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香》
1. 第 1 章
1
刚进店,桑沉草的目光便被那人捕获。
门开的一瞬,裹挟黄沙的烈风卷入店中,催得各路豪杰纷纷护住茶碗,唯独坐在楼梯边的那人纹丝不动。
女子身量秀颀,戴着白纱帷帽,背上挂着数把用粗布裹紧的刀剑,腰间也悬着一串或大或小的刃。
那些刃或是薄如蝉翼,或是厚比铜钱,有的刚及一节指骨长,有的远胜一掌。
烈风一刮,女子腰间铛啷作响,恰似门外驼铃。
桑沉草多看了数眼,越看越觉得古怪,那女子穿的是一身水乡般温柔的白裙,怎会出没在这黄沙之地,且还背负这般多的刀剑。
后背负有重剑,还能保得身量板正,必是武功上乘者。
但白裙……
桑沉草心下摇头,大漠中白裙易脏。
门扉合上,呼啸的黄风变作隐约嚎啕。
众豪杰饮茶的饮茶,品酒的接着品酒,谈笑风生,与窗外圆月同乐。
有人敞声道:“寻英会在即,也不知此番会由谁夺魁!”
桑沉草寻了无人的一桌坐下,亦是头戴帷帽遮住面容,只是她身穿靛蓝裙装,没那么仙风飘飘。
轻叩木桌引来注意,她哂笑道:“唯有夺魁,才能与瀚天盟的盟主一决高低,试问当今武林,谁不想与那天下第一的奉容比剑?”
几人予了这方进门的靛衣女子一眼。
桑沉草又道:“依我看,在座有半数都会前往云城,夺魁者多半就在其中。”
刚刚提及“夺魁”的人兴致上头,环视客栈一圈,提议道:“不如我等先在这杳杳客栈中一决高下,省得往后到了云城,还得在众人面前输上一回,丢人!”
半伏在柜台上的掌柜林杳杳摇扇笑说:“别坏了我的客栈,我不收一文钱赔金,除非把命赔在这。”
“自然不会坏了掌柜的客栈,若真要比试,那也得在外面比。”那人连忙解释。
客栈中宾客如云,多的是豪情壮志的江湖客,只是如今在这众目睽睽下,谁也不愿袒露野心。
又有人出声打诨:“传闻奉容在听雁峰上有个关门徒儿,那人了不得,无人知其名姓面容,就连瀚天盟的人也不曾得幸一见,可见奉容之爱惜。这寻英会九载一遇,至今已办过两届,每一届都惊动中原内外。算算时间,奉容的爱徒大抵要露面了,这一露面怕是直接一战成名,你们在座的,谁有把握赢得了奉容的传人?”
其中一位酒客摇头,醉醺醺地嗤笑:“奉容是谁?十八年前她创立瀚天盟,以一己之力挑战身处中原的众多邪魔外道,在半载内为中原武林赢回了一片清净,她的武功,那可是江湖人有目共睹的。”
“不错,后来的十八年,奉容虽不曾在外人面前出剑,但她的武艺比之十八年前,想必只增不减,她的传人,必也有她当年的风采。”在座中冒出一个同样酩酊的声音。
酒客颔首,“便是自那时起,瀚天盟成了天下第一盟,它掌管武林诸事,江湖中无人不服。人人敬瀚天盟,更敬奉容,奉容厉害啊,她所创的孤心剑法,至今没有破绽!”
桑沉草饶有兴味地听着,接上话:“奉容痴迷剑法,她惯常独来独往,深居简出,她当年之所以出手击退外敌,说是因为那些人扰了她练剑的兴致,将那些魔教人士气得够呛。”
这已是江湖中人尽皆知的,起先有人觉得奉容傲慢,后来知其的确沉醉剑法,又认为奉容过于坦率了。
越是实话,那些落败的魔教人士越是气极,没想到他们被逐出中原的原因,竟然在此。
桑沉草意味深长:“不过在创立瀚天盟后,奉容依旧过着超然物外的日子,一心问剑,瀚天盟的事几乎都是她的属下在管,奉容为什么创立瀚天盟,至今未得解答。”
“痴啊,世上能有谁比她更爱剑?”
“我当年也曾起过要拜奉容为师的心思,但她莫说收徒了,连人都不愿见!”
“不错。”桑沉草悠声,“登门拜访的求学者数之不尽,但谁也入不了奉容的眼,谁也不知道,她怎么忽然就收了那么个徒。”
这确实是众人想破头也想不明白的,如若是谣言,想必瀚天盟早该澄清了,偏瀚天盟和奉容都不作回应。
或许,奉容还真收了徒?
坐在远处的白衣女子举杯喝茶,似乎起了兴味,遮面的白纱帷帽略微一动。
“所以,在座谁有把握赢得了奉容的传人?”桑沉草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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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再问。
客栈中无人应声。
桑沉草环视四周,感受到身边众人强劲的内力,但这些……
远不及那名白衣女子。
她挑拨道:“大家不必泄气,此行总不该白走一趟,就算在寻英会上折不到花,或许也能有幸为奉容的爱徒效力。”
折花,乃是寻英会上的重中之重。
众人比武相斗,看谁先折到擂台高处的那一枝花。
闻言,不少人露出不甘心的神色,多少人自认不凡,但谁有把握赢得了孤心剑法?
有人嘟囔:“当年如果奉容收我为徒,或许我也能折得了花。”
“也未必就是奉容的爱徒折花。”柜台后,林杳杳举扇遮住半张艳丽的脸,“如今武林奇人异客良多,奉容的确是天下第一剑,但远在南疆,有天下第一鞭,近在沙海,有天下第一刀,多的是武功佼佼者。”
“掌柜说得妙!”有人畅快一笑。
林杳杳慢腾腾摇扇,睨了桑沉草一眼,慢声:“既然要去云城,那就快活轻松些去,别都愁眉苦脸,坏了我客栈的生意。”
“住店。”桑沉草蓦地出声。
林杳杳拿起账本朝她靠近,半坐在桌角上问:“住几日?”
桑沉草指向远处那不曾与她有过交集的白衣女子,气定神闲道:“她住几日,我住几日。”
白衣人当即起身,成串的短刃啷当一动,她是沉默,但刀剑有声。
“寻仇的,劫掠的,客栈一概不收。”林杳杳合上账本。
“我是来住店的,无须担心。”桑沉草取出银子,追上前时随手往身后一抛。
林杳杳掌中登时沉甸甸的,她目光一眺,过会才在账本上留下字迹。
楼梯上响起两道脚步声,一前一后,格外分明。
走在上方的白衣人忽然停步,转身道:“你认得我?”
桑沉草环臂仰头,语气好奇,“寻英会在即,有点武功的人都在往云城赶,你内力浑厚,却反其道而行,再观你一身白裙,应当是急事在身,来不及更换。”
“想问什么。”白衣人不咸不淡地问。
“你来聆月沙河作甚?”桑沉草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2. 第 2 章
2
聆月沙河位处云城西北,远在琥玉关附近,往外再行十里便是疆外。
此等贫瘠之地,常年颗粒无收,若非与疆外贸易往来密切,周遭哪存得了一户人家,这杳杳客栈又该以何立足。
恰就因此地寸草难生,来此地领略功法之人源源不绝,得是在如此恶劣的土地上,那等极端功法才能更上一层楼。
只是,从领会到巩固少需一月,多则半年,少一日都将落入四不像的境地,届时经脉不通,浑身破绽,欲速则不达。
此时距寻英会仅仅一月,时间根本来不及,除非来人根本不在乎寻英会,又或者,来人是习武奇才。
奇才?
桑沉草腹诽,那也得试一试才知道。
念头刚刚萌生,她便抬掌相向,不过,她只用了五成内力。
五成足矣!
但见一道真气烈比门外黄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扑上前,此真气竟还凝出暗紫之色,似内藏剧毒。
不料楼梯上方的人轻而易举就化去了桑沉草的掌风,武功属实不低。
奉云哀将手收回身侧,轻一拨动腰间短刃,拨出驼铃般声响,淡淡道:“我是来赊刀的。”
“赊刀?”桑沉草来了兴致,她起先并未怀疑对方与赊刀一派有何瓜葛,不过如今端量对方这周身刀刃,还真有几分像。
只是赊刀一派隐居多年,轻易不会现身,多半更不会像此人这样,明目张胆提及自己的出处。
传言赊刀一派擅卜算,有通天之能,多少狼子野心者对之垂涎,不惜手段强取豪夺,就连帝王将相,也曾想招赊刀一派为自己所用。
多年颠沛流离,赊刀一派决计隐退,只有在天下将难时,才现身透露天机。
桑沉草一点也不信。
如今武林安乐,天下太平,根本不是赊刀一派会现身的时日。
但桑沉草还是假意信了,悠悠道:“阁下竟然是赊刀一派的传人?”
白衣人继续上行,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真假难辨。
桑沉草提着靛蓝裙摆跟上前,相似却不同色的帷帽让她们恰似一路人,她继而又问:“难不成,近来聆月沙河要有天灾人祸?”
“是人祸,但并非聆月沙河。”奉云哀言简意赅。
桑沉草拖长了调子哦上一声,紧跟上前,说:“难道是中原武林?天机不可泄露,便不接着问了,只是……”
上方的人顿住步子,回头看她。
桑沉草微微眯眼,企图打量对方白纱帷帽下的面容。
可惜,根本看不清。
“来聆月沙河的人都穿粗布长袍,姑娘这一身白裙倒是别致,也不怕黄沙一刮,白裙就改了色。”桑沉草语气放平,少了几分揶揄逼人。
“我有内力护身。”奉云哀道。
桑沉草思量少倾,眉梢一抬:“阁下内力深厚,想必武功高强。”
“过奖了。”奉云哀话中透出浅浅的半分烦闷,“只是此地滴水难寻,洗漱浣衣多有不便。”
倒也不是那么难以近身之人,桑沉草心想,随之哂笑:“这杳杳客栈后有一口能供住客共用的井,衣裳么,我倒是认识当地一位布匹店的老板。”
白衣人似乎又起了戒心,淡言:“我只赊刀,不付钱。”
隐居多年,若非是市井中人,想必分文难挣,这话倒也不虚。
桑沉草扫视对方遍身的刀刃,唏嘘道:“亏了,看着可都是宝刀。”
“你要?”奉云哀问。
桑沉草低声一笑,“拿了你们的刀,就得听你们留下的话,我不想听。”
多半不是好事,而她惯常不爱听不顺心的话。
奉云哀不再搭理身后之人,上楼后沿着廊道过去,门一开便进屋了。
桑沉草掠过去一眼,手肘一屈,压在栏杆上,看向底下的人说:“掌柜,我住哪儿?”
楼下众人还在喝酒,林杳杳收了账本,下巴微抬说:“天字三号,请。”
就在那天字三号的隔壁一间,奉云哀摘下帷帽,露出一张素白的脸。
乍一看的确与中原人无异,面庞轮廓不如外疆人深邃,但怪在,她生了一双灰瞳。
即便是外疆,拥有灰瞳的人也在少数,外疆多的是碧眼蓝瞳的。
好在她身姿虽然高挑,骨架不算大,而说话腔调和咬字也与中原人无异,只要将瞳色一遮,就无人能看出究竟。
中原武林素来对外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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侠士持摈斥态度,连这边疆之地亦然,不遮面容,她恐怕寸步难行。
奉云哀取下身上刀刃小心放置,尤其是背上的那一柄墨鞘细剑,她不光要取下安放,还要仔仔细细擦拭一遍。
这细心模样,像极痴剑之人,偏偏她神色冷淡,眼中看不出半分炙热执着,只像在例行事务。
传言赊刀一派并非什么铸造大师,他们赊出去的刀剑多为百姓平常所用,只因为赊刀派预见的灾难,往往与百姓息息相关。
既然如此,赊刀派鲜少会将宝刀利剑带在身上,那等东西傍身,反倒更易招来杀身之祸。
可奉云哀手里的剑的确是好剑,剑身暗得微泛紫光,如有虹彩点缀,其锋吹毛即断,想必也削铁如泥。
此等精巧又尖利的剑,也不知握在何人手中,才能发挥到极致。
这样的宝贝,万不是寻常赊刀人会带在身上的。
奉云哀擦拭完一遍,便将剑插回鞘中,连同剑鞘也认认真真擦抹。
也就半刻过去,小二前来叩门,在门外道:“客官,掌柜的请诸位亥时到楼下一聚,请各位射覆。”
屋中,奉云哀有一瞬露出了茫然神色,似乎不清楚射覆为何物何事。
小二在门外又道:“宴上诸位能共品一壶五十年的女儿红,有掌柜琵琶以伴,自然,胜者还会有其它奖赏。”
奉云哀依旧困惑,却淡声道:“知道了。”
小二脚步声渐远,大约是去叩下一扇门了。
奉云哀依旧不明白射覆为何,小憩片刻后听见敲钟,便知道亥时已到,这才踏出房门。
此时月上梢头,夜色沉沉,客栈外的飞沙地只有寂寥风声,反观此地,竟弦声宛转。
左脚踏出门槛,一个人影跃入余光。
奉云哀此时已经戴好帷帽,不怵与对方正面相向。
“我以为,你对射覆兴味寡然。”桑沉草半伏在围栏上,“你们世外之人,未必清楚近些年兴起的射覆游戏。”
奉云哀不动声色地走上前,看到楼下有人将一些用各色布料覆盖起来的器物放在桌上。
“这射覆么,起源为占卜猜物,即便不曾玩过,我想你也能手到擒来。”桑沉草意味深长。
3. 第 3 章
3
楼底下人来人往,不为掌柜设下的奖赏,只因游戏本身就趣味无穷。
林杳杳四处指点:“别放那边,放到我这来,遮布拉严实些,可别露馅了。”
各类器物轻拿轻放,连点磕碰声也没有,叫人连轻重都听不出。
更别提各色器物还藏在盒中,压根看不出本来轮廓,于寻常人而言,似乎只能瞎猜。
帷帽下,奉云哀神色难辨。
桑沉草支起下颌,饶有兴味道:“我在沧青峰下,见识过一场尤其精彩的射覆比试。”
奉云哀一言不发地睨过去,隔着白纱,两人目光并无交集。
此时细看,她才留意到,这靛衣女子腰间系着草篓,里边似乎装了草药,逸出一股草药香味。
“那沧青峰在两个派系的交界处,两派俱无关江湖武林,由一群奇人异士聚集而成,因卜算方法不同而各成一派。”桑沉草嗓音悠悠。
楼下有东西摔出磕碰声,听着像是瓷器。
“这件撤了,其余的小心些放置。”林杳杳摆手。
搬运的伙计只能将器物撤走,继而更小心翼翼地放置其它物件。
“你想说什么。”奉云哀冷冷道。
“当天的射覆本来是三局定输赢,他们硬是拉扯了三日之久。”桑沉草接着道,“两派实力相当,要么同时算出器物,要么同时给不出答案,你猜猜,他们那时猜的东西都有哪些。”
奉云哀不说话,隔着白纱,视线雾蒙蒙地凝视楼下,这模样既像故作高深,又好似是真的冷漠无情。
桑沉草索性自问自答:“有牛羊鸡鸭肉,有清水和药酒,有各色珠玉,林林总总,都是要猜的。”
“还挺丰富。”奉云哀吝啬应声。
桑沉草转而打量起身边这人,兴致勃勃道:“我想,你既然是赊刀一派的人,一定不输他们。”
奉云哀转身欲走,白裙翩跹一旋。
“你背上的那些刀剑,一天会取下来几回?”桑沉草低笑,“背那么多,不会累么,从中原远道而来,有赊出去几把?”
此时奉云哀的背上哪有什么刀剑,她微微侧过头说:“你先前问过我,我来聆月沙河做什么。”
桑沉草静候回答。
“我再说一遍,我是来赊刀,不是来玩这射覆游戏的。”奉云哀冷淡的语气中,流露出一丝微不可查的烦厌。
“中原广阔,怎么偏偏来到这犄角之地赊刀,就不怕无人买账?”桑沉草直起身,扶正了顶上的靛色帷帽,“再说,要出事的既然不是聆月沙河,你来此,分明是多此一举了。”
须臾沉默,奉云哀语气不改:“中原诸派渐渐式微,反观沙河之地,出现了不少专攻刀剑的能人,我既要赊刀,也找能人。”
“寻英会在即,不少人已经奔着云城去了,你去云城岂不更好?”桑沉草又笑,不放过对方话里的任何破绽。
“正因为寻英会在即,而胜券在握之人,反倒不那么急着出行。”奉云哀话中无甚情绪,真真像极世外之人,“赊刀一派也已式微,入世才是正途,我要找一位配得上宝剑的人。”
桑沉草翩翩转身,毫无章法地挪步,像醉酒之人一个踉跄,蓦地逼上前。
两人登时挨得极近,好在两人都头戴帷帽,气息不必汇集。
在这突如其来的寂静中,桑沉草压低声音,幽幽出声:“然后扶其进入瀚天盟,顺势壮大赊刀一派?倒是个不错的法子。”
奉云哀立在原地不动弹,这个距离于她而言,有点太过了。
“我知道有几位厉害的刀客剑侠,都还没有动身,那几位可都是有机会夺花之人。”桑沉草微一停顿,显得很高深莫测。
奉云哀不发一言。
“你不直接依傍盟主,是不是因为……中原武林出事,事在盟主。”帷帽下,桑沉草眯起眼,“你是想一石二鸟,既要倒转乾坤,也想壮大赊刀派。”
奉云哀推门进屋,留下一句不久前从对方口中道出的话。
“天机不可泄露。”
门嘎吱关上。
隔着单薄的门扇,廊上传来一声轻笑。
但既然要赊刀,便不可闭门不出,奉云哀不过是进屋,将先前卸下的刀剑重新背上。
这杳杳客栈宾客如云,保不齐等下会不会有高手现身。
不过奉云哀跟随师父远离世尘多年,还真没听说过什么射覆游戏,这于她,得算作第一次。
她有使命在身,既已入世,便不可有所怯惧,既然掌柜邀她射覆,她便稍加参与。
不过多时,楼下器物已放置完毕,林杳杳命人摇铃,好将楼上客官都唤下楼来。
原先空空如也的天井处,已摆满各色器物,器物整齐有序,并未挤挤攘攘地列在一块。
林杳杳坐在柜台上,手里拿着一根挂了红色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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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长杆,用以挑起器物上盖着的红布。
众人纷纷下楼,坐在早早备好的座椅上,交头接耳地议论。
奉云哀环视一圈,寻了个无人的角落坐下,本就只她与周遭格格不入,但她才刚沾着椅子,身边就坐下了另一人。
余光中靛蓝衣摆微微曳动,是那位有些邪性的女子。
桑沉草刚入座,便凑近说:“你还是来了。”
奉云哀望着远处整齐陈列的器物,淡声:“但不是来玩射覆的。”
各路豪杰济济一堂,多是武功高强者,但这些人离奉云哀要找的那一位,还有些差距。
倒也都是武功高强者,只是强得平平无奇,尚无绝对致胜之力。
坐在柜台上的林杳杳轻悠悠跃到地上,摇着扇子道:“咱杳杳客栈的‘寻英会’也要开始了,事先同你们说,这些器物中既有活物,亦有死物,既有流动物,亦有凝固之物,只猜个大概可不成,得能实实在在地讲述出来,才算得胜。”
流动的,能是清水,亦能是酒水,还能是……血水。
而凝固不动的,种类更加多。
随着又一声铃响,林杳杳伸出长杆,杆头的红穗子摇摇晃晃地停顿在其中一件器物上。
天井中当即哗然一片,众人议论纷纷,什么样的说法都有。
“有头绪么?”桑沉草转头。
奉云哀不动声色。
远处有人抢先作答,扬声道:“我意感坛中物细碎未凝,但波纹浅浅,徐徐而动,是……黄沙!”
林杳杳挑起红布,轻鼓掌心唤来小二,笑道:“去揭开坛盖。”
小二走上前,将坛盖用力拔出,然后将坛子轻微斜置,好令坛中物缓缓淌出。
细细碎碎,窸窸窣窣,还真是黄沙。
“还挺厉害,看来这客栈里的异人也不少。”桑沉草意味深长,“你是不是早推断出来了,只是不愿说。”
奉云哀还未做声,身后忽然嘎吱一声,裹挟黄沙的风猛地刮向身侧。
盖在器物上的红布被风掀起,大喇喇暴露在众人视线之中。
林杳杳皱眉,刚想呵斥一声,眯眼时却是一静。
一支镖队从门外抬着东西挨个进门,为首的人道:“掌柜的,住店。”
“那是什么?”林杳杳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他们后方。
为首之人又道:“在黄沙地经过,捡到一具尸。”
4. 第 4 章
4
聆月沙河连通异国,常年有商队行经,亦有不少百姓会在两地辗转。
此地沙匪众多,如若身负贵重之物,的确需要雇上镖局一路护送。
尸体的话……
大漠杳杳,其间凶险不可计数,要越过这黄沙地,晒死、渴死、累死,都不算稀罕事。
奉云哀投去一眼,目光粗略掠过,将镖队众人大致扫视一圈。
看着是寻常镖队,队列中好几人扛负重物,而这些人的行装虽不褴褛,却也有跋山涉水留下的痕迹,的确是行镖之人。
队列最末之人整张脸被晒得黢黑,怀中抱着卷好的旗子,旗子一角隐约露出个“镖”字。
林杳杳的射覆寻英会被弄得一团糟,她面上露出少许恼,却因客栈进了死人,不得不走上前一观,用手里那挑红布的长杆,将死人身上盖着的白布挑起。
真是死人。
此人身上裹满黄沙,大致能看到灰败的脸色,双眼紧闭,已无气息。
在聆月沙河多年,这样的惨状,林杳杳见得多了,她轻啧一声,凑近探究。
镖队为首那人道:“检查过了,鼻腔中全是黄沙,口干,大约是缺水晕倒,埋在黄沙里闷死的。”
“放外面,尸体就别进我这门了。”林杳杳直起身,扇子遮在口鼻前。
奉云哀微微偏过头,在身边人看不到的一侧,稍微拨开遮面的白帷,定睛投去一眼。
幸而无人瞧见她灰白的双眸。
镖局的人刚要将尸体抬出去,便被打断。
“慢着。”奉云哀蓦地出声。
桑沉草饶有兴致地转头,她转得慢了,此时奉云哀的白帷又整整齐齐垂好,没有留下一道缝。
抬尸的两人当即顿步。
奉云哀抬手指去,声音淡得不像多管闲事之人,偏说:“如若他不是死于干渴,亦或窒息,那该如何?”
周遭人只觉得有些匪夷所思,却无人惊诧轻呼,匪夷所思在于,此女似乎是初到聆月沙河,对此地根本不熟悉。
黄沙漫漫无边,是个杀人越货的好去处,即便此人不是死于窒息,也不稀奇。
林杳杳轻呵一声道:“那杳杳客栈更容不下他,如若因为收了他的尸,我等遭来杀身之祸,那谁来赔付?”
奉云哀不管不顾,依旧道:“他脖颈上是不是有针伤,有黄尘掩盖,看得不太真切。”
那针眼实在小,且又有黄沙浅覆,如非洞察力佼佼,压根发现不了。
桑沉草哂了一声,凑过去低声道:“隔着纱如何看得清楚,你可是赊刀派后人,莫非是算出来的?方才射覆的时候,怎不见你算。”
奉云哀不作声。
林杳杳眯眼打量,还真在死人的脖颈上找到了几处很细微的针伤,惊愕地说:“颈侧三指处,似乎是有几处。”
人群中,有人不大笃定地出声:“我看此人怎如此面善,谁给他擦擦脸,我好认认。”
这尸此前大概被埋了个完全,死前或许还涕泪横流,沙子糊了满脸,五官甚是模糊,只脖颈上是薄薄一层细沙。
镖队中的人拿起身侧水囊,又撕下衣边一角,湿了水后便给尸体擦脸。
死人的眼耳口鼻逐渐露出原本样貌,看样子还挺刚毅,额头上甚至还有一块极为特别的胎记。
“这是鬼面刀虎逞!”方才说其面熟之人大惊失色。
虎逞这名字一出,不少人身躯一震,齐齐看了过去,就连掌柜林杳杳,也露出惊异之色。
桑沉草起身走上前,径自捏住死尸的下巴左右端量,语调上扬着:“还真是虎逞,这胎记和传言中的一样。”
不错,纵观江湖武林,额上有这巴掌大虎型胎记的人,只有他。
“真的是他!”有人慌张大喊。
桑沉草语气幽幽:“虎逞匿迹多年,当年消失前留下一句话,说下届寻英会定要夺下鲜花,怎的,这寻英会还没开始,他就死了?”
奉云哀越发觉得此女邪性,旁人多是愕然惊慌,她倒像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话中满怀兴味。
“虎逞,虎逞怎么会死!”客官中又传出一声惊呼,“他可是天下第一刀!”
奉云哀目光灼灼地盯住虎逞脖颈上的针眼,周身冒出寒意。
“虎逞的确是天下第一刀,当年虎逞本已折花,但瀚天盟不认,只因他坏了规矩,将对手伤了个半身不遂。”桑沉草好像个百事通,似乎无所不知。
镖队虽不是武林中人,但既然要护镖,个个都身怀武艺,也都清楚武林中事。
领队哑声说:“我等刚越过琥玉关,随行的狗便闻到尸味,后来我们是在黄沙下,将此人挖了出来,看样子才死不久,还未招来虫蝇,尸身还算完好。”
“虎逞怎么会死在这。”桑沉草若有所思,“难道是因为针伤?以他的武艺,万不可能是输在刀剑之下,看样子是遭人暗算了。”
场中无人吭声,客栈里多是要参加云城寻英会的,几乎人人都会是虎逞的对手,谁都不能轻易摆脱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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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沉草回到座上,倒出茶水清洗手指,慢声对身边的白裙女子道:“我原还奇怪,你看着也不是古道热肠之人,怎么还一副要办案的样子,你是不是认出他是鬼面刀了?”
“并未。”奉云哀否认。
“还是说。”桑沉草弯起眼,眸光诡谲,“武林之变与此事有关,你想找的高手是他?”
“不过是恰好看到针眼。”奉云哀不再多言。
“不过,看来这天下第一刀,不能为你所用了,还是另寻高明吧。”桑沉草似笑非笑的,将旁人生死置之度外,也不在乎什么江湖安宁。
奉云哀默不作声,掌心冒出细密的汗,凉着声道:“谁杀的虎逞,他的刀呢。”
“那得看,谁用针,谁使毒。”桑沉草轻甩指尖,“刀啊,或许被埋在黄沙下了。”
有人出声:“虽说对于寻英会,我也志在必得,但虎逞之死与我无关,我这三日都在客栈中,不曾踏出去一步!”
紧接着纷纷有人应声,都咬定虎逞的死是旁人所为。
这可是天下第一刀,本也是有机会夺得头筹之人,且不说他在十年前的寻英会上,就已折下过花枝。
虎逞之死一旦传出,江湖武林必会出现动荡,说不定连寻英会都会受其影响。
如若是陷害了虎逞的歹毒之人折得花枝,有幸加入瀚天盟,这中原武林,怕是不能太平。
在场诸多人,有仰仗了鬼面刀虎逞许久的,见状痛哭流涕,嘶哑大喊:“我定要将这害了虎逞前辈的歹人揪出来!”
此人目眦欲裂,双眼通红,当即握起剑,将客栈中其他的江湖人士都指了一遍,撕心裂肺地问:“是你?”
“是你!”
“还是你——”
眼看着这人就要拔剑,林杳杳走过去,将扇子抵在对方剑鞘前,沉声道:“要打到外面打,既然是虎逞的尸,那就容他先待在这天井处,我让小二出去寻块地,把他埋了。”
白布又被盖上,原先放置各式器物的地方空了出来,用来放置虎逞的尸。
众人唏嘘,谁也想不到多年前立下誓言,且又名噪一时的鬼面刀虎逞,竟会死得如此蹊跷。
尤其,桑沉草又慢悠悠道:“寻英会九载一遇,可太难得了,诸位都别放松警惕,我猜……暗算之人是要为自己扫清障碍,你们这些身怀绝技,可都是挡路者。”
奉云哀倏然起身,白帷后,一双眼定定看着座上的靛衣女子。
“你该不会是在怀疑我吧。”桑沉草目光一挑。
5. 第 5 章
5
怀疑吗?自然会有几分。
奉云哀不清楚旁人如何,但如若是她碰上这般事情,总不该如此张扬愉悦。
先前目眦欲裂那人,本已平复几分心绪,闻言猛地扭头,直勾勾盯向桑沉草。
桑沉草帷帽下神色未变,大方容其怒目打量。
“你的惯用武器是什么?”奉云哀发问。
桑沉草好整以暇地反问:“对我感兴趣?”
“杀他之人,用针。”奉云哀淡声。
桑沉草哂笑,“杀他之人是为折花,可我对折花半点兴趣皆无,只对寻英会上的乐子感兴趣,尤其在遇到你后。”
白裙女子身负重剑,身姿端的是凌凌不可欺,似有能将进犯者立刻手刃之力。
看对方不答,桑沉草也不恼,她只往腰间轻轻一拂,手中便弹出一道银光。
银蛇般的软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歘一声袭向奉云哀的帷帽,作势要将白帷削断。
就在银光逼近的瞬息,奉云哀的腰身往后一仰,履尖轻点地面,人不疾不徐往后滑去,恰恰避过了剑风。
此剑无鞘,比其余刀剑出得更快,好在此时剑上蕴含真气无多,否则周围人都要被伤及。
桑沉草手腕轻转,将银剑收回身侧,方才那软蛇般的剑登时直挺挺的,似乎变换自如。
奉云哀毫发无伤地站直身,淡声点破:“你的剑里没有杀意,你连一分真气也未动用。”
“不过是想告诉你,这便是我的随身兵器。”桑沉草轻易又将软剑缠回腰间,如此贴身放置,竟然不怕自己有遭一日会被拦腰截断。
奉云哀看得一颗心微微发凛,怎会有如此漠视生死,又高慢自大之人。
在座人通通心存怀疑,这等怀疑,同等给予了客栈内的每一人,并不单单针对这有些邪性的靛衣女子。
奉云哀的目光在桑沉草的腰上顿了一下,随之拿起茶盏,径自走到虎逞的尸边。
众目睽睽之下,她竟又将白布拉下,蓦地倾出茶水。
“你——”场中有人惊呼。
茶水落在尸体的脖颈上,将针眼那一处泼了个半净。
“失礼了。”奉云哀屈膝蹲下,纤细手指一伸,指尖在几处针眼边沿摩挲,“聆月沙河炎热,此时不看仔细,尸体怕是很快就会溃烂。”
此话倒是不错,在如此高温之地,大漠上的骆驼尸体,转瞬就会变作骸骨。
“你还懂仵作之技?”桑沉草话中兴味只增不减。
鬼面刀之死,于江湖武林可是大事一桩,或与近在咫尺的寻英会息息相关,如若有人懂得仵作之技,在消息传出前查明此事,大约还能免去些许纷乱。
但奉云哀未答,看她验尸的手法,也算不得熟练,只勉强能算上有条不紊。
她先是翻看虎逞的眼睛,又张开其嘴唇,查看鼻腔和喉咙之状,继而细看脖颈上的三处针伤。
“眼睑出血,指甲……”奉云哀低头,甩出一方手帕,用以托起虎逞的手,“指甲绀紫,指甲内有泥沙,似乎有过挣扎。”
“窒息身亡?”桑沉草轻哧,“那针伤起了个什么作用。”
奉云哀神色不变,放下虎逞的手,继而指向他颈侧,淡淡道:“他颈侧有三处针伤,有一处与另外两处不同。”
离得近的一些人,纷纷探头打量,也想看看究竟。
果不其然,有一处针伤附近有隐约红晕,另外两处好像是……
死后才扎进去的。
桑沉草托腮问:“能看得出是不是毒么。”
奉云哀摇头道:“绝非剧毒,否则虎逞根本没有挣扎之力,也不至于死于窒息,我猜想,多半是迷药一类。”
桑沉草同样蹲身,却不是要看尸体,而是冷不丁凑至奉云哀耳边,压着声道:“你们赊刀一派擅长占卜,不如算算,这人是谁杀的?”
她声音很轻,加之周遭的人此时都在议论纷纷,无人注意到她的耳边私语。
赊刀派的身份很是神秘,这邪性至极的女子算有几分良心,没大声宣扬出去。
“不是什么都算得了的。”奉云哀拉齐了尸身上的白布,站起身不再搭理这靛衣女子。
林杳杳远远地站着摇扇,语气略微不安:“万一是起效慢一些的毒?只是毒性还未完全渗入肺腑,他就被沙子闷死了。”
“那便只能剖尸一探究竟了。”奉云哀说得轻易,似乎还真当过仵作。
林杳杳的目光斜向座上客官。
那虎逞的仰慕者立即拔剑,哑声道:“为何要他死后都不能安宁,不论是毒还是迷药,亦或是窒息身亡,他都是被歹人害死的,揪出那个狼子野心之人不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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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奉云哀的脸上,有一瞬露出了迷惘之色,所幸有帷帽作挡,无人看得见。
“在座所有人都别想避过,谁手里有针,有剧毒迷药,谁想在寻英会上折花的,都难逃嫌疑!”那人凶神恶煞,似乎已经癫狂,作势要往楼上走。
那架势分明是要挨个房间搜查,林杳杳观众人神色各异,连忙扬声道:“要搜也该是咱们客栈自己来搜,要是坏了我客栈里的一样东西,你们可都得十倍奉还。”
奉云哀看向镖局的领队,轻压帷帽帽檐道:“你方才说,你们是在进了琥玉关后,才找到这具尸的?”
领队道:“不错,捡到尸时,咱们进琥玉关不过半炷香时间,而从那边过来,得耗上一个时辰不止。”
奉云哀若有所思,朝柜台睨去。
“害他的人,莫非也才进关?”桑沉草已经走向柜台,不问自取地拿起账簿。
翻到最后一页,最后一位住店的客人,赫然就是她。
看完,桑沉草眉一挑,乐呵呵地合上账簿丢开,不以为意地道:“那人也许不住店呢。”
林杳杳干脆命人锁起店门,将团扇往腰带上一别,不悦道:“我会令人挨间客房搜找,客栈门暂且闭上了,从今时起,谁踏出客栈一步,谁便是想匿迹遁逃。”
有客问:“时间不早了,回房成不?”
林杳杳摆手:“谁要回屋,便先查谁。”
“你客栈的东西坏不得,咱们的随身之物,当也坏不得,要是少了折了,客栈也请十倍奉还。”场中冒出一个极其恼怒的声音,看模样并非江湖人,只是过路的商贾。
“自然。”林杳杳爽快答应。
声一落,几名伙计纷纷上楼,房门依次打开。
奉云哀敛了目光,她的刀剑大都已带在身上,其余随身之物不多,无甚担忧的必要。
她余光中,那靛蓝身影从天井离开,明显在往后院走。
“莫想趁机藏物,后院也有人看守。”林杳杳双手往身后一背,在天井中徘徊不停,心烦意乱。
“掌柜,可否借账簿一看。”奉云哀问。
林杳杳摆手道:“方才那位已经不问自取,你既然想看,那便看吧。”
奉云哀走向柜台,也同样查看起账簿,在看到登记在最末的名字后,才决意跟上那个靛蓝身影。
6. 第 6 章
6
后院坐着两个忧心忡忡的伙计,两人见有人上前,忌惮对方身怀武艺,嗖一下就起了身。
其中一人硬着头皮对前边那靛衣女子道:“敢问姑娘来后院作甚,掌柜的说了,任何人不得擅离客栈。”
桑沉草双手负于身后,姿态悠悠闲闲,从容道:“还是后院安静,前屋太吵闹。”
两人相视一眼,不敢掉以轻心,沙河死人并不稀奇,偏偏那人是被害死的武林高手。
能杀死天下第一刀的,能是什么无名之辈?
在杳杳客栈多年,店中伙计虽不曾踏足江湖一步,却也因来往过客众多,听说过不少武林中的恩怨情仇,深知其中险恶。
“不必慌张。”桑沉草不紧不慢坐在另一边,从怀中取出一只布囊。
此时奉云哀姗姗来迟,目光滞在桑沉草手上。
那布囊卷拢,看着像是医者惯用的之物,如若是,那里边说不定有金银针。
奉云哀目光一定,蓦地出手上前抢夺,白帷迎风扬起,露出个素洁的下巴。
和此地百姓相比,她太白,白得好似没有血色。
桑沉草眼微眯,轻哂一声。
白衣人出手很快,又极干脆,但架不住桑沉草反应迅速,立刻出招抵挡。
掌风陡然相对,两掌仅隔一寸。
一只手白如脂玉,一只手被日晒得略显黧黑,恰似山中墨石。
白紫两道真气缠斗难分,猛朝四面迸溅开来。
溅开的气劲逼得边上那两名伙计往后仰身,摔了个四脚朝天。
奉云哀只字不言,只管出手掠夺,她的功法寒气逼人,招招式式都利落凛冽,半点不拖泥带水。
真气随她身形而动,既像云雾又像披帛,一时间她与民间话本里的九天神女,简直真假难辨。
而她身上背负的刀剑有那么多,身法步调也丝毫未受影响,听那啷当响声,好像有百只铃铛在旁摇晃。
桑沉草低低哧笑,应对得还算游刃有余,但随之她眉头一皱,意识到对方的攻势越来越疾,此前明显是在试探她的底细。
好在奉云哀只单出掌,并未拔剑,她步法翩跹,不似春风,倒像游龙。
若不是此时白衣人意图昭著,已动真格,桑沉草或许还会觉得,这浮动的白裙甚是仙气逼人,能令人神魂颠倒。
奉云哀几乎就要拿到桑沉草手里的布囊,指尖已经碰及,可在下一瞬,她瞳仁微缩。
布囊扬向天际,被桑沉草甩高五尺。
随之,桑沉草侧身震出一掌,掌中怕是蕴藏了十成的内力。
但见那布囊变作齑粉,连同里边的东西,也成了金银碎屑。
天色已晚,此时已近子时,檐下灯笼煌煌而动,那些金银碎屑隐约可见。
东西变作齑粉,已辨不出其本来面貌。
被气劲扫着,奉云哀的帷帽略微掀起了些许,她回过神,连忙将白帷捋回原状。
“啊呀。”靛衣人笑道:“你拿不着了。”
奉云哀不动声色,那布包毁坏得太快,她根本无法断定,对方毁去的究竟是不是金针银针。
而单凭对方急于销毁的举动,她也无法就此佐证,她如果一口咬定这女子就是杀人凶手,未免太过强词夺理。
再说了,如此邪性之人,行事本就不同寻常。
一些闪闪发亮齑粉,被风卷着贴地滚远。
奉云哀眼眸当即一转,盯向桑沉草,淡声问:“你毁了什么。”
“忘了。”桑沉草拍拂双掌。
“是针?”奉云哀追问。
“随你怎么想,反正人不是我害的。”桑沉草依旧不恼,说话声格外乐呵,“我只是向来不喜旁人争掠,与其被别人拿走,不如毁在我手上。”
奉云哀皱眉。
桑沉草看对方收了攻势,迈出一步倾身靠近,几乎是唇贴耳地说:“你可别急着怀疑我,万一有人想拿我当替死鬼,这客栈可就又多了一具可怜的尸。”
奉云哀退开一步,耳廓略有些痒。
不远处那倒得四仰八叉的两人已经爬起身,不知所措地对视一眼,不敢随意开口。
桑沉草气定神闲道:“你们方才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尽管报给你们掌柜听,我不是行凶者,自然不会杀你们灭口。”
这话听起来颇有几分像威胁,但见都见到了,怎能不报。而此时客栈里住着那么多的高手,假使凶手真是此人,还怕擒不到她?
两名伙计拔腿就跑。
桑沉草转身再度看向奉云哀,饶有兴致地问:“方才如果拔剑,你会拔身上哪一把?”
奉云哀思索片刻,没有指出任何一把,而是说:“我没有惯用兵器,任何刀剑,我都可以用。”
“耍杂的都没你厉害。”桑沉草揶揄,打起哈欠慢步从后院离开。
奉云哀隐约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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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这不是好话。
约莫是在后半夜,林杳杳坐着打起瞌睡,脑袋晃了两个时辰不止,客房终于被搜查完毕。
伙计道:“掌柜,搜不到银针,一些瓶瓶罐罐都在这了,咱们也闻不出是不是毒。”
事前已对众人搜过身,假若有毒,便只能在这些器皿之中。
耳边一阵清脆的碰撞声,林杳杳醒过神,眼看着这些江湖客也已昏昏欲睡,赶紧道:“时候不早了,有没有懂行的来认认,这些瓶罐中都装的什么。”
众人纷纷睁眼,面面相觑了一阵,竟无人自荐。
“略通医毒。”桑沉草走上前,径自坐在长板凳上。
自从听到后院那两名伙计报来的消息,林杳杳对此女更加心怀芥蒂,不敢轻信。
林杳杳转头环视众人道:“还有谁?”
无人应声。
奉云哀本是不想出面的,但眼看着桑沉草已经拔开瓶塞轻嗅,便道:“我来一试。”
两人都戴帷帽,俱是轻抬帷幕去闻,谁都没有露脸。
众人伸长脖颈看,认出了自己的东西,生怕被冤枉,张口就指明器皿中所盛之物。
一些是香料,一些是驱虫散,还有凝血散和顺气丸,多是行走江湖者会随身携带的。
一通嗅辨,竟没一样是毒。
不过众人本也不抱期许,害得了鬼面刀虎逞的,若非功夫了得,便是手段了得。
凶手的心计怕是重比泰山,什么蛛丝马迹,多半早就消失如烟。
奉云哀不着痕迹地看了靛衣人一眼,起身说:“既然找不出来,不如回房歇息。”
林杳杳眼皮半睁不睁的,“都回吧,今夜耽误大家了,明日我请诸位喝酒吃肉。”
众人心事重重地散去,连那些搁在桌上的瓶罐也不要了。
桑沉草后上的楼,她刚走到自己的房门前,脚步倏然一顿,不由得仰头,重新辨认木牌上的字。
还真是她的房间,但她门前立着位白衣女子。
白衣人替她推了房门,淡淡道:“今夜我会看着你。”
桑沉草不慌不忙地进屋,不以为意地笑着道:“你就这么在乎虎逞的死?看来,你原来还真寄希望于虎逞啊。”
“非也。”奉云哀看对方上了门闩,便自顾自地坐在桌边。
“这般认真,难不成……你怕那暗中人会将你看中的高手挨个杀害?”桑沉草打趣道。
7. 第 7 章
7
此时奉云哀擅自入室的姿态,与先前翻看账簿还特地询问掌柜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她心知,对待此等蛮横无礼之人只能如此,不然就得闷声吃亏。
师尊教她的种种,在此女面前全不能作数,也不知是师尊教错,还是她学得不够透彻。
桑沉草只是轻轻一哂,倒也没那么吃惊,她身上带着金银针,又是最后一位入住的,被怀疑属实应当。
“怕的何曾是这个,只是身为赊刀一派,武林有难,义不容辞,合该找出凶手。”奉云哀坐着,进屋也不摘帷帽,听语气心绪平平。
“这么冷漠,听不出半分义不容辞。”桑沉草哧地一笑,坐到桌边另一面,点亮油灯说:“你说,会不会是因为盟主奉容身患重疾,武功不比当年,不想因为一场寻英会遭人篡位,所以才痛下杀手?”
奉云哀沉默,虽看不出神情,但气息骤冷。
“折花之人是有机会与盟主比试的,她若不想被人发现自身隐秘,便只能找法子避战。”桑沉草猜得有理有据。
“口说无凭。”奉云哀又变得惜字如金。
“你好似很护着奉容,不久前你便避而不答。”桑沉草自顾自斟茶,“如真如你所说,中原武林将乱,那领头者必难辞其咎,我这话可有错?”
“非也,怎可能是盟主一人之错。”
“奉容事先如果有所觉察,适时斩草除根,瀚天盟又何必会乱,武林又岂会有难?”桑沉草兴味一笑,“我这话可有错?”
这一句倒也并非无法辩驳,可奉云哀从来不是能言善辩之人,故而又一阵沉默。
桑沉草又道:“你堂堂赊刀一派后人,如若想阻止,为何不直接亮明身份自荐?这可比找个能折花的高手,再借之打入瀚天盟,要简单得多。”
“赊刀派出世已久,早成江湖传闻,如今仅我一人,我辨不清敌友,也无法叫人信服。”奉云哀淡淡道。
“倒还是有几分考量的。”桑沉草这一句夸奖,好像在把人当傻子看,“可万一我是敌,你如今全盘托出,不是自寻死路?”
沉默片刻,奉云哀冷声:“我何曾全盘托出,都是你一人的揣测。”
“套不出你半句直言。”桑沉草浅抿了一口茶,起身说:“我要歇下了,你自便。”
奉云哀还真在桌边静坐不动。
桑沉草坐在床边摘了帷帽,指着半边床道:“既然你不愿走,不如借你歇一宿,这样你也好看我半夜有未睁眼,有未害人。”
那帷帽一摘,不曾想她脸上竟还有蒙面的纱巾,为遮挡面容,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不过一双眼倒是露了出来,双目狭长尖细,眼梢上扬,不像狐狸,更像蛇,尤其她双眼下还长着一对极为对称的痣,更显诡谲。
艳而锐利,好似能在不经意之时,给人致命一击。
奉云哀目光微滞,全然未料到对方帷帽下还有纱巾。
如此遮遮掩掩,显得此女更加邪性,好似执意要隐瞒什么事,才如此行事。
莫非真是她?
桑沉草就连洗漱也不摘纱巾,直到躺在床上,半张脸也依旧遮得严严实实。
奉云哀无话可说,毕竟她也不愿摘下帷帽,在旁人看来,她大概也嫌疑颇深。
大半个夜晚相对无言,桌边之人动也不动,床上之人倒是睡得随性安稳,似乎毫无思虑。
但在门外响起簌簌声时,两人齐齐扭头,分明谁也不曾安眠。
在相视一眼后,奉云哀蓦然起身,但她并未立刻开门出去一探,而是在门纸上戳出一个小孔。
身后有人无声无息靠近,奉云哀纹丝不动,还在留心廊上渐渐行近之人。
那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听步履不像有内力之人,随之一个人影在小孔外经过,赫然是——
掌柜林杳杳。
三更半夜,掌柜行迹古怪,听她鞋底传出的声响,分明是刚从外面回来的,鞋底黄沙还未完全摩净。
奉云哀确信,林杳杳出去了一趟。
她上楼前,分明看见店中伙计把客栈里外都打扫了一遍,地上不该还有如此多的黄沙残余。
可是,林杳杳出去作甚?
她还未有行动,立在身后之人已伸手将门扇打开。
桑沉草打了个哈欠倚在门框上,眼皮子一掀,便凝视着过路的掌柜道:“不怪我等状似惊弓之鸟,如今寻英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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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即,虎逞忽然死了,想来谁都睡不安稳。”
林杳杳哪料到会有人忽然出现,她脚步一顿,神色自然道:“渴了,下楼寻了杯水。”
“听见掌柜的脚步声,还以为是歹意之人蠢蠢欲动。”桑沉草困倦地瞟过去,说得意味深长。
“怎会。”林杳杳也松了口气,“虎逞的尸体还在下边躺着,半夜忽然有人开门出来,我这心也忽然一滞。”
“客栈里没有储水?”桑沉草问。
林杳杳诧异道:“自然是有的,后方院中有井,井水干净,不必到外采集,你们若要用水,可以到后院中去。”
桑沉草微微颔首,不再问及其它,关门后冲奉云哀一笑,压着声道:“你盯错人了,我可是句句属实,反倒是掌柜的半蒙半骗。”
奉云哀藏在门后并未露面,便是省得林杳杳疑心,好在林杳杳已经走远。
“想必你也听出来了,她肯定出去了一趟,只是不清楚,她何故隐瞒。”桑沉草抬手,指尖往奉云哀肩角上轻轻一搭。
奉云哀意要出门一探,但她看了桑沉草一眼,不放心此人远离视线,故而抽了根发带,往对方手腕上一系,牵住了。
被牵之人低头兴味盎然地看,丝毫不觉得冒犯,反倒还任由对方作为,只晃晃腕子道:“如此一来,是不是我就能洗清嫌疑了?”
“不能。”奉云哀听见上方有合门的声音,估计林杳杳已经进屋,这才牵上桑沉草踱出门去。
两人都有武功傍身,一经运转内力,脚步便轻到几乎为无。
循着林杳杳回来的方向,一路还真能见到不少散沙,而这些散沙,一直延伸至外门。
果然,林杳杳出去了一趟,却不承认。
只是屋外风沙大,脚印已被掩盖过去,已无从追寻林杳杳的足迹。
奉云哀转身,在天井处掀开虎逞身上的白布,有些疑惑地说:“可是掌柜身无内力,怎么会是她。”
“正因为没有内力,才需借毒杀人啊。”桑沉草在她耳畔道。
“你事前不是还怀疑盟主?”奉云哀回头。
“如你所言,我说的全是没凭没据的揣测,何必较真。”桑沉草话里带笑。
8. 第 8 章
8
虎逞的尸体已变得有些丑陋,此时夜深,又离得这般近,不免让人犯怵。
奉云哀却直视着,总觉得这死法太过古怪。
那不得已挨在她身侧的人突然出声:“行走江湖,独身一人时更需慎重防备,尤其虎逞,他可是大漠第一刀,想夺取这个名头的人,可是数不胜数。”
奉云哀回头,谁知那只戴了面纱的人倏然靠近,她忙不迭一个仰身,被猝不及防逼近的双眼给摄住了一瞬。
好在此女未修习邪术,不会单凭一个眼神,就摄住她的神魂。
这妖女一样的人物是长了一双酷似毒蛇的眼,加上眼下两颗小痣,使她看起来越发歹毒冶丽。
桑沉草又低声道:“虎逞的戒备心不可能低,尤其他长居大漠,对此地可谓了如指掌,谁人暗算得了他?”
忖思片刻,奉云哀淡声:“那自然是,比他更了解聆月沙河的人。”
“要想暗算一名绝世高手,就得准备齐全,不光要有毒有针,有勇有谋,还不能令虎逞起疑。尤其这聆月沙河极难辨明方向,如果是外人想在此犯案,想必人还没杀着,自己就被这沙河吃了。”桑沉草哂笑。
奉云哀起先觉得此女句句都是歪理,句句都假,如今一听,竟还能听出几分道理。
“只不过,那些暗算虎逞的器物,想必都已埋在黄沙下,你我已无从找寻。”桑沉草一顿,似笑非笑的,“唯一的法子,便是问他。”
随之她食指一动,指向虎逞的尸。
奉云哀越发细致地查看起虎逞的尸身,两指微微嵌入尸身下方,便毫不费劲地将之翻了个面,可想而知,她的内力该有多强劲。
杀人者,要么有仇,要么有求,只要一个“有”字,便会留下蛛丝马迹。
果不其然,虎逞正面虽没有其它外伤,后背却有钉子。
这些钉子,俨然都避过了衣物,而在这具尸初被送进客栈时,这些钉痕……
似乎都是不存在的。
“啊呀。”桑沉草露出惊异之色。
奉云哀眸色寒凉,冷声道:“有人对尸体动了手脚。”
“显而易见。”桑沉草不疾不徐地说话。
都是死后才钉下去的,所以伤口没有丝毫红肿,只像是在放了血的死猪上开个口子。
一数下去,竟有七处,还都是沿着脊骨往下钉的。
奉云哀还在找寻,总觉得不止这么几处,结果还真让她找着了。
虎逞后脑亦有钉子,在将其衣裤除去后,在他手肘和腿弯处,也能找到铁钉。
“这法子有些眼熟。”桑沉草幽幽发话。
奉云哀斗笠下的神情微微有变。
“这邪术还是从疆外传进来的,最初是逐日教的功法,他们用这将活人亦或死人钉住的法子,来令那些被残害之人,永世不得超生。”桑沉草的语气,依旧带着少许上扬,对之除了好奇与感慨外,似乎再没有其它情绪。
停顿片刻,桑沉草惊叹:“没想到逐日教匿迹多年,疆内竟还有他们的信徒。”
奉云哀翻看虎逞的发丝,其发间全是细沙,极难看清大概。
最后她在那钉子附近,又找到一处针伤,这处和虎逞颈上的三处针眼都不同,它泛着些许蓝。
极其细小的针眼,又是藏在头皮上,要不是因为那钉子,奉云哀定也不会查看得如此细致,从而也不可能找到。
“看到什么了。”桑沉草觉察身边人好像静滞,便凑上前去。
奉云哀掀起少许白帷,凝视那一处,冷声说:“你认得么,这是什么毒?”
“醒神散。”桑沉草知无不尽,应答如流。
“你果然知道。”奉云哀冷哼。
“不过是知道罢了,毒可不是我下的。”桑沉草道。
这种奇毒在疆内很是稀少,它的炼制手法极其复杂,用材里有一味仅生长在疆外的毒草。
桑沉草摩挲那针眼边缘,轻飘飘道:“不错,就是醒神散,这东西既可内服,亦能外用,不论是何种用法,效果一样显著。不同是,外用不可稀释太多,故而才会在身上留下蓝色痕迹。”
奉云哀自然也曾听说过,外疆人垂涎中原武林多年,曾想用这醒神散,将中原侠客一网打尽。
“这毒可就厉害了,听说会让人飘飘欲仙,所见所听俱如痴想成真。”桑沉草还在摩挲,好像对之向往至极。
倒不像是想体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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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而是想拥有此毒。
奉云哀蓦地一拽发带,将桑沉草的手带离虎逞的头皮。
桑沉草不恼,只是嗤一声,继续说:“不光如此,还会令人格外渴水,整个人如同蒸干,甚至还会令血液停滞,最后衰竭而死,只是这个衰竭的过程尤为漫长,需两个时辰不止。”
“仅是幻觉,也能要虎逞的命。”奉云哀再次查看虎逞的脖颈,“颈上三处,更像是针上毒素用尽后因后怕而补上的,只是有两处补得更迟一些,是在人死之后。”
“你看,你猜的还不是无凭无据。”桑沉草戏谑。
“有凭。”奉云哀的辩驳略显单薄。
桑沉草笑道:“是打定主意不会再有人查看尸体,才动起手脚的吗,只是不知道,林掌柜和这虎逞有何恩怨,竟要人死后都不得安宁。”
“未必是她,还未找到更多证据。”奉云哀压着声,“此时如若将她推出去,杀虎逞是其一,与外疆邪教有勾结是其二,她必死无疑。”
“你怀疑我的时候,可曾考虑过这么多?”桑沉草双眼虚眯。
“我即便怀疑你,也不会四处声张。”奉云哀压了一下帷帽的帽檐。
桑沉草轻哼,“只需去问问店中伙计,掌柜这段时日可有出行就知道了,要知道虎逞惯来独来独往,知道他去向的人寥寥无几。想杀他,必只能多花时间在大漠中蹲伏。当然,也能买通聆月小镇中的其他人,不过这样太容易暴露。”
此女说的倒也没错。
奉云哀思索少倾,淡声:“如今就先看看,明天掌柜是不是真要让虎逞入土。”
两人相继回屋,自然,回的是同一个屋。
进了门,奉云哀解开那根系在桑沉草腕上的发带,不紧不慢地束回发上。
桑沉草又自顾自躺下,悠悠道:“看来,你还在怀疑我,莫非我有分身之力,还能在你眼皮底下给虎逞上钉?”
“你是只有一双眼,一双臂,但只要你想,旁人也能是你的左臂右膀。”奉云哀又坐回桌边,“且不说,武功高强之人,有的是隔空杀人于无形的能力,风云晦雨皆能为其所用。”
“你这般抬举我。”桑沉草斜躺在床,“就是在设法怀疑我。”
9. 第 9 章
9
“不是设法,是我理应如此。”奉云哀怀疑得明目张胆,压根不否认。
“啧。”桑沉草低低笑一声,“那你便好好怀疑着,可莫要忽然改变主意。”
奉云哀皱起眉,不知此女满心邪念,怎还如此坦荡。
“人都到这儿了,当真不来共寝?”桑沉草声音幽慢,“我不嫌你。”
“我嫌。”奉云哀两眼一闭,不再多言。
两人就这么一坐一躺,各自蒙着面容,相安无事地过了一夜。
次日一早,楼下动静不小,那铃铛声听着不像驼铃,倒像是有人在做法事。
做法事的人是林杳杳从聆月镇雇来的,此人身穿法袍,器物俱全,看着挺有模有样。
昨儿声嘶力竭,说要为虎逞讨回公道那人,如今正哭得泣不成声,明明在此以前还从未见过虎逞一面,却好似将虎逞当成了至亲之人。
此时人多,奉云哀再如何想将桑沉草置于眼皮之下,也不好再用发带将对方牵着。
桑沉草悠哉地坐在边上喝热酒,正是林杳杳口中的那壶陈年老酒。
射覆被打岔,已无法再继续下去,林杳杳干脆将答应过的鱼肉和酒都拿了出来,当是用来送虎逞一程。
不过林杳杳神色有些嫌,毕竟她与客栈,遭的可都是无妄之灾。
奉云哀并未动筷,她和桑沉草相对而坐,坐在她对面的人也不曾动筷。
其他人吃得沉默,只那个做法事的人,口中念念有词,一会高声大喊,一会又变作唱腔,手中铜铃当啷,叫人心绪难平。
周围人都不作声,奉云哀特地打量了林杳杳许久,只见林杳杳干坐不动,脸上还是那苦恼烦乱的神色。
但虎逞尸上的钉,唯她嫌疑最大。
奉云哀还是没有当着众人的面出声询问林杳杳,她不想害到无辜之人。
此时,虎逞的尸又被白布盖起,再没有其他人能发现他后脑勺上的蹊跷。
就在奉云哀思量着,要如何点出虎逞尸身有异之时,耳畔突然传来一句轻悠悠的话。
是桌对面那靛衣女,正压着嗓说:“这尸要是埋到土里,可就再难真相大白了。”
奉云哀睨过去一眼。
“凶手看到大伙都被蒙蔽,想必正兴高采烈着。”桑沉草又道。
对方话中含笑,奉云哀冷声:“兴高采烈的,似乎唯有你。”
桑沉草摇头时靛色帷帘略微一晃,说:“要真如我这般,兴高采烈得如此明目张胆,怕是要前功尽弃啊。”
奉云哀便问:“那你说,杀人者如今该是什么样?”
桑沉草眼眸转动,将客栈所有人都揽于目下,胜券在握一般道:“自然要设法隐藏自身。”
“如何隐藏。”奉云哀顺着话,意有所指地问:“不以真面目示人?”
桑沉草意味深长反问:“你戴帷帽,难道是犯了事,不敢暴露真容?”
她之话,根本就是想为自己洗清嫌疑,只是这洗脱之法,是将旁人也拉下水。
奉云哀神色微变,极不喜对桌人的说话方式,眉心微微皱起,但她亦不想处处隐忍让步,干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索性说:“人是我杀的,我自然要掩藏相貌四处躲藏。”
话中深意,比桌对面之人不相上下。
桑沉草极轻地哼笑一声,并未将这话当真,转而问:“实话呢。”
奉云哀又迟迟不答,似乎鲜少与人对答,说话总要思忖一阵,然后许久才说:“我脸上有四道刀疤。”
“哧。”
“你为何也戴帽。”奉云哀反过去问。
“我脸上有五道刀疤。”桑沉草不遑多让,立刻胡编乱造起来,过会又说:“相逢即是缘,相识两日,还不知道阁下如何称呼。”
奉云哀自然无心与这不明身份之人袒明名姓,她沉思片刻,干脆执起筷箸,拨动碟中的凉拌菜,口吐二字:“香菜。”
连敷衍蒙骗,都不带遮掩。
说完,奉云哀眼波一抬,淡声:“阁下又当如何称呼。”
桑沉草嗤笑,没有出声拆穿,只是效仿对方举动,也用筷箸拨开凉菜,说:“蕺儿根。”
奉云哀极轻一哼。
待两人交换完这虚假的名姓,做法事的人已停下动作。
那人转身对林杳杳说:“林掌柜,此人魂魄已安,可以下地了。”
林杳杳松了一口气,对身边的伙计说:“等棺材到了就抬尸吧,送到方才道长指的那块地去,小心些抬。”
边上有个十来岁的丫头匆匆拿来一柄墨色的纸伞,小声问:“姐,谁来给他打伞?”
白日入土,是得撑黑伞遮光的,按理来说,这得至亲之人来做。
但虎逞独来独往,这杳杳客栈的人都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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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素不相识,谁来打伞都不合适。
良久,那虎逞的追随者道:“我来!”
丫头便把伞递了出去,随后又回到林杳杳身后,不再敢出声。
远处门倏然打开,有伙计抬着棺材从外面进来,这棺多半也是在聆月镇中购来的。
抬棺的几个伙计汗流满面,放下后推开棺盖,就等着虎逞进棺。
道士又沿着棺材走了一圈,嘴里念念有词,最后手一抬:“请。”
此字一出,事先被安排抬尸的人不得不走上前,将蒙着白布的虎逞小心抬起。
奉云哀还在有迟疑,她心知,若不伤无辜,必也会有别的无辜之人被迫踩进泥沼。
只是,坐在她桌对面的靛衣人可不是心地善良之辈。
桑沉草撘在桌上的手微微一动,无声无息地拍出一记掌风。
掌风绵柔,如春风拂面,不会置人于死地。
恰好此时外门大开,有狂风刮进屋内,将掌风完全掩盖。
奉云哀神色微变,根本来不及阻挡,随即心下一惊,这人的武功比她预想中的还要高。
抬尸的伙计脚一歪,虎逞的尸便脱手而出。
尸身被余下掌风扫着,咚一声滚落在地,看似是恰好翻到了背面,将白布压在身下。
就这么一瞬息,虎逞后脑勺的异状暴露无遗。
伙计没留心到,只歉意满怀地喊:“我两腿发软,实在是没站稳,您在天之灵,还请多多担待!”
“这尸,怎么有些不对劲。”桑沉草故作不解。
那接了伞的侠客连怒火都未来得及宣泄,当即一滞。
“他的头上……扎着什么东西?”有人疑惑出声,“此物昨儿就在?”
“不可能!”镖队的人大喊,“昨日此人尸上再无其它外伤。”
“是客栈里的人干的,看来害了虎逞前辈的贼人,果真在这!”拿伞的侠客险些将伞柄捏折。
众人面面相觑。
道士惊慌上前,颤声道:“快揭开他衣裳,找找还有没有其它伤痕,这……可是邪术啊。”
桑沉草轻叩木桌,将下颌一托,对身边人轻声说:“如何,如若我不出手,你是不是就放任虎逞入土了?看来你也没那么想知道谜底。”
奉云哀冷声:“你这是想令所有人互相猜疑。”
“有何不可?”桑沉草露笑。
10. 第 10 章
10
行走江湖的,自然不敢多碰虎逞尸身,唯恐沾上祸事。
而客栈帮工亦不敢,都是些寻常百姓,连武功都不会,又如何敢趟这浑水。
道士却是胆大的,索性将虎逞的衣物褪去,在他身上,一共找到十五枚钉,无一例外,都是死后才钉上的。
随后,道士还在虎逞的后脑上找到了那一处略微泛蓝的针迹,不由得轻呼一声,怵怵道:“有没有懂行的,来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道士并非江湖中人,好在客栈中坐满江湖客,必有人能看出蹊跷。
一个声音突然冒出:“如若我没有记错,这钉一定是逐日教的邪术,他们便是用此等钉法来残害人命,这毒么……看起来有几分像醒神散!”
逐日教三字一出,众人冷汗淋漓,还真能将虎逞身上的钉与毒,与逐日教曾经的诡术对上。
“逐日教的人做的?”有人环顾四周,“这里竟有逐日教余孽?”
逐日教在早年已被奉容歼灭,不过当时场面混乱,大抵有不少教中人得幸潜逃。
“可逐日教的人如果还苟活在世?他们杀虎逞作甚,他们最想杀的人,不该是奉容吗。”桑沉草悠悠出声。
虎逞虽然名气大,脾性又蛮横无礼,却是独来独往的,也不曾参与过当年的歼灭之举。
奉云哀撘在桌上的手微微收紧。
桑沉草自问自答:“难不成,是杀鸡儆猴?”
如果逐日教复苏,于中原而言,可称得上是危难预兆。
众人神色大变,越发怀疑身侧之人,有些甚至已不敢与身边人相视。
就在此刻,镖局的人斩钉截铁:“来客栈之前,此人身上绝对没有如此之多的钉子!”
桑沉草眼波一动,将众人全部收于眼底,慢悠悠道:“诸位可都是武功高强者,如若想隐藏气息杀人害人,想必轻轻松松。”
果不其然,她未立即点出林杳杳昨夜出行一事,只是想令所有人互相猜疑。
可这于她而言,有何益处?
奉云哀面色渐冷,越发觉得此女嫌疑颇大,但她不想将林杳杳就这么推到火坑上,故而不发一言。
有人扬声:“绝无可能是我,我与虎逞无怨无仇!”
“自然也不可能是我,我生平最痛恨此等阴险暗算之举。”
“我与逐日教有不共戴天之仇,必也不可能是我!”
客栈中的江湖客们各抒己见,各自为自己摆脱嫌疑。
“不如就从账簿中最早住店的人开始,说说自己这几日去过哪里,做了什么。”桑沉草语气中暗含期许。
这听着就像搅局的,平常人哪会在这等时候,还能高高挂起地看戏。
只偏偏,这正是问题所在,要想抓出杀害虎逞之人,就得清楚住客们的行迹。
奉云哀一下就听出了此女的话中深意,想杀虎逞,就得长时蹲伏,杀人者几日必都得连着外出,否则根本逮不着神出鬼没的虎逞。
“劳烦掌柜。”桑沉草睨向林杳杳。
林杳杳拿来账簿,仰头看向天井上方,望着湛蓝的天道:“但如果是武功高强之人,是不是能直接跃入这天井?住不住店,似乎关系不大。”
“关系大着呢,在座的都身怀武技,除非那人对客栈住客了如指掌,笃定众人武功在其之下,绝无可能有所察觉,否则万不敢贸然出入。”桑沉草意味深长。
林杳杳垂下眼,飞快翻开账簿,只好将如今住客的名字一一点出。
被点到名字之人,就算有百般不愿,也只能认真作答,否则一个不经意,就会给自己泼上满身污水。
在座多数人,在入住后都不曾外出,甚至连客栈门都不曾踏出半步,这里头许多人都能互相作证。
这几日风沙大,穿行沙海多有不便,尤其是去往云城的那个方向。
所以杳杳客栈几日间只有住店的人,而没有退房之客。
说着就到了奉云哀。
奉云哀被点到名字之时,稍稍沉默了片刻。
她是来找人的,还是找武功高强之人,她本意是善是恶,只有自己清楚,她如若直接这么答,算是将嫌疑揽到自己身上。
桑沉草好整以暇地叩着桌,还是一副看戏的架势。
众人纷纷瞧向她们二人,这杳杳客栈中,只这两人成日戴着帷帽,不曾以真面目示人。
奉云哀起身,挂了遍身的薄刃啷当作响,清脆悦耳,听似锐利逼人,偏她一身白裙不染片尘,何其出尘飘逸。
“你从何处来,住店三日去过哪里,做过什么?”桑沉草饶有兴致地问。
奉云哀淡声:“从中原来,我来赊刀,住店三日亦不曾外出。”
从中原过来的人少之又少,尤其在这关头。
只是相比中原而言,赊刀二字更是引得客栈中人一片哗然。
有人喃喃:“真是赊刀派后人?我以为赊刀一派已无传人,赊刀派出山绝无好事,看来江湖要有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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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你也不曾露面是不是?”桑沉草兴味盎然,“谁知你是不是真的赊刀派后人,也不知你是不是房门紧闭,实则人已在客栈之外。”
躲在林杳杳身后的丫头怯怯出声:“我作证,我送去吃食时,这位客官都有接入房中。”
桑沉草顿时兴趣缺缺,悠悠道:“那可真是巧了,这位姑娘真该多谢有你。”
林杳杳接着又点了其他人的名字,最后提到桑沉草,账簿最后边一片镖局的人,已被排除在嫌疑之外。
桑沉草便道:“我从黄沙崖过来的,本是想去拜师学艺,结果拜了个空,不得已,只能来杳杳客栈住店,入店后的种种,想必诸位皆知。”
奉云哀听完,只觉得此女话中,至少有半句是假。
这等武艺还需拜师学艺?此前总不该是自学而来的,除非天赋异禀。
而且黄沙崖显然也不是拜师学艺的绝佳之地,尤其黄沙崖的主人问岚心,并不是什么正派人物,虽说问岚心这些年无甚作为,就好像已经退隐江湖。
“黄沙崖……”奉云哀搜索枯肠,隐约想起此地主人问岚心名号不凡。
虎逞的那个追随者愕然大喊:“你们可还记得,问岚心在江湖中曾有何称号?”
“断魂针问岚心!”有人回应。
“难道是问岚心做的?问岚心只是久不现身,所以才榜上无名,可在当年,她与奉容可是能打成平手的!”虎逞的追随者又道,“问岚心的武功远在我们之上,她要想隐匿踪迹害死虎逞,想必……轻而易举。”
“问岚心可不是逐日教的人,再说,她杀虎逞一剑足矣,又何必用毒?众人皆知她惯用针,她如今再用针来杀人,岂不是此地无银。”桑沉草一言点破迷津。
“不像问岚心所为。”奉云哀难得附和。
桑沉草倏然看向林杳杳,不紧不慢道:“住客们都已坦白,还请掌柜和店中伙计也细说这几日行迹。”
伙计们面面相觑,曾出行采购的几位面色煞白,语无伦次地将自己的行踪说清道明。
“掌柜呢。”桑沉草抛出矛头。
此刻奉云哀已无法阻止,按前边众人的说辞,确实都不像是会杀害虎逞的,如此一来,掌柜的嫌疑也便更大了。
林杳杳嘴唇微抿,举起扇子遮住半张脸,气息不稳地道:“我连着外出数日,是要去聆月镇,洽谈客栈中各类用具的价钱。”
桑沉草看了奉云哀一眼,却是在对林杳杳说:“那你昨夜怎又出去了一趟?”
11. 第 11 章
11
众人纷纷朝林杳杳看去,有人茫然不知所措,有人却露出原来如此的神色。
林杳杳并非江湖中人,脚步虽不沉重,但也算不得轻飘。
深夜里有人沉睡,有人醒着,醒着的自然会有所觉察。只是谁也没料到,竟有人出去了一趟,此人甚至还是林掌柜。
是真是假?还有待商榷。
林杳杳的扇子仍掩着脸,她瞳仁微颤,反问:“昨夜遇见,我坦言下楼找水,你如今污蔑,是不是居心叵测?”
“那也得掌柜句句属实,我才算得上污蔑。”桑沉草气定神闲,说着她又瞧向奉云哀。
帷帽下,奉云哀两眼一闭一合,索性道:“昨夜林掌柜脚步声沙沙作响,我们二人心中猜疑,便出门一探,才知从客栈外门到楼上,多了不少细沙。而在此以前,地上沙子已全由楼中伙计清扫干净。”
“林掌柜,为何撒谎?”桑沉草话音徐徐,听着不像威逼,只像戏谑。
躲在林杳杳身后的小丫头,蓦地拉住林杳杳的袖子,露出惶惶之色。
林杳杳轻拍对方手背道:“常有沙从天井处卷入楼内,扫自然是扫不干净的。”
桑沉草轻笑了一声,如今地上沙迹早被踩乱,她已无法证实林杳杳的行迹。
就这一刻,一位伙计颤巍巍道:“如若昨日搜找无误,楼内应当是没有钉子的,那钉在虎逞身上的,必定是外来物。”
“说来,也只林掌柜一人行迹蹊跷,林掌柜日日外出,还无旁人在侧。”桑沉草伸出一根手指,手腕慢转,将此处所有人都指了一通,“再看其余人,谁有机会逮得到虎逞?”
奉云哀默不作声地握住身侧薄刃,并非怕林杳杳亦或是旁人忽然遁逃,只是不想突然有人出手作祟。
桑沉草话还未尽,又道:“原先我还觉得古怪,此处多数人的武艺都在虎逞之下,想要伤其性命,的确得靠算计,但要辨清一个人死未死透,想必根本费不上吹灰之力。”
有人恍然大悟地附和:“你说得对,虎逞身上为什么有那么多处针痕,死前死后都曾补针,就像是怕虎逞诈尸一般!”
桑沉草轻晃酒碗,看碗中酒水晃荡,意味不明道:“不知道这杳杳客栈是何时建的?”
林杳杳未回答,却有伙计犹犹豫豫道:“是……九年前。”
“九年前。”桑沉草又笑,“九年前寻英会结束,虎逞碰壁,他也便是在那时,到了这聆月沙河的吧?”
传闻中确实如此,只是沙河地广人稀,期间虽有人来寻过虎逞,企图与之比试,可惜都无功而返。
正如奉云哀所想,虎逞的追随者蓦地暴起甩刀。
“我要杀了你!”那人目眦欲裂,一副要将林杳杳就地正法的架势。
那三尺大刀已悬到林杳杳头顶,再往下,怕是就要血肉模糊。
叮一声作响,雾白真气疾如雷霆,破空声好比电光叱咤。
一把短刃破空而出,恰恰击中那人水中的大刀。
短刃明明薄如蝉翼,其中蕴藏的内力,却能震得使刀人虎口发麻,人也随之往后一个踉跄。
大刀攻势锐减,最后悬空不动,硬生生被那道真气遏住了。
那袭上前的薄刃,叮当一声落在地上,竟还是完好无损。
奉云哀出手很快,收手亦快,若非她身上刀刃无数,众人也不会如此笃定地将目光投向她。
这般真气,这般武力,岂能是寻常人?
“稍安勿躁。”桑沉草转而当起好人,“谁说就是林掌柜杀的虎逞?证据如今还差得多呢。”
奉云哀可不觉得此女出声是出于好心,淡声道:“不如暂先劳烦林掌柜待在屋中,以防不测。”
林杳杳才刚逃离一死,整个人僵在原地不作动弹。
被断了攻势的人扬声:“此人用的可是逐日教的邪术,不为虎逞前辈报仇也就罢了,你们竟还要放任逐日教余孽!”
“我不知道什么逐日教!”林杳杳颤声。
几个伙计连忙为林杳杳说话,都说林掌柜不可能杀人。
“怎可能是林掌柜,掌柜平日待众人都好!”
“掌柜与那虎逞无怨无仇,她可不曾参与过你们那腌臜的江湖事!”
另有人道:“既然掌柜说这几日出行都为采购,那就去掌柜去过的地方问问,不就能理清行踪了?”
“林掌柜,你可有头绪?”桑沉草不紧不慢问。
林杳杳艳绝的脸陡然一沉,久久没能给出说法。
“掌柜的!”伙计心急如焚。
不答,便是无从辩驳。
遂桑沉草发问:“你昨夜出去见了谁,针与毒,还有尸上的钉子,你可有见过?”
林杳杳放下扇子,被遮掩了许久的唇角终于敞露,唇角是抿着的,久久才逸出很苍凉的一丝笑,摇头道:“既然没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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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如何证明我没见过?白日艳阳大,夜深出门也是常有的事,我又能说些什么。”
“那便先请掌柜回房。”奉云哀道。
林杳杳只道:“多谢。”
躲着的丫头仰头哭道:“姐姐,人不是你杀的,对不对?”
林杳杳摇头,将丫头捏在她袖上的手指根根掰离。
“林掌柜请。”桑沉草起身,作势要将人送进屋中。
众人瞠目结舌,尤其是那位仰慕了虎逞许久的,厉声质问:“她已无话可说,不是她还能是谁,事已如此,还要将她袒护?”
“头脑简单。”桑沉草讥笑,继而又抬臂,“请。”
林杳杳似已不怕再有人突然出招,但上楼时不稳的步子还是暴露了她的心绪。
奉云哀与两人一同上楼,在房门合上的一刻,转头对桑沉草说:“万一她身后还有人,你此举是不是太打草惊蛇了?”
“不打草。”桑沉草不以为意,“如何逮得到蛇?”
“你这么迫切,倒像为了掩人耳目。”奉云哀直白且冰冷。
桑沉草嗤道:“你我都为揪出凶手,不过是道不同。”
“我如何信你。”奉云哀冷声。
“你怀疑我,不论我说什么,也无法叫你信服。”桑沉草漫不经心地转身,半点没有要为自己洗脱嫌疑的意思。
奉云哀无声地看着紧闭的门扇,久久才转身下楼,白裙轻悠悠曳动。
她隐约觉得,事情不该如此简单,人即便真是林杳杳杀的,那背后原因,万不可能只是寻仇。
尤其这中间还沾了逐日教。
杳杳客栈里外鸦雀无声,众人互相怀疑,不曾想事情竟是掌柜所为。
一位自开店起便在此地的老伙计忽然道:“我从未听掌柜提起过江湖事,不曾听说她与江湖人有过纷争,不过说起来谁也不信,她初到聆月沙河,竟是孤身带着妹妹一人。”
奉云哀坐回原处,余光扫在桑沉草身上,将之不舍须臾地锁在眼皮底下。
桑沉草浑不在意,悠悠道:“九年前,掌柜应当不过十来岁的年纪,而妹妹大约尚在襁褓,两人多半是遭遇不测,家道中落。”
“初时听掌柜的口音,并不像沙河中人。”老伙计叹气。
“总不能说,她年纪轻轻便别有用心。”奉云哀淡声。
桑沉草哂道:“该说你善解人意,还是不通世事?”
12. 第 12 章
12
桑沉草的话并非空穴来风,她早早便留意到,这白裙女子总是静坐不动,而在旁人甩盅弄骰,亦或是做其它玩乐时,她才微动指尖。
那般冷漠,不像跃跃欲试,只像效仿。
就好比在此以前,白衣人都不曾见到过此类玩乐,故而才作出这般学步学舌、亦步亦趋的举动。
赊刀一派是避世无疑,但避世到如此程度,桑沉草闻所未闻。
若当真如此不通世事,赊刀派又该如何占卜预言?
桑沉草心下笑了,她看这女子百般回避的姿态,亦不像会卜算的样子。
神算子靠推演便能知晓万事,白裙女子么,还得细细验尸。
奉云哀听出此女话里的嘲弄,冷冷道:“在那等危难时刻,又那般年幼,她能有何心计。”
“正是穷途末路,才更是用心险恶。”桑沉草声音微沉,倾身逼近道:“你不懂被逼无奈时,再是纯净之人,心中也会生出极恶之念。”
奉云哀帷帽微动,大约是侧头回避了。
方才说话的伙计又道:“记得她初到之时衣衫褴褛,却在聆月镇中喊着要买下一处宅子,人人都觉得这丫头疯了,偏一个老不死的发现她的确有些钱财,便将杳杳客栈这一处房屋卖给她。”
“她要宅子作甚?”桑沉草好奇问。
伙计摇头接着道:“只知她迫切想在镇子里找一个住处,后来她才知,那老不死卖给她的屋子,根本不在聆月镇中,而那时她已被骗走了所有钱财。”
“本就年幼,又是人生地不熟,可怜。”桑沉草轻嗤,语气中不夹半分怜悯。
伙计道:“屋子那时闲置多年,早被乞丐占据,不瞒诸位,当年我便在其中,在听说这屋子被人买走后,还想设计将人赶走,谁知……买主竟是那么个小丫头。”
客栈中的几个伙计相视一眼,大抵都是当时借宿的乞丐。
几人娓娓道来,说本是想替姑娘讨回公道的,没想到那老不死的闭门不见,后来再过一段时日,竟带着家当举家搬离了聆月镇,再也找不着人。
偌大一处屋子总不能空放着,众人便挨个献计,最后才有了这杳杳客栈。
这么看,这些伙计的心肠也算好,否则以林杳杳一人之力,也不知要如何将一处破宅子修筑成如今这样。
“这么多年,来往的江湖人数不胜数,不曾听说掌柜与谁有过节。”伙计摇头。
“她的身世,她也不曾提及?”奉云哀突然询问。
众人目光一转,都朝座上的一个小姑娘看去,正是当年尚在襁褓中,便被林杳杳带到这聆月沙河的小孩。
丫头一怔,神色从方才到如今不改迷茫,良久才垂下头,讷讷道:“姐姐说,林家上辈曾也经商,是被人害了个家破人亡。”
奉云哀默不作声,察觉身边人倏然扭头,终于将兴致从她身上撇开。
“小小一个姑娘,身上竟带着那么多能买下一处宅子的钱财,想来也不是寻常人家。”桑沉草意味深长,“难道是世仇害成那样的?”
“是在行商的路上,遭了劫匪。”丫头怵怵的,眼眸慌乱眨动。
“细说。”桑沉草轻叩桌面。
久久,丫头才出声:“听姐姐说,林家商队在路上救了两个病恹恹的人,施给他们不少吃食,后来有沙匪从那两人口中得知消息,为了劫掠,他们就将商队中人……全部杀害了,姐姐胡乱拎上包袱,背着我离开。”
“这是救了两个要命的活阎王啊。”桑沉草看向白衣人,“差些就被赶尽杀绝,你说该不该别有用心,该不该心狠?”
奉云哀冷声:“你的意思,虎逞是当时被救之人?”
桑沉草笑道:“也或许是劫匪,猜猜而已,猜也不能猜了?”
“我不清楚他们是谁。”丫头抠起手指头,也不知该不该说,咬咬牙继续道:“不过姐姐说起过,她跟他们一路,曾跟到云城,但那两人似乎有些武功,很快便有所察觉。”
“九年前,又是云城,那两人是冲着寻英会去的。”桑沉草意味深长,“其中一人难道真是虎逞?虎逞有个师父叫虎彪,听说他在寻英会那年中了奇毒,毒素有部分被虎逞吸到了身上,也便是因为那事,众人才越发觉得虎逞此人可怖,身上有毒,竟还能折得了花。”
“不错!”有人应声,“也就是在寻英会结束,虎彪得知虎逞折花后惨被瀚天盟遣返,一怒之下气血冲头,直接毒发身亡了。”
“可如果林掌柜真要恨,为什么单恨虎逞,而不恨痛下杀手的沙匪?”奉云哀语气淡淡。
“你怎知道她不恨?”桑沉草仰头,朝上方房舍投去一眼,“依我看,她扎根此地,分明就是守株待兔,只是虎逞不同于一般人,难杀。”
杀这一字,在她口中好似家常便饭,说得格外轻快。
其余人都听得后背发凉,奉云哀也越发觉得此女邪性。
“要想守株待兔,也得这株能勾得着人,这杳杳客栈以何闻名?怎这么多江湖内外之人慕名前来。”桑沉草环顾四周。
有人道:“酒,林掌柜酿的酒可谓一绝。”
“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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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中了奇毒之人理应戒酒,虎逞万不可能来。”桑沉草哂笑,“沙匪便不一定了,尤其这大漠沙匪,本就嗜酒如命。”
“前些年,倒是来过一群匪性十足之人。”一位伙计颤颤道,“只是后来,那几人突然便没了踪迹,不知是不是不辞而别了。”
“酒窖在何处?”桑沉草起身,“除林掌柜外,可有其他人曾进去一观?”
店中伙计纷纷摇头,相视一眼后,都露出惶惶之色。
有人沉默许久后抬手一指,指出酒窖所在。
桑沉草当即扭头,意味深长地对身边的白衣人道:“一同看看去?”
奉云哀起身时,指间夹着薄薄一片刃,那刃口恰好对着先前暴起欲杀林杳杳之人。
那人周身一震,虎口尚还发麻,硬着头皮道:“如若不是她,我自然不会杀她!”
“但如果虎逞真害得林家上下仅两人活命。”桑沉草悠悠地问,“你还能敬虎逞几分?”
“我……”
桑沉草嗤一声,便朝伙计所指方向走去,在揭开后院的一处木板后,轻易便进到酒窖中。
酒窖极深,底下昏暗,下去时险些叫人窒息。
奉云哀神色冷冷地站在上方,待通风少倾,才慢步踏入其中,果真看到满壁的酒缸。
随之,她目光一滞,只见奉云哀突然拍出一掌,掌风径直扫向几处酒缸。
那酒缸硕大一只,酒液如若淹出,窖中众人定避无可避。
奉云哀刚要后仰,随之才听出来声响不对。
缸中是有酒,却只有浅浅几两。
数口大缸嘭地炸开,里面倒出数具骷髅,骨架子随着碎瓦,咔哒落地。
众人身后的小丫头蓦地扯嗓尖叫,有人躬身呕吐,吐出一地酒水。
奉云哀愣住,却还是上前查看了。
没想到,尸骸边上竟也有钉子,看来在虎逞之前,逐日教的邪术便死灰复燃。
有人喃喃:“莫非林掌柜来到沙河,真的只是为了寻仇?”
“她本心是为寻仇,但给她毒,又教她邪术的人未必这么想。”桑沉草嘲谑,“那可是醒神散,醒神散制出后,效力仅能维持十日,十日后便与白面无异。此毒得来不易,如果不是用来杀武林高手,可就浪费了。”
“她与逐日教,一直有联络?”奉云哀错愕。
桑沉草哧一声,断言道:“必然,那人与林杳杳相识已久,笃定她会照做,根本不怕她反水。”
奉云哀移开目光,一个念头跃上心尖,皱眉道:“林杳杳!”
13. 第 13 章
13
众人还未听明白,便见这戴帷帽的白裙女子掠了出去。
身法极快,胜似浮光。
靛衣女子快步跟上,在出了酒窖后,便直截从天井处跃上客楼。
林杳杳房门已锁,只能破门而入。
奉云哀微微一滞,身后忽有掌风扫近,随之房门嘭的作响,成片倒在地上。
“你——”奉云哀蓦地回头。
“难不成你还想等林掌柜给你开门?”桑沉草话里挟笑,“你如今再看看,林掌柜可还能给你开门?”
破门后,便见屏风后有一个微微摇曳的身影,似是有人……在梁下自缢。
双足已经悬空,不是自缢还能是什么。
奉云哀愣住,暗暗捏住身侧薄刃,手腕微转,刃便飞驰而出,将屏风啪一声劈开。
果不其然,梁下悬着一个人。
林杳杳大约才刚踢开椅子,身还微微晃动,但看神色,竟已露出死态。
看起来,竟不像是勒死的。
奉云哀只得又捏紧一片薄刃,朝那扼住林杳杳脖颈的白绫甩出。
白绫断裂,梁下之人咚隆落下,伏地不起。
“死了。”桑沉草只是站在边上查看,根本不动林杳杳分毫。
后边追来的人惊愕不已,没想到林杳杳竟会做到如此程度,连背后之人都不愿透露。
众人背后传出一声惊叫,丫头欲要往屋中跑,却被拦了个正着。
“姐姐,姐姐——”丫头泣不成声,边哭边喊。
“莫去!”一人按住丫头的肩,“林掌柜之死,绝对有蹊跷!”
如若只是自缢,万不该死得如此……仓促,更别提,林杳杳唇色偏深,面色也不太对劲。
丫头当即僵住,但涕泪还在狂流不止。
奉云哀伸出两指撬开林杳杳的唇齿,只见其口中满是血迹,喉头也有血。
她蓦地收回手,捏起一片窄刃,往林杳杳齿间轻刮。
“怎么?”桑沉草语气不咸不淡,似乎对林杳杳的死并不意外。
“剂量应当很少,是……鹤顶红?”奉云哀旋动刀刃,将其丢到屋中的铜盆里,并不如爱惜背上那一把剑那般,同等爱惜其它刀刃。
“是先服用了鹤顶红,只是不料你我如此快便找到了酒窖中的尸,所以趁着还未彻底毒发,她服毒后又择自缢。”桑沉草漫不经心,“她是存心求死。”
“为什么。”奉云哀心中有少许困惑。
桑沉草睨过去,语气悠悠道:“你想问哪个为什么,为什么她不管顾客栈其余人,执意在此杀人?还是为什么事成后宁可自尽也不潜逃,或者,为什么她的恨意如此之深?”
良久,奉云哀的白帷略微一动,看似是摇头。
她心中困惑太多,并不能被对方寥寥一句话完全概述。
桑沉草轻嘁,在林杳杳的房中四处翻找,还真找到了一瓶只剩微末的鹤顶红,她回头说:“她心中从头到尾只有杀念,其余种种都不过泡影,否则她也不会迢迢千里,带着个随时会死在途中的襁褓,来这聆月沙河。”
她将瓶中剩余的粉末全部倾出,一下便将之全部吹散。
奉云哀怔得一个屏息,随之往后仰身。
桑沉草看得笑了,将空瓶置在桌上道:“分量就这么些,看来这才是林杳杳自己备的毒,她压根不清楚服用多少才能顷刻身亡,那醒神散,必是旁人给她的。”
先前喊着要杀林杳杳的人,此刻静立不动,亦有些不知所措。
除了那丫头,屋外众人几乎都没有声。
丫头哭得越发哀戚,猛地捶打身侧的人,从一众武功高强者中间,硬生生锤出了一道缝。
可在步入房中后,丫头又惶惶不知所措,难过到周身都在颤抖,不曾想姐姐所行之事竟如此干脆,就好似从未眷恋过同在人间的她。
她迷惘,又不安,蓦地扑在林杳杳身侧,想伸手去碰,却蜷着手指不敢触及。
“逐日教难道要复侵中原了,是那些人借她的手杀了虎逞?”人群中冒出声音。
“但有一事,我不解。”另一人道。
“何事?”桑沉草问。
“逐日教如若想假借折花,潜入瀚天盟。”那人稍稍一顿,“为何要留下醒神散如此明显的证据?”
“除非暗中之人,根本不是逐日教的。”桑沉草冷笑。
奉云哀淡声:“逐日教鲜少用针,那醒神散大约是连针带毒到林杳杳手上的,若说用针,我只能想到一个人。”
她话音方落,立即有人应声。
“问岚心!”
这名字此前曾有提及,黄沙崖的断魂针问岚心,可是用针用毒的佼佼者。
只是此前,不曾有人将问岚心与逐日教联系在一起。
听到这个名字,桑沉草神色一冷,就连说话腔调也好似夹着冰:“问岚心哪来的醒神散。”
“江湖册上说,问岚心制毒一流,到她手上的仅是细微,她也能做出完全一样的。”奉云哀思忖着道。
“问岚心当年便与奉容不分高低,若非她不走正途,想必追随她的人定也不少。”有人感慨,“后来成了天下第一盟的是瀚天盟,亦是奉容掌管武林诸事,那问岚心怕是慕恨不已。”
“既然如此,不妨去黄沙崖找问岚心一问究竟。”桑沉草哼笑。
人群中有人制止:“劝诸位莫要冲动行事,黄沙崖我便不去了,我去云城,将此事交由瀚天盟定夺。”
另一人:“说得没错,如若真是问岚心,她既然能杀虎逞,必也能暗中取你我性命。”
跪在地上的丫头可不懂这些江湖事,只知道自己没了姐姐,哭得泣不成声。
奉云哀定定看了桑沉草良久,想知道此人突然阴沉是何意思。
但桑沉草转瞬又好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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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了脾气,很是阴晴不定,笑笑便说:“罢了,事已至此,再不能从林掌柜身上挖出些什么,不如让她安心入土。”
奉云哀还是有些困惑,伸手试探起林杳杳颈侧的脉搏。
林掌柜死得太过蹊跷,也太突然了。
她刚将手抵上去,忽然察觉到一丝不对劲,指腹下的触感……
有些奇怪。
奉云哀当即转头,直勾勾看向靛衣人,眸中闪过一丝异色。
桑沉草看不到她的神色,却还是疑惑走近,跟着伸手后,才明白这白衣人的意思。
这是易容术,死的根本不是林杳杳。
“我姐姐怎么了?”丫头哭着问。
桑沉草摩挲那假面皮少顷,才哼笑一声道:“没什么。”
奉云哀愣住,不知道此女为何不直接说穿。
“可怜。”桑沉草收回手。
“杀人者如何可怜?”门外有人道。
桑沉草下巴一努,瞥着地上的丫头,语气轻悠悠地道:“我说丫头可怜。”
来此的道士哪料到自己还得再做一场法事,要将雇他来此的客栈老板也送到泥下。
此等死法实在不便停尸,在烧完纸钱后,那具取代了林杳杳的尸也一同被送离客栈。
大半日过去,两具尸都已入土,而那些从酒缸里倒出来的骸骨,也都被埋到了黄沙中。
店中伙计凑了凑,给那道士多付了一份钱,道士哪里敢收,摆摆手便走了。
回到客栈,丫头束手无策地站着,怀中倏然被人塞了算盘与账簿,店中伙计分明是要她接手客栈的意思。
就这片刻内,接连有人退房,即便是身怀武技的江湖人,也不敢在这杳杳客栈多呆。
恰好这日风沙渐小,也是时候离开了。
杳杳客栈登时寂寂,暮色一近,莫名阴森。
此时,奉云哀还在桑沉草的房中坐着,帷帽下长发散落,手上执着一根白绫,分明是要将那靛衣人牵着走。
“还怀疑我?”桑沉草收拾包袱。
“林掌柜假死之事,为何不说?”奉云哀冷声。
桑沉草笑道:“你看到那丫头了么,林杳杳如若是真死,说不定她还能好受些,如今林杳杳却是假死,还丢下她远走高飞了。”
奉云哀微皱眉头,不信此女如此好心。
“林杳杳只要还活着,日后必还有露头的机会,如今便让她以为,大伙都被她蒙在鼓里,叫她掉以轻心。”桑沉草压着声道。
倒是有几分道理,奉云哀暂且信了,转而问:“你与问岚心是什么关系?”
“说了你又不信,再问一遍也无差。”桑沉草悠声:“本意是想拜她为师,又能有何关系。”
“我要去黄沙崖。”奉云哀拎着皎皎一根发带迈近。
“你的意思是?”桑沉草气定神闲。
“你也去。”奉云哀道。
14. 第 14 章
14
寂寂室内,两人好似无声对峙,隔着各自的帷帽遥遥相望。
奉云哀径自走上前,不予桑沉草拒绝的机会,她先行出手,作势要扣住桑沉草的虎口,好将发带系上。
桑沉草也跟着挥手上前,只是她的掌风出奇绵软,似不夹一分内力。
就好似银针碰棉花,又好似石头落水。
奉云哀顿住,她还没碰到面前这人,掌法竟就被无端端化开了。
双掌一交,轻微的碰触令奉云哀蓦地回神,她愕然发觉,两次交手,此女身上似乎都烫得出奇。
不像沸水,亦不同于风寒发热,好比是经脉中流转正盛,气血升温。
明明此女看着还算平静,根本不同于外面某些心绪大起大落的江湖人,气血怎会如此燥热?
奉云哀无暇继续探究,当即将桑沉草的手腕扣住,直接系上白绸发带。
她想,此女本就无心拒绝,看似是出招一搏,实则是存心迎上。
白绸绕了两圈,奉云哀淡声:“在事情还未水落石出之前,你我暂且同行。”
“如若我有急事在身。”桑沉草不疾不徐,“你此举,是不是太蛮不讲理?”
奉云哀拽紧白绸转身,身上啷当作响,冷冷道:“死的人又该同谁讲理?”
“一个替死鬼,一个死不足惜,有什么理好讲。”桑沉草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奉云哀回头道:“借刀者,可不会只杀这二人。”
“还想扭转乾坤,借此传扬赊刀一派?”桑沉草轻嗤,“你又算得上什么善意细心。”
奉云哀不与她争辩。
但桑沉草还在慢调开口:“以你一人,是对抗不了那些邪魔外道的,依我看,你还不如自己当那折花人,将瀚天盟直接拿下,你功夫不差,如今还藏了几分?”
奉云哀听出对方话中深意,冷冷道:“我无心争魁,人不是我杀的。”
“那我说,人也不是我杀的。”靛色垂帷后,桑沉草虚眯双眼。
奉云哀抬起自己那同样也绕了一圈白绸的手腕,道:“既然如此,你也看住我,这样你我就更要同行了。”
“一根筋。”桑沉草嘁一声。
“林掌柜假死一事……”奉云哀垂眸。
“林杳杳假死之事,可莫要随意声张,否则那小丫头定不肯善罢甘休,说不定隔天就送死去了。”桑沉草幽声,“你我都被骗了,林杳杳肯定是有武功的,藏得比死人还牢。”
奉云哀不再出声。
“不是要去黄沙崖?”桑沉草嘴角一提,“走不走?”
奉云哀来时本也无甚行装,离开时自然两手空空,只身上刀剑在风中啷里啷当。
杳杳客栈愈发寂寥,就连伙计也不再忙碌。
事到如今,住客不论是不是江湖人,都已几乎退房。
那小丫头站在林杳杳昔日的位置,有少许手忙脚乱地翻着账簿,一边在簿子上写字,一边退回押金。
丫头看这两位女子亦要退房,怵怵道:“我方才听到,你们要去黄沙崖。”
“怎的,我们可不带累赘。”桑沉草直言。
丫头抿一下嘴唇,低头说:“姐姐不是极恶之人,她定是被坏人蛊惑了,我不知道什么逐日教黄沙崖,也不曾听说过问岚心,但……”
她泫然泪下:“恳请两位,找出那背后之人,我姐姐是不无辜,但她何尝不是被恶人坑骗了!”
奉云哀敛了目光,不喜看人落泪。
桑沉草轻笑道:“就算没有逐日教,她也会杀沙匪一伙和虎逞,她十年前就想杀,如此又算什么坑骗。”
丫头怔住。
大漠上常有商队行经,往来的人总是不同,而这一路上仅这一家客栈,想必无需多久,命案一事,就会被深埋在黄沙之下。
驼铃和奉云哀身上的刀剑齐鸣,黄沙间的白靛二色,好似大漠中罕见的花。
此时尚早,好在两人都有帷帽作挡,如此即便驼行慢慢,也不至于太过难熬。
两人不在同一匹骆驼上,相距一远,白绸便会扯得很紧。
桑沉草在后方环臂坐着,后背挨着驼峰,晃晃腕子道:“牵着这东西,骆驼走得也拘谨,不如等出了这沙河,再牵回来也不迟。”
白衣人回头睨她一眼,不应声。
“长路迢迢,不如说说你的宗门?”桑沉草意味深长,转而笑道:“忘了,你宗门只剩你一人,说起来怕是要触景伤情。”
奉云哀垂下攥了白绸发带的手臂,烈风一个呼啸,纤细的肩臂全被勾勒出来,她冷冷道:“你有宗门么。”
为拜师学艺去到黄沙崖,结果在黄沙崖碰壁,落了个空,听似连宗门都没有。
桑沉草说话总是夹枪带棍:“也比曾有过,到最后痛失所有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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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曾有,我的宗门从未消失。”奉云哀道。
“回忆起来,还不是梦幻泡影?”桑沉草嗤笑。
奉云哀不愿再理会身后之人,循着直插在黄沙中的指路木牌,一路走出聆月沙河。
从日落到夜色充天,原还嫌厚的裙装,竟显得有些单薄了。
一旦离开沙河,骆驼便不是那么好使,两人不得不在临近的集市换上两匹快马。
期间那细细一根白绸不曾松过,马舍的人看了又看,出于此地往来的江湖人士众多,他料想这应当是高手间的比划,便也没有多问。
这地方的马匹可不便宜,奉云哀取出钱袋时微微一滞,那瞬息的停顿恰好被桑沉草看到。
钱一付,马舍主人便兴高采烈将缰绳交到两人手上。
奉云哀本想上马,不料桑沉草反将白绸拉紧,将她拽得往后一个趔趄。
当即,温热气息落在耳畔,奉云哀一时不解,用这白绸,究竟是谁牵制谁。
桑沉草嗓音低低:“我看你这满身的刀剑也别赊了。”
“何出此言。”奉云哀目光往后一瞥。
卖了。”桑沉草逼得近,实则是在打量奉云哀身上的刀剑,啧啧赞叹:“刀剑上镶了不少珠玉,这泼天的富贵终于落到我们头上。”
“我们?”奉云哀又不解,就算刀剑上的珠玉再多,又与此女何干。
桑沉草自然而然道:“见者有份。”
根本就是强盗行为,尽管此女仅是开口,还未动手。
奉云哀微转手腕,往身后震出一掌,挨近之人不得不后撤一步。
“一言不发就出手?”桑沉草不怒反笑。
奉云哀翻身上马,居高临下道:“我们只是同行,还未到有福同享的地步。”
“是你硬要与我同行,自然得担负我的吃穿用度。”桑沉草悠哉上马,突然很好奇,那白色帷帽下的一张脸,是不是也一样冷漠无情。
奉云哀才不答应,声也不应便轻踢马腹。
马儿一个蹬腿,立刻奔出马舍,而因两人之间有白绸相牵,在后的那一匹马不得不飞驰跟上。
骑上马,寒意铺天盖地而来,奉云哀忙不迭运转内力护体。
她往后投去一眼,看到后方那靛衣人,竟还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内力是半点也不施。
也不知是早已习惯,不惧严寒,还是毫无知觉。
15. 第 15 章
15
此等荒凉之地,日出日落仿佛两季,天色一暗,路上便渺无人烟。
往南再行十里才至黄沙崖,一路上虫蝎众多,奉云哀见之便避,根本不容它们近身。
后边那匹马完全是被牵着跑的,就连马上之人,也一副听之任之的模样,连缰绳也不牵。
“这么怕作甚,不怕死人,倒怕虫蝎?”桑沉草在后面哧地一笑。
奉云哀轻捏身侧薄刃,歘地将之弹出,只瞬息,沙间冒出的蝎子便被截成两段。
她继续策马,踢起马腹便道:“听闻黄沙崖的问岚心擅养蛇蝎,并驭之有道,这方圆十里,几乎所有蛇蝎都是她的耳目。”
“从哪听说的,怎我在这沙河多年,还从未听说过。”桑沉草反倒抽出腰间软剑,将沙中蝎子一挑,直接将之捞到面前看。
“你!”奉云哀蓦地扭头。
再一看,蝎子还未来得及蛰人,就被桑沉草甩了回去。
“别慌,我又不是不惜命之人。”桑沉草又把软剑缠回到腰上,“还听闻那问岚心精通毒术,所养蛇蝎都有剧毒,是不是?”
奉云哀敛了目光,动荡的心绪落回原处,冷声:“既然你也有听说,那又何必问我。”
桑沉草轻呵,冷不丁将腕上白绸扯紧,害得前边的马陡然停滞,差点一个踉跄。
突然打顿,奉云哀猛地往前一个倾身。
“知你不曾来过此地,定也不识路径,那黄沙崖我去过,较近的路得横穿黑风潭,能省下一半脚程。”桑沉草终于牵起缰绳,令身下马匹急急掉头,随之便优哉游哉地往黑风潭去。
牵制者反被牵制,如今两方一换,成了白衣人被拉着走。
奉云哀隐约听说过黑风潭,只是书中记载过少,字里行间似乎只有危险二字。
“跟我走。”桑沉草拉紧白绸发带,“万不会害了你。”
奉云哀已起戒心,此女本就行事诡谲,说的话自然也半句不可信。
只是她别无选择,其实在出了马舍后,她便隐隐乱了方向,而此时天色已黑,又是浓云遍天,连月与星都瞧不见,更辨不出东西南北。
远远的,看见沙丘渐矮,周遭嶙峋山石越来越多,枯木到处张牙舞爪,好似百鬼出行。
黑风潭近在眼前,不料潭中无水,竟是一片干涸之地。
周遭簌簌作响,似乎有东西在暗中出没。
奉云哀神色微变,两指已经捏在腰间的薄刃上。
一路过来,她原本缠了满身的蝉翼薄刃,如今竟只余寥寥几片,全都是用了便丢,无一收回,分明弃之不惜。
“你故意引我前来。”奉云哀只一抬臂,银光便从掌中飞出,将一条花斑毒蛇死死钉在枯木上,“你与问岚心究竟是什么关系。”
桑沉草也在有条不紊地除杀蛇蝎,好像将之当成玩乐,举止间不见慌乱。
待远处蛇蝎已不再冒头,桑沉草才道:“我上次来时尚处白日,那时哪有这么多毒物,不过我听说,问岚心只消离开黄沙崖三日,周遭蛇蝎便会疯如群魔乱舞。”
这倒也是江湖中人尽皆知的,正因如此,鲜少有人敢涉足此地。
“这些蛇蝎如今正狂着呢,看来我们此去黄沙崖,定已找不到问岚心的踪迹,这说不定就是她离开黄沙崖的第三日。”桑沉草心不在焉。
奉云哀冷声:“或许这是她的藏身之计,她能使驭诸蛇蝎,自然有办法令之癫狂乱道,你想为她隐瞒行踪?”
“一根筋。”桑沉草嗤笑,悠悠转头继续穿过黑风潭。
奉云哀当即估不准,此女究竟是不是真的是想为问岚心隐瞒,就在她正要跟上之时,一束银光直逼脸面。
是银蛇?
不,是剑!
桑沉草的剑比奉云哀想象中的更要快,她的手方才还牵在缰绳上,只眨眼之息,腰间白刃竟就破空而出。
剑光如虹,似乎能穿透薄薄白帷,直取她凛凛双目。
奉云哀仰身避开,后背几乎抵向马身,但见她腰身一勾,竟又直起身来。
只是软剑毫无章法,即便奉云哀已经拔剑,也显得略微有心无力。
长剑刚刚挡上,另一柄柔软剑锋便好似无骨的蛇,剑梢叮声一拐,再度袭向奉云哀的白帷。
奉云哀不得已连连回避,松开缰绳的手运起掌风,猛朝靛衣人振去。
靛衣人抬掌相对,两股路数完全不同的真气一个对击,震碎了缠在各自手腕上的白绸。
一滚烫炙热,一凌寒冷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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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烫的真气紫如淬毒,寒凉那方恰似玄冰。
两股气劲震荡开来,逼得周遭枯木齐齐折腰,那些蛇蝎残尸,哗一声被掀到数十尺外。
就在白绸崩裂的一刻,靛衣人腾身而起,看似又要震出一掌。
奉云哀抬臂蓄势,不料对方根本没有多动内力,而是巧妙避开,凌空一个倒转,作势要从后出招。
万不可能令后背受敌。
奉云哀还未回头,手中剑已从腰边刺出,此时如若有人在后边逼近,必免不了要挨她这一剑。
偏桑沉草剑走偏锋,她本意落座奉云哀身后,此时不再坐了,而是踢上马臀,令奉云哀一时乱了阵脚,不得已翻身下马。
桑沉草逮到时机,不为杀人性命,而是以软剑挑起奉云哀的帷帽,令那皎皎之颜,不得已袒露在夜色之下。
帷帽被烈风卷远,挂在了不远处的枯枝上。
容颜无遮无挡,但桑沉草还是未看完全,只因白衣人合上了双眼。
奉云哀长发披散,此时紧闭双目,握着剑静站不动,好像任人宰割。
如此白裙翩翩,恰似夜昙化人。
桑沉草轻哂,又持剑使出杀招,就连剑气也因有真气相傍,而变得灼热非常。
生死关头,奉云哀倏然睁眼,正想往旁撤步,那熯热剑气竟就消失无形,当真收放自如。
一只手伸上前来,温热的指腹轻飘飘落在她的眼梢。
“灰的。”桑沉草逼近端量,惊叹道:“好漂亮的一双眼,你是外疆人?”
奉云哀不动声色,一双灰眸不同寻常,乍一看好似毫无光彩,在夜间根本就是能蛊惑人心的鬼物,偏她神色凌凌。
“你根本不是赊刀一派的后人,赊刀派一心牵系中原武林,技艺武功从来不传外人。”桑沉草万般肯定,“难怪你不通卜算,问则避之。”
奉云哀依旧沉默。
桑沉草掀了自己的帷帽,露出一双微眯的眼,眼下两颗痣尤为惹眼。
她开口胡编乱造:“我知道了,就好比我想拜问岚心为师,你想进赊刀派是不是?那你实在厉害,人还未得进,便已声称自己是赊刀后人了。”
这算台阶么。
迟疑片刻,奉云哀冷冷说:“是。”
16. 第 16 章
16
灰眸实在罕见,即便是这边疆境地,来往的外疆商贾众多,也极少见得到这么一双眼。
瞳色那么淡,像是一抹雾,一吹即散,很是无情。
奉云哀静站不动,眼里晦意越来越深,连带着眼梢眉尾,都好似要结出寒霜。
夜里寒凉,薄薄白衣越发抵挡不住冷意,缟袂一掀,便如同仙人遗世,尤其她乌发飞扬,更像是要奔天而去。
只两人凑近时几近交叠的气息是热的,寂寂中的生息,似乎也仅存于此。
桑沉草忽地笑了,她拉下遮了半脸的面纱,彻底将容貌展露出来,说:“冷着脸作甚,是不想给人看见?那容你也看看我。”
奉云哀心下的万语千言,一时间好似被堵在隘口之中,不知该如何宣泄。
但她稍许有些意外,此女似乎只惊诧于她灰瞳的奇异,口中竟连半句恶语也没有。
面纱哗一声从桑沉草手中抽离,一下就被风卷得没了影。
靛衣人果真妖异,就算脸上笑意淡却,唇角也仍是弯的,像噙着两分挑衅嘲弄。
如果说奉云哀像遗世之仙,那桑沉草便是这荒漠中的妖鬼。
桑沉草看对方眼底凉意淡去一分,又哧地一笑,说:“哪来的刀疤,根本没有一句真话。”
“难道你口中就有真话?”奉云哀冷声。
桑沉草忖思片刻,竟颔首:“倒也还是有的。”
“你……掀我帷帽作甚。”奉云哀依旧不动,似被点住了穴道,就连喉中出来的声音,也带着莫名梗塞,“看到我的眼,又作何感想?”
“想看,自然就掀了,既然要同行,何必遮遮掩掩。”桑沉草没有退后,甚至逼得愈近,压根不给对方喘息的余地,“这双眼还是动一动好看,否则像瞎子。”
眼眸不转便显木讷,尤其这眸色灰淡,的确像极瞎子。
“转一转罢,别叫人想欺负。”桑沉草抬起手臂,冷不丁又碰上奉云哀的眼梢,像对待一件用来打发闲暇的器物。
她眼中好似没有活人死人之分,不管是活生生的林杳杳,还是尸骨寒凉的虎逞,都不过是漫漫长日中的一个乐子。
听到这话,奉云哀一双眼眨也不是,不眨也不是,良久,索性瞥到另一边。
桑沉草终于退开一步,施出内力,将远处挂在枯枝上的面纱勾了回来,但她没有再将面纱系回脸上,而是叠了两下,不由分说地往奉云哀身前比划。
奉云哀正要退,那薄薄轻纱已近在眼前。
“你那帷帽,我不过设计一掀,就飞远了,不经用。”桑沉草嘲谑。
面纱变作目遮,在奉云哀脑后系了个结,不垮不勒,恰能挂住。
但这么一来,奉云哀便看得不真切了,只隐约能看到些许轮廓。
只是她还未来得及摘下,手就被桑沉草按住了。
“既然同行,可别因为你一双灰眸,就害得我也深陷水火。”桑沉草捏住奉云哀的一截腕骨,近乎碰及虎口。
奉云哀神色骤冷,掌中凝起气劲,不夹杀意地震向桑沉草。
当即一寒一热两股真气又互相冲撞,冷愈冷,燥愈燥。
桑沉草倏然收手,步伐诡谲无比,分明是要让奉云哀扑空。她是以退作进,好将对方攻势一一化开。
察觉到此,奉云哀当即收手,不料桑沉草又捏向前,此番还得寸进尺地按在她的经脉之上。
“不害你。”桑沉草游刃有余,只钳上一下便立刻松开,毫不拖泥带水。
奉云哀心觉莫名,她腕上余有温感,忍不住拂了一下。
“你先天不足?”桑沉草哂着,“经脉细弱,游走的内力倒是强劲,就不怕将自己折腾个半身不遂?”
奉云哀不作声,素色目遮下,眼波凛凛胜刀。
桑沉草乐呵转身,将自己原先骑着的那一匹马牵来,而奉云哀的那一匹,早前被她一踹屁股,已不知奔到哪去了。
“你真气运转的路数,让我想到一个人。”桑沉草悠悠道。
“谁?”奉云哀寒着声。
“奉容。”桑沉草翻身上马,朝奉云哀伸手。
白衣人站在马下看她,并不领情。
桑沉草继而又道:“不过我从未见过奉容,自然也不曾与她交过手,她的路数如何,全是道听途说。”
“道听途说如何算数,你要想胡说八道,那我也能。”奉云哀勉为其难翻身上马,与身前人微微间隔开来,绝不相贴,冷冷道:“你的武功路数,也让我想到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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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桑沉草乐悠悠的。
“问岚心。”奉云哀稍作停顿,“不过我从未见过问岚心,也不过是听来的。”
桑沉草轻踢马腹,在马匹嘶一声奔出黑风潭的时候,笑道:“拾人牙慧。”
奉云哀不出声辩驳。
黑风潭本就凶险,而这一路过亦非大道,更是一个人影也瞧不着。
黄沙崖恶名在外,却不是因为黄沙崖的主人穷凶极恶,只因问岚心惯养五毒之物,又自创毒典无数,传言在黄沙崖附近,连飞沙都挟毒。
问岚心倒不是心狠手辣之人,莫说害人了,在退隐后,她便从未露过一次面。
常有人怀疑,问岚心是不是默不作声就下了黄泉,但谁也不敢深入黄沙崖一探究竟。
也正因问岚心擅使毒,又有着断魂针的别称,奉云哀愈发怀疑,问岚心没死,甚至还要重出江湖了。
过黑风潭,越过拂风丘,继续往南便能见到连片的山峦,黄沙崖就在此地。
奉云哀坐在马上环顾四周,自从涉足沙河后,她便常常惊叹于荒原沙海之美。
这不同于绿野丛生且人声鼎沸的中原,此地荒凉萧瑟,却又毫无死气。
在艳阳初升之时,反倒有种别样的壮阔生机。
“黄沙崖。”桑沉草手指远处,在毫无标志物的状况下,竟能一扯缰绳,笃定地驱使马匹扭头,朝另一个方向奔去。
马停顿起步全凭驭马者的心意,毫无预兆,极其突然。
奉云哀本还想拉开些距离,不料事发突然,几次不经意就贴近靛衣人的后背。
她更加确定,此人若非功法古怪,那便是体魄异于常人,否则身上怎会如此之烫,却又不曾露出病恹恹的一面。
“如若问岚心在,你当如何?”桑沉草忽然问。
奉云哀静了少倾,本是仔细思量了的,但想到桑沉草此人来历不明,说话又惯常难听,索性道:“先见了再说。”
桑沉草回头:“你不是赊刀一派,难道中原传出了什么风声?你真觉得武林必将有难,而武林之乱,是因问岚心而起?”
话中隐隐透露出几分惊叹和调侃。
“我只是想见问岚心,客栈之事还未查明。”奉云哀多一个字也不愿意透露。
17. 第 17 章
17
“你想见问岚心,问岚心未必想见你。”桑沉草悠慢开口,“问岚心可不是谁都能见得到的。”
“你如何知道?”奉云哀再起疑心。
桑沉草有些幸灾乐祸:“我不是说了么,我找过问岚心,没找着,所以你也别想找着她。”
奉云哀根本不信。
马匹被踢了一下,越发使劲向前奔,在穿过一片枯木林后,沿着极其狭窄的崖下小道,朝不明前路的幽暗处奔去。
策马者又道:“知道这在旁人口中,是什么地方吗。”
“什么?”奉云哀眼前蒙着纱,本就看不真切,如今奔向晦冥地,正好像误入迷瘴,越发辨不清方向。
“鬼门关!”桑沉草语气轻飘,将这三字说得何其诡谲。
世人眼中,这黄沙崖的确与阎王殿无异,进来便是死路一条。
但见远处山壁,那些泥沟和山石间,密密麻麻净是蛇蝎。
在听见马蹄声后,虫蛇纷纷露头,居高临下地俯瞰着,犹如拦路者。
奉云哀远远观望,切身感受到问岚心之可怖。
当年问岚心也算是叱咤武林,位居江湖册前列,四处树敌无数,却在一夜间隐退于黄沙崖。
江湖中常有初出茅庐者,自然也会有人退隐,但退隐者即便无心参与江湖事,也即难与江湖武林完全割断。
有心隐退,却免不了旁人主动进犯。
仅问岚心这般的,靠这险峻凶恶之地,做到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只有不要命的,才敢来寻她。
满壁的蛇蝎如若全扑上前,擅闯者怕是连还手之力都没有,它们多到……
能称得上无孔不入。
奉云哀越发怀疑这靛衣人的身份,明明是擅自闯入,竟不惊不怵,甚至连虫蛇都好像在为之让路。
桑沉草忽然道:“看样子,问岚心似乎也想见你。”
“何出此言。”奉云哀早不信此女颠三倒四的言语。
桑沉草只手牵着缰绳,抬臂朝远处山壁上指,颇为愉悦地笑说:“有虫蛇夹道欢迎!”
奉云哀只觉得后背隐隐冒出寒意,如果说这些虫蛇都是问岚心的耳目,那问岚心必已清楚她的所在。
而问岚心此时不出手,多半还有取她性命以外的念头。
又或者,问岚心确实不在。
“你来过几回?”奉云哀警惕问道。
“若我说,这是第二回,你信不信?”桑沉草笑得肩都颤了,倏然拉紧缰绳,害得身后人冷不丁挨上前。
太烫。
挨近的一瞬,奉云哀彻底感受不到方才涌起的寒意,这不知这人身上怎会这么烫。
奉云哀当然不信,她不觉得这些虫蛇避让是因夹道欢迎,虫蛇无情,却会惧怕。
它们……似乎有几分怕这靛衣女子。
桑沉草改道往下走,在迷宫般的山峦谷底穿行,进入了一片尤其古怪的绿洲。
此处的草木生长得很是突兀,与黄沙界限分明,但它们郁郁葱葱,还徐徐飘出清香,绝非幻象所致。
奉云哀怔住,她不曾在任何籍典上看到过关于黄沙崖内部的记载,书上只单是写,要如何才能抵至黄沙崖。
不曾想,黄沙崖下没有黄沙,反倒葱翠飘香。
也不知此等炙炎干旱之地,如何生得出这么苍翠的草木?
奉云哀拔剑去挑,以剑尖穿透绿叶,将之带到面前。
“是真的。”桑沉草哂笑。
奉云哀掐住叶片凑近闻,闻到青涩的泥腥味,果真是从地里生出来的。
观叶片色泽脉络,竟长得比中原官道上的许多树还要好,好似有人精心料理,不曾疏忽一日。
奉云哀越发觉得古怪,尤其眼前连一条踩踏出来的小道也没有,仿佛这里的草木单靠天生地养,无需旁人浇灌。
隐藏在葱郁杂草中的蛇蝎怕是只会更多,偏它们没有突然进犯。
奉云哀看向前边,目光便冷不防触及眼前人略显沉黑的后颈,那挽起的头发间露出两颗极小的痣。
她无端端冒出一个念头,此女身上的痣,似乎还挺多。
奉云哀转而又想,虫蛇不敢近这人的身,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惧怕那热得惊人的功法体质。
再凝神,便见远处有阁楼,阁楼傍山悬立,底下有黑魆魆的洞窟,也不知洞中藏着什么。
步至此,问岚心怎么也该出现了,可奉云哀依旧感受不到一星半点的活人气息。
此地除了她与这靛衣女外,再无旁人。
桑沉草勒住马,歪头朝半山腰上的阁楼打量,笑问:“你去叩门,还是我去叩门?”
奉云哀凝视桑沉草片刻,可惜隔着白纱,神色再如何凛冽,也叫人看不真切。
她唯恐这是陷阱,但人已至此,其实她没那么怕。
桑沉草便好整以暇地立着,那闲散的姿态,仿佛此间主人。她眼一弯,眼下两颗极小的痣便好似钉子,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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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仅凭目光,将人死死钉住。
奉云哀从未见过如此古怪之人,四处肆无忌惮行走,不在乎旁人生死,就连出招迎敌,也在拿自己性命做戏。
这与她从书上学到过的,从旁人口中听到过的,全然不同。
世间怎会有如此之人。
素纱下,奉云哀的眼倏然一转,摘下身上薄刃掷向远处。
百尺之遥,即便是烈风中的轻飘黄沙,也不能一息即抵。
偏那裹挟在浑厚真气中的薄刃,嗖地急袭向前,好似要划破苍穹那般,又好比从崖下振翅上扑的鹰,猛地钉在半山腰的竹门上。
笃的一声。
奉云哀几乎屏息,她打定主意要见问岚心,此番不请自来想必已引问岚心不悦,她压根不怕火上浇油,将问岚心彻底惹怒。
只是预料到的种种全都没有发生,薄刃钉在竹门上后,周遭依旧静谧。
风动,草木动,唯独没有人声。
奉云哀能肯定的是,此行是这靛衣女子带她来的,她当下做的种种,都与此女脱不开关系,她们此时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可是她此番出刀,此女竟不阻不拦。
可想而知,此女不光不怕遍山的蛇蝎,也不怕问岚心。
桑沉草哧地一笑,当真从容,指着远处竹楼便说:“主人不在,进屋瞧瞧?那醒神散可是了不得的东西,万不可能一试即成,也不可能只做一点留存,如果问岚心真的做了醒神散,此地定会留下痕迹。”
奉云哀静了片刻,看着对方道:“你想引我进去?”
“非也,只是我亦好奇。”桑沉草已经动身,朝高处竹楼掠去。
竹楼两层,她去的是为上一层。
奉云哀万不可能容此女消失在自己眼皮底下,当即跟上前,落地时擒住了对方的一片衣袖。
桑沉草却在此时嘘了一声,压着嗓道:“主人来了。”
奉云哀僵住,首先想到了问岚心,随之才听见远处嘶嘶作响。
是蛇。
桑沉草抽出袖口,忽一震袖,袖中银光一现,一枚暗器将檐上垂头的蛇削成了两半。她乐呵一笑,说:“看来不是主人,也是客。”
一语双关,此时奉云哀便也是那个客。
暗器比风还快,比雷电还疾。
奉云哀环顾四周,冷冷道:“你还藏了几分内力。”
“你呢。”桑沉草将方才震出暗器的袖口敛于身后,斜倚在柱子上问:“你又藏了几分?”
18. 第 18 章
18
两人连彼此间的真名真姓都不知晓,自然还未到露底的地步。
尤其是敌是友,尚且不知。
奉云哀朝远处那断成两截还微微挣动的蛇投去一眼,抚上腰边剑柄道:“你不是已经试探过了?”
“我有没有窥探到,你心里有数。”桑沉草归家一般哂着打开门,竟是一副毫无防备的模样。
生怕屋中涌出蛇蝎,奉云哀退后半步。
竹门嘎吱打开,里边莫说人,连蛇蝎都没有,寂寂一片。
“江湖册中,问岚心独来独往,不曾听说她还与人共居。”奉云哀看着眼前人进门,随之才踏进屋中。
这竹楼有上下两层,上层布了床榻和座椅,看似是寝卧。
竹楼巧妙,卧房有主次之分,分明是有人与问岚心共住在此地。
“只要问岚心不往外说,谁能知道她与谁住。”桑沉草翻箱倒柜,毫无谨慎小心,说好奇亦像好奇,但又未免太自然而然。
“你——”奉云哀抿唇。
“世人有几人来过这里,他们又对问岚心了解多少?”桑沉草打开竹柜,将一些陶罐瓷瓶翻出来嗅,全不怕瓶罐中养的是虫。
好在没有虫,全是颜色不一的粉末,也不知是药是毒。
奉云哀沉默以对。
她见过的人不多,好在许多武林高手就好比画中之人,所擅所喜全被记在了江湖册上,她即便不曾亲眼见到,对那些人也如“旧友”一般,只唯独……
唯独问岚心,众人对她知之甚少,只知其长住黄沙崖,养了漫山遍野的虫蛇,又有断魂针之称。
其余种种,譬如问岚心的过往,问岚心的身边人,问岚心如今的境界……
一概不知。
方才被打开的瓶罐,全都敞着放在桌上,擅拿者根本没有要归回原位的心思。
奉云哀不知对方此举是不是故意,不过既然瓶罐都敞着,她便索性上前一看。
一半是毒,一半是药,毒倒也不是致命之毒,药却是难得的救命之药。
只是这些药与毒,明显都与醒神散无关。
奉云哀索性将瓶罐全数盖上,不知它们原先是如何摆放的,不过还是一一放回了竹柜内。
“如何?”桑沉草好整以暇地问。
“如若是醒神散,想必也不会存放在如此显眼的地方。”奉云哀道。
桑沉草轻呵一声,摇头说:“这有何显眼,你看这黄沙崖,是人人都进得来的么?”
奉云哀目光停滞不动,淡声道:“不错,那你又是如何闯进来的?”
“只要不怕死,进自然能进。”桑沉草两眼弯着,连带着眼波也好似浸满邪意,“但世上何人不怕死?”
又是一些颠三倒四的话,奉云哀干脆不再徒费心神去问,踏进次卧道:“你猜,与问岚心共住的,会是什么人。”
“连奉容都收了徒,或许问岚心也收了呢。”桑沉草不疾不徐道。
“奉容没有。”奉云哀瞥了眼远处之人。
“哦?你对奉容还挺了解。”桑沉草一副诡计得逞的神色。
奉云哀目光寒凉,转而在次卧的镜台边打开了一盒胭脂,淡声道:“似乎是女子。”
桑沉草悠悠问:“看得出是什么年纪么,是不是与奉容门下的那位年岁相仿?”
“你如何断言,与问岚心同住的,就一定是她的门徒?”奉云哀回头,白纱下神情不明,“世人对问岚心的了解,看来都不及你多。”
“揣测罢了,在聆月沙河时,我不也是这么猜的?”桑沉草气定神闲,又如此前那般翻箱倒柜,声一扬便道:“看来还真是女子。”
语气里,连惊奇都显得极为刻意。
奉云哀睨过去一眼,随之垂头细闻胭脂香,只是屋中充斥药味,连这胭脂香都遭到混淆。
周遭气味浓郁,是各味药材混在了一块,叫人辨不清是哪几味,更别提这本就寡淡的胭脂香了。
或许也正因气味冲鼻,虫蛇至多徘徊在屋外,而不敢进门进窗。
嘎吱一声,竹窗打开。
奉云哀放下胭脂盒,转身见桑沉草支开窗,还探出去半个身。
窗边人伸手道:“药味是从那一面飘过来的,你说,在那边能不能寻得到醒神散?”
奉云哀还未应声,那人已经翻出窗,朝气味弥散处踏风而去。
那分明是底下的洞窟。
白纱下,奉云哀双眼微眯,忙不迭追上前,风中白裙翩翩,仙姿飘逸。
先落地之人回头观望,赞叹道:“在大漠待久了,从未见过书中的神仙人物,如今才知,原来不是杜撰。”
奉云哀神色冷淡,轻轻勾下蒙眼的白纱,露出一双凉凉的灰白眸子。她打量四处,一边将薄纱收入袖中,循着药香慢步向前。
桑沉草的目光在她脸上滞了一瞬,随之哧地笑了,转身说:“似乎是制药之地,你说里面会不会有至毒之物?”
奉云哀已经亮剑,歘一声抽剑出鞘,但拿的依旧不是背上裹紧的那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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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
剑上银光从山壁上一晃而过,似是稍纵即逝的萤火。
随之蛇身受难,变作两截落到草地。
奉云哀这才踏进去一步,一步之间,身后倏然亮起光。
山壁上竟有烛台,而就在方才,桑沉草默不作声地点了火。
眼前鲜少虫蛇,却有数不清的药炉。
顶上吊着的,还有木架上晾着的,全是草药和蛇蝎残尸。
奉云哀挥剑将麻绳割断,稳稳将上方盛药的簸箕接在手中。
十数个簸箕,十数条吊绳被她挨个用剑气切断。
簸箕中的草药也都与醒神散无关,即便是在中原也很是常见,就连虫尸,看似也只是寻常虫尸。
“看到你想找的东西了么。”桑沉草将壁灯取下,提在手中缓步前行。
奉云哀只得将簸箕放下,目不转睛地凝视不远处靛色背影,冷不防开口:“与问岚心同住的女子,是不是你?”
靛衣人停下脚步,回头时半张脸在阴翳之中,身上仿佛沾上几分鬼气,悠悠道:“你要这么问,我自然会说,不是我。”
奉云哀手中剑微微一侧,已暗暗蓄起攻势,真气自筋脉中运转而出,停云般凝在掌中,似能连通剑身,与剑化为一体。
桑沉草明明有所觉察,却在此刻忽地笑了,猛然拍出一记掌风,此掌回山倒海,一出地动山摇,齑粉迸溅。
但掌风并未拍向奉云哀,而是拍向了奉云哀身前的一道石墙。
轰隆一声粉尘四起,恰似烟雾缭绕。
岂料此墙竟是暗门,其后还有暗室。
奉云哀提剑后撤,料想中的突袭并未到来,随之一股熏天的奇臭扑鼻而来。
巨臭无比,竟将药香全数掩下,叫人一呼一吸,几欲呕吐。
嘶嘶声越发密集,那爬动的声响近在耳畔。
是蛇窟!
“你知道这里是蛇窟?”奉云哀的字音一个个从唇齿间冷冷蹦出,说完便屏住气息。
“我不知道。”桑沉草已迈进蛇窟之中,竟还是那悠然自得的姿态。
灯盏欲灭,盘虬的蛇影影绰绰。
奉云哀哪还会信,她本已做足要将毒蛇全数斩断的准备,但没想到,靛衣人忽然就松了手。
灯盏从桑沉草手中脱出,咚地落在下陷的蛇巢中,火焰噼啪两声吞噬竹架,烧上巢中干草。
奉云哀怔住。
“没拿稳。”桑沉草站在熊熊火光前,不紧不慢地将爬至脚边的蛇踢回巢中。
19. 第 19 章
19
这丢灯的举动,显然是故意为之。
蛇身好似麻绳,大张的蛇口还未来得及嘶叫出声,转眼间便被火光吞没。
阵阵蛇鸣被淹没,变作火焰刮刮杂杂。
奉云哀原本已在心下暗暗认定,这靛衣女子就算不是问岚心的同住之人,定也与问岚心关系匪浅。
在她看来,相识者必不会如此糟践问岚心精心饲养的毒蛇,可女子如今的举动……
莫非她想错了?
不过奉云哀一个转念,此女从头到尾都异于常人,又岂会按着她的思绪来行事。
“怎么,你也怕火?”桑沉草笑问。
奉云哀自然不比蛇怕。
只是,桑沉草似乎真的不怕火,明明耀眼火光已将山壁木架全部侵吞,与她近在咫尺,她却还站在蛇巢边,仿佛不看着那些蛇被烧尽,便不会移步。
大火的炎炎热意,浪涌般扑至身前,奉云哀冒起莫名的寒意,极慢地退开了一步。
门已被劈毁,这么下去,火势必定会蔓延出去,外面的药草,或许连带竹楼和那一片绿叶,都将毁于一旦。
这人一定是故意的!
奉云哀冷声:“你烧蛇窟作甚?”
桑沉草这才转身,在浓烟和火光中慢步踏出,气定神闲地说:“都是毒蛇,不烧,等着它们四处逃窜害人?”
奉云哀虚眯双目,灰白的瞳仁冰冷无比,蓦地踢上洞窟外的水缸,企图将火势隔绝开来。
醒神散的用料与药粉尚未找到,这么下去,更不可能找着了。
“莫慌,火是烧不出来的。”桑沉草在山壁上一抹,“琉璃瓦与白垩,不曾见过?”
奉云哀定神,目光有一瞬闪躲,继而冷冷道:“未留意到。”
果不其然,火光也成了蛇,在触及洞窟外沿的瞬息,呼呼声退了回去,只有滚滚浓烟还在往外冒。
方才进去,奉云哀倒是有留意到,洞窟中除了草药与晒干的虫尸蛇躯外,就再无它物,除非在她不曾见到之处,还隐藏着别的机关暗道。
不过石门是为了关蛇,醒神散又不会长腿自己跑,想来也不必藏那么深。
桑沉草噙着未达眼底的笑,说道:“如此,就算问岚心突然回来,也不能使驭毒蛇杀害你我。”
“问岚心如有杀念,怕是根本用不到毒蛇。”奉云哀余光斜向洞窟,被浓烟熏得微眯双眼。
“那她此番定会有杀念,那些蛇极其难得,又养得极好,有三尾的花背牡丹,蓝尾山万,赤冠尖吻蝮,还有什么,哦,是双头金报应。”桑沉草不疾不徐地报上名来,简直对洞窟中蛇了如指掌。
就方才那仓促一眼,任谁能辨得出如此多的种类?
更别提窟中蛇养蛊般数不胜数,它们盘绕在一块,根本分不清头是谁的头,尾又是谁的尾。
偏这靛衣女子就说得出,何为双头,何为三尾。
奉云哀手中还执着出鞘的剑,在靛衣人嗤出声的一瞬,剑身倏然倾侧。
突如其来,宛若刹那天崩,登时雨雪交集,风声戾天。
那股凝聚在她掌中许久的真气,终于沿着剑刃挥洒开来,剑风所及之地,草木齐齐折腰。
剑意凛然,其势如洪潮盖地,锐不可当。
奉云哀立在原地,银光已在她挽剑间翰飞而出,她就如同幻化作那道剑光白影,与剑和气劲浑然一体。
这浑厚内力,这惊天撼地的剑气,岂是寻常人这般年纪能练就的?
且不说,奉云哀先天不足,周身经脉本不足以承载这傲寒内力。
靛衣人还是那不怵不惧的姿态,轻轻朝腰间一勾,银剑便如蛇一般卷上前。
桑沉草眼中还噙着兴味,那莫名的兴奋抖擞还爬上了她的眼梢眉尾。她将炽炎的真气化入剑中,步法看似轻佻散漫,实则妖诡古怪,似乎章法乱套,好比疯魔。
这样的步法实属罕见,寻常人这般步法,那定是武技潦草生疏,根基奇差。
但桑沉草不是,桑沉草身形胜似火中乱影,叫人根本摸不着头脑,乍一看浑身破绽,实则毫无破绽。
软剑噌一声缠上白刃,两道真气轰然相撞,当即银光迸溅,如同星河倾落。
奉云哀脸色骤变,不是掉以轻心,低估了对方的功力,而是因她手中剑竟蜿蜒出了数道裂纹,已在粉碎边沿。
那软剑非寻常金石铸就,而她手中剑,不过是寻常刀剑。
奉云哀立刻松开剑柄,翻腕震出一掌,借势往后掠出,避开了飞迸的齑粉。
再看靛衣人,堪堪一转剑锋,便像拨云般,化开了那一记掌风。
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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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哀摸向身后,终于握上那把被粗布紧紧缠绕许久的剑。
粗布分崩,剑刃上竟有一晃而过的紫光,仿佛淬毒。
那紫光虽只有一瞬,却也让桑沉草看得分明,她滞了一瞬。
就这一瞬,奉云哀的剑已逼至桑沉草颈侧,这一击下去,此女即便不死,定也重伤。
桑沉草及时回神,正欲蓄起内力作挡,不料那剑刃竟成回首白龙,换作厚钝剑柄,震得她侧颈麻痹。
奉云哀没有要取人性命的意思,她以剑柄作指,点了对方的穴道。
不过一个点穴,她几乎用上了十成功力。
靛衣人还能动弹,但经脉如有阻滞,此时再想还手,必只能落于下风。
奉云哀暗暗舒了一口气,继而将手中剑往前一送,冷冷问:“你认得这把剑?”
桑沉草噙笑,丝毫不显狼狈,她呼气吹开了垂在脸上的一绺发,也问:“这是你的剑?”
“不是我的。”奉云哀垂眼,将剑收回鞘中,“这周身刀剑,皆不是我的。”
桑沉草说了一顿废话:“亦不是我的。”
相识几日,奉云哀对此女脾性已有大致了解,不明着答,便是有所遮掩。
奉云哀本欲忍着,但还是轻咳出声,唇边溢出一道血丝,显得格外脆弱,尤其她灰瞳无甚光彩,而一身白裙又甚是寡淡。
并非受伤,是因方才动用内力过多,她不光经脉,就连脾脏也有些难受。
桑沉草看得一个挑眉,明明受制于人,却还是不改姿态。她甚至还伸手,企图抹去奉云哀唇边的血迹。
奉云哀后仰避开,捏起袖口抹向唇角。
桑沉草哂道:“教你功夫的人,难道不曾告诉你,你这么下去,必死无疑?”
此话太难听,奉云哀装作浑不在意,冷冷道:“我要见问岚心。”
桑沉草收回落空的手,暗暗运劲,企图突破封禁,哪料根本撞不开,索性道:“我已经带你进到这黄沙崖了,见不见得到问岚心,是你的事。”
“你一定知道问岚心的去向。”奉云哀伸手,两指撘向桑沉草颈边,这正是被她点穴留下阻滞的位置。
指下滚烫,此女好像连血都是沸腾的。
桑沉草覆上奉云哀的手背,语气轻悠悠地道:“其实我也不知道。”
20. 第 20 章
20
被点了穴道,也便受制于人,此时即便桑沉草得幸捏住奉云哀的虎口,也已失去优势。
奉云哀冷道:“我不信。”
“随你信不信。”桑沉草笑着,也不怕将人激怒,就算她此刻运劲受阻,至多能挽出个剑花。
“你真是……”奉云哀指下越发用力,隔着薄薄血肉,底下脉搏在跳动。
偏偏桑沉草还是那游刃有余的姿态,覆着白衣人的手背徐徐靠近。
近到气息几乎交叠,桑沉草虚眯眼问:“不过,有件事我也很想问问你。”
奉云哀没有避开,视线被这人全部占据,淡淡道:“什么。”
桑沉草目光一动,飘向奉云哀身后,幽幽说:“你的这把剑,是从哪里来的。”
若非这把剑,桑沉草也不至于停滞一瞬,露出周身破绽。
这剑不是寻常剑,其剑身此前被粗布包裹,看似平平无奇。而就在刚刚,利剑出鞘之刻,剑上诡谲紫光异常夺目,才叫人知晓,它有多惊人。
如此诡剑,更衬那等妖性十足的人,而不该是奉云哀这样的。
奉云哀默了少倾,不答反问:“你想要?”
桑沉草又是嗤地一笑,不光举手投足,就连嘴里偶尔蹦出的三两言语和气音,都总带着几分鄙夷。
此时剑已归回鞘中,奉云哀索性再将其拔出,不像显摆,只纯粹想叫身前人看仔细,然后道:“这剑是师门所得,是我要赊出去的。”
“好剑。”桑沉草看清楚了,目光在剑身上流连许久,眼眸异常明亮,“赊给谁?”
奉云哀不再给她多看,歘一声将剑身插向背上剑鞘,淡声:“你不是早就知道。”
桑沉草终于垂下那覆在对方手背上的五指,暗地里还在施劲撞开阻滞,面上假意耻笑:“不会是虎逞吧?可惜了,虎逞用刀,可看不上你这剑,你是想借赊刀的名义,助此人在寻英会上折花?”
奉云哀也放下手,几次试探,依旧试探不出此女的全部底细,也摸不清此女的武功路数和周身炙热的源头。
那脉搏跳得和寻常人无异,不像患病,亦不像服用了什么助长功力的药。
“不错。”奉云哀假意承认。
桑沉草越发嗤之以鼻:“那你可就看错了,即便虎逞用的不是刀,他也配不上这把剑,你这般藏着掖着,看来很清楚此剑难得。”
“略有耳闻罢了。”奉云哀道。
桑沉草盯着眼前人不放,企图从这双灰白眸子中,揪出几分不同寻常的情绪,越发贴近道:“你可知这剑是用什么铸造的?用的可是堕天的陨铁,用此种陨铁炼剑,所成剑身漆黑似墨,它削铁无声,能杀人于无形,但它的可怖,远不止于此。”
“你倒是什么都知道。”奉云哀早觉察到此女的古怪,这靛衣人不光对中原武林了如指掌,还很清楚某些奇闻轶事。
桑沉草弯了眼,却只令人觉得阴寒,全因她眼下的两颗小痣,她悠悠道:“你可知它剑上流光因何而来?全因其暗藏至毒,只要往人身上削上一剑,便会留下致死的引子,若解毒不及时,必将周身发寒,什么眉眼发肤五脏六腑,都能结霜,这寒意,怕是连奉容都遭不住。”
“你如何得知?此剑在江湖中连名字都没有。”奉云哀也直勾勾盯过去,她何其笃定,全因江湖册上毫无记录。
桑沉草伸手想探到奉云哀身后,手被无情拍开,她笑说:“这剑此前也曾出过几次鞘,最广为人知的一次,是二十年前的釜海之战,那是奉容建立瀚天盟之前的事情了。那时会战的双方,是奉容和问岚心,剑原是问岚心的剑,但三日还未决出胜负,问岚心也不知为何,竟主动舍剑,将之抛到了海里。”
“那你如何确定,这就是当时被抛到海里的那一把?”奉云哀退开一步,不让此女近身。
桑沉草也不再尝试冲破阻滞了,气定神闲道:“那时观战者不少,只是众人都不敢上前,只能远远观望,唯恐被误伤。江湖中传言,问岚心手中的剑恰似紫火,而此前被她伤及的人,都曾遭霜冻,恐就是剑上淬毒所致。”
她停顿,眉梢微挑,又说:“不过釜海之战接连三日,三日前后,剑身紫光不曾有变,众人便猜,大抵不是涂毒,而是铸剑师在铸就此剑时,早已将不衰不灭的毒物炼入剑身。”
“又是凭空猜测,二十年前的旧事,传久了早就变样。”奉云哀环顾四周,眼前耳边依旧寂静,问岚心不知到哪去了。
“那你不妨问问给你这把剑的人。”桑沉草何其笃定,“釜海一战后,奉容曾下水多次,也不知是不是为了捞剑,不过问岚心倒是抛了剑就走了,便是自那后,问岚心不再用剑,只用金银针,还博得了个断魂针的名头。”
奉云哀避世许久,除了从身边人口中听说,便只能靠书了解世事,书中没有,她自然就不知道。
良久,奉云哀极淡地呵上一声,不再同此人周旋,而是开门见山道:“如此清楚,你师从问岚心?”
桑沉草脸上笑意不减,反问:“你师从奉容?”
“奉容与我不同,她可不会赊刀。”奉云哀神色不变。
“你又知道了?”桑沉草不再拆穿对方赊刀的谎言,转身说:“再回竹屋看看,或许能找到问岚心的踪迹,不过那什么醒神散,依我看,是不可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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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找到的。”
听这话,就好像靛衣人当真不知道问岚心去哪了。
好在已将此人穴道封住,也不怕她突然跑了,奉云哀正巧也有回竹屋一看的意思,便道:“莫耍诡计,如今你受我所制,我若取你性命,你说问岚心会不会现身?”
“大抵不会,否则问岚心此刻已在你面前。”桑沉草就连听到要取她性命的话,也无甚反应,好像真不怕死。
奉云哀不作声,她料想自己也猜不透此等邪魔外道的心思。
这黄沙崖底也就这么点大,除却竹楼和洞穴外,再找不到其他炼药藏物之地,除非把这遍地的草木都掀开,再掘地十尺。
但奉云哀细细看过了,草木下的土都不是新土,看着可没有挖掘过的痕迹。
竹楼中除了些许药粉与起居用具外,再找不到别的东西。
奉云哀特地再进主卧,料想是问岚心的房间,便仔细搜找了一番。
没什么出奇的物件,不过桌上倒是有一张压在镇尺下的药方。
窄窄一张纸被压得严严实实,不细看还看不出。
纸上的方子……
竟然未写完。
之所以能一眼认出方子未写完整,是因纸上的最后一个字,只落了一笔。
奉云哀捧纸细看,本以为是什么独门秘术,没想到这方子她竟能看懂。
倒是不稀奇,是治心病的方子,但因其用材极其苛刻,所以在江湖中流通不多。
后背有人靠近,是桑沉草。
桑沉草也是一愣,随之在奉云哀耳边道:“这是定心丹,最后一味应当是水泽香,这水泽香,只在中原能找到。”
“她有心病?”奉云哀皱眉。
“不曾听说。”桑沉草并未承认自己与问岚心的关系,此时依旧是一副不相熟的模样。
奉云哀又看了桌上的其它药方,其余方子竟全是写完全了的,便回头问:“她为何不写完整?”
桑沉草笑了,“或许是想说给旁人听,她去中原了。”
“莫非她真对寻英会有意思。”奉云哀冷冷揣测。
“万不可能。”桑沉草眼波如蛇,冷笑:“她不是此等沽名钓誉之人,否则当年也不会弃剑,叫人看不起。”
奉云哀不信。
桑沉草继而又道:“你远道而来,煞费苦心,其实根本不是为了赊刀。你知道这把剑曾是问岚心的,你来聆月沙河,又特地在我面前亮剑,就是想引出问岚心,对不对?”
奉云哀目光冰冷。
“武林盟将乱,江湖将乱……”桑沉草喃喃一般,转而言辞锐利地道:“奉容出事了?”
21. 第 21 章
21
奉容虽不常露面,却也是瀚天盟的盟主。
瀚天盟于整个武林而言,分量何其重,而盟主二字的分量,更是重上加重。
奉容如若出事,便好比东海失了定海针,好比补天石被人掘去了一块。
有奉容在的一天,江湖中就算恶人遍地,也无人敢随意造次,但如若……奉容出事了呢?
只有如此才解释得通,这么个白衣胜仙,且又好像和奉容有千丝万缕关系之人,怎会忽然出现在这黄沙遍天之地。
但奉云哀不会承认,至今中原武林尚未传出任何风声,她大可一口咬断,此女是凭空猜测。
对视之下,奉云哀冷冷道:“你盼她出事?”
“怎会,不过是推断罢了。”桑沉草哂笑,“瀚天盟和中原武林出事,我万不可能是那得益者,我为甚要盼她出事?”
奉云哀放下手中方子,几乎能揣测到问岚心的足迹。
如若不是为水泽香,而是为了寻英会,那问岚心从这聆月沙河到云城,必须得行经皓思城和朱雨镇。
两地之间是群山,脚程得耗上一日,要去往云城,必得在这两地落脚休歇。
奉云哀冷冷重复:“我要见问岚心。”
桑沉草又笑了,笑得气定神闲,“她都不在这,你要如何见她,我事前已经说过,我可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思索少倾,奉云哀抬臂摸向背上的剑,淡淡道:“如果我要用这把剑引她出来。”
桑沉草双眼虚眯,慢悠悠道:“你果然知道这把剑是她的。”
这回,奉云哀再无从辩驳。
“就是奔着问岚心来的,只是好巧不巧,死了个虎逞,身上还有针伤。”桑沉草冷笑,“倒是替你省下了一个找问岚心的由头。”
奉云哀一言不发,一双灰瞳好似无神。
“那我教教你。”桑沉草大度道:“要想让问岚心知道这把剑在你手里,光背着剑到处走可没有用,你得将消息散播出去。”
她一顿,意味深长道:“你在杳杳客栈时,连背上的剑都不曾露出来示人,不会以为这剑还能与问岚心相吸,问岚心会无端端觉察到它的所在吧?”
这话中嘲谑何其明显,奉云哀眉头轻皱。
偏桑沉草忽然又故作柔情,伸手往奉云哀眉心轻轻一碰,道:“呀,可别皱眉,皱起眉头就不好看了。”
奉云哀微微仰身避开,不喜此女动手动脚,冷声:“事前是因黄沙大,我不便动身,才在杳杳客栈停留。”
桑沉草佯装信了,颔首道:“倒也有几分道理,那几日客栈人多,全因风沙大,只能留宿。”
“倒也是,若非风沙,我也不会在客栈驻足。”桑沉草颔首。
“你从一开始,就看出我是为问岚心而来?你如何看的。”奉云哀狐疑。
桑沉草眉梢一抬,“不,只是你的模样在沙海中属实奇怪,而我向来喜欢好看又古怪的人与物。”
垂头往案上一瞄,奉云哀将那未写完的方子折起,揣到衣襟里,转身道:“我要去皓思城,你随我一道。”
如今受人牵制,桑沉草如何推拒,索性道:“莫怪我未提醒你,问岚心离开黄沙崖,多半是两日前的事了,此时她未必就在皓思城,或许早就换地儿了。”
奉云哀又反手摸了一下那剑的剑柄,掌中一片冰冷,冻得她掌心有些发麻。
此剑惯常发寒,也不知是不是剑中毒素所致,想来若非如此,也不会叫人肺腑结霜。
饶是奉云哀练就了一身至寒的功法,竟也抵不住这股寒意,而她之所在将剑裹起背在后背,总不拿在手上,便是因为这个。
她不由得想,问岚心得练上什么功法,才能长久将此剑握在手上?
思及此,她陡然看向桑沉草,想到此女惯来炙热的身躯和内息,越发觉得,这人与问岚心关系匪浅。
桑沉草容那寒凉目光打在自己身上,好整以暇地转身,道:“既然要去皓思城,那便趁早,如今天色将晚,再迟些,路上怕是要有虎狼出没。”
说完,她走向窗边,倾身往下张望,身形虽瘦,却暗藏无尽力量。
不过与其说她像毒蛇,其实更像一把弓,杀机晃晃的弓。
桑沉草蓦地回头一笑,旁人的眼下痣总是含情,平添温柔,她的眼下痣只会叫人觉得诡谲。
即便已经点了对方的穴,奉云哀依旧不敢放松警惕,倏然也将目光投了过去。
“也不知问岚心将竹楼修这么高作甚,带我下去。”桑沉草悠声,“我如今运劲受阻,全赖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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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云哀一时摸不透此人的心思,不大放心地走上前,就连在将此人带离竹楼时,身也是略微绷紧的。
蛇窟被烧,仍有不少蛇钻了出来,如今满目的绿植簌簌作响,其间偶有嘶嘶声。
奉云哀放开桑沉草,手已经按在腰间的短刃上,这一番奔波下来,腰间短刃已只有寥寥几柄。
好在那些蛇俱不敢近桑沉草的身,在边上徘徊一阵后,便径自离远了。
远处的马已不见踪影,走近才知,是马匹被蛇咬了,如今伏在草中一动不动。
奉云哀摸索到马足上的咬伤,心忽地提到嗓子眼。
没有马,怕是不好离开黄沙崖。
桑沉草啧啧上前,不以为意地拎起马蹄子看了两眼,从腰间摸出药丸子道:“捏碎了敷上患处,不过多时就能解毒。”
奉云哀没有立即去接,视线在对方掌中顿了良久,冷声:“我以为你是故意为之,要将我困在此地,容我也被毒蛇咬死。”
听见这话,桑沉草忽然开怀笑了,扶膝弯腰,脸凑得极近,似在打量什么有趣之物,乐呵地说:“你是如何长成这副样子的,既警惕小心,又轻易袒露心绪,好似不曾与人打过交道。”
奉云哀的神色一瞬就冷了下来。
“喏,再不解毒,你今夜就别想出黄沙崖。”桑沉草抖抖掌心,那丸子滚了两圈,险些滚落在地。
奉云哀将药丸接了过去,垂头将之掐碎在手,灰瞳中的波澜不甚明显,“如若我找到问岚心,你也不拦?”
“为何要拦。”桑沉草眉梢一挑,“其一,你又不是奉容,如何伤得了问岚心,其二,我倒也想看看,再往后走,问岚心是死是活。”
这与奉云哀的认知何其不符,在她看来,两人若是师徒,万不该如此冷漠。
药粉敷上马足,也不知是不是发疼,马竟挣动了数下,随之才缓缓平息下来。
奉云哀认定此女歹毒无情,没想到这竟还真是解毒的药,不过多时,马双目一睁,还真的站起身来。
“如何?”桑沉草站直身,负手看马。
奉云哀沉默以对。
过会,桑沉草双眼弯弯的,用蛇一般阴沉的语气笑道:“不过这解药只有一粒,接下来如果是你被毒蛇咬伤,我可救不了你。”
22. 第 22 章
22
草色青青,但只稍一仰头,便能看见高处泛黄的泥壁。
此地宛若世外,却也和此女一样诡谲。
此等古怪之地,想必危机四伏,奉云哀原也没打算能安然无恙离开,更何况,这还是问岚心住着的地方。
想见问岚心,便得做足不能全身而退的准备。
奉云哀的神色只是微微冷了一瞬,未被桑沉草激怒,她翻身上马,牵起缰绳道:“那便无需救我。”
“你不怕死?”桑沉草意味深长,仰头的时候,眼下两颗痣越发分明。
奉云哀心道,不怕死的另有其人,她大抵……还是怕的,只是她如今顾不上。
桑沉草便也姿态自然地坐到马背上,压根不同人生分,甚至还往马腹上一踢,甭管驭马的是不是她。
马儿立刻奔了起来,从来时的路冲了出去,践得满地草屑腾空而起,却踏不着一条毒蛇,蛇全都躲远了。
奉云哀拉着缰绳,只对皓思城的方向有个一知半解,实则根本没去过。
身后蓦地焐上一片温热,想都不必想,就是后边那人贴上了前。
此女甚至还在她耳畔吐息,那炙热的气息好似一汪温水,而她大抵是水中的蛙。
“知你不熟路,缰绳给我。”桑沉草道。
迟疑片刻,奉云哀终于还是松了缰绳。
这缰绳刚落入旁人之手,耳畔便蹿进一声哂笑。
桑沉草笑道:“说你多疑谨慎,你确也多疑谨慎,但不过片刻,竟又轻信了旁人,怎的,是有人让你多多留心旁人?”
奉云哀不语,周遭无人,她还是拿出了白纱,将之覆到眼上。
桑沉草又笑,她手中缰绳短,便只能像火一般贴着奉云哀的背,这一贴,不免碰着那把剑。
剑身是凉的,贴上前的人轻呼了一声,好比沙海中徒步的人觅着水源。
奉云哀耳边一会是轻笑,一会又是轻叹,她烦不胜烦,冷冷道:“既然要策马,不如你坐前头。”
“我不。”桑沉草很直接地拒绝了,腔调略微上扬,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道:“如今我正舒服着,原来这剑这么凉快,你天天背着块冰,也不怕风寒了?”
奉云哀坐着一动不动,余光往身后稍稍一转,“你周身燥热,难道是患了风寒?”
桑沉草全然未将身下的马当活物看,她又一甩缰绳,嫌其跑得还不够快,笑道:“到底是习武之人,我如今这般近,你说说看,我身上除了这体热外,还有哪点像风寒?”
奉云哀说不出,她提及风寒,其实仅是想听此女否认。她淡声:“所以是功法所致?我还未从书上读到过此等功法。”
“书上不曾详写的功法多得是。”桑沉草未置可否,只说:“只要不愿敞露于世人眼底,想瞒个十年百年的,又有何难。”
此话倒也有几分道理,奉云哀便姑且当此女是拐弯抹角地承认了。
桑沉草忽然又道:“好比功法,剑也同样,只要不示人,想瞒多久就能瞒多久。”
“何意?”奉云哀觉得对方话里有话。
乍看好似桑沉草在紧紧往白衣人身上贴,实则只是为贴着剑。
桑沉草长舒一口气道:“问岚心在旁人面前拔过剑,所以旁人知道这剑上有毒,不过,问岚心不曾提及此剑的名字,江湖刀兵谱上自然便缺了记载。”
奉云哀驱动内力震开扑面的黄沙。
“你可知,这剑叫什么名字?”桑沉草问。
“要说便说。”奉云哀冷声。
“寂胆。”桑沉草声一扬,“寂寂肝胆,谁与共?”
奉云哀愣住,她知道,也可以说世人都知道的是,奉容的剑叫孤心。
正因如此,奉容所创剑法,又叫孤心剑法,心诀便叫孤心诀。
寂胆,孤心,听起来竟像是同出一脉。
但敢为天下先的奉容,又怎会和亦正亦邪的问岚心同出一脉?
“你果真和问岚心关系匪浅。”奉云哀咬定。
“又或许是我瞎编的呢?”桑沉草乐呵呵的,“反正你又不是没听过我胡编乱造。”
奉云哀已不想再听此女说话,十句里得有八句辨不清真假。
从黄沙崖出去,此番不必再经过黑风潭。
皓思城的方向偏南,一夜奔波,在出了沙河后,远远便能眺见绿洲,再过去,还能听见水流声。
行路的人渐渐也多了些,多是从沙海那边过来的商贾,那些商队,各有各的风尘仆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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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皓思城门大敞,守城的几个人在喝酒,全不管顾进门的是什么人。
里面却也不乱,吆喝声此起彼伏,当真热闹。
进了城,两人只得下马牵行,桑沉草还是十分自在,走在其间,就好似此地城民。
奉云哀眼前隔着纱,眸光不太真切,不过这也方便她张望四处。
这地方和云城不同,云城虽也热闹,却要安静一些。
或许是因为,云城内江湖人士多,人人不敢多生事端,连话都说得少,个个乍一看,好似十分冷酷疏远。
而这皓思城里的,大都是寻常百姓,一眼望过去,此间的烟火味更浓。
“看花眼了?”桑沉草哂笑。
奉云哀敛了目光,目不斜视前行,她在想,如何才能将问岚心引出来。
桑沉草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道:“先找个地方歇脚,从杳杳客栈出去,便一步也不曾停,你竟也不累?”
奉云哀是有些乏,但她想见问岚心,皱眉道:“我要找问岚心。”
“看看这人山人海的,你如何找?”桑沉草嗤一声,“不过问岚心跟你不同,她累了就要歇足,你莫急,说不定她还在城中。”
奉云哀摸向后背,碰到冰冷的剑柄,环顾四周说:“我要如何找她?”
她本就白裙翩翩,身后又负着剑,别提双眼还蒙白纱,不像江湖人,反倒像天外飞仙。
周遭过路的人免不了都看她一眼,有人诧异,有人眼中透露惊艳。
“看见了吗。”桑沉草朝远处耍杂的指去。
那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有人在表演吞剑,剑尖入嘴,没过喉咙,最后竟只余剑柄还在唇齿外。
当即欢呼声滔滔不绝,表演者接着便将剑从喉中抽出,手腕一转,挽了个不算太漂亮的剑花。
奉云哀有些惊奇,她看得出,那吞剑之人没有武功,也不知是如何做到的,难不成那人在剑上动了手脚?
观其神色,桑沉草弯着眼道:“没见过吧,是不是挺有意思?”
奉云哀不作声。
桑沉草便道:“不如你也去表演吞剑,你的剑比他好,且又是寂胆,定能将问岚心引出来。”
奉云哀才知道自己被人耍了,面色登时一冷。
23. 第 23 章
23
方才那耍杂的表演完吞剑,飞快又来了一式胸口碎大石。
边上有几个看似是他学徒的人,在边上口吐火苗,也不知有未烧着嘴巴。
喝彩声接连不断,半刻过去,依旧是人山人海,将那处地围得水泄不通。
“届时我在边上放个小碗,定能挣上不少,去云城的盘缠也就有了,省得我跟你一路,将你家底掏空,你又不愿意把剑卖了。”桑沉草好似没看到奉云哀骤冷的神色,还在噙着笑喋喋不休。
奉云哀停下脚步道:“你大可以花自己的盘缠。”
“是你硬要我一路跟着。”桑沉草慢悠悠道。
桑沉草还在看着那边耍杂的,忽地眉梢一挑,惊叹道:“看,吞刀和吐火都有了,如今到顶碗了。”
“我不会。”奉云哀心中百般厌烦,可唇齿一动,只吐露出这三个不咸不淡的字,似乎连争吵都不会。
桑沉草哧地笑了,牵着马往人少处走,回头说:“不会可以学,学都不乐意学,直说你不乐意做便是。”
“你好似热衷于此,怎不是你去吞剑?”奉云哀睨过去。
桑沉草冷不丁凑过去,蛇般的目光和眼下的两颗小痣变得何其近,幽幽道:“那你要把寂胆给我啊?我拿到可就跑了。”
跑?
奉云哀下意识环顾四周,此时周遭人多,这人如若淹没在人海中,她还未必能将之揪出来。
罢了,奔波两日,是该歇脚了。
正巧皓思城往来的商贾多,客栈也多,随处便是一家,无需费心去寻。
桑沉草进了店便抛出碎银,直说要住上等房,那住店的架势,一点也不生分。
小二把马牵到后院养着,另外有两个小姑娘领着她们二人上楼,小姑娘边走边介绍这客房的位置有多好。
此处夜里能瞧得见河边的灯市,又能看得着过路的花船,而白日风光也不错,正巧对着青峰上的萃雨寺,钟声一响,心胸如涤。
奉云哀紧随在后,进了屋还未开口,便看见那靛衣人径自往床上一躺,竟就不动了。
她一心想找问岚心,坐不住,自然也躺不住,但又不愿放任靛衣人独自在这。
思来想去,奉云哀索性走上前,弯腰时并起的两指作势要往对方肩上碰,这是点穴的手法。
不过刚刚躬身靠近,她便觉察出一丝古怪。
被封了穴道之人,周身经脉受阻,身上气劲理应是不能流转的,但她分明觉察到,有一股真气倏忽远逝。
白纱下,奉云哀两眼微眯,当即明白,这人根本不为躺下入眠,而是在冲破阻滞。
她刚想巩固那几近陁崩的封禁,便有一股极烫的气劲冲向脸面,叫她避无可避。
紧闭双目的靛衣人蓦地睁眼,嘴里逸出轻轻一声嗤,随之拍出一记掌风。
那掌风滚烫,单是一瞬,奉云哀已觉得热汗淋漓,额角润如湿雨。
气劲已逼向前,与其避让,不如震掌以对。
一寒一烫两股气劲在碰撞后迸溅开来,掀得桌上茶壶哗啦落地,什么屏风和纱幔吊顶,也变得东倒西歪。
奉云哀后撤两步,倏然收掌,目光直盯着床上人不放,冷冷道:“你竟能解开。”
靛衣人坐起身,闲适无比地伸长手臂,眼皮半掀地打了个哈欠,气定神闲道:“费了不少功夫,你这点穴的手法不错,是我小瞧了。”
“你待如何?”奉云哀目光挟冰。
此女哂了一声,明明还是那不疾不徐的姿态,却忽如毒蛇出巢,身形陡然一旋,利刃般掠向前。
如若是寻常人,怕是毫无防备。
奉云哀早意料到此女心思不轨,眼看着对方腰间软剑已经出鞘,忙不迭拔出后背寂胆,掌心险些被冻得麻木。
她至寒的心法,竟也驾驭不住这把玄冰剑。
不过剑已在手,刹那间剑如人,人如剑。
在将真气凝于剑上之时,人剑似已合一,剑已成人,人亦成剑,锋利的剑尖登时变得愈发势不可挡。
两道真气疾疾相逼,一道是春化的雪水,一道是地底的流浆。
奉云哀不知此女的杀意怎忽然如此之重,但她此刻无暇多想,她剑如飞雪,剑影密密匝匝,不容欺凌。
和那诡谲无名的软剑剑法相比,她的剑更端正不阿,凌厉且章法严密,快到毫无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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绽。
软剑却是幽幽慢慢,诡谲到好像在拆东补西,凌杂无序,出乎意料。
这才是靛衣人剑法的真容,此前不过是小打小闹,如她一般瞒天昧地。
古法常有以柔克刚,奉云哀每每出剑落空,都好似在棉花上打了一记,其后她才认识到,她自负在前,其实此女的功法根本不输她。
她的确在古籍上学习过许多奇门功法,但与人对剑的次数,其实屈指可数。
此等诡术,换作在问岚心手上,又会是何种风光?
奉云哀的双鬓已被汗水打湿,眼前白纱贴得愈发严实,衬出了几分疏远冷淡的柔美。
她本以为靛衣人接下来的一剑会直接削上她的腰腹,不料软剑如蛇一腾,突然间撤去杀意,又在瞬息间,猛地缠上她的手腕。
是叫人放松警惕,从而声东击西。
她腕上当即被削出一道血痕,随之软剑硬生生缠住寂胆。
那力道不容小觑,奉云哀被软剑牵着往前倾身,几乎快与桑沉草脸颊相贴,对方的滚烫气息已近在咫尺。
一记掌风拍向奉云哀胸口,就这瞬息,奉云哀不得已弃寂胆而后避。
桑沉草收回软剑,稳稳将寂胆握在手上,哂一声便破窗而出。
要逃?
奉云哀衣袂一旋,不假思索地追上前,鞋尖凌空一点,白裙恰似仙人。
在前的靛衣人轻功也不赖,一路竟毫不停歇,直奔着……
直奔着远处翠山而去。
两人落脚的客栈本就是皓思城中最为出名的,如今闹出这动静,城中不少人都仰头探看。
奉云哀紧追不舍,却见靛衣人在萃雨寺外倏然停步,轻飘飘立在树冠上,藐视佛法,似也藐视苍生。
“把剑还给我。”奉云哀冷声。
只见桑沉草掌中真气竟已显色,连带着那把冰冷的寂胆,也染上了血淋淋的红。
当啷一声巨响。
寺门外的那一口铜钟,竟硬生生被寂胆削得砸落在地,砸了个地动山摇。
桑沉草笑着把剑丢向奉云哀,逼近道:“不是想找问岚心么,我可是帮了你大忙,你要如何谢我?”
24. 第 24 章
24
即使寂胆在手,若没有浑厚内力,定也劈不落这口铜钟。
功法与剑,缺一不可。
就那雷霆万钧之势,铜钟沉沉落地,再观桑沉草出剑收剑轻松自如,压根不像费上了劲的,越发叫人看不透她的底细。
奉云哀接住寂胆,将剑抽出鞘来,目光从剑柄至剑尖徐徐划过。
没有一道豁口,剑身完整无比,剑上的紫光依旧古怪瘆人。
剑是完整的剑,也确实是那一把从她手中夺走的寂胆。
奉云哀不曾想,这人夺剑后疾步远逃,竟只为了劈落这一口钟?甚至于,还会将剑还回来。
此等利器,若是落到旁人手上,怕是不会轻易归还。
不过正如桑沉草所言,这还真是引出问岚心最好的法子。
铜钟落地的动静足够大,整座皓思城的人都会被惊动,如若问岚心就在城中,定也会有所耳闻。
她苦心思索如何才能引出问岚心,没想到桑沉草这撼天动地的举动,还真帮到了她。
不过这般行为,必也会引来麻烦。
奉云哀定定看着桑沉草,后颈微微泛起寒意,此女的言行举止超脱寻常,比她想象中的更加稀奇古怪。
桑沉草还笑着,凑得分外近,一双眼近乎贴上奉云哀的白纱,似要看清白纱下灰瞳的神色。
就在这时,萃雨寺中有和尚跑出,一个个手持棍杖,来势汹汹。
桑沉草蓦地退开,哂着道:“坏了别人的钟,你我怕是赔不起,走不走?”
白衣人定着不动。
桑沉草揶揄:“你不会想用剑来抵偿吧?”
奉云哀没应声,只是她还未来得及做出任何举动,就被身边人拉着掠了出去,甚至未能多看那些和尚一眼。
蔚蓝天色下,两道身影恰似游雾,竟无需借力,踏空几下便到百尺之外。
桑沉草轻快地笑了两声,饶是身后山上的和尚如何叫喊,都不曾停步,还悠悠道:“怪只怪寂胆太过锋利,而他们的铜钟,又并非无坚不摧。”
她说得极为轻巧,三言两语就把所有的过错全都撇开了。
奉云哀想了很久,才想到一个曾在书籍上见过的词。
卑鄙无耻。
那时即便书中有故事作注解,她也未能完全明白,只懵懵懂懂知道,卑鄙者必非好人,如今才确切认识到,原来是这般。
“这事一旦传出,你我在皓思城中也不能安生,那些和尚必会找上门。”奉云哀冷淡的话音近乎被风声掩盖。
桑沉草不以为意道:“和尚算得了什么,此事传出,可不止和尚会找上门,还会有许许多多觊觎宝剑的,你怕不怕?”
她停顿时嗤地一笑,接着道:“寻英会将近,有一把好剑,等同于赢下大半。”
奉云哀面色冰冷,只是双目被白纱一遮,透露出来的便只余疏远冷清。
“要热闹起来了。”桑沉草掠向客栈,手紧紧攥在白衣人的腕骨上,已丝毫没有要跑的意思,甚至还乐在其中。
皓思城中还有不少人在仰头看天,虽说江湖中能人异士层出不穷,但有那般轻功的,可谓少之又少。
只是“仙”那一字尚未传远,闹市中便有人惊慌地骑马路过,一边大喊:“萃雨寺的铜钟掉下来了,响声差点将我震聋!”
“何人所为?”有人遥遥问。
马上之人遂答:“掠过天际的靛衣女子,一剑就将那口钟削下来了!”
原来不是仙,是——
“妖女!”
“剑是什么剑?”
骑马的人已经东碰西撞地离远了,留下轻飘飘的声音:“未看清!”
此时奉云哀和桑沉草已回到客栈之中,所幸出去时未将窗户撞破,而两人施展内力也算克制,屋中不至于变得太糟糕。
被传得满城皆知的靛衣人,如今正乐悠悠地坐在桌边,斟了一杯冷茶润喉,道:“我不喜‘妖女’二字,明明是帮了你,却好似罪孽深重。”
奉云哀无言以对地站在窗边,此女的思绪压根不是寻常人能理得清的,她心中愁云难散,暗暗朝窗外投去一眼。
铜钟砸地,经方才喧闹,宝剑之锋利一定会传得满城皆知,如此,必会有人寻上门。
“真怕了?”桑沉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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抿了一口茶,余光微微往窗边瞥。
奉云哀冷声:“你不计后果,如果来人不是你我能应对的,又当如何是好。”
桑沉草哂着:“我本也不想应对,是你要赊刀,你要见问岚心,何故拉上我。”
这一通辩驳入耳,奉云哀只觉得两耳嗡嗡,心口轰鸣。
奉云哀还未想到要如何回应,房门便被敲响,来的却不是小二,而是掌柜。
她记性好,那声音听一遍就记得。
掌柜在门外逗留,在轻敲两下门后,小心翼翼地问:“两位客官可在房中?”
奉云哀看了桑沉草一眼,看这人压根没有回答的意思,索性道:“掌柜有何指教。”
掌柜在门外有些手足无措地道:“不知二位方才是不是到萃雨寺去了?”
奉云哀无意隐瞒,如今她们二人留宿此间,必会给客栈带来麻烦,便道:“刚刚折返。”
“这……”掌柜欲言又止,分明是牙槽一咬,才提起劲道:“客栈昔时几欲停业,好在几年下来,积攒了不少名声,由此才能财源广进,二位到萃雨寺一趟动静不小,咱这客栈实在是,实在是不敢……”
掌柜话不敢说尽,唯恐得罪人,说完便唉声叹气的。
奉云哀转身从窗边离开,她无意连累无辜之人,如今尚未有人找上门,客栈许还能避过一难。
偏那默了许久的靛衣人倏然开口:“我倒不曾见过,哪家积攒了好名声的客栈,会像这般赶客。”
门外的掌柜急急倒吸了一口气。
桑沉草将茶盏沉沉放下,嘭的一声,又道:“住店时日,绝不会坏你客栈,等会如有和尚找上门,我们二人便到外同他说理。不过上门的是不是萃雨寺的和尚也说不准,兴许还有觊觎我们宝剑的人。”
掌柜怕的可不就是这个?那削铁如泥的宝剑,是多少江湖人梦寐以求的兵器。
桑沉草嗤地一笑,看向门扉道:“如果是想借剑一观的,还劳烦掌柜传个话,我们这剑,不卖不借,只赊,赊给有缘人。”
奉云哀见过的人本就不多,如此罔顾他人安危又赖着不走的,这还是第一个。
25. 第 25 章
25
奉云哀朝门边靠近,一副要好心退房的模样。
桑沉草蓦地圈住她的手腕,不给对方一点点机会,轻哼一声道:“你可知何为有缘?”
奉云哀不出声,要赊刀的是她,有没有缘,自然得她说了算。
见状,桑沉草便道:“只赊女子,且必还得是武功高强,与奉容有一战之力的女子。”
就算不是江湖中人,奉容的名字也广为流传,毕竟奉容不光是瀚天盟的盟主,还是云城城主。
隔着薄薄门扇,掌柜自然听得清楚,他虽未听明白,却也知道这二人要等的人不好惹,迫不得已道:“传话一事……我答应二位,还请二位也说到做到。”
门外脚步声离远。
奉云哀皱眉道:“你不如直说问岚心的名字。”
“能与奉容一战的,除了问岚心,我再想不到旁人。”桑沉草松开掌中素白的腕子,“问岚心如果听到这个说辞,便知道你我是在找她。”
事已至此,奉云哀也没有退房的必要了,索性将寂胆搁在桌上道:“你当真会和那些和尚说理?”
她可不觉得,她们二人有什么理可说。
果不其然,靛衣人意味深长道:“和尚必不想同你我说理,你我又能说上什么理?”
奉云哀无话可说。
桑沉草又伸手,将奉云哀的掌心翻过来,双眼虚眯着道:“你方才是不是想将这客房退了?可别忘了,花的可是我的钱。”
奉云哀摸向衣襟,作势要将那住店钱还回去。
捏住她掌心的手忽地施力,拽得她不得不往前倾身。
桑沉草随之也凑上前,身几乎要贴在桌上,冷笑道:“你要给,我还不想收呢。”
奉云哀甩开此女的手,五指撘向寂胆的剑柄。
“我累着呢,退什么退。”桑沉草坐直身,悠悠道:“再说,你的担心着实多余,如若问岚心真的会来,这客栈可又有了拉客的说辞,到时候慕名而来的人数不胜数,客栈根本不亏。”
奉云哀不懂客栈的经营,不过她思索一番后,觉得是有些道理。
靛衣人说完,又往床上躺,合眼道:“歇一歇,和尚可不是省油的灯,那些人要是找来,不光得费口舌,还得费身法气力。”
奉云哀坐在桌边不动,也同样合目,却并非小憩,而是在调理经脉气息。
正如靛衣人所言,她确实先天不足,只稍多运真气,周身便会疼痛不适,似已到境界的隘口。
再往上,她怕是真的会承载不住。
在奉云哀调息之时,床上的人竟暗暗睁眼,目不转睛地盯起桌边人秀颀单薄的身影。
半晌,桑沉草唇齿一动,约莫是在心底哧了一下,没哧出声。
萃雨寺虽在皓思城外,离中原尚远,好似不曾涉足中原武林,却也称得上江湖第二寺。
寺外铜钟遭人削毁,又听闻曾有两位女子掠过皓思城上方,正是奔着萃雨寺而去,寺中和尚如何坐得住。
久不下山的和尚纷纷骑马闯入皓思城中,城中百姓惊慌让步,头一次在那些出家人脸上,看到如此明显的怒意。
街上行人都不敢靠近,有人喃喃:“那两人惹谁不好,偏偏要惹萃雨寺,她们可知萃雨寺为什么会来皓思城?可不就是因为寺规为中原不齿,杀心过重么。”
客栈掌柜远远听见马蹄声,便知道大事不好,忙不迭出门相迎,拱手道:“各位大师住店还是打尖啊。”
脑袋光得滑溜的和尚不回话,目光冰冷地环视堂内一圈,叫吃饭喝酒的人通通不敢吱声。
掌柜也冷汗淋漓,颤声问:“客栈还未备过斋饭,恐有怠慢,还请各位大师莫要见怪。”
为首的和尚冷冷道:“早些时候削了萃雨寺铜钟的女施主,是不是就在这客栈里?”
“啊,是是。”掌柜抬手擦汗,根本不敢蒙骗,连忙又道:“我这就上去,替诸位把她们二人请下来?”
和尚到底没有硬闯,颔首道:“劳烦。”
掌柜便像疾风掣电那般奔上楼去,中途差点将自己绊了一跤,敲门说:“二位行行好,萃雨寺的和尚找上门了,在楼下说要见二位呢。”
此刻奉云哀已调息完毕,睁眼朝床榻投去一眼,心跳如雷地握剑,淡淡道:“多谢告知。”
掌柜还在门外徘徊,不看到这两人踏出房门,梗在喉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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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气就呼不出来。
桑沉草不紧不慢地坐起身,梳整起头发道:“来得还挺快,看来多年下来,那风风火火的寺规还是没有变,不过他们想见我,我还未必想见他们。”
奉云哀心乱如麻,却依旧喜怒不行于色,冷声:“萃雨寺的铜钟是你削的。”
“我为谁削的?”桑沉草气定神闲。
奉云哀握紧寂胆:“是你夺剑后一意孤行。”
桑沉草慢腾腾走到白衣人身侧,单臂支在桌沿,垂头道:“我为一个萍水相逢,尚不知道真名真姓的人做到如此地步,这哪是一意孤行,是我乐善好施呐。”
旁人的善,与这靛衣人口中的善,根本就是两码事。
“强词夺理。”奉云哀只稍微微抬眼,便能看见对方那两颗古怪的痣。
一左一右,双颊半点不差,看着何其对称,偏偏这人好似有自己的一套处世法则,与平允正义毫不搭边。
桑沉草笑着退开,胡乱揣测道:“我曾有听说,赊刀一派的最后一位传人姓宋,你是假的赊刀人,多半不姓宋。”
奉云哀不知道此人在推敲什么,只觉得对方不怀好意。
“是不是……”桑沉草倏然露出古怪的喜意,“姓奉?”
奉云哀后颈发寒。
桑沉草不疾不徐道:“谁也不知道奉容是何时收的徒,不过看你这先天不足的身子,若非自小习武,定适应不得,尤其奉容的孤心剑法何其冷厉。”
“你想说什么?”奉云哀依旧不承认,只模棱两可地问话。
桑沉草眼波阴冷,唇角噙着笑道:“奉容只在初创瀚天盟、扫清外敌时涉足过疆外,那时她可谓是一剑破苍穹,杀得外疆人纷纷退离中原。你长了一双灰瞳,根本就是外疆人,奉容就是在那时捡了你。”
奉云哀微微拉下蒙眼的白纱,一双灰瞳何其冰冷。
桑沉草却笑着替她将白纱拉了回去,道:“奉容一直将你藏着,外人谁也不曾见过你,是不是因为……”
“胡说八道。”奉云哀抿紧的唇一动,“我何时说过我与奉容的关系。”
“因为。”桑沉草接着方才的话道:“你的身份不可告人。”
26. 第 26 章
26
听罢,奉云哀寒毛直立,不知该如何应话,索性学着对方嗤出一声,嗤得极冷,又极轻飘。
“看来我猜对了。”桑沉草笃定。
奉云哀蓦然抬臂,手腕倏然一转,将寂胆的剑柄抵上靛衣人的眉心,威胁道:“楼下来客由你了结,否则……将你杀了。”
“杀人?”桑沉草安坐不动,呵笑道:“你下得去手么,不过封到一次我的穴道,真当功夫胜我一筹了?”
奉云哀抿唇不言。
“你确实不赖,但试剑几次,看得出你对敌生疏。”桑沉草将那抵在额头前的冰冷剑柄移开,哂道:“不就是见几个和尚,何必喊打喊杀的,伤了我们的和气。”
也不知和气从何而来。
奉云哀听着这人颠三倒四的应话,干脆一收剑柄,反将剑鞘压到桑沉草肩上,还是一副威逼的姿态,其实压根逼不着人。
桑沉草不慌不乱,不过还是推门下楼了,悠悠道:“等会那些和尚要是动手,可别忘了助我一臂之力,我寡不敌众呀。”
奉云哀冷声:“你如若有心偿还,我想他们也不会得理不饶人。”
“我无心偿还。”桑沉草回头,那笑起来狡诈诡异的模样,当真像极旁人口中的“妖女”。
客栈楼下,和尚们持着棍棒立在门外,而掌柜颤巍巍地站在门边,一副风吹即倒的模样。
那些在堂中喝酒的客人全都停了筷,个个坐立不安,看样子想走,可惜和尚们就在外边,他们怎么也不敢走。
掌柜听见楼梯被踩踏着发出声响,猛地一个扭头,露出祈求神色,只盼这两人能赶紧将外边的活佛们请走。
奉云哀已将寂胆收回身侧,冷冷睨桑沉草一眼,生怕此人一张嘴,便会吐出什么难听的话。
靛衣人不紧不慢下楼,环臂往柱子上一靠,弯着眼说:“还挺热闹,这一二三四五的,萃雨寺的阵仗真不小。”
奉云哀握紧寂胆,实在想将自己蒙眼的白纱扯下,改而蒙到此女的嘴上。
掌柜冷汗淋漓,对门外和尚道:“那两位下来了,诸位是……进店聊,还是在外边聊?”
“外面好些,你这客栈可不够这几位大师大展拳脚。”靛衣人悠悠走向门边。
掌柜浑身僵住,随之赶紧抬臂,恨不得立刻将人请出去。
奉云哀方踏出客栈,便察觉到潜藏在四面的杀气,除却和尚外,果真还来了不少别的人,指不定都是为了一窥宝剑。
那问岚心呢,问岚心是否就在其中?
为首的和尚一杵棍棒,真气沿着棍身垂落,在地面震荡开来,掀得尘埃四起。
知道已是避无可避,奉云哀微皱眉头,手指已抵在剑柄上,随时将利刃推出剑鞘。
“就是你们削落了萃雨寺的铜钟。”和尚道。
桑沉草慢腾腾睨过去一眼,软剑如缎带一般别在腰上,看似两手空空。
她吹开拂面的尘埃,意味深长道:“铜钟不过是砸了地,重新挂上去不就成了,怎的,还想我替你们新铸一口钟?”
这话术,其余人怕是望尘莫及。
和尚也纷纷皱眉,为首的又说:“是你们挑衅萃雨寺在前。”
桑沉草竟露出惊诧之色,哂道:“什么挑衅,不过是听闻萃雨寺的铜钟牢固,便想去试试剑,如今想想,或许试在人身上,会更靠谱些。”
这根本就是威胁,这萃雨寺的和尚本就不是完全吃素的,又如何忍得下这口气。
桑沉草接着又道:“既然来了,便同你们理论理论,我到底是不是挑衅。”
说完,她竟也不拔腰上软剑,而是将手伸到奉云哀面前。
奉云哀心觉莫名,赶紧抬剑将那只手挡住。
此女言行惊人,看这架势,有几分像是想将她遮掩的白纱扯落,怎能给她扯?
可奉云哀抬臂后又觉得不对头,随之手中剑歘一声被对方抽出了鞘。
“你!”奉云哀愕然。
桑沉草手腕一转,剑尖直指远处和尚,笑说:“来都来了,便邀你们一同赏剑。”
此时是白天,灼灼日光下,那剑锋上有紫光一闪而过,虽不刺眼,却也夺目。
那紫光不算艳丽,它黑沉沉的,阴森得好似能焚身的火。
来的和尚看着年纪尚轻,但身在江湖,也曾听前辈说起问岚心那一把坠海的剑。
当年有幸观战之人其实寥寥无几,巧就巧在,萃雨寺的住持便是其一。
和尚怵怵地退开一步,难以置信道:“你这是什么剑!”
桑沉草的余光掠过远处的高阁,也未遗漏低处的飞檐,似要将藏身暗处的人全都纳入眼底。
良久,她语调上扬着道:“我亦不知道这是什么剑,不过我听说这剑只稍往人身上削上一削,伤者便会五脏六腑结霜而死。”
虽不算明说,但听者如有耳闻,便知道这根本就是当年问岚心手中的那一把剑。
几个和尚原还来势汹汹的,在见到寂胆后,目光全都摇摆不定,忌惮二字写在脸上。
奉云哀将桑沉草的言行视为不齿,但她无可否认,此女当真将寂胆散播出去了。她捏着空空的剑鞘站在后方,隐约察觉周遭杀气渐隐,那些人大约是不敢贸然上前了。
她想,或许问岚心当真不在附近,如若问岚心知晓寂胆就在此地,岂会不动心。
“怎么退了,不是想抓我问罪么。”桑沉草有几分趾高气扬。
和尚冷声:“妖女,你有问岚心的剑,未必有问岚心的造诣。”
桑沉草眼皮一垂,漫不经心道:“早说了,我不喜‘妖女’二字,你出家人口出谤言,怕是要为佛主所不齿。”
此言一出,几个和尚已结成棍阵,傍身的真气环绕身侧,似将他们聚为一体。
远远看着,那真气所成的灼目金光,好似罗汉之形。
奉云哀在书上见过这一阵,冷声道:“金身罗汉阵。”
“对付我,竟还用上此等大阵了。”桑沉草不慌不忙,抬臂举剑,轻轻往剑上吹了一口气。
剑上紫光骤现,随即又像蛇一样,蜿蜒至剑尖消失。
奉云哀只能以剑鞘作剑,明明鞘身极钝,但在她手里转出个剑花的时候,竟好似锋利惊人。
“哦?”桑沉草斜去一眼,噙笑说:“你要助我?”
奉云哀不应声,不过在那金身罗汉阵微微一动时,蓦地甩出剑鞘抵挡。
寒凉真气与金光相撞,好似金乌坠入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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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过是和尚的小小试探,随之罗汉探出遮天巨掌,凌空一腾,又下俯着朝两人盖去。
气劲嚣天,当真像金乌振翅。
刺目金光已逼近颅顶,桑沉草不震掌化解,反而不管不顾地掠上前。她嘴角噙着古怪的笑,剑尖直指金身罗汉阵,分明是要破阵!
奉云哀还立在原地,不得已抬臂抵挡。
顷刻间,她周身一震,好似要被拍到地下,差点站不牢。
这可是九人所成的金身罗汉,掌力非同小可,就算换作奉容和问岚心在此,怕也不能轻易化解。
奉云哀几乎运尽浑身内力,手中剑鞘当然坚硬无比,这样竟也没有出现裂纹。
她猛将袭来的真气斩碎,垂手时指腹从鞘上抹过,察觉到似有什么东西滑了出来。
难不成,剑鞘还是坏了?
奉云哀诧异垂眼,只见鞘上那凹陷的纹路缺了一块,那掉出来的,分明是原先嵌在剑上的一杆……
一杆什么。
眼看着那短短一截东西就要落地,奉云哀屈膝将其踢起,继而接在掌中。
是一杆极细又极短的哨子。
而那边,桑沉草剑尖直指罗汉腰腹,那是大阵最脆弱之处,当也是破阵的关键。
这金身罗汉阵极少现世,次数十指便能数完,籍上记载少之又少,更别提这还是萃雨寺的镇寺秘法,轻易不会外传。
由此,旁人根本不能一眼看出阵法弱处在哪。
和尚们大惊失色,环绕周身的气劲竟被长剑搅乱,气劲反噬,冲得站立的九人像火星子般迸溅开来,摔了个东倒西歪。
桑沉草悠悠收剑,笑盈盈道:“金身罗汉阵,不过尔尔,想来是你们未学到精髓,赶紧回去磨练磨练。”
“妖女!”和尚捂着胸口从地上爬起,又要重新结阵。
奉云哀握紧哨子,走上前道:“诸位息怒,铜钟的事……”
她有意化解干戈,不料握着寂胆的人倏然反手,剑尖在她鼻尖前堪堪顿住。
奉云哀面色骤冷,目光凝在剑尖上,她心知,这靛衣人是不想同这些和尚好好说话了,可明明是她们毁铜钟在先。
桑沉草嗤笑一声,收手将剑负在身后,漫不经心道:“那铜钟久经风吹雨打,本也不算牢固,我这不过是提点你们一句,那钟该换一换了,哪知你们和尚连话都不容我们二人多说,以多欺少在先。”
和尚们神色各异,全都怒到忍无可忍。
一和尚道:“强词夺理,损毁铜钟,竟还容不得人指摘?”
“不过,既然你们来了,也不好叫你们空手回去,不然如何向住持交差?”桑沉草眼波一抬,朝衣襟里摸了摸,拿出一只荷包,抛出去道:“就别跟住持说金身罗汉阵被破一事了,省得他们老脸挂不住。”
那荷包根本就是用来侮辱人的,和尚又岂会接,只看着它沉甸甸落地。
几人明显看出,即使他们再结出一次大阵,也未必能将这两名女子完全压制。
为首那人索性道:“今日客栈人多,本不应在此交手,铜钟一事萃雨寺万不会就此不管,你们且等着。”
桑沉草将剑交还给奉云哀,不以为意地摆起手道:“下次还请赶早。”
50-60
第51章 第 51 章
51
孟有慕被逗乐了, 她那冷肃到没有一丝表情的脸上,终于露出裂纹,忽地爽朗大笑。
但只是一瞬, 她便笑停了,她冷下脸将木针与线往旁一丢,从桌下慢腾腾爬出, 借着月光打量奉云哀身后之人。
奉云哀挡在奉容身前不敢动弹, 亦不敢妄自揣测奉容与此人的关系。
孟有慕一动不动地注视了良久,长叹一声道:“奉容啊, 你竟也有今日。”
“你与我师尊相识?”奉云哀僵着身问出声。
孟有慕神色复杂,眼里噙着的情绪正好比水上涟漪,那水黾一动, 圈圈不同。
说眷恋不够眷恋,倒是比怀念多一分,其中又夹杂了少许怅然与敌意,眸色光怪陆离。
桑沉草坐到桌上, 随意拿起桌上的供品啃上一口, 完全不敬那立在后方的祖师神像。她嘴里含着半块米糕,乐呵道:“秀秀莫慌, 她与奉容不熟,只是和问岚心熟。”
奉云哀想不明白,既然是与问岚心熟, 那这人为何会对奉容怀揣敌意。
孟有慕慢腾腾挪上前, 近乎要凑到奉云哀脸上。
奉云哀不敢动, 眼看着孟有慕的手要碰到她发梢, 她冷不丁歪身避开,岂料孟有慕要碰的不是她, 而是奉容。
孟有慕轻拨奉容的发梢,渐渐的,最后一点敌意也从她眼底消散,她眼中只余下无尽的无奈。
“你……”奉云哀心惊胆战。
孟有慕收回手道:“我和问岚心有仇。”
奉云哀一怔,本以为两人间有着颇深的情谊,不曾想竟是冤家怨敌。
说着,孟有慕猛地拉下袖口,连带着里衣也被扯落,露出半边肩。
这举动太过突然,奉云哀本想回避,但她冷不丁看到,此人肩上有一道蜈蚣状的疤。
好似肩膀曾被撕裂,又被接了回去。
奉云哀这念头刚刚萌生,竟就得到了印证。
孟有慕道:“问岚心曾削断我一只手,后我每每找她寻仇,都落败而归,她嫌我功夫不比从前,特地从别处寻了另一只手为我接上,但我再想同她比剑的时候,她竟已弃剑退隐,成了那断魂针问岚心,从此……她再也没有碰过剑。”
奉云哀知道,那必是釜海一战之后。
江湖中人人快意恩仇,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像孟有慕这般执着的,并不少见。
孟有慕摇头道:“她不用剑了,我即便能赢,又赢在何处?我索性也不同她寻仇了,后来我才知道,她弃剑是因为奉容,我便好奇,那奉容究竟是何许人物。”
“于是你来了云城?”奉云哀问。
孟有慕颔首,转身走到案台前,摆摆手令桑沉草起开,挑出三支香就着红烛点燃,先冲奉容拜上三下,后又冲祖师拜上三下。
其后她才道:“不错,我正是那时来的云城,一住便住到如今,不曾想这么多年下来,加起来见到奉容的次数,竟还不足十面。”
“硬生生活成了奉容与问岚心的起居注官,对两人几乎了如指掌。”桑沉草揶揄,“只可惜她既不能与问岚心比剑,又没有那个和奉容比剑的机会。”
孟有慕也不气,只是轻呵一声,睨着桑沉草道:“这丫头几年前便知道我与问岚心有旧仇,特地来云城寻我,想与我联手斩杀问岚心,只是我早没有当初那复仇的心了,况且,问岚心也不是那么好杀的。”
“果然。”奉云哀料到如此,桑沉草为了对付问岚心,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桑沉草若有所思,扶着棺材道:“你对问岚心和奉容了如指掌,那你知不知道,她们是明月门的传人。”
孟有慕一愣,久久才摇头道:“明月门最后的传人,我只知道孙萋。”
整个江湖亦然,在孙萋之后,明月门便彻底消失了,众人连孙萋的传人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而问岚心与奉容的名头,无疑都是她们自己打出来的,只是一人向恶,一人成立瀚天盟铲除外疆妖孽,背道而驰。
“连你都不知道,也不知旁人是如何事先知晓的,不光如此,那人竟还能找到黄沙崖地阵和听雁峰山阵的破解之术。”桑沉草冷笑,“照我看,问岚心与奉容也都不是一旦与旁人交好,就会掏心掏肺的脾性。”
“我早知道听雁峰上有阵,只是我一直摸不透那个阵法,如若是明月门的阵,那便说得通了。”孟有慕道,“山阵破除一事我略有耳闻,也很是惊奇。此事绝非奉容亲近之人所为,这些年能上听雁峰的,可只有她一人,饶是她的挚友岁见雪,在破阵前也上不得山。”
“如若不是外人,那便只能是熟知明月门的人了,孙萋的同门都有哪些人?”奉云哀问完,立刻想到黄沙崖下的那本明月门名册。
名册上一应俱全,只是不清楚前边人是死是活,而她当时只是匆匆一瞥,连名字也没看仔细。
孟有慕喃喃:“孙萋师从常枕厌,同辈有个叫楚絮的。常枕厌病故,而听闻那楚絮在年少时,被一把火烧死了,尸骨了无踪迹,也不知是真死,还是假死。”
“楚絮。”奉云哀低声念道。
孟有慕微微眯眼,“也便是那一次,明月门暴露了行迹,众人诛凶讨逆,明月门至此衰颓,往后消息越发少了。”
“看来是内乱。”桑沉草哂笑。
“明月门之事,江湖中知之甚少,我也只能想起这一二。”孟有慕从棺材间穿行。
“如果是明月门的人,便好解释,那人是如何拿到残绢的了。既熟知阵法,又有那等高超的易容术,想来就算是偷梁换柱,也轻而易举。”桑沉草嘲谑。
孟有慕皱眉问:“如此煞费苦心是为了什么,单是想要武林盟?”
“谁知道呢。”桑沉草的语气很是不屑。
忽然间,外边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孟有慕蓦地震掌,令身侧看似沉重如山的棺材通通腾起,露出底下一口最为古旧的棺。她掀开棺盖,冲两人使了眼色,低声道:“进去。”
奉云哀忙不低揽起奉容的尸,飞入棺材之中,不料棺材竟没有底,她往下一跌,也不知跌到了何处。
远远的,有个黑影自上方跟来,拽住她的肩一个轻笑。
奉云哀落到草席上,轻轻倒吸一声,赶紧将奉容安置在边上。
桑沉草在她耳畔笑道:“秀秀莫怕,这暗室虽然窄了些,却也是藏身的好去处。”
顶上棺盖合上,里边漆黑如墨,什么也看不着。
视线一遭遮蔽,那落在耳畔的气息,便滚烫得愈发明显。
桑沉草道:“改日去打探打探消息,看看寻英会究竟几时开始,你师尊耳畔的花,怕是快开了。”
幽静暗室中,那股香气沁入心脾。
奉云哀不由屏息,花汁是没有毒,也不知香气会不会带毒。
桑沉草有所觉察,笑道:“如若香气有毒,他们也不必大费周章将毒下到奉容杯中,再说你我这一路,也闻得够久了。”
“瓶中毒液可还在?”奉云哀扭头,唇上一瞬炽热,险些乱了方寸,才知是气息撞上前,其实还差毫厘。
“得到明日,才能细细分辨了。”桑沉草食指抵唇,轻嘘一声。
幸而两人都懂武功,即便顶上隔了厚厚的棺,也能听个大概。
有人道:“可有生人到访?”
孟有慕许是又躲到桌底下了,声音若有若无:“不曾。”
她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念的什么经,显得神神叨叨。
这院子里四处堆满棺椁,又到处悬挂白灯笼,本就瘆人,这一念叨,更让人毛骨悚然。
另一人道:“失礼了,寻英会在即,还请行个方便,我等收到密报,城中有可疑人闯入,不得疏忽搜查。”
孟有慕还在念叨,并未出声制止。
外边一顿咚隆,多半是棺椁被一一掀起。
有人惊呼一声:“有尸体!”
众人凑上前看,纷纷捂紧口鼻,被那腐烂尸气熏得接连仰身。
“这尸从何而来?”
孟有慕不冷不热地应声:“几位面生,往日来这的,可不曾问过这么多。”
“你答就是,我等奉叠山盟代盟主之令行事。”
叠山盟,怕就是那取替了瀚天盟的。
短短几日,它竟连名字都有了。
孟有慕道:“往常有人来这订制棺椁,尸体也顺带放在这了,有良心的会将棺材连尸带去下葬,没良心的,自然就留在这了。”
这些人的武功不比孟有慕,没那乾坤挪移的功夫,光是掀几个棺盖,就已是十分费劲。
众人找了个遍,途中也有触及那遮掩了地洞的棺椁,只是他们将棺盖一掀,没看出究竟,便将棺盖推了回去。
门嘎吱关上。
过了良久,木棺被笃笃叩上五下,其间隔与桑沉草叩门时一模一样。
奉云哀松下一口气,转头问:“是要出去了?”
桑沉草起身,发顶近乎触及棺材底板,可见暗室之狭。
“我可否将师尊留在此处。”奉云哀淡淡问。
“也好,不然明日那些人如若再来,还得费上一番气力藏尸。”桑沉草往棺材底板上猛叩几下。
底板欻啦一声打开,好似一扇窗。
孟有慕已在外边运起真气,令堆叠的棺材腾空而起,如此,两人只需翻个身就能出来。
腾空的棺椁慢吞吞归位,未砸出大动静,只像山鼠咯吱叫唤。
“你们眼下有何打算?”孟有慕问。
“得看看今年的寻英会,那叠山盟有何打算。”桑沉草幽幽道。
“怕是不好打听。”孟有慕摇头。
“我有我的法子。”桑沉草看向奉云哀,五指往自己侧颊上一撘,轻摸面皮。
奉云哀会意,错愕道:“你要潜进去?”
“不只我。”桑沉草笑说:“还有你。”
第52章 第 52 章
52
在这江湖中, 人亦是剑,剑会折,人自然也会折。
奉云哀实在不想看着这人独自折在叠山盟里面, 沉默良久,不得不颔首答应,淡淡道:“也不知今年的花架会如何设置。”
她不曾亲眼见过, 关于寻英会的所有, 都只能从奉容口中得知。
奉容是如何同她说的,她心底的寻英会便是什么样。
寻英会前夕, 那试剑台会被重重圈起,以免旁人潜入其中大动手脚,而在那期间, 势必要将赤颈连珠花移到花架上。
花架便在试剑台的正中,是用金石雕成的重剑,而寻常刀剑,根本伤不了它分毫。
架高三十尺, 那赤颈连珠花独露花球, 而枝叶其它,俱是齐齐埋在架内, 以免被误伤。
桑沉草嗤笑:“今年必不会再用赤颈连珠花,此时离花开,还久着呢。”
奉云哀目光沉沉, 想到奉容耳畔那欲放的花苞, 也不知如若真像桑沉草所说, 将尸身藏在金石花架中, 那奉容在天之灵……会不会动怒。
不过想来,奉容也不想枉死, 她定也是想知道真相的。
桑沉草自顾自道:“那得用花期足够长的花才能取替赤颈连珠,寻英会持续七日,能开足七日而不蔫巴的,当真少之又少。”
奉云哀皱眉道:“但我们此时潜入又能如何,他们必不会像放置赤颈连珠花那样,提前安置其它花株,否则寻英会才刚开始,花就要谢了。”
“先去看看,那石剑的内里有无玄机。”桑沉草道。
奉云哀还真不知道,石剑的详细,奉容从未与她说过。
边上,孟有慕忽地出声:“听说金石重剑里面是空的,往年会有人藏在里面,以便给赤颈连珠花添水。”
桑沉草笑起来,悠悠道:“我还以为那金石花架重剑还能有什么玄机,那样的话,花若是蔫了,岂不是可以直接在里边将之换掉?”
孟有慕摇头:“我也不过是道听途说。”
“我们何时走?”奉云哀索性问。
“歇一歇,明儿走。”桑沉草打了个哈欠,径自走向侧厢,扭头道:“明日易容进去,便无需鬼鬼祟祟,也不会引人起疑。”
倒是有几分道理,想必叠山盟今夜必不能安宁,毕竟那“潜入者”还未被揪出来。
此时贸然闯入,怕是火上浇油。
孟有慕见桑沉草推门,也没说什么,只是不冷不热地睨过去一眼。她捡起地上的木针又开始织衣,全不顾线团已经沾灰。
奉云哀跟过去,本以为这地方会简陋到连张床都没有,不曾想屋内陈设竟还挺齐全。
桑沉草吹开桌上薄薄一层灰,坐下悠悠道:“今夜换我坐着,省得日后说我不待你好。”
“我不会向旁人说起。”奉云哀不解,也不知对方口中的“旁人”是谁。
奉容走后,大抵也无人在意她好不好了。
桑沉草托起下颌,一副稳坐不动的姿态,眸光往床畔一斜,“我还以为你会说,我也不曾待你不好。”
奉云哀实在不知要如何接话,这好与不好的,她其实并未细究过,如今两人非敌非友,谈何好与不好。
非敌非友,又那般亲昵,那算什么?
“怎的不出声,是我待你太好?”桑沉草揶揄。
“你心里清楚。”奉云哀也不睡床,坐到桌的另一侧,冷声说:“此事一了,你我各走各的,这种令人遐思的话,还是……少说为好。”
“秀秀遐思什么?”桑沉草扬起唇角,压低的嗓音甚是魇魅。
奉云哀道:“关你什么事。”
“当真冷情啊,秀秀。”桑沉草哂道。
屋内未燃灯,那房门一合,便只有晦暗月光穿过窗纸。
桑沉草将屈起的手肘往前撑远了些许,朝奉云哀那边靠,继续道:“不妨同我说说,秀秀遐思到哪儿了?”
奉云哀心里绷着的那根弦已快要扯断,终于问出声:“你为何执着于……叫我的小名。”
桑沉草诧异道:“是秀秀主动告诉我的,怎还不允许我叫了?秀秀好听,我叫着心里欢喜。”
奉云哀无话可说。
“说呀,遐思到什么了?”桑沉草饶有兴味,故意揪着这问题不放。
奉云哀将目光往旁一偏,其实心底也不清楚,那古怪的骚动究竟是什么。
如此亲昵,饶是奉容,也不曾这么叫过她。
就好似她与这天地的联结,已不止奉容。
不过这念头只冒出一瞬,便被奉云哀死死按入谷底,她分外清楚,她和这妖女必不是一路人。
未等到回答,桑沉草慢吞吞退回去,笑道:“说不出口,我便自个儿猜,秀秀可不能怪我猜偏了,是你不愿说的。”
这分明是故意的,奉云哀越发觉得此女狡诈。
桑沉草敛了笑,食指一拨,朝床那边挥动,说:“躺着去吧,明日进了叠山盟,还得靠你认路,你一个认不好,你我都得遭殃。”
起先那些话全是狡诈撺掇,这句才是真的说到奉云哀心里去了。
奉云哀亦不想出差池,只是一想到奉容的尸藏在地下,她便毫无睡意。
屋内蓦地一亮,那积灰的烛台忽被点燃。
桑沉草半张脸映了光,许是因为唇边噙笑,依旧叫人觉得诡异阴险。
奉云哀才走到床边,冷不丁闻到一股异香,她心下一惊,可惜还未问出声,便已失去意识,硬生生昏睡过去。
白衣女软身下跌,半个身挂在床沿,恰似蜿蜒下山的冷泉,叫人忍不住想掬上一捧。
平日面色要有多冷便有多冷,喜怒都藏得严,明明藏得拙劣,偏要装出一副不近人情的样子。
桑沉草踱上前,俯身打量床边的白衣人,嘴里啧出一声,拨开对方脸侧散乱的发道:“什么孤高冷清,不过是因为对山下事通通不懂,又不想被人揭穿,硬装出来的。”
发丝拨开,露出的还是那眼那眉,但面容何其闲静。
桑沉草伸出一根食指,往奉云哀脖颈上轻戳,笑道:“但骨子里,软得一塌糊涂。”
奉云哀不省人事,伏在床边一动不动。
“嗯?”桑沉草玩乐一般,接着捏起奉云哀素净的下巴,“不应声,我便当是默认了。”
她袖口一动,那盘成一圈的黑蛇探出脑袋,觅食般不声不响地往奉云哀颈边凑。
蛇吻还未抵到奉云哀颈侧,便被炙热掌心拦住。
桑沉草将黑蛇捞了回去,不咸不淡道:“蛊暂先不种,省得她不乐意。”
黑蛇也不知是不是听懂了,往袖下一钻,又藏得严严实实。
次日醒时,奉云哀昏昏沉沉,颅内似还弥漫迷烟,令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身下摇摇晃晃,如在云上颠簸,再听周遭竟有鸟鸣,还有车辕辘辘,她并非是在云上,而是在凡尘。
大约又过半刻,头脑中那迷迷瞪瞪的虚妄感才全然消散,一个定神,奉云哀想起了昨夜种种。她本想拔剑同那妖女对峙,可起身的一瞬,才惊觉剑已不在身侧。
不对,剑还是在的,但那挂在腰边的,已并非寂胆。
垂头时能看见墨色的衣袂,还有一枚垂落在腿边的玉。
玉上雕刻山峦,有叠山盟三个小字,雕工还算细致。
若非看见自己拇指下方,那与先前别无二致的痣,奉云哀定要觉得,她不过是昏睡一夜,竟就无端端夺舍了旁人。
车厢里仅她一人,除此外,还有一件包裹在粗布中看不出模样的器物,里边漫出浓浓泥腥味,似乎是刚从地底掘出来的。
奉云哀一探脸面,发觉眼耳口鼻竟与自己原貌不同,她倒是不惊慌,只冷冷道:“桑沉草,你做了什么。”
那晃悠悠的垂帘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秀秀,这名字喊得可真见外。”桑沉草撩起帘子,用一张陌生面孔冲着奉云哀笑。
奉云哀知道这定又是明月门的易容术,眼眸略微一转,打量四处道:“你何时为我易的容,我们怎会在这里,这车又是要开向何处?”
“莫急,路途还长,我且慢慢同你* 说。”桑沉草悠闲策马,随手捏起身边一朵赤红的花,叼在嘴边嘬花蜜吃。
明明此女顶着面生至极的脸,奉云哀却好似能透过那薄薄面皮,看到底下真容。
如若是原来模样,这叼花的样子定妖冶无比。
“你说。”奉云哀挨着车厢内壁,冷冷盯起面前那裹在粗布里的玩意,又道:“这又是什么东西?”
桑沉草吐开红花道:“秀秀莫怪,昨夜生怕你歇不好,我才斗胆点了迷烟。寅时我去了叠山盟一趟,恰好撞见有人驾车出城,方知这两人是要去菡萏山接人。”
“人呢?”奉云哀环顾四周,也没看到别的身影。
桑沉草便接着道:“我在半途将那二人劫下,用了些小毒,使了摄魂的小把戏,从她们口中套出了一些话,得知她们此行并非接人,而是接花。于是我马不停蹄地回到棺材店,硬是将你从床上薅了过来,还顺带给你我易了个容。”
“花?”奉云哀似乎明白这浓郁的土腥味是怎么一回事了。
桑沉草接着说:“花是另外二人连土连根从北域带来的,实则是什么模样我也不知,尚来不及打开一窥。”
“你我易容成了原先那两人的模样,如今要回叠山盟。”奉云哀已捋顺大概,“可是我的瞳色……”
“秀秀聪明!”桑沉草弯起眼,“我在你眼中滴了药汁,瞳色如今是黑的,两个时辰后才会散去,每两个时辰便得重滴一次。此物稀少,独独我与问岚心知道配方,而用多必会致盲,可得省着点,也得悠着点。”
“那被迷晕的两人,如今身在何处,你……”奉云哀顿住,狐疑看向桑沉草。
桑沉草轻哼,回过头慢声慢气道:“在秀秀眼中,我莫非是什么滥杀无辜之流?”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奉云哀别开眼,自从知道那面皮是从胸背处贴起的,便周身不大自在。
那也得……褪了衣裳才能贴吧。
“好啊秀秀。”桑沉草哧一声,“越来越伶牙俐齿了。”
第53章 第 53 章
53
有玉牌在身, 进云城更是畅通无阻,巡城护卫通通让道,一路径行直遂。
策马的人撩起帘子, 回头压着嗓道:“这花是直接送到试剑台上的,中途会有人查验,但除你我外, 万不可再经第三人的手。”
奉云哀坐直身, 余光从那包裹着泥盆的粗布上掠过。
粗布下兴许还覆了一层油纸,泥腥未能透过粗布, 渗出来一星半点。
此时万不可打开一探,若叫人看出究竟,那就不好了。
在过了乐安门后, 再往南行半刻,轻易就能看见一处空旷之地。那地方造了座石台,石台正中用金石铸了三十尺高的重剑,剑身以锁链捆缚。
此处便是试剑台, 而台上金石所铸的剑, 便是藏人置花的“花架”。
还在听雁峰上时,奉云哀只见得到一垂伫之物, 如今车马一停,下到石台边,她才知, 此物竟如此巨大。
剑尖没入地下, 似为镇住这一方土地。
奉云哀仰头一观, 只见广袤碧空下, 那痕迹斑斑的剑柄孤身而立,霎时间头晕目眩, 似乎找不到支撑。
远处有人靠近,抱拳问:“游金不老花何在?”
对奉云哀来说,多的是陌生花草,她往常接触到的书册几乎全是功法秘籍,或者便是江湖万人册,还有零星市井话本,什么论草论花的,书阁里横竖翻不出两籍。
她暗暗记下,转头往车中指去,不发一言,唯恐一个张嘴便会露馅。
所幸这过来之人似乎与原先二人不熟,未察觉奉云哀一声不吭有何不妥,也并未问及其它。他径自走向马车,掀帘查看游金不老花所在,回头道:“你们且先将此物搬下来。”
桑沉草顶着旁人的面容站在边上,一改平日闲散慵懒的姿态,双手往粗布上一抱,略施内力,好似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东西搬下了马车。
到来的那二人不揭粗布,在环着那东西走了一圈后,确认无误道:“有劳,还请二位将游金不老花移入石剑。”
看来,此物上边似乎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印记,印记还在,他们便能确认器物无恙。
奉云哀不动声色地看向桑沉草,实话说,她并不知石剑上机关何在。
剑上无孔无门,乍一看,可不像是能随意入内的,如此又该如何将游金不老花移进去?
桑沉草倒是不慌不忙,抬臂道:“请二位行个方便。”
那两人相视一眼,蓦然腾身而起,各自拉住一边的锁链,随即猛踏石台直赴云霄,好似要将石剑拽离地面。
忽地轰隆作响,脚下颤颤。
奉云哀定睛朝石台上看,只见那没入石台的无刃重剑,竟还真的徐徐拔离了地面。
好似冉日初升,剑也徐徐而动。
石剑的剑尖处缓缓露出一扇一人宽的暗门,门内中空,想来便是那藏人藏花之处。
拉拽锁链的二人撒手回到台上,皆已是精疲力竭,不光双鬓挂满汗珠,就连面色也苍白无比,可见耗费了不少内力。
两人拱手后相继离去,其中一人走前留话:“置花后,还请物归原样。”
目送二位离开,装模作样许久的桑沉草终于嗤出一声,就连步子也散漫许多,迈入其中道:“原来试剑台的玄机就在此处。”
奉云哀抓住粗布一角,施加真气将之往前一送,那半人高的泥腥物顿时脱手而出,好似滚落的山石,朝石剑窄门撞了过去。
泥腥物堪堪穿过窄门,被里边的人接了正着。
桑沉草笑说:“秀秀也不怕砸着我了。”
奉云哀也进到门中,仰头见上方漆黑如墨,看不到石剑尖顶,摇头道:“你功夫了得,若是轻易就被砸伤,未免太不谨慎。”
“在你面前,何须谨慎?”桑沉草噙笑慢语,话中好似裹挟了难数的情思,叫人浮想联翩。
奉云哀微愣了一下,移开目光不答,过会儿问:“你如何知道,还能叫那两人帮着拔出重剑?”
“我可不会和原先运花的那两人闲聊。”桑沉草眉眼一弯,“只会和秀秀闲聊。”
奉云哀抿唇不语。
桑沉草凑近打量面前物什,才知粗布上有几处不易察觉的隐钉,若是中途拆开,钉子定会不好复位。她伸出两指钳住其中一枚钉,冷笑道:“原来如此。”
钉长竟有半臂,近能将底下的泥物扎穿。
奉云哀看得心惊肉跳,此物锐利,如若扎在人身上,单薄者怕是真的会被刺个对穿。
钉子叮铃落地,桑沉草拔钉拔得随意,扔得也随意。
最后一枚长钉落地,桑沉草笑道:“揭开看看,这游金不老花究竟是什么宝贝。”
“你竟也不知晓?”奉云哀皱眉。
桑沉草漫不经心道:“北域太远也太冷,就算有人撵我,我也未必会甘心前往。昔时倒是听说过这游金不老花难得,花期也是数一数二的长,听闻这花不可入药,也无甚毒素,不过是模样好看,所以我也便懒得摘来瞧瞧。”
倒也是,此女看着随心所欲,其实分斤掰两,哪是肯耗费闲时做无用功的。
奉云哀已暗暗将此女摸清摸透,索性拔剑在粗布上划开一道。
粗布往旁一敞,慢腾腾垂落在地,露出一矮泥罐,还有其上缠绕得难舍难分的茎秆。
茎秆足有两指粗,其上遍布细刺,许是前人不想被这细密的刺误伤,在茎秆上边裹了不少泥。
只是一路颠簸,泥剥落了不少,在底下堆积成丘,一些刺还是露了出来。
乍一眼看不到任何花色,借着那从门外泻进来的光,只看到苍翠一片。
“花呢。”奉云哀皱眉。
桑沉草抬手将那紧紧缠绕的茎秆分开,歪头找寻了一阵,随之冷哧一声,听着很是不屑。
奉云哀循着对方目光看去,冷不丁瞧见一只花苞,花苞竟只比指盖宽上些许,隐约露出一点红。
“你有未觉得,这花似曾相识。”桑沉草伸掌托起花苞,倾身往前轻嗅。
奉云哀眉心一拧,心忽地被浇了个透,一个念头贯得她四肢发寒。
这花苞竟和奉容身上的……有几分像,只是眼前这一物没有任何香气,枝叶也更为粗壮茁茂。
“花期也挺近。”桑沉草闻不到香味,狐疑将之从盆中提出,就好似擒人脖颈那般,举止冷漠得骇人。
她猛抖几下,令根须上的泥簌簌掉落,使之露出蛛网般的长须。
一番折腾,才知此花的根须竟已呈现出颓败之势,看着有些枯蔫。
奉云哀心觉匪夷所思,颤声道:“此花没有毒,你的药汁又是如何变黑的?”
“除非下到杯中的,不止一物。”桑沉草悠悠道。
“也不对。”奉云哀轻吸鼻子,“这花毫无香气,和师尊身上的不一样。”
“难不成长在血肉上,连香气也会不一样?”桑沉草语出惊人,所做之事也引得奉云哀瞬间变了面色。
她竟撩起袖口,在臂膀上划出深深一道,似乎不惧疼痛,无知无觉地令血滴在花的根须上。
扑鼻的古怪香气,差点冲昏奉云哀的神志。
闻着像是各种药材混淆难分,香而苦涩,令人口舌生津。
这并非花上的气味,是在血滴落到根须上的一刻,另一股熟悉的香味才如同霹雳惊雷般,轰天震地地炸裂开来。
这才是奉容身上的气味。
就这顷刻间,花枝上竟就冒出了新芽!
“以血肉为食?真是少见。”桑沉草仰头轻吸,看似十足愉悦,笑道:“看来初窥这游金不老花奥秘的,多半在花下埋过尸。”
“你当真……”奉云哀瞪直眼。
“嗯?”桑沉草掐住一段枝叶,忽然将之折下。
植株损毁,她们的计划必会被人发现。
奉云哀怔住,瞪眼道:“你作甚?”
话音方落,她便见桑沉草将断枝送至唇边,噙个正着。
刹那间,奉云哀心如死寂,想到奉容那堵了满嘴满喉的枝,惶惶冒出惧意,颤声道:“你不要命了?”
桑沉草浑不在意地吐开枝叶,道:“无妨,只是想尝尝有没有毒,看来和传言一般,此花既入不了药,也做不成毒。”
“你还能这么试毒?”奉云哀的指尖还冒着寒,“先人尝百草,难不成你还尝过百毒,一试便知毒性深浅?”
桑沉草看向奉云哀,凑近了低低地笑,也不知是不是揶揄:“不瞒你,其实连先前那装在瓶中的毒液,我也尝过一口。”
奉云哀当此女是在胡说八道,但想到方才那股药香,又有些不确定了,莫非此女当真不同寻常,能抵万毒?
可身上带着异香,又百毒不侵之人,世上当真有么?
桑沉草还在笑,转而轻抿一下臂膀上的伤口,拉下袖子道:“听闻游金不老花极其稀少,长在凛冬之地,得以寒凉灌溉,又并非至冷至冻之时,才开得出花,所以我就算成株吃进嘴里,也无碍。”
本该开在凛冬北域的花,却在人的七窍中冒出芽尖。
奉云哀原先不解,随之打起寒颤。
桑沉草幽幽道:“奉容的功法属寒,在她体内运转的真气,也时常冰冷冻骨。我料你有所不知,寂胆原该是奉容的,只是铸剑者低估了堕天陨铁的寒性,且又将奉容当作死人看,全未料到寒温一抵,那陨铁的寒性并非奉容能长久忍受的。”
“这你又是如何得知?”奉云哀惶惶。
桑沉草一哂,气定神闲道:“半猜半蒙,毕竟问岚心说起过,她的剑原本不该是她的,也正因如此,她追悔莫及,弃剑时百般不舍。”
奉云哀合眼不语。
“不过即便是在北域,游金不老花开得也不算多。”桑沉草垂眸沉思,徐徐道:“听闻它的花种只有一粒,会在花萎的一刻迸溅开来,得落到合适的地方,才生得出根,而不论是截枝入土,亦或其它,都只能以失败告终。”
“你是说,我师尊她……吃下了游金不老花的花种?”奉云哀哑声,“可花种如何融在水中,如何瞒得过她的眼?”
“有人道,此花的花种去壳后微不可觅,只是我不曾亲眼见到,不知是真是假。”桑沉草冷嗤,“不过我想,还得在花种上加以涂料,才能使之长久依附在肺腑之内,且不受侵蚀,以便攫啮血肉,生根发芽。”
“那一涂料,才是毒之所在。”奉云哀明白了。
第54章 第 54 章
54
“怎这般聪慧。”桑沉草仰头打量剑顶, 可惜石内伸手不见五指,一时辨不清巅顶远近。
她只手将泥盆提起,任由细密的刺挨在身前, 随之轻踏剑身内壁,借力上跃。
奉云哀看得触目惊心,唯恐那刺挨到桑沉草的面皮上。
脸伤是其一, 这易容若是破了, 还不知该如何补上,到时也不知得挑上多久, 才能将刺全数挑干净。
上方遥遥传来声音:“秀秀,似乎有灯。”
奉云哀抬掌覆上石壁,一番摸索后, 果真探到了稳扎在石壁上的灯台,而那灯底下有一圆环可以扳动,也不知有何用处。
她轻敲灯台两下,凑近细听声响, 未觉察到诡异之处, 这才斗胆扳动圆环。
只听咔哒一声,灯台上倏然烧起豆大火苗。
当即好像大火蔓延, 火光徐徐上攀。
其实不然,并非火焰烧了上去,而是从剑底起, 灯盏依次亮起, 照得剑内通明。
此时再仰头, 便也能看清上方大概。
但见临顶处有一处用锁链悬高的方台, 台上可置物,台子正对着镂空的石剑剑柄, 似恰好能令植株露首。
到时植株的花从剑柄伸出,乍一看好似金石生花,正好比江湖人手中的剑。
心中有剑,剑生花草,生万物,世间至纯皆诞于此。
奉容一生所求,也正是剑中万象。
奉云哀仰头不动,似能明白奉容旧时同她说过的话。
这石剑亦是奉容亲手雕刻,每逢寻英会,她便会亲自在剑中置花,其实是想邀天下客一同论心,共观剑之玄妙。
只可惜,旁人只在意寻英会本身,也只为折花而来,而花与剑有何隐秘,他们皆不在意。
桑沉草已将泥盆放于架上,只是如今这游金不老花的枝干尚短,还得养上数日,才能让顶上的花苞支出石壁。
奉云哀窥见奉容心中一隅,胸膛下好似也开出绚烂的花,那为时已晚的雀跃涌上唇角,既觉得酸楚,又有些想笑。
迟了些,但好歹,她也窥探到了。
桑沉草屈起一条腿,身姿闲散地坐在台上,倾身下瞰,哂道:“笑什么,说给我听听。”
奉云哀摇头,敛了笑意淡淡道:“没什么。”
“秀秀,你我出生入死,本该一心,可莫要与我生出罅隙。”桑沉草跃下来,跃得随心所欲,似乎要和奉云哀撞个正着。
风自上方兜面紧逼,刮得奉云哀发丝荡漾,她略微仰身,不料腰间衣料被揪个正着,这人压根不给她躲。
奉云哀堪堪扭头避开,差些撞上此女的鼻尖。
桑沉草便这么擒着她,靠近笑个不停,即使顶着天衣无缝的面皮,那狡猾古怪的内里还是没能被遮掩完全,就好像流水一般,自然而然地往外渗。
“你手上,有泥。”良久,奉云哀腰间被焐得发烫,嘴里勉勉强强挤出几个字。
桑沉草松了手,五指展在眼前,轻呼一口气道:“干净着呢,净想法子摆脱我。”
这话自此女口中道出,莫名含情。
奉云哀腰上还烫着,自个儿暗暗捋了两下,这才转身,将灯盏下那枚圆环扳回原处。
眼前骤然一暗,连那陌生易容也看不清了,她终于松下一口气,从石剑的窄门出去,故作淡然道:“此地不宜久留,还得另寻时机,将剑中花易换。”
“那你我可就轻易出不得这叠山盟了。”桑沉草离开石剑,试探般轻拽一侧的锁链,“你我取替的那两人如若回来,我们前功尽弃。”
奉云哀何曾做过这般……偷鸡摸狗的事,要她扮作旁人,分明比习武还难。
“这几日我们暂且留在盟中,再寻个时机回棺材铺子一趟。”桑沉草虚眯着眼,“那两人倒是无需担忧,我给她们点了穴道,若非旁人相助,她们一时半会动不了身。”
“要是被旁人看出究竟……”奉云哀皱眉。
桑沉草勾她食指,轻飘飘晃动,哂道:“无妨,我已调查清楚,这叠山盟里半数都是新人,昔时瀚天盟的那些,多已被铲除干净,周妫只留与她毫无二心之人,这样的人,得从外面招揽。”
“再信你一回。”奉云哀别无选择。
“信我两回也无妨。”桑沉草气定神闲。
片刻,两人效仿起前面那二人的做法,硬生生令石剑归位。
桑沉草又回到马车上,冲奉云哀招了一下手,动作自然大方,似乎她就是此盟一员。
“去哪。”奉云哀撩起垂帘环顾四周,一颗心不上不下。
桑沉草道:“去见周妫。”
奉云哀抿唇。
“花已带回,此事自然要上禀。”桑沉草悠悠道:“成日在听雁峰上,过的是出世般的神仙日子,料想你也不知。”
奉云哀压根还不了这嘴,冷冷道:“那又如何。”
“秀秀莫气,我这不是在告诉你么。”桑沉草道,“等会儿你不必开口,听我说就是。”
听着好似哄弄,奉云哀欲言又止。
在雕栏前下马,将马匹一拴,再穿廊桥,便见议事厅。
守门的进屋禀报,见周妫点头,才拱手对门外二人道:“周长老请二人入阁。”
竟还是长老?还以为周妫会直接自立为盟主。
奉云哀不动声色步入其中,她不懂盟中礼节,但见桑沉草躬身掐了个指法,便也照做。
好在她惯来学得快,未让周妫看出蹊跷。
周妫端坐在正前,木案还未见换,她一脸疲色,许是因那潜入者还未揪出,略有些劳心费神。
她身后的屏风上映着个人影,显然有人坐在后方,但不知是谁。
“禀长老,游金不老花已送上试剑台。”桑沉草低眉敛目。
周妫露笑,轻叩木案数下,审思良久才道:“照看好,绝不能经旁人之手,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唯你们二人是问。”
“得令。”桑沉草又道。
奉云哀学舌一般跟着应声,除此外,多一字也不说。
周妫说完便变了脸色,她似还有话要同屏风后的人商议,摆手便令两人退下。
奉云哀淡淡朝屏风一瞥,紧跟桑沉草转身,心觉古怪。
遮遮掩掩,看来那藏在屏风后的,绝非瀚天盟,亦或如今叠山盟的人。
幸而周妫新招揽来的下属相互间并不熟识,碰面至多点一下头,便再无其它交涉。
重回到马车上,奉云哀才冷声:“周妫果真有异心,屏风后的莫非就是外疆魔头?”
“未必,外疆人相貌易辨,她可不敢大喇喇将人招至身侧。”桑沉草道。
“莫非那人的背后还有人,而那一位,才是外疆魔头?”奉云哀垂眸揣测,“周妫是想坐拥中原武林不假,但她未必想与外疆分羹,她肯定是被人蒙蔽了,连自己受魇术所制也不知道。”
“怎这般聪明!不过也可能她甘愿受魇术控制,这是代价。”桑沉草佯装惊诧,分明早就猜到,只是故意夸耀,将人哄逗。
奉云哀耳已生茧,有几分想驳斥,想想还是罢了。
越是出声辩驳,此女就越在兴头上。
桑沉草策马,回头看了一眼,慢腾腾出声:“秀秀指个路,冬琴院往哪儿走。”
奉云哀回神,撩帘子打量良久,食指一伸,道:“东行,见水潭便朝北拐。”
正是午时,冬琴院内空空,旁人大抵都在外执勤,听不到其它动静。
奉云哀倒是松了口气,下车后一个劲往脸上摸,这面皮不透气,闷得难受。
“忍着点,你也知道,光撕是撕不下来的。”桑沉草在院中逛了一圈,找到了各个屋的名册,名册上还记着对应司职。
好在两人同住一屋,而这两人又专司护花之职,既无需巡城,也不必常常在周妫面前露面,倒是省事。
桑沉草将名册放了回去,回来时压着声道:“那游金不老花金贵,你我每日酉时得去窖中取冰,冻它个一时半刻,还得出盟一趟,取鲜血鲜肉埋入土中。”
“何物之血何物之肉?”奉云哀心神不宁。
桑沉草但笑不语。
奉云哀大抵能猜到,需要出盟去取的,势必不是寻常牛羊猪肉。
“如此,也方便你我将奉盟主带进来。”桑沉草眯眼冷笑。
酉时一到,两人便策马出盟。
幸而桑沉草有先见之明,在将那二人迷晕前,便将两人所司之事通通摸透。
连带着两人要去哪儿,同何人会面,她也掘了个一清二楚,就好像这等事她烂熟于心,已不是头一回做。
若非此女神色姿态与平常无异,奉云哀许会觉得,与她同行的另有其人。
这叠山盟的马车在云城内四处畅行,拐到一饭馆后院,两人还未发话,便有人将半人高的木桶送上车。
桶中腥臭,掀开可见血红肉泥,其间不见一点骨头,连出自何物也窥不清。有血拌在其中,在略微下陷的肉泥间积了一小洼,闻之犯呕。
端桶的两人一言不发,垂头将马车送离。
奉云哀屏息不动,不自在地移开目光,却见坐在前边策马的人仍是那悠闲自得的模样,似已司空见惯。
桑沉草道:“最后一日再将奉容送进叠山盟,中途变数不定,说不准周妫会不会换人看守游金不老花。”
奉云哀颔首不作声。
桑沉草微微侧头,往背后睨一眼道:“剁那么碎,怕就是不想被人认出。”
“你看着竟不惊讶,莫非问岚心也……”奉云哀极难启齿。
桑沉草哧地笑了,放慢了调子,好似揶揄:“问岚心不光养虫兽,其实还养过人,只是没养好,通通剁碎了喂蛇蝎,秀秀信不信?”
奉云哀瞳仁紧缩,不敢想仙一般的奉容,竟会有这般蛇蝎心肠的同门。
“半真半假,莫非全信了?”桑沉草绝非嘲弄,只是乐呵呵的,带着几分莫名的宠狎。
奉云哀回头一品,不太确定地问:“问岚心还真养过人?”
“不然你如何见得到我。”桑沉草漫不经心。
第55章 第 55 章
55
好像话中有话, 又好像没有,奉云哀不愿多想,也不敢多想。
所幸几日内皆无轮值, 看守游金不老花的,始终是这二人,而同院之人甚是寡言, 每日也就晨醒和夜寝时碰上两面, 平时无甚交集。
如此也好,不多交谈, 旁人也记不得原来这二人的嗓音。
不过奉云哀心觉古怪的是,周妫不可能对这二人不重视,可先前在议事厅中交谈, 她又怎会听不出蹊跷。
“在想什么呢,秀秀。”桑沉草看她忧思甚重。
奉云哀压着声道:“周妫当真毫无觉察?”
桑沉草眉梢微挑,“当时周妫神色凝重,想来心思全在其它事情上了。”
“单因为听雁峰和这叠山盟有人闯入?”奉云哀不解。
“不然就是因为, 她看丢了奉容的尸。”桑沉草道。
幸得这护花人的身份, 旁人还要敬她们三分,连敢正眼与她们搭话的, 都没几个。
如此,奉云哀也不至于提心吊胆,还省下了装模作样的功夫。
而两人又是共处一室, 再无旁人在侧, 不必连睡梦都得审慎小心。
只是奉云哀有些无言以对, 前几天每每醒来总会头昏脑涨, 好似挨了当头一棒,想起入睡前的昏昏沉沉, 猜测是桑沉草又悄悄施了迷香。
她甚是不解,明明只是睡上一夜,作何要将她迷晕?
难不成桑沉草在夜里暗暗出行,想瞒她耳目?
奉云哀想不明,不过她心知,如若明问,此女定不会如实作答,索性装作不知。
待晨光熹微,两人又得进冰窖取冰,而后策马出盟,将混了鲜血的肉泥从外边运进来。
每每从盟外运了肉泥回去,奉云哀都不免沾上满身腥臭味,回了屋便要洗漱更衣。
院中有专用来洗漱的厢房,只是水得亲自提,还得自行烧热。
所幸奉云哀打小自理,山下的事懂得不多,此等日常起居却已是熟能生巧。
她泡在温水中,伏在木桶边上不动,听见有人推门亦是不慌不忙,心知自己身上的易容术厉害,寻常人看不出真假。
再一辨那脚步和气息,知是桑沉草,便更是心止如水。
炽热的指腹冷不丁抵上她肩胛骨,竟比桶中的水还要烫。
桑沉草用指腹划了一圈,悠悠道:“秀秀,这有颗痣。”
奉云哀愣住,好似那指腹的热意一下便渗进了她的皮囊,烧得她筋脉皆酥,她有一瞬是生气的,心道此女怎如此不讲礼数,又怎这般……
这般自然而然。
她蓦地回头,眼角眉梢还余有轻微愠怒,发丝未盘牢,这么一转身,便柔柔垂下一绺。
桑沉草笑了,收回手道:“看来寻英会已近,我们后脚刚走,周妫就命人将试剑台围起来了,还特地设阵,不给人擅自闯入。往年奉容在的时候,只单会将试剑台围起,也不知那周妫想在里边做些什么。”
旖旎未消,只因桑沉草将双手往桶沿上一撘,极亲昵地倾身,压起嗓子在奉云哀耳边低语。
泡在热水中,奉云哀本就筋骨发软,如今炙热气息扑耳,好似被揉成一团絮。
她定住飘忽的神思,移走目光道:“她和谁进到了阵中?”
“只她。”桑沉草道。
奉云哀默了少倾,又问:“可明日还要给游金不老花浇灌,难道要换旁人来做?还是说,她要亲力亲为。”
“她发话说,此阵布到明日天亮。”桑沉草道,“天亮便会撤去,你我还得出去拉那滂臭的肉泥。”
奉云哀安下心了,淡淡道:“那明日再上试剑台,看看能不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也好。”桑沉草颔首,却未立即退开,笑两声说:“要不要将易容卸下来,看你难受了几日,容你透透气。”
“不必。”奉云哀也没有那么难受,再说如若有人忽然闯入,她又该作何解释。
桑沉草看神色有些可惜,轻叹一声,掌心冷不防往奉云哀侧颊上覆。
奉云哀愣一下便想避开,半个身贴在木桶上,腰身很是柔韧,后背素白漂亮。
太烫,假使真是火,想必还真能将这面皮烧起褶子。
奉云哀微瞪着眼,冷冷道:“作甚,又想设计害我?”
“我何时害过你。”桑沉草只贴一下便收回手,啧啧道:“还是原先那张脸好,如今连眸色都是假的,气起来的模样也不生动了。”
奉云哀便不细数此女究竟害过她几回了,她依旧贴着桶边,这次不再扭头,看着墙便道:“遂你的意,于我而言有何好处?莫再来打搅我。”
一声哧笑落在身后,只听门嘎吱开合,来人已是转身走了。
当夜奉云哀没有立即回屋,而是坐在院中看起月亮,身侧有人来回走动,只是互不相熟,也无人同她道好。
屋中人掀开窗道:“歇息了不?我要灭灯了。”
奉云哀装作还在因白日的事生气,良久才推门入室,屏息睨了一眼桌上的铜质灯架。
灯架边上放着一只巴掌大的茶壶,奉云哀作势要灭灯,在袖口遮过茶壶时,悄无声息将之易换。
她着实想知道,这桑沉草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在她易换的一瞬,屋瓦上啪叽一响,好似有野猫蹿过,恰好引开桑沉草的注意。
其实哪有什么野猫,不过是她在院中时,暗暗布下的心眼。
茶壶稳稳兜在袖中,没溢出一星半点,只是外边似乎有碎瓦落下,在地上砸得清脆。
“哪来的动静。”桑沉草冷嗤。
奉云哀皱起眉心,转身步出房门,在外打量时悄悄将袖中茶壶放下,还壮胆浅尝了一口,回屋道:“大概是野猫掀翻了屋瓦。”
“无妨。”桑沉草打着哈欠起身,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果然如奉云哀所料,此女合眼前总要先抿一口茶,料想解药就在茶中,所以她才暗暗将之易换。
喝了茶,桑沉草俯身吹灭火光,悠悠道:“歇了吧,明儿还得上试剑台,看看周妫动了什么手脚。”
奉云哀躺下一动,看似睡了过去,其实神志清醒得很,再没有前几夜的昏沉。
边上之人气息绵长,似乎真的睡着了。
再看那洒了月光的桌上,仍有白烟袅袅升起,藏在其中的迷香,恐怕能燃上一整夜。
如此,即使半夜有人闯入,她们二人也不会陷入危险境地,可见这桑沉草心思之缜密。
不过奉云哀还是没有动,她在黑夜中悄悄睁眼,此时如若点灯,定能看到她一双灰白的眸子。
是到夜中的时候,边上才传出零零碎* 碎的声响。
想来桑沉草当真睡迷糊了,嘴里念念有词,只是声音甚微,叫人听不清她嘟囔了什么。
奉云哀还是头回听到这样的动静,此前桑沉草睡得安定,莫说梦呓了,就连身也不曾翻过几下。
不对。
她灵光一现,难不成此女先前都不曾睡着,不作声地平躺在床,不过是养神装睡?
而如今桑沉草大约是生怕自己梦呓,才要将她迷晕,省得被她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话。
奉云哀揣测了一番,掀被起身,屏息走至桑沉草床边,想听清那细碎嘟囔。
说的什么呢,有什么是旁人听不得的?
奉云哀掬起自己的发丝,暗暗俯身靠近,省得发丝一垂,就将桑沉草搔醒了。
贴近时,一个字音蹦至耳畔。
“杀。”
不同于书中写的那般,旁人梦魇应当是字音含糊,而又词不达意的。
桑沉草不同,她的咬字干脆利落,唇齿间好似渗满寒意。
奉云哀后颈发寒,有那么一瞬,觉得桑沉草又在装睡。
但字音未绝。
床上之人平躺不动,唇齿略微开合,又道:“崖主杀她,先别杀我。”
奉云哀听清了,冷不丁觉得,桑沉草此前并非胡言,问岚心或许还真的“养”过人。
此养非彼养,就这只言词组,奉云哀足以肯定,问岚心养人便是为杀。
她压根想象不出,那四季如春般的黄沙崖下,竟有过那么残忍的生杀,闻着是弥漫不尽的药香,可暗藏在其中的,也不知有多少缕陈年的血腥味。
奉云哀不想窥见太多,本欲退开,又被突如其来的一句束住了双足。
那顶着旁人面容的人忽地又道:“我能在蛇窟里活足百日,会比他们活得更久,崖主信我。”
为何要在蛇窟里呆足百日?
奉云哀看过不少书,见识过将众多毒虫放在同一盅里厮杀的秘法,无一例外都是为了养出蛊王。
可将人放在毒蛇堆中,莫非是要做人蛊?
想到桑沉草那虫兽皆惧的古怪体质,还有上次她偶然闻到的药香……
奉云哀几乎可以肯定,问岚心用意不善。
过会。
桑沉草又道:“崖主将我养大,我筋骨皮肉都给崖主吃,养大些我的皮肉会更多,此时杀可就太亏了。”
话音咬牙切齿,带着微不可察的恳切,她低低地央求着。
养大的人为何要用来吃?
药香,百毒不侵,又要抽筋扒皮吃了……
不是人蛊,分明是药人!
原来,桑沉草并未撒谎。
奉云哀僵在原地,心口淹了海水,憋闷咸涩,她猜,如今点的这香,多半就是问岚心用来操控所养之人的。
所以饶是敢尝百毒的桑沉草,也得先喝上一口解药。
此迷香强悍,也难怪能迷得倒整个盟的人。
奉云哀好似明白,桑沉草怎那般恨问岚心了,自小被人那么对待,又如何爱得起来。
她无心听到这么多,本也只是想知道此女在瞒什么,过会儿,她干脆运劲将双耳堵住,心跳如雷地躺了回去。
也不知遭遇过那么多的事,桑沉草是如何装作悠然自得的,她竟不免……有些心怜。
大约是强颜欢笑吧,她想。
临天明,桌上迷香烧尽,冉冉青烟也终于枯竭。
奉云哀坐起不动,不想太过刻意,低头便穿起鞋袜。
余光处,那人目光一瞬不瞬地盯她,良久忽地一嗤,幽慢地问:“秀秀昨夜睡得可好?”
奉云哀顿住,淡声道:“挺好。”
桑沉草仰身倚墙,搭在膝上的手微微一勾,想招奉云哀过去,哂道:“知道什么了秀秀,何不同我说说。”
奉云哀慢腾腾转头,抿唇看她。
“若不是有意入瓮,你哪里骗得过我呀。”桑沉草不咸不淡地叹上一声。
第56章 第 56 章
56
桑沉草分明知道了昨夜之事, 也无形中肯定了奉云哀的揣测。
如若不是清楚自己熟睡后常常梦呓,又如何会大费周章地在屋中下药,且这药还强悍无比, 连自己都得先咽解药,才不会被迷晕过去。
奉云哀抿唇不语,她无意窥觑桑沉草过往的阴霾, 只是没料到, 这些事会被她不经意撞破。
良久,桑沉草哧上一声, 又变得不以为意,起身道:“知道又能如何,是会怜我心疼我, 还是觉得我如此险恶,昔时被问岚心折腾也算罪有应得?”
奉云哀摇头,垂着眼道:“我以为你下药是因为你夜中要独自出行,所以才想探个究竟, 我是误打误撞知道了这些。”
“怎么算误打误撞。”桑沉草似笑非笑的。
是了, 奉云哀眸光一动,此女分明是故意的, 叫她以为自己轻而易举就将这“老江湖”算计住了,到头来不过是旁人将计就计。
可桑沉草为何要故意如此,当真是想她心怜?
那她……确实怜惜了。
“也省得你依旧觉得我与问岚心图谋不轨, 她再如何不轨, 其实也与我无干。”桑沉草每每提及问岚心, 总是这嗤之以鼻的语气。
屋外有人窸窸窣窣起身, 井中咚隆作响,也不知是谁没使上劲, 那盛满水的木桶又掉了回去。
院中无人说话,起身的人各行各事,好像各不相干。
奉云哀看了桑沉草良久,可惜隔着那陌生容颜,也不知其浮于面上的厌烦神色,有几分真切。
桑沉草就那么好整以暇地坐着,环臂容她观量,过会儿忽然抬手,往自己眼睑碰去,示意般轻点两下。
奉云哀回神,会意从袖口中将药汁抖出,仰头滴到眼中。
那药液入眼,一瞬酸辣无比,令她眼泪横流,止也止不住。
易容换面而已,身姿还是自己的,她一个激灵,略微僵直的身显得有些脆弱。
桑沉草看她合眼睁开,眸色变作沉黑,这才侧身将窗支起少许,见院中的人相继离开,才道:“再这么下去,每回滴药入眼,都会比前一次更加辛辣,何时你承不住了,眼也便盲了。”
奉云哀扯袖掩面,拭去颊边湿润,这并非桑沉草第一次提醒,而她自己也有所察觉,她的眼睛已越来越承受不住这辛辣。
“怕不怕?”桑沉草悠悠问。
“怕什么。”奉云哀掂量药瓶,心下暗暗算好,应当还能用个十次不止。
“眼盲。”桑沉草道。
思绪一动,奉云哀料想到眼盲的种种,眼前或许乌黑一片,什么也见不着,走起路不免磕磕碰碰。
不过奉容同她说过,习剑者,当以剑为耳目,即便双目遮蔽,也当知道剑指何处。
奉云哀摇头道:“无甚好怕的。”
桑沉草眉梢一挑便定定看她,目光似蛇般,带着隐晦探究,好似想从奉云哀口中掘出来一个“怕”字。
屋外,最后一人也迈出了院子。
奉云哀冷不丁问道:“你究竟为什么要来云城?”
桑沉草倚着墙,眼波往下一垂,唇边逸出微不可察的一声啧。
奉云哀便又道:“我的确不敢完全信你,你莫怪。”
“秀秀倒是诚心。”桑沉草在榻上站起身,只一步便跨到了奉云哀那边,挨得奇近无比,似要将两人间的话,变作耳畔私语。
奉云哀当即僵住,耳尖被扑近的滚烫气息烫个正着,好似冷不丁跌进热锅,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桑沉草压着声道:“问岚心多年不离黄沙崖半步,除了奉容,世间怕是再无外物能驱她踏出那地方。我起先只是好奇,奉容究竟出了什么事,竟能令她仓皇消失,我想看她痛苦无依,她越是无所适从,我越高兴,如若能借机下手,那就更好了。”
奉云哀有所预料,但真真从此女口中听出,颈背还是不免发寒。
桑沉草碰起自己左眼下蓝到近黑的小痣,冷笑道:“知道这是什么吗,秀秀。”
“痣。”奉云哀如实答。
“这是剧毒留下的印记,我之所以不怕毒,便是因为试过百毒,最后排解不了的那丁点,由问岚心借内力驱引,凝成了这两颗痣。”桑沉草道。
奉云哀瞳仁微颤。
“我幼时过的,可都是非人的日子,只是后来也不知她怎么就转了性,竟不折腾我了,甚至还教我医毒和武功。”桑沉草悠悠道。
奉云哀想明了桑沉草的怨,却改而想不明问岚心了。
“如今我不想问岚心死了,我想看她痛苦,我想知道,奉容已去,她会不会也跟着去死。”桑沉草徐徐张口,好似慢腾腾落锯,要将她所恨之人切成七十二块。
这是奉云哀不曾触及的浓烈情感,她所遭遇过最能令她头昏耳鸣的,便是奉容之死。
但那是起于敬仰眷恋,绝非厌恨。
而敬仰眷恋以外的其它思绪,在她心中通通都是一汪泉眼,她看得见泉眼汩汩冒水,全不知水深水寒。
所以她不太明白桑沉草的恨,只知道,大抵该恨。
良久,奉云哀才问:“如若问岚心也一起赴死,你又当如何?”
桑沉草默了少倾,不冷不热道:“随意找个地方,该做甚便做甚。”
说完,她略微一顿,笑着揶揄:“那奉容死了,如若能还她一个明白,你又当如何?”
奉云哀不知道,她的心空而无底,似乎找不到任何东西填补。
桑沉草哧一声,未再多言。
奉云哀没有头绪,想了良久也不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自打离开听雁峰,她便好似离群的雁,不知何去何从。
“该去取肉泥喂花了。”桑沉草慵声。
奉云哀起身时暗瞄了桑沉草一眼,觉得此女和平日似乎无甚区别,好似那伤疤一揭,又被掩过去了。
总不该是愈合,若能愈合释怀,又如何还会有恨。
此番和平日一般,马车又无阻无拦地出了盟。
到那酒家后,两个小二吃力将木桶抬出,汗流浃背地将之置在马车上,放好后畅快一笑,分明不知道桶里的东西出自何物。
取了肉便又该回盟化冰,窖中冰所剩不多,恰好能用到花开。
奉云哀一言不发地运起内力将冰焐化,取了张荷叶,将水徐徐引入壶中。
此处冰窖离试剑台不算远,恰也在昨日周妫布阵的界线之内。
奉云哀起先并未多想,但在转身的刹那,忽然看见窖穴的顶上有一些古怪的焦黑痕迹。
这地方用作储冰,而那痕迹无疑是炭火留下的,在此地用火,到时冰窖损毁,那游金不老花又当如何是好?
桑沉草在外透气,远远问:“怎这么久?”
“你下来看。”奉云哀仰头打量,索性施起轻功,倒挂在窖顶上。
桑沉草从上边下来,一眼没看见奉云哀,仰头才知究竟,哂道:“秀秀怎还有这般童心,和我玩这藏猫儿。”
奉云哀冷冷睨她一眼,伸手往壁上轻拭,摸到了满手的炭粉。
她若有所思,看着不像是在此地焚烧,而像是无意蹭上去的。
桑沉草也留意到了,狐疑道:“只这一处?”
奉云哀环顾四周,再找不到别的焦黑痕迹,笃定道:“前两日没这黑痕,应当是昨儿留下的。”
“一定和周妫昨日所行之事有关。”桑沉草不假思索,转而问:“窖顶上可有挖凿过的痕迹?”
不光看,奉云哀还摸索了一番,可惜什么也没摸出来。
不过她转而一想,周妫得千机门辅拂,能做到不着痕迹也不稀奇。
“可惜没将那伞剑带过来,不然便能知道,千机门的人是不是来过此地。”桑沉草意味深长。
伞剑不便带在身上,和奉容一起留在了那棺材铺子里。
“炭火不分,周妫怕是要用火。”桑沉草忖思着,“不过,她用火作甚?”
奉云哀摇头。
“罢了,到试剑台上看看。”桑沉草转身道。
阵法已经解除,试剑台上和往时一般,既未多上一物,也不见哪里缺上一厘。
奉云哀一头雾水,冷声:“周妫究竟做了什么。”
“总不该是好事。”桑沉草不紧不慢地出声,“且看看游金不老花如何了。”
两人只得各提溜一根锁链,将金石重剑上的窄门拔出地底。
几日里,石剑内的游金不老花得冰水浇灌,又有血肉为食,果真长得飞快,抽出的新芽已要将石剑上方全部填满。
那窄窄平台近乎承不住它,幸而锁链足够刚硬,而底下承托的石板又还算牢固,否则这玩意迟早得摔个粉碎。
放眼望去全是刺,叫人看得触目惊心,尤其这东西还在绵绵不断地生长,再过两日,势必要将石剑全部填实。
最顶上的那朵花已经支出石剑,金石生花,花朵烨然玓𬍛。
奉云哀站在剑中,仰头不语,也不知在寻英会前夕,如何才能将这些枝叶全部清扫,再将奉容换到那石台上。
桑沉草倒还是那悠闲姿态,负手道:“我有一妙计。”
见识过此女太多狡猾离奇的伎俩,奉云哀已不敢轻信,却还是问:“什么。”
桑沉草仰头道:“莫再将血肉喂给这花了,反正也用不上,也好省得它这一长,便将石剑完全堵死。”
“斩断它根茎?”奉云哀一愣,可如此一来,外边的人看见石中花萎靡,势必会发现蹊跷。
一声嗤笑,桑沉草眼眸精亮,逼近道:“喂给奉容如何?起先不知这花枝能长得这么快,如今看,如若早早将奉容移至此处,奉容的尸身早该被枝叶埋实,如此一来,谁又能知道石剑里的是奉容呢?”
奉云哀愣住,却不是因桑沉草这听着有几分道理的奇思妙想,而是因为,她不想奉容的尸身被枝叶埋实。
那个时候,奉容的尸身又当如何,还能不能保个齐全?
且不说,向来喜净的奉容,当真乐意被那烂肉浇灌么。
桑沉草慢条斯理道:“你想让天下人知道真相,又想藏着奉容,天底下哪有这等两全的美事,奉容教你那么多,怎独独不教你这个?”
奉云哀心如惊浪,在胸膛下沸反盈天,渺无边际地翻滚着。
“无妨,我教你。”桑沉草蛊魅低语。
石剑寂如棺椁。
“那就,将她带来。”奉云哀唇齿一动。
第57章 第 57 章
57
奉云哀终还是让步了, 世间少有两全,她既然想让天下人知道奉容的死因,还奉容一个清白, 便不能事事都藏着掖着。
只是这整个试剑台上,再找不到其它蛛丝马迹,好似周妫设阵将此围困, 仅是起到装点之用。
可周妫万不可能在这节骨眼上做这等无用之事, 只能说,周妫及其背后之人的心计, 还藏得很深。
翌日时,两人又该前往酒家取肉泥,借此行, 两人暗暗回到了棺材铺子,在叩门五下后,那门又自行打开了。
堆满棺椁的院中空无一人,孟有慕仍旧藏在那遮了黄绸的桌底下, 手中的衣裳已编了个大概, 似就差个收尾。
孟有慕神色冷淡地揭开绸布,往外瞥去一眼, 语气无惊无喜:“这几日上哪儿去了,你们倒是潇洒自在,独我在这守尸, 守得提心吊胆。”
奉云哀本以为孟有慕会将她与桑沉草驱赶出去, 不料对方好似一眼就能认出了她们易容下的真面目。
尽管敲门和喊话一应俱全, 可望着这面貌如此陌生的二人, 怎么说也该提防些许吧,偏偏孟有慕没有。
是这二人太熟识, 所以不论桑沉草乔装成何种模样,孟有慕都能一眼认出?
不知怎的,奉云哀心如漏风,她不曾体验过此种情感,总觉得能做到这般,非绝顶亲昵不可。
比艳羡更多一些,她并非向往,只没来由地觉得倦。
桑沉草叩开门,从马车里抖出一方白布,将马车遮了个完全。
如此,谁也不知道这车是从叠山盟里开出来的,只觉得这应当是什么运载死人的灵车。
桑沉草踏进院中,反手朝身后一勾,施出零星内力,便将院门关上了,悠悠道:“鼻子还挺灵。”
孟有慕极平淡地睨她一眼,又低头织衣,道:“真当我只靠叩门声辨人?当年在问岚心手下输得不那么难看,便是倚仗了这鼻子。”
“怎么说?”桑沉草有些好奇,似乎不曾听过这一茬。
也不知怎的,奉云哀听得心尖一松,原来桑沉草也觉得意外。
孟有慕慢声:“问岚心那移形换影的身法,可不是寻常人能跟得上的,她的身法只教了半数给你,她会的,可比你熟用的那套更加诡谲。当年我险些连她的影都找不到,幸而闻到了她身上独一无二的气味。”
奉云哀见识过桑沉草的身法,的确快如鬼魅,好似能瞬息匿迹,不敢想问岚心的身法该是何等骇人。
难怪她们追踪一路也找不着问岚心,看来若非问岚心主动现身,旁人连她半面都见不到。
“她藏私我早有预料,不过这事还不曾听你说过。”桑沉草轻呵。
孟有慕摇头沉默,良久才道:“我前日闻到了。”
“什么?”桑沉草神色微变。
孟有慕看向院落高墙,目光掠出黑瓦,不大笃定地开口:“问岚心或许真的在云城里,她大约是知道奉容的尸体就在地下,所以才来了一趟。”
奉云哀怔住,“那她为什么不现身?”
“谁知道呢。”桑沉草眸光沉沉。
奉云哀冷不丁看向桑沉草,眼微微瞪直,冷冷问:“难不成,问岚心一直在暗中看着我们?”
桑沉草若有所思,久久给不出答话。
“她……不想见我师尊么,为什么不露面?”奉云哀不解。
桑沉草眉梢一抬,嗤一声说:“说不定她还是故意引我们来云城的,她借我们的手为她做事。”
孟有慕默了少倾,许是忘记自己织到哪儿了,低头拆了一圈,慢声道:“底下的花香是越来越浓了,叠山盟如今如何,你们又有何打算?”
奉云哀想到奉容,便气息如堵。
“周妫身边有个身份不明的人物,我猜么,她定是想在寻英会上动手,只是不清楚,她究竟要动何手脚。”桑沉草坐到棺椁上,“我们此番,是来带奉容走的。”
孟有慕竟也不问,将手上东西往旁一放,便从桌上钻出,掌中凝起白浑真气。
真气卷向不远处的棺椁,轻易就将积叠成山的棺通通抬起。
孟有慕大致也不想留奉容在这了,亦不想参和太多,冷声:“那便带走,不过这花香熏人,你们可有查明,这究竟是什么花?”
“游金不老花。”桑沉草道,“周妫便也是想用这花,取替赤颈连珠。”
半数棺椁悬天而起,最底下的那一口贴着地,棺中是并未修葺过的粗糙洞口。
此时是白日,有光泻入其中,隐约能看见内里杂乱繁盛的枝叶。
孟有慕阅历广博,怔愣的一瞬,被她用真气托起的漫天棺椁略微晃动,摇摇欲坠。
“你知道?”桑沉草两眼虚眯。
孟有慕摇头道:“只是略有耳闻,这花在几十年前便已算得上千金难求,想来如今更加,可花怎能在尸身上长出来?”
桑沉草看向奉云哀,眉梢一抬便不说话了。
奉云哀走上前,垂眸凝视洞中,良久才说:“天地予它泥壤雨水,不曾想,它以血肉为食。”
孟有慕愕然道:“这花平日只能作观赏用,皇家曾广撒万金,就为了能在庭院中种上一株,可惜花是种上了,十年却不曾开上一朵,原来竟是要以血肉为食?”
“不错,我们日日到城中运载死人血肉,可不就是为了养这花么。”桑沉草冷笑,“你说那周妫是不是故意为之,想要奉容连在天之灵都不能安宁,她怎会这般痛恨奉容?”
奉云哀岂会知道这些,在此以前,她甚至不知道周妫长何模样。
孟有慕沉思良久,徐徐道:“我倒是听说,瀚天盟其实是周妫一手创立的,就连盟中众多英才,也是她从四海八方招揽来的,只是众人只认奉容的剑法,一心跟随奉容,所以盟主便落到了奉容头上,奉容当了盟主后,仍是那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盟中事务多是周妫包揽,想来便是如此,周妫才积怨许久。”
奉云哀不解,人岂会积怨到如此程度?而她跟奉容许久,自然清楚,奉容本就是这样的脾性。
好似神女一般,诸事皆如过眼云烟,有人当她仙风飘遥,自然也会有人不喜。
孟有慕微微摇头,神色淡得好似看破红尘,睨了一眼地下,道:“奉容倒也不可怜,她和周妫相识多年,竟未发现周妫早有异心。”
听罢,奉云哀心口稍紧,却无从反驳。
在听雁峰上时,奉容也总是一副孤立于世的出神姿态,似乎什么都不曾放在心上,饶是与之日夜共处,她也看不出奉容在想什么。
所以她也不识人间冷暖,她看到的世间太少了,只有听雁峰窄窄一隅。
棺材久未打开,香气闷在其中良久,如今洞口一敞,那气味竟好似迸涌的泉,源源不绝。
孟有慕掩住口鼻轻咳一声,拂了两下道:“既然要带走,那就快些,既然叠山盟也在养这花,对这香气,他们想必也熟得很。”
“不过。”孟有慕停顿,狐疑看向桑沉草,“你们要将她带去哪儿?”
“藏进叠山盟。”桑沉草跃进洞中,拔出腰间软剑,只见寒芒一闪,那从尸身七窍中探出来的枝条几乎都被斩断,只余下那一枝长在奉容耳畔的花。
花枝已经长得很长,张牙舞爪般盘在奉容脖颈上,花枝上的刺扎进皮里,却没渗出一星半点的血。
乍一看这尸还饱满似活人,其实血肉早被榨了个半干,只躯壳并未变样。
“什么?”孟有慕一时未反应过来,随后才道:“难不成你们要用奉容身上这花,替了试剑台上的?”
“不错。”桑沉草似笑非笑,仰头时半个身藏在阴影中,形似鬼魅,“不过是给周妫献个礼罢了。”
奉云哀也跟着跃入洞中,小心将奉容背起。
短短几日,这尸竟比上回背起时要轻上许多,大抵是躯壳已被掏空。
奉云哀心觉荒凉,淡声:“劝你收回这话。”
桑沉草改口道:“不是献礼,周妫哪里配。”
奉云哀睨她一眼,腾身从洞中出去,被身后浓烈的香气熏昏头脑,差点一个趔趄便跌在地上。
一只滚烫的手将她扶牢,那人乐呵道:“磕着奉容我可不心疼,可别把你磕着了。”
奉云哀又当此女是在拿她寻乐,转身后步出院门,察觉暗处无人窥觑,这才将奉容置到车上。
孟有慕巴不得这二人赶紧走,一掌推在桑沉草背上,掌力不轻不重,冷声:“速离。”
两人才刚上马车,院门便嘭一声关拢,分明是在赶客。
车上木桶臭味熏天,幸而游金不老花逸着香气,略微将之抑下去些许。
桑沉草策马道:“回去后,我还得出去一趟。”
“怎的?”奉云哀揽紧奉容的尸问。
“得找找原先那二人,可不能让她们坏了你我的计划。”桑沉草道。
一路畅行无阻地返回叠山盟,就连守门护卫也不曾掀帘一看。
马车直奔试剑台,在将那金石重剑拔离地面后,桑沉草才装模作样地奔向冰窖取冰,实则两手空空而回。
奉云哀别无它法,只能将奉容安置在木桶上,再盖上厚重粗布,遮掩着将奉容送到石剑内。
剑内漆黑,连上边密密麻麻的枝条都看不太清。
奉云哀仰头打量高处,蓦地拔出腰间佩剑,足尖一踏如鸟雀振翅,飘悠悬在半空。
剑尖轻旋,蔓延开来的枝干欻啦一声四分五裂,变作漫天幽绿齑粉飞舞沉降。
转眼间,那将石剑上方堵死的植株,竟只能化成连足踝都淹不没的尘埃。
短短一截花枝倒还卡在剑柄的缺口处,看似无痛无痒地往外伸展着。
“好剑法。”桑沉草倚着窄门道:“你将奉容放到石台上,后面几日你我得来得勤快些,省得被人看出端倪。”
第58章 第 58 章
58
奉云哀收剑落下, 揽起奉容的尸再登高处。
怀中冰冷,那从奉容耳廓探出的枝条细而不软,好似狼牙棒, 在她臂膀上轧了一圈,锋锐的刺扎得她衣裳破裂,鲜血微渗。
但这其实远不及过往练剑时的痛, 幼时与剑生疏, 皮开肉绽是常有的事,但就这刹那间, 她竟觉得痛彻心扉。
奉容当真死了,在伤及她后,再不会冷着面抛给她药膏, 也不会嘘寒问暖。
底下,桑沉草仰头打量高处,竟出奇地不发一言,唇边也不见噙笑, 好似世间变得寡淡无趣, 她闲听风雨。
将奉容安置好,奉云哀看向头顶那依稀渗了天光的破口, 直接将上方探出去的半截断枝抽了回来。
枝条上有刺,一时不察,她指腹发疼, 涌出来一个小小的血珠。
没了花朵遮挡, 从外边渗进来的日光更多了些, 好似这愈发明朗的迷局。
一切就快完全揭晓。
奉云哀低头看了奉容良久, 干脆将手里的粗枝掐断,接着便将那断头的游金不老花收入袖中。
“那花还收着?”桑沉草笑问。
奉云哀低低嗯了一声, 平静道:“莫负了旁人的血肉。”
“秀秀真是神仙心肠。”桑沉草语气轻飘飘的。
奉云哀不应声,轻轻拂开奉容颈边的叶片,将那从奉容耳畔伸出的枝小心扶起,令那朵已开了小半的花伸出剑柄破洞,顶替了原先那一朵。
此花与前者差别不大,若非观察甚微,定一眼辨不出不同。
不过这金石重剑本就高而难攀,顶端小花正如巨人指盖,若非凑近细看,谁又能认出不同?
底下忽地咚一声响,是桑沉草轻飘飘踢在木桶上,平静问:“这养料可要喂奉盟主尝上一尝?”
奉云哀光是听见木桶被踢动的声音,便好似能闻到桶里的腥臭,皱眉道:“莫要拿这腌臜之物来玷污我师尊。”
“也是,你师尊本就是血肉之躯,想来也不必用外边的血肉来养。”桑沉草慢声,“就是得委屈你师尊在这呆上几日了。”
“无妨。”奉云哀深深看了眼前的尸,不敢伸手一拂奉容的眉目。
“该走了。”桑沉草懒散瞥她一眼,摆手时打了个哈欠,倒也并非薄凉不屑,只好似置身事外那般。
奉云哀只好从悬高的石台上离开,出了石剑后,和桑沉草一齐将石剑复位。
幸而接下来的几日无惊无险,中途时桑沉草果真出了叠山盟,回来时优哉游哉,说那二人又被她迷晕了过来,一时半刻是回不来了。
奉云哀乔装了几日,已不像起初那么无所适从。她坐在院中看着天上行云,头也不回地说:“你我要在这呆到寻英会开始?”
“料你也不想出岔子是不是?”桑沉草坐到她边上,嘴里噙着一朵不知是从哪儿折来的花。
那点花蜜已被吃光了,花瓣连带着也被嚼了两下,艳红的花汁染在她唇边。
幸而顶着旁人的脸,如若是本来面目,也不知会妖冶成什么样。
奉云哀睨过去一眼,眸光只在对方唇边的花汁上短暂停留了一瞬。
桑沉草咬着那朵花,笑得双眼暗含兴味,含糊不清道:“下回也给你带一朵,还挺甜。”
院外有人靠近,脚步声错乱,大致是那些当值的人轮换回来看了。
奉云哀稍稍敛了神色,收起几分寡淡,腰杆却还是直得不能更直,故作平常地问:“什么味?”
“我嘴里还余有些许,你要不要尝尝?”桑沉草忽地凑得奇近,噙在嘴中的花近乎要碰着奉云哀的唇。
奉云哀还未来得及仰身避开,就听见不远处摔碎了瓦盅的声音。
嘭一声,格外清脆。
一女子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脚边是碎开的残瓦,她一张脸闷红,双目似不知该往哪儿瞥,四处转动不停。
她身边的人狐疑看她,随之又朝奉云哀与桑沉草的方向瞥去,生疏地微微点头示意。
女子欲言又止,闷红着脸一言不发地蹲下捡碎瓦。
身边的人也跟着蹲下帮她捡,过会儿将手背覆到她额前,纳闷道:“也不是风寒发热,怎忽然就红脸了。”
女子用手帕兜起碎瓦,拽着边上人步子生硬地回屋,终于长舒一口气。
奉云哀瞥了眼不远处合拢的门,对那女子有少许印象,只是不清楚她今日怎如此反常。
桑沉草还在往前凑,这下花瓣是彻底抵在奉云哀唇上了,随着她说话时唇齿翕动,那花也好似活物那般,轻刮在奉云哀唇边。
“算了,下回也不想多带了,想尝便自己来夺,秀秀你说好不好?”桑沉草道。
奉云哀堪堪回神,蓦地僵住身,扭开头道:* “不好。”
她委实受不了这人顶着旁人面容说这么一番话,尤其,两人的姿态还比之前更要亲昵。
桑沉草就好似不是邀她去夺,而是要生硬地将花挤到……
挤到她的心口中,还要占满她的眼耳口鼻,她莫名有种被掳掠胁迫的心慌。
倒不是怕,她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奉容不曾教过她。
两人的功夫本就顶尖,任由屋中人如何压低声音,她们都能听得清楚。
进屋的那位红脸女子道:“你不知我初搬来的那阵子碰见了什么!”
“什么?”另一人问。
“她、她们竟是一对儿,似乎在屋中做那等事,我生怕旁人也撞见,故意掀了两片瓦砸出声响。”
“原来是你掀的瓦,我说这院子怎会有那么多野猫。”
“不过前段时日这两人回来,似不如先前那么黏糊亲近了,我当这二人是吵闹缘尽了,还莫名惆怅了一阵,如今看,想来是没有。”
“你惆怅什么?”
“我也不知。”
奉云哀哪还坐得住,当即起身往屋里走,转身时不由得抬手揉唇,也不知有未染上花汁。
桑沉草跟上前,房门一合,便幽幽道:“原来旁人差些就起疑心了。”
“那又如何。”奉云哀耳畔有些热,她并非真的不通世事,索性撇开话匣道:“寻英会当日,你上去折花,我不上。”
桑沉草低笑一声,压着声说:“那可不能怪我折得不够好看,损了奉容。”
事已至此,这些事……
奉云哀已都不怕,她垂眸不语,一颗心遽然猛蹿,只担心寻英会当日会有变故。
寻英会前夕越是宁静,她越担心。
云城天朗气清,正巧是花开时节,四处花香四溢,草木葱茏。
寻英会当日,叠山盟大钟当啷晃动,声音响遏行云。
那些在城外暂住的侠客豪杰应声而来,自然,除了要上试剑台的那些侠士外,还有不少前来观战的。
原本空落落的云城当即被填得水泄不通,一时间竟好似回到昔日繁华。
各大宗门齐聚叠山盟,众人忍不住唏嘘,不曾想世间沧海桑田,奉容已去,而瀚天盟已不复存在。
叠山盟顺势取消巡城,也将叠山盟城墙上的守门护卫撤去了。大敞的铜门人来人往,走在一起的穿着整齐划一,分明是同一宗的。
今日自然也无需浇灌游金不老花了,奉云哀还在院中定坐,心潮一时间静不下来。
门被推开,院中再无旁人,桑沉草放声冷笑,悠悠道:“穿云宗、观风门和珩山派真是早早就到了,几个掌门如今正在议事厅和周妫喝茶,周妫身后的黑衣人还是不见现身,看来当真见不得人。”
奉云哀早有预料,她顾及那些藏了地石的桌案和杯碗,起身问:“那千机门呢?”
桑沉草不以为意地挑了一下眉梢道:“陈金塞也在盟中了,就坐在周妫身边,这几日再无旁人进出议事厅,那桌案似乎也未更换,她们果真胆大。”
奉云哀略微沉下了点儿心,摸上面庞道:“那你我何时卸去这易容?”
“不急,待寻英会开启。”桑沉草倾身打量,食指抵在奉云哀唇边,略微往上提指,笑道:“怎的,秀秀闷得难受了?”
奉云哀倒也不难受,几日下来早已习惯,只是一切不提早准备,她便极不自在。
桑沉草指尖一划,指腹转而落在奉云哀的眼梢上。她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紧盯着对方如今黑得深邃的一双眼道:“遮眼的药汁可还有剩?”
“还有。”奉云哀撇开目光,不想与之对视,否则难免心乱。
桑沉草漫不经心地嗯上一声,良久才道:“若我未记错,昨日你往眼中滴药时,一双眼便已酸楚难忍,背过身时是不是还暗暗擦拭泪花了?”
奉云哀是有背身,却不是暗暗擦拭,只是不想那狼狈模样落到旁人眼中。
“今日若再滴上两回,我想你可能就非瞎不可了。”桑沉草不咸不淡一句,眼中透露可惜,“这么好看一双眼,瞎了可如何是好,如若奉容在世,她舍得让自己的传人成为盲女么。”
奉云哀抿唇不言,她也曾设想过,如若双眼再无法视物,奉容会不会对她失望透顶。
双目一瞎,剑法怕是再不能精进,而她又如何将奉容的孤心剑法传给下一人,一切必将在她身上断绝。
光是眼前蒙纱,她已是分外不适,当真瞎到一片漆黑,她又该如何自处?
“若不。”桑沉草循循善诱般,“你今日便不露面了?我上试剑台就是。”
奉云哀淡淡道:“我会戴好帷帽藏在暗处,如若事态有变,还是得露面。”
“即便旁人发现你一双灰瞳?”桑沉草逼近问。
“即便非瞎不可。”奉云哀低垂着眼,眸色沉寂如水。
桑沉草哧地笑了,却不出声阻拦,只拉长调子极慢地说:“瞎了也好,我说什么你都得信我,不过么,我还是会觉得可惜。”
“为何?”奉云哀眼帘一掀。
“你看着我时眼中带愠,我好喜欢。”桑沉草直言。
第59章 第 59 章
59
奉云哀不解这欢喜从何而来, 怎的还能拿她生气取乐?
但她……
没有心闷。
桑沉草哂了一声,朝着奉云哀招手进屋,背过身便将衣襟扯下, 分明是要将易容撕去。
这不是桑沉草的肤色,桑沉草在沙河日晒久了,她的肤色应当是要较云城这边的人沉一些, 沉得均匀而透亮, 半点不浑。
而衣襟一垂,露出的肤色竟还算白。
即使如此, 奉云哀也看得微微愣住,猛地侧身避开目光,不太自在地道:“此时就将易容去了?盟中可是有人认得你的。”
“无妨, 不过是提早卸下易容,又并非提早现身。”桑沉草将头发揽到身前,俯身点燃桌上灯台,自焚般, 毫不小心地将灯台举至后背, 丝毫不怕衣裳或是发丝误被点着。
“你……”奉云哀心惊。
这叫人看得触目惊心,奉云哀忙不叠走上前, 将灯台拿到自己手上。
“吓着了?”桑沉草打趣,“怕我烧着自己?”
火光未燎上肌理,也未烧着衣襟, 照得桑沉草肤色莹润熠熠。
奉云哀不答, 小心地移动灯台, 生怕将人烧着。
幸而她也不必将这灯台举得太近, 那易容的假皮遭热气一熏,就微微泛起个不易觉察的褶子。
“烧着也无所谓。”桑沉草不以为意, “以我的体质,转瞬就能结痂。”
奉云哀伸手覆上前,只觉得泛白的一层褶子好似伤口,偏偏她伸手按下,眼前人并未喊疼。
桑沉草好整以暇地站着,目光微微瞥向身后,似笑非笑道:“烧都烧了,不如替我一并撕下?”
奉云哀不作声,指腹划过时,那略微起伏的触感有几分像蛇蜕皮。
只是蛇应当是冷血之物,而面前这人未免太热了些,烫得她指腹和掌心都要泛起薄汗。
“快些。”桑沉草催促,“听见钟声了么,大致还有一个时辰,寻英会就要开始了,我得早些去看看,各宗门来的都是哪些人,可不能碍着我折花了。”
“你当真要上?”奉云哀狐疑。
“不然你上?”桑沉草问,“你又不想上。”
实话如此,奉云哀不反驳。
两人的功夫是都不差,可如若要与整个武林比,怕还是难站巅顶。
各宗门功法不同,其中不乏资历深厚者,而要折花,势必要先击败前人,再力抵后者。
即便是武功高强者,怕也无法抵御那层出不穷的攻势。
奉云哀拂在褶子上的手一顿,皱眉道:“你要作甚,下药还是放蛇?”
桑沉草嗤地笑了,裸着的肩头略微颤动,揶揄道:“在你看来,我是这么卑鄙龌龊之人?”
奉云哀默不作声。
“放心,我可不能明目张胆地药倒这一大片,这里面藏着一堆见多识广的老东西,指定会看出究竟。”桑沉草微眯着眼。
屋外隐约传来一声钟鸣,此时距寻英会已近,每过一刻便会鸣钟一次。
钟声撞进奉云哀的心头,她当即放下灯台,转而拔剑。
拔剑的刹那有削风斩浪之势,可在抵向桑沉草后背时,却又轻柔得好比拈花之手,万般小心,似有万般柔情赋在其中。
剑尖一化,那略微隆起的褶皱便裂开一道口子,而未伤及皮肉。
奉云哀收剑入鞘,改而用手将那裂口缓缓撕开,唯恐时日太久,那皮肉与易容黏在一块,生硬撕下会引起疼痛。
当真好比毒蛇蜕皮,那易容一撕,底下微沉的肤色得以露出。
撕下时,若非用剑划上一下,怕是轻易撕不开。
颜色微暗,又带了些许光泽,可惜这么好的皮肉下,藏了一颗看不破的心,好似沙河的夜,看似宁静,其实危机四伏。
奉云哀一下便撕到了底,手中那一片薄薄面皮竟韧感十足,难怪平日不论怎么划蹭,都露不出一丝痕迹。
桑沉草显然嫌她太慢,手往身后一探,捞过易容的面皮便大力撕下,撕出了歘啦一声响,好似裂帛。
面皮从后背撕至身前,寡淡惨白的一层皮褪下,露出墨色洇开后的内里,显得生机勃勃。
桑沉草将衣襟拉好,转身道:“怎的,秀秀还怕将我撕疼了?”
对着这么一张熟识的脸,奉云哀抿唇撇开目光,少倾才道:“怕将你撕坏了。”
桑沉草笑着往奉云哀的脖颈上轻戳两下,看似极轻佻地拨开脖颈下的衣襟,道:“我也替你将这易容卸了?还是留着,省得事情有变,你不好全身而退。”
顶着旁人的面容,甚至还是这叠山盟中人的面容,如何好为奉容洗脱?
奉云哀索性将衣襟略微扯开,转身淡淡道:“无需全身而退,我进这叠山盟,就未做过全身而退的打算。”
桑沉草双臂环至奉云哀身前,举止看似亲昵,实则并非贴近,近的只有那落在奉云哀耳畔的气息。
她略微将奉云哀的腰带扯松些许,随后才勾着对方的衣裳后领,将之缓缓拉下。
奉云哀莫名僵住,许是那气息太近,她后颈还泛起了一层薄汗。
桑沉草笑一声抬臂,滚烫的掌心从她腰侧擦过,仿佛能穿过布料,烧得她遍体通红。
好在也只是擦了一下,桑沉草拿起了桌上的灯台。
奉云哀站立不动,连垂在后背的发,都是桑沉草拨到肩前的。她回神后将发丝攥住,单臂往桌边支,微微躬身,好让身后人撕得省事一些。
明明不是头一次撕这易容面皮,桑沉草却在磨蹭,她慢条斯理地燎出一道褶子,又慢条斯理摩挲半晌,似乎找不清褶子在哪。
撕自己时干脆利落,换了旁人,便一副无从下手的模样。
奉云哀不自在地问:“好了么。”
桑沉草略带困惑地嗯上一声,双目离得奇近,就连气息也是。
原只是后颈泛起薄汗,如今连后背亦然,奉云哀轻抿嘴唇,扭头往身后看。她不掬头发了,慢吞吞将衣襟捏住,省得那布料继续往下滑。
桑沉草终于将翘起的褶子撕开,只是撕得极慢,一寸一寸地扯着。
不疼,甚至还有些痒。
是因桑沉草在往上撕扯,那痒意跟着从奉云哀的后心,慢腾腾地攀至肩头。
胜似虫蚁在爬,又好比春风拂柳,胡蝶掠水。
奉云哀绷着身合眼,轻微的痒意已漫过肩角,下抚脖颈,又从她眼耳唇边温吞地爬过。
“秀秀,好白啊。”身后人绕到了她前头,噙笑轻叹。
撕开易容,脸上哪还有半点憋闷,滞在内里的汗似乎终于得以奔泻,一时间周身一轻。
奉云哀睁开眼,冷不丁撞上桑沉草的目光,也不知为何,明明此女的气息已经离远,她却好似被烧着了。
烧得她气息热了少许,心绪亦不稳了。
桑沉草提溜着薄薄一层皮,悬在灯台上方,看它被火苗一点点舐尽。
这东西烧成的灰烬竟卷曲成坨,在人身上时能覆个半身,如今一卷,竟不足半掌宽。
奉云哀抿紧唇理好衣裳,转身从柜子里捧出衣裳和帷帽,故作寻常地道:“会有不少游侠前来观战,到时我混迹其中,不会被发现。”
“可得藏好这双灰瞳了。”桑沉草悠悠道,“事态如若有变,你我还需自救,届时……我未必帮得了你。”
奉云哀微愣,淡淡道:“自然,你我本就非亲非故。”
“这么说就生分了,秀秀。”桑沉草睨过去,“好歹也曾同生共死。”
奉云哀看身后那人没有要走的意思,索性背着身就地换起衣裳,幸而有里衣作挡,她也不必那么心慌。
许也不是慌,只是气息比平日烫了少许,心跳得也快。
“如若不是你硬缠着,也不必同生共死。”奉云哀的语气变得更冷了。
“明明同路,怎说是缠。”桑沉草垂着眼笑,跟着将外衫换了,但也仅换了外衫,接着她将帷帽一戴,便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奉云哀不想同她说话了,当真有理说不清,在细听了屋外动静后,才步出房门。
桑沉草冷不丁按住奉云哀的肩,逼近道:“我的蛇饿了,我得出去一趟。”
奉云哀脚步一滞,微微侧头:“此时?”
“顺道去棺材铺取些东西,事还未毕,秀秀可别想与我分道扬镳。”桑沉草低低笑道。
奉云哀微怔,只觉得身后之人身形飞快,好似雁过无痕,眨眼间就没了影。
试剑台附近果真人山人海,各宗门分据一方,唯独那金石重剑附近是空着的。圆台周遭有锁链围着,未擂鼓前,任何人不得上台。
各宗掌门与叠山盟代盟主周妫皆已落座,其余人挤挤攘攘地站在一起,远远能望见黑压压一片颅顶。
众人交谈甚欢,竟不曾因为前几日叠山盟古怪的巡城而生出间隙。
散侠却是哪儿空便往哪儿钻,姿态远不如宗门侠士那么拘谨,有些个甚至往地上一伏,往屋瓦上一坐,便候起鼓来。
五洲四海之人齐聚一堂,有高鼻深目的,亦有淡眉窄脸的相貌,就连交谈时口吐的乡音也不甚相同。
奉云哀拉低帷帽站在暗处,暗暗朝四处一阵打量,也不知问岚心是不是也在人群之中。
此时人多,她略觉不安,桑沉草要是在此刻回来,还未必寻得见她。
不过想想也罢,桑沉草其实……不必寻她。
桑沉草是要在试剑台上折花,随之揭穿千机门的诡计,还有周妫与那黑衣人的勾当,她寄希望于桑沉草,如若桑沉草不愿,她便只能亲身去办。
鼓声又响,轰隆隆两声似能震天撼地。
就这双耳嗡鸣的刹那,奉云哀身侧一烫,似有大火猝不及防地烧近。
她猛一转头,只见身侧不知何时站了个同样头戴帷帽的女子,分明就是桑沉草。
桑沉草手里拿着一柄裹在粗布里的剑,不必多想便知是寂胆。
“剑,替你拿回来了。”桑沉草道。
第60章 第 60 章
60
奉云哀略微一愣, 若非这剑挨得够近,碰在她手臂上时隐隐发寒,否则隔着这粗布, 她定看不出底下就是寂胆。
这明明是问岚心之物,但与问岚心更为亲近的桑沉草,竟是一副随她处置的模样, 好像压根未将这能搅得江湖天翻地覆的寂胆当一回事。
周遭人头攒动, 好在旁人都在盯着试剑台,无人在意她们的一举一动。
奉云哀接过剑, 心绪涌上喉头,就连咬字也变得略微哽塞,故作淡然道:“你出去一趟, 就为了拿这个?”
“谁知她有没有藏在暗处呢,想见到她可不容易,此番一旦错过,你可就没有机会了。”桑沉草悠悠道。
话中的“她”, 分明就是问岚心。
奉云哀势必要将寂胆交给问岚心, 正如桑沉草所说,此番如若交不成, 多半就没有下次了。
桑沉草手中一空,便虚虚环起双臂,倚靠在廊柱上, 轻哂一声道:“萃雨寺的和尚也来了, 真是不巧。”
循着桑沉草的目光, 奉云哀自然也瞧见了远处那秃着颅顶的一行人, 那么多黑压压的脑袋中,当数他们的最为铮亮。
看来中原武林当真要变天了, 连这些和尚也远道而来。
“迟些再上试剑台。”桑沉草压低声音,“我可不想与萃雨寺的和尚交手,费劲,如若被认出,还会被喊作妖女,我不爱听。”
“随你心意。”奉云哀双眸一抬,望向那金石重剑的最高处。
此剑重比群山,而那从剑中伸出的花,就好比岩上孤芳,脆弱而又尽显渺小。
许多人也在盯着剑上的花,可惜离得远了,任他们再如何观量,也看不清花的模样。
只奉云哀亲手扶过,也曾极近地嗅过花香。
那如今为众人不齿的瀚天盟盟主奉容,就在金石重剑底下,众人不知详细,都对着那一株花心驰神往,这何等诙谐。
周边有人道:“若非奉容离世,这寻英会又怎会早早开办?昔时人人前往云城,在试剑台上一竞高下,可不就是想与她论剑,或当她的左臂右膀么?当真世事无常啊!”
“也好,早日识清瀚天盟的面目,江湖才能太平。”
奉云哀不由得想,奉容执掌瀚天盟的这些年,莫非江湖不曾太平?
不过是奉容一死,人人落井下石,颠倒黑白罢了。
桑沉草不咸不淡地嗤上一声,环起扶在臂膀上的五指略微弹动,歪头睨着远处道:“秀秀你看,秋水斋的岁见雪来了。”
奉云哀望过去,一眼就看见那以白绸蒙眼的秋水斋主人,其身后紧跟着的一行女子,无一例外都以绸布遮眼,分明都是盲了眼,只能听声。
周遭吵杂,众人都知秋水斋与奉容关系匪浅,纷纷朝那边望去。
桑沉草以内息传声,唇齿微微一动,吐出的字音只有奉云哀能听到。她道:“岁见雪看起来憔悴不少,许是因为奉容,我料她一定猜不到,她千辛万苦藏在听雁峰上的奉盟主,如今就在试剑台上。”
岁见雪唇色苍白,看着很是憔悴,落座时的步子有些不稳,一副心境全毁的模样。
“多可惜,岁见雪和奉容的情谊可见一斑。”桑沉草又道。
“她不该如此。”奉云哀微微摇头。
桑沉草蓦地偎到奉云哀身边,唇抵着耳道:“听闻奉容的剑能修到那至高之境,还有岁见雪的一份功劳。”
“你听谁说?”奉云哀皱眉。
“问岚心。”桑沉草话中带哂,“她虽远在黄沙崖,却对奉容无所不知,她艳羡岁见雪,却又不敢欺岁见雪一下,唯恐遭奉容嫌厌。”
“不敢?所以她还是想过要欺岁见雪的,为何呢,仅是看不惯?”奉云哀着实不解。
桑沉草轻哼一声道:“如若是我,我自然任不得心念之人身侧呆着旁人。”
奉云哀无话可说,却又莫名有些……
古怪悸动。
能艳羡到那等程度,眼中想必唯她一人,好似要完全占据,不容旁人企及。
她唇齿一动,掩住眼底的闪烁,淡声:“你还没说,与岁见雪有何关系。”
桑沉草接着道:“岁见雪的剑法虽不比奉容,但她瞎了数十年,对心剑的造诣比旁人要深许多,她点拨了奉容,奉容自然也便得以突破。”
奉云哀想象不出寡淡如奉容,如何会与人有那么深的牵绊,不过如果是以剑为系,她倒也能想得通了。
她有些失落,这是奉容不曾说予她知的,稍一晃神,才道:“原来如此。”
桑沉草轻哧:“岁见雪想必也估摸出了周妫的诡计,也不知在这次的寻英会上,她能为奉容做些什么。”
奉云哀摇头,“她行之不易,实在无需为奉容与那么多人为敌。”
“秀秀,你真是好呀。”桑沉草微眯起眼,神色如蛇,唇齿翕动之间,犹像是要将面前人叼在口中,“你倒是会体谅她,却要驱使我上试剑台,与众人为敌?”
奉云哀有一瞬哑口无言,扭头看向别处,低声道:“我没有驱使,再者,你师从问岚心,便已是与众人为敌。”
桑沉草眸色一松,颤着肩笑起,怒与乐仅在一瞬之间,过会儿道:“好在你在我身侧,若要与天下为敌,倒也不算孤独。”
奉云哀默了少倾,慢慢道:“你当真不将问岚心当作人看。”
“嗯,她算什么。”桑沉草也不反驳。
自小被炼作药人,想来也没法将问岚心当人看。
奉云哀不再执着于探究这二人的关系,心尖泛起幽幽酸楚,竟也能受得了桑沉草任何无情无义的言辞了。
进入叠山盟的人越来越多,而这试剑台附近拥挤得越发水泄不通,随着鼓棒再擂,寻英会终于开启。
周妫起身朝众人举杯,眼中不露笑,也不知这瞬间的怅惘愤懑是不是装出来的。她将酒杯一倾,洒酒在地,掷杯道:“这一杯,敬过去的瀚天盟,瀚天盟竭力驱逐外疆魔头,安定中原武林,此举无可厚非!”
边上人一愣,赶忙又为她满上一杯酒。
周妫洒酒后又猛地掷杯,拱手面对众人,抑扬顿挫道:“这一杯,敬奉盟主。想必前来寻英会的豪杰侠士们俱已有所耳闻,奉盟主竟是明月门的传人,而她成立瀚天盟,初衷必是不善,好在明月门内乱,问岚心痛下杀手!我等此前不明真相,不惜赶至黄沙崖,想捉拿问岚心归案,不料无意间窥清两人的诡计,幸而顾犬补牢,为时不晚!”
奉云哀紧皱眉头,冷淡的眼中尽是数不清的厌倦,所幸有帷帽遮挡,旁人看不出究竟。
她不声不响,反倒是身边的桑沉草听一句便嗤上一声,压根不怕旁人起疑。
奉云哀不得不轻撞桑沉草肩角,也不知如何才能令此女噤声。
幸而桑沉草好似会意,嗤笑变作轻呵,呵上两声便不作态了。
众人一阵欷歔,不少人还赞叹起周妫的英明果断,称赞其跟随奉容多年,竟也未生出那掩藏包庇之心,甚至还一心向着中原武林。
奉云哀抿唇不动,白帷下眼眸慢腾腾转动,企图找到周妫身边那神秘人的踪影。
只是此时的叠山盟宾客如云,此人若想藏身,定轻易无法找寻。
奉云哀索性敛了目光,又看向周妫,耳边是周妫听似愤懑不齿的指摘。
裹藏深厚内力的指摘声震百里,足够令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晰,如若有寻常百姓在叠山盟外,想必也能听到个大致。
再一看岁见雪,她面上虽无甚表情,却将手里的瓷杯捏碎了,扎得满手是血。
好在也无人说她不是,江湖人多敬秋水斋,而这秋水斋的主人与奉容交好,一时无法接受也不足为奇。
一番指斥后,周妫直言:“此次寻英会,是要为中原武林择出一位与天下同心的新盟主,此后我等势必会追踪问岚心下落,将其捉拿回云城,还江湖一个交代!”
应和声此起彼伏,一众侠士跃跃欲试,齐齐看向试剑台上的金石重剑。
默了良久的桑沉草忍无可忍,终于又冷嗤一声,用仅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也不知近些年周妫的剑法有未精进,她若想与众人争花,怕是有些难。”
“她如今是代盟主,如何肯将盟主之位拱手让人?”奉云哀不解。
“你想不通,我亦想不通,不过……除非她能给上台之人通通下药,否则她定赢不到最后。”桑沉草意味深长道。
俨然难成,登台全凭在场侠士一心一念,谁也猜不到,谁会是下一个登台的。
“天下第一刀已下黄泉。”桑沉草漫不经心道:“除非她笼络得了天下第一鞭、天下第一扇,诸如此类,令这三两人等暗暗输给她。”
“那她杀虎逞,莫非是因劝说不成?”奉云哀微怔。
“虎逞脾性急而古怪,一心只想折花,周妫如何留得了他?而周妫恰好也需要一个引子,令明月门再现江湖。”桑沉草哂笑,“如此倒也能说通了。”
远处,周妫已洒出第三杯酒,扬声道:“这最后一杯,敬武林!”
声落瞬息,鼓再被擂响,这是最后一擂,在这之后,任何人皆可登台一试。
只是愿首先登台之人屈指可数,多数人还未来得及攀那金石重剑,便会被源源不断的后来者耗得精疲力竭。
只有武功奇强又自负者,才敢在鼓棒刚落的瞬息,便飞身上台。
“秀秀看过江湖册,不如我们猜猜,先登天的会是谁。”桑沉草道。
奉云哀抿唇不言,她目光所及处,多数人眼中暗藏精光,但无人动身。
“我猜定是观风门,亦或珩山派中的一位。”桑沉草慢声道,“这两门明显一心向着周妫,而他们在江湖中名声甚旺,想挑战之人多如牛毛,周妫得设法消磨那些企图折花之人,派出这两个宗门首先迎敌,当为最明智之举。”
果不其然,上台的竟是观风门掌门的亲传。
桑沉草闲倚轻哂,侧头问:“秀秀你说,我该何时登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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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第 61 章
61
奉云哀心里没有底, 诸多江湖侠士在此,桑沉草想折花可谓难上加难,尤其比试越是往后, 台上守擂者的武艺就会越发出神入化。
她从未亲眼见识过,不过听奉容说,任何一位折花之人, 都能与之对上百招不止。
那折花人的对手, 又岂会是常鳞凡介。
桑沉草饶是问岚心手把手教出来的,有着一身不凡武艺, 可她不曾有过数十年的阅历,如何赢得了那些个老江湖。
除非,桑沉草此人在她面前展露过的, 仅仅是原野一隅,其后更深不可测的,还从未露给她看。
如若真是这般,问岚心又该有多可怖。
奉云哀直勾勾地看着金石重剑, 及剑上那微乎其微的游金不老花。
看不真切, 不过这花完全绽开时,花蕊如镶金玉, 在艳阳下熠熠生辉,甚是夺目。
离得再远,也能看得见那闪闪金光。
“秀秀, 何时呢?”桑沉草复而又问。
“我不知, 但若想折花, 怕是要与周妫论剑。”奉云哀扶住帷帽, 仰头不动。
“周妫岂会平白将盟主之位拱手让人,届时我登台试她一试。”桑沉草语气缓缓, 竟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看在奉云哀眼中,便是自信过了度,她一愣,冷冷道:“我以为你会有别的计谋。”
“又给我编纂了什么偷奸耍滑的伎俩?”桑沉草低低一哂,特意拉长了调子,显得格外懒散。
奉云哀淡声:“这不是你惯用的伎俩么。”
“此番不会再让你吃苦头。”桑沉草道,“亦不会拉你下苦海,且安心就是。”
奉云哀倒不是安不下心,在此等事情上,她还是……信桑沉草的。
台上,那观风门的弟子拱手面朝众人,躬身道:“诸位见笑,不知哪位前辈愿与在下一战。”
台下吵哄哄的,众人互相鼓舞。
奉云哀看向周妫身侧,但见穿云宗、观风门和珩山派的三位掌门,竟都是一副不茍言笑的模样,鲜少与周妫搭话,稍许有些奇怪。
那日穿云宗在黄沙崖下,与周妫派去之人分道扬镳,本该不再回头才是,不料他们竟还帮着周妫布阵,那一事也属实不可思议。
良久,屋檐上闲坐着的散侠飞身上台,在落地的瞬息拔剑出鞘,已蓄势迎战。
剑身当啷相抵,银光迸溅,好似日夜倒转,月光倾洒。
二者的真气在试剑台上流转冲撞,掀得附近人发丝飞扬,好似利箭逼面。
震荡开来的剑气凝起蓝灰二色的光,各有各的出彩。
观风门的真气湛蓝好似海浪滔天,层见叠出地涌现着,而那散侠修得混沌,黑色真气亦正亦邪,其中暗藏难辨的杀机。
再一次对剑后,散侠倏然腾身,看似要直奔金石重剑的巅顶,那观风门的弟子紧追上前。
不料散侠忽地倒转,一掌拍向那人胸口,还以此借势跃向更高处。
观风门的弟子差些滚出高台,一旦跌出去,此番比试自然落败,他猛地遏住步子,效仿起对方的功法出手。
散侠差上数尺便要碰到那游金不老花,在场众人目光灼灼,不少人摩拳擦掌,已忍不住要上台制止。
幸而那观风门弟子有些本事,硬生生将散侠拉了下来。
身怀那一身混沌内息,便也不是大度宽柔的脾性,散侠不折花了,他挽出的剑花越发刁钻,不过多时,便将那观风门弟子打下了台。
观风门掌门扶住自家亲传,双眼有些木,竟也未露出半分含垢忍辱的神色。
想来也是,他身处掌门之位,按规矩不得上台比拼,只能冲身边人微微摇头。
桑沉草冷嗤一声,凑到奉云哀耳边道:“秀秀可有在江湖* 册里见过台上这个人?”
江湖册多是文字记载,即便有画像,也不可能画个十足像。
奉云哀看了良久,才不大笃定地道:“这是断潮剑赵六?”
“秀秀好记性!”桑沉草语气微扬,“看看接下来是谁登台。”
既然观风门弟子跌出了问剑台,台上散侠便有了折花之机,只见他身影诡谲地往上攀,几欲碰到花叶。
不过他神色微变,好似难以置信。
就在此时,一根带刺的长鞭甩向前,紧紧扣在他腰上,好似神龙甩尾那般,将他甩至地上。
事发突然,且长鞭上气劲浑厚狠辣,散侠竟挣不脱,还未还手,人便已在试剑台外。
桑沉草又笑出声,悠悠道:“谁都能上台妨碍旁人折花,只是台上万不可超出六人,这是规矩。”
“可要是前边五人都不是后来者的对手,而他们又不肯下台,那后来者不是轻易就折花了?后边的人还比试什么。”奉云哀皱眉。
“秀秀且看。”桑沉草指着那金石重剑,“剑身周遭有气劲环绕,他们至多只能靠近,却不能轻易折花,就这点破解的功夫,足以令折花者露出破绽。”
奉云哀定睛一看,果真看到若有若无的气劲,那气劲寡淡莹白,还真不易看穿,唯有折花者才感受得到那股抗拒之力。
难怪方才那散侠神色古怪,原来是遇到了阻碍。
桑沉草气定神闲道:“不必担忧,奉容在时便是如此,如今想来周妫只会更加,她万不会容旁人折花。”
奉云哀目不转睛,只见台上的持鞭女子洋溢笑颜,蓦地将长鞭往金石重剑上甩,不等旁人上台,已要出手折香。
可惜长鞭刚缠上重剑,便被那无形气劲弹开,其后有人登台与她一战。
寻英会昼夜不歇,从烈日当头,须臾不息地战到月上梢头。
期间无人离场,人人都看得出神,甚至不会觉得腹饥疲乏。
在此以前,奉云哀何曾见过如此精妙的论剑,这些人的剑法虽不如奉容,却也各有各的路数,各有各的精妙,并非一个剑法高低便能说尽的。
也难怪奉容痴迷剑法,她见过这么多的剑光刀风,又如何能坐井观天?她定会精益求精,将世间万般光影都寓于孤锋剑法当中,方能成全自己。
奉云哀看得眼花缭乱,差些当场魔怔,是边上人闲来无事地打了个哈欠,才将她的神识牵了回来。
她忙不叠低头合眼,定住心神,只是方一闭眼,眼前似还是那诸多斑斓出奇的武功。
“江湖册上没有这些么,秀秀?”桑沉草噙笑,她趁夜色浓郁,竟大胆地掀了奉云哀的白帷。
奉云哀当即僵住,所幸此女凑得极近,硬是将掀起的那点空缺都堵上了。
可如此近,两人气息也如胶似漆,混在一块便难舍难分。
奉云哀故作寻常,话音淡淡,只是灰白的眸子往旁不自在一转,“书上的字,如何比得过亲眼所见。”
“便也忘情了,痴迷了?”桑沉草微微眯眼。
“只是惊诧。”奉云哀淡声。
“好秀秀,痴迷剑法倒不是坏事,但若学了奉容那一套,不然,连被人算计了也不知道。”桑沉草不紧不慢道。
奉云哀抿唇不言。
“无妨,我多替你照看着些。”桑沉草好心道。
奉云哀可不信,皱眉道:“你我萍水相逢,你此前也曾说,如若有难,你我各求活路。”
“怎么,不乐意了?”桑沉草蛇般的眸子略微一弯。
奉云哀只觉得此女信口胡言,没半句真心,这等人在书中最为自私,戏耍她一番,竟还反问她怎的就不乐意了。
她将白帷遮了回去,冷冷道:“怎会,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桑沉草哧地一笑,转身道:“我出去一阵,如今几大宗门还未完全登台,离寻英会结束大致还久。”
“你去做什么?”奉云哀问。
桑沉草悠悠道:“带我的蛇透个气,顺势找找问岚心的踪迹。”
此女说完便隐没在人群中,连个影也不剩。
奉云哀只得继续盯起试剑台,唯恐中途忽然有人折花,大出她们所料,坏了计划。
台上打得难舍难分,每每有人快要碰着游金不老花的时候,便有人出手将之击开。
如今那守擂之人已站了两个时辰不止,握着剑气喘如牛,连目光也隐隐流露乏意,怕是再会上两人,就要支撑不住了。
奉云哀看出来了,一旦台上有这等厉害之人,那与周妫关系匪浅的一宗一门一派便会派人登台,将守擂人的内力消磨殆尽。
除那一宗一门一派外,大抵还有不少人与周妫同心,只是登台之人数不胜数,一时间难以分辨。
临天明的时候,奉云哀如芒在背,觉察到一道锐利的目光。
此时桑沉草不在,她不敢看得太过出神,唯恐事态忽然有变,若非如此,她也不能在刹那间觉察到旁人的暗中窥觑。
奉云哀握剑不动,倒是不曾觉察到杀意,那目光好像审视,不加掩饰。
这目光停留得未免太久了些,奉云哀握剑的手近乎发僵,终忍不住扭头迎过去。
只是对方避得极快,她方扭头,便只见到一张藏在人群中的侧脸。
是一张银发苍苍的脸,那未束的银发被台上震来的剑气掀乱,叫人看不清眉眼,所以连岁数也辨不清。
奉云哀眸光一顿,回神时被一股桂花香冲得有些头昏。
桑沉草竟又悄无声息地回来了,她手中捏着一块包在油纸里的桂花糕,往奉云哀的白帷前凑。
奉云哀微愣,无暇管顾这桂花糕,念着方才那古怪的银发人,压低声道:“可有找到问岚心的踪迹?”
桑沉草径自掀开奉云哀的白帷一角,把桂花糕抵到对方唇边,慢声道:“不曾,不过这云城里的虫蛇多了起来,定是被人招过来的。”
“方才有人看我,我转头却只看见那人的银发。”奉云哀微微仰头,目光落在桂花糕上,接着道:“问岚心是何发色?”
桑沉草狐疑抬眉,不咸不淡道:“怕是只有被她天天拿来试药的药人,才会满头花白。”
药人二字,她说得何其轻易。
奉云哀冷不丁咬着舌尖,少顷才道:“我看你可并非白头。”
“打从她教我武功起,我便也不必替她试药了,不过我这体质,已是一世都改不了。”桑沉草冷笑。
第62章 第 62 章
62
奉云哀无所适从, 从对方话里听出了一丝自厌自弃,她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安慰人是如何安慰呢?她不知道。
好在桑沉草也只是低沉了一瞬,就好比死火复生那般, 双眸滋啦一下烧得精亮,变得妖异诡谲。
看对方如此,奉云哀也松下肩颈, 却依旧不想碰眼前那块桂花糕。
她没怎么尝过这等带甜味儿的糕点, 心觉自己应当不大爱吃。
不料,桑沉草压根不给她选择的余地, 倏然揽向她后颈,遏住她所有的退路,随后便不由分说地将桂花糕往前送。
此时奉云哀如若出声婉拒, 分明是给对方往唇齿里塞的机会,可糕点已经抵在唇角,她又如何还能一动不动。
“怕我下毒害你?”桑沉草问。
奉云哀盯着她不语。
桑沉草笑盈盈道:“甜着呢,站了一整日, 便尝点儿吧。这寻英会离结束还早着呢, 可别等到我上台,你就没气力看了。”
那落在唇边的绵软正散着好似刚出炉的香气, 浓郁得好似在将一整束桂花放到她面前。
奉云哀只好动唇去咬,这是她在听雁峰上时不曾尝到过的味道,甜丝丝的, 也不算太腻人, 还挺……好吃。
“如何?”桑沉草收回桂花糕, 就着那牙痕也咬上一口, 随后嘶了一声,露出难以下咽的神色。
显然在此以前, 她并未尝过。
奉云哀看着自己留在桂花糕上的牙痕被咬去,半晌才垂下眸道:“尚可。”
桑沉草便又掀开她白帷一角,把余下的糕点送至她嘴边,说:“那你再尝一口?那人还同我说不会太甜,原来是骗子。”
惯骗说旁人是骗子,多少有些诙谐。
多看两眼,奉云哀没再仰身避开,干脆咬上前,将那一小块桂花糕叼走了。
桑沉草又看向台上,冷笑道:“看来周妫没有给四海侠客太多机会,如今那一门一派一宗派上台的人愈来愈厉害了,许多散侠当不了他们的敌手。”
奉云哀自然也有所觉察,在半个时辰前,局势便出现了天翻地覆之变,前一位登台的侠士,和后一位可谓云泥有别。
不论是身法还是内力,都好似断崖一般,简直可以称之为老鹰捉鸟,三两下便能将人戏耍下台。
众人耳语了许久,都说登台的珩山派前辈多少有些欺人太甚了。
虽说寻英会从未明文提起,不许实力相差过大的后来者登台,可这么多年下来,江湖中不论是宗门试剑,亦或此等武林大事,众人都是这般心照不宣地遵守着。
旁人喋喋不休,登台之人也不见有何悔过之意,而周妫也未见出声阻止。
事已至此,寻英会还得继续,只是由此一来,登台的人实力越来越强,一些想上台试剑的年轻一辈,只能扼腕痛惜。
桑沉草虚眯起眼环顾四周,幽幽道:“不过这样也好,周妫愈是心急,你我愈好一眼辨出,哪些人与她一心。”
奉云哀冷不丁抬臂,朝着远处依次指去,指尖划过时,淡淡道:“斩风剑莫无心,断浪枪钱藤,随之便是堕火锤,你不在时,就数这三人登台的时机最为捉摸不透。”
“秀秀竟记得这么多名字?”桑沉草哂着。
奉云哀摇头道:“是旁人议论之时,我正好听到。”
“那莫无心和钱藤都是从三大宗出去的,余下那位是江湖中众人耳熟能详的散侠。”桑沉草意味深长道。
“中途不少应战侠士被他们击退,我看那莫无心堪堪露疲,底下有人跃跃欲试,那钱藤便上了台,一举将之击溃。”奉云哀回忆着道。
桑沉草冷笑:“这么说,这几人都是轻而易举就将人打下台,又轻而易举就被打下台了,完全没有碰到鏖战?”
奉云哀微微颔首道:“不过这三人守擂良久,被击溃时已是精疲力竭,不像装的。”
桑沉草哧地一声,隔着那薄薄白帷,近乎要凑到奉云哀脸面上,道:“我的好秀秀,这可是寻英会,天底下所有的名门都聚在此地,如若装得太不用心,叫人一眼看出真假,这要叠山盟如何自处?”
奉云哀抿唇不言,想想倒也是,周妫势必要做到滴水不漏。
桑沉草没来由的一句:“歇吧秀秀,再这么看下去,脑子都要不清醒了。”
“你!”奉云哀听出了对方话里的揶揄。
桑沉草哂道:“时候还早,该歇便歇,省得该我登台的时候,你便提不起劲。”
奉云哀原先是不困不乏的,后知后觉自己又中了此女的道,莫名的有些昏沉,这昏沉和困意毫无干连。
定是方才的桂花糕。
可惜奉云哀刚运起内息,企图将迷药排出体外的时候,昏懵感莫名更加浓烈。
“它瞬息就会融到你的气血中,你越是运功,它流转得越快。”桑沉草压着声。
奉云哀身形一晃,差些跌倒,幸而被扶了个正着,脑袋一歪便磕在了桑沉草的肩角上。
迷迷蒙蒙的,她似能听到旁人的惊呼和唾骂,应当是有人使出了独门绝技,而又有人歹毒地用出了一些下三滥的功夫。
迷药的用量应当不大,奉云哀虽不算完完全全睡着,却也在顷刻间彻底放松,难得地懈下周身力气。
这一战战到了天明,如今的守擂者已满眼血丝,眼中却还熠熠有光,分明还怀揣着折花的心思。
如此执迷,好似用尽全力,和那些一露疲乏便被打下台的做戏者迥然不同。
奉云哀恰好醒来,睁眼的瞬间双足未着实地,差点从高处跌落,随后才看清,自己竟坐在屋檐上。
她猛地看向桑沉草,冰冷的面色遮在白帷下,身边人虽看不清,但一定能觉察到她周身瞬息发寒的气劲。
桑沉草却轻嘘一声,目光灼灼盯着试剑台道:“秀秀看,此人有点意思,竟这么久都没有落败。”
奉云哀冷冷道:“我如何知道是多久。”
桑沉草哂道:“得有一十六人,你看周妫,已是满脸阴沉。”
周妫定坐不动,却并非桑沉草口中的阴沉,明明还是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样。
不过下一刻,周妫笑得更深了。
观战许久的千机门忽然派人登台,那女子手里拿着一把琴,看似柔柔弱弱,其实一抚琴,迸溅出的真气足以威慑八方。
守擂者竭力对招,可惜一夜过去,她已是强弩之末,不过十式就露出破绽。
抚琴女并非善类,看到对手吐血也未收手,抚琴的手越来越急,琴声宛若惊天怒涛,震得在场所有人双耳嗡鸣。
被打下台时,守擂人痉挛两下,随之敞露出来的脸面和脖颈上骤绽血痕,分明是琴声所致。
琴女当真下了狠手,看这伤势,分明还伤及了经脉。
幸而前者还能站得起身,看来并无性命之忧,未伤及肺腑。
刀剑本就无眼,比试中有伤也在所难免,只要不伤及性命,即便是从前的瀚天盟,也一概不会出手。
桑沉草低声道:“这是千机门门主陈金塞的孙女,陈金塞为这孙女倾尽心血,特地为她求琴仙巫清为师,她手里的那把琴看着也非同一般,应当是陈金塞亲手所制。”
奉云哀看出来了,寻常琴万不可能有这般威力,旁人即便以琴为兵器,也得倚仗自身内息。
内息化出躯壳的瞬息便成真气,真气伤人虽也锐利逼人,却不该是那般清晰的一道道。
那样的伤口痕迹应当更为含糊,并且内伤会比皮肉伤严重,皮肉看似只有些许磨损,其实肺腑已成烂泥。
桑沉草不以为意地道:“还是小瞧了陈金塞,没想到她竟能做出这么厉害的兵器。”
奉云哀微微颔首。
桑沉草睨向她怀抱,似笑非笑道:“不过还是不如寂胆,如若寂胆在此亮相,此地的人怕是能被吓跑大半。”
奉云哀怀中冰冷,双臂快被冻麻了,她狐疑将剑揽紧,皱眉问:“你想做什么?”
“说说而已,秀秀莫怕。”桑沉草双臂往后一支,悠闲惬意地仰身看天。
奉云哀依旧紧抱寂胆,不给身边人可乘之机。
此时在高处,也好将在场所有人都揽于目下,可惜任奉云哀如何找寻,也已看不见那银发苍苍的身影。
“秀秀在找什么。”桑沉草直起腰,托着下颌也循着对方的视线左右打量。
奉云哀冷冷道:“你当真没见到那银发人?”
桑沉草摇头:“不曾。”
奉云哀直勾勾看向她,道:“你在桂花糕里下药,真不是去与那人碰面了?”
桑沉草敛了笑意,眼下阴翳森森,语气却仍是不紧不慢:“你觉得那人是问岚心?我不知她是不是,不过,我绝无可能与问岚心联手,除非她又拿蛇蛊控我。”
这突如其来的冰冷叫奉云哀诧异了一瞬,她抿唇良久,头略微一摆,有些讷讷地道:“我并非不信你。”
“秀秀,你可有信过谁,你信奉容不曾?”桑沉草好笑地说。
奉云哀本想说信,可话至嘴边,莫名答不上。
大抵也不是信,只是听雁峰上她能见到的人只有奉容,自然奉容说什么,她便听什么,从来不管顾真假。
“你怎连这也不知道,可怜见的。”桑沉草冷不丁将奉云哀的手抓过去,紧紧摁住她的脉搏,悠悠道:“信一个人时,脉搏强韧有力,她往何处,心朝何处。”
奉云哀抽回手,讷讷道:“你又如何知道。”
桑沉草指着自己的心口,调子轻悠悠地道:“我信自己。”
奉云哀移开目光,淡淡道:“那银发人的身法必不普通,若不是为折花而来,定也有观战之心,但我环顾四周,竟找不到她。”
“那她一定有别的企图。”桑沉草道。
第63章 第 63 章
63
又是一日鏖战, 众人疲色不掩,双目却比先前更为精亮。
如今登台者个个武艺不俗,比之最开始时, 可谓一个天上地下,已全是武林中喊得出名号的人物。
能应战者已是寥寥无几,众人却依旧聚集在试剑台附近, 毫无退散之意, 即便无力一战,能观战便已是极好, 借那刀光剑影,指不定还能参悟一番。
而台上之人的武功越是精湛,就意味着此人离游金不老花越近, 只是不知道金石重剑上的花,最终会落入何人之手。
奉云哀亦看得出神,也不知重剑内的奉容如何了,看那朵花长得愈发绚烂, 心知奉容的血肉怕是快要被汲尽了。
桑沉草看乏了, 漫不经心道:“时日不早,周妫也该登台收网了。”
奉云哀颔首。
细数此地的江湖侠士, 顶尖者几乎都登过台,的确到了周妫上台的时候,两人的猜测能否应验, 就看此刻。
周妫却是安坐如山, 闲来无事品一口茶, 神色不见急切, 只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忽地,奉云哀闻到一股异香, 这香气不同于奉容身上的,却也有些熟悉。
她在何处闻到过?
奉云哀还未想出个大概,便见身边人仓皇回头,好似难以置信。
就这刹那,她才陡然想起,她究竟在哪嗅到过这股香味,分明是在桑沉草身上,还有……黄沙崖下!
这股浓烈的药香足以将人冲昏头脑,其间的辛辣比她此前闻到过的更为稠郁,好似能侵略口鼻,贯穿肺腑。
奉云哀紧跟着扭头,冷不丁迎上一张银发面孔。
银发人头戴头帽,此刻微微撩起些许。
此前奉云哀未能看清,如今才知晓,此人虽满头花白,却是一张卓绝艳丽的面孔,丝毫不露老气。
她不曾见过问岚心,但就在这一刹那,她几乎可以肯定,这一定就是问岚心。
桑沉草亦是头戴帷帽,叫人看不清面容,但她一动不动还一言不发的模样,根本是怔了神。
看来此女未说假话,她的确不知道问岚心顶着一头白发便来了云城。
可问岚心的头发又是如何白的?
远处呼声骤起,众人喁喁低语,全都惊诧不已。
在一铿锵对剑声后,有人持剑站稳身,环视台下众人问:“还有谁愿来一战。”
这是周妫的声音。
奉云哀瞳仁微缩,想朝桑沉草示意,然而她的目光已被面前的白发人全部占据,一时间吐不出半个字音。
寂胆还在怀中,她给还是不给?
周遭的人错愕道:“原来周长老也有这般精湛高超的武功,此前只知道奉容的剑法非同一般,倒是……小瞧了她。”
另一人道:“小声些,如今可没有瀚天盟了,莫提奉容,而周妫已不是长老,她可是叠山盟的代盟主!”
“就连扼雪剑也不是她的敌手,在场谁还能赢得了她?”
“看来那游金不老花是要落到周妫手里了,代盟主也该名正言顺。”
耳畔议论声此起彼伏,奉云哀却还在看着问岚心,她滞着的心倏然大动,牙关一合,便将怀中的寂胆推了出去。
既然问岚心就是寂胆的主人,想必就算寂胆被裹得严丝合缝,剑主也应当能一眼将之认出。
问岚心的目光却是寂寂的,空旷得好似漫无边际的海,她的心就在海中,漂泊着无处可依。
她并未立即接剑,而是定定看着奉云哀,似在隔着那层白帷,与奉云哀的一双灰眸对视。
这沉寂的目光如有摄魂之能,过了良久,奉云哀才挤得出一个字音:“剑。”
问岚心不怒不笑,她用力将寂胆接过去,接过去后却不是执剑登台,而是将之一把按到桑沉草怀中。
桑沉草猛地掀开帷帽,露出一双错愕的眼,冷冷道:“你想做什么。”
问岚心不语,紧抿的唇不曾动上一下,握在剑上的手青筋隆起,分明是使劲浑身力气才游说自己将剑交出。
奉云哀不由得想,是因为奉容走了,问岚心才一夜白了头吗。
桑沉草嗤地笑了,眯眼道:“给我作甚,你又是为何变成如今这狼狈模样的?”
问岚心唇齿一动,沙哑的嗓音好似远在疆边的聆月镇,古旧而斑驳,道:“我教你剑法,本也打算将寂胆传给你。”
桑沉草噙在唇边的笑当即破裂,好似琉璃碎地,她看向问岚心的眼神变得陌生无比,冷冷道:“你是再找不到别的传人了?说起来,你还不曾坦白,当初教我武功是为什么。”
“奉容。”问岚心泣血般颤巍巍地出声。
是因为奉容养了个小孩儿,她亦想养,她想感受奉容感受过的一切。
“你如今来是为什么,给奉容报仇?”桑沉草笑问。
问岚心终于露出疲色,哑声:“我不便现身,你们想做什么,去做便是。”
桑沉草戏谑:“奉容死了,你就变成如今这副模样,这是哭喊得破了喉咙,才明白已是无力回天?我当真看不起你,当年因奉容弃剑,如今又因奉容人不人鬼不鬼,当今世上谁能比你更痴?”
问岚心瞳仁微动,余光从众人间穿过,落在试剑台上。
“你又并非真心给我寂胆,这剑我可不敢接,这剑可是奉容千辛万苦从海里捞回来的,你舍得?”桑沉草虚眯着眼,压着声道。
奉云哀捏住帷帽边沿,她眼看着周妫已要腾身折花,快忍不住要亲身登台了。
问岚心从袖中扯出一段裂帛,不由分说地塞到桑沉草手中,握在寂胆上的手顺势一松。
那裂帛上血痕遍布,血色凝成一个个血字。
桑沉草微愣,在寂胆几近落下屋檐的瞬息,抬腿将剑踢起,稳稳接在手上。
随之问岚心一掌落在桑沉草肩上,硬生生将她送到台上。
奉云哀的目光随之一动,再回头时,身边哪还有问岚心的踪影,当真是神出鬼没,叫人琢磨不透。
台上,周妫正要折花,身已腾至金石重剑的中段。
不料竟还有人斗胆登台,且似乎还是初出茅庐的无名之辈。
周妫的身形略微一滞,并未为之停留,几下便跃至金石重剑巅顶。
众人惊愕道:“这是谁,谁给她的胆子与周妫比剑?”
“我在聆月沙河见过她,她与一白衣女子为伍。”有人道。
“不错,聆月沙河的杳杳客栈!”另一人应声。
“她师从何人,有何名号,竟也敢登台?”
方才说见过的人,蓦地露出难以启齿的讪讪神色,极难将他无意听到那个名字挤出喉头,“折……”
折耳根。
“折什么?”
那人总觉得自己被戏耍了,哪有人真的叫这个名字。
忽有人道:“折花,周妫要折花了!”
但花未折成,那无名之辈忽地震出一道真气,捆缚在剑上的粗布当即化作齑粉。
浓墨般的鞘身在日光下现世,好似初出深渊的蛟蛇,诡谲而无常。
它并非光彩夺目,其上还遍布着毫无条理的雕镂凹痕,像是被腐蚀成了这般模样。
偏众人都移不开眼,鞘身已如此古怪,藏在内里的剑又该是何种姿态。
叠山盟有几人突然变了神色,正是当时去黄沙崖企图捉拿问岚心的那几位,他们认得桑沉草的脸,见识过此女的手段。
桑沉草没有拔剑,而是直接震掌拍向周妫的下盘。
那股好似毒性十足的真气倏然凝成蛇形,蜿蜒直上,能将人缠绞至死。
周妫忙不叠倒身下旋,伸手与之对掌,她本还未将这小辈放在眼中,不曾想,掌心皮开肉绽,竟被对方迅疾的真气削得血肉模糊。
这是什么功法!
周妫哪还折得了花,不得不将滴血的手掌收回身侧攥住,不想叫人看出蹊跷。她当即拔剑起势,剑意如虹,身形好比鸟雀腾空,倏忽振翅击天,显得潇洒自如。
这剑法有几分像奉容,却只是形似而神不似。
奉容虽也曾借鸟雀悟剑,悟的却并非鸟雀的自如洒脱,而是其翺翔的无边苍穹。
远在屋檐上,奉云哀心跳如雷地看着。
好在周妫的身形虽快,却远不及桑沉草,桑沉草近乎化作虚影,几步奇异由心,变化多端。
桑沉草完全化作渊中蛇蛟,伺机而动,神鬼莫测,虽是随心所欲,却剑剑颇如潮鸣电挚,气势汹汹。
谁也看不清她的剑是何时出的鞘,她又是何时出的剑,只依稀看到一道冷冷剑气,便见周妫翻身避开。
这哪里还是人影,分明是鬼影!
众人看得瞠目结舌,有这般功夫,又岂会在江湖中寂寂无名?
只有奉云哀知道,桑沉草许是不想被人看清寂胆的剑身,才特地这般出招。
这身法看似厉害,其实对真气消磨极大,再这么下去,桑沉草怕是撑不过百招。
周妫冷下脸,旋出一道剑气,剑气环身驰荡开来,从整个试剑台上寸毫不落地席卷而过。
桑沉草只好腾身掠向高处,在露出身形的刹那,又将剑收回鞘中,似乎从未出过鞘。
两人就像蛇鸟相斗,只是桑沉草并非那走地蛇,更像是有翼蛟。
饶是周妫见多识广,也从未与这般古怪的身形和功法交过手,几招下来她已是热汗涔涔,周身战栗。
周妫忽然就想到了一个人,问岚心。
多年前的问岚心便是这么闻名江湖的,只是问岚心早早弃剑,见识过她剑法的人少之又少。
一人是珠玉长剑,一人剑未出鞘,竟也打得难分高下。
是周妫实力不济,还是因为此前应敌过多,内力早有亏损?
奉云哀看了良久,等到天色渐暗才回过神,她蓦地在檐上站起身,只因看出,桑沉草已显得有些吃力。
桑沉草踏在金石重剑上,冷不丁露出古怪一笑,陡然又朝周妫震出一掌,此掌蕴藏滔天之势,凝起的紫气似能毒入肺腑。
但暗藏剧毒的并非她的真气,而是那在她袖中突然现身的黑蛇。
周妫震掌时冷不防看见那蛇,只是真气已出,根本来不及收回。
黑蛇被气劲削成肉泥,迸溅出的血星子飞进周妫眼内。
第64章 第 64 章
64
周妫神色骤变, 那溅入眼中的蛇血虽然只有一滴,却已能在顷刻间令她目如灼烧,眼前所见全部歪曲, 好似人与物通通变换了姿态。
她的攻势慢了下来,只因一时间辨不清眼前的通天大蛇究竟是真是假。
定是假的,叠山盟哪有这通天怪物, 那分明是金石重剑!
周妫停滞了少顷, 猛地抬手拍向头颅,企图令自己清醒过来, 可惜那滴血已完全渗到眼中,她所见幻象只会愈来愈多,愈来愈真。
她企图扬声大喊, 没想到幻象越发骇人,惊得她半个字音都吐不出。
桑沉草将腕上缠着的半截蛇身甩开,冷笑着腾身而上,却不为折花, 而是以迅疾如雷的身形环金石重剑旋动。
谁也看不清她是何时拔剑的, 亦看不清剑身,只见一道灰蒙蒙的虚影一晃而过, 随后铿的一声,是她挥剑砍向金石。
每一剑俱如雷霆万钧,叱咤喑呜。
众人看得瞠目结舌, 这等身法, 这等内力, 似已能与当年的奉容一战, 可惜奉容已不在世。
如若奉容还在,说是半步登仙也不为过。
江湖传言武功至高者能羽化成仙, 与天同寿,也不知是真不假。
不过真气浑厚者,确实能比常人多活个四五十年,奉容当真是……可惜了。
奉云哀从檐上离开,直直朝那用来储物的偏院奔去。
时机已到,还盼桑沉草不出差池。
台上仍是刀光剑影,却不见有人鲜血横流,那琅琅声方起,便见金石重剑上又多了一道划痕。
桑沉草冷冷噙笑,她一动,剑影也跟着盘转,那光亮一圈恰似蛇缠重剑。
而在另一面,周妫也在砍凿面前那参天重剑。
周妫气息大乱,双眼莫名充血,大瞪的眸子有几分像走火入魔。她出招狠辣,却失了准头,分明是在胡砍乱砍。
她全然将金石重剑当成了通天蛇,一颗心惶恐而愤懑,似将桑沉草与此蛇当作同伙,势必要赶尽杀绝。
台下众人看得毫无头绪,也不知周妫的剑法和步法怎忽然就乱成了这般模样,如若这还称得上追逐,也只是桑沉草将人当成虫蚁耍闹。
有人惊骇道:“周妫怎在劈那石剑,她的心已大乱,这么下去哪里折得了花!”
“出了什么岔子,怎顷刻间就走火入魔了?”
“我看到,方才那女子腕上有蛇,蛇被周妫一掌拍成了烂肉,难不成蛇上有毒?”
“寻英会不可使毒,这分明是妖女行径,她胆敢坑害周代盟主!”
“可她亦不折花,也只砍台上的石剑,这是作甚?”
众人全都不明缘由,见桑沉草* 并无伤周妫和折花之意,根本摸不透她的心思。
莫非只是玩闹?
周妫越砍越凶,即便桑沉草刻意显露身形,她的眸光也不见移开一瞬。
她目眦欲裂地出剑,已彻底没有剑法可言,只一味将内力寓在剑上,剑剑都劈得石剑颤动轰鸣。
桑沉草笑得愈发深,腾身砍向高处,出剑收剑俱在一息,待石剑上烙下十寸长痕,她的剑已又在鞘中。
这金石重剑本就不是铜铁所制,又如何抵挡得了这迅疾刀影,一阵嘈嘈切切后,石剑上裂痕百出,已是摇摇欲坠!
就在这刹那,桑沉草使出万分功力,砍向那束着石剑的左右两侧玄铁链。
当啷!
石剑裂作大小不一的碎石,大张挞伐地迸向四面,比之最为精巧锐利的暗器更能夺命追魂。
众人纷纷运劲格挡,一些功夫差些的,忙不叠抱头蹲下。
试剑台好似山岭坍塌,天崩地裂,齑粉化作的浓浓尘烟翻滚着涌开,根本就是巨物大张血口,要将周遭完全侵吞。
尘烟将周围人呛得剧烈咳嗽,几个宗门的掌门见状驭起真气,将烟雾驱散开来。
那浓雾一散,试剑台上的一地狼藉落入众人眼中,竟好似地龙翻腾后的天灾景象。
周妫和那名女子何在?
但见周妫跌在地上,被桑沉草以一指摁住侧颈,单是如此,周妫便动弹不得,只能赤红着眼不住地战栗。
这哪还是方才座上那言笑晏晏的代盟主,分明只是失了神志的入魔者。
再看,那坍塌的石堆上绿藤蔓生,苍翠枝条尤像被人特地编织而成的棺椁,其中躺着一沉睡之人,那是——
奉容!
众人大惊失色,近乎魂飞魄散,些个人站直身定定看了良久,随之后背发寒。
不是奉容还能是谁?
可奉容不是死了么,怎还会是那活生生的面貌。
不,奉容就是死了。
那缠成一团的枝条,可不就是从奉容口鼻和耳畔伸出来的么?活人又岂会如此。
而先前伸出石剑的那朵游金不老花,分明就是在这些枝条上长出来的!
众人大骇,却见周妫跌在地上,仍是那神志不清的癫狂模样,嘴里念念叨叨,也不知说的什么。
桑沉草哂笑道:“诸位可还认得这位?”
不远处,岁见雪仓皇起身,她蓦地扯下蒙眼白纱,畏光的眼艰难循声望去。
身边人还未来得及将她拉住,她已飞身上前,不顾枝条上密密麻麻地刺,靠摸索来确认奉容的面容。
岁见雪有眼疾,即便凑得再近,也看不太清,一番摸索后她泫然泪下,颤声道:“奉容啊,你怎会在这!”
桑沉草睨去一眼,气定神闲地站在台上,悠悠道:“诸位习武多年,料想不光武艺渐长,心也应当是一颗玲珑心,万不该轻易被人蒙骗。”
“何意!”有人厉声道:“放开周代盟主,你方才是不是下毒害她走火入魔了!”
众人不约而同拔剑,出鞘的叮铃声不绝于耳,剑尖全都朝着桑沉草。
桑沉草不加辩解,不慌不忙道:“奉容成立瀚天盟,本意是要瓦解中原武林,只可惜明月门内乱,问岚心不喜奉容独享繁荣,所以下毒将之杀害,叠山盟是不是这么同你们说的?”
此话不假,在场所有人都听过一二。
众人从八方赶赴过来,可不就是信了这叠山盟么,他们相信唯有参与寻英会进入新盟,才能为武林效力。
只是桑沉草的语气太过轻飘,其间揶揄不言而喻,惹得众人迟疑,举起的剑尖也不是那么笃定了。
“叠山盟不曾袒明的是,奉容实则……”桑沉草虚眯起眼,凑到周妫耳畔,看似只冲周妫一人道,实则声震如雷,人人俱能听到。
“是他们杀的。”桑沉草接着道。
平地一声雷。
一些人脸上的敌意轰然破裂,一些人愈发警惕疑心。
有人道:“说话何人不会,即便是诬捏讪谤,也该拿出证据来!”
只见一道白影从天而降,恰好落在桑沉草身边,只是此女头戴帷帽,不明真容。
奉云哀已将那些杯碗全数带来,但见她躬身将布包放在地上,五指一松,杯碗便从布中滚出。
她手里除了这装满杯碗的布包外,还有一物更为引人注目,正是陈金塞的伞剑。
千机门的人也在场中,陈金塞便站在最前,她瞪直双目,腾身扑向前,分明是想夺剑。
桑沉草却嗤笑一声,抵在周妫脖颈的食指略微施压。
周妫痛苦沉吟,神色越发疯癫,却压根挣不脱那区区一根手指。
奉云哀朝陈金塞击出一掌,余光微微往后曳,睨见周妫侧颈下似有黑虫在游动,恰就是桑沉草指下的那一处。
实则并非黑虫,而是被驱引的毒血。
蛇毒侵入血脉,这才引得周妫失控。
陈金塞哪还能上前一步,冷声道:“那夜在听雁峰下鬼鬼祟祟的就是你们二人,还我剑来!”
奉云哀自然不会给她,甚至还用那伞剑使出了一招惊风破寒雁,她的剑意冷而决绝,不予任何人近身。
这是奉容的剑招,那些有幸一观奉容出剑之人,早将这剑式烂在心尖。
陈金塞僵住,哪还敢接着试探,惶惶退回到千机门众人身前,眼神直勾勾的,唯恐是自己看错了。
奉云哀依旧不摘帷帽,头略微低垂,淡淡道:“诸位稍安勿躁。”
这要众人如何定得下心,奉容尸首现世,死因不明,而这来历不明的女子则使着和奉容同出一脉的剑法。
桑沉草淡笑着看了奉云哀一眼,抬手为她扶正帷帽,随之慢吞吞道:“想必诸位都清楚,千机门最擅机关暗器,所制之物精妙绝伦,足以以假乱真。”
她停顿,环视周遭后轻哂一声,接着道:“不巧我在叠山盟发现数物,看似是奉盟主惯常所用,其实内里皆暗藏千机门独有的地石。”
“难道地石就藏在这些杯碗之中?”有人诧异问。
“何须听这妖女废话,你们不信周妫,竟信这两个丫头片子?”
有些人摩拳擦掌,想要上前解救周妫。
就在此时,那被花刺扎得周身血痕的岁见雪拔剑起身,走到两人身前道:“谁想阻止她们二人将话说完,我秋水斋定与之不共戴天。”
但见数个蒙眼女子掠向前,将奉云哀与桑沉草挡在身后,俱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桑沉草唇角微扬,继续道:“想必诸位也曾听闻,地石相遇必有异象,而就属千机门掌门陈前辈手里的伞剑最为厉害,用之一验,不论埋藏深浅和地石大小,俱能引发嗡鸣。”
奉云哀将伞剑按在那些杯碗之上,不光她手里的伞剑声如鹤唳,就连杯碗也嘤咛不停。
众人屏息噤声,死寂中那震颤声如在耳畔。
陈金塞神色难看,咬牙切齿道:“如若这是奉盟主特地托我所制,你又当如何栽赃?”
“哦?”桑沉草下颌微扬,“不止这些,还有一物最为紧要。”
指的是议事厅里的长案。
桑沉草往奉云哀那儿歪身,压着声道:“秀秀,去拿。”
第65章 第 65 章
65
奉云哀一颗心吊在喉头, 哪里管顾得了此女突如其来的亲昵,当即转身。
“且慢!”有人厉声喊道。
奉云哀闻言停步,余光瞥向声音传来处。
那人道:“你使的可是孤锋剑法?你与奉容是何关系!”
仅一刹那, 奉云哀心跳如雷,不光胸口被震得发麻,还莫名有些头晕目眩, 近乎快分不清南北。
一声冷笑断了那人的试探, 桑沉草幽幽道:“如今咱们要说的是奉容的死和某些人的阴谋诡计,你管她与奉容是何关系, 莫非奉容之死与你亦有瓜葛,你想借此掩盖真相?”
那人的面色煞白煞红,怒而不敢言。
“秀秀, 还不快去。”桑沉草敛了嘲笑,神意自若道。
奉云哀毅然奔向议事厅,她心中隐隐不安,心觉不该如此顺利, 也许周妫当真毫无防备, 但周妫身后之人,莫非也是如此?
果不其然, 她刚奔至议事厅,便见一身披黑袍的女子站在长案前,正欲一掌往下拍。
女子的真气已凝于掌中, 手上如握灯台, 闪闪烁烁。
想必她这一掌下去, 莫说桌案了, 就连暗藏在里边的地石也将无迹可寻。
奉云哀怎容得她销毁桌案,在拔剑的顷刻夺步上前, 削向女子手臂。
剑光恍若流萤,乍一看好似山雪化泉,波纹潋滟,其实比流水更为利落,分明是海渊驰龙,揽云啸风。
黑袍女子略略仰头,露出惊愕微张的唇,忙不叠侧身避开,却还是被削断了袖子。
碎帛悠悠落下,明明无声,却好比鼓声一擂。
女子骤然拔出袍中弯刀,状似甩刀退敌,其实月轮光影一晃,竟是劈向那红漆长案。
奉云哀飞掠向前,面上装出一副要截断女子刀气的模样,其实左臂拂向身后,噌一声,竟又拔出另一柄剑。
在右手剑将刀气削断之时,左手剑已逼向黑袍女子的胸腹,声东而击西,两道剑影不分高下,好比仙人驭鹤而骖鸾。
这才是孤锋剑法最令人心驰神往之处,名是孤锋,其实不孤,怀拥冰心,对影成三。
只是奉云哀隐约记得,孤锋剑法最初的确是单刃,奉容有一日在山上忽然有所感悟,才将剑法又拔高了一层。
那日奉容怎么说来着?
“竟也有忆旧年春老的一日,曾是合璧剑,今是双手刃。”
奉云哀才想明白,那时的奉容大抵是想到问岚心了。
两人自幼一起习武,两把剑同出一脉,想来剑法上亦是合璧知意,只可惜二人渐行渐远。
她陡然回身,看向那黑袍女子。
女子匆忙收刀仰身,剑气恰好从她脖颈上划过,她发丝断了数根,怵怵道:“你是奉容的传人。”
声音有少许熟悉,但奉云哀并未多思,旋身时腕骨一动,剑意势如雷霆。
女子亦非等闲之辈,手上弯刀刀法诡谲离奇,竟是江湖册中不曾记载过的。
明明此柄弯刀比寻常刀剑更为钝重粗莽,偏在她手中灵活无比,而她身法柔媚,与此刀法格格不入,更添古怪。
好在奉云哀悟性极高,对过几招后便勘破了这刀法的玄妙之处,而孤锋剑法最忌讳优柔寡断,在定住心神后,她双剑并用,一剑破开女子攻势,一剑直取对方项上人头。
黑袍女子压根碰不着那红漆长案半分,狼狈抵在屏风上,而脖颈前横着的,正是奉云哀的剑。
这双剑甚至还不是一对,其一是陈金塞的伞剑,另一柄则是叠山盟为手下之人随心铸造的,双剑长短不一,刚硬参差,在奉云哀手中却宛若神兵。
奉云哀用剑柄掀了女子的黑袍帽檐,露出一张与其声音同样熟悉的脸。
竟然是……
林杳杳!
林杳杳幽幽道:“没想到你的剑法这么厉害,奉容虽死,我却也算得幸与奉容交过手了,只不过,这红漆长案必须毁掉。”
奉云哀依旧遏着林杳杳的脖颈,在杳杳客栈时,她便猜到此人心思不简单,所以如今也不算吃惊。
但见林杳杳双颊忽地鼓起,嘴中咔一声,似将什么东西咬破。
若非服毒自尽,便是要暗箭伤人。
奉云哀屏息,剑刃再往前送,却无杀人之心,只因林杳杳此刻尚不能死。
不料林杳杳弯腰脱手,双袖一扬,袖中飞出丝线数根。
丝线细得近乎隐形,若非此刻入室阳光明媚耀眼,照得丝线潋滟夺目,奉云哀定也瞧不见。
口中含毒,还有这傀儡丝……
这想必就是周妫当初所中的魇术!
饶是林杳杳准备得再齐全,也抵不过奉云哀的双手剑。
丝线柔韧,轻易不会断,而奉云哀手中的剑又太过普通,顶多只能抵住丝线,省得其缠缚上前。
不过这也足够,奉云哀遏住丝线,右腕猛旋,剑柄猛杵向林杳杳脖颈,不似扼颈,却比扼颈更痛更窒息。
林杳杳蓦地懈力,忍不住躬身呕吐,紧抿的唇当即张开。
奉云哀不知她口中究竟藏了何物,但在她张嘴的刹那,隐约听到嗡一声,好似飞虫振翅。
就这刻,一只手越过她的肩颈伸向前,硬生生扒开了林杳杳的唇齿,将那东西钳了出来。
桑沉草悠悠道:“遇上我们秀秀,林掌柜真是好福气,她向来不使这下三滥的招式,也不会要你性命。”
她两指间夹着只黑翅飞虫,飞虫已将她手指叮咬出血,她却一副无知无觉的模样。
林杳杳瞪直双目,吃力道:“你怎会毫无感觉?”
“要何感觉?”桑沉草揶揄,“被这镰齿翅蝼咬上一下,是该立刻四肢麻痹,倒地不醒吗?可惜我百毒不侵。”
奉云哀微怔,定定看向桑沉草指腹,又看了此女暗含笑意的双眸,皱眉道:“你来作甚,外边如何了。”
“有岁见雪在,无妨。”桑沉草不将那镰齿翅蝼掐死,只紧紧将之收在掌中,转身便朝门那边伸臂,道:“诸位可都看清楚了,这虫可就藏在她口中,莫要说是我等栽赃陷害。”
门外拥进来许多人,有人厉声问:“你是谁,身后又是何人,莫非逐日教余孽未清!”
逐日教三字一出,奉云哀心如擂鼓,周身细微一震。
却听见林杳杳得意地开怀大笑,分明是没猜到点子上。
问话者看她笑得癫狂,又出声逼问:“看来只是无名鼠辈,再不坦白,连你性命都留不得了!”
林杳杳还和在沙河时一般,一颦一笑俱是风情万种,如今越是狼狈,她笑得越是动人,眼一弯便道:“圣教尚未将你等放在眼中,也不知谁才是无名鼠辈。”
“你——”
奉云哀扭头点住林杳杳几处穴道,淡淡道:“冒犯了。”
而桑沉草一哂,钳在虫上的两指微微松开。
镰齿翅蝼嗡嗡声扑向门边众人,些个吓得撞在一块,挥剑斩了几下,竟丝毫伤不着这小小飞虫。
此飞虫速度惊人,在剑气刮上前时,便已歪身袭向另一边,去留无痕,难以捉摸。
奉云哀只睨一眼,毫不迟疑地刺出一剑,剑尖堪堪没入虫身。
众人瞠目结舌,从门前退开数步,虽人人不发一言,心底却已是实打实服气。
穿花拈叶,斩风断水,本就是剑法之精要,但要抵至这般随心之境,许多人穷其一生也难以达成。
“当真不愧是我们秀秀。”桑沉草轻拭掌心,仿佛方才那飞虫脏得出奇。
奉云哀冷冷睨过去,抿唇不言,即使桑沉草话中只有一分调笑之意,她也颇不自在。
好在旁人已经退开,似未将这话放在心上。
有人道:“既然这桌案已经护下,还请二人莫再耽搁,此番如若拿不出说法,你等在劫难逃。”
“已成劫下亡魂的奉盟主,也不如你这般心急。”桑沉草戏谑。
那人猛地噤声。
奉云哀回头想将那红漆长案抱起,便见桑沉草已提溜着它往外走,她只得将林杳杳往外押。
在场江湖人士众多,全都齐齐盯向那红漆长案。
桑沉草席地而坐,轻叩那红木长案,笑盈盈的,还真是妖女做派,偏她一托下颌,说的是:“千机门早与周妫一心,将奉容平日所用之物悄悄置换了,奉容的确是被人害死的,但并非死在问岚心的飞针之下,而是死于这一物。”
“这就一木头,如何害人。”陈金塞目光阴郁,在要出招的一瞬,被人用双戟架在身前。
“不论奉盟主是不是明月门的传人,江湖武林都应当知道,她究竟死于何人之手。”出戟的散侠冷冷道。
陈金塞冷笑一声,不信那丫头片子能识破她的千机术,偏她又惶恐难安,余光忍不住往那边瞥。
她看周妫被秋水斋的人按住,还是那癫狂落魄的模样,当即起了退却之心,暗暗朝身后千机门众人打起手势。
奉云哀留了个心眼,冷声道:“陈门主想到哪里去。”
陈金塞冷汗淋漓,哪还退得开半步,就连所有千机门的人,都被秋水斋团团围在其中。
只见奉云哀将伞剑抛给桑沉草,抬手扶住被风吹乱的帷帽,省得一双灰眸露在日下。
众人无不好奇那帷帽下的面容,也不知她与奉容能像上几分。
两人身姿俱是冰姿仙风,只不同在,奉容孤冷,而此女更为出尘脱俗,好似初来人间。
桑沉草抬臂接住伞剑,当着陈金塞的面把玩一番,全未将此物当作什么稀世珍宝,叫陈金塞看得双眼赤红。
伞剑刚压上那红漆长案,尖啸便驰入众人耳中。
桑沉草不紧不慢地移开伞剑,悠悠道:“这地石有一奇特之处,唯有大小相契的两枚地石,才能引出微不可察的震颤,偏巧那细微一动,足以触发机关两物内各自的机关。”
说着,她将奉容的茶杯放在桌上,伸手对岁见雪要起东西,“不知岁盟主可有验毒之物?譬如银针,或者还真水一类的。”
岁见雪解下身侧瓷瓶,交出去道:“是三仙木的汁液,佐以其它药材,也能验毒。”
桑沉草接过去,将之倒入杯中,举杯道:“我先浅尝一口,还有谁敢来试毒?”
无人应声。
奉云哀心知她出声无用,此刻众人已将她与桑沉草视作同谋。
良久,一位无名侠客走上前道:“我来。”
一口入腹,此人擦拭嘴角道:“的确是三仙木的汁液,里边还有木福草和土腥花,似乎还有一味鲠虫尸,都是难寻的药材。”
“好眼光。”桑沉草望向众人,缓缓推动茶杯,幽慢道:“你们觉得,如若是奉容,会叫千机门做这等东西来祸害自己?”
但见茶杯一顿,里边的药汁忽然被染成墨浆。
“有人千方百计给奉容下毒,那毒是用来裹藏游金不老花花种的,好令其不被腐蚀,牢牢扎根在奉容的肺腑内。”桑沉草徐徐道,“恰好奉容内息属寒,而游金不老花又以血肉为食,奉容当真是独一无二的活人花瓶。”
第66章 第 66 章
66
“什么毒?也该说清楚些!”有人道。
一个声音怵怵道:“应当是外疆//独有的悲风回春草, 不才有幸见过。此物含毒,但量少时轻易不致死,将其打磨成浆, 能永不融于水火,且黏性十足,一旦入口, 便会永远附在体内。”
“难不成……”
方才那人接着道:“想来奉容死时, 那游金不老花已在她体内生根,她的五脏六腑早被穿透溃烂。”
外疆二字一出, 众人不免想到当年入侵中原的那些魔头。
“那游金不老花又岂会以血肉为食?”又有人道。
桑沉草哂笑:“老实说此前石剑内的,的确是叠山盟特地去北域取回来的游金不老花,周妫还命人日日用死人血肉和冰水浇灌。你不妨问问周妫, 这些天可曾与云城的富安饭馆有过交易?死人血肉,可都是从那里一桶一桶运到盟内的。”
如今周妫神志不清,问她又如何问得清楚。
好在盟中人尽皆知,是因寻英会提前, 原先的赤颈连珠花压根未到开花时节, 周妫不得不命人前往北域,寻回游金不老花。
叠山盟的一位盟员道:“胡说八道, 我等从未听过死人血肉一事!”
前来参加寻英会的一名散侠冷哼一声,“你又并非司职之人,周妫何必与你多说。”
“那司职之人何在?”另一人问。
叠山盟的各司管事面面相觑, 扬声念起司下人员名字, 听见名字者扬声回应, 唯属那负责之人好像石沉大海, 毫无消息。
那管事神色骤变,走上前将同院一人指出, 冷冷问:“今日你可有见过那两人?”
被问及之人胆战心惊地摇头,道:“不曾,昨日倒是见过。”
奉云哀神色未变地站在场中,朝桑沉草投去一眼,她们二人虽并非司职之人,却也连着做了数日的护花者。
只是,在场除了她们外,再无旁人知晓此事。
正如奉云哀所料,桑沉草还是那气定神闲的架势,就地坐在案前,叩着桌不紧不慢道:“看来浇灌一事,只有担职之人清楚,而担职者至今不见踪影,难不成是……畏罪潜逃了?”
她话中深意毫无遮掩,就那么明晃晃地摆在了桌上。
叠山盟的人一个个怒而不言,几个管事者双目赤红,不敢轻易出面查验,唯恐事情当真如此。
众人默不作声,还是秋水斋的岁见雪先开了口,她拱手握剑道:“既然东西是从富安饭馆出来的,不妨将掌柜请来。”
如今叠山盟若再三推脱,就是当着整个武林的面认罪画押,几个管事的相视一眼,而后齐齐抱拳:“既然如此,不如找两人与我等同行,一起将富安饭馆的掌柜请来一叙。”
敢出声的寥寥无几,众人皆不愿担责,唯恐踏入这漩涡当中,死生皆不由己。
奉云哀微微将余光侧过去,轻飘飘地瞄着桑沉草,也不知怎的,比起那些看似仗义慷慨的江湖客,她更信此女多一些,许还真应了对方“出生入死”的那句话。
不过也或许是因,她不曾窥觑过旁人的心,却曾探究过此女的所行所思,虽说不曾探出个究竟。
旁人是冰心寓在壶中,一斟可见,此女心中却有九曲十八弯,她斟不出来,也品不明白。
良久,奉云哀移开目光,淡淡道:“既然如此,我愿同行。”
桑沉草仰身轻哂,单臂往身后一支,更是一副无拘无束的姿态,遂抬起右臂道:“那就劳烦秀秀走一趟了。”
奉云哀冷冷睨她一眼,便与叠山盟各司管事一齐前往富安饭馆。
这几人显然不是周妫的亲信,否则怎会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甚至还一问三不知。
奉云哀紧跟在后,明明对富安饭馆的位置已是烂熟于心,偏只能装出一副不识路的模样。
她不免暗暗腹诽桑沉草一番,若非这几日鬼祟潜藏,她又何必这般不自在。
不过倒也不能说桑沉草错,若非这数日潜伏,许也换不来这天。
前边的人对这白衣女子尚还心存芥蒂,一人斗胆问:“敢问姑娘师从何人?”
此事自然不可说。
奉云哀帷帽下的一双眼在失了药效后早显露出灰白之色,若被人知道奉容收外疆人为徒,必将一发不可收拾。
良久,奉云哀双唇一张一碰,淡淡道:“若非名门名师,还不配与诸位同行了?”
也不知从何时起,她竟将桑沉草那一套话术学了个七成像,说完好似自己也成了那狡猾顽劣之人。
几人神色各异,听出此女不愿多说,忙不叠出声解释,不再多问一句。
寻英会有诈一事大抵传了出去,原本闹哄哄的城又变得好似空无一人,寻常百姓哪还敢出门走动,生怕殃及。
再看,富安饭馆的门也紧闭着,里边静凄凄,听着像是早就搬空了。
领头人屏息将门踹碎,穿过飞扬的齑粉,回头道:“分头搜寻。”
奉云哀还装作不曾来过,自然不会直截往厨屋和后院走,而是面不改色地上了楼。
富安饭馆当真人去楼空,里外上下俱找不着一个人影,就连房客也不知所踪。
约莫过半刻,到后院搜查之人扬声大喊:“速来,此地竟埋有人骨!”
奉云哀这才转身往后院走,隐约闻到一阵腥臭,靠近才知是埋在地里的断骨全被翻了出来。
为首者朝地下震出一掌,当即如游龙过界,地下湿泥翻滚凌天,而那些人骨,自然也被卷了出来。
人骨与别物不同,一眼便能辨出真假,许多白骨上的肉未削干净,还软趴趴地耷拉在上边。
众人大骇,哪知这富安饭馆当真做过死人血肉的买卖。
“这些人从何而来?”
“去找富安饭馆的账簿,找找这些天的住客名录!”
这几人俱是魂不附体,匆忙找出账簿,翻到数处富安饭馆与叠山盟的往来记录,只是售卖之物并未记载在册,想来是不可见光。
奉云哀伸手道:“诸位都是叠山盟的长老,此物给我,似乎更合适。”
几人神态迥异,闪躲的闪躲,震撼的震撼,还有一个横眉竖目,似恨不得手刃周妫与其身后之人。
奉云哀将账簿接在手中,转身道:“既然事已明晰,也该回去了。”
那横眉竖目者回到后院,拾起一根人骨裹在布中,痛心道:“我等必会给死去之人一个交代。”
自下山以来,奉云哀见过的表里不一之人,已是难以计数,她思来想去,总觉得像桑沉草那般里外皆坏的,应该算得上凤毛麟角。
那原本在她眼中百无一是之人,如今倒成了白璧微瑕,这瑕,约莫就在……
太喜欢捉弄她。
回到叠山盟中,便见一个个翘首以盼的江湖侠客,再看残石堆积的试剑台,依旧被秋水斋的人围成一圈,里边是周妫和林杳杳,亦有奉容。
桑沉草还是那闲来无事的姿态,往那一卧,废墟俱能成华纱软帐铺盖而成的榻。她看奉云哀手中拿了东西,才微微直起点身,招手道:“秀秀拿了什么好东西回来?”
奉云哀冷着张脸,委实不想应声。
场中千百双眼盯着此处,千百对耳细听八方,偏这人我行我素,还这般亲昵地叫唤。
奉云哀还未答,那捧着人骨归来的叠山盟长老已掀开粗布,双手将断骨往上托,颤声道:“富安饭馆的后院中,埋有人骨无数,我等寻回饭馆账簿,簿中确实记录了叠山盟与饭馆的金钱往来。”
听者一片唏嘘,不曾想周妫竟还真用血肉来养育一株花。
那人接着又道:“白骨尚挂有腐肉,未受蛆虫啃食,分明是遭了刀剜斧剐,也不知是生前酷刑,还是……死后鞭尸。”
不论何种,都残忍至极,叠山盟已是难逃罪名。
“看来那掌柜已是望风而逃。”桑沉草冷笑。
“饭馆内空无一人,住客与伙计俱不见踪影。”那长老悲恸摇头。
场中静了一瞬,忽有人道:“那我们如何分辨,这游金不老花是真的以血肉为食。”
奉云哀一言不发地从袖中取出一朵花,花虽蔫了少许,却看得出亦是游金不老花。
桑沉草眉梢微挑,随之回想起,这正是石剑内原先的那一朵,笑说:“诸位不是好奇,这游金不老花怎会以血肉为食么,这不就巧了,咱们手上就有一朵。”
“此花从何来?”已有人起疑。
“奉容怕就是你们藏进去的吧,就连杯碗桌案中的玄机,也早被你们发现。”
原先拿这花的时候,奉云哀并未有过这般想法,只是不想这花白白烂在石剑内,才将之带了出来。
她捧花走至周妫身前,看周妫颈下仍有毒素涌动,索性取剑按向她脖颈。
“你作甚!”
剑划伤皮肉,黑血猛地溅上枯蔫的花瓣。
不过瞬息,殷红的血竟完完全全渗到花下,整株花好似涸泽之鱼,朽骨重肉。
这断头花也在眨眼间长出细弱的茎来,虽微乎其微,却也骇人。
而蛇毒逼出,周妫略微恢复神志,她的目光徐徐从众人面前扫过,又在那红漆长案和杯碗上略微停留,她看到的越多,眼神就越沉。
她这才发现,竟连千机门人也被重重围困,她心下大骇,余光扫见身侧不远处那同样被制住的黑袍人。
奉云哀将游金不老花托起,淡淡道:“还有谁未看清?”
周妫手上暗暗蓄起气劲,企图将压制她的人全部震开,但她不比奉云哀快,奉云哀一掌拍向她肩头。
奉云哀的剑尖,直抵周妫脖颈正中,冷冷问:“你早想将奉容取而代之,是不是?”
周妫目眦欲裂,哪料到区区蛇毒竟将她害成这样,她冷笑几声道:“你们是何时发现的?可惜奉容已死,世上已再无孤心剑!”
她略微停顿,噙起一抹古怪的笑,直盯着奉云哀的帷帽看,幽幽道:“不,何时发现已不重要,我要问的是,你与奉容是何关系,奉容的孤心剑法,你可有会上半成?”
第67章 第 67 章
67
此话无疑是当头一道棒喝, 不止奉云哀,场中所有人都蓦地一静。
奉云哀握剑的手惯来是稳的,但就在此刻, 竟冷不丁微微颤动。
这颤动虽微不可察,却也令她手中剑刺进周妫颈侧,轧出游丝般的血痕。
奉云哀默不作声, 她本就无甚表情, 而今头戴帷帽,旁人更猜不出她所思所想。
外疆与中原武林的仇怨, 至今没有消减半分,就连茶余饭后提起,人们都不免红眼。
这是江湖中一道旷世的疤, 犹如老树的根,只会在众人心中越扎越深。
坐在红漆长案后的桑沉草嗤出一声,好似一发冷箭,硬生生刺破此间静谧, 她闲淡悠哉地道:“怎只问她, 而不问我,* 难不成就因我未戴帷帽?”
远处萃雨寺的和尚们早就忍无可忍, 为首者闻言怒斥一声“妖女”。
桑沉草轻嘘一声道:“个人恩怨且先放在一边。”
奉云哀没有因周妫的刻意挑拨而收剑,冷声道:“这与你害奉容,又有何干?”
周妫虽已恢复神志, 却还是癫狂之姿, 笑道:“奉容出身明月门不假, 而她如若还收养了外疆魔头的孩子, 又当如何解释?我此举难道不是为民除害么。”
“孩儿无辜。”有人道。
另一人道:“当年之人都已下黄泉,如何证明那就是殷无路的孩子?”
“听闻裘仙珮单修惑心迷神之术, 是因她筋骨奇差,是百年难遇的翠烟骨,可有人听说过翠烟骨?”
奉云哀心头一震,她在书中看到过,但她从未想过,她竟然……也是。
场中默了良久,有人道:“听闻修习毒术之人,骨血亦被毒素浸透,若接连三代都是如此,其后人就极可能是翠烟骨,骨中带毒,上有翠绿烟状斑痕。这样的人,根骨生来就是差的,极难修行一般武功,而翠烟骨的后代,亦是翠烟骨。”
“你们这是想将人活剥以验真伪?”一位老者怒斥。
“她不肯揭开帷帽,定是心里有鬼!”周妫扬声,双眼如同淬毒,亮而骇人。
早在白衣人使出孤心剑法时,场中便有不少人好奇白衣人的相貌。
虽说逐日教已灭,但它好似一道疤,深深烙在中原寸土上,而今谈及逐日教,众人也不免心尖一颤。
当年任何侥幸脱逃的教徒,都算得上遗世祸害,而裘仙珮与殷无路的后代只会更加。
众人要说毫无嫌厌,那是绝无可能的。
桑沉草冷笑道:“如若她是,那她要是不明真相,还要背上这血债,再被诸位当众斩杀,诸位与那心狠手辣的魔教又有何差?”
“是不是,一揭便知。”周妫目光灼灼,“也好让大家看看,奉容究竟有未收养魔人后代,看看奉容是与天下一心,还是早有异心。”
默了许久的奉云哀拂向帷帽,只是帷帽未揭,她手先穿入其中,抚上了自己的眼。
原先剧烈搏动的心,在此刻竟静得好似一泓死水,又好似一块磐石,稳坐在胸口之下。
并非死寂,它是那么笃定,将其余退路全部封死,只留下一个小小隘口,供奉云哀抉择。
桑沉草不安地叩动桌案,叩得格外响亮。
偏奉云哀并未改意,仅是在双眸上一抚而过,便揭开了白纱帷帽。
帷帽下,哪有什么外疆//独有的灰瞳,不过是一对毫不出奇的黑眸,只是黑眸无甚神采,恹恹而冷漠。
桑沉草看了有半刻久,缓缓将屈起叩桌的手指收入掌心,冷笑:“可都看清楚了?再说,翠烟骨可修不了这么厉害的功夫,这事想必诸位都清楚。”
千百目光落在奉云哀身上,众人沉默不言。
桑沉草又道:“诸位对外疆魔头深恶痛绝,可别气到乱了心志,随意颠倒黑白。就算她当真是外疆人,外疆也并非人人恶贯满盈,涤地无类是好,但连累无辜,可就说不过去了。”
奉云哀攥着帷帽,双眸微微往下低着,强烈的酸楚直逼她的眼窝,其中还伴着落针般的刺痛。她转头看向周妫,淡声:“又如何?”
周妫怔住,哑声道:“怎么会!”
“你猜错了。”奉云哀神色未变。
周妫双目都要瞪出眼眶。
远处众人探头张望,前排一位老者摇头道:“殷无路褐发灰眸,这位姑娘不像他,那裘仙珮么,我不曾见过,听闻是高鼻大眼,发如金丝,亦是不像。”
奉云哀索性将帷帽丢开,握剑的手纹丝不动。
“诸位是享了中原武林安宁的福,却不想认奉容的丁点丰功了啊。”桑沉草意味深长,虚眯起眼,又道:“明月门早年就已是门庭衰颓,不攻自破,而奉容说不定早与问岚心割席分坐,你们倒好,还替这两人冰释前嫌了。”
旧时的中原武林当真是一滩烂泥,如今四海安宁,众人有目共睹,谁也毁谤不得奉容当年的付出。
外疆魔教何其阴险,若非奉容武功了得,当时即便几大宗门联手,也未必能击退裘仙珮和殷无路。
桑沉草话还未尽,意有所指地道:“不过说来,奉容既然不是问岚心杀的,便也不可能是问岚心艳羡忌恨,而问岚心多年隐居黄沙崖,早不理会江湖之事,那想祸害武林,且又对奉容艳羡忌恨的,明明另有其人。”
周妫神色莫辨。
桑沉草哂笑道:“明月门早已匿迹,倒是外疆魔教似乎死灰复燃了,这可与叠山盟对外宣说的迥然不同,和外疆暗中勾连的,是不是周代盟主你?”
矛头直指周妫,如今根本就是人赃并获,尤其那身穿黑袍的林杳杳就在边上,而林杳杳方才使出的,还真是外疆才有的毒虫。
“外疆魔教卷土重来了,莫非……当真是逐日教?”人群中冒出一个声音。
奉云哀心头微紧,不想与逐日教有任何瓜葛,亦不愿逐日教死灰复燃。
有人应和道:“当年奉容亲自焚了裘仙珮的尸首,又提回殷无路的项上人头,逐日教分崩离析,失了这二人,逐日教哪还有再世之机,绝无可能是逐日教!”
“诸位难道忘了,当年即便是在中原,逐日教的教徒也比比皆是,如若教徒有心,这逐日教哪怕是在阴沟泥里,也能重生。”
越听,奉云哀的心越是往下跌,当年的教徒要是还在,想来必会顺着奉容来觅她,她届时……只能亲自将这些外疆魔人驱出中原。
桑沉草若有所思地瞥她一眼,不紧不慢道:“逐日教当年的确算得上超群出众,外疆魔教何其多,但比得上它的,纵观江湖寥寥无几,不过多年过去,谁又能说得准,疆外是不是又有异军突起。”
此话方落,那被封住穴道的林杳杳陡然畅快大笑,明明是跪地之姿,眼底却净是不屑,冷笑道:“区区逐日教,已不知是埋在哪的朽木烂骨了,还能与我归源宗相提并论?”
归源宗?
奉云哀愕然转身,没料到林杳杳竟这么快就能冲开穴道,她刚想夺步上前,却见林杳杳低头衔起脖颈上挂着的鸟哨,吹出尖锐一声。
与虫哨不同,这哨声更加高亢,仿佛能穿破耳膜,直冲云霄。
周遭看似无甚变化,周妫却瞳仁微缩,掌下暗暗凝起气劲,她冷不防扭头,连剑尖刺得愈深也不管顾。
她眼中惧怕显而易见,眼前明显不单是毒蛇猛兽,更是妖鬼凶神。
众人还在辨识黑袍人口中的“归源宗”是真是假,便听见地底传来瓮响。
顷刻间山摇地动,一股硝烟气息如泉涌般漫上地表,而林杳杳冷笑腾身,倏然赴向试剑台外。
好似天灾忽降,这震颤比先前石剑崩碎时更甚。
那股气味愈来愈浓,呛得人猛咳不止,众人惶惶不安,转身欲逃。
奉云哀当即明白,起先在冰窖中看见的黑痕究竟是何物,原来这是林杳杳与周妫的后计,此番如若露馅,林杳杳与周妫便要让聚集而来的各路豪杰通通埋尸此地!
她本想将林杳杳擒住,但地下已炸出轰隆一声,整座试剑台往下塌陷,就连周遭观台也未能幸免。
桑沉草神色骤沉,当即腾身欲出,她盯紧林杳杳的方向,心知此女定有脱身之法。
众人蝇头乱撞般踏起轻功,身影密密麻麻,成了各奔东西的鸟雀。
哪知,众人刚要脱身,便被一道气劲用力拽回,随之耳畔嗡鸣,好似方才那鸟哨声接连不绝,这尖啸直冲颅顶,引得人头晕目眩。
这分明是地缚阵!
桑沉草只试着往外冲了一次,便捂住双耳回到震颤塌陷的地上,冷冷道:“原来周妫布的阵是这么一回事,只不过……”
她露出阴沉一笑,睨向那还被奉云哀的剑尖抵住脖颈的人,道:“看来她不救你,你这阵布得真真好,纯粹是为旁人做嫁衣。”
奉云哀左摇右晃,唯独手里的剑还算稳,她哪还管顾得了眼下的酸楚,低头便问:“如何破阵?”
“破阵?这阵破不了!”周妫目眦欲裂,拼尽全力震开奉云哀的剑,在又一声巨响炸得地石迸溅时,她纵身跃到了罅隙中。
奉云哀趁着眼前所见还算清楚,立即奔向奉容的尸,对那正扶着奉容尸身的岁见雪道:“跟我走。”
岁见雪背上奉容,她眼力本就不行,如今四处烟雾弥漫,更是看不清前路,摇晃几下索性将奉容放下道:“你带她离开。”
就在这顷刻,地面又有一处被炸开,碎石飞迸开来,飞向众人面庞。
一些人躲避不开,已是头破血流,一张脸被熏得乌黑。
四处俱是滚滚黑烟,奉云哀双目本就酸痛,如今被浓烟一笼,不禁眼泪直流。
不过转眼,她所见一片混沌,只堪堪看得清那些四处奔逃的人影。
“姑娘!”岁见雪闷咳着,晃起奉云哀的手臂。
奉云哀眼前模糊,莫名连声音也听不清了,她迷惘回神,看向岁见雪的一刻,见远处亭台炸裂,火光烛天,汹涌着扑向人潮。
烟炎张天,数个身影被卷入烈火当中,她眼前光亮得好似只余下一色。
好红好烈,好像血色遍地。
奉云哀也咳嗽不止,慌忙将奉容接过,却已辨不清周妫的去向,亦不知桑沉草身在何处。
她并不愤懑,起先桑沉草说的便是各自逃命,她岂能强求那人留下,只是在这瞬间,她眼中的酸楚好似忽然转徙到了心口。
她有少许难过,那点鲜活的情绪,又从胸膛的竭泽下漫了出来。
周遭有人喊叫,有高亭倒塌,屋瓦碎地。
她听得清声,却找不准去向,跌伏在地上被大火灼得周身发痛。
约莫半刻,有一只炙热的手紧紧将她攥住,那刻薄的声音落在耳畔:“坐在这等死么?”
第68章 第 68 章
68
是桑沉草。
桑沉草猛将奉云哀拽起, 几近拽断她的胳膊,好似要救她,但又不想顾她死活。
气急欲断的声音近在耳畔, 可奉云哀已看不清身边人的长相,只看得到模模糊糊一团,像烟又像雾。
烟雾是碰不着的, 这人却实打实地抓住了她, 令她好似从半空跌到实地,不再左右无倚。
被拽起的这刹那, 奉容的尸从她身前脱出,她半个身如坠冰窟,忙不叠扑上前, 想将奉容也一并带走。
桑沉草冷冷道:“你自己的命都顾不上,还顾一个死人?”
奉云哀仓皇去抓,只堪堪抓到一截花枝,掌心被突起的刺扎得发痛, 依旧不肯撒手。
桑沉草拗不过, 只好嫌厌说一声“烦人”,随之将奉容的尸身一并带起。
她扭头对周遭江湖人士道:“想活命的速速跟我离开, 否则就在这化作黑炭一坨!”
话毕,她猛地腾身而起,从浓烟中穿出, 压着声说:“秀秀, 你知道你如今的模样有多难看么。”
奉云哀只觉得周身痛得火辣辣, 也不知是不是已被烧得不成人形, 她想,她半个身的血肉指定已糊成一团, 能不难看么。
好在她从不以相貌为荣,即便是丑些,她也不会觉得难过可惜。
只是她喉头发哑,被烟雾一呛,只能咳得肺腑俱痛,根本说不出半句话。
桑沉草冷笑一声,不再调侃,竟是纵身跃入地底,活像是要扑进火海。
奉云哀哪里看得清,身往下扑的瞬息,内心不由得想,此女又不将性命当一回事了,此番甚至还要拉她赴死。
但体肤并未感受到比先前更加剧烈的炙热,而是冰凉一片,耳畔咕噜几声,周身浸湿。
不是火海,是水。
这水何其冰凉,似是从地下引出来的,滚烫发痛的半个身一浸入水中,好似连心也静了。
奉云哀紧闭双目,觉得自己大约是成了一叶扁舟,随波徜徉。
冷水拂过她身上的烧伤,有一刻,她五感麻痹,似乎就此痊愈了,偏寒意褪去后,她又痛得眼泪直流。
太痛了,痛似剥皮,痛得她止不住哆嗦。
一根滚烫的手指抵向她鼻尖,又从人中和唇上划过,轻碰在她脖颈上,似在示意她闭气。
奉云哀只得照做,痛得差些连气都闭不成,过会头晕脑胀,隐约觉得她的唇被紧紧压住,有炽热的气息渡了过来。
伴着寡淡的药香,就那么亲昵而蛮横地挤进她口齿,分明要将她攘为己有。
明明耳畔只有水声,她却好似听到一声沉沉的叹息,带着点儿无奈和可贵的谦让。
两人还未穿出水面,奉云哀的意识逐渐模糊,随之便昏了过去。
梦中是在听雁峰上,有一个背影何其熟悉,那孤寡而瘦颀的身姿,不是奉容还能是谁。
但这个身影容不得人靠近一步,不论奉云哀如何踏步,那人都不能多近她一寸。
奉容手里的是孤心剑,她招招式式果断干脆,却因未动用内息,而只有剑形。
奉云哀看得入迷,昔时不曾勘破的剑法奥妙,似在这一刻得到点拨。
远处的人淡声道:“秀秀,你往常看我剑法繁复难辨,便觉得境界难达,殊不知一切都该去繁从简,而简又逐繁,往复不断,天下所有武功,都不外乎这一路数。”
奉云哀听见自己用昔时稚嫩的声音问:“剑意在心,若剑法从简,那心呢?”
“心,自然也从简,求什么,便去取什么,爱而求得,得而求惜,思行合一,以应万变。”奉容道。
“师尊便是如此?”奉云哀问。
“我?”奉容持剑的手跟着滞住,良久,她摇头道:“我穷极一生,也并未做到。”
“为何?”奉云哀又问。
“秀秀,太过自负,常也负人。”奉容淡声。
那奉容是负了谁?奉云哀还未问出,便咳着醒神。
“醒了?”熟悉的声音道。
奉云哀隐约看到一片模糊的山石,附近有水声,好似是在岩洞之中。
边上窸窸窣窣一阵响,那人靠近,碰了几下她的侧颊道:“被一把大火烧傻了?”
奉云哀原是不在意相貌的,此刻被那温热的手指一碰,竟不由得想,她如今究竟有多丑陋。
被大火燎灼得那般痛,眼耳口鼻说不定已糊成一团。
这般模样,桑沉草怎还下得了手去碰?
奉云哀本是想扭头避开的,哪料周身麻得动弹不得,喉咙发出嘶哑的啊啊两声,一个字也说不清楚。
随之她又察觉到,昏睡时,想必她不自觉地用真气护住了五脏六腑,所以如今丹田气竭,伤势若无好转,内力想必就恢复不了了。
一股荒凉感从胸口下翻涌而出,她的思绪当即一片空白,梦中明明勘破了那么多,这身躯却已容不得她突破。
奉容教她多年,她如今却连个齐全的人样都不是,她又何尝不自负,何尝不负人?
身边那人却还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模样,慢吞吞坐到边上,凑得无比近,那带着寒意的气息也轻飘飘打在她脸上。
奉云哀无端端焦灼,如若能动,她许已翻身将自己的脸面捂住,还要大喊莫再看了。
可她既说不得话,又动不得。
桑沉草低低笑了一声,手指抵在她因吃力吞吐而微动的脖颈上,悠悠道:“别急,知你想问奉容,奉容的尸体坏不了。我带你一个就已是不易,还得费劲千辛万苦把奉容的尸带出来,秀秀你说,你该如何谢我?”
谢?奉云哀神思混沌地想,她就剩这残缺皮囊,要就拿去好了。
桑沉草又道:“不过她的尸还在水里,长出来的枝条和水下的东西缠在一起了。好在烂不了,等你何时好了,你再亲自去带她。”
好?她竟还能好起来。
伤在自身,奉云哀心里有数,她如若当真能好,这桑沉草怕就是在世华佗。
她不信,只当此女又在捉弄她。
桑沉草听不到回应也不厌烦,只轻叹一声道:“你可知你昏睡了多久?足足七日,这七日,中原武林已是变了天,好在那日死伤不多,归源宗的诡计未能成功。”
奉云哀说不了话,只能躺着一动不动地听,桑沉草跟她说什么,她便听什么,她一双眼眨也不眨地睁着,跟活死人无甚两样。
说不了话,好在能看得到些许,只是这双眼也算废了,不论她如何紧盯,山石都是模糊的。
“周妫淹死了。”桑沉草语出惊人。
奉云哀心下一惊,想到那日周妫蛇毒未算全清的模样,竟觉得她之死毫不出奇。
“那蛇毒本就不能根除,她运功后,蛇毒继续扩散,此时蛇毒不受钳制,轻易入脑,她自取灭亡。”桑沉草三言两语,说得漫不经心。
果真如奉云哀所想。
桑沉草冷嗤一声,接着道:“幸而她的尸体未往我们这边漂,许还让她误打误撞漂出这水道了,否则,我定要将她摁到水下,省得那尸身一烂,看得我犯恶心。”
这倒是此女会说的话,话里嫌厌不敛,十分不讲礼。
奉云哀眨了一下眼,随之才发觉,她周身不痛,竟只是动弹不了。
莫非已是痛到失了知觉,还是被点了穴道,所以暂不觉得痛?
她想暗暗调息,以试探筋脉阻滞,不料还未运起来,身边人便贴得无比近。
近到,那眉眼都依稀可见了。
桑沉草朝她脸面不轻不重地吹了一口气,近得好似回到水中渡气之时,吓得奉云哀运劲猛滞,陡然就懈开了力。
见状,桑沉草轻笑一声,低低道:“别费劲了秀秀,就算你动得了,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出去的路,我可是花了足足两日,被一道古怪气旋卷入其中,才碰巧找到出口。”
她停顿片刻,接着道:“入口么,早就被倾塌的铜门堵死了,我遂又跃入气旋折返,想回来带你出去,只是那气旋竟然不知所踪。”
奉云哀调息哪是为了要走,可惜她说不了话,只能干瞪眼。
“好在脸虽然毁了,这一双眼还漂亮,多瞪几下,我就爱看你瞪眼。”桑沉草离远了些,窸窸窣窣的,不知道在弄些什么。
奉云哀不瞪了,眼眸微微跟着转过去,忽然一阵光亮令她瞳仁紧缩。
好在并非爆炸,不过是此女生起了火。
桑沉草慢腾腾转身,在奉云哀肩头轻拍两下说:“莫怕,上边的火早就熄了,这些锅碗瓢盆全是原先挖水道的人留下的,否则这几日我也没法给你熬药喝。”
药?
奉云哀微愣,想不通桑沉草身上怎什么药都有。
桑沉草淡淡道:“说起来,那归源宗还真是新起的魔门,骗了不少原先逐日教的信徒,林杳杳信奉逐日教已久,后入的归源宗。多年来,她靠杳杳客栈,为归源宗招揽了不少教徒。”
稍一停顿,她又道:“那日客栈之变,她借自缢金蝉脱壳,一路来到云城,奉令助周妫成立叠山盟。”
火光烁烁,桑沉草倏然轻嘶一声,也不知怎的忽然吃痛。
奉云哀眯起眼,被这火光一灼,越发看不清。
桑沉草默了少顷,冷笑道:“观风门和珩山派的掌门皆以认罪,他们起先受周妫蒙蔽,后来还中了林杳杳的魇术,受其控制。林杳杳走后,魇术自然就解了。”
“穿云宗宗主也是因为魇术,才忽然改了主意投奔叠山盟,难怪在寻英会上时,我总觉得那三人有些古怪。”
奉云哀心下了然。
桑沉草笑道:“如今各大门派正合力西去,力图围剿归源宗,热闹着呢。”
倒也好,奉云哀心道。
“当真没想到林杳杳武功不凡,在客栈时,你我都被她骗了过去。”桑沉草鄙夷一哼,“好在这归源宗只能使这些下三滥的伎俩,当日在寻英会上,如果所有豪杰都被炸死,归源宗诡计得逞,便也没有围剿这事了。”
奉云哀又一眨眼。
“秀秀你可开心?奉容不必含冤而死,天下人也不再嫌恶她昔时的身份,而问岚心也不用遭众人唾弃。”桑沉草话里含笑。
奉云哀嘴角微提,连脸都是麻木的。
桑沉草背着身继续道:“你可知问岚心给我留了什么血书?”
奉云哀自然猜不着,她与问岚心本就只有那一面之缘。
“她说她要去寻死,当真好笑。”桑沉草顿了良久,不咸不淡道:“我猜是殉情。”
第69章 第 69 章
69
寻死, 殉情。
前者冰冷,后者是决绝的情意。
如若是从前,桑沉草许连半刻迟疑停顿都不会有, 甚至还会含着满嘴的讥诮,可如今,奉云哀从她口中听出了几分动容。
桑沉草将一物放到奉云哀手边, 心知奉云哀动不了, 还好心捏起奉云哀的手指,撘到那物上。
入手一片冰凉, 让几乎无甚知觉的体肤忽然鲜活。
是剑,寂胆。
桑沉草淡笑一声,又去捣鼓锅里的东西, 悠悠道:“她说要将寂胆传给我,似还真有死意,字里行间对不住我,亦对不住当年死在虫蛇窟里的小孩儿。”
奉云哀五指搭着剑, 心也跟着寂寂无声。
“你可知她当年为何会养药人?”桑沉草冷不防扭身, 好整以暇地看起奉云哀。
奉云哀只能在心里寻思,药人自然是药用, 药用自然是治病,但问岚心又不像久病不愈的,应当是养来以备不时之需。
毕竟一个药人, 养起来多有不易, 养成了, 自然……何时取都能行。
桑沉草两眼一眯, 笃定对方猜不着,略显得意地道:“知你猜不透, 不妨告诉你,她养药人其实是为了奉容,奉容命里有一死。”
奉云哀听得一愣,世上谁人命中没有一死,说得好像人人都能长生不死。
“你可知你周身筋骨脆弱,为何还习得了武么。”桑沉草意味深长地问。
奉云哀略微眨眼,以示不解。
桑沉草便笑着,一副好为人师的模样,徐徐道:“傻秀秀,懂医毒的是问岚心,可不是奉容,奉容能将你教成如今这样,是因她的筋骨本也不适合习武啊。一个体差之人要如何入门,如何巩固根基,她最是清楚。”
怎会如此?
奉云哀听怔了,那天下第一剑的奉容,竟也是筋骨差到不能习武之人?这让天下所有不及她之人颜面何在。
她走到如今,习练到此般境界已是不易,换作奉容,为了担这天下第一剑的称号,又该吃多少苦头?
偏奉容还总是一副冷漠孑然的模样,从不将心事说予别人听。
桑沉草慢声道:“奉容被孙萋收养之时,便已病得奄奄一息,周身筋骨奇差无比,经脉全部阻滞,气血也不算足,孙萋养了许久才将她养好。”
奉云哀不作声地听着,只眼珠子略微转动。
“大约是到八九岁,孙萋才决定教她学医毒,偏奉容是好强的性子,不愿学医学毒,亦要跟着习武,所以孙萋只能将医毒之术传给问岚心,而问岚心全盘接受,竟没有半句不愿。”桑沉草搅拌锅中草药。
许是水沸了,而草药也被熬出香,奉云哀隐约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
这药香有几分熟悉,苦涩甘甜,又略带辛辣,好像——
好像桑沉草的气息。
这念头从心尖下一划而过,奉云哀气息骤滞,随之心跳飞快,惶惶猜测,桑沉草莫不是……
莫不是放血,还是剜肉了?
桑沉草未回头,自然看不着奉云哀骤缩的瞳仁,接着道:“孙萋是善师一个,既然奉容要学剑,那便倾力教她,什么偏方秘术,全使在奉容身上,只为打通她的经脉,令她能够巩固境界。”
奉云哀被这股药香冲昏了头,她思绪杂乱,些个字刚入耳,便倏然没影。
“好在奉容还真的做到了,没枉费孙萋的一片苦心。”桑沉草淡哂,“只是如此下去,奉容怕是活不到半百,她武功越是高强,身心的消磨就越大,届时必死无疑。”
奉云哀回神,一颗心猛跳不休,好似时刻要撞破胸膛。
桑沉草接着道:“除非有一味药,能有逆天改命之力,能将她这些年磨耗的筋骨、越发孱弱的肺腑,和几近枯涸的心血通通补全,将她从黄泥拽回阳间。”
药人,奉云哀心道。
果不其然,桑沉草不疾不徐道:“所以问岚心早早就想着要养一批药人,只是事发突然,奉容与她分道扬镳,奉容说要在这为数不多的日子里,做些对天下有用之事。”
起先奉云哀觉得,这样的话定不会从奉容口中道出,但看似冷漠无情的奉容,其实定力比谁都足,既要强,心也善。
奉容不愿学毒,许也有那么一两分是因为,她不想就此从恶。
桑沉草忽地嗤笑,说:“问岚心口是心非惯了,嘴上从来不饶人,当年讥讽奉容,不信她能有半分作为,亦不信旁人能接纳她明月门传人的身份,想着就此将人留住。哪知奉容当真要强,就算与她釜海一战,也不反悔,问岚心借弃剑一举,想博她怜心,可惜没博得她回头。”
听到这,奉云哀才觉得柳暗花明,难怪在幼时,奉容偶尔会同她说那些,她听不懂的话。
自负者常也负人,奉容穷极一生,也未做到从心。
或许这些年在听雁峰上,奉容曾也想过要见问岚心一面,只是她低不下头。
而问岚心自那一走,未得奉容约请,也轻易不敢露脸。
“一人在听雁峰上,一人在黄沙崖下。”桑沉草略微转头,慢悠悠道:“有念有思,却不见面,不过如今倒好,地府里见。”
听着有几分揶揄,但根本不能引人发笑,奉云哀只觉得怅惘。
桑沉草不以为意地继续搅拌锅中的汤药,道:“她在血书里留的,只有她学毒和养药人的缘由,其它部分,一半是她昔时无意透露的,还有一半么,是我润色的。”
奉云哀眨眼。
桑沉草蓦然露笑,刻意压低的声音好像情真意切,幽慢道:“她养的药人,奉容是享不到半点了,也不知道如今是便宜了谁,秀秀你知道么?”
听起来亲昵得出奇,只是即便开得了口,奉云哀也不想回答。
和奉容体质相近,又硬着头皮学一样剑法之人,除了她还能有谁?
可她不想让桑沉草自伤分毫,药人么,传闻全身是宝,就连一根发丝也能入药,要救她,便是要舍自身体肤的。
桑沉草亦不答,只是没来由地笑出一声,便端锅将煮好的药盛进碗里。
奉云哀躺着不动,模模糊糊看到那个瘦颀的身影在靠近,随之药香越来越浓郁,而后唇边微烫,是盛了汤药的勺抵到了嘴边。
她连口齿都难动,又如何咽得下这药,只能干瞪眼。
桑沉草笑道:“秀秀瞪我作甚,还怕我给你下毒?是在给你喂药呢,再养些时日,你这身上的每一寸皮肉都能养好,身上也不会难受了。”
可奉云哀哪里张得了嘴,她也没觉得碗中有毒。
此刻她动弹不得,桑沉草真想要她的命,何须大费周章。
桑沉草轻啧两声便将勺拿开,低头道:“你昏迷不醒的前七日,我喂得可费劲了,如今醒了,也该配合些。”
如何配合?奉云哀心问。
桑沉草将碗放到边上,竟直接捏住她的下巴,用手指将她唇齿撬开,指腹轻飘飘压在她舌上。
明明身上别的地方无甚知觉,舌却不同,那压感好似沿着脖颈蔓上颅顶,惊得她略微一个激灵。
她幅度极轻地颤了一下,胸腹、手腿、指尖和足趾也连带着一动,如同清泉涤身,无孔不入。
桑沉草便那样压着奉云哀的舌,凑近时露出模糊却好似不茍言笑的一张脸。
她唇边不见嬉笑,一瞬改头换脸,成了医馆中正襟危坐的医女。
奉云哀被迫张嘴,许是对方忽然矜重,她竟有些赧然无措。
她成了山岭上随地动而飘摇的草木,成了鸟雀振翅时游曳的叶片,成了被惊扰的湖面涟漪,成了风过时叮铃摆荡的银铃。
她麻痹的身一瞬鲜灵成活,随之双颊发热,却与灼烧不同。
它温温的,从皮表里姗姗涌现,轻柔熨帖,好似毫无杀伤力,却又能令她兵荒马乱。
桑沉草侧过身,用空着的手舀了一勺汤药,道:“秀秀,我要喂你喝药了。”
奉云哀定定看她,企图凝神,令模糊的视野逐渐清晰。
也不知,桑沉草回去救她时,有未被大火伤着。
可还是看不清,那模糊一团朝她靠近,滚烫气息轻扑面庞,随之、随之……
桑沉草含走了勺中的汤药,与她两唇相贴。
那柔软又炙热的气息好似河流,淌到了她的心尖上。
这定是岩浆,连* 带着她麻木而清寂的心,也跟着消融。
奉云哀怔住。
此前在水中她惘然焦灼,不光双眼失聪,还通体发痛,被渡气时已是意识模糊。
如今这一相贴,硬生生为她补齐了当时缺漏的记忆。
那时桑沉草是无计可施,才不得不给她渡气。
如今不同,如今桑沉草已撬开她的唇齿,却还要如此亲近缠绵地渡喂。
为什么?
大抵……大抵是桑沉草想这么做,便就这么做了。
奉云哀险些呛个正着,是桑沉草收回手指,她才堪堪回神咽下。
桑沉草哂笑道:“好乖啊,秀秀。”
奉云哀心觉莫名,此前这人还说她丑来着,怎还能贴得如此之近,她周身好像泡到了热水里,原还无甚知觉的手腿,一时间绵软无比。
“得好好吃药,才能快些好起来。”桑沉草又抿了一勺,弯腰渡过去。
奉云哀唇还张着,呆愣着又被喂上一口。
此番细尝,她隐约尝到草药里混着一味腥,可她不敢多想。
“几大宗门这几日应当到西域外了,那归源宗的真面目还未露,不知需不需你我出手一助。”桑沉草漫不经心道。
奉云哀不言,她如今这副模样,能助得了什么。
桑沉草改而露笑,摸起奉云哀满是伤疤的脸道:“快了,如今已经结痂,再养上几日必成痊愈。”
那个念头又冷不丁浮上奉云哀的心尖,天底下哪有那么多神药,能活死人肉白骨的,怕是只有那一味。
“届时你便能彻底继承奉容的衣钵,也能踏一踏奉容走过的路。”桑沉草凑近低语,“秀秀你高不高兴?”
第70章 第 70 章
70
高兴么?
其实奉云哀也不甚明了, 不过在奉容之死昭明天下后,她心中磐石的确卸下了大半。
这石一卸,她便只有从心这一愿, 而过往受自负所困,轻易不肯低头的奉容,也许……
也想她从心。
奉容大概, 并非一定想她继承瀚天盟不可。
其实在起初时, 奉云哀从不觉得奉容有哪里不好,许是下山后, 路走得多了一些,她忽然便明白了许多。
奉容的一颗善心不可否认,她为中原武林付出良多, 但她也作茧自缚,如深陷迷潭,自始至终找不到出路。
这寻根究底,是因为在奉容心中, 天下与私心始终难以权衡。
奉云哀想, 她与奉容果真还是不同的,她心中即便有天下, 那也单是奉容的天下。
而奉容这一死,她的天下便已凋零。
“你不高兴。”桑沉草轻哂,也不知怎的, 她竟就读懂了奉云哀微转的眼珠。
奉云哀有些意外, 不难听出, 桑沉草此话真心到不挟半分嬉笑。
此女一定是妖怪变的吧, 还能猜人心思,她想。
桑沉草又含上一口低头喂药, 见药汁溢出奉云哀唇角,便屈指擦拭,缓声道:“无妨,那便不走奉容的路,奉容也未必多待见那老路。”
她竟然真猜中了,奉云哀又是一愣。
看着特立独行,事事都漫不经心,其实心思何其巧妙细腻,桑沉草此人窥见一切,只是又轻视一切。
这样的人,应当最懂得权衡自己的心,奉云哀心想。
桑沉草又低头喂药,喂得碗里一滴不剩了,侧身一卧道:“这汤药喝了易困,睡吧秀秀,明儿醒来,又该能好上一些了。”
汤药入喉,奉云哀不光喉头,就连肺腑也烫得出奇,好似她也变作了桑沉草那样的体质。
她越发笃定,桑沉草定是拿自己入药了。
以往何其谨慎,换着法子自保之人,如今竟切肤救她,为什么呢?
奉云哀心急如焚,恨自己不能痊愈得更快一些,她多想亲眼确认桑沉草身上的伤。
她一时心急,还真的在贫瘠的丹田中蓄起了一丝内息,可惜仅仅一丝,只能令手指头动上一动。
“嗯?”桑沉草支起下颌,往奉云哀眼睑边上轻戳,“体寒之人,喝这个大抵会不太舒服。”
奉云哀倒也并非身上不舒服,她是心里不舒坦。
“想说什么?”桑沉草凑近些许,侧耳往奉云哀唇边凑。
奉云哀难以发声,可桑沉草已靠得这般近,她便勉为其难试上一试。
对方才喂完药,她的唇齿如今还微微张着,轻易难咬合,舌也麻痹着,极难动弹。
良久,她费了极大的劲,额上滑下来一滴汗,唇齿才终于得以一动,嗫嚅道:“唷、处、喇、来?”
说完,奉云哀双颊发烫,赶紧合起双眼,不想看到桑沉草眼里的笑意。
她想问药从哪来,咬字都没咬清,成了笑话一桩。
桑沉草垂下头,额抵上奉云哀的肩,笑得周身发颤,笑完故意道:“没听清,要不秀秀你再说一句?”
奉云哀不想说。
桑沉草不捉弄她了,索性道:“秀秀这么聪明,一定猜到了,药究竟是从哪儿来的。”
奉云哀心一沉,颊边热意全消,连脊背都变得冰凉。
“但你看我如今安然无恙,是不是也能安下心了?”桑沉草慢悠悠道。
奉云哀合眼不动,未能亲眼所见,她如何安心。
桑沉草好整以暇问:“是不是还得我解衣予你一观,你才敢信?秀秀啊,没想到你还有这等心思。”
奉云哀双颊又微微一热,想出声否认,可心一急,又是半个字音也挤不出。
“等你好了,就能知道全部了。”桑沉草摸上奉云哀的眼梢,“睡吧秀秀,睡着了我也好替你擦身,省得你不自在。”
奉云哀思绪一片空白,如何睡得着。
“不睡?”桑沉草揶揄,“那只能醒着给你擦了,反正你动弹不得,也躲不开我。”
奉云哀紧闭的眼蓦地睁开,目不转睛瞪起身边这人。
桑沉草并未出手,哂道:“刚下来那日你疼得迷糊,到处翻滚,我生怕你将这身皮囊折腾得愈发骇人,便索性施了小毒,令你周身麻痹,动弹不得。”
原来并非经脉受阻,奉云哀心道。
“秀秀,这可怨不得我。”桑沉草慢声,“我这可是为了救你。”
奉云哀眼皮翕动一下。
桑沉草两眼一弯,略显得意,“这毒好在,只有我能解,等你好全,我自然会给你解开,此时解毒,你怕是会痛到两眼泪汪汪。”
说得好像她是那痛则落泪的小孩儿,奉云哀心下不悦。
“说错,秀秀岂会怕痛,是我过虑。”桑沉草转而改口。
奉云哀心道罢了,她被大火烧成这副模样,又有何看不得,索性两眼一闭,容桑沉草给她擦身。
桑沉草并非将边上的水随便一舀便拿来用,而是特地取了火石打火,把水盛到锅中烧开。
歘啦两声,洞内又一片光亮。
奉云哀转动眼眸细看,隐隐约约能看出山洞的大小。
这山洞不算小,远处好像有挖凿的痕迹,地上堆在一块的,大概是干草枯枝,不远处白白的一摞,竟……有几分像尸骸。
桑沉草循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悠悠道:“未跟你说,原来冰窖与这水道相连,我猜是周妫事前命人凿好的,藏得颇深,那日火药一炸,恰好将道口炸开,她也便能脱身。”
奉云哀早猜到冰窖边上有水道,心知周妫此人也算深图远虑,早将中原武林之死,安排得妥妥当当。
可惜,周妫未能尝愿。
桑沉草又道:“这白骨应该是当时挖凿水道之人,只是他不知怎的,和我们一起被冲到此处,后来水道口一封,许是他水性不够好,找不到那气旋,便也出不去了。好在动工时余下不少物资,被他搜罗而来,置在此处,如今为我们所用。”
奉云哀了然。
桑沉草将水煮开,背过身拔开寂胆。
寂胆出鞘叮铃,声音虽微乎其微,却引得奉云哀寒毛直竖,哑声道出一个“别”字。
桑沉草回头看她一眼,索性不背着身了,当着奉云哀的面在手臂上划开一道,令血滴到锅中。
好在,划得不算深。
奉云哀听得仔细,入锅的仅是一滴,陡然如释重负,随之双耳嗡鸣。
“你身上全是伤,擦身的水得干净,而我的血恰好有那么几分药性,能助你更快痊愈。”桑沉草道。
奉云哀微怔,眼中哪还有一星半点的淡漠,成了树上杏花,已不避人,待风过时,便会飘飘洒洒撞入怀中。
桑沉草一并将擦身用的帕子也丢了进去,不以为意道:“他命不好,你我不同,只要重新找到出去的气旋,我们便能脱身。”
奉云哀心想也是,随之好似吃了定心丸,即便伤势还颇重,也毫不慌张了。
“不过,也得等你好了,你我再一起去找那出路。”桑沉草低头轻吹热锅,不怕烫一般,直接将锅中滚烫的帕子拎了出来。
奉云哀无甚知觉,帕子落在身上,好似虫蚁轻轻爬过。
她看着模糊不清的洞顶,耳畔是桑沉草凑近时若有若无的呼吸声,一瞬连神志都发酥。
桑沉草拉下她的衣襟,擦得分外小心,分毫不痛,只余下蜿蜒而动的痒。
奉云哀想起自己在火中被烧的情形,当即明白,身上穿着的衣物必不是她原先的,再一看,桑沉草只穿着薄薄的里衫。
那般挑剔蛮横之人,心肠软时,也软得一塌糊涂。
奉云哀敛目不言,任桑沉草抬臂移腿,赧色又浮上耳廓眼梢。
她不由庆幸,此时她一定丑得出奇,就算面红,也不会让人看出来。
只是这水道里没有鱼,又找不到吃食,两人只能饿着。
好在有武功傍身,将经脉一封,再抑住肺腑中的饿意,便也不会觉得难受。
桑沉草闲来无事,慢吞吞说起聆月沙河的趣事,只是她眼中的趣事,大多是旁人的苦难。
譬如有人在沙河中失了方向,险些死于日晒,后来竟是骆驼施以援手。
又譬如有人被海市蜃楼引着前行,误打误撞走到聆月镇。那人自称受天神点拨,有通天之能,四处逼人献上供奉,不料后来被棍棒打死,不通天,下地去了。
诸如此类的故事,桑沉草徐徐说了许多,奉云哀偶尔眨几下眼,以示自己认真在听。
桑沉草哂道:“秀秀这么爱听?那我便多说几个。”
奉云哀眼皮翕动。
再过两日,奉云哀的伤又见起色,只是她周身麻痹,并无感觉,还是桑沉草凑近了欣喜道:“落痂了,秀秀。”
奉云哀心如擂鼓,旁人伤成这般,怕是早就见阎王了,哪还能落痂。
桑沉草随之细细查看她身上别处,哂道:“看来再过两日,这新皮就长好了,只是这双眼未必能好全,那入眼的药汁太霸道,秀秀还得忍些时日。”
奉云哀哪敢奢求那般多,况且如若要去西域,那这双眼势必不能好得太快,省得灰眸被众人瞧见。
“新长出来的,比原先还白。”桑沉草收起手指,“我都不忍心多碰。”
奉云哀只当桑沉草是在说戏言,可她还是因为对方话中显而易见的亲昵,微微露出赧色。
既然新皮已长,伤口想必已经好得差不多,不会痛到忍不住翻滚了。
奉云哀心道,如此是不是能将她身上的麻药解了?
她斜睨起桑沉草,舌一碰唇一张,艰难吐出一个“解”字,是想说解药。
桑沉草先是一愣,随之眼中噙笑,故意曲解她意,侧身看着她问:“秀秀,怎忽然喊起姐姐来了?”
70-75
第71章 第 71 章
71
奉云哀登时好似池面露尖的荷, 被掠过的蜓鸟一碰,便颤得找不着北,心乱如麻。
可她哪里辩解得了半句, 只能将眼瞪圆些许,哼不出半个声调。
肯定又是曲解她!
果不其然,桑沉草侧卧在边上笑, 摇头道:“不解, 你是不痛不痒,但我如若解开, 你便不肯给我喂药了。”
这可不正是奉云哀心中所愿么,偏被桑沉草揣摩得明明白白。
桑沉草两眼一闭,当着奉云哀的面歇了起来, 合紧眼后,那戏弄的神色掩去,少了半分鬼魅,倒显得有些恬静。
奉云哀侧不了身, 只能斜着眼看, 看得双眼有些僵,才跟着闭目休息。
洞穴中不知天日, 呆在其中,连一日从何起又从何止都不知道。
奉云哀惯常觉少,她睁眼时, 边上人还睡得正香。
许是此地到处是水, 又是在地下, 本就比别处阴凉, 她竟觉得有些冷。
好在,她身边卧着个热乎乎的人, 两人靠得虽不算太近,却也能为她减去几分寒意。
她多想往旁边再贴近些许,可惜蜷不了身,她的手脚仍是麻痹着的,她忽然便艳羡起身边这人。
有这样的体质,既不怕烫,又不惧严寒,想必冬时连厚衫也不必穿,夏日炎炎时,亦不会热汗淋漓。
她当即一愣,前些天她冷暖不知,如今身上刚起寒意,竟就能有所察觉。
想来……是身上伤比前些天痊愈得更多了,丹田无需滋泽伤处,内息徐徐回复,体内麻素自然也被压制了几分。
只是在这地方躺太久,其实无需麻素作辅,她也会周身发麻,如今她连身下起伏的山石也不觉得硌了。
奉云哀心中暗喜,当即朝桑沉草看去,喉头冷不丁挤出一声“我”。
话音逸出唇齿,惊得她微怔,她这才意识到,呛哑且麻痹的喉头也好了许多,没前些天那么紧绷了。
唇舌能动,只是咬字还有些含糊。
想起前两日说话时被调侃的样子,奉云哀哪还愿意多说,干脆唇齿一闭,瞪眼盯起山洞。
她眼前还如蒙薄纱,看得不够真切,喝进胃里的药果真全补在了肺腑发肤上,尚轮不到这一双眼。
罢了,奉云哀本也不急于恢复双目,索性又看向身边那人。
也不知桑沉草是何时醒的,竟睁着一双眼一瞬不瞬地看她,见她看过来,哂道:“看来又好了一些,方才秀秀想说什么?”
奉云哀才不出声。
桑沉草坐起身,径自挽起奉云哀的袖管和下裙,五指轻悠悠按在她身上,以查看恢复情况。
当真又好了不少,不像彼时如虫蚁爬身,奉云哀甚至能在心中描摹出桑沉草指腹的肌理,能感受得清指腹划过时的轻重缓急。
“又掉了些痂,摸着倒是平整,没有留疤。”桑沉草将奉云哀的裙角捋好,转而又去拉她衣襟。
奉云哀直勾勾看着桑沉草,欲言而止,满腹的话抵在喉头,想出声制止,但又觉得,要不……就随她。
桑沉草看得那般仔细,肩头、胸口和腰腹无一遗漏,她又凑得那般近,半盘的头发从肩头滑落,发梢扫在奉云哀脐边。
好似清风打散一汪春水,奉云哀腰腹微缩。
怎这么亲昵,怎看得如此之近。
偏新生的皮肉极其细腻敏感,好似薄如蝉翼,任何不轻不重的碰触,都能轻易渗入深处,在她心尖上落下浓浓一笔。
她从未如此自相抵牾,说不清是享乐,还是极刑。
良久,桑沉草两眼一抬,噙笑看着她道:“秀秀,当真要好全了,我此前从未想过,这药竟还真有肉白骨的奇效。”
奉云哀喉头发紧,她不太想听到桑沉草将自己称作是药,明明是活生生的一个人。
桑沉草慢吞吞将那被自己拨弄开的衣襟捋好,漫不经心道:“可怜问岚心,费尽心思养出药人,却连药人的神力也不曾亲眼见识过。”
“你……即是你。”奉云哀艰难吞吐,好在咬字比前些天清楚许多,未再闹出笑话。
桑沉草眉梢一挑,定定看了奉云哀良久,半晌哧地笑出声,应道:“嗯,我即是我。”
奉云哀微拧的眉头终于松开。
“这么看,奉容其实将你养得也算好。”桑沉草难得承认奉容之好。
奉云哀不作声,总觉得此女话后还有话。
果不其然,桑沉草得意道:“但想必不如我,我能告诉你的,定比奉容多得多。”
奉云哀微微抿唇,装哑瞪她。
桑沉草自顾自舀水,从身侧药篓里取出为数不多的草药,又从瓷瓶中倒出些许药汁,悠声说:“明儿就可以走了,这是今日的药。”
这次桑沉草没有回避,当着奉云哀的面在腿上剜了一下,又从腕上取血。
看着是利落一剜,不算太深,但想来也该痛彻心扉。
奉云哀指尖蓦地一弹,唇齿抑制不住地发颤,她看不清,却想要看清。
对方腿上模模糊糊一片,似乎伤疤累累,与她如今身上的伤,想必相差无几。
偏偏桑沉草面色不改,话音也不露丝毫破绽,还是悠悠缓缓的,将伤疤一遮便道:“看傻眼了?这点伤在我身上不算什么,我既然能医你,自然也能自愈。”
痛可不是说自愈便能自愈的,体肤是好了,心上总会留痕。
奉云哀抿着唇,眸色如初晨的花叶,蒙着水雾。
桑沉草还是那怡然无忧的清闲姿态,熬起汤药道:“与幼时相比,这点伤不痛不痒,秀秀不必为我担忧,不过……”
她稍作停顿,两眼一弯,改而道:“担忧也好,你忧心我的模样,比不发一言的时候还讨人喜欢。”
奉云哀可不觉得自己如今这模样有何讨人喜欢的,半脸烧伤,如今皮肉是长好了,但新长出来的,若如桑沉草所言,必会更白一些,多半是张阴阳脸。
桑沉草又看向奉云哀,挑眉道:“我痊愈起来,可比你快多了,不信?”
奉云哀自然不信。
“看不清,总该摸得明白。”桑沉草冷不丁抓住奉云哀的腕子,随之又撩高自己的下摆,露出一双肤色微深的腿。
她带着那只冰凉无力的手,触碰到她微微起伏的痂。
奉云哀下意识收拢手指,可她收不了。
“莫怕,于我而言,当真是小伤。”桑沉草笑道。
奉云哀怔了一瞬,指腹和掌心下是一片或深或浅的疤痕。
结痂当真快,除了方才新剜的那一处,掌心下还算干燥,不见流脓。
奉云哀舌齿一张,撇不去的冷淡话音发抖着逸出,“会痛,你如何舍得自己痛。”
“嗯?”桑沉草敛了笑,不咸不淡问:“那你在火里不动时,怎舍得自己痛?”
自己当然舍得,那百般不舍,全在旁人心。
良久,奉云哀眸光一垂,淡声道:“我不舍得。”
有一瞬,她自己也想不明白,她答的是不舍得自己受伤,还是不舍得对方受伤。
“可烧都已经烧了,秀秀当做过的事,说过的话是能收的覆水?”桑沉草打趣道。
奉云哀没再反驳,只是过了很久,才慢腾腾道:“我没有,你喂我吃药就是。”
她大约,想明白了。
桑沉草的神色难得平静,平静到毫无表情,却并非漠然,而像是深不见底的苍碧湖心,内里翳藏隐秘无限。
“知痛了?”奉云哀当她自剜几回,终于清醒了。
桑沉草却道:“旁人可用不着这么亲昵地喂药,秀秀。”
奉云哀不过是在听雁峰上待了数年,并非当真不通世事,抿唇片刻后道:“我知。”
“我是在设法亲你。”桑沉草直言。
奉云哀目光略微移开,一颗心胡乱跳着,她暗暗数了几下心跳,上下唇恰似磕绊地道:“我……我知。”
除了前三次,后边的,她都知。
“你知?”桑沉草似乎不信。
奉云哀复述:“我知。”
此番没有嗫嚅。
桑沉草哪容得身前人偏开目光,她掌心抚上奉云哀的侧颊,迫得对方看回自己,终于又笑,幽幽道:“什么都知,秀秀果然聪明。”
这突如其来的夸耀,根本就是戏弄。
奉云哀不出声了。
桑沉草笑说:“那我要继续喂你喝药了,秀秀。”
奉云哀敛目,眼睫翕忽一动。
两唇相贴,汤药渡完未已,转而成蜂蝶摄蜜,浅逗留,深则恋缠难舍。
一时间目光几近化实,成交织的丝缕,搅作一团。
几声轻喘,忽然间被洞内清脆的滴水声搅扰。
“解开。”奉云哀半张白得越发惊人的脸,在露赧后粉得出奇,似是抹了胭脂。
桑沉草偏不解,凑到她耳边魇魅十足地道:“秀秀,这回你任我,下回我任你,你说好不好。”
奉云哀思绪空空,好似当真被魇着了。
洞穴内水滴声声,翌日也不知是哪个时辰,桑沉草醒来便舀水熬煮,这是最后一次药。
奉云哀睁眼时正巧看见桑沉草拔剑,一愣后想伸手制止,才知身上麻药已解。
她意外地坐起身,手腕忽被拉过去,边上人垂着头为她号脉。
肌肤相贴,她倏然一燥,冷不丁想到此前的种种。
桑沉草却不害臊,还拨开奉云哀颊边的发问:“秀秀还有哪儿不舒服?”
什么舒服不舒服的,怎问得……和那个时候一样。
奉云哀随之才反应过来,她体内流转的内息,竟比先前更加浑厚,此刻周身筋骨舒爽,并无哪处不适。
她忙不叠抬臂查看,手上当真光滑如初,连半寸疤痕也寻不见,摸上侧颊时,脸上亦然。
难怪古书上,人人都想争夺那稀世之珍,药人。
她看向桑沉草,摇头低声:“你何时为我解开麻毒的?”
“两个时辰前为你按揉了手腿,看恢复全在意料之中,便就替你解了麻毒。”桑沉草冷不丁凑近,在奉云哀耳根轻飘飘落下一吻。
奉云哀一愣,忽然捂上颊边,并非不情愿,只是耳根一瞬发烫,她根本来不及运转内息抑住。
桑沉草拉下她的手,极骄横地道:“给我看看。”
“你看。”奉云哀默念孤心心诀,堪堪运起内力,熄下耳边热意。
桑沉草对体肤接触乐此不疲,轻捏奉云哀耳垂,笑盈盈道:“怎这般好看。”
这回用药,奉云哀已不肯让桑沉草一口口渡着喂,她喝得干净,锅中半口未剩。
喝完这药,也该找出路了,几日下来,也不知洞外世事如何。
桑沉草先行下水,捏着奉云哀的脚踝,容她试探水温,随之才道:“那气旋神出鬼没,我只记得大致方向,却不知它哪个时辰出现,你我只能先去探它一探。”
奉云哀跃入水中,半身新生的皮肉被冷水冻得一个激灵。
第72章 第 72 章
72
奉容的尸还真在水下, 从她七窍中爬出来的枝越来越繁密,已要将她织裹在其中。
她就好像一个茧,只是此茧永无可能预示重生, 只能成为她的不灭坟茔。
便也是这些枝条,勾到了前人遗落在此地之物,她才好似浮萍那般, 在水中悬着不动。
寻常人泡在水中那么久, 尸身早该肿胀发白,偏她还跟活人一般, 除了繁茂的枝叶裹遍全身外,看起来竟与死前无异。
桑沉草游在前边,伸手指着示意, 她的发好像海草那般漂浮着,像足了水中妖魔。
奉云哀蹬上前,想一掌震碎枝叶,掌还未出, 手臂便被身边之人不轻不重地牵了一下。
随之剑影忽闪, 团紧的枝叶变作飞絮,在水中荡漾开来。
水里不比陆地, 在水中可不好出剑,就连挥出剑气,也要多花上成倍的内力, 偏偏桑沉草看似毫不费劲。
奉云哀不假思索地游过去, 将那浮动的尸身抱住, 随之看向桑沉草, 想问出口何在。
桑沉草抬臂示意,游到远处带路, 不过多时便在下方寻到另一条截穿山石的水道。
水道蜿蜒绵长,其间偶有岔路,不经意走错,前路便会被堵死,只得绕回原点。
这并非故意而为的迷宫,看死路尽头粗糙简陋,便知是施工时挖偏的道。
大抵预计方向真的不好找,工人们历尽千辛万苦,才挖出一条活路,将气旋所在处打通。
幸好两人运气极佳,又有内力傍身,屏息过久也不会气竭。
而习武多年,两人本就对细微变动极其敏锐,轻易就能辨清水流动向。
奉云哀如今更加,她这半身新皮,哪怕是被水波轻拂而过,都会有所察觉。
奉云哀忽然觉察到一丝不同寻常,忙不叠抬臂拦在桑沉草身上,在岔口处略微使了个眼色,便蹬腿游向左侧。
桑沉草紧随在后,一边将缠身的水草尽数斩断。
果不其然,前行片刻后,便能看到细白气泡一窜而过,细密一串,似在引路。
奉云哀看不真切,误以为是玉石珍珠,抬手去捞,捞了个空。
越是靠近,水中白珠越来越密,漂浮得也越来越急,分明是被卷过去的。
奉云哀忙不叠仰头,远远瞧见一个旋涡堵在岔口,她顿了一瞬,环紧奉容,蹬腿便穿入其中。
一阵天旋地转,一时好似又失了神志,迷惘而不知所在。
耳边原是瓮闷水声,也不知被卷到了何处,被水波猛一下推攘,耳畔竟哗哗吟鸣。
奉云哀当即睁眼,眼前一片白茫。
先前在洞中时四处昏黑,如今艳阳当头,她连眼都睁不完全,连周遭是何景象都看不清。
幸而她未松手,奉容的尸还在怀中,只是如今双臂酸涩,她已有些揽不动了。
好在已在水面,边上大抵就是岸。
奉云哀四处张望,依稀能看到远山轮廓,眼前种种成了墨汁泼洒的画,只看得出色浓色淡。
一只手冷不丁伸上前,擒住她胳膊便将她往远处带,她顺势而游,近了才知泛灰的那一块是岸边的乱石。
“上岸了,秀秀。”桑沉草仰躺在边上,吃力地喘息说话。
奉云哀终于能将奉容松开,下意识抬手揉眼,可惜不论如何揉搓,眼前仍如雾里看花,渺渺茫茫。
湍急河水滚滚东流,不曾想那水道竟就翳藏在底下深处。
“这是哪里?”奉云哀坐起身,周身湿淋淋的,此时眸光难聚凝,也好似浸水一般。
桑沉草左右张望,依旧仰躺不动,气息倒是平缓了许多,诧异道:“许是云城的南郊,在这里能望见听雁峰上的书阁,不过我指盖大。”
奉云哀也想看看听雁峰的书阁,只是苍山糊作一团,连远近都辨不清,她哪还找得到听雁峰所在。
桑沉草捏起她的食指,朝着听雁峰指过去,悠悠道:“指尖所在,就是书阁。”
明明看不清也摸不着,奉云哀听这一言,竟好似听雁峰真就在她指腹之下。
桑沉草驱动内力,烘干周身衣物,又替奉云哀也化去周身冷水,待两人衣裳干燥,才勉强也为奉容化开寒凉。
奉云哀起身道:“我想将师尊葬在听雁峰上。”
原先奉容其实就在听雁峰上,只是尸未入土,而那暗室又过于隐蔽,好似见不得光。
“如今也不知听雁峰由谁看守,还得去一趟叠山盟。”桑沉草冷嗤,改口:“忘了,叠山盟已经分崩离析,可怜,只成立不到一月,心血付诸东流。”
“是瀚天盟。”奉云哀摸索着背上奉容的尸,片刻下来,除目光还不甚灵动外,竟已不像半瞎之人。
“不错,是瀚天盟。”桑沉草揽住奉云哀的手臂,足下一点便踏起轻功,身如游龙,翩若惊鸿。
盟中恍如废墟,屋舍半数倾塌,残垣上烧痕胜墨。
奉云哀远远一眺,在那些朦胧不清的灰影中,看到了一座城的凋敝。
当年奉容留下的盛景,已在顷刻间毁于一旦,奉容泉下有知,也不知会有几分难过。
“姑娘。”远处有人认出二人身影,匆匆飞奔上前,欣然道:“你们还活着,当真太好了。”
说话人目光一动,滞在奉云哀面上,看她一双黑眸不改,才继续道:“多亏二位,不然中原武林定要因那归源宗毁于一旦!”
“归源,口气倒是挺大的。”桑沉草冷笑一声,看向此人身后道:“如今这里话事的人是谁?”
这侠士朝议事厅望去,应道:“各大宗门的掌门长老已行至疆外,如今云城由秋水斋的岁门主话事。”
奉云哀淡声:“我要上听雁峰,还请行个方便。”
跟随前来的众人才看到她背上还有一人,只稍一打量,便能看到奉容半张还未被枝条掩盖的脸。
“奉、奉盟主……”众人大惊。
所有人都以为,在大火肆虐、墙倒屋塌之时,奉容的尸也一并被烧毁在其中了。
“去把岁门主喊来!”一人大喊。
其中一个小姑娘慌忙踏起轻功,趔趄着朝议事厅奔去。
余下之人讷讷道:“还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先前那什么香菜、折耳根的,一听便是化名,哪能当真。
桑沉草倒是坦诚,未将手中寂胆藏起,而就这么任之贴在身侧,哂道:“姓桑。”
问话的人还记得此女在问剑台上的一番言辞,吞吞吐吐道:“也不知问岚心如今……”
“她死了。”桑沉草甚至未亲眼确认,便已将问岚心打入死牢。
奉云哀微愣,随之心想,不论问岚心是死是活,桑沉草也算替其省了一桩事。
众人又吃了一惊,但看桑沉草不像说笑,便也半信半疑,料不到问岚心竟也死了。
死了,何时死的?
但既然人已过世,又何必再去穷究过去。
“那这位姑娘又当如何称呼?”
奉云哀眼波微斜,隐约能瞧见背上伏着的尸,淡淡道:“我与奉容同姓。”
“你会孤心心诀?”有人斗胆发问,未能看出此女罹患眼疾。
“是师尊亲自传授予我。* ”奉云哀眸光微敛,面上无悲无喜,看似冷若冰霜。
称呼一出,已道尽两人关系。
听雁峰上的沉沉雾霭,经劲风一卷,隐隐露出真容。
奉容当真收过徒,就养在听雁峰上,养得那么好,百般像奉容,又百般不像奉容。
看似出世,实则入世,并非真如奉容那般拒人千里,只是纯粹得好似脱屣世事,不谙人情。
谁也不知奉容为何要那么做,长达十数年,巅顶除师徒二人外,竟再无人问津,或许只因奉容不亲近常人,所以愿爱徒也如她一般。
少顷,岁见雪仓皇赶来,她颈侧有烧伤痕迹,结起的痂蔓延至衣襟下,看似也烧得惨重。
她满脸病容,在看见奉云哀时眸光发愣,难以置信地顿在原地。
大火卷上奉云哀时,她也看得一清二楚,岂料此女竟好似……毫发无伤地回来了。
一时间,岁见雪误将当日大火当作大梦一场,只是身上发痛,将她点醒。
“岁门主。”桑沉草道。
岁见雪记得问岚心医毒了得,知晓这女子师从问岚心,便当她有回天神力,所以才能将另一位齐齐整整地救回来。
她眼下无心求医,在一眼看到奉云哀背上之人时,眼纱陡然被泪花洇湿。
奉云哀平静道:“我想将师尊葬在听雁峰上。”
“我亦是这么想的。”岁见雪噙泪颔首,颤声道:“那日我也一同入水,不料水道诸多,一时间便与你们走岔,所幸还是被卷出了河面,我原想回头寻你们二人,只是那旋涡不知所踪。”
“那水道内另有天地,我们被困在其中。”桑沉草坦言。
岁见雪露笑,抹泪道:“我等了数日未等到你们,以为你们找到了生路,只是人已远走。我索性备了棺椁,想在听雁峰上为奉容立一个衣冠冢,没想到衣冠冢未立,你们就回来了。”
她扭头对身边丫头耳语几句,转而道:“如今各大宗门已在疆外寒蝉岭碰面,只是那归源宗在雪顶峰上,山高而陡,登峰不易。归源宗的宗主尚未露面,只知其功夫了得,一柄悲风扇在手,催得各路人近不了一步。”
“悲风扇?”桑沉草不屑淡嗤,“不曾听说。”
“林杳杳西行时被擒捉,她宁愿自焚,也不肯袒露所有,以保全性命。”岁见雪摇头,“死前她亲口道,归源宗宗主的悲风扇无人能敌,能催得人命火复燃,也能在一息间令命火熄灭,生杀予夺,尽在一念。”
奉云哀心道,林杳杳多半是魔怔了,这般厉害,岂不成了活阎王?
她眼中无甚波澜,心如止水道:“待师尊下葬,我去雪顶峰会会那悲风扇。”
岁见雪当即抬手,掌中是一柄剑。
剑鞘银光耀耀,素而雅淡,看似平平无奇,其实是冰锥一根,死死钉在奉云哀眼中。
“你师尊的孤心。”岁见雪道。
第73章 第 73 章
73
孤心一出, 所有人的目光便好似百川赴海那般,密匝匝地织了过去。
剑是奉容的剑,此剑因孤心剑法而闻名天下, 既然心法还未绝迹,剑也万不该殒灭于此地。
奉云哀怔怔看着,她模糊不清的目光好似雾霾, 在这顷刻间被风雨洗涤。
凭借近二十载的记忆, 她轻易就能在眼中描摹清孤心的轮廓,就连剑上的细微纹路, 也无一落下。
当时从听雁峰离开,她只堪堪带上寂胆,而因生怕旁人起疑, 万不敢将孤心也一并带上。
此番重回云城,她虽得见奉容,却也对孤心耿耿于怀,她不想此剑落入旁人之手, 可惜自始至终, 也探不明孤心的踪迹。
好在,剑是在岁见雪手中。
岁见雪淡笑道:“奉容既然将孤心心诀传予你, 此剑也合该是你的,我想奉容在泉下,也当是这么想。”
良久, 奉云哀才伸手将孤心接到手中, 就这一瞬, 她似得以与奉容阴阳相会。
她的心是潮涨的海, 胸口已成岸沿,海水每一次拍岸, 都好似能和坤舆共鸣。
大地承载万物遂称舆,奉容将她托举,无疑就是她的坤舆。
就这刹那间,奉云哀无声落泪,手已将剑擒得不能更紧,唇一动,淡淡道:“多谢。”
“何必言谢。”岁见雪摇头,“它合该是你的。”
不远处,先前奉命离开的那个小丫头,竟以一己之力,将一副棺椁扛了过来。
丫头气喘吁吁地将棺椁放在地上,随即震出一掌,轻易将棺盖推开,拱手道:“门主,灵棺已至。”
岁见雪低头抚摸棺椁边沿,回头对奉云哀道:“这是我特地寻来的安灵木,听闻此木能安抚亡者魂灵,助其往生。”
“多谢岁门主。”奉云哀用目光轻抚棺椁。
“还请将奉盟主送入棺中,我等一道护送她重登听雁峰。”岁见雪道。
奉云哀举止轻缓地将奉容放下,只可惜她双眸含雾,如今连奉容的最后一面也看不清晰。
桑沉草垂眸看了片刻,在奉云哀耳畔道:“她还像初时一般。”
奉云哀蓦地合了一下眼,亲手将棺盖关拢,转而对岁见雪道:“那便有劳前辈。”
岁见雪朝身侧丫头使了眼色,随之看向周遭众人,诚邀道:“诸位如若有心,也可一同送奉盟主上山。”
众人纷纷应和。
何人自诞世起便是尽善尽美?或许明月门至今仍为江湖不齿,但当今中原武林的安宁,必无奉容而不成。
“秀秀,你可开心?”桑沉草低低在奉云哀耳畔问。
奉云哀一顿,良久才微微颔首。
一行人齐步将棺材送上听雁峰,就在崖边一处,奉云哀蓦然停步。
昔时奉容常在此地静坐不动,神色冷漠疏远地纵览云城,一坐便是一整日。
那时奉容的双目好似被云城填得不余零星空缺,可幼年的奉云哀隐约觉得,那双眼里明显缺了一物。
奉云哀当时不懂,如今站在崖边远眺良久,忽如拨云见日般,抬臂指向云城之外,淡淡道:“那是去黄沙崖的路。”
她说得极轻,只身边的桑沉草能够听到。
桑沉草颔首道:“过皓思城,穿朱雨镇,就是聆月沙河,继续前行,便能见黄沙崖。”
奉云哀转头对岁见雪道:“便将师尊埋在崖边,她在泉下一定欢喜。”
“那便如她所愿。”岁见雪道。
铁锹入土,黄泥掀天,往下掘开半寸,似就能近地曹半步。
半步之遥,其实咫尺天涯。
棺材落入其中,缓缓被泥填得半点不露,最后每人掬上一抔黄土盖上泥坑,也算送了奉容一行。
奉云哀不作声地烧了些纸钱,垂头道:“师尊喜静,平日不愿有人打搅。”
岁见雪颔首道:“这听雁峰寻常时候还是封上为好,但如若那人要来,自然也由她。”
旁人不懂,但奉云哀与桑沉草二人一听便明了,“那人”分明指的是问岚心。
想来奉容也曾在岁见雪面前提过问岚心几句,不知提及什么,但总该没有半分嫌厌。
桑沉草摇头,悠悠道:“她不会来。”
“为何?”岁见雪有些意外。
桑沉草还是那番话:“她死了。”
岁见雪愣住。
桑沉草淡哧一声,语气如斯平静,“所以她不会来。”
奉云哀便也觉得,问岚心许是真的死了,如今世上,无人能比桑沉草更了解问岚心。
岁见雪默了少顷,从袖中取出一物,交出去道:“你们到寒蝉岭后,朝天燃鸣此物,各宗门之人便会赴你们前来。”
“多谢。”奉云哀伸手接过。
从云城到寒蝉岭,与到聆月沙河并无交汇,看似都需向西,实则一偏西北,一偏西南。
迢遰远路,好在是两人两马,连影子都是成对。
容貌早就暴露,其实无须遮掩,但桑沉草还是硬给奉云哀戴了帷帽,捋好了垂纱道:“这半身新皮可经不起折腾,被日晒个半天,得烫得火辣。”
奉云哀心道艳阳再烫,如何比得上眼前这只手。
“怎的还不乐意了?”桑沉草也戴帷帽,垂纱却掀到帽檐上,露出一张肤色虽深,却稠艳惑人的脸。
“你倒是不觉得自己烫。”奉云哀淡声。
“烫么,如何烫。”桑沉草还在马上,半个身已歪出去,手作势要往奉云哀的帷帽下探。
奉云哀忙不叠仰身避开,但攥在缰绳上的手,还是被捏了个正着。
桑沉草在她手腕上捏了一下,坐正身道:“你倒是凉飕飕的,你我当真登对。”
奉云哀默不作声,也未运转内息将腕上余温驱散,就那么任之逗留。
即便快马加鞭,到寒蝉岭也需四日之久,得涉足花香草盛的无人之境,又要迈过浅溪,才依稀能眺见雪岭一角。
那山尖看似触手可及,实则遥不可攀,而更远处的雪顶峰更是高耸入云,巅顶已与云霄融为一体。
到寒蝉岭下,两人不得不弃马前行,足尖一踏便凌风而上。
周遭原是绿草如茵,越是往上,草木越是萧疏,绿意渐渐被雪色覆盖,朔风冽冽。
桑沉草内息滚烫,自然不惧严寒。
而这寒意远不及寂胆剑,也压不过孤心心诀,奉云哀亦不觉得冷。
雪岭上两道身影疾如惊鸿,倏忽一掠便已到十丈之外。
到岭顶已是天黑,夜幕中星辰遍布。
奉云哀盘腿调息,身后冷不丁拱近一团火,险些令她内息走岔。
“冷么,秀秀。”桑沉草紧贴着她问。
奉云哀原是不觉得冷的,可这人一贴近,那渗入皮肉的暖意一瞬将她惯坏,将前边这十数年里,奉容教予她的自立全数击溃。
她莫名觉得冷。
奉云哀决口不认,闭着双目继续调息,可后颈却轻悠悠贴上一物。
温热柔软,其上气息绵绵,分明是桑沉草的唇。
她蓦地转头,手捂上后颈不出声,过会儿看到桑沉草哧地笑出一双月牙,才道:“怎又戏弄我?”
“不开心么秀秀,不开心才算戏弄。”桑沉草歪身看她。
奉云哀其实……并未觉得不悦,细细一想,似乎还真不算戏弄。
可不算戏弄,那算什么?
桑沉草似能通心,一瞬便读懂她眼中困惑,笑道:“算调情。”
奉云哀听不得这般直白的话,耳廓倏然滚烫,幸而山岭上寒风习习,未害得她思绪无藏。
她不应声,从袖中取出先前岁见雪交予她的鸣镝,面不改色道:“既已休息好,还有闲心说这样的话,不如早些传讯给各大宗门。”
桑沉草笑盈盈的,不拆穿奉云哀的忸怩,颔首道:“皆听你的。”
但见浩瀚夜空中,一记鸣镝被真气震出,倏然腾出百丈高,似与星辰比肩。
鸣镝带出尖锐一声响,升至最高处时陡然炸裂,将天际烧得流光溢彩。
奉云哀掌心发麻,轻拂双手,淡淡道:“待各宗门的人过来,便不可说那样的话了。”
桑沉草顺她心意,起身道:“秀秀何时想听,我便何时再说。”
奉云哀欲言又止,她并没有那么想听,可这人若当真想说,她便就……忍着听上一听。
罢了,她还是不想应声。
过了一刻之久,远处窸窸窣窣,是岭上厚雪被乱步踩塌。
众人手中拿着欲灭的火折子快步走近,在见到这二人时俱是一怔。
诸位本以为来的会是秋水斋的人,不曾想竟是这两位。
半月前事发突然,在火势渐小之时,落在众人身上的魇术也紧跟着失效,几个宗门门主得以解脱,追捕林杳杳尚来不及,更别提找到这二位并细述缘由。
而今穿云宗、观风门与珩山派的掌门均已恢复神志,俱是抱憾在心,眼下看见这两位女子毫发无伤,一怔后齐齐展颜。
那穿云宗的掌门拱手道:“多谢当日二位出手,若非二位,我们三人怕是还受困于魔教魇术,而中原武林也……不堪设想。”
桑沉草哂道:“余姥严重了,我们本意可不是为了武林,即便我们二人坐视不理,周妫也必会露出马脚。”
观风门门主面露讪色,摇头道:“是我们三人鲁钝了,事先未看出蹊跷,还被魇了数月之久。”
“中原武林幸甚有你们二位。”珩山派掌门垂眸拱手。
奉云哀环视三位掌门身后的一干人等,她看不清那些人的脸面,而显得眸光越发空旷冷淡。
众人心中有愧,俱是不敢出声,亦不敢与她对视。
良久,奉云哀淡声:“我们此行,并非为了中原武林,只为我师尊奉容。而今师尊已安葬在听雁峰上,想来她也不愿看到中原武林深陷水火。”
当时墙倒众人推,仙一般的奉容,在不少人眼中莫名成了泥垢般的存在。
三位掌门哀哀相视,倏然朝着云城方向屈膝而下,朝天一拜,众侠士心惊后也纷纷屈膝。
“吾侪愧对奉盟主,还请奉盟主受吾侪一拜。”
第74章 第 74 章
74
寒蝉岭上冰凝雪积, 夜幕下白皑皑一片。
众人齐聚一团,手中火折子不灭,远眺着好似成群却静止不动的萤虫。
奉云哀身穿白裙, 头上又戴着白纱帷帽,乍一看与雪色合二为一,近乎隐匿在这天地间。
如今诸事俱已挑明, 先前几大宗门合力擒捉林杳杳之时, 便已从其口中听说了周妫和归源宗的诡计。
他们正是要重新挑起明月门与江湖的争端,好让中原武林群龙无首。
归源宗的确想杀奉容, 但周妫不止想下杀手,还想让奉容彻底消失,正因如此, 归源宗深觉得周妫此人不可控制,不得不命林杳杳暗施魇术。
桑沉草恍然大悟,难怪周妫亦受魇术所控,她转而道:“说说那归源宗?这几日下来, 想必诸位已有所发现。”
那日在试剑台上时, 众人有目共睹,桑沉草的手段和武功不凡, 而另一位姑娘师承奉容,想必更是深不可测。
众人相视一眼,那观风门的门主道:“归源宗就在雪顶峰上, 我等一路觅过来, 连在山脚下也寻不见丝毫蛛丝马迹, 这地方风雪太大, 一下就将足迹掩盖,对方又对此地甚是熟识, 可谓神出鬼没。”
“那诸位是如何发现归源宗所在的?”桑沉草遂问。
观风门门主又道:“自然是那林杳杳亲口所说,归源宗所在最近天穹,得仙神指点,又有圣火傍身,故不畏严寒,我等寻思,此地除了这雪顶峰外,便没有哪处比它更高了。”
纵观此地,雪顶峰当真气势滂沱,其上陡峭高耸,连山尖都望不着。
穿云宗的余姥徐徐开口:“我等上山寻觅,果不其然,在山上找到些许记号,应当是用来辨路的。那记号恰似迷阵,又与周遭景色相融,叫人难以察觉,所幸迷阵不算高深,转瞬便被我等破解。”
“余姥好眼力。”桑沉草哂道。
余姥略微摇头,接着道:“沿标记一路上行,能见到一些半掩在雪下的屋舍,我等本还想继续往上登,不料疾风骤起,分明是有人在暗处施了手段。”
“悲风扇。”奉云哀冷声。
余姥颔首,面露惧色,沉声道:“那悲风扇当真了得,它虽还未到一念生死的地步,却也能驱使寒风,可见那归源宗宗主内息之强大。”
“若非此地本就风饕雪虐,那宗主又如何能凭空驱来大风。”桑沉草不以为意。
话是如此,但风与强悍内息二者缺一不可,那归源宗宗主想必当真不容小觑,奉云哀心道。
不过一顿,桑沉草哂笑:“区区悲风扇,如若问岚心在,想必那归源宗宗主也未必敌得过她十招。”
众人听得一怔,虽说此次风波非因问岚心而起,但这名字一出,他们依旧心惊胆战。
“不过么,归源宗侥幸逃过一劫。”桑沉草眼眸低垂,唇角微扬着道:“谁叫问岚心死了呢。”
死了?
奉容死后,整个中原武林好似失了主心骨,云城亦成纸糊之地。
而因寻英之战,诸豪杰皆已是心神俱伤,短短半月,根本没能恢复到全盛之期。
再观问岚心,问岚心虽亦正亦邪,又隐居黄沙崖多年,却也算得上中原江湖册上鼎鼎有名的,如今连她亦死,中原武林当真……
一击即溃。
众人神色惶惶地站着,良久未能回神,都在想着,问岚心死了,如何死的,莫非是因为归源宗?
桑沉草却依旧噙笑,似与问岚心毫无牵连,未尝将这死讯放在心上,她淡嗤,又道:“诸位安心,问岚心并非死在归源宗手下,归源宗没这能耐杀她。”
“那她为何会死,是……病故?”有人问。
“心病,怎么不算呢。”桑沉草言不尽意, “不过问岚心的毒经和寂胆仍在,她自创的寂胆诀至今不曾明正面世,也不知归源宗的宗主接得到第几式。”
奉云哀搜肠刮肚一想,江湖册上的问岚心除了那无人匹敌的毒术和一柄寂胆剑外,当真再无其它独门秘术,不像奉容,奉容离开明月门后,便独创了孤心剑法。
事实当真如此么?
依桑沉草所言,显然不是。
问岚心费尽心机养出药人,是为了让奉容长命不死,那她自创的一身古怪功法,莫非……也是为了奉容?
奉容的心法属寒,问岚心传予桑沉草的,却已到热不可言的地步。
以问岚心的脾性,这万不是为了和奉容对着干,倒像是想为奉容驱寒,她的所作所为,俱是为了奉容。
心胆相通,孤心过执,则寂胆易碎。
所以在奉容死后,问岚心其实就已经死了,她只剩一个躯壳独行在这天地间。
奉云哀终于信了,如今问岚心……许是真的死了。
旁人不知问岚心自创心法的原委,只知既然桑沉草口出狂言,想必当真能与归源宗一战。
“你有何打算?”余姥问。
“既然悲风扇要借风雪之势,那便驱风化雪,让它无处可依。”桑沉草说得极慢,似乎游刃有余。
奉云哀抬臂看向孤心剑,淡声道:“孤心剑法,也愿与之一战。”
此话恰如星辰倾注,映照此隅,将众人心底的阴霾尽数驱除。
“好!”众人齐齐应声。
“幸有你们二人。”余姥眉头舒展,只是神色依旧郁郁,“只是如今我们处境劣势,再这么耗下去,干粮耗尽,也未必见得到那归源宗宗主的真容,怕是要速战速决。”
“如何速战速决?”有人道,“不妨先退回临近的镇上,修整一番,从长计议。”
奉云哀看过去,根本看不清那人的脸面,只凭对方腰边那模模糊糊的棒槌链刀的轮廓,认出这是夜阑门的门主。
这一门在江湖册上也有几分地位,只是门派里鲁莽者太多,所以不比别的宗门。
奉云哀掀开帷帽,略微眯眼打量,企图看清些许,可惜依旧徒劳。
众人听这夜阑门门主的话,心觉有几分道理,这数日下来,几乎人人面上都露倦色,如此即便能登得上那雪顶峰,也未必还有余力与归源宗交手。
数位掌门神色迟疑,齐齐看向奉云哀与桑沉草。
余姥有内息傍身,面色虽还红润,实则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思索片刻道:“不妨就如夜阑门门主所言,我等先下山修整一番,两位跋山涉水,定也累得不轻。”
奉云哀和桑沉草二人远道奔波而来,中途也不过休憩了半个时辰,换作寻常人,定已连眼都睁不开。
众人相视一眼,纷纷附和。
奉云哀见桑沉草未提异议,便转身欲走,紧接着,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涌上心尖,这念头来得快,去得亦快,只余下一古怪残念。
她隐约觉得奇怪,一时却不知怪在何处。
一行人齐齐下山,那夜阑门门主就在人群之中,步履有些蹒跚。
桑沉草冷不丁停步,意味深长道:“本以为夜阑门门主是因试剑台事发,伤着了腿脚,我细一回想,寻英会那几日,似不曾见到门主身影,看来是因腿疾发作,门主才不便露面。”
奉云哀茅塞顿开,孤心利落出鞘,恰似游龙甩尾,银芒奔泻,势如风驰电掣。
剑尖从人群中划过,不伤及旁人分毫,只准确无误地袭向夜阑门的掌门。
不料夜阑门掌门不惊不怵,脸上神色分毫未变,如提线傀儡一般,猛一腾身,堪堪避过。
众人大骇,而夜阑门下之人更甚,认出这根本不是夜阑门的武功,分明是……
魇术!
奉云哀看不清,却听得分明。
万缕牵丝汇聚在夜阑门门主身上,丝线弹动时噌一声响,绵延至雪顶峰的方向。
她不斩断魇丝,靠着一双越发敏锐的双耳,捕捉到丝线所在,剑身猛挑向前,将那丝线在剑上缠了一圈。
魇丝微不可察,即便旁人双目完好,也看不出夜阑门的门主早受魇术所制。
尤其此时夜深,丝线更是隐匿无形,而白日时雪色灼目,众人又哪里看得清。
孤心缠上魇丝,微受牵连,一时间似有一双手在同奉云哀夺剑。
寻常魇丝便已是坚韧难断,此丝更加。
奉云哀冷冷道:“诸位如若身疲,还请下山好生歇息。”
“定是昨日!”有人道:“昨日夜阑门门主被悲风扇震下半山腰,不得已与我等走岔,他定就是在那时中了归源宗的魇术!”
奉云哀循着那根缠绕剑身的魇丝飞身而出,每近雪顶峰一寸,她便旋动剑身,令魇丝也在剑上多缠一寸。
桑沉草虚眯双目,扬声道:“还请余姥带诸位前辈下山,养精蓄锐,可莫让归源宗有机可乘。”
这魇术当真隐蔽,此刻众人身心交瘁,真是归源宗趁虚而入的好时机。
余姥当即应声:“两位也多保重,莫要恋战!”
“无妨。”桑沉草轻哂一声便逐上前,只手将腰间虫哨取下,抵在唇边吹响。
哨声比山中呼啸的狂风更要响亮刺耳,乍一听好似猛兽嘶声叫唤。
响声迎着风声荡出,未被掩盖分毫,就这刹那,一些埋在雪下的奇形跳虫齐齐跃出,或大或小,或是软身,或带硬壳。
白雪地上登时布满细密的孔,全是它们穿出来的。
虫跃上魇丝,训练有素般,竟并作数列,沿着根根魇丝飞快爬行。
原细而无影的魇丝登时被勾勒出轮廓,直直延伸至雪顶峰的方向,一眼看不到尽头。
奉云哀依旧用剑身缠绕丝线,她回头睨桑沉草一眼,道:“你的功法,恰好能克那悲风扇。”
“孤心剑法才是天下一绝,我助你上山。”桑沉草笑道。
两道身影掠出寒蝉岭,似比风雪更快,而那些游走在魇丝上的爬虫,因有桑沉草的真气相助,竟也丝毫不输。
丝线还真的一路延伸至雪顶峰,临近雪顶峰时,一道裹挟真气的寒风扑面而来,其间杀意重重,似有掀天之力。
桑沉草夺步向前,腕骨倏然一震,寂胆便脱鞘而出。
月色中,剑身紫光诡异,它随真气旋动,恰似自有神识,迎风时穿出一声尖啸,硬生生破开了悲风扇的气劲。
奉云哀见势上前,她手中的孤心被丝线缠了万圈不止,先前她不觉有异,此时剑上莹白一片,有如织茧,才知这魇丝有多纤细,又有多剔透。
她再旋剑身,此时却不为缠线,只为将魇丝全数斩断。
只见银光一闪,魇丝便如天水坠落,细细密密,有形而无色。
“秀秀,上山。”桑沉草道。
第75章 第 75 章
75
山影连绵, 恰似渺茫无边的远浪,看似是浪遥遥拍近,实则是人迎向浪涌。
魇丝俱断, 被烈风一刮,瞬息便寻不见线端,恰似藕丝, 倏然无影。
只是归源宗似还不许她们上山, 越发猛烈的气劲从巅顶俯冲而下,其间裹挟飞雪无数, 茫白一片,状似雪崩。
整座雪顶峰轰隆作响,当即地动山摇, 这山无疑是巨人一趾,而在山脚的二人,渺不及蝼蚁。
奉云哀猛将孤心刺向地面,堪堪稳住身形, 她紧咬牙关忙不叠震出一掌, 令扑面的风雪迸向别处。
却见桑沉草好似成了风中雪,竟一股脑冲向高处, 似要与劈头而来的山雪同归于尽。
奉云哀只是心头一紧,她信桑沉草无意赴死。
这样的人,怎甘心就这么死在此地, 不过是看似不要命, 其实惜命得紧。
那靛蓝身影倏然顿住, 风雪撼不动她分毫, 她忽地拔出寂胆,手中剑意看似绵软无力, 实则内藏极炎真气。
不过眨眼,桑沉草身侧剑气如化实质,变作千柄火刃,随她一抬臂,便气势汹汹地席卷上前。
但下一瞬,她皱紧眉头。
还不够,远远不够。
山巅驭风者的内力,并非她和奉云哀能够匹敌的。
底下的奉云哀见上方之人顿住,心惊道:“怎么了?”
桑沉草难得露出咬牙切齿的神色,企图竭尽全力。
就在此刻,一道黑影晃近,好像从山脚刮来的黑风。
“小心——”奉云哀眼睁睁看着那道黑影朝桑沉草逼近,她甚至看不清那是什么。
太快了,快得她来不及挥剑相助。
不料,黑影陡然顿住,虽只顿一瞬,却足以让奉云哀看清,那是一个人形,一个满头银发之人。
那人朝桑沉草后背覆掌,当即赤光耀耀。
不是火,是滔天的内力从她手中源源泻出,不容拒绝地灌进了桑沉草的气海。
如此浑厚又炙热的内息,又顶着这灰白的头发,若非问岚心,那还能是谁?
桑沉草也怔住,她周身如受火烤,一时间汗如雨下。
“去!”她身后之人陡然收手,步法堪比飞烟,却不比从前。
人影来了一瞬,又一瞬消失,在雪地上留下一串凌乱足印,分明是内力耗竭,下盘不稳。
桑沉草猛一回头,哪还瞧得见半根银发,只见奉云哀错愕望着远处,而远处空无一人。
奉云哀眼眸微转,她看不清,只凭感觉问道:“是问岚心是不是,她将毕生功力都传予你了?”
桑沉草垂头看向双手,愣了少顷,再举剑时,赤炎真气烧得此间好似晨曦降临,火刃刮刮杂杂,地火倒灌天穹。
浪潮般的崩雪骤然消融,雪还未来得及化作春水,便变作被风一刮即散的白烟。
桑沉草嗤笑道:“区区悲风扇,不如尝尝我这寂胆剑!”
她如斯骄横自傲,又一转腕,扑面的大雪又成袅袅烟雾。
而因悲风扇而来的狂风,被剑气燎得炙热,反被震散开来,倒袭扑向雪顶峰,烫得山雪化作清泉。
整座雪顶峰徐徐化水,山体嘎吱作响,似乎摇摇欲坠。
雪水淌至二人脚边,惹得山路湿滑难行。
奉云哀腾身迎上山尖,手腕轻旋,寒芒便随孤心剑急袭而出,但剑光未逼山上烈风,而是斩于足下。
如虹剑风寒气凛凛,不输山雪分毫,剑影方过,雪水凝聚成冰。
这是孤心心诀的最后一重,亦是最精湛一重。
奉容当年被指作仙,可不就是因为有这真气傍身么,那时她一步一寒霜,凡尘也作白玉京。
桑沉草仰头露笑,悠悠道:“秀秀,你看我就说你我登对,这悲风扇就算能倒转乾坤,又如何耐得了你我?”
奉云哀面不改色,她见桑沉草化开崩雪和疾风,便立刻将雪水凝聚,省得山崩地动。
雪顶峰当真险而陡峭,就算没有这悲风扇阻拦,寻常人攀到半山,怕也该气息奄奄。
两道真气相伴而行,成了飞天的焰火,红蓝相依,炎寒交融。
只是归源宗除悲风扇外,还有魇丝,千万根魇丝疾如雨下,无声无息地落在两人身侧。
待手脚被丝线缠绕,奉云哀才有所觉察,她神色骤变,当即想将丝线挣断,不曾想这魇丝竟还与先前不同。
它更为精细柔韧,更坚不可摧,被束住之人越是使劲,魇丝便勒皮肉更紧,分明是想借势绞杀!
“小心魇丝。”奉云哀冷声。
桑沉草也被擒住,她冷嗤一声,不管不顾将悬在脖下的虫哨撩起,放到嘴边咬住。只这么几下,她手臂已被勒得满是触目惊心的血痕。
虫哨吹响,掩在雪下的虫纷纷跃出,不约而同将魇丝啃咬一通。
桑沉草还是小瞧这魇丝了,见虫兽啃咬不动,她索性忍痛挥剑,就这么抬臂间,丝线陷入肉中,近乎要绞断她的筋骨。
她身穿靛衣,即便血色满身也不甚清晰,但奉云哀却是一袭白裙。
奉云哀白裙上血迹斑斑,即便驱动内息,也未能将魇丝震断。
“秀秀,当心!”桑沉草冷不防飞掠上前,抵住迎风而来的其它魇丝。
经此抵挡,奉云哀有幸避过,但桑沉草脖颈上倏然一紧,已连半个字音也吐不出,甚至还有丝线企图钻入她口齿中,将她唇齿也束住。
难怪受魇丝操控之人,不光身不由己,就连说话也是,原来这魇丝当真无孔不入,能将活人当成皮影人偶驱使* 。
桑沉草闭紧口齿,眸光还算清明,她冷冷看向奉云哀,话已全在眼中。
当真不愧为归源宗的宗主,魇术比林杳杳厉害许多。
桑沉草身上重要的经脉穴位全被缠缚,连内息都不能自如运转。
即便窒息到头晕目眩,她也不敢轻易张嘴,否则魇丝入嘴,她怕是连说出口的话,都不是自己所想。
奉云哀有所觉察,看桑沉草木僵一动,心陡然下跌,忍着断腕之痛砍断身上魇丝。
一剑下去,剑气恰似鲸饮吞海,百川化冰。
饶是这魇丝再如何牢不可破,也敌不过孤心剑与孤心剑法。
孤心剑法之凛冽锐利,有如银龙奔天,直冲北斗。
剑音喑呜,缠在奉云哀身上的魇丝俱断,而她方才挣断腕上魇丝,腕子如受割锯,软软下垂,只能将孤心剑换到左手上。
痛自然是痛的,可此时只稍一停息,怕是又会被魇丝缠上。
奉云哀已将内息尽数运转,半缕无遗,本就不甚刚健的身子略微战栗,近乎到崩溃边缘。
一时间,她竟似神魂出窍,已忘却躯壳所在,通体轻灵,连神志也有些迷茫不清。
这是要……
走火入魔了?
她陡然想起奉容,奉容亦是这般体魄,许正是如此,听雁峰的书阁中才藏有那样的暗室。
多少次,奉容也陷入如此境地,可奉容是如何清醒的呢。
奉云哀不知道,此刻她只余下一个念头,她要救桑沉草于水火。
模糊目光中,桑沉草蹒跚而动,姿态与平日迥然不同,许是因窒息且周身发痛,她连眼神也变得极其呆钝。
这不是桑沉草。
转瞬间,奉云哀五感皆通,似入天人之境,真气猛自身后震出,硬生生将暗中袭来的魇丝全部割断。
悲风扇再次挥动,风雪又滚滚堕下云端。
此番没有寂胆捍御,山峦啸如饕餮,分明要将二人齐齐侵吞。
奉云哀欲将桑沉草身上的魇丝也斩断,那驱使魇丝的人有所察觉,操纵起桑沉草以身作挡。
仅差分毫,剑尖就要没入桑沉草的心口。
不成!
奉云哀猛地收剑,而颅顶上风雪滔滔,已近在咫尺。
就这片刻,桑沉草手握寂胆,陡然挥剑。
她的筋脉穴道俱被操纵,就连真气也被逼得大泻,单单挥剑,都好似能横断山河。
极炎真气冲向奉云哀的面庞,只一息便令她热汗涔涔,而她身后风雪灌顶,根本就是冰火两重。
奉云哀不想两人都覆亡在风雪下,只得驱动内力将背后大雪撞开,但眼前桑沉草已然逼近。
她偏过半个身,心口险险避过剑尖,肩头却被刺个正着。
灼热真气循着剑尖蹿入她体内,险些叫她彻底失神,陷入魔怔。
奉云哀匆忙调转内息,握上桑沉草的手腕将剑拔出,不料桑沉草的体肤比平日更烫,只稍稍一握,她的掌心便似被灼伤。
她看不清桑沉草身上魇丝所在,却见原先被驱使的爬虫追了上来,齐齐落在无色无味的丝线上,将丝线的走向尽数勾勒出来。
足矣!
奉云哀已近气竭,忍着周身疼痛,蓄势化出百道剑影。
剑意凛然,银光泱泱,骤令天地改色。
此剑似能令石罅泓渟,能催得山岳崩颓。
剑气不光扫断了桑沉草身上的魇丝,更是循着断丝攀向山巅。
万道剑光破空而上,凝作一声石破天惊的嘹唳,上方滚滚落下的风雪迸溅开来,被生生分出了一条宽敞大道。
但见万道剑光汇为一缕,隐没在云上,随之轰隆炸响,山巅上金石飞洒。
脱离魇丝操控,桑沉草得以喘息,她眼中尽是血丝,眯眼时神色阴如鬼祟。
而奉云哀摇摇欲坠,神志越发模糊,不光四肢疲软发痛,脑仁更是疼得厉害。
她左手拿剑,只能将耷拉在身侧的右腕虚虚抬起,想碰一碰桑沉草。
桑沉草按下她的手臂,借这须臾捋顺自身筋脉,随之揽紧身边人的腰,腾身循着大道奔天而上。
奉云哀双眼翕动,已在昏迷边缘,淡淡道:“剑气循魇丝上爬,若魇丝在那归源宗宗主手上,此人势必已受重创。”
“我知。”桑沉草方才紧闭唇齿,将舌咬得血淋淋一片,如今嘴中满是血腥味,“秀秀安心。”
起先受悲风扇左右的风雪,如今被孤心和寂胆未散的剑意死死压制。
只是还未上到山巅,两人便好似陷入迷局,昏昏沉沉,一时间失了方向。
桑沉草陡然一滞,冷冷道:“明月春,这归源宗怎还会明月门的独门阵法!”
奉云哀愣住,不曾想明月门竟在此处亦留有足迹。
随之她毛骨悚然,奉容的名声刚刚挽回,如若此事与明月门相关,奉容岂不是又要被牵连?
“先破再说。”桑沉草嗤笑,“幸好问岚心没有藏私。”
说罢,她猛旋腕骨,斩出百道剑气,剑气袭向远处,交汇时凝成图纹。
剑气绀紫,似含剧毒,远远望着好似一株含苞待放的花。
百道剑气只一交错,又分道而行,各奔一处,砸得石子劈啪作响。
奉云哀愣住,此地山雪遍盖,山又并非石山,岂会有这么多的乱石?
但见山雪被劈得七零八落,掩盖在其中的石头初露面目。
乱石错落,其上无一例外都刻有花草图纹,与听雁峰上的极像,这阵法分明是——
明月春。
“果真如此。”桑沉草不屑道。
两道身影鸟雀般扶风穿云,终能窥见那隐匿在山巅的归源宗。
此地与夜幕更近,四处悬灯晦暗,透露出几分死气沉沉。
高门上归源宗三字笔力千钧,其间藏着几分执拗和道不明的恨意。
孤心剑剑意过处,遍地狼藉,十数个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身上留伤相同,分明是被人借来抵挡剑气了。
再看那万根残丝,俱已染上血色,绵软地延伸至远处大殿。
大殿中悄无声息,不知那归源宗宗主何在。
桑沉草扶住奉云哀,捏起虫哨吹响,哨音尖啸刺耳,躲藏在四处的虫兽应声现身。
虫兽没有聚向桑沉草,而是齐齐朝大殿靠近。
桑沉草低低笑了,幽声道:“藏在哪里呢,原来在大殿里。”
就在此时,殿中传出老妪消沉带颤的嘲弄。
“明月门有后,孙萋收了问岚心和奉容,问奉二人,竟还收了你们。”
【终章】
第76章 第 76 章
76
听着像是有几分熟识, 似乎是孙萋的旧识。
不过想来也是,会明月春之人,又岂会不识得孙萋。
奉云哀轻拍桑沉草的手臂, 叫对方松开自己。
她身上有些犯冷,许是因为肩头中了一剑,不过寒意并未入骨,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
她喝过桑沉草亲手熬制的药。
药人的血肉能有奇效, 奇效总不该只有一时。
少顷,奉云哀站直身道:“何方鼠辈, 明月春是谁教你的?”
大殿中,老妪好似听到笑话,忽地敞声大笑, 笑到破音,竟还岔了气,转而猛咳不休。
这哪里是笑。
桑沉草轻捏奉云哀手心,揶揄道:“尽情笑, 笑得了此时, 可就笑不了日后了。”
老妪笑声陡停。
两人朝大殿缓步靠近,奉云哀虚眯着眼, 依旧看不清楚,桑沉草便说给她听。
桑沉草悠悠道:“这大殿的每一块梁柱上,都雕有火焰图腾, 此宗取错了名, 当真不该叫归源宗, 应该叫火焰宗, 也难怪那林杳杳即便是寻死,也要找一把火将自己烧了, 不愿落到个别的下场。”
“何意?”奉云哀微微转动眸子打量四处,生怕此处亦埋有火药,她当真怕了大火。
如若整座雪顶峰忽然炸裂坍塌,那场面怕是比试剑台还要吓人。
她如今就是那惊弓之鸟,零星风吹草动都能将她惊扰。
“应该问她。”桑沉草指向大殿。
大殿中老妪咳停,冷冷笑道:“看来你们也会明月春,不然怎上得了我这雪顶峰?那问奉二人没打着明月门的名义收徒,不过该教的,似乎一样也没少教,不曾想,明月门竟还能茍存至今!”
老妪咬牙切齿,光是说这么一句,口中就好似能嚼出血沫,话里全是对明月门的恨。
原来高门牌匾上,那入木三分的恨,是向着明月门的。
奉云哀冷声道:“我并非明月门传人,只是奉容孤心剑法的传人。”
桑沉草轻哂,暗暗旋动手中剑尖,语气不以为意:“明月门?不知道有何能耐,咱们秀秀聪慧,那明月门若想收咱们秀秀,还得烧香叩三个响头。”
听罢,老妪更是怒不可遏,但她身负重伤,即便借了那十数人作挡,也依旧被孤心剑的剑气伤着了肺腑。
老妪愤懑又难以置信,在殿中咳得山摇地动,哑声:“明月门有何能耐,明月门有何能耐?”
话音方落,便见地上染血的红丝倏然腾起,那游曳姿态,活脱脱成了飞天的线虫。
是魇丝!
奉云哀忙不叠偏身避开,可方才已达极限,如今她周身沉重无比,就连挥剑的手也显得呆钝无比。
见状,桑沉草劈开魇丝,随之被悲风扇刮出的气劲劈了个正着,忍不住往后一个趔趄,痛入肺脏。
奉云哀索性凝神不动,她的身变得钝滞,但剑意不该。
此时屏气凝思,是要分神与剑合一,此时她即是孤心,孤心即是她。
那滔天寒息自她经脉中震荡开来,峰峦怵怵,风雪退避。
耳畔细微嗡鸣,她轻易捕捉到魇丝所在,剑倏然一刮,看似慢而钝重,其实剑影已有百道。
寒霜爬上魇丝,浮光飞掠,百根魇丝骤然成冰,冻向殿中人控丝之手!
几声清脆声响,魇丝碎作一地晶莹,而殿中传出哀嚎,乱风胡乱刮出,遍地狼藉掀出百里,整座归源宗寸草不遗。
烈风因悲风扇而起,似也在哀声嚎啕,想来悲风二字便是取自此。
哗啦一声碎瓷,殿中卷出一道黑风,细看才知是密密麻麻的虫,竟都是镰齿翅蝼。
想来这些镰齿翅蝼此前被困在瓮中,此时才被放出。
奉云哀耗尽全力,双耳嗡鸣不止,被迅风一撞,便好似断线风筝那般荡了出去。
桑沉草旋出剑气抵挡,忙不叠奔身将奉云哀揽个正着。她震出赤炎一掌,化开扑面劲风,随即叼起虫哨,冷笑着将之吹响。
只是谁能想到,这归源宗的宗主竟也会驭虫,另一道哨音相伴而出。
镰齿翅蝼忽而前行,忽而退却,顿在原地踌躇不前。
是了,既然此人知晓明月春,又岂会不懂得明月门的虫术,这人……
桑沉草灵光一现,古怪念头浮上心尖,此人莫非是数十年前被大火烧得尸骨无存的楚絮?
楚絮之死至今存疑,也正是因她,明月门才暴露行迹,被中原武林四处追杀。
奉云哀神志模糊,连话都无力说清,只能挨着桑沉草的肩,吃力地凑到她耳边道:“此人肺腑入寒,已是动不能动,擒她。”
桑沉草蓦地吐出虫哨,手中寂胆流火铄金,借大风之势,将镰齿翅蝼齐齐烧成灰烬。
她携奉云哀直闯大殿,势取殿中人项上人头,只是在看见老妪面上崎岖的伤疤时,略微一滞。
剑尖堪堪没入老妪的脖颈,血丝徐徐溢出。
“楚絮。”桑沉草俯视着这跌坐在地上的老者,内心的畅快和鄙夷流于面上。
这被烧得不人不鬼,又懂明月门诸般隐秘之人,不是楚絮还能是谁?
楚絮周身颤抖,她低垂着头看似是哭得哆嗦不已,实则竟是在笑。
她身披乌袍,身上除了人形外,已与妖魔无异,许是烧坏了皮囊,颅顶上只有左半长出了发,好似刚从阴曹爬出来的恶鬼。
“你害得明月门灭门,如今竟还痛恨?”桑沉草没有收剑。
楚絮笑得惨淡而狰狞,哑声道:“换作是你,又当如何?”
桑沉草哂道:“必不会成你这般,你自以为天下俱与你为敌,而你大仇得报,殊不知你是在与自己称敌。”
寒意果真入了楚絮的肺腑,她如今周身疲虚,已调不动半缕真气,而因受到寂胆寒毒的侵蚀,她脸上甚至还结起了薄薄的冰霜。
她的神色越发难看,得费上百般力气,才能皱起眉头。
楚絮嘶声道:“我与自己为敌?我、我——”
“你的诡计已完全暴露,归源宗离灭门,仅差毁去你这一根基。”桑沉草又将寂胆往前刺出一寸,逼得楚絮项上之血,越发汩汩而流。
“我、我——”楚絮如鲠在喉,丑陋的眼通红一片。
“你与孙萋同辈,皆师从常枕厌,而问岚心、奉容早不属明月门,难不成……”桑沉草眯起双目,眸色精亮刺痛人心,“你恨的其实是孙萋?”
孙萋二字既出,楚絮那哽在喉头的血一涌而出,哗啦溅了一地。
那噎在她喉中的余下半句话,也终于得以吐露。
楚絮喑哑道:“我岂会……谁也不敌?”
是了,孙萋天资聪慧,称得上旷世奇才,而明月门得以扬名江湖,有常枕厌不够,万万还得算上孙萋。
只是天下皆知明月门孙萋,却鲜少听闻那位叫楚絮的女子。
与孙萋相比,楚絮的资质未免太过平庸,明明常枕厌样样都教,不偏倚任何一人,偏她样样不精。
本就是常枕厌捡回来的孩子,以为自己拾得了几分觊觎多年的温暖关怀,不曾想常枕厌的目光,最后只落在那一人身上。
她仰慕常枕厌,深爱常枕厌,却又不得不痛恨常枕厌,不、不对,她还得恨孙萋,是孙萋抢走了她的明月!
她不甘心啊,她明明也竭尽全力,怎一日比一日更技不如人?
既然一切合该失去,起初又何必装模作样给她?
楚絮神色凄楚,万般不甘皆在眼中,她恨孙萋,恨明月门,亦恨世人。
桑沉草倾身靠近,眸光刺一般杵在楚絮身上,她刁顽险恶,字字叩问:“你怨天尤人,又执迷不悟,明月门当年的火,是你故意放的?你想烧了孙萋是不是,不料未烧着孙萋的一根汗毛,反倒烧到了自己身上。”
那日的火离奇诡谲,至今仍是江湖中的难解之谜,有人当作老天开眼,要将明月门削株掘根,故降天火以惩。
但桑沉草惯来不信天地,不信鬼神,她随性自如,近要到妄自尊大的地步。
楚絮不顾颈上之痛,紧紧捂住面庞,暴跳如雷道:“怎就烧不死她,是她反推我落入火坑,好在她和常枕厌一样,都病死了!”
被揽着的奉云哀神色恹恹,疲重的眼皮微微睁开,声轻却寒,“那奉容何错之有?”
“她错在,她是孙萋带回去的,是孙萋教出来的,错在她继承了孙萋的衣钵,还博得天下人敬仰!”楚絮烧哑的喉咙近乎扯到极致。
“该死之人,分明是你。”奉云哀欲要举剑。
桑沉草轻轻将孤心的剑尖挑开,看着楚絮继续道:“你招揽逐日教的信徒,创办归源宗,如此年年月月、日日夜夜地谋划算计,就是为了你心底那泻不下的仇?”
“不是。”楚絮露齿笑了,“我要圣火烧化所有罪恶。”
桑沉草猛将寂胆送上前,这次不单单只是破皮破肉。
歘啦一声,这次即便是阎王松口,刀剑亦不留人。
火光刮刮杂杂,星云被染作暮色,当年未烧透的火,舔上归源宗的一砖一瓦。
山巅烧得正旺,桑沉草几步便将奉云哀带到雪顶峰的山脚,盘腿坐在地上,用从归源宗带出来的器具,熬起一锅药。
奉云哀昏昏欲睡,伏在桑沉草肩头不动,眸光过处,那原躺倒在归源宗内的十几人,如今正横七竖八地叠在地上。
还有一只木盒搁在桑沉草鞋边,那里边装着的,正是楚絮的悲风扇。
奉云哀无力开口:“这些人一定都被归源宗惑了心志,醒来后怕是要像林杳杳那般自焚。”
“秀秀你猜,我这锅熬的是什么药?”桑沉草意味深长道。
奉云哀可猜不出,此女会熬制的药毒,怕是比她下山后的见识还要多。
更别提,黄沙崖的毒经已被焚毁,她就算想翻查寻阅也无法。
“莫非能清心醒脑?”奉云哀困惑问。
桑沉草哂笑说:“能令这一行人忘却经年所有,误将过去当作大梦。”
奉云哀目露怀疑:“这般厉害?”
“还未试过,起不起得了效,灌给他们再说。”桑沉草气定神闲,丝毫不慌,“这方子是问岚心昔时写的,连个名字也未取,许是她舍不得忘,过不久就将方子压在箱底积灰了,不如就叫它……忘忧汤?”
奉云哀微微摇头,“也太浅显,是才尽词穷了?”
“还会拿我打趣了。”桑沉草轻哧。
“并非。”奉云哀言简,此时内息不济,说多则累。
“那秀秀你说,这汤药叫什么好。”桑沉草悠声。
“闻着倒是香。”奉云哀太困,嗓音越发轻飘,合眼时堪堪把话说尽,“不如叫……折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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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时鸣蝉声声,又是焦金烁石之时,偏偏此地还是聆月沙河,比中原更热。
常住沙河的人早热惯了,饶是日上三竿,也要披着那遮掩尘沙的粗布往外奔。
镇上各地商贾繁多,吆卖的东西很是齐全,此地的百姓与中原侠士不同,只会将外疆异族当是同样讨生计的寻常人。
在土墙边捉闹的丫头撞着人,仰起头便露出一口白牙笑,整张小脸晒得黑黢黢的,丝毫不掩可爱。
丫头才露笑,忽地一愣,没料到此地竟又来了中原侠士,来人不光肤色白,就连穿着也与此地百姓不同。
那人分她一包糖糕,拿出画像问:“丫头,你可见过这两位姐姐?她们二人大约这般高,相貌好看,是会功夫的。”
丫头摇头,嘴里叽里呱啦说起聆月镇的乡话:“谁呀你,你找她们作甚,我可没见过这两位喔,今日不曾见过,昨日不曾见过,嗯,前日也未曾见到!”
那人汗颜看向身边同伴,不好意思道:“听不明白,丫头你说的什么?”
“她说她没见过!”边上有人敞声道,“你找这两人作甚?”
拿画像的人生怕遭人起疑,忙不叠解释:“我们从中原来,想请这两位为瀚天盟话事,绝无恶意。”
方才的大婶噙笑道:“倒是听说过瀚天盟,这瀚天盟前些日子不是将人遣散了么,如今又好了?”
听着像揶揄,问话的侠士挠起头。
方才还说着乡话的小丫头,改用一口生涩的中原话开口:“这里所有人我都熟,我自出生起,就不曾在此地见过这两人,你们去别处找吧。”
听到这话,来寻人的一行江湖人士纷纷露出失落之色,只得转头往别处去。
待这一行人走远,大婶弯腰对小丫头道:“谁教你骗人呐?那瀚天盟可是个好地方,旁人想进去,求都求不来,你怎就替人家两位姑娘做主了?”
小丫头吐舌道:“她们教的,我替她们打发这些上门的人,她们教我中原的东西,你听我方才那一口中原话,流利不流利?”
“流利!”大婶夸道。
就在镇上靠北那一面,明明是同样的水土,也不知那院中怎就长了一棵花树。
别地被飞沙盖得黄灿灿一片,唯这院中绿意盎然,繁花慵开,风过时微微颔首,似含绵绵情意。
小窗半抬着,依稀露出个身穿薄衫的人影。
奉云哀倚在窗边,腕骨微动,竟在用悲风扇纳凉。
她原是想将悲风扇交给余姥的,只是在与各大宗门会面之前,装扇的小箱被桑沉草藏了起来,她如何也寻不见,只好空手前往。
与众人分别后才知,桑沉草是故意藏起,说这悲风扇上镶了玄寒石,日后要是囊中羞涩了,便将这扇赊出去。
如今倒也好,扇子轻扑,连刮出来的风都是凉的。
桑沉草从屋外回来,哂道:“平日没白教那些丫头,今日又替咱们打发了一群人,省了一桩事。”
奉云哀热得不想说话,连衣襟都略微敞着,锁骨上莹莹一片薄汗。
“热了?”桑沉草挨过去,她周身滚烫,将奉云哀焐得更热。
奉云哀不悦地翻身,半个身近乎探到窗外,闷闷道:“莫挨着我。”
桑沉草甚至还捏住她手腕,暗暗将脉象探清楚,随之凑到她耳边道:“秀秀,我把你养得这般好,又教你这么多,还不容得我近身了?”
奉云哀顿了片刻,转身一瞬不瞬地看过去,不知在寻思什么。
桑沉草大大方方给她打量,一笑起来,眼下两颗痣就变得越发鲜明,好似满肚子坏水。
良久,奉云哀慢腾腾倾身,将唇极轻地印了过去。
她的神色总是寡淡,眼中的波澜稍纵即逝,活脱脱一冷心人,好在嘴唇不是。
唇那么软,轻轻一噙,似就要化作糖水,叫人想吮得更彻底些,一滴都不想遗落。
这是奉云哀头回主动送吻,她的吻细致而认真,那些不曾袒露在面上的脉脉情思,竟全都藏在吻中,使得交缠的气息也变得格外缱绻。
桑沉草迎过去,掌心在奉云哀侧腰摩挲,鼎沸情意随着这份滚烫,钻入奉云哀的薄衫。
奉云哀好似被泡在热水中,周身一瞬发软,直勾勾看着面前人,冷冷道:“上回也是你,你说过的话都忘了?”
桑沉草哧笑一声,在奉云哀唇边亲出吧唧一声响,眸色隐晦地道:“秀秀,各凭本事。”
两人当即缠在一块相互抚揉,身上全是彼此留下的印记,愈是燥热湿黏,愈是难舍难分。
直至天色渐暗,窗外热风微挟寒意,桑沉草才在奉云哀腿根落下最后一吻,笑道:“秀秀,方才我让你两回,才缠你一回,可得记清楚些,要不要找个簿子记上?”
仰躺着的人眼如蒙雾,被亲得略微一颤,张唇喘了良久,恼羞成怒道:“我不要。”
“不要什么?”桑沉草故意问。
“不要簿子。”奉云哀意欲冷脸,嗓子里却挤不出半点寒意,连调子都是软的。
她足踝还被捏着,索性朝桑沉草胸口踢去,翻身欲走。
“秀秀,去哪呢。”桑沉草将床沿的悲风扇勾了过来,对着奉云哀后颈轻轻扇动。
奉云哀默了半晌,她长发披散着,一袭白裙何其松散,倒还是冷清,但这身影已无半分孤寂。
“去哪呢?”桑沉草将下巴抵过去,压住奉云哀的肩头。
是啊,去哪呢?
奉云哀扭头,目光清清浅浅,淡声道:“还不曾坐过扁舟听猿啸,也不曾行过万壑看海川,落枫当真如霞?风摇翠竹又是何等景象呢,这些,你都见过么?”
“见过,不妨再见一次。”桑沉草哂道:“你我同去。”
“何时去?”奉云哀问。
“择日不如撞日。”
天涯路远,合该慢渡山阴,细踏翠原,偶听海潮声声,淡看雁去雁归。
待行遍千山,又看倦绿水,只需相视一眼,又能相携闹红尘。
红尘一笑,天地羡煞。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