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群芳》
1. 绝境逢生
金州的雨越下越大,后半夜竟雷风狂作,将驿馆的门扇掀掉了一盏。
赵青晖被雷声惊醒,猛地翻身从枕下摸出一支泛着冷色银光的匕首,大声疾呼:“允娘!允娘!”
屋内油灯随之点燃,幽暗的内室渐渐被微弱的光照亮。
小宫娥打着呵欠将烛台搁在案头,语气十分不耐烦道:“殿下又怎么了?”
来人并不是她的乳母允娘。
是了,允娘早在半月前就殁了。
数月前,胡人挥刀入关,掳走了皇帝并一干赵姓宗室。汴京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烧断了汉军的气势,也烧断了皇室的传承。
时值世家门阀割据,博弈间不知道谁想起来姓赵的还有一支远亲。于是乌泱泱一群人便直奔青州,簇拥着尚在襁褓的襄王遗孤就地登基。赵青晖也因胞弟赵青農摇身一变成为天子,身份水涨船高成为长公主,被裹挟着一路南下迁都。
赵青晖默了默,伸手擦掉额角的冷汗,声音嘶哑道:“我怎么听见门外有动静,是不是阿農在哭?阿農呢?”
方才进来的小宫娥毫不在意,敷衍她:“是风太大,夜雨急,吹坏了西厢房的门扇,明日大人们便会差人来修缮,殿下放心就是。”
却绝口不提赵青農。
赵青晖望着青褐色的帐顶怔怔失神。
她心里清楚自从南下以来,她无亲无靠只能顺从,毕竟若是乖顺听话,则每日早膳时间还能看两眼胞弟。若是哪天不顺大人们的意,那随时都有可能被丢在半路,任那些流民把她撕成碎片,更遑论见到小皇帝。
想到这里,她眼中不由闪过一丝狠戾,但很快又恢复了往日里娇气的模样,诸多抱怨:“这是走到哪里了?怎么那么多雨!”
灯火昏暗,小宫娥并没有注意到赵青晖那一瞬间的杀意,而是有些趾高气扬地道:“您有所不知,咱们已经入了王家的地界金州府,就是那位世家第一公子王琅的王家。”
小宫娥毫无心计十分浅薄,赵青晖心里默默骂了句蠢货,面上却不显,讨好小宫娥道:“好姐姐,你懂得真多,那王家是什么人家?金州府又是哪里?”
小宫娥果然很受用,一副你怎么这都不懂的模样,洋洋洒洒地吹捧起来。
“琅琊王氏你总听说过吧?那可是自前陈就有的第一世家。王琅公子的父亲王思大人是武宗皇帝在世时亲任的金州刺史,拥兵十万坐镇金州府。王琅公子的母亲则出身陈郡谢氏,是尚书令谢贤大人的族妹。
据说他貌如宋玉,才比建安,清雅矜贵如山间明月,是大梁女子最最喜欢的人。三年前来汴京的时候,掷果盈车,额角叫一群没准头的女子磕破了皮,王琅公子不仅没有发怒,还微笑着让大家慢一点……”
在她叽叽喳喳地说的一大堆关于王琅的废话中,赵青晖只听到了金州两个字。
“没想到王琅公子是这般人物,只是不知道他父亲又是什么模样,我好想看看呀,不知道他会不会在金州府衙见驾。”
赵青晖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想引导她再说些什么。一位容长脸的妇人一脸严肃地走进来。小宫娥吓得赶紧跪伏在地,比方才对上赵青晖不知道恭顺多少倍。
妇人开口便是质问:“殿下还想知道什么不如直接问老奴,一个司洒扫的丫头呆头呆脑的知道些什么。”
自允娘离世后,大人们便派了这位出身凤阳殿的陈媪来管事。她是正经八百的皇后嫡出显宁公主的乳娘,管教起赵青晖来理直气壮。
而赵青晖无权无钱,除了一个空壳的长公主身份,半点用处也没有,只能受制于人。
一路上她装出逆来顺受的模样接受朝臣们的安排,谨小慎微地表现自己温顺听话。对上这些旧宫老奴更是是唯唯诺诺,哪怕他们克扣膳食也一声不吭,只为了自己和胞弟能在乱世苟活。
可今日不一样!
赵青晖扒拉着脑袋眼底满是焦虑,情况比她预想的还要糟糕。
金州乃兵家要塞,金州刺史手握重兵。昨日他们一行人已经进入金州府,金州刺史王思却称病不见。
她曾预想过会被王思拒绝,甚至他与朝臣勾结,最终将自己丢出去喂野狗。却没想到如今连人都见不到。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一路上的沉默寡言装鹌鹑都是为了金州这个机会,而这很可能是她唯一的机会。已入穷巷,必须奋力一搏才能有一线生机。
她必须想办法见到金州刺史王思。
陈媪还在那里如往常一样一言不发地望着赵青晖,等待羊羔似的女郎像之前一样在她看似关怀,实则告诫的敲打中败下阵来,再忙不迭地向自己道歉。
然而这次等来的不是道歉,而是赵青晖的一声冷笑,而后她眼睁睁地看着少女发疯似的抬手将方才搁在手边的烛台挥落在地。
那些中看不中用的地毯缎子顿时化作尝到滋味的火蛇,一窜三尺高,几乎要将少女吞没在火海中。
趁人还没来得及反应,赵青晖几步冲向陈媪,用尽全身气力扣住她的手,不要命似的扯着她往火中去。
陈媪显然没想到赵青晖一路上温吞水般地任人搓扁揉圆,此时却会突然发作于她。一个不防,竟被小猫崽儿似的娇弱少女拽得一个踉跄,将将一头栽进火里。
脸皮被燎人的火舌舔过,登时褶皱卷曲,泛起火辣辣的刺痛。
陈媪被吓得厉声尖叫,眼前的少女却没想就此罢休,而是以同归于尽的架势死死抱住她,不让她有丝毫挣脱的机会。
“来人啊!走水了!走水了!”陈媪厉声呼喊着。
危急时刻,她才陡然明白过来,赵青晖是真的想置她于死地——
赵青晖丝毫不惧,紧紧扣住陈媪的手不让她离开。
她的手劲儿出奇地大,根本不是闺阁女郎的样子。
真是不叫的狗才咬人!
陈媪此时才是真的怕了,她急得破口大骂:“你这疯妇……”
可惜赵青晖今天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再也不想听别人用傲慢的语气教训自已,于是朝着陈媪腿上猛踹好几脚,直到她终于闭上嘴,这才停手。
二人争执间,有婆子发现了这场诡异的大火,很快呼朋引伴地提着水桶往东厢房来。因有大雨,厢房的火并没有烧多久就灭了,除了陈媪伤了颜面外并无人伤亡。
后院的动静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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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动了各位大人。
“女子误国啊!”
“到底是女郎,任性刁蛮!”
“天子胞姐不能以身作则,大梁之不幸啊!”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得出结论。
大梁之所以能有今日的岌岌可危完全是因为赵青晖这个长公主刁蛮任性,肆意妄为,惑乱朝纲。
然而到底还有人有良心在,是个小黄门。
他用那并不阳刚的嗓子说了句:“长公主在位不足月余,何错之有。”
此言一出,刚才还嘈杂的厅堂瞬间噤若寒蝉,诸位臣工铁青着脸盯着小黄门。
有人“哧”笑了一声,不屑道:“竖子无礼,不过一阉奴尔。”
大人们脸上才好看些,反而是那个小黄门满脸通红,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不过大人们并没有等来训斥长公主的机会,因为赵青晖如愿得到了金州刺史王思的接见。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赵青晖站在王家的花厅里,一时间有些恍惚。
清一色的黄花梨家具古朴自然,圈椅旁立着一架等人高的箜篌,高足花几上铺了细细的绡纱缎子,汝窑瓶中一深一浅插着两只夏荷。这样的讲究,足见王家的底蕴远远比她想象的深厚。
很快有丫鬟们鱼贯而入,奉茶的奉茶,端点心的端点心,动作行云流水,训练有素。
“臣王琅见过长公主殿下,家父近日正监督城防,分身乏术,特命小子迎接圣驾。让殿下受惊,是臣安排不妥,请殿下见谅。”
声音清冽温和如涓涓溪水,赵青晖循声望去,正看见皎皎月光下那张白皙清隽的脸庞。少年郎干干净净,并没有像大多数世家公子似的用铅粉敷面,描眉画眼。
这就是王思嫡长子,琅琊王氏未来的继承人王琅?
赵青晖暗自揣测,心中疑虑重重。
小宫娥虽然夸张,但对王琅的相貌倒是描述得很准确,的确是丰神俊朗,玉树芝兰。
不过赵青晖并没有沉溺在男色中,而是敏锐地察觉到自己可能有另外一条路可走。王琅已经能替他父亲接待天子,是不是说明他对金州的政务也有很大的权柄呢?
如果是这样,小的应该比老的好糊弄吧?赵青晖此刻脑子转得飞快。
“刺史大人劳苦功高为国为民,怎敢劳动大人,小王大人安排没有不尽心的。只是吾身边的老妪不小心打翻了烛台引起骚乱,说来说去反倒是吾治下不严,吾有愧。”
赵青晖只记得王琅三年前还是他父亲王思身边的随侍官,如今她身边没有人可用,所以没能打听到王琅具体的官职,只好含糊尊称一声小王大人。
王琅果然和传闻中一样脾性温和。
他并没有因为这点小事生气,委婉地回答赵青晖,“本是臣一时疏忽,当不得殿下一声小王大人,殿下不怪罪已是好的。既然老妇不当用,殿下另寻年轻力壮的仆从伺候便是。”
这就是能替他父亲决断了,赵青晖此时听到他肯定的回答,心中几乎确定王琅是比王思更好合作的对象。
她赶紧与王琅打起感情牌。
2. 山河破碎
“家慈常说,从前还在青州殷家时,有位谢家姨母与她十分要好。后来姨母嫁到了金州,因我家情况特殊,不好再与姨母来往,若将来我能出阁,要代她老人家拜访一二。”
她说话间不经意抚了抚手腕,皓月般的柔胰上挂了一只不太适合少女年龄的白玉镯子,镯身温润细腻,只中间一处有一块儿糖渍,如蜜饯在羊脂中化开。王琅当然认得这只镯子,他母亲的陪嫁妆奁里也有一只,显然这是一对儿。他看着少女略显无辜的脸庞,终于明白不是自己多心了。
赵青晖这一把火本就是儿戏,看似是怒火中烧下的跋扈之举,实则是为了见王思。
毕竟是在金州的地界上发生的事,如若天子胞姐在其治下出事于官声有碍,于情于理王思作为金州府的最终话事人都不能坐视不理。
现在又说人不好,但没让他把人带走,也没央求他换人。提起她的母亲出身青州殷氏,与他攀关系寻亲。小丫头这明显是想借自己立威。
可惜她打错了主意!王琅大怒!
王琅在心中冷笑,世家大族盘根错节,说是有交情,可他母亲逢难时个个都作壁上观,此乃他平生最恨!面上却温和友善:“奴仆凡有不尽心的,长公主差人处置了便是。”
他还不至于为难一个闺阁女子,委婉拒绝赵青晖:“家母从前也数次感慨殷家有位妹妹嫁得实在远,想见一次要跋山涉水数月。
可惜她老人家成平三年已经仙去,未能与姊妹团聚。”
这是在说襄王府懦弱,为了自保连幅挽联都没送过,与他家八杆子打不着吗?
赵青晖汗颜。
这误会可大了!
她似乎能感觉到王琅隐藏在这幅谦谦君子皮囊下的冷气。
“大公子节哀,成平三年,家慈生产小妹妹时遭遇血崩之势,危急情况下只保住了家慈性命,小妹妹却早夭,此事因不吉利,只在王府中祭祀了一番。”
小孩子早夭的确是犯忌讳,算起来当时襄王府也是一片缟素,并不好与别家走动,这倒是王琅没想到的。
不过也不怪他,因太宗皇帝是兄弟继位饱受诟病,太祖血脉的襄王一直缩在恒山郡的封地活得像个透明人。世人皆传襄王一家子都是缩头乌龟。
要不然这次汴京城破,俘虏里怎会少了襄王一家。
不过更让他意外的是眼前站着的这个女郎。
不是说永宁长公主性情温顺,木讷寡言吗?
王琅不动声色地打量起赵青晖。
虽然面有菜色,似是舟车劳顿之故,但小小年纪已经难掩其美貌,特别是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会说话似的,总让人想起小鹿或是旁的什么毛茸茸的小家伙。
看起来倒是温良恭俭。
王琅心中腹诽,却没发现自己一点点被安抚,心里的不适也尽数消散。
二人拉扯间,有王琅的侍从匆匆来报。
“公子,殷家除了在江南求学的九公子,其他人皆殉国。青州已破,胡人铁骑往霁州去了,若霁州也……”
那便轮到了金州!
王琅脸色微变,目光也变得凝重锐利起来。
赵青晖闻言更是脸色铁青。
她南下之前还听舅父承诺说殷氏在,青州在。
她眼泪簌簌得落下来,悲切得顾不上礼仪,死死抓住侍从的衣袖,尤不死心地问:“殷氏府兵众多,青州刺史杨秉忠更是经年的老将,青州怎会失守?”
在赵青晖心中,舅父无所不能,和自己那只会风花雪月的父亲可不一样,实在难以相信郎舅二人如今居然落得个同样的下场。
王琅见赵青晖哭得梨花带雨,连身形都站不稳了,心中不由长叹一口气,不动声色地扶了她一把,朝那侍从微微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侍从见状这才低下头,于心不忍道:“胡人围困青州半月有余,援军迟迟未到,城中米粮被哄抢,虽有军士阻拦,收效甚微。
杨刺史苦熬六日,于第七日晌午突发心疾过身。
殷氏带领族人又守十日,不知谁传了消息说幼帝南迁,并无援军,青州守不住了,如此散了军心。昨日一早,胡人铁骑破城,悬杨氏,殷氏一族的头颅于城门,城内百姓皆被屠戮…”
他说到后面,也已泣不成声。
故人去,山河破,风雨飘零。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心痛的呢?
王琅到底虚长了赵青晖几岁,乍闻噩耗,还能保持冷静。
“长公主节哀,殷家殉国忠勇可嘉。七姓大族同气连枝,本该彼此守望相助。王家虽有心驰援,可鞭长莫及,到底是晚了一步啊。”
赵青晖这才惊觉自己此刻还靠王琅扶着才勉强站立,实际上早已两股战战。
她努力地挺直脊背,冲王琅矮了矮身子以表谢意,“吾一时失仪,大公子见谅。”
王琅见她强忍着悲痛,想到她父母双亡,不由心生怜悯。
可惜他从未与姑娘打过交道,一时间也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只好点点头,唤贴身侍卫进来,嘱咐道:“你护送长公主去邕山别院,不要回驿馆,省的让人冲撞了。”又问起自己的父亲:“金州牧可知道这件事?”
方才来报信的侍从老老实实答话:“小人快马加鞭从青州一路疾驰,先来府中禀报公子。”
赵青晖初闻噩耗还有些懵,此时听人细细讲述经过,居然有种匪夷所思的荒诞感。
上一次她听闻父兄战死,佯装镇定地按照兄长嘱咐,抱着阿農躲在苍山别院里的密道中等舅父找来。舅父赶来时她又来不及悲伤便匆匆随之逃亡。
这一次她听说舅父离世,居然奇迹般地乱世成长,不开窍的脑子也清醒了几分,回忆起兄长和她对弈时聊过的大梁版图。
她语气冷静而坚定,与平时那娇滴滴的语气大相径庭,“青州到金州不过二十日路程,若是绕开霁州取道狮子岭下清泉县,着轻装铁骑而来,怕是不足七日便能兵临城下了。”
说着,她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竹筒,里面是一张从前兄长拿来哄她玩儿的简易舆图。
王琅不由对眼前的少女侧目,初次见面,这已经是她第二次颠覆他对她的印象,他看着赵青晖的眼睛都透露着欣赏:“哦?殿下懂舆图?”
赵青晖想着,阿兄说过,她有行军布阵之才,若是父兄皆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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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不得是位女将,可若是出了王府,是不能叫旁人知晓的,但此时她已顾不得这些。
金州军情未报刺史,先报给王琅,可见王琅代父坐镇金州府,权柄甚大。
她下次未必还能有机会见到王家人,她必须要做些什么得到王琅的支持。
赵青晖定了定神,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自己的兄长赵青嵘一样从容自信。
“吾与家兄一起听学时先生教过。胡人营帐里有一位右贤王,是胡人大汗的长子,他出兵最喜欢轻骑神速。如若小王大人心有疑虑,不如打听一下胡人打前锋的是哪位将军,如果是右贤王麾下的墨脱耶,涎于阐两位的其中之一,还请小王大人一定相信永宁的判断。”
王琅看着手中军报上赫然写着的“涎于阐”三个字,没有再把赵青晖当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认真审视着面前的女郎。
此女能在绝境中纵火反抗,在乱世里护着胞弟一路南下,几经生死能快速镇定地思考,不仅懂舆图,还有超乎常人的敏锐。
这绝不是一个柔弱的闺中娇女能做的。
赵青晖察觉到王琅表情上细微的变化,心道下了然几分。
她立刻乘胜追击,再接再厉道:“有今日之局面,全因赵氏一退再退。您也不必着人护送吾,家父家兄皆为国死,如今舅父也已殉国,汉人已到生死存亡之际。
吾恳求刺史大人命人护送幼帝走水路渡长江,吾就留在金州。”
赵青晖很害怕胡人,可她今天听明白了一件事,军心涣散,是因为国无主君。
汴京被攻破,英宗被俘虏,汉人的血性已经在一次次败仗中消磨殆尽。她不知道金州的兵够不够凶悍,但她至少不能让将士们胆怯,心寒。
她又补充:“将来陛下必然感念王家之英勇,吾记得先生讲史的时候说过,初建国时护国公王潜位列三公,官拜大司马,曾与太祖皇帝成就了一段君臣佳话。”
这就是稍微要脸的说辞,实际上说通俗点就是,要是王家出力站队他们姐弟俩,他们可以与王家共享天下,让王家继续百年第一大族,这种族谱单开的诱惑,就看你王琅想不想要了。
可皇室势危,王家此时战队并不是什么好时机。王琅没有接赵青晖的话,大马金刀地坐在上首的圈椅里,好整以暇地看向她,好像在衡量她是不是拿得出手似的。
赵青晖生怕错过这次机会,咬咬牙,将刻有自己封号的长公主印从袖笼里取出来递给王琅:“吾以此为誓。”
“赵氏微弱,可黎民百姓无辜。更何况如果真到了国无主君的时候,中原大地战火流离,人人自保,或七雄争冠,或三足鼎立,可都不会再有第一世家了不是吗?”
“太祖皇帝曾发动宸桥兵变一统天下。吾是太祖血脉,虽不如太祖皇帝勇猛,也不如父兄坚韧,却也知道什么是血性。不知道将士们听闻吾在金州,会不会心安。”
这是投诚,以身入局的投诚。
如今的赵青晖有什么?自然是有这个永宁的封号,天子胞姐的身份,赵姓皇室的血脉。
威逼利诱明晃晃地写在少女的脸上。
王琅心中感慨道,莫欺少年穷。
3. 风雨欲来
他只犹豫了一瞬,随即大手一挥将赵青晖的印信重新放回她手中,“我当然相信殿下,我们王家与殿下共存亡。”
少年嗓音清澈柔软,说出的话却坚定有力。
修长的手指掠过赵青晖的指尖,身上世家子弟独有的熏香从她的鼻尖若有似无地游过。
赵青晖怔神。
世家子弟也不全是孬种的念头从她脑海中一闪而过。
但她更知道时不我待,来不及多想,提出自己的要求:“既如此,请小王大人允吾亲卫随行。”
她哪来的什么亲卫,她这是要王琅给她组建一队亲卫。
王琅好像透过这小女子的外表看见了她藏在皮囊下的狡黠,心中不由暗笑,道“王家部曲三千,长公主需要,莫敢不从。”
赵青晖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感觉王琅简直是把她当傻瓜。
“大公子古道热肠,吾谢过大公子。不过……”,她话锋一转,“按长公主制,三百亲卫足以。”
三千部曲她今日敢收,来日真就是赵氏与王共天下,商谈的条件虽然如此,但她并不想刚是从一群狼手里跳脱出来,又栽进一头虎嘴里。
狼群尚可分化,徐徐图之,以身饲虎却是立刻要命的。三百亲卫,足够她狐假虎威吓唬那群没骨头的老东西了。
但是她也怕王琅觉得她没有诚意,因而朝着王琅眨眨眼,露出孩童般的顽皮,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大公子送佛送到西,部曲总是需要厉害的人统领的。”
你挑你的心腹安插在我身边,这足够有诚意了吧?
王琅见赵青晖不上当,也并不强求,他抿唇笑道:“便应殿下所言,臣这就分派人手护送陛下继续南下,殿下稍安。”
待赵青晖走远,屈指轻叩着书案,半晌才回过神吩咐侍从。
“传令下去。金州府辖下各县的行令官,卫所的列曹参将,王家部曲首领均在明日午时前到金州府衙内报道。
金州府内凡有富户做米粮生意的全部给我控制住,不许出金州府,凡有私自携粮潜逃者,杀无赦。
再去邕山别院,就说十万火急请金州牧回防。
刺史大人若是还要推辞,你就说我的吩咐,他就是死了抬也要抬进府衙再死。”
赵青晖当然不知道王家父子之间的事情,她回驿馆时得到了一队王家的部曲组成的亲卫军,为首的是王家多年的部曲左副尹宽。
虽然这也算不得自己的人,但只要她与王家合作一天,这些人就会听命于她一天,对付驿馆里那群牛鬼蛇神足以。
驿馆里诸位大人还不知道胡人已破青州,但也没有再七嘴八舌地指责长公主失职误国,而是为了各自的职位互相为难。
见赵青晖回来,几个老儒立刻侧身过去以示避嫌。
“殿下有事可着人传话,我等男子在前厅议事,殿下前来怕是不合宫仪,臣等请殿下为天下之女子作出表率。”
又是这些冠冕唐皇的话,真当她是恒山郡的乡野丫头没进过宫门吗?
要真如他们所说宫规如此森严,那刘后元后这样垂帘听政甚至君临天下的女子都是怎么出来的呢?
赵青晖无语,优雅地翻了个白眼,道:“那关于青州,诸位大人商议出什么行程了吗?”
屋内鸦雀无声,一群人有人缄默不语,有的则一副对女子妄议朝政的不屑。
他们互相挤眉弄眼,不肯接赵青晖的话,气氛刹时间十分尴尬。
赵青晖倒习惯了,这群酸儒一路上不就是这样压迫她与阿弟的吗?不回应,不理睬,也不反驳,叫她一拳打在棉花上,还美其名曰大丈夫不与女子计较。实际上他们就是想用这种方式规训她,使她对他们言听计从。她听话了,她阿弟也只能乖乖做他们手里的傀儡。
若她只是一般的闺中女郎,学得是高门贵女嫁入内宅的手段,他们欺她年幼无知,她怕是被卖了还要替人数钱。可惜他们千算万算没算到,她与兄长一母同胞一同长大,连入学拜得都是同一个先生,朝堂上的手段她一清二楚。
赵青晖心中冷哼,决心好好治治这群人。
打定了主意,她说出的话便再没有从前的绵软温和,而是平地起惊雷,炸得一群人瞬间沸开锅。
她说:“中书令是从英宗皇帝那里跟过来的老人,行军布阵的才能想必也十分出众。
如今青州失守,恐怕胡人不日便到金州,永宁拜请陆公替陛下前往霁州守城。”
说完,她盈盈一拜,给刚刚第一个出言规劝她的陆时行了大礼。
陆时出身弘农世家,却非嫡系,英宗皇帝在位时不过是一个小小员外郎。
胡人杀进汴京城,陆氏嫡系的中书令死柬英宗皇帝,血溅龙华殿。
南逃时便由他顶了陆家中书令的位置。
听见青州失守,刚刚还三缄其口惜字如金的儒生们立刻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地低声议论起来。
赵青晖倒没有一直保持弓腰的姿势,她趁众人还沉浸在惶恐中,慢慢走到上首的位置坐下。
实际上她刚才之所以给那老东西行礼,只是为了让他下不来台。
如今的局面,她急需杀鸡儆猴。
陆时就是她选中的鸡。
“咳咳,诸位。”
赵青晖见众人纷纷议论,人人脸上都承载着恐惧与焦虑。
但没人关心青州守城的将士与没有南下的百姓,字字句句不过是胡人可恶,以及如何再逃。
她心中忿忿,几乎是掐破了掌心才没让自己当场失态,“诸位大人觉得意下如何?”
她端坐上首的行为刺激地众人眼睛生疼,似乎害怕看见元后临朝似的,连胡人南下的铁骑似乎都没有那么恐惧了。
“后宫不得干政,还请长公主回避。”
“女子不坐朝堂是惯例,请长公主遵循祖制。”
“……”
满朝大臣居然没有一个人愿意抗金,而是避重就轻地拿她身份说事。
陆时那老货听见众人声音,更是微微笑着捋了捋胡须,道:“殿下请回,我等商议出行程会告知殿下。”
仿佛刚才赵青晖的话如同空气一般悄无声息。
赵青晖似乎早已预料到今日局面,不慌不忙地扫视了一圈,问:“诸位大人都是这个意思吗?”
无人搭话,赵青晖故作不虞,将娇气小女郎喜怒形于色的形象展露无余。
陆时满意极了,笑得像一个温和老者般慈爱,正要再给赵青晖一个教训,便听有人答:“臣崇训丞刘满愿前往霁州城。”
众人皆向后望去,只见是那个替赵青晖说过话的小黄门。他面黄肌瘦,若不是还穿着补丁的宫袍,与屋外难民也没什么分别。
屋里再次响起阵阵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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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
这时,有身着铠甲的士兵默默站到赵青晖身后对赵青晖低语了几句,将手中一个包袱递给她看了一眼,里面正是熟睡的赵青農。
赵青晖终于欣慰地笑了,装也不装地摊牌直言道:“刘大人忠君报国,吾深感欣慰,赐封刘大人霁州监军一职,诸位可有异议?”
因为已经有人接了赵青晖的话,陆时不好继续装聋作哑,只好道:“老夫原以为殿下无人教导,数次失仪只是太过担心幼弟的缘故。
如果殿下执意要牝鸡司晨,老朽只能辞官回乡,陛下的安危就交给诸位大人了。”
言下之意还是不愿亲自前往霁州,又不同意赵青晖插手政务。
赵青晖感觉自己都要气笑了。
老匹夫!
贪生怕死之徒!
还想拿她阿弟威胁她!
赵青晖朗声还击:“陛下会继续南下至建州城,建州牧崔敬崔大人素来有虎臣的美誉,定护得陛下周全。”
陆时依旧背着手不接话,小皇帝在他们手中,岂是永宁一个小姑娘说带走便能带走的。
可惜这回他踢到了铁板。
赵青農身边伺候的嬷嬷慌慌张张闯进来:“陆公,陛下,陛下被人劫持了。”
此时陆时慈祥老者的面具终于碎裂,他狰狞着抓住嬷嬷,问:“陛下怎么会被劫持!竖子岂敢!”
这下轮到赵青晖稳坐钓鱼台,她微微笑:“陆公少安毋躁,是吾接陛下准备前往建州。既然陆公不愿意替陛下守霁州,霁州又有刘大人代为前往,那便随金州刺史王大人一起留在金州吧。”大方承认是自己接走赵青農。
说完她扬扬手,一队穿着银白铠甲的士兵立刻举着长矛,整齐划一地列队将众人围个水泄不通。
屋内可闻针落。
陆时的脸铁青的似乎要背过气去。
这下就是傻子也明白过来,长公主这是手上有兵权了。不然岂敢肆无忌惮地与他们撕破脸。
定是王家怂恿长公主!
在他们眼里赵青晖一直是那个哭哭啼啼不愿意出门的小姑娘,是不可能有这样虚与委蛇的智谋和临危不乱的勇气的。
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如今局势逆转,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们只能听从赵青晖安排。
赵青晖很满意这个局面,陆时是一定要被踢出局的。这老东西数次压制自己胁迫赵青農,她绝不能把他留给阿農一起继续南下。
她点名:“谢大人,裴大人,梁大人,永宁便将陛下托付给三位大人了。”
谢贤乃尚书令,是陈阳郡谢家的子弟,与时任建州刺史的崔家是世家旧故。裴斐任秘书监,掌管南下队伍的口粮命脉,最重要的是他出身河东裴氏,与谢家是政敌。梁阔则任仆射大夫,出身寒门,圆滑世故左右逢源,一生荣辱皆系与皇室。
这三人不论是家世还是官职都是既能互相牵制又能互相守望,这是她为赵青農织的保护伞。
显然这样的安排并不完美,但从刺史府出来到回驿馆的中途,短短时间能想出这些已经是赵青晖的极限。
三位大人哪里不明白赵青晖的意思,纷纷在心中揣测到底是王思教唆,还是他们都小瞧了一路上随波逐流的小女娃。
可有一件事是不等他们琢磨的,胡人铁蹄从不开玩笑,是永宁还是陆时,他们必须要立刻做出决断。
4. 背水一战
听着三人齐声答“我等谨听长公主吩咐”,赵青晖满意地连连点头,觉得这是数月来唯一舒心的时刻。
她差人拿来墨宝,端坐在首席游龙画凤,继续安排,“崇训丞刘满,孤任命汝为持节监军,许你先斩后奏之权。
只是你此次前去并无兵马相助,霁州刺史庾寿安是否尽力,一切都托与刘大人了。”
赵青晖说完,将自己的长公主印拓在刚写好的任命书上,又盖上皇帝私印和自己的私印,“国玺流落,这份文书手续不全,你可敢接?”
接下这份文书无异于火中取栗。
刘小满却吃了秤砣铁了心,没有一丝犹豫道:“胡人欺辱陛下太甚,某愿为陛下献犬马之劳。”
说得有几位年轻的文人落泪。
赵青晖则趁热打铁继续道:“吾与陛下曾享郡县供奉,父兄为国捐躯乃是忠。如今陛下为国主,吾与陛下一母同胞,自然与陛下生死与共,是为义。
自胡人入关以来,赵氏一退再退,再退便是长江以南,难道我们要学前陈划江而治吗?吾生于大梁,长于大梁,便决定留在金州与胡人不死不休。诸公大义一路护送陛下南行,还请诸公接下来继续护陛下周全,若吾马革裹尸,教陛下忍辱负重,将来必光复大梁。”
赵青晖说的大义凛然,儒生们神色戚戚,再不敢小觑这位长公主。
赵青晖要的就是这份心有戚戚,她再次看似请求实则威胁陆时,“陆家世代忠勇,陆公请一定帮永宁,帮陛下,帮大梁死守金州!”
说来说去还是要逼陆时离开赵青農南行的队伍。但此时群情激愤,大家默默站到了赵青晖的一边。有人再次诡异地保持了沉默,但更多的是劝陆时。
“陆公大义!”
“殿下壮志凌云,陆公便为殿下坐阵吧!”
“有陆公在,我等才能安心。”
众人七嘴八舌的劝告让陆时心烦意乱,不得不重新审视眼前的少女。
他目光阴翳,似乎要将人看出个窟窿,但此时的赵青晖岂会怕他?
笑话!
她无人可用时只能避其锋芒任人摆布,如今好不容易有部曲支持,还不知道能用几时,当然是要立刻狐假虎威个够。
她丝毫不惧地回望,陆时甚至能从她看似平静温柔的脸上看见皮下恶毒的挑衅。
他看着眼前踌躇满志的赵青晖,再看她身后大有一声令下就将人捅个窟窿的士兵,不由想起胡人入关,前一刻还纸醉金迷的汴京城很快便火光冲天,生怕自己一个不从也血溅当场。
他很想像自己的族兄一样死柬龙华殿,可惜他并没有这样的勇气。
稍后死和立刻死他还是分得清的。
他闭了闭眼,知道大势已去,叹道:“但听长公主安排。”
因赵青晖心里清楚,胡人极大可能会直奔金州。
她当机立断:“既然诸位大人都没有异议,两个时辰后便启程前往建州吧,王大人已经为诸位备好船只。”
行程就这样定下来,因其他人都不知道胡人实际要来金州,收拾起来倒也有条不紊,事情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赵青晖则特意悄悄寻来之前帮她讲话的小黄门。
小黄门刘小满是从旧宫里逃出来的,“奴婢从前伺候崇训太后”,他如是说。
赵青晖见他还一脸稚气,与自己差不多的年纪,心中莫名涌起一丝难过。
这个小黄门愿意顶着压力为她说一句公道话,她本应真心待他。可是如今这局面,她自己尚且举步维艰,又肩负胞弟的性命,不敢轻信旁人,只能利用他。父兄从前教她要有君子之风,可有君子之风的父兄却死了。
她是女子,才不要做君子。
她将一份空白的长公主谕交给刘小满,并道:“见到庾寿安之后,务必请他驰援金州,从前他与我兄长颇有交情,但孤也不知道这交情是否情比金坚。必要的时候你可以酌情应允他的条件,一切后果我来承担。”
说着,她郑重地托付他“一路珍重,大梁的生死全倚仗刘大人了”,听得刘小满瞬间热泪盈眶。
他点点头:“长公主放心,奴婢定不辱使命。”
得到他的承诺,赵青晖还不忘记以名利诱惑,遂许以重诺:“陛下身边还缺一位黄门郎,待日后机会合适吾会为你任命,请一定活着回来。”
南行的队伍从进入金州到离开不过匆匆两日,渭水之上,两只飘摇游船恍惚而立。
赵青晖看着襁褓中裹着的胞弟在乳娘怀里挣扎,爱怜地摸了摸他柔嫩的小脸。
赵青農正是牙牙学语的年纪,姐姐一碰他就醒来,咿咿呀呀地叫了一声“姐姐”,粉糯糯的声音黏黏糊糊,让赵青晖心都化了。但赵青晖心里更清楚只有这样才是他们姐弟二人乱世之中唯一的出路。
她没有再看弟弟一眼,而是狠心将他交给乳母嬷嬷,不舍地别过脸去,与诸臣告别。
姐弟二人终要分别,至此她身边再无亲人。
胡人已将旧都的人吓破了胆子,令人闻之色变,没有人不想走的。
有老臣见赵青晖一单薄少女立于码头,于心不忍地说:“殿下还是随陛下一道吧,陛下年幼还需要长姐照料。”
永宁长公主,还未及笈,是朵花骨朵呢。
可惜赵青晖是打定主意要留下的,一来这是她与王琅的承诺,二来她明白,汉人不能再退了!
“吾乃赵氏子孙,拱卫天子守护百姓是吾之责,诸位大人,陛下与江山吾一应托付诸公了。”
赵青晖拱拱手,声音不卑不亢,气如洪钟,围观的民众听得清楚,当即哗然。
“那便是长公主殿下?文弱女子……”
“长公主殿下胆识过人,有魄力。”
“有没有魄力也要看胡人真来了才知道。”
“说得容易,她怎么不去霁州?”
“……”
众说纷纭,但听得出民众对赵姓子弟没什么好感,“还不如姓赵的都死绝了,好过一次次拿人命去填”,他们如是说。
送行的人里并没有金州刺史王思,代他出面的依旧是他的长子王琅,少年郎还未弱冠,身着青衫白袍,眉目精致却不轻佻,头发半绾在身后,安静地站在赵青晖身侧,冷眼看一群人逢场作戏。
好在戏也没作太久,赵青晖三言两语截断了众人的废话。
大船扬帆,很快便离开码头,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天际线。
细雨飘飘,少女望着船队离开的方向,身后只有金州府衙的人,越发显得苍白。
王琅见赵青晖神情晦涩,不由想起母亲去世时,他也曾数次这样驻足远眺来平复自己的心情,把无能的愤怒统统藏进心底。
亲人分离总是难过的,何况是相依为命的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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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呢。
他一向清冷的脸上难得地露出几分柔情,从马车里取出一把油纸伞遮过少女的头顶,故作轻松道:“夏日风大雨急,殿下且避一避,总会雨过天晴的。”
一语双关,赵青晖微笑着与他道谢。
只不过她时年虚岁十三,还没学会如何掩藏情绪,尽管已经十分克制,但眼睛里的失落还是让聪明人一看便知。王琅便又不自觉地贴近一步,将油纸伞不动声色地倾向赵青晖,将她半遮半掩在伞下。
雨珠溅落,先是滴滴答答,而后噼里啪啦。
远处有民众呼喊:“落雨了,快收衣裳!”
有犬吠。
有女人骂街:“死娃子,还不回家,雨浇头惹了晦气,老娘可没钱给你抓药。”
金州还是生机勃勃的金州。
赵青晖掐破了掌心逼着自己收敛情绪,强打起精神道:“多谢大公子,我们回府衙吧。”
这边王琅见她几乎是费尽全力才压抑住哭腔,保持不失仪,实际眼下早已一片乌青,鬼使神差从犊车的暗格里抽出一卷邸报递过去:“你看看吧,这是三日青州传过来的求援信,应该是你舅舅的亲笔手书。”
他十指修长,筋骨分明,袖口拿金银丝线绣着一圈浅浅的宝相花纹,不仔细瞧根本瞧不出。
赵青晖从他手中接过书信,熟悉的行草便一一铺开在眼前,她仿佛看见舅舅伏在案几前是如何悲痛地写下这封信。
也许当时情况实在危急,他只写了寥寥数笔就匆匆停手,临到末了,还是不放心地添了一句“问陛下与永宁安”。
赵青晖看着这份手书,终于再也绷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王琅听着犊车里的动静,叹了一口气,无比庆幸自己很知情识趣地将犊车让给赵青晖一人,并提前让车队改道僻静小巷,起码不会让太多人听到。
哭吧哭吧,哭过了就能静下心来做事了。
这该死的世道,非逼着人不像个人。
他摇着头,御马随着犊车一道,缓缓驶入刺史府。
此时王思早已经从邕山别院回来,见长子归家,立时松了口气。
他没注意到跟着一起进来的赵青晖,而是跳上来抓住王琅的胳膊就往将沙盘跟前搡。
一边搡,一边讲中间的布兵点指给王琅看,并问道:“琳琅,你瞧瞧这该如何是好。”
好像王琅是爹他是儿子。
可能是因为有赵青晖在场,王琅尴尬地咳咳两声,无奈地喊了声“父亲”。
王思这才注意到长子身旁站着的小尾巴。
他先是皱了皱眉,然后看向长子,无声地询问:怎么把这祖宗请来了?要是她掺合军政岂不是平添麻烦。
王琅自然看懂了王思的意思,他侧目看了一眼赵青晖,也无声示意父亲:给小姑娘找点事情做,免得胡思乱想,到时候更麻烦。
赵青晖察觉到父子二人之间微妙的气氛,呵呵干笑,没话找话说:“大公子的字原来是琳琅,的确是好名字,呵呵呵。”
然后她不请自来,也凑上去看沙盘。
其实这一次赵青晖给自己的定位就是一个吉祥物,振奋军心的象征。行军打仗?她又不懂,别添乱了。可现在不懂不代表以后不懂,不懂可以学啊。
但王思不错眼地一直盯着她,她难免有些紧张:“可是吾在这里打扰了刺史大人公务?”
5. 仇人见面
王思很想点头说“是”,然后把人请回去睡觉。
可惜他的好大儿已经抢在他前面回答:“殿下多虑了。”
王琅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先前有斥候来报,此次胡人的急先锋是涎于阐,按照推算他应该刚过费县。
父亲欲在金州城外三十里的郖县雌幽山设伏,先阻击一部分胡人。”
少年郎一边说,还一边将沙盘里的费县,郖县的位置,雌幽山的位置分别指给赵青晖看。
王思气得直吹胡子。
王思一直想替长子求取一位能干贤淑的女子做妻子。
原本他看上了陈郡谢家女,可惜王琅不愿意。
王思自己与妻子琴瑟和鸣,除了希望长子支应门庭,也希望长子能夫妻和睦。
长子不愿意娶世家女,他又不想从寒门里随便选一个,因此王琅的婚事就横在他心头成了他的心病。
哪晓得幼帝南下,王琅出面劝他。
如今天下大乱,群雄逐鹿,金州乃兵家必争之地,与其事后叫人拿住话柄,不若迎了幼帝来金州。
儿听闻永宁长公主容貌秀丽,素有仙子下凡的美名,至今尚未婚配。
长公主父母兄长亡故,婚事只由自己做主。
如果长公主许了旁人,怕是将来重回朝堂之时再无我王氏一席之地。
皇室公主大多骄纵,王思压根儿看不上。
不然当初皇帝老儿要把皇后嫡出的显宁公主嫁给王琅的时候,他就不会宁反不屈了。
因此他一气之下跑去邕山别院,试图以此抗议!
而王琅之所提及永宁长公主的婚事完全是权宜之计。
实际上他是不想错过兴军北伐的机会。
天子年幼,大梁人才凋敝,他只要站的足够高必能做一代权臣,将来甚至有可能挟天子以令诸侯,收复赵姓皇室丢掉的汉土。
这样的机会百年难遇,他愿意一博。
但王琅也很了解自己的父亲,老谋深算有余,野心魄力不足。
因此王琅借口长公主婚事,请父亲主动入簣。
他只是没有想到永宁长公主与传闻中的菟丝子大相径庭,更没想到她会大着胆子与自己交易。
赵青晖还不知道父子二人之间的交锋,她只看过舆图,从前只听父亲说真正的大将军营帐里有沙盘,这还是第一次见到真实的,但她很快学会举一反三,在王琅的示意中看懂沙盘。
她问:“郖县离金州不远,这里是峡道吗?能不能过人?第一批阻击胡人的军士是打算从这里撤回金州城吗?”
王琅见她能听懂,声音不由缓和下来,如潺潺泉水,温润清冽。
他指着沙盘上一角,道:“这里是羊道,不能过人,但郖县下面有一条小路,可以从这里行军撤离。”
赵青晖闻言心安不少,她并不希望再有人做无谓牺牲。
说话间又想到郖县的百姓:“就怕胡人屠村,需要先遣民众撤离吗?”
这次连王思都露出满意之色来,没有对不懂的事物指手画脚,还心存百姓,倒有几分赵姓先祖的遗风。
待到金州府下属官员来回禀布防事宜时,赵青晖已然能得到一个落脚的座位。
一开始还有人错愕,不停地朝她那个方向瞟,时不时小声议论上几句。
后来就习惯了赵青晖的存在,她如同一尊泥塑的神像,只是正襟危坐在那里微微地笑,不会瞎掺合发言。
偶尔开口也是真诚询问,并不让人反感,得到回答后会夸赞文官们周到细致,武将们英气勇武。
反正夸人的词汇隐晦又高级,给每个人的都不一样,让人心里明明知道是花言巧语,还是会有些飘飘然如鼓风的船帆。
在金州城中紧锣密鼓布防的第十日清晨,郖县的斥候们利用烽火传递回了最新的消息,包括敌军多少人,郖县阻击了多少人,有多少人从哪个方向攻往金州城。
金州府衙彻夜通明的灯火足以说明事态的严重。
“阻击的军士们,没有人撤退,都牺牲了。”
“他们拉下了胡人的一个刺马队。”。
“百姓们都躲进了深山和地道,胡人没有找到多少粮食。”
“胡人在郖县外休整,不敢再攻金州城。”
“郖县的军士说,不负长公主信任。为国尽忠,值得了。”
官员们听了斥候的报信,都心有戚戚,虽说打仗牺牲乃兵家常事,但这样惨烈的战斗,付出的都是鲜活生命,是昨日还同自己说笑的同袍。
夏日的清晨,露珠还没化开,趴在城头的年轻军士眼皮打架得厉害,他已经一宿未眠。
突然,身后传来的凄厉惨叫将他惊醒。他一个激灵,转过头,看见远处黑云压城而来的铁蹄似乎要踏平一切。
他大声疾呼:“回防!回防!金军来了!”
胡人没有在郖县休整!
他们居然趁夜疾行!
消息传到金州府衙,有武将坐不住了:“无耻蛮族!大人,让我去拿下他!”
也有文官犹豫:“怎会来得如此快?简直出乎意料。”
王思看着屋里吵吵嚷嚷的人群很是头疼。
不过片刻功夫又有军士来报:“胡人开始攻城了!”又道:“他们拿抓到的百姓做人盾,要大人献出长公主便释放人质。”
这下连文官也坐不住了:“耻辱啊!耻辱!”
王琅闻言冷静道:“父亲,我去城头看看,您与诸位大人放心去巡防其余城门。咱们准备数日,虽有仓促,真论起来却比其余州县充裕太多。胡人有备而来,我们未必不是。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他的镇定自若很快影响了屋内气氛。
众人皆道:“是啊是啊”,更有人道:“教这群蛮夷知道我们金州是块铁疙瘩。”
赵青晖这些日子就住在府衙的后院,得了消息很快赶过来。
她撩帘而入,一进厅堂则直奔主题:“吾随大公子一道。”
少女明亮的脸庞如朝露,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粉面桃花,眼神却肃穆无比。
她的声音掷地有力:“吾倒要看看,金贼敢不敢来送死!”
王琅倒无所谓她是不是一起去,生死关头,并没有谁的命更高贵,但是献降是绝无可能的。
他点点头道:“殿下随我来。”
城头上的风吹得呼啦啦作响,按照王琅的教养此时他应该先请女郎上楼。然而此刻危急万分,他也并不想再困在世家公子的外皮里。
王琅拎着弓箭三两步登上城楼向下望,看见的是不远处的胡人营帐,以及被堆在一起做城防的大梁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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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穿着粗葛褐衣,有人穿着绫罗绸缎,若是康平盛世,阶级这样泾渭分明的人是绝不会站在一起的。但此时却没什么不同,男女老少被堆做一堆,叫人看不清面容。
赵青晖没有站在城楼下面傻等,她将襻膊穿好,抱着裙裾登上城楼,弓着身子挪到王琅身边。
为什么是王琅身边?
笑死!
她怎么知道城墙哪里是安全的,万一被胡人一箭射成刺猬,金州城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士气不白攒了。
胡人遣来的汉语翻译们还在继续喊话:“涎于将军说了,献城不杀!献长公主不杀!”
他们吆喝着,时不时还要说两句粗话,诸如“姓赵的皮嫩”“汉人皇帝被赐封恭桶将军”这样的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赵青晖眯了眯眼,肃杀之气盈于眉睫,她问王琅:“大公子,借你弓箭一用。”
王琅似乎明白她要做什么,毫不犹豫将自己的弓递给赵青晖,口中道:“臣也可代劳。”
赵青晖却充耳不闻,缓慢而坚定地摇摇头,随着她举弓搭箭,利箭直破云霄,从箭窗里射出,呼啸着冲破皮肉,其中一位叫嚣得最厉害的翻译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便被箭矢穿破喉咙,鲜红的血液瞬息间喷涌而出,滋了身边的同伴一脸。
另一边涎于阐此时在金帐中也被烤肉的汁水溅了一脸,他骂骂咧咧地踹了服侍他的女奴一脚,那女奴被一记窝心脚踹得吐血,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很快便蜷在角落一动不动。
涎于阐只是冷眼看着,随后示意士兵将人拖出去,自己伸手抓已经切好的肉片来吃。
原本右贤王想派手下第一大将墨脱耶来攻打金州。
可涎于阐听说赵青嵘的胞妹在金州,便自主请命求来这份差事。
大将军喀其赞的女儿是他的未婚妻,他很想在自己的女人面前表现一番。
赵青嵘杀了他们的大将军,他便要赵青嵘的血亲来偿还。
他恨恨地自己拿起匕首切剩下的烤羊肉,用手抓着往嘴里塞,油脂肆意侵润着他糟乱的胡须,再顺着胡子滴落在胸前的皮革上,形成一滩油渍。
要想夺一座城池,必要里应外合,这是每个攻城将领都明白的道理。
涎于阐计划着。
先用抓来的大梁俘虏作人盾吸引汉人的注意力,使一小队人与城中细作接洽,里应外合在城中抢杀放火。
等城里乱起来,大梁的人一向胆小如鼠,定会像肥羊般乱窜出城。
届时他只要差人守在各个城门口,有人出来便乱杀一通,就像宰羊一样。
而这些汉人早被吓破了胆子,即使前面有人被宰杀,后面的人不知情也会一窝蜂地扑上来。
到时候他轻松捉来赵青嵘的胞妹,像眼前这只羊似的烹了,军中一起分食,更能鼓舞士气。
所谓的献降说辞也不过是让汉人内部争执的手段。
主和还是主战,只要有选择,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可能也足够贪生怕死的汉人磨磨唧唧,争来争去。
最后等反应过来,早就没有还手之力。
他再将人堆在一起一把火烧了,人油能再燃上三天三夜。
说不定还能用这些人油烹了赵青晖。
涎于阐想到这样的画面就想大笑,可是现在是怎么回事?
6. 谁是叛徒
箭矢射穿了外面叫嚣的声音,那些会汉语的翻译虽然有汉人,但也有一部分是胡人,而不论是胡人还是汉人,此刻脸上都凝结着震惊错愕。
只是在城门劝降而已,汉人不是自称礼仪之邦,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吗?
“是突然射出的箭,没有人回话,只是放箭。第一箭中了之后立刻有箭雨跟随而来。我们根本无法靠近,只好将尸首留下,勉强退回来。”
涎于阐听到这说辞,肥大宽厚的巴掌立刻落在逃回来报信的小兵脸上,“他们岂敢?”震惊之余不忘问:“是谁下令放箭的?”
小兵被扇得脑袋轰鸣,却明白不战而退,能留命在已经是好的,战战兢兢答:“听汉人喊,长公主威武,想必是大梁的哪个公主。”
哪个公主?还能有哪个公主!
大梁正经八百的公主全都被扒光了,关在大金营帐里做女奴呢。这个什么鬼公主,除了赵青嵘的胞妹赵青晖,还能有谁?
赵青晖!
赵青晖!
岂敢!
她岂敢!
涎于阐脸上的皮肉都在跳动,忽然他举刀刺向逃回营帐的小兵,噗呲一声,眼前的金兵便断了气。
他大声喝道:“传令部族的勇士,敢有后退者,这就是他们的下场。”
而金州城里却沸腾起来,长公主一箭射死胡人的消息迅速传开,似乎驱散了民众对胡人的恐惧。
“永宁殿下神武!”
“有殿下在,我们不怕!”
军士们似乎也被鼓舞,刚才长公主举弓,他们便跟着举弓,数箭齐发,底下原本还在叫嚣的胡人顷刻间便被扎成了刺猬。
他们杀了胡人!胡人退了!
虽然不是真正的撤退,但也足够人兴奋的。
“誓死护城!”
“宁可站着死!不能跪着生!”
“大梁必胜!”
赵青晖看着城楼下欢呼的众人什么也没说,而是在王琅的掩护下钻进回府衙的犊车。
“殿下向来能言善辩,有张仪苏秦之风,怎么方才不说些什么?民众盼望得眼睛都冒星星了。”王琅此时此刻还有心情调侃。
实际上刚才赵青晖能一箭穿喉还真的让他有些意外。
他自己的弓有多沉自己知道,毕竟是女郎力气小,连自小受君子六艺熏陶得的世家女子能开弓拉箭的都不多见,更遑论能乱军之中正中靶心。
当然,也没有乱军,但能临危不乱的人也不多见吧。
赵青晖到底是怎么样的女子?
王琅胡思乱想着,并没有注意到女孩子颤抖的右手。
赵青晖却是自己知道自己,她快吓死了,这是她第一次杀人。
从前只是打打兔子猎猎小鹿,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会亲手杀人。
她强迫自己不去想方才的事,听到王琅的调侃,一时间有些语塞,王琅是说她几次狐假虎威糊弄那群汴京来的臣工和金州府的官员吧。
她难有正色道:“等保住了他们的性命,再与他们讲话吧。”
王琅一时语塞,转了几个弯才会过意——此战赢了,长公主名正言顺无需多言;此战输了,大家一起下黄泉,也没什么好说的。
而府衙里也有人颤抖,是被留下来的中书令陆时。
知道胡人没去霁州而往金州来,他气得在厢房里大骂:“妖女害我!”
骂完赵青晖又骂胡人不长眼:“狗娘养的!不杀去霁州,偏来金州!”
他是见过胡人破城后的惨状的,哭声喊声惨叫声,混杂着皮肉烧焦的香味,小儿的头颅被堆成山,血肉之躯在焦土里揉烂成一团肉泥。
他绝不能坐以待毙。
陆时在屋里来回踱步,最终还是下定决心,什么狗屁名声郡望,世族荣耀,他得先活着。
要不是活下来的是他,从前踩在他头上的朝臣不知凡几,他熬到告老也未必能有今日地位。
有时候能力哪有运气重要呢?
说服了自己的良心,事情做起来也就麻利得多。
陆时把行李包袱中的小黄鱼塞进皮靴中,还贴身揣了银票。默默将桌上的点心胡乱用油纸包好塞进袖笼里,又将昨夜的凉茶灌满水囊。这才整理好仪容,蹑手蹑脚离开自己下榻的东厢房。
而这一举动很快便报到王琅耳朵里。
金州刺史虽是王思,但实际上一直是王琅在处理府衙琐事,每每决策时提出的建议也是正切要害。
谢氏早亡后王思并未续弦,他作为王思的嫡长子,还是唯一的嫡子,将来王家的兴衰全系于他身。王家的部曲、仆从自然敬他如敬家主,金州府的大小官员军士也纷纷投效。可以说他在金州的地位固若金汤。
王琅似笑非笑,看向坐在身旁圈椅里打瞌睡的赵青晖:“殿下怎么看?”
赵青晖正小鸡啄米,听见有人唤她,她一个激灵下意识攥住别在腰间匕首,那反应仿若惊弓之鸟。
王琅没想到他只是想逗弄一下眼前的少女,给她醒醒神,反而吓到对方。
方才城楼上拉弓搭箭时不是还手起箭落干净利索得很吗?
王琅没有姊妹,日常生活中遇到的姑娘不是看上他的容貌就是想做王家的媳妇,他能躲便躲,很少接触女孩子。
难道她害怕?他暗暗揣测着,又觉得不应该啊。
这小姑娘可是刚见面就诓了他三百部曲做亲卫兵,把朝中那群老东西逼得不得不妥协。煽动民心一套一套的,临阵又敢杀胡人。
这种人怎么可能会害怕。
王琅想了想自己十三岁的时候,坐镇敌营而不乱,的确是不害怕的。
真是不太懂女孩儿都在想什么,王琅有些摸不着头脑,尴尬地摸摸鼻子,道:“殿下,陆时跑了。”
这会儿赵青晖听清楚了,但是她不明白这种事和她说干嘛?
“他不是在旧都时已经跑过一回了吗?再跑有什么稀奇?”
好吧,小姑娘空有急智,心还是白的。
对比之下王琅觉得自己有点心黑:“临阵脱逃,按大梁律法是可以祭旗的。”
她不是要杀鸡儆猴吗?送上门的杀鸡机会,此时不杀更待何时?
赵青晖则有些心虚,临阵脱逃的第一人难道不是赵家人吗?大哥不笑二哥的,连英宗皇帝都俯首称臣去北地做俘虏了,她阿弟虽不是自愿,但也一路逃亡,世家大族莫有不南迁的。
陆时要跑,简直情理之中。
夜已深,金州城中没有一个人能安睡,胡人一连三日没日没夜地疯狂攻城早已叫人精疲力竭。
民众们听见城楼外的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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击声,嘶吼叫喊,谩骂与侮辱,从一开始的瑟瑟发抖慢慢变得习以为常。
“所有人,家里年逾六十周岁的老人和未满十五的小孩退到内城去。”
“妇人们四人一组,去城楼上担受伤的军士。”
“壮民十人一组检修战壕。”
有官差在街市上策马疾驰相告。
悬在头上的利剑终于挥落,原本心存的一丝侥幸也破灭。
胡人来了,但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每条街的里正都在按照居民原本居住的顺序布置临时安置点,大家有条不紊地找自己的位置。
“娘,咱为啥不在家里住了啊,大黄还在家哩。”
“你跟着阿婆,过几日咱就回家。”
“不要乱跑,听见了吗?”
女人急着去安置伤员,匆匆交代了两句,将怀里刚领的两只白面馍连同怀里的小童一道塞给婆婆。
秦婆子平日里很不待见这个儿媳妇,觉得她只生了个丫头,做活又慢,不讨喜!
这次她却将两只馒头硬推了回去,嘴里不耐烦道:“快走吧,有老婆子在就有小丫头片子一口吃的,死不了。”说着要赶女人走。
因城防事态紧急,为了活命大家都得配合,女人虽舍不得孩子,还是一咬牙,往官差那道走。
赵青晖站在摘星楼的临街的包厢里看到这一幕,不禁有些差异,“大公子不是已经控制了金州的米粮市价吗?怎么还会有民众为了两个馒头推来推去?”
尹宽被王琅赠给赵青晖后一直近身保护赵青晖的安全,听赵青晖这么问,他也有些唏嘘。
不过他向来是个死人脸,说出的话不仔细听都听不出一丝情绪,他道:“公子虽做了准备,但时日太短,未见得十分充分。
再加上今年有旱灾,金州府收成原本就不好,百姓就更艰难了。”
赵青晖闻言心中像被针刺似的,很是后悔。
当日那一箭射出去,立刻引来胡人的强烈反扑,甚至还从后方调来更多骑兵企图围困金州城,而她之所以射那一箭,实际上并不如众人想得那样大义凌然。
她只是一时冲动,是为了报私仇。
当日恒山郡沦陷,兄长明知不可为而为,决意与胡人拼死一战。
父亲当时评价说:“青嵘骁勇,但意气用事。我们姓赵的为国尽忠不要紧,可恒阳城的百姓又该如何。”
言语中对兄长多有责怪。
彼时赵青晖未有感触。她常年懒散惯了,夫子讲课她打盹,先生教学她斗鸡。对于父亲和兄长的争执,她全凭喜好站边兄长:“阿兄才是真豪杰,难不成叫胡人骑到头去。”
后来恒阳城破,她随舅父匆匆出逃,途中悄悄掀开马车上的帘子一瞥,正看见父兄的脑袋脏兮兮乱糟糟得被挂在城楼上,蝇子不要命地往兄长黑漆漆的眼眶里钻。第一次见到这修罗景象,赵青晖实在没忍住,吐了抱着她的乳母允娘一身污浊。
所以当日她蹬上城楼,听见那些污言秽语,对汉人的羞辱,满脑子只有“杀了他们”这一个念头。
而此时此刻的赵青晖又不同,已经身处其中的她想起父亲当日的举棋不定,突然感觉有些理解那个只会吃喝玩乐的父亲。
自己是不是也做错了呢?白白连累这一城百姓。
7. 意料之外
“殿下多虑了。”
不知何时王琅出现在赵青晖身后。
少年似有看透人心的能力,戳破了赵青晖的自怨自艾,“金州乃兵家必争之地,素有云梦之乡的雅称,胡人欲得金州之势并不会因殿下的所作所为而影响。恰恰是殿下那一箭给了金州众人十分的勇气,才能在胡人铁蹄下支撑这许久。殿下何必自责呢?”
赵青晖恼怒被人看破,嘴硬道:“吾哪里自责了?大公子不要妄加揣测。”
王琅抿唇忍俊:“那殿下为何不在府衙里?”
是了,她不敢再呆在府衙里听众人仪事。
武将们这几日频繁出城迎敌,有回来的,也有回不来的,战事愈发吃紧。她看着那些隔三差五便空荡荡的桌椅,感觉自己像不会凫水的死鱼,憋得快喘不上气来了,索性出来走走。
赵青晖无话可说,又不愿落下风,挑眉道:“这摘星楼号称鄂阳第一楼,有「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的美誉,多少文人骚客心驰神往,孤来看看有什么奇怪的。再说了,开战前大公子不是已经叫人将金州城里的胡人细作都杀了吗?不仅是细作,连城里与胡商往来过的商贾也都聚在一起监视。”
那阵仗赵青晖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那日他俩从城楼上下来后,王琅就像死神点卯似的,交代了一大串名单押往菜市口。
有平日里做洒扫的小厮,街头卖肉的屠户,酒楼里的店小二,还有府衙里的吏员,林林总总十几口人,全都拉到菜市口二话不说一起砍了,侩子手的刀都砍得卷边,更不用说血流成河了。
偏偏他还特意邀请她监刑。
鲜血横流,腥臭扑鼻,她几乎强忍着心中的翻江倒海,这才没有当场失态。
事后这厮还一副陌上人如玉的贵公子模样,惺惺作态地与民众解释,“胡人狡诈,提前插了钉子在城中,刺史大人已经查明事实,此时杀了以免有人从内部接应。”
他一身正气如寒梅傲骨,天之骄子般的珠玉人物,当然不会说假话。
何况还有人替他作保,“长公主殿下已悉知详情。”
哦,有赵家人在,那就更没问题了。民众们不仅没有恐慌,还空前绝后的团结,觉得自己被官府保护。
可谁又知道是真细作还是振奋人心的手段呢?没有人在意。只要自己是安全的,只要死的人不是自己,那就可以不听不看不想,单纯而愚蠢。
赵青晖心中腹诽,但她已经与王家同坐一条船,是不可能质疑他的。何况她能用的本来就是长公主这个身份,是贤德英勇的长公主还是昏聩无能的长公主她并无所谓。
毕竟赵青晖压根儿不愿意做这个什么劳什子的长公主。
她家是太祖皇帝一脉,而当今的天子血脉是太宗皇帝一脉,两家早就出了五服,除了同占一个赵字,实在没什么关系。
那群所谓的辅政大臣们逼着他阿弟去做这个狗屁皇帝,一个搞不好她阿弟就要做替死鬼留下亡国之君的骂名。
赵青晖一百个不情愿。
可既然坐上了这个位置,轻易便下不来。纵观古今,历朝历代还没有善终的亡国君主。她是被逼上梁山骑虎难下,不得不护着大梁不要沉船,这种情况下还挑什么名声呢?
可惜事与愿违,当天夜里就出了事,外城的城防破了一角,有胡人摸了进来。
听说此事的赵青晖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便匆匆赶到议会室。
而王琅正在被他老子教训。
王思不惑之年,身高七尺有余,平日里头带寻常的细褐头巾,不像武将倒像个文士,让赵青晖忘记了这位刺史大人也是手握雄兵的一方霸主。
她见王思骂王琅骂得正欢,想着自己对王琅毕竟多有倚仗,若他失去金州刺史的信任,自己的处境也会艰难被动。于是她不得不硬着头皮站上前替王琅挡灾。
赵青晖莲步轻移,状似不经意地横在父子二人之间,正经八百地行了个礼,规矩,礼仪,是半点儿错处也挑不出来。
“王大人安,吾听说此事立刻过来,不知道有没有帮的上忙的地方。”
王思虽有不虞,但赵青晖礼数周到,他不好再当着外人的面骂儿子,之能微微侧身受了赵青晖半礼,这才道:“长公主折煞老臣,当不得您的礼。”
话虽如此,但依旧受了她的礼,可见世家凌驾于皇权之上已久,这种骨子里的傲慢是改不了的。
不过这样侧面印证了赵青晖的猜想,她必须要力挺现在还年轻没有绝对话语权的王琅。
思考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赵青晖面上露出温和笑容:“王大人谨顾君臣礼节是为忠,永宁却心中感激大人对我们姐弟二人的庇护,不敢托大。”
王思看着眼前这个尚未及笈的小姑娘,一时间有些语塞。他训儿子训得正起劲儿,不知道这丫头过来掺合什么,难道二人真的有点什么?
他看了看儿子如珠似玉的脸,又盯着赵青晖稚气未脱却已经有倾国之姿的皮囊,想起从前英宗皇帝想将嫡长女显宁公主许配给王琅,自己可是花了很大力气才挡回去。
要是这死小子胆敢再招惹一个!他非得揍死他不可!
好了扯远了,还是回到当前火烧眉毛的事情上来。
“你说!我让你处理掉细作,怎么还有漏网之鱼?”
王思气得跌坐回圈椅里,声音疲惫。
王琅躬身垂首没答话,他的侍从端砚跪在地上很是替主子委屈道:“大人错怪公子了,是中书令,拿着天子御笔开的城门,不是什么细作。扈将军哪里想得到堂堂中书令,居然要献降。何况那是陆家人,也不是什么不知名的阿猫阿狗。”
平阳城陆氏出身的陆时,官拜中书令,他要献降?
这简直匪夷所思。
难道他不要郡望、名声了吗?
王思神色立时变得严峻可怕,他沉声道:“让所有人退到内城来,着人立刻安排住处,注意人群骚乱踩踏。让扈将军守住东门,若是守不住他也不用回来了。
记住!民众先行。再派人给各个州府飞鸽传书,就说中书令陆时通敌卖国,请诸位速速前往金州支援。”说完他尤不解气:“派斥候去平阳城,将今日所闻一字不差地传到陆家的老封君耳朵里。”
陆家的小辈不知轻重,他不信陆家坐镇的老太君也没脸没皮。
赵青晖此时悔恨莫及。
当初王琅告诉她陆时的异状,是她疏忽大意没放在心上。
太蠢了!
自己实在是太蠢了。
赵青晖面有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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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她没有逃避,朝着王思一弯腰行了个大礼。
冤有头债有主,她不能让王琅背锅,“不怪大公子,今日局面全怪吾……”
她话未落音,一直沉默听训的王琅突然打断她,道:“长公主殿下不必为小子开脱,今日之错全在吾身,有愧于殿下与父亲的信任。”一边说还一边向赵青晖使眼色。
你看看!还护着还护着!
王思看出两人眉眼机锋间必有猫腻,只觉得十分堵心,索性直接赶人:“快滚吧,胡人可不是吃素的,好好盯着外城的城防,今日胡人必定冲锋。”
赵青晖不好再留下去,跟着王琅一起退出议会厅。
没走多远,王琅便忍不住道:“殿下不该冲动的”,他叹着气,心中五味杂陈。
王琅的确没想到赵青晖会在父亲发脾气时挡在他面前,更没想到她会站出来一力承担,自他母亲离世后再也没有人为他这样做过。
而陆时也的确是他故意放出去的,是他做局引导陆时认为献降定能保命。
可他要的是陆时叛国,或者说是拉平阳陆氏一族下水,又不是真要金州城给他陪葬。
这事儿做的不留痕迹,唯一的破绽便是他曾想借赵青晖的手杀鸡儆猴,被拒绝后才不得不行此下策。
他给赵青晖的解释并不全是为自己开脱。他早做准备,所以外城破了,可胡人照旧进不了金州城。
他骗过了父亲,却没想到赵青晖差点坏了他的事,可是事情出了纰漏,自己为何还心里暖洋洋的呢?
王琅疑惑。
可他疑惑,赵青晖更疑惑,“你为何不让我把话说完?”
连长公主的官称都忘了。
王琅见赵青晖也是真急了,心道这小姑娘莫不是被胡人吓破了胆?
想来也是,她是一路逃亡来到金州的,经历过父兄战死,胡人破城,一般的女郎早就吓死了。
“殿下不必担忧,我的人一直盯着陆时,不会有那一天的。”
但王琅这话其实是安慰。
如果没有援军,金州城与青州城的下场没什么不同,别说十万军士,便是百万雄兵,没有人帮忙围点打援也是白搭。
可这话正戳中赵青晖的痛点,她再也忍受不了,诘问王琅:“所以大公子这算什么?通敌卖国吗?”
明知道陆时有问题,她不相信王琅没有机会拦下他,可他偏偏放陆时与异族勾结。
……………………………………………
胡人破城的消息传出后,金州城里引起一阵短暂的骚乱。
赵青晖回想起刚才王琅的眼神心中一阵后怕。方才二人谈话时她显然已经失态,二人闹了个大红脸后不欢而散。而她最害怕的是,她发现自己居然不敢再问下去,不想听到王琅的答案。
她其实很怕王琅与那些人一样。
这世道崩坏,人命如草芥,人心坏得可怕。
可风光霁月的王琅不该是这样的。至少有一个人不该是这样的。
不然这世间也太坏,太糟糕,太让人绝望了。
可哪里有什么该不该呢?
王琅也是人,是人就有私欲,平民百姓有私欲,贵族公子当然也可以有私欲。
赵青晖颓然地安慰着自己。
8. 乱世成长
不知道什么时候刚刚分道扬镳转身就走的王琅兜兜转转又转圜回来,正好看见赵青晖一个人蹲在廊下发呆,一动不动的小小一坨,特别像他母亲从前养的那只大白猫。
他方才走到一半,想起赵青晖鼻头眼角都红彤彤的,委屈巴巴的,好像他欺负女孩子似的。
王琅觉得他有必要大度一点,哄一下这个合作伙伴,不能让她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陛下前往建州那日,父亲已经着人向平阳郡陆氏的家主发了求援信。正如您看到的,陆氏拒绝援兵,我不得不出此下策,用平阳陆氏一族郡望要挟对方出兵支援。”
赵青晖大约也没有想到王琅会折返回来,此时再想要维持仪态显然不太现实,她索性破罐子破摔,拍拍裙角的灰尘,仰起脸盯着他的眼睛,“大公子何必与我说这些,正如您所说,我与您不过是你情我愿的合作,我想要活命还多仰仗大公子需要。大公子其实并不用专程找理由哄我。”
他还说过这种混账话?
王琅很怀疑自己是不是真能说出这种话,但此时并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我也的确有私心”,他满脸真诚,“我和陆氏有私仇。”
哦?
赵青晖当然知道世族之间不会一片和睦,五姓七望,世家大族同气连枝是不错,但那是面对皇室和寒族,私下里龌龊苟且的阴私事儿多了。
可像王琅这样直言不讳与一家大族有仇的也是闻所未闻。
尤其是他还是能代表琅琊王氏的继承人,这无异于琅琊王氏和平阳陆氏之间的仇怨,两族仇怨那是世世代代不死不休的。
兴许是看出来赵青晖想岔了,王琅解释:“是我的个人恩怨,与琅琊王氏无关,所以不能让我父亲知道。”
他幽幽叹气,连好看的眉眼都染上几分清愁,“我知道殿下这长公主做的并不恣意。正如殿下一般,我这琅琊王氏继承人的位置坐得也不太舒坦,否则我父亲也不会离开琅琊的族亲来金州上任。
实际上我与殿下都肩负着并不如自己所愿的责任,但我想至少我们此前的目标是一致的。我求的是滔天权势,是将来在王氏乃至世家的绝对话语权。殿下求的是赵氏王朝能存续下去,能给你们姐弟一条活路。
而这一切的前提是攘除胡虏,重振朝纲,故而臣愿与殿下合作。毕竟离陛下亲政至少还有十年,而殿下垂帘是对王家最有利的局面。”
这话说的直白,也叫赵青晖安心,至少两人此刻才算拥有了同等交换的地位。
她闭了闭眼,此刻才算是认同了王琅的说辞,“我知道了,大公子既然说的明白,我也同大公子一样的心。”
实际上她也没有别的办法,世族倾轧,赵家几代人都没办法解决,总不能指望她一个凭运气刚得到封号的空壳长公主几句话就能改变。
她还没这么大脸面,这点自知之明赵青晖还是有的。
何况眼下她还需多多倚仗王琅,不能翻脸,至于以后能有机会重建朝堂,她还听不听话就要各凭本事了。
双方暂时达成一致,但赵青晖还是不忍看同胞引项就戮,她试着和王琅商议:“叫尹宽和亲卫们随你一道去外城吧,胡人一来,城中必定骚乱。若是金州城都不复存在,那三百护卫也并不能护我周全。”
王琅此时也正需要人手,他没有拒绝,而是将贴身的女婢秋露送给赵青晖,向她解释道:“她的身手等闲三五个大汉都无法近身,因是女儿身不容易叫人起防备心,你留着防身吧。”
说完他便匆匆离去,不知怎得却叫赵青晖莫名想起白天见到的那个媳妇子。
王琅离府的第三日,天将将露白时,赵青晖被一阵杂乱的哭搡声吵醒。
府中文吏居然都聚来她的住所。
“殿下快走!”他们急切地催促。
怎么了?
“武官参将们都在城防,外城胡人又发起了一次猛攻,大公子亲自去指挥作战了。城中也不太平,发生了好几次骚乱,刺史大人不得不去平乱。”
“有贼人闯入前厅,我们听见有人说的是胡语,怕是冲长公主来的。”
“殿下速走!”
听见有胡人已经摸到金州府衙,赵青晖竟然觉得自己还挺镇定,但她已经微微颤抖的声音出卖了她:“这种时候我怎么能走?我走了你们怎么办?”她断然拒绝。
这一屋子文臣要不是年纪太大,或者是弱不禁风,不然也不会留守后方。
她走了,他们怎么办?
“殿下,”一个头发已经花白的老吏看着赵青晖,眼中满是慈爱。
“事不宜迟,臣等就在这里拖住他们!大公子在府衙内做过布防,只要他们进来必定不能活着出去!可长公主殿下要活着,为了大梁,为了士气,殿下一定不能被胡人捉住。若是长公主再落入胡人手中,大梁就彻底完了。”
是啊,英宗皇帝在汴京被捉已经是无法洗刷的国耻,也是各个州府拥兵自重各自为营的根源。如果赵青晖这个好不容易有点骨气的赵姓人再落入敌手,汉人便如长军溃败,一泻千里,再不能翻身了。
道理虽然是这个道理,谁都明白,可叫人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
怎么能这么做?
她何德何能?
她还什么都没有为他们做过。
“因为您是大梁的长公主!”
“因为您姓赵!”
“您在,金州城不会破!”
有官员朝赵青晖深深躬身行一礼,随后其他的官员们也随之行礼,众人齐声道:“请长公主殿下保重,速速离去。”
更有年轻的小吏故作轻松:“我等虽然是文人,但也是学过君子六艺的挽弓御马不在话下。长公主一届女子都尚且能阵前搏杀,一箭封喉,臣……臣等,鞠躬尽瘁。”说到后面他已经声音哽咽。
前厅的嘈杂声越来越近,直逼垂花门。
老书吏望着赵青晖,有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骄傲:“殿下英勇,待我等为殿下斩杀贼子!”
赵青晖攥紧了手,咬牙道:“孤,绝不辜负!”
有泪珠从她的脸颊大颗大颗滚落,很快隐没在青石板中。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难捱,因有外城战事,内城中的人也变得稀疏,年壮有力的都往边防去。
屋舍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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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犬吠声,幼童的呓语声,老人的鼾声,并没有人注意到有几只并不高大不大的黑影从金州府衙的高墙上一跃而下。
赵青晖一步一个脚印跟着在前路开道的秋露,不仅担忧地问:“这些百姓还什么都不知道。”
有部曲道:“府衙内的人可以拖住摸进去的胡人,我们要尽快找到公子。越快找到公子殿下越安全,才能越快回来救他们。”
但没进去府衙的胡人,有可能藏在城中的胡人就不能保证了。
只是这话他们不敢说。
那边胡人已经将刺史府搜刮干净,大大小小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官员们被赶在议会厅里。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带人进来的居然是陆时,他投靠了胡人,没有一走了之,还带人摸了回来。
也是,没有内贼带路,敌人哪能长驱直入驾轻就熟呢?
“赵青晖去哪了?”他只问这一句话。
那经年的老吏,瞧都没瞧陆时一眼,冲着陆时呸了一声,傲然道:“小娘养的就是小娘养的,狗肉端上桌打开来还是上不得席面,白白坠了你们平阳陆氏的名声。”
小吏却嫌他说话太文雅。
他骂人更毒:“你族兄多么正直忠勇的人,名垂青史,谁成想居然出了你这么个通敌叛国的孬种做兄弟。泼皮破落户的玩意儿,将来不得好死。”
此时此刻陆时只想捉住赵青晖。
是,他们说的都没错,如果可能的话他也想继续做他的中书令,随天子南下,到了新都城挟天子以令诸侯,在陆家扬眉吐气一回。可这一切都被赵青晖那个死丫头打破了。
涎于阐那个贪得无厌的家伙,他为他们开了城门还不算,偏要给他下的死命令掳走赵青晖,否则就要将他拿去祭旗。
他根本顾不上这些!什么生前名声郡望,什么死后万古流芳,他只知道他不想死!
陆时通红着双眼,近乎癫狂地拽出离自己最近的那名文官,威胁道:“赵青晖去哪了!他们姓赵的自己出来受死不要连累旁人!不然你们就都去死吧!”有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我们同朝为官,老夫本不愿与你为难,你若肯说,我保证你们都不会死,涎于阐将军很讲信用。”
老官员高风亮节,一张脸上挂着一副瞧你不起的模样,“呸”了一声,“你以为人人都似你陆家人一样不要脸吗?”依旧一个字也不肯说。
旁边的胡人士兵见状也明白过来,这群人里没有将军交代要的敌军公主,他叽哩呼噜说着胡语,像拎小鸡崽似的一把揪住陆时,质问他道:“公主去哪里了?”
让人没想到的是陆时的胡语说的非常流利,就好像一直在准备投敌这一天一样。
他谄媚讨好地拍胡兵的马屁,道:“您别急,我正在问,她就是个汉人女孩儿,很小的,跑不远的,说不定藏在哪里。”
屋内的大梁官员虽然听不懂,但也从陆时的满脸褶子里看出了些许端倪,把心一横,拦在要动身搜府的胡人面前。
“胡狗休要猖狂!”
他大喊道,不知道是给自己打气,还是给身边的同伴打气,拎着后厨的菜刀,一刀劈向离他最近的胡兵。
9. 孤注一掷
兴许是没有把这群文弱书生放在眼里,那胡人被砍个正着,鲜血咕嘟咕嘟从他面门往外涌。年轻人想要拔出菜刀再次砍杀,却发现他太害怕了,刀砍得太深太用力,卡在颅骨里,怎么也拔不出来。
可胡人已经反应过来了,他们提刀挥砍,不过一息年轻文吏已然七零八落得倒在血泊中,留得一只断臂紧紧握住那把只剩刀柄的菜刀。
都怪君子远庖厨!下辈子不当君子了!年轻人恨恨想着。
金州府衙内随即响起此即彼伏的厮杀声。
胡人小队的首领拔出刀指向众人嘶吼着。
“她跑不掉的——让我们的人去追!”
此时天蒙蒙亮,有零星几个民众开始活动。
秦婆子年纪大了夜里觉浅,天色囫囵亮时她已经睡不着,干脆出门倒夜壶。
“喂!那边的小子,不要到处乱走。”看见有生人走动,老太太好心提醒他们。
只是她年纪实在大了,还有一只跛脚,只好站在原地问道:“所有人都要到里正那边登册,你是哪条街的?怎么跑到我们这边来了?胡人来了危险的哩,快回去吧,官府不好让到处走动的。”
谁知道这两个年轻人像听不懂人话似的,呆呆傻傻也不说话。
老太太摇着头,刚想去给两人指个路,猛然想起这城里除了官差,哪里还有年轻人?
秦婆子吓出一个激灵,拔腿就跑,可惜小老太太哪里跑得过青壮,不过三两步便被人提在手里。
那两个年轻人人用不太熟练的汉语问道:“有没有见过长公主?”
秦婆子哪里还不明白,这是胡人溜进来了,她顿时头摇得像拨浪鼓,趁二人迟疑间,纵声大呼:“救命!救命啊!”
但这会儿大多数人都还在睡梦中,她的求救声宛如置身汪洋的水珠,小的可怜。
她只能绝望受死。
千钧一发之际,忽有箭羽携带拨云见日之势,从三人背后破云而出,捉住秦婆子的那人随即应声倒地。
另一人则仓皇出逃,一边跑一边吹哨,谁知没跑两步,赵青晖的部曲提着大刀横飞劈过,头颅作势呼啦啦地在地上滚了两圈,脸上还残余着震惊。
秦婆子尖叫着,涕泗横流,“啊!啊!杀人啦!杀人啦!”
“阿婆,您别叫了,是长公主救了您。”秋露无可奈何地劝她:“一会儿再将胡人引来。”
秦婆子听见胡人两个字,果然死死捂住嘴,眼泪虽然还在流,但好歹声音消失了。
赵青晖从墙角的阴影下站出来,背后还挽着那张她逃跑时顺手从墙上取下的小弓。
她这一路咬牙坚持小跑,最终在路过西市街的时候再也支撑不住,不得不停下来,双手撑膝,不顾形象地大口喘气,结果气还没顺过来,便遇到秦婆子出来倒夜香。
原本是不该管的,秋露压低声音说道:“不知道城内有没有混进来其他的胡人,殿下不可大意。”
赵青晖心里明白,可身体却不随意志而改变,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射杀一人。
杀人这事儿,有一就有二,这次她手起箭落一气呵成,眼睁睁看着被自己杀死的人倒地,心中莫名涌起一种松快感。
秦婆子还没从被胡人劫持和长公主出现的两样事情中转过弯来,方才那个挥刀的孔武有力的部曲已经提着头走过来,他朝赵青晖行礼,担忧道:殿下,方才那人似与人走散了,巧合之间碰见这位婆婆。我见识过胡人的手段,他们会用一只骨哨集结同伴,我们不能确定周围是不是还藏着更多的胡人。”
秦婆子听了这话,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就要挣脱秋露,她喃喃道:“阿玉,阿玉,我家阿玉还在屋里。”
见她就要叫喊,怕引来追杀的秋露情急之下习惯性地一个手刀放倒秦婆子,焦急地问那部曲:“离大公子那里还有多远?或者我们背着殿下走。”
但已经来不及了,留下断后的部曲追上他们:“快带殿下走,有人围上来了。”
赵青晖看了看地上的秦婆子,又看了看因为响动而探头探脑的民众,一张张或布满褶皱,或稚气未脱的脸颊深深映入脑海。
她似乎做了个艰难的决定,狠心咬咬牙,道:“不跑了。”
虽然江山不是她的江山,可她姓赵,这些金州城的百姓是他们赵家的百姓。
赵青晖望着身边护卫自己的五人,语气冷静而坚定,“不跑了,让我们在这里会一会这群胡狗。我们赵家人已经跑的够多,够远了,孤不怕他们。
就算今日孤死在这里,就算大梁没有永宁长公主,那又如何!
大梁没有姓赵的,还有姓张的,姓李的,有千千万万个华夏儿女,诸位同胞。大梁不会亡!汉室不会亡!这里有老人,有小童,他们的儿女,父母还在艰难御敌。孤不能苟活自己而不顾他人性命。
今日之事,责在孤一人,孤拜请诸公助孤一臂之力。”
说着,赵青晖朝着一路上忠心护主的几位部曲行一一行过大礼。
五人吓了一跳,也被赵青晖的情绪感染,迅速镇定下来:“长公主有令,吾等莫敢不从,长公主殿下尽管吩咐。”
为首的邓大龙更是豪迈道:“便陪殿下堵上某这条命又何妨。”
民众们此时也听明白了。
永宁长公主宁死不屈。
那还怕个屁啊!他们金州可没有孬种!
里正第一个站出来:“君死臣辱,臣答应过金州牧守好西市坊,臣愿为殿下一战。”
于是呼啦啦有人跟着站出来。
有举着扁担的老叟:“老骥伏枥,我还有几把力气,但凭长公主驱使!”
有拿着柴火刀的老妪:“老身在灶上做活,手脚还利索着,殿下差遣便是。”
有还未及笈的少女。
有总角之年的小童。
……
赵青晖看着众人,不禁泪盈于睫。
虽说是决定放手一搏,赵青晖也并不打算坐以待毙。偷溜进城的胡人肯定不多,不然也不会只是要抓她一人。这也可以侧面映证出前线的胡人必定没讨到便宜,于是才想出擒贼先擒王这一招。
赵青晖急中生智,干脆道:“邓大哥,您从军多年最有经验,吾想请您以摘星楼为碉楼,向城外传递狼烟。邓二哥和钱三哥,吾想请二位在西市坊口设障。我们就围着西市布防,吾相信大公子或金州牧看见狼烟必回领兵回援。”
云梦多水泽,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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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池都是建在地势开阔的高地,摘星楼之所以叫摘星楼就是因为它建得足够高,高到可以俯瞰整座金州城。
这是其一。
二来摘星楼就在西市坊东南方向,离他们最近。
三则摘星楼是一座独立的塔楼,就算是失火烧了整栋摘星楼也不会大火连着坊市,造成不必要的人员伤亡。
当然,她记得先生曾经教过,让人心之所向皆往一处,最好的办法就是人人参与进来。只有人人有责,才能众志成城。
所以赵青晖斟酌道:“有没有人会伐木。”
这其实只是个力气活,不太需要太多经验和技巧,因此有几个老叟当即站出来。
赵青晖暗自点头,安排他们:“摘星楼后面我记得有几颗柏树,湘州有农户做腊味的时候会用其枝叶熏烤,想来易出浓烟。几位老伯便帮邓大哥砍集柏叶做烽火狼烟之用吧。”
她解释的清清楚楚,当下人们又心安一些。
不多时胡人开始从牌楼处进攻市坊。
小孩子吓得哇哇大哭,但更多的是人们同仇敌忾起来,有往外丢炭火的,也有泼开水的,想尽一切办法自保。
那边摘星楼已经点燃烽烟,黑烟滚滚而上,点燃了众人的希望,也点燃了胡人的怒火。
他们叽里呱啦地呼唤着尽可能多的同伴,一阵阵列阵冲锋,秋露挡在赵青晖身前紧握长枪,颇有一夫当关之势。
渐渐的,邓二和钱三身上都挂了彩,胡人见这边不好攻,更加确信大梁公主就在里面。
“长公主殿下,请您自己走出来!”有胡人在外喊话。“我们将军亲自来请您去大帐里做客,还请您不要负隅顽抗,伤及无辜。
我们没有伤害您的两个部曲,如果您愿意救他们的话,请放下武器走出来。”
涎于阐居然混进来了!赵青晖心中大惊。
不能慌不能慌,她在心中给自己打气,她要是慌了,身后这些人必死无疑。
“叫你们将军出来回话。两军交战,也要身份对等。你算什么东西配和孤说话。”
她诈他,显然不敢相信涎于阐会亲自来。
可惜她赌错了。
涎于阐头戴甫巾,身着长袍远远站出来。那穿着打扮,不仔细瞧还真瞧不出是个胡人。
“长公主,我就在这里,你看到了总该相信了吧。”
是,她信,她曾偷偷见过涎于阐,知道他的样貌。
这的确是他不错。
那就没什么好心存侥幸的了。
“将军有要求,孤也有要求。若孤和将军离去,请不要伤了城中百姓,否则孤就自戕。想必将军也明白,若孤自戕,金州城你们就更不可能拿下了,不知道届时右贤王还会不会认为将军战功赫赫。”
涎于阐心中恨恨,若非如此,他怎么会投鼠忌器被几个汉人拦在外面。
“长公主有胆识,本将佩服。我答应你,这次绝不伤城中百姓。”当然,破城后就不一定了,他心中暗嘲。
赵青晖当然也不是真的相信涎于阐,她只是在拖延时间,希望王琅能看到她的信号。
现在拖无可拖……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从屋舍里走出来。
10. 英雄救美
“好,孤应你。”
赵青晖说着要朝涎于阐走去。
涎于阐还是第一次见到赵青晖。
其实她和赵青嵘长得不太像,赵青嵘的美是那种雌雄莫辨的阴柔之美。
而赵青晖美则美矣,一对长眉入鬓,更显英气。
唯有那一双清澈的眸子让人一看就知道两人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
涎于阐狂笑着,搓手静待羔羊落网。
虽然经过一夜的逃亡鏖战略显狼狈,但作为大梁最后的风骨,长公主始终挺直脊梁,不曾落于下风。
这场景太过悲壮,使得众人都不忍心地别过脸去,在场的人无不动容。
突然,有苍老的声音传来:“想要带走长公主殿下,除非我死了。”
是秦婆子,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转醒过来,只知道是长公主救了自己,她没办法眼睁睁看着少女去死。
有人带头,民众们也纷纷向前涌,他们自发地手挽着手,结成一堵结实坚固的人墙,把赵青晖拦在身后。
“想要带走长公主殿下,除非我们死了。”
涎于阐看这架势便知道今日计划多半不成,谁知道这些汉人怎么突然又变得有骨气起来,他想捉到活着的赵青晖已经不可能。他杀心四起,那便都杀了吧,他残忍地想着。
“杀!”
涎于阐下了坑杀令,胡人士兵立刻手握弯刀向人群砍杀而来。
哀鸿遍野莫过如此。
往日里热闹的西市坊此刻触目皆是残肢断臂,有没死透的人撕心裂肺的嚎叫,有不甘闭眼的头颅滚落墙角,血水滔滔汇聚在一起。
但没有人后退一步。
在这太阳初升之时,迎着朝阳,赵青晖从这尸山血海中踏过。
她第一次离死亡那样近,根本来不及悲伤。
弓箭已经用完,赵青晖只好抽出腰间的匕首。这匕首还是她阿兄临上战场前提前赠给她的生辰礼,虽然上面镶满了各色宝石看起来中看不中用,但据说是欧阳氏锻造的,削铁如泥。后来父兄战死,她一路逃亡狼狈不堪,唯一戴在身上的只有这把匕首。
可惜第一次用到它居然是在这种场合,赵青晖自嘲地笑着,她宁愿自我了断也绝不做俘虏。
她若被活捉,金州城必亡,而以一人身死换金州城活,不亏。
可下一秒,她便看见那个青衫白袍如谪仙人般的少年郎手持红缨银枪,踏马疾驰而来。
“殿下,臣救驾来迟。”
王琅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外袍上此时满是血污,一头青丝也被粘稠的血浆包裹住挂在脸颊上,犹如仙人跌落凡尘。
但他哪里还顾得上这些。
陆家还没有消息,他怕胡人里应外合,到时候将金州城装口袋,只好冒险趁夜杀入敌营准备生擒涎于阐,结果等他带人杀进去才发现大帐空空如也。
王琅立刻意识到涎于阐这是调虎离山,意在赵青晖,而赵青晖的部曲全让他带走了,只留了一支小队替她寻院。
彼时王琅悔得肠子都青了,立即带人往内城府衙赶,半途看见城内西市坊烽火狼烟起,他心急如焚,恨不能化作飞鸟离开赶到她身边。
结果正瞧见她握着那把花里胡哨地匕首,准备往脖子上扎。
小姑娘的脖颈洁白细嫩,一只手都能掐碎,他心如刀绞。
此时见赵青晖的人全须全尾站在他面前,他不由一阵后怕,紧紧握住对方的手,生怕她再举刀,“不要怕,臣就在这。”
赵青晖手抖如筛糠,两行清泪随之滚出眼眶,沾湿了衣襟前的绣花,劫后余生,她强行催生出来的勇气顷刻间崩塌。
“婆婆,婆婆,你看看小玉啊,小玉乖,小玉听阿婆话……”
秦婆子的孙女也在哭。
而她的婆婆已经不会再回答她了。
这一夜,赵青晖见识了什么是真正的死人,忠勇的邓二钱三,跛脚的秦婆子,臭脾气的老书吏,年轻的小文员,卖货的老叟,贪吃的孩童……
他们都死了。
“都杀了吧!以慰亡灵。”赵青晖强忍着泪水,第一次下诛杀令。
“臣,遵旨。”
王琅应声而去,局势已然扭转。
………………………………………
等王琅和赵青晖一道回到府衙时,厅内已是一片焦糊,只能依稀能辨认得几具尸首。仵作们在院子里勘验遗骸,将辨认出来的自己人放到一边,胡人刨到另一边。
有人焦糊一片,有人七零八落,赵青晖不忍再看。
王琅幽幽叹道:“出门前临时安排了火石,没想到他们会这样用。”
好在他们没有白白牺牲,赵青晖问起另一桩:“小王大人,涎于阐关在后院没问题吧。”
王琅眼角一片含霜,冷冷地回答:“留着一条命不过是为了谈判而已。”
涎于阐已经被王琅挑断了手筋脚筋,割去舌头和手指,形如人彘,只留着两个鼻孔出气,但这些手段太血腥也太罪恶,赵青晖不必知道。
说起这个,王琅不由问起赵青晖:“父亲不在府中吗?到底是怎么回事?”
此时危机暂时解除,二人坐下来复盘才发现王思不见了。
从头到尾王思都没有出现过。
是啊,老吏书说王思是在内城平乱,应该离西市坊更近才对,可偏偏赶回来的是王琅。
二人震惊之余正想找人问问,这边仵作有了新发现。
“公子,这……这人是陆中书。”
他用托盘呈上一枚家徽:“这是平阳陆氏的家徽,依照牙齿判断这具焦尸年龄已经年逾半百,应该就是中书令不错。”
陆时?
王赵二人相视一眼,心照不宣。这便对了,如果没有熟悉府衙的人带路,胡人怎么呢这么顺利地摸进府衙后院,又怎会这么清楚地知道赵青晖的住处呢?
“便宜这狗东西了!”赵青晖学着方才的百姓们,骂了一句俗语,心中这才好受些。
王琅更是厌恶道:“和那些胡狗的尸首一起处理了吧。”
想了想,他还没没有瞒赵青晖,当着她的面命仵作:“把头都割下来挂到外城去,震慑宵小之徒。”
这下二人都沾染了俗气,不再是那菩萨座下的金童玉女了,赵青晖紧绷的弦终于能放松,困意随之席卷而来。
“琳琅你别急,再给刺史大人发一次信号,兴许方才人多口杂的,他没来得及回应你也说不定。”
她打着呵欠,还不忘安排身边的人:“你说要不让阿玉几个跟着秋露?阿玉她年纪还轻,秦婆子走了,她一个人留下肯定很害怕,到时候找到她母亲了再送回去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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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小阿玉是秦婆子的孙女,赵青晖离开的时候把她和另外几个孤儿一并带了回来。
王琅不置可否。
“秋露本就是殿下的人了,您吩咐她就是。”
将手边的迎枕递过去:“先休息一会儿吧。”
但他担忧的眉头始终没有松快。
按理,王思轻易不会离开,他就是金州的主心骨,哪有主帅离巢的?
他必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情,还是很重要是关生死存亡的事情。
王琅思索着,见赵青晖趴在案头打瞌睡,轻轻挪动身子,替她挡住正午刺眼的阳光。
王思此刻的确是遇到了麻烦。
他收到平阳陆氏老祖宗的回信,要他前往鄞县一叙。
为了陆氏的兵马支援,王思不得不应。
好在他的长子王琅已成气候,没什么不值得他冒险的。
遂假借平民乱实际前往鄞县。
鄞县说是县,其实就是金州城边上的小村落,只因离州府极近,人口众多,这才勉强称作县。
陆老太君点名要亲自见王思,可真当王思到那里,哪里有什么陆老太君,等在那里的是陆家的三老爷陆昃。
他见到王思,颇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将母亲的信交给王思。
“子容兄莫怪,实在是母命难违。母亲说有些话不方便书信往来,请子容兄阅后即焚。”
王思顿时明白,陆老太君这是怕王思拿住了陆家的把柄,留下证据,可见信中内容鲜廉寡耻,极其不要脸。
果不其然,陆老太太在信中没有废话,而是直言不讳地提要求。
“陆时乃忠义之士,死于抗金,追封太子太保。”
“王家让出隈,陎两县与陆家。”
“王家大公子王琅与陆家二小姐订婚。”
如此陆家便出兵解金州之围。
为陆时正名,是要保全平阳陆氏的郡望名声,虽令人不齿却无可厚非。
要求让两县与陆家是为了争利,虽是趁火打劫但也尚可接受。
只有王琅婚事,王思是不能答应的。
陆家这样做事难成气候,被反噬是迟早的事儿。
王琅是王家的未来,他不可能把儿子绑上一条快沉的船。
“老太君虽是好意与我儿做媒,可你也知道,我和阿韵就这一点骨血,自幼娇生惯养,养得任性妄为。
前几日青州殷氏的家主还写信来,说要给琳琅保媒。
琳琅自己去见了一面,满意的不得了。”
王思的婉拒让陆昃不由皱眉。
他想起临出门前母亲的嘱托。
老太太说:“你此前去金州,兵马留在平阳与青州交界的瞿县。要是王子容三个条件都答应了,你就传信过来调兵马支援。要是他不识好歹,你不要与他翻脸,只将人留在鄞县,留足三日即可。胡人的增援最多三日就到,届时由不得他不答应。”
“子容兄,殷家已经没了,你与殷家也未合过庚帖,倒也作不得数。”
陆昃劝王思,事实上他不太想与王家为敌。
能结秦晋之好最好。
王思早就想到了这一点,捏着美须笑道:“二人已合过八字了,正是天赐的良缘。殷兄保媒的女方你也听说过,是他的外甥女,嫁去恒山郡的那一位的独生女儿。”
11. 父慈子孝
王思从袖笼里拿出一张庚帖,上面印有青州殷氏的青鸾族徽,的确是殷家家主殷诚亲笔手书的八字合婚贴。
陆昃指了指建康城的方向,无声地询问,见王思点头,他忽然有些颓败。王家若要与皇家结亲,主弱臣强,此时是最好的时机。
如果他是王思也会抓住这个机会的。
既然没得谈,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陆昃故作大方,邀请王思:“既然如此我们陆家并不强求,只是子容兄也知道我家里是母亲大人做主。还请子容兄在这里稍歇歇脚,容我飞鸽传书信与母亲大人说明情况,再做增援。”
王思点点头,算是同意了。
事实上他不得不同意,从进了这个跨院见到陆昃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没有陆家人的同意自己是出不去的,这里被死士高手围得水泄不通。
王思捏着那张合婚贴,心沉到谷底。
当日青州求援,殷诚除了军情还送了一张赵青晖的生辰八字给他。
殷诚的原话是:“陛下年幼,又是男子,有诸臣辅佐,我不担忧。唯永宁一人女儿身,她日后无宗亲长辈,婚事肯定艰难。若有朝一日永宁无处可去,拜请子容选王氏一靠谱后辈收留。”
并没有说就一定是王琅,他是拿来诓陆昃的。可陆家这是要做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韪吗?
一日又一日,王琅几次派人寻找王思都依然没有消息。
而胡人的大部队已经集结完毕,来势汹汹。
城楼上的气氛愈发凝重。
有士兵未战先哀:“没有援兵,也不知道咱能支撑多久。”
也有军士鼓舞士气:“怕个屁,胡狗敢来叫他们有去无回。西市坊那事儿都听说了吧。”
他神神秘秘的,自有人搭话:“是长公主遇刺那事儿?说是死了好多人,老蝎你老子娘是安置在西市坊不?”
老蝎瞪了他一眼:“我老子娘没事儿,大公子及时赶到,带了增援。倒是大勇他娘……”
众人都沉默了。
秦大勇前几日守城被胡人乱刀砍死,他媳妇到现在都不知道在哪里,死了太多人,有人埋在城墙根儿,有人压在泥土里,也有人与敌军一起被马匹踩踏了千万遍早就烂成一滩泥难以辨认,如今他娘又走了……
“他是不是还有个女娃。”
“是有个女娃,据说长公主收留了好多孩子,等着咱们打完胜仗回去领……长公主是个好人。”
有人夸赞就有人骂:“不是他姓赵的,咱能在这拼命吗?”
但也有人不同意反驳:“汴京那群姓赵的该死,可这位长公主的确是这个!”说话的人竖起大拇指,道:“一个女郎,没有贪生怕死。我老娘说她看见长公主当时匕首都扎进胸口了,是大公子赶到救回来的。这女子,有骨气,有血性!”
“真扎进去了?那还挺有骨气的。说起来当日敢第一个射杀胡人的也是她吧。”
于是又有人将赵青晖怎样一箭封喉,英勇果敢,怎样烽火求援,冷静机敏,又是怎样宁死不屈的事迹,带着英雄主义色彩夸张地讲述了一遍。
听得在场的众人热血沸腾。
不知道谁抖机灵:“听说长公主长得特水灵,还未婚配,不知道谁有那个福气。大公子好像也未曾娶妻……”
是个缺牙巴的少年。
资历老些的军士一巴掌拍在他脑瓜上,恨铁不成钢,“你个瓜娃子,大公子的婚事也轮得到你议论?”
众人看少年被拍地龇牙咧嘴,都嘻嘻哈哈地调笑起来。
“谷子,你怕不是自己想婆娘了吧!”
“谷子你小子毛长齐啦?”
“……”
少年脸憋的通红,嘟嘟囔囔说着什么。
突然间天旋地转,城门被撞击地摇摇欲坠。
“御敌!御敌!”
军士们互相奔走大声呼喊,天地都为之变色。
飞扬的尘土掠过,是疾驰而过的车马。
将士们已经从外城退到内城。
伤病员已经担下去治疗,王琅巡视了一圈回来,面沉如水。
赵青晖一看他这架势就知道不好,悄声问:“金州牧还没有消息吗?”
王琅几不可见地点头:“殿下可能赌错了,王家如今黔驴技穷。”
他们从胡人来犯,撑到今日已经是第二十天了,敌人只增不减,可援军依然遥遥未见。
赵青晖见眼前的天之骄子神色郁郁,不禁有些为他不平,“大公子已经很厉害了,即使是武宗时期国力强盛,冠军侯也是及冠之年才驱除鞑虏。
大公子今年才十七呢。”
是啊,还未及冠呢。
真是年轻的鬼。
这可不是什么好话题,赵青晖后知后觉地闭嘴。
王琅见她一张素脸皱成了包子,心中暗暗发笑。一个比自己更小的女郎在惋惜自己要做很年轻的鬼,这真的很难让人不笑啊。
“大公子已经做了很多,何必自责己身,要怪便怪大梁气运到了。”女郎平静道。
确实是人算不如天算。
霁州援兵被敌人拦腰斩断,湘州流民暴动自顾不暇,平阳陆氏按兵不动,金州已然成为弃子。
而抓到的敌将涎于阐也没用了。
若按照情报是墨脱耶领军,就算不交换条件,俩人平级而坐,怎么处置需要上报才能定夺。如此也能为金州争取更多的时间,等到更远的鹭洲,婺州,赣州的支援。
可谁能想到这次大金右贤王亲自来金州指挥,此人做派激进,对战败的下属一向都是斩杀于阵前祭旗。
此时此刻,金州已是强弩之末。
二人谈话间,端砚抱着剑飞奔而来,连鞋子跑掉了也顾不上。
他“碰”地一声跪在王琅面前,喜极而泣道:“大公子,是老爷……刺史大人,他带人从后方破开了敌军合围的口子。”
真不愧是经年的老将!
众人听到这个消息,都激动起来。更有甚者道:“大公子,让末将前去助刺史大人一臂之力!”
都重新燃起希望。
连赵青晖的脸上都肉眼可见地挂上浅浅的笑。
在场的只有王琅还保持了镇定。
他问道:“刺史大人带了多少人吗?从哪个方向破阵?援军的将军是谁?”
端砚被问得心中一凉,顿时背心冷汗直冒,以头点地,道:“不过十来人,从东南鄞县方向而来,瞧着…瞧这…是、是……”
他支支吾吾,不敢打破众人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
但众人都明白,这就是只有自己人,没有带来援兵了。
既然如此——
“那便让吾等同冠军侯一样,殊死一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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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琅朗声道:“开城门,迎敌。”
长枪划破天际,墨色渐浓,月升星落。
战火烧红了人们的双眼。
王思早已感受不到伤口,身体全凭本能地挥剑。
他在鄞县呆到第三日还没等到金州来人接应,他就知道金州出事了。
出发前他特意交代了留守府衙的心腹,待王琅回去立刻告知他的动向。因是事关主帅的绝对机密,这事儿只有心腹一人知道,他也只能告诉王琅一人。
可三日已过,王琅并没有来鄞县支援,想来想去只能是金州城内出了乱子。
王思心中焦急,只能带人殊死一搏,好在陆昃并不如陆家老太太果绝,不敢真的留他,半推半就给他留了一线生机。这才让他有机会帮城内的人突围!
要力竭而亡了吧!他心里想着。
他还要许多话没来得及交代王琅,还没有看到他娶妻生子呢。
他的部曲们随他征战多年,如今一个个倒下,胡人却越杀越多。
来吧!
都来吧!都到他这里来,王琅那边就有机会突围了。
王思脑海里闪过妻子秋水般的眸子凝望着自己,小小的儿子叫他爹爹求他抱,母亲教牙牙学语的他识字,父亲流连姬妾对他百般羞辱……
他的脑子混钝一片。
什么人在哭?
王思感觉的有沾满泥土的双手一直按压他的胸腹。
哦!
流血了啊!
是从陆家人手里杀出来的时候攒的伤口伤被撕裂了吗?或者是什么时候又被刺中了?他不知道。
“爹!”
王琅撕心裂肺地哭喊声让王思勉强睁开眼睛。
“琳琅,你个傻小子,哭什么。”他吐词气若游丝。
王思双手颤抖,从胸口掏出那份合婚贴塞进王琅怀里:“是…是你与永宁……永宁的。爹……爹考虑过了,以后爹不在,你得自己…一个人……永宁……你帮她,是喜欢她吧!”
王琅很想说不是的,他和赵青晖只有交易。可是看着父亲希冀的眼神,他轻轻点了点头,“爹您别说话了,我们回家。”
他抱着王思死命地往马背上拖。
平日里并不高大的父亲居然这么重!王琅额角青筋直跳。
“琳琅……别费力气了!”王思的眸光开始涣散,染上一层死气。他看不清儿子了,只能紧紧攥着胸前的那双手。
手上布满了伤痕,血痂和老茧。怎么才几日不见,那个细皮嫩肉的贵公子变成了这般模样?
王思心口绞痛。
“儿啊,我的儿啊。”
他想说什么,又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只有殷殷嘱托:“与琅琊王氏和解吧,放过他们,也放过你自己好不好?”
第一次的时候,阿韵和家族他选错了,害死了阿韵。现在他在家族和儿子中间选择了儿子,不知道阿韵知道了,会不会有一丝欣慰。
王琅握着父亲的手一僵,明明可以让父亲安心的“好”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王思弥留之际没等到儿子的承诺,最后长叹一口气,道:“罢了…”
这位大梁的一代风云人物最终战死疆场,身死云消。
王琅悲痛之中,耳畔有风声呼啸而过,随之而来的是女声剧烈的嘶吼。
“琳琅,躲开!”
12. 小满大人
王琅懵懵回头,一个胡兵立时间被射穿倒地,四肢极度扭曲地抽搐了几下,一蹬腿儿去了。
赵青晖终于是没忍住,挽弓御马而来。
端砚跟在她身后,从马背上踉踉跄跄的跌下来,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抱起王琅,眼泪与血水混在一起。
自己哭得一定很丑!王琅心道。
想抬手,这才发现自己软绵绵的无法动弹,一点力气也没有。
破败的金州城,遍地都是浮尸和血水。
他看见赵青晖坐在马背上正在和端砚说着什么,嘴角翕翕。他很想听清些,刚一动便头晕眼花,最终晕倒在端砚怀中。
胡人这生死存亡之际停止冲锋,乌泱泱向后涌去。
刘小满带着霁州的大批援军,紧赶慢赶,终于在这最重要的时刻赶到金州。
他们远远摇动的大红色“庾”字旗醒目张扬,摇得众人欢呼雀跃。
有眼尖的民众看见后喜极而泣,直呼:“命不该绝!”
有人大喊:“快救人!快救人!”
也有人一言不发,担着担架穿梭在尸山血海中。
刘小满策马上前,眼睛亮晶晶的。
“殿下!臣幸不辱命!霁州牧派了萧、齐两位将军来解金州之围,已经破了胡人合围的口袋,殿下尽可安心。”
他一边安慰赵青晖,一边像做过千万次那样,躬身伏地请赵青晖下马。
赵青晖短短几日内两次面临生死,已经足够临危不惧,可方才见王琅有危险,她还是吓得四肢冰凉。
刘小满的到来给了她相当大的精神支柱。
她并没有将刘小满当作脚凳踩着他的背下马,而是不顾仪态地向下一跃,一把抱住刘小满,喜极而泣道:“小满你可真行!你来得太及时了,谢谢你。”
刘小满眼中似乎有什么情愫在蔓延开来。
不枉他想尽办法堵上身家性命求来援军,否则这么好的女郎他便再也见不到了。
他想起那年夏天,整个恒阳城燥热难耐,知了叫个不停。
老叫花子打发他们一群小叫花子去找有钱人家的少爷小姐讨钱。
他运气不好,去的那条街没几个人。
正靠着墙根儿歇脚,青天白日的不知道哪里跑出来个白白嫩嫩的小孩儿,扎着两个丫髻,像年画里的娃娃。
小娃娃扑闪着大眼睛问他:“你知道怎么去白马大街吗?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白马大街啊,那是恒阳城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才会住的地方,真是同人不同命,刘小满心下自嘲。
但也只是自嘲而已,一个小女娃丢在这里,总归太可怜了。什么拍花党,地痞流氓,要是遇到了,不知道又是一番怎样的遭遇。刘小满不忍心,他朝着小娃娃点点头,答应背她回家。
小小的女郎趴在他的背上问他:“小满哥哥小满哥哥,你怎么不回家?”
他嫌女郎聒噪,自己哪来的家?“早就没了,我没有家。”他恶狠狠道。
“小满哥哥,要不你就去我家吧,我阿兄最温柔了。”
她叽叽喳喳,丝毫没有受他的脾气影响,还把窝丝糖分给他。
后来怎么样来着?
对了,后来小丫头的兄长找了过来,急得直跳脚,大骂:“赵宁宁你要死啊又偷溜出府!你害死我了!爹要杀了我!”
小丫头吐了吐舌头,从小满背上溜下来,人模狗样地认错:“阿兄我错了,你别生气。这是小满哥哥,他送我回来的。”
一看就是熟练操作。
果不其然,襄王世子一颗心都扑在妹妹身上,只是看了他一眼,又转头去教训孩子:“一会儿你自己去面对娘亲,我可不会再帮你!本月第三次了!”
赵宁宁瞬间垂头丧气,临别还不忘抱抱小满,娇娇软软的道谢:“谢谢小满哥哥。”
他的衣衫酸臭破烂,世人都绕道走,她却并不嫌弃,给足了他尊重与体面,也是他往后余生得到的唯一一丝尊重。
再后来她的兄长给了他许多银子,他都并没有什么感觉,而是一直对那个小丫头念念不忘。
以至于流落宫廷的艰难岁月里每当想起“赵宁宁”三个字都觉得充满了阳光与温暖。
“小满大人!小满大人?殿下在问您呢。”谷子推搡着眼前人。
谷子,也就是城墙上那个守城的少年,此刻暂代了长公主亲卫随侍一职。
刘小满回过神,面露羞惭:“什、什么?”
小少年头带瓒缨帽,一说话缺失的门牙处就是两个黑洞,呼啦啦得直漏风,显得很是滑稽。
谷子鹦鹉学舌道:“殿下问您近日是否还有别的差事,长公主身边需要一位臣官玉璧。”
“是丞官御笔,是奉旨官,替天家传话的人,天子近臣知道吗?”赵青晖纠正谷子,又诚诚恳恳对刘小满道:“原本不该是公主任命官职,但是如今大梁情况特殊,陛下年幼,吾代行皇帝之职,小满你愿意吗?”
刘小满哪有不愿意的,他愿意的不得了。圆如满月的脸上写满了发自肺腑的笑容:“臣接旨。”
赵青晖一脸狐疑,此人也不像是个傻的呀?怎么说话做事憨兮兮的。
“小满你要想清楚,为官最忌讳改弦易辙,若是你应允了我,生死便都是永宁长公主门下的人了。”她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说清楚,她虽然不认为自己没有御人之能,但还是希望身边的人能自愿帮她,唯有自愿才能换来忠心。
两人这边没说几句话,端砚过来了。
他是替王琅传话的,“殿下,公子醒来说有要事相商,想现在就见您。”
赵青晖听说王琅醒了,眼角眉梢都活跃起来,高兴地问端砚:“什么时候醒的,大夫怎么说,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又对刘小满道:“既然你没有异议,那我先去王大公子那里看看,任命书稍后写给你。”
合着她是先问他的意见啊!要听到自己同意了才决定吗?
他怎会不同意呢?刘小满微微笑,躬身送赵青晖出门。
端砚则一边走一边恭敬地回话:“大夫说我们公子是力竭又伤心过度……”
谷子跟在赵青晖身后一蹦一跳,时而走到前方像个小小士兵似的去开路,时而挺着胸膛绕到赵青晖身边像她展示自己在杀敌时留下的伤疤。
殿下的身边,终于又重新围满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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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热闹闹起来,刘小满心酸又高兴。
已经昏睡了一天一夜的王琅刚刚转醒,正靠着大迎枕发呆。屋内按照他的喜好熏了上好的梨白檀,屋外他养的那两只八哥叽叽喳喳在唱歌,昨日种种仿佛大梦一场,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赵青晖进来时刚好看见他散着一头青丝,撑着脑袋盯着窗外的天空发呆。
少年郎肌肤胜雪,在清晨阳光的照耀下仿若琉璃,自领口向下是细布的瘢痕,一直蜿蜒曲折至深处让人忍不住一窥究竟,苍白的唇色却显得眼前人更加得禁欲楚楚。
真是美人如画,让人不忍破坏,赵青晖心中感叹。
“大夫说大公子过两日就能下地走动了,这两天是端砚在照顾你。善后事宜有我处理,大公子不必担忧。”
赵青晖与王琅这几日日夜相处,自认为已经是生死之交,此刻又没有外人,她懒得拿腔拿调,从“吾”很自然得变成了“我”。
“美人”抬眸,展唇道:“是,臣没有信不过殿下的,请殿下过来是因为臣与殿下有要事相商。”
那就是公事而不是私事咯?她挑眉,示意身边的人都退出内室。
四下无人,王琅抽出那张合婚帖递给赵青晖:“这是殷氏家主写与……家父的,事关殿下清誉,我不好私自决断。”
她的生辰八字,王琅的生辰八字,王、殷两家的族徽都赫然写在纸上。
赵青晖没想到还有这一出,一时间很是错愕。
王琅将她的反映尽收眼底,原本以为她至少会羞涩一下,没想到是自己看问题太迂,赵青晖和别的女郎当然不一样。
王琅端起茶盅抿了一口,干裂的嘴唇终于恢复几丝血色,他缓缓陈述利弊与她听:“我也觉得这很突然。如今家父罹难,金州的兵马十之去八,从这一点看殿下与我订婚完全没有好处。
可另一方面,家父虽然不在了,但我依旧有琅琊王氏继承人的身份,殿下与我订婚,足以应付朝中老臣,以免将来有政治冲突时,那群老不羞的用婚姻打压殿下。”
他说完赵青晖又说自己:“我将来与世家必有一战,不想再娶一位世家女子做妻子,将来被背刺。但现在的金州并不足以与世家抗衡,殿下出身皇室,乃天子胞姐,这样的婚事才能让各家势力偃旗息鼓。”
毕竟只要不是对家结亲,虽然自家没有好处,但对家也没有,那便尚能接受,这是多方角力常有的事情,不然陆时也不可能当上中书令。
“将来殿下年岁大了有自己的心意,或是解除婚约,臣绝无二话,全凭殿下做主。”说着,王琅还开了个玩笑:“殿下高风亮节,想来日后也不会背信弃义。”
赵青晖很想说:这可不一定。
但他看见王琅极力克制悲伤的眼眸,不由心中一软。
在她的记忆里,这位公子一向是处变不惊云淡风轻的,什么时候脆弱地像盏琉璃灯了?
他们都在这场战争中失去了亲人,变成了无父无母之人,他与他父亲那样要好,此时一定很难过吧。
赵青晖决定随心所意一回,收了婚书,郑重道:“婚事的消息可以放出去,既为盟约,愿孤与公子两不辜负。”
13. 扶棺返乡
六月初九,宜动土,宜出殡。
因是夏日,王思只在金州停灵七日便要扶棺北上前往琅琊王氏祖坟入葬。
灵堂外响过三声惊云板,吉时已至。
赵青晖代表皇室给王思上了三炷香后,王琅一言不发,端起泥塑的孝盆“啪”地一声,将它摔了个四分五裂,转身端起王思的画像。
他清隽的脸上面无表情神情肃穆,高声道:“起棺!”
送丧的队伍便吹吹打打,抬棺北行。
经此一战,金州府死伤惨烈,几乎家家户户都是一片缟素。
尽管每家都有亲人死去,可是大家依旧自发地前来为他们的父母官送行。
众人看见王琅在侍从的搀扶下,九步一叩首,九步一叩首……一步一步,离金州府越来越远。
他身资挺拔如松,身穿麻衣头带白巾,自始至终不曾哭丧一滴眼泪,披麻戴孝也难掩绰约风姿。
他的身后,有朝官在殡葬队伍中一字一句地讲述着王思的政绩,炮竹声四起,白茫茫的纸钱从天而降,伴随着一声声哀乐,整个金州城都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之中。
民众们纷纷在自家门前摆放了火盆,待王思的灵柩从街前门前过,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哭声。
当日有霁州庾家相助,陆家从平阳城方向姗姗来迟,两方夹击,最终取得胜利,斩杀了敌将墨脱耶。
这下子金帐中右贤王的左右臂膀都被砍去,一时之间难成气候,终于给将死的大梁续上了这口气。
赵青晖端坐在犊车中,手中捏着那份婚书看了又看,实在不明白舅舅为什么要给她说这样一门亲事。
其实她从前不是没有人给她说过亲。
只是父亲说,她母亲依着自己的心意挑中了自己做心上人,一生美满,她是他们的女儿,理应如此圆满一生,不必着急。
她母亲倒是看中了三舅舅家的九表兄,可惜三舅母看不上他家一闲散宗室,一直打马虎眼。
王家的嫡长公子,宋玉般的人物,连殷家的女郎都不足以让王思低头,舅舅凭什么说动对方给他们定亲啊?
赵青晖总感觉这婚书来得蹊跷,又不知道哪里蹊跷。
只好拿着帖子反复研究。
但其实是她自己心里拿不定主意。
虽然王琅说将来取消或者怎么样全凭她决断,但父母恩爱了一辈子,她也想有一个意中人能琴瑟和鸣一生,相濡以沫。
如果今日全靠利益交换做实了婚约,将来真到了各自为营的时候又当日和呢?
赵青晖有些迷茫,真的要把王琅当跳板吗?
刘小满作为公主近臣,一边打了车帘,一边捧着水囊递给赵青晖,传话问:“殿下,大公子问您要不要歇在驿馆?”
因是扶棺返乡,谁家驿馆客栈会让停放棺椁?都需要停放在城外,这也造成他们一行离开金州城这几日都是风餐露宿的。
但是赵青晖是天家公主,按例可以歇在官府指定的驿馆里。
算算时间,他们离开金州城已有十五日,大约是出了鄂阳郡的地界。
再往前就是淮阳郡,淮阴城中有驿馆。
赵青晖从善如流接过羊皮水囊小口小口地吞水,“旁的事先不说,你让大公子给我送把扇子来。”
刘小满疑惑地看了赵青晖一眼,不明白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虽然不解,还是乖乖去请王琅:“王公子,殿下请您替她寻把团扇。”
王琅不疑有他,他身边的贵族女郎都是用丝质团扇,天气这么热,难为她一路上不怎么出来走动。可惜现在这地方鸟不拉屎,寻什么团扇,寻张芭蕉叶已是好的。他只好抽出自己贴身用的折扇,因觉得太过暧昧将扇坠取了,这才跃入车厢内。
六月天的燥热扑鼻,车厢内空间狭小,赵青晖身上清雅的凝神香与王琅身上的浓厚的沉檀香彼此交织,两人之间气氛瞬间变得躁动起来。
赵青晖一无所觉,她接过折扇狠狠摇了几下,任发丝在这凝滞的空气中随着微弱的气流飘动。
终于,她感觉自己没那么热了,幽幽道:“我决定随你一道回王家,一路上随王家的安排就好。”
一开始只说送葬队伍会经过建州,赵青晖可以回到新都建康天子的身边。
她突然要与他一道回王家,王琅有些看不明白了。
“吾不是已经同意与王大人缔结婚约了吗?既然如此,作为无亲无靠的未婚妻,随未婚夫一起扶棺返乡并无不妥。更何况,若我吾不走这一遭,大公子又怎好做实与吾婚约一事呢?”
虽然不知道赵青晖为什么突然做出这个决定,但她说的理所当然,王琅无从反驳,他只得尴尬得摸了摸鼻子,“嗯”的一声算是同意了,早已绯红一片的耳朵却出卖了他。
可惜犊车里的两位当事人都没来得及细品这其中的暧昧,外面传来阵阵争吵声,车队也因此停滞不前。
王琅皱着眉问随车在外的端砚:“怎么了?外面什么人在吵闹?”
回话的却不是端砚,而是刘小满,“端砚去前面交涉了,瞧着是陈家二老爷,自称是王公子的舅老爷,非要请您去城中一叙。”
赵青晖也面露不虞,问到:“淮阳陈氏?”问得王琅额角青筋直跳。
但他并不是对赵青晖发脾气,而是有些挫败,羞愧解释道:“我父亲的继室出自淮阳陈氏。”
赵青晖一愣,不是说王思发妻亡故后一直未娶吗?
似乎这是一件什么难以启齿的往事,王琅忍了又忍,还是决定告诉赵青晖实情。
赵青晖如今也算是自己人了,告诉她这些也是省得她不日到了王家两眼一摸黑,王琅轻声在心里默默安慰自己。
“非我不愿意让殿下踏足王家,实在是琅琊王氏情况复杂。”王琅道:“对外我是琅琊王氏长房嫡长孙,未来家主,但实际上王家与我是此消彼长的关系。
当年王家老太爷与谢氏争权,想要拉拢淮阳陈氏,陈氏却提出联姻为条件,要嫁一个女儿到王家。彼时未有婚姻的只有我七叔,可他向来狂放不羁,不是良配。陈氏不满意,偏要我父亲。”
赵青晖还是第一次听这些家族密辛,不由小声惊呼:“王大人不是已经娶了谢夫人?”
王琅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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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气,似乎下了一个很艰难的决定,开口道:“的确,我父亲那时候正和我母亲琴瑟和谐,又刚刚有了我妹妹,怎么可能同意停妻另娶。但是陈家知道王家老太爷会妥协,因为我母亲姓谢。
那时候谢家如日中天,排挤得王家老太爷不得不避其锋芒,所以明知道这事儿是陈家趁火打劫,他还是将一腔怨气全发泄给母亲。
要求每日母亲去院里立规矩,挑剔她的衣食住行,挑剔妹妹的乳娘不干净,逼得母亲亲自出面带孩子。又常常将我父亲派出去忙碌,不是去河道监工,就是去码头上管盐漕。我父亲当时还未而立,正是年轻,常常被外面的事情拨弄得团团转,小半月回一趟家还要听我母亲的委屈。”
赵青晖无语,这王老太爷折腾人的手段也太卑劣了些。
一个刚出生小婴儿,全凭产妇一人带孩子,便是农庄里的庄稼人都做不出这样的事情,何况一个要吃穿精致,被教养养大的世家贵女。
何况年轻夫妻难免气盛,长此以往肯定会心生嫌隙,再分开二人就容易得多。
真是好算计。
那厢王琅接着说:“一开始父亲还会去老太爷院里闹,次数多了,他不禁埋怨起母亲,希望她能为了自己忍一忍。母亲刚刚生产过,几乎没日没夜地独自面对小婴孩,一听这话就再绷不住了,与父亲大吵一架,哭着闹着要和离。
若当初两人能和离倒也好了。可惜母亲娘家无靠,来信说,谢氏没有大归女,她既然已经出嫁就是王家的人,谢家没有她的归处。母亲因此伤了心,最终一根白绫,带着我那刚周岁的妹妹驾鹤西去。”
王琅神色黯然,若是当初他懂事些,为母亲分担些,也许母亲最终不会愤愤离世。
他正神伤,有习习凉风送来,抬眸一看,赵青晖那双如春日桃花般灵动得会说话的眼睛正望着他。
里面有担忧,有同情,还有淡淡的怜惜。
他并不想让人同情,故而扯出一抹淡淡的微笑:“母亲去后,父亲颓废了好一阵子,就是那时候王家老太爷做主将陈氏的姑娘迎进来做了继室。陈家精心养大的姑娘,自然是各方面都很出色。可父亲自觉对不起亡妻,始终不肯承认这门婚事,大婚前夕便逃去汴京,想尽办法求到了当时在位的武宗皇帝那里,前往金州任刺史一职,自此再没有回过王家。”
王琅见赵青晖摇扇子的手慢下来,自然地接过折扇替她轻轻地送风,嘴上却不停,他继续解释:“其实我知道,父亲是想回去的,丧妻之痛历久弥新,可家族对他来说也很重要。他当年不肯回去,是为了母亲,也是为了我,不想我被继母养得不成器。如今他走了,我愿意送他回琅琊安葬。”
既然明白了其中关系,赵青晖也知道自己该拿出什么态度处事。
她看不得王琅这样一副小苦瓜的模样,靠近他悄声道:“既然这陈家没脸没皮的,明知是王大人丧事还要贴上来,不如我们给他找点事情做吧!”
她眨巴着眼睛,坏心眼子简直写到脸上去。
王琅不由哈哈大笑,学着赵青晖的样子悄声问:“殿下想怎么给他们找点事情做?”
14. 淮阳陈氏
陈二老爷坐在犊车里,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王琅就要抬着他那死去的爹硬住到陈家去。
不是!
谁家把自家死人往别人家里送啊!这不是纯纯有病吗?
“陈二老爷,听说您是我舅舅?”
陈三老爷想起王琅方才冰冷凝霜的神色,不禁后脊发凉。
这死崽子敢提剑威胁他!
但是因为王琅这家伙是从胡人手里活下来的,迄今为止与金交战的城池中,金州是唯一一座不仅没有破城,还逼退了胡人的城池,他居然不敢轻举妄动,真叫他唬住了。
毕竟虽然王思因战牺牲,但他的儿子还在,王家的实力依旧不容小觑。
陈三老爷郁闷得要死,说什么公子如玉,明明是个笑面罗刹!
“陈家谁死了?”
“不知道啊,没听说陈家有丧事啊?”
“看犊车上的家徽是王家的,该不会是那个王家吧?”
“琅琊王氏?谁死了?”
“谁死了你都不知道?听说是金州刺史王子容王大人。”
“那王大人和陈家……”
民众们的议论声让陈三老爷更加郁闷。
可他不敢再说什么大外甥的话,又不想向一个小辈低头,便恭恭敬敬朝着赵青晖的马车道:“长公主殿下,前面便到陈氏家宅,请长公主下榻。”
赵青晖朝王琅挤眉弄眼,眸子里满是戏谑之意,随后拿腔拿调地说:“多谢陈二老爷相邀,孤与王大公子便不推辞了。”
王琅这才出声:“多谢陈三老爷盛情,烦请借小子一间别院安置家父。”
方才不过是赵青晖一时兴起捉弄陈三老爷替他出气,真将父亲停棺王家他还怕脏了父亲的英灵。
他因新丧一身重孝,越发衬得一张素面刀削斧凿般冷俏,是只轻声细语地说了两句话,亦是引起一阵骚乱。
“是王家大公子!那位琳琅如玉的少年公子!”
“他居然来淮阳郡了,上一次见他还是在汴京。”
“大公子还是那么好看!”
当然,也有议论赵青晖的。
“据说有沉鱼落雁之容。”
“最值得称赞的难道不是孤身守国门吗?”
“射御双绝,女中豪杰!”
“不像个女郎,哪像世家的女郎文静娴淑。”
“那倒是,若我能有幸做陈家的女婿……”
“王麻子你做梦吧,世家女百家求,哪就轮得到你!”
“……”
犊车外传来的调笑声并没有影响车内人的心情,一行人晃晃悠悠分成两路,由王琅的心腹将棺椁送往城东的陈氏别院暂放,王琅与赵青晖则在公主亲卫的仪仗护送下来到淮阳陈氏的祖宅。
陈氏一族世代居住淮阳郡已经有五代人,嫡支旁系居住在一起几乎占去了整条朱雀街。
屋舍瓦墙间,粉漆白墙黑瓦,入目皆是富贵,江南的富庶与北边的断壁残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陈氏虽还有位老太爷,但早已不理事,在不远处的鸡鸣山上修道,不到家族生死存亡轻易不下山。
接待赵青晖与王琅的只有陈的三位老爷。
“长公主亲临,陈家蓬荜生辉啊。”陈大老爷显然段位要高出几个层次,没有一上来就揽着王琅喊大外甥,而是按照君礼先请赵青晖下车。
赵青晖这些日子让刘小满给她补了不少宫庭礼仪,闻言学着旧宫里皇室的做派,指尖微翘,由刘小满虚扶着下了犊车,力求礼仪上不出错。
她朱唇微启,“陈员外客气了。”以陈大老爷的官职相称,足以代表天家,是君。
陈家人闻音知雅,齐齐朝着建康城的方向拱手拜了拜。
然后才轮到王琅,可惜王琅不愿意留下话柄,都没给他开口的机会,径直道:“问世伯安,世伯近来可好。”
他拿的则是通家之好的做派,并非亲戚。
陈大老爷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又恢复如常,呵呵笑道:“劳烦世侄挂心了,若是子容看到琳琅这样周到,不知道该如何欣慰。”
提到王思,在场的人少不得要陪几滴眼泪。
陈三老爷有点不耐烦,他急着办正事儿呢,于是他急急道:“大兄别客套了,长公主与琳琅舟车劳顿,快让他们洗漱休整一番,有什么话晚宴上再说吧。”
那才是重头戏呢,在这唧唧歪歪做什么。
说着,陈三老爷伸手示意:“殿下随我上请。”
赵青晖也的确累了。盛夏出行,即使王琅尽量安排了冰盆也不过是杯水车薪,趋避蚊虫时又熏艾,她自幼不能碰艾叶,否则浑身起疹子。但想到王思还躺在棺椁里等着入土为安,她硬生生挺着不愿意耽误脚程。
此刻能在冰室里小憩一番,赵青晖长舒一口气,将自己里里外外梳洗干净,她顿时神清气爽,靠在大迎枕上用手指绞发梢玩儿。
秋露初见赵青晖便随她历经生死,一直以为这位长公主天潢贵胄与生俱来,泰山压顶而不崩。
此时见她居然有少女般的顽皮,不由打趣道:“殿下这一路上不说,奴婢还以为殿下是去春游的,完全没有感觉累呢。”
赵青晖并不反感与身边的仆从说笑。听到秋露打趣她,也不恼,而是怪模怪样地叹道:“吾总算知道为什么古人有云「行路难」了,真不是人遭得罪。以后吾再不说要游遍天下好山水,只愿久居家中知晓天下事足矣。”
小玉正拿白玉篦子帮赵青晖梳头,听赵青晖这么说也笑起来,“长公主真是的,旁人都艳羡自由,只有殿下懒得出门。”
她是秦婆子的孙女,最后也没找到她母亲,只能连同另外几个无父无母的一起在赵青晖身边伺候,刘小满和秋露正教她们规矩。
这些日子她一直闷头做事,难得的与人说笑几句。
赵青晖也明白她,亲人死绝的滋味,她再明白不过。
她不想身边的人和自己一样再沉浸在伤感中,作势要去拧小玉的脸:“小阿玉,连你也敢嘲笑孤了是不是!”
小玉被赵青晖捏个正着,咯咯笑着,刘小满站在廊下轻轻咳了两声。
小姑娘吐了吐舌头,默默地继续替赵青晖绞头发。
赵青晖既然放权给身边的人,自然不好越级去插手身边人做事。此时刘小满教训小玉,她不好劝阻,只好转移话题。
“小满,有什么事情吗?”
她发话了,刘小满从善如流,答道:“殿下,刘家差派了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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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的婢女过来,您歇息片刻咱们就要前往水云居赴宴。”
水云居是陈园中的一处水榭,因三面环水,背靠小青山而得名。
水榭有大中小三厅相连,四周围了月影纱随晚风摇曳,厅中设流觞曲水。又有乐工数十人在小青山腰处的亭中奏乐,箜篌丝竹之乐宛如梵音。再有婢女数十人,在厅堂四角放置冰盆,执丝绸缎面团扇徐徐送风,奢靡之风一览无余。
男女宾客分席就座,陪赵青晖就座的是陈氏女眷。
众人一一见过礼,一出戏文生旦净末丑均已亮相,这戏台子搭好,便只等好戏开锣。
“琳琅如今有十七了吧?你母亲前几日写信回来还说很是操心你。你也知道,我只得你母亲这一个女儿,在家养得娇憨不离事,很多事情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
来了!
赵青晖心道。
开口的是陈家老太太。
她两鬓斑白,一双眼睛矍铄有神,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个心有盘算之人,她这话绝不会只是随口一说。
“你母亲说你至今还未定下亲事,我一个老太太只好替这个不孝女多思量些。前些日子写信同你祖父商量过了,你三舅舅家的阿绵表妹与你正当龄。”
她呵呵笑着,从身边拽出一个亭亭玉立的女郎,轻轻拍着她的手背道:“我这个孙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性子最柔顺,原本这事儿与你们小辈不相干,是老太太我心里想着盲婚哑嫁要不得,便借这个机会让你们见见面。”
话说得很漂亮,一时间赵青晖也拿不准王琅的祖父是不是真的同意了真门亲事。
要真是这样,一个人定两门亲,她也是赵姓子孙里的头一份了。
王琅却比赵青晖想象的更聪明,也更果决:“陈老太君说笑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就轮得到晚辈计较。”
“父亲在世时早已经为我寻得一门好亲,只是女方年纪尚轻,父亲答应了对方的长辈,需等女方及筓之后方能迎娶。晚辈倒是无妨,毕竟是男儿郎,当建功立业才是正理。却不想王大太太这么关心小子,居然求到娘家来,叫老太君看笑话了。”
他话说得漂亮,却明里暗里指责陈氏手伸的太长。
按礼这话问到此刻就该打住,再问就是失礼,可陈家人打定主意不罢休,欺负王琅年纪轻,有宗教礼法压着不好与他们翻脸。
“呵呵呵,琳琅如今真是长大了,都知道建功立业了。只是子容到底为你定下了谁家的女儿,怎么我们这些做长辈的都不知道呢?”
你不是指责陈氏手长吗?那我们便说王思不知礼数,不敬长辈,连家中晚辈订婚也不知会一声。更是指责王琅说谎。毕竟陈家还是王思名义上的岳家,王琅的外家。
“老太君这么关心晚辈,真是我辈楷模。好叫老太君知道,与王大公子定下婚约的人正是我们长公主殿下。由青阳郡太守殷诚保媒,金州刺史王思亲笔手书合婚贴,手印、族徽俱全。”
王小满得到赵青晖示意,狐假虎威,一张脸上写满了不屑与嘲讽。
一时间水榭里鸦雀无声,陈绵更是羞得脸色通红。
她厉声呵道:“无根之人,居然也敢羞辱我!”
说话间便伸手要朝刘小满脸上扇去。
15. 阿纡小姐
客院里,赵青晖正在训斥刘小满,“你明明可以躲开的,为什么还要受这一巴掌?”赵青晖一边训,一边给刘小满递冰帕子。
刘小满的脸颊上赫然印着五个手指印,他龇牙咧嘴地把帕子按在左脸上,“嘶”了一声,开玩笑地说:“女郎手劲儿都小,不碍事的,您瞧奴婢这不是连肿都没肿吗?从前宫里的主子哪一个不比陈四小姐厉害……”
他说着说着,见赵青晖低头不语,那插科打诨的玩笑话也说不下去了,“殿下何必为了奴婢伤神,奴婢不过是一个宫门里的阉物,承蒙殿下看得起……”
“是因为我还不够强吗?”赵青晖盯着刘小满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是因为孤还不够强吗?”
“对上淮阳陈氏,孤这个本就地位岌岌可危的长公主毫无胜算。”
“在世家面前,赵姓皇室什么都不算,尊重是因为君臣之别,并不为别的。他们不畏惧孤,更不畏惧皇权。”
“所以小满只能受这样的羞辱,只能用道义逼退陈氏,对吗?”
刘小满很想说不是,可看着赵青晖澄澈的眼睛,他话到嘴边根本就说不出口。
从前连崇训太后被陈氏出身的贵妃掌掴都只能忍受,只因为崇训太后是宫女出身。如今长公主羽翼未丰,他怎能让长公主受如此羞辱,哪怕是语言上的讽刺也不行。
但刘小满并不想赵青晖因此自责,劝慰她道:“殿下,咱们现在达成目的了不是吗?只要陈氏此番事了,殿下与大公子的婚事就算过了明路,王大公子必然感念您的帮助……”
刘小满没有说出下半句,因为这是两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自从知道婚书的存在,赵青晖左思右想,还是决定答应下来。因为只有答应下来,王琅手中的兵权才能为她所用,将来王琅招兵买马时她也能从中获利。
按长公主制,亲卫三百,屯兵五千,蓄奴若干。要想在这乱世生存,她需要兵权,需要只听命于自己的部曲,否则说什么都是虚的。
但听刘小满这么说,她不由冷冷道:“陈氏岂会这样就善罢甘休,且等着吧,他们定有后手。”
果不其然,暗香疏影,有女郎深夜前来。
她穿着浅粉色细布襦衫,一双白兔在胸前若隐若现,头上半松不垮的堕马髻上簪着一只珍珠发簪,尽显楚楚动人之姿。
见内室里只有赵青晖与刘小满两人,她不由一愣,诧异道:“怎么不见大表哥?”
赵青晖不由庆幸,方才王琅送自己回到住处后,因她要和刘小满说些私房话便让王琅先行一步离开,否则这场面也太修罗了。
“夜已深了,殿下与大公子乃未婚夫妻,大公子送殿下回小院便自行离去,是什么让陈…小姐觉得王大公子会留宿在未婚妻这里呢?”
赵青晖身边这位……太监,这是在骂她不知礼数吗?
陈纡很想哭。
她双眼通红,泪珠含在粉红的眼框子里咕噜噜直打转,美人垂泪大约也不过是这副模样了。
“并…并不曾怀疑殿下,我…我是来替四妹妹给殿下道歉的。”
这架势,若不是知道赵青晖是女子,还当是哪个登徒子欺负了她。
她身后的嬷嬷大概是陈家主母派来的,那通身的气派可比眼前这位只会哭唧唧的女郎足多了。
她皮笑肉不笑地说:“殿下说笑了,这是我们家的三小姐,老太君回去已经教训了四小姐一顿,女孩子家脸皮薄不好意思亲自来,可错了便是错了,所以托姐姐来替她致歉。”
那语气,是来施恩的吧!
“那这位陈三小姐,你也看到了,小满这脸上的红印还没消,孤没时间招待你。”
赵青晖没给那老嬷嬷一个眼神,而是向那位水汪汪的陈三小姐施压,毕竟柿子要挑软的捏不是?
好吧,陈三小姐陈纡原本就蓄在眼池里的泪水立刻啪嗒啪嗒,一颗颗如断线的珍珠子一样掉下来。
赵青晖眉梢都没动一下,不仅如此,还毫无波澜地仰着下巴吩咐陈纡身后的嬷嬷:“你们三小姐哭得我见犹怜,怎么嬷嬷还不伺候你们小姐梳洗一番,恕孤身边的人仪容有碍,不方便出去打水,便有劳嬷嬷了。”
那嬷嬷抬头看了赵青晖一眼,叫她这个老夫人身边的红人去伺候一个小娘养的丫头?亏她说得出口!
嬷嬷冷笑一声,正要说话,一直柔若无骨的手却将她双臂扣得死死的,她不由惊愕地顺着那只手看去,原来是赵青晖身边那个沉默寡言的贱婢。
秋露平平无奇的脸上露出几分嘲讽之色:“嬷嬷是没听见长公主的话吗?”
那嬷嬷心里立刻明白过来,眼前这丫头是长公主的打手。虽然不知道长公主为何与传闻中不一样,但是她活这么大年纪有一件事还是明白的,那就是识时务者为俊杰,索性由着秋露“搀扶”她,不情不愿地退出去。
“你来孤这里哭什么?要哭也该是孤去你们陈家哭才对吧。你好搞清楚,是孤身边的人受了委屈,不是你们陈家人受了委屈。”赵青晖见美人哭的梨花带雨,皱着眉头觉得对方大概是有病,但还是好心递给她一条手帕。
陈纡也不想哭,可她就是忍不住。此时见赵青晖心软,啪叽一声跪在地上,声音脆生生的真叫人担心她是不是膝盖磕破了。
她苦苦哀求:“长公主殿下,求您了,求您收下我做大公子的妾吧,我绝对不与殿下相争,日后能有个容身之地就好。”
赵青晖气急,一把抢回已经递出去的帕子,她就多余搭理她!
她急言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孤与大公子是未婚夫妻,有没有妾室的,此时还不与孤相关。陈三小姐说的这些实在不是闺中女子该说的话。”
陈纡当然知道上赶着做妾是很不要廉耻的事情,可廉耻与活命比起来,还是活命更重要吧?
“殿下,我求求您发发慈悲吧。我一辈子感激您的恩情,我给您立长生排位……我与四妹妹不一样,她是嫡出的女儿,陈家要用她联姻不会做得多难看。可我姨娘只是一个婢女,连良人都算不上,若是我不能做大公子的妾室,家里就要将我与姨娘一起送给晁温将军,母女……共…共侍……”
她说不下去那个词,本就汹涌的泪珠随着一声声哭诉滚得更加厉害。
世家蓄妾之风向来盛行,怀孕的妾送给宾客的都有,送个庶女出去根本不稀奇。
可这样有悖伦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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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殿下出身高贵,怎么会明白我这样卑贱之人的苦楚。不过是多一个人吃饭,阿纡吃的也很少,求殿下救我一命。”
陈纡不甘心,但她无力反抗,只能跪在这里求别人大发慈悲。
她想,总要为自己与姨娘争一条活路的。
小时候,入冬了她们院子里没有炭火,不也是姨娘在三太太面前一个头一个头的磕回来炭火才养活了她吗?
陈纡的额角已经磕破了皮,但她不敢停下来。
赵青晖却没有直接回应她的哀求,而是出其不意,“陈纡,志向高远,精力充沛,是个好名字。”
她此话一出,陈纡明显愣住了,这是第一次有人夸她有个好名字。
嫡出的妹妹是「绵」,是父亲对母亲的绵绵情意,她的名字却是「纡」,要屈服与奉献,由此便可看出父亲对她们的期待从来都是不同的。
赵青晖看着发呆的陈纡,忍不住伸手拢了拢她的前襟,这才使得她的双兔没有当场跳出来。看得出这件衣服并不合身,应该是为了勾引王琅特意借来的。
她不愿看着女孩子堕落:“既然如此,孤给你一个机会。”
她在陈纡希冀的眼神中,几乎是用蛊惑的语气道:“孤身边一直缺一位从四品司衣女史,按大梁律,官品级正三品以上者可荫封家人,从四品到正三品不过三个品阶,你想救你生母不是完全没有希望。”
陈纡万万没想到是这样一个结果,事情为什么会是这个走向?
在她的设想中,要么王琅看中自己提前收房,要么赵青晖怜悯自己收留在身边,再不济便是被拒绝,自己回去一脖子吊死在房梁上也不能与生母共侍一夫。
可今天她得到了除了做妾和去死之外的第三条路。
她从小到大受到的教育都是女郎被家族娇养长大,给她们最好的吃穿住行,将来需得回报家族,努力延续两姓之好为陈家牟利。
她要是选了这第三条路,算不算背叛家族?
赵青晖见陈纡不说话也不着急逼迫她,说到底女人在世艰难,很多事情并非自己一人决定,她不怪陈纡今日的言行无状。
谁又不艰难呢?她决定推她一把。
“我出身恒山郡,是与皇室远得不能再远的远亲,这是我第一次做长公主。
我母亲死于难产,父兄死于战乱,舅父家破人亡,独留胞弟一人在建康。
我经历过南迁逃难,胡人行刺,金州围困,几经生死才能站在这里。
陈纡,没有谁的命比谁高贵,如果你不能明白这个道理,那么也没人救的了你。”
赵青晖的话说的那么直白,陈纡想装听不懂都不行。
她的脑子乱成一锅浆,黏黏糊糊的。
秋露是习武之人,听见屋里的动静就知道赵青晖这边已经说完要紧事儿了,她双手抱胸,似笑非笑地朝着那嬷嬷低声道:“进去看看你们家三小姐吧,你带来的人总要全须全尾带回去才好交差不是。”
那嬷嬷眼见着事情不成,一张马脸掉出三里地,蒲扇大的手一把架起陈纡,半点脸面也不留。
陈纡的衣服本就松垮,被老嬷嬷抓起来时衣带不慎飘落,登时屋内春光乍泄。
16. 嘴炮日常
刘小满最先反应过来,他赶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那老嬷嬷也是没想到会有这般场景,老如树皮的脸上顿时色彩斑斓。
她恼羞成怒,朝陈纡大发脾气:“三小姐还是自尊些,我们陈家可不是什么没规矩的人家,您这逢人就好脱衣裳的毛病难道是姨娘教的吗?”
陈纡打从进了这屋一直都是软绵绵的泪美人,此时听到这老嬷嬷的话,连眼泪也流不出来。
她一边跪在地上瑟瑟往单薄的衣料里缩,一边抬头看向老嬷嬷,厉声诘问道:“是我自己要穿的吗?明明是祖母要求……”
她话还未尽,老嬷嬷上前两步一巴掌将剩下的声音扇进肚中,只留下清脆的耳光声。
“妙哉,妙哉,你们陈家偏爱扇人耳光的传统原来是承自嬷嬷手下,真是让孤开眼了。”
赵青晖抚掌,冷言冷语地讽刺。
世家大族行走多要名声,主子身边的仆从一言一行也代表着主人的品行,赵青晖的讽刺不亚于当面讥讽陈老夫人。
老嬷嬷闻言顿时面皮涨得通红,不知道是生气还是羞惭,指着赵青晖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最后一甩袖子,也不管陈纡还像个破布娃娃似的蜷在屋里,冷着一张脸回陈老夫人那里复命。
赵青晖也浑不在意一个仆妇欺负到脸上来,说到底不过是陈家并不把她放在眼里。
但放不放在眼里的,也不是一朝一夕发发脾气就能得到,想要陈家人看得起她,想要世族看得起她,她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啊。
她轻叹一口气,什么也没有说,带着刘小满让出内室给陈纡整理自己的仪容。
陈纡不知道今晚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她像失了魂一般,一个人木然地摸回她的生母白姨娘居住的西跨院。
白姨娘有其女必有其母,也是个柔柔弱弱的泪美人,一见陈纡失魂落魄的独自一人回来就知道事情没成,抱着女儿痛哭起来。
“阿纡,阿纡……”她的泪水沾湿了陈纡的前襟,想到接下来母女二人的命运,不禁悲从中来。
半夜,白姨娘静悄悄的谁也没惊动,一条汗巾吊死在西跨院的横梁上。
西风萧瑟,吹打着女人蒲柳般的身子,连同院子里的梧桐叶一起,随风荡漾。
这个懦弱的女人,卑微地活了一辈子,窝囊地活了一辈子,临了却将生还的希望留给了女儿。
若母女共侍一夫,陈纡一个年轻女郎肯定没有活路。可如果只是做将军的妾,给谁做妾不是妾呢?陈纡便尚有一线生机。
女人希冀着,满怀憧憬地将纤细的脖颈套进汗巾子结成的索套中,一脚踹翻脚下的绣墩,就好像踹翻这猪狗不如的命运。
而对陈家来说,不过是个无子的姨娘自缢,这简直是一件再小不过的事情,陈三老爷甚至还要说一声晦气,打乱了他讨好晁温将军的计划。
因此陈家人并没有人为她发丧,而是将人一卷破席裹出去草草埋了,甚至没有惊动西跨院之外的其他人。
三日后,王琅和赵青晖便要继续东行,陈家婚事没谈成,塞人又没塞进去,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关系更僵,所以送行那日有头有脸的人都过来做面子。
除了孀居的老太太以及代表陈家的家主陈大老爷,二老爷、三老爷以及一干爷们呼啦啦站了一排。
为了表示为陈四小姐无礼行为的歉意,陈家人奉上一千金作为给赵青晖的赠礼。
一群人推推拉拉你谦我让,三请三留,一直磨蹭到晌午。
站在陈家大门口,众人依依不舍地话别。
赵青晖看见刘小满捧着的满得要溢出来金铢盒子,笑得见牙不见眼,不由小声调侃王琅:“托大公子的福,原来做大公子的未婚妻有这么多好处,难怪人人都想做。”
王琅难得见她这样高兴,瞬间觉得自己去找陈家老夫人“聊天”这个主意简直不要太正确。
他也微微倾肩在两人间拉近了一点并不明显的距离,骄傲地同赵青晖耳语道:“殿下才知道啊,做我的妻子好处很多的。”
二人郎才女貌,像三清真人座下的金童玉女般,站在一起惹得不少行人瞩目。
陈家后院里——
陈纡呆呆地看向生母上吊的房间,那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就如同她的人生一样,什么也没有了。
“没有谁的命比谁高贵,如果你不能明白这个道理,那么也没人救的了你。”
赵青晖的话再次在她的脑海中响起,就像女巫的魔咒,一遍又一遍,几乎要将她催魔怔。
她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小小的人在说,走吧,走出去。
她是陈纡啊,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陈家的什么阿猫阿狗,也不是一尊花瓶一个物件。
“淮阳陈氏第八世孙女陈氏阿纡,幼承庭训,愿凭长公主驱使。”
陈纡气喘吁吁,不顾侍女们的阻拦,暴冲上前当着众人的面就这么脆生生地说出来这话。
陈家人一时间都没想起陈纡是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一脸茫然。
最后有眼尖的人发现陈三老爷夫妻的脸上青得五彩斑斓。
陈三太太在陈三老爷的眼刀下不得不站出来呵斥陈纡道:“谁允许你出来的?还不快滚回去!”
她一边示意仆妇们把人拖回去,一边干巴巴地笑着与众人解释:“这丫头死了亲娘发癔症呢,姨娘养的没规矩,哎。重孝之下还想脏物了殿下的耳朵,教导无方啊……”
这一番解释倒也说得过去,小娘养的嘛,要不怎么说世人骂人都会骂这两句呢。
偏偏赵青晖不愿意放过陈三太太。
赵青晖不知道是什么让陈纡在陈家和她之间选择了自己,而且还用这样决绝的方式投诚,不过既然陈纡愿意拼一把,自己有什么理由不接呢?
她睁着水灵灵的眼睛,用众人都能听见的声音故作天真地问:“什么亲娘姨娘,难道陈家的规矩格外与众不同,连姨娘的丧期也要正经的小姐戴孝了?”
她看似一句无心的话此时此刻犹如利剑,一下子戳破了陈三太太的借口。
时下蓄妾之风盛行,家里稍有资产的都会买两个妾来使唤,可妾室就是妾室,不过是有称呼的女奴,是做不得正妻当不得母亲的。
即使是庶出的儿女,明面上也是正妻的孩子,是主人,为一个奴婢守孝,简直是骇人听闻。
陈三太太被激得敢怒不敢言,肥硕的胸脯起起伏伏,半天才顺过气,拿一双柳叶眼去瞪陈纡。
陈二老爷的夫人出身河东裴氏,上有嫂嫂,下有弟媳,妯娌间她是最难做的,一向是打定主意不干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旁人提起来谁不说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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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敦厚性子。
但她此时是女性长辈里最大的那一个,爷们不说话,只能她顶上。
“殿下年纪还轻不知道这世间唯有感情是割舍不断的。虽说礼法无情,可孩子总有生母,打断骨头连着筋呢,弟妹于心不忍这才让人在府里悄悄祭拜一番。是这丫头猪油蒙了心,一心贪恋富贵想要投靠长公主,才让长公主对弟妹心生误会。”
这倒是个厉害角色!
赵青晖瞬间对这位扔进人堆里都翻不出来的陈二太太刮目相看。
陈纡眼见着众人都被二婶婶说服,一副看垃圾的表情看着她不说话。
她绝望中生出无限勇气,使尽吃奶的力气挣脱开两个仆妇钳住她的双手,再次朝赵青晖跪下去。
她双手交叠,跪拜、磕头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说话的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含着颤栗朗声道:“是祖母同意的,祖母知道长公主双亲亡故,礼部也没来得及为长公主挑选合适的贵女伴读,她老人家说她既为长辈又是臣子,理应为殿下分忧。
我在家中排行第三,是未嫁女中年龄最合适的,祖母见我行事稳重,特命我到长公主门下效力。”
哦,对,老太太出身青州,与赵青晖沾亲带故攀个长辈也说得过去。
这就有意思了,赵青晖饶有兴致地看向陈纡,眼里是不容错识的欣赏。
若她真的说服了陈老太太,一个不得宠的庶女能做到这一点足以说明她的能力与手段。
若只是捏造的也无妨,能在短时间内想到办法奋力一搏,足见本人性情坚韧且有勇气。
这两样不论是哪一样,都证明了陈纡并不是一味的只会哭泣的娇弱女子,这简直是意外之喜。
也许是赵青晖的眼神太过炙热,似乎要将陈纡烫出个洞来,她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膝盖,等待着命运的宣判。豆大的汗珠凝结,浸润得额角的伤口生疼。
“还是老夫人心疼我。”
赵青晖做戏做全套,眼角泛着泪光,上前去扶陈纡。
“大梁艰难,父兄舅舅都为国捐躯,唯有老夫人还顾念我,阿纡表姐不必再说了,孤身边正却一位司衣女史,阿纡表姐出身淮阳陈氏,最合适不过。”
世族送庶女进宫伴读是惯例,也会有留在皇宫中做女官的,从四品,一个三房庶出的丫头,也不算是辱没了。
众人没有异议,甚至还觉得赵青晖挺识趣儿的,不仅接受了陈老夫人的安排,还这样感恩戴德,重视陈家的人。
于是纷纷道:“老夫人心慈,老夫人高义……”夸的词五花八门。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陈纡不敢看陈三老爷夫妻的脸色,低眉顺目地站到赵青晖身后两步站定。
迎着灼目的艳阳,她感觉自己宛若新生。
女眷们留在陈家,老爷们随着王琅一道,乘犊车摇摇晃晃驶出城门。
江南两岸杨柳依依,一直到太阳快落坡才走到十里长亭。
王琅的心腹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陈家诸位爷们备好席面再次送行。
王琅与众人吃喝一番,以茶代酒敬了三杯之后,才算是告别陈家,再次踏上返乡之途。
一直到秋风送爽的九月初,一行人终于抵达潍州城。
王琅不顾日头正盛,骑着马绕到赵青晖的车驾旁,轻轻敲了敲车辕。
17. 该你出牌
这段日子王琅老是没事儿找事儿,因两人在孝期只能茹素,什么山鸡兔子都分给部曲们享用了,王琅就这样一会儿买什么米糕,一会儿又带什么臭豆腐,竟弄些千奇百怪的玩意儿请她吃,吃得她苦不堪言。
倒不是她不爱吃,实在是荒郊野外条件有限,她若是吃坏了肚子全车队都要停下来等她。
这不相当于大家都知道她要出恭嘛!
太难为情了吧!
所以她现在听见王琅敲她的车驾就心慌。
主要是她还不好拒绝,少年郎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你,就盼着你点头说一句好吃,然后这家伙就会像大鹅一样昂首挺胸地来回扑腾。
赵青晖心想,王琅和她阿兄真的很不一样,阿兄一直都是沉稳低调的,从来不会这样臭屁,与诸位表兄好像也不太一样,表兄们各个脸上都贴着“世家子弟”四个字,一身傲气想看不见都难。
王琅嘛……说是低调的张扬也不全是,具体哪里不一样她也说不上来。
她正思索着,车缘上又响起三声“笃笃”声,随之而来的是王琅憋笑的“噗噗”声。
赵青晖忍无可忍一把撩起车帘子,柳眉倒竖,喝道:“你你你还笑!笑什么啊!”
这回憋笑变成了爽朗的大笑。
笑吧笑吧!笑掉你的大牙才好!
赵青晖翻了个白眼,不打算再理会王琅,气呼呼地合上眼睛假寐。
“好了好了,臣不笑了。”王琅适可而止,将手里的油纸包递过去,轻声道:“是方才路过碣县买的糯米糍,裹了黄豆面挺好吃的,你尝尝吧。”
主要是赵青晖也太好玩了,她一生气就很像他母亲养的那只大白猫,让他忍不住想逗弄一番。
而琅琊郡背山望水,与青州比邻而望,潍州城便地处两郡交界处。
越是临近潍州城赵青晖越是沉默,他并不想她一直沉浸在过去的痛苦中。
逝者已逝,生者须得往前看,这是他这些日子悟出来的道理,索性折腾折腾这小女郎,活跃一下气氛。
车马继续前行,青黄相接的榆柳荫下乌泱泱站了一群人。
琅琊的名士大儒与朝官吏员们知道王琅今日扶棺返乡,早早便等候在城外的十里长亭,反倒是王家的人,并没有出现,这引得赵青晖对琅琊王氏的人颇有微词。
刘小满见她神色不愉,还以为是因为前面人多太拖沓,劝解道:“殿下不必担心,这些人不过是顾念着王大人的生前英名特地来迎一迎,不会耽搁太久误了吉时的,大公子那边很快会处理好。”
赵青晖顺着刘小满的目光望过去,视线渐渐落在一身白袍的王琅身上。
他仿佛经历了丧父之痛之后一夜之间成长起来,行事作风愈发严谨成熟。他微笑着与众人寒暄,那笑容仿佛早就一寸一寸细细打量过,多一分则张扬,少一分又太敷衍,是正正好好任谁也看不出态度的温和友善。
赵青晖在心里暗暗叹气。
如果有可能,谁不愿意一直做一个神采飞扬的少年郎呢。
她朝刘小满点点头,问起之后的安排,主仆二人又说了会子话,前面终于能继续行进。
王氏祖宅比起陈家有过之而无不及,除了占了城中线上的一条街之外,还向东延展了一大片土地做游园,从王氏祖宅的第一片瓦开始算一直走到正门居然走了大半个时辰。
刘小满撩着车帘子悄声对赵青晖道:“真不愧是第一世家,瓦片上连青苔都没有,院墙的腻子也是今年翻新过,雪白雪白的。”
赵青晖没有吭声,比起新粉过的院墙,她更震惊的是那株迎面生长的银杏树。
它的枝干虬劲,枝叶繁茂,向外舒展丈二有余,因已经入秋的缘故,叶子的边缘渐渐染上金黄。
而赵青晖震惊的点在于此树生长十分缓慢,十余二十年也不过能长碗口那么粗,而眼前的这棵古树居然要二人合抱才能勉强丈量,这没有百年以上是绝无可能的。
可见琅琊王氏的百年世家之称只有过谦而绝无夸大的可能。
赵青晖环望四周,正门内映入眼帘的是烧制的五颜六色的百子嬉戏图琉璃壁影,入内则单设一厅,大门四敞,在其中供奉着朝廷颁放的诏书,或是任命书,或是赏赐的珍宝等等。
两侧则种植着各种树木,都有碗口那么粗,各式花草也是搭理得层次分明,使人打眼一看就能感觉到屋主人家一片生机盎然。
赵青晖收回视线,眼观鼻鼻观心地下了车,端着手如老僧入定不动如山。
身边突然有柔软的声音小声说话:“在老太爷身后哭得最伤心那位平头脸的女人是我的姑母,她身边那个小男孩王珩排行第七,是我姑母所生的大公子的亲弟弟。”
陈纡不知何时顶替了刘小满的位置,她低眉顺目的站在赵青晖身后一步的距离,依旧是那副伏低做小的模样,恨不能变成透明人,谁也不要看见她才好。
她悄声向赵青晖解释着王家众人之间的关系,虽然声音细弱蚊蝇,却仔仔细细将王家各房之间的关系三言两语交代了个透彻,让听的人一下子就明白其中关窍,让赵青晖不由侧目。
等她讲完了抬眼偷瞄赵青晖时发现对方目露赞许,她的脸瞬间红透,连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
她喃喃道:“殿…殿下……”
赵青晖刚想着称赞陈纡几句,可惜王家众人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王老太爷辈分摆在那里,所以众人见过礼,先与赵青晖说话的必定是王琅的继母陈氏。
“长公主车马劳顿,一路辛苦了。”
这是寒暄。
“老爷为国效力为陛下效忠是应当的,实在当不得长公主亲自送丧,长公主抬举了。”
这是客气。
“琳琅这孩子向来是招女孩子欢心,从前在汴京的时候显宁公主就最喜欢他,他年纪小不知道轻重从来不懂得拒绝,最后英宗皇帝非要为他赐婚,闹了好大一个笑话,气得老爷狠狠教训了他一顿。”
这是说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少年慕艾也是有的,男孩子漂亮了招小姑娘欢心,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也能体谅。不过虽说长公主是有情有义,可这男女婚嫁还是由父母做主的,长公主这样来王家,实在叫我们受宠若惊。”
这是骂她不要脸上赶着和王琅私奔吗?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王大太太。
赵青晖微微笑,看向上首坐着的王老太爷。
其实王老太爷与王思长的不太像,反而是王琅与他有五六分神似。
他见赵青晖看着自己,隔着众人轻轻颔首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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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招呼,也算是明示了陈氏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
哦?
这就有意思了。
赵青晖淡然,决定看王琅怎么做。
第一次在陈家她两次替王琅解围是因为陈家是他的外家,王琅如果公然叫板容易留下话柄与名声有碍,反倒是她有长公主这个名头在,陈家不好多说什么。
这一次却不同。
王家是王琅正经的自己家,他若是连家事都处理不了,可见将来也没办法并肩同行,那他们的婚约最好就此作罢,不要再提。
陈氏见赵青晖不说话,还以为小姑娘被自己三言两语驳了脸面,羞愧难当,心中不以为意。
赵青晖这样的小丫头她见得多了,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居然骗过王琅使他在陈家当众承认与之有婚约在身。
陈氏看见眼前女郎眉若远山,肤如凝脂,心中隐隐觉得自己好像看破了些什么。
没想到王思那么个大情种,儿子却是个好色之徒,若不是场合不合适,她简直要仰天大笑才痛快。
想到这里,她眼神都变得兴奋起来。
陈氏携起赵青晖的手,拿足了长辈的架子:“你不要怪伯母多嘴,我与你母亲也曾有一面之缘,若不是她嫁给你父亲,说不准是我们陈家的儿媳,我看着你就觉得亲切,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王琅再硬气,想要娶美娇娘过门,还不是得巴结自己这个母亲,难不成那地底下早就烂成一滩泥的谢氏还能爬出来给她儿子做主不成?
“大太太误会了。”
王琅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人堆里钻出来,面无表情地盯着陈氏道:“大太太有所不知,殿下与我的婚事是父亲亲自定下的,王家的媒人请得是金州太守张柄之张大人,婚帖我与殿下一式两份,只因金州战事吃紧仪式一切从简,这才没来得及告知家里。
大太太要是心有疑虑,不如亲自去问问张大人。”
张柄之就是上次留守金州府护着赵青晖那个老书吏,早就已经入土安葬了。
陈氏要气疯了,王琅这小杂碎居然咒她去死!!
她从来不是什么会忍耐的人,当下就要发作,她身后的王老太爷终于发话了。
“好了好了,子容媳妇你就是絮叨,既然殿下驾临寒舍,还请让王家尽地主之谊才是。”
他温文尔雅的眉宇间一副慈爱的模样,好像对王琅和赵青晖颇为维护的样子。
可王琅却皱了皱眉,隐隐觉得王老太爷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认可这门婚事。
他之前有父亲在前,什么事不用直面王家,一直以为王老太爷是个好说话明事理的人,至少王老太爷从没有驳斥过父亲的决定,如今看来可见还是他想得太简单了。
王琅有些不高兴地喊了一声“祖父”。
他神色一正,不仅没有被王老太爷的话糊弄过去,反而一脸严肃道:“祖父,各位族中长辈,世人皆知我与永宁长公主的婚事乃父母之命绝无更改,此事金州的百姓知道,平阳陆氏、淮阳陈氏这样的世族知道,建康城那边也已经上过折子。
永宁长公主陪我扶棺返乡一来是形式所迫为安全故,二来是殿下顾念父亲对她的回护之情救命之恩。
而有此一遭,并不是因为我很好,恰恰相反,是因为殿下很好。”
18. 妖风四起
王老太爷没想到王琅的反应会这么大,也没想到一向桀骜难驯的长孙甘愿在女儿家面前俯首。
这番裙下之臣的言语听得他几乎倒仰,这可是他们琅琊王氏的未来!
王老太爷看着王琅一字一句地说道:“琳琅,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你还不是王氏的当家人。”其中不满的意思溢于言表。
王琅也不敢示弱地回望过去,他的目光在其余诸位王家人身上扫过一圈,最后又游回王老太爷身上。
“祖父,我很清楚我在说什么,倘若今日我因为祖父的不满而背信弃义,违背了生养我的父亲的嘱托,只因为父亲已经去世而祖父可以作为我新的依靠。
那么——
祖父您又如何保证将来我不会因为其他人更可靠,其他的利益更诱人而放弃琅琊王氏呢?”
他一向是谦谦君子,少有这样强势霸道的时候,说话也喜欢说一半藏一半的不点破,今日这话说的就不怎么好听了。
听完这话的众人都纷纷沉默,而有时候沉默就代表着支持。
上好的茶水随着王老太爷转动勺柄在白瓷杯子里形成一个不大不小的漩涡,渐渐起泡发白,最后被持杯人一饮而尽。
“琳琅长大了,”就在所有人以为王老太爷要发怒时,他却一改往日的强势,轻易作出了退让,“你这孩子,哪就有你说的那样严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古往今来都不曾改变的道理,永宁愿意屈尊祖父替你高兴还来不及。我知道你和永宁都是守礼的孝顺孩子,你父亲他……哎,我实在是太心痛了,实在没办法在这种场合笑着祝福你们。
不过你放心,永宁在王家绝不会受委屈。”
他说着亲着上前携着王琅的手,故作轻松道:“好了好了,快快去洗漱一番让祖父为你接风洗尘。”
王琅见好就收,又回复成往日里温润如玉的模样,要多温和有多温和。
待到人都散了,王老太爷的幕僚心腹不解道:“老太爷难道真的要让大公子娶一位公主做正妻吗?若真要尚公主,当年皇后嫡出的显宁公主不是更……”
他跟随王老太爷大半辈子了,要说什么王老太爷当然知道。
不过是想说当初嫡出的显宁公主王思都看不上,怎么可能会为王琅随意定下一个宗室出身的长公主。
此刻王老太爷身边都是最亲近了解他的人,他哪里还有半点方才的慈蔼,毫不在意道:“不过是定亲而已,琳琅现在愿意就随他折腾吧,反正少年人图个新鲜,三年孝期过后是否还有这号人都未必。何况就算是过门了又怎样,谢氏不就是个例子吗?他老子都没能翻得了天,他难道还能比他老子厉害?”
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天气一样寻常,话里的意思却叫人青天白日的打了个寒战,其中的恶意不言而喻。
当然,王琅这边也不会认为王老太爷会这么轻易就同意了,倘若真的这么简单,当初他母亲就不会被逼死。
他真诚地同赵青晖道歉:“今日让殿下受委屈了,是我思虑不周,一切错都在我。”
这是他家,当然错在他,不然错在自己吗?赵青晖满脑袋疑惑。
不过她还从未见过王琅这么失落,连漂亮如星辰的眼睛都黯淡下去。
于是这话在赵青晖嘴里兜兜转转几轮,说出来就变成了“出生在这样的家庭又不能怪你”和“你那个继母还真是蠢不可及”。
说到陈氏,王琅果然被带偏,他若有所思道,“陈氏这个人浅薄的很,手段卑劣不足为惧,倒是我有个小婶婶,是范阳卢氏的女儿,此人你需要小心……”
王琅话还没说完,赵青晖已经“咯咯咯”地笑起来,“大公子你说晚了,阿纡已经和我说过这位出身范阳卢氏的七太太,还有十四太爷的妻子出身霁州庾氏,颍川姜氏是你的五婶婶,姜氏的娘家兄弟又是你们三嫂嫂娘家妹妹的大人公……”
她声音清脆婉转,丝毫没有受到方才的被人刁难影响,这便是她最与众不同的地方吧,就像她的名字一样。
王琅想到这里,僭越的话便也脱口而出,“烟草凄迷露未晞,一筇伴我立晴晖,殿下的名字可出自这?”
赵青晖一愣,没想到他居然会问姑娘家的闺名,她不由尴尬地笑了两声,随后很快释然,郎君可以互通姓名,女郎凭什么不能呢?难道女郎便只配什么张氏李氏吗?
她感觉王琅的确没有冒犯的意思,大大方方地同他解释:“我兄长的名字是嵘,父母希望他高山仰止不畏艰难,我阿弟的名字是農,父亲希望他如疾风劲草茂盛生长,我嘛,晖字是父亲母亲希望我能如晨晖大地向阳而生,说白了,希望我们兄妹三人能平平安安长大而已。”
“嗐,我真没骗你,”赵青晖见王琅一脸咋舌的表情,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她无语道:“你从我的乳名就可以看出来吧,「宁宁」二字,够直白了吧。我父母真的真的只是希望我们好好活着而已,哪有那么多伟大的寄托。”
“那你兄长的字难道是安……”
“啊?我阿兄啊,他的字比我的文雅一点点,不过——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赵青晖小脸气鼓鼓的,下巴扬得老高,毫不客气地使唤王琅:“这就是王大公子待客之道吗?我还不知道要住哪里,要有大院子,熏香也要换掉,我不喜欢现在那个味道,沧桑的像几十年没洗澡的糟老头子,酸死了……”
她絮絮叨叨地提要求,王琅则偏着头含笑听她的唠叨,脸上哪里还有半点之前的阴雨天。
二人一路并肩,渐渐远去。
王氏祖宅,西霞院内——
小丫鬟们一个个都战战兢兢地跪伏在院子里,不敢靠近正房。
因为正房内陈氏正在大发脾气。
她狠狠将桌上的茶盏全部推倒碎成一地瓷片,尤不解气,又翻前两日出绣好还没来得及送给儿子的锦帕来剪。
她胸口一起一伏,大骂王琅:“那个死鬼女人要死怎么也不带上她儿子一起。一看就是个短命相,居然敢不把我放在眼里……”
又骂王思:“当年就让我守活寡,如今又要让我抱着他的排位活,死了也不让人安生。”
也许是她这样发疯过太多次,她的儿子王珩早已见怪不怪,习惯性递了一杯茶水给母亲,幽幽开口,“母亲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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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说的这样难听,有些事情并不是言语间就能解决的。
您想要绵表姐嫁过来为的就是断了大哥的妻族助力,如今他要娶一个一无所有的长公主,您又不乐意了,真搞不懂你们女人在想什么。”
被儿子教训了一顿,陈氏心中很是不快,但她也知道自己这个儿子从小就老成,说话做事很有章法,她再是不悦也只能咽下去,“娘也是一时气糊涂了,这才一时口不择言,珩儿说的对,长公主的确是个好人选。”
见母亲服软,王珩有些得意,顺势说起了另一遭,“婚事姑且不说,家里守孝守制的事情娘才要好好计较一番。大哥跟随父亲在金州多年,亲信党羽都在金州,他不会在琅琊久留的。
最迟翻过年也该回金州去,毕竟那里更像大哥的家。
可按照规矩,继承家业的长子要在家中守孝三年,如果大哥不在家,谁来替父亲守孝呢?若是有长子之外的其他人替家主守孝,从礼法上来说这个人才更适合做王家的继承人,到时候我们才算真正撼动了大哥的地位。
母亲您不要像个市井妇女似的,总是抓着细枝末节的事情不放。”
王珩的话如同一根刺狠狠扎进陈氏心里。
她不得不承认儿子说的更有道理,可她实在做不到对王思一点怨恨也没有。
谢氏的死又不是她的错,她只是听从家族安排嫁来王家而已,他居然大婚第二天就跑了,让她沦为全族的笑柄。
如果不是大婚当天,她留了心眼听从母亲的话往合卺酒下了点东西,使得两人顺利圆了房,她甚至都不能有个儿子傍身。
就算是这样,他们行房时他居然还在叫亡妻的名字,这对从小自恃甚高的陈家小姐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她当然怨恨王思,怨恨死去的谢氏,怨恨王思和谢氏的儿子,甚至她其实也很怨恨与王思生下的这个儿子。
是他们,让天之骄女般长大的女郎困在这小小的四方院子里。
天知道她多羡慕嫁去显阳宫里做贵妃的姑母,那可是掌掴太后也无人敢阻的,那才叫痛快,而她却只能被这些给她提鞋都不配的烂人羞辱。
“你小小年纪天天瞎琢磨,也不见长个子,就是心思太多。
你真要有本事,怎么没见让你祖父更喜欢你一点,你看你大哥一回来,三言两语你祖父又被说服了。
什么时候你能有你大哥一半的能耐我就知足了。”
陈氏再次像往常一样教训王珩,并没有察觉到王珩眼底怨毒的目光,也没有察觉到儿子很久没叫自己娘亲了。
她噼里啪啦竹筒倒豆子似的一阵发泄,这才感觉心中的怨气消散了些,招手让从小贴身陪伴她的乳娘进来。
“你去给我死盯着永宁那个小丫头……”
陈氏的眼睛里充满了狠毒与算计。
不是这么宝贝吗?不是两情相悦吗?
凭什么自己过得这么惨,王思的儿子还能有情人终成眷属。
“就让这对野鸳鸯自己选吧,谁死谁活,这可真是亘古不变的好话题啊。”
陈氏“桀桀桀”笑得令人毛骨悚然。
19. 赏花时分 “还疼吗?”
中秋之后天气渐渐越来越冷,赵青晖院子里的梧桐落叶开始一茬接着一茬掉,和后山上的桂花香一起随卷帘风滚进内室。
端砚一大早就往赵青晖的院子里跑。
小阿玉看见端砚过来,熟络地端来甜豆汤,道:“端砚哥,大公子又差你送什么来?你天天过来都快赶上晨昏定省了。”
这些日子大公子忙着主持老爷的祭祀下葬,已经有些日子没能来找长公主玩,辛苦的可不就是他这个跑腿的?
端砚苦不堪言。
他满满闷了一大碗汤,皱着一张脸吐槽:“这也太甜了些,小阿玉你到底放了多少蜂糖?”
小阿玉一路上多亏了众人的照顾,很快和大家熟悉起来,也敢开端砚的玩笑,笑嘻嘻道:“还不是看端砚哥满脸写着「辛苦」两个字,给你祛祛苦相。”
端砚听了更觉得心酸,点头称道“确实辛苦,那再给我来一碗。但是话又说回来这个季节有什么花吗?怎么吃起来有点点花香气?”
小阿玉听着立刻就得意起来。
她翘着嘴角故作神秘地同端砚耳语,“前些日子长公主不是睡不好吗?陈女史便差人每晚都给殿下做甜牛奶喝,所以灶上的杜娘子那里准备了各式各样的蜂糖,我随手放的。”
“……”端砚手抖“可是那个小琉璃罐子里装着的槐花蜜?”
“是啊,我特意往里搁了两大勺,下去小半瓶呢,”小阿玉一脸无辜“端砚哥你怎么连碗都端不住啊,你看看你看看手抖什么呀,都洒到衣襟上了,你还是小孩子吗?”
“……”
端砚崩溃。
端砚想哭。
那t///m是他家公子千辛万苦辗转好几人才搞来了那么小小两罐的蜀南槐蜜!!!
到现在还欠着张府公子一个大大的人情没有还呢!!!!
要是让公子知道这蜜进了自己的肚子里,他怕是要剖心以证清白了。
端砚欲哭无泪。
陈纡过来就看到这样一副景象。
她不由称奇,问端砚:“怎么不和殿下打声招呼?殿下还在玩那个?”
哪个?
当然是王大公子拿来的那个破数术本子。
说起这个,小阿玉也泄了气,“陈女史,殿下已经玩了一宿了,晨间刚睡下不到两个时辰,这会儿估计还没醒呢,要不女史您去问问?我们都不敢再去叫醒殿下了。”
要说赵青晖有什么臭毛病吧,就是太倔强,不达目的不罢休。
这不,得了个新玩意儿,非要研究明白,为此可以挑灯夜战,哦对了,还会发脾气。
要问什么气?当然是公主殿下的起床气。
屋里当差的谁没被赵青晖的大迎枕扔过。
陈纡还真有事情找赵青晖,硬着头皮进去,果不其然也得到了一只绣花枕头。
“出去出去,我困死了,我要睡觉。”
长公主殿下的确很凶。
陈纡抱着怀里的枕头哭笑不得,感觉赵青晖住在王家整个人都和刚认识时不一样了,不再是随时紧绷着蓄势待发的利刃,反而有一种难得的天真自然。
“殿下,金州来消息了。”
“什、什么消息?拿来我看看。”
好吧,赵青晖还是那个赵青晖。
陈纡将手中的纸条递给她,低声道“小满大人说他回去府衙内仔细地勘验了一遍现场,复盘当日的情况分析,刺史大人很可能不是遇到了敌袭而亡,而是突围之前已经身受重伤。值得王大人铤而走险亲自去见的,能不动声色重伤王大人的,肯定是自己人。”
因怕人截信,刘小满并没有在信中说明具体的细节,但仅凭这个猜测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
月前,刘小满赶回金州协助王琅的人处理金州城事务,实际上是替赵青晖去金州分一杯羹,这样的事情大家心照不宣。
临走前赵青晖交代刘小满顺便查一查她复盘金州城一战中发现的疑点,没想到还真叫他查出来问题。
这下子哪还有什么瞌睡。
赵青晖比谁都清醒。
“阿玉,阿玉,”她喊人,“去和大公子说一声,得空了过来饮茶。”
她与王琅说好了,如果有要事就说喝茶,要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情则说请他帮忙赏花。
端砚听见动静,万分恭敬道:“殿下万安,大公子吩咐小人过来,说今日得闲了想邀殿下一起去菡园赏秋菊。”
王琅这是遇到什么棘手的事情了吗?
菡山别院在潍州城南郊的小团山角,一共只有三进,只因后花园里养了一方夏日里风光冶艳、接天莲叶的芙蓉得名。
明明是青天白日,倒座里头却漆黑一片,连卷西风,秋风萧瑟,赵青晖想都没想一头扎了进去,
屋里没有点灯,只有呼呼啦啦沉重的呼吸声,她一进门便闻到一股熟悉的血腥味儿,她心尖一颤,试探性地开口。
“王琅,是你吗?”
有悉悉索索的衣服摩擦声,烛火渐渐点燃形成一片微弱的光圈。
王琅匆匆披了一件外袍,赤脚踩在地上大步流星朝赵青晖走过来一把抱住她。
赵青晖先是身体一僵,脑袋空空,而后反应过来,争相把人推开,她突然感觉到肩头的濡湿,以及王琅极力克制仍然忍不住耸动的肩头。
王琅……是哭了吗?
她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娘亲以前怎么安慰她,轻轻摩挲着王琅的背脊。
少年郎正是抽条的年纪,肩脊宽阔却略显单薄,也许是这些日子东奔西走从没好好休息的缘故,他瘦得厉害。平时尚有衣衫遮挡看不出什么,此刻真正碰触到他的身体,虽然隔着几层衣料,依旧可以感受到他清瘦的肩胛。
好一会儿,赵青晖才听见有一个沙哑的声音瓮声瓮气道:“对不起,除了你,我不知道还能相信谁。”
在她印象里的王琅连父亲去世都没有这样脆弱痛哭过,他永远淡得像天边皎月,即使是伤心也是非常隐忍克制的。
她越发小心翼翼地用力回抱着眼前的少年。
烛火烧得噼里啪啦成为这室内唯一的声音,过了许久,王琅才松开赵青晖。
哭过的双眼还泛着淡淡的粉色,眸光里却是死气沉沉的一潭深渊。
“陆家的人,必须死。”
赵青晖心中一惊,脱口而出:“你也想到了?”
王琅哑然,“你知道了?”
赵青晖委婉道:“我也是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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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你最近忙得很顾不上,而我闲着也是闲着,索性私底下琢磨这个事儿。刚刚阿纡拿了小满的信给我,说发现了一些线索,我正想找你。”
王琅恨声道:“真是天意啊!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陆家害死我父亲这样失道寡助的事情既然做得出,居然还奢望能瞒得住,真是天真的可怜。”
他父亲那样一个人物,什么都想到了,却没算到敌人那么巧摸进了城,留给他的口信就这样潦草地死在府衙内,连同最后的希望一起炸了个干净。
大约是老天爷都看不过眼。
他父亲平日里尤其喜欢侍弄花草,有一盆兰草是他最爱。当日金州府衙里什么东西都没了,兰草也渐渐枯萎。他私信将花盆作为遗物准备带回琅琊随父亲一起安葬,谁曾想清洗时却发现藏在盆中,印有陆氏族徽的秘签。
虽然父亲具体遇到了什么已经无无从查证,但父亲并非临时起意出城,而是受邀前往鄞县与陆家人会面这件事无疑是板上钉钉。
“你受伤了吗?”
这样的气氛,赵青晖冷不丁地冒出来一句这话。
她还惦记着一进室内就闻见的血腥气。
“没有,是别人的血,人还关在在主屋那边,你别过去了,陪我说说话吧。”
王琅没有说实话。
主要是他并没有想到赵青晖这样敏锐,他只是被陈氏那个蠢货派来的人刮破一点皮,就这样一点点的伤口居然也被闻出来了,可见他以后要瞒着她得更仔细才是。
“我真的一点事儿没有,你看胳膊腿儿都在呢,能跑能跳。倒是你,最近去哪里都要带上秋露知道吗?尹宽这几日我忙完了就还给你,等在这一起过了中秋,我们就回金州去。
今年金州错过了夏收,各个县的粮仓又被胡人抢走,粮食肯定紧缺,我们得从江南借米过去,江南一向有崔、郑两家瓜分,想要伸手少不得又是一番周旋。
还有个要紧事儿,陛下那边除岁之后要安排些人在身边照料。我不知道你们家从前什么规矩,依着王家,是不能让乳娘和主人太亲近的,得换了新人去。这个事儿殿下决定比较好,我不方便插手。”
他一串接一串的连珠炮下来,好像说的话都很有章法,实际上每一件事都可以之后再说。不知道是哪位大能曾经说过,越是心虚的人就越是话多。
赵青晖心道,王琅平日里那样一个清冷的人,说话一向言简意赅,如今也能说出这么多废话来,可见真叫自己猜中了。
她不错目地盯着王琅的脸,任凭他的最一张一合说那些有的没的,就是不答话。
“你到底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赵青晖依旧一言不发。
最终还是王琅败下阵来,撩起袖子露出一条细长的胳膊,小臂上细细划了一道红线,上面还粘着敷了一半的草药渣子。
应该是方才她闯进来时,王琅匆匆穿衣服碰掉了一半。
“还疼吗?”
她有点心疼。
他战场上留下的一身伤还没好全乎,怎么又添新伤呢?
室内的空气在女郎的金豆豆中肉眼看不见的满满变得温暖又暧昧。
王琅鬼摸头似的突然蹦出一句:“殿下的生辰是不是快到了?”
20. 别院劫杀
说完这句话,王琅自己都觉得很是可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找补。
“毕竟是在王家过生辰,孝期太隆重不好,太寒酸又怕怠慢,我先问问好拿个章程出来。
你在家的时候怎么过?是吃生辰面吗?小的时候我母亲会做生辰面给我,就是那种一根吸到头的面,只有她小厨房里的闵婆子会做。而且闵婆子还会做潼州那边的一种面食,状如小鱼,搅在汤里也好吃……”
他有的没的说了一大堆话,企图蒙混过关。
“我的生辰在中秋节后,确实快到了。我在家的时候不吃生辰面,不过那一天我阿兄会带我去街上看杂耍,有一年他还送了我一只小狗,雪白雪白的,长了一条黑尾巴……”
赵青晖笑眯眯地同他说起童年趣事,话题越扯越远,揭过方才那淡淡的尴尬。
菡山别院中,余晖映照,两人不知不觉间居然消磨了一整天的时光。
赵青晖与送她出来的端砚辞别。
端砚热情地同她道谢:“我家公子最近总是忧思过重,您看他一趟,他轻松很多,我们这些身边服侍的也能讨个好。得空您多来玩儿,别的不说,这菡园的草木布置得还不错……”
“好啊!”赵青晖客气道:“我下次再来玩儿,今日天色不早了,你也早点回去吧。”
她和端砚寒暄了好几句,这才转身离开。
菡园的路径都是差不多个头儿的鹅卵石铺就,旁边或种着枝叶葳蕤的香樟,或在墙角添置了一丛丛的香兰,在余晖倾洒下溶成一幅岁月静好的画卷。
赵青晖无暇欣赏这景色,心事重重地往回走,不停地琢磨王思与平阳陆氏的事儿。
不知道陆氏是运气特别好,刚好遇到涎于阐去捉他,而府衙内的官吏们都宁死不屈,还是他们早就知道胡人的行踪却隐瞒不报?
如果是前者只能说命中有这一劫,可若是后者,这件事儿就很有门道了。
再有一个,她并不相信随便什么人就能近王琅的身并伤到他,一来他一向万事周全谨慎,不会放有危险的人靠近,二来他并非手无缚鸡之力,不能说武艺高强,至少不是个文弱书生。
若说人有失手马有乱蹄,可王琅此人智多近妖,并不像是自大的人。
他当时见到自己第一句话说的就是「我能相信的只有你」,那是不是表示刺伤他的人是王家人派来的?或者说是他曾经很信任的人伤了他?
这个人又是谁呢?
清风拂过少女的脸颊,赵青晖突然觉得有点身下燥热,接着便是小溪潺潺,有一股暖流从隐秘的花园里缓缓涌出。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神色微变,小声同随车的陈纡道:“阿纡,我好像来癸水了。”
母亲当日身体每况愈下,害怕她以后没有女性长辈指点,特地和她说过女人来癸水是怎么一回事。可知道是一回事,亲身经历又是另一回事。
她坐在犊车里,却感觉小腹坠了一颗千金球,有温热的液体从她的身体里钻出来。
陈纡闻言脸色发白,二话不说钻进犊车里:“刚刚您和王大公子在室内、他、他有没有欺负您?”
她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赵青晖前脚才与王琅共处一室,后脚出门便□□流血,一时间很难叫人不多想。
而这年头,世家子弟大多放浪形骸,别说不守规矩玩个女人,服食五石散之后,就是姑侄共侍都是常有的事儿。
她的叔伯兄弟们有一个算一个皆是姬妾成群,子女一大串一大串地坠在屁股后头。
她很怕王琅唐突了赵青晖。
陈纡紧紧揽着赵青晖的肩头,试图给她一点安慰,又像是安慰自己。
她一向安静低调,在赵青晖面前谨守君臣礼节从不越界线,这是她第一次主动亲近赵青晖。
她很害怕。
电光火石之间,赵青晖觉得自己隐约明白了些什么。
难怪陈家人要打发陈纡去伺候一个老头,难怪他们使她穿暴露的衣衫丝毫不顾及她女子的名节。
这一切的一切,在此时此刻陈纡以保护者的姿态出现的时候,答案显而易见。
赵青晖不知道自己是心疼陈纡多一点还是为她生气多一些。
她回抱着陈纡,坚定地说:“没有,大公子没有欺负我,他是有事商量我不方便在家里说,才约我出来的。”
女孩柔软的身体隔着布料尽显凹凸有致的曲线,使得赵青晖有片刻失神。
好像今天自己已经莫名其妙被两个人抱过,这种经历还挺神奇,赵青晖心道。
陈纡闻言哑然,心里面知道赵青晖已经猜到什么,不由失笑。果然,这种事哪里能瞒得住人,她今天只是慌了一次神,就被人看破。
她轻轻松开赵青晖,又恢复了从前那低眉顺目的木讷模样,低头跪在铺着毯子的车板上:“臣……臣失职,并未准备月事带,请殿下降罪。”
算了吧,失贞的女子做女官简直太匪夷所思,如果有一天被戳破了,连累的是长公主的名声。
长公主于她有恩,她利用长公主脱离陈家已经很下作了,若再带累长公主,她玩死难辞其咎。
赵青晖压根没想这一茬,她在想怎么罚合适。
月经这东西,本来就说不准什么时候来,她又是来初癸,的确不能怪陈纡。不过按照规矩她的内务是交给陈纡的,出了岔子她的确有责任,她不能轻轻揭过,否则身边的人日后再难不出岔子地各司其职。
“先找个地方换一套衣服吧,你的过失,罚俸三个月,你认吗?”
她考虑了半天,最后终于找了个合适的理由。
陈纡唯唯诺诺称“是”,实际上她吃住都随赵青晖,平日里也用不到什么银钱,罚俸三个月的确让她日子不好过些,却没有真正大的影响,顶多是嘴馋想吃些零嘴的时候要忍一忍,比起她在陈家过的日子实在不值一提。
她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赵青晖。
哎,母亲说世间女子身不由己,果然如此。
赵青晖叹气,表明自己的态度,“阿纡,人怎么活是自己说了算的,女子也是人,不要太苛责自己了。这次的事情,我不怪你,事发突然谁也没想到,我罚你是因为你有这个责任,责任范围内没做好,我要谨守规矩,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阿纡,你首先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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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个人。”
曾经好的不好的,经历过的噩梦总会过去,留下的人却要向前看。
那些混蛋犯的错误,该那些混蛋承担的罪责,却要一个女子独自承受,这很没有道理。
“殿下说的是……”
陈纡终于绷不住,呜呜咽咽地哭出来。“是我六哥,他们说我勾引自己家的爷们儿,怪我姨娘把我生得好看,怪我自己不检点,可是殿下,我…我真的没有,是六哥叫我去给他送药,他服了散说热……一直要亲我……他太高了,我推不开……”
尘封的过去被全盘托出,不堪的往事如潮水一般涌来。
也许赵青晖是唯一一个告诉她「女人也是人」的人,她再也承受不住隐瞒真相的压力,亲口说出这件打算一辈子都烂在肚子里的事。
是去是留,随意吧。
“是陈家的长辈说错了,按照大梁律法,凡j//y良家妇女者,杖二十,流放千里,是你六哥的错。”
两人正说着话,有利刃割破空气的声音在赵青晖耳朵里炸开,堵车她本能地一扑身将陈纡压在身下,肘部传来钻心的疼痛,娇嫩的皮肤被磨破,可见力道之大,速度之快。
有人大声喊话:“长公主殿下,请您下车。”
是陌生男子的声音,而且距离很近。
而赵青晖带来的部曲们没有一人做声。
她的脸色十分难看,自从上次被胡人围追堵截过一次,她出门一直有三十人以上的护卫,能让他们集体失声的只可能是有人提前在他们的饮食中动过手脚。
王家,果然很复杂。
陈纡望向赵青晖,哀求道:“殿下快和我换衣服,我随他们去。”
赵青晖淡淡摇头,摘下车壁上挂着的小牛筋拉过弦的弓箭,贴着车缘喊话:“不知道是王家哪位长辈要见孤,下帖子相邀便是,何必用这么古老的法子呢?”
估计是没想到赵青晖知道他们的身份,领头的人沉默了片刻,大约是觉得赵青晖一个小丫头片子不足为惧,索性摊牌道:“早就听闻殿下聪慧,那小人就不同殿下兜圈子了。您的人已经没有能站起来的,我家夫人给他们加了些料,没个个把时辰醒不过来。您若愿意跟我们走,小人保证不对殿下动粗。”
“王琅公子现在也在别院里等着您呢。”
糟了!
王琅有危险。
“好,我随你们走,”她示意陈纡躲起来,“唯一能相信的只有和我们一道从金州过来的扈将军,你想办法回城见到他,与他说大公子有危险,让他赶来菡园救人。”
那领头的见赵青晖一个人出来,森森道:“请您身边那位女史一道吧,做个伴儿。”
赵青晖糊弄他。“真是不巧,我身边的女史方才帮我寻女子用的东西了,此刻应该已经到城里了吧。”说着还转身将粘了血的衣裙给那领头的看。
天色渐晚,太阳收走了最后一丝阳光,黄昏中那首领看不真切,或者是男女有别,他不敢再看,含含糊糊道:“请吧。”
王琅被他们困在正院里喝茶,看见赵青晖走进来的一瞬间,他终于弄明白这些人要做什么了。
21. 请君入瓮
王琅气定神闲地端起青玉茶盅,小口小口地饮了一杯茶,起身大步流星朝赵青晖走去。
“别怕,”他轻声细语,伸手替她摘去肩上的梧桐秋叶,“怎么不添一件披风?”
还有心思说这些!
赵青晖只想翻个大白眼。
那领头的比赵青晖更想翻白眼!!
“呵呵呵,大公子好修养。不过既然人都到齐
了,小人便传达一下我家主人的话。
我家主人说了,给大公子两个选择,要么将长公主留下,您现在就可以离开,要么大公子自戕,我们定将长公主完完整整地送回王家……”
领头的一个赤脚单身汉,完全不想看两人甜言蜜语,只想赶紧办完事儿回去交差。
随着他的话音刚落,院落周围的死士纷纷举起弓箭对准两人,箭头在清冷的月光下散发着森森冷气。
“等等,你的意思是孤没有选择?
这个游戏难道没有双向选择吗?你是不是根本没记清楚你家主人的话?”
赵青晖戏精附体,瞪大了双眼问:“难道她就不问问孤怎么想的?是放弃王大公子还是为爱人牺牲?她难道不想知道爱情是不是真的伟大情比金坚?
还是说——
你家主人认为,女人,没得选择?”
她叫嚣着,“你最好问清楚了再来决断,让你家主人好好想清楚,若是还想不清楚就去死!”
一个张牙舞爪,一个不动如山,领头的怀疑面临生死关头的不是王琅和赵青晖,是自己才对。
他咬咬牙,示意身边的随从回去请示。
倒不是他被赵青晖的话唬住了,实在是陈氏那个疯女人想一出是一出,如果今天赵青晖这番话传回陈氏的耳朵里,她又恰好想折腾时却发现两个人已经凉得透透的,那承担怒火的只会是自己这个办事儿跑腿的倒霉蛋。
毕竟自己的主子是什么样的人自己心里很清楚。
赵青晖一颗心咽回肚子里,总算是拖延点时间等陈纡回去搬救兵。
她目的达成,生怕那领头的反应过来,疯狂给王琅使眼色示意他说点什么。可惜王琅一幅没看懂的样子,瞪着双牛眼睛望着她,一脸无辜。
.
一点儿默契都没有!!!
赵青晖气结,不得不自己上。
就在她三不忽悠两忽悠得那首领恨不能和她拜把子的时候,陈氏居然赶了过来。
王氏祖宅在主城,到菡园不可能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也就是说陈氏一开始就等在附近。
她疯了吗?
“我是疯了,我就是想亲眼看看,王思是个情种,王思的儿子是不是也是个情种。”
陈氏恨恨道。
她这一生就毁在王思手里。
“当初你与范阳卢氏已定下婚约,因卢六爷不爱文墨爱舞剑,仕途注定葬送,你不顾我母亲在世,亲自写信勾引我父亲。
大太太不会以为你上嘴皮碰下嘴皮,这件事情就变成我父亲对不起你了吧。”
她要说什么屁话早已人尽皆知,王琅不介意说的更难听一点,“你数次挑衅我母亲,不知死活地贴上来,使出龌龊手段有了王珩,族中谁不知道?
今日你为难我便罢了。”
他话锋一转,将赵青晖挡在身后,“我与你素有积怨,这是私仇无伤大雅。
可你万万不该牵扯长公主,谋害皇室,你是想陷王家于不忠不义的境地吗?
你考虑过王家的族亲吗?
你又考虑过阿珩吗?你要他将来如何在王家自处?”
好啊,好啊,她当初就该直接把王琅这小王八蛋杀了,哪里还轮得到他今日站在这里大言不残。
“杀了他,杀了他们。”
陈氏尖叫着。
杀了,都杀了。
他们都死了,这些人这些事儿哪还会有人知道呢?
可惜,人哪能事事如意呢?
陈氏的人是从淮阳娘家带来的,绝对忠心耿耿。
可此时却一个个都将箭头调转方向对准了陈氏。
森冷的箭气聚成一团,似乎要将陈氏扎个透心凉。
她捂住心口不断后退,眼睛里装着不容错识的难以置信。
有木棍敲击青石板的“笃笃”声传来。
“子容媳妇,你糊涂!”
声音老而不柴。
王琅循声快走了两步上前抱手躬身喊了声:“九老太爷”,虚扶住来人。
是王家的族老之一。
跟在他身后的有十太爷,十四太爷,王家大老爷,四老爷,十六老爷,分别代表了宗族,嫡支和旁系。
这是要三堂会审吗?赵青晖看向仅几步之遥的王琅,神色复杂。
她和王琅的差距很大,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却没想到能这么大。
她以为万分凶险的杀局,他轻松就能化解。
就好像他早就算好了,只是坐在这里请君入瓮,而她却时时刻刻都被动接受着命运随时给她沉重一击。
赵青晖的挫败只是一瞬,她不得不将这种无能无力的愤怒强行压下,认真听王家人说话。
九老太爷并一众人走过来朝她行君礼。
赵青晖怎么敢受,便是太祖皇帝也要诚诚恳恳地说一句“担待不起”。
她学着王琅的样子快走一步将人托住,亲亲切切喊了一声“九老太爷”。
她客气道:“永宁一个晚辈,当不得您一拜。”
九老太爷目光清明,闻言并没有执意行礼,顺势起身用赞赏的目光看着赵青晖,称赞了一句:“好孩子,你是个识大体的。”
赵青晖心中警铃大作!
什么识大体?这是要让她吃亏吧!是吧!
面上不露声色地娇怯道:“当不得您夸奖。”
她就是客气客气,承诺什么“您的恩情没齿难忘”什么“王家于吾恩重如山”,想都别想。
她是欠王琅人情,可不欠琅琊王氏的人情。
王琅接过话头:“原本不想劳动您老人家过来,但是您方才也看到了,大太太行事实在没有章法,祖父在这件事上不好出面,只好请您来主持公道。”
一大早王琅就亲自送来帖子,说要请他菡园品茗,他彼时还想不明白王琅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按道理来说,王琅的父亲虽然离世,但祖父尚在,他家的事情还轮不到他管,且让他们祖孙斗法去。
可话说回来,王琅是王家倾全族之力培养的接班人,将来前途无量,他琢磨着王琅的意思,还以为他是要借族里的力量争取更多的话事权,拿到他们这一方的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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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老太爷猜中了开头,却没猜到结尾。
而他更没想到的是,陈氏居然要对王琅下手。
虽然当初王家与陈家协议便是让陈氏的儿子接任家主的位置,但是谁也没当真,毕竟谁会想要一个偏向母家的继承人呢?因此都对王思将王琅带去金州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后来陈家式微,早早退出汴京偏居江南,他们便更顾不上之前的口头承诺。
陈氏今日可以杀王琅,明日是不是谁有私仇都可以直接动手,那王家离兄弟阋墙还远吗?
为什么有宗族,不正是为了把族人凝成一股绳,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同气连枝,才能在一个地方扎根盘踞、繁衍生息。
这才有了百年世族,门阀之家。
陈氏这样,是乱家的种子啊。
几位老太爷、老爷互相交换了几个眼神,很快便做出决定。
九老太爷看着比他还要高出一头的王琅,心中感慨万千,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王家有此子,可以再兴盛二十年了。
他微微笑着点头,然后扭头严肃地冲陈氏道:“陈氏,你居然谋害继子,不慈不义的东西,你可知错?”
打从这群人进来局势两极反转开始陈氏就知道自己中了王琅的全套,此时听到族老们站在王琅那边,她急得要喷火,不甘反问:“九老太爷这话说得太重,妾不过一介妇人,谋害大公子这样的罪名是万万不敢当的,您几位怎么可以只听一家之言。
王琅一向看我不起,妾也是他的母亲啊,他几时对我称过母亲行过大礼?今日您也听到了,是他挑衅在先,妾一时气愤想要教训教训他而已,谋杀、谋害这样的字眼可是与妾半点没有干系的。
母亲教训儿子天经地义,这也要受族规约束吗?”
好好好!!
倒打一耙!!
赵青晖今日算是长见识了,免费欣赏了一出蜀戏绝活——变脸。
她既然都站在这里,哪有不添油加醋的道理,她决定帮王琅一把。
“九老太爷,吾好怕,吾想回陛下身边去。”她情真意切地抹起眼泪,兴许是擦的太狠,居然真叫她挤出几颗珍珠。“吾……吾承诺过母亲要护好陛下,便是死也要与陛下死在一处,不能死在王大太太手里,叫她扎成刺猬。”
赵青晖一边哭哭啼啼,一边拿眼睛去瞟王琅,偏帮的意味不太太明显。
陈氏显然没想到一个娇娇气气看着只会躲在王琅身后的女郎,居然敢跳出来指摘她弑君。
这样的罪名,可比杀子的事态更要严重的多。
她死死盯着赵青晖,眼睛似淬了毒的钩子,要生生剜去她的皮肉,嘴里不忘死不承认,“殿下何必恶人先告状,您与琳琅来此处私会,被妾撞破了就要恼羞成怒吗?妾身冤枉。”
陈氏也哭,“少年慕艾我们都是过来人,妾保证不会说出去败坏殿下的名声,殿下不必非要杀妾不可。”
呜呜咽咽断断续续,赵青晖方才是少女垂泪,哭得人心疼,陈氏这哭声便有些让人糟心了。
“殿下有没有污蔑你,问问不就清楚了。”
王琅双手交叠轻轻拍掌,方才领头的派出去请示的那位副使便被尹宽五花大绑着丢进院子里,将小小的花圃砸出一个人形大坑。
“来吧,你说说吧。”
22. 兔死狐悲
副使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忠心护主,很快将陈氏的安排事无巨细交代个一清二楚。
他的叙述平静如水,没有参杂丝毫感情,却激得众人心神激荡。
还是九老太爷先说话,“陈氏,你还有什么话说?人是你从陈家带来的,总不能还是污蔑你吧!”
月明星稀,陈氏的心哇凉哇凉。
她不敢相信,指着那副使道:“你敢叛主?”
她指尖的丹蔻红艳欲滴,仿佛她的心尖血滴在上面一样。
副使不敢看她,只道:“小人没有叛主,小人是听命行事。”
他声音不大,却字字剜心。
陈氏踉跄两步,一屁股跌倒在地,再不见平日里保持的风仪。她放声大哭,而后又癫狂大笑着一骨碌爬起来,指着王琅大骂:“你怎么说服他们的?你答应了他们什么?”
此次此刻此种境地,她还有什么不明白呢?
副使为什么会背叛她,她的人为什么会箭锋指向她,王琅为什么胸有成竹,这些王家和死了一样垂坐高堂的族老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因为陈家已经放弃她了,放弃了这个出嫁的女儿,站到了王琅那一边。
她想起当年母亲劝她:“王子容珍爱谢文韵,两人已有子嗣,纵然他将来官拜大司马也不能算良人。陈家要选人去联姻,尽管去选你叔伯家的妹妹好了,你安安心心嫁去卢家,你姨母不会亏待你的。”
母亲是陈家的主母,只有她一个女儿,自然珍爱她,为她说的亲事是自己嫡亲姐姐的儿子。
彼时她是怎么回答的呢?
对了,她说:“卢氏不过是二流的世族,要不是姨母嫁过去,连踏进陈家大门的资格也没有,我是陈家嫡出的小姐,为什么偏偏要去配一个武夫?娘这不是爱我,是要害我才对吧!”
她偏偏不信命,三番五次写信给谢氏劝她“和离”,又极力在祖父面前表忠心,希望能被选中嫁来王家。
她从小就知道,陈家的女儿要活得有价值才配得到最好的。
后来她果然嫁来琅琊王氏,果然得到的部曲陪嫁不输做贵妃的姑母,甚至更丰厚。
她满怀期待地嫁到王家,满怀期待地成为王家的主母……
明明她已经做了那么多,为什么她还是没有价值了呢?
她怎么能没有价值呢?
陈氏赤红着双目转头瞪向王琅:“这些事情都是我做的又如何?你我之间本就是你死我亡,你若不死,我儿将来如何能掌握王家?我儿若不是王氏未来的家主,那我从陈家嫁过来还有什么意义呢?”
然后她看向赵青晖,一字一句,字字泣血:“赵青晖,你与我才是彻头彻尾的傻子,在场的这么多人,只有我们两个女人才是真傻子!”
她的话充满恶意与诅咒,回响在赵青晖耳边,她说:“你以为王琅爱你吗?你拼死拼活跳出来帮助他,他今日敢说不是算计你来菡山别院,他啊他,与王思一个德行,都是满肚子坏水的东西,可怜你遭人算计,还满心欢喜替他数钱。士之耽唏由可脱,女之耽唏奈若何,啧啧……”
“这就不劳大太太费心了,我是不是算计长公主这样的事情,计较起来也太无聊了些。”王琅打断陈氏发疯,甚至不忘了扎心,“您与其担心这些,不如操心操心自己。我前几日给陈家大舅舅写了书信过去,大舅舅说王家的家事,姻亲没理由插手。”
说着,将陈家家主寄来的信递给九老太爷。
陈氏睚眦欲裂,恨不能咬死王琅。
九老太爷狠狠地吸了一口气,接过书信飞快地扫了几眼,心里知道这就是王琅早就算好的。
可笑自己一把年纪了,还没玩过一个小狼崽子,做了他的打手。
他闭了闭眼,快刀斩乱麻,“子容走了,陈氏伤心欲绝,郁郁而终。”
谁知王琅却没想要陈氏死,他朝九老太爷深深鞠了一躬,“既然伤心,大太太不如去家庙里修身养性好了。”
事情再次出乎九老太爷的意料,他以为王琅睚眦必报,非要置陈氏与死地不可,还因此担忧他是不是也怨恨当年族中逼迫她母亲的事情。
没想到峰回路转,狼崽子也有日后留一线的气量。
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心智、手腕、气度,王琅绝对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王家不选王琅还要选谁?
九老太爷与其他几位老爷互相使了个眼色,纷纷表示“全听内侄的”。
陈纡带着扈将军过来时正看见这边乱糟糟的,有陈氏不甘心的哭喊诅咒,有族老们的告罪声,有下人们手脚麻利的打扫声……
赵青晖一脚轻一脚重地踏出院落,她任由赶过来的陈纡扶着自己,只管闭目养神。
她想起方才通明的灯火落在王琅的脸上,少年鼻峰高耸挺拔,面颊洁白如玉,目光平和中丝毫没有感情。
他听见陈氏的话,丝毫不怕她误会,并没有辩解一个字。
赵青晖有片刻恍惚。
耳边传来陈纡的疾呼:“殿下您没事吧!”
啊?
她能有什么事?
赵青晖看向陈纡,随着她的目光想起自己身上还披着王琅的外袍。
“别担心,是大公子怕我冷,借我穿穿。”
却突然意识到自己还穿着被血迹浸染的裙子,难道王琅是看到了血污?
因天色太晚城里早已宵禁,一行人暂时歇在菡山别院。
月色渐浓,累了一天的赵青晖抱着汤婆子很快进入梦乡。
————
半夜,有石子击打窗缘,发出沉闷的声响。
赵青晖夜半惊醒,本能地摸出枕下的匕首紧紧握在手中。
“笃笃笃”
确实有人在敲窗。
“殿下你休息了吗?”
原来是王琅。
赵青晖松了口气,趿着鞋子走过去歇开窗户,没好气道:“半夜偷摸到女孩子的房间,大公子好涵养。”
王琅一身的酒气,应该是陪完酒刚散场。
皎皎月光下,少年郎肤白胜雪,剑眉如墨。
他食指微曲扣在窗缘上低声道歉:“是我不好,没想到你已经睡了。”
这辈子王琅还没给几个人说过软话。
可他的直觉告诉自己,如果今晚上不过来解释清楚,他和赵青晖以后肯定会越走越远的。
他不想和赵青晖貌合神离。
至于为什么不想,他来不及多琢磨,只凭本能应酬完九老太爷他们便匆匆赶来,什么礼数什么周全,他统统顾不上,这才像个愣头青似的站在这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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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氏说的不是真的,我没有算计殿下。”他低声软语。
看着赵青晖的目光深邃,焦急的脸上不见刚刚面对族亲时的从容。
赵青晖不由心下一跳,有一丝温情从她的心中浅浅划过。
“我知道你没有,你本来也不想杀陈氏,牵扯皇族的行为太傻了,你肯定不会这样。
何况王大公子风光霁月,只有阳谋,哪里会用算计合作伙伴这样的阴谋,这一点我还是信得过的。”
赵青晖当然知道王琅没有算计他,甚至可以说她的出现是一个意外。
而她也许一开始是怀疑过王琅的,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王琅不会要陈氏的命。
陈氏死了,虽然王琅可以私仇得报,但是同样王氏的族老们也会忌惮王琅,他想要独享金州兵权的计划说不准会落空。
陈氏不死,他既展现了自己的手段,敲山震虎,又留有一线生机,让人心存侥幸,还能让王氏族亲信任攀附,更好的掌握琅琊王氏的资源,一石三鸟,换她也会这么做。
王琅嘿嘿嘿傻笑了一番,没头没脑地道:“我就知道你肯定能懂我。”
他无不恶意地想,陈氏想就这么死了岂不是太便宜她。她不是以淮阳陈氏为荣吗?他偏要让她亲眼看着陈家是怎么一步步衰败下去,自己却无能为力。
“可是你为什么还是不高兴?”王琅疑惑。
赵青晖讶然,她表现的这么明显吗?
她其实是为陈氏感到悲哀,一个人,为家族活着,又被家族抛弃,她的一生和戏台子上的提线木偶又有什么区别呢?
可这话说出来就未免有同情陈氏的嫌疑,她不想王琅听着不高兴,于是说起另一桩事情,“母亲从前说女孩子反正将来也是要去夫婿家主持中簣的,我常常以此为借口,做什么事情都三心二意。
父亲为我与兄长请来大儒讲席,我只会打瞌睡躲懒。与兄长一道练武时也学的稀疏平常,一到三伏天就缩在屋子里纳凉。
兄长文才武略小小年纪就能随侍父亲左右,帮父亲处理琐事,而我明明只和兄长差两岁,却只会遛鸟斗蛐。
如今我与阿農落得这样被动的境地都是我从前不肯吃苦的缘故。
可我依旧庆幸,觉得自己至少冰雪聪明,能凭着小聪明夹缝求生。
然,今日我见到大公子方知什么叫运筹帷幄,一步三算。”
她那点小聪明又算得了什么呢?赵青晖自嘲。
“我常常在想,当日如果活下来的是阿兄,是不是……是不是还有别的活法。”
赵青嵘那么好,如果不是足够好,怎么会随父亲一道死在战场上。
而她一向是得过且过心安理得地享受家人的付出,最后反而活下来。
陈氏前车之鉴,明明白白告诉她,走女人的路子是走不通的,女人即使嫁人生子依旧只是棋子,可笑她居然奢望用婚约换取片刻的安宁。
女郎低垂眼眸,月光在浓如羽毛的睫毛下投出一片淡淡的青影,让人忍不住想要替她抚平悲伤。
王琅情不自禁地安慰她说:“殿下有殿下的路要走,只要坚定不移地走下去,那就是殿下自己的路。”
他的手指骨节分明,落在赵青晖的肩头,轻盈又小心。
“殿下的路,臣陪你走。”
23. 渐入佳境
再次见到王琅已经是半月后,中秋将至。
家家户户都开始团圆,王家也不例外,连一丝不苟的门房脸上也露出些许笑容。
赵青晖站在廊下捏着一根鸟猫逗猫。
她想起那天王琅站在月色里说的那些话,不由弯了弯嘴。
那天之后,王家的族老们一大早先带陈氏离开,一切恢复宁静,尤如水过无痕。
但到底还是有什么不一样了,王琅着手准备整顿金州的兵马,除了招募青壮,还拨了尹宽继续更从赵青晖,为赵青晖招揽部曲。王家的部曲他调走了大半,又换新人进来,而这一切都得到了宗族的支持。
他常常不在祖宅,要么是在下辖县城练兵,或者在哪位老爷家应酬,总之忙得脚不沾地。
赵青晖还在闺阁,并不方便应酬各位太太们,一个人窝在院子里发呆。
当然,她也不是真发呆,陈纡拿着她的印信替她四处奔走。
小小娘子,自从做了女史,处事越发老练起来。
“您要的东西,幸不辱命,我带回来了。”陈纡从垂花门下快步走进来,一边将手上的文书递给赵青晖,一边将拿来的披风披在她的身上,末了还小声抱怨她,“别让我再操心了,着凉怎么办,你这刚好些。”
对了,当时从菡园回来赵青晖就生了一场大病,陈纡很怀疑是自己初癸没有最好准备,自责了很长时间。
赵青晖再沉稳也是个还没及笈的小姑娘,与大多数小姑娘一样,她很讨厌吃药,陈纡的歉意让她很是满足地撒了一回娇,每次都生等着陈纡哄她。
这次也不例外。
她朝陈纡傻笑了两声,接过文书还没看,先委屈巴巴地喊了一声“阿纡”。
陈纡头疼,她甚至隐隐有种错觉,长公主殿下是把她当姊姊,在撒娇。
她心中猛猛摇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她与长公主云泥之别,如何能做姐妹。
可心中总有一个小人不死心地试探,万一呢?
陈纡无可奈何,“殿下还是先看看吧,情况不太乐观。”
文书中记载的是各个郡州县的米粮价格,包括各大粮行每日的交易额,盐商贩盐的情况和牲畜交易的实际份额。
正如陈纡所说,情况不太乐观,但也不是一点机会也没有。
她思索着,然后转身回屋取来钥匙递给陈纡,“去取五百金铢,逢三、七两日买米粮,隔天低价抛售,循环几次,如果有粮行跟着降价你就全部抄底。”
赵青晖决定不讲武德。
姐妹两个正亲亲热热说着话,秋露风尘仆仆地赶回来,身后还跟着小阿玉那个跟屁虫。
这些日子秋露一直在帮赵青晖挑选培养合适的贴身武婢,因着学武的女子可遇不可求,她买了三个总角年纪的小丫鬟,连带着小阿玉一起跟着她习武。
小阿玉苦不堪言,此时见到赵青晖,扑朔着大眼睛就要告状,“长公主长公主,秋露姐姐好凶!”
逗得赵青晖呵呵直笑。
院门口突然传来一个带着几分疏朗笑意的声音:“在聊什么呢?这么高兴?”
赵青晖和陈纡齐齐转头看过去,只见王琅手持折扇,双手抱胸靠在千步回廊的漆了黑檀色桐漆的廊柱上,正满脸笑意地望着赵青晖,似乎在等她一句回话。
赵青晖一下子就站起来,满心欢喜地走过去:“你过来了?”
她面颊红润,眼睛亮晶晶的,哪里还有半点大病初愈的样子。
王琅迎着她的方向两三步上前,将人堵在回廊下,望着她的眼神熠熠生辉如盛满星光,“嗯,终于是忙得差不多,一切顺利,殿下尽可安心了。”
赵青晖听了笑道:“大公子做事一向稳妥,我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她的目光落在王琅的下颌上,少年郎已经长出青涩的胡茬,变得成熟稳重起来。
“辛苦你了!”她真诚地向他道谢,“没有你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自己的部曲。”
王琅听了嘴角忍不住的翘起来,“不过是熟能生巧,当不得殿下一声谢。”他说完,似乎想到什么,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道:“我听说长时间窝在家里的病人没病也要憋出三分病来,中秋佳节将至,潍州城里的贵族富商们都会准备花灯祭祀,还有杂耍傩舞的表演,殿下能否赏脸一观?”
赵青晖有些犹豫,一来她的身份特殊,贸然上街不知道会有什么影响,二来王琅与她到底是男女有别,她有些不好意思。
陈纡在旁边看看王琅,又看看赵青晖,恍然大悟。
“殿下出去走走吧,您不是还交代了我事情做吗?您若能亲自去看看岂不是更好?”
自从知道王琅对赵青晖规规矩矩没有逾越半步之后,陈纡看王琅很顺眼。
赵青晖原本就是个爱热闹的性子,从前经常溜出王府去玩,听了陈纡的话一下子就被说服了,笑眯眯地点头答应:“好呀好呀,我好久没看花灯了。”
不过,让端砚来说一声不就好了吗?
她很是费解,不由猜测道:“端砚小哥也生病了?怎么不让他来说一声啊,还劳烦大公子亲自跑一趟。”
王琅闻言面色一僵,是啊,让端砚来说一声不就好了,他怎么还眼巴巴地亲自跑过来呢?
要不说旁观者清呢,两个当事人都是娇宠着长大的,对这种事不敏感,陈纡是什么人呢?从小就被姨娘教着察言观色为自己谋个好夫婿,因此她笑着解围,问说:“什么时辰出门?”
果然两个人都不再纠结是不是亲自邀请这种事,而是认真的说起行程来。
一直说了大半个时辰,说到两人都有点舌干,这才依依不舍地道别。
一个说:“晚点我来接你”,一个说:“记得添衣,晚上风大。”
赵青晖看着王琅眼底的淤青,挥着手将他送出院子。
—————
日行渐西,这回过来的是端砚,他赶着一架青布桐油顶的犊车停在垂花门,看见赵青晖过来,激动得直挥手。
“殿下!殿下!我们在这里。”
犊车晃晃悠悠地驶过玄武大道,越是临近坊市越是能感受到车水马龙的热闹。
听得赵青晖忍不住频频撩开车帘子探头张望,最后索性两人都带着帏帽下车步行。
街道上灯火通明,不时有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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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窜上深如墨水的夜空,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从四面八方传来。
这座充满着烟火气的城很快便俘获了赵青晖的芳心。
有烟火在耳边炸裂,各式各样的花灯挂满街头。
她像乳燕投林一般,这摸摸那瞧瞧,见什么都欢喜。
“你看你看!那里有好多兔子灯!”
赵青晖一蹦一跳,难得的活泼开朗。
她一门心思自顾自地往前走,终于,停在一间花灯铺子前,眼睛黏在小兔子灯上走不动道,“老板,请问这个怎么卖?”
那小摊贩也是个有眼力见的,见赵青晖虽然没有穿金戴银一身素色,可衣服的缘边全部拿银丝线绣了暗纹,手腕上的羊脂白玉镯更是不可多得的好货色,一看便知是哪位贵族家的小娘子溜出来玩耍。
他笑嘻嘻地伸出两个手指,“不贵,二钱银子。”
不曾想赵青晖根本不买账,皱着眉质问:“不可能,二钱银子可以买五斗米了,您别是欺负我不懂稼穑吧。”
小贩朝她身后望去,只见人群熙熙攘攘,也不像有人随侍的样子,胆子顿时大起来,生气道:“女公子没钱就别问啊,你怎知我这工费不值二两银子?你现在已经摸过了,叫我卖给谁去?不行就叫你家大人来付钱吧。”
赵青晖这边坚持不肯退让,二人拉扯间,身后突然传来王琅的声音:“宁宁,你不是要去看杂耍?我们过去吧。”
赵青晖闻声转头望过去,顿时跌入一双比夜星还要明亮的眼睛里。
王琅眉眼含笑,朝那小贩颔首,然后自然而然地拉过赵青晖的衣袖将她挡在身后,朝那小贩笑了笑,“我妹妹喜欢这灯,稍后我的小厮会过来取。”
年轻公子眉目和善,小贩瞬间偃旗息鼓,息事宁人地陪笑脸:“王大公子,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王小姐喜欢,一会儿小人亲自送到府上。”
笑话,能攀附上王家,那是多少人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王琅不置可否,拽着不情不愿的赵青晖往人群中走去,一直到拉出一段距离才放开她。
赵青晖很生气,她用力甩开抓着她衣袖上的手,恨声道,“你为什么不让我同他说明白?他这就是黑心钱!夜市摊贩没有铺子的租金,连灯油钱都没费,怎么就要了一家五口人一个月的银钱了?”
王琅看着满脸认真的女郎,笑得纵容又无奈,“宁宁,不是他要人家一个月的银钱,是他独独想要咱们的一点零花钱而已。”
他见赵青晖还不明白,悄声和她解释着其中的缘由。
这世间之事,太多的何不食肉糜,未曾经历过,谁又敢保证自己不是其中一员呢?
“所以啊,那小贩定是见你穿着富贵,想要多赚一点贴补家用。我们这样的人,生得何其幸运,投胎富贵至极的人家,一辈子追名逐利惯了,有时候是会忘记普通人为什么活着,又是怎样活着。
宁宁,不是我要惹你生气,实在是我于心不忍。”
王琅说着,变戏法似的从袖笼里掏出一只机关雀递给赵青晖,温声道:“刚才看见有趣得紧,随手买下来送给你瞧瞧,和你养在院子里那只好像差不多。”
24. 谁下的旨
机关雀做工并不算精巧,木头雕刻的身体,上面用颜彩寥寥几笔勾勒出鸟雀的羽毛,赵青晖实在看不出它哪里像自己养在院子里那只彩锦雀。
她嘴上不说,手却很诚实地接过机关雀放在掌心里摆弄。
王琅见她没有再计较,心中暗暗松了口气,他不太会哄女郎,还好刚才一时冲动顺手买了这小玩意。
看见女郎眼里流露出蜜糖般的喜悦,他有千般话语此刻都化作了一句“你喜欢就好。”
从前他问父亲喜欢母亲什么?
若论琴棋书画母亲只不过和大多数贵女一样,若论女德女戒,母亲甚至还不如其他贵女。若说因为母亲生来美貌,可世间美貌之人千千万,就是那陈氏也是娇美无比,为何父亲只独独爱母亲一人?
他想不通,父亲也解释不通。
可此时他看着眼前人,音容笑貌尽入眼帘,他突然觉得人生在世不如当下一瞬。
初见时狼狈中带着几分狡黠的赵青晖,面对敌军宁死不屈的赵青晖,应对陈家掀桌子发脾气的赵青晖,收留孤幼心怀良善的赵青晖,便是刚刚与小贩认真计较寸步不让的赵青晖,在他眼中统统变得可爱又鲜活。
他想起在菡园被王珩刺伤时的难以置信,世间那样孤独,父子兄弟间都充满了争抢算计,他的身边再无一人可信。
所以明明知道不应该,他还是忍不住去请赵青晖过来。
少女的身体柔软细腻,他轻轻地抱着她,久久无处安放的惶恐与迷茫在那一瞬间便都找到了自己的归属。
失去父亲的痛苦,被亲人背叛的悲愤,以及对家族长久的怨恨,在赵青晖一下又一下的安抚中被击碎殆尽,决堤的眼泪就这样轻易挥洒出来。
王琅隐隐觉得,自己真的喜欢上赵青晖了。
也许是两人之间的婚约让他觉得赵青晖可信,又或许是赵青晖本身就是一个值得别人喜欢的人,只是自己恰好先认识她,看到她的美好。
王琅感觉自己的心跳漏掉了一拍似的,呼吸一滞。
赵青晖一无所觉。
她穿着件月白色的凌江布梭织襦衣,石青色细布百迭裙,碧水蓝的披风上浅浅修了圈万字不断头。一头浓密乌黑的头发随意绾了个纂,在鬓边簪了一簇小小的桂花,帏帽被她拿在手里,巴掌大的脸逆在灯火下笑靥如花。
“你的衣服!”
她食指微翘指着他的右手,哈哈大笑。
王琅后知后觉地抬起右手循声望去,袖口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刮破了一个大口子,歪歪扭扭地挂在衣袖上艰难求生。
他忍不住也跟着笑起来。
赵青晖见他终于笑了,如释重负。
她与王琅的身上都背负了太多的东西,如果不能排解压力,迟早有一天会把自己压垮的。
想想他们金州初见时,他如天边皓月,一副世家公子的傲娇模样,那是怎样的天之骄子。
可回到王家的王琅不得不应酬完这个应酬那个,拉拢这个贿赂那个,连父亲去世的悲伤都是一场收买人心的表演,他的压抑与痛苦又有谁在乎呢?
在乎他的感受的父母已经成为一捧黄土,活着的人希望他是世族的招牌,是家族的延续,是听话的棋子,独独没人希望他做王琅。
还说他是什么“琳琅”,他们谁又珍视他了呢?
“哥哥~”
她狭促地叫了他一声。
他的皮肤肉眼可见地染上一层粉红,他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红着耳朵道,“我…我…是不想让别人知道你的身份,到时候引起骚动就不好了。你也太……别当真啊。”
他难得有应付不来的局促时候,看得赵青晖心里直呼有趣,半点没有见好就收的意思,“哥哥,不是要去看傩舞?再不走可要错过了。”
“嗯。”
他又恢复了和煦从容的样子,可一直发烫的耳朵出卖了他内心的窘迫。
傩舞气势恢宏,一般指在乞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蕴含着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期待。
舞者们一个个头戴鬼怪面具,身躯粗壮,随着鼓点不断变换姿势,中秋灯会也迎来了第一次高潮。
秦戏的伶人含水吐火,蜀戏的杂耍班子连刷十二张或青面獠牙,或怒发冲冠的面具,灯谜被破解迎来满堂喝彩,有街边的酒楼抛洒红封。
人们欢声笑语,沉浸在节日的喜悦中,纷纷围在坊市中心的篝火旁嬉闹起舞。
王琅不知道从哪里买来两张面具,一张递给赵青晖,一张戴在自己的脸上,对赵青晖道,“我们也去玩。”
人群嘈杂,赵青晖没听清,王琅便弯腰凑得更近,大声道,“我们也过去玩。”
温热的气息撒在赵青晖耳边,她半边身子一酥,感觉自己头皮都炸开了。
王琅见她没动静,以为她还是没听见,索性去拉她的袖子,两人就这样亲密又疏离地融入舞动的人群中。
一直快接近子时,篝火燃尽,小贩们纷纷收摊子,两人精疲力尽地靠在墙根底下歇脚。
旁边的馄饨摊子还冒着热气,摊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大爷,正一瘸一拐地收拾板凳。
赵青晖像久逢甘露,凑着鼻子坐过去,口水都要掉出来似的,哀求道,“老先生,能不能再烧两碗馄饨。”
王琅温和地跟在她身后。
摊主是个过来人,见两人正当年少,笑呵呵地重新掏出锅子,起锅烧水。
四周人潮涌动,灯光与星光交融,赵青晖不禁朝坐在她对面的王琅望去,正对上他不错眼地盯着她看,二人目光相撞,她的心莫名其妙地像踹了只兔子似的砰砰砰直跳。
那句“你真好看”就像不过大脑似的从她嘴里蹦出来。
说完,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扯过放在凳子上的面具一把扣在自己脸上,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王琅握拳抵在嘴唇边轻轻地耸耸肩膀,憋笑。
偏偏那摊主还要接话,“情人眼里出西施,年轻的时候,我家老婆子也说我好看的嘞。最近倒是不怎么说了,色衰而爱弛哟…”
他们哪里是什么有情人!
赵青晖想分辨两句,又怕越描越黑,情急之下伸脚去踢桌脚下王琅的腿。
王琅一时不察被踢个正着,原本只是憋笑,现在憋也憋不住了,索性放声大笑。
赵青晖觉得自己还是脸皮太薄,不然此时此刻为何只有她一个人面临如此窘境。
她斜睨着王琅,随着性子非常粗鲁地翻了个白眼。
“我的错我的错,老先生,您看错了,我们还不是夫妻。”王琅怕真把人惹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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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赶紧解释。
摊主但笑不语,跛着脚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坚持自己的看法,“老头子我是腿脚不好,又不是眼睛不好,你们小年轻就是脸皮子薄……”
果然越描越黑了吧!
赵青晖放弃解释,强装镇定,端着碗小口小口喝汤。
珍珠耳铛随着她的动作在莹莹灯火下一晃三动,明明如月华般柔和的珠光硬是被王琅看出三分璀璨。
樱桃小口红润明艳……让人……食欲很好。
王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吃完一碗街边小吃,又是怎么回到自己的卧房,只感觉自己好久好久没有这样放松过。
夜晚,他居然做起光怪陆离的梦来。
梦里的人和事都是杂乱旖旎,模糊不清,他晕晕乎乎面色绯红,半梦半醒间摸到自己身下一片粘腻,一片春//光泄//千里。
夭寿了!!他心中大骂一声,懊恼不已。
他这是在梦里做了一回登徒子吧?
王琅简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赵青晖是好。
可惜并没有给他太多的思考时间,中秋将将过完,建康城那边琢磨了小半年的封赏终于定下来送到维州城。
金州刺史王思追封太子太保,以超一品国公礼行祭。
永宁长公主赵青晖加封食邑两千户,部曲千人,黄金千两,丝缎珠宝若干。
金州令史官王琅擢升广武将军,代行金州牧一职。
王琅并不意外,他淡然地接过任命书,极其敷衍地说了声“谢陛下”,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显得很淡泊。
拿到圣旨文书后的赵青晖却气得当场就要打宣旨的小黄门。
“谁安排的?谁?你们欺人太甚了!什么叫代行金州牧一职,这种老把戏糊弄鬼呢,是想把人当傻子吗?”
赵青晖愤愤不平,她的请旨折子上写的是为王琅请封都督诸军事一职,虽然早有预料会被朝中大臣驳斥,但退而求其次拿回金州也不算亏。谁知道这群人表面上给了王琅一个正四品官职比金州牧连跳两级,实际又让他代行州牧一职,有权无实,有实无权,这不是明升暗降是什么?
小黄门明显投靠了某位大人门下,丝毫不怵赵青晖这个长公主,梗着脖子叫嚣,“殿下别冲奴婢说这话,奴婢可做不了主,这事儿是谢、崔、裴三位大人定下来的。”
小黄门的话不好听,赵青晖却只听见一件事,梁阔居然被他们三掷出局了?
寒族出身一路摸爬滚打上来的梁阔居然不过数月就败下阵来,世族,远比她想象的更加庞大。
站在赵青晖身后一起接旨的王琅不知何时,挡在赵青晖面前。
他漫不经心地从袖子里抽出把折扇,凤眼微睁斜睨着那小黄门,冷冷地说:“你是陈贵妃身边的人?贵妃都去金帐里为质了,你何不殉主?”
不过是把文人扇,白色的扇面上用飞白潇洒自如地随意挥了几个字,扇柄通体修长由通透如玉的紫竹一片一片交叠而成。
内里却另有乾坤。
它的每一根扇骨都是由精铁锻造,平日里收在扇面下压着瞧不出来,此时利刃出鞘那是顷刻间便能夺人性命的。
殷红的血渍在萧瑟竹林中散成一条血线。
小王大人他??他他??小王大人杀人了!
25. 今非昔比
传诏天使不只有一个人,后面还跟着一大串身着官袍的宦臣。
他们见王琅只抬手间那位出言不逊的陈家奴仆就送一命呜呼,而雪白的扇子依旧一尘不染,吓得纷纷跪伏在地不敢动弹。
赵青晖却可悲地发现自己现在居然对死人这件事开始变得麻木,因为此时此刻站在这里的她再也感觉不到曾经的害怕胆怯。
而这一切也仅仅只用了小半年
短短数月,改变的似乎是他们每个人的一生。
赵青晖当然知道这是王琅的好意——她不好杀的鸡,他来杀。
少女的声线夹杂着泠冽的寒风一起送进在场众人的耳朵里,“还有谁要殉旧主的,现在就可以一道去了。”
若是不去,自然要改认新主。
“长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岁!”
虽然这样威逼并不能真正换来人的忠心,但赵青晖要的也不过是一种表态而已。
赵青晖现在并不能真的得罪世家。
思量间,她已经讲话说得漂亮,“起来吧,都跪着多不好看。孤知道诸位都是从前旧宫里出来的,有几分血性之人,孤不愿与你们为难。
你们能跟着陛下一路南迁,应当是忠心耿耿的人才。
这天下到底还姓赵,诸位的忠心如果用错了地方,也怪不得孤成全诸位的不二臣心。”
这话传到建康自有一番计较,唯有尚书令谢贤捏着美须哈哈大笑。
“这小丫头,有点意思。”
他笑着同身边的幕僚道:“这丫头倒有点武宗皇帝的魄力,可惜了,是个女娃娃。
还年轻啊。”
幕僚颇为头大:“王家这是要入局,大人您还笑得出来。”
当初王与谢争权,不惜逼死谢氏以求同盟,结果是王家出了一个王子容,盘踞金州硬生生截断了陈郡谢氏的气运,因而谢氏始终不能更上一层楼,也坐不上第一世家的位置。
谢贤不见半分哀色,反而有心思开玩笑道:“不知道永宁这丫头知道我替季坚求取她,还会不会一心一意绑在王家这条船上。或者让道朱嫁王琅,亲上加亲也是佳话……”
季坚是谢岩的表字,是谢家新一辈里最出众的公子。
道朱是说的谢家六小姐谢柔,是谢氏长房嫡出的小姐。
这不是乱点鸳鸯谱吗?
幕僚听了满头大汗,急得团团转,委婉道:“谢公所言不无道理,只是四公子的母亲属意于平阳陆氏的大小姐,六小姐才貌出众,将来婚事也对谢家多有助益,谢公再斟酌斟酌为佳啊。”
谢贤是随口一说,他们家又不像淮阳陈氏靠儿女亲家结盟,取进门的媳妇他尚且不管,嫁出门的姑娘又怎会放在眼里,家中小辈和谁结亲根本用不着他这个当家人亲自过问。
他呵呵笑,并没有放在心上。
有小厮叩门通传说「六小姐送安神汤过来」,打断了屋内人的谈话。
这也是常有的事情,谢柔孝顺,常常在谢贤身边服侍以尽孝道,谢贤的幕僚们都是知道的,逢人便夸赞谢家的家教多么多么好,甚至很长一段时间谢柔都是世家贵女们学习的模范标本。
女郎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清脆婉转的轻笑声如银铃叮当,隔着门扇送入屋内。
“孙女来得不巧了,祖父与诸公议事还未散。方得了两位奇珍药材,孙女想着孝敬祖父,却忘记了时辰。”
谢柔莲步轻娜,身姿曼妙,身着石褐色杭绸披风,硬生生将妙龄少女衬托出几分成熟稳重。
她将食盒递给屋里服侍的小厮,使眼色叫他分汤与众人,自己则端端正正地行了个漂亮的福礼,状似无意地提起刚才听到的名字:“永宁长公主可是要到建康来?
三姐姐是嫡长女不方便出面,以免谢家有倒贴之嫌,若是祖父瞧得上眼,孙女从前与显宁公主还有几分交情,结识永宁长公主也更顺理成章些。”
谢贤看着眼前这个出落的亭亭玉立的孙女,心中颇有些感慨。
谢柔从小性子就掐尖要强,事事都想争第一,常常尽孝自己跟前也是渴望得到谢家的认可。
而她的确很有政治天赋,不过是偶尔来他这里蹭着听一些朝堂小事,常常能知微见著地发现一些关键,这样的敏锐是谢家几个小子都不曾拥有的。
如果是个男儿,他肯定会大力培养她不输谢岩。
可惜了,谢柔是个女儿。
这是谢贤今天第二次发出这样的感慨。
他在心里叹气,面上却不显山不露水,笑得十分慈蔼亲切,“道朱既然开口,祖父哪有不应的道理。永宁应该翻过年便要到建康来,她常在深宫行走,将来是陛下身边最亲密的人,你早日结交为谢家筹谋也是好事。
永宁这个丫头不简单,能短短时日就攀附上王家这门亲事,还让王家公开承认,这可不是女儿家耍耍手段勾引爷们儿就能做到的。
你这孩子一向聪慧,祖父说这些,你可能白祖父的用意?你们这些孩子啊,谢家替你们遮风挡雨,娇养着长大,不求你们像陈家女一样汲汲营营联姻投诚,只希望你们不要忘记谢家对你们的好。”
他赞赏着谢柔,也寄托着期许,“将来祖父老了,谢家能不能更上一层楼就要靠你们这些后辈努力。”
一席话说得谢柔泪光闪烁,就差没发毒誓以表诚心。
结果赵青晖的到来比建康的人估计得都要早,腊八之前,长公主仪仗吹吹打打被迎进新都行宫。因长公主尚未成年,遂赐居内宫重华殿。
随长公主进城的是一千骑兵部曲,一千精壮的奴仆,刘小满携一众传旨天使随侍,女官,护卫,府兵一应俱全,让人仿佛看到了武宗时期平阳长公主临朝的盛况。
赵青晖正襟危坐在雕了朱雀神兽、鎏金顶紫檀身的八重紫金台轿辇中,隔着轻纱帷帐看见诸位臣工于下首见礼。
一个个青色发髻或夹在着白须,或郁郁葱葱,在小黄门尖细的“跪”“拜”中慢慢矮下去。
难怪人人都说权势迷人眼,盛夏时她尚且困于后院被这些大臣们玩弄于鼓掌,如今却有资格坐在这里接受臣子的朝拜。
若是有朝一日能垂坐高堂,等万朝来贺,不知道又是何种心境呢?
赵青晖心中一时间说不出的百感交集。
揖礼已成,仪仗按部就班抬进巍峨耸立的宫墙。
半年未见,赵青農身量见长,已经能说几个词的短句表达自己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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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先是在乳娘的指导下,等赵青晖拜完后依着规矩喊了声“平身”,又似乎想起了什么,补了一句“阿姐”。
不过一个称呼,却叫赵青晖差点掉下眼泪来。
如果父亲和兄长都在,是不是也能听到一句“爹爹”“阿兄”呢?
她泪如雨下,赵青農却只是木木地看着她,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赵青晖见他一副天真懵懂的样子,见着她先是好奇的打量,待她看过去,又害羞地把头埋进乳娘怀中,十分的害羞。
她不由地皱眉,连姐弟重逢的喜悦也被冲散了不少,她不悦道:“陛下如今已经能走路,怎么还要乳娘一直抱着?平日里没有见过生人吗?一副怯弱模样怎么能做一国之君。”
她神色严肃,目光锋锐,刀得乳娘立刻跪伏在地瑟瑟发抖,小声辩解道:“陛下、陛下年幼,不能常走动,内宫里显少有人出入。”
赵青農一个小孩子,见最亲近的乳娘害怕眼前这个“姐姐”,“姐姐”又一脸怒气,他不安地哭闹着挥拳,驱赶赵青晖,口口声声道“不要姐姐!不要姐姐!”
赵青晖大怒!赵青農年幼所以就能由着你们一群老妇胡来?
赵青晖感觉自己被气笑了。
但她深知此时此刻并不是算账的好时机,她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平心静气,问起赵青農的饮食起居,心里却泛起一阵惆怅。
当日她只想保住性命,并没有教养孩子的经验,她自己的乳娘允娘待自己如母如姐,因此王琅提醒她要常常更换乳娘时她并没有在意。
她以为她对赵青農是没有要求的,父亲母亲对她和阿兄的期望也只有平安顺遂,可看见赵青農唯唯诺诺地缩在乳娘怀里,她本该觉得他可爱的心一下子燃起一阵熊熊怒火。
乱世之中,倾巢之下,安有完卵?
他一国之君要是立不起来,将来姐弟二人又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呢?
却已然忘记赵青農此时还是个将将走得稳说得出的稚童,长期的颠沛流离让他只能依赖熟悉的人,哪里就能像她想象得那样能马上与她兄弟齐心呢。
更何况对于这个大半年不见的亲姐姐,小小孩童根本无法立刻亲近,他窝在乳娘怀里打瞌睡。
赵青晖看了只觉得心累。
“带陛下回去睡吧,晚些时候带陛下到重华宫一起用膳。”
她挥挥手,屏退了宫人,只留下陈纡一人陪她说话。
行宫萧瑟,白墙乌瓦,一丛芭蕉在角落里半死不活地想从屋檐上盖顶的古松枝下争取一点阳光,于是将枝叶探到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上。
赵青晖望着四四方方的天空发呆。
当然,她不知道的是赵青農根本没有睡着,一出重华宫,他立刻生龙活虎地从乳娘身上窜下来,嘻嘻笑道,“贞姐,我装得像不像?”
贞娘捧着赵青農的脸狠狠亲了一大口,圆圆的脸盘上喜笑颜开,道:“我们陛下真聪明,奴婢多谢陛下体恤,晚间奴婢给殿下做桂花圆子好不好?”
赵青農神采飞扬,有些桀骜地皱着眉道:“长公主,很凶,我不喜欢。”
根本不知道他自己皱眉的样子和赵青晖如出一辙。
26. 挑拨离间
永宁长公主回銮的消息好似长了脚,一时间传遍建康城的大街小巷。
今日是河东裴氏女眷进宫探视,明日是范阳卢氏女眷宴请,后日有清河崔氏递上拜帖,瞧着一派花团锦簇,好不热闹。
重华殿中,赵青晖一边陪赵青農吃饭,一边听陈纡汇报接下来的行程安排。
听到“谢氏阿柔恭请”时,她不禁挑眉,冷笑道:“缩头的乌龟总算是出头了?孤还以为谢氏打算一辈子不与皇室来往呢。”
陈纡无奈,劝了一声“殿下,”总算没让赵青晖说出更难听的话来。
建康行宫中处处都是耳朵,处处都有眼睛,漏得和筛子也没什么分别。而她明明知道,还要装聋作哑地视而不见,因为放出去一批,又会进来新的一批,如雨后春笋源源不断。
这样下去不行的!
有那么一瞬间,陈纡在赵青晖眼中看到一丝杀意。
她怀疑自己看错了,在她看来赵青晖一直是个聪明隐忍,体恤他人的小姑娘,即使杀人也是被逼无奈之下的自保反击,从未有过主动伤人的时候。
她正要细瞧,赵青晖那边又是一副和煦自然的模样,轻轻撂下调羹指了身边的宫娥继续喂赵青農吃饭,面沉如水地点头道:“谢家的宴请孤应允了,
还有另一桩事你差人去办,请梁阔的夫人进宫见孤。孤回来这些日子几次三番晾着他,梁大人也该明白孤的意思。
对了,随便找个由头吧,总之梁阔夫人走的时候要看到裴氏的女郎入宫。”
陈纡不由在心里默默为这位素未谋面的梁夫人点了一支蜡,秉持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心情,不敢再触赵青晖的霉头,飞快地退出去。
进了宫门的长公主,到底和客居在王家的未婚女郎不同了。
梁宅——
梁阔的夫人韩氏听闻长公主终于允诺她进宫,一时间喜极而泣。
梁阔那边也是老泪纵横,他一介布衣,靠卖身葬母得举孝廉入仕,成为小小骅骝厩丞。他一生兢兢业业,谨小慎微地坐在贵族满地走的朝堂上,一坐就是二十年,机缘巧合才等来一个得升仆射大夫的机会。
南迁途中他左右逢源,终于得到一些青眼,毕竟逃难的路上可不管是贵族还平民都有可能出现在一口锅子里,能掌管车马出行的人才有话语权。
长公主临阵托孤,他不敢不接,也有顺势而上的小心思,谁晓得到了建康行宫哪有什么大展宏图,他行事处处遭掣肘,不过三个月就从对弈中败下阵来,将托孤重臣的位置拱手让与崔氏。
若他还是从前那个骅骝厩丞倒也无罢了,偏偏他已经品尝过权利的滋味,叫他如何能甘心继续做个无人问津的小吏。
梁阔的儿子不懂,前些日子长公主回銮,他建议父亲攀上长公主这一枝高枝儿以求从龙有功,更上一层楼。父亲不仅反对,还骂他说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长公主一介女流,若是要与世家争权是自寻死路,咱家这些小鬼明哲保身最是要紧,怎么短短半月,话锋完全调了个个儿?
“你这蠢东西!”梁阔跌了颜面,对着儿子没好气道:“长公主方才回来我们就求见,那么多世家贵族在前,哪里就轮得到我们?”
实际上他是坐不住了,这些日子梁阔眼见着赵青晖行事有度,世家几次三番请封都被赵青晖四两拨千斤地拨回去,他隐隐觉得长公主或许是个机会。
教训完儿子又教训妻子,“你明日去觐见长公主衣着用度要得体,多听少说,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都要记清楚,记住不要许诺,万事都要回来与我商量。”
梁夫人是梁阔未发迹时娶的妻子,娘家是普通庄户人家,梁阔得势后并没有停妻另娶。她十分感念丈夫的不容易,一向将丈夫的话奉为圭皋,这次却忍不住小声嘀咕,“若是长公主逼得急,我也不能不应啊。”
她不懂那些什么世家也好皇家也罢,她只知道天家的人她一个小门小户的女子得罪不起。
梁阔气得倒仰,还要再说,他儿子梁述已经急急忙忙扶住父亲,对母亲道,“殿下是同金州兵士们一路从胡人手上拼杀出来的,必然是有勇有谋智计无双的奇女子,此番叫母亲过去并不是为了为难母亲,而是想让母亲与父亲递话。母亲只需要牢牢记着长公主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时间到了长公主定会将母亲送还梁家。”
说完他还哪痛戳哪,旧事重提,“若是妹妹还在能陪母亲一起进宫,母亲也不用为了我们父子的前程奔波。也怪儿子无能,不能娶妻生子为母亲分忧。”
梁述一提起这些事梁夫人就泪眼汪汪。
梁述是梁家独子,唯一的胞妹为了救梁阔被胡人掳走,他年十八了还未成婚则是因为梁阔发迹后看不上原来订婚的人家,一心一意要退婚,结果世家孤傲,连个庶女也不肯配他,因此他婚事愈发艰难。
这两桩事都是最让梁阔愧对梁夫人的地方。
见老妻流泪,梁阔自然是偃旗息鼓,问声好语地同梁夫人陪不是,并没有注意到儿子眼底的一抹轻讽。
重华殿居行宫东侧,仅邻天子居住的龙阳殿,气势恢宏雄壮,宫人们洒扫、浇花、喂鸟皆井然有序,肃静得可闻针落。
梁夫人亦步亦趋得跟随小宫娥穿过月洞门,沿着抄手回廊一路向西,不过百来步,便听见引路的小宫女恭恭敬敬对一个穿鹅黄色宫装的女子叉手行礼道,“杜娘子,这位就是仆射大夫梁阔的夫人。”
梁夫人便跟着那小宫娥一道行了个福礼,杜娘子赶忙侧过身去,做了个请的手势,二人继续向东去。
走到二人额头上都有轻微的薄汗,终于见一琉璃绘仙鹤祥云的影壁,杜娘子笑意盈盈地快步上前,与候在影壁旁的小黄门道,“小大人,梁夫人到了。”
那小黄门轻轻瞥了一眼她们,不紧不慢地用稚嫩的嗓音道:“殿下身边暂时有要客,您与梁夫人去花厅等候吧。”
于是二人依言穿过影壁,沿着长长的甬道往会客花厅去,杜娘子还小声同梁夫人解释,“小满大人是殿下身边的要臣,方才那位小大人是小满大人的徒弟。”
刘小满千里救公主的事迹建康城早就传遍了,梁夫人知道杜娘子这是在提点她,心中很是感激,忙将袖笼里准备好的金铢塞进杜娘子的手里,很是感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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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娘子提点,我一个乡下粗人,有幸得见殿下召见,实在是双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还请娘子莫要见怪。”
杜娘子对梁夫人的识趣很是满意,因此不介意再提点她一下,“殿下又不是那吃人的夜叉,你诚心诚意答话就是了。殿下身边的陈女史出身淮阳陈氏,为人最宽厚不过。”
谁知二人并没有走多远,梁夫人便看见垂花门后一群穿红戴绿的贵族女郎从花圃里穿行而过。
为首的女子年岁尚轻,花骨朵似的脸庞如春露朝霞,身着单色艾草青衫衣,发髻上簪了小小的白色团花,一颦一笑明艳动人。
她大吃一惊,反应过来能在这宫中戴孝的必然是传说中的永宁长公主,而她身侧陪侍的两位,一位是河东裴氏的十二小姐,一位是平阳陆氏的三小姐,还有几位二流氏族的贵女跟在后面凑趣,乍一眼看去花团锦簇的,尽然都围着长公主说话。
梁夫人方寸大乱,不明白长公主身边为什么都是世家的人,不是说长公主想用寒族吗?
“夫人小心脚下。”杜娘子突然出声吓了梁夫人一跳。
她回过神,发现自已方才心乱如麻,根本没注意已经自顾自走到花厅门前。
她像三魂丢了两魂似的,勉强超杜娘子露出一个比鬼还难看的笑容。
赵青晖进来的时候便看见一个木偶娃娃般的梁夫人坐在凳子上啃手指。
难道她将人吓过头了?赵青晖有一丝心虚看向陈纡。
陈纡会意,小声地咳嗽一声,高声唱名,“长公主到—”
梁夫人听了,“啪嗒”一声跪伏在地,上来就行跪拜大礼,连头都不敢抬,把进宫前梁阔交代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赵青晖汗颜,她见梁夫人两鬓已有白丝,一双眼睛里却满是茫然,很怀疑自己找梁阔的夫人进宫是不是找错了。
可梁家也没有其他女眷了,她暗暗后悔,说出口的话也更加温和,“梁夫人不必多礼,孤请你来是为了感谢梁大人对陛下的护佑。”
她唏嘘道:“当日金州告急,孤临阵托孤于梁大人,梁大人忠君爱国护佑陛下南迁,鞠躬精粹实乃我大梁之典范,理应受永宁一拜。
只是男女有别,孤不入朝堂,很难见梁大人一面,只能靠夫人替孤表达一两分谢意。”
她生怕梁夫人听不明白,干脆将话说得更明白些,“陛下年幼,孤常忧思陛下成人之前大梁该何去何从。朝堂之上百家争鸣,却始终没有一个定论,中书令一职悬而未决,孤无能啊。”
梁夫人感觉这一天都在神游太虚,一直到回到梁家她还在双腿打颤。
梁阔听见梁夫人转述的话,一下子跳起来大骂道,“不知天高地厚!黄口小儿!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他吹胡子瞪眼,来回踱步。
梁夫人被骂得不知所措,委屈道,“二柱哥,你别生气。”
她一着急,又叫出来梁阔从前的乳名。
梁阔心一软,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大了七八岁的妻子,有什么脾气也发不出了,无奈道:“还有呢?长公主还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给我一一讲来。”
27. 歪打正着
“这是要我做出头椽子马前卒啊!”
梁阔一声叹气,感觉自己一下子老了十岁。
他解释给妻儿听,“殿下想要临朝听政,这话不能自己说,需要有人递梯子,而梁家是长公主选出来的喇叭。可长公主有此意,朝堂上那些大人们能同意?背后的门阀士族能同意?我若敢说,只怕梁家也就到头了。”
梁夫人大吃一惊,慌张中揪住儿子的衣袖,紧张道:“那怎么办?述哥儿,这可怎么办才好?”
她喃喃自语很是苦恼,“早知道我就不进宫了,我哪里比得上裴家、陈家的娘子……”
她话音未落,立刻招来父子俩的疑问,“陈家暂且不说,裴家娘子是怎么回事?”
见儿子与丈夫双双看向自己,梁夫人很是局促,怔怔回答,“是裴家二娘子,我在陛下的岁礼宴上远远瞧见过一次,跟在裴大夫人身边,看着规规矩矩的女郎……”
“哎呀,我是问你进宫见着裴家娘子了?”
梁阔急急问道。
梁夫人点头,嗫嗫,“是见着了,我去的时候裴二娘子和陈三娘子正陪着长公主说话逛园子,同行的还有好几位小娘子,说说笑笑好不
热闹,殿下是待几位娘子走后才在花厅里见我……”
一席话叫梁阔与梁述皆变了脸色,梁述更是直言道:“莫非殿下已经得到了裴家的支持?毕竟殿下将来是王家妇,背后站着琅琊王氏,若是建康有裴氏相助,说不定真能成事儿。”
梁阔点头沉思。
腊八后很快便要过小年,行宫里怕惊了年幼的赵青農,只潦草地在朱雀门放了几只爆竹算作辞旧迎新。
因大小朝贺都与后宫女眷无关,赵青晖只能和陈纡、秋露几个一起蹲在重华殿里烤栗子吃。见左右都是自己人,陈纡是最懂赵青晖心思的,她担忧地问道:“让陛下一个人面对前朝没问题吗?”
这正是赵青晖最担心的,翻过年赵青農便虚五岁了,可依旧是躲在乳娘怀里忸忸怩怩的样子,让她不禁担忧他这个“襁褓皇帝”能当几时。
她当日与王琅渭水一别,如今也三月有余,算算时日王琅此时当是回到金州了,可惜,她被困在这重华殿中不能收到他的请安折子。
赵青晖兴致起,索性道“再给小满去信,就说请小王大人再上奏疏……”说着说着自己先泄气,“算了,让小满保重自己,孤很好。”
一句话九曲十八弯,怎么都不像很好的样子吧?
赵青晖无语,白眼都要翻上天了,没好气道:“谢氏女不是邀请孤集会吗?就这两日是吧?找这个由头出宫一趟吧。”
她并不是对陈纡发脾气,而是气自己没用,被困行宫又无力改变现状。
毕竟年岁尚小,搁在寻常人家正是承欢膝下的娇俏年纪,身边空无一人时尚可忍耐,有了亲近之人偶尔也会这样发发脾气使使小性儿。
陈纡虚长她两岁,又是谨小慎微柔顺惯的人,并不觉得她脾气大,反而不自觉生出亲近之意,含笑点头,纵容道:“是,后日腊月十二,谢家六小姐请殿下赴会游园赏腊梅。”
———
谢家的后花园曾经是一位建康富商的宅子,北地士族南迁置宅便强征了这个宅子并做新居,这本是桩公案,可惜士族当政,皇帝式微,无人做主。
花园子里按照陈郡的风格修葺了几丛矮墙,墙边几株细小的腊梅迎风开花,暗香萦绕。
谢六小姐的宴会便布置在这园子里的玻璃暖房,里面除了放着镂空缠枝莲纹银霜炭火盆,中间更是安排了一场流觞曲水席面,高山流水,弦音雅乐,说是堪比竹林七贤之风也说得通。
赵青晖从车舆下来时,谢六小姐更是守在垂花门亲自迎接,仿佛与她是老熟人一样,笑语殷殷地去挽陈纡的胳膊,朝赵青晖道:“殿下莫怪,我太久没见陈家姐姐了,殿下倒是从未见过,可我总觉得与殿下认识很久一般,正应了那句「一见如故」。”
陈纡大概是和赵青晖呆久了,也学会悄悄翻白眼,她敢打赌从前谢六小姐谢柔是只和她的嫡妹陈绵打招呼的。
“柔妹妹见到故人在殿下面前失礼实在是我的不是,我替柔妹妹给殿下赔罪。”
陈纡也笑意盈盈,说话间却让谢柔碰了个软钉子。
谢柔心中大恨,她看不起赵青晖这个乡下丫头,本来是想蒙混过去,谁晓得叫这个陈氏的小庶女点破了。
不过她早已在谢家习惯了左右逢源,因此面色如常地笑着解释,“陈姐姐折煞我了,都是我的不是一时高兴忘了君臣有别,陈郡谢氏第六女谢柔请永宁长公主安,殿下万福。”
世家贵女的礼仪一向标准,谢柔端得起放得下,既然要做必然是做到最好让人半点错处也挑不出来。
赵青晖心中暗自佩服,心道这谢柔也是个狠人,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受完她全礼,这才堪堪抬手扶了谢柔一把,学着谢柔的样子亲亲热热道:“不知道谢六小姐表字怎么写?总觉得称六小姐太生分了,若是宴席上都是六小姐们,孤恐怕要闹笑话了。”
“臣女小字「道朱」,因臣女抓周礼抓了一方印泥得祖父取了这个别称。”
时下都流行信佛陀,谢柔的小字却是“道朱”,可见谢家人还是保持着传统信奉三清,足见陈郡谢氏是多么的守旧自傲。
有其他贵女跟着谢柔来迎客的,见谢柔先低头,都不敢小瞧赵青晖,依次与赵青晖见礼。
可惜并不是人人都知情识趣,偏有那出头鸟甘愿做那马前卒。
“听闻殿下曾亲手斩杀胡寇?也不知道王大公子知晓殿下如此强悍,会不会吓得半夜睡不着觉呢!”
“王大公子金玉般尊贵的人物,岂是小小女子就吓破胆的?只不过女子不像女子,大公子恐怕要夜夜难眠了。”
“殿下虎胆英雄,听家父说殿下还想效仿崇训太后垂帘听政呢!”
“可惜了,上下千年历史从未听闻有长公主监国,最多也只有帝母监国,何来帝姊监国之说?”
“殿下一片丹心可惜无用武之地啊……”
阴阳怪气生怕赵青晖不生气。
自从寒族出生的梁阔之子梁述上疏奏请为永宁长公主表功,士族之间便如弓满弦,随势待发。朝局动荡连带着后院里讨生活的女郎们也气氛低迷。
她们不敢寻父兄的晦气,寻一个没有大人们允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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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重华殿的门都出不去的小小长公主的晦气总行吧!
赵青晖受大人们的气是没办法,参加一个女郎间宴席凭什么还要受贵女们的气?
她看向第一个说话的女郎,用看傻子的目光看向她,皱着眉细细地上下打量,一言不发。
被扫视的女郎脸涨的通红,最终在赵青晖无声地打量中败下阵来,色厉内荏道:“殿下在看什么呢?殿下连胡人都敢杀,不会不敢承认吧?难道我说得有假?”
赵青晖但笑不语,只是轻抚一下鬓间白绢牡丹,以一种极戏谑的语气同谢柔道:“陈郡谢氏不愧是百年望族,倒是礼贤下士,门风开放。”
显然是说那女郎家是新贵二流,上不得台面。
那女郎气得不轻,赵姓皇室也不过百十年,已经换了六位君主了,哪有脸嘲笑自家根基浅?
一时气愤上头,说出的话便有失分寸。
“你算个什么东西,在汴京时连中宫所出的显宁公主也不敢同我乔家人这样讲话,你一个不知道哪个穷乡僻壤里冒出来的西贝货也敢指摘我?信不信我大爷明日便能废了你!”
来了!
赵青晖唇角及不可见得弯了弯。
她就知道出来一趟肯定有突破口,这可真是打瞌睡遇到枕头。
“你放肆!这就是颍川乔氏的家教?孤受教了!”
赵青晖一言不合,拂袖而去!
谢柔还是第一次遇到直接撒泼,半点儿情面不留的女郎,一时间也没了主意。
但她知道这事儿起从谢家,恐怕日后起祸,谢家不能置身事外。
而她好不容易才得到祖父青眼,她不能把事儿搞砸了。
“长公主留步,千错万错都是臣女的错,乔家妹妹吃醉了酒,还请长公主大人有大量饶她一回。”电光火石间她想到陈纡,“大家都是女子,殿下何必为难乔家妹妹?您这一走,乔家妹妹定然活不成了。”
她这话虽然是冲着赵青晖说的,一双眼睛却不停去瞄陈纡,期望能让陈纡帮忙劝阻赵青晖。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陈纡一颗心都扑在赵青晖身上,她从前只觉得赵青晖命好,小小宗室女踩了狗屎运一朝成为长公主,如今一路跟着赵青晖走来才晓得这其中的心酸。
成日里应酬完这个会见那个,想走到朝堂上走到陛下身边去,面对的难题除了宗教礼法,还有各朝大臣的权力倾轧。
说是长公主,也不过是没有父母亲族庇佑的孤女罢了,同自己有什么两样?
陈纡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心里不再将赵青晖当作君主,而是像自己的姊妹,也许是菡园劫杀时赵青晖舍命相救,又或许是赵青晖几次三番鼓励她摆脱困境,昨日种种她早已分不清。
她不肯让赵青晖吃亏,长公主不能说的话,她来说。
陈纡朗声道:“谢六小姐慎言,便是普通人家的女子,被人骂一句「乡巴佬」尚且要发怒,乔家小姐都说出要废黜长公主了,难不成朝堂之上,宗法之下竟然是颍川乔氏,是世家门阀说了算的?那大家何来忠君爱国?何来孝悌伦常?
别说乔小姐立刻去死,便是乔家上上下下都死绝了也没有这个道理!”
28. 小年夺权
陈纡义正严辞地说完,乔家小姐终于知道怕了,颍川乔氏历经数代才有今日风采,虽然不及琅琊王氏、清河崔氏、陈郡谢氏这样的百年望族,却也来之不易。
如若今日因她爱慕王琅的私心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陷整个乔氏于不义,她万死难辞其咎。
乔小姐下意识就想阻拦赵青晖,却被陈纡结结实实堵在路中间,使她进退两难。
她在家是千娇百宠着养大的,陈纡这一拦叫她怒从心头起,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冲动,抬手间一巴掌就冲陈纡洁白无瑕的脸上扇去。
陈纡不偏不倚被结结实实扇了一巴掌,身子顺势一歪,栽进旁边全是枯荷残叶的湖里。
原本只是闺阁少女间的争执,这下直接变成了一场大不敬的祸事。
谢柔此刻无比庆幸自己一贯行事谨慎,事先早早安排好了熟悉水性的健妇守在周围。
仆妇们各个膀大腰圆,扑通扑通下饺子似的不要命地扑进湖里捞人。
陈纡无虞。
但赵青晖的亲卫次日一早将南城坊乔氏的宅子里里外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乔氏老爷气得差点儿闭过气去。
“竖子岂敢!”
他吹胡子瞪眼,书房里的青瓷杯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
自有幕僚捧着茶盅劝慰他:“主公不必担心,长公主再厉害又如何?诸公还能任由她一个女郎胡来不成?便是陛下临朝听政也没有这样跋扈的,今日她如此冲动,主公不如趁此时机给她一个教训,叫她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是当了公主就可以任性妄为的。”
也有幕僚皱着眉持反对意见:“严先生此言差矣,如果长公主只是一届女郎,我们乔家敲打敲打自是不必说,可永宁长公主有实打实的军功,立足百姓,此时打压她军心动摇,民心不稳,胡人可还在北部盘踞,并没有退出关外。
何况她能说动寒族出身的梁家为她所用,多少寒族子弟等着为她效力你我尚未可知,琅琊王氏是不是等着分一杯羹也并不明朗,陈郡谢氏如果真有心便帮乔家,今日就不会有长公主兵临城下。
再说淮阳陈氏,他家的小姐遭乔氏掌掴又落湖,不论陈家怎么想,明面上也一定要站长公主这一边,为自己颜面考量。
颍川乔氏历经五代才有如今的兴盛,严先生难道就不考虑乔公的名声、郡望了吗?”
他句句鞭辟入里,乔老爷如果不是担心永宁与其他世家达成协议,他怎会困在这里束手就擒?
他咬咬牙,还是做出来选择:“将二丫头捆了送过去,养女不教,让她母亲去给长公主赔罪。”
那位主和的幕僚却道:“恐怕来不及了。”他将身子躬得更低,低眉顺目地说:“一开始乔小姐姿态低些还能说是女儿家的玩笑话,如今却不好收场。”
见乔老爷一言不发,知道乔老爷是听进去了,他不由姿态更低,处处为乔氏考量,道:“与其让其他世族与长公主亲密,不如乔公先见见长公主,看看长公主是不是值得乔氏押宝。反正如今陛下年幼,朝政由谢、崔把持,乔家不过跟着喝几口汤。
如果长公主的确有不世之材,乔公先靠过去将来定能让颍川乔氏更上一层楼,若说将来无法钳制长公主,可女郎将来总要嫁人,届时朝堂上还不是乔公一人说了算。”
是了,他们乔氏再这样下去,不论过几辈子比不上王谢这样的世族,皇室虽如落花流水,却是提升门楣的好机会。
心中有了主意,乔老爷立刻换了一副慈祥的模样,微笑道:“孙先生,一事不烦二主,你去请长公主花厅一叙,待老夫换件衣服便去。”
方才那幕僚心中暗道不负长公主所托,悄悄松了一口气,躬身应诺,退出去请赵青晖。
等赵青晖从乔家出来时已经是黄昏时分,金色的阳光洒在建康城的古朴青砖上愈发柔和。
她嘴角弯弯,一刻都不想等待,将昨晚上写好的信件交给身边的侍从,吩咐他即刻送往金州。
———
小年朝贺时,梁阔瞅准时机开口,“永宁长公主守城退胡,有不世之功,实乃巾帼英才,裴大人,您说是吧?”
户部尚书裴旻还以为梁阔是想拍赵青晖的马屁,他与赵青晖又没有仇怨,乐得搭这个梯子,笑语殷殷道:“殿下乃天子血脉,有太祖遗风,自然如此。”
他神色自若,半点看不出是赵青晖的门下走狗。
梁阔则暗自咋舌,心道:士族子弟不愧是士族子弟,就是沉得住气。
他拿眼前去觑赵青晖的脸色,赵青晖端坐在玉珠帘后,一双巧目顾盼生辉,一副端庄贤淑的模样。
得,又是一个笑面虎。
梁阔心中苦闷不已,正自伤间,听到久违的女声。
“诸卿,请就宴。”
赵青晖坐上首赵青農身侧,将每道菜都轻轻拿筷子沾了沾,算是正式开席。
她比金州惜别时更成熟稳重,退去少女的青涩怯懦,坐在上首仪态端正,举手投足间隐隐流露出上位者的自信。
如蒙尘明珠终于得见天日,熠熠生辉。
“老臣祝陛下万岁,殿下千寿,大梁永昌。”梁阔舌灿如花,“自古以来长姐如母,陛下年幼,这朝堂上的担子长公主代劳为佳。”
立刻有人反对。
“梁大人此言差矣,殿下乃帝姊非帝母,监国名不正言不顺,梁大人是要陷殿下于不忠不义之境地吗?”
“朝堂上有谢、崔、裴与諸公,何须女子监国。”
“倒行逆施,阴盛阳衰,大梁危矣,请长公主退居后宫。”
“……”
一群人捏着胡子义正严辞地呵斥赵青晖。
赵青晖不疾不徐,稳如泰山。
“孤听政与否,不在于诸公的意见,而在于大梁的子民。社稷江山为重君为轻,这个道理诸公不会不知道吧?”
乔大人点头,抚掌称赞道:“殿下言之有理,我等身居庙堂不就是为了解天下民生之艰吗?若民心所向,殿下自当当仁不让,我乔氏祖训便是忠君爱国,不与天下人为敌。”
梁阔见有世族说话,他想到梁夫人在宫里见到的裴家娘子,心中深以为赵青晖已经取得世族的支持,害怕赵青晖踢自己出局,因此脸面也不要了,示意长子将早已准备好的东西呈上。
“殿下为民忧百岁,民忧殿下一寸心。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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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得殿下信任,奉殿下之名暗巡边城,百姓们感念殿下的功德,自发请愿为殿下奉上一把万民伞,祝殿下千岁无忧。”
梁述双手捧着一把灰伞,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中缓缓撑开,伞面上结着细密的布条,每一条上皆有用木炭条或草木灰写的名字,二柱,小奴,石头,狗蛋……
布条或灰褐或石青,破破烂烂的模样与这穷极奢华的金殿格格不入,此刻却如同人间至宝。
要知道,只有不世之功的官员才有可能得到这样的殊荣,这是要载入史册,名垂青史的。
而这样的机会却落到赵青晖这样一届女郎的身上……
梁阔无耻!
他们愤愤,却只能眼睁睁地看见赵青晖从上首位一步一步从台阶上下来,俯身亲手接过那把伞,然后一步一步撑着那把普普通通的伞重新回到她的位置上。
“孤,不负所托。”
一切已成定局。
朝宴散去,谢贤邀请乔大人:“美仁兄何不与我别馆一叙?”
他笑意盈盈,平日里总是眯着的眼睛里含着两处深幽古潭,让人寒凉一片。
乔明德不寒而栗,心中响起那日赵青晖在花厅里面说的话。
女郎身量不高,说出口的话却让他无法拒接。
“乔大人今年四十有七了,说是官居三品却并无实权,十六州刺史,三十六郡太守,哪里有半点乔家人的影子?前有王与赵共天下,后有谢公崔公虎视眈眈。
裴氏盘踞河东郡,乃吴中世家,淮阳陈氏世代有女子立足后宫,与皇室紧密相连,平阳陆氏姻亲关系遍布十六州,他们尚且能自保。而乔大人你,颍川郡如今可在胡人脚下,乔氏已无立根之地。
孤愿意来,乔公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
孤曾允梁阔中书令一职,这与乔家来说并不稀奇,可乔公应该知道,若孤能掌权,将来能允的官职就不只有中央官职。
实话告诉乔公,收复汉地乃吾之志,颍川郡孤一定会拿回来。可拿回来之后,其他大人有没有想法,孤不敢保证。”
莫欺少年穷啊!
乔明德也是老狐狸成精的人,知道改弦易辙最容易赔了夫人又折兵,因此笑呵呵地同谢贤打哈哈,“谢兄好意某心领了,只是拙荆进来身子不爽利,恕某今日失陪了。改日,改日某亲自登门拜访,到时候只怕谢兄贵人事忙,还请千万记得小弟才是!”
说罢他果真转身往内宫的朱雀门去,等命妇们散席。
谢贤看着乔明德远去的背影,许久才同侍从道“走吧。”
这件事自有小内侍报给赵青晖听。
赵青晖正坐在陈纡的床边督促她吃药,听了小内侍的话,冷哼一声,“算这姓乔的老狗识趣。”
“只是委屈你了,阿纡”她不禁面露愧色,“乔二娘打你的这一巴掌我早晚替你讨回来。”
她与乔家达成协议,自然不能再追究乔二娘的过错,反而要和稀泥,礼贤下士,让陈、乔二人和解。
“咳咳咳,”陈纡捂着胸口阵阵咳嗽,“我本来也是故意为之,殿下不必介怀。”
她病容愈盛,脸色苍白,让赵青晖担忧不已。
29. 朝堂之争
寿康二年春,建康逐渐回暖,长公主监国早已从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变成人人认可的事实。
赵青晖的称呼也从“长公主”变成了人们口中的“那位”。
不过虽然世家博弈间让赵青晖捡漏上位,实际上她还未曾亲自主持过一件政务。
因此梁述的到来让赵青晖有些意外。
“咳咳,是…咳咳咳…是那位为殿下带来万民伞的小梁大人?听说仪貌出众,青年才俊哦?不知道小王大人知道了会不会吃醋啊。?
陈纡如今也敢同赵青晖玩笑。
赵青晖瞥了她一眼,幽幽提醒她,“孤现在接触的都是男子,朝堂上随便抓一个都是少年英才,要是王琅吃醋岂不是要酸死了。”
话虽然这么说,可梁述来得也太勤快了些。
赵青晖最终还是在勤政殿接见了梁述。
他穿了件亮蓝色杭绸直裰,袖口用丝线勾勒出两丛栩栩如生的翠竹,腰间缀香囊玉佩,年轻隽秀的脸上挂着几分温和的笑意,见到赵青晖折扇揖礼,满目春风,若是不知他底细的人还以为是哪位世族家的公子哥。
“平身,梁卿数月不见清减了许多,可是巡检河道辛苦?”
赵青晖监国后批的第一份折子便是梁阔为长子梁述请官工部巡河史臣。
君臣二人你来我往地寒暄了好几个回合这才步入正题。
“臣想为殿下引荐一个人。”梁述如是说。
“其实也并不是外人,算起来是殿下的表兄,臣与殷九公子是在浚河附近巡检水坝时偶遇,他与身边服侍的人走散了,又遭流民抢劫丢失印信无法证明身份,所以一直联系不上殿下。”
殷九公子殷辙是赵青晖五舅舅的独生子,自幼喜爱读书,五舅母在他八岁那年求了娘家兄弟照顾,将他送往江南鹿鸣书院拜在大儒洪宪的门下。
当时他父母千万般舍不得,如今却阴差阳错保全了他一命。
老实说,赵青晖并不记得殷辙长什么样子。
殷家没出五服的嫡支有十四房,她光认舅舅就有二十一个,表兄弟更不要说了,她打小就没认全乎过。
更何况是从小养在鹿鸣书院的殷辙。
可人生就是这么神奇,如今这世上除了赵青農,这从未谋面的表弟倒成了她血缘上唯二的亲人。
一时间赵青晖感慨万千。
殷辙和赵青晖同岁,两人生辰不过差月份,境遇却不尽相同。
昔日家族里供养的闲散公子哥儿如今家破人亡,而往日瑟缩在恒山郡的赵青晖却垂坐高堂成为监国公主。
殷辙在梁述的引荐下终于见到赵青晖,一时间悲从中来,居然呜呜咽咽地忍不住痛哭流涕,惹得赵青晖也跟着抱头痛哭。
“青州殷氏第十二世孙殷辙拜见长公主殿下。”
殷辙按国礼向赵青晖行跪拜大礼,却脊梁笔直,如松如竹,很有殷氏风骨。
让赵青晖仿佛看到她的舅父、殷氏家主殷诚的影子。
她虚扶了殷辙一把,眼角湿润,按家礼称了一句“辙表哥”,这就是承认了殷辙的身份。
殷辙大概也没想到赵青晖会直接认下他,很是惊讶。
当日听说殷氏全族遭胡人屠戮,他悲愤交加,不听师门劝阻执意要北上为父母族亲报仇雪恨,谁知道途经丹阳郡时被南下的流民抢劫,丢失家族徽印。失去家族庇护别说去杀胡人,他连丹阳郡都过不去,瞬间沦为乞丐。
后来他听说建康城里的长公主并非汴京出身,他猜到可能是姑母殷容的女儿,于是一路风餐露宿,混在流民的队伍里赶来建康。
谁曾想从前对他亲和有加的守城士兵根本不认他,而他没有印信,几乎所有的世族都不承认他的身份。
他辗转打听到长公主垂帘后有一位宠臣出身寒族,为人谦和礼贤下士,最近受长公主所托疏通河竣,于是才有了和梁述的“偶遇”。
他计划了种种可能证明自己的身份,谁曾想赵青晖什么也没问,直接认下他。
殷辙十分怀疑自己这个能监国的表妹这样轻率,该不会是个花架子吧?
“五舅舅的样貌我还是记得的,辙表哥的容貌便是任谁看了都要说一声殷氏子孙,辙表哥不必担心。殷氏如今需要表哥扛起家族重担,印信反而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东西。”
实际上赵青晖根本不在意眼前的殷辙是不是真正的殷辙。
今天的殷氏早已不似当年,要想延续下去就需要有一个能担得起来的人,而世间还没被划掉名字的殷氏子弟只有殷辙,这个名字代表的是青州殷氏,至于殷辙这个人是谁她并不在意,谁做殷辙都可以。
说句不好听的,如果真正的殷辙扛不起殷家,那他就不配姓殷。
“孤曾受殷氏家主所托帮殷氏保管了一枚家主印信,待表哥正式入仕后,孤便请谢、崔、裴几位世伯世叔以及金州的王大人一起做个见证,将印信交与表兄。”
她故意没提寒族出身的梁家。
回到重华殿,她第一时间问陈纡:“刚刚梁述表现如何?”
她安排陈纡暗中观察梁述。
这是正事,陈纡不敢不慎重,她斟酌道:“您提到谢崔裴时小梁大人面上并看不出有什么不同,茶盏只是略碰了碰唇就放下了,一直认真听您辙公子说话。”她想了想,将观察到的细节提出来,“不过您提到大公子时,小梁大人轻轻拂过衣袖,表情倒是如常。”
她没有主观臆断,尽量陈述清楚,这也是赵青晖最放心她的一点。
朝中大臣关系复杂,她若要表现得真诚首先得真的相信自己真诚,所以不方便分心时刻观察每一个人。
自从她发现陈纡观察事物细致入微,转述又不爱添油加醋后便萌生了让她做自己的眼睛的念头。
今日也算是一个试验。
陈纡果然没有让她失望。
赵青晖长舒一口气,将手边的热茶放得里陈纡近些,与她闲话,“要证明殷辙的身份也并不难,请他的恩师洪宪来认人就是,可孤就怕请神容易送神难,如今的大梁经不起这些文人折腾了。”
赵青晖的担心不无道理。
朝会时果然有人提出殷辙身份不明,需要他的授业恩师承认才算数。
待洪宪抵达建康城,第一时间便有朝臣举荐他入朝拜相。
朝廷立相位,朝政自然由一人之下的丞相主持,而洪宪有名无权,实际上还是由世家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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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赵青晖却只能退居后宫。
她几个月来的努力顷刻间便付诸东流。
赵青晖如坐针毡。
她不能退。
更何况站队赵青晖的乔氏、梁家又怎能退?
两派人每天唇枪舌战,上朝时更是吵得赵青農哇哇大哭。
建康这边为了权势争得头破血流,金州那边却不太平,拿到金州急报的赵青晖再也坐不住,喝止争论不休的朝臣们。
“诸位,孤是否牝鸡司晨自有史书评论,如今金州王大人上疏,北地胡人再犯,诸君有什么对策?”
她就知道,遇到胡人的事情这群人就开始装聋作哑。
有人说:“虎父无犬子,小王大人的金州固若金汤,绝对没有问题。”
也有人打哈哈,“胡狗怎敢再来?上次的教训足够他们铭记,也许是王大人草木皆兵。”
一群囊虫!!!
赵青晖猛得站起来,上前两步撩开珠帘绕过赵青農的座椅,将手里的奏疏狠狠掷到发言的士大夫脸上,恨声道:“草木皆兵?孙大人还是睁大自己的狗眼仔细看看吧!金兵已经夜袭了两个县,您还是兵部侍郎,两朝元老,竟然能说出这样诛心的话!”
“孤管不了那么多,金州刺史的职务非小王大人莫属,谁有异议,谁就去做这个急先锋。尚书令可有异议?”
她死死盯住谢贤,生怕从他嘴里蹦出一个“不”字。
好在胡人当前,没人愿意做出头鸟。
赵青晖突然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难怪历来将领都喜欢养寇自重,确实好用。
她趁热打铁,朝着洪先生就是盈盈一拜。
“至于洪先生,孤有一职相请,还请洪先生一定不能推辞。陛下如今年岁渐长,正缺一位能大贤者做帝师,教导陛下。洪先生乃当事大儒,高风亮节,如若洪大人肯屈尊为陛下启蒙,孤替陛下与大梁定然记得洪先生恩情,加封三公,拜太子太傅。”
位列三公,是多少文人墨客的心愿,不能封王拜相,却能名垂青史,便看他愿不愿意要这一身虚名了。
洪宪若不是被世家推出来,他都不愿意下山入仕。
他是为了他的关门弟子殷辙才走这一遭,如今听赵青晖要拜他为帝师,自然求之不得。
但他不好驳了世族的颜面,只好老神在在地请辞,“殿下严重了,洪某一届书生,不过是多吃了几本书,才疏学浅,当不得帝师二字。至于拜相,洪某亦没什么能力居谢、崔、裴三位大人之上。”
他以退为进,“洪某此前只为证明徒儿殷辙的身份,无意入仕,烦请殿下、诸位大人见谅。”
机不可失,赵青晖怎会放洪宪就这样回去。
一来此次如果不坐实帝师,再提拜相她没有理由拒绝。
二来一位名望声誉显著的鸿儒拒辞返乡,岂不是摆明了说小皇帝德不配位?
将来若是横生变故,这就是把柄。
她愈发温和,步步紧逼:“洪先生严重了,您若说自己才疏学浅,我们这些人岂不是目不识丁?孤与陛下怙恃尽失,陛下无人教导长于后宫妇人,将来治理不好大量,孤万斯难辞其咎,洪先生不帮永宁,是要逼永宁去死吗?”
30. 飞来横醋
赵青晖态度之低出乎在场所有人的预料,激得洪宪清隽消瘦的面颊上满是羞愧。
他举袖侧过脸去,连连叹气,“哎,哎,不是老朽不应殿下之请,既然殿下坚持,老朽勉力一试,不负所托。”
得了洪宪的话,赵青晖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不愿和世族撕破脸,今日已经强势两回,此刻得了自己想要的结果,自然要伏低做小一番。
赵青晖连声应“是”,非常恭敬地询问世家为首的谢贤与崔敬二人:“谢大人,崔大人,军政大事还请两位指点迷津。”
反正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只要主帅是王琅,她并不介意其他人分一杯羹。
“谁人可做粮草督行官,谁人有先锋之能,谢大人与崔大人最是了解,烦请两位大人为朝廷任贤。”
谢贤与崔敬二人对视一眼,陷入沉思。
永宁的任命他们不签发任命书就无法生效,可同样的,其他的职能任命没有长公主授权盖印也名不正言不顺。
永宁为王琅要走了三军统帅,但是其他的官职全权授予世族,这里面能作的文章可太多了,她不会不知道,可见永宁也并不愿意与世家撕破脸。
思考不过几息,谢贤与崔敬二人即有决断。
“臣等不负殿下所托。”
他们也不想打破三方制衡的局面。
何况,为夫君争权,说到底还是小女人做派,他们并不是不能容忍。
两方协议既成,朝堂自然按部就班地运转起来,到了五月下旬,谢三郎谢岩任粮草督运,崔十六郎崔翰云与殷辙二人任左右随军参将,裴十二郎裴獬任监军,乔七郎乔霖任先锋官,陆续领军前往金州。
赵青晖在重华殿见了端砚。
数月不见,原本还有些稚气未脱的小书童如今也可以日行千里独当一面了。
“大公子说金州一切准备妥当,托殿下的福,您年前在琅琊命陈女官收的粮食足够应付大军供给月余。大公子还说要谢谢您在朝堂上替他斡旋,他已经将城防交给小满大人,不过有一事想要请殿下给他一句准话。”
端砚的话还没说完,一边看书信一边听他说话的赵青晖已经笑着截断他,“大公子是想问殷表兄的事情吧,孤已经给他写了回信,此次随军殷表兄有才能最好,如果不是那块料,大公子也不必看孤面子,让他领个闲职混个军功就是。”
她并不要求王琅时时刻刻照顾殷辙。
端砚听了顿时喜笑颜开。
公子与长公主的婚事旁人不知道,他从小贴身服侍公子,是最清楚不过的,如果夹进来一个唯一的表兄,指不定将来这婚约会有变数。
公子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十分倾慕长公主,不然也不会将金州城交给刘小满一个宦官,还不是因为那个刘小满是长公主的人。这还是公子长这么大第一次牵挂一个女郎,他不忍心见公子真心错付。
当然,这些小九九赵青晖根本没在意,她拿着王琅写给她的书信又从头到尾读了一遍,读到那句“与君同游,卿卿我心”时,她难得的面色微赧。
爹爹和娘亲从前也这么亲密吗?她已经记不清了。
父亲与兄长离世还不到一年,她怎么就开始记不得从前的日子了呢?
赵青晖茫然。
端砚连叫了她两声,她都没能回过神。
好在秋露和阿玉的到来打破了这份尴尬。
小阿玉自进宫以来不仅身量见长,人也沉稳不少,她端着托盘亦步亦趋地跟在秋露身后。
见着金州的老熟人,她在宫里呆出来的稳重瞬间飞到爪哇国去,叽叽喳喳地凑到端砚身边,好奇道:“端砚哥?你不呆在大公子身边,怎么跑到建康来了?”
秋露也有些激动地看着端砚。
赵青晖并不想做扫兴的人,索性让身边从金州出来的几个都来见见人,叙叙旧。
重华殿里是难得的热闹。
唯有小皇帝赵青農一个人在发脾气。
他张牙舞爪地将茶台上的器具砸了一地,气呼呼道:“朕就要贞姐服侍!朕就要贞姐服侍!贞姐呢?你们找不到贞姐朕砍你们脑袋!”
赵青晖把前两日把贞娘从显阳殿调去尚食局任尚宫,名义上是升官,实际上是为了将她调离赵青農。
道理说了许多,但面对这个唯一的弟弟,赵青晖也束手无策。
她不禁怀疑自己小时候在兄长那里作的死终于报应到自己身上了。
“陛下,贞娘现在专管宫中饮食,这也是为陛下尽忠,我和你讲过很多次了,有什么需求好好说话,你身边服侍的奴婢也是人,你身为国主怎可随意处置一条人命?”
赵青晖头大如斗,语气也变得生硬,“陛下难道因一己之私欲就要动辄杀人?”
赵青農本能地畏惧赵青晖,不敢再吵闹,委屈巴巴地撒娇:“阿姊,我……”他觑赵青晖的脸色,发现她眉角微动,立刻改口道,“朕,朕错了,朕想吃贞姐做的桂花糕。”
他小脸红扑扑的,声音软软糯糯,让赵青晖瞬间心软下来。
她极克制的捏了捏弟弟的小手,笑着吩咐侍从下去传膳。
赵青農见姐姐态度缓和,也跟着讨好地笑起来。
他问起端砚,“怎么从前没见过,是阿姊新买的奴隶吗?”
赵青農只听过王琅的名字,并不记得这位传说中的姐夫。
赵青晖讲给他听,“那是端砚,是小王大人的随从,和阿姊一起守过金州城,是很忠心的。”
赵青農懵懵懂懂,“那朕应该奖赏他对吗?”
他含着手指,一派天真的样子。
赵青晖制止弟弟含手指的动作,顺势把剥好的橘子喂给他吃,并没有注意到赵青農微微蹙动的眉毛。
“陛下真聪明,不过朝中的大人们已经替陛下嘉赏过他们,等陛下长大亲政了再亲自给他们颁发嘉奖令吧。”她想起另一桩要事,“对了,陛下一会儿要见一见殷家表哥,他是母亲的弟弟的儿子,是与我们有四分之一血缘的人。他会和陛下讲讲洪先生的喜好,将来陛下要跟着洪先生读书的。”
姐弟二人用过午膳,又一起在碧纱橱歇午觉。
殷辙则按照规矩由小黄门领着又走了一次朱雀门,到重华殿觐见。
为了见到殷辙认个脸,端砚一直留在重华殿。
殷辙没想到除了赵青晖,赵青農也在,而且赵青晖身边的侍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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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像是宦官,思忖间他上前欲行大礼。
“辙表哥,自家兄妹何必行大礼,”赵青晖托住殷辙的胳膊,“陛下,这就是我同你提过的殷家表哥。”
殷辙从善如流,先与赵青農问好,“见过陛下,臣乃殷氏第十六世孙殷辙,请陛下安。”
赵青農紧紧牵着赵青晖的手,没有躲在姐姐身后,佯装镇定地学姐姐的话,道:“辙表哥不必多礼。”
兄妹三人坐下说话。
在端砚第三次打量他的时候,殷辙再也忍不住问,“殿下,不知您身边这位是?”
赵青晖讶然地看向端砚,不知道殷辙为什么独独问起端砚,不过她本着无不可对人言的态度,坦荡地回答,“是王琅大人身边的随从,从前在金州时与我有几分善缘,此次来建康是奉他家主人的命令来商讨北伐事宜。正好辙表哥要来,我让他与你见面认个脸熟,毕竟表哥若想撑起殷家还要走很远的路。”
她就差明示自己是让身为主帅的王琅给他开后门了。
若放从前,殷辙天之骄子般的人物,自认为天才的他是绝不可能接受这等嗟来之食。
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殷家全族尽灭,只靠他一个人延续,他背着全族的荣耀,不敢轻易地推辞。
他不得不接受这份好意。
他当然明白这既是赵青晖看在血亲的份上对他的额外照顾,更多是为了招揽他甚至是他背后的洪先生,甚至是鹿鸣书院为她所用的橄榄枝。
可至少他还有用,至少赵青晖不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闺中女郎。
甲之砒霜,乙之蜜糖,是机遇还是胁迫端看他怎么做了。
“端砚小哥,有劳了。”不过几息之间殷辙早已做好取舍,他神色自若道:“小王大人的事迹臣早有耳闻,殿下为殷氏所做的一切,殷氏永远铭记。”
“洪先生品行高洁,学问渊博,殿下尽可放心让陛下跟着洪先生读书明理,洪先生并不爱为难学生。不过倒是有一条,洪先生讲课喜欢一板一眼,陛下年幼,只怕会觉得枯燥,不如再托付两位有趣的老师,也可解陛下一时苦闷。”
赵青晖见他并没有为了个人名节推辞她的安排,心中暗暗点头,对殷辙的好感又增加几分。
听到他对洪先生这样“中肯”的评价,不由哈哈大笑,道:“洪先生要是知道他的宝贝学生在这里诋毁他,不知道会不会很失望。”
殷辙也浅笑起来,故作深沉地说:“臣可不敢当诋毁二字,臣这是夸赞先生讲课不世俗,不过话又说回来,臣刚去鹿鸣书院那两年的确天天在洪先生的课堂上睡觉。”
原本只是玩笑话,却惊得一旁随侍的端砚心中警铃大作。
要遭!要遭!
长公主看上了这个漂亮的小白脸!
王琅远在金州,收到端砚的飞鸽传书时,脸都黑了。
什么叫长公主与表哥有说有笑,青梅竹马。什么叫殷辙生的如珠似玉,深得长公主喜爱。
青梅竹马?怕是之前见都没见过吧,否则哪里需要洪宪去认人。
如珠似玉?能有他生的好看吗?
王琅咬牙切齿,辗转反侧,最终决定找金州境内最好的画师给他画一幅肖像!
31. 君子好逑
金州城早已蓄势待发,有了第一次退胡的经验,这一次大家都镇定许多。
听说王琅满大街的找画师,军师程谨年不解地问同僚们:“大公子最近一直这么…随心所欲吗?”
他其实想说的是不着四六。
程谨年原本是吃的琅琊王氏的饭,程家从他祖父辈就投靠了王氏,他长大后就跟着他叔父在祖宅王七太爷身边混日子,乐得安逸。
偏偏他十岁那年,叔父认为他有急智,向老太爷举荐他来金州跟着王思做事。
他的好日子自此也算到头咯!
再说王琅这个人,别人不了解,他这个打小一起长大的再清楚不过。一个被父亲带在身边精心培养了十年,期间硬是没让王氏祖宅的族老们插上一点儿手的继承人,也就是王家那些老古董敢相信他的投诚。
程谨年根本不相信王琅在王家表现出来的那样乖顺听话。
不过这都是他们王家人的事情,与他这个姓程的有什么关系。别说王琅与他自幼一起长大像亲兄弟一般,就算王琅真是个纨绔,他也从被祖父送来金州的那年就已经打上了王琅的标签。
“大公子做事肯定另有筹谋,你不懂就别瞎说。”
“按照大公子的作风,这绝对是为了抓奸细准备呢,上次不就是这样吗?胡人的细作一个都跑不了。”
军士们信心满满。
而他们口中一步三算的王公子此时正窝在金州府衙内挑剔画师们的杰作。
“这个,你看看,分明没有画出我的神韵,我的眼神有这么呆板吗?”
“还有这一幅,发丝不够飘逸,而且谁让你们把比例放这么大的,显得我很魁梧啊。”
“不行不行,这个颜色也太丑了,不及我十分之一的风采。”
王大公子扒拉脑袋,这也不满意,那也不满意。
“让程谨年过来,他不是号称书画双绝吗?既然要端金州的碗现在就要开始做事,他跑到哪里去躲闲了?”
兜兜转转,王琅终于想起来自己麾下这号人物已经回到金州。
不仅如此,他还将刘小满一起薅过来。
刘小满正在清算粮库,听见有人叫他,他头也没抬一下,手指翻飞间算盘打得飞快。
“我没空,让大公子自己玩儿去。”
他敷衍来人。
王琅发什么疯他管不着,他当务之急是必须替赵青晖守住金州城。
这一次他没有东西再去换霁州的援军了。
王琅就知道他会这么说,特意嘱托随从传达,“大公子说,他要给长公主寄些东西,请小满大人一起参详。”
“能有什么参详,他月月都寄家书,连同请安折子一起,长公主一个月要收三四封他废话满篇的书信。”
刘小满嘟囔着,话虽然这么说,他还是口嫌体正地扔下算盘和随从一起出门。
长公主的事他向来谨慎小心。
结果他一进门,可真出了了不得的大事儿,王大公子哪里是要给长公主送点东西,他是要把他自己团吧团吧送去建康。
不用想,绝对是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程军师的主意。
刘小满一口回绝:“不行,军中无帅是大忌,大公子不能走。”
王琅不语,优雅地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程谨年真想仰天长啸,心中悲愤自己刚才不该哪壶不开提哪壶,感情都等着他一个人嚯嚯。
他没好气地替王琅圆话,“大公子又不是去玩儿,是有要紧的事情。粮草,粮草很重要的!”
刘小满明目张胆地翻了个白眼,毫不客气地戳穿他,“程军师,下官不是傻子。建康有长公主在,粮草不是问题。”
“哎呀呀,小满大人,程某不是那个意思,”程谨年作势去答刘小满的肩,贱兮兮地道:“大战在即,咱们小王大人需要一点美人的鼓励嘛,你懂的。”
刘小满不懂!!!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他不在这为长公主守好金州,反而要逃去长公主身边吗?他又不是长公主养的娈童。”
噗!!!!!
王琅这口茶硬生生被刘小满逼得全喷出来,正好喷了对坐的程谨年一脸茶渣子。
程谨年忍无可忍。
“琳琅!你就直说吧,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们未婚夫妻你怕什么!更何况长公主替你争来金州刺史的职位和绝对管辖权,还不知道在朝堂上怎样艰难。你说你担心长公主又能怎样?死要面子!”
他这是作的什么孽啊!
他比刘小满早到一刻钟,就这一刻钟,他悔不当初。
当时他难得见到王琅患得患失,实在没有忍住,一时嘴快说:“画中人哪有意中人好看,你钟意长公主不如直接去建康求见啊。反正胡人这会儿卷草皮子还有吃的,一时不会轻易南下。
这些日子我测过风向,去建康绝对顺风,你走水路不过七日便到,左右一个来回还不足月,影响不了什么。”
他出了馊主意,还不忘推波助澜,“长公主为你周旋来一个金州,在朝廷上还不知道吃过什么亏,说不定还答应了什么丧权辱国的条约呢,”
他看王琅面不改色,戳心窝子越戳越欢快,“你要真的不担心,为何给琅琊连写三封书信动用家族关系替长公主撑腰呢?我从前可没见你什么时候向那群老东西弯腰。”
于是就有了刘小满看到的这一幕,王琅决意临阵脱逃去一趟建康。
“小满,我得去建康看看她。”
他如是说。
建康城——————
行宫里的赵青晖听说王琅求见时惊得嘴都合不上。
心中涌出千头万绪,有喜悦,有担忧,有委屈,五味杂陈。
半年不见,王琅原本单薄纤长的身量蹿高许多,她现在只齐他胸口。不过与之前不同的是,少年郎褪去青涩,而展露出一种意气风发与成熟稳重驳杂的气质。
他站在那里如春风拂面,浅浅微笑向赵青晖行大礼:“臣金州刺史王琅拜请长公主安。”
赵青晖自见着王琅眼睛一直亮晶晶的,待王琅向她行过礼,她立刻屏退众人,独自抱着裙裾欢快地跑向他。
“琳琅,你怎么突然来建康了?可是金州出了什么事情?”
王琅一路上想说的话如江水滔滔,要真写成画本子,说书先生怕是三天三夜下不了桌,可惜此刻见到赵青晖反而不知道说些什么。
他微微张开双臂,稳稳接住从高座上朝他奔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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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来的赵青晖。
王琅的眼睛曾经装得下满园春色,眼下却只看得见赵青晖一人。
他的目光温柔地能滴出一湖水。
“并没有什么事情,殿下,是臣,思君甚苦。”
还怪让人不好意思的。
赵青晖兀自想着,虽然脸上已经火烧连营,却怎么也不舍得推开王琅轻轻圈住她的衣袖。
她觉得自己也要坦诚相待才是,母亲说过,与人相交贵在一个“诚”字。
这样直白的表达感情她还是第一次,赵青晖羞赧道:“我也很想你。”
声若蚊吟。
不过有了第一次,就好像突破了什么禁制似的,她越说越流畅,“当初说了不会让你一直只做个小小的游击将军,定要管辖一方,我没有食言,金州完璧归赵。如今世家也不是铁板一块儿,虽说是与虎谋皮,不过现在还得为我所用,进来我行事顺利许多……”
书信上寥寥几句就能说明白的话当面说居然有这么多,赵青晖与王琅两人说得口干舌燥,依然舍不得离开对方片刻。
最终还是赵青晖克制了些。
在宫娥们进来大殿后,她恢复了往日里那个端庄持重的赵氏长公主,退后两步点头微笑道:“王卿,请留膳。”
她已经能很好的扮演代持国政的君主角色。
王琅很为她高兴。
当年那个卑怯地想求王家庇护的女郎已经渐渐长大,就好像长在荆棘丛里的木棉树,枝叶日益强壮,为了汲取阳光不断地向上生长,即使被荆棘刮刺也会努力突破困境。
他的内心莫名其妙得到了一种宁静,还有一种隐秘的得意。
一碟子红焖羊肉软烂可口,一碟刀白肉酸辣鲜香,配了鲜嫩的葱油鸡,脆爽的拌黄瓜,黄灿灿的粟粥配两张焦香的胡饼,一顿饭吃得王琅十分满足,连日赶路的风尘顿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自心中油然而生的岁月静好。
原本他还担心赵青晖应付不来,虽然行宫里的王氏旧人几次传信都说长公主威武,他还是不禁担心。
此时看见她好端端地坐在面前,饮食自由,行动自由,总算相信朝堂上另说,至少建康行宫里的确是赵青晖说了算的。
吃过饭,二人才从互诉衷肠的黏糊转向朝中正事。
赵青晖知道王琅一直有雄心抱负要学冠军侯收复北地。
她委婉道,“这次恐怕还不足以北伐,新麦还有两个月才能成熟,陈谷在去岁消耗了大半,朝廷的确拨不出粮食来。若能守过今年,好生休生养息两年,收复故土也不是不可能。琳琅,咱们要忍一时之气。”
北伐,她也想北伐。
能收复故土,赵姓皇室的地位才能稳固,她才可高枕无忧。
如今她在朝堂上左右逢源举步维艰地摆弄政治并非她所愿,甚至她隐隐觉得这样的自己与那些吸人血的蚂蟥没什么区别。
但赵青晖不敢停下来。
停下来就意味着回到朝不保夕的日子,她良心安了,她与赵青農的小命就不安了。
赵青晖见王琅不答话,拿不准他心中所想,“我劝你真的是为了你好,你看看这些世族子弟,有几个能扛得起大梁的脊骨?琳琅,你不是也和我说过不急于一时吗?”
32. 修罗现场
王琅并不意外。
北伐,说得正气荡然,实际做起来的难度不亚于修道的半瓶子水原地飞升—撞大运了。
可再难的事情也要有人做,总要有人做。
他委婉道:“殿下言之有理,臣不会拿金州千千万万的军士玩笑的。”
这话赵青晖十分相信,毕竟王琅对金州的感情远比她更深厚。
她笑而不语,刚想再说些什么,被王琅温声打断,“不是事说殷家表哥在建康吗?我这次来不方便在外行走,呆两日便要回去,殿下不如请表哥进宫来,我们一家人一起吃顿饭。”
赵青晖感到奇怪。
尽管王琅的语气温和友善,她还是从中嗅到了一丝丝的不快。
她不知道自己哪句话又触了这位娇娇公子的霉头。
说话间,阿玉进来通传:“殿下万安,大公子安,殷大人和小梁大人求见。”
赵青晖好奇:“他俩怎么突然一起来?孤记得孤今日没有传召吧?”
阿玉看着长公主疑惑的眼神,掩唇而笑,露出几分在金州时的顽皮。
她上前两步对俯身贴耳,悄声解释:“您今日无故缺席朝会,大家都很担心。”
她虽然是悄声说话,以王琅的耳力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王大公子在心里悄悄翻了个白眼。
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殿下去忙吧,臣告退。”
他笑容疏朗明亮,进退得宜。
赵青晖却从其中品出两分说不清的酸刻。
咿?
她满脸疑惑朝王琅看去。
这家伙,依旧是那副清朗明月,不动如山的模样。
赵青晖觉得自己肯定是看错了。
王大公子,走在大街上能被瓜果砸死的人物,肯定是不会捻酸吃醋的。
“你不是悄悄来建康的吗?要退哪儿去?”
赵青晖眼波流转,伸出一根青葱水灵的手指,指向重华殿厅旁的耳室,“难不成是那儿?”
她本来是开玩笑,谁晓得王琅发哪门子疯,居然黑着脸抬脚作势真要往里走。
赵青晖完全不能想象王琅这样如珠似玉的人一个人蹲在小小的昏暗耳室里。
她错愕地叫王琅的名字,疑惑道:“我哪里得罪大公子了吗?不过是句玩笑话也值得大公子何必当真,大公子与我一道见两位大人就是,”
这还像句人话。
王琅脸上立刻阴转晴,正准备落座,听赵青晖的后半句,“总之也不是外人。”
得,一击绝杀,王琅气结。
他咬着后槽牙,一脸淡然得重新落座,点头道:“说的也是,一位是殿下的表兄,一位是殿下的嫡系,确实都不是外人。”
赵青晖一脸莫名其妙。
她应该没招惹王琅吧,怎么说话总让她有种阴阳怪气儿的错觉?难道是从前王琅与殷辙有过节?
这她还真不能确定,世家关系盘根错节,出了门互相都能称一句世叔世侄表兄弟,若是这两人在从前殷王两家来往中有过龃龉也不是不可能。
赵和事佬很头疼。
“辙表哥得罪过大公子吗?若不是辱及父母的话还请您看在我的面子上也不要直接翻脸啊。”
王琅真是忍不住了。
她还帮殷辙说话!!!
好好好,他们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自己才是那个外人。
他气极反笑,“殿下冤枉臣了,臣与殷公子素未谋面。”
赵青晖无语,看在王琅大老远跑来看她的份上,她勉强不与他计较,高声喊着阿玉的名字。
“宣两位大人进宫吧,我换件衣裳再过去。”
自从听政后,赵青晖会见朝臣的地点就从重华殿的花厅搬去先帝处理朝政的丹阳殿。
两殿之间隔着厚重的朱雀门,却是她从后宫走向前朝的象征。
赵青晖乘肩舆,王琅随行。
一盏茶后,两人在丹阳殿见到等候多时的殷辙与梁述。
殷辙和所有殷家人一样,鼻梁高耸,皮肤白皙,身量纤长,光是挺腰坐在那里已是如松如竹,挺拔俊朗。
居他身侧的梁述则更谦和,气质如高山溪水。
两人正襟危坐,见着赵青晖进来,具是眼前一亮。
清亮的两双眼睛看得王琅心中警铃狂震。
殷辙和赵青晖的舅舅殷诚长相如出一辙。
他可没有忘记他与赵青晖第一次见面,赵青晖就因为殷诚的死讯哭得梨花带雨。
殷家,不仅仅是普通的外家,而是对赵青晖姐弟有庇护之恩,还是为赵青晖姐弟全族赴死大恩的亲族。
虽然这与赵青農当上皇帝不无关系,但是赵青晖肯定不会这么想。
要是殷辙这个唯一的殷氏子弟日日在长公主面前献殷勤,又以重振殷家的名义求长公主垂怜……
到时候赵青晖改变主意要毁约……
王琅想想就觉得头皮发麻。
当初他做什么君子!!还承诺赵青晖随时可以退婚!!
他现在想想,分明是当初自己脑壳发昏。
“诸卿免礼。”
赵青晖职业假笑。
殷辙真诚道:“早朝会时听闻长公主身体不适,臣心中担忧,表妹一切可好?”
他与大多世家子弟一样,一向持重守礼,以君臣礼相待,很少称呼她表妹,可见是真的着急。
血脉至亲,到底是担心的。
赵青晖心中叹气,想着自己从前对殷辙全是利用,心里涌起一丝丝的愧疚。
赵青晖也不端着,笑着解释道:“让辙表哥担心了,我没事,是王大人从金州赶过来,一路风尘,我为他接风呢。”
她说着,站到身后两步距离的王琅身边,抬手介绍他们认识。
王琅不愧是王琅,殷辙已经是遗传了殷家人美貌的美男子,梁述也算得上仪表堂堂,可王琅一站出来,二人都要避其锋芒。
赵青晖大饱眼福,言归正传。
“王大人,殷大人你肯定知道,青州殷氏子弟,与王家是世交。
小梁大人是朝中新贵,兵部尚书梁阔大人的长子,年轻有为。”
“这位是金州刺史王琅大人,虎父无犬子的少年将军。”
赵青晖本着日后几人还要精诚合作的态度将三人介绍了一通。
梁述闻言立刻拱手同王琅作揖礼,笑道:“不知道是王大人来了,梁某久仰大名。”
他向赵青晖解释自己的来意:“朝中诸公担忧殿下,又怕惊扰殿下修养,特遣臣探视。”
说完就像完成了什么任务一样,笑着调侃道:“好了,臣的话终于带到了,回去也能交差。不过明日早朝要是殿下再不出现,大人们肯定会一起来探病的,到时候臣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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拦不住了。”
语气也太亲热了些。
梁述从前不会这样说话啊?
赵青晖简直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一个二个的,今天吃错东西了吗?
但她又不能当着众人的面给梁述没脸,那岂不是存心结梁子,何况梁家是站她这一队的人,她更不好拒绝。
要是往常陈纡在场肯定会帮她驳斥,偏偏祸不单行,陈纡因着当年的事情,见了王琅总是不自在,所以今日告假休息。
赵青晖只好自己硬着头皮上:“多谢小梁大人,孤无恙,明日定会上朝。”
王琅则不经意地上前将赵青晖挡在身后,拱手回礼,道:“听闻小梁大人是长公主心腹重臣,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我代长公主多谢小梁大人。”
梁述一愣,而后露出一副“居然如此”的表情,和善提问:“居然没听说有陛下传召,王大人突然回銮见驾可是有急事儿?”
正中红心。
赵青晖秉持着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原则,并没打算瞒着梁述与殷辙,大大方方承认说:“王大人是悄悄回来见孤的,小梁大人与殷大人出了朱雀门可不要说漏嘴。”
这个悄悄回来,未婚夫妻之间也没什么不能理解的。
不过殷辙还是小小震惊了一下。
王琅的名字一直流传于各家子弟间,有人拿他做榜样的,君子立于天地,德才兼备;也有人拿他做反面教材,智多近妖,手段狠辣。但不论毁誉,王琅作为这一代世家最优秀的公子这一点毋庸置疑。
这样循规蹈矩的世家典范居然会因为一个女郎一时冲动,殷辙不解。
他想起母亲曾对自己的姑姑殷容嗤之以鼻,说她作为家族里最小的女儿,原本可以嫁回身份高贵的母家清河崔氏,却偏偏看上身份尴尬的留襄王,最终二人无媒苟合,让崔十一郎戴了绿帽。
彼时殷辙并不认识赵青晖,听母亲这么说,理所当然地认为留襄王一脉都是废物点心,所以每每姑母带孩子回来探亲,他从来是不屑去见的。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他曾经很认真地认为,姓赵的那一家子都会蛊惑人心的妖术。
不然为何世家能人那么多,偏偏叫姓赵的坐上皇位。
不然为何姑母宁愿叛族也要嫁一个只能困在封地的小小郡王。
不然赵青晖凭什么以一个宗室女的出身站在朝堂上挥斥方遒。
可惜真见到的赵青晖本人与他想象的大相庭径,只是一个有些谋略的普通人,仅此而已,并不会什么上古巫术。
而今日王琅的到来又让他不确定了,一个连家族都可以抛诸脑后的人,一个冷静到无情的人,居然会为了一个女郎,在大战将至前夕,跋山涉水一千多里地。
莫不是赵青晖真的会什么巫术,惑人心智?
心思百转千回间,居然还有人来凑热闹。
是谢柔。
奉她父亲谢贤之命前来探病。
一个二个的,一个借口用八百遍,没完没了。
赵青晖心中不耐烦,她和王琅还没呆多久呢!
她语气敷衍,“请谢六小姐去重华殿的小花厅奉茶,让陈女史打发她走。”
小阿玉左右为难,支支吾吾道:“谢…谢六小姐说,她与世家女郎们约好了一同前来,是怕扰殿下修养,故先独往,若不能亲见殿下,怕不能交差,还有姐妹前来。”
33. 唇枪舌战
这是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赵青晖不虞。
而谢柔本人也不愉快。
她并不想见赵青晖。
上次赵青晖赴宴,轻而易举得到听政大权,可她却被谢家遗弃,成为家族的耻辱。
谢家的小姐那样多,她一个家族弃子,很快便要沦落到与乔氏这样的二流士族议亲的境地。
谢柔不甘心,她从小掐尖要强的,怎么能折在一个小小的宗室女手上。
所以当祖父想探探长公主的虚实时,家中姐妹们推辞,她却自告奋勇站出来,希望重新让祖父看到她的价值。
在旧都时她从前常常随母亲进宫,建康的行宫还是第一次。
穿过朱雀门,沿着抄手游廊一路绕进重华殿,她不动声色地细细打量起殿内陈设。
一切比照贤嘉皇后的嫡长女显宁公主在旧都时的殿宇,除了桌案上按时令贡了鲜花蔬果外几乎看不出屋主人自己的喜好。
丫鬟们三两一组做事,鱼贯有序。
为她引路的嬷嬷杜娘子是旧宫里的老人,见着她还如以往一样,毕恭毕敬道:“谢六小姐请在此地稍后,一会儿殿下有召会有人接引。”
这也是比照旧宫里的规矩。
谢柔了然,想了想,还是从袖笼里掏出两个封红亲自递给杜娘子。
放在以前,谢六小姐目无下尘,这种事情都由身边侍女代劳,亲自打赏这样的体面,杜娘子还是第一次得到。
她有些受宠若惊。
谢柔要不是个精明能干的也不会在谢家横着走了那么多年,她一见杜娘子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娘子与我也算旧相识,一点儿心意,请娘子喝杯茶。”
她笑容渐深,脸颊边漩出两只梨涡,显得温柔又随和。
“我与殿下有些误会,虽然殿下是个大度的人不与我计较,可我这心里还是过意不去,心中惶恐。
从前与显宁公主公主交好,到了殿下这里便太理所当然,谁曾想我这几分自来熟惹出麻烦来。”
一向骄傲的谢六小姐此时像所有少女一般露出几分隐约彷徨的神情。
杜娘子瞬间觉得自己很能理解谢柔的心情。
她从前在旧宫里侍奉旧主诚然是不温不火的小喽啰,但架不住如今侍奉新主,人家万一不这么想她便是有千百张嘴也说不清,自然日日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何况永宁长公主那是真的能弯弓杀敌的真阎罗,可不是什么娇娇弱弱的女郎,说句不好听的,那位比陛下还难伺候。
杜娘子心有感慨,叹道:“殿下是个极好的人,六小姐不必挂心,若真心过意不去,不如求了陈女史替六小姐解释一二,奴婢瞧着陈女史很得殿下器重。”
二人说话间,陈纡已经代赵青晖见客来。
“六小姐多日不见,近来可好?”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陈纡气色不错。
相比起来谢柔的颜色就没有往日的风采。
二人你来我往地寒暄了几句,终于等来姗姗来迟的赵青晖。
赵青晖笑意不达眼底,直言不讳道:“谢六小姐来得不巧,孤方才正与殷大人、小梁大人议事。”
所以是你有事儿说事儿,说完滚蛋的意思吗?
谢柔觉得这样的赵青晖很有意思,她身边的女郎从来没有说话这样直白难听的,难道是因为赵青晖已身居高位所以不甚在意了吗?
谢柔不知道,不过她今日并不是来说笑的,而是为了“他”的行踪。
“殿下万福,臣女们的长辈十分忧心殿下贵体,故遣臣女为主分忧。”
谢柔美,而且是美而自知的那种,她母亲郑夫人就曾经有大梁第一美人,才貌兼备的美誉。
她起身垂手恭立,手持玉拂尘,略略矮身行了个福礼,注意力却并不在此,而是不经意地瞥过赵青晖来时的方向。
谢柔知道赵青晖与王琅的婚约让谢贤很是头疼。
一个在领兵在外军功渐盛,一个坐镇宫廷处处辖制,让本就元气大伤的世族们更加受挫。
而这鲜见得才刚刚开始,如何打破皇室与王家的同盟便成了谢贤一众的心事。
谢柔思来想去,觉得唯有美人计可以一试。
“殿下贵体欠安,琳琅表哥一定很担忧。”
诶?
赵青晖心中讶然,不知道谢柔,或者说谢家又打什么主意。
“说起来小时候大家都喜欢和琳琅表哥一起玩,他呀随了姑母的生得一副金童玉女的皮囊,脾气又温和,最爱护姊妹们。”
谢柔一边说,一边暗自看赵青晖的脸色,发现对方面无表情后,她不由撇嘴,自顾自地继续这个让人不怎么愉快的话题。
“我记得有一年琳琅表哥随姑母一起来陈郡探亲,姑母还曾玩笑说要与谢家再结一门亲事,可惜姑母去的早,不然看到殿下还不知道怎样欢喜。”
她自说自话地讲了一盏茶的功夫,见赵青晖始终不曾搭话,美目流转间,她决定换个话题:“嗐……我怎么和您说起这些长辈们的事儿了?都是经年的老黄历,不值得一提。琳琅表哥素有世家第一公子的美誉,别说是拿我们姊妹间打趣过,民间想要做琳琅表哥美妾的女子也不在少数,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罢了。
对了,您可听过「我见犹怜」的典故?”
我见犹怜是说前朝公主的驸马带回一位亡国公主金屋藏娇的事儿,谢柔话里话外不外乎是暗示王琅将来会有其他女人,并不是值得托付终身的丈夫。
赵青晖突然觉得世家女子也不过如此。
她并不在乎王琅是否是一个好丈夫,她需要的是一位能臣,一位能帮助她站稳脚跟的臣子,一位值得她信任的……臣子。
可谢柔的态度还是让她很不舒服,以至于她早已七情六欲不上脸的模样都维持得很艰难。
有清风送爽,可赵青晖并没有感觉到凉意,反而闻见耳室里若有似无的檀香气味有些心烦意乱。
一个男子怎么天天熏香!!
真矫情!!
赵青晖腹诽,心里却知道自己这是迁怒王琅。
她眼底少见得浮乱纷杂。
谢柔心下了然,看来赵青晖与王琅果真有私情。
这便好办了。
她语笑嫣然,急流勇退,“男子皆如此,琳琅表哥又这么优秀,殿下别想太多了。今日叨扰殿下,殿下无恙,阿柔回去也好答话了。”
谢柔觉得今天点到即可,说着便要退,赵青晖的声音意外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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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朱可是真心实意地认为男子如此是人之常情,女子生来便要忍让,生来便低人一等?”
少女端坐在主位,身形未曾挪动分毫,娇俏的鹅黄色硬生生被穿出几分端庄来。
她神色肃穆,好像她的回答非常重要似的,让谢柔心中一颤。
谢柔很想点头应是,毕竟这世道就是这样,她不该说些大逆不道的话给人捏住把柄。
可她做不到。
如果她谢柔认命今天就不会站在这里。
她比她的兄弟们付出了千百倍的努力,三伏数九地日日苦学,小心翼翼地讨好祖父,不都是为了能像谢岩这些谢家子一样的到谢家的器重吗?
“道朱与孤讲「我见犹怜」的典故,讲得很是生动有趣,孤也有一个典故赠予道朱。
其实也用不着孤解释,谢家百年大族,诗书传家,子孙启蒙想来定比孤还早。道朱一定听过诗经?卫风篇中有解,约「氓」。
孤幼时常听母亲教诲,深以为戒,道朱学问渊博,个中道理想来不用孤说。”
赵青晖挑眉,说话声音纤细柔和,并没有阴阳怪气。
但谢柔的脸色早在听见「氓」时就变得一红一白。
只见她满脸通红,目含愠色,仿佛受到奇耻大辱,甚至连世家贵女的风雅都维持不住。
“哼”谢柔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待人彻底走远,赵青晖的肩头立刻如负千斤一般垮下来。
她想将手中的茶杯扔出去撒气,又怕宫里的动静传出去随了那些世家的愿,漆黑描金的茶盏捏在手里丢也不是,放下也不是,让赵青晖更生气了。
“殿下,”陈纡看出她的窘境,主动从她手中取下茶杯,轻轻拍着她的手安慰着。
像深宫之中的无数个日夜一样,她们这样互相扶持彼此过来。
“大公子呢?还在耳室里吗?”
方才她来见谢柔,王琅不方便里面就藏在耳室里。
陈纡听到谢柔的话也很生气,可到底不是当事人,尚且能保持理智。
“大公子听见谢六小姐与您说什么「我见尤怜」的时候就避出去了,现下可能在后殿休息,需要我去请他过来吗?”
好吧,虽然很生气,但还是政务要紧。
赵青晖捏着眉角深深吐出一口浊气,感觉自己思绪清明些,点头吩咐道:“让阿玉去请大公子过来吧,你陪陪我。”
她捏着陈纡的手,怔怔出神。
王琅喜欢她毋庸置疑,不然谁会大战在即,日夜兼程也要见她一面,这样的感情是做不得假的。
可王琅也是个男人,还是个像舅舅一样的世家子,除了妻子外也会有其他的妾室和通房,她真的能接受吗?
赵青晖从前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她和兄长、阿弟一母同胞,父亲与母亲夫妻和睦并没有其他人。
所以她应该是不愿意的吧,赵青晖觉得自己无法回避自己的内心。
她是高傲的,做不到与旁人分享自己的伴侣,同时也做不到低头祈求男人的垂怜。
思来想去,赵青晖决定,如果将来王琅有其他女人了,她就好好养几个面首在府邸里取乐。
想来阿農也不会阻拦她这个亲姐姐。
34. 信任危机
谢柔也气得要死,这个赵青晖,乡下人就是乡下人。
往上数三代腿上泥点子都没甩干净,居然也敢借诗经讽刺她少女怀春。
她越想越气,脚下步子迈得飞快。
“谢六小姐请留步!”
有小宫娥疾步追上来拦住怒气冲冲的谢柔。
放在平时,谢柔从来不与奴仆发脾气,在她收到的教育里这些人根本不配她生气,她犯不着自降身价。
可惜今天谢柔正在气头上,赵青晖宫里的人这是正往枪口上撞。
谢柔冷哼一声,眼睛都没眨一下,毫不让步地无视了眼前的小宫娥朝前走去。
小宫娥被撞了个趔趄,哭哭啼啼道:“六小姐,六小姐留步,我们大公子有请。”
哦?
王琅?
谢柔的第一反应是王琅果然如祖父所料藏在赵青晖的重华殿里。
她脸上挂出一抹玩味的笑容,好整以暇地望着小宫娥。
最终她还是跟着小宫娥在重华殿西侧的小花园中见到王琅。
他一人身着藕荷色罩袍负手立于凉亭之中,斗拱飞檐如展翼鹏鸟,映衬着公子如玉如琢。
真不愧是大梁第一美男子,即使对这个表哥没什么男女之情,谢柔还是能听见自己扑通扑通如小鹿乱撞般的心跳。
见谢柔过来,年轻公子略略颔首,手持折扇展颜微笑着同她打招呼,“六表妹,几年未见,越发出落了。”
谢柔被盯得浑身不自在,不由红了面颊,一边还礼一边轻喃道:“大表哥万福。”
王琅不动声色地打量了谢柔一圈,总算找到一个尚能夸赞的点,“表妹气质清雅如兰,不愧是陈郡谢氏女。”
他先礼后兵,在谢柔越来越娇羞的脸色中打破了少女的幻想,直言不讳道:“烦请表妹代某传个话,谢公与其将注意力放在某与殿下的婚事上,不如好好想想怎么让谢氏子弟在朝堂上能站得住脚,别总盯着后院里那些事情。”
王琅语气中的嘲讽让谢柔心中好不容易点燃的那点旖旎瞬间灰飞烟灭。
她一天之中居然被羞辱了两次!
谢柔的脸色变得青一阵白一阵,刚要开口反驳,远远便看见赵青晖身边那个叫阿玉的侍女领了两个宫娥往这边来。
她脚下一软,顺势就倒在王琅身边。
事发突然,王琅没有准备,下意识便搭手扶她一把。
少年公子的衣袍上沾染的淡淡的檀香萦绕在谢柔的鼻尖,她有一瞬间感觉到自己是多么可怜与悲哀。
可惜也只是一瞬,这是她作为谢家女的宿命。
“大表哥说的是,阿柔会和祖父好好说说的,尽量让祖父与大公子解开误会。祖父是长辈一时放不下面子,咱们做小辈的低头也不是什么坏事,表哥不要放在心上……”
她说的话字字句句都是示弱,却听的王琅云山雾绕的。
他实际上是烦了这些人总想盯着他与赵青晖的婚事看,原本有殷辙在旁边虎视眈眈他就很辛苦了,这些什么阿猫阿狗的还要来给他添堵,他不拿出点真本事来,他们还真把他当孩子欺负。
他让谢柔带话就是明确告诉谢家,也是告诉这些世家,谁要是给他塞人,他就断他们仕途。
反正大战在即,死一两个人再正常不过。
免得他们一个个地在赵青晖面前说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平白惹人厌烦。
谁晓得谢柔是不是会错了意,居然以为他是在和谢老太爷赌气。
他索性讲话说的更明白,“王某与长公主殿下的婚事乃父亲在世时定下的,不论将来如何王某都会与殿下成婚,还请谢六小姐将王某的意思带到,诸位表姐妹也不要做无用功课。谢家拜年望族一向不以姻亲关系为家族的延续,谢公一定能明白王某的意思。
殿下日理万机已经分身乏术,六表妹平日里可以找姊妹们打打叶子牌,做做女红消遣,殿下却要看折子到深夜,也请六表妹体谅殿下一二。”
谢柔看见王琅如珠似玉的容貌简直羞愤欲死,他居然说她太闲了进宫里搬弄口舌,是给赵青晖添堵!!
她缩在袖笼里的指甲都快把掌心掐破了这才勉强让自己看上去端庄得体。
她能给赵青晖脸色看,却不敢真的驳斥王琅的颜面。
“大表哥的意思阿柔明白了,不知大表哥要在建康住几天?祖父他老人家前几天还念叨说年纪大了,思念子孙绕膝的日子,若是大表哥得空还是去看看祖父他老人家吧,也替姑母尽尽孝道。”
谢柔并不知道谢家和王琅母亲之间那堆破事儿,因此是真心实意地与他做亲戚。
在她看来纵然有误会也是长辈们之间的龃龉,与晚辈无关。毕竟是血脉亲缘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王琅不应该那么不留情面。
“谢六小姐说的不无道理,可惜现在胡人虎视眈眈盯着大梁,家国天下,自古忠孝难两全,王大人可能不能去探望谢大人了。本宫方才已经宣纸命王大人即日启程前往金州,君令不可违。”
赵青晖站在两步开外,看见王琅扶着谢柔的那只手,语气硬邦邦的能砸死三条狗。
王琅一脸懵逼,什么令?他怎么不知道。
他看着赵青晖满目疑惑。
谁知道赵青晖看也没看他一眼,转身就走,就像她来的时候一样莫名其妙。
王琅尴尬地摸了摸鼻梁,但是不得不承认赵青晖替他解了围,谢氏有错,却错不在谢柔,他懒得解释,可落在有心人手里难免拿着这事儿做文章。
他父母亡故应当入土为安,他无意打扰他们死后安宁,谢柔今日这样一说,一顶不孝的帽子他必然是戴定了。
可是赵青晖明明是来帮他的,怎么看起来很生气的样子呢?
他觉得还是谢柔惹赵青晖不高兴了,余怒未消。
他不能去触这个霉头替谢柔顶包。
天色渐晚,暮色苍苍。
王琅道:“六表妹,耽误你这么晚真是不好意思,眼见着宫里快要落锁了,需要我帮你叫一驾犊车去煊赫门吗?”
他还想快点回去和赵青晖一起用晚膳。
谢柔当然不知道王琅心里在想什么,看着天色的确不早了,她没有推辞王琅的好意。
“多谢大表哥,阿柔就不与表哥客气了。”
看着谢柔远去的背影,王琅嘴角弯弯,心情无比美妙。
这样的好心情一直维持到他吃了赵青晖的闭门羹。
“你说长公主不见我?”
王琅指着自己的脸,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小阿玉一张脸皱成菜包子,一副想亲近又不敢亲近的模样,官里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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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道:“王大人请回吧,长公主殿下说,她与陛下、殷大人一家人用晚膳,不方便见外客,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
小阿玉看着都觉得眼前这位小王大人有些可怜,可是她想到长公主方才看见小王大人扶着谢六小姐时脸色更是难看,心里的小人儿还是默默地偏向长公主。
“还说王大人明日一早要赶回金州,长公主公务繁忙就不送了。”
咔嚓~
王琅手中的玉如意断成两截。
呵呵~是为了殷辙吗?
果然是为了那个小白脸!!
王琅觉得自己的脸色除了他爹去世的时候就没有这么难看过,实在是太跌份儿了。
他连赶了十几天的路,今晨才到重华宫见到赵青晖,还未留宿便要匆匆赶回去,要是让程谨年知道必然要笑掉大牙。
王琅觉得自己傻得冒泡。
可再傻也就傻这一回了,他视赵青晖为妻子,挚爱,但他没法要求对方也这样对她,父亲那样珍爱母亲最后不也天人永隔吗?可见世间之情虽然情深意重但也要看缘分。
随赵青晖高兴好了,总是婚约在一天,他便护着她一天的。
想通了这些,王琅挤出一枚苦涩的笑容,秉承君臣之礼谦和道:“那臣就不打扰殿下晚膳了,宫中还未落锁,臣即刻出宫。”
小阿玉看着眼前的漂亮公子失落,原本偏向长公主的心又稍稍跑回来几步,“殿下为大公子准备了歇脚的寝宫,大公子不必现在就走……”
她本来想说长公主亲自督促人安排的宫室,十分上心,可是话到嘴边又想起长公主正在气头上,她这么说落了长公主的颜面,之后定饶不了她,只能模模糊糊地说些模棱两可的话,希望王琅能体会到其中的深意。
可惜王琅一心沉浸在“老婆不要我”的悲伤中,根本没意会到小阿玉的言外之意。
“不必劳烦长公主殿下,外男留宿内宫本来就不合礼制,臣不给殿下添麻烦了。”
话传回赵青晖的耳朵里又变了味道。
原来是急着去追表妹!!
她冷哼一声,当即安排,“去,安排一副肩舆送大公子出宫,要提醒大公子守好金州,不要让孤失望才是。”
一句关心挽留都没有,只有利益。
是啊两人原本就只有利益交换,是他私欲过重企图有点别的什么。
王琅原本凉了半截的心彻底凉凉。
“臣谨记长公主教诲,劳烦娘子转告殿下,臣在金州在,金州亡臣亡,请殿下放心,臣告退。”
说着他三步并两步,大步流星地转身离开,生怕多停留一刻都会止不住地难受。
赵青晖躲在门后看见王琅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步伐急切矫健,第一次感觉到委屈无助。
说到底两人之间到底是利益大过情谊。
她想,如果谢家这样的势力找她做同盟,她肯定也不会拒绝,王琅一心想要北伐收复故土,完成他父亲的遗愿,有谢氏为他做保,他又怎么会拒绝呢?
这无关男欢女爱,有时候联姻就是最好的结盟。
她与王琅也约定过日后可以取消……
可是……
赵青晖觉得这一刻的自己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因为她不想放手了……
35. 公主和亲
承平二年七月,金帐大可汗麾下右贤王帅三师直逼渭水,誓要踏平金州,为麾下第一大将喀其赞将军报仇雪恨。
战报传来建康城,一众朝臣难得一致地装哑巴。
“诸位臣工,可有计策?”
赵青晖此时才体会到什么叫如坐针毡。
战事持续了半月,金人气势不减,王琅上疏欲与誉、霁二州联动攻守,主动出击。
“臣以为,王大人所言不妥,金人来势汹汹,极善攻伐,大梁遭重创后休生养息不足一年,陈谷还是新麦根本经不住消耗,请陛下三思。”
“金人狡诈,谨慎小心为上。”
“王大人年轻气盛是好事,可三州联动需要经年的老将调配,殿下可有合适的人选?”
“去岁迁都已耗尽铢钱,国库空虚,咱们实在打不起啊。”
“…….”
全是反对的声音。
也是,殷辙已经压送粮草先行,梁阔是个墙头草,乔氏…牵扯誉州,誉州下辖颍川县,他还指望着将乔氏迁回颍川,此时必不会出面得罪誉州刺史。
她朝中无人。
罢了!
得到赵青晖的示意,陈纡屏退众人:“诸卿有事启奏,无事……”
她的退朝两个字还没说出口,有小黄门三步并两步疾行而来,一头磕在金銮殿的台阶上。
是刘小满留下的人。
“殿下,不….不好了!”
他端着盛邸报的描金托盘,双腿抖如筛糠,开口已经带有哭腔。
“殿下…王大人…王大人…金州被胡人围剿,王大人身陷囹圄,下落不明。”
赵青晖未搭话,陈纡已经率先质问:“胡说八道!昨日邸报还说胡人于敕县设帐……”
敕县离金州城近百里地,难道胡人会飞吗?
“陈大人,奴婢绝不敢胡说,小满大人每十日会燃信号报平安,今日…….今日正是又十日…….”
铮——
赵青晖清晰地听见自己脑子里有一根弦应声断裂。
陈纡的嘴一张一翕好像在说什么,她听不见。周遭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声音,独留下耳畔的轰鸣声。
是谁在哭呀?
赵青晖伸直了脖子环顾四周,众人皆有戚容,龙椅上的娃娃正抱着手号啕大哭。
赵青晖很想上前安慰弟弟。
有什么好哭的?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王琅还没死呢。何况她也不是没经历过围城,虽然凶险,最后还不是逢凶化吉。
排兵布阵上王琅是王思手把手教出来的,只会比她更厉害,而且这次朝廷准备的也更充足。
金州不可能轻易被屠城。
她不知道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旁人,脸上始终保持着肃穆庄严,不见半分哀色。
“王大人算无遗策,武能定邦,孤不相信他是轻易放弃的人。既然出了此事,诸公今日也不必回去,孤在甘露殿设宴,辛苦诸位大人与陛下一道想出个对策来。”
赵青晖的从容感染了整个朝堂。
大人们的脸色终于好看了些,永宁长公主虽然是个女郎,倒是比先帝更有魄力。
可有魄力是一回事,真要出兵支援又是另一回事。
“王大人出事,殿下的担忧不无道理,可您也知道如今形势严峻,贸然出兵增援,臣等怕汴京旧事重演,望殿下三思。”
谢贤不表态,自有为他表态的官员。
谢家没钱,也没人。
崔家没人,也没钱。
裴家……
陆家……
……
总之一句话,我们不出钱,也不出人。
赵青晖心累。
她望着朝中这一尊尊“菩萨”,感觉自己不是在讨论国事,而是在上贡。
他们就坐在那里,等着你求神拜佛,对他们千依百顺,奉他们的旨意为圭臬,等着你低眉顺眼继续做他们玩弄驱使的提线木偶。
什么人命福祉,什么国土疆域,统统与他们无关,他们是高高在上的氏族老爷,有部曲,有封地,有存粮,有自己的岁贡和郡望,他们什么都不怕。
胡人来了他们可以割地求和,反正是姓赵的地,敌军压境他们可以岁贡称臣,反正是庶民的税。
他们是高高在上的贵族,是百年的世家。
这是赵青晖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这个朝廷已经腐烂的太久了,没救了。
而她和她阿弟被绑在这艘必沉的破船上下不去。
“殿下,依臣之言,与大金讲和岁贡未必不是良策。现下朝中已无良将,正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与其挣扎着填进去更多人命,不如退一步将江北划给他们,反正江南富庶,等我们修生养息一段时日未必不能重回故土。”
有大人提议,立马有另外的大人们附和。
“卢大人言之有理,殿下三思。”
“是啊是啊,我们君臣一心,未必没有以后,这些都是暂时的。”
“……”
还有人提议:“或可以和亲,长公主若能嫁去大金,以长公主的才智定能解大梁之危。”
“也不失一个好办法,长公主享天下香火,为国尽忠也是应该。”
“殿下大义,殿下圣明。”
“……”
原来是在这等着她呢!
赵青晖微微笑,问道:“去岁,先帝与后妃、公主们一道去大金为质,行牵羊礼,想来诸公觉得很是光荣,也想效仿咯?”
她忽得将手中的白玉杯掷在青石地面上,光洁的地板被磕出一个不深的小坑,玉杯被砸了个粉身碎骨。
“旧都之祸尚在眼前,诸公不以为耻,居然还敢提和亲,孤倒想问问,既然诸位的主意是求和,不知道哪位大人愿意身先士卒,做节度使前往金州和谈?”
她睥睨的目光扫射四周,如烈日高阳要将这些贼心烂肺灼烧殆尽。
没有人敢对视。
也没有人愿意前往和谈。
胡人可没有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的说法。
这极有可能是趟有去无回的差事。
“诸位既然没有意见就请回吧,”赵青晖捏着眉角,不想再同他们争执。
多说无益。
待众人三三两两散去,余晖洒进这座华美巍峨的宫殿,把整座殿宇都染成金黄色。
赵青晖靠在陈纡的肩头,终于感觉到自己浑身卸力,居然站都站不起来。
“殿下,别难受了。”
陈纡安慰她。
曾几何时她羡慕赵青晖身份贵重,姻缘美满。
没想到这一切来得不容易,失去却在一瞬间,失去琅琊王氏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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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长公主立刻回到之前被人视若无睹的窘境。
甚至可能更糟糕,他们忌惮赵青晖,是绝不可能让王琅活着回建康的。
陈纡为赵青晖担忧,想了想,还是劝她说:“不如选了殷大人或者小梁大人做驸马,好过被他们逼着去和亲。”
在陈纡心里,王琅虽好,但是赵青晖的安危更重要,她不愿赵青晖被人逼迫羞辱,最后落个不是自尽就是和亲的下场。
赵青晖却并不认同陈纡的建议,如果靠嫁给一个男人来避免嫁给另一个男人是女人的宿命,那她不认这个命命。
她一向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否则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她是绝不会坐以待毙的。
“阿纡,我有一件事想托付给你。”
咚!咚!咚!
陈纡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擂鼓。
她听说过刘小满是怎样一步步走到赵青晖身边去的,也曾幻想过自己能像刘小满一样真正成为赵青晖的左膀右臂,只不过她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赵青晖天人交战了好一会儿,终于做出决定:“我想将陛下托付与你。行宫中有十二卫,其中九卫直属重华殿,从今天起,孤擢升你为朱雀使,将这九卫交与你,孤命你护陛下周全,你可做得到?”
虽然心中有准备,但听到赵青晖这么说的时候陈纡心里还是止不住地激动。
“但凭长公主殿下差遣。”她双膝跪地恭敬地行过大礼,指天发誓:“定不负长公主所托,如违此誓,天打雷劈,陈氏阿纡死无葬生之地。”
“可殿下,您难道?”
她不敢相信赵青晖这个紧要关头居然要离宫,男人就那么重要吗?
“是,我要去金州,小满和他还在等我。”
赵青晖很后悔当日没有和王琅好好说说话,就那样赌气将人赶走,还说了很多负气的话。
而且赵青晖想得更远。
虽然明面上她的部曲只有两千,实际上早已逾制,超过三万人,不过以奴仆的名义养在别院里,这一招还是效仿的平阳陆氏老宅里养的私兵。如今大梁内忧外患,唯一支持她的琅琊王氏是因为有王琅在,如果王琅此番战死,她将彻底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而且刘小满也在金州,到时候失去内宫的控制权,她阿弟与她同慕容氏姐弟没什么分别,都是别人的掌中玩物。
她可不想姐弟二人共侍一夫。
她必须让王琅活着回来。
大梁这破船就算要沉也得看她答不答应,她不能让她阿弟背上亡国之君的骂名。
赵青晖拿定主意,脑中已经开始制定计划,一直到华灯初上,她依旧执笔不停,簪花小楷拓满了厚厚一沓澄芯纸。
其中一份是陈纡的任命诏书,上面清清楚楚写了陈纡的姓氏名讳,只要盖章生效,陈纡便从陈氏或者某陈氏变成了真真切切的有名有姓的人。
她愿意给陈纡古往今来的第一。
“阿纡,这虽然是我万不得已的托付,可你也要想明白了,一旦诏书生效,古往今来都没有走出后宫的女官,你要面对什么你知道吗?”
赵青晖相信陈纡情谊上偏袒她,但她不能确定陈纡敢不敢挑战世俗男尊女卑的观念,她以长公主身份垂帘而治都困难重重,陈纡要走到朝堂上,与那么多士大夫做惯了的老爷们站在一起,压力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