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离》 〈一〉〈桃花山上桃花仙〉 那年的雪下的很早,十月份,我被冰封在湖底。 我是一条没有化成人形的鱼。所有化形可以外出的同类都会去一个地方游玩,他们说,那里叫桃花山。 每一个同类回来都会跟我说,桃花山上的桃花煞是美丽,不必受四季的惊扰,不会被冰封,不会被捕捞,桃花山开了半山花。我也好想好想去看看。 听说那里有神灵庇佑。 “哎!小土地。你这斯真无理,没听见本仙子唤你吗?出来,小土地,听见了否?你出来…” 桃花树下,春草正盛。红泥落花间凝出个身影,飘渺的很,虚无的很。 这小土地,老是抬头望天,像极了来山上读书立著、文气绉绉的书呆子。 桃花妖心想,连一个只能修成虚体的土地都想到天上做神仙,那自己更要当一个有梦想的妖怪,好好修炼法术,等哪一天法术大成,就打上南天门,试试当大仙的滋味。 “你如今不过是沾染了本君的一丝灵气,有了神识,化了人形,成了精怪,竟也自称仙子了。” 这土地冰冰的声音传来,把桃花妖惹急了,横眉竖眼瞪着土地,连带了桃花瓣在风中,也飒飒作响。 “你胡说,分明是我苦心修炼才有此造化,你莫要胡言,我便要、便要…” “哦,你便要如何?莫不是你要离开我的身子,长在空中了?” 小土地转身,看见了那棵气的发抖的桃花树,更想逗逗这只桃花妖了。 “等我再修炼些时日,不用多久,百年足矣。等到我法术大成,我就上天当神仙。” 她拔高了几个音量,对着土地怒吼。桃花妖提起这成仙的事情,总是雄心壮志,绝不会于人示弱的。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成了那。 这小土地又不言语了,唉,人家可能耗费了上千年的时间才得了这一虚影,要说成仙估计有生之年无望了。 桃花妖想着是那土地自惭形秽,深感本仙子美貌与实力并存,而自身渺小,灵气稀薄,无法成仙,故此心伤。 足足两个月,不见土地那个高傲君了,桃花妖当真寂寞的很,桃花树旁也冷清的很。 任桃花妖日日夜夜的唤那高傲君出来,也不见他一丝气息。 可这桃花山上,除了偶来的几个人,便只剩下他可以与她说话了。 再数天,山上来了几个姑娘,她们来到了桃花树前,桃花妖正睡眼惺忪。一个姑娘说,这山上那么多桃花树,大都枯了,这棵怎么还不败? 站在中间的那个姑娘回她:“我听阿娘说,祖祖辈辈的人都传,这棵树是成了精的,花期要长很多,说不定里面住了一只倾国倾城的桃花仙那。” 这姑娘的话惹得几人都嘻嘻乱笑。 可,树里面没有桃花仙,只有一只桃花妖,无名无姓。花开就有花败,自然之道,四季轮回,这棵桃花树是她的本体,她用灵力苦苦撑着它的花期。 桃花妖这才睁眼看清,中间的姑娘真好看,比桃花化形的她还要好看,还要艳。这一瞬桃花妖失了神,但是,这人竟趁自己不备折了自己的枝。 那好看的姑娘摘了枝上的花,夹在了自己的发间,笑的好不开心,问她的同伴“好看否?” 她的同伴都说她国色天香,美的就像是这桃花山的桃花仙。 人走了之后,桃花妖心想,折了自己的枝,还要抢了自己的仙,当真可恶的紧。 桃花树旁慢慢透出了小土地的影,他又俊美了不少。看清了眼睛,鼻子,还有嘴唇。桃花妖见他又痴痴的望着。 便高声问道“我是桃花山上唯一一个化了形的桃花树,我枝叶最茂盛,花期最漫长,我好看否?” 小土地淡淡的回一句,听不出真心还是假意。 “好看” 再后来,漫天飞雪的十月。那个姑娘又来到了桃花山,她跪在了桃花妖的面前。 她说“都说你是成了精的,是不是当真有了灵气?怪我折了你的枝,降此恶病与我?若是,我向你磕头赔罪。” 那姑娘在桃花妖面前低下了头,国色天香的脸很是苍白,失了几分颜色。 桃花妖看见那小土地也出来了,已经快成了实体,也不知法术又精进了几许,隐隐有些道骨仙风的气息。 若是这小土地先成了上仙,飞上天庭,这山上不就剩她一个独守空山了? 桃花妖正想着此事,那姑娘便被人搀走了。 “我看那女子已有了死气,花好月圆的年纪,便要去了,小土地,你可有法救她?” “无法” “逆天改命,这事确实困难。我是树妖,困在树里,你是土地,困在土里。这事,咱们的确管不了。” 桃花妖见小土地又沉默了,慌怕他又消失个数月,赶忙问道: “若是有一日你飞升上仙…” “我不会。” “当真,成了上仙你就能不老不死,法力无边了。” “也会错过花红柳绿,人间万象。” 十二月,山上的花草都枯了,被雪压在了大地上。也不知道小土地会不会受冻? 桃花妖的灵力快撑不住了,它的花期快到了。 “你终于来了,我俩个月未见你了!你可好?” 小土地满身冰雪就站在树前,他说,他本不是土地,也不必困在土里,他刚刚下了一趟山,见了那个人。 “她死了,我拿回了她的魂,我想要你这棵树。” 桃花妖从来没见过那种术法,疼痛到骨子里。往后许多年后她从梦中醒来才知道这禁术叫“抽魂”。 那个自己心心念念的小土地为了他心中的“桃花仙”撕碎了她的魂魄,拿走了桃花树,让她一生苦楚。 桃花妖的魂魄漂到了山的另一边,半山冰凉的桃花树盛放着她的魂,然后她陷入了沉睡。 那女子的魂魄被放在了桃花山上那棵枝叶最茂盛的桃花树里,有一片专门为她的土地催开了她的花期。自此,半山花开不败,半山再无花开。 散心回来的慕慕跟我说,桃花山上谢了半山的花。 〈二〉〈怪我平生看花回〉 慕慕从桃花山回来告诉我,说桃花山落了半山的花。 我听着有些纳闷,为什么其他同类回来告诉我,说桃花山开了半山花,而慕慕却说桃花山落了半山花? 我思考了好久才想通。 对啊!半山花开不就是因为半山花落吗?我之前怎么没想到?也太笨了,怪不得我不讨其他鱼喜欢。 我常听老鱼们站在一块高高的岩石上给下头的小鱼们讲一些关于人间的故事,他们说人间多是痴男怨女,一群痴傻人。 他们讲起那些风月之事的时候,鱼鳍一摆一摆的,鱼尾一摇一摇的。 所以我想着那个叫桃花山的地方应该也有一个悲伤的故事。 那天我在湖里游累了,打算回我的小窝,我的小窝是几块简陋的岩石组成的,虽然不像慕慕的鱼屋那样好看舒适,但是我已经很满足了。 我还特意在里面铺了一层厚厚的水草,软软的,方便我在睡觉的时候打滚。 我刚游回我的小屋,就看见慕大伯和慕大娘站在我的小窝外面,走来走去的,看着很是焦急,我心想,难不成是在等我? 我游过去之后,赶紧摇着尾巴跟他们问了好,我在湖里无依无靠,他们一家是对我最好的鱼,我喜欢跟他们相处。 慕大伯看了我,欲言又止,倒是慕大娘走到我面前带有一丝乞求的语气跟我说:“小鱼啊,你慕慕姐自从上次从人间回来,就一直闷闷不乐,也不愿意跟我们说话了。你跟她的关系最好,你能不能去陪陪她?最好能开导她一下。” 自从慕慕从人间回来后我就只见过她一次,也没说上几句话,她就走了。 不过那次她看着当真是十分落魄,慕慕以前可爱笑了,可漂亮了,可是那一次我看见她哭了,眼眶红红的,就像失了魂一样。 当时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甚至觉得她身上死一般的悲伤令我有些害怕。 现在想想真是不该,慕慕姐对我那么好,她是化形的大美女,我是没有化成形的小黑鱼,她都不嫌弃我,我又怎么能对她不管不顾呢? 做鱼不能没有良心。 我赶紧跟他们点点头,说:“我马上就去。” 慕大伯跟我说,他和慕大娘要去人间一趟,办点事。慕慕姐就交给我了,我觉得只要我好好陪陪慕慕姐她就会好了,就欢欣雀跃的答应了。 慕大伯和慕大娘走了之后,我赶紧向慕慕的鱼屋游去。 不过,我想起刚才慕大伯的表情,总感觉有点瘆鱼。他说去人间办点事的时候,我怎么觉得他恨的牙齿痒痒呢? 他和慕大娘该不会是在人间有仇人去报仇了吧! 这也太威武了,太刺激了!我什么时候才能化形去看看人间的风光啊。 我到了慕慕的鱼屋里面,看见慕慕化了半身的人形,坐在地上。 她就坐在那里,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仿佛世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她甚至没有发觉我来了,可能已经发觉了,只是不愿意发出一点动静。 我看着她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此刻一点点光彩都没有,这样的慕慕我真的能劝好吗? 我给自己鼓了鼓气,上前游过去,看见这样半人半鱼的慕慕真的好美,怎么会有人想伤害这样美丽的女子呢? 她比湖里我见过的所有化形的女子都要好看,弯弯的眉,婉婉的眼,下身是鱼尾,好多的彩色鱼鳞。 我一时看呆了眼,我虽没见过美人鱼,但是那时我觉得,传说中可以化泪成珠的美人鱼一定就是这样,像慕慕一样迷人。 我待了许久了,也看了她许久了,慕慕也不曾与我搭话。 我只好鼓起勇气游到她身边跟她说“慕慕姐,伯父伯母让我来陪你,说你最近闷闷不乐的。慕慕姐,你可是我见过的化形化的最好看的鱼了。” 我为了逗她开心,说话的时候还特意吐出了好多的小泡泡,晶莹剔透的,萦绕在我俩身边,好好看啊。 而且我觉得,女子大抵都是爱美的,女鱼应该也是呗。夸慕慕好看,她应当会开心点,与我说些话。 可是慕慕却并没有开心起来,也没有向往常一样戳破我吐的这些泡泡。她怔愣了一会,一把抓住我,暗淡的眼神慢慢发出了光彩。 她问我:“我身上是否有鱼腥味?” 未化成人形的我在慕慕面前巧小的紧,被她的手抓的生疼。她见我默了,她愈发的魔了。 “你闻,你闻闻,我身上是不是有鱼腥味?是不是有很重的鱼腥味?你闻…闻闻…” 慕慕瞪着眼睛看着我,眉头深蹙,鲤鱼化形的她浑身散着红。是不是再美的事物发怒时都有些狰狞? 仿佛我是她的痛苦,又是她的救赎。 我怕了,也惊了,痴痴了好久跟她说。 “鱼身上本来就是有鱼腥味的啊!” 我那时并未读懂她眼睛里的乞求,她抓住我仿佛抓住希望一样,而我却给了一个让她铭记半生也让我痛苦千年的答案。 直到她眼睛焕发出的那一点光彩彻底消失。她方淡淡说道: “你说的对,鱼身上原本就是有鱼腥味的。” “鱼身上就是有鱼腥味!” “鱼身上就是有鱼腥味!” “啊啊!!为什么鱼身上就要有鱼腥味。?” 我被她突然的发狂再次吓到,赶紧游到一边,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是我说错了吗?可是鱼身上就是有鱼腥味,只是自己闻不到,我可以闻到慕慕的,却闻不到自己的? 难道慕慕以为她身上没有腥味吗?想不明白,一向聪明的慕慕怎么会这样傻? 等到她平静了,嗓子也咽哑了。我看她情况好转一些了,赶紧游过去,想趁机说点好话,安慰她。 结果她低头看了看自己鱼尾上发亮的彩色鳞片。她一片一片拔掉了自己的鳞片。 顿时她的鱼尾被鲜血覆盖,她被那鲜艳夺目的颜色刺激的回过了神。 我想伸手阻止她,可是我没有手。 我只是一只鱼,我第一次感觉自己那么没用那么无助。 我在意的东西就算在我眼前流逝,我痛苦万分,却无法伸手抓住。 我只能歇斯底里的嚎叫:“不要拔,你不要拔,你这是最好看的鱼鳞,我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修炼出如此漂亮的鳞片,你怎么了?你不要拔…” “…” 那天,我记得,她流了很多血,染红了整个湖底。她也流了很多泪,直到模糊了我的眼。 可是,我知道了,她真的不是美人鱼,她的眼泪没有化作珍珠,只滴在了我的身上,滚烫的有些痛感。 这痛不深,那时未曾修人心。可经年累月,在我心上栖居。 我再笑时,它痒痒的;我再哭时,它涩涩的;我憎了怨了疯魔了,它刺刺的;我悔了悟了淡淡然,它沉沉的。 它陪我访过晚翠浮云不消,又与我走过曼陀沙华不灭。 往后余生,我无数次回忆,那日鲜红的湖底,那个美丽的女子。 我质问我自己,我为什么要给她一个错误的答案?将她推向深渊。 后来化了人形,经历了红尘万丈,我才知道,原来鱼身上根本就没有腥味,只是他还不够爱你。 〈三〉〈我叫卜卜(pu)〉 那天慕慕差不多拔光了自己鱼尾上所有的鳞片,我想我也哭出了我毕生所有的泪水,我用鱼鳍拂着那些染血的鳞片。 那些鳞片就像一个个刚刚死去的鲜活的生命,我挽留不及,只能终生去悼念。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偷偷拿走了一片鳞片,发着七彩的光。 它是一个生命的弥留之宿体,仿佛在嘲笑我的平庸与懦弱,我难受着,痛苦着,撕扯着自己不愿意面对的丑陋弱小的自己,却又依靠这样的活着。 我想,这是我终生无法放过自己的错。 我在我自己的小窝里把自己关了三天,我每天待在我的小窝里,看着岩石缝隙里的鱼来鱼往,偶尔听见几句他们的谈话。 他们说:“慕慕是湖里最傻的鱼,抛弃了一身好看的鳞片。” 也有人叹着气说:“慕慕这次伤的太重了,不知道能不能撑过去?” 我每次听到这句话就会流泪,我遏制不止脑海里的画面。 鱼不像凡人一样生老病死都有那么多的规矩,死去的鱼只能终生漂浮在湖里,直到腐化。 我无法想象一个半人半鱼的女子,鱼尾上没有鳞片只有淋漓的鲜血,那样美丽的身躯将漂浮在湖里,该是怎样的壮烈而悲伤? 而她的死亡里有我的推波助澜,是我给了她一个错误的答案。 我无法在逃避,我不能再选择拒绝那样极端的情绪,纵然那可能是我无法承受的。 那日午后,我终于鼓起了勇气,我想游去鱼屋看看慕慕的情况是否好转?如果她很疼的话,我就吐泡泡逗她开心。 我一尾巴一尾巴的游着,还没有游到慕慕的红岩屋,迎面就见着了一群鲜艳好看的鱼。 我把头低的低低的,素日里他们是不喜欢我的,因为他们觉得我长的丑,黑黢黢的,影响村容。 他们不喜我我也不喜他们,我有慕慕就好了,慕慕可是整个湖里化形最好看的鱼了,艳名远播整个湖底村。 带头的那条红鲤鱼看见了我,平常就她喜欢找我麻烦,没事就损我几句,倒也不做什么伤害我的事,她可能只是喜欢刷刷存在感吧。 她下半身还是鱼尾,这可不是故意化成这样半人半鱼的,而是她的法力有限,化了一半就停了。 不过,就这一半也足够让她在我面前炫耀的了。 我看见她一双还有些鱼眼样子凸凸的眼睛正在盯着我那,躲是躲不掉了。 “红鲤姐姐好,今天气不错,你也出来溜达啊!” 我认认真真的游到她面前,轻声细语的问了好。 “小黑鱼,你是不是要去看慕慕啊?”她的嗓音稍微有点尖细,细细品味又有些媚态,以后她要是化形成功了应该也是个大美女吧! “小黑鱼啊,你还不知道吧,慕慕早就上岸走了,你要是去看她的就免了吧。” “她又去人间了吗?”我猜疑的问。 “可不是?这湖里可盛不下她的美了,不得去人间炫炫。你也是的,这个丑样子,还偏偏喜欢往她身前凑,蠢东西。” 她每次看见我必骂我蠢东西,我都被欺负习惯了,她自己也欺负习惯了,可她身边的鱼每次都笑的鳞片乱颤,真讨厌啊。 以世间不平为乐,犹如山道上的石块,成不了大道也做不了山壑。 我低落的游走了,她们也嬉笑着走了。 我游到了慕慕的家,看见了慕大伯和慕大娘一脸悲伤的样子,我感觉自己好心虚,慕慕的伤跟我是有关系的,纵然他们没有怪我,可我不能不承认。 我遮掩了自己的心虚,换上了一副寻常的表情,问道:“慕大伯,慕大娘好,慕慕姐还在湖里吗?” 慕大伯没有回答我,站起身来,佝偻着腰走了。 慕大娘跟我说:“你慕慕姐走了,她去人间了。我们找了一天也没有找到她,走的太远了。” 我赶紧游过去,伸出鱼鳍擦拭掉慕大娘的泪水。 她吸吸鼻子,勉强挤出一点笑意跟我说:“以后小鱼要是化了形,去了人间,要是看见了你慕慕姐,帮我们照看她一些。她这孩子,从化形之后,就老去人间玩,时间长了,也学了凡人的痴傻了。” 我不忍看着哭泣的慕大娘,赶紧答应了她。纵然我不知道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化形? 不过,我更没想到的是,慕大娘说慕慕痴,我不解。多年以后我若痴,却更胜她。 我从慕慕那里离开,突然不想回我的小窝了。我感觉我的小窝已经不是家了。 慕慕走了,我突然觉得我被抛弃了,我是冰湖里永远的孤儿了。 我漫不经心游到湖面,阳光微微的暖着我,我吐了几个小泡,当做对慕慕的告别。希望她在人间一切安好。 果然,世上有很多死都是自己作的。 我被那人捕在网里,我翻腾了身子,往后瞅时,看见他手拿着渔网,弯腰也在瞅着我。 我从记事时便生长在湖里,冰封时安眠,冰解时游玩,没钱没颜没见识,有什么好瞅的。 他必定是想着怎么把我弄熟吃了才是最鲜美。 他把我带回了家。没有吃我,把我放在水里好好的养着。水里还浮了几瓣莲花,我趴在莲花上小心的瞅着他。 我看见他端端正正的身着白衣蓝扣,看见他丰朗俊美好像世外仙人,看见他身旁站一俏丽佳人,恍若花仙子。 那女子腻腻的叫他“兄长”。 我听见女子问他:“今天的妆发是否好看?” 他笑了起来,仿佛能吹开十月里冰湖上结的冰,他跟那女子说:“好看。” 我怎么觉得,好像也曾经有人这样夸过我,只是没对着我笑,我分不清他是真心还是假意,但还是高兴了一个冬季。 想到此,我不禁笑了一声自己,在湖里一年年冰封的久了,脑子都越发不济了。一条黑黝黝化不了人形的鱼,怎么会有人觉得好看呢? 不,我现在不完全是黑黝黝的哦,我偷走了慕慕的一片鱼鳞,它现在就长在我身上不起眼的地方。 过了几日,我知道这仙人叫清澜,那女子叫清音。他们应该是兄妹。 清澜每天都会来看我,专注的很,好像要看出一朵花来。 我心中欢喜,高兴的在水缸里游来游去,想在他面前游出我最为好看的身姿。 有一次我把他逗笑了,他说:“你是一个知道上进的小鬼,若你能永远当个高高兴兴的小鱼,也是一种福分。” 我听见这话,真的很不开心。我不想再当鱼了,这天下一切没有我能主动,也没有允许我能追求的。 我讨厌死这种无可奈何的感觉。 我讨厌冰封我的湖,我讨厌慕慕流血时疯魔的样子,我更讨厌清音每次来看我对我的鄙夷。 她在我面前摆弄她的高傲,我想,她一定非常喜欢居高临下看我的感觉。 我亟待想摆脱这些枷锁,和我身为鱼的宿命。 我想要改变,想要在清澜身边同他欢笑,哪怕只是问他一句:“我是否好看?” 那天夜晚,月光高照着,我乘着月光在水里小憩,明明月光凉许,我偏偏感觉到了暖意。 …这种感觉,难道是要化形了? 我正高兴着,看见清澜来了,我想他必是想念我,来看我的吧。我浮在水面上向他吐了几个泡泡。他看见了我的异样,却不像我那样开心。 过了一会,他好像做出了什么重大决定一般,沉重的跟我说:“你想当人?” 我听见这句话,简直喜不自胜。一直点头一直点头。 他说:“好,从今以后,你叫卜卜(pu)。” 〈四〉〈酒徒〉 我也曾是酒徒,曾在生死间来去,我又何尝没有一些尖锥般的感触刺在心底。 如今虽然远避山上,自甘寂寞。却依然时常有些身不由己的悲哀。 自化形之后清澜便告诉我要赶路,也没说原因。 不过,清澜答应要带我修习仙术,大概行万里路也是苦修的课程之一吧! 我们一行三人在午后翻过了一座荒山,我只能跟在他们后面一步。 做鱼不能太贪心。我害怕上天会收了对我的恩赐。 说来也奇怪呢,化成人形的窝一点鱼的样子都没有。 一定是清澜法术高超,把我整的漂漂亮亮的,哪天若是在人间遇见了慕慕,她一定都认不出我了。 清音在前面紧紧挽着清澜,时不时的给他擦汗,嘘寒问暖。 哼,他可是有法术的得道高人,真正需要擦汗的是我才对吧。 我已经离开水好长时间了,身体很难受。 但是我也不敢跟他们说我的异样,清音一定会鄙视我,她最看不起妖类了。 我更不想一遍遍的让清澜想起我不是人类。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我们走到山脚的时候,看见了一名道士男子在追赶一名极其柔弱的女子。好不凶恶。 我心想,同样是一身道士装扮,有人穿的端端正正,好像世外仙人,一尘不染。 有人偏偏束带横斜,腰佩葫芦,简直就是一个酒徒,庸俗的很,狂狷的甚。 眼看那女子快被追上了,连喊“救命…”。 我急忙上前一步抓住清澜的袖子。 “清澜,你快救救她,她要被追上了,你看那个人,凶神恶煞的。” 要是清澜一个轻功飞过去,衣带飘飘,路见不平一声吼。必定无比帅气。 清澜还未说话,清音就急忙推开了我的手。 “救什么救,天下需要救的人多了,我兄长都要一一救来吗?你想救你自己去啊。” 她每次都是对我急言令色的,我并不怕她,但是总是没由的生出一股寒意。这个总以为自己坐在龙椅上的坏女人,哼。 “那名女子不是人,她身上有妖气,她是妖,我不会救。”清澜说。 她是妖,有妖气。 可是,我也是妖,还是一个最不起眼最丑陋的鱼妖。 我生长在一个水草遍布的湖里,我常常被冰封。 卑微的我只能偷走慕慕的一片彩色鳞片来小心翼翼的装扮自己。 我不想当影响村容的那一个。纵然是到了人间。 我身上的妖气一定很重,说不定还带着鱼的腥臭。可是我自己闻不到。 “清澜,我身上是不是也有妖气啊,你能闻到吗?” “你才刚刚化形,妖气微弱。” “那…我身上是不是有鱼腥味?我闻不到,你闻闻,你闻闻…” 许是我那时急了,太过纠结这个问题,我非常想知道他的答案。 我抓住他的手,站的离他很近,想让他闻闻,想让他告诉我我身上并没有鱼腥味,我大概疯魔了。 “你松开我兄长,你还好意思问,你身上当然有鱼腥味了,臭死了,你自己好好闻闻。” 是啊,我自己说过的,鱼本来就是有鱼腥味的啊。 我一定说错了,我自以为是的对错,忽略了人世间最复杂的感情。 我要是问你,我穷凶极恶,我是不是个坏人,肯定是想得到“否定”的答案。 我要是问你,从来没人夸我好看,你觉得如何?那一定是想得到“肯定”的答案。 真可惜,现在才懂。 慕慕,对不起,怪我未入人世,就乱评人心。我同样不希望自己有鱼腥味。 我闻不到鱼腥味。但是我闻到了血腥味。 那个酒徒把那个女妖杀了。 我真真切切地看见地上多了一朵枯萎的花,酒徒把她的魂魄放在了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