈哈,你怎么收拾?"
周应川问:“你想我怎么收拾?
许塘很色情的跟他咬耳朵两个人笑完了,许塘就把杨雅打算考大学的事也跟周应川说了
“我像我妈,我妈肯定也聪明,她现在会不会也考上大学了?
周应川吻他:“按照年份推,应该是博士了。
许塘一下子就又笑了。
是啊,寒去春来,花落会再开,好在万事万物的轮回永不会停歇,
86、第八十六章:婚礼
不算虚岁,许塘二十九岁这年,凭借为某知名汽车总部设计的位于纽约曼哈顿的摩天大厦一举夺得了国际建筑界最具名望的范纳尔奖
大厦高近两百米,四十八层,内部用计算机模拟了“虚拟风道”,全年多达75%的时间可以采用自然通风,经过中央过滤后,分散到整个建筑物中。
媒体称它是现代科技和光学艺术相结合的巅峰之作,作为设计师,许塘再一次站在了无数聚光灯的焦点之下
铺天盖地的新闻报道犹如雪花一般,毫不吝啬溢美之词,就算是当年被誉为华人建筑师之光的傅明基和如今许塘的名气比起来也只能称得上小巫见大巫
当然,也有批评家,指责他的设计风格太过大胆,从不考虑经费燃烧.等等,不过这些许塘都不在意了,他的委托费已经接近天价,这世上名和利本就分不开,他手上知名
公司的邀约要排到三年后。
有媒体评论,称他距离那个建筑界至高无上的荣誉仅仅只差一步之遥,他会成为历史上最年轻的“大满贯得主”
要知道,他今年不过才二十九岁.!二十九岁,这是多么“恐怖”的一个问题?
面对记者簇拥的话筒,许塘只是轻扬嘴角:“借您吉言,我觉得也是。
无数镜头聚焦,很多熟悉他的记者都笑了,这位才华横溢的华人建筑师不仅有着一张天使妒恨的面容,更有着上帝来了也自比不如的、无与伦比的自信。
偏偏那些话从他嘴里说出,你只会觉得这的确将成为现实,从他这些年倾注在建筑中那些玩到极致的光影游戏足以窥见一-
他在国际上又一次风光无量,因为前期要主盯这个项目,还有申州的事,他和周应川婚礼时间一再的推迟,这次刚好体假,许塘决定在周应川的“最后通牒”下,彻底挥
别黄金单身汉的榜单——他和周应川还有随行的婚礼策划团队一起飞去了瑞士,看婚礼订下的场地。
是一座拥有百年历史的豪华古堡酒店,许多名流都曾在此地许下誓言,城堡占地超百公顷,背后是宛若蓝宝石一般的悬崖湖泊,静谧的蓝天白云触手可及
筹备事项由策划公司全程负责,许塘也参与了设计,不过比起他二十出头时喜爱玩的那些纸醉金迷,这场婚礼,整体基调以简约为主
原因无它,他和周应川的感情不需要任何事物来装点,他提笔时,只觉得仿佛连一束插在他们之间的手捧花都是多余的
前一天晚上,国内外的好友已经陆续到了,佟杭云起哄要开最后的单身派对,涂然在许塘“哎哎哎”的叫喊声中,拖起许塘往外走:“许塘,你听没听过啊,不管国内国
外要结婚的恋人头一天晚上不能见面的!"
许塘挣扎:“什么狗屁风俗?我跟周应川从小到大就没睡过两张床,喂,涂然…!我要和我老公睡一起…!彭英群!你别抬我脚.…!
许塘那群哥们,不,是损友们,韩明,彭英群、应宗文大把人都特意从国内赶过来,四五个男人抬着许塘的胳膊腿,起哄着架着他就把人"架”出去了
"周哥!我们带许塘最后的放纵一把啊!
您駱逑嚢惋矬趸拿放心吧!
或许大家都被明日婚礼的气氛所感染,周应川那边也让佟杭云和迈克他们拦住了
彭英群前年还是顶不住家里的压力和宋雪分手了,分手之后他瞧着一点没变,还是那么个玩世不恭的大少爷,他跟许塘说:
“那天我真说对了,许塘,恭喜你,有时候我
真羡慕你。
许塘也听说了这件事,他看着彭英群瘦了,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彭英群笑了一声:“行了啊许大公主,你个在爱情上他妈的就从没栽过跟头的人,就别在这儿憋词安慰我了,再给你熬的头大了,明天拍照可不好看
"靠,你怎么回国了嘴变的比过去还损了…
一闹就闹了凌晨十二点钟,佟杭云给许塘打来电话,说周应川喝醉了
“什么?我哥喝醉了?
周应川什么时候会喝醉?
许塘抓起外套往回赶,到了一看,佟杭云正扶着歪倒在沙发上周应川,许塘喊了好几声,周应川低着头,他完完全全地.….醉的不省人事了
“这是喝了多少啊!杭云哥,你怎么不看着他点,你们玩什么节目啊,我哥胃做过手术.…!不行不行,得赶紧上医院洗胃去.…!
周应川的酒量很好,是之前他在培江和申州陪着那些个老板一杯杯一壶壶练出来的,反正这么多年许塘是从没见周应川喝醉过,何况还是醉成这样,
周应川属于就算是喝醉了,你一喊他,他也能立刻地、一秒钟的拉回清醒模式,处理不管多棘手的问题.
许塘着急地架着周应川,差点又摔回沙发上,佟杭云赶紧扶着
我们哪儿会灌他酒啊,就在玩牌,真就喝了几杯红酒,跟玩似的,你哥突然就醉了.,先把你哥扶回房间,他这样也难受.…
许塘凑着周应川闻,是有酒味儿,但也没到熏人的地步,佟杭云和许塘俩人架着周应川上电梯。
周应川不是夸张壮硕的身材,但这么一醉也真沉的很,好不容易到房间,送醒酒汤的也到了,许塘拿着小勺喂了周应川两口,周应川靠在他肩头,喝完,男人勉强睁开
些迷离的醉眼:“塘塘."
许塘赶紧说:“我在呢周应川,你有没有哪里难受啊?
周应川真的醉了,男人摇摇头,伸手揽着他,接着就重重倒在床上,许塘也跟着他倒,好半天才把他的胳膊掰开,床上已经传来他沉沉的呯吸声。
“杭云哥,你是不是嫉妒我明天结婚把周应川给我打昏了?!我哥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明天我就把涂然从悬崖上丢下去!
“乱说什么呢,欠揍…"
佟杭云兜了一下许塘的脑袋,看着床上睡去的周应川:
“我看你哥不是喝醉了,是他想醉了.
“什么?杭云哥,你能说点我能听懂的中国话吗!
佟杭云笑了一声:“许塘,你有没有觉得你哥这两年变了?
"变什么了?"
''变得会感冒、会生病、会喝醉我觉得你哥终于慢慢变得像个真正的人了。
许塘忙着给周应川脱鞋,他“”了一会儿,气的牙痒痒,要不是说话的是佟杭云,他真的想把他丢出去了!
“哎哟,小祖宗,我的意思是…你知道吗,之前无论是我还是迈克,还是那几个相熟的合伙人….我们都一致都觉得你哥简直不像一个人,他把自己逼的太狠了,那种紧绷至
每分每秒都被塞满的生活别人过一个月,不,一个星期都要疯掉,你哥竟然这样过了二十多年,他就像一台永远不需要休息,永远理性到极致的超级机器…
许塘的手指停了,他的喉咙发涩:“他为了我,为了我们付出了太多…"
"你可千万别哭啊,不然明天你哥把我那几支股票全抛了…许塘,我是说周应川有你陪着挺好的,让他去改变这件事,只有你能做到。
"我.?"
佟杭云问:“你知道你哥什么时候抽烟抽的最多吗?
“什么时候?不,我哥就没烟瘾
是,你哥没瘾,不过前年你暗他从港城回来之后,我经常看到他一个人在露台抽烟,我问他怎么了,他说他感觉你心里有道坎儿没过去,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开解你。
许塘一愣。
那时从港城回来,他已经告诉自己不再去纠结,他自认为这两年他也做到了,他不会再问周应川那些“愚蠢”的问题,难道…周应川还是察觉到了?
"他这是为了我…在新婚之夜买醉?
“啧,怎么你聪明的时候厉害的不得了,笨的时候这么气,人呢…!"
佟杭云伸手想敲他:“什么买醉,我觉得这是你哥想出的办法,解决办法,很多事他不再自己硬撑,会向你袒露他的脆弱…,就像这次,他想醉,就醉了。
许塘看着沉睡的周应川,
他想醉,就醉了….
被佟杭云三言两语拨弄的醍醐灌顶一般,他动了动唇,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
“所以我哥这是在…开解我?
是啊,除了你谁还能做到让他喝醉?只有你了,上个月他感冒,翘了董事会,你知道这对他这个能名垂历史的工作狂魔来说是多大的奇闻壮举吗?简直堪比陨石撞地
球!许塘,很多事他真的不再自己撑着了.
鼻子连带着眼底忍不住的发酸,许塘的心脏好似被人伸手托住,一只手的包裹住,那样温柔,那样的让他想哭
“杭云哥,谢谢你,我哥真的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最爱、最爱最爱我的人了
周应川真的是这个世界上最最最爱他的人,没有任何人,任何事物能够形容,能够比拟
“你这句话到是真的,比真金还真.行了,你自己弄得动他吗?要不我留下来陪你帮他把衣服脱,脱.…? 就当提前闹洞房了,我再叫涂然过来.
"杭云哥.!!我谢谢你!这里我一个人就行了!
“哈哈,好好,那我走了,你们好好休息,别闹出黑眼圈。
走出卧室,佟杭云回头,看见许塘弯腰小心地给周应川解扣子,脸颊贴近他,大概是问他想不想喝水,想不想吐.
佟杭云顺手关上了门,想起过去他也曾觉得周应川实在把许塘惯的太过孩子气,但这两年他慢慢改变了看法。
当爱深刻骨髓,融入生命,又如何不会想要把这世间一切的烦恼、伤心、难过,尽你此生最大所能的从他的生命中全部剔除?尤其是对这两个人来说,更是如呼吸、如血
液,
如本能驱使一般罢了。
第二天一早,许塘还搂着周应川在梦乡里,忽然,总套的房门一下子就被打开了,涂然举着DV机闯进卧室,指间夹着咋晚在许塘身上顺手“摸”到的房卡。
"Surprise!!两位起床结婚了!!"
“涂然?你在搞什么飞机?!"
开录了开录了!!请保持微笑,微笑记录这属于你们幸福美丽的一天!!"
镜头对着床上的他们,许塘简直要疯了,他昨晚为了让周应川睡得舒服些,可是把人脱的很干净的!
“涂然你给我把摄像头关掉!你敢拍到我老公的春光试试看.!"
“哈哈许塘!!你只穿了短裤诶!身材不错嘛.!记录下来到你八十大寿播给你看看!
“记录你个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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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朝周应川喊:“周应川!你快点来啊!他们都欺负我
"等着,别跑!涂然!有本事别跑!
阳光倾照,晴朗明媚-
辆辆豪车陆续抵达,他们没有邀请太多,都是身边熟悉的好友。
还有一些乘直升机而来,宾客里有这两年常约在一同游玩的方黎和秦卫东,几趟旅行让他们几家的关系熟络很多,常有联系,
方黎拿着手机拍照:“乔苏呢?
“刚才被一只大狗拉走了。
''被大狗拉走了?
方黎赶忙往外看,果然看见外头的草坪上,乔苏正和一只看起来足有半人高的金棕色大犬玩的高兴,
“这狗也太大了,什么品种啊?靳总呢?
一大早起来,他不是在四处拍照,就是在问别人,他已经连续两个问题都在问别人,还问了狗。
秦卫东皱起眉,眉间已经有了几分烦躁。
“没看见。
其实他看见了,靳越群在找狗的主人,方黎瞧着秦卫东,好笑:"干嘛?这醋都要吃?人家乔苏和靳总的感情那么好今天是许塘的婚礼,你不要给我冷着一张脸好不好。
开心点
他伸手去捏秦卫东的嘴角,被秦卫东搂过腰亲吻,在无人的复古走廊,他吻得很深
"黎黎,我们也该补办一场婚礼…"
"婚礼?你刚才一直在想这件事?
"是"
“我说怎么你一早上心不在焉的,算了,这条进哥都已经让我写进合约了,我有明星效应,不能办婚礼,不然要赔违约金的
秦卫东嗤了一声:“废纸一张…"
方黎本来是想说不办了,他主要是在内地发展,虽说他有同性爱人这件事不是什么秘密,
但也要注意影响,可是他看着秦卫东的眼睛
他总觉得,秦卫东心里是在意这件事的,就像那年他一定要拉着他去美国领证也是,虽然方黎也不知道为什么,秦卫东这个从头到脚看起来都“大男子主义”要死的男
为什么会那么在乎在乎一个“名分”?
"还有你父亲那边."
“那边你不用管,我会处理。
方黎失笑,瞧,这就是秦卫东,自从那年向他承诺不会再让他为秦家的事烦心,这么些年,对于那边的事无论你想什么,他永远就是一句话“我会处理”
哪怕有时候你也是想听他讲讲的
"你跟我讲讲,我想听,你不会太难做吧….?"
“不会,不讲。
方黎真是无语了,他有时候真的想看看秦卫东的耳朵里到底装点什么…!
“黎黎."
秦卫东低头舔舐他的唇,他如今三十岁了,早已不像那时受人掣肘,方黎最受不了他这样低声唤他:
:".好了好了,你不要搞出印子办,那就办一场,不过你要答应我
不可以有一家媒体进来."
"交给我,宝宝我保证一只多余的蚊子也飞不进来。
随着悠扬琴声,大门缓缓打开,许塘和周应川穿着定制的纯白色西服,英俊眉眼如画,笑脸灿烂,涂然和韩明抓着花瓣狂洒.
害得许塘差点要打喷嚏
这条路,他们脚下变过许多,但无可否认地是,从当年的泥泞山路走到华灯璀璨,他们是彼此唯一的至亲、至爱,无需任何人将其中一人的手掌交由另一个,他们紧紧相
握、
从始至终。
牧师宣读誓词,轮到许塘说我愿意的时候,他没有按照预先定好的那样讲,
“周应川,你记得答应我的"
周应川注视着他,那里面只有许塘的样子,音乐和喧闹声似平静止,他知道他在讲什么,
“会的,宝宝,我答应你的。
两个人在祝贺声中尽情地接吻,涂然手里的香槟冲的太猛,周应川下意识地抬手护住了许塘的眼睛.
婚礼结束,晚上在户外穹顶下的派对更是被涂然这个活宝推到了高潮,纸牌游戏,谁输了就要脱一件衣服。
许多人玩的不得不脱掉袜子鞋子来“弃卒保帅”,方黎最头痛数学,输得很惨,他当然没脱,是身边的秦卫东替他脱。
乔苏两杯香槟就醉了,他脱的开心极了,要不是身边的靳越群脱了外套强行裹着系在他身上,把他裹得像个粽子,他都要脱到他敢脱别人都不敢看的程度
连迈克和佟杭云都脱了两件儿,只有许塘和周应川,这两个人从头到脚都帅的无懈可击、令人发指,没办法,谁叫他们两个的头脑都太变态了?
不,是一个比一个变态,尤其是这两个人在一起时,根本没人能玩的过他们!
涂然见整蛊不到这两个主角,叫酒店送来面具,宣布要玩一个不考验智商的游戏,蒙眼喂蛋糕。
许塘听了简直要笑喷了:“哈哈哈,涂然,你确定要跟我玩蒙眼游戏?
韩明反应快,他喊:“涂然!他有底子,他闭着眼都能知道周哥在哪儿!咱们玩这个肯定玩不过他!
他这句话一出,在场许多人才恍然大悟地想起,许塘曾有十年失去光明,蒙眼游戏又如何能难得倒他?
只是许塘在刚来美国时就做了手术,在场除了韩明,谁也没真的见过他眼盲时的样子,不过看着许塘如今,张扬恣意,众星捧月,名利在握,他们也是真的无法想象,这
样的许塘如何会与那样煎熬绝望的眼盲挂上联系?
也不怪他们想象不出,哪怕就是发小韩明,刚才那一瞬他都有些恍惚,大抵真应了那句话,天上人间事不同,昨日今朝,恍如隔世了吧。
87、第八十七章:照片
从瑞士回来,纽约就降温了,周应川提前嘱咐阿姨把许塘衣帽间的夏装换下,把秋装挂在他习惯拿取的那侧。
许塘晚上时爱抱着他们的婚礼相册看,他让策划公司洗了一张两个人的一寸照,是在城堡外,湛蓝的天空白云,周应川的手开始揽在他肩膀,大抵是觉得午后阳光有些刺眼
他抬手替许塘遮阳。
涂然刚好捕捉在前一秒,周应川的手扶在他发侧,许塘的发丝被微风略略吹拂,脑袋正甜蜜的顺着他的手掌靠在周应川的肩头,画面定格,实在美得不像话
照片送抵家后,许塘就翻出了周应川的钱包,他钱包里直到现在放的还是很早之前在培江人民广场,许塘被学校安排上台朗诵的一寸照。
周应川的钱包都换了几个,但这张照片一直没换
“都泛旧了,周应川,我丢了啊,换我们的合影进去,这张拍的好看
周应川在处理工作,还以为许塘说的是丢掉他的钱包换新的,就没在意,一会儿看许塘去丢垃圾桶,轻飘飘的:
“塘塘,丢什么?
“换照片
周应川一看,垃圾桶里躺着的可不是他原先放的、许塘那张朗诵的小照片?已经被随手撕成两半了
"你呀我真是一秒钟都不能不看着你自己照片能乱撕吗?
“怎么啦?反正是不要的了…"
许塘不懂这个,但在苏南老家有老人会忌讳自己照片不能撕、不能烧,不过周应川也没跟他说这些,男人从垃圾桶里把两半的照片捡起来。
他一弯腰,许塘的手臂就跟不受控制地似自己就缠上去了,
“你喜欢,我再穿白衬衫给你拍一张不就得了,还是有什么忌讳?撕照片难道影响
周应川低头亲吻他:“没什么忌讳,这张挺有纪念意义的,收起来也好。
周应川抱着他,拎着相片、许塘的拖鞋还有他的钱包往二楼许塘的工作室走,
“周应川,这张照片当时你找谁拍的呀,多少钱?
“找当时一个报社的照相师,二十块一张。
"什么?那时他居然敢要你二十块?
周应川笑:“小时候你没拍过的,当时不拍,就更没了你给我选了新的照片?我看看
“哈哈,我选的这张是涂然拍的,他拍照还是挺有水平的嘛你看,放接吻太肉麻了,这张刚刚好
许塘的工作室里有胶水,周应山在粘照片,许塘就拿着相职些在他怀里翻,边翻边笑,那场婚礼,直的留下太多欢笑美好的识忆,遇到许塘说特别好看的,或者机拍特别福
笑的,比如涂然牵着一只大狗被迫狂奔了一百多米,几乎要平地飞起来,两个人会一同笑
关于照片的事不止这一个,先是曼谷的沉船调査拖了这么多年终于出了结果,和许塘预想的差不多,就是违规改建船体导致的,所属公司为了多载游客,违规加盖船层
又为了将重心下压而又往船舱底部灌注了上百吨水泥,这操作简直骇人听闻。
这件事又被推上了风口浪尖,很快地,又被别的新闻替代。
临近过圣诞节时,许塘收到了申州基金会的吴经理发给他的季度总结报告
大开的彩印本足足有四百多页,沉得比他桌上的某年评选的环保主义建筑集合还重,尽管许塘已经跟他说过,不用邮寄,发国际传真,电子邮件都可以,但吴经理始终坚
持实体汇报,并觉得这才能让领导真真切切感受到他们辛勤工作的丰硕成果!
好吧.….他晚上有个巴黎的项目要修改,下班晚了一些,周应川开车在他事务所楼下接他。
许塘背着包,周应川就接过来了。
“这么沉?"
“还不是那个吴经理,发了四百多页的季度报告给我,沉死了这是我的绘图助理,张月,中国人,也是宾大毕业的,她车坏了,我们送她一趟.
周应川这才发现许塘身后还跟着一个短发女孩
虽然许多杂志都曾说许塘身上的光芒是“太过耀眼”的程度,加之他在媒体前一贯露面向来都是"不知谦虚为何物”的倨傲,最开始被他招募进事务所的职员都有点怕在
这位过于年轻又极具才华的老板手下做事会“压力山大”
但事实上,许塘比他们想象的好相处的多,他做老板有能力、有人脉、有资源,从不会压榨职员做做不到的事,奖金福利更是不会吝啬,公司里有一间房间常年堆满了各
大奢侈品牌的礼盒,据说这是因为老板是超级VI,送的太多他也用不了,基本上一个季度就会作为额外的员工福利任大家挑选,
运气好了,拿到什么限量版,就能抵得上别的事务所一整年的奖金。
所以,别看他如此年轻,但他真的很会做一个“老板”,其实这件事涂然也调侃过,怎么许塘那么年轻,之前又眼盲,按理说会被限制诸多,要他来慢慢“"适应”正常人
的生活才是。
但这些年无论是念顶级名校,还是创办的事务所仅仅几年就跻身全球前十的战绩,他就像没有走过半点弯路,一直都像玩游戏一般,玩着玩着就轻而易举的站上了别人或
许奋斗几辈子都摸不到边的位置,
怎么形容呢
就像这些路都有人在前面为他踏过一遍了,
所以他天生就知晓方法、
知晓捷径,
知晓权力该如何掌控、
运用,
知晓每一步关键节点该如何选择,利益才会最
大化。
对此,佟杭云倒是一点不意外:
“这不废话么,许塘那是周应川从小捧着手心里一点点教出来的,放古代就是独一份的太子啊,人家天天学的能是怎么去当一只咩咩叫的
小绵羊吗。
涂然觉得真挺有道理的,又想起他被老板压榨的痛苦:“呜!那为什么我就是一只小绵羊!"
佟杭云笑:“早跟你说了我帮你成立一个自己的工作室,你又不干.
“可我又没有许塘那样大的名气.!"
看涂然红着眼圈,真跟一只受欺负的小绵羊一样,佟杭云忍不住亲吻他:“像许塘那两口子的变态一百年才有几个,难道其他老公就不优秀,其他建筑师就不吃饭了!
“你别给自己脸上贴金行不行!"
佟杭云笑了:
“宝贝,名气嘛,几个案子炒一番就有了…"
车里,许塘在跟周应川说话,他们说的是圣诞节去哪儿过,纽约有时实在太吵了
后座的张月跟着许塘有大半年了,她大学实习时就在这里,早就听前辈里说过老板有一位同性爱人,今天一见,她真的没想到老板那张俊脸已经够颠倒众生了,老板的老
公竟然也这么帅.!
实在太般配了…!她简直太有素材了!
她掏出手绘小本,拿着笔悄悄地、拼命地画,很快到了公寓楼下,是许塘给那些暂时在纽约还没找到住处的员工宿舍,他也没注意到她的画本,不过等后面有一次开会
许塘不小心看到,他差点被里头面红耳赤,不,不堪入目的插画惊的手下的签名都划出一道去
后来许塘高价从她手里买走,回去和周应川一同研究,咳不过这是后话了。
回到家,许塘就在翻吴经理给他的季度汇报,他晚上有时会饿,阿姨不会留宿,晚间就走了,周应川在厨房里给他蒸蛋羹,蒸的不多,也好消化。
忽地听见外面喊:“周应川!你快来!
周应川鸡蛋都没打完就赶紧出去了:“塘塘?怎么了?"
许塘坐在客厅的地毯,他看着那本汇报,急忙地跟他招手:“哥,你快来你快来,你看,这个照片里是不是有莫小翔?!"
看到他从头到脚的没受伤,周应川松了口气,说着“马上来.”男人回身将蛋装好,放进蒸箱定时,才出去。
“这个吴经理,这本册子搞这么重,这张照片又印这么小.!周应川,你看这个下头的名字是不是莫小翔?
他指着刚才正巧翻过的那页,是基金会上个月组织志愿者去孤儿院送慰问品的合影
他说的人是合影第二排最左边的男人,男人皮肤黝黑,带着“蓉基金”统一发的帽子,咧着嘴笑,脖子上坐着一个瞧着四五岁大的小男孩,关键是,他垂落的一侧手臂袖
管空空。
影片下面是照相馆随附洗出的合影人,印着按照照片排位的红色人名,不过这张照片放的不大,名字里都看不清,只能勉强分辨出前头的“莫小”,
后面那个字就是一团
红色了。
周应川帮他辨认,说真挺像的。
算起来,他跟莫小翔真得有差不多十多年没见了,莫小翔是当初他在培江遇到的第一个好朋友,那个独臂男孩勤工俭学,还拉着他参加学校朗诵,许塘他们出国前,莫小
翔跟他说他要去找被卖掉的妹妹,后来他们就失去了联系。
国内那边正好是白天,许塘当即给吴经理打去电话,吴经理叫人送来那天志愿者的名单,果然有一个叫莫小翔的。
接下来就是给莫小翔打电话,电话里,最开始听到许塘声音的男人都没听出来是谁,直到许塘说:“莫小翔,我是许塘啊!你不记得我了?!"
莫小翔哪里会忘记他,他一下子就想起来了,竟然是许塘
他们那天抓着电话说了很多,说到莫小翔那年离开果园之后就去了川南找妹妹,这些年他的足迹几乎遍布川南和川北,登过不少报纸,也“高价“买了许多所谓知情人的
信息,但最后都是空欢喜一场,
不过幸运地是他也“阴差阳错”解救出了两个被拐卖到山里的女孩,虽然不是他妹妹,但莫小翔也挺开心的。
因为许塘刚从瑞士飞过来的原因,就没有再进行长途飞行,而是邀请莫小翔来纽约,衣食住行都不用担心。
莫小翔也没有推拒,许塘在侨平是第一个愿意跟他做朋友的人,他也十分想念许塘。
国际航班落地时,是许塘和周应川一块儿去接的,在距离培江一万多公里外的纽约,在距离当年侨平宿舍十二年后的今天,许塘和莫小翔再度拥抱在一起。
不过这时他已经不用担心许塘不知晓楼的高度,而去“跳楼”了
莫小翔!说好了当初给我新地址,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给我来过信?
莫小翔拥抱许塘的时候没哭,但看着许塘眼睛能看到他,那样帅气澄澈的眼神,三十岁的男人也有些红了眼圈
“别提了,我当时一下川南火车站行李就全被偷了,别说地址,什么都没了,我差点被人骗去黑煤窑
两个人聊着,莫小翔又咧着嘴问候了周应川。
“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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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藏在他身后,还不到莫小翔的膝盖,一开始许塘都没看到。
"莫小翔,这是你儿子啊?你都结婚了?!"
“没有,哪有姑娘看上我啊,我现在整天骑个摩托居无定所的,这是五一那会儿我回申州,在康复医院里捡的,你们那个基金下面不是有个福利院吗,我听大夫说你们那
儿待遇好,就带去了。”
许塘蹲下来,看着男孩无神的眼睛,好像只知道面前有人,但根本不知道在哪儿。
许塘的心头微微一跳,伸手在前头晃了一下,
“他的眼睛"
“看不到,不然好好的孩子能让爸妈扔在医院吗,问也不说话,但是大夫检查了,嗓子应该没问题,就是不爱说。
小男孩似乎感受到了面前多了一个陌生人,他怯生生地抓着莫小翔的衣摆,往男人身后躲。
莫小翔干脆一只手提溜着他抱起来了。
吃饭间,莫小翔说他这些年一直在川南那边,一开始年纪小,就四处打零工,赚了钱就去找妹妹,没钱了继续打工,后来有报纸报道了他的事,别人要给他捐款,他也
没要。
“我自己有手有脚的,要别人捐钱干什么,那也是别人赚的血汗钱,前年我在康平开了一个小超市,现在雇人打理着,每月也有收入。我就还是骑着我那辆摩托,上面印
着好多小孩照片,是这些年我认识的兄弟里小孩也被人贩子拐卖的,我们几个凑钱印出来,有时候也会遇上好心人帮着找,现在哪儿有我妹妹的消息,我就过去,要是帮别人
找到了,也是好事。"
许塘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莫小翔的脸颊和下颚比少年时粗糙多了,细看还有不少伤疤,不知是被打的,还是被常年累月的风沙磨砺
“这儿啊,没事儿,有些村子里的人太特么坏了,你不动手都抢不出孩子。
莫小翔摸着下颚的疤,他倒没什么,他挺满意现在的生活的,他自小就是个知足常乐的性格。
"你呢,你跟周哥过的好吧,都到美国了,我就说,我当时就觉得周哥跟你都是做大事的人…!
周应川在外面接电话,许塘咳了一声,伸了下手指,他的无名指套着一个白金色的铂金戒圈。
“许塘,你结婚了?恭喜啊!弟妹呢?不会是个外国人吧!
"什么弟妹啊,就是周应川,我俩结婚了。
"噗”的一声,莫小翔把嘴里的什么茶叶都给喷出来了,服务员刚才介绍说这是国内什么地方的园里采摘的,每年最多就产一两,极为稀贵。
3、” 730
"对不起对不起,你说你跟周哥?!你们两个结婚了?"
许塘一边擦,一边说:“是啊,刚在瑞士结的,我要是早看见你,还要邀请你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呢。
“不是,你们什么时候在一块儿的啊?周哥,周哥,他不是你哥吗?他不是结婚了吗?
莫小翔觉得他的脑子就跟被轰炸了似的。
他没结,那会儿我什么都不懂,跟你开玩笑的…反正我俩在一块儿那就是地义天经,那个什么水到渠成、理所当然,本该如此.我和周应川相爱,结婚,这不很正常
他一通往外冒的词儿,就好像他跟周应川在一块儿这件事就跟树上的苹果会往下落一样是不用多加思考的定理,莫小翔听了,反应了一会儿,竟然也觉得好像真是这样
毕竟在培江时,周哥那恨不得把饭嚼碎了哄着喂许塘吃的样子,那可比照顾亲媳妇还亲!
没一会儿,小男孩伸手拉莫小翔的袖子
"他想上厕所了,这儿厕所在哪儿?
他们的包间每个都有专属陪候的侍应生,许塘招了下手,一个侍应生就过来牵着小男孩的手去了。
"不远,没事,他叫什么名字?眼睛怎么回事啊?
“福利院先给取名上的户口,叫陶安,带他去医院检査过,医生说是角膜病变,我也没听懂,想复明只能换眼角膜,但得等捐献,等配型,不知道几年呢。不过你们基金
会的福利可真好,吴经理跟我说了,医药费基金会全出,那我就放心了,毕竟我还得回康平去…
这些话莫小翔只敢等陶安不在才说,他这次回申州是听朋友说这儿有个大夫做假肢很出名,没想到会遇到陶安。
其实他也想过把陶安收养了,但他还没找到妹妹,那是他小时候一把屎一把尿抱在怀里养到会说话的小妹妹,他妹开口会说话的第一个字就是喊哥,这些多年,他有时候
闭眼还是他妹问他的缺掉一个手臂疼不疼,
而且他看过基金会下面的福利院,窗明几净,老师还会教小孩英文和画画,要知道,现在就是在川南那边也没几所小学会教英文,陶安在这儿,怎么看都比跟着他强多
许塘听了,拿出手机给吴经理打了个电话,问他陶安的事,医院怎么说的,吴经理当即叫来了福利院负青有残疾孩子后续治疗的老师,老师说医院说得等,已经桃上了
老师很负责任,抽屉里用文件夹夹好的都是孩子的检查单,医生说陶安的眼部环境很差,而且因为像他这么小的孩子免疫系统活跃,后续移植的排斥反应也比成人更强
刘
所以对捐献的角膜各项指标的要求都很高,合适的配型具体要等多久,这个医生真不好说
挂了电话,许塘说:
“要不在这儿先看看吧,签证的事,医院的事我来搞,我在波士顿有相熟的医生,当时给我做手术的,先给他看看,能做就在这儿做。
元饭,
许塘就没让莫小翔和陶安他们去任酒店,而是直接让他们任在了家里,
反山家里李房日多,
莫小翔在他这儿也不是外人
莫小翔一进门就傻了,他从没见过这么大,这么豪华的房子,光那楼梯他觉得换成大通铺,都得能睡一百多个人。
"许塘,这房子得多少钱啊?!"
外面还能看见那么高的楼。
许塘说:“两千多万吧。
这儿在他和周应川那些资产里估计连前三都排不进去,但住习惯了,他和周应川去公司也方便。
莫小翔脚下一个踉跄:“多、多少?!"
许塘还没跟他说是美金,揽着他的脖子:
“怎么样,你晚上想睡哪儿?随便选,还有你那个小超市,回头给我看看,现在搞连锁可是个好时机.….
“我靠,这么贵!那你这儿有没有那什么…浴缸!对,大浴缸,我老早就想泡一下一个人的池子了!我听有些老板说有一个人就能泡的浴缸!
莫小翔一听房子这么贵,就要选房间,他还是那个质朴的性子,知道许塘现在过得好,他高兴还来不及,许塘正带着他上楼,突然听见后面“砰”的一声,不知什么被打
碎了!
“哎呦,陶安!陶安还在楼下呢!
莫小翔猛地一拍脑门,赶紧和许塘下去。
这俩人一个是激动过头的糙汉子,一个自小是被宠惯的那一个,下楼了,看见是柜子上的一盆周应川打理的兰花打碎了。
男孩站在满地碎片里,他似乎知道自己不小心做错了事,他不知所措,张了张嘴,但声音小的几乎听不到
“小安你别动啊。
莫小翔去找扫帚,娘咧,这儿哪里有?
许塘去叫阿姨,才想起来阿姨晚上不在,他这个平日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这么多年连家里的吸尘器在哪儿都不知道,刚好周应川也回来了
“塘塘,站那儿别动…!"
他刚才工作上有些事,回来的时候特意带了许塘爱吃的那家手工糖果,男人看着一地的狼藉,先是喊住许塘,叫莫小翔把陶安抱去沙发上,就带着手套把碎渣收拾了
88、第八十八章:誓言(正文完)
等国内外两边的手续办好,许塘就让司机开车带着他和莫小翔,还有陶安去了波士顿的医院,周应川因为当天要去洛杉矶出差,就没跟着一起。
但他派了自己的贴身秘书跟着,又让秘书多雇了两个专门负责陪护病人看病的职业翻译,随行一块儿去。
毕竟莫小翔和陶安两个都是半点英文不通的,到了医院要是翻译、联系这些事都要依赖许塘,那就太累了,他不想许塘那么累。
莫小翔当然不知道周应川是心疼许塘,早上他看见这么多人要一块去都吓了一跳,许塘窝在副驾上浅眠,身上盖着棕色的羊绒毯,是出发前周应川披在他身上的
莫小翔看着后头那辆跟车,心想,真是不一样啊,一个小孩看病,一路上光陪着的大人就有六个,真不愧是周哥啊.
到了医院先是约见医生,带来的翻译会把复杂的名词转换,许塘轻松了,中间也就没有浪费精力和时间,接着就是在护士的带领下做各项检查。
莫小翔问:
“许塘,这儿真是医院?为什么这么香?
“香吗?
菲律宾籍的护士在给陶安抽血,或许是孩子的胳膊太纤细了,许塘有点不忍看
他忽地想起,过去那些年,周应川一个人带着他穿梭在京市和申州的医院,是不是也是像这样看着那些冷冰冰的针头刺进他的血管?
周应川得有多心疼啊,所以有时候其实看得见的那一个总要承担更多吧?
"你们是兄弟吗?眼睛长得有点像。
莫小翔听不懂英文:“她说啥?不会是抽不出血吧?
“护士说我跟他长得有点像,像兄弟。
翻译不知道这句该不该翻,许塘回过神:
莫小翔看看陶安,又看看许塘:“别说,好像还真有点儿,主要是你俩长得都白,眼睛大,鼻子小。"
许多检查结果今天还出不了,但要住院是毋庸置疑的了,就算最后能否移植眼角膜的评估还没出,也得先把眼睛里的溃疡控制住。
相关住院手续周应川的秘书都办好了,许塘在上面签字,他签完递回给他,秘书倒愣了。
原因无它,因为文件下角的签名字迹和风格实在和他的老板周应川太像了…!几平是一模一样,甚至连英文书写下那些下意识笔尖勾勒出的弧度都如出一辙
即便写的不是同一个名字,但真的就像他的老板此刻在这儿签字一样,
"怎么了?还有别的?
“许先生,没有了,谢谢。
在这儿住院是不用陪护的,有护士会全程负责,莫小翔怕陶安这么小的孩子不适应陌生环境,许塘就在附近的酒店开了房间,让他和两个翻译住下,方便白天探望
等周应川出差回来,检查结果报告也出的差不多了,经过评估,陶安满足置换人工角膜的条件,手术时间还在商讨,
许塘就把这件事同周应川说了
“那挺好的。
许塘窝在周应川怀里,看着周应川鼻梁上的眼镜,反射着吊灯流苏的光点。
“周应川,咱俩好像从没说过孩子的事。
周应川在翻新一期的建筑杂志,上面有许塘之前接受的一个专访,
“孩子?"
许塘想了想,搂着他:“是啊,咱俩赚这么多钱,以后后继无人怎么办?"
周应川翻着杂志,笑:“财富本来就不会永久的属于某一个人,我们用它去置换资源,获得成功,等我们消亡,它自然也失去了意义。
对周应川来说,他最初要赚钱的目的是为了让许塘重获光明,他站得高,手握筹码,让许塘不必再为任何人任何事去忍耐。
如今他的许塘肆意地享受人生,享受着种种野心、抱负实现的快感。
不得不承认,从某方面来说,用权利兑付野心的实现,这是世界上没人能抗拒的、至高无上的快感之一,他不想许塘失去这种体验,他已经做到了
“不过,宝宝,你怎么突然想到问这个问题?因为那个叫."
周应川一时没想起那个孩子叫什么。
“陶安。
“对,他,是因为他?
周应川了解许塘,过去三十年许塘都没思考过,不,都压根没在乎过的问题,怎么会突然想了。
“那天在医院,有个护士说我跟他长得还有点像,眼睛也都看不到,周应川,你觉得我们两个像吗?
"不像
周应川不禁皱起眉,听他这么说,男人放下了杂志,手指轻轻抚过怀里许塘的额头、脸颊、鼻尖:"一点也不像,是那个护士老眼昏花了。
许塘一下子就笑了。
“哈哈,你干嘛周应川,你居然说别人老眼昏花,哈哈,不过我怎么感觉你好像生气了?"
周应川低头亲吻他:“我没有生气,在我眼里没人能和你像。
他的许塘,每一分、每一寸的眉眼,鼻子,脸颊、嘴唇,耳朵,是他从年少起,开始是在梦中,后来是在身边,每一寸他都亲吻过万次千次….哪里是随便冒出一个有眼疾
的孩子,就能和许塘“相像”的?
简直是无稽之谈。
许塘只是随口一问,他脑袋里是从没有什么要传宗接代的想法的,他也从不屑为这些所束缚。
“你不要常去看他。
"为什么?"
周应川说:
“两地往返很累,你不放心,我把我的助理放去一个,会盯着手术顺利进行的。
许塘打了哈欠,在周应川怀里找个了个舒服的姿势:“好吧
过了没多久,莫小翔打电话给他,说陶安的手术时间定下了,就在十五号,手术前一天下午,许塘开车去波士顿看了他们。
病房里只有陶安一个人,许塘带了一份工作室员工手作的小蛋糕。
“你莫叔叔呢?
男孩坐在床上,摇摇头:“不不知道。
大概是这里的环境对儿,童来说非常友好,他最近可以说一些简单的音节,许塘的手机响起,是莫小翔打来的,说他的入院探视登记好像出了些问题,楼下的外国人不让他
进,
他不懂该怎么解释。
周应川的助理这些天一直在这儿,他说他下去看看,
小男孩在滴注降低眼压的药物,是术前的必要准备,他像是闻到了烤蛋糕的香气,鼻子小小地嗅了一下。
许塘笑:
“想吃吗?是草莓蛋糕。
陶安点点头,又摇头:
“没、没吃过…"
许塘把蛋糕放在桌上,因为陶安输液不方便,他就用勺子喂了一小块给他吃
“好吃吗?"
陶安抿着嘴里的香甜的奶油,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
“很甜,谢谢许叔叔
许叔叔
许塘的心好似裂开了一些,人就是这样,他听陶安叫莫小翔莫叔叔的时候没什么感觉,听到他叫许叔叔,许塘自己就先梗了一下了。
最近气象局从纽约到波士顿的东北部都在发暴风雪预警,外面飘起了雪花,周应川下午得知许塘去了医院,不放心许塘晚上自己开车回来,就过来接他了。
男人刚推开病房的门,就看见许塘拿着勺子在喂陶安。
刚才下去帮莫小翔处理登记问题的助理就跟在他身后,周应川看了他一眼,只那淡淡的一眼,助理登时遍体生寒!
“我叫你在这儿不是来解决别人的问题。
"对不起周总!非常抱歉!许先生!您放下,我、我来吧!
助理赶忙从许塘手里接过蛋糕,许塘看见周应川有些欣喜:
:“周应川,你怎么来了?
"来接你,怕你一个人开车回去不安全,外面下雪了。"
后头的莫小翔说:“周哥在下头就遇上我了,还好遇到周哥,不然我真的进不来了!许塘,你还带了蛋糕啊,有没有我的份儿?
医院晚上除非特殊申请,否则不允许陪护,从病房离开,出门时,周应川将手里拿的围巾给许塘围好。
回家后,躺在床上的许塘不知道怎么了,就一直想起陶安的那双眼睛。
“周应川,要不我们干脆收养陶安吧?
他脑子一热,就脱口而出了,也许人性就是这样,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对相近的人事物,尤其是与自己当年相似的病情又重现眼前,难免会产生一些怜惜的感情。
周应川没说话,男人沉默地轻抚着他的发丝
过了一会儿,周应川说:“我不是很赞同。
“嗯?为什么?
许塘有点意外,他长这么大,不说周应川几乎从没反驳过他任何事,就他们如今的财力,要养一个小孩,也不是什么难事
(4
周应川“啧”了一声,男人拍了他的屁股,不像平时那样最多就是挠痒痒,这次隔着睡衣,是真的有些痛。
许塘瞪大了眼睛。
“周应川.!我在好好的同你说话,你干嘛突然打我屁股!你都没预告的!
他疼的起身,周应川握住他往后伸的手腕,不许他揉
男人郑重地、严肃地看着他:“之前我说没说过你们一点都不像?"
“不像就不像嘛!他多大我多大?要像才出鬼了呢….!你那么用力.!我的屁股都要肿了!
哪里有那么夸张?
许塘是一点疼都受不了的,他不跟周应川腻在一块儿了,自己哼着往床上一趴,真丝睡衣被他弄得一团糟。
周应川伸手,慢慢地给他整好。
"宝宝,你要是喜欢他,我们可以在申州让吴经理那边多把把关,给他找一个家境殷实的家庭收养,或者家庭条件不够,基金会也会一直资助到他成年,让他不必为生活
烦忧,这些都是不错的办法。
许塘其实就是突然想到了,就那样说了,对于收养,他从前真的没想过,
"周应川,你是不是不喜欢养小孩?
周应川将手里的并购意见放在床头,男人关了灯,抱着许塘,他笑着讲:
:“不是不喜欢养,是我养你一个就够了,真的分不出精力了,你就当放过我吧,嗯.?你哥我也
三十岁了,成不成,宝宝?"
他这样一说,许塘登时就笑了,
周应川看他笑的厉害,往下掖了掖他的被角,让他呼吸顺畅,
许塘笑完了,故意问:“真不行?
周应川再次摇头。
男人这么多年没拒绝过他任何事,但是在这件事上,他态度坚决的让许真有点好奇了
“周应川,你从不拒绝我任何事的,况且这件事对我们来说,应该也不是什么太大的麻烦到底为什么?
他穷追不舍,周应川只好叹气,他吻许塘的耳廊:"塘塘,养孩子很费精力的,你要想他会不会好好吃饭,会不会被别人欺负,你看不见的时候他会不会哭,生病了怎么
D
"你喜欢那孩子,我看的出来,正是因为这样,所以哥更不想你去经历这些。
许塘一时怔忡,他真的没想过会是这个答案:
他甚至想过周应川说的,他是真的分不出精力,他都没想过,周应川会为他考虑到这层。
一个人如何能为一个人思虑到这种程度?
个人,如何能为一个人连去照拂一个小孩的辛苦都替他想在前面,都不想他去承受分毫?
周应川真的爱惨了他
这件事许塘后面就没有再提了,他也只是一时想起罢了,毕竟他是结婚时连一東手捧花都觉得多余的人。随着手术顺利完成,在波士顿修养了一段时间后,莫小翔就带着
陶安一起返回了申州。
走之前陶安送了许塘一只他亲手看的干纸鹤,是莫小翔教他的,
莫小翔背包里装的都是这些天在波土顿购买的特色纪念品,尽管许塘说了都是中国制造,他也带了满满一背包回去,说等他找到妹妹,这些都给他妹留着。
许塘看着莫小翔的身影消失在登机口,
下次再见,真的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回去的路上已经是傍晚了,周应川似乎察觉到许塘的情绪有些低落,这些天,他到底是跟莫小翔还有陶安相处出一些感情的。
他还是太心软了,要早知许塘会难过,当时陪同去医院时,他就不许许塘去了
对于领养孩子的问题,其实不关是不是陶安,无论是谁,他之所以不同意,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一点都不想让许塘去经历那些操心和辛苦,这是他从小一点苦和罪都舍不得
让他受的宝贝,又如何能让那些耗费心神的事情磋磨?
二是这些年他除了工作,几乎将全部的爱和精力都给了许塘,
许塘在感情上是个有着极高需求的爱人,尤其是对周应川,他对周应川的需求度高的可怕,在外人看来几乎是恐怖的程度,而周应川的一颗心也全部都系在许塘身上,只
要他在,他的目光总是追随在许塘身上的…但孩子不是一个冰冷的物品,只需要浇灌金钱就能成长,所以周应川也自认他绝再分不出一分一毫,。
所以就他们两个吧,挺好的,更何况,摘星星,揽月亮,这辈子到如今,他只觉得他给许塘的还不够多,还不够多
“周应川,我刚才说话你听到没有?你在想什么?
周应川收回了思绪,看着许塘撅起的嘴,男人笑,握住他的手。
抱歉午午,
刘力我没发听到,说什么
"我说时间还早,今天李阿姨不是请假了吗?不如我们去买点牛肉,晚上你做菜吃?我给你打下手
两个人又拐去了超市,从超市回来,周应川就让司机先回去了,他开车载着许塘回家
他们这一逛就买了不少,车停在车库,周应川从后备箱拎下两个大袋子,里面装着牛肉、鸡肉,还有一些蔬菜,像笋、莲藕,周应川关上后备箱,就去副驾接许塘。
可能是刚才超市的品类实在太眼花缭乱,许塘逛的累,在车上睡着了
周应川将买的东西放在地上,俯身解开他的安全带,男人一只手揽着许塘的背将他抱出来。
许塘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四周迷蒙间先是昏暗,再看清周应川面容的那一刻,周围的世界跟着跃现出了色彩
他双臂勾上周应川的脖子,脚也缠上了他。
"宝宝,困了?"
"不困只是有点感慨,下次和莫小翔再见,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毕竟上次一别就是十年。
周应川拎起东西,吻他的眼睛:“别难过,你想他们,有电话、视讯,都能随时联络。
也是,现在不会再有地址丢了就找不到的事了,许塘低头,看周应川手里拎的好多
"我们买了这么多?"
“是谁刚才说要吃这个,又要吃那个的?
许塘笑,他往上蹭了一下,搂紧了周应川的脖子:“那还不是都怪李阿姨?她每天都把饭煮的太好吃了,搞得我有点怀念你做菜的味道了….
周应川失笑:“宝宝,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贬我?
“哈哈,当然是夸你了那我要点菜,我都好久没吃你做的小炒牛肉,还有清炒笋尖,再搞一个锅巴海参?"
“海参要问问阿姨提前泡好没有."
“那算了,太麻烦了,那再烤两只虾?
"好
“我还要一个汤…
许塘低头看着他们买的在点菜,周应川在听,男人稳稳地背着他,车库的灯光斜照,将两个人的身影渐渐映成一道
许塘趴在周应川肩上,随着电梯响,家到了。
接着灯光亮起,是他和周应川的家。
从榆溪、培江、申州、到纽约、波士顿,费城、洛杉矶
他们的家变得很多,一个比一个大,也早就不再是那一张小木床都放不下的五金店
但无论士地如何变化,时间如何往溯,有他们在的地方,就是家
许塘搂着周应川,问:“周应川,在榆溪的时候,你想过我们现在吗?
“想过。
许塘惊讶:
“你那么早就想过我们会来美国?
周应川笑:
“想过和你,在哪儿不重要。
无论在哪儿,他都会为他撕开一道光
许塘对着他的脸吧唧亲了一大口。
“周应川,你这叫不叫早恋?
周应川不语。
许塘像好不容易抓到了他的小辫子,他扑腾着脚闹:“说嘛说嘛,你什么都做的好,哈哈…没想到你会早恋,你是不是早早就喜欢我了?早早爱上我了吧.…!"
周应川不说,许塘对着他的脸颊、耳朵左亲右亲,亲的声音响的简直都没法听了到了玄关也不肯从他身上下来
“说嘛说嘛…"
周应川实在是怕他掉,伸手帮他脱鞋,他没回答他第一个问题,只是亲吻着他说:
“我可是等了足足三年
许塘一愣,接着笑到肋骨作痛,差点从他身上掉下来。
从十八岁到二十一岁,可不是整整三年?
"哈哈哈哈哈哈哈,不行了,你要笑死我了…!
“笑什么?
“哈哈哈,没什么,周应川,咳咳,你真男人…!"
“宝宝,
这也是夸奖?
"哈哈哈哈,哈哈,怎么不是夸讲当然是.!我知道你爱我,珍惜我,谁叫我是你唯一的、最大的宝贝呢!
他往上扑着周应川的脖子,说这话一点都不脸红,他也的确说的对,这世上没人能够反驳,不是吗?
“乖,下来,我要去做菜,一会儿你要饿了
“你背着我不能做吗?小时候你会的!你现在技艺生疏了周应川.!
周应川被他逗笑,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男人只好背着他去,挽起袖子,处理食材
许塘嘴角的笑容就没下来过,还说什么打下手?早被他抛到脑后了
不过,哪里有什么关系?五岁那年,他在鬼门关走了一遭,醒来之后,这个同他差不多瘦的男孩就牵起了他的手。
从此春日多明雨,夏日太炽盛,秋日太萧瑟,冬日太寒冷,尽管这个男人说了无数次要放手,让他去成长,但从未有一次,从未有一次他舍得直的放过…从此一年四季
他有许多时间都是在他背上度过。
从少年,到青年,从绝境走向顶峰,他为他窥得光明、遮风挡雨,也手把手地教他如何在明暗交织的名利场上去争,去立。
财富、权力、名气.
如今他——握在手中,与他并肩。
但再多再多,都不如他们紧紧相拥的怀抱,每时每刻亲吻的唇舌,就像那年沉船后,他们在曼谷医院许下的那句隐秘的、只有他们懂得的誓言。
那句誓言不会更改,如日东升,如潮涨落,永远不会更改
89、番外:祈愿
许塘在工作上的确是个极好的老板,但在生活上嘛…作为他的办公室秘书,Nancy太有发言权。
据她所说,她的这位老板真的是她见过的最最最最最最最挑剔的人….!甚至她在给刚满两岁的女儿念童话故事时,里面的豌豆公主在许塘面前也只能算作小巫见大巫。
首先是吃,许塘有着一份长到几乎可以把美国整个历史写在上面的“过敏食物清单”,Nancy第一次收到时,还以为这是愚人节的玩笑。
许塘漫不经心地转着手中精致的钢笔:“每个季节会有不同,时常也有更新,我讨厌咀嚼这些味道的东西,会让我失去食欲…除了工作秘书外,再帮我招几个生活助理…暂时定三个吧。”
Nancy当时还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了什么可怕的重任,直到后来,许塘创下一个月更换了八位生活助理的记录,新应聘的在看到那长到无尽头的清单后,Nancy还没来记得开口说工作内容,人就直接吓跑了。
连路费报销单都没要。
不怪他们,实在是这份忌口清单里面列举了太多太多,首先是各类坚果硬物,因为曾置换眼角膜,他会尽量避免咀嚼太硬的食物。
这条尚且合理,但是清单中还有各类蔬菜肉类,按许塘说,他讨厌吃一切味道发苦的蔬菜,作为他的生活助理,与这份极高薪酬相对应的,是这些都是要记在脑子里,在外出工作时尽量帮他避免。
拿人薪资,这也算是基本的职业操守,但许塘变态就变态在他这份清单并不是一成不变的。
他会随时加加减减,可能今天所谓的“过敏”,明天他又会吃了,可能今天还在说:“不要在酱料里放洋葱”,下个月去墨西哥时,他又觉得带洋葱的香料偶尔吃吃味道还不错,同时地,他又添加了新的不喜欢吃的东西。要命…!这叫哪门子的“过敏”?!
更别提他还有另一份“适宜清单”,在“适宜清单”之外的肉类,他统统不吃,换句话说,他不吃他没吃过的品种,像上次他们去东京,有客户在私人餐厅请专人为他们制作章鱼卵刺身,大概是他的助理前期没有沟通清楚,许塘当下差点失礼地呕出来。
还有一系列,比如落塌的酒店、床品、睡衣等等…数不胜数。
以至于给许塘找生活助理这件事对于几年前还初出茅庐的Nancy来说是一件非常折磨的事,她甚至有种诡异的想法,如果一个人能够“忍受”给许塘做生活助理,那大概也是个非常适宜迈入婚姻的男人吧?救命…!她大概真的是被工作折磨疯了。
最开始时她也跟许塘汇报过,当时许塘正约去和一家做高端酒店的二代打高尔夫:“那就再抬高薪资,这点小事不用问我,你决定就好了.…”
她看着许塘低头上了那辆银色的迈巴赫,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慢慢地,她渐渐明白,许塘就是这个作风,在他眼里,一切能用金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他很忙,这种小事不用问他,只有用钱解决不了的,他才会分出精力去听。
后来助理这件事也顺利解决,但随着跟在许塘身边越久,Nancy很快又发现了一个令她更加震惊的事实,那就是许塘这些所谓的挑剔,在他那位同性爱人面前,又几乎是通通不存在的….!
“老板,你不是不吃番茄吗?”
“谁说的,我以前在国内时还很爱吃番茄酱的,是不是哥?”
身边为他分切牛排的男人面容英俊,温文尔雅,点头,许塘插着炯番茄吃的自然而然,和身旁的爱人聊天。
她眼见着许塘又插起甜品里的榛子仁。
“老板!你不是不吃坚果吗?!”
或许是她的音调没控制住地突然拔高,许塘诧异地看向她,Nancy才发现许塘的叉子是送到他老公嘴边的。
“干嘛,我哪里不吃了?坚果富含人体需要的微量元素,我的营养师也建议我要适量摄取.…是要地震了吗你喊这么大声?”
对于他记得医生的嘱咐,他身边的男人看起来好像十分欣慰,那张俊脸上宠溺的笑意简直要把对面的Nancy淹死…!
“乖,回去吃。”
或许是因为她坐在这里,周应川没有像以往一样帮他咀嚼,许塘也知道有时他们的过度亲密不能被外人理解,他悻悻的换去吃别的。
他又挥手叫来侍应生,加了这件餐厅的特色,从日本伊豆群岛附近空运过来的一种鱼类,只在这个季节才有。
“我以前没吃过这种鱼诶,哈哈,哥,你看它长得那么扁,头还大,真是有点丑…”
菜点上来,Nancy尝不出有什么特别的,但是她突然想起,许塘不是不吃没吃过的一切肉类品种吗?!
再抬头一看,对面的碟子里,第一口是他老公先吃,许塘扬起脖颈自然地要亲吻上去,似乎想从他嘴里试探食物的味道,结果当然,因为有Nancy这双眼睛,他及时刹车。
许塘撅起嘴巴,他们没有言语,男人偏头在他的脸颊上轻轻亲吻了一下,像是安抚,许塘才笑了,去碟子里吃切好的鱼肉。
“这个味道还不错…酱汁也挺特别,问下主厨?下次办派对可以邀请他…”
“好,宝宝,你最近吃的太少了,是案子压力太大?”
“还行吧,毕竟我现在手下这么多人,也不是事事都要我来做,只是进度这个东西有时候真的不是我一家事务所能控制,但政府那边的官员总不是这么想…”男人一边陪他说话,一边照顾着他吃饭,他们吃着,聊天,谈论的内容也不是情情爱爱,可不知道为什么,就好像任何人都插不进去。而对于周应川放进他碟子里的东西,无论什么,许塘吃的没有任何负担,就好像自动过了一道“脱敏”流程。吃完饭,许塘和Nancy就要登机了,因为太急,来不及调度航线,加上要去一周,怕许塘坚持不了,所以周应川特意从公司驱车来机场附近陪他吃午饭。上飞机后,Nancy忍不住问:“许塘,为什么你在你老公面前好像什么坏习惯都没了?!”
“坏习惯?我哪里有坏习惯?”
Nancy要抓狂:“你明明对那么多食物都不过敏的,这难道还不叫坏习惯?你这就是挑食的坏习惯!”
还说是过敏!
许塘摸摸鼻子:“那你用词也太严重了,我老公可从没说过我这是坏习惯…,我不知道怎么跟你形容,但我不是故意的,很多东西我确实只有在他身边才可以咽下去…”Nancy一愣,许塘笑:“你也可以理解为我不能离开我老公太久的,否则我大概会什么也吃不下的最后饿死在街头,你将失去我这样一位优秀到可以载入史册的老板,OK?”“……”
好吧,许塘也是她见过的最臭屁的老板。
但很快地,Nancy就发现,许塘对他那位伴侣的依赖程度,真的每次都能刷新她的想象。
有一次在巴黎,许塘不知吃坏了什么,关键是一行人里只有许塘出现了这种反应,他上午开始忽的发起高烧,胃绞痛,一张脸惨白的不像话.…
医生来酒店检查,确诊是急性肠胃炎,然而下午有当地市政举办的项目签约发布会,许塘摁着作痛的胃,一旁的护士在给他打点滴,他嘴唇的苍白地布置着秘书下午由谁接替他去参加,还有务必不能让酒店楼下蹲守的媒体知道,他不想在宣布签约前闹出任何幺蛾子…
即将成为市标的建筑项目在签约前被爆出事务所老板肠胃炎入院?这种新闻一个字也不能给他登出去。
他有条不紊地安排。
“把我的手机给我…”
没人回应,许塘恼了:“我说把我的手机给我…!”
许塘很少发火,平日里他总是带着笑意的,他—吼,房间里除了医护,事务所的员工都愣住,也许是房间里的人太多,被推到后面的生活助理赶紧回过神,慌忙扒开人群递上许塘的手机。“不好意思许总…!”
许塘没力气了,他拿过手机,让他们出去,出去前,Nancy听到许塘蜷缩在床上可怜的嗓音。
“哥…你快点来巴黎,我好难受,我胃好痛…我发烧了,你快点来,我叫人发地址给你…”
天,这是哭了.…?
据Nancy所知,他老公的工作也非常繁忙,但是他连问都没问‘你是不是在忙?''''是不是有事?'',他的口吻近乎命令,就好像在他的观念里,这世上天然就是没有比他更重要的事的。事实也的确如此,最快的航班落地,周应川下午时就赶到了,许塘的房间里还守着护士,在见到周应川的那一刹那,刚才还在安排工作的许塘几乎是在张口的那一瞬间,眼眶里就忍不住红了,紧跟着一颗眼泪,啪的一声往下掉…他的秘书记着笔记,简直吓死了。
这还是许总吗?许总是别人惹他一分他都要还十分的人,谁见过他哭?
“许总,您说的我会立刻安排的,那我们先走了。”
秘书火速与门口赶来的周应川问好,但男人好像也没顾得上,合上门前,他看见他们许总的手臂攀上男人的脖子,男人甚至没有来得及脱下大衣,他半跪在床前,抱着他,额头抵着额头试探他的温度…
“宝宝,怎么回事,怎么突然肠胃炎?”
许塘摇头:“我什么都和他们吃的一样的…周应川,我好难受,我不想躺着…”
第二天上午,Nancy过来同他汇报,看见的就是周应川抱着许塘坐在客厅的沙发。
许塘额头上贴着退热贴,头发也用酒店的发卡随手夹了起来,身上没有裹他喜欢的那个牌子的羊绒毯,而是裹着周应川的外套,他整个人陷在那件黑色大衣里,两条光洁的长腿蜷缩在男人腿上,一边打着吊针,一边在沉浸地在打游戏…
房间里回响着游戏胜利的音乐…
男人抱着他,喂他喝粥,许塘的脸颊微微泛红,大抵是才刚退烧,他的眼睛专注地盯在游戏屏幕,男人让他张嘴,他就张,也不看是什么,就吞下去…
周应川看见他们,男人端着碗,微笑地说:“你们先坐吧,他马上打完了…”
Nancy和秘书抽抽嘴角,对视一眼,一瞬间,他们默契地怀疑自己是不是来错了时空?
眼前的许塘确定是他们那个已经三十二岁、全球顶级事务所的大老板,而不是一个十七八岁、还在热衷打电子游戏机的小孩?
可看看许塘的模样,红唇齿白,好像和十年前Nancy第一次见他时没有任何变化。
所以有时候,时间也并不是完全公平的吧。
等回到纽约,两个人照例去体检,等报告出来,都没什么事,医生知晓周应川年轻时肺部受过伤,虽然他抽烟不多,但为了今后考虑,还是建议他戒烟。
后面大概一年左右吧,佟杭云跟他说:“你知不知道你哥把烟戒了,厉害啊,你看着他戒的?”
许塘耸耸肩:“我也想啊,但我哥从没在我面前抽过烟,当时医生说的时候,我真觉得他是在开玩笑。”
佟杭云沉默半天,最后说了一句:“佩服…!”
周应川就那么把烟戒了,许塘的性子其实很少焦虑任何事的,唯一就是对他的身体,他明白,所以当时医生一开口说那句话,他立刻就答应了。
戒吧,他也没瘾,许塘不说,不代表他不担心。
饶是这样,年底一场肺炎把周应川折腾的够呛,教授手下的实习医生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前一天晚上在电脑开错了药,护士已经输进血管,幸亏许塘发现的早。
周应川的秘书慌慌张张地跟他报告:“周总,许总在外面跟医生打起来了!”
输错液体是大事,到血液里谁也换不出。
周应川要赶紧下床去,谁知道许塘推门回来了,他的领带有些乱:“哥!你干嘛下来,躺好,你不要动…!”
周应川烧的眼前发晕,他握住许塘的手,见许塘的骨节有擦伤,他看了看,看了又看,看清楚是那人的血,他才躺下。
许塘给他扶着枕头:“没事儿,哥,你好好休息,我在这里,什么事都不会有。”
听到这句话,高烧的周应川也渐渐眼皮发沉,睡了过去。
没想到肺炎那么严重,后面几天周应川又进了ICU,许塘几乎就没合过眼,好在最后控制住了,转回了单间的普通病房。
周应川这些天都昏昏沉沉的,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许塘,这些天负责他的护士说:“您是他爱人吧,他这些天一直在找你,这些都是他写的…”
因为那些天要戴呼吸机,周应川说不了话,许塘看着护士小姐拿出床头的笔记本,上面一页页都是周应川的字迹。
开始写的是我很好,不要担心,后面是叫他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再后面只有许塘的名字,中文、英文…像在一次次询问他好不好。
“当时不让探视,现在能见了,你爱人应该会放心了,你们感情真好。”
护士小姐也有位亚洲的同性伴侣,就不打扰他们了,俩人得有大半个月没见,周应川摸着许塘的脸:“不听话,瘦了.…”
许塘是又想哭又想笑:“哥,你一病那字写的真丑,谁能看的清楚啊…!你真吓死我了,前几天那个医生让我签名的时候,我都好半天才想起来我叫什么.…”
等佟杭云进来,就看见床下两双鞋,许塘窝在床侧,陪着周应川睡着了。
这件事之后过了小半年,许塘说韩明要给孩子办满月宴,就拉着周应川回国了。
一晃眼,差不多又是五六年没回,韩明他老婆生了一对双胞胎小公主,把韩明乐疯了,宴席上嘴咧到耳朵根儿,举着一杯可乐打圈儿,别人笑他,他说烟戒了酒戒了啥都戒了怕俩宝贝疙瘩不喜欢。许塘也送上了礼物,第二天,他说行程保密,一大早就拉着周应川上车,到目的地,才发现是他们那年来过的白云寺。
大师领路,周应川在一本记录捐款人的册子上看见许塘,他捐了八位数,给殿中神佛重镀金身。
佛寺里宁静,敬完香,两个人下山返程。
“什么时候做的?”
许塘说:“半年前吧,你不是说这里很灵?”周应川伸手拿下许塘头发上飘落的银杏叶。“捐了这么多,要是不灵我就拆了那个金殿!”周应川当即啧了一声,许塘哈哈的笑:“我开玩笑的嘛…”“宝宝,刚才许了什么愿?”他看许塘跪了很久,他起了,他都还没起。
“不告诉你。”
“不告诉我?”
“对啊,拜托哥,我也有自己的小秘密和隐私的好不好…!”
他连澡都是周应川给他洗,这时谈隐私?
周应川问,许塘不说,满树银杏叶随着一阵风簌簌洒落,落在两人肩头、身后。
在山路上,许塘跳上周应川的背,周应川托着他,手里拿着车钥匙。
“真的不说?”
“不说。”
周应川轻轻叹气:“哎,你真的长大了…”
许塘笑得差点要岔气:“哈哈哈,周应川,你别这样好不好,我要笑死了,你的冷幽默真的好冷,太冷了,哈哈哈哈…”
开车,下山,微风徐徐。
许塘没说,过去他不信鬼神,但如今他有了祈愿,他只唯一祈愿,愿人真有来世…来世换他做兄长,换他做小孩。
90、番外:东煌游(上)
今年过年的除夕比前几年都过的早,自从乔苏说了打算一块去东煌玩,和方黎,许塘,还有甘涔一商量,都觉得年前玩了好,省的年后就太多事了,到时候又耽搁,先定下个大概的月份,这几个人光是挪开那些密密麻麻的公务行程,时间上能凑在一块儿,就讓好几个秘书助理挠破头了。
十月份时正是那边游玩的季节,错开国庆高峰,一行八个人终于凑好时间,东煌还没建機场,几个人准备月底先聚在西关,再一起开車过去。
许塘和周应川计划先飛到京市,在转機去。
当天晚上,许塘正依靠在床头看手里新一期的建筑杂志,上面刊登几个呼吁全球环保的作品,设计挺有新意的,许塘翻着。
“周应川,我怎么觉得,乔苏说的那个蒋總的中茂集團有点耳熟啊?”
乔苏白天跟他说一块儿去玩的还有他好朋友甘涔,和他老公蒋泊锋,蒋泊锋是中茂的老總,许塘没见过他们,但想想觉得有点熟悉。
周应川刚收拾好行李,他沾湿了毛巾,坐在床边给许塘擦手。
杂志上的油墨不干净,帶着睡觉不好。
“去年你们工作室的酒店项目,沙特红索海岸的那个度假村,记不记得?”
当然记得了,那个度假村村位于环抱的湛蓝色海湾,犹如洒落的明珠,以无与伦比的豪华与非同凡响的美景诸称,设计图刚一面世时就引发了国际媒体的争相报道。
“开发的合资公司T.X.G,中茂控股60%,这些情况Nancy应该跟你汇报过,所以你才有印象。”
对甲方集團的财力和运营状况有基本的了解是必备工作,这是双方友好互信的合作基础,许塘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样,我说怎么熟悉,那我觉得这个蒋总不错。”
周应川给他擦净了手,笑:“怎么这就觉得不错了?”
“我们可是往上提了三次预算,那边也没小气,派人给负责人看了设计图的效果后,没几天就定下了,虽然也压了一些,不过不多,不像有的集团,来来回回光是各种开会决议都要拖上大半年…那甘涔呢?我听乔苏说,他是MIT毕业的工程师?”
这个周应川就不太了解了。
“秦衛东说甘涔在国内的保密部门,级别很高。”
“保密部门?”
周应川想了想:“他当时的原话是‘估计蒋泊锋都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爱人都不知道?
许塘想,在涉密级别这么高的地方当工程师,不会性格非常高冷吧?不过转念一想,能跟乔苏那么大活宝一块儿玩的,又怎么可能高冷呢。
他们飛往国内,其他几家也在做着旅行前的准备。
首先就是甘涔和蒋泊锋,说到甘涔这次能凑出假期也是挺不容易的,他们院里去年承接了一个上头批示项目中的精度部分,好不容易攻了坚,院里領導就计划拍一个紀录片,记录下他们这群背后默默奉献的科研学者。
甘涔还被选进了有单独采访的鏡头。
一听还有他的单独采访,甘涔激动坏了,熬了这么多年,他的美貌终于有用武之地了,他提前半个月就拉着蒋泊锋又是订制西装又是做发型的,光发型师都换了三个,最后一个把他的头发吹得活像能直接走红毯,他才满意,拍摄当天,出门前还对着鏡子照。
“蒋泊锋,我这发型帅不?上镜不?”
“帅的很。”
“是不是把你迷死了?”
“是,迷死我了。”
蒋泊锋笑,开車给他送到院门口,把他的背包给他:“好好拍,别緊张,别忘了跟你们領導说请假的事。”
“知道啦,他再不给我批我就去他办公室门口上吊去,你等着我吧啊,晚上回来我的身价可就不一样了,到时候选你伺候…!”
甘涔乐滋滋的就进去等着拍摄了。
下午蒋泊锋讓助理去品牌店拿了订好的鲜花花束和给甘涔买的第一次拍摄紀录片的礼物,晚上开车在院门口的路口等他,没一会儿,就看见甘涔垂头丧气的出来了。一上车,甘涔就靠在椅背上噘着嘴,一副快哭了的样儿。
“涔涔,怎么了这是,今天拍摄没轮到你?”
“轮到了!第二个就是我!”
蒋泊锋赶紧把后排的花和礼物给他,甘涔抱着花,心情好一点了,但还是抽着鼻子。
“我都不想说…太过分了!我们院长真的太过分了!”
“怎么了,给你安排的镜头少?”
“不是…!镜头多有什么用啊!”
甘涔快气哭了:“他们拍的是剪影!说是为了保密,你知道啥是剪影不?就是整个人全是黑不隆通的….!谁是谁都看不清,而且还是背影!气死我了!!”
蒋泊锋忍不住笑,一路上也哄着他,不过这件事倒让甘涔去东煌玩的休假意外的很快就给加急批了。
原因无他,院里领导看见甘涔早上还跟个花孔雀似的闪闪发光,到了晚上就蔫了吧唧,也怕这个‘打击’对甘涔有点大,别再撂挑子,赶緊把假给他批了,让他去散散心。方黎和秦衛东那边也是打算从晋阳出发,做飛機落地西关,前一天晚上,方黎趴在床上看手機。
现在的社交软件比过去方便多了,乔苏就把他和甘涔,还有许塘四个人拉了一个小群,为了照顾许塘不太懂中文,乔苏还非常贴心的给群起名叫Happy travel small team!”许塘登机前看见嘴角都抽了半天。
消息叮叮咚咚地一条一条往外冒,秦衛东捞着方黎去泡澡,方黎有时开演唱会要站太久,还有舞蹈,医生说多泡澡有助于肌肉解乏。
泡澡时,方黎还在看手机,一边看,一边笑。
“有这么好看?”
“是啊,甘涔和乔苏说话太逗了”
秦衛东看他的手机,发现里头的界面是两三个同时讲话的:“这是什么功能?”
“群聊啊,最近新上的,比短信方便多了,在里面发一条信息,只要是在这个群里的人都能看到,也能接着说。”
方黎给他看,秦卫东看里头的乔苏和甘涔都在说求求黎哥,想在沙漠上听唱他新出那首月亮,俩人还发了好多跪拜的表情,这首歌火遍了大江南北,上了不少晚会。许塘估计在飞机上,说的消息都是几个小时前的。
秦卫东的眉毛皱的死紧。
这又是谁设计出来的功能,方黎一个人一个人说话他都烦,这又冒出来能一大堆人说的。
“干嘛,你不想我唱?”
“不是,你想唱就唱。”至少秦卫东现在懂得掩饰,不,是懂得收敛,他吻了方黎的脸颊:“给我也注册一个,这个群这么进的?我也进去。”
“不要啊,这个群就我们四个,你要想有群,你跟靳总他们拉去….”
“不要?”
方黎一听就觉得不妙,秦卫东这人就得慢慢来,步子迈大了他就要故态复萌。
“哎呀,这功能都是给经常见不到面的人用的,我和他们几个难得才见,才拉群的”
方黎转身,搂着秦卫东的脖子,亲亲他的鼻子,又亲亲他的嘴:“咱俩天天见面,我想说什么就能跟你说,根本用不着在群里说话,这都给见不到面的人用的,我们哪里用得着,是不是?”秦卫东没说话,顺势搂着他的腰去吻他,男人抱着方黎从浴缸站起来,哗啦一声溢出连连水漪。
“啊!干什么”“哄我哄得太差劲,收拾你。”方黎笑个不停,不过他也不怕,收拾呗,他们明天要坐飞机,秦卫东舍不得把他怎么样。东煌那片的旅游没怎么开发,他们都是先飞到附近的西关机场,落地全程的导游和四辆越野已经准备好了。从江州飞到宁关还挺远的,靳越群在衣帽间里收拾行李,乔苏倚在中间的贵妃塌上,一边挖着冰淇淋,一边跟个太后似的指点江山。
“都收拾好啦?”
“差不多了。”
乔苏想起什么:“对了,你别忘把我的纪念旗装进去啊….”
“那块儿全是石头的布?帶那么死沉的东西干什么?”
“什么叫死沉啊,那是我的纪念品…!我去哪儿的石头都在上面,很有意义的好不好.….”
乔苏扔了冰淇淋,跳在靳越群背上,双脚也缠着他:“我上次放哪儿啦?怎么最近都找不到的?”
他上次出去就没从行李箱里拿出来,靳越群给他翻出来,乔苏像宝贝似的就扑上去了。
“我终于找到你了!我还以为搞丢了,这可是我这么多年的心血啊.…!”乔苏抹抹眼泪,对靳越群说:“给我装进行李箱里去…!”这东西足得有三四十斤,靳越群看着就头疼:“托运也不方便,别带了,你喜欢那儿的石头,带回来再粘上不得了?”
“那不一样啊…就没有意义了啊,霞山地貌是我想了好久的了…!这是我感受祖国大美风光的见证啊!而且我还想拉开拍照片呢.….”
“不带。”
“我就知道….”
乔苏撇着嘴,抱着膝盖,往贵妃榻上躺:“可怜我如花似玉的年纪就跟了你,现在要娘家没娘家,要婆家没婆家,其实你早就对我腻了,是吧?所以我说话你也不放在心上了,果然男人有钱就变坏,把那个新人带回来吧,至少也让我…咳咳….!”
乔苏掩面咳嗽,凄凄悲悲:“至少也让我,再撒手之前…啊!你干嘛!”
靳越群黑着脸,抱起他,照着他的屁股上揍了一巴掌:“你再给我看那些乱七八糟的狗血小说看我揍不揍你吧!”
乔苏笑嘻嘻地,顺势攀在他身上:“有点疼呀….”
靳越群拿他没法子,只好又找出一个行李箱,给他把那面‘石头旗’塞进去了,乔苏正开心,又看靳越群拿了一大把套放进去。
“干嘛带这么多.?”“那边不像家里,搞里面不方便。”“那也用不着这么多吧…不是就玩一星期吗?”
靳越群说:“那地方交通不方便,到了老老实实在我身边,玩什么提前跟我说,别给我玩的没边了,听到没?”
乔苏捶他一下:“那我就没边,你要把我干死啊…!”
靳越群任他打:“我跟你说了,你要记得。”
乔苏又抬手擦眼角,哼哼:“我知道了!你就是想要把我干死了,你就能光明正大的另找了,也是啊,你现在是老总了,山呼万岁,想当年我一针一线给你缝衣,俗话说,儿行千里爹担忧,我.….”
乔苏挤着眼偷瞄,瞄见靳越群额角的青筋猛跳,他蹭一下就从他背上跳下来跑了。
“乔苏….!你给我过来!我看你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乔苏已经跑的没影了。
“哈哈哈,别那么小气嘛,给你当下爹而已啦,哈哈哈,都要出去玩了,靳越群,你要开心啊,要高兴啊!哈哈哈.….”
91、番外:东煌游(中)
一行人从各地飞来,前后腳的航班落地西关機场,在当地的酒店休整一番之后,在一个阳光明媚,晴空万里的早上,负责这次全程安排的导游早早就带人开着四輛越野车在酒店楼下等了。
导游姓黄,长得黑黑的,胖胖的,是专门负责跟西关市里的豪华酒店对接客人的私人导游,本来他是带了四个司機给这次来的贵客开车,但是出发时他们又说不用,他们自己开就行。
“那行,各位老板,那我先预备着,讓他们上我那輛,到时候如果累了就替换,你们开车跟着我那輛牌照的车就行。咱们今天第一站先去赤霞山的月亮湾,那是咱们塞外風光的一绝!好玩的也多,预计车程三个小时,中午十二点到….”
黄导游是个热情周到的北方汉子,看着像个大熊猫似得憨态可掬的,但是对他们一行八人都是男的,并且两两上了车,一点异样的眼光都没有。
不过这也不难猜到,西关作为距离东煌最近的城市,这家市内唯一的一家五星酒店本就是在地方政府的牵線下由蒋泊鋒的中茂投资建设的,那这儿的经理要给自家老板找导游,自然是方方面面都安排妥当。
略高的海拔日光晴朗通盈,八个人四辆车,再算上前头开路的导游一辆,五辆车一块儿往东煌最著名的赤霞山風景區开去。
早上气温有点凉,车上,甘涔身上披着个小毯子窝在副驾呼呼补眠,事实上,从他在酒店房间被蒋泊鋒一路捞起来洗脸穿衣服,到车上系上安全带,他就没怎么醒过,车里放着酒店餐厅打包好的早餐,蒋泊鋒开着车,等他醒了讓他吃。
方黎也有点困,不过还行,他正对着副驾上头的镜子塗防曬,这也是明星上镜的工作要求,不然等他经纪人回去要看见他曬黑了,又要强迫他去做各种SPA了,秦卫东看着他塗完脸,塗脖子,塗完脖子,涂手臂,涂完手臂,涂腳踝…
“都是化学制品,需要涂这么多?”
不是戴了帽子墨镜那些。
“防曬的呀,沙漠紫外線好强的,晒黑了怎么辦
秦卫东一直不喜欢方黎往脸上涂那么多东西,一是他觉得都是化学制品,怕对方黎的身体不好,二是方黎一涂这些就不肯给他亲,说他搞破坏。
“一会儿给你也涂一下啊….”
秦卫东蹙眉:“我不用。”
“那到时候你晒的跟煤球一样你就别上我的床…”
方黎继续涂脚:“涂不涂?”
“一会儿前头服务區,我停车,随你。”
方黎就笑了。
后头一辆车上,许塘正在车里吃早餐,周应川开着车,前头堵车时,他伸手抚抚许塘头顶还没来得及梳理的小翘毛。
“宝宝,慢慢吃,别噎着…”
许塘嚼着三明治控诉:“哥,你早上怎么不叫我!害得我都起晚了!”
周应川笑:“晚一点也没关系,这不也赶上了,再说你昨晚跟助理连线到那么晚,也需要多睡一会儿,睡够了,对骨骼和脏器都好…”
许塘“”了一会,说:“哥,你知道我今年几岁吗?我难道还会长个子吗….!”
他不管几岁,好像在周应川眼里都是那么大的小孩:“牛奶还喝不喝?”
“不喝了…诶?哥,这个好像是甘南这邊特色的牦牛牛奶?你尝尝….”
酒店提供的附近牦牛牧场的特色品牌,瓶身上贴着牦牛的照片和营养宣传,许塘把吸管喂给周应川,周应川低头喝了:“喜欢喝?喜欢喝回头我们就联系他们订一些,安排空运很快,每周送到你工作室也不会耽误什么”
开了两个小时,途中的服务區就到了。
黄导游说可以下来活动上厕所,乔苏抱着怀里的薯片,吃的咔嚓咔嚓的:“诶?黎哥呢?”
他一路上嘴就没停过,背包里带的零食让他吃的七七八八,靳越群刚才在前头开车,乔苏窝去后排吃,他也没看住他。
他对乔苏说:“过来。”
“干啥?”乔苏原本还想去商店再采购一下呢,又颠颠的跑过来。
靳越群用车门挡着,将乔苏圈在怀里,伸手摸他的肚子,让薯片汽水肉干果冻撑得溜圆:“我真是一眼看不住你都不行,不能再吃了,一会儿没肚子吃饭了。”
乔苏摆着肩膀:“那还有两个小时啊,我想尿了,我去放一下水就有肚子了!”
他跑去上厕所了,回头对靳越群喊:“你去小超市给我买点饼干啊,我爱吃的,都买!”
靳越群无奈,回车上拿钱夹,就去小超市给他买了。
等乔苏上完厕所,他们这个服务区不知道啥时候来了三辆旅游大巴,一下子就把小服务区的出口路给挤满了,大巴司机叫叭叭的跟着喇叭催促。乔苏拉开车门上车。
“怎么突然这么多人啊….”
觉得有点不对,乔苏抬头一看,前头开车的是秦卫东,副驾坐着有点惊讶的黎哥。
“苏苏,靳总刚才还在后头找你呢。”
手機急急的响了,乔苏都不敢贴近耳朵,果然,里面传来靳越群的骂声:“乔苏!那是你老公的车吗你就上!”
“啊,哈哈,我就是想找黎哥说话来着….”
出口路窄,后面几辆大巴又把他们的车分插开了,不停摁着喇叭,他们旅游团几点到都有指标的,迟了要罚钱,可不管前头是不是豪车。乔苏只好先坐在这辆车上,好在方黎也带了不少零食,就给他了。
乔苏吃的也挺开心的,唯一就是…
“黎哥,为什么你们车里一直就放你唱的这一首歌啊?你不是唱过那么多好听的吗?像《吻》,《雨夜不停》都超级火啊!”“呃….”秦卫东说:“这首歌不对外发售。”
啊?乔苏也不懂娱乐圈的事,方黎有点尴尬地解释:“这首歌是我写给秦卫东的,没有对外公开发,他挺喜欢的….”秦卫东不悦地纠正他:“是很喜欢。”
乔苏:“”两个小时后,乔苏感觉脑瓜子晕晕乎乎的,这首歌的歌词他好像已经快会全文背诵默写了,终于,赤霞山风景区也到了!大漠天高地阔,黄沙漫卷,如鱼鳞一般连绵起伏的沙峰丘丘相接,一望无际,雄浑壮阔。就像是被广袤无垠的金色天地环抱,太壮观了!吃完午饭,前往月亮泉是坐骆駝去,没想到这个季节的游客还挺多的。
长长的駝队行走在黄沙上,黄导游提前给他们准备好了防晒的丝绸头巾,是东煌的特色手工绣品,深浅蓝黑做底,与淡抹的橘红交织出宝相花纹,该纹样最早见于千佛洞,寓意吉祥尊贵,幸福美满。
甘涔睡一觉是彻底睡过劲了,他第一个上了骆駝,围上丝巾,像个沙漠小王子似的,喊蒋泊鋒给他拍照。
駝铃声在沙漠中一声声悠长….
驼队犹如蜿蜒的长线,他们的队形不用说,就默契的很,最前头第一个是黄导游,然后就是秦卫东,沙漠有坡,骆驼也是动物,方黎就紧跟在他身后第二个,秦卫东前面能先看有没有危险,后面方黎万一有什么事,他第一时间就能顾得上。
中间是蒋泊锋和甘涔,还有乔苏和靳越群,两个男人各自骑着骆驼护在自家的身后,没办法,这倆太跳脱了,在骆驼上还要一前一后的喊着说话,得紧紧看着才行。最后断后的是公认的最靠谱的周应川和许塘,再后面是四个司机。
“哥!看我!”
许塘拿着相机转头给后面的周应川拍照,周应川怕他摔,先配合他。
“坐好….”骆驼与骆驼之前也有距离,周应川朝他做手势,轻轻点了两下,许塘就乖乖坐好了,专心欣赏美景。他去过不少沙漠之城,也在上头构建出完美之作,但都没有眼前的景色带给他的震撼,那是一种千年古今岁月沉甸下的历史厚重,现在他已经慢慢懂的…虽然他相机里十张有九张拍的都是周应川。以至于他回纽约后,Nancy很激动地想看他这趟回国都见识了什么风景的时候,看到相机里全部都是他和周应川的照片,无语的灌了三杯咖啡。月亮泉那邊得踩着木梯走上去,在去之间,乔苏和甘涔他们就被景区里各式游玩项目给吸引了,有沙地越野车,还有滑沙。
“黎哥!许塘哥!这儿有滑沙!”
他俩给人挥手,喊两个人,来了六个人,这时距离世纪之交的千禧年也就过了三年,景区管理还没那么规范,里头的项目基本都是附近村民自己经营的,蒋泊锋看着沙坡那么陡,就坐一个用麻绳绑在一块儿的木头板。
“这安全吗?”
靳越群也怀疑,他用手掂掂这个看着快散架的木板重量,旁邊的老板娘操着不熟练的普通话推销:“我们这个很安全、很安全的!一人,五十,五十一次!好玩的,刺激的!”钱倒是无所谓,关键是这沙坡看着太陡了,蒋泊锋担心的说:“这滑下去会不会翻…”
他话没说完,没注意那边还有一个晒得像非洲本地人,专门负责推游客下去的老板,只听见两声:
甘涔:“噢耶——!”
乔苏:“耶吼——!”
俩人开心地敞着手,在那头“唰”的一下就坐着木板滑下去了!
“甘涔!!”“乔苏!!”
这个沙坡是附近这几个里最陡的,又陡又长,好多游客都不敢玩,蒋泊锋和靳越群一瞬间吓的脸色都白了,偏偏沙地又不是平地,两个身价恐怖的男人也顾不上老板娘在后头喊钱还没交,一脚深一脚浅地赶忙从旁边下去追。
“哈哈哈,哈哈…哥,不行了,哈哈,我笑的肚子好痛…!”
许塘在旁边笑的整个人一抖一抖的,快要岔气,周应川给他俩补了费,也觉得这个沙坡有点陡,旁边也有坡度稍微平和一点的村民在揽客。“塘塘,你想玩这个还是那个?”
许塘当然想玩刺激的了,他滑雪技术很棒,虽然,呃,姿势不同,但应该不在话下。
“那个坡滑的慢悠悠的,没什么意思,我们玩这个.….”见他想玩,周应川也没有再阻拦,他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许塘带的护目镜,给他扣好卡带。“我下去你就下来啊哥….”
“好。”“黎哥!下面等你…!”
方黎应了一声,见他们都下去了,也准备滑下去,秦卫东那儿,他先是看甘涔的板翻了,接着是乔苏,虽说滚两下沙子也不疼,但他俩一路上活蹦乱跳,身体素质像小牛犊。他又看看方黎,手臂一揽就给人扛在肩膀上了。
“秦卫东?你干什么呀….!”“我们去那个不陡的坡滑。”
旁边还有不那么陡峭的沙坡,大哥做的木板长,招牌上还用大红字写着“双人滑沙”吸引游客,秦卫东坐在后头,长手长脚的一圈,护着方黎的腿和手臂就滑下去了。下头,蒋泊锋和靳越群黑着脸,一人拎着一个。
乔苏和甘涔都摔了个狗啃泥,像两只办错事的小猫咪,脖子里衣服里滚落的都是沙子,蒋泊锋拎着甘涔走在前头,训:“你胆子大了!”
后头的乔苏听见了,搁那儿笑,靳越群瞪他:“你胆子小?”
“你们不是在跟那个老板娘交钱吗….”甘涔咳一声。
“就是,我们都看见了才下去的….”乔苏表示接收到了。
“蒋泊锋,我围巾里都是沙子”
甘涔很痒痒的想挠。
“我也是,靳越群,我后背也好多沙子,好得慌….”
乔苏也很可怜地想抓。
蒋泊锋和靳越群脸上是一个赛一个的没辙,只得让另外四人先玩别的项目,他们借着当地人的帐篷,给俩人抖搂衣服和鞋子。
92、番外:东煌游(下)
月亮泉的黄昏时分最美。
夕照赤霞山,月亮泉畔树影浮动,犹如古城千年風沙下遗落的蓝色宝石。
黄导遊称职地在旁边解说:“月亮泉的泉水是由地下水汇聚喷涌形成的,水质非常清澈,有古人诗赞“一弯如月弦初上,半壁清波镜比明”,也被称为“沙水共存”的奇观….”旁边有不少小贩在售卖瓶装的泉水,泡沫箱上用硬纸板写的什么“月亮湾泉水、相愛之泉,浪漫之泉”。
方黎问:“这个泉水还有故事吗?”
黄导说:“有,不过是当地传说,也没有文献记载,当地老人说月亮湾原来是一片不灭火海,后来天地裂开,才成了一汪泉水,如果相愛的人在黄昏时共饮月亮湾的泉水,那么灵魂就会被泉水里的火焰烙印,永生永世不会分离….”
“哈哈,不过这个传说也是这几年这片的遊客多了才兴起来,我个人觉得都是那些小商小贩.…”他后面的司機用手碰了下黄导的手臂,黄导才看见,那一行人里两个活泼的打头,带着大家有说有笑地去买水去了。
嘎?
按理说,他接待过这么多大老板的私人游,一般那些老板都不会信这些花里胡哨的传说。
“保佑保佑!泉神保佑我和蒋泊鋒生生世世都在一起!”
甘涔掌心合着一瓶刚买的“三无”泉水,虔诚地对着月亮泉鞠躬。
“就算蒋泊鋒下辈子转世做狗,我也要陪着他做一只狗….”喬苏也对着泉水拜:“保佑保佑,就算靳越群下辈子转世做一只猪,我也陪着他做一只猪….”“蒋泊鋒做鸡我也做鸡!”“靳越群做鸭我也做鸭!”蒋泊锋和靳越群在后头听的嘴角都快抽过去,照着他俩的后背一拍:“你哥我做个人就那么难?!”“你给我拜点好的吧!”许塘又快笑抽了,他觉得他这几天要练出腹肌来,方黎也笑,秦衛东看他笑的高兴,冷峻的眉眼变得比泉水中的影还柔和。一行八个人,在黄昏日落,萬丈霞光时双双饮下同一杯的月亮湾泉水。时间正好,黄导拿着相機,提议给他们在月亮泉前拍照留念。“对对,各位看这儿,笑一笑,茄子——!”到了夜晚,他们在景区允许的沙漠露营,这边没什么人,四辆房车停在后头,黄导升起篝火,另一辆送补给的车也拉着新鲜的羯羊肉过来,打算晚上搞一个东煌特色手抓羊肉,再来几个硬菜。“什么?李師傅摔了?”黄导一听,来的司机小夥说他原本订好的酒店大厨在后厨摔了一跤,来不了了。“下午电话里怎么不说?!他不来我这儿这么多客人等着吃饭,喝西北風啊!”开车的小夥子性格挺木讷的:“刚才王经理、王经理给您打了好多电话,您电话没人接….”黄导一看手机,可不没信号了,估计刚才在景区还有,来了这片露营,就没了。“你现在赶紧回去,去最近的饭店给我叫几个会做羊肉的師傅过来,马上,我出三倍的价!”黄导赶紧往小伙子身上塞了一千块钱。晚上七点多了,天色已经黑了,附近的饭店都是饭点,廚師哪儿那么容易空出来。“黄哥,这估计有点麻烦…”“麻烦也得去啊!你那车上一整只小羊羔你让我们咋搞!是你会劈还是我会劈?!是你会炖还是我会炖?!”他们那边的争执方黎刚巧听到了,他看了下车上拉来的,有许多新鲜蔬菜、饼子,还有一整只扒皮洗净的小羊羔。方黎刚嘶了一声,后头的秦衛东就捂着他的眼睛了。“怕还要看。”“你不是会宰羊吗?”“它又不是我宰的,这羊死过了。”方黎有点无语,他难道看不出来这羊死过了?可忽的又想起很久之前在长定的矿上,秦衛东冒雨给他抓了一只小兔子,他觉得可爱,秦衛东觉得肉有点柴。
算了,一个家里,有他一个感性的就够了。
“黄导一路上也挺负责的,我看他就是发愁这个只羊,要不你给剁剁?以前在矿上你不是会么。”
从前哪个矿上收成好了,老板就会买羊下锅奖励工人,但秦卫东都多少年没弄过了。
男人有点嫌弃:“脏。”
说完了,他又看一眼方黎刚才去拿的背包,是他们装零食的那个。
“你饿了?”“有点,还行,我先吃几个牛肉干垫垫”秦卫东看那个黄导,还在急得团团转的找会做菜的师傅,这么晚了,沙漠可不是外头的高速路,一进一出,再算上临时找人,少说也得耽误两个小时。那边,和秦卫东一样担心的还有三个男人。甘涔和喬苏俩人下午跑的最欢实,早就饿的前胸贴后背的瘫在房车里了,许塘那娇贵的胃更是不能饿,饭点一过,就是神仙来了求着他,他也吃不进。黄导正发愁呢,一回头,忽然眼前就站了四个男人。吓的他手里信号断断续续的手机差点掉地上。
“秦總,蒋總,靳總,周總,各位老板,不好意思!我马上在联系做菜的师傅了,实在对不住,出了这档子意外,本来晚上是要给你们做我们这儿的特色,手撕羊肉,焖饼,再炒几个菜,都是我的失误,您看我现在先让他去超市买点吃的应急,师傅我再加急找!”
“没事,让他先把那几个锅台架起来吧,饭我们自己来。”
嘎?
自己来?可车上那只整只小羊羔…
“刀在哪儿?”
黄老板赶紧喊那个小伙子,心里还不大敢相信。
酒店的经理不是不是跟他说这几位都是大大大大大大大老板么?还干交代萬嘱咐一定要全方位无死角的招待好,这么大的老板还会下厨?!
不过等一会儿,等他看见那个一路上话不多的秦总,挽起袖子,手起刀落剁开半只羊,雪亮的宰羊刀在他手里就跟轻飘飘的雪片子似的,黄导一边拾着掉落的眼珠子,一边冷汗直冒。
甘涔他们听见这边的声音就来了,在旁边问方黎:“哇,秦哥这么牛逼,还会杀羊啊!”
“之前我们那儿矿上有杀羊的传统,这挺好的了,那些脏的都给去了,不过他很多年没亲自动手了倒是真的….”血腥的环节分给秦卫东,洗菜切菜的事是周应川在做,他刀功很不错,靳越群和蒋泊锋算是这里面厨艺最好的,一人一个生好火的大锅热油,一个焯羊肉,一个炒菜。很显然,这四个在外头,商場那就是最大的战場,但在家里,厨房这地方大概是除了卧室之外的第二大战場。
就是现在亲自做的少了,但年轻的时候没人不在这儿征战过的。
黄导已经惊讶的说不出话了。
这是什么情况?
是他带错团了?还是现在大城市来的大老板都流行当家庭煮夫?
这真是,这真是…有钱人的生活他不懂啊!
那边四个男人手上一刻不停,都在惦记着自己家里的肚子不能饿,在大漠寒風里煎炸炒炖,大火烹油,干的热火朝天。
这边四个男人围着浪漫篝火,一人手里捧着一杯热乎乎的本地杏皮茶,漫天繁星映衬,谈天说地,岁月静好。
“甘涔,你在波士顿念书的时候我就在费城啊。”许塘说。
“这么巧!早知道的话我那时就找你去玩了!我在那儿无聊的都快发霉了,还好已经念到头了,就是现在出国难了…”甘涔叹气,几个人笑。
“后来我从周应川那儿听说黎哥的时候,黎哥就已经回国了。”
方黎笑笑:“那会儿跟他吵架,一气之下我就走了。”
“我就说吧,我早就告诉黎哥了,就是他以前太惯着秦总才会这样,男人就不能惯,尤其是像那几位,更不行…!”
甘涔豪气地往后面一指,自然是那群正在炖羊做饭的男人。
“为什么?”许塘有点好奇。
“哎呀你不用听啦,周总怎么看都是温柔派的,怎么说呢…像他们那些骨子里很强势的,喜欢掌控一切的男人,你越是顺从听话,他们就越气焰嚣张,你要时不时站在他们的头顶上,他们才会知道这个家里谁是老大!”
“哈哈哈,哈哈,就你,你还老大…”
喬苏笑的去扯许塘膝盖上的毛毯擦眼泪:“刚才是谁被蒋总提溜的像个小猫咪,大气不敢喘的,我在隔壁都听到了,你说‘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错了’,哈哈…还老大….”“喬苏,你拆我台!”
他去追乔苏,乔苏自己跑不过,躲在许塘身后,引起一连串的连锁反应。
篝火人影晃动,欢笑不断,他们那边一闹,几个男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没什么事,才继续手上的菜。
跑累了,乔苏挨着许塘,说他有个瑞士的庄园想翻修改造,不知道他们工作室有没有建筑师可以排的出档期。
“当然有,我回去了叫秘书联系你,你喜欢什么風格的?”
许塘擅长的是大型商案,但他工作室旗下有非常多风格不同、卓越的建筑师,乔苏跟他聊天,很快地,他们的话题又换到方黎即将在东京、洛杉矶举办的演唱会。乔苏叫着想听黎哥唱歌。
方黎也没有推辞,他从房车拿下吉他,坐在篝火旁,黄导刚才还去那边做饭的帮忙,但作为唯—一个没下过厨的人,他很快就被那边几个男人冰冷的视线给“赶”了出来。他这才发现,方黎摘了帽子和墨镜竟然很眼熟,不,是十分眼熟!他原来还以为是重名,没想到真的是大歌星方黎!
方黎的指尖拨弄琴弦,清澈的嗓音犹如不染杂质的泉水,在夜色里温柔流淌…
“我望着天边的那一弯、一弯月亮,心里想着那一个、一个人呐…他轻轻吻我脸庞,为我拭去泪光,我答应和他地久天长,地久天长…
我们一同淋过雨呀我们一同淌过雪呀….蹒跚过岁月风雨,在平凡世间相拥,赴一场白发苍苍,宿命在眼中不朽,那一弯、一弯月亮…洒落来时路,身旁的你仍是少年模样,万家灯火点亮,总有一盏是你我,是你我埋在心底的千万诉说、千万诉说…”
黄导听的眼眶发红,这是他车里最喜欢放的歌!没想到今天竟然能听到现场版!他每次听都想流泪,想起他的初恋,他曾经也多么想和那个姑娘地久天长,现在她已经为人母了吧?他至今还是“单身贵族”,唉,果然这世上最难解的一个字就是情字他正伤感着,发现篝火那边坐着的都在举杯欢呼!
“这歌好浪漫!”“黎哥你唱歌太好听了!!”“太幸福了!!”“祝我们地久天长!!”再看做饭的那边,每个人脸上也都挂着淡淡的微笑。
黄导:“….他觉得此刻的他好孤独,这几个人,在感情上应该都是没受过什么挫折的吧.当然,这一夜,让带过这多年高端客人的黄导震惊的事情远远不止这一件。首先是端上来的冒着热气的手抓羊肉,还有满满一锅放了各式配米的大盘鸡,沙葱炒鸡蛋,豆角焖饼,每一个居然都这么好吃…!
“塘塘,细点嚼,有骨头”“嗯…!”许塘已经完全已经被那盘撒着辣子的大盘鸡给迷住了,周应川看他吃的脸上都油了,一向洁癖的他居然只是用手腕擦了擦,接着吃…一会儿得给靳越群问个菜谱才行。就算他做不好,阿姨回去也能做。黄导和一旁的司机小伙子更是埋头吃的香喷喷,吃贵客亲手做的饭让他心里过意不去,因此也不敢说话,只顾得上吃。吃饱喝足,玩了一天也累了,房车上能看星星,甘涔提议趁他们收拾残局的时候一块玩游戏,和许塘他们正打牌,还没打到第二轮。“诶?你们收拾好了?”
“收拾好了。”
怎么这么快?
刚组上的牌局自然是散了。
沙漠夜晚气温寒冷,四辆房车里却是热汗滚滚,热火朝天。
黄导住的地方离他们远一些,半夜三点多,他被尿憋醒,起来撒尿,裤子还没脱,忽地有人拍了下他的肩膀。
“啊!”黄导吓得双下巴都颤了两下,魂儿差点没从天灵盖飞出去!
“啊,是秦总啊…秦总,这么晚了,您这么起来了?”
秦卫东下身穿着一条短裤,上身套着一件像是随手扯来的羽绒服,端着一个盆,又提着一个桶,里头装着什么黄导也没看清。
“有水么?房车里的洗完澡就没了。”
房车里的水都是预先存在水箱里的,黄导赶紧说:“有的有的!咱们的补给车里有备用的,就在那边!有个大水桶,水管够,随便舀!”“谢了。”
秦卫东走了。
黄导放松下来,刚要解裤绳。
“有水么?”
“啊!靳靳靳、靳总?”
“有点衣服要洗,洗澡间里的水不太够。”
黄导低头一看,熟悉的短裤,熟悉的羽绒服,熟悉的盆,熟悉的桶。
“有有、有水的!就在补给车里面,里面有个大水桶,随便舀!”
“谢谢。”黄导看他俩都往那边去了,长舒一口气,刚想着把吓回去的尿意重新找回来。
“黄导,有水么?”
“有!蒋总!你这边请,补给车里有个大水桶,水管够!”
蒋泊锋也走了,黄导擦擦额头上的汗,心说这些大老板都什么癖好啊,一个个大半夜的出来找水洗衣服,多贵的布料啊非要现在洗。
“黄导。”
“周总!!哈哈哈,您也出来找水啊!”黄导已经麻木,不,快崩溃了,他觉得这泡尿他八成已经自己吸收了。
“真巧,水在那儿!补给车里随便舀!”
周应川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礼貌地说:“谢谢。”
补给车那边,在睡梦中起来拿着大瓢一瓢瓢给人舀水的司机小伙子也同样不理解。
这城里的衣服就是金贵啊,三更半夜的在沙漠这么冷的天也要洗。
每人舀了一桶。
舀完了,几个人拎着水桶都默契的没走。
刚开始碰见还有点尴尬,毕竟盆里装的都是刚才搞脏了的衣服,但现在一道难题横距在这儿,把四个人的战线凝聚在一起。
这个难题就是——在哪儿洗?
“回去洗声音太大了,方黎睡觉轻,我不回了。”秦卫东性子里是有点矿上男人的大男子主义,但看见另外三个也在,他索性也无所谓了。方黎精力浅,得多休息,反正再大面子比不上他想让方黎多睡会。从补给车上找了个马扎,他坐下就开始洗了。蒋泊锋一想,他可不也是,把甘涔吵醒了他又要一番大闹天宫,蒋泊锋也拿了一个马扎。靳越群更是了,乔苏刚才是累的睡着了,他要醒了,今晚八成他得哄一夜。周应川也怕许塘一会儿看不见他就要找他,晚上出来再冻着,他也拿了个马扎坐下了。
几个人顺着晚上做菜没聊完的话题,从国内哪几个落马到国外资本市场的动荡和风向,全球产业布局迭代,上下游链条的期货市场,再到国际政治经济局势的深亥研讨…
夜,还很长…
等一行人离开赤霞山,又去了千佛洞,霞山地貌等景点领略风光,等从东煌回去,很快就是中国的又一年除夕了。
大街小巷一派喜气洋洋。
他们分在南北不同城市,没多久,都收到了黄导洗好寄来的照片。
彼时是二零零三年,东煌赤霞山,月亮泉。
晚霞热烈,泉水映照如火。
照片里的八个人都已前后脚的过了而立之年,但瞧着和年轻的时候没怎么变。
他们之中,有人爱闹,有人爱笑;
有人永远像是小孩没长大,有人无论如何也没学会讲几句情话,有人站在他的肩膀看见世界,有人在寒风中,仍旧惦念为他拭去一片雪花。
有人在最狼狈不堪的十字路口,选择站在一个人前头,从此无论雨雪风霜,甘之如饴地站了一辈子。
世间时光,奔涌不停,
万物草木,一岁一枯荣。
请求四季慢一点吧,再慢一点吧,如果无法停下,那也不怕,他们饮过月亮泉的泉水,跳动的心已经被烙下印记,他们会找寻到彼此,生生世世。
东煌行结束啦。
他们饮过月亮湾的泉水,永远不会离分。
宝儿们,我写文是个特别特别特别喜欢琢磨人物的,琢磨他们的性格,在所处环境下做出的选择,继而发展不同的人生轨迹,有时会因为他们一句语气而反复琢磨,有点强迫症,这次一次写8个,感觉cpu燃烧起来了!PS:最近逛到网络,会看到有宝儿担心黎黎的身体。
所以在东煌行里,黎黎想给大家唱一首歌,他想说他很好,不要挂念。
其他几只宝的身体非常不错,塘塘的眼睛有周爹照顾,用一万年没问题!另外两个整天活蹦乱跳。哈哈我笑死了,还看到有宝儿说东煌行是《爸爸去哪儿》。哈哈哈天赋选手恐怖如斯!
感谢大家的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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