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依然也是被单箭头的一天》
1. 偶像失格(一)
我十八岁的时候还在便利店打工,每天工作八小时以上,没有五险一金。便利店附近有一家固定食堂,中午和晚上由一个骑着电瓶车的阿姨过来派盒饭。
每个月的20号食堂固定休息,在那一天我通常会选择搭配店里过期的食品果腹。
直到我二十岁的时候,这个贫穷的境况才有所改变。
我的经纪人曾用一句话评价过我:苏,你的眼神透露着一种清澈的,毫无野心的愚蠢。
我知道他在骂我是个蠢人。因为我拒绝了他的拉皮条。潜规则从不在我的业务范围之内,我只愿意做我想做的事情。
但不管怎么说,我是被我的经纪人挖掘出道的。
就像看客们在报纸上看到的那样:某某明星的出道史起源于为家里还债。我的人生也同样复制了这条路径,背负着巨额债务进军娱乐圈。
我结束了在便利店打工的生涯,那个时候我已小有所成:用坏了三双手套,擦货架的抹布被我偷塞进老板的皮鞋里(我讨厌他),且即将荣获副店长的职位。
对于今后未来的人生我毫无规划,向来随缘,直到遇到经纪人替我规划。如果他能改掉替我拉皮条这个恶习的话,我想我会非常喜欢他。
经纪人将我塞进一档选秀节目,在资本运作与粉丝氪金下,我出道了。
我们是以男子偶像团唱跳的组合形式出道的,团名为天空少年。呃…听说这个名字也是经过粉丝层层氪金选获的,节目组真是一切外包。
现在我站在舞台上,节目组的灯光照着我们每个人的面孔,粉丝们在台下激动地替我们打call。我由衷感谢每一位粉丝的钞能力,而节目组也不会放过这个圈钱的机会。赞助商的品牌以一个显眼却不会喧宾夺主的视角巧妙占据观众们视野的一部分,当然,我和我即将出道的组合们才是今晚的亮点。
我虽然不是队长,但由于我的人气最高,因此我站在中心位置,俗称C位。令人苦恼的是主持人的话筒也略过队长和排在我前面资历较深的前辈,径直来到我的跟前。
我:!
我一个i人怎能接受采访。队长呢,队长何在,我们队长不是最爱暗戳戳抢镜头抢话了吗,为什么此刻一言不发。还有站在队长旁边的团内二把手,你不是最痛恨被抢C位和风头了吗,总是喜欢暗戳戳背后diss人,快来,这个机会让给你。
经纪人用足以杀死我的视线告诫我要维持好人设,于是我被迫绽放了一个虚伪的笑容迎接主持人话筒的到来。
聚光灯下的笑容在大屏幕前清晰可见,观众席上沉寂一瞬后爆发尖锐鸣叫。
我是一个社恐。但谁会在乎。
主持人常规的询问了我几个问题,大都是关于今夜出道的心情,未来的规划,对支持自己的粉丝有什么感想,和队友们的关系……等诸如此类的问题,我事先就打好腹稿且在经纪人的培训下回答的滴水不漏。但主持人依然试图从我这里获取更多的讯息来娱乐观众,话题渐渐偏离开始的方向往我个人的身上发展,我知道最近的小报也很八卦我和团员们之间扑朔迷离的关系。
诶,这可是在聚光灯的舞台下耶,我怎么可能承认啊。再说了,这些也不算什么事吧。
我刚回答完主持人的上一个问题,有关我的学历方面。我本人是没什么才气,勉强混了一个高中文凭就不了了之。经纪人却浑然没点什么数,他睁着精明毒辣的小眼睛打量我一圈,迅速给我下了一个指标:往高智商学霸人设方面发展。
为了以假乱真,他还特意把我送进某个名牌大学进修一段时间(摆拍),还参演了某些社团活动(还是为了摆拍)。我那段时间被折腾的心力交瘁,就算早年有基础却也还要在唱跳方面下一番苦工,还要被要求去演个什么学院话剧刷个脸,也间接性增长了一下演艺知识。
好嘛。是我不该在今年流行学霸人设的时候出道,希望老天爷下次可以换个时机。
应付完使我心虚的学历问题,主持人随后而来的下个问题不免又令我回想起那天晚上的尴尬回忆。
主持人问我对于队长在排练舞蹈时受伤了是什么想法,她这话是有意造福那些磕我和队长cp的粉丝们,这个话题也一度非常火热,甚至在某些平台软件上的讨论程度直逼热搜。
我能有什么想法。我只有尴尬。甚至在那天晚上以后火速找了个由头在节目组的帮助下搬到单人宿舍。
我和队长的关系大家心照不宣。毕竟是成年人之间的事情。
我和团二的关系大家心照不宣。毕竟是成年人之间的事情。
我和团三的关系……
说起来也就是那档子一拍即合的事,这有什么啊,大家和谐相处不好吗。提起来我也尴尬,队长在我上厕所的时候捕捉到了我,质问我为什么不来找他了。
找这个措辞我使用的非常委婉,事实上队长用的是哗——唉,白天光是排练就够精疲力竭的了,谁料队长说他可以自己动,说着就要低头先帮我事前一下。
这一幕被推门而入的团二看见了,他气急败坏的说我拒绝他那么多次原来是因为有了队长,怪不得哗——了一次就没后续了,难道队长后面比他……此等污言秽语,我简直不忍详述。
随后二人打作一团,节目组不得不发声明说队长排练受伤了,暂时停录一天。
唔,真不愧是背后爱蛐蛐人的团二,战斗力不容小觑。
从那天以后为了防止发生类似事故,我就申请搬离到单人宿舍。刚好这件事也能化解我另一个烦恼,毕竟每晚被爬床还真有点影响睡眠。谁料团三毅力惊人,就连我搬到单人宿舍也要坚持把这档子事贯彻到底。
好在今天选秀要结束了,除了必要的行程外,我都可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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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公司给我安排的公寓里,想想不由得内心产生了一丝雀跃的期待。
但主持人怎会轻易地放过我,这是今晚最后一次从我们组合榨取流量的机会。而我,当之无愧的团C,势必得吐露出点什么流量话题。
思来想去,把我这个人就算盘剥殆尽也没什么好讲的。
主持人也深谙牵扯的人越多,话题的阅览量也越高,今晚随意剪个什么片段标题也够养活社交媒体上的up主们一段时间了。既然如此,参与的人当然是越多越好了,于是话题的指向就从我和我的组合们切换到了被节目组邀请过来的当红流量小生,某某影帝,以及业内颇为有名的歌手。
主持人:“这三位提到苏都赞不绝口,甚至夏影帝还为了苏推迟自己法国的行程,那么苏本人的想法是什么呢?请问你和他们的关系是否像传闻那样?”
队长和团二的脸色同步阴沉。团三脸色未变,他不知道有这个瓜的存在,但不妨碍他也不爽。幸好镜头对准的是我的脸,我比较有职业操守,表情管理得当,才不像他们。呵呵。
主持人的问题颇为刁钻,我略一思索就给予了公式化的回答,格式化的笑容。观众席上又掀起热浪般的惊呼声,我隐约窥见经纪人满意的表情。
是的,遇事不决就卖脸。但经纪人总指望我除了卖脸再卖点其他的。
我没有和主持人说实话。实际上我内心的回答是:谢邀,是睡过,睡过,和这个也睡过的关系。
不过之后的发展就比较平淡了,我拒绝了和流量小生保持地下情人的关系,而他一时脑热还想公开。我的职业生涯险些还未展开就中途崩塌,听说他的恋爱脑被自家经纪人知晓后就提走训话了。再有影帝,在我明确表示到此为止后他失魂落魄的跑国外去了。我对他心碎的粉丝们默默抱歉,短时间内你们的影帝应该是回不来了。
最后是那位歌手,据说对方从摇滚风转变为伤心情歌。真是大跨度呢,我由衷祝福他再创奇迹。但还是希望别把我再写进歌里了,上次新专辑的风波仍未消除。我心有余悸。
不理解。现在的人怎么那么容易陷入恋爱脑,明明我开始前都说了我喜欢快餐式,口口声声答应的那么痛快,说的那么好听,结果我一要走人就光速换了张面孔。怕了,烦了,厌了。
我想我会倦怠很长一段时期,希望窝边草们暂时别来招惹我。
队长似未察觉,仍对我保持微笑,目光深情。
主持人把话筒递给了我,“苏,跟大家正式做个自我介绍吧,团员里面只有你的社交首页没有介绍。”
我接过话筒。
“大家好,我叫苏。”
我叫苏。我是在聚光灯下被制造出的虚拟偶像,我的身上笼罩着虚假的光环,我不过是在资本运作下像流水线一样被制造出的快消品,供你们娱乐。
别爱我。
2. 偶像失格(二)
偶像时代就像不停更迭的电子产品,天空少年团出道没多久,经历过炙手可热的时期后,便像红艳的晚霞一点点走向暗沉,向下凋零。
任何事物的发展都逃不过盛极必衰的定律,热爱他们的粉丝同样会去热爱别人。起初他们还会记挂少年团新出的专辑,苏仍然占据C位,但商店排放的位置中心却不再是他们了。
品牌总有更好的选择,年轻一代各有各的人设,涌入大众视野的小奶狗、小狼狗。海报上,他们的笑容散发着青春活力的荷尔蒙,给观众们的视野带来更强烈的冲击。
短视频、图像动态……等碎片化的传播方式第一时间给人带来感官上的刺激,大脑不假思索的汲取快乐,锁定新生代。从他们身上可以窥探到成年人类在踏入社会以后不再具备的热烈气息,而这也是苏不具备的。
他一向是个忧郁的人。
他有一张引人注目的面庞,矛盾的是他身上糅合着某种使人想叫他流露出隐忍神色的气质,仿佛这会额外刺激到某类人的感官,令那些试图想要触碰他的人更兴奋。
于是对这个人怀有的情感便很容易走向极端,一类人仰望他,一类人厌憎他的不可触碰,试图将他从虚拟的神坛上击碎。
看。你们所簇拥的偶像本质上不过是个由时代构筑的虚拟幻影。他没有任何光环,他如此普通。
半路出道的苏再勤勉也无法追赶那些从小就有唱跳经验的练习生,他们只缺一个机遇就能大红大紫,而他们的辛苦付出正好配得上机遇的诞生。
越来越多的新人闯入大众的视野,再回过头来审视苏,纵使粉丝再怎么极力辩护,路人的感官始终都停留在苏的优势仅凭一张脸。
审美也是会在无形中发生变化的,即使不得不承认苏的动图无论怎么高糊都依然动人,甚至笼罩一层朦胧美。可一部分粉丝已悄无声息的向当下流行的审美元素靠拢,对苏的印象随着关注的减少停留在一个模糊的影子。
苏不可避免的在时代的变化下沦为粉丝的旧爱,地位一步步退却。也有一部分粉丝依然坚定地爱着他——爱这个词又太言重了,但她们的确是爱着苏的。这类粉丝的敏锐往往令苏偶尔也时感惧怕,因为她们说:苏很棒…活动完成的很好,这次又有素材可以剪辑……但为什么苏看上去——还是那么的不高兴。
不高兴只是一个委婉的说辞,更深层的含义直指痛苦。犀利的言语割开苏的伪装,他无法操控假面微微一笑,在某些深夜审视过那些抨击他的文字,他没有被刺痛。却在粉丝产生的疑惑间,心微微撕裂出一道小口。
那个时候的时间线在公司为苏造势捏造了一个幸福美满出身优渥的家庭,那时贵公子的人设往往能激起粉丝心目中少女的幻想——如灰姑娘的故事亘古不变。苏也兢兢业业的维持着这个人设,一边偿还家里的债务一边说自己来娱乐圈是为了追逐梦想。
实质上这只是句空话,连苏也不知道自己的梦想是什么。他按部就班的顺着记者的采访说出公司让他背好的稿子,唔…和父母的关系当然是非常的好,还有一个很疼爱的弟弟。
实话是不可能向大众披露的,苏偶尔也有产生谎言会被揭露的不安感。公司在这方面的保障仅限于一句空话,把一切交给公关来处理,就好像在对苏说: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你可以信赖我,但是你不能再摆脱我。否则船会翻。
好吧,好吧。苏继续维持人设按照公司的要求用谎言蒙蔽热爱他的粉丝们,也就是在这个时刻他意识到愧疚的情绪是一样奇特的存在。它像是时不时冒出来的毒汁,偶尔在某个瞬间冒出来,在他的心上滚个泡。通常这样的时刻发生在粉丝见面会,粉丝们把手写的信件交给他,轻飘飘的纸张捏在手里具有无可抵消的分量。愧疚——这不应当冒头的事物又出现,拉扯着他的心沉沉的坠向地底。
地底里埋藏着数不尽的黑暗,而这个时候就该给粉丝说些祝福的话语或是献上一个拥抱。所以苏要暂停思绪,强忍着滚烫的汁液往他的心上烫出一个伤疤,继续去维持这场价值不菲的粉丝见面会。
钞票是多么迷人的存在,它淹没了良知。
话题继续来到那通采访。记者问他:“和父母在一起最让你印象深刻的事情是什么?”
公司给他的稿子上说是父母鼓励他去踏入娱乐圈追逐梦想的时候,那一刻苏被父母包容的爱所感动,深刻的意识到家庭带来的圆满与幸福。
唉,这是谁写的稿子。真是鬼话连篇。
令苏对父母印象深刻的事情发生在中学时期,导火索是他的弟弟。学校休假,他带着行李转了两次车,傍晚才到的家。他身体在那个时候就透露着营养不良的单薄,学校的饭菜太贵,一个肉菜就要近八块钱。为了吃肉,他和同学们凑钱拼着吃饭,但是同学吃东西的速度又快,往往等苏想夹筷子的时候盘里就剩渣了。
有些事连A都很难A明白,多吃一口少吃一口的事同其他人提起又很容易落一个计较的印象。苏就这么瘦弱了下来,他的脸色浮现一层苍白,好不容易提着行李久违的回了一次家,发现房间被占了。
母亲再婚后生的弟弟和他不亲,既顽劣又难以管教。在那一天他同这个小他十来岁的孩子爆发了一次争吵,那孩子在苏的床铺上撒了一泡尿。
孩子,这类未开化的存在还未经过教化便只是一样野蛮的生物,他遵循本能用自己的气味宣示主权——他的家,他的房间,他的妈妈。
那泡尿很快渗进被褥里,成为一团模糊的阴影。之后母亲把被单拆下来换洗,将被子晾到屋外,阳光具有某种刺痛神经的亮光,它深深地扎进一个孩子含泪的双眸。太阳晒干了某件衣服,那衣服经由沾着肥皂刷洗后的气味,浮躁在空气中,温暖炽热的气息钻进苏的呼吸间。
夏日。连昆虫也暂停了鸣叫。在一片寂静的劳作声中,苏听见母亲极力装作不以为然的语气对他说:“房间……好的当然是给弟弟先挑,你有的睡不就好了?”
高中毕业后,苏离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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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时被击碎的自尊使他残忍的意识到出走才能换来为人的尊严。
现在摄像机对准他的脸,不会错漏一丝表情。苏神色没有任何变化,按照公司安排好的稿子逐字背出。任务结束,采访到此为止。
时光荏苒,公司的重心逐渐从他们的组合偏移。大家成了一盘被摆布的旗子,公司下白子的时候会想起黑子,但无论哪一方获胜盈利的都是背后操盘的人。
苏的眼前隐隐浮现中学时期餐盘里的那块肉。它占据餐盘的四分之一,一个扭捏的小格。仿佛位置紧密一点就能营造出它分量多么的厚实。随后,同学的筷子毫不留情的戳穿它。在四分之一的餐盘中,苏获得四分之一的肉。
肉的残渣浸染在一层油里,油光滑亮。他的肠胃忽然抽痛,早年间挨饿落下的病症在成年后情绪稍微起伏过大就会痉挛。
苏的组合不可避免的迎来颓势,无论怎么发展等待他和成员们的都是各奔东西。已经有人选择解约,背负巨额的违约代价跳槽去其他娱乐公司,有的人听从公司的安排往演艺方面发展,有的人因为不配合被冷藏。
至于苏,他接受自己被时代淘汰从昔日的神话沦为弃儿。他接受,并无异议。
后起的新生拿到了他的代言,苏从未正面打量过他的竞争对手们。资源的分配就像中学时期餐盘里的肉,苏往往是退让的那一方。
但令苏感到尤为无语的一点是,后起的新生向他发出暗示的邀约。
新人说:“为了偿还我的过错,今晚不如约个时间让我弥补。”
任谁都能听得出这话里的意思,新人说这话的时候毫不避讳自己的经纪人,经纪人面色变幻了一瞬又恢复常态。苏私下的名声谁都知道,他是一个泛滥的人。同苏这个有魅力的青年产生交际在所难免,但好在对方从不和床伴有二次牵扯。
此事也可以勉强睁只眼闭只眼过了。
不过苏显然没多大兴趣,他淡淡的瞥了眼新人没说话。这就是拒绝的意思了,新人盯着他的面孔微微失神了一瞬,在苏离开前追赶上去留下一张自己的名片。
新人姓何。名字么……已被苏不感兴趣的抛之脑后。
之后事态的发展如苏的预料,公司向粉丝们宣布天空少年团解散,大家之后各有际遇也会持续发展。这都是面子上的空话,苏心知肚明,谁都无法避免沦为时代的遗弃儿。他的人气也在走向下坡路,被新生代替。
但苏没想到他会落魄到另一个令自己也措手不及的方向。
在宣布天空少年团解散后不久,他接到经纪人的电话和他商议以后的发展与安排。
谁料,电话那头经过一阵短暂的沉默,苏听见经纪人说:
“苏,你要不下海吧。”
他说:“今年也很流行GV,没准你的人气还能爆一下。”
苏的眼前仿佛看到一行标题。
#昔日当红偶像落魄下海,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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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偶像失格(三)
事后回想起来,苏才恍然惊觉一切都是经纪人的把戏。
他把苏的境况描绘得暗黑一片,仿佛除此之外便毫无退路,迫使苏不得不采纳他的另一个提议。
出道三年,经历过起初的炙手可热,苏连同他的经济状况都在走下坡路。他住在公司给他提供的免费公寓里,银行账户上的钱往往到账没多久就投向家庭债务这个巨大的窟窿。他没有完全同母亲断了联系,时不时能接到一通哭诉的电话,再婚后的那个男人等诸如此类的抱怨。
好吧,好吧。
等偿清债务后,苏才迎来属于自己的一线光明。经纪人将它残忍掐灭,告知苏要么下海,要么想办法替自己谋取资源。
苏坚信自己再怎么样也不至落魄至此,却在经纪人的控诉下哑口无言。
起初,公司替苏有过谋划,但具体要落实在经纪人的身上。经纪人拿苏无可奈何,不止一次劝告:“和谁睡不是睡呢?再说你……”你的私生活也没收敛过。
圈子里想同苏发生点什么的大有人在,其中不乏有名望的导演或者制片人——想要长远的在艺人这条道路发展下去,就绝不能错失任何一根橄榄枝。这些都会在心照不宣的交易间成为苏走向红毯的铺垫,凭借苏的脸再结合那些人手里的资源,他未来的人气可以想象。
经纪人的美满算盘折在苏身上。他手底下带的艺人不止苏一个,但苏是唯一一个出奇令他刮目相看的。
首先,苏的私生活堪称泛滥。酒和性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他很少拒绝主动勾搭上门的人,也很容易厌弃产生过一夜交际的人。基本上想同苏产生长久瓜葛的关系是不太可能的,同苏那张为人所知的脸那样,他的喜新厌旧也是出了名的。
在这方面,苏是不可控的。他直白的告知经纪人自己是不会应承任何交易,这件事既不会发生在经纪人费尽心思替他谋划来的某份合同,也不会发生在某个珍贵的稍纵即逝的试镜机会——他宁愿眼睁睁看着这些资源流逝,从掌心溜走,也绝不迁就到某个人的床上。
经纪人心想这孩子真的太恼人了,难道他还不清楚现如今自己是个什么境况吗?他有什么权利去拒绝,大家在大染缸里都是那么屈就的,那么他凭什么?
就这件事,他们之间发生过一次激烈交谈,这也奠定了之后苏未来发展的道路走向半冷藏。苏在那场谈话中主张了自己想法,他耐心的向经纪人解释对方不理解的点——问题不在于和谁上床这件事,而是这件事本身就是属于个人私密的事情。
换句话说,他依然将自己视作出来打工,娱乐圈是一个大的便利店,无论从中攫取多少利益——对这点他也漠不关心,他只是不想在其中丧失了人身自由权。
如果连身体也由不得自己摆布,那么他就彻底沦为一件橱窗里的商品,待价而沽。这是苏隐约可以预见的——一旦开了这个口子,就像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什么东西都从一个人挤压的心里冒了出来。
针对经纪人诟病他个人私生活的问题,苏用一句话划分他和经纪人之间的合同界限。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言下之意是和你无关。
经纪人希望苏能认清他现在还没有可以随心所欲到这个地步,苏表示自己会收敛但绝不屈就。再说了,经纪人的指责是没有缘由的,他一向很注重保密措施,狗仔很难捕捉到有关他的花边新闻,而且选择的对象也很理性,绝不存在招惹上某些甩不脱的人物。
苏出道时从被纠缠的经验中得到了教训,现在他一旦在打交道的过程中预感到对方很难交际,就会立刻切断联系,绝不给对方沾染的机会。同时,也不会找地位相差太大的对象,否则难甩程度翻倍。
被写进流行歌的这种经验,有过一次就够了。
从那天谈崩以后,苏和经纪人的关系就陷入僵局。他本可以得到更好的资源与粉丝的追捧,只是经纪人的重心不在他的身上而倾向于那些更愿意有长远发展想法的新人。
他的事业短暂的进入凋零时期,彼时还不太明显,在后来少年团组合濒临解散边缘时,连粉丝都察觉出端倪。在粉丝的呼吁下,公司不得不勉强重视起这个不识好歹即将沦为过去式的偶像,指派经纪人给他安排了综艺节目涨涨热度。
那个恶俗的综艺节目成为苏短期内的一段阴影,也正是经纪人此刻拿来说事的话柄。这个节目后来也成了苏的黑历史和他最大的黑点,极好的败坏了他路人缘的同时还招来了黑粉的谩骂,以及误入了些奇奇怪怪的粉丝。
有一部分粉丝失望的说为什么苏不按照主持人的要求脱上衣蛮想看的……斯哈斯哈。
这等言论被苏选择性屏蔽,黑粉则叫嚣苏耍大牌上节目都不配合私底下还不知道要怎么对工作人员摆架子……总之,这一系列延伸的指摘导向的结果都是苏的粉丝为了维护他而下场掐架,再有一部分up主收了钱做出令人误导的剪辑。
那档综艺节目为苏带来热度的同时也让路人对他的感官急剧下跌。不过首页上再怎么飘浮谩骂,始终都能看见黑粉恨恨的一句:苏也就脸好看了。
是的,苏浑身上下无可挑剔也无法否认的,就是他皮相的美感了。
大概就是这点价值在的缘故,所以苏作为过去式的偶像还没被公司放弃,替他另寻出路。
经纪人责怪他,“上次给你安排的那档综艺在夜间的时播点,你知道有多少收视率吗……你竟然摆架子。”
苏一如往常的沉默。他懒得为自己辩驳,纵是有一句话作为反驳的开始那么经纪人接下来就有数不尽的抨击等着他。
那档节目既是在深夜播出,又有着某些成人属性,公司把苏推向这个节目的手笔不能说是否有服从性测试的几分因素在。但未预料到上了节目苏当着那么多观众也没选择妥协,他保持自己的风格,安安静静的坐在角落,等主持人愿意和他互动他才讲话,也完美错过某些成人话题的热梗。
苏彻底在公司眼里被贴上不服从管理的标签,虽然没像其他解散的团员那样坐实冷板凳,但也遭遇了半冷藏状态。经纪人言辞中还颇有要苏搬离公寓的想法,后来发生的一切也证实了苏的猜想:经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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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故意要苏产生不安的紧张,从而打乱他的思绪,将他引导向自己要的那个结果。
苏连潜规则都不愿意,又怎么肯答应拍GV。公司想往这方面发展也得问问手底下的艺人愿不愿意,这叫个什么事,一上来就叫经纪人甩给他一句话:
“苏,你没有别的退路了。”
他说:“你年纪也不小了。”
苏时年二十四岁,是个有魅力的青年。但在娱乐圈里他的年纪也正走向分水岭,供他选择的道路不多了,这个年纪还未有所成就又被公司半冷藏,可以说他已经隐形的触摸到退休的边缘。
——这么一说,又显得那么的夸张。
可经纪人却言之凿凿,不动声色的为苏增添焦虑的筹码,不失时机的渲染他处境的紧迫。一切又仿佛回到了出道前的那个夜晚,他勒令当时的苏一定要怎么怎么做……事实上除了在潜规则这件事上没得商量,苏一直以来都算得上听话。
那么现在,是该轮到苏来支付拒绝的代价了。
苏道:“那么要解约吗?”
经纪人惊讶道:“你付得起违约金吗?”
苏重复了一遍违约金,他揉了揉眉心。过了会,又道:“……我不会接受你提出的建议,我不考虑拍GV。”
经纪人漠然:“这不是你能决定的事,签合同的时候就说明你要服从公司的安排。你住的地方,你一身的行头,你拥有的品牌代言……苏,你享受并拥有了这些,现在说不愿意是不是太迟了?”
苏感到事态在往某个滑稽的方向发展,经纪人又说:“苏,你上次那档节目闹出来的风波也是公司帮你收尾的。你让节目的赞助商亏了钱,因为你不配合——如果你一早说你不行,你不愿意,也不至于造成那么多的损失。”
“那么现在我跟你说,我不行、我不愿意,你想都别想。可以了吗?”
经过一阵短暂的沉默,经纪人开口:“你和我置气没有意义。”
他放软了语气,“难道我不想帮你吗?难道我会眼睁睁看着你去做你不愿意的事情?苏,你有时候也令我很为难,你知道的,我们归根结底都是为公司做事。你是,我也是。”
“假如一只股票出现跌损,你应当明白商人会怎么做。”
他说:“你猜他们会把你抛到哪里?也许是一个比我的提议还要难堪的地方。”
苏在经纪人转变的语气中隐晦的感知到他表露的讯息,就像猎物与猎人经过长时间的博弈,最终还是在后者不动声色的引诱下走进了圈套。
等待着他的既不会使他好过到哪里去,却也没那么差劲。
苏在谈话的间隙想到了许多东西,最终令他驻足回忆的是童年时期老师家访时送的一盘玻璃珠子,它最后被搁置在角落无人问津。纵使它闪烁的光芒再美丽。
也就是在这会儿,他从经纪人的口中听见廖其方这个名字。
“廖先生中意你很久了。”
经纪人说:“考虑一下,和他当个朋友吧。”
新的出路以这迂回隐晦的方式向他发出邀请。
4. 偶像失格(四)
经纪人带苏旁观了一场商演。地点在某个附近的商场,临时搭建的舞台与粗陋的幕布相辅相成,那些都是籍籍无名的小偶像们常流动的地方,某个地下商演、某场报价低廉的舞台,其中还要被公司抽成。
他们面临的困境远比苏还要严峻,一眼难以望到头的出路,路人驻足散漫的目光。但对于苏来说又是另一种形式,一个经历过大红大紫的偶像,如果最终流向的地方是这里,会有多少人看他的笑话。
媒体的标题又会予以多少辛辣的讽刺。就算苏甘愿退出娱乐圈,今后的生计又该如何维系?最关键的一个问题是,公司手里还捏着他的把柄。光学历造假伪造学霸光环这一项,就足够他招黑很长一段时间寻不到出路。
苏无法笃定经纪人是否在吓唬他,对方带他转悠了一圈偶像员工的宿舍,意思不言而喻。公司想拿捏艺人的手段有许多,光是分配路途波折的资源就是其中一项。
经纪人不介意使苏知道,过不久他也许——有很大可能,会成为这其中一员。苏又哪里预料得到一切都是经纪人在为另一桩事做铺垫,放置他是预先磋磨的一步,给他施压是计划中的下一步。
在廖先生的选项后面还等待着下一位嘉宾,但这是后话了。经纪人已筹划好苏被抛弃之后的下一位金主人选,下一位又下一位,娱乐圈觊觎这位美丽青年的人实在太多。
现在事态还未正式展开,他屏息等待着苏的首肯。
苏脸上戴着墨镜与口罩,他优越的皮相即使被遮盖也不时引来路人观望的两眼。他体态经过训练,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优雅,线下追过他行程的粉丝要是路过,难保不会认出他的真实身份。
商场一楼是品牌专柜,有苏早先代言过的那个牌子。至于是什么,苏不记得了。他的目光穿过黑色墨镜,一眼锁定柜前竖立的人形立牌,纵使是不追星的人,凡是路过不论男女都会多看两眼。
过往的追捧依稀又浮现在眼前,曾经他还被称作时尚的宠儿,刊登在杂志的封面。某某品牌创始人还对媒体放话:苏,是美丽的意象。
美丽的意象在时代的更替中不断交迭,新一期的杂志与上一期相隔没有多久,大众们却遗漏了过去式的存在。永远有新的事物等待他们的追捧,如果想在个行业长久的停留下去,就要一直保证自己能有吸引新目光的能力。
但就连运动员也不能保证自己会永远在长跑马拉松里永不停歇的奔跑下去,人迟早会为某些事物牵绊从而举棋不定。扪心自问,苏的重心在自己的事业上吗?除了开始偶然的火了一阵,他也兢兢业业的努力维系过一阵——随后是看透了这个行业永不停歇以后,疲累的倦怠。但真的要他退出,重新迎回过去的境地,这又是另一回事了。
一阵风从敞开的透明玻璃门内灌了进来,吹动了竖立在品牌专柜前的人形立牌。立牌摇摇欲坠,工作人员留意到后快步走上前用手支撑着不使它倒下。苏收回了目光,他意识到在之后的工作中,他的站位会从C位挪到后排,工作人员会客气地请他后退再后退,直到成为一张海报的背景。
“我们走吧。”苏说。
顷刻间,苏的态度发生了经纪人难以揣摩的变化。美丽青年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催促的铃声在口袋内震动响起,商场人来人往的嘈杂淹没了经纪人在电话那头的低声允诺。
回到公司分配给他的那间免费公寓,相较于其他偶像苏的待遇算好了,至少经纪人从没有在这方面亏待他。他熟悉苏的秉性,与苏在便利店相遇的时候他就了解这个年轻的男孩。
苏宁愿每个月从微薄的工资中抽取三分之一来租赁单间,也不与其他员工同住一个宿舍。他对苏在学生时代的事迹知之甚少,只知道他每年几乎只在节假日的时候回家,之后就是长期的寝室生活。这个男孩对他说和别人同住令自己感觉不到在活着——好像这个世界是个巨大的牛棚,他履行完生存的义务后就躺在栖身地死去。清晨的第一缕太阳唤醒肉-体的生机,却不代表一个人的内心在活着。
出于未泯的良心,经纪人愿意在某些方面满足他,能使这位艺人好过一点的事他会考量着做。当然,现在也是。出于一个经验老道的经纪人的谋划,他保护过苏,否则苏怎么会安然无恙。
现在境况却不同了,苏一旦落魄沦为玩物的可能性就太大了,届时无论这个美丽的青年愿不愿意,他都会被迫屈服。
苏纵然任性自我,却也美丽动人。愿意为这副皮囊付出代价的人不在少数。
苏尚不知经纪人内心冠冕堂皇的算盘,他已经许久没有工作,陪同经纪人半天就调动了自己所有的精力。正如对方说他正走向下坡路那样,苏也预感到自己在体力方面有所倦怠。不知是因为酒还是其他,总有些东西掏空了他。
内心发出填补的信号,苏走到客厅发现桌上的酒瓶都空了。他找了个袋子把这些空瓶子装了起来,其余都等待着助理明天来处理。如果现在对方在这里的话,苏会愿意接纳助理暗示的邀请,毕竟他当前有些迫切的想要寻觅一个缓解的出口。
可对方不在,苏也不想叫人加班。寻觅快乐的方式就遭到搁置,他这时瞥见桌面上一张边角微皱的名片。姓何的新人在前不久留给他的,那大约是两天前的事情,可他已经不记得那个新人的面孔,只记得他大胆地当着经纪人的面发出邀约。
他按照上面的号码敲击屏幕按键,在拨出去前忽然环顾了一圈屋子。这间公寓位于某个富丽小区,安保方面做得也好,过去这么久狗仔也不知道他具体是住在那一幢,平时都是助理过来打扫,偶尔经纪人也会来这里找他谈论公事。
经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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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察觉到苏不喜欢在私人领地谈论这些后,识趣地收敛自己在其他艺人面前展露出的强势,顺从苏的喜好方针。于是哪怕这里明明是公司拨给苏暂时居住的地方,也叫他住了这几年后生出了稍许的安全感。
熟悉的客厅,房间,助理知道苏的习惯每周会抽空来为他更换被罩,所以床铺总是散发着洗涤剂柔软的香气……而对方所求的不过是苏的青睐,因此甘愿做任何超出工作预期的事情。
忽略过这一茬,经纪人的话语里有暗示收回这一切的倾向。苏不可避免的想到曾经住过的单间,小小的单间容纳不了洗衣机,更何况一个人的衣物也用不着耗费那么多的水……好吧这都是说辞,实际上他没余力承担一台洗衣机的价格以及去维护使用它的精力。想想每个月会倍增的水费,这明明是可以辛苦花费力气去解决的事情。
阴雨天是最困难的时候,衣服晒不干又容易发霉,墙面和地板在回南天冒着水汽,湿漉漉的一不小心就会惹人摔一跤。那是很容易激起一个少年狼狈又羞愤的时刻,还有往返上下班踩在雨天里的运动鞋,它进了水沾湿袜子,可今天的工作还要顶着湿漉的鞋袜继续。
维系事物运转需要一个人耗费怎样的心力啊,回到家还要面对太过潮湿从而剥落掉漆的墙面……拾起那块漆面,它轻易地在手指捏起的那刻粉碎成末。
清理,清理。没完没了的清理。
苏浸在失去眼前一切和回到过去的阴影中,直到手机在他手里震了又震,他才回过神来低头去看屏幕上经纪人打来的电话。
这个时间点,谈论的也不会是工作。他们心知肚明,苏已经没有工作很长一段时间了。
苏接起电话,经纪人说:“廖先生的事——”
他有意顿了一下,让苏有个缓冲的时间,再继续说道:“……你怎么想?”
他屏息等待苏的首肯。平心而论,能做到他这份上的经纪人真没第二个了。
太阳的余晖从阳台那边倾洒光影,苏想到商演的小偶像们这时也该落幕了吧,粗陋的红色幕布一有收尾的架势,临时搭建的舞台要开始拆除工作。小偶像们回到公司安排的宿舍,那个地方没有从前住过的单间那么潮湿,却和中学时期的宿舍那样拥挤。
经过短暂的静默,经纪人听苏道:“你安排吧。”
他终于松了口。挂断电话,屏幕还停留在一个未拨出的号码。
何姓新人的名片还拿在他的手中,被他缓缓揉捏成一个小团丢弃在手边的垃圾桶里。
他拨出了这个未知号码,经过一阵短暂悦耳的铃声后,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略有失真的声音,“你好,请问是?”
“我是苏。”
以这句话作为开场,剩下的就不需要言语赘述。
太阳和红色幕布一同落幕。
5. 偶像失格(五)
地点定在廖先生名下资产间的一家酒楼。
廖先生年约三十,在房地产方面颇具名声。他接管母亲家族的资产后曾在经报杂志上亮相过,某些层面上来说他相当于是一个名人。他名下的产业包括并不限于国内,现年流行的某个品牌用物也是他名下团队研发的,经过一番包装流向海外。
背后的操盘手、商业神话,这等诸如此类的褒扬不绝于耳。
三年前,他涉足的领域忽然发展到娱乐圈,令所有人意外。经纪人却门清是为什么,他不得不感慨苏的魅力——连廖先生那样的人物都暗自关注他那么久。
彼时的苏正当红,厂商自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赚钱的机会。想来就算再有后起之秀,也很难复刻当年苏那样狂热的浪潮,他的海报在大街小巷随处可见,观众们难以用言语来形容对这个人的喜爱一部分是出于相貌的追捧——一部分是他的气质。
萦绕在苏身上的忧郁气质被导演称赞过有故事感的氛围,再有就是他像某本童话书里的夜莺,一只难以驻留的飞鸟,他掠过所有人的心底却连一片羽毛都不肯留下。
你追逐他的步伐,他的痕迹,夜莺的歌声近在眼前却又遥不可及,始终都无法将这个人紧紧攥在手心里的挫败令人不得不痛恨他——在每个遐想他的深夜,在隐秘的欲望从幽暗的内心汹涌而出时。
苏残忍地,从学不会停留。
现在一张无形的网束缚住了他,叫经纪人松了口气。虽然这是迟早的事,但还是快尘埃落定吧。他笃定苏的妥协有一就有二,廖先生只是苏正式步入娱乐圈的一道开胃菜。
苏幸运地在三年前的选秀节目中爆火,获得了关注的同时也短暂地获得了自由。可惜幸运不会一直持久,当时间的浪潮褪去后谁还会记得沙滩最初的模样?潮水浸没后的滩涂不复存在,迎来苍白的尾声。
下车后,经纪人无声地注视苏离开的身影,像是野心勃勃的老鹰从一望无际的天空自上而下的俯瞰围栏里的猎物。他顺利的完成了这次的献祭,至于苏,他会适应的。
廖先生定的包间在三楼,从苏走进这家酒楼开始,就有眼尖的工作人员上来为他带路。苏从他们脸上除了工作以外看不出其他信息,自然也无法领略到三楼是一个多么特殊的存在。
这里曾是廖先生母家经营的酒楼,一向是不对会员以外的人员开放。三楼是廖先生招待商业伙伴,谈笑间敲定正事的地方。难以想象有天会用来招待一个过气偶像。
廖先生年约三十,实则三十有二。对苏来说他的年龄有些偏大了,他的长相又正好填补了这一点。至少从外貌上看,他们是般配的。
廖先生这个名字所赋予的含义早已在苏心底里勾勒出一个大概的影像,他不关注财经报道,连经纪人发送到他邮箱里的相关信息也抛之脑后。
今天的赴约对他来说只是一个交易,商品是自己,如果——他是说如果,假设这场赴约最后导向的结果是不欢而散,廖先生挑剔的把他退了回去。那么对苏来说,面对经纪人的压力就减缓了许多。
在这当口本不适合开玩笑,可苏在心底却黑色幽默了一把:在经纪人面前的自己似乎是个等待审判的囚徒,在迎来死刑前得先挨过漫长的无期徒刑。
之后,他的心神就要回归到和廖先生的这场约会中了。
他注意到廖先生的嘴唇微微上扬,商业神话收敛了自己凌冽的一面,符合苏记忆里的上位者:态度温和,游刃有余,向下施展自己的关心与优待。
这一切的一切源于对方自信的掌控力。
他们落座在一张香槟色长桌,廖先生在对面向他介绍玻璃窗外的景色,从这个角度看城市的夜景一览无余。他想苏会喜欢,所以特意选了这个位置。他的母亲也曾在这里和他的父亲约会过,苏心想这珍贵的回忆带一个外人来领略,未免有些太不合时宜了。
他一面应付廖先生的话,一面注意到对方的手腕上佩戴了一个不合身份的手表。按理说廖先生这样的人物应当会佩戴某个奢华低调的牌子,这个档次就未免不太够了。
假如苏记性稍微再好一点,他会发现廖先生佩戴的这款手表是他三年前的某个代言。为了给金主爸爸带来更多的销量,苏说他喜欢这款手表里的星空设计,他喜欢星星缀在表盘里,一低头就能望见。
这话被在自家商场的廖先生听见了,苏的脸呈现在广告屏幕中,他是那么的耀眼夺目,一出场就俘获了所有人的心神。谈话间扬起的那抹诚挚的笑容与天真的话语激起粉丝们氪金的狂热,创下销售记录。
时至今日,这款手表成为了限量。
廖先生为显重视,特意佩戴。而苏全然不记得了。他不知道苏看似波澜不惊的外表下实则在暗想被退货的事——那是不可能的,廖先生对苏的关注最早可以追溯到三年前。
服务生上完菜,廖先生语气温和:“这道特色菜很多人喜欢,你尝一下看吃不吃得惯。”
苏没有挑食的习惯,他基本是不吃。不仅仅是为了上镜,而是眼前总是隐约浮现占据餐盘四分之一的肉。现阶段他咀嚼的每一口食物纯粹只是为了维系生命体征,肠胃起初还会抗议,之后就麻木了。
在廖先生的眼皮底下,苏拾起尚未丢失的社交礼仪,给面子的夸赞道:“味道不错。”
他注意到廖先生的嘴唇又微微的上扬,目光温和。被一个年长的人用这样包容的眼神看待,很难说这是种什么滋味。
苏久违的领略到煎熬的滋味,此刻城市的夜景在玻璃窗外一览无余,他分外怀念自己的那间公寓。想象一下,在一个美好的夜晚若是在家里独处,对一个i人来说简直是天堂。
可惜这份愿景注定是要被浇灭了。因为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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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的目光微微发生了一丝变化,像是某种要进入主题的预告。他们对今晚要做什么心照不宣,在经过短暂的交谈后,廖先生肉眼可见的对他更满意了。
这种感受要具体详细起来,除了令苏感到煎熬之外就是倦怠。往夸张一点说,他正在逐步丧失自己的自由权——私生活这种私密权限都不由自己掌控,被经纪人予以支配,简直难以概述。
而廖先生也寻觅到了开启潘多拉魔盒的关键,他微微启唇:“之后的发展,你不用担心。”
好刺耳啊。苏想,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刺耳的话,偏生说的人还不以为然。
殊不知这些话也是廖先生经过斟酌后说出的,本意是想安抚苏不必为眼下的困境担忧。这没什么,苏会在一个合适的时机重新回到大众的视野,过去的黑料无法撼动苏。他依然会像三年前那样回归到广告屏幕,继续成为俘获观众心神的存在。
只是廖先生忽略了一点,现在的苏不再是三年前的他。这个坐在他面前的青年怀有着一个倦怠的灵魂,这也注定未来道路上的分歧。
但现在,夜莺触手可及。
廖先生凝视苏的面庞微微失神一瞬,这对他而言实属罕见。他克制自己起伏的心绪抿了口酒,眼神的余光瞥见苏也拿起了酒杯。连这个人的手指也生的那么好看,圆润的指甲盖捏住酒杯时微微使力,泛着白。
廖先生继续刚才那个话题。
他道:“我和你的经纪人商量过,为你安排了一档综艺采访……”
提到综艺,苏的眼神立刻警醒许多。廖先生失笑道:“不用担心,不会发生之前那样的情况。”
先前那档综艺节目既让苏招黑又成了经纪人拿捏他的话柄,这两个字一听难免有点应激反应和身体下意识地排斥。廖先生关注苏自然也知道他的想法,沉吟几许向苏缓声解释这样安排的用意。
“那么,麻烦你了。”
在您和你这两个词中,苏采用了后者。对方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也无意在拉开距离。况且木已成舟,没有掉头走人和反悔的余地了。
廖先生望着他,没有说话。今晚他们都知道会发生什么,因此苏沉默一瞬后,起身向他走来。
廖先生在商场上游刃有余,不代表在情场也是如此。苏忽然发起的攻势令他猝不及防,这个美丽的青年刚才还噙着抹笑望着他,他心神沉浸在那个笑容里,就见下一秒对方向他走来。
从广告屏幕到现在的亲密接触,这其中跨越了三年的时间。
三年的时光未对这个人造成半分磨损,时间反而将他雕刻的更具光辉。他看上去还是廖其方记忆里的那个模样,耀眼夺目,散发无穷的魅力。
玻璃窗外的夜景仍然美丽。苏拥住廖先生的腰身,同他交换一个缠绵的吻。
随后他们一同跌进了柔软的沙发。
6. 偶像失格(六)
苏是Top,这点毋庸置疑。
至于廖先生……他看似温和实则强势,不知苏的经纪人是怎么同他交涉的,反正是巧妙地规避了这方面的问题。导致在床事分配上,两人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
现在他们来到了廖先生办公休息的套房,在酒楼的第五层,房间号为670。等待电梯的间隙,他们的身体挨着彼此很近,这对廖先生来说是一种新奇的体验,他和苏的手相互交缠,一如十分钟前那个缠绵的吻。
以那个吻作开端,事态陡然变得焦灼起来。廖先生的嘴唇微微红肿,苏的攻势令他猝不及防。他稍微惊讶一瞬后就夺得了主导权,野心家的骨子里到底携带了掠夺一切的习性,下意识地想将这个人圈入怀里,引领到自己的地盘。
倘若廖先生仔细去审视面前的青年,他会从苏看似燃烧热情的黑漆眸中望见沉寂。廖先生对于苏来说和其他每晚交际而过的人没什么分别,但又稍许例外的一点是他们之间还会持续牵扯一段时间。直到廖先生觉得尽兴后该停下了,他们再体面的分别。
这只是一种听上去好听的说辞,实际上是等苏年龄渐渐大了他的皮相发生变化,丧失最后一点残余的价值。好比是一只啼鸣的夜莺步入衰老时期再也唱不出美妙的歌谣,主人仁慈的选择放飞它或是搁置他。
他预感到生命里即将迎接的黑暗,他忽然醒悟经纪人的谆谆诱导不过是陷阱的一种。苏这时才明白过来,娱乐圈里没有蠢人,经纪人恰巧又是一个过分聪明的人。他怎么会放过……等从廖先生这里结束,等待他的又会是什么?随着年龄渐长,经纪人也已盘算好苏会流向的方向。
瞬间明悟的残酷不待苏做出反应,电梯停止了上行,670房间到了。
经纪人似乎料定苏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已经答应到这份上了,又做了刚才那样的事,任廖先生脾气再好这时走人难免也失了分寸和不尊重。
权衡不过几秒,苏下了决断。他神色未变,同廖先生姿态亲密的走进房间。内部的装潢既奢华又低调,处处弥漫着金钱堆砌的舒适。
廖先生说:“你要先去洗澡吗?”
苏无异议,遵从廖先生委婉的指示为接下来发生的事做好心理建设。
他一向视上床这项运动为减压方式,同他产生交集的人这几年间也不在少数,想必廖先生也有所耳闻。但像今天被经纪人如此这番的威逼利诱还是头一遭,苏不由得在心底叹气。
现在是晚上时间八点过二十分,苏想回到自己安全的居所,那幢暂时收容他的小公寓。他设想过会有属于自己的房子,在偿还完来自母亲家庭的债务后,他应当适时地开启属于自己的人生。但,真会如此吗?
他一向都有把事情弄糟糕的本事,凡是他想要追寻的东西都会成为一捧细沙从指间流逝。他什么也抓不住得不到,久而久之只能无动于衷装作不以为意。
他考量过自己的未来,放弃成为一名偶像用攒下的钱去盘下一个小卖部。这个卑微的愿望说出来会惹人嘲笑——不管是当红的苏还是过气的苏,受粉丝追捧的他实质上想回归的地方竟然是成为小卖部的老板。
外面发出的声响打断了苏的思绪,他不知这是来自廖先生的催促还是对方真的一个不经意的举措。但无论如何他该出去了,苏同刚才在脑海中混乱穿过的想法默默告别,然后走出浴室。
他的身上带着沐浴过后的香气,水滴顺着湿漉漉的发丝往下渗落,触感冰凉又带来一丝像是被人饱含爱意舔吻而过的错觉。苏抬手用毛巾擦拭过这些水珠,毫不留情的摁灭那丝错觉的萌动——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今晚,为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做的铺垫。
与之产生联想,似乎也成了连接某件事的预先征兆。
廖先生目光温和的望着他,以方才的吻作开端,他们之间的社交距离越过了普通人的范畴。明明在那顿饭还没开始前,他们算得上互为陌生人,在那顿饭结束及进行到一半时,就没有人关心社交距离这个问题了,疑问都在心照不宣间抹消。
廖先生的手更擅长操纵商业的合同,现在接替苏手中的毛巾,去为他擦拭头发上滴落的水珠。
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近的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最后廖先生在苏的脸颊上落下一个吻,哑声说自己也去洗澡。
苏神色未变,应了声好。他的目光转向不远处的办公椅,从这摆设上推断廖先生平时应该会来这里工作,这里是对方工作休憩的私人领域。为什么——为什么带他入侵自己的私人地界?
苏就从不会做这样的事。他不会把任何人带到自己的公寓,对他来说和那些人只是短暂的交际,他不想在自己安睡的地方回忆起那些事情。
就连前天那位姓何的新人,他们也是相约到一家酒店。
床头柜亮了两盏昏黄的灯,苏想将它熄灭。可他一动不动,他知道自己不能未经主人允许去擅自变更这里的事物,凭借自己的喜好与想法在廖先生面前行事是不太可能的——说到底,他们的身份是不匹配、不对等。
廖先生肯礼貌对待他,那是对方的教养而没有义务去迁就。
水声渐停,廖先生走出浴室,他们身上都裹着浴巾。对视时了然彼此的欲望,接下来的事便顺其自然——又戛然而止。
苏是Top。他自认自己没有义务在这方面迁就廖先生。有就干脆结束今晚的一切,在还未发生什么之前,大家互不勉强。
廖先生则是略略拧眉,显然一时间也没做好……呃,相关的认知准备,在印象里他这个身份地位的人都是别人上赶着来讨好他。
况且苏的经纪人从没和他提过这个,当然,给对方一百个胆子,狡猾的经纪人也不可能明目张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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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廖先生说:您会是下面那个。
经纪人从侧面委婉的暗示过廖先生:“我们家艺人不太擅长妥协,您多包容一下。”
廖先生只当是脾性方面,却未想到苏经纪人话里的深意直指这方面。
场面尬住了。
苏:“那我先回去了。”
“……”
廖先生深深地凝视苏,上帝赋予这名人类美丽的皮囊与无穷的魅力,他注定俘获别人的心神而又难以被他人所俘获。相比之下,如果能得到这个人,在某些方面让步做出妥协和迁就又有何妨?
场面并未沉寂太久,廖先生轻吻苏的面颊,低声道:“让我去准备一下。”
为苏做出妥协与让步的人太多了,廖先生的举动只令他稍稍意外了一瞬,心绪又再度回归初始的平静。
他这时很想喝点酒,不全是为了缓解紧绷的心情,纯粹是习性使然。他想要一点刺激性的东西,让神经能到达颤栗的兴奋状态,而不是陷入一片倦怠的虚无。酒是最好的伙伴,但廖先生这里的酒都格外平缓,没能达到苏预期的效果。
廖先生只当酒是一种助兴和调情,苏却很怀念酒在舌尖瞬间迸发出灼烧的热烈感,仿佛他置身于一艘航行的船只,激颤的大海席卷人类的意志引领他翻涌至望不见的深海——坠向黑暗之地,不停不断地向下坠去。而后浓烈的感官消退,一切事物又都静止,失去的又回来激烈的又平静,如沙滩涌退的浪潮,人类在一片苍白的斑驳间寻觅平静与失地。
廖先生不知何时来到他的身前,床头柜两盏昏黄的灯忽然地被熄灭,视线仅凭从窗外越入室内的月光才能摸索清他们彼此的面庞。
商人的一只手抚摸他的脸颊,一只手引领他触摸柔软的湿地。眼前的事物陷入朦胧的黑暗,唯有廖先生始终凝望着他的眼神在苏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这个人深刻地像是要记住他的脸,他的样子,他的呼吸。他像是要吃掉他,又甘愿被他吃掉。这本是一场交易,可是苏凭空感知到从廖先生这个人身上迸发出的浓烈情感,像是这个人已经铭记他很久,时至今日才按捺不住向他涌来。
如波涛的浪潮徒劳的想将人类拽入自己的深海。
“苏。”
廖先生短促的叫了声他的名字,这陌生的情潮是苏带给他的,是苏在占据他的身心。在黑暗中他不怕苏看见自己此刻的神情,不过话又说回来,万一真的被看见了他反倒要担心对方是否会被自己吓坏。
那决计不是一张苏在短暂交际间熟识的廖先生的面孔,是空虚已久的猛兽终于被想要的猎物所填满饥渴后迸发出更浓烈的侵占欲望。是扭曲狰狞的,是感官的快乐达到顶峰时想要将这个人再进一步拉进地狱里。
夜莺动人的啼鸣在今晚已有衰落的征兆。
人类在一片苍白的斑驳间寻觅平静与失地。
7. 偶像失格(七)
想要将一件衣服晒干至少需要二十分钟到三十分钟左右的时间,这还要视衣服的大小与材质,还要看当天的气温是否热烈到那个地步。
夏天往往是当地的人们痛恨的季节,它漫长的仿佛不止三个月。从春天的雨季一消停它就已悄然开始自己的铺垫,天一点点的炎热,时而在某个正午气温近三十度。去便利店买水的客人增多,大家进门直奔冰柜,买单时失望的抱怨两句,“怎么没开空调。”
苏像个固定时间就会出现的npc,老顾客对这名少年的印象停留在他的沉默与苍白,偶尔他会愿意同一些礼貌的客人讲话——也都是发生在店长要求他去向客人推销商品的时候。
六点多钟,天忽然暗沉了下来。以往苏都会带把伞,但今天没有,苦难恰恰就摸准人们没准备好的那天降临。
苏熟悉雨的声音,在拥挤的大马路上,雨点滴落在伞面发出沉闷的声响。雨有自己的节奏,它混杂在人们匆促的脚步声间……穿过前面的小巷经过附近小区楼下,雨又换了一种节奏,它咚咚地敲击着居民支起的防盗窗,混响着刺耳又清脆的声音。雨水流过地面,建筑物,打在附近的窗子上,那些地方不久后会生长出苔藓,霉斑,和锈。
想要将衣服晒干要花上半天的时间,而要淋湿它只需要短短几秒钟的时间,大雨急匆匆的淋过一阵,白日的工夫就作废了。脚底的鞋子踩过某个水坑时溅起污泥,马路旁飞驰而过的车辆也忽略了旁边的少年。
他那时二十岁,瘦弱苍白,营养不良。
一家娱乐公司的经纪人望见了他,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走到他的面前,他以为他还在读书的年纪,搭讪着说:“同学,你好。”
苏望见了黑色的伞面,他忽略了面前男人正对他说话,仰头朝天空看去。灰暗的天色,渗落在嘴里的雨水是苦涩的味道。
黑色的伞倾向他,雨水低落时沉闷的声响清晰可见,经纪人的声音在耳边越发模糊,同学……这么大的雨你——你怎么一个人在路上走?
这不是他熟悉的洗涤剂。助理一向是按照他的喜好来为他打理生活上的琐事,从香皂到沐浴露和洗发液,都是苏指定的味道,熟悉的香味能让他快速放松陷入沉睡。
助理甚少违背他的心意,对方做过最出格的事情就是以为苏睡着了,于是在收拾完客厅后要离开时,偷偷亲吻了他。
苏隐约又听见下雨时的声音,淅淅沥沥,他下意识地伸手要去床头柜摸索药吃。他以为自己的病情又加重了,但这次好在胃没有跟着抽痛。很快,他又意识到这不是在自己的公寓,房间里点燃的香薰气味令他陌生。
哦。他想起来这是在哪儿了。
廖先生已经尽量不想吵醒苏,悄悄起身为自己清理,但未预料到苏的睡眠质量那么差。他在浴室里听见了床那边发出的声响,雨声……不对,是淋浴的声音静止了一瞬。
“苏?”他低声道。
苏说自己有夜起喝水的习惯,让廖先生不要在意。廖先生的声音从浴室那边模糊传来,隐约有热水两个字。听全了才会发现这个人多么的细心,他再叮嘱苏不要喝凉水,等会他来烧点温水倒给苏喝。
相比起苏事后直接干净利落睡觉去,管也没管他,廖先生的脾性真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廖先生清理完以后去准备了一杯温水,他刚才还瞥见苏低头看手机,等端着水杯过去时,发觉这人又睡过去了。
他无奈叹了声气,熄了灯,小心的怀抱苏睡去。他身上携带的沐浴露的气味在苏潜意识的大脑里被归类于陌生,因此这个人在他怀里挣扎了一下,又被廖先生不容拒绝的抱住了。
雨声静止了。新的梦魇却不曾消退。
经纪人传来好消息,苏的那档采访综艺提上日程,叫他在有限的时间内做好准备,装扮得精神气一点。
他强调:“现在大家都很吃阳光健气……”
苏打断道:“我就不是这个路数。”
经纪人正欲说什么,他原话的意思是想叫苏收敛一下阴郁的气质,结果电话那头的苏径直挂断。好好好,翅膀硬的那么快,叫他一时间始料未及。
助理在一旁小心翼翼道:“苏,杨哥也是为你好。”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苏的心底就抑制不住涌上一股躁意。再一看手机,廖先生的邀约明晃晃的挂在眼前,自上次分别一周后,对方又发来了670的房间号。
苏冷笑:“他分明是为他自己。”
强迫自己同廖先生维系这段关系已实属不易,对苏来说,有过交际的人就没有第二次牵扯了。他从不给任何人靠近自己的机会,但廖先生和综艺采访一直在脑子里打架,他的风评也渐渐被控制在一个良好的范畴。
经纪人说不久还会有几个广告的合同和品牌的代言,还有几个小活动,这都是在为他挽回路人缘做的铺路。现在的偶像行业横跨度也大,想要在圈子里扎实点曝光率是要的,又是要为他造势的时候了。
苏低喃道:“……我不想愚弄我的粉丝。”
助理装作没听见这话,去为他筹备接下来要进行的准备工作。就在他要走开时,又听见苏说:“你去窗户那边看看。”
最近有一个狗仔巧妙地绕过公司的障眼法,精准捕捉到苏的居所。时常能从窗外看见他围绕在四周附近,他想同苏搭话,前两次都遭到保镖不友好的驱赶,最终放弃了这个打算,就蹲点等着引起苏的注意。
苏得恭喜他成功了,他又不是垃圾却偏总吸引苍蝇。助理观望一阵告知苏对方还存在他四周附近,他霍然起身在房间来回踱步,不知思衬什么。
廖先生的邀约还停留在屏幕,苏考虑以狗仔为借口来拉开他和对方的距离。至少要让自己在连轴转的工作中喘口气停歇一会儿,再来整顿身心去赴廖先生的约。
苏不敢担保自己在精神不济的情况下会做什么,他看经纪人不爽还能摆下脸子。廖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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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就算了,他还是有点职业操守该知道怎么对交易对象。
时间每分每秒焦灼流逝,苏打字告知廖先生能否等采访工作结束,告一段落后再继续他们两个人的事情。这则消息发出,他就屏息等待来自经纪人的电话铃声尖锐响起,想也知道会是怎样一番责骂。
但经纪人也得分摊一部分责任,维系廖先生这件事不能只有他一个人落实。
不过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风平浪静。廖先生请他在工作中注意休息,他很思念他,询问能否要一两张他的私人照片。
回消息也很痛苦,苏将这件事移交给助理。他也是真的没有心,明知助理对他抱有怎样的情感还是把这件棘手的事情脱手给对方。但助理到底不是他,怎么斟酌模仿他的口吻都被廖先生识破,廖先生彬彬有礼的请手机那边的人把消息转交给苏来回。
够了。这又不是恋爱,为什么没完没了的。
迄今为止,助理终于在苏脸上看到一种堪称复杂的神情。经纪人根本不管苏怎么维系和廖先生之间的关系,反正总有下一位嘉宾。这个不行还有那个。
日子就在这样半死不活中迎来采访。
本次采访走的人设与问题事先都已校对过剧本,不合适的片段直接掐。作为苏久违迎来的第一份工作也是博得路人缘重新回归大众视线的第一个访谈,经纪人予以亲自到场的重视。
苏的回归又有了价值,他很满意。不过苏今天的状态背离了经纪人想要的那种感觉,他也不好去问对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他当然知道是为什么。廖先生没舍得敲打苏,转头就敲打了他。
经纪人一向对苏的任性睁只眼闭只眼,也存在些许微末的包容度。在他手底下的其他艺人看来,苏在经纪人心目中的地位还是占据了相当大的分量。
不过苏漠不关心,且不以为然。想要触摸他的人只能被迫习惯这点,没有人可以幸免。
采访开始,镜头对准苏的脸。
他皮相上具备的优越令在场的所有人心神恍惚了一瞬,大家都知道苏的粉丝里颜粉占据一大半。接下来的几个问题也是中规中矩,适时穿插一些笑料和对自我的剖白(剧本设定好的)。
苏没有出任何差错,当前为止他的表现令经纪人满意。从苏当前保持的状态上来看,他似乎又隐约望见了三年前出道登顶的少年。
曾有那么一瞬,苏的存在撼动心扉,令垂暮的老者焕发生命中最后的热情,激荡观众们的热爱。这个人对大众的吸引力是致命的,一切只看他愿与不愿。
镜头对准苏的脸,采访到后期青年沉思的时间越来越多,而经纪人的神色微微凝固。
采访收尾来到最后一个问题,工作人员问道:“……那么假如是你回到过去的话,最想拥有的是什么呢?”
片刻后,在一片寂静的等待中,苏回答:“自由。”
“我想要自由。”他说。
采访到此结束。
8. 偶像失格(八)
蹲点的狗仔姓白。他说自己本质上是一名记者——“好吧,大记者。”苏不冷不热的说,“我现在要走了。”
同其他人的名片作对比,他塞给苏的名片触摸上去有那么一丝的质感。眼前的狗仔在引起他注意这件事上花足了心思,他耐心地在苏的家门口蹲点,又一路追踪他来到工作的地方。
随行的安保正驱逐这名不速之客,他只得匆促的找个机会将名片递给苏,从他迫切的眼神中,苏仿佛听见他在说,“一定要联系我。”
太好笑了,他以为他是谁。
苏刚结束完采访,又挨了经纪人的教训。对方指责他近期的表现不佳,没能符合一个优质偶像面向大众时呈现的精神面貌。
苏岂是那种轻易会被PUA的人,当即反唇相讥。在言语的交锋间,经纪人以苏精神状态不稳定为由,暂停他一段时间的工作,把他发配到廖先生身边度几天假。
苏:“……”
好好好,原来在这等着他。
苏的目光短暂地在名片上停留了一瞬,他向来是不用心去记别人的姓名,于他而言这都是不重要的琐事。不管是那名有过一夜交际的何姓新人,亦或是廖先生、经纪人。
他们在苏的脑海里都占据着一个标签,身份与地位就是他们这个人的象征。名字是人身上附带的一层枷锁,在刻意的铭记与习惯下容易在心底留下一道印痕。
苏最不需要的就是留下别人给他制造的印记。
眼前这名追逐他的年轻人,是狗仔还是记者都无关紧要,一个偶然出现在生命中无足轻重的角色。
苏毫不留恋的当着他的面掷掉对方费心塞给他的名片,名字与联系方式轻飘飘的承载在这张小小的硬卡纸上,年轻人的面孔有过一瞬的错愕。随后他想起苏平日里的秉性,又化作一声叹息的平静。
这份了然他的作态太扎眼了。
周围的路人似乎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在助理的提醒下,苏冷着脸坐上一辆黑色的车。下午还有杂志封面的约拍,经纪人即使对他发出警告,也没完全剥夺属于他的工作行程,只是将能推延的往后推延,为他和廖先生空余出几天度假的时间。
苏隐约能揣摩到经纪人的用意,他太熟悉这种敲打磨棱的手段,好像一个人的内心本就不该有属于自己的自尊与思想,一切都要为了能攥在手里的事物奉献。
经纪人是想告诫他对廖先生服从吗?还是在提醒他当前拥有的一切都来自于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做出的交易。那么代价又会是——车子急促地刹车,他们的身体由于惯性向前倾倒,助理第一时间护住了苏的身体斥责司机。
耳边传来一个人急忙地道歉,轮胎与地面产生的摩擦尖锐的刺痛苏的耳膜。短暂的耳鸣过后,事态又恢复了最初的平静,刹车、斥责与道歉仿佛不曾发生,连那点隐约的刺痛也消弥了。
助理诧异的望着苏,不明白他为何忽然笑了一下。
以英文名为开头前缀的杂志社在苏刚出道那年就对他发起过邀约。这是一家知名度广泛以老派风格著称的杂志品牌,起源地在国外,与苏合作的那年创下销量。
现如今这个记录也早就被后起的新生代轮番打破,成为过去。很难说这家杂志又是怎么忽然注意到了苏,据经纪人所说,这并不是廖先生的手笔。
时尚的宠儿按期更替,现在也轮到苏这名过气的偶像来分一杯羹了。
采访完以后无缝衔接下一份工作安排,苏一路上都没怎么吃过东西。饥饿对他来说已经是纳入身体的本能,只是身体偶尔又在为什么蠢蠢欲动着。
待会上了妆更不好吃东西,助理趁空为他准备了黄油面包和柠檬水。他熟悉苏的喜好,即使这个人从不说自己偏好哪一类,通过观察他知道苏需要食用一些促进开胃的东西。
甜腻的黄油面包极好的调动人的食欲,再搭配清爽的柠檬水,苏今日份的生命指标达成。
离正式展开工作还要一会,任何准备工作都可以由人代替,唯独上洗手间不行。在白日里的嘈杂中,苏在洗手间获取到了片刻宁静,但很快,就有人打破了他与自我独处的时刻。
“苏。”有个声音从背后传来,喊着他的名字。
算上今天那位记者,这是苏第二次和日程以外的人见面。他虽然没能在第一时间辨认出对方的身份,但身体本能的涌上一股厌恶。经过仔细思量,从那张面孔扬起的笑容上,苏认出这是他曾经出道的那档选秀节目的导师。
似乎姓李。
“我姓林。”
哦。记错了。
林元泽微笑道:“苏,还记得我吗?”
三年前认识的人又不是十年前认识的,说起来有些情景还历历在目。例如林导师私下联系说很想和他聊一聊,又在他和影帝产生联系的时候阴阳怪气的发短信,在选秀结束以后曾换过各种联系方式纠缠过苏一段时间。
要说起来,苏都不记得拉黑这个人多少个号码了。
苏装作往事已成回忆,岁月静好的样子,同昔日的林导师打了声招呼。林导师望着他感慨良多,“我们都有三年没见了,你还是和以前一个样子。”
他说:“苏,你的某些作风到现在也没改。”
苏心想这算什么事,经纪人批评他也就算了,还轮得着个别人上赶着来批判他吗?纵使自己的私人生活再惹人诟病,好歹都没在大众面前出过差错,这点职业素养他还是有的。
林导师在业界颇有建树,同苏这个空有名气的偶像不在一个层次。实力派与花架子,苏有自知之明不去招惹,干脆忽略掉昔日导师似讥似讽的话,擦干净手后就要离开。
林导师却不肯放过他,“苏,我就像你手里的这团纸巾,你看也不看一眼就揉皱丢进垃圾桶里。”
方才的委婉diss在遭到苏的无视后变本加厉,林导师不由得想当初这个人恐怕也是看也没看他发过去的短信,直接就拉黑了他吧?
某种意义上来说,林导师真相了。
苏从不会看多余的人一眼。
林导师的名片在圈内是一样珍贵的隐形资源,当他主动递给一个人并暗示交换联系方式的时候,也就意味着对方有向他索取价码的资格。苏无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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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邀请函,并且拒绝了他的入场,使他在情敌面前一败涂地。
换句话说,他连竞争的资格都没有。苏从一开始就否了他这个人。
苏轻飘飘的瞥了林导师一眼,看上去没有被翻旧账的自觉。他微微笑道:“抱歉,我还有一个约拍,有点赶时间。”
昔日导师也微微一笑,“是我向杂志品牌推荐的你,耽误一点时间应该没关系。”
这个消息令苏猝不及防,林导师则继续道:“很惊讶吗?我知道今天你会过来才出现在这里的。你不想见到我,但是我很想见你。”
苏不动声色后退两步,他的警惕令林元泽脸上的笑容都淡了两分。时间似乎重置回三年前的某个夜晚,在训练室里,林导师语气淡淡却暗含压迫,一如现在对他说的话:“过来。”
“……”
过去的阴影再度覆盖,这是苏无法忍受的。他没有余力摆脱一个又一个纠缠着他的噩梦。作为成年人,他又需要用理智克制自己的行为不至于在昔日导师面前失态。
苏思考半晌,问道:“为什么?”
他终于有了丁点和林导师交谈的兴趣了,一句为什么足够令对方理解他的问题。
苏是问为什么过去了三年,林导师才想到要用工作来和他产生交际?他原以为对方被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之后,出于自尊心不会和他有任何来往了。
在回答苏的问题前,林导师要求苏先回答自己的问题。这个问题盘桓在他心底三年,被他一度嘲笑唾弃视作一个男人丧失自尊的苍白虚弱。
他问的是:“为什么拒绝我?”
苏答道:“因为我讨厌你。”
“从你看我的第一眼起,我就讨厌你看我的眼神。”
“……”
苏平静地同昔日导师对视,一点也不怵。他这人向来实诚,倘若说实话也是一种罪的话,那么逼他说实话的人就更该下地狱了。
曾令林导师自我内耗了三年之久的问题迎来答案,他看上去一点也没有兴奋释然的模样,反而身体颤抖了起来。
苏微微蹙眉,没有做好把人在这里气晕或者气死的准备。他评估林导师的心理状态不至于脆弱至此,也就稍稍安心了,继续平静地看着他。
林导师道:“苏,你这个人的眼里既没有真正地存在过任何人,也没有一颗会被打动的心。”
好贴切的形容。没想到上一趟洗手间还有这样的意外收获。
林导师上前一步,那张曾被粉丝冠以美名的面庞挤出一丝微笑,他说道:“不是好奇我为什么向品牌方推荐你?是你的经纪人私下来找过我。”
苏的瞳眸骤然紧缩。
昔日导师在他耳边低语,仅一句话就叫苏浑身冰冷。
他说:“苏,我排在廖先生的后面。”
苏的身上携有一种易碎的美感,有的人想要小心翼翼的呵护,有的人想要占为己有,也有的人想要打碎他。
终究这些人唯一的愿望都是想拥有他。
而苏此刻是一样丧失自由的竞选品。
但,真的如此吗?
9.偶像失格(九)
助理准备的柠檬水入口微涩,添了几块冰装在保温杯中,用薄荷叶子作装饰,配了根吸管。堪称为苏服务到极致。
搅弄冰块的声响偶尔使苏的神经微微紧绷,助理以为他面色不虞是天气太热的缘故,和工作人员商量室内的温度再调低一点。苏不喜欢夏天,绝大多数人也不喜欢夏天,层次不同的人对待流汗这件事的态度也有所不同。
当苏是练习生时,他的每一滴汗水都被粉丝视作为了梦想努力的勤勉。海报上流汗的他在人设的光环下惹人心疼,引发粉丝为他打call等一系列的氪金行为。
苏偶尔会觉得偶像光环背后的自己是一名欺诈师,假面迟迟未从他的身上剥落,却并不意味着以后也会如此。
他的鼻尖微微冒汗,助理低头凑得很近,为他整理妆容。
他看出苏的不愉,是因为这燥热的天还是因为某些连助理身份也无从插手的事情——这都不得而知。苏也不是会向他人敞开心扉的人,他从来都是一个沉默的,使人仰望并追逐的对象。
助理用勺子从保温杯的柠檬水中盛了块冰,示意苏含在嘴中消退身上的燥热。他做事如此熨帖,连苏的经纪人都为之侧目。
经纪人今日跟着苏的行程走,他处理完手头一些事后就匆忙赶到现场。来的路上他大致看了助理发来的消息,将那名忽然出现的狗仔亦或记者标注为可疑人物,让公司同安保那边打声招呼,限制无关人员进出。
料理完这些琐事,他才有空当同苏说上一两句话,聊聊之后的行程安排。
苏不冷不热的回了两句,不再搭理。
经纪人纳罕他今天是怎么了,凭借他对苏的了解,再生气的事过不了多久就翻篇了——苏总是如此,没有多余的心力分给外人,极少人能翻涌起他心底的波澜。很多时候,他望着你的眼神不过也是一种无形的漠视。
因此,苏在圈子里的人缘也不是很好,在他看来同其他人维系一段亲密关系是一件耗费自我的事情。经纪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这个人去。
苏有这样的皮相,倘若再好说话接近一点,对他来说不是好事。
见苏没有什么搭理的兴致,经纪人也不恼,微微一笑转而提起了廖先生。苏眼皮微掀朝他看去,这个名字在短时间内成为束缚苏的一道枷锁,稍稍拨动便会引起他的关注。
廖先生的名字萦绕在苏的心头,与之产生关联的是670这个数字。他们的交际以这个房间号为关键,苏知道自己本该厌恶这点。
今后无论他同廖先生的关系会走向什么发展,大脑潜意识都会铭记这三个数字附加的含义。以阿拉伯数字作为延伸的房间号使人联想到心照不宣的利益交换,点燃香薰的房间,一张柔软的散发着陌生洗涤气味的大床,还有浴室传来雨点般淅淅沥沥的声响……以及廖先生本人。
他本该情绪颇为激愤地对待着一点,除非是大脑记忆刻意遗忘,否则利益交换之后的后遗症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然而稍微想一想,苏连愤慨的心力都没有了。冰块缓慢融化在他的唇齿间,他不动声色地吞咽掉它,睨视着经纪人的眼神带着稍许轻慢,他咬着吸管品尝助理准备的柠檬水。
可惜柠檬水没有附带降火的功效。
经纪人见此情形神色不变,吩咐助理把这一幕拍下来,同其他幕后的花絮照片一块凑个九宫格,整理好上传到苏的社交平台。
他道:“刚好你的账号也很久没有活跃了。至于标题么……”
助理察觉到他二人看似和谐的表面下实则暗自较劲,虽然不明白这场风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他对经纪人拿捏苏的手段还是略知道些。他正想要从中委婉劝和,还未开口又听经纪人话锋一转,“账号上还是先不发了,让廖先生过目再说。”
乍一听挺离谱的要求,细想之下就能懂得:这是给苏提供和金主调情play的思路。
经纪人奇怪今日苏是怎么回事,格外的看自己不顺眼。话一出口对方眼里少见的有了冷意,所幸工作人员提醒他们准备就绪要开拍了,中断了这僵持的氛围。
昔日导师也在拍摄现场,毕竟是他一手推荐的人。他和总监在一旁谈笑风生,足以见林导师在圈内还是颇有手腕的。要是换个谁来早就迫不及待想要搭上这条线了,唯独苏pass起人来毫不手软。
经纪人也加入了他们热闹的聊天现场,社交是他们从事这个行业必须点亮的技能。从前苏不觉得有什么,现在看他们一个赛一个碍眼。尤其是林导师不时抽空朝他望两眼,脸上的笑容刺眼。
屏蔽。统统屏蔽。
人在做自己不情愿的事情时,通常会通过回想来为自己建设一个暂时性的安全氛围。苏的思绪飘在自己的那幢小小的公寓,客厅与酒,还有散发着熟悉洗涤剂香味的床铺,助理这周还会来为他清扫打理,也许该考虑给对方加工资了。
摄像示意他动作需要作出些许的调整,相关负责的工作人员上前帮忙……周围这时忽然静了,苏的眼神在看向镜头,他不知道有更多的人在望向镜头以外的他。
苏隐隐感到燥热,与室内的温度无关,是他的内心在躁动不安。他开始眷恋一刻钟前含在嘴里的那块冰,凉凉的沁透心肺。他想起了助理为他准备的柠檬水与经纪人的微笑,这两者在脑海中交错,夏天和廖先生一同到来,不分先后。
他忽然产生一个滑稽的念想:廖先生这样一个体面人,又是怎样看待流汗的?
助理在一旁等待着他,包括其他人也是。他们都在等待着工作迎来尾声,客气的完成这次的合作。苏是一个好说话且配合的对象,这令在场的某些工作人员松了口气,想想苏从出道以来就没有耍大牌的风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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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挺让人放心的。
经纪人也有对杂志上个合作对象的事迹有过耳闻,在对比中他注意到了一点:苏从未因自己的成名膨胀,也没因自己的没落焦灼。
他好像一直如此,从未变过。
经纪人开始反思自己今天为什么要惹苏生气,明明对方一直以来都算得上令他省心的。为了表示歉意,他决定延长苏和廖先生的假期。
林元泽往苏那边的方向凝望,他站的位置处于苏可以一眼望见的地方。可惜在视线交错间,他始终没得到苏瞥来一眼。
总监在他身旁轻声道:“他很不错,对吗?你看他的眼神还是和从前一样。”
林导师微微一笑,没有否认。
苏站在人群中,身旁的其余人都会自动沦为背景板或者陪衬,要么就是以他为中心簇拥着他试图追逐他的人。从他出现在舞台的那一刻,他就抓住了所有人的注目,聚光灯只落在他一个人的身上,全场的焦点也是他。
这令人爱而不得的家伙惹来了多少人的觊觎,因为始终抓不住他从而想方设法打压这个人——只为了苏能够向自己屈服,短暂地停留在自己的身侧。
这么做的人不乏林导师一个,在三年前他中断了苏和这家品牌杂志的合作,冷眼看苏一点点没落。推手不能说是他,而是苏自己。
现在苏站在灯光下,面前的摄影如实记录这个人身上的变化,林导师的思绪却飘向很久以前第一次见到苏的景象。
那时的苏初次登场,站在选秀节目的舞台上,他一出场就俘获了所有人的目光。接下来他开始表演自己的才艺,同其他专业的舞者比起来简直是惨不忍睹,但经纪人依然坚持要苏走这条道路,不得不说他赌对了。
舞台上的苏,他摆动的肢体与青涩的舞步,看得人心底为之颤栗。有的人生来便有这样的能力,叫你一眼注目到他的同时也能感知到他所表达的情绪,这与生俱来的天赋是其他人模仿也拥有不来的。
林导师看见了富有生命的奇迹在他面前从绽放到沉寂,苏,宛如垂死的天鹅焕发最后的热情,走向死亡安然落幕。
经纪人一早就窥见他身上萦绕的悲剧色彩,配合舞台加以发扬,在肢体语言与强烈情感的表达下令人忽略了这名练习生唱跳方面的弱项。而作为苏的导师,他窥见了更多的东西。
节目后期剪辑掉了那一幕,但当时身旁的人惊诧地问林导师怎么了,他为何忽然流泪。
林导师望着舞台上垂死的天鹅,说道:“多么勤勉的孩子。”
他说话的样子令人为之悚然。那不是出于惋惜与怜爱的神情,像是猎手陶醉的望着他的猎物,在极度痴迷下迸发出热烈的情感,眼泪是猎人在这阵被强烈吸引下汹涌而出的自我陶醉,怀着扭曲向舞台上的人奔去。
天鹅不能垂死。他要死于猎人之手。
10.偶像失格(十)
跳动的电表勾动了他敏锐的神经,一个人一生中会犯多少次失误,即便这不算是个错误——也不能将这份错误归咎在自己身上。
他怀着负疚感享受夏日里制冷的空调,黏腻的汗液渐渐平息,他又有了食欲。超市里的果切标价为五元,看上去非常的合算,苏短暂的纠结了一下就买下了它。
很快,他又开始后悔,内心估算起便利店的酸奶如果今天不被买走的话就要下架,他完全可以免费获得一样东西。但那不是果切。他更渴望果切。
他汲取食物带来的快乐,这份轻飘飘的快乐滋长负疚,使他的内心快速向下沉坠。新的沉重感袭击了他,不值一提的快乐转瞬即逝,生活的负累牵绊着他不能流露出一丝的愉悦。
他说服自己开始挑剔,这盒果切没有看上去那么好吃,它的廉价是有缘由的,它介于新鲜与不新鲜之间,介于可以丢进垃圾桶里也可以吃掉它——苏短暂的纠结了一下,吃掉了它。
红色的果肉泛起透明的颜色,糜烂的汁液有股发酵的气味,一阵甜腻过后涌上喉头的是恶心。
旧的风扇吱呀转动,它坏过一次,小区回收废品的人说它可以卖一块钱,然而在他播放的喇叭里却叫嚷着高价回收。苏想了想根据网上的教程尝试着维修,好在他修好了它。
它不堪重负地转动着,具体背负了什么又说不清明。
剩下的果切丢进了垃圾桶里,他尝试压下呕吐的欲望但是失败了,情境又回到了坐车回学校的那一天,妈妈为他做的鸡爪在路上闷坏了,泛着一股淡淡的酸味。可是他觉得还能吃,同学凑热闹也来尝了一只,皱着眉对他说,“苏,它坏了。”
碍于同学的眼光,苏不得不怀着不甘丢掉了它。
夏天的地面湿漉漉的,那是空调排出的液体。偶尔从高空会突然落下一滴水打在行人的肩头,或是擦过脸颊。苏的脸颊贴在瓷砖,汲取那微末的冰凉,入夏以后他就睡在地板,床成了摆设。
半夜的时候他还是被热醒了,这样痛苦的睡眠持续了几个晚上。再一次又被热醒后,他伸手摸索遥控器,空调开始制冷,汗湿的脖颈渐渐凉爽起来。半梦半醒间他隐约听见有什么东西短促地跳动了一下,是在秒与秒之间发生的动静。
他忽然惊醒了。电表又开始安静。此后的每晚都不得安眠。
廖先生醒来时身边已不见苏的身影,卧室的门敞开条缝,他顺着亮起的灯光寻觅这个人。从二楼向下望去,他一眼就看到苏陷在沙发里的身体,客厅微弱的光令这人身上多了层朦胧的美。
他忽而在这时想到了经纪人的话,对方向他坦诚苏的魅力常常使人克制不住向他倾泻爱意,但是如果要把这个人留在身边的话那就要把握相当的分寸。
经纪人话里的分寸指的是苏的软肋,他的眼光不可谓是毒辣,一早就看透苏的秉性:想要得到这个人,就要拿住他。
墙上的指针悄然来到半夜两点,苏正专心用手里的平板处理一些事情,忽略了廖先生走路的声响,直到对方近在眼前才恍然夜半梦醒的不止他一个。
廖先生的目光不动声色的掠过桌上的酒,对苏的睡眠质量有了较为清晰的认知。苏抬手摘下戴着的银框眼镜,这是廖先生记忆里鲜少见到的模样,因此他多说了一句,“第一次见你戴眼镜。”
苏惊讶一瞬后又把眼镜摁回去了。他向来有职业操守,一切以金主的需求为前提。
“睡不着吗?”
“唔,经纪人发了行程让我确认。”
这幢别墅是廖先生专门买来度假的,身体记忆察觉到这里既不是出租屋也不是公寓,不是任何一个苏熟悉的地方。苏也是醒来后安静的坐了一会儿才找到时间线——从便利店的少年到偶像青年,这期间的跨度可谓励志。
廖先生的出现令他本就不平静的心绪愈发撕裂,他迫切的需要有什么东西来填满。苏的目光游移到桌上的酒,碍于另一个人的存在他不得不收敛起自己,眼前的事物突然间产生了极大地割裂感。
从便利店的少年到偶像青年,从下雨天墙面发霉的出租屋到豪华别墅。廖先生许诺苏以后带他去一座小岛上游玩,那里正在开发中,以后会是他们专属的私人景点。
以后这个词攫取了苏的恐惧,他意识到同廖先生的关系还要维持很久。在经纪人巧妙的诱使下他被暂时性的蒙蔽了,自林导师之后,‘以后’这两个字眼又再度刺醒了他。
苏怀疑还有什么‘以后’和‘未来’在等待着他,视野陷入黑暗的谜团中……原来是廖先生走到他的面前同他对视的眼睛。
“怎么了?”他问。
黑漆漆的眼瞳倒映着苏的面容,青年的思绪中断了一瞬,再度衔接时目光也有所不同。
他摘下眼镜随手抛到一边,这个漫不经心的举动由苏做出来极富吸引力,连廖先生也为苏随意间散发的魅力讶然。然后这个人捧住了他的脸,低头同他接吻。
平板的界面停留在苏和经纪人聊天的对话框,经纪人迟迟等不到苏回复的下文,发了一个问号。提示音震动了两下,平板随着苏身上裹着的毯子一同掉落在沙发边。
廖先生低叫道:“苏,让我看着你的脸。”
银框眼镜碎裂了一角,维护脆弱的事物就要做好它会随时损坏的心理准备。例如镜片会在长时间的使用下刮坏磨损,例如它会成为苏在心情恶劣时的牺牲品。
对于廖先生的要求苏的内心涌上更多的是厌倦,不止一个人曾在床上发出这样的请求,难道盯着他的脸会令对方更加愉悦吗?苏不记得那些人的面孔,唯独对他们看着自己失神的眼睛记忆犹深。
今晚算一个被迫加班的小小意外,经纪人明确指示苏务必要在这休假的一周里好好表现,廖先生的时间可比他这个过气偶像要珍贵得多,对方纯粹是挤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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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贵的时间来和苏共度良夜。
好吧,好吧。
廖先生如愿看到了苏的脸,他望着苏的面容微微失神,颤栗的感知到自己的身体正在被这个人打开、征服。他的社会地位一向是他人生活中的上位者,如无意外他本该会同门当户对的某个家族联姻,这就是在没遇到苏之前他对自己的未来按部就班的规划。
三年前商场内的那则广告改变了廖先生的想法,他的意志不可避免的和自己的规划背离,他怎么会轻易地对一个人一见钟情?使用这个成语的时候廖先生还曾在心底认为这并不严谨,青年的魅力毋庸置疑,和他皮囊相反的是他糟糕的私人作风。
如果说没有对苏的作风有过介怀,那是不可能的,谁对另一半没有个洁身自好的要求。涌动的心绪一次次地促使廖先生关注着这个人,在长久的压抑下廖先生深刻地认识到了一件事:除非让他拥有过苏,否则他没有办法按照之前规划的章程来完成剩下的人生。
他已经到了适合结婚的年纪,可未来的伴侣出现在他梦中的是苏。一个私生活劣迹的偶像。
在此前廖先生认为自己的性向不会偏移至此,但目前看来也没差了。他尽力向苏敞开身体,被抵到沙发的靠背时还迎着这个人,他迷乱的望着苏淌汗的眉眼,面庞上弥漫着动情的春意。
廖先生的内心弥漫着抽离时的空虚和被填满后的喟叹,他低喊着苏的名字,仔细看去他会发现名字的主人只是披了一层表面的热情,实则眼底索然。
时间线又在苏的眼前混乱颠倒,廖先生的低喊在重复性行为时沦为背景。苏有些后悔此行没带医生给他开的药,那些名字拗口的药物可以缓和他神经上的躁动——不过他是决计不会承认自己心理有问题的,在他看来那些都是安眠药。
廖先生说了许多混乱的话,‘以后’与‘未来’出现的频率过高,苏思索实在不行回头和经纪人说算了,他有点招架不住这样的要求。
曾有很多人对苏言爱。那些暂时还爱着他的粉丝、与他有过交集的人,他会同某些人发生亲密的关系,在床上听见喜欢与爱的字眼也是一件经常的事情。
苏往往不会当场打破他们的幻想与要求,他的做法在这点上是公平的。他是怎么对待其他人的也会怎么去对待廖先生,一视同仁极了。
只是廖先生到底是不一样的。除却两人不对等的身份外,廖先生也没有向苏透露过任何喜欢与爱的字眼,矛盾的是在某些方面他又会迁就苏——最值一提的就是床事了,估计经纪人也没能预料到看上去表面温和实则心黑有手段的廖先生是下位。
总之,在苏要撤离时他抓住了苏,也许是出于在商场上磨砺出来的敏锐,廖先生在亲密过后感知到了些许波澜。
苏在今晚头一次流露了讶异的情绪,因为廖先生对他说的是:“…别离开。”
廖先生隐晦的表露了自己的情感。
11.偶像失格(十一)
没有人能奢求得到一个连自己都不爱的人的爱。
苏委托助理把药打包寄过来,务必在一天后抵达。他隐约控制不住神经躁动的频次,任何一点声响都成为折磨他的存在。表面上他仍若无其事同廖先生亲密接吻,处理经纪人不时向他下达的通告,远程完成签约合同。
银行卡有所进账,很不幸地又要在维持品牌服装上支出一笔。苏有几身行头,但职业既然是明星就要穿得符合当下的潮流,在荧屏上不能丢人。
廖先生践行经纪人的提点,给予苏一切却又没有叫他拥有支配的权利。采访或是通告,这些流水般的行程向苏涌来前都要经由公司剥去一层皮,再是苏的所得。
维持光鲜亮丽的表象又是一笔昂贵的支出,往乐观方面想,至少有生之年苏还能攒个首付。前提是他没塌房。
苏低头啜饮咖啡,懒洋洋的翻开时兴杂志,意外发现一张熟人的面孔。曾有过一夜之欢的何姓新人占据版面,旁边附着个人介绍,他的思绪短暂停留在那个夜晚,名字与长相都模糊的新生代哀求他留下过夜。
当时苏拨过去那个号码不过一分多钟,对方就已迅速定好酒店表明晚上的行程都会为他搁置。呃……倒也不至于如此,实在不方便就算了,谁还没个赶通告的时候。
不过在对方的积极下他们还是促成良夜,之后的流程就是苏熟悉的那套模式。拉黑,删除,断联。想来现在翻翻收件箱大抵还能看见几条苦苦哀求的短信。
至于么。难道娱乐圈除了他就没有别人了嘛。
苏眼睫微颤,目光似是困惑的落在手中的杂志。廖先生走进来时便就见他一副思索的模样,眸光大致一扫定格在新生代的封页,心里顿生波澜。
在他身边惦记新人,难道两相比较下苏是觉得自己不如对方?如果不是钱色交易,苏还会在他的身边,属于他吗?答案昭然若揭。
廖先生到今天这个地位,已没有什么事能撼动他半分,只是对苏的占有欲也超出了自己的想象,习惯掌控全局的商人对自己的所得之物有着超乎寻常的掌控欲。
彼时的苏浑然未觉,没有任何要跨越界限的想法。他仰头主动亲吻廖先生,廖先生心底一软。在经纪人耳提面命下苏的职业道德增进了不少,至少当前廖先生是满意的。
事毕后苏眼皮一沉,久违的困倦袭来,廖先生背对着他,手中似是翻动着什么。他听见纸张被撕下的声音,神经忽然刺痛了一瞬,隐约间看见廖先生漫不经心的将一页纸揉皱了丢进垃圾桶里。
廖先生看见苏望来的眼神,他微微笑了笑,神情一如既往的温和。他向苏走去,俯身细心的替他掖了掖被子。随后伸手将一脸困倦的苏搂在怀里,爱怜的低头将嘴唇贴在苏的额头,印下一个吻。
他默不作声收紧这个怀抱,青年单薄的身体偎着他,令他想到初次爱抚苏的场景。他故作平静竭力遏制颤动的呼吸,胸腔内的那颗心脏仿佛不属于他自己,完全不受意志的主宰奏起洋溢欢喜的美妙乐章。
苏像一只捧在掌心的鸟,廖先生怀着爱意小心的触碰他的羽毛。
现在也是如此,爱的不能再爱,怜得不能再怜。廖先生拥紧苏的身体,阖上眼陪他一同睡去。
助理办事效率果然高效,在苏提出要求的第二天,他的个人包裹就空投到了面前。但这时他又忽然不再需要药了,他发现自己需要的不是药本身,而是想要的东西就在手边的安全感。
换句话说,他想回到那间公寓。
海边拍打着浪花,苏没有什么玩乐的想法,他不好在廖先生面前表露出兴致缺缺,于是来了几回海边play算勉强完成任务。
这表现力至少也该有及格分了吧。
本次度假就在及格分中结束。
苏开始忙碌通告,代言,经纪人下达的一系列任务。他迅速抽离与廖先生的关系,转而投入正当的事业。唔……只不过欺骗粉丝也算事业之一吗?
苏无法回答,采访的话筒对准他,询问他对未来伴侣的要求与向往。他一片茫然,他有资格去向往什么吗?粉丝不知道追崇的偶像实质上是一个同性恋,她们曾娱乐性嗑过的真人cp在某个瞬间是真实的。哪怕只有肉-体关系。
这个话题令苏沉寂许久,他的内心在亮起的闪光灯与话筒间掺杂一份淡淡的怅惘。他这时又意识到——自己不过是娱乐公司经过层层包装出来的玩具,富含他人喜爱的部分不是他本身。
名为苏的偶像是一具虚假的空壳。
苏不由得叹气。媒体抓拍到这一幕,往他身上牵强的贴了一张耍大牌的标题。
经纪人不理解:“你随便说一下不行吗?”
“苏,你以前做的就很好。为什么现在就不行?”
苏:“也许我不适合做一个偶像了。”
经纪人敏锐的抓住话题的重点,“什么意思?你想接戏往影视方面转型了?要我安排老师给你上几堂课试试看你能不能往实力派发展吗?”
苏:“我的意思是……”
经纪人:“要接就接好的,我去联系一下廖先生。”
休息室转眼间变得空寂,苏揉了揉眉心让自己放松下来。助理为他买咖啡去了,正好给了苏一个人整理思绪的空间。
不适合做一个偶像的意思是放弃明星这条道路,同经纪人认真的谈一谈,或者让公司把自己半冷藏到合约结束。他的商业价值应该能够他积攒到一笔离开的钱吧?
苏在心底大致理了理工作与经纪人,以及他和廖先生之间的关系。他内心隐约浮起一个目标模糊的方向,要将某些东西细化才能得到具体的指向……他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大概过了五到十分钟,助理还没有回来,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却出现了。他盯视的目光唤醒了苏,即便他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见苏有醒来的迹象,他才轻轻地唤了声苏的名字。
何姓新人前不久才上过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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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该是红红火火意气风发的新人时期,不知得罪了谁,一夜之间有合作的品牌纷纷解约,他代言的商品和海报统统下架。
照这架势,再过两月就查无此人,星途到头。
出现在苏面前的将要成为过去式的新生代面色惨白,神情难看。苏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张口想要说几句安慰话,又想起对方变成这样估计也和他脱不离关系。
廖先生真是闷声干大事,度假的时候苏也没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怎么私下里就那么介怀?他充其量也就看个杂志,这对别人来说未免也太无妄之灾了吧。
苏道:“你别太难过,机会总会有的。”
对方轻声道:“真的吗?”
“你的意思是我们能在一起?”
“……”
苏神情空白了一瞬,没想到对方星途到头的危机时刻,这姓何的还在惦记着他。
何言越低声说,“苏,我不能没有你。”
他的皮肤很白,笑起来有两颗虎牙,样子看上去乖乖巧巧。同模样相反的是个性桀骜,也被自家经纪人拿去营销反差感。
苏欣赏过他自由的个性,只是对方没有他想象中那么以为的洒脱。他在苏面前呜咽的低着头,抓住他衣服的下摆,半跪在他面前,“你一直不回我的消息,我给你打的电话都在通话……”
Sorry。因为都拉黑了。
他说:“苏,你不能这样对我。你忘记了吗?我们在床上很合拍的,你想怎么弄都可以。”
在这种场合谈黄色话题不太好吧。
苏试图扭转重点,“我知道撤销代言这件事对你来说打击肯定很大……”
“我只在意你,苏。”
“……”
何言越哭的眼尾都湿漉漉的,像一只哀叫的流浪小狗。他紧紧揪住苏的衣服,以卑微的姿态埋在他的身前啜泣。
这样的事总是发生,骚扰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明明说好各取所需就结束,但苏总是会被欺骗,他常为这不必要的牵扯困扰。是时候该考虑回到正轨了。
过了半晌,苏轻声叹息,听得何越言鼻头酸胀。他的手掌落到流浪小狗的头上,似是安抚。苏的动作很温柔,话语很无情。
“抱歉,如果我知道会这样,一开始就不会给你打那通电话。”
这句话轻描淡写的否决所有。
苏:“请回去吧,我的助理要过来了。”
面前的人停止了哭泣,乌黑的眼瞳蕴着水光,眼尾湿漉漉的泛红,他确信这个模样是惹人怜惜的,在床上的时候也这样去做了,用尽手段去吸引和取悦这个人。
但苏仍旧无动于衷。
他的神情渐渐发生变化,意识到放低姿态的卑微也不能使苏回心转意后,他对苏轻声说了一句话。
“……那天在酒店里,我都录了下来。”
“……”
他重复道:“苏,我不能没有你。”
12.偶像失格(十二)
雨滴落在伞面,向下倾斜。风太大了,他几乎要握不住手里那把伞,书包重的快要鼓出来,身体在失重间不断沉坠。
乡间留给他的记忆是一种潮湿沉闷的感觉,永远泥泞的小路,鸡群伴随着孩子玩闹的脚步声四散逃开,草丛随时暗伏着一团狗屎,没踩中的孩子对踩中了的人幸灾乐祸,后者捏着鼻子跑河边洗鞋。
“苏。”同学疑惑地望了望下着暴雨的天,问他,“你家里没来接你吗?”
苏最先注意到他和别人不同的是鞋子,小孩子对身外物没有具体的概念,而他早在大人不动声色的对比间过早的成熟了。
同学的鞋子在冬天变成一双雪地靴,夏天是凉鞋,下雨时又是一双可爱的雨鞋。
而苏什么都没有。
他说道:“我自己回家。”
他向同学展示自己挂在脖子上的钥匙,他可以一个人开家门。同学看了一阵,当这是一件好玩的事情,对他说,“明天我也要挂一串钥匙在脖子上。”
雨的声音模糊了他们的聊天内容,苏目送同学被家里人接走。等雨小一点了,他才尝试再打开伞独自走进雨里。
母亲再婚前将他寄养在乡下的一户人家里,寄人篱下的苦自不必说。寄来的零花钱也很少能分到他的手上,落实在他身上具体的生活费有多少,这是个不得而知的数字。他逐渐习惯,但在某些时刻还是为思念母亲而感到悲伤。
他暗自哭泣时被那户人家发现了,晚上在饭桌上便遭到了盘问,他们用那样的话术来搪塞一个孩子的悲伤,“没有少你吃也没有少你穿,你为什么哭?”
大人絮絮叨叨的诉说自己的辛劳,操持的家务,洗苏的衣服时蹲的腿都酸麻了,大人尝试对这个孩子下一段结语,“你真是一个……”
大人的愤怒出于他竟敢暗自委屈,苏的眼泪成为某种辛辣的嘲讽。在饭桌上,他们宣布推翻嘲讽,就像母亲在某个日子来看望他时,用一身新衣的装扮来巧妙地盖过苏平日里的黯淡。
在路边等待大巴车的时候,苏欲同母亲说些什么,他抬头却猝然望见母亲的眼泪。妈妈哭了,她沉默的低垂着眼。苏忽然不知自己该说什么了,于是他什么都没有说,踮起脚尖擦掉母亲脸上的泪。
大巴车载着母亲离开了,他踩着夕阳的余晖往回走,一颗幼小的心塞满了沉重的情感。不快乐总是多过快乐,不幸总要大于幸。等式只在数学课本上才公平的存在着。
人生就是这样。
他像一头幼兽,迷茫的穿梭在乡间森林,他听见有人呼唤他的名字,“苏——”
那时的老房子还没被推翻重建,彩色电视才刚兴起,娱乐节目是音乐与歌舞,要么是少儿频道的动画片。供孩子们玩乐的地方是土堆与沙砾,或者奔跑在一片绿色的田野里捉蚱蜢。
红色的果实藏在草堆间,看起来分外诱人。玩耍的同伴呀了声说,“这个不能吃,这个是蛇吃的东西,人吃了会死的。”
就像吃耳屎会变成哑巴,这些话在孩子间流传着。
苏采了一捧放进兜里。回去的路上他的心情忽然变得很好,从书包的铅笔盒里摸出了珍藏的橡皮送给同伴。他头一次感到自己的呼吸莫名松快,一直以来堆积在心头上的沉甸甸的情感剜除,失意被填满。幼兽寻觅到丛林失地,自以为触摸到人生真谛的正确答案。
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懂。他只是依循动物的本能,吞吃苦涩的果实,在感到痛苦的时候想要死亡。
清晨的太阳照常升起,苏做了一个金黄色的梦。他睁开眼发现一切如旧。
他又活过了一天。
苏从黑暗中苏醒。助理离开前调整了空调的的温度,适宜的冷气不至于令苏着凉,又不会使他感到燥热。
客厅被收拾过,冰箱补给了物资。助理做事一向熨帖,唯一提过的请求就是做苏的床伴。他看出苏今天心情不大好,知道他受廖先生这层关系的管制多有不便,又重提了那个话。
他愿意做苏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床伴——只要能为苏疏解,令他愉悦。
苏竟不知自己能有这样的本事,叫人能全然丢弃自尊,去当一条摇尾乞怜的狗。他想到了拿录像威胁他的何言越,对方以此为勒索也是要求能留在他的身边。
他何德何能啊。
面对助理的言辞恳切,苏道:“事实上,这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在考量这些事,被不断纠缠令我感到苦恼。很抱歉,我要拒绝你,我也拒绝其他人。”
“我要摒弃我从前的作风,不会再同任何人产生肉-体上的爱。我希望你依然能做我的助理,如果你有负担的话也可以向我提出……”
“不。”
助理脸色苍白,用一个字截断了苏的话。随后他低下头,又像从前那样在苏面前消失了存在感,照料完他生活上的琐事后就拎着垃圾离开了。
往往这类人的存在,以及他们的情感都或多或少对苏造成负累。像上一次隐约感知到难过的时候还是发生在助理以为他睡着了,低头偷亲了他一口。和对方在感到幸福时截然相反的是苏在心底里的叹息,他对约束自己去追逐放纵感到无力,人类薄弱的意志力在他身上体现的尤为明显,而这又似乎是在辜负一个人的真心。
他没有能力同撕扯着他试图将他坠入黑暗的那股力量作斗争,白日里说的话在夜晚很容易变成谎言。他感受到轻飘飘的诱惑像是病症发作,他迫切的需要有个人过来在这黑漆的夜里填满自己空虚的内心。即使在那之后一切事物又回归到本来面目——即索然无味。
总好过像现在这样,无时不刻回想起不堪的过往。他以为他忘记了在那沉闷夏日里发生的事情,可这种无望情感的浪潮一波一波在深夜弥漫而来,他为此战栗流泪,无可奈何。
能有什么叫他的内心得到片刻安宁?能有什么抚平他内心的痛苦?耳边隐隐约约又响起一阵淅淅沥沥的雨声,然后是跳动的电表,大脑神经无数次返回到出租屋里的那个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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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少年的汗水淌湿了身下的瓷砖。贫穷带来的挫折折磨着他的自尊,他咬着牙流泪无声的感受生活的波折。
雨停了。不,不——外面下过雨吗?雨在他的脑子里下着,它停歇了一阵后涌来的便是新的痛苦。苏,反悔吧,继续寻觅一个夜晚作伴的对象用性与酒抒发。苏,屈服于向下的快乐,摒弃轻飘不切实际的情感,无谓他们的存在。
药呢?药丢失了吗?苏,也许你不需要它。你也没有准时吃过药。你吞咽得太费力了,你总是在脑海里构想着这样一副画面:占据四分之一餐盘的肉,同学的筷子戳烂它。在油腻腻的汤汁中你感到作呕。从此你再也吃不下这些东西。
苏。你真是可怜。
苏知道自己流泪了。他像个幼童在房间无助的走来走去,既想随便拨个号码又克制了这阵冲动。他去冰箱找到酒,冰凉的液体引起肠胃的抽搐,这时他寻觅到了新的出路——以另一种痛苦来掩盖痛苦。
或者别再做无谓的挣扎去思考。等廖先生厌腻他,等经纪人安排他,他会一层一层的流向哪里?像是溪流的水永远没有停歇的尽头,兜兜转转又会是一个新的循环。
他的人生本就是在漫无目的的打转与循环。
酒瓶不慎脱手,精神状态的紊乱影响到身体的机能,他尝试握住点什么东西却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他的手指触碰到了碎片,他用它割开了什么……水龙头冲洗掉殷红的血丝,他的内心终于俘获到平静,手不再发抖。
月光停驻在他的窗前,他注视着那一缕洁净,随后目光又陷入一片虚无的黑暗中。
我要摒弃掉我从前的作风。他想。
他觉得自己可以做到。他找到了新的方法。他不会再同任何人有牵扯,在这寂静的时刻苏短暂的遗忘了廖先生的存在,也忘却了酒店录像的威胁。
新的自我在夜晚诞生了。是的。没错。
然而痛苦又微弱的亮起了一簇火焰,它只是暂时被熄灭了一阵却狡猾的从未离开。苏凝视着前方,由于他现在决定不再同其他人产生交际,那么抒发的渠道就只剩一种方式了。
床头柜的手机震动了两下,有新的简讯。倘若苏现在走到窗边向下望去,就能看见那位姓白的记者正在楼下不远处的一颗大树旁守候着他。是他传递的简讯,新消息上显示苏又遇到了一个新的危机——这位记者亦或狗仔拍到了他出入医院的照片。
他又多了一个需要处理的新威胁。
但现在苏陷入给自己制造欢愉的需求中,无暇顾及其他。人类被催化的欲望足以暂时性让他忘掉过往,肉身抵达伊甸园后的快乐让灵魂也轻飘飘的向下沉坠。生与死爱与欲都不再重要。
苏的目光陷入一片虚无的黑暗,他也在这黑暗中抵达云端,与此同时他的伤口正往外冒着血珠。
眼前隐约出现何言越的脸,对方说完那番威胁的话后又对他谈起了爱。
苏知道爱是什么。
爱是痛与高-潮。
13.偶像失格(十三)
“我很早就认识您了。”白时飞对他说。
那是夏日里一场匆促的急雨,路过的行人沦为少年的背景板。过往的回忆像白时飞曾在读书时研习的曲谱,现在乍然奏响旧的乐章。
青年时期的苏站在他的面前,自有叫人神魂颠倒的魅力。但白时飞记得他更早以前的模样,学校附近便利店的少年,他有一张苍白美丽的面孔。
他们之间唯一的交集就是白时飞上完课以后会去便利店买水,他总是选在少年在的时候去。苏——那时他并不清楚少年的名字,对方低垂着眼从不正眼看人,这给了他仔细打量的机会。
少年的苏身上散发着忧郁的气质,他的嘴唇几乎从没有上扬过,阴影从始至终笼罩着他。白时飞隐约觉得对方似乎太瘦弱了,一种单薄的美丽,像一个随时会破灭的幻影,一颗摇摇欲坠的玻璃珠子。
每当这时他的手指就控制不住的微微蜷曲,有没有一种可能这颗玻璃珠子会落在他的手里?他一定会珍视的攥在手心。
这份青涩的情感随之涌上一股酸涩——他与少年还未有过正式的交谈。
学生时期的白时飞戴着一副黑色的边框眼镜,这令他的相貌大打折扣,他看上去一点都不像一个正值青春的男大学生。唯一使他具有吸引力的就是身上背着的乐器,那也是苏和他发生谈话的契机。
“这个,是吉他吗?”
白时飞短暂的讶然过后,向苏展示了这把吉他。他在谈论话题上一向没有冷场的天赋,但在那天语言的魔力却失效了。
他以为苏是在便利店兼职的学生,毕竟少年的面孔太年轻,他说:“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问问你们学校的社团。”
苏说了声谢谢,白时飞又继续问:“你是哪个学校的?”
少年面无表情的望着他,说自己没有上大学。话题一下子冷场了,白时飞的舌头一时间不知该先说哪句话为好,收银台响起滴的一声——“三块五。”苏说。
白时飞出门后才发现自己拿错了,他不小心买了一瓶苏打水。
悠扬的铃声在傍晚的霞光中回荡,便利店的门在身后关上,连同那个少年也被关在透明玻璃的大门里。
那是他和苏第一次发生交谈,并且目光保持了几分钟的对视。少年的眼睫纤长,勾勒着微微上扬的眼尾,漂亮冷漠的眉目,这些构成了苏。
他的心神不可抑制的感到颤栗。
“你一定不记得我了。”
对话仍在继续。
苏无视了他的话,划开手机屏幕放大那张照片,问道:“这是你发的?”
“去医院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丑闻,如果你想要更高的价码就拿出更有价值的东西。”
那天助理不在。经纪人对苏的心理境况也一无所知。他不喜欢事拖沓着,事情就像不整齐的衣服等待着被摆弄。偶尔他认可医生的话,也许自己真的患上了某种神经上的疾病,他会间接性的强迫自己回顾过往,试图从中分析出丁点……话扯远了。
总之,那天助理不在,因为什么原因请的假苏也不记得了。是他自己开车去医院拿的药,他真想一次性把必需品买齐,这样永远不用奔波在来回的路上。
这时苏又想,外面的雨停歇了吗?他忽然错开目光望向窗外,发现今天没有下雨,可淅淅沥沥的声音依然存在。
姓白的记者还在断断续续的说着什么,他的声音由远至近,伴随着尖锐的耳鸣。过了好一会,苏才辨别出对方话里的意思,大脑迟钝的咀嚼着刚才接收到的信息。手机震动了一下,应该是经纪人或是廖先生发来的消息。
姓白的记者说道:“苏,我不想威胁你,我只是试图离你更近一点。”
他踌躇着说,“……我想你的眼里能看到我。”
唔,这倒是新奇的说法。
苏墨镜下的眼神淡漠,他对这套说辞不感兴趣。今天的工作日程不包含在一间咖啡馆里和身份存疑的记者私会,他也是看在那张勉强对他构成威胁的照片赴约。
玻璃窗隔绝了外面人来人往的嘈杂,曾几何时苏也是奔波其中的一员。手腕上那道微小的口子在愈合中涨痒,苏想撕开那层薄痂。
他低头瞥见经纪人发来的信息,对方质问他现在人在哪儿。苏起身,今天的座谈会要结束了,他示意道:“我要走了。”
他既没有回应白时飞剖白自我的心迹,也没有再过问那张照片的去向。桌上的咖啡和来时一样没被动过,姓白的记者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海报,他定定的看着苏,“你在我毕业那年出道,从那时起我收集了和你有关的一切。你能想象到一颗爱慕的心能狂热到什么地步吗?”
严苛的父母无法忍受他的变化,趁他不在时丢掉他珍藏苏的一切。白时飞最后从垃圾桶里只找到这张海报,他疯魔的佐证。
苏道:“这听上去非常不值当,不过还是谢谢你喜欢我。”
可惜他没有余力来回应这份喜欢了。
白时飞立刻意识到苏要走了,就在他的眼前,现在,此时此刻——没有什么能叫苏的脚步停留,能叫这个人的眼里真正存在些什么。苏把他看作是一个狂热的粉丝,以为他也是爱慕着自己身上的偶像光环。
这可真是太错误了。他必须要说些什么来扭转这一点,白时飞预感到假如就这样让苏离开,他会错失掉某些东西。
冥冥中没有明确的指示具体是什么,不过他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天,大雨磅礴。灰蒙的天,路人像是一团被雨打湿的纸人,皱巴巴的蜷缩在白时飞记忆的阴影里,他看见了苏,在雨中独自行走的苏。
他张嘴试图呼喊这个人,也就是在那一刻他惊觉自己竟然还不知道苏的名字,喊什么?该如何开口?这纠结的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随即白时飞迅速下了决定,他举着伞要奔到苏的身旁,为他遮蔽这漫天的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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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他知道少年的名字,就能够让苏回头看一眼他了,他会一直呼喊着这个人。
“苏……”
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撑着黑色雨伞的男人走到少年的面前,伞面向他倾来,他就是今后苏的经纪人。也就是从那天开始,苏消失在了他的生活里。
青涩的情感在苏的脸出现在大屏幕前就已萌生,他这幼稚愚蠢的人连表露心迹时都是个胆小鬼。在初次交谈失败后他懊恼了好一阵,决定将搭讪的话写在纸上悄悄塞给苏。
原谅他,原谅他当时还不具备喜欢上一个同性的勇气,只能这样委婉再委婉。第二天去便利店的时候,他们双方都忘却了前日尴尬的交谈,年轻的大学生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将那张捏在手心里皱巴巴的纸条递给苏。
他实在太紧张了,屏住呼吸,心脏砰砰乱跳等待着苏的审判。
好在苏接过了那张纸条,他还来不及兴奋又如同被当头泼了一捧冷水——他太紧张了,那张纸条在手心里被揉的皱皱巴巴的一团,苏以为那是客人转交给他处理的垃圾,径直丢进了垃圾桶里。
苏惊讶的看着姓白的记者。
这位身份存疑的记者目露悲伤,他从随身携带的背包中拿出一副老旧的黑色边框眼镜。苏隐隐约约想起了什么,又听见他说,“还记得吗,吉他?”
霎时,记忆回笼。他眉心微动,这一刻竟然说不出话。他不敢确信有人会追随他过往的脚步,执着的寻找着他。用意是什么,目的又是什么。
“你……”
尖锐的铃声突兀的穿插在他们之中,是经纪人的催问迟迟得不到回复,苏必须要离开了。被勾动的柔软情感不过短短一瞬,又将回归平静。
可这一次白时飞并不是当初那个年轻的大学生了。
他说:“我喜欢你。”
“苏,那张照片只是为了引起你的注意,让我能够有和你对话的场合。”
要说的话到了嘴边忽然变得苍白无力,苏望着面前的这个人,尖锐的铃声仍旧穿插在这个时刻,其背后的含义渗透生命的缝隙。他伸手摁断这通催问的电话,经纪人与廖先生,工作日程的安排,采访与综艺,这些东西忽然变得无足轻重被暂时的抛开了。
苏摘下脸上的墨镜,在会面即将进入尾声时他终于面向白时飞。
这是一双毫无波澜的眼眸,透着沉沉的阴郁,口罩遮挡了苏面部的神情。不过不要紧,白时飞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我比任何人都要更早的认识你。”
他说:“从你还没有成为被所有人追逐的偶像时起,我就喜欢你了。”
时日催化了这份喜欢,天长日久,他不再是爱的胆小鬼。
太新奇了,这种话。苏眼眸微缩,似是被他话里的热忱烫到。
姓白的记者再度递出他的名片,就像是递出从前那张捏在手里的纸条。
这回苏没有丢掉。
14.偶像失格(十四)
“你的手怎么了?”
经纪人问道。
苏低头看着贴在手腕上的创口贴,皮肉下的血管清晰可见。他听出经纪人的潜在含义,微微一笑,“不小心碰到了,我下次会注意的。”
偶像应当是一件完美的商品,一旦出现损坏经纪人就要估量他的品相是九成新还是八成新。
苏在心底叹了声气,忽然想用来刮胡须的刀片是一个不错的选择。首先它轻便携带,其次划出来的伤口微小而不惹人注意,比玻璃碎片有分寸得多。
他注意到玻璃门外有一个年轻的男人正眼也不眨的盯着他,这让苏稍微有了那么丁点探究的兴致。经纪人敏锐地发觉他目光的变化,让苏先把手头上的剧本大致看一下,随后起身出去和那个男人交谈。
想要在娱乐圈待得长久,转型是不可避免的。苏上回那番话阴差阳错的把这档子事提上了日程,经纪人在廖先生的赞助下为苏挑选了一个符合0经验演艺新手出道的剧本。
导演Lin颇有名气,他之前陆续拍过几部卖座的电影,家世不低,因此能和资本某些离谱要求抗衡一二。不过到底拗不过廖先生,据说这两人私底下的关系颇具渊源,导演也是看在这份上勉强松口,答应给苏安排一个有点高光的配角。
了解到这里,苏对经纪人口中符合0经验演艺新手的剧本说辞保持怀疑。高光配角必得搭配高光演技吧,这东西他有没有还另说。再其次,导演显然很不待见他,今天明明是商议下来签合同的日子,经纪人这两天都在为这个奔波,结果临了签约导演本人都没到现场,就派了个助手过来。
想也知道进组以后对方要怎么磋磨他了,松口答应是一回事,让苏知难而退是另一回事。
娱乐圈的弯弯绕绕,苏还是知道些的。他拿起剧本按照经纪人的要求大致翻了翻,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他莫名觉得有些说不上来,似乎以廖先生为开端,之后的事态发展就一直处于由不得他的状态。
正如现在他意向不大,却还是被经纪人赶鸭子上架催着过来签合同。
下午的日程安排还颇为紧凑,好几个广告代言、访问、约拍……也不能怪经纪人火急火燎催促苏。照此情形发展下去,苏赚够违约金的日子指日可待。
当然,谁也不知道这位人气偶像内心的唯一愿景就是去某个乡下开一间小卖部。滑稽的是这普通的心愿和现阶段的大红大紫出离的违和。
玻璃门外的那个男人是谁,是粉丝么……看上去又不像。经纪人有意无意的遮挡住对方,隐约传来的交谈声预示着对话仍在继续,那个男人看着他的眼神太有目的性,难道又是一个自以为认识他的人吗?
苏不可避免的想到了半个小时前咖啡馆的奇遇,戴着黑色边框眼镜的大学生和他的吉他,现在是追逐着他的记者亦或狗仔。
难评。
终于,外面的人结束了对话。经纪人见苏盯着他,岔开话题道,“剧本看好了吗?觉得怎么样?”
苏道:“不怎么样。”
“这是一个好剧本,我回头会给你安排老师,你……”
苏打断他,“外面那个人是谁?”
不待经纪人回答,他又轻声说道:“也是排在廖先生后面的吗?”
“……”
有那么一会,连空气也停止了流动,静谧得能听见外面办公区域里翻动纸张的声响。有那么一瞬,经纪人以为苏不可控制了,他眼底的冷意溢了出来,很快又消失不见。
经纪人语气温和,“苏,我不清楚你在说什么。”
“林元泽说你私下找过他。”
经纪人依然用宽容的目光望着他,使得苏意识到刚才他做了一直以来都想要做的那件事——从心理层面上撕开了遮掩创口的薄痂。
他也终于明白裸露的伤口是无法愈合的,终其一生伤痕都在重蹈覆辙。
经纪人轻飘飘的略过苏的陈述,提醒他十分钟后开始工作。
十分钟后,苏在自己的休息室迎来了何言越。
不是,就算是同一家娱乐公司的也不代表对方能自由出入他的休息室吧。这又不是游戏里打怪,玩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随时可一键切换场地。
苏:“你不觉得你有点太自由了吗?”
“抱歉,”对方道,“我想知道你的答案。”
距离那通录像带威胁过去了24小时,何言越发出的信息石沉大海,苏仍旧不回复他的简讯,这怎能不叫他心焦。他向苏允诺自己即使不做偶像也能保障他们两个人的生活,出于私心他希望苏能为他稍稍停留……他会努力做到最好。
听到后面,苏都有些怀疑这是在威胁还是在告白。尤其听何言越向他坦白自己签约公司当偶像都是为了接近他时,苏内心的荒谬感加剧,对方控诉他不艹粉导致自己只得另辟蹊径以后辈的身份接近。
啊这,这要是传出去也算个瓜了。
“苏。”见他不说话,何言越低喊了声。
苏终于有所动作,他抬手堪称温柔的拭去对方眼角哀求的泪光,说出一番足以叫人死心的话。
“把录像删了。”他道。
何言越记得,那天苏也是这样说的。他攥紧这个人的衣角可对方的身影还是从他的面前抽离,他试图从苏的脸上看出任何能够佐证他手中的把柄是有效的情绪,哪怕是一点惊慌也好。
可是什么都没有。苏的眼神毫无波澜的同他对视,这个人的眼神真冷,无情得像一簇冬日里的新雪,叫何言越发自内心的打起冷颤。
无望的情感在内心滋长,对话仍在继续。
“对你来说,娱乐圈这种地方随时可以抽离。你有爱你的家人,有让人艳羡的家族事业,你的人生有太多退路,除了方案A还有方案B、方案C。”
何言越怔怔的看着苏,刚才提到的这些都是为了证明自己有供养苏的能力,但是苏对他说:“不行。”
“对我来说,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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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路只有一条很狭窄的通道,我希望能够把掌握自由的权利攥在自己手里。我不会考虑让任何人去堵死那条通道,连我自己也不行。”
说到这地步,语言变得苍白无力起来,甚至附带虚弱。
何言越嘴唇微动,“可是…我会对你很好。”
“那是你的权利,”苏道,“但我没有配合的义务。”
“……”过了半晌,才听见一声困惑的呢喃,“为什么要说得那么复杂?苏,你只要答应就好了。”
答应留在他的身边,他会尽力迎合苏给予物质与身心的一切。他有那个信心和财力供养夜莺,论就起来一个小偶像需要的能是什么?资源和钱。
起初只是抱着玩一玩的心态,现在既然把自己玩进去了,也要苏奉陪到底。
一个自由的人企图把另一个看似自由的人变得不自由。
苏的命运被这荒谬的主旨贯穿,他厌恶碍于现实因素不得不被掣肘的感觉。他为此向经纪人妥协,以求维-稳当前拥有的东西。
他的公寓,他的生活,构筑与支撑他的一切。他套在固定的公式里每天周而复始的运转,意料之外的是咖啡馆的某个存在意外地唤醒了他内心残存的某些东西。
阴雨天永久的留存在他的心底,掀起的回忆附带潮湿的霉气。他本该习惯,却在同何言越对视的这一刻某根神经被蓦然刺痛,欲言又止的一切开闸。他对何言越说,“你太自我了。”
没有人能够狂妄到用威胁的方式来勒索情感,意图用此捆绑和束缚一个人的自由。在这时,苏想到了廖先生,钱色交易的截止日期还未进入尾声,他口中谈论自由,身心却由不得自己。
最后还要奉劝何言越一句,“把录像删了。”
他不过是随意翻了翻杂志多看了几眼,廖先生就不动声色整了个大的,把人搞得娱乐圈混不下去只能灰溜溜回家继承家业。要是录像传播到廖先生眼前,恐怕何姓新人不止退圈那么简单。
当然,第一个倒霉的只会是苏自己。
又一轮的谈判失败,姓何的面露失望不知自己差在哪里,又不想真的动用录像带这个大杀器,毕竟是自己私下留着舔屏用的。可威胁的手段来来回回也就是那几句空话,难道他真能忍心破坏苏的偶像之路,让他成为艳闻笑柄吗?
答案不得而知。一个人出于嫉妒的心是不可估量的,他决意先让苏尝尝苦头。
休息室的门虚掩着,苏的关注点都在进门的那个人身上,一时间没察觉到那道门缝究竟有多少可供发挥的余地。
何姓新人在他下逐客令前,忽然俯身吻他。
苏:“!”
他后退一步侧身避开,暗处的相机默不作声拍下错位前的亲密接触。
苏神色骤然变冷,何言越眼神迷恋的望着他,见此情形苦笑离开。
距离苏正式开始工作还有二十分钟。
二十分钟后,等待青年的除了工作还有舆论的发酵。
15.偶像失格(十五)
苏,自出道以来就没断过私生活。
现在他终于及时止损了,结果被爆出绯闻。应证了那句老话: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当看见报纸头条上是他同某个性别不明的家伙近距离暧昧的照片时,苏不免感到滑稽。始作俑者毋庸置疑,背景就算打了马赛克也能看得出来是休息室,照片的角度巧妙地遮掩了何言越却暴露了他的侧脸。
对方的报复心未免太重了,他不过是小小的拒绝就换来了事业上沉重的一击。
经纪人:“这是怎么回事?”
苏沉默了一阵,不知该从哪个节点谈起。论就起来生活处处是标题,《一夜情惨遭偷拍》《酒店录像带事件》《新生代上门威胁只求登堂入室》……无力吐槽。
经纪人看上去比他还无语,苏正处于事业转型的上升期,刚跟合作方签约了合同,还没进组就开始有八卦的边角料。风波乍起,苏原本死掉的人气复燃没多久又开始摇摇欲坠。
经纪人迟疑了一阵,“你是打算背着我走黑红路线吗?”
“……我倒不至于那么有事业心。”
谈话的间隙,经纪人抽空接了几个电话,果不其然是合作方发起的责问。据说那名从国外镀金回来的导演有几个怪癖,他经手过的演员都需要做背调,符合他择人的标准要求才能进组。
苏是勉强看在廖先生的面子上睁只眼闭只眼放进剧组的漏网之鱼,但这不代表大导演能够无限容忍他的出格。在他的授意下,助理代表本人向经纪人隐隐传达了对苏的不满。
会议室内的空调正在制冷,苏拿起桌上的笔,发现连笔都比他的手指还要有温度。他这时才感到有些冷了,手指蜷缩了一下,经纪人压低了谈话的音量,来回不住地踱步。
苏安静的坐在一旁,黑漆的眼眸细看之下是一片虚无。
经纪人的身影在来回踱步间晃动成球场上的影子,他来到了人生的赛场上,象征目的地的足球被高高的踢起不知要落在何方——也没有人告诉他该怎么去追逐那只足球。耳边只有尖利的哨声,观众们在汹涌的喝倒彩,他站在原地,裁判向他走了过来。
黄牌警告。
经纪人放下电话,面容严肃:“接下来收敛一下你自己,我不想再看到有类似的事情。”
苏回答道:“我知道了。”
在黄牌警告下,苏打消了告知经纪人录像带一事的念头。倒不是怕再遭到一波批判,如果可以放心的把这件事交给经纪人来处理,那他就早说了。问题在于,录像带在何言越手中是一个把柄,那落在经纪人手里就不是了吗?
就当前来看,苏认为自己身上最大的黑点就是出道时公司给他凭空捏造的人设。这个隐形的把柄蛰伏于暗处,预备他丧失价值的那天狠狠赚取最后一波流量。
假如让经纪人插手处理,苏可以预想到未来某天自己又会被施以怎样的威逼利诱踏足另一个泥泞境地。
他不知不觉转开笔盖,笔尖戳进掌心,疼痛令视野模糊了一阵,他的心神也在恍惚间以为世界连同自己一起颠倒。回过神来,会议室内充足的冷气盖过人体产生的热量,经纪人的面孔以一个俯视的角度出现在视野上方。
“苏。”他问,“你在想什么?”
在想何言越制造的困境令他看清自己的处境是多么的摇摇欲坠,要是让公司出面弹压而自己是否又能支付得起那个代价。他也没有眼睁睁看别人在自己跟前埋雷却置之不理的习惯,录像带被分类为困扰的待办事项,引火线会在下个24小时内被点燃吗,这一切不得而知。
经纪人担心负面新闻会影响到接下来跟合作方的对接,苏的神色看上去没有受这份忧虑的束缚。青年望向窗外的神色轻飘,很久以后他才领略到那份意味——被掣肘的飞鸟明白自己再也无法自由,于是放弃了挣扎无谓的望向天空。
但这一刻他不明白,却还是不由自主的发问:“苏,你在想什么?”
经纪人的影子遮蔽窗外跃进来的光线,室内顿时灰暗了下来。阴影漫上他的视野,苏神色未变,说了一句让经纪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听上去是玩笑的口吻。
“我在想,我什么时候会收到红牌警告。”
下一秒,手机震动的声音响起,是廖先生的来电。
经纪人忽然想起事发到现在,他们还没有向金主交代。他扭头看向苏,青年垂下眼睫凝视屏幕震动的来电界面。
红牌来了。
房间的氛围从来没有这样压抑过。这里是廖先生的主场,他名下的产业之一,也是专属于他的地方。
理所当然的,苏也是他的专属。这不需要白纸黑字罗列出来,这点他们心知肚明。廖先生屏蔽了经纪人给出的解释,他要听苏来说——但事情的发展注定没有那么愉快,假如能让时光倒流,让今天从头开始,廖先生会采取另一种相对温和的手段。
不过他太在乎苏了。步入人生的第三十年里,他初尝情爱的滋味,已是不能笼统的将这个人简单的归类于情人,这个字眼模糊的安置在苏的身上,却不是廖先生对他的定位。
他想每个夜晚都亲吻这个人,让他安睡在自己的身侧,在繁忙的行程表里,苏始终存在于他计划中的每一项。原以为和苏的开始能够了结廖先生心底留存的愿景,美梦成真后他就能做到毫不留恋,萦绕牵挂的念想一旦得到满足,人内心所滋长的情感就该是情爱涌流到极致后的消退。
但事与愿违,廖先生情感开闸后就失控了。前所未有的陌生情绪侵袭他的理智,掌控他的身心,操纵他做出匪夷所思的事情。仅仅只是因为苏的视线关注杂志上的某个人,他就无法忍受妒忌不已。
这样的情感太可怕了,他不容许苏除了和自己以外的人还有牵扯。
他多想苏来到他的面前亲吻他,而不是保持距离站在房间的另一边。为什么苏的眼神仍旧那么漠然,好似一个爱慕着他的人的痛苦是不以为然的,就算下一刻伤心欲绝的死去也得不到青年的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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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
廖先生讲话的声线有些不对,听上去像是喉咙受了伤。苏理解为是一个体面人愤怒的克制,过了很久后他才明白那是一个人在按捺自己的痛苦,如猛兽舔舐伤口时发出的呜咽。
关于绯闻流传的那张暧昧照片,苏给出的解释和经纪人一样,地点是在休息室被潜入的狗仔偷拍,当时和他待在一起的人是化妆师,所以角度看上去比较惹人误会。
不管出于哪个角度考量,都不是能摊牌把何言越这个人摆在明面上说的。和这个人的牵扯向金主陈述起来也有些微妙复杂,不如就此揭过。
显然金主不那么认为。
廖先生拿出了原版照片,何言越的脸在上面清晰可见,角度也出离暧昧。苏盯着照片看了会,终于明悟自己的人生之所以越过越糟糕多半都是被经纪人搅和的,想也知道廖先生是什么人,他想查清楚的事能查不到吗,偏偏经纪人信誓旦旦要苏跟着他的说辞来。
现在估计说实话金主都不会信。
苏在心底叹了声气,在强而有力的证据下简略陈述了实话,“他想靠近我,我躲开了。就只是这样。”
廖先生直击重点,“你和他有过关系吗?”
沉默一瞬,在实话和谎言间苏选择了回避,他认为凭借廖先生的手段对方想查都能查得到,对方选择了盘问就是想听他讲出来。可这种牵扯不是三言两语能讲清楚的,要他把自己由内而外的剖析一遍,向廖先生阐述自己在认识他之前和另一个人做了什么,做到什么地步,又是被怎么要挟,连现在的事都是衍生出来的风波——要阐述到这种地步的话,他宁可什么也不说。
因此,苏抬头望向廖先生,“我没有其他要说的了。”
廖先生向苏走来。
他的手指落在苏的脸上,很冷。调查何言越时,廖其方偶然获悉了一件事:在经纪人为他和苏牵桥搭线的前夜,青年还和这个人出入酒店。
苏从前泛滥的私生活注定是不能让拥有他的人产生安全感,这东西未免太稀薄。叫廖先生在意的是上回的杂志和这次的事件都和那个叫何言越的第三者有关,那么苏真正的想法是什么呢?
时钟的指针摇摆不定,廖先生的手指摩挲苏的脸颊,带着上位者的狎昵,漠然的向苏发出指令。
“去床上。”
大多数时候,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维持在表面亲和的界限。一旦触及利益,或者知道自己所属的东西很有可能不再归属于自己,亲和的面目就会发生改变。
苏拒绝向廖先生坦白,廖先生却想使苏明白:你是我的。
“下不为例。”
这句话轻描淡写的嵌进苏的自尊。
夜晚的风刮得窗户震颤,他隐约听见了雨的声音,想再听得仔细一些,又被其他的水渍声遮盖。与此同时,廖先生吻到了温热的泪珠,他的动作乍然顿住了。
外面淅淅沥沥只下了一阵雨。
它就像知道自己不受人欢迎似的,逃掉了。
16.偶像失格(十六)
偶像的绯闻告一段落。
他看上去在市场又发生了下沉。
经纪人:“你和廖先生怎么了?”
他人目光隐含的探究化成一根刺,苏不动声色的咽下。他没理会经纪人的话,在通告代言被人为截断后,手头上仅有的资源只剩先前签约好的那份影视合同。
假如廖先生做得再绝一点,他完全可以用各种由头让苏陷入解约赔钱的经济困境。毕竟现阶段他的名声又不太好听起来了,黑料在一夜之间死灰复燃。
下午行程零星,经纪人问苏有什么安排。
苏:“你去安排现在要怎么做,别问我。”
这话说得极其不客气。
经纪人气笑了,“我安排的你听吗?”
助理神色担忧的望着苏,他很少见苏眉目冷然的模样。青年一向对世事不大计较,只有被戳到痛点才会显露丁点情绪。他注意到苏的手臂上又多了一个创口贴,这隐秘的伤口和公寓里的玻璃碎片联想在一起,勾出惊人的事实。
苏……他的嘴唇动了动,几乎要喊出名字的主人。美丽的青年面容隐匿在阴影,垂落的发丝落在眉眼,仅一个模糊的侧脸就勾得人意动。经纪人说道:“唉,你呀……”
经纪人要说的话顿了一瞬,助理意识到在场三人中属他最多余,见苏没有其他指示,识趣的起身退出房间。门关上的瞬间,他听见经纪人喑哑的声音响起,犹如狡猾的魔鬼正一步步哄骗人类走向万劫不复的失物之地。
人类神色倦怠,提不起兴致应付经纪人。毒蛇的嘶声仍在耳边,裹满糖浆的陷阱再次隐隐绰绰浮现眼前,何言越泪湿的面孔一闪而逝,随后是他的执拗与偏执。录像带与绯闻,经纪人与廖先生……洋溢痛苦的画面里唯独树下等候的身影成了例外。
白时飞。
记者的名片在他上衣的口袋,对方的号码留存在电话薄里。
苏漫无目的的神思终止于这个名字,经纪人的谆谆诱导也正告一段落。他又巧妙地将自己的问题嫁接给了苏,廖先生……青年实在不愿意的话就让对方成为过去式吧,在这个圈子里觊觎他的大有人在,永远有下一个在排队。
到这里就不得不提名林元泽林导师了,如无意外他很有可能替代廖先生成为接手青年的候选人。
苏:“我是你的拍卖品吗?”
乍然这么一问,经纪人大为不解,“你怎么会那么想。”
冷战的这段时间以来,廖先生有尝试过小意讨好,又通过经纪人那边迂回周折。不过经纪人一向擅长把好好的事情办砸,他来当说客只会把局面搅和得越发糟糕。
廖先生发脾气,这在经纪人意料之内。谁家养金丝雀是放养,尤其是苏这样的更得看牢一点。然而两人的冷战属实超过经纪人的业务范畴了,谁知道低头的还会是廖先生。
用一句话来概述:廖先生完蛋了。他坠入爱河了。
爱上苏无异于是宣判死刑。
依照经纪人对苏秉性的了解,回头是不可能回头了。从认识对方的第一天起,他就意识到这孩子的倔强。
见软的不行,廖先生只得来硬的。他停掉了苏手头上大部分工作,指望这样能让对方暂时回心转意的低头一阵。经纪人也不失时机的穿插两句,劝苏考虑一下虚以委蛇的选项,苏沉默的给出了他的答案:廖先生至今还躺在黑名单里,怕是不会有重见天日的那天。
经纪人感慨苏的黑名单能躺得下这么多人吗。事已至此,就从金主A换到金主B吧。
“这样下去也不是事,你和廖先生见一面把话说开,以后各走各的,别让他耽误到你。”
“至于之后……”
苏简短的截断经纪人之后的算盘,“我先走了。”
经纪人眼睁睁看苏的背影消失在面前,下午他还安排了演艺课准备让苏学习一下电影方面的相关知识。不过看上去他们都不需要了,谁知道廖先生会不会把这仅有的资源也从苏的手上剥夺。
倔强的夜莺从学不会顺服。
想起白时飞并非出于偶然。对方名为记者实为狗仔的化身,忠诚的蹲守在偶像门前的那棵大树下。保安熟悉了这名惯犯,再加上业主也没有驱赶的意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容纳了他的存在。
前途无量的男大学生,怎会成为这么一个狼狈存在。苏发自内心的感到惋惜,便利店的打工生涯磨去了他的棱角,他只剩下沉默的倔强,这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唯一可以向世界抗争的利器。
他短暂的羡慕过白时飞,对方身上承载他所向往的,一个充满可能性的未来。可假若未来的目的地是他,又看上去没那么值当了。
想起白时飞并非出于偶然。
绯闻发生的那一天晚上,苏没有留宿在廖先生的670号房间。他们两人的冷战就在那晚初具雏形,廖先生的爱抚遭到了冷漠对待,鸟儿的羽毛不再因他的触碰发生颤动,夜莺的啼鸣也在那一晚消失了。
自少年时期步入社会被磨平棱角后就再没有与人交锋的心力了。沉默,日复一日的沉默。身而为人内心的损耗以伤害自我的方式作为代偿,流动在血管内的鲜红血液,丧失自尊被剥夺安全感后,生命的脉搏在每秒的刺痛中跳动。
为什么,今天没有下雨。
他明明,听见了雨的声音。
苏打车离开廖先生名下的这家产业,脚步匆促的把发生与经历的一切甩在身后。十分钟前他避开了廖先生为他拭去眼泪的手指,性-事潦草结束。狼狈,太狼狈了。
在记忆中他只会躲在角落哭泣。
夜晚亮起的车灯刺眼的照亮周遭的景物,在炫目的光影里,苏看见了白时飞的身影。对方袒露身份后,和这个人对视的每一秒都让思绪不可抑制的卷入过往的浪潮。
回忆浪潮汹涌着,要将他溺死其中。
“你还好吗?”
他的身影由远至近,他弯腰敲了敲车窗,从窗缝中露出的那双眼里盛满了担忧。司机问他是否认识苏,白时飞说青年是他的朋友,他掏出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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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支付了车费。
夜晚的时间定格在了这一刻。白时飞询问他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看上去脸色那么不对。随后关怀的话语戛然而止,因为年轻的记者看见偶像身上的吻痕,一个人用力的在他的身上留下了烙痕。
“你为此而快乐吗,苏?”
司机不耐的摁响喇叭,短促的噪音在脑海里尖锐的停留了两三秒。酒挥发的特性让苏的脑海陷入昏沉的晕眩,又很快被噪音激醒,他意识到目的地到了,而眼前的记者也并不是幻觉。
他又来等待他了。
车灯撤离之后周遭的景物再次陷入黯淡,昏黄的路灯隐约照亮漆黑的路面。苏喜欢昏暗的光线,他内心居住着一个蜷缩在角落里的孩子,黑暗让他变得具有安全感。可今晚的朦胧平添忧伤,究其原因是记者看待他的眼神太过悲伤。
苏道:“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不记得我有亏欠过你什么。你应该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像今晚这样的事经常发生。”
倒也没那么经常。苏在此前还是恪守职业道德会留宿过夜,今晚属于突发状况了。廖先生似乎也知道自己做得过分了,措辞委婉且难得放低姿态给苏发简讯。
懊恼使廖先生的情商短暂回归,又在苏不予理会中变得再度焦灼。
姓白的记者对苏道:“我比任何人都要更早的认识你。”
啊。苏想,又是这句话。他在咖啡馆的时候已经听过了,衔接这句话的下半句是——
“从你还没有成为被所有人追逐的偶像时起,我就喜欢你了。”
白时飞说:“我知道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那天在咖啡馆里我的话还没有说完。”
他接下来说了很长的一段话,使人难以忘怀的是他的眼神,在一片黯淡的事物中唯有他的眼神熠熠生辉。洁白的月光映落在苏的面庞,细看下去他眼里盛着的破碎泪光渐渐消退,阴霾也在不知不觉被柔和的微光驱散。
少年时期不堪回首的记忆中,竟遗漏了白时飞。讽刺的是在对方看来的美好初遇,却是占据苏生命中最为倦怠的阴影时期。
连绵不绝的阴雨天,仓促打伞的行人,发霉的墙面和那间潮湿的出租屋。哪怕过去了很久,苏依然觉得自己没有完全脱离那个境地,他意识到年少时的无望如阴雨天已经渗透了他的生命,今后无论如何他都无法阻止潮湿的水汽在内心滋长,由内而外的将他毁坏。
苏,做点让自己快乐的事,来忘却这些不美好的过往。
性与酒,爱与欲。
也许他早就死在了童年的盛夏,死在母亲哭泣的那个傍晚,死在目送妈妈坐大巴车离开的那个时候。
“你为此而快乐吗,苏?”
白时飞问道。
记者对他做出了采访。
那么——
你好。记者。我想我的生命很早以前就定格在了童年,此后增长不断地每一年都在重复过去的阴影与痛苦。永无休止。
我想我早已经死在了过去。
17.偶像失格(十七)
好消息:苏没收到解约合同。
坏消息:进组前导演将他的戏份从悲情男配更改为反派boss。
高光是没有了。全用来衬托男主了。
经纪人:“苏这样一张脸谁给谁作配还不一定。”
毕竟是他的经纪人,话里到底是有几分护犊子的意气在。
苏的事业短暂陷入了低谷,凭借他往昔积攒的人气倒不至于太落魄,矛盾在于向下是一件非常轻易的事情。经纪人为了保持苏的水准从来不让他接乱七八糟的广告代言,免得错失优质合同。
参与各类活动所需光鲜的衣着也是必不可少的,眼尖的粉丝最会拿品牌赞助来对比自家偶像获得的时尚资源。出于经济层面的考量,为了不使自己太过窘迫,苏婉拒了不少此类的活动。
经纪人:“你是要退圈吗?”
对方讲话的方式符合当下流行的吐槽风,每一句既槽的恰到好处又不失犀利。
苏:“我只是觉得没必要又浪费钱,而且减少曝光率还能保持神秘感。”
事实上前有何言越后有林元泽,苏认为自己还是离舆论的中心远一点比较保险。听经纪人的口风,这些活动或多或少都有林导师的参与度。
林导师报复心奇强,一想到两人上次那场不愉快的谈话,苏不觉得自己落了对方的面子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即使在经纪人心目中那是接替廖先生的不二人选,苏也只得婉拒了。
经纪人叹气道:“好歹是公司安排的活动,给个面子去一下吧。”
很多时候苏不理解这个人,他看上去很坏,但对自己又不算太坏。经纪人手底下带着很多艺人,他对待其他艺人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口吻,但在苏面前基本都是协商。
仔细想来,苏不愿意做的事情他很少强迫,就连先前在综艺上闹不愉快也是经纪人去收拾残局。要换个其他艺人来,估计永无出头之日了。
真矛盾。这样的人又谆谆诱导着把自己引领到另一个境地。
苏眉心微动,经纪人不解道:“你盯着我看干嘛?”
“这里是我的休息室。”
“……”
经纪人明白苏的意思了,是嫌他碍眼要他走开远点。苏下午的行程主要是上演艺课为进剧组做准备,余下零星的也没什么了,想到这点,他放心大胆的走开远点了。
时间来到下午三点,为苏上演艺课的老师姓林。这个姓氏敏感的触碰到苏的某根神经,但接下来发生的事与这名老师无关。是另一个曾和他的视线有过短暂交集的男人,在经纪人离开后不久,那个人就出现了。
苏认得对方的脸,那张脸曾出现在签合同的那天,在玻璃门外静静地凝视他。最后是经纪人起身同那个男人交涉,对方带有目的性的眼神令苏印象深刻,而且看上去这个人似乎认识他。
他想到了林元泽的那句话:他排在廖先生的后面。
即使表面上佯装镇静,内心却无法抑制不断下坠,仿佛人生就是一篇充满滑稽的乐章。雨声作伴,失重的感觉令大脑晕眩,仅仅一瞬后又恢复了平静。
那个男人,他穿着黑色的西装,彬彬有礼。同廖先生相似却又不太一样,廖先生表面温和实则骨子里侵占性过于浓烈,他对自己领地内的事物有过于常人的占有欲,这份情感深刻到毁灭,使原本身份地位就不平等的两个人丧失共存性。
眼前的男人瘦弱苍白,眼神平静,一副斯文的面孔。他递出了自己的名片,并说:“冒昧打扰了。”
助理踌躇着不知是否要将这则突发事件报告给经纪人。
穿插在热烈阳光中的阴雨淅淅沥沥的下着,会是太阳雨吗?
男人说:“你一定不记得我了。”
以这句话作为开场,惹来苏忽然粲然一笑。男人微微失神,有些不好意思的敛下眼,却又不住悄然的望着他,手指局促的蜷缩了一下。
苏终于知道为何在初见他会因这个男人联想到大学生和他的吉他。他们都是存在于旧回忆里的人。过往如同阴湿剥落的墙面,往下渗落灰白的渣滓,他不记得他们了。而他们却深刻的记得他。
他说:“我和你就读同一所大学,在学校表演晚会上我见过你。那个时候你们社团排练了一出话剧,我从来没有见过有人仅仅凭借眼神就能演绎出主人公内心的苦闷……从那时起我记住了你。”
他拿出了一沓剧照,是苏当时扮演的那个角色的妆造,还有现场活动时拍摄下来的舞台照片。这些照片经过反复摩挲泛黄折旧,又被主人爱惜的压平。
苏想起来了。那是他刚出道那会,经纪人结合他自身条件为他煞费苦心捏造人设,特意将他送进一所名牌大学进修一段时间,摆拍了若干生活照。为了力求逼真,他在经纪人的要求下还参与了不少社团活动。其中,表演话剧就是他参与的KPI之一。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让受害者铭记于心那么久,真是令人愧疚。
男人目光怀恋的落在那沓照片上,又转而望向此刻在他面前鲜活的真人。苏没有表态,倒是助理的眼神宛若实质性的似乎要穿透面前这个男人。
对话仍在继续。
“因为母亲的缘故,我对话剧有近乎痴迷的热爱。你的出现令我感到惊喜,学校的布景配不上你动人的演绎……这是我当时观看那场演出后,唯一感到遗憾的事情。”
“之后我去后台找你,在休息室里,我们见面合影了。”
哦。苏有那么一丁点印象了,当时表演完他迫不及待想要回去休息,又以为来访者是经纪人安排的摆拍任务。于是强打起精神接待……熬了一个通宵背台词排练的大脑混沌到不行,以至于连人的长相都没太往心里记。
乍然这么提起,苏看对方也隐约有了几分熟悉。
叙述到这里,彼此的身份大概都明了了。苏的内心忽然轻松了一瞬,不管面前的男人是何目的,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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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不会是经纪人跟廖先生之类的交易性质。
他没有从面前人眼里品读出这份意味。
“当时我还以为能和你有再见面的机会,但不久后你就成了明星。父亲勒令我要在学业上有所成就,这也是为什么至今我才来到你面前的缘故。”
“在接手我父亲一手创办的家业后,我终于也有余力来建设因你而萌生的那个想法。”
他说:“我希望能邀请你再参演一次话剧,你动人的演绎应得到比那个时期更好的布景与妆造。”
出于这个目的,他率先接触了苏的经纪人,意料之中遭到了回绝。毕竟这可是大跨度,哪个明星会愿意莫名其妙踏入另一个行业,怎么想都怎么奇怪。
苏从始至终都静静地听着,直到对方讲完一切后才道:“抱歉。”
却不是出于回绝的抱歉。
助理诧异的望向苏,青年说道:“事实上我愧对您的热爱,我不是因为要做偶像放弃了学业,实际上我本人没有任何学识,只是在经纪人的安排下来到了那所学校。”
“您所目睹的一切,都是出于需要而捏造出来的伪装。包括那出话剧。”
这是能跟一个路人交代的吗?助理有点看不清苏的想法了。一旦这些流传出去,只会让青年的名誉受损。
男人道:“在你的身上,我只看见那些东西是多么的虚无缥缈。你不需要道歉……有那么一类人的存在,只会让人觉得是世界亏欠了他。”
“我对你,就是如此以为。”
交付在他手里的那张名片质地轻薄,苏低头看清了那上面的名字。
向逢乐。
向逢乐大二时听说学校转来了一个新生,同期们甚为狂热。他不以为然,私心里觉得这个人是来学校当明星的吧,大家都是人,能有什么出奇的地方。
直到学校晚会那天,他第一次看见了那个新生。
时至今日他依然记得当时心头涌流的震撼。他从来没有见过有哪个人仅凭眼神就表演出主人公内心的失意,对命运不公的愤懑,最终向现实妥协的悲哀。
这些积累的情感从对方的身上喷涌而出,让台下目睹他表演的人心神为之震颤,耳边发出痛苦的轰鸣,他的身心都不由为之感染。
那一刻,向逢乐发自内心的感受到磅礴的情感涌流,他流着泪看台上的主人公走向生命的末日,而在那瞬间他们两人的眼神短暂的在空气中产生了交集。
台上的人和台下的人目光仅交汇一秒,继而迎来舞台上的高-潮落幕。
不同于以往的欢呼,观众寂静无声。
苏的身上由始至终都富含着某种悲剧,像一颗随时破灭的玻璃珠子,美丽的碎片。旁观他的人假如想要伸手碰触,只会得到消逝的幻影。想要得到他的人只会加剧他的毁灭。
像一根打了死结的绳索,拨弄痛苦的死结,绳索却愈发蜷曲着缠紧它的结。
至死方休。
18.偶像失格 (十八)
廖先生约苏见面。还是原来的地点,香槟色的长桌。
同这个人的关系仅维持了两个月,他已渐渐适应了这种亲密。在初次见面的地方,这张柔软的沙发上,青年曾拥吻过他。抛却一开始的惶恐,他继而被陌生的情愫俘获,内心在激颤的情欲中矛盾交织。
他不应该,不应该失了分寸。他总是下意识的试图掠夺这个人的一切,把苏变成他自己的所有物。看不见的怪物占据了廖先生的身心,假如他真是一头野兽该多好。
这样他就能永远的将苏吞吃入腹。
“是我错了,”廖先生打出这行字,又慢慢删去这个开头,他待苏的手段太过柔和,使对方意识不到他本性是一个可怕的人。
当然,青年的态度也不可谓是让廖先生回到正轨上的契机。在他原本的计划里,他应该和某个门当户对的家族结合,而不是停留在情人的身上。还是一个男人。
他惦记了这个男人很久。他一直克制按捺自己的想法,竭力使自己不要关注这样一个人,他私下里打听苏,在听闻对方泛滥的私生活后就尝试着否决掉这个人,可内心滋长的情感仍然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深夜一次次席卷他的内心。
和这样的一个男人,是没有结果的。就算社会风气再怎么开明,家族也不会容许他和一个男人拥有名正言顺的关系,只要同苏牵扯,就永远只能是见不得光的地下情人。
最好的结果就是他终生不婚,将来在家族血脉的分支中选择一个孩子培养继承产业。但值得吗?荒谬的是在考虑到这个问题时,廖先生想到的竟是怕苏不肯答应。
没想到一向利益至上的商人,在这个问题上先一步想到的竟然是这个。他的大脑潜意识已经做出了决断,唯一有待商榷的就是苏。
他等待着苏的到来。
这次见面是由经纪人安排的,因此廖先生不担心苏会不来。同初次见面的时间点相同,惹人注目的是餐桌上摆放了一束玫瑰花。
廖先生在这长达半个月的冷战中明确了自己的心意,被冷待的每一分钟都让他的内心焦灼不安。该是他想方设法让苏低头来求他,而不是自己在这坐立不安想着待会要怎样低声下气的道歉。
先爱上的人是输家。没人能例外。
门口传来细微的动静,一个人的脚步落在地面的红色地毯,柔软的地毯和鞋底摩擦出微小的窸窣声。然后是那个让廖先生魂牵梦萦的人的声音,“谢谢。”
他在对领路的服务员道谢。
时隔半个月,声音的主人激起他内心苦涩的涟漪。一个男人——他确确实实的爱上了一个男人。他不是同性恋,他只对苏产生欲望。而苏刚好是一个男人。
在青年进门的瞬间,廖先生收敛起内心泛起的苦涩,他注意到苏更消瘦了。怜惜的柔情涌上他的心头,苏没有看他,目光掠过餐桌上的玫瑰,落座在廖先生对面的位置。
初次见面时,廖先生向苏介绍玻璃窗外的夜景,一览无余的城市。现在他尤其痛恨玻璃窗的存在,因为苏的目光至今都望向窗外没看他一眼。
还是由廖先生开口。
“最近过得好吗?”
这句问候由喉头吃力地挤出,听上去就像一个人咬掉了自己的舌头,还要佯装无事。
苏淡淡的望向他,没有回答。
廖先生低声道:“苏,我很抱歉…上次让你觉得不愉快。”
苏道:“你不需要道歉,应该是我要让你快乐。”
酸胀感充斥廖先生的胸腔,青年近在眼前,但他们两个人之间又横跨着无法逾越的鸿沟。他试图抓住这个人,无论他撒下多少饵料,对方都不为所动。
廖先生又说了一遍:“我很抱歉,苏。”
对不起的等式是没关系。
我很抱歉的等式应该也是没关系。
如果对他说没关系能够让他停下重复的话,那么——“没关系。”
苏说:“廖先生,我已经忘记了那晚的事,我们都不需要再记得了。”
廖先生听出了苏的潜台词:我们也不需要再见面了。
不,不——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能用什么换回青年的回心转意?在感情方面一片空白的廖先生无计可施了,他暂停了青年的工作才换来这次见面的机会。他要珍惜的使用这次机会,可一开口一切又都被打回原形了。
像灰姑娘的午夜魔法,一切又回归原本的面目。
廖先生依然说,“我很抱歉,苏。”
在苏对这句话感到厌倦之前,他又补充道:“我愿意付出一切来弥补,我只求你能给我这个机会。”
廖先生闭了闭眼,“我不是故意想使你难堪……那天晚上,我太嫉妒了。”
“苏,我嫉妒他们能触碰你,即使你在我身边我也感觉不到安全感。我不是有意想用伤害你尊严的方式来确认你属于我的……我很抱歉,对不起。”
“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向你保证这样的事不会有第二次。”
他说:“再也不会有了。”
苏放下手里的餐具,对这剖白自我的场面并不感到意外。有很多人在他面前说过类似的话,这些人或多或少都曾出于求而不得刺痛过青年,最终又会在他面前显出一副无可挽回的狼狈。
“廖先生。”他说,“问题不在你,你是一个很好的人,对我也很好。”
“如您所见,我没办法提供给任何人一段健康的关系,和我待在一起只会变得越来越糟糕。没有我,您会过得更好。”
苏轻轻道:“不会有人喜欢像我这样的人。”
随后,青年愣住了。
他看见了廖先生眼里涌出湿润的泪意,这痛心的目光和另一个人重叠在了一起。
记忆的闸门不受控制,回到了那天晚上。
绯闻发生的那一天晚上,名为白时飞的记者问他:“你为此而快乐吗,苏?”
他说:“我知道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从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起,我就知道自己无可救药了。你能想象到一颗爱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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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心能狂热到什么地步吗?我不在乎别人会用什么样的目光看待我,用什么样的字眼堆砌我,对我来说守候在你身边就是我唯一的心愿。”
“每一个夜晚,你同其他人快乐,我只看见你变得越来越疲惫。尝试着停歇下来吧,苏。我从不奢求能待在你身边,可对你来说这样漫无目的的生活也没有变得更快乐……不是吗?”
正确的,毋庸置疑的,一番话。
要说谢谢。
苏抬头望向夜空,城市的夜晚里没有星星。城市的空气也更加稀薄。月光若隐若现,路灯亮着微弱的光,耳边是冷风吹动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
他的感官突然间就木然了,大脑涌上一阵昏沉的困意,记者的面孔在眼前隐约闪动……唔,忽然有刺眼的亮光在头顶,他有些睁不开眼,迷蒙的视野中周遭也变得豁然明亮了。
苏对于自己是怎样被带上楼回到公寓的记忆是模糊的,狡猾的时间有意抽离了他的记忆,让他在短时间内丧失了对自我的控制,让那个时间段变得一片空白。
唯独对白时飞的话印象深刻。
姓白的记者凝视他,动作轻柔的将他安置在沙发上。
谢谢。要说谢谢。
苏动了动嘴唇,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姓白的记者找到厨房的烧水壶,烧了热水晾好了喂他,这是需要耐心等待的一段时间。之后他的目光错愕的望着苏——眼泪无意识地从青年的眼里渗落,他说:“太糟糕了。”
他的身躯陷在柔软的沙发,像回到二十几年前母亲的子宫,身上的毛毯犹如羊水温暖的包裹着他。明亮柔和的光连带着温暖的一切围绕在他的身侧,残酷的是就在二十分钟前,他的自尊刚被打碎在另一个人的床上。
被刺痛的余韵将持续很久,直到他的身心在这个过程中被完全毁坏。
姓白的记者拭去他的眼泪,他听见他轻喊了一声自己的名字,“苏。”
苏知道自己要说谢谢你,可是他望向白时飞却问道:“要做吗?”
纯粹的,下意识的,在负面情绪涌来时倾泻的出口。
就在那个时候,他看见了白时飞眼里涌出的泪和痛心的目光。他颤动着嘴唇要说什么,哀伤的目光剐过苏的心头。他才劝说苏不要重蹈覆辙,现在旧的模式又要重演到他身上了。
对不起。要说对不起。
苏眼神黯淡了下来,他没有说话的力气了。白时飞没有回答他,对方应该离开了,那就离开吧……他想到了冰箱里的酒,刀片,水龙头。
然后是白时飞跪在他身前低下了头。
“如果这样能让你快乐的话。”他说。
……不。
他的手指穿过记者的头发,微微用力,对方顺着他的力道扬起了头。
对不起。要说对不起。
打在头顶的灯光映照出他们两个人凝固了的影子,青年静静地盯视着角落一处的阴影。
他最后还是没有说对不起。
“太糟糕了。”他说。
19.偶像失格 (十九)
和廖先生的关系就这样结束了。
至少在苏看来是这么以为的,实际上骚扰只是从苏这边转向了经纪人。经纪人搪塞的颇为艰难。
之后的生活恢复了平静,停滞的代言又开始找上门来,在一颗愧疚的心的干预下——苏的事业在短时间内得到了好的发展。
就现阶段这个情形来看,不能说好,也不能说不好。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苏的银行账户上有所进账了,对当前的境况来说这勉强可以算是一桩不错的幸事。前提是如果廖先生真的能够放下的话。
人生起起伏伏,像数学课堂绘制的曲线图。波浪线平稳的驶向新的轨道,经纪人建议苏是时候考虑转型了,隐晦的向他介绍含有这方面资源的人。
在充满社会性的人际交往中,饭局不可避免。哪怕苏之前是个i人也或多或少参与过此类活动,但他现在预感到自己的心力正在凋零,以即将进组为由婉拒了经纪人的安排。
将来这个字眼已无法使苏的内心产生一丝波澜,从少年时起他的人生就一直处于无法停歇的运转中,未来这件事压得他喘不过气。
今后五年内的规划……下个季度的代言……某某品牌的访谈……新品随时更迭,流量小生攫取大众的视野是一件刻不容缓、非常紧迫的事情。
就到此为止吧。
苏对经纪人说:“廖先生是最后一次。我不会再和你提起的那些人见面。”
少年团解散至今,大家的际遇都不是很好,被公司雪藏的,单飞后销声匿迹的,转行在小综艺做主持嘉宾的……他们渐渐淡出了大众的视野,谁能想到三年前这个组合还曾火热过。
至于苏,他已经做好进组后被公司冷藏,通告代言被新生代瓜分,自己也将搬离那幢公寓。到时候估计助理也请不起了,那要多支付一些遣散费给人家。
面对苏近乎挑明的说辞,经纪人的态度反而平静。
“那就休息一段时间吧。”他说。
值得一提的是,直到苏要进组的前夜,导演Lin都没有要将剧本改回来的意思。
结束完当日的工作,由助理开车送他回去。苏在大厦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示意助理先走。助理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离开了。
姓白的记者手里拿着相机,看上去有一个记者的样子了。他似是想到了那晚的事,不敢正眼看苏。
苏想到一株含羞草。
他问:“会开车么?”
记者点点头,他把车钥匙抛给对方转身上车。
苏戴着墨镜,使人窥探不清他此刻的神色。从白时飞的视角看去,这个人的侧脸也好看得过分,他的手指下意识的抚摸相机想要记录这个时刻。
“说起来,从我们认识到现在都没有好好谈过。”
白时飞:“!”
苏突然的一句话打得他猝不及防,只见对方伸手摘下墨镜,轻巧的塞进副驾驶座的小抽屉里。他不敢同苏对视,听从苏的指令将放在膝盖上的相机递过去给他。
相机里全是苏的照片,最早可以追溯到少年团开演唱会的苏,但那是另一个内存卡的事了。这个相机里目前载有的是与苏近期活动相关的照片,一张张地在正主的眼皮底下被审阅。
车内一片沉默,白时飞顺着记忆里的路线开向公寓。苏放下手里的相机望向窗外,在一排排倒退的景物间轻声道:“可能之后我不会住在那儿了。”
车速减缓了下来,下一个要面对的是红灯。
在白时飞的相机里,苏捕捉到了一张照片。那是去年某场线下的采访活动,这勾起了他的回忆,他意识到原来早在去年他就同这位姓白的记者打过照面了,只是他当时全然没有记住这号人物。
天长日久,他不再是爱的胆小鬼。
白时飞低声道:“苏,我没有想过要给你造成困扰。”
默默靠近这个人,记录与他有关的一切,这是最初白时飞的想法。直到他发现苏的状态肉眼可见的消沉,他才选择站出来,试图拉住这个摇摇欲坠的青年。
可是又凭什么呢,苏看上去不需要任何人。
大家都在一厢情愿。
车子平稳的驶向目的地,下个路口依然是红灯。
苏开始删掉相机里的照片。
红灯,还是红灯。沉默蔓延,车窗外阳光热烈,沉闷的热气笼罩路上的行人,斑马线格外的刺眼。他又听见了雨的声音,大小不一的光晕占据视野,结痂的伤口发痒,手机震动了两声。会是经纪人发来的消息吗?
白时飞听见他追逐的偶像说,“我没有想过会再见到你。”
“我很羡慕你,你的吉他,你的梦想。你们这一类人的存在刺痛了我,我永远无法站在和你们一起挥洒汗水的操场上。每当你出现在我的面前时……原谅我,白时飞。”
“我想到的是憎恶。”
对自我的剖白发生在这个下午,这个狭窄的空间里。
记者对这番话先一步感到的是恐慌,他隐约有种预感,摇摇欲坠的玻璃珠子迸裂了。胸腔内的心无措跳动,好半晌他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苏…我……”
卡壳了。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注意力要集中在当前的路段上,车窗隔绝了外界嘈杂的声响,可还是有不少车鸣声乱七八糟的奏响,像一出破碎的交响乐。
偶像说:“你希望我看到这些照片的反应是感动吗?一个默默守护着我的,一心一意为我着想的人,这听上去是只存在童话里的爱情故事。”
“我只觉得,非常的失望。”
这句话的杀伤力太过强悍,一下击碎了白时飞的心。他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不知不觉将车停靠在路边,低下了头。
“抱歉。”
简短的两个字艰难的从白时飞的喉咙里挤压出来,声调听上去和廖先生那样,都怀有一种克制的难过。
刺伤他人时内心的负累也在不知不觉中加剧,上帝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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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人类时曾降下过福祉吗?人类的诞生也许起源于一根充满痛苦的肋骨。
你不需要感到抱歉,要道歉的人是我。
姓白的记者依然是那句话,“我不想给你造成困扰,苏。”
白时飞颤抖着说出自己的心声,“我无法克制自己不去靠近你,我也没有办法眼睁睁的看着你继续下去……你不快乐,不是吗?”
就算每一个夜晚滋长泛滥的私生活,你依然也不快乐,不是吗?向下汲取的自由无法使你重获新生,只会让你一遍遍的重蹈覆辙。那么苏,停下来吧。为时不晚。
苏神情漠然,“我不需要别人来定义。”
车子重新发动了,启程下一个路口。白时飞眼神黯淡,过了一会儿,他依稀听见苏轻声说了一句什么。……等等,记者不合时宜的想要踩刹车,却发现下一个路口是绿灯,后边的车辆催促的摁着喇叭,他只得一路往前。
他没有错漏苏刚才说的那句话。
“我准备离开娱乐圈。”
之后未来的方向与打算还处于迷茫,即使有这个想法也要把手头上的工作、和公司期限内的合同履行完。经纪人会不满意他的决定把他调离那幢公寓……向下沉淀一段时间要他屈服。他已决意到此为止。那么——
“到此为止吧。”
他把相机递给白时飞,里面的照片都被清空了。目的地到了,他们两人之间的交集要在今天结束。
苏说:“我不值得你消耗自己的前半生来围绕,如你所见,我是一个劣迹偶像。要说抱歉的人也是我……在便利店的那个时候,我把你递给我的纸条丢掉了。”
“白时飞,去做一个让我羡慕的人。”
这是苏最后留给他的话。
白时飞出身中产家庭,严苛的父母为他和哥哥一早就规划好未来的方向。如无意外,大学结束后他就应出国深造,享有更好的资源。
直到苏的出现打破了父母为他铺平的这条道路,严苛的父母无法忍受白时飞的变化,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小儿子会对一个刚出道的偶像狂热到这种地步,于是丢掉与苏有关的一切。最终白时飞和家里大吵一架,离家出走,毕业后也没有遵循父母的安排飞向海外。
时至今日,父母的态度已然缓和,白时飞却依旧没有妥协。莫名的勇气托举着他,把他变成一只扑火的飞蛾。假如苏是一团火焰,他甘愿被燃烧成灰烬。
就在刚才,他浓烈的情感灼伤自己的同时,又被短暂的熄灭了。
相机里的照片不复存在,一片空白。白时飞眨了眨眼睛,脸颊湿漉漉的,他意识到自己落泪了。他仰头最后一次望向苏所在的那幢公寓,那扇熟悉的窗户,转身离开了。
白时飞出身中产家庭,他有为他打算未来的父母,爱他的哥哥,一个随时能有退路的家。
而苏什么都没有。
深夜。一则录像在大众的视野里流传开来。
视频的主人公是苏。
20.偶像失格 (二十)
舆论铺天盖地。
爆炸性丑闻来袭。
视频经过处理模糊了另一位主角,倒是苏轻而易举的被吃瓜网友扒了出来,时隔三年再度登顶头条。
一时间流言纷扰,社交平台瘫痪,代言告吹,公司紧急出面公关。
作为舆论的焦点,丑闻的主人公,苏不带一丝感情的过目了那个视频。经纪人逼问那晚和他待在一起的人是谁,苏轻描淡写:“不记得了。”
经纪人气个半死之余还不忘抓重点,“那个人是不是还来威胁过你?”
真不愧是老江湖。一针见血。
事已至此,苏名声尽毁。
平时的公司总有些琐屑的声响,人与人之间的交谈、文件的翻弄、敲击的键盘……此刻都寂静了。只有夏日里的蝉鸣从窗外扎进耳膜,深深地刺进他的大脑。
往常会议室外的工作人员不时会朝苏的方向多看两眼,青年无论身处何地永远都是最醒目的存在。现在他们只当自己死了,低垂着头望也不朝那边望了,嘴闭得紧紧的唯恐泄出一丝议论的声音。
当前网上最流行的一句话是:求链接。
没办法,视频被和-谐下架了。
经纪人沉着脸启用电闸旁边的按钮,霎时玻璃窗发生变化隔绝苏看向外面的眼神。
苏还是第一次知道会议室还有这个功能。
他要被放弃了吗?青年想,这无可厚非。随着情形愈演愈烈,没有哪个公司会花代价保一个劣迹偶像。他的人气会坠崖式的跌落谷底,如数学课本上的曲线一路弯折最终垂直到底。
意外的是,他的内心仍出奇的平静。
苏的手指下意识攥紧。童年拾到的那颗果实,他现今依然想要咀嚼。
室内一片寂静,没有人说话。窗外的蝉鸣在热烈的阳光下发出焦灼的声音,它们将很快死在秋天。那是一个转凉的季节——在这季节之后将迎来寒冷的冬日,苏仅在童年目睹过下雪的场景。刺骨的冷伴随着连绵的阴雨淅淅沥沥的下着……冬至了。
一切都结束了。
事发后苏被禁止看社交平台,他知道事态的严重却不知糟糕到哪一步。从经纪人脸色上判断情势应该没好到哪去,数不尽的电话噼里啪啦的响着,光是已知的就有几家利落的和苏解除了代言,转发通告和这名偶像划清界限。
苏接受,并无异议。按照合同他还要赔偿一些赞助商的损失,那些人在他身上投放了广告,照目前来看他代言的商品怕是要压箱底了。
儿时的电玩城会在失败的一方显示:你被打败了!
你输了。彻头彻尾。
“苏。”经纪人冷不丁喊他的名字。
经纪人的面孔出现在他的视野里,苏的瞳眸凝望向他,产生了一丝波动。他预备好等待对方接下来要说的话了,按照熟悉的秉性,对方一定会先上来对他说一通委婉的铺垫,扯着公司来为自己帮腔,最后向他宣布:你玩完了。
可是经纪人对他说:“苏,没事的。这只是一个视频而已,公司过两天就会开发布会澄清。”
苏忽然有些认不清面前这个人了。
这桩丑闻的致命性足以使一个偶像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在这关头公司要做的是暂停他的工作活动,而不是像经纪人说的那样还有挽回的余地。
在刚才沉默的间隙,经纪人已经思考好接下来应对的方法,那只是一个视频而已。他说。
这是一个充满谎言与污蔑的视频,苏从来都没有和人出入过酒店,发生过任何名誉有损的事情。观众们看到的是一个在视频伪造下遭受诽谤的人……公司会严查视频的出处并以法律为武器维护旗下的艺人。
以上,就是经纪人为苏编排好的戏。
现在,经纪人用谆谆诱导的口吻补充道:“告诉我那个人的名字。”
他指的是视频中另一位被马赛克捂得严严实实的主角,网友锐评马赛克转世亲妈来了都认不出。可惜苏被限制上社交平台,否则他会发现大多数网友的发言竟然是羡慕那个马赛克吃得那么好……呃。
苏叹息一声。
“扬哥,视频是真的。”
他说:“至于那个人,我也真不记得了。”
地下车库。何言越一脸憔悴的出现在苏的面前。他拨过去的号码石沉大海,他发出去的短信无人问津。即使换了新的手机号,也会被苏很快的拉黑。
苏不接陌生电话。
绯闻事件后,何言越见识到了廖先生的报复。他年轻气盛,性子骄纵,出于一时意气的莽撞也在之后尝到了苦头。原先他天真的看待这个世界,看待苏,渐渐他意识到没有谁能够真正留下夜莺。
同这个人的纠缠,即使再不情愿也只得告一段落。如他先前所想那样,难道他真的忍心毁掉苏吗?答案是否。在绯闻事件发酵时他就已然开始懊悔……他太浅薄了,自以为能用这样的手段留下苏,使青年回心转意重新考量他。
事实证明他愚蠢透顶。
那些诋毁苏的言论宛如刀割般划过何言越的心头,他依然铭记那晚发生的细节。他真切的嗅到这个人身上的气息,自眉眼处落下来的那滴汗,苏俯视着他,他眼神迷恋却清楚的意识到由始至终沉沦的只有他一个人的身心。
苏。能拿什么把你留下。
我会去做的。
……不,我不能去做。
廖先生的打压使家里原本游刃有余的经营变得吃力,起初他们还摸不着头脑,最后是哥哥费了些心思打听才弄清了缘由。原来是为着一个情人——何言越听到这个消息时整个人不亚于被五雷轰顶,哥哥才不管那么多,耳提面命要他不许再搞这些幺蛾子。
“一个明星而已,管好你自己。”
说得什么话!青年才不是哥哥嘴里随便一提的某个明星,如果哥哥见到他,也会喜欢上这个人的。
直到苏被迫从他的生命里剥离,何言越才切身体会到痛楚是何种滋味。情人的传闻击碎了他的心,像他这样只懂玩乐的人伤心起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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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玩乐的。每天喝很多的酒,日复一日的把自己灌醉,用酒精以作消遣给自己制造一个沉溺在忘不掉过去的梦里,一遍遍放着珍藏的录像。
真好,是独属于他和苏的记忆,是苏在爱他。
一次醉酒醒来,何言越发现录像文件不见了。哥哥取走了,连个备份也没给他留下。他疯了一样去问哥哥讨要却被怒斥是不是有毛病,睹动作片思人吗?还是下面那个。
他已不知该用什么面目来面对苏。
流传的录像是哥哥下作的报复。他记恨廖先生的打压,却也只敢将气撒在被对方抛弃的情人身上。
“我真想你杀了我。”最后,何姓新人对他的偶像说道。
他没有解释录像带为何被流传出去,言语在事实面前苍白无力,那些听上去像是在为自己开脱的话,何言越倒宁可什么也不说。
他道:“我会向媒体承认是我流传的录像,是我有问题,是我违背了你个人的意愿。苏,我不会让那些人的镜头只对准你一个人。”
“是我错了。”
青年漠然的留给了他一句话:“管好你自己。”
何言越站在原地一脸颓然。
苏的内心前所未有的平静。人生来便就是赤条条的丧失一切,他不过是在施行这个过程走向生命的永恒。冥冥中有个声音对他说:可以了,停下来吧。这份快慰不亚于结痂的伤口从身体某处剥落。而他再也不需要用创口贴遮掩。
经纪人:“是谁威胁你了吗?除了视频还有没有其他照片在别人手上?”
“告诉我,苏。”他说,“只有这样我才知道该怎么帮你。”
这不重要了。无论视频是不是何言越流传出去的,苏也没有想要追究这个人的意愿了。他从来都是一个劣迹偶像,在偶然的契机下被曝光也是应得的。谎言的泡泡终有被戳穿的一天,悬而未落的铡刀终于落下,他紧绷着的神经忽而松懈了。
不用再去思考自己将流向何处,无形掣肘他的阻碍消失了。原来被毁掉会是那么轻松的一种感觉,他的灵魂短暂地得到了喘息。
苏说:“我不会再和你提起的那些人见面。”
他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经纪人怔怔的看着他。他的手掌落在苏的肩上,微微颤动着,低声道:“……苏,我向你保证,会没事的。”
不知经纪人是怎么说服公司保下苏的,在召开发布会的前夜苏也仍没有向经纪人透露何言越的存在。何姓新人在进入他生命的那一刻起就成为了过去式,所有他认识的人也无一例外。他们死在过去,苏不存在未来。
接受采访前十分钟,经纪人反复叮嘱苏走流程,按照安排好的话术面向媒体。他目送青年走向聚光灯,记者的话筒递到偶像跟前。
偶像说:“视频里的那个人是我。”
会场一片寂静,经纪人两眼一黑。
“我是gay。”
原来毁掉自我是那么轻松的感觉,仿佛灵魂彻底坠入无望。
真好。
21.偶像失格(二十一)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过了会,他起身说:“接下来你自己看着办吧。”
经纪人离开了,助理仍陪伴在他身边。他听从苏的指示买了很多的酒,他正低头将酒放进冰箱里时,听见苏说:“你走吧。”
一个不慎酒从他的手里滑落,助理下意识伸手却也只能眼睁睁看酒瓶在眼前迸裂,玻璃渣子试图刺伤每一个尝试靠近他的人。
助理声音发颤,“苏,不要赶我走。”
苏的头发有些长了,长时间没有出门让他的皮肤变得苍白,经纪人今天过来是通知他要进组了。这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先前对绯闻事件持一丁点风吹草动就要来敲打苏的导演Lin,现在居然没提要换人。
助理走路的脚步很轻,他一向擅长在苏的面前减轻自己的存在感,又在他需要的时候出现。苏看见红色的酒液淌了一地,又形成了一个向他走来的脚印,助理的脸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在对视间,苏看清他眼里的自己,倒映在漆黑瞳仁里的身影,被助理紧紧地盯视着。
“行远,我没有什么能给你的了。”苏轻轻道,“除了遣散费。”
这话极大地刺激到了对方的情绪,让青年一时间也说不下去了,他静静的看着助理竭力按捺自己颤抖的身躯。对方的手指抓住了他的衣角,往上便是他的袖口,但这又像某种不能擅自触碰的禁忌,只能卑微而小心的揪住衣角的布料,无声的发出自己的祈求。
“不要,丢开我。”这几个字眼难涩的从助理的喉咙里挤压出来,这熟悉而痛苦的腔调刺中了苏的某个记忆点。他这时隐约回味过来了什么,同时潮湿的水汽一同来临。
望向窗外,今天是个艳阳天。
“我只想待在你身边。”助理说。
酒渍沾到他的袖管,苏从他的身上闻到了酒猝然迸裂时遗留下来的气味。这气味在持续发酵,离得他很近。
助理读懂了他的目光,起身为他倒了一杯酒。苏低头抿了一口,在对方讶然的视线中亲吻了他。冰凉的液体,湿漉漉的液体。是酒还是眼泪。
一颗卑微的真心与一个怜悯的吻。
在苏要进组的前夜,廖先生发来邀约。他买下了一个岛,像之前和苏提起的那样,如果苏愿意的话,他们可以搬到那个地方共同生活。他不会对苏设有任何限制,一切仅凭他的意愿。也绝对没有人会来打扰他,提起过往那些不愉快的事。
苏删掉了那则短信。一切又回到了什么都没有发生。
导演Lin是混血,深邃碧绿的眼眸与英俊的长相让他看上去比导演身份更贴合的是模特。他热爱摄影,专注镜头下的事物,成年后拍摄的第一部短片奠定了他的风格基调,也自此开启了他的成名之路。
在这名严苛的导演手下做事,演员要承受的压力不小。编剧也要时刻跟进剧本调整走向与人设安排,片场的大小事物都必定会被过问和安排一遍,包括灯光打下来的方位。不同于先前接触过拍摄场面的嘈杂,这里充斥着死一般的安静。
每个人在各自的节点上都是按部就班的人偶,不能背离导演Lin的旨意。男女主都有演艺方面的经验,但在拍摄过程中不断被要求精进细节而导致重拍NG的次数不下十次,拍到后面眼神里已然透露出心如死灰的意味。
导演Lin依然要求重来。
碍于导演Lin的严苛,片场里的人看待这名劣迹偶像的目光虽然异样却不敢放肆。这阵风头还没过去,网络上流传的视频与网友们的热梗还在喧嚣,其中吃瓜人最好奇的还是另一名被打码的主人公究竟是谁,凭什么能吃那么好。
在发布会上的那一出让公司彻底放弃了苏,连经纪人也无法再为苏说话了。在所有人看来,他到头了。作为偶像手头上仅剩的资源就只剩下和这名严苛的导演合作,对方兴许是看在廖先生的份上才没有把他从剧组上踢出去。
想蜷缩在黑暗的角落,但依然要工作。无法做到彻底无视他人投来的目光,只能放空自己的思绪,迄今为止这是非常有效的手段。他依稀听见蝉鸣声,蝉死去后的第一个冬日,他就能离开这个地方了。苏这么告诉自己。
在剧本的安排下,苏等来了属于自己的第一场戏,落水。
Action,NG。
Action,NG。
Action,NG。
……
镜头一次次对准他的脸,忽然有了一丝不忍的颤抖。有人试图上前交涉,这些都被导演Lin轻淡的压制下去。
“Again。”
早期有杂志评价过这名劣迹偶像,他的美不分性别。骨相的优越令他在镜头前占尽优势,一个不经意的回眸便能攫取他人的心神。
Lin在这时明白了廖先生的痴迷。对方极力要求他别拿平时的标准来苛待自己的情人,这种要求令他反感。却被青年的表现力打动。
湿漉漉的发丝垂落在苏的眉眼,一次又一次的NG没有让那张面孔流露出一丝挫败。演员被消磨到后面会不自禁倾泻出负面情绪,即使在镜头前竭力克制也不免有所痕迹,镜头语言的表现力绝大部分就是要靠这样下意识的情绪构筑。
青年饰演的这个角色在前期是任人欺凌的小人物,发展到后期人物内里的崩坏也是以此为基调的决定因素。
仅是表现出角色的狼狈还不够,濒临窒息后的绝望与悲哀才是镜头想要捕捉的。人物崩溃的节点就是从这开始。
但……导演Lin蹙眉,身体下意识前倾紧盯镜头,眼神又似是越过镜头看着苏。经过反复多次的NG,体力的透支与精神的压力都令在场领教过的演员不自觉紧绷神经,在镜头开拍前就已下意识感到焦虑。
那张美丽的、曾被杂志捧为宠儿的东方面孔——苍白虚弱,嘴唇冷得发颤,沉重的服饰形成另一股拉扯着他向下坠去的重力。一次次的目睹自己被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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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一次次的丧失身体的掌控,但为什么即便如此,也依然无法看到那张面孔上的狼狈。
与之相反的是,某种不言而喻的骄傲在这境地诞生了。背离了狼狈,背离了Lin的初衷。镜头语言很好的捕捉到了这一点,NG,Aciton,NG,Action……仍旧是NG,Action。Lin豁然起身眼神紧盯屏幕,片场死一般的沉默,只有机器嗡嗡的运转着。
旁观一个人受刑的滋味并不好受,即使那是出于工作需要的磨损身心。导演Lin的意图令人琢磨不透,大家都知道只有达到对方的要求才能收工结束。可这条件太苛刻了,没有人能揣摩出他满意的界限在哪里。
那么苏究竟该怎么做才能达到他内心的标准?
饰演这部电影的女主鼓起勇气上前劝道:“他还是一个新人,今天就先到这吧。”
却得到导演Lin一个意想不到的回答:“他比你们都有灵气。”
女主怔住了,男主默不作声过来拉走了她。
某种纯粹的精神感染了镜头,使镜头语言富含了耐人寻味的生动。苏作为偶像的优势在镜头下展露无疑,一直视线紧密追随着他的导演Lin喉头微动。在廖先生向他提到青年时,他就私下派人去打听过对方,风评极差的同时追逐的人也不在少数。
他不得不承认,正如杂志上形容的那样,青年身上真的具有某种魔力能够轻易地攫取他人的心神。
卡。
这条过了。
刚才仿佛死了一样的片场顷刻间变得热闹,嘈杂的声音汇聚在一起灌进苏的耳朵里。他听见了决定这场戏是否结束的裁决,身体长时间浸泡在冰冷的河水里,以至于感官的知觉丧失了大半部分,到后面他仅凭本能来调动肢体的摆动。
冰冷带来的刺痛渐渐消退,久违的困倦袭上大脑,他看见工作人员急忙的往这边跑来,手里拿着准备好的干毛巾。他感觉自己的身躯正沉重的向下坠去,原先还支撑着他的一口气正渐渐消散。
胚胎时期围绕着他的羊水是温暖的液体,脱离母体后率先感知这个世界的便是侵袭而来的温度。一种适宜的冰冷慢慢地吞没了他。他向下坠去,那些试图抓住他的人在岸上,苏能看清他们每个人的面孔却不认识他们。
没人同劣迹偶像搭话,在休息室连化妆师都不怎么跟他说话。所幸片场平时也很安静,导演Lin不容许这里太嘈杂,以至于欠缺的人际关系上的短板没有暴露的太难堪。
为什么他们都站在岸上看着他,神色那么的慌张。
昏沉的大脑猛然意识到了一个事实,他正在向下坠去。长时间的拍摄让他体力不支,这也是为什么岸上那么慌张吵嚷的缘故。
苏真的落水了。
但也在短短几秒钟后,一个身影追逐着来到他身边,向他伸出了手。
是Lin。
一个自我的人被一颗破碎的心俘获了。
22.偶像失格(二十二)
苏的戏份删删改改,从反派角色被修正为有点高光的反派。这个角色的人物特性也是蛮有亮点的,饰演得好再加上导演Lin的加成,上映没准还能小爆一下。
经纪人事务缠身之余还抽空给苏打来电话。
苏:“我不会下海。”
经纪人:“?”
“拍GV你想都别想。”
“……”
他到底给苏留下多重的心理阴影,以至于青年应激到如此地步。好半晌,经纪人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廖先生昨天联系我——”
那边没有声音了,连细微的呼吸也消失了。经纪人低头看去,发现电话被挂了。
在青年丑闻缠身的这段期间,过往曾躺在黑名单里追逐过他的人再度汹涌而来,偶像的落魄令他们觉得这是接近对方的契机,怀抱着被需要的想法,他们蜂拥而至。
其中就包括林导师。林导师彬彬有礼的请苏考虑隐婚的选项,他不介意接盘,自己在床上的表现力绝对比视频那个马赛克发挥的更好——如果苏肯跟他试一下的话。
可惜青年还是轻飘飘的否了他。
林导师不解,“你为什么总是拒绝我?”
信号在这时出了差错,林导师的声调变得扭曲模糊,像一个怪物正隔着电话问候他。是兹兹的电流在耳边流传……又或是一阵连绵的阴雨,淅淅沥沥的下着,他嗅闻到潮湿发霉的气息。
湿润的内心也滋长了一只蘑菇。
曾和青年产生过交集的那些人,在这短暂的插曲过后,又作为过去式留存在他的生命里。湖面短促的生起波澜,后又恢复了平静。
由始至终,没有人能够真正的触碰到他。
在拍摄电影的过程中,导演Lin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转变。他在片场一向不苟言笑,严苛到令人望而生畏。男女主两个主演看到他就会想到被NG的惨痛记忆,除非必要否则平时绝对不会出现在导演面前,连带着助理的行事作风也是如此。
论就起来他们咖位也不算小,纯粹是被折腾怕了有阴影。
片场的人渐渐发现有苏在的镜头,导演Lin会格外上心,那双绿眼睛眼也不眨的紧盯屏幕以及在镜头外的偶像。青年在演艺方面虽说是新人,却出乎意料的合导演心意,NG镜头是最少的,有的一条就过了。
不由得令人觉得,导演对待青年的态度太宽容了。
难道这名劣迹偶像也俘获了导演的芳心?
发生这种丑闻的偶像多半会被人人喊打到半退圈,而大众对待青年的态度也格外的宽容,大都是戏谑马赛克主人公和感慨苏的迷人之处。指摘也不是完全没有,写文章抨击的也大有人在。
发布会上公开性向的那天,社交平台再度瘫痪,头条飘的标题是#那些年原来我磕过的cp是真的#,顺带把苏以前少年成团的过往给扒了出来,考究学家发现更多不为人知的细节。
这都是后话了。
电影拍摄进程即将进入收尾,如苏预想的那样在蝉死去后的第一个冬日,他的杀青戏也要来了。片场的氛围在大家的磨合下渐渐融洽,导演Lin组了一个饭局。
他这段时间对苏的态度大家看在眼里,因此偶像再怎么惹人诟病,也没人敢去招惹,甚至默契的给他们留下相处空间。
不得不说,圈子里的人都是人精。
苏的心力不比从前,耳边的热闹仿佛隔绝了他,即使他身处其中心头依然泛上不真实的感觉。他喝了一点酒,酒既促进兴奋又是兴奋的镇静剂。辍饮冰凉的液体,他再也无法陷入从前那样麻痹自己的昏沉快乐,一种悲哀的感觉笼罩了他。
有人来到他的身边发出邀约,“一起散步?”
他们把饭局抛在身后,那里的人们也陷入自娱的社交中,大家都各自开启属于自己的夜晚。
向他发出邀约的是导演Lin,他很少在片场外和人有过交际,看上去一脸严肃冰冷,实际上内在是个隐形社恐。他惯于跟人交锋来博得利益,却不擅长该怎么在动心的人面前展露自我。
他情商巧妙的地方在于,从不提起多余的人。
“苏,你对之后的发展有什么想法吗?”
苏淡淡的想,现在的他又有什么资格谈论事业。需要操心的问题是,电影到时要是上映会不会有人以他为话题来进行抵制。但Lin既然没有提起这个的想法,这层顾虑也就不该由他来担忧了。
在他思索的间隙,又听导演Lin说道:“苏,你要不要跟我去国外,在那里也许你会得到更好的发展。”
丑闻令偶像的事业处在一个尴尬的时期,这时去国外过渡一下会更好。等时间冲淡大家的记忆,再寻觅合适的时机回来。
Lin隐晦的向苏表露了自己的想法,他们之间的距离从原本的一前一后变成并肩而行,他的眼神也不加掩饰的望向青年。叫他失望的是对方的神色仍无动于衷,刚才的那番话并未打动苏。
揣测的念头在Lin的心头掠过,又见青年微笑道:“导演,我暂时还没有这方面的想法。”
叫苏意外的是,对方又紧接着问他,“那你有没有想要一个爱人的想法?”
这话脱口而出的瞬间,苏从导演Lin那张素来严谨的面孔上看到一丝懊恼。他也意识到自己话里的冲动,生硬的纠正道:“苏,我只是……”想问候下这方面而已。
这句话还未说出来,就被青年唇角的笑意俘获。一时间他丧失了语言。
印象里的苏始终隔着层迷雾,即便站在身侧也能让人感知到他的不真实。青年身上发自内心深处的疏离令人却步,好似所有人在他面前只能仰望着,才能得到垂怜的一眼。
这是第一次,这个人流露出不同于平时的真切。
这一刻,Lin竟然想要落泪。好似他短暂的触摸到了对方,虽然仅仅只是一霎。
湖面短促的生起波澜,后又恢复了平静。
苏说:“我之前看过您拍的一部短片,在您的镜头里所有的事物都被赋予了灵魂,这让我很向往。我希望在您的镜头下,我也能成为那样的存在。”
是这样吗,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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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你的想法吗。
Lin心跳加快,他欲开口说些什么,又见苏道:“您的邀约对我来说是一种莫大的认可,我很高兴能拥有像您这样的朋友。”
一泼冷水将导演Lin从头浇到脚,他哪里听不出青年话里的意思。好一出先扬后抑,摆明了是拒绝再拒绝,先拒绝邀约再拒绝他,但话说得愣是叫人挑不出一个不字。内心的酸涩涌来,Lin心里闷闷的低下了头。
他无法反驳苏,因为青年嘴角的笑意太过柔和,他不忍心去破坏。
那么苏,你的打算是什么。你又终将流向哪里。
经纪人锲而不舍的联系荣获黑名单待遇。加之导演Lin那边又是封闭式剧组,他暂时没办法干预苏的动向。他试图从助理那边入手联系苏,却得知了一个消息,苏在进组前就解雇了对方。
许多人都来旁敲侧击问苏对于未来和以后的想法,却没人知道他已没有心力同大脑里始终存在着的那阵阴雨作斗争了。他始终都能听见淅淅沥沥的声音,鼻息间嗅闻到潮湿发霉的气味,甚至隐约看见剥落的墙面。去触摸它,它就成了一摊粉末。
他想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和家里联系了,说到家里,他唯一的归处也只有母亲。劳累的母亲一定每天都在为另一个孩子的事物繁琐,为他操心学业。也许在某个深夜她会想到苏,这个令她无法感到骄傲的孩子。这孩子存在于电视和报纸,占据娱乐的版面,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流传开来的视频和公开的性向让她羞于启齿。
什么是错又什么是对。经纪人曾问他为什么要把钱打给家里,难道他自己过得就很好了吗。其实不是的,自我的他并不在乎家里过得怎么样,不在乎母亲的哭诉,他只是觉得做出这样的行为能够让他感受到自己正博取着母亲的关注与存在,让他发自内心感受到被需要的那种感觉。……他终于在家人的眼里有了可以被看待的资格,仅此而已。仅为此取悦自己而已。
出租屋里剥落的墙面,去触摸它,它就成了一摊粉末。
年少被刺痛的自尊,成年后依然无法寻回。
你胜利了。我失败了。苏对始终存在脑子里的那个声音说。
随着电影的杀青,他也应该结束了。
杀青的那天是蝉死去的第一个冬日,大家知道这是最后一场戏,出于快要分离的感念,男女主头一次没有避着导演走路。
苏收到了工作人员赠送给他的明信片,上面写了祝福语。私生活这种事不好过问,可这几个月相处下来,大家都知道他不是一个很差的人。
分离以后再相聚就是有生之年的事了,彼此的境遇也会发生新的变化。值得铭记的唯有当下。
导演Lin和苏交换了联系方式,等到某天他再鼓起勇气发出邀约的时候,会发现号码永远处于忙音。
Aciton,NG,Again。
NG。NG。NG。
结束了。
“苏。”工作人员忽然喊他的名字。
一个叫向逢乐的人在剧组外面等着他。
23.偶像失格(完)
“你想好了吗?”他问。
经纪人摘下眼镜,踱步来到苏的身旁。他犹豫良久,轻轻伸出两根手指搭在青年的肩膀,确认对方是否真的存在。
易碎的泡沫,虚幻的泡影。是苏。
那张面孔上泛起的苍白既让人怜惜他的破碎,又想要侵占他的身心。
“苏,你想好以后了吗?”
这个字眼短暂的拨动了他的神经。他又习惯性的想要在心里质问为什么,未来构筑在虚假之上,未来本身就是虚假,未来是轻飘飘的向下沉坠的一艘航船。他睁开眼睛,只看见一片黑暗笼罩。
不同于以往的沉默回避,经纪人听青年忽然谈起第一次的初见。
朦胧的雨天,黑色的伞面倾向人流里的少年。他见识过不少名流影星,却在那刻不由自主的向苏走去。倔强青涩的少年身上萦绕阴郁,他的目光下意识被俘获。
置身于明星加工厂,却在一个无名少年身上捕获到了聚光灯落下的光芒。
苏不应被埋没。他生来就该站在聚光灯的舞台。他又想到发布会上镜头的闪光如雪花般向青年蜂拥而来,经纪人的内心忽然有一丝刺痛。
苏神情淡淡。
“扬哥,从我们见面那天起,我就没想过什么以后了。”
相识至今,真实的想法才初次袒露。
前半生一直跟随者他人的脚步循规蹈矩着长大,真实的自我却是对未来感到无望的存在,最初的期望经过现实的消磨已然衰落。一面墙横立在他和世界之间,他无数次抚摸那面墙。比起打破,他更想偎着它直到永恒。
只有这样才有安全感。
话已至此,经纪人明白他心意已决。
在经办人的注目下,偶像和他的公司解约了。违约金会在几个工作日内打到银行账户,由向氏集团来支付这笔金额。
某个记忆点忽然苏醒,经纪人抬头正欲说些什么,却只来得及看到青年离去的背影。
偶像最终的归宿会是流向某个人的手中吗?
苏答应了向逢乐之前的请求——即再出演一次那场话剧。
见面那天,苍白削瘦的男人默不作声走到他的身侧。他比青年高大,像一棵大树的影子将青年笼罩在自己身旁。外界沸扬的风声会率先刮向他,而传闻阻挡不了一颗奔来的真心。
苏厌倦与未来和以后有关的对话,那些试探的话语掩藏在这些潜台词的后面。最初经纪人就是以此为铺垫,他遵循未来的指引向前走着——踩空了。掉进了陷阱里。
他不再需要这些言语堆砌的陷阱了。
阴郁的云层拨弄出了一丝微光,倾泻在向逢乐的肩头。苏凝视那缕光,微微失神。男人低头看他,有那么一丝错觉,隐匿在阴影里的青年即将消失。
有那么一阵,他几乎难以克制说出口的话——“留下来吧。”
这话具体指向什么,他不得而知。
青年究竟是否会消失,他不得而知。
他问候道:“最近过得还好吗?”
这话对才见过第二次面的人来说有些突兀。换做从前苏不会搭理,他擅于搪塞真心,可对方乍一提起,苏才发觉自己连搪塞他人的力气都没有了。
身而为人的情感变得模糊又混沌,有什么东西抽取了他的感官,将这些喜怒哀乐封闭在一个容器里。他内里是空空的,承载一切的丧失。
忙碌的生命与紧凑的时间,这些流向苏等同流向虚无。他静静旁观它们的流逝。
苏阐述自己进组之后的生活,NG的细节,剧组的饭菜,女主不忙的时候还会过来帮他化妆。男主会私下找他对台词,渐渐和他熟悉起来的工作人员送了一张明信片给他。
他们并肩往山里的小路走去,Lin选取的拍摄地较为偏僻,平时也会有工作人员巡视防止狗仔偷拍。他们像见面的友人那样,经过寒暄后又平和的交流彼此的生活。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向逢乐忽然对他说,“苏,离开娱乐圈吧。”
男人的愿景和他的愿景在顷刻间短暂重叠,苏平静的望着他,问道:“你想要什么?”
他身上已经没有任何可以支付的代价了。
一个声名狼藉的,连商业价值也失去了的偶像。除了皮囊还有供人赏玩的价值外,再无其他。
男人低头思考了片刻,慢慢道:“我想你能自由。”
黑漆黯然的眸子在听到这句话后微微闪动,平静的湖面因风掀起了一丝波澜。越往前走路就越是开阔,风静止了,胸腔里的那颗心依然在跳动。
就只是这样?不知不觉地,他竟问出了这句话。苏凝望远处被白雾环绕的山林,久违的感受到曾消逝的某些情感再度涌流,随着血液淌向心脏。就像一个死去的人又学会了呼吸,他的心肺再度溢满了生命的热度,烈酒灼烧的疼痛翻涌,使人热情激荡的生命力涌上心头。
这并非是生命的奇迹,而是一个走到绝处的人的回光返照。
“我答应你。”
苏说,“我答应你再参演一次话剧。”
作为自由的报酬。
我曾有一件心爱的毛衣。离家那年我才舍得穿上它。冬日的阳光难以晒干这件沾了水就变得沉重的织物,我费力的把它拧干晾在由两个竹竿搭起来的晾衣架上。天台堆满了杂物,楼道里有一只死掉的鸟。我捧起它的尸体,比那件毛衣要轻。天忽然下起一阵雨,沾了水后下坠的重力让毛衣不断的被拉长直到变形……反反复复的,我总也晾不干它。我捧着它像在捧一只死去的鸟。
我那时还太年轻,我以为麻烦的事就是这阴雨的天,它打乱了我贫瘠的生活。试想一下,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唯一能抓在手里的就只有这样琐屑的事了。
我后来才明白,维系一个人的生活并不麻烦。真正的麻烦是他还活着。
三年前那出话剧的结尾,主人公结束了他的自白。模拟的枪声随着剧情的推进一同响起。当枪对准太阳穴的时候,他从灵魂深处感到颤栗。
以死亡落幕。
……以死亡落幕。
他的目光落在堆放在角落的道具子弹,一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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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近距离表演不需要用到它来填充。他向它走去,一种隐秘的致命呼之欲出。
倘若人生是一部电影,在他的人生里有太多章程需要快进。荒谬的念头又具合理的闯入他的大脑,长久以来紧绷着的神经忽而放松了下来,像是知道自己即将领略永恒的真谛。虚无的生命驶向黑暗深处,他的一只脚踏进冰冷的河流。湿漉漉的,与潮湿相关的一切,无声无息的汇聚成一条指引着他的道路。
永久沉没。
这时,有人敲了敲门。
一个叫白时飞的人寄来了一封信。
“苏。”
信上写道:“我想了很久,由始至终我都不想做一个让你羡慕的人。请原谅我这么说。在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会将自我封闭在一个看不见的壳子里。以为只有这样才能汲取到安全感,实际上他们正步入一条自取灭亡的道路。一个人的内心倘若真与世界割离,那和死亡又有什么两样。我不希望也不愿意看见你会是其中之一……你不快乐,这促使着我走到你的面前,现在也依然如此。”
“我会一直等待着你。”
一张机票从信封轻飘飘的坠落到青年的手心,苏手指微微收拢,心神恍惚。湿润的液体沿着他的面颊淌下,过了会他才意识到那是眼泪。
他流泪了。
演出在半个小时后开场,机票的时间定在演出结束之后。他可以想象到那副画面:白时飞坐在长椅上,始终静静等待着。
他想起了更多的事情,比如向逢乐曾对他说:“我一直爱着舞台上的你。但即使你不站在舞台上了,这份爱也不曾消退。”
原来即便是这样,也依然会有人爱着他吗?
主人公的子弹硌疼了他的掌心,而另一只手心被机票轻轻的刮过,承载着一个人对他的思念。
演出开始。
苏看见了廖先生。他坐在第一排,见青年的目光径直略过他后难掩失落。其次是向逢乐,他眼神温柔的望着苏。见苏也向他看来,身体下意识局促了几分,却依然眼也不眨的应合苏投来的眼神。
聚光灯自头顶落下,身旁的搭档退位,他是黑暗里唯一的萤火虫。观众席上陌生的脸孔仰望着他。
这出令人印象深刻的悲剧极具代表性,那无望的情感如浪潮般窒息的裹挟而来,弥漫在他们的心头。
淅淅沥沥的一阵雨自脑海流过,淌向下水道,淌向河流,淌向不知名的远方。鼓膜里的噪音刺痛神经,苏环视台下,忽然前所未有的平静。
“……曾几何时,一种微妙的恨意吞噬了我的内心,一种深深地不耐驻扎在我的心底,它摆布我,俘虏我。我知道上帝是不公的,天平永远会倾向于不属于我的那端,我没有任何砝码足够叫人们选择我。”
他说:“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主人公结束了他的自白。模拟的枪声随着剧情的推进一同响起。枪口对准太阳穴。里面究竟是子弹亦或是一张机票。
枪响。
灯灭。
剧终。
(完)
24.平生(一)
前不久我搬离所在的城市,来到B城寻找新的工作。我投递了一份中规中矩的公司,顺利通过面试成为一名普通职员。像我父亲那样。
经理姓陈。他的特性在于既招人反感又不得不让人忍耐。也许上司就是这样一种蛮横的存在,在当代的文明社会里,也唯有此能复刻出丛林法则了。
他对我怀有一种隐晦的恶意。说来也许没人相信,有的人就是无缘无故喜欢用手里有限的权利来挥霍他人。这对我而言又司空见惯了。进入社会以来,我的世界便就是如此运转。
他发觉在某些事上无法动摇我,于是改变了策略,专门在微小的琐事上去磨砺一个人的心性。难以相信,一个人对折磨另一个人而感到快乐,竟在他人隐忍顺服的面孔上感到乐趣。这是彼此心照不宣的,丧失尊严。
我听见打火机被摁响的声音,我想象到橘红色的火焰忽然在眼前跳跃,照亮一个人黑色的瞳眸后又熄灭。它点燃了香烟,随后这股气味在办公室弥散开来。禁止吸烟的标识只用来约束年轻的后生,有资历的老人大大咧咧。经理习惯在这间办公室吞云吐雾。这里是他施行特权的安乐地,没有人会来指摘他。一种微小的权利在这里诞生了。
这股气味驱逐了我。我推开办公室的玻璃门,门上挂着一把锁,它发出轻微碰撞的声响。有人抬头朝门口看了眼,又继续盯视着电脑屏幕。在那个人的身后是构筑在高楼大厦上的阳光,灼热而朝气。和室内的一切格格不入。椅子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短促的发生了一瞬后又消失不见。阳光仍旧存在。直到黄昏才渐而衰落。
经理发出轻微的嗤声,它淹没在了众多零碎的声音里。而我没过了它。
二楼长廊的窗台放了一盆绿植,走近才能看清叶脉爬上零星的枯黄。初秋的蝉鸣不见踪迹,我的思绪隐隐绰绰回到了某个夏日,那是与我学生时代有关的记忆。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慨袭上心头,一个人倘若只能反复咀嚼过去,是否说明他早已死在了当下。像反刍食物的动物,胃囊从一片残渣中汲取营养,以此为生。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一个年轻人的面孔越过斑驳的光影,越过那盆有枯萎迹象的绿植,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我认得这名来者,却从未仔细打量过他的面孔。端详的眼神会在不经意间对他人造成冒犯,我的目光收敛而克制的掠过他。他微微一笑,神色洋溢友善的讯号。
他说道:“陈经理很让人讨厌,对吗?”
他下意识朝我递来一根香烟,这纯粹是出于自身社交的本能。随后,他又想到了什么迅速将那根香烟攥在手心,遮掩进了口袋。
他神色闪过一丝懊恼,这令我为之困惑。我隐约从他身上窥见一个犯错的孩子才有的心虚,他正试图取悦想要亲近的大人——这个想法加之他正故作无事的神态,令我感到忍俊不禁。我又想到我们再谈论经理的小话,这似乎也成为拉近彼此距离的一种铺垫。
“林工,我不怎么抽烟。”他淡淡道,“我的身上没有让你会觉得头痛的味道……你怎么这样看我?”
我感到惊讶。凡是刺激性的东西都会引起我头痛的病症,这是长期失眠带来的,我也从未向外人告知。敏感的神经在听见打火机被摁响的瞬间,嗅觉就已然涌现出那股还未来得及弥散开来的气味,挖凿神经的疼痛也就自然而然的开始了。
但他是怎么知道的?
他带有几分笑意,“只要是稍微关注林工你的都知道。”
我微讪。来到这家公司的时日还不长久,一些同事的面孔都还没认全。我和经理的关系也处于看似平和的微妙,我们之间不大愉快,其他人也是看得出来的。据说,有很多个据说——面试时经理就想把我刷下去,是部门主任力保我留下来。
其中的缘由我不太清楚,但面前的年轻人和主任都姓李,我猜测他们之间应该是有某种亲属关系存在。否则仅按照上下级的关系,经理对他言语间不会有种退让的客气。
话扯远了。我不认为自己初来乍到会引起什么特别的关注,事实早已在谈话间明了:是他在关注着我。
他人的好意偶尔像一杯滚烫的开水,在某些时刻令人即便口渴也难以下咽。他又状似不经意的提起另一个话题,“林工,你为什么还不成家?”
秋天是一个适宜的季节。微风轻拂,迎面便感到一阵凉爽的舒适,扎根在盆栽里的绿萝摆动叶子,自然赋予了它生命力,一只甲壳虫被吸引着来到了它的身边。背壳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瑰丽的光芒,它正攀爬着一片叶子。我一时望着失神了。
不适宜的话题仍旧耐心十足的等待着我,不容许我有一丝一毫的规避。这让我想到了街边的游戏机,面对任何关卡都要有迎头痛击的勇气。虽然,这不必要。
我想说,这是正常的。但我知道这句话说出口就是不正常的——听上去是被驳斥太多以后残留的应激。是给别人留下能够反驳的余地。之后又会开启一段辩论,诸如是否能够容忍一个人和自己共同生活等话题,没有成家不是一件什么大事,但在我这个年纪看来,在社会隐形的规则看来,这就是一件称得上异类的事了。
于是我抬眸望向他,问道:“怎么了吗?”
我以为他会和其他人一样,用惋惜或玩笑的口吻说我怎么还没有考量婚姻大事,谈论起给我介绍一个对象。我不置可否。这些统统能以加班推拒。但他对我说:“我只是觉得好奇而已。”
“林工,你长得很俊气,不应该没人喜欢。”他说。
之后,我们的话题围绕在即将从总公司调任来的新经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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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风掀起的波澜只是一则短暂的插曲,随后又平静的消失了。我同他打了声招呼先走一步,他望着我离开的背影,笑意渐渐收敛。
衰落的太阳无法再使甲壳虫的背壳变得瑰丽耀眼,它被人类的拇指碾死在一片零星枯黄的叶子上。这声音听上去——像是有人摁响了打火机。转瞬即逝。
我新租的房子离地铁口很近,通勤也颇为方便,唯一苦恼的是在某个时间段人流会增多,我不一定能上得了地铁。又或者在人群里费力的向外挤去的时候,错失了下车的时机。
房东把两把钥匙都交给了我,他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走路颤巍巍的,也意味着之后的某些事情需要我自己操心。
这是距离市中心的一幢老房子,里面挤压了无数租客。我生活在这片狭窄的区域中,值得庆幸的是因为它的破旧,所以租金方面也令我能有承担的余力。安置下来以后这桩令我悬心的事也算得到了解,毕竟总算是摆脱了考量同他人合租的境地。
想想也难为情,至今我的存款为数不多,只在生活上能有稍许贴补。我只是一个碌碌无为的普通职工,拥有的社会地位也仅凭他人的礼貌素养来定义。年轻的后生会客气的喊我林工,实质上我本身并没有能被特别对待的才能。到这里,我又不自禁开始咀嚼学生时期的回忆,在有记忆以来,我似乎一直就是那么一个不起眼的存在。永远的中规中矩,成绩排在中下,既够不到优秀的尖子生,又游离在差生之外。
这一法则贯穿了我生命的里程。
居住在这间老房子里的租客除了我还有它们。那些说不上来名字的爬虫,蟑螂,细小的蚊蝇围绕着窗台,不知是谁家做菜的味道涌进了房间,气味中还掺杂了一股生霉的味道。角落边落满了灰尘和蜘蛛网。一只黑色蜘蛛察觉到了我的到来,它警惕的待在惨白的墙面,试图一点一点的退离我的视野范围,转移到安全的阵地。
我抽取了一张纸巾把它裹到窗边放生,我观察过,窗外就是一片自然生长的草坪。如果足够幸运的话,微风会把它顺利带到某棵树的叶子上,它可以继续编织自己的网。
除它以外的生物都遭到了死亡的洗礼。我感到抱歉,但我不得不这样做。它们在我到来之前已经肆意繁衍过一阵,诞生了数以千万的后代,置之不理下去人类的领地就会被侵占,我会无家可归。这场关于生存的战争势必得在今天有个结果,胜利的一方只能是我——否则对不起我的租金。
说起来也许你们会感到荒谬,但我的确是发自内心的怀抱歉意。它们比我先一步在这个地方驻扎了下来,对于它们而言我才是那个入侵了它们巢穴的外来者,试图占领它们的领地,将它们一网打尽。
真是抱歉。
我才是搅扰了它们生活的入侵者。
25.平生(二)
“阿生。”有个声音喊我。
我从梦中惊醒。深夜的凉风从窗缝里灌进来,吹动窗帘。昏黄色的夜灯照亮床头,朦胧的光线附有神秘色彩,使视野内的事物笼罩一层淡淡的光晕,柔和的垂落在我的床边。
光怪陆离的梦随着现实的清醒在大脑记忆里渐渐消失,我无从探究那个喊我名字的声音,有很多人那么呼喊过我。亲朋,好友,父母,老师……打住。
夜还很漫长。我坐在窗边,等待黎明的到来。
我和李工的关系变得亲近起来。他的全名就叫李工,是昨天和我在走廊交谈过的年轻人。他有一张令人喜欢的面孔,之所以那么形容倒不是说他长得有多么好看,而是在他身上我能窥见一股属于年轻人的朝气蓬勃。那样的活力溢满了他的面孔,连带着周遭的事物也随之生动了起来。
领导向来偏爱这样活泛的人才,出入饭局都会将他带在身边。一部分是看在部门主任的面子上,一部分是李工自身在社交场上就极具天赋。偶尔在某些方面,他展露的圆滑也不让人感到讨厌。就连办公室里一些严苛的同事见了他也会松开眉头喊一声“小李”。从他们的腔调里,我推断出这名年轻人的确很受欢迎。但是——
“林工,你好像很不喜欢我。”
这是在食堂吃饭时,他端着盘子来到我身边说的一句话。语气里带有半真半假的戏谑,给人的感觉听上去只是玩笑,纵使有微微的冒犯也很难一上来就对他产生恶感。
这期间的分寸就在他的言语间恰到好处。
他微笑时会露出两颗虎牙,这让他看上去颇具真诚。然而有那么一类人擅长利用自身的特质来营造自己在他人眼里的印象,我称之为假象。
在他人眼里看来我个性木讷,为人沉闷。实质上我并不像他们以为的那样迟钝,我察觉到李工在我面前和别人面前是有所差异的。例如,他从不会在人前流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那看似真诚开朗的笑对应的是他眼眸里涌动着冰冷的不耐,可在我面前这些情绪一下又真实热切地向我贴了过来。
在他人察觉出不对前,我先一步敏锐的意识到这不太正常。
在社交中我一向是退却的那个人。他既然向我发起状似亲昵的抱怨,我也只好跟着说:“怎么会那么以为?”
于是他顺理成章的坐在了我的旁边,我发觉这才是他的目的。我从来都是晚点到食堂,找最偏僻无人的位置。除非刻意关注,否则这名年轻人不会那么快捕捉到我的位置,向我走来。
一种淡淡的忧虑笼罩在我的心头。
对话仍在继续。那些琐屑的,分散的,无意义的对话……旁敲侧击的问询我的个人爱好和过去,微妙的冒犯从心底冒出了一个头,又被我按捺下去。
倘若自身处于人情社会,那么自我就要学会忍耐。
这名年轻人想要了解我,他已是采用了最为温和的方式。我也温和的做出了回答,退让是我一惯采用的方法。生活在海底的寄居蟹想要生存就必须在外界发生变化时迅速蜷回安全的巢穴。按捺自我并不动声色,是人类需要在社会立足生存的本能。
隔天,我提前到了食堂。纯粹是出于避开某个人下意识的想法。即使李工向我示好,但我私心里依然不习惯和他人维系一段长期交际的关系,与我而言和他人的牵扯是种不必要的困扰。
食堂人流嘈杂,一张又一张的面孔路过我的身旁。我感到一丝荒谬。我们这些人为同一家公司效劳,名义上是同事,实际上也许在一个共同的地方待三五年都不一定认清彼此的样子和姓名。想来我厌恶人流也是有缘由的,在庞大的集体里我为自己的微小感到惶恐,比起成为构筑其中的一员,我更想退却到一个无人的角落。
就是在这时,我看见了李工。他也看见了我。在这个节点我们都不应出现在这,但我们就是默契的预料到了彼此的预料。既然这样,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那一刻我隐约意识到自己平静的生活有被打破的征兆,世界日复一日的运转,我周而复始的工作。个人淹没在集体里,我淹没在这个世界里。我们都不存在。
他来到了我的身边,我们继续像昨天那样待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此后的每天不外如是,过不久,在大家看来我和李工的关系变得亲近起来。
我是一个怪人。这是陈经理对我的评价。在我的绩效考核上他给了最低的评分,面对上级的问询他做出了以上的回答,被驳回。不过每个月的绩效考核他都会附带上这句话。
这件事没有对我的生活造成太大的影响,很快就不了了之。
近期大家关注的重点停留在那名即将从总公司调任过来的新经理。人事的调动与公司的变化息息相关,有的人已经在敏感的观望了——这是派系与派系之间的战争,和我们这些普通职员沾不到边。
但题外话一句,据说新经理姓梁。
巧妙的是公司的创始人也姓梁。
李工开始有意识的频繁和我接触,私下向我发出邀约。他不满足于我们之间的交际仅停留在同事关系上,这佐证了我内心那个不应当的猜想。
我无言叹息。
好在他多少也算是一个被领导器重的角色,在人事调动和派系变化上势必有被波及的余地。碍于这层,他一时间也没有邀我赴约的闲心,匆匆的辗转在不同的饭局间,肉眼可见的疲累了。
我先前提到过,李工身上有一股属于年轻人的朝气蓬勃。他看上去那么热烈,有一头蓬松的卷发,是一个大有所为的青年人。而我和他所具有的一切品格相背离。审视我的脸,决计不是一张会让人感到安乐的面孔,这个人即便站在眼前也是死了的,徒留一具正等待着被毁灭的空洞躯壳。
这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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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夸大其词,而是一个人真诚的忠告:别靠近我。
有一天,李工又问起了那个问题:“阿生,你为什么还不成家?”
他微笑眼神却警惕,带有害怕被刺伤的期待,又倾泻隐秘的渴望。
我的思绪随着他的问题回到那座我曾生活过的城市,曾有一个男人,那是和我对接业务的客户,在完成一笔单子后他似乎误会了什么——到这里我要先说明一点,我并非是因为性别而拒绝他,也不是被周遭的流言蜚语所驱逐才离开。
实质上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深刻的领悟到自己无法肩负任何一段感情。在成年时我也曾盼望拥有一份爱情,但那并非出于真心而是感到孤独时渴望有人陪伴的慰藉,试问像我这样的人又怎能领会情爱?一颗破碎的心注定只会拖累他人而无法给予。
那些围绕着我的问题太过可笑,我时常为人与人之间毫无界限的交际而感到困惑。他们总过问不应当过问的事,却在真正要处理的事上装聋作哑。咀嚼一个人琐碎的生活似乎对他们来说是一种隐秘的乐趣,评判一个沉默的人的生活方式让他们产生共犯的快乐。
一个人生来的章程难道就是结婚生子,哺育后代吗?“那么——”质问我的那个人说,“你老了以后要怎么办?”
那是如此笃定又坦然的态度,似乎已经替我预料到接下来的后半生。我这样一个庸碌无为的人,想要感知幸福的道路也唯有走向大众去组建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庭,让一个不会爱自己的人去生产一个需要爱的后代,这是怎样一件荒谬的事。
这些人曾预想过这一点吗?
值得庆幸的是,我先领略到了这一点。
一直以来,我的内心都萦绕着一个想法。我从来没有向任何人说出口过,和自我有关的剖白只会存在于某天被我写在纸上。到那个时候……原谅我,我到这时又开始回想起我的学生时代。
现在的互联网信息更迭,纸质的东西转化为电子书和短视频,它们正逐渐被替代撤离大众的视野。与此同时一种精神上的空虚也在滋长着,悄无声息的剥夺去一个人的感官,让他们不断沉湎于虚假的快乐,又妄图在空虚中寻找意义。
我依然记得电脑还没有兴起的那个年代,拥有一个MP3都是一件稀奇的事。课间同学们争相去听里面放出的歌,把电脑里的音乐文件下载到这个小小的东西里,听上去是一道复杂的程序。
我们这帮孩子也只有在上电脑课的时候才能接触到键盘学习打字。我还记得,打字成绩出来以后我是垫底,没想到关于此的流行事物延伸至今。
以上的所思所想暂且告一段落。
我要说的是,一直以来我的内心始终都萦绕着一个想法,从没有向任何人吐露过。
我只打算活到三十岁。
时至今日,距离我为自己定好的死期还有两年。
26.平生(三)
城市里的人们走进地铁,下午五点三十九分,正是交通高峰期,嘈杂的声音里总存在着汽车鸣笛的响声。地铁的广播毫无起伏的播报着下一站,冰冷的像我触碰到的扶手。有人正挤压着我——他不是故意的。我正被挤压着。我也不是故意的。
我们这些人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肢体也懈怠了,散漫的目光要么对准手机屏幕,要么投向窗外。世界上最远的距离莫过于我们身体紧贴着彼此,而目光却没有交汇的意愿。我们是没有任何情感连接的陌生人,连寒暄的力气也在日复一日的运转中丧失了。
我从高中时起就意识到我丧失了热情。麻木的感官让我咀嚼每一天,我这副皮囊下隐藏着一个看不见的怪物,它吞噬了我,致使我这个人的情感陷入一个黑洞。
这也注定李工的所求将一无所获。
他约我周末一起出行,他看过天气预报那是一个不错的晴天,他们这帮人计划去海边。按理说他带我进入他的圈子也是为我在职场打下一个良好的基础。毕竟我在他人眼里阴沉孤僻,经理针对我也不奇怪了。然而我的个性是如此的自讨没趣,我提醒他周末要加班。新经理在那天上任,我们整个部门都要去迎接。
李工若有所思:“阿生,你一直都是这样吗?”
他已不再喊我林工,在他看来这个生疏客套的称呼可以省掉了。后来我才知道他在向我发出一则隐晦的邀约,对他们那个派系的人来说,新经理的到来并不重要,他们可以不去。而我没有接住这根向我抛来的橄榄枝。
我们坐在公司楼下的一张长椅上,和煦的阳光铺洒我们面前这片土地。在我们对面有一张看上去更温暖的长椅,它笼罩在金色的光里,有那么一刻我在想李工会提议我们坐到那张长椅上。但他什么都没说,即便是沉默我也感知到他的目光掠过我的身上。
一片叶子毫无缘由的落了下来。李工叹息着说,“平生,你让我琢磨不透。”
“你总是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引人注目,好躲避其他人对你的关注。但是为什么一个聪明的人要故作愚笨,我能感觉到我们是一类人。”
动物能精准的在一堆不同的气味里捕捉到自己的同伴,李工在这个男人的身上嗅闻到同类的气息。他在他的面前无所遁形,连微笑的假面都变得虚伪。他开始产生一丝好奇心,紧随而来的就是挫败,正如一个人源源不断的投入自己的成本,怎会甘心时间与精力就此沉没。越是深入往下,就越是试图攥紧什么。
不知不觉间,凝视着这个男人再也无法自拔。
在那番奇怪的话之后,李工笑着说:“周末我陪你一起。”
星期天。小雨。李工的天气预报出了差错,在细雨中我们迎来了新上任的经理。饭局酒桌必不可少,今天要加班。
在这里我有必要详述一下这个人的长相,这并非出于同性之间莫名的吸引,是这个人从登场起就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我有种被拉回旧事物的漩涡中的不适感,仔细回想对此人的印象依然是一无所获。
按理来说,不存在熟悉的事物或人出现在我的面前。毕业后我更换了社交账号,来到陌生的城市扎根生存。这么多年我连母校也不曾回去一趟,又能有什么勾动起我与过往有关的记忆。
新上任的经理姓梁,英挺的鼻子让人疑心他身上是否有四分之一的外国血统,再加上他偏棕黄的发色间接佐证了这点。他个子高大,长相俊美,不苟言笑的模样看起来是个气势十足的男人。陈经理站在他的面前无端就矮了一截,和身高无关,是此人的气质太过猥琐,因此自身的微不足道就格外残忍的被衬托出来了。
李工默不作声走到我的身侧,走动的脚步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的目光微微偏向他,余光捕捉到他朝我一笑。
忽然,那名新上任的经理朝我看来,锐利的眸光几乎穿透站在他面前的那些人。而这份尖锐在我面前戛然而止,一种无言的感慨流传在我们两者间——我认识这名男人吗?为何他定定的看着我,要用那么深刻的眼神。
这让我想到了一只流浪狗。
我们一行人来到酒店包间,李工坐在我的身侧。他有些太黏着我了,今天他本就不该来。如果单是为我而来那就太错误了,我没有兴趣卷入他们高层派系之间的纷争,无论对方所属哪个派系都与我无关。
饭局上,他压低声音劝我少喝点酒。有陈经理在一旁盯着这个愿望自然落空了。李工干脆出来替我打圆场,我就这样亏欠了他一个人情。陈经理开玩笑说了句什么,酒意上头我听得不大清,事后才了解到这该死的家伙说的是“你们看上去可真像对夫妻,一个要喝一个劝着不让。”
这话连带着侮辱了李工,可他当时连表情也没变一下。
我喝第一杯酒的时候肠胃就开始翻涌,想起医生告诫我的话,思索回家要吃的药。随后忍耐着疼痛又喝下第二杯,陈经理在那热闹着气氛起哄说些什么,很快我又不得不喝第三杯。
疼痛吗?这是当然的。胃是脆弱的器官,它在我的身体内部,一种由内而外像是要被剖开的痛意向我袭来。我面不改色,喝下冰凉的酒液。胃部灼烧的刺激想要使我失控,抽搐——不,我偏不如你的愿。
我隐忍这阵痛意,并非是信奉人生来便是自苦,也不是暗自在心底里同自我较劲。我只是不想袒露我的脆弱,在这帮人面前,在这些人的眼皮底下,这一举动无异于有损自尊。
刹那的火花一闪而逝,我又闻到了那股弥散开来的气味。我起身找了个借口到外面透气,李工犹豫着想要跟上来,又被某个人叫住。
在他人眼里看来,我只是一个用以凑数的角色,没有我一样有别人顶替衔接。饭局进行到中场就是他们的回合,余下的事就不该是我关心的了。
这也是我的期愿。
城市的夜晚没有星星,人们站在同一片大地仰望夜空的视角却不相同。我记得老家的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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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虫,穿梭在山林间的松鼠,被雪掩埋的栗子硬邦邦的躺在大树底下,这些自然的景物回想起来太久远了。在老家还没拆迁前,我家的后门曾有一口井,随着建筑物的倒塌井也跟着消失了。
时代在进步,怀旧的事物在消退。城市的夜晚没有星星,远处的霓虹灯似乎坏了,店门的招牌也只亮了一半。我听见一个人的脚步朝这边走来,我猜测是李工,只有他会寻找我的踪影,而其他人已经习惯我存在或不存在。
但今晚到来的主人公不是他。
梁经理的面孔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在我刚松懈下来还未拾起疏离的时候,他猝然向我发问,“刚才坐在你身边的那个人,他是你的恋人吗?”
我被他问懵了,神情茫然。难道对方身上真的具有四分之一的外国血统,所以看待事物的眼光也格外的不太一样?一眼就敲定了我和李工的关系。
此时我还不知道对方有此一说源于陈经理席间上的打趣,再加之李工也没有要出来反驳的样子,落在他的眼里就是坐实了。
我失笑道:“不,您误会了。”
事实上,也没人会往这方面想吧。
他听见我的回答后紧蹙的眉头松开了,望着我的眸子尤其的亮,这是不同于席间对待他人的面孔,从未有过的柔和涌现在他的眼底。
“平生,”他说,“我找了你很久。你看上去都已经要不认识我了。”
这句话从他的喉头里吐露出来时也颇为难涩,听上去苦涩的意味颇多。我一瞬间连脸上的神情都忘了掩饰,惊诧的望着这个人,连语言也凝滞住了。
大脑罢工待机中。无他,我实在是对这姓梁的经理没过多的印象。
我们对视好半晌,他无奈的看着我:“梁斯,这个名字你还记得吗?”
大脑仍然待机中。
他叹了声气,喊道:“阿生。”
霎时,记忆回笼。我眉心微动,梦里那个呼喊我的声音同眼前的人重叠,我隐隐记起了是谁在喊我——那实在太久远了,久远到要追溯家中变故的那一年,我从重点小学转到乡间的某所学校。母亲领我去办转校证明,那个时候有一个人哭着从教室追到校门口,喊得连声音都嘶哑了。
“平生,平生——”他拼命地呼喊我的名字。我没有回头。在通讯不发达的那个年代,只有小卖部才有座机电话,那时候的离开就相当于是永别。
人海茫茫,想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平生——”
校门外有一个大叔正推着自行车卖气球,有一只红色的气球从他的自行车把手上溜走飘到了天空。它最后到了哪里,是漏气了还是永远的飘扬下去,这谁也不知道。
我想起来梁斯这个人了。他喊我:“阿生。”
时隔多年,我的眼里已没有了气球的踪影。我道:“梁经理。”
他眼里的光黯淡了下来。
城市的夜晚没有星星。
27.平生(四)
梁经理讨厌李工,这微妙的态度给了底下人发挥的余地。与此同时我的职务也发生了变更,进出经理办公室的次数增加了。
只是我再也没看到过陈经理。据说他被调离了我们这个部门,我们这些普通职员对领导的职务调动没有干涉的话语权,私下里有人感慨果然还是空降的经理更有实权。
他们说梁斯不会在这个部门待太久,他是一个很有身份的人,从姓氏上就能看出来了。但过去一个月——一个半月,两个月,梁经理仍旧待在他的岗位上,没有一丝要变动的迹象。他仍旧讨厌李工,这下谁也都看出来了。
当事人李工不可能一点察觉都没有,他仍旧笑眯眯的,并不在意一些同事对他的疏远。喊他小李的人变少了,把他当空气的人变多了,这些都未能引起他的关注。“人——”他说,“不都是这样。”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淡淡,没有一丝被当做弃子的忧虑。斗争失败的产物很有可能被发配到其他的分公司,但这些并不是我要操心的事情。我日复一日,世界依然也周而复始,我没有立场去插手任何一方的人生轨迹。人从生到死都像流水一样,我们都不知道自己最终会去向哪里。
某些传闻也在隐晦的发生着。他们说李工会离开这个部门到某地出差,一个摆脱当前困境的契机发生了,任谁处于李工这个境地都会迫不及待的抓紧这个机会。我想到了流放,但流放总好过被发配。
以上仅代表我个人的想法,我没有要替他人做主的意志。但过去一个星期——两个星期,三个星期,李工仍旧陪同我去食堂吃饭,没有一丝要变动的迹象。
在这里我要提及一点的是,我时常觉得社会关系也是学校关系的一种缩影,想知道一个人的人际关系,只需要窥探课间出操的队伍和食堂的饭桌。残酷在于你孤零零的行走在人流里,或是在一张无人陪伴的饭桌上,他人的视线即便是不经意的掠过也是一种无形的刺伤。
被社会关系淘汰的不一定是弱者,但从众抱团带来的安全感是孤身一人所不具有的。在此前我从未真正的认识过李工,他看上去光鲜亮丽,一个行走在社会上的人的标配他统统具有。现在构筑这些的一切正以某种不可避免的趋势倒塌,一点点从他的身边剥离。他黯淡了下来,像坏掉的霓虹灯,再也没有亮起的机会。
他坐在我的身旁,嘈杂的食堂没有一刻是安静的。我们坐着的这张桌子还有几个空位,陌生人没有要落座的意愿,认识的人则避之不及。
我忽然低笑,李工把盘子里的排骨夹了一块给我,问道:“怎么了?”
我无时不刻的咀嚼过去即便这并非出于我的意愿,大脑总是试图从那堆渣滓中汲取某些能让我赖以生存的物质。但世事重叠,人没有一刻是不遵循本能向法则低头。
我说:“我好像回到了学校。”
盘子里的菜被添了许多,我无奈道:“够了,吃不完。”
李工这才停了筷子。
距离我们不远处是领导们的堂食区,他们的菜色会丰富一些,打菜的工作人员也会颇具眼色多添一点。梁经理盯视着那个方向,直到有人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问道:“你认识林工?”
梁斯回过神,简短的嗯了声。又听对方道:“你总是盯着林工看,你们之前认识吗?他最近和小李走得挺近的……但林工是一个很好的人。”
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很老实。”
梁经理道:“只有不熟悉平生的人才会用老实来形容他。”
那人疑怪的看了眼梁斯,作为他的朋友也只得附和道:“好吧,是没你跟他熟。”
肉眼可见的,梁经理的情绪更低沉了。即便是有作为林工的小学同学和高中同学的buff加成,但对方显而易见的早把他忘了,俗称没当回事。只有他自始至终的惦记着对方,惦记着年少时那份朦胧青涩的情感。只有不了解平生的人才会用自以为是的目光来看待这个人,如果他们见过十八岁的平生——见过那样的他,真正的去触碰他,他们会知道平生是多么耀眼的存在。
林工和李工的对话仍在继续。他们谈论到了出差。
“我有一种预感。”李工说,“只要我离开这里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不是出于没办法见面问候的那种,而是只要我从你的生活里消失,你就会拉黑我的联系方式和一切讯息。假如我们的生活再也没有任何交集,你就不会允许自己在别人的生活里留下痕迹。你随时准备着撤离,从任何人的生命里撤离——对吧,林工?”
人类真是一样直觉敏感的生物。到这地步我承认自己和李工身上还是有一部分同类的相似性,这个人一直以来都在观察我,他或多或少触摸到了我的心迹。但那又怎么样呢?
在我无动于衷的神情下,他忽然有了一丝挫败,撇过头低声道:“你知道的不是吗?我喜欢你。”
食堂嘈杂的背景穿插在我们的谈话间,他的声音由远至近变得模糊,他的眼神又定定的朝我看来,他说:“我怎么……离开……”
长期失眠以来的病症发作了。我感到头痛。
我再没去过食堂。
下午有一份文件需要递交到经理办公室。办公室在二楼长廊左边的方位,再往前走一段距离大概二十米左右,会看见一扇贴了防偷窥膜的玻璃门。在进入办公室之前会有一个专门接待的秘书坐在前台,像电视上看过的那样,经过通报预约与告知,我踏进那扇门里。
梁经理正在剥橘子。他见到我面孔洋溢的神采变得柔和,这也是为什么同事们私下蛐蛐梁经理严肃时我无法苟同的缘由。回想起来,此人至今在我面前就没有展露出公事公办的样子。
我总是会想到一只湿漉漉的流浪狗望着我,袒露柔软的肚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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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住,打住。
办公室里的果盘也是橘子偏多,他剥好以后递到我的面前,眼睛很亮。他记得平生喜欢吃橘子,但林工拒绝了他。我推却道:“抱歉,我已经很久没吃橘子了。”
过往的事物在梁经理的面前褪色,他的手局促的收紧,呐呐道:“这样啊……”
我准备离开,他忽然抓住了我的衣角,带着微微的颤抖,小声道:“平生,不要走。”
我愣住了。从前的他和现在的他在我面前重叠,我隐约记起梁斯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总是跟随在我的身后,同学们嘲笑他是跟屁虫。他也不生气,固执的抓着我的衣服,像是怕我把他丢下。我那个时候无拘无束极了,所有人都被我抛在身后——只有梁斯,他永远占据着某个位置,他努力跟上我的脚步对我说:“等等我,平生。”
我从不觉得分离之后的重逢有什么值得感动或是为此兴奋。那些激荡的热烈情感不知什么时候起从我的胸腔死去了,像一只腐烂的鸟。随着大家各自的成长,有不同的社会关系和举足轻重的社会地位,撇去从前那些短暂拥有的回忆,又有什么能够继续维系彼此的情感?
曾几何时,我畏惧被问候。大家简短的寒暄打招呼,然后凝滞住了,又要费力思索可以转动起来的话题,一直不断地延伸到剖析自己琐屑的生活,连自我那点小小的空间也在人际关系间被占据消磨。维持一段关系的运转,是多么消耗自我的一件事。
我已无问候他人的心力,也不希冀他人来问候我。
梁经理的社会地位要高于我,但眼下的状况却打破了我对成人法则的构想。讽刺在于他这样的一个人竟在我面前流露卑微,这是我所讶然也无法预料的一件事。
有什么东西打破了我心底某种界限,我后退一步。他依然攥着我的衣角,但只要我有挣脱的迹象他就会松手。梁斯从前就是如此,不会背离我的意愿。
“为什么?”
“我爱你。”他说,“我爱你,平生。”
这是今天第二个人向我言爱。我站在原地失去了语言,难以言喻的看一个痛苦的人向我倾诉,“我不想看见你喜欢上别人。”他说。
“我找了你很久,从这个地方到下一个地方,从这座城市到下一个城市。我见过很多个叫平生的人,但他们都不是你。你要喜欢上其他人了吗?你要喜欢上那个姓李的家伙了吗?”
他流泪了,“阿生,别这样对我。”
我站在那里,久久不能回神。
一直以来我都是安于现状等待他人来为我分配资源的人,我不擅长去为自己争取资源,不擅长去做能让我很好的在这个世界上立足的事情。
我是如此的木讷平庸,个性无趣。
怎么会有人喜欢这样的我,并说爱我。
我不明白。
我不明白。
28.平生(五)
我时常觉得把人的一生挑拣出来能拼凑成一部电影,但我的人生是一部糟糕的电影。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们并不介意的话,那么就请继续往下翻看吧。在这本我记录了自己所思所想的日记里,我打算等到某一天将它燃烧殆尽,和我的骨灰一起埋葬。
我先要说的是这本日记的来历,当时我还就读于一中小学,老师在学期末把它和奖状一起给了我。别误会,我并不是什么优等生,那个时候的林平生是让老师感到头疼的孩子,往往伴随这一特质的是大人们常夸奖我聪明。
虽然收到的是鼓励奖,但我还是为此欢欣雀跃,小心珍藏了很多年。时至今日,我在商场看到同类型的日记本,它们的售价不过才七八块,可我瞬间明悟了意义的不同。
过去许多年,我依然觉得这本日记的珍贵。仔细回想,在我匮乏的人生里这代表的是一个老师对一个学生的认可——这么说又有些郑重其事。我知道剖析本质是学校不希望让优等生和差生之间产生太多的落差,也为了宽慰家长才设立的一张虚假的奖状。
那时的我多么的高兴,捧着它回家,我从不是一个会让母亲感到骄傲的孩子,她至今能珍藏的也不过是那张泛黄褪色了的奖状。她小心的收在衣柜下面的抽屉里,这伴随了我们很多年,直到搬家后才遗失了它。
我就读的这所小学是当地最好的一所学校,被称为重点小学。母亲和父亲为此花费了很多心力,他们常说读书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别人,这话对一个孩子来说像是教训,我不曾放在心上。
现在,有关这本日记的叙述暂且告一段落。看客们,当你们翻看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得到了观看我人生的入场券。
我出生于一个小县城,家门前有一棵说不出名字的大树。我常和邻居家的小孩争论这是谁家的树,他说这是他们家种下的,在我还没出生前就有了的。我说你凭什么把它种在我家门口,那就是我的了。
他气得要死又打不过我,回家嚎啕大哭。和他玩真没意思,我懒得搭理。住在我家对面的那户人家门前种的是一棵可以结果子的树,到了春天或是夏天——原谅我,我真的记不清了,孩子才不会管时节这种东西,老一辈说的惊蛰什么的我也半懂不懂,也就出门的时候装模作样抬头看挂在墙面上的黄历。
今天不宜出门……哈,我偏要出去玩。
我家住在路边下坡的斜道旁,常有推车的经过要往上坡路走,我们这帮孩子或是大人见了都会顺手帮忙推一下,再趿拉着拖鞋跑开。
那个时候人们还没有把垃圾往桥下扔的习惯,水很清澈,能看见蝌蚪和小鱼在里面游来游去。我们蹲在溪水边用塑料瓶装一堆的蝌蚪回家,母亲又趁我晚上睡着把它们放了。
第二天我怎么也找不见,很失望。妈妈说它们变成青蛙,自己跑了。
我野惯了,有次去爬树——孩子就是这样的没轻没重,捉青蛙,摸鸟蛋,对生命毫无敬畏也不懂爱惜生灵,遵循本能对待这个世界,用自己的方式去触摸探索。
现在回想起来我真是坏透了,在还没有步入人类社会被教化前,我曾多么粗暴的对待过它们啊。流淌在我基因里的原始本能有摧毁一切的意愿,同时压抑的破坏欲也在比自己弱小的生物面前展露无疑。
幸好我不是一个坏蛋。我写作文的标题是《我想成为一个快乐的人》,不是成为一个坏人。只要不写作业我就很快乐,我不想写作业。
学习对幼小的我来说是一种折磨,成年步入社会后我才悔悟,一个人的心力是不足以在生存和学习之间奔波周折的。我感到疲累,提不起任何热爱的事物,成年以后的我丧失了学习的能力。
学习不是一件能用功利来衡量的事情,它需要日积月累持之以恒,倘若抱着我一定要在某个规定的时间段内学有所成,那么消极放弃是必然的事情。对我而言,我疲惫了一天的大脑不足以支撑着我再去思考,我只想沉溺于能够短暂刺激我快乐阈值的道路……但我知道,我知道能够让我快乐的开关已经被关闭了。我的心再也不会为任何事物掀起波澜,我只能日复一日的在生存中感知索然无味。
我的心脏鲜活的跳动,但它早就不知何时开始腐烂了。
现在来谈一谈我还活着的过去吧,那些曾让我这个人感到快乐的时刻。我从不是一个受了欺负就忍气吞声的人,我是孩子王,原谅我那么自夸,有次邻居家的小孩趁我捡东西的时候向我吐口水,被我在街上追了好大一个来回狠狠地揍了一顿。
街坊邻居出来看热闹,他感觉很丢脸,被我揍得脏兮兮的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这件事也成了其他孩子取笑他的把柄,我的原意并不是让他感到难堪或是在大人孩子面前出丑,我只是个性如此。像那些在孩子间流行的标注着技能和攻击力的卡片人物,嗯,我只是攻击力强而已。
有次我又去掏鸟蛋,被树枝狠狠划了一道,眼角流了很多血。母亲把我送去诊所的路上一直数落我,我不讲话,最后医生来给我打针,我大叫:“我不要打屁股针。”
现在想来,是妈妈和医生串通起来吓唬我不许再爬树,他们的目的得逞了,我再也没去摸鸟蛋了。
不要以为这样我这个人就会老实,不可能的,孩子玩闹的天性是不会那么轻而易举的被扼杀。
贯穿我童年的有很多零碎事物,至今使我印象深刻的是和邻居家小孩有次玩着玩着又吵起来了。当时我们这帮孩子凑在电脑前玩数字小游戏,该轮到我玩了,但他不肯让位置给我。我火气上来转身就走,他们也没叫我。
这一点也不公平,分明轮到我了。我再也不要和他们玩了。
还有一件事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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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印象深刻,我从小就不是一个习性很好的孩子。父亲忙于工作,母亲忙于家务,一方面也有她纵容我的原因。总之,我认为周围的大人们都不是出于真心说喜欢我这个孩子,他们的面孔洋溢着虚假的恶意。
有次在亲戚的饭桌上,一个长辈说我把梨吃了一半就扔掉了,以那样玩笑的口吻说出来。也许外婆私心里觉得这只是一件小事,但在那样玩笑口吻的盯视下,她抬手直接扇了我一巴掌。她并不那么珍视我,残酷的是血缘牵连着我们这样的亲人,我丧失的自尊与那一刻涌上来的羞耻心满足了旁观者微妙的恶意。根据家庭地位的划分,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成员。一个孩子。
但这并不是使我感到印象深刻的事情,这只是一个用以对比的插曲。在那之后我依然故态复萌,有次直接把一个苹果丢进了垃圾桶,它烂掉了一点我却丢掉了整个。
晚上妈妈把我丢掉的苹果摆到了我的面前,我很惊讶。
她从垃圾桶里发现了这个苹果,找出来以后洗干净,切掉烂掉的那一点,余下的四分之三拿到我的眼前。她说这样就好了,全丢掉的话太浪费了。
从此我再也没这样做过了。
漫长的暑期,我的倔强让我缺少玩伴,我不肯在内心原谅那帮丢下我自顾自去玩游戏的孩子们,他们太可恶了,他们没有一点公平原则的想法。
从那时起我隐约窥探到自己孤独的根源,我不是一个会从众且随大流去迎合他人的人。倘若不是顺我心意的事情,我宁肯全然退却也绝不接手,我的个性发展到后来可以用极端形容。虽然有某一部分夸大其词,但从成年以后的我来看,我这个人确实孤僻古怪。
同年,住在我们这条街往东的方向,还没过桥那里,搬来了一户人家。旧的住户去哪儿了也不是我关心的事情,孩子是不会留心不感兴趣的事物,没有玩伴以后我就蹲守在家里的电视,对各个节目了如指掌。
有一天我实在感到无聊,就去旁边的小卖部买雪糕吃,坐在凳子上看人来人往,吃了一根又一根冰棍。我隐约瞅见了一个陌生的面孔站在街边的道上,一个从没有见过的,和我年龄相仿的玩伴出现了。
他也看见了我,我们互相盯视了彼此一阵。电视机的遥控终于在不断地尝试过后找到了对应的节目,同频的信号连接上了,漫长的夏日里老旧的风扇咯吱的转,有人在路边投币拨打公用电话……这些在时代的更迭中渐渐消失了,被空调,被手机,被一切新的事物替代。
倒塌,拆除,重建。
我来到那个孩子面前,一张很斯文的,一看就是乖孩子的面孔怯生生的看着我。我们都没有学习过人类礼仪上的社交,大眼瞪小眼一阵后,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他叫梁斯。
我叫林平生。
那年我七岁。
29.平生(六)
梁斯和我们这帮粗野的孩子不同,他是一个很有教养的孩子。不过当时这个形容还没有兴起,他的行为举止在不适合的环境来看就显得格格不入的怪异了。
说起来,他是一个比我还不适应集体规则的人。我好歹还能跟同学玩闹,加入他们的话题。而梁斯就很难评价,他对不愿意接近的人来说脸上会有某种冷漠,这足以劝退他人来和他交际。而在我面前,他又是一副顺应的模样。
难以想象之后我们分开的岁月里,他和这个世界经过了多少的磨合。
总之,反正没有孩子想接纳梁斯加入他们的玩闹。当然,我看梁斯的样子也嫌弃极了。他和我们会表露出来的情绪不同,他从来不会直接的把不愉快摆在脸上,叫人一看就明了,而是委婉的通过细节来表达自己的情感。
我曾有段时间无聊观察过他一阵,对他来说就是一种折磨了。对于我送给他的毛毛虫和蚯蚓,即便他努力抑制尝试着将就我的玩闹,也不可避免的多少倾泻一些恐惧。复杂的是即使这样,他也没有要离开或者拒绝我。
直到我说蚯蚓的身体被切断以后头尾还能再生成一个新的躯体,我好奇的想要尝试,他第一次阻止我。他讲话细声细气的,面孔纠结的看着我,我仰头看他站在光影里对我说,“平生,别这样。”
那一刻我的内心被他流露出来的善良所撼动。梁斯的灵魂比我更早的先和这个世界建立了联系,他触碰到了生灵,而我还站在蒙昧的界限意味不明的盯视着他。
幸运的是这样的一个人成为了我的朋友,我胸腔里那颗孤寂的心因此复苏,像课本上写的“万物回春”。我平常心的对待周遭的事物,简单粗暴,可是梁斯不知不觉中纠正了我的某些言行。
例如我称呼猫狗统一为畜生,这并非是出于轻辱,我也喜爱这些蹦跳的动物,但在周围大人的影响下我也只叫得出这两个字。
我家住在斜坡旁,那里不知是哪位好心人给流浪狗搭了一个窝,里面新生了一窝小狗。它们太可爱了!放学以后我带梁斯去看,我们趁狗妈妈不注意偷偷带出了一只小狗崽,捧在手心怎么看怎么喜欢。
一种怜爱的情感滋长,我不知不觉也与这个世界建立了情感的连接,开始切实的体会到自然的声音。太阳是太阳公公,月亮上面住着神仙,对着流星许愿会梦想成真,夜晚的星星那么的明亮……真好。当时,这些构筑而成的情感支撑着我这个人的心活泛的跳动。
回想起这些以后,使我大为不解的是,为什么步入成年随着拥有的事物越来越多,我反而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感知快乐了?我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久没能体验到一个常人具备的情感了,这也是我怀疑自己是否活着的缘由之一。
是什么关闭了我感知这个世界的阈值,快乐的上限被不断地提高,我没有心力去维系或是运转,我感觉自己整个人一直在不断地下坠。我僵死在了那个时候。
梁斯成为了我的同桌,我们就读同一所小学,缘分竟然那么巧妙。这对老师来说方便了许多,因为无论是我生病请假还是梁斯生病请假,我们都能顺手帮对方把学校作业带回去。
可恶,真是太可恶了。
同我贫瘠的娱乐相比,梁斯拥有的东西就太多了,但他看上去对这些兴致恹恹。孩子对家庭境况这方面是不会去太刻意的对比和思量,我摆弄梁斯的游戏机,梁斯就静静地看着我,他觉得我因这些东西快乐自己也会感到满足。我只需要待着,这对他来说就是一种陪伴了。
梁斯是一个孤独的孩子。他告诉我的一些事听起来像电视里会发生的事情,实际上也确实贴合了他的生活,他的父母忙于生意不怎么回来,家里请来的一个阿姨照顾着他。来这边是因为父母的生意做到了这里,于是匆忙的将他转到这里的小学就读。
梁斯也不清楚自己会在这个地方待多久,他像个飘荡的蒲公英,一直跟着父母的行程和安排。
说到这里,他的表情很难过。我那时虽然不太明白频繁的被迫和熟悉的人与事物分离是一件怎样丧失安全感的事情,但或多或少也理解了为什么梁斯很粘人。
他总是亦步亦趋跟着我,抓着我的衣角,惶恐我这个交到的新朋友随时会离他而去。在我和其他同学打闹的时候,他的神情就很沉闷,带着一种被忽视的难过。我稍稍和他说两句话,他的眼神就亮起来了。
这使得我们两者间,我永远都是占据主导权的那个人,梁斯不知道他在我心里其实是一个笨笨的人,我觉察到每次我去他家玩游戏机或者电脑的时候,他会有一种我被这些事物牵绊就会和他一直做朋友的放松感。为了使他能更放心一些,我把他家里的游戏打了个遍。
唉,打游戏也很不容易的。而且老输。
梁斯从前也不是没有朋友,那些孩子们每每过来就会把他家里弄得乱七八糟,目的明确直奔游戏机和零食。这种不加掩饰的直白加剧了梁斯内心的失落,他试图寻求情感的慰藉,这份期望在我出现后施加在了我身上。
换句话说,他在我的身上投射了自我的情感,因此看上去显得我尤为的重要。我一直以为在我们两者间,梁斯会是先离开的那个人,毕竟他总是要跟随他的父母辗转到各个地方去。
我要先提起另一件事。它发生在我们三年级的时候,我们的友谊迎来了转折。我们那时已经是大孩子了,学校组织春游,每个人都背上了书包雀跃的出发,旁边有个男生尝试把苹果掰开,他失败了,但手肘打到了梁斯身上。
梁斯一直以来是一个不擅与人发生冲突的人,在我看来他个性有时过于软弱,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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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哪里就被欺负到哪里。他被对方的手肘打到后下意识向后退,冷不防脚底绊了一下跌坐在了草坪上。
那里好巧不巧正有一团狗屎。
那个男生立刻嘲笑他臭烘烘的,其他看热闹的孩子也跟着围了过来,他们面孔上洋溢着事不关己的热闹和起哄。对于没心没肺的孩子们来说这是很稀松平常的事,但我厌恶这样——我厌恶他们聚拢过来,围着跌倒的梁斯嘲笑,这是一件很不应该的事情。
我立刻找了片树叶拾起一块风干到发白的狗屎丢到那个男生的脸上,嘲笑的对象一下变成了他。在事态进一步上升前,老师过来了。
我在内心遗憾的想梁斯的运气真差,他摔倒的地方正好是一坨新鲜的。这次春游对梁斯来说糟糕透顶,没有人肯站在他身边或者在他后面排队,大家都离他远远的,毕竟气味传播的杀伤力很大,不时还有些起哄的玩笑话。
梁斯沉默了一路。我和他并肩走着,口袋里揣着石子,听到讨厌的话就扔一颗,把惹人烦的同学丢到闭嘴离开。
我们走在队伍的最末尾,渐渐地,没有人关注我们了。我听见了哭泣的声音,我松开口袋里的石子握住了他的手。我的手掌上全是细碎的沙子,来不及掸干净。梁斯的手心潮湿软乎,对比之下我的手比他的要冷一些。在跟着学校的队伍一路走回去的路上,我们两个人手心的温度就差不多了。
这件事的发生催化了我和梁斯的友谊,在这之前对我或是对他来说,我们对彼此的定位都是不错的玩伴,性情相对投契。然而经过这件事,友谊的情感进入了更深层次的转折,将我们缠绕的更紧密了。
像是扎根在沙漠里的仙人掌,根部牢牢地依附着土壤,不肯退却。梁斯紧紧地攥着我的手,用力的似乎是把我当做一个救命稻草,于是我轻轻地回握了一下,他紧绷的肢体于是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他小声说:“我是不是很臭?”
我说你现在是香不起来。这句话说完我们两个人都笑了,他紧皱的眉头松开了些,拉着我的手晃了晃。西沉的太阳扑面而来的光映照我们两个人的影子,走在前面的老师不时回头督促我们这支队伍别走散了。
梁斯仰头看向天空,晚霞落在他的眼底,柔和的光晕落在他的脸上,他看向我的眼神也含了一丝微光。他说:“平生,我不想和你分开。我一想到等下要回家明天才能见到你,我的心里很难过。”
我的心里也一样有种难过的情感,我想也许是因为在这种时刻我们的灵魂短暂的发生共鸣,所以不想面对分离。一旦分离内心就会涌上怅惘。
孩子的情感真是奇妙而真挚啊,仅仅只是因为明天才能见面,就为此难过不已。
我说:“我们明天还会见面的。梁斯,我们每一天都会见面。”
30.平生(七)
回顾过往的一切,我攫取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慰。
一直以来我都有意识的控制自己,尽量不让思绪掌控自我,不要去回顾,不要去想,因为记忆的闸门一旦开启停下就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回忆是有魔力的存在,将人的情绪席卷回当下那个时刻,摆布身心的同时也让人对比现状产生无力的痛苦。没有意义。
但在写下日记以回忆的形式记录我曾经与现在的所思所想时,回顾过往就成了一件不可避免的事情。预想中的痛苦还未来得及发生,我已短暂掠取到新物质,我竟然又能从中吸食到暂时生存的养分。那么接下来就继续下去,直到回忆的触角不断地向前延伸,触碰到那段苦涩。
首先我要说的是,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漫长的暑期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情。其次,也是自那之后我再也不会快乐。
我的童年戛然而止在某个突兀的夏日,那一年我依然是个学习平庸的孩子,对时间的流逝没有太多探究的念想。上学期,上上个学期,这些是在我们孩子间流传的时间观念。对大人来说他们的时间单位是去年,前年。
我很少翻看这些宝贵的过往,我所能咀嚼的只是贯穿前半生的四分之一,余下的太过苦涩。我曾坚定的以为事物不会褪色,到这里,我竟开始羡慕起过去那个天真的自己。
长大后的孩子明悟世界的残酷后就不再纯粹。我的童年过早死去了,我的少年时期像一朵来不及绽放的花苞,渐渐枯萎。
我竭力抑制自己起伏的心绪继续回顾,将自己的所思所想写在日记本……明天还要上班,我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漫长的暑期——到这里,笔尖断了。
散漫的思绪让我记忆的节点开始错乱,我依稀看见了过去的那个自己,他还未丧失一个少年人应有的特质,百无聊赖的趴在课堂的桌子上。
多么令人感慨,那时充满朝气的我。
在步入一个陌生环境前,我坚信自己不会为新鲜的事物所俘获。我记得学校门口小吃的味道,那么它就不会被代替,我会持续不断的陷在这些过往的回忆里。
实际上人体三个月后就会完成一次新陈代谢的循环,三个月又三个月,人类出奇的忍耐力大概过上一个月左右就能慢慢适应一个陌生的地方。
我的味蕾背叛了我,我的嗅觉背叛了我,我身体里的一切器官都背离了我这个主人的意愿。它们忘记了母亲贮存在我大脑里的记忆与气味。我很久没有吃过她做的饭了。我也早就忘记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了。
痛苦不会消止只会叠加。这一点人生来就是如此。如此的不可理喻。
我和梁斯的关系要好到可以去彼此的家里串门,我不常见到他的家里人。他似乎也很害怕看到自己的父母,一种新的惶恐笼罩了他那颗幼小的心扉,淹没了他。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朋友,没能尽早发觉出他的不安源于我——他害怕和我分离。
我的朋友只要跟忙碌的父母见面,除了被过问功课的同时还要惴惴不安的等待着随时降临的转学通知。他抵触和我分离这件事,我们之间已然筑立了信赖彼此的情感,无论是对我还是对他而言,陪伴彼此都成了习惯。
班级里有三十多张面孔,从这些同学们的身上我切身领悟到人和人的悲欢是不相通的。坐在第一排靠右边的女生在哭泣,吵闹的课间盖过了她的眼泪。后排的男生们仍在打闹,她的眼泪在一片热闹的笑声里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只有几个零星好友围过去安慰。
我们集体生活了好几年,我们每天都会见到彼此,我们熟悉彼此的存在却从未真正熟悉内心。我这样一个倔强顽劣的性子,脾气偶尔还有些古怪,在班级里也唯有梁斯能够真正交心。
我总有种感觉,不管我做了什么梁斯会永远包容我。那时的我内心设想如果我是一个坏人的话,梁斯也一定会包庇我。我和他之间建立的友谊远超于班级里的其他同学。
我毕业以后从未参加过同学会,我这样一个孤僻的性子,是理解不了老同学见面的怀旧。我认为只有见到想见的人才会快乐,从前没有过联系的人今后也没有见面的必要。
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封闭的内心上了一把坚不可摧的枷锁,我身而为人的情感处于模糊的界限。我认为这没有什么,我只是再也睡不好觉了而已。情感的土壤枯萎,我丧失了它。
梁斯来过我家做客,见过我的父母。他拘束的样子回想起来还有几分好笑,不过我去他家做客撞见他父母在时也一样。他们毫无征兆的回来,毫无征兆的过问梁斯,这个时候阿姨的存在反而消失了,她轻手轻脚的收拾完房间离开了。
我有那么几许尴尬,从梁斯脸上第一次看到有关一个孩子的冷漠。他蹙起眉头,很想让人问他究竟为什么不快乐,我甚至看见了隐隐的敌意。我犹豫着要不要离开,又有所预感梁斯此时一定希望我留下。
于是我留下了。
回想到这里,我才恍然梁斯的存在其实占据我前半生的四分之一,是浓烈鲜明的色彩。但我极端的个性抹杀了一切,刻意淡忘与隔绝了从前的事物。因此这个人的存在也在我的刻意之下变得扭曲模糊。
我和他建立起来的真挚友谊穿插在我混乱的思绪和日常的琐屑中。梁斯的家庭氛围并不好,一个普通孩子难以承受这样的压抑,对孩子来说自我的本能就是规避恶劣的事物和人。他想逃开但失败了,我想逃开但我留下来了。我们依然待在一起。陪伴是一种温暖的情感,在我们两者间涌流。
毕竟是别人的家事,关于此的叙述且告一段落。
梁斯的房间很大,床旁边有一张白色的书桌。我们经常在那张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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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上写作业,橡皮屑从我们的本子上纷扬,像雪花一样。我们幼稚的比拼谁用的橡皮屑最多,孩子的稀奇古怪和想一出是一出往往最是让人哭笑不得。
我写作业慢慢吞吞,用老师的话来说一个人的长处和一个人的短处相遇了,那就是叫互补。梁斯恪守纪律,按时完成作业,是不折不扣的优等生。我,唉,不提了。
他先我一步完成作业后就在旁边静静等待,不会出声打扰我。偶尔我指望他说点什么好叫我分心,来逃避写作业这件事,他反而警醒的督促我,要我认真。有一次我实在感到疲倦,趴在桌子上提不起精神,梁斯也不说话,默不作声从桌上的果盘里拿起一个橘子剥给我吃。
我自觉受之有愧,就继续动笔了。
看客们。我之前提到过,我一直以为在我们两者间,梁斯会是先离开的那个人,毕竟他总是要跟随他的父母辗转到各个地方去。
这实在是一个错误的推断,我们都无法预料到未来会发生什么,又是怎样致使我和他这样一段的友谊终止。午睡的时候他躺在我的身侧,我们依偎着彼此,他呼吸的热气喷洒在我的脸上。梁斯的眼睛又黑又亮,我在他的眼里看见了自己。
……是了。接下来我就不愿意再回想下去了,长久以来萦绕着我的温馨戛然而止,余留苦涩。这也是为什么我截断了过往的回忆,连梁斯这个人再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也不再认识。
我出生于一个小县城,我的父亲是某家玩具公司的职员。在当时来看这是一份体面光鲜的工作。我三岁时朦胧的记得父亲下班给我从公司带回来了一个汽车玩具,这是附近其他孩子们都没有的。
那一天和往常一样,父亲下了班穿过人行道,在街道旁看见一个摆摊的阿婆坐在角落。她面前摆着烙饼,希冀的目光落在过往的行人身上,但谁都没搭理她。人们步履匆匆,也不会将视线投向这个简陋的摊子,她无措的坐在那儿。隔着条马路,在来往的车辆与喧嚣的人流中,这份无措流露出来的孤寂与可怜使得父亲的脚步驻留。
他来到了她的身边,买了三个烙饼。闲聊时她说起自己的生活,腿脚不便的人只能做些散碎的活计来维持生计,她的儿女死了——父亲顿了一下,没有再过问下去了。他害怕触碰到一个人内心的伤口,他是一个善良的人,他大概在那里停留了十分钟,或是十五分钟。实际上直到那个阿婆离开了,他都没离开。
他坐在旁边的长椅上难过的感慨了一阵。现实的无力往往会刺痛像他这样感性的人,他内心一定在想为什么有的人会过得那么苦难,命运偶尔太不讲道理。但过路的人除了旁观也别无他法。
父亲准备回去时看见马路对面新开了一家水果店。他想到家里的儿子喜欢吃橘子,于是朝那边走去。
随后一辆车经过了他的生命。
31.平生(八)
父亲死后,母亲再婚。
我曾拥有过时兴的玩具,那是惹得其他同龄的孩子们都羡慕的玩具。然而在一场变故中我失去了今后所有的玩具。家里的经济状况不容许我在那所小学继续就读,我太理解母亲的难处,令我感到酸涩的是她拿着我那张奖状告诉别人我是一个多么优秀的孩子,她依然希望我能去一个环境相对好一些的学校。
父亲死后他那边的亲戚试图上门霸占这幢遗留下来的房子,经过几轮连番的吵扰,母亲领着我去学校办好手续,我们卖掉房子搬家离开了这个地方。有关于我的童年,我生活的痕迹,在这场不幸的事故中都荡然无存。
我隐约能记起我过去的房间,母亲在墙面上装饰了很多画,深色的木质地板,我的床边有一张褐色的书桌。曾有一次我随手把吃剩下的饼干放在桌上,结果有只老鼠不知从哪窜出来,抱着我的饼干跑掉了。
我当时呆愣在原地眼睁睁看那只老鼠抢走了我的饼干,当时的匪夷所思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好笑,然后是流泪。
我之后再没见过梁斯。我们就这样仓促的别离了,我也不愿意再回想与此地有关的任何记忆。随着旧事物的消失,新的事物涌流,新旧更迭,我被寄养在外婆家。
这不是一段愉快的经历,虽然这经历贯穿了我整个童年至少年,即便是亲人之间的相处也有令人难以忍受磨合的一点。对我这个人打击最大的莫过于我就此沉闷了下去,我一点也辨认不出自己是谁了。我曾无忧无虑过,现在我被安置在了一个敏感的位置上,等待大人抉择是否要将我抛弃。
我是上个世纪被遗留下来的产物。
我开始买书,每次出门去图书馆都会带一本课外读物回来,外婆颇有微词但是也没有阻拦。这是我为数不多的爱好,长辈们会念叨浪费钱,但是发觉这钱是母亲出的又换了个口风说我不好好读书。难道在他们眼里,一个孩子只能够做一台学习的机器,除此之外丧失一切的娱乐?我不理解也不想明白,我的生存空间被挤压的很小,我不想连这点权利都丧失。
争辩无异于加剧事态,我选择忍耐沉默。
买书成了我的习惯。经过我成年后的一番剖析,我认为是当时的自己因为不具有安全感,于是对所能攥紧的事物就产生占有欲,买下这本书它就属于我,我就不会失去它了。我煞有介事的得出一个结论:其本质上是在满足我个人缺失的安全感。
事实是,即便如此我也无法维系它们。我离家读书时外婆答应替我保存这些书,这些课外读物承载了我的精神世界,致使我这样的一个人不会枯萎太早。从中汲取的养分足够我平稳生活一段时间——这听上去很好笑,为什么会有人沉溺虚拟,只有放空思绪的时候我才会快乐。
现实的土壤无法滋养我,我只能寄望于虚无缥缈的存在于书籍里构造的世界。
以及在这里我要阐述一点,我并非有想将我的所有物托付给他人的想法,我只想把自己的一切事物紧紧攥在手心,栓在身边,以此来满足我在成长过程中丧失的安全感。
我相信了外婆的话,她反复劝我去学校别带那么多东西,她会为我留存着。于是我相信了她。
之后我离家读书,她卖掉了我的书。
接下来的事没有什么好叙述和回想的了,初中毕业后我不曾回过母校,也没有参加过同学聚会。对他们来说林平生查无此人,也不会对我这个人有留存任何人的印象。我蜷缩在阴影里,即便意识到学习的重要也没能开窍到挤进前十。
我发觉我这个人一点都没有年少时的活泛,像一潭死水。发现这点的人除了我,还有我的体育老师。他是唯一一个关注到我状况的老师,他说我不该是这样的,我说我不知道我该是哪样。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他有一副严厉的面孔,但面对他时我只感受到宽容。
也许这是这个世界匀给我的一份善意。
初中三年我独自度过,我这个人已丧失和他人交际的心力,也不再试图寻找合契的伙伴。我过早的意识到人与人之间的不同,兴许我就是人群里的异类。我和世界是格格不入的存在,我触碰它,它摧毁我。
我常在操场徘徊,一圈又一圈漫无目的的闲逛着。我喜欢雨天,淅淅沥沥的小雨,那时操场上的人变得很少,我会走出阴影往路灯下面站一会。我盯视着自己的影子,自己同自己交流。绝大多数,我都是在黑暗的地方行走。
城市的夜晚不像我的老家,我抬头望向天空不理解为什么我们明明都看望同一片夜空,可星星只存在于我的老家。我很少看流星划过,但只要它存在就会引起一阵骚动,大家会下意识相信传闻对它许愿。这真好。我忘记我过去许过什么愿望了,因此也没办法得知愿望是否实现了。
同学们都没有见过萤火虫,他们对这样生物的认知只存在于电视剧里的特效或者课本。这是我唯一能超越他们的地方了,在我暗自比较的内心里,我可以为此稍稍自得一下,虽然这份自得带有微妙的苦涩。
我印象里有关萤火虫的记忆是与家人有关,夏日里母亲点燃蚊香,结果一只萤火虫莽撞的从阳台的窗户里飞了进来,不幸落在了燃烧的蚊香旁。我拾起它,它的尾部在昏暗的夜晚发光,这淡淡的荧光使我好奇不已,更令人心颤的是这样只存在于电视剧里的造物真的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我为此欣喜。
我触摸到了真实的世界。直到现在我依然这么以为。
没下雨的操场很热闹,我走在最外面的那圈白线,绕着操场一遍遍走着,很少有人发现我的存在,我总是往最暗的地方走去。操场的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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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时爆发一阵热闹的呼声,有学生在那边打篮球,围观的人站了一圈,我有时也会停下来从暗处静静窥探着他们。
我那时不明白自己为何不由自主的停驻脚步,又躲在黑暗的一角阴暗的窥视。我本该在雨天因为没人而窃喜,却在某一时刻又涌上失落。我从未如此在操场挥洒汗水过,也不曾被他人注目,我像是一块阴湿的青苔,只在他人的生命里路过。
只有当我步入成年开始咀嚼过去的时候,回味起来才能明白我那时纠结的心境。原来我这样一个孤僻的人也曾渴望融入人群,却又深刻的明白自己的秉性背离他人很难受到接纳,因此永远只能站在一旁静静的观看。
我喜欢操场的雨天,因为那时人很少,我会失落也是因为那里没有人。我喜欢热闹,却深知自己无法融入,只能存在于他们之外。我感到很孤独,但孤独是人常有的事,它始终都伴随着人贯穿一生,有的孤独并不在于陪伴而是发自内心,我也明白我此刻的落寞是因为无人陪伴,可一旦有人靠近我又会想要排斥。
我决定就这样保持现状。
在这样三年后,我迎来了毕业,我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存在,对毕业这样的事情也无动于衷。同学们不舍的告别,在校服上签名字留念,这些事都与我无关。
毕业时班主任给了我一张明信片,上面写了一行字,原文我已记不太清了,明信片也不知是在我人生的哪个节点里遗失了。但我深刻的记得我那个时候哭了,时至今日我忘记流泪的原因,但情感在那一刻短暂的复苏。
我不在乎他人惊讶的眼神和投来的视线,人在悲伤的时候会下意识忽略周遭的事物。我向前走去,具体要去哪儿我也不知道。忽然之间我很多话想说,却连倾诉的对象都没有。开学的第一节课是关于烦恼,老师说烦恼会一直跟随着我们,人无时不刻就会有新的问题和烦恼——是的,是这样的。接受它,面对它,解决它。
我的人生即将步入一个新的历程,暑期,依然是漫长的暑期。我的生日快到了,暑假结束后我就要奔赴另一个地方开启高中生涯。
母亲那年有了我的弟弟,一直以来我像母亲身上附带的一个不幸亡灵,每每在她走向新生活的时候激起困苦的回忆。看不见的脐带无形中束缚着我和她,在另一个新生命从她体内诞生时,她恐惧的阴影消失,新的果实令她与组建的新家庭紧密连接,维-稳她的地位。
自那以后,维系我们的脐带脱落了。
在弟弟还待在她的肚子里的时候,我们去一家馆子吃饭来庆祝我的生日。我已经不记得那里的饭菜是什么滋味了,母亲对我说以后生日还可以来这里。
我知道不会再有那个时候了。
再也不会只有我们两个人,只有我和她,她爱着我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