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新皇当狗腿后他决定断袖(臣只想乞骸骨)》
1. 拂前尘
雨水打湿了春睡的海棠,潇潇雨丝席卷着残红,惊醒了绮窗之下将歇的流莺。
画楼深院,房廊诘曲,以文柏作雕梁,以红粉泥墙壁,罗帷缥缈间不禁扶风,水调沉香时吐露烟云。
一具纤细的身影掩映在青烟之后,汗水濡湿了她贴身的汗衫,她斜倚在那壶门小榻上,正酣睡高眠、会梦庄周,脸色比含苞的棠梨还要白上三分。
周思仪睁开双眸,启唇唤那端坐在月样杌子上的婢女拿水来。
明明只是一枕南柯梦,为何她却如此深陷其中?
云浓喂周思仪喝了水,坐在床边替她掖掖被子,又用素色的锻子将她起伏的胸口裹好,“小阿郎莫怕,东宫属官这么多人,圣人也不能都杀了去。”
是了,宝兴二十二年,信王李羡意弑兄逼父,重玄门伏尸百里;太子妃阿姐被囚,东宫栋折榱崩。
周思韵嫁与太子为妃,周思仪为东宫属官,太子通事舍人,她们周家是不折不扣的少阳外戚、东宫党羽。
眼下李羡意登基,清算余孽,周家上下正到了危亡奔命之时。
却听此时,外面内侍一声比一声急,“圣人将至,速来接驾。”
周思仪喉头一梗,只觉也依稀闻到了大明宫中血犹腥。
——
李羡意已然食不下咽两日,他鏖战五月、披霜厉雪,收复的陇右九州,没了;他强忍痢疾、瘴气熏体,打下的边城十二县,也没了。
他的千里山河、丰年盛世、太平封禅都没了。
唯一的幸事是,周卿尚在,周思仪仍旧好端端的活着。
如今是宝兴二十二年,他以靖难之名,杀兄逼父,篡位登基。
教他弯弓盘马的父亲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乱臣贼子、宵小贼徒;他温润似璧、君子端方的兄长死不瞑目,哀求他留自己妻儿一命。
李羡意端坐在轿辇中,用常年执马矟而长成的老茧摩挲着悬于臂上的紫檀佛珠,他从前不信鬼神轮回,还是在上辈子周思仪谢世后,他才开始礼佛持斋。
过了半晌,他总算是隐隐瞧见了1胜业坊周家宅院的悬山大门,这门面阔三间、进深五架,又外列了棨戟十六,内设了堂第数重,长安城中人云,“前朝家庙已成周氏马厩矣”也不无道理。
下辇后,李羡意只见周家老小一齐叩首乌泱泱、恭敬拜服喧赫赫,却唯独不见周思仪。
一个山羊胡、佝偻背的男人穿着紫色官服跪倒在正中央,此人便是周卿之父周青辅。
上一世周青辅恃前朝之功骄恣自傲,呈谄媚之态惑他皇考。
他带周氏全族站队太子,害他和周卿隔阂多年,屡次干预周卿政务,阻周卿大好青云路。
李羡意边盘佛珠边在心里默数周青辅所犯之罪,他微微抬手示意所跪之人起身。
“周卿呢?”
“臣在。”
这样亲密的称呼听得周青辅浑身起鸡皮疙瘩,只觉圣人是口中蜜以愚人,腹含剑杀意腾,却不知这周卿另有其人。
“朕是问你孩子呢?”
“臣的女儿……在诏狱中?”
宝兴二十二年的李羡意,是王妃周思韵的小叔子,却唯独不是直臣周思仪的君王。
李羡意挑了挑眉道,“还有一个呢?”
周青辅忙跪倒在地,磕头拱手,“臣的幼子病入膏肓,实在难以下床接驾。”
李羡意了然于胸,“朕正好带了太医来,给他治一治。”
他素知周卿体虚身弱、缠绵病榻,已至前世无力回天,溘然长逝,没想到已然到了行走不能的地步。他心中忧虑万分,更是加快了脚步。
在周青辅家仆人的引路下,李羡意过花溪小径、历垂绿回廊。
只见一衣轻罗、点面靥的女子正坐在月样杌子上为那桌案前清俊书生打着团扇,那书生明明额头出了一层薄汗,却还跟没骨头似得倚靠在女子的身上。
李羡意前世便深知周思仪好色,明明才行过冠礼,屋里就通房一大堆,他有些嫌弃地别开脸,虚虚抬手,“爱卿免礼。”
周思仪却宛如惊弓之鸟般被他的动作吓了个十足十,她忙捂住胸口,咳嗽不止。她明明是第一次在圣人装病,却不知为何,娴熟地好似装过百次千次一般。
李羡意熟稔地寻了个月样杌子便径直坐下,“牛柳,快给周卿看看。”
牛柳乃三品太医院院使,是在御前行走的太医,照理说该是从未与周思仪打过照面。周思仪定睛一瞧却冷汗涔涔,这人在梦中,似也常来给她瞧病。
牛柳不敢怠慢,忙敛衣半蹲给周思仪切脉,又让她张嘴,看过了她的舌苔才道,“周舍人平时可有食欲减退、口渴口干、心悸失眠、盗汗多梦?”
周思仪点点头,“是有一些。”
牛柳思索片刻后道,“周舍人这是内伤七情、心火内炽、肝气郁结。臣给舍人开个方子照着吃,更重要的是要戒骄戒躁、少思少虑。”
——简而言之,周大人有点上火。
李羡意听到这话却攥紧了手上的佛珠,他的周卿竟已病入心肾?
前一世周思仪犯颜直谏、数逆龙鳞,他养了只玉雪可爱的狗,周思仪上奏玩物丧志;他久不立后,周思仪上奏国本无望;他宰割天下、追亡逐北,周思仪上奏穷兵黩武……
事无大小,林林总总,他都要管上两句,莫不是自己竟将他给气死了?
李羡意蹭得一声从那胡木月样杌子上站起,对那太医恳切道,“牛太医,便是举全太医院之力,也务必要保住周卿的性命。”
“臣领旨。”
牛柳忙连连磕头,却又思忖着,上火应该很难死人吧。
牛柳已然出楼抓药,李羡意却全然没有要离去的意思,他屏退了众人,对着周思仪低声道,“周卿,你以为太子妃与皇孙,该如何处置?”
前世李羡意将废太子一脉斩草除根,太子妃周思韵自尽于狱中,皇孙李序州潜逃数十年,还是直至他无子,才无奈将其认祖归宗。
周思仪听到此问顿时头痛欲裂,她做过的那光怪陆离之梦又浮现在脑海中,她跪坐在紫宸殿上稽首道,“圣人欺辱孤儿寡母、以强凌弱,非仁主所为也!”
她耳畔传来的,是与如今春风和煦的李羡意,全然不同的一种声音,那男声中隐忍着怒气直冲肺腑,“朕非仁主?那朕便以你为起居郎,你便在这里记着朕的一言一行,看朕如何做一个圣明君主!”
周思仪才回过了神,抿了抿干裂的嘴唇,“臣不敢妄言。”
李羡意沉默半晌,终是低下了头颅,“朕打算将李序州过继到朕膝下,周思韵朕准她住在东宫一如往昔,你看这样可好?”
骤然听到她阿姐性命得保,周思仪心中惊喜万分,就要磕头谢恩,却被李羡意一手拦下。
李羡意敛了敛神色道,“朕担心你阿姐在狱中自裁,你替朕去劝劝她。”
——
周思仪领旨后,便往了擒虎军诏狱中。
狱中阴暗幽深、湿热难抵,还散发着莫名的酸臭味儿,周思仪心忧阿姐,小跑至牢狱深处。
“你怎么来了?”周思韵从那铁栅栏外伸出一只手紧紧拉住她,又悄声道,“可是买通了狱卒?如今家里不比往日,处处都要用钱,你们莫要将钱花在我身上。”
周思仪摇摇头,看着眼前钗环尽退、面色无光的阿姐,明明从前是最端庄气度,清雅婉丽的人。
她犹然记得阿姐出嫁时,红妆银烛燃月夜,金钿绮罗辉夕阳,百子帐铺了一床又一床,催妆诗念了一首接一首,连哭嫁的泪珠都是美的。
如今却在狱中套着个破麻布黯淡无光,想找个下脚的地方都找不到。
狱卒替周思仪打开了牢门,她进去后,便以手替她阿姐拭泪,“不妨事不妨事,圣人暂时还没打算发落我们。”
周思韵深吸一口气,咬了咬牙,拔下周思仪头上的玉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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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好了,周氏与太子的联系也不外乎是我,若我死了,你与阿爷,说不定圣人会发落轻些……”
周思仪忙握住周思韵的手不放,“阿姐,你不要做傻事!”
周思仪急着替她阿姐解释道,“圣人昨日到访周氏,说要过继序州到他膝下,姐姐也可如往昔一般居于东宫。”
周思韵眼中满是讶然,“他这是什么意思?”
“我昨天夜里想了想,他亦想兵不血刃的执掌太子系官员,说不定——是想以序州相挟,“周思仪攥住周思韵的手,“他只要有所求,便不敢杀你们母子。”
周思韵声音落得很轻,“太子近卫打算几日趁圣人出长安祭祖,守备松懈之际将序州救走。”
周思仪紧紧捏住周思韵的双手,“那阿姐该怎么办?”
周思韵自嘲地笑了笑,“在他们看来,我在东宫事变的那一日便该殉夫,才是忠贞烈妇。”
——
周思仪缓步从擒虎军狱中走出,烈日高悬,光芒刺眼,逼得她落下一滴泪来,她胡乱地用手背拭去,跟着李羡意的贴身内侍观礼前去复命。
擒虎军的主帐中横亘着一具尸身,那人被马矟一枪入喉,瞪着双眼死也不能瞑目。
几名盔甲加身的男子正在他身上胡乱摸索,似是在搜寻着什么。
李羡意用绢帕擦拭着马矟枪头上的血渍,明明帐中血气未退,他却一副潇洒自如出嚣尘,承风伴月贵公子的模样。
周思仪踩到一滩血渍上,不由得惊叫一声,李羡意听了立马将那正在搜尸的男子拉起,“方校尉,你怎么能在军中杀人呢,就算你怀疑此人是太子细作,也该将此人先纳入大理寺审问,经刑部复核,还要死刑三覆奏后,才能将其秋后问斩啊!”
方听寒听了浑身汗毛立起,大理寺审问,刑部复核,死刑三覆奏,这是圣人你该说得话吗,当初在重玄门杀你哥的时候,你可有问过刑部与大理寺?
李羡意决定将整口黑锅都扣给方听寒,“方校尉,你自己下去领罚,顺便将此人好生安葬。”
莫名其妙受了罚的方听寒心生疑窦,却不敢争辩,出帐时看了看那搓手踌躇,不敢入内的书生——天呐,这书生怎么长得有一二分像太子妃啊?还是根本就是太子妃本人?
在方听寒逡巡的目光中,观礼将周思仪带入擒虎军主帐,帐中尸身已然被抬走,鲜血也被擦拭干净。
李羡意跪坐于上首,双手自然地放在膝盖上,心中默念三遍,“君王纳谏是美谈”“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准备迎接周卿的急风暴雨。
周思仪抬起衣摆跪下,拜手道,“臣有要事起奏。”
已经做好被训准备的李羡意嗯了一声,周思仪这才继续说道,“隐太子党羽预备趁圣人出京祭祖,守备松懈之时,劫走李序州。”
李羡意用他古井般深邃地眸子,打量着这个令他有些陌生的女人,她曾分泉煮茶说天下英豪,曾陈辞涕泣过政事积弊,曾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好战黩武,也曾上书感怀过他的知遇之恩。
在他眼里,周思仪是一个愚忠的臣子,一个愚忠到有些好笑的臣子,可今日这个愚忠的臣子却匍匐在他膝下临阵倒戈。
周思仪再次下跪,行得却是叩首这般的大礼,“臣愿助陛下拔除隐太子党羽,事毕后,只望陛下能允臣带父亲姐姐回扬州老家,栽花耕田过一生。”
“栽花耕田过一生?”李羡意起身后,立在周思仪身侧,直愣愣地凝视着她的杏眼,“那周卿,朕若是想杀了李序州呢?”
“那圣人便杀了他以绝后患,”周思仪上前诚然道,“可臣的阿姐不同,他们连劫狱都不管阿姐,臣的阿姐只是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威胁不到圣人的皇位的。”
李羡意轻笑两声,明明跪在他面前的是出卖旧主、两面三刀之人,他却并无反感。
李羡意伸出一只手将周思仪拉起,“良禽择木而栖,周卿你能这么想,朕很高兴。”
2. 朝天子
离离繁星高悬在天,密密层云笼罩在野,画楼深院中,周思仪做得依旧是那个匆匆而过的旧梦。
梦中她是天子起居郎,明明该是打个哈欠都要小心丧命的位子,她却如同不怕死一般,屡次三番触犯圣人,将李羡意气得怒目张牙。
可最后李羡意非但没砍她,还给她升了官,让她去御史台闻风而奏,察举百官过失,一副明君贤臣、知人善任的好模样。
周思仪用冷水猛洗了几把脸,这绝对不是特意上门威逼利诱、在营帐中杀人如切菜的李羡意。
却听云浓一声比一声急,拍着周思仪的房门,“小阿郎,快出来接旨啊,圣人点你为六品起居郎了!”
周思仪还未来得及感叹自己这梦莫非有预示之效,便被火急火燎的云浓拉去了正堂。
传旨的内侍仍旧是昨日的观礼,周青辅给他封了不少银子,观礼直笑得满脸起褶,拉着周思仪便道,“圣人体恤周大人大病初愈,吩咐说可等周大人病好了,再入宫上值。”
可周思仪哪里敢再等几天,官服连洗都来不及洗便往身上套了,便骑快马入宫交接。
原本的起居郎是一个须发皆白、瘦骨嶙峋的老头,他将厚厚的几本起居注抱给周思仪,七旬老者却罕见地带了哭腔,“周大人,幸好你来了,要不然圣人还不许我乞骸骨呢!”
周思仪听他这么一说瞬间冷汗涔涔,话却说得委婉,“圣人……不是仁主吗?”
“圣人当然是仁主啊,”那老头捋了捋他发白的胡须,“圣人不过就是登基一个月砍了二十二个,流放了四十多个,贬斥了不知有没有一百个官员罢了,怎么不算仁主呢?”
那老头见周思仪浑身发抖,又安慰她道,“周大人你放心,你再干个六七十年等到了乞骸骨的年纪,圣人就放你走了!”
周思仪抱着一堆卷轴欲哭无泪,她抽了一本新的,写上“宝兴二十二年六月”,又将笔墨装入算袋挂上腰间,才往紫宸殿去。
紫宸殿中,灯轮明灭出九华、叠槛上下耸金銮。
御座之后,中书省起居舍人王怀仁记言、门下省起居郎周思仪记事,他们二人分立两侧,同写起居注,再交由史馆撰录。
“圣人如今后宫无人,国祚无望,该选贤良淑德之人入宫,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才是。”
这说话的紫袍须眉大臣名曰郭仓,他自认是三朝老臣,但这算来也是天子家事,他才起了个头,却见李羡意就拧起了眉。
上一世李羡意无子,便只能过继李谦的儿子李序州为储,李序州对他貌恭而心不服、阳奉转头便阴违。
想他半生劳碌,竟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说他不懊悔是假的。
李羡意瞥见周思仪因奋笔疾书而鼓起的小脸,“周卿,你以为呢?”
周思仪顿时浑身汗毛竖起,只因这段她昨夜梦到过——
“臣以为,圣人应为大梁宗庙社稷着想,早日遴选皇后才是!”她似乎心底并不是这么想的,也不知是哪个老天爷借她的胆子,她这么说竟全然是为了给李羡意添堵。
“嗯,朕也觉得周卿说得有理……不过朕讨不到媳妇,不如这样,朕看周卿你也长得眉目端正,朕今日就将你的官罢了,你回去收拾收拾,明天就进宫给朕当皇后吧。”
周思仪仍旧仰头望着李羡意,“臣是男子,男子不能为圣人生儿育女,圣人三思啊!”
李羡意那清亮的声音回旋在周思仪的耳畔,“朕等得及,可是我大梁的宗庙社稷等不及,周卿你还是回去收拾嫁妆吧。”
周思仪见他面上颇为认真,竟不像是玩笑话,赶紧上前去抱住他的大腿,“等得及,等得及,老祖宗会原谅圣人你的!”
李羡意见周思仪思索良久,不知又是神游到了何处,他低低唤了一声“周卿”。
周思仪捏了捏衣袖,悄声道,“圣人如果讨不到媳妇,臣可以给圣人当皇后。”
紫宸殿中万籁无声,落针可闻,站在底下的郭仓不知道周起居郎说了什么,圣人的脸色霎时黑了下去,他正要跪地求情之际,上首的男子却未发作,只是晃晃手中的佛珠道,“朕知道,周卿是为国祚着想,可这激人的疯话毕竟做不得真,此事来日再议。”
在廊下用过午膳,周思仪回了回思绪,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怎么能将梦境之事做真。
却在此时,她竟隐隐听到几声狗叫,又混杂着人逗狗的“嘬嘬”声,只是这大内禁中,又是谁敢偷偷养狗。
——
浴堂殿内,李羡意正抱着一只黑白花点、长毛短鼻的拂菻犬,一边抚摸着小狗脖颈上的软肉,一边发出嘬嘬声,“序宝啊,周卿他不待见你,他老是说你阿爷我玩物丧志,以后你就只能趁他去吃午膳再来找阿爷了哦。”
观礼向着李羡意拜了拜,又悄声道,“回圣人,已将李序州带回大明宫,方校尉遣人来问,是关在何处呢?”
“行过过继礼后,他就是朕的儿子,像从前一般住回东宫就是。”
观礼领旨退下后,李羡意又捏了肉干喂与那拂菻犬,“序宝,你堂哥回来了,你说,他会不会抢你的皇位啊?”
那拂菻犬将李羡意指尖的肉干吃完了,还依依不舍地舔着李羡意的手指,牙齿竟碰到了李羡意手指的肉,李羡意吃痛便一掌轻拍在那拂菻犬的脸上,暗骂了一声,“养不熟的狗东西。”
却不知究竟是说狗还是说人。
那拂菻犬见主人生气,便从他膝盖跳下,又不知道钻到哪里去了。
——
周思仪蹲在墙角吃着云浓替她做得蜜肉脯,却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一只哈巴狗,盯着她手里的肉脯直流口水,她自己也吃不完,便分了那狗一半。
在周思仪的梦中,圣人也养了这么大的一只狗,那狗本没什么名字,宫人都小黑、小白、小花得混着叫。
她上谏圣人不该贪图享乐、斗鸡玩狗后,圣人便给那狗取了大名李序宝,还封那狗为花毛大王,由周起居郎伺候大王用午膳。
梦中的周思仪分外大胆,竟私自打了个牌子,上书“奉旨养狗”四个大字,日日挂着牌、牵着狗,在浴堂殿中招摇过市。
小狗吃过半张肉脯后仍旧未饱,用毛茸茸的身子蹭着她的六合靴,周思仪见了欢喜,便将那狗抱在怀中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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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小孩一般乖着。
“周大人,该上值了,”起居舍人王怀仁急匆匆地跑到她跟前,“这是谁养的狗,快将它放了,别迟了被圣人怪罪。”
“兴许是哪个宫女养来解闷的,”周思仪为难道,“可我若放了它,它跑到浴堂殿去,会被乱棍打死的。”
“再不放你我就该被乱棍打死了,”王怀仁撩起袖子便要走,“我最多帮你拖一刻钟,周大人你帮它找着了主人赶紧回来啊。”
待王怀仁走了后,周思仪便抱着那狗往北走,紫宸殿之北是蓬莱、承欢、绫绮三殿,本是后妃居所,但因当今圣人空置后宫,只留了些宫人在其中洒扫。
周思仪本准备待那狗找到主人就回去,那小狗却在蓬莱殿前的草丛中撒欢,滚得浑身都是草籽。
李羡意瞥了刚踏入殿中的王怀仁一眼,视线便再次回落在文书上,“起居郎呢?”
王怀仁拱手道,“起居郎中午黄豆吃多了,不停地出虚恭,只在廊下候着。”
李羡意扇了扇鼻前不存在的臭气,“你去和他说,等他屁放完了再回来见朕,要是让朕闻到一丝臭味,以后他的碗里便不用再有黄豆了。”
待王怀仁出去后,李羡意却有些后悔了,他为人君主,怎么能因为臣子放屁臭便嫌弃呢,但此事并未让他忧心良久。
——只因他的狗不见了,李序宝不见了!
李羡意赶紧带着观礼等一众内侍出去找,在浴堂殿四周找了一圈后,只在后殿的墙根处,发现了一泡狗尿,他估摸着这傻狗又是去蓬莱殿滚草坪了。
——
蓬莱殿前绿草连天碧茸茸、蝉虫聒鸣叫嘤嘤,欢腾的小狗扒拉着翠微色官服的衣摆,银铃般的轻笑回荡在空旷的楼台中。
李羡意见此景不由轻嗤两声,他都快忘了,几十年前,周卿也不过是个双十年、追欢买笑、斗鸡惹狗的五陵轻狂男儿。
周思仪见了李羡意,忙将那花毛小狗往自己的身后藏。
见了他心虚的动作,此时此刻李羡意脑中只剩下一个想法——周思仪上一世屡次奏他玩物丧志、斗鸡走犬便罢了,这一世居然直接想把他的狗偷出来丢掉,简直岂有此理!
“周思仪,你的虚恭出完了?”
周思仪不解其意,只跪在地上,痴愣地看着他。
“看来确实是闲出屁了,居然特地来宫里偷狗!”
——谁偷狗了,谁知道这是你的狗,你自己养狗不栓绳,还怪别人!
周思仪涨红了脸,“臣没有偷狗,是这狗自己来找臣的。”
周思仪将那花毛小狗放下地,那狗边摇尾巴边用湿漉漉的眸子一会儿望望李羡意一会儿瞅瞅她,竟犹豫着跟谁走。
“是这样吗,”李羡意显然是一副不信的模样,“那朕今日就封这狗为——花毛大王,日后你在写起居注之余,就溜一溜王爷,喂一喂狗饭。”
周思仪瘪了瘪嘴,还是拜手道,“臣领旨谢恩。”
周思仪拜过后,便又重新将那花毛小狗抱起,替它顺了顺毛发,悄声道,“序宝啊序宝,你阿爷的脾气,怎么和梦里的那人一样差?”
3. 叹流氓
紫宸殿中画拱带玉含彩、雕梁盘金刻龙,隔着螭纹屏风,牛柳应李羡意之召为周思仪正在复诊。
牛柳替周思仪切了切脉,又看了看她的牙龈,“周大人服过药后,这火气是消了些。”
周思仪抿了抿嘴唇,“可牛太医,我这症状,却没怎么减退。”
“敢问大人,是何症状?”
周思仪瞥了瞥屏风,新朝伊始,政务繁杂,李羡意应该仍旧劳形案牍才是。
她低下声音,“我夜半仍常常盗汗多梦、心悸频频。”
牛柳捋了捋胡须,这着实有些不正常,他这才开口道,“周大人近来,可是有什么烦忧的心事?”
李羡意是常年弓马之人,耳力远胜常人,连周思仪清浅的呼吸都听得一清二楚,他敛神凝气,却听周卿道,“我时常……梦见圣人。”
牛柳深吸一口气,梦见圣人确实很难不上火。
“周大人,日有所思便夜有所梦,人生苦短,少些忧思,便要畅快许多。”
屏风之外的李羡意却心绪纷飞——周卿竟连在梦中都在为国事、为大梁忧心,枉他两世为君,却日日在政务之外便只想着呼卢喝雉、畋猎跑马。
周卿,朕定不负三百六十州安宁,不负忠贞朝臣之期许,更不会负了你两世的殚精竭虑。
李羡意心中有愧,连折子上的朱批都用力不少。
——
在下值后,观礼领着周思仪到了东宫内,“周大人,你阿姐和外甥如今都已然出了诏狱,圣人说起居郎你只要递了牌子,便可入宫探望着。”
周思仪点了点头,“臣改日定去紫宸殿谢恩,劳烦观少监带路。”
“起居郎言重了,来日大人还有大造化在。”
东宫仍旧是那个碧瓦朱甍、香寝华堂的东宫,却因久无人打理,廊下积了一层又一层的尘灰,长劈了的花枝也久无人打理,显出一派日薄西山之景。
周思仪顾不上呵斥懒怠的宫人,只向她阿姐所住的堂屋中奔去。
周思韵挽了个简单的螺髻,几只纹样脱俗的银簪斜插在她如云的乌发中,她倚在透光小窗前,不知绣着什么花样。
“阿姐。”周思仪一瞥见周思韵清瘦了好多的小脸,明明胸中有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周思韵拿出绢帕替周思仪拭泪,如小时候那般轻拍着周思仪的后背,“阿姐没事,仪宝不怕。”
周思仪从腰间取下钱袋递到她手里,“阿姐你先拿着,以后我每月再给你送进来。我升了官,以后便由我来供养阿姐。”
周思韵将她的妹妹紧紧地抱在怀里,周思仪身上沾染了龙涎香的气息,她却不觉得呛鼻,她替周思仪顺了顺鬓边的碎发,“他哪里是给你升官,是恨不得要拿了你的错处,发落了你才是。”
周思韵是最清楚她小妹的脾气的人,她细细地在清仪耳边叮咛,“你以后在圣人身边,要恭敬勤勉,谦和有礼,他纵然是拿你撒气,你也不能顶撞他,就算是贬官外放也无妨,只求能保住你的小命。”
周思仪含泪点了点头,忍了很久才能将热腾腾的泪水咽下。
“阿姐,圣人可说了,要如何处置序州吗?”周思仪想起那日李羡意说要杀了李序州之时狰狞可怖的模样,不由得浑身颤抖,只希望不要波及到她阿姐才是。
“他说要将序州过继道他膝下,做他的儿子,”周思韵拧了拧绢帕,皱眉道,“你在前朝,可知道他究竟是想在序州身上,得到些什么?”
周思仪茫然无措地摇摇头,“阿姐你放心,我定会时时留意的。”
——
天刚蒙蒙黑,月亮浑圆得似是要从天边坠下来。
周思仪穿过回还复沓的廊道,沿着长满青苔的石板拾阶而上,终是在亭间看到了那长身玉立的影子,这人却是她在崇文馆念学时的同门方听白。
“是何等要事,竟引得你漏夜前来?”
方听白似是因着急而涨红了脸蛋,“你可知道我哥?”
方听白之兄名曰方听寒,似是——擒虎军中校尉?
“他在圣人手下也算得力,他今日吃醉了酒说胡话,竟让我听到些不得了的事……和你姐姐有关。”
周思仪听了姐姐二字神色一凛,却听方听白踌躇片刻才开口道,“他在圣人军帐前看见了你阿姐穿着男装,身边还跟着圣人身边最为亲近的内侍,且圣人因遭了隐太子党羽的暗杀,正要大肆发落,见了你姐姐便止了声息——”
周思仪咬住自己的手,虎口间留下深深的齿痕,“照你哥哥的意思,圣人他是在窥伺兄嫂?只是现如今,还未得逞。”
一切都解释得通了,圣人谋权篡位为何不斩草除根,为何要将李序州过继到他膝下。分明是为了拿捏住他阿姐的命脉,下一步呢,是不是就该胁迫她阿姐,威逼她阿姐了?
她周思仪读了小半辈子圣贤书,竟被他这副清明端正的模样骗到了,不知这世上有如此狗彘不如的肮脏货!
周思仪无奈地笑了笑,“仲玉你若不来,我怕还是被蒙在鼓中。”
方听白知他心忧阿姐,唤了他的字道,“文致你莫急,他这样冒天下之大不韪,是要被文官的唾沫淹死,被史官的笔墨骂死的。再不然……还有太上皇和太后呢,总不能看着二儿子杀了大儿子,还抢了大儿媳。”
“你说得对,还有太上皇和太后呢,”周思仪随手便用袖子抹掉眼泪,“我要保护阿姐,我不能慌。”
周思仪将方听白送走后,一夜辗转难眠,顶着一脸青黑实在有碍观瞻,她第二日上值前便只能拿云浓的水粉遮盖了一二。
李羡意却看得新奇,他知京中有男子爱美,以粉敷面,矫饰瑕疵,却不想周思仪竟也在此列。
明明殿下大臣正在为是否要重修运河之事吵得不可开交,李羡意却借着眉目的余光连瞅了周思仪好几眼。
周思仪正为阿姐之事忧心忡忡,什么运河一修功在千古,什么大兴土木劳民伤财,她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只在起居注上将“臭流氓”三字写了好几遍。
李羡意见周思仪居然对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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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本子傻笑,修运河这种事难道有什么值得开心的吗?
“周卿,你本子上写得什么,让朕看看。”让朕也乐一乐。
周思仪听了此言大惊失色,直接将那一页撕下来,塞在自己嘴里,企图咽下去,却噎住了,卡在嗓子里出不来,她只能俯身跪在地上,咳得一声比一声响。
“朕不看了行吗,朕错了,朕身为皇帝,不该干预史官修史……”李羡意将一盏茶塞到周思仪手里,“周卿,算朕求你了,别为了这一点小事将自己给噎死。”
周思仪总算是将那页纸咳出,茶水已然将字迹晕开成一团墨色,她这才放心地拍了拍胸脯。
李羡意又命观礼替她斟了几碗茶,她猛灌了好几口这才将气理顺。
满朝的朱紫重臣一脸凝重地看着周思仪,心中满是钦佩——周起居郎为了阻止君主干预史书,竟然不惜当场自尽,文臣风骨可见一斑啊!
李羡意抬手示意周思仪起身,这才捻着佛珠对众大臣道,“赵员外郎你先敦促着水部司拿出个具体章程来,至于修造预算,来日再议。”
李羡意被运河之事烦得脑袋酸痛,他自然知道,待运河修造后,打通江淮一带至京畿的漕运,是苟利社稷、兴国富民的好事。
上一世中,他曾三度提出修造运河之事,朝堂各方势力的百般阻挠,江淮一带杀不尽的贪官污吏,都逼得他一退再退。
李羡意猛然停下,望着后面亦步亦趋跟着他的周思仪,“周卿,朕记得你祖籍在扬州?”
周思仪点了点头,“臣已经快十年没有回过老家了。”
李羡意轻轻说道,“那就由朕带你回去吧。”
周思仪心理正诧异着,却听耳畔李羡意那戏谑的声音响起,“朕听说淮扬一带的女子最为柔情绰态,周卿你说是不是真的?”
假的,假的,当然是假的,周思仪恨不得现在就将这个意图染指她姐姐的流氓扔到太液池里去喂王八。
周思仪猛瞪了李羡意几眼,好似上辈子她直颜上谏时候的模样,瞪得李羡意竟有些犯怵,“朕只问问都不行吗,朕什么都还没干呢……”
周思仪咬了咬牙,“圣人要纳什么样的未婚女子为妃是圣人的事……臣只是觉得……圣人已然登基一月有余,却不曾向太上皇、太后请安,有违我朝仁孝之道。”
李羡意眯了眯眼睛,“你的意思是——朕不孝顺?”
周思仪跪倒在地后诚然道,“圣人至纯至孝,只是臣身为起居郎,却不能将圣人孝敬父母之事一一载明,实在心中有愧!”
“既然如此,”李羡意将声调拉得悠长,“明日寅时,朕便带你去太极宫给太上皇、太后请安可好?”
“寅时?”周思仪不敢置信,“寅时天都没亮啊……”
“朕最重孝道了,自然要趁天还没亮去侍奉父母了,”李羡意拍了拍她的肩膀,“周卿你身为天子起居郎,自然要和朕一同前去,将朕的纯孝之事记录在册。”
周思仪欲哭无泪,只能垂下脑袋道,“臣领旨。”
4. 尚公主
寅时天色未明,周思仪便拖着沉重的步子跟着李羡意到了太上皇所居的太极宫甘露殿。
守夜的宫女内侍皆被久未造访的圣人吓了一跳,只能躬身道,“圣人,太上皇还未醒呢……”
李羡意瞥了眼那烛台,示意小内侍点燃,“那便唤太上皇起身啊,朕来请安了。”
李羡意见小内侍正面面相觑,他直接夺过便拉着周思仪进了甘露殿,一入殿他便闻到了些男女情事的腥膻味,他不由扇了扇鼻子。
太上皇李定方仍旧躺在龙榻上,李羡意伸手一揭那明黄色的帷帐,“阿爷,儿子来给你请安了!”
李羡意只见李定方身侧躺着个面貌清丽的女人,是他阿爷最为宠爱的贵太妃严氏,她用被子蒙住头,被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李羡意用烛火将他们两个人都照了个真切,他对着外面说道,“阿爷已经四十有余,还老当益壮为我朝开枝散叶,实在是大梁幸事,周卿你快记上两笔啊!”
说罢李羡意就在那明黄色的帷帐外跪倒在地,磕了个响头,“儿子叩太上皇安,惟愿耶耶福寿安康、福祚绵长。”
周思仪冷汗涔涔,正咬着笔头不知该记还不记,却见李定方翻身下床,指着李羡意的鼻子便骂道,“臭小子,你想将你阿爷给气死吗?”
李羡意从地上起身后,与李定方四目而对,“阿爷,你身体这么好,怎么会被我气死呢,你还要给我生弟弟呢!”
李定方被他的儿子气得发抖,重新坐回到龙榻上,贵太妃伸出一只玉手替他轻轻顺着气。
李羡意想起上一世,他的阿爷在禅位与他后,一连生了十几个弟弟。待他晚年,被战场上的沉疴折磨至形销骨立之时,还要腾出手来收拾这些他阿爷留下的孽种。
李羡意不管不顾将头磕完后,就直接坐到了殿堂的上首,随手敲了敲那紫檀桌案,示意宫人上茶。
李定方顾不得自己只着中衣,便对着李羡意嗔目而视,“李羡意,这是你该坐的位置吗?”
李羡意轻啜了一口雀舌,“阿爷,你不让我坐皇位我都敢做,更何况只是一张桌案呢?”
李定方的呼吸越发急促,额头上青筋突起,“兕奴,你幼时最为乖顺,怎么去封地就藩五年,便成了如此模样?”
“儿子是什么样的人,阿爷那日在重玄门不是看得一清二楚吗?”
李羡意撇过头去嗤笑两声,又转而唤道,“太医院院使可在,还不快给太上皇上药。”
牛柳端着碗漆黑的药汁,两只手抖得像筛糠,他和立在案前大气都不敢喘得周思仪对视两眼,这才跪倒在李定方身前。
李定方皱了皱鼻子,“这是什么药?”
李羡意拿起那碗药汁,“去岁我生辰之时,随着宫中的例行赏赐而来的还有一条花狗,那花狗其他都好,听话老实——就像阿爷期待中的我一样,可唯有一点不好,春天到了,那狗到处发情招惹其他母狗。”
“这是给那小花狗配的绝育药,我说,该给阿爷也来一碗才是。”
“李羡意,我看你是着了疯病?什么药都敢端到阿爷面前?”
“阿爷,你最好还是将这碗药喝了,”李羡意将那碗药递到李定方手中,“于我手下擒虎军中人而言,一个活着的太上皇,和死了的先皇,没什么分别。”
周思仪被那句“死了的先皇”一惊,纸笔全都掉落在地上,她正要躬腰去捡的间隙,却被李羡意回身狠瞪了一眼,“周大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你也要写在史书上给后世人看吗?”
周思仪忙止住了动作,任由纸笔散落一地,她忙背过身去,只当看不到这对父子之间的机锋。
甘露殿中此时只闻咕噜的吞咽之声与怒极的摔碗砸碟之声,周思仪浑身一颤,电光火石间一只温热的手攀上了她的小臂,“周卿,朕的至纯至孝之事,可有记录在册?”
周思仪点头如捣蒜道,“有的有的。”
李羡意轻轻一笑,竟亲自捡起周思仪脚边掉落的纸笔又带着她出了甘露殿。
此时此刻,天刚刚放亮,朱砂色的霞光宛如血淋淋地兽口般要将人吞噬殆尽,李羡意却浑不在意地拉起周思仪欣赏起这般可怖的景色来。
“周卿,你知道吗,我一直很开心,你和你阿爷一点也不像。”
周思仪却不知李羡意竟为何提到了她的父亲,“臣不似父,圣人却颇有太上皇之风。”
李羡意身姿挺拔、壮硕颀长,他居高临下瞅了眼周思仪不自觉鼓起的双腮,“周大人藐视君王,指桑骂槐,念及初犯,罚俸一月。”
周思仪撇了撇嘴,拱手道,“臣领旨。”
李羡意扑哧一笑,又将刚刚捡起的纸笔揣进周思仪腰间的算袋中,隔着春日轻薄的衣衫,周思仪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李羡意掌心的温度,若此时此刻李羡意一瞥,定能看见她红透了的耳朵。
“周卿,你现在眼下黑得跟炭一样,”李羡意搓了搓手指,“今日朕便饶了你,回去陪你的小通房吧。”
周思仪从耳后到双颊都涨到通红,她刚想争辩几句,又觉得就这样让李羡意误会着也不赖。
——
周思仪脚刚一着地,便被守门的阍人拦住了去路,“小阿郎,魏国公方家二郎着人来给您递了帖子,说他新得了醽醁酒,要邀大人你醉个昏天黑地呢。”
周思仪如帖赴约后,国公府的小厮将她领到了一处幽静的小院,樽中酒意倾泻,房内脂粉沁人,她才嗅了两句便觉得骨头都酥了。
可这样女子的香气当前,她不由得多想,方听白莫不是如他哥哥一般染上些滥情风流的臭毛病。
“如今长安城中人人都待我避之不及,也就只有仲玉你还肯来见我了。”周思仪笑着晃一晃那白瓷短颈执壶,壶中所呈之酒色泛碧涛,甘美如饧。
方听白推杯换盏的动作矜贵得体,抬袖间他又灌了周思仪一盏,“凭你我同门旧友情谊在,我怎么会置文致于不顾?”
周思仪酒量虽好,却极容易上脸,“什么同门情谊,是你抄我作业一个字都不动连名字都抄下来,还是说你将我一个人丢在蓬莱殿中害我给三公主当马骑?”
她那句“三公主”才刚刚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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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听白就开始对着她猛眨左眼,周思仪正不解其意,却听方听白音色怪异道,“文致你伴帝王之侧,可有荒废了学问,不如将你身边的丫鬟都送到庄子里去,才能在学问上更精进一二分啊!”
“真是稀奇,我竟在方二郎嘴巴里听到了做学问,”周思仪摸了摸自己不存在的胡茬,“云浓是和我从小的一起长大的,我如何也不能将她送走的。”
“云浓是谁!”
只听哗啦一声,一乌鬓华服的女子从纱帘后直冲出来,气红了的脸蛋将她的桃花妆面衬得再艳上三分,正是李羡意的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李羡羽,“周文致!我再问你一遍——云浓是谁?”
周思仪念学时,最怕的不是夫子的竹板炒肉,不是自己的女儿身被戳破,而是那如同初雪搓成的小粉团子般可爱的三公主。
那时李羡羽不及七岁,男女尚且能同席,她说冬日抄书冻手便要人替她抄,她说夏蚊咬人便要人替她打团扇,她说秋天太液池鳜鱼最为肥美便要人下河替她摸鱼。
可偏偏全崇文馆中——唯有周思仪这个死脑筋对她有求必应,使命必达。
周思仪低声嗫嚅道,“云浓是……臣房中的丫鬟。”
李羡羽瞪大了她那双含水的眸子,“房里的丫鬟……周文致你有没有读我陪哥哥去信州就藩时写给你的书信?你为什么没有如约等着我?”
——她读了她当然读了,在崇文馆中欺负了她小半辈子的公主扬言让她等着,她收到信的时候都快要吓死了。
“臣读了……臣只是……”
周思仪还未出口,方听白便从中拦住下一秒就要招呼到周思仪脸上的李羡羽,“文致只是——他自觉配不上公主,只能用这样的方法让公主远离他!”
周思仪刚心想说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回事,却见方听白已然安抚着李羡羽在桌案前坐下,在背后替她顺着气道,“阿羽,你听表哥说,文致如今家中罹难、生死未卜,骤然与你表明心迹也只怕耽误了你的终生大事。”
“不会的,”李羡羽泪如断珠,“我现在就去求哥哥的,他不会有事的。”
说罢李羡羽便提起裙摆从小院中小步跑出,临走前还不忘将香囊塞到周思仪的手中。
周思仪握着那针脚别扭的香囊哭笑不得,望向满脸戏谑的方听白,“方兄,你说三公主这是什么意思?”
方听白浅酌一杯醽醁,抚掌笑道,“文致你该好好敬上我一杯才是,有三公主这样时不时在圣人面前闹一闹,你的性命之危已解。”
周思仪扑哧一口酒差点呛在喉头,“三公主总不能真的想让我做她的驸马?”
方听白似也染了三分朦胧的醉意,“那文致呢?文致可想尚公主、拜王侯、窈窕淑女在侧、日转九阶在前?”
“那可不行,我家云浓会闹的。”周思仪强装无奈似得笑了笑,这是每每谈到婚事,她最常用的托辞。
方听白闻得云浓二字,面色骤然冷了下来,“那就如文致所愿了,文致的阿姐已然嫁与李谦,圣人如何也不会再愿成全第二门周氏与皇族的姻亲了。”
5. 登科事
涳濛的雨丝斜织成天幕,将整个太极宫都包裹在雨雾之中。
木屐声在文石上踢踏作响,李羡羽已然在那绘溪山画屏前转了十几圈,她时而绞一绞手中的绢帕,时而扯一扯那清雅端庄妇人的袖口,“阿娘,你便答应吧,你便答应吧。”
那妇人名唤方知吟,已然在一月间从皇后变成了太后,她浅笑着摇了摇头,“我的好山君,我点头可没用,你的婚事不过了你哥哥那里,什么都没辙。”
“怎么会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要你和耶耶首肯,二哥他怎么会说不。”
方知吟抚了抚那日重玄门政变后她那如小草般冒出的白发,“你二哥这样的人……你别惹你二哥生气就是了。”
李羡羽听了这话气得鼓起小脸,只蹲坐在地上数香炉的烟圈,正在此时,只见一疏朗身影撑着一把明黄油纸伞正在雨幕中走来。
“二哥,”李羡羽见了便如个小兔子似得从地上跳起,“雨下得这么大,你怎么来了。”
李羡意如儿时一般想轻刮一下李羡羽的鼻尖,想到她如今也快及笄了,又缩回了手,“你的小太监说让我就算有天大的事也要来母后这里用午膳,我怎么敢不来啊。”
李羡羽羞赧得垂下头,临到跟前,她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李羡意对着李羡羽挑了挑眉,“我知道,是我们山君长大了,也到了议亲的年纪,山君可有想择的夫婿?”
许久无言的方知吟任由嬷嬷将她扶到里间,轻叹一声对李羡羽道,“公主食万民之碌,则理当分万民之忧,山君怎日日只知道些儿女情长,你的婚事由你哥哥做主便是。”
“阿娘,儿子在信州守关三载、黄风吹沙,连龟兹破高昌,和突厥抗契丹,寇荡矣而边疆宁。儿子在朝中用人,不分轻疏贵贱,不由好恶喜怒。”
李羡意虚抚了抚李羡羽的肩膀,“儿子不需要靠牺牲山君的婚事来坐稳皇位。”
方知吟的面色如常,“你不必和我说这些,本宫说了,山君的婚事你自己做主就是。”
李羡意扫了扫他母亲古井无波的面容,前世他也曾因她的偏爱长子而怨怒,因她的忽视冷遇而不平,但重来一世,这些于他而言,不过是信州关外随风远走的黄沙。
“阿娘记得,今日是山君让我来我才来的,”李羡意瞥了眼他母亲这样保养妥帖的妇人那因思念长子而丛生的白发,“你和阿爷,都不值得我冒雨前来。”
——
金乳酥做得松软酥甜,白龙臛鲜浓醇厚,这些都是从前他爱吃的,他却在餐桌上味同嚼蜡。
李羡羽一边替桌上之人布菜,一边说着宫中七零八碎的笑话企图缓和这食案上尴尬的氛围。
李羡意看了看强打出笑脸的妹妹,不由思及上一世,他明知山君对周卿有意,他却因对隐太子党的敌意而棒打鸳鸯,绝了妹妹的痴念。
他为妹妹择选了新朝制举甲等河东裴与求,世人都赞他“聚玉流光,疏竹懒松”,却不想这人竟私下好断袖、喜分桃,成婚后山君只能含泪养九个肖似周卿的男宠解闷。
“耶耶,你可还记得周文致——尚书右仆射周青辅的幼子,”李羡羽说起心上人不由脸红一二,她掩嘴笑道,“文致他笃学端谨,博览则无所不达,经目便记之于心,崇文馆中人谓之‘书痴’。”
李羡意扑哧一笑,“他确实是个纯粹的书呆子,日日吟着‘辞君一夜取楼兰(1)’的诗句,只知楼兰二字押韵,却不知楼兰在何方。”
“文致他还沉静寡欲,论世事人物,谈经史子集,皆对答如流。”
李羡意点点头,“寡欲吗,他房中的丫鬟可不比你身边的丫鬟少。”
李羡羽瞪起那双桃花眼,对李羡意的评价颇为不满,“最重要的是,文致他不好勇斗狠、粗鲁无状,不像有些人整日便只想着马球击鞠、畋猎射隼。”
李羡意抱起手道,“他马球打得稀烂,我可是将他打哭过整整三次!”
“李兕奴你是不是故意的!”李羡羽转头瞪着李羡意,她低声对着李羡意咬牙切齿,“你可小心些,日后你最好不要有心上人,否则……你怎么对文致我便怎么对她!”
李定方本不想给才灌了自己一碗绝育药的二儿子什么好脸色,却还是诧异道,“你和周卿的儿子,什么时候这么相熟了,竟知道他房中有几个人,还一起去打马球?”
李羡意头都不抬,“周卿也是你能叫得?”
他说罢才发觉此周卿非彼周卿,他无奈找补道,“周思仪形貌清隽,人品端方,善赋诗文,儿子用人可不管他是谁的儿子。”
“从前我跟着你祖父举义事,周青辅竭尽家财,为我募兵买马、筹米纳粮,是开国勋臣……一朝天子一朝臣,你想用谁是你的事,朕只希望你做的不要太过了。”
李定方觉着儿子二字此时听来分外刺耳,“不管是谁的儿子,你若不是我的儿子,你现在不过是个太原田舍郎。”
“阿爷,你才真该感谢你是我爹,”李羡意手中的象牙筷仍旧夹着菜,“不然你就是我马矟下的厉鬼了。”
——
李羡意带着一肚子闷气回到紫宸殿中,今日是制举(2)放榜次第之日,他必须到场。
大梁入朝为官,或靠门荫,或靠科举。
或逢新帝登基、太平封禅,皇帝亲试,制诏举人,便开制举科。
无论是名位低微、流外官员,还是乡闾能人、幽隐逸士皆可应举。
前一世,宜宁公主李羡羽的驸马裴与求便是此次制举的榜首。
李羡意初识裴与求,只觉此人明识政体、通达时务、才堪伊尹、谋比房杜,却为家族所累,郁郁不得志数年。
他为裴与求吐哺握发、赐他高官显爵,视朝听他剖断如流,入阁与他促膝长谈,更是将自己最为疼爱的小妹嫁与他。
可惜他们的君臣之情却断送在文德十二年,裴与求丁母忧去职,他特去探望,这人竟说“某有龙阳之好,心悦圣人已久。”
此言一出,将李羡意恶心得三日吃不下饭。
此时此刻,观礼奸细的声音在紫宸殿的盘龙藻井间回荡,“朕荣膺大宝,选材择能。诸公或孝悌德行称颂乡邻,或词风秀逸文以载道,或博学强记赞曰儒首。擢高其踔为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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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长史,令狐璞为太学博士,秋无际为殿院侍御史……敕。”
周思仪心中诧异万分,因她所做之梦,与此无二,唯有一点不同——裴与求去哪了?
据周思仪所梦之事中,本次制举的榜首是河东裴与求,也是李羡羽的驸马。她虽与此人接触不多,也知他赋栋梁之才,蕴经纬之略,怎么榜上不见其名。
李羡意在神游的周思仪眼前打了个响指,“周卿,可记下了?”
“臣记下了,”周思仪虽踌躇一二,但还是开口道,“圣人,臣可翻阅此次制举的试卷吗?”
“为何想要看此次制举的试卷?”
“臣亦想在学问上有所进益。”
李羡意挑了挑眉,“真的吗?”
周思仪垂下头,“臣其实想揣度圣人的心思,看看圣人喜欢什么样的文章。”
李羡意听了这话,心中竟生出一种“他原来如此在乎我”的微妙感,他点头道,“试卷还在浴堂殿,待会朕便让观礼拿给你。”
——
这场持续一天的绵绵春雨将大明宫的红墙碧瓦洗刷得干净,这把小小的油纸伞已然在风中强撑了半个时辰,周思仪手中捏着的纸张已经浸透了大半。
周思仪总算见到了她所等之人,裴与求着一身白衣圆领袍衫似白鹤凌烟,在雨中缓步慢行如拂泻飞泉,只说“聚玉流光、疏竹懒松”果真不假。
周思仪将那柄油纸伞举高,拉住浑身湿透了的裴与求,“裴三郎留步,裴三郎留步。”
裴与求用那发白的指节轻轻将周思仪的手掰开,“我未带伞,别弄脏了大人的衣服。”
周思仪仍旧举伞追着他,“裴三郎,我是起居郎周思仪……我读了你写的漕渠表,说如何由江南往京畿输送米粮……”
“周大人,我羡慕你有一个好的出身可以凭门第荫官,我也敬佩你在储位之争站错队的情况下亦可全身而退,”裴与求面露寒光,“但是家母重病,需要人照拂,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裴三郎,我知道你是宝兴十九年的进士,十七便首登科不可谓‘一日看尽长安花’(3)一次制举不行,还有每年的吏部科目选(4),来日方长啊。”
裴与求长叹一声道,“周大人,我犯不着为了一场考试黯然神伤,我说了我要回去照顾母亲。”
裴与求转过身推了周思仪一把,她脚下一滑栽到地上,裴与求却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周思仪可惜地看了一眼那张被黄泥染脏的宣纸,上面还依稀可见“漕渠表”三字。
——
是夜,星辰辉辉、银河流泻。
周思仪眉头微皱,冷汗频频,将云浓的手攥得更紧了些,她做得仍旧是那光怪陆离却又清晰可见的旧梦。
梦中裴与求是制举榜首,天子妹婿,一路登青云、拜冕旒、酬壮志、冠簪缨。
长安城中却有传言宜宁公主恃宠而骄、殴打夫婿、不贞不检、豢养男宠。
她以为这不过是坊间谣言、无稽之谈,直到她亲自撞破公主府上人强抢民男的丑事。
——因为这个民男就是她本人。
6. 堕轮回
一次梦魇是是常事,可频频梦魇却有些骇人了。
云浓替周思仪将胸口缠住,又轻抚了抚她的背心,“小阿郎不怕,云浓会一直陪着你的。”
周思仪倚靠上云浓柔软的肩峰,“往些年春日草长莺飞之时,我都会带你去禅心寺一带踏青游春,今年却疏忽你了。”
“不妨事,云浓知道小阿郎要做大官,挣大前程,”云浓常年佩棠梨荷包,清凛的气息将周思仪的烦闷一扫而空,“就算不能高升,我只求小阿郎能保住性命,平安喜乐。”
“今日这些俗务我通通不管了,我带你去禅心寺放纸鸢,”周思仪捏了捏云浓的虎口,“我这就让人去宫中回话,我病了要在家中养病。”
“太好了!”云浓笑着拍了拍手,“我昨日才熏了蜜肉脯和蒸了山药松糕,我这就去收拾食盒。”
云浓将周思仪惯用的马车四角都挂了棠梨香包,馥郁非常。
她俩未带旁人,只能由周思仪驱车弛马,云浓焚炉烹茶,一路清茶甘而不涩,风细柳斜伴着早春的莺啼,好不快然。
禅心寺外,春雨后放晴的天空格外蓝湛,纸鸢乘风,风追纸鸢,引线的丝轮你争我赶,孩童女郎的嬉笑在风中回旋。
周思仪吃了半笼山药松糕,早已肠撑肚烂,她就这么以手为枕,仰躺在树下闭目养神。
云浓正值豆蔻,却是最爱俏爱娇的年纪,她拉着那只腾空的飞燕走到树下,“小阿郎,你看看我的妆面有没有花?”
“没有,云浓最漂亮了。”
周思仪抽出云浓腰间锦帕想为她拭汗,却将她颊上的面靥给擦花了,她心虚地搓了搓手,却被云浓逮了个正着。
云浓吐了吐舌头,“我就知道你嘴巴里没有一句实话!”
周思仪自觉地接过云浓手中的丝纶,哄她拿着胭脂去河边补妆,却不想这一来二去间,牵引纸鸢的线却被树枝刮断了,纸鸢竟飘到了佛寺中。
她今日没有焚香礼佛的念头,本可以到叫卖的摊贩处买一个纸鸢哄哄云浓,再好生赔个不是,此事自此掀过。
却不知怎的,她不自觉走进那座崔巍古庙中,庙庭寂寂,草木荒芜,香炉中的烟火如白练,入定的僧人悄无声息。
这禅心寺似乎名声不显,香火寥寥。
这入定的僧人间却有一僧不坐蒲团、不敲木鱼、不颂心经,拿着那只掉落的纸鸢,无线无风,却妄图送纸鸢飞天。
周思仪双手合十,向那僧人拜了拜,“小师傅,这是我刚刚掉落的纸鸢。”
“这纸鸢无引无线,怎知是施主的纸鸢,还是我的纸鸢?”
“这是我家丫鬟糊的纸鸢,这纸鸢的背后写了我的姓,我姓周,你看是不是?”
“施主姓周,姓周好,周而复始,轮回无穷。”
她朝着那拿纸鸢的僧人摊开手,“将纸鸢还我,不然我向你们住持告你去。”
“你怎知我不是主持,主持不是我?”
“你这么年轻,就做了庙里的主持,便更不该拿人东西了。”
“你怎知我年轻,人的年龄便真如样貌所呈现的一般吗?”
周思仪撇了撇嘴,被这僧人似是而非的话吵得头疼,“我不要这纸鸢了,你不要再念叨了。”
她刚要转过身去的间隙,就见那僧人忽而厉声道,“就如施主你一般,究竟是桃李年华的女子,还是活了两辈子的老妪,你真的分得清吗?”
周思仪骤然听到女子二字,心中一惊,她自问从小女扮男装,虽总被人称是孱弱体细、文癯书生,但却甚少露出破绽。
“小师傅,我们去内里详谈。”周思仪只觉自己腰间的镶红宝银匕首正抵在自己的腰后动弹不得。
那僧人双手合十道,“施主是想用金银收买我,还是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杀了我,可惜我却都不要。”
周思仪跟着那举止怪异的僧侣走到一菩提树之下,屏退众人后周思仪诚然道,“那小师傅想要什么?”
“我想给娘子讲个故事,”那僧侣笑着摊开手掌,手心内正是一颗菩提果,“地上有人皇,地下有冥王。只说这人间有一人皇病入膏肓,只觉阳寿将至,临托孤之时,人皇昏睡之际,忽梦往地府,在幽冥之司竟遇到了他的旧臣。
那臣子尚在人间时为官勤谨、精晓世事,死后便被阎王点为酆都判官,管天下阳寿、掌生死文薄。
那臣子便带人皇魂魄转托超生,过幽冥山、离枉死城、渡奈何桥,总算是到了六道轮回之所,小施主说说,这臣子领着人皇该投入何道?”
周思仪虽不信鬼神轮回之事,但却在书中读过不少,她照记忆答道,“这人皇若仁善,该升化仙道?”
“这人皇征伐四方、宰割天下、矟刀之下神号鬼哭,称不上仁善。”
“这人皇若忠孝,该生为福道?”
“这人皇弑兄逼父,篡位谋权,得位不正,与忠孝毫不相干。”
“既然是这样的人,那便投到畜生道去做猪做狗。”
那僧人摇摇头,“臣子说‘虽说你忘孝忘忠、杀人盈野,却到底守卫一方安宁,庇佑一国百姓。我便送你投入贵道,仍旧做你的公子王孙。‘”
周思仪嗤笑道,“这臣子倒有些愚忠。”
僧人看着那风筝,轻笑道,“那人皇对臣子说’我这一世,最对不住之人便是你。若再来一遭,只为你一人堕入畜生之道,做你六合靴下最忠实的恶犬。”
周思仪眨了眨眼睛,接过那僧人递过来的菩提果,“那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种花得花、种豆得豆、种什么因便有什么果,”那僧人抬眼望去,只见晴空万里,纸鸢纷飞,“我为娘子讲了一个好故事,娘子是不是该将这纸鸢送我。”
“送你便是。”周思仪长叹一口气,她今日算是真遇上疯和尚了。
周思仪空着手从禅心寺中走出,却见云浓正在那马车前急得团团转,她红着眼睛道,“小阿郎你去哪里了?你再不来我就只有去报官找你了。”
周思仪轻抚了抚她的肩头道,“刚刚纸鸢落入了寺中,被一疯和尚抢了去,我回去赔你一只可好?”
云浓的面靥已然重新点好,明眸含波、酒窝带媚,“那我要你亲自画的,不要坊市里买来的。”
“好,我回去便亲自画来给你。”
——
书房中呢哝软语在侧,红袖添香在旁。小窗之下,云浓正挽起袖口替她磨墨,她则正在为这只花燕着色。
周思仪撑着下巴道,“你说这翅膀上,我是绘白莲,还是涂祥云呢。”
“小阿郎给我取名叫云浓,那我便要这祥云风筝。”
周思仪点点头,“那便依云浓所言。”
她正翻着纹样的间隙,却听忽有小厮来报,“三公主驾临,她正在打听小阿郎呢。”
“三公主?”云浓疑虑地瞅了眼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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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埋头作画的周思仪,“她可是从前在崇文馆中时常欺负小阿郎那人?”
“不是什么大事,她也就是骄纵了些,”周思仪思索了片刻,对云浓道,“她还未出阁,我与她单独见面,恐怕有损她闺誉,你去请她到正堂里喝盏茶,她等不到我,自然就悄悄走了。”
“这件事千万别传出去,”周思仪细细叮咛了这房中的一干人等,“我若真娶了她,到时候全府上下都不得安宁。”
云浓从房中悄悄退出,她换了衣衫,又捧了玉制的茶盏、茶匙往了周宅正堂。
裾带飞扬,花点罗裳,蛾眉轻蹙,新妆白玉。——这便是李羡羽所见所闻。
这位在主人家极为得脸的侍女向她拜道,“拜见公主,公主千岁。”
“本宫今日只是要去书肆买书,正巧路过胜业坊,”李羡羽清了清嗓子,“我可不是特地来见你家小阿郎的。”
“奴明白。”
“你家小阿郎呢?”
“我家阿郎染病卧床,恐过了病气,伤了公主的玉体,无奈之下,只能遣奴来与公主奉茶。”
得公主首肯后,云浓便开始点茶,沸水入盏,茶茺拨弄间便清香自溢;调水如膏,运匕如风间便水脉成象。
茶盏上浮末成团,聚为云状,茶百戏便成。
云浓捧着那茶盏跪倒在李羡羽身前,“云浓奉公主祥云之茶,愿公主祥和顺泰。”
李羡羽深吸一口气,“你就是云浓?”
云浓捧着那盏茶一动不动,她只答道,“公主知道的,我家小阿郎最喜云雾。”
“那你可要小心些,以后若是被送到了庄子上,这么好的点茶手艺却无人品尝,那就太可惜了,”李羡羽接过茶盏不过是轻轻抿了一小口,便又将茶盏放回到云浓所举的托盘中,“茶太烫了,重做。”
“公主怎么知道我一定会被送回到庄子里呢?”
云浓说罢,竟拿起托盘中那盏滚烫的茶向着自己的胸前的衣衫上浇去,而后便眼眶中含起泪花,从正堂哭着跑了出去。
李羡羽正诧异这人怎么自己烫自己,却见周思仪竟气冲冲地从堂屋中跑了出来。
“李羡羽,你若觉得茶烫,不喝便是,”周思仪只草草拜手后便道,“为何要拿茶水泼我的侍女?”
李羡羽只觉一股愤意涌上心头,“我怎么会拿茶水泼了你的侍女?我又不是什么善妒怨毒的泼妇!堂中之人皆可作证。”
“这些人都是你的随从,他们的话我如何能信?”
周思仪骤然见云浓浑身沾着茶水失魂落魄地来找她,只觉意愤难平,但又转念一想李羡羽虽说娇蛮任性,却不是苛待下人的人,这事她找不到实证,“公主,从前虽说你常常使唤我替你抄书、为你打扇,别人都说你欺辱于我,但这些都是我自愿做的,我从不曾怨过你……”
李羡羽听到这话只觉得心头倏地被针刺了一下,她想上前去捂住周思仪的嘴巴,想让他将口中伤人的话语都咽在喉中。
“所以公主,请不要欺负我珍视的人好吗?”
李羡羽瞪大了双眼,她本以为是“我永远不可能心悦你”或“我死也不会做你的驸马”这样伤人的话,李羡羽又灿然笑道,“那我以后还可以找你玩吗?”
周思仪点点头道,“这是自然。”
李羡羽拉了拉周思仪的袖口,“我就知道,文致最好了,等后日,不,明日,我再来找文致!”
7. 亦妩媚
李羡羽在浴堂殿前的宣州红线毯前来回踱步,她左跨一步“他喜欢我”,右跨一步“他不喜欢我”。
李羡羽顾不得公主的仪态,那头上的金步摇晃得叮当作响,“哥哥你说,他究竟是喜欢我,还是不喜欢我?”
李羡意无奈地笑笑,他该如何告诉妹妹,上辈子周卿被御史台参奏十几本,也要娶她的婢女。
李羡意踌躇了片刻,还是诚然道,“我的好山君,感情之事强求不得。哥哥在朝中为你另择一良婿便是。”
“我却觉得,感情之事也要勇于争取,”李羡羽扯了扯李羡意的袖口,“哥哥,你得帮帮我啊,文致他日日在浴堂殿上值,你要多在他面前说说我的好话啊。”
“我如何说啊,”李羡意扑哧一笑,“我说我的妹妹温柔贤淑,知礼明德,白日在闺中绣花,夜晚在月下吟诗。你想一想周卿他信吗?”
李羡羽的嘴翘得能挂个小油壶,李羡意安抚道,“我可以邀他遥遥与你见上一面,但你们只可隔着屏风几句话,不要像上次那样眼巴巴赶过去被别人笑话。”
“心悦他人怎么会是一件值得耻笑的事呢?”李羡羽扯了扯李羡意的袖口,“我就知道哥哥最疼我了。”
——
这些日子里周思仪仍旧饱受梦魇所苦,梦中她为毒酒所害,死相凄惨可怖,她不自禁摸了摸脖颈上跳动的脉搏,只觉活着可真好。
好不容易到了休沐之日,她正准备在榻床上酣眠一整日,圣人却突发奇想,召她入宫品评文章,他揉了揉困倦的双眼,只能打马入宫。
清思殿中屏风三尺,绣着双喜卯兔,墨画两幅,绘上牵线月老。
周思仪只觉着这房间的布置甚为奇怪,观礼引着她坐于屏风一侧,却听屏风内传来几声女子的浅笑,“文致,你来了。”
周思仪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心头一梗,“公主,圣人召我品评文章,下官只能先告退了。”
“是品评文章啊,”李羡羽的声甜气微,全然听不出是个骄纵的恶霸,“不过是和本宫一同品评。”
周思仪却觉得心中讶然,尚在崇文馆时,她替公主所做文章不下百篇,不仅要让公主在夫子处过关,更要符合公主的水平,实在是难上加难。她对公主肚子里的墨水可谓一清二楚。
周思仪试探地问道,“公主,那你……近来在读什么书?”
却说屏风那方,李羡羽梗着脑袋道,“我最近在读《女扮男装后被皇帝陛下强取豪夺了》。”
周思仪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书?”
李羡意听到这书名,对着自己的妹妹猛眨眼睛,又在自己妹妹耳朵旁边咬牙切齿道,“说《贞观政要》啊,他最爱读《贞观政要》了。”
李羡羽深吸一口气,“《贞观政要》,我最爱读贞观政要,我没事就读《贞观政要》。”
周思仪在心底长舒一口气,她才不信李羡羽没事就读《贞观政要》,但也只能出声哄着她道,“从前在崇文馆念学时,夫子便讲过数次《贞观政要》,不知如今再读,公主可有什么新的感悟。”
李羡羽诚然道,“我很欣赏武则天,蛾眉不肯让人,狐媚偏能惑主(1)。”
李羡意在屏风后急得团团转,“李山君,你说那是讨武曌檄文,那是骂武则天的话,和《贞观政要》毫无关系。”
李羡意正想着该为妹妹如何找补,却听屏风另一侧的周思仪笑着说道,“我和公主一样觉得,狐媚惑主不过是对女子的污蔑之语,不让蛾眉是对野心家的赞歌。”
李羡意点了点头,对着李羡羽低语道,“现在开始,你就照我说的答,不准乱说话。”
李羡羽心虚地点了点头,却听周思仪问道,“那公主知道,唐朝风流人物如织,我最喜欢谁吗?”
李羡羽本想诚然说,她不知道,却见哥哥勾了勾手,她忙赋耳凑上。
哥哥说一句,她便答一句,“我知道你最喜欢魏征,你欣赏魏征犯颜直谏的勇气,更羡慕魏征遇到了纳谏如流的君主。太宗说魏征,‘人言其举动疏慢,我但觉妩媚(2)’,我亦看你妩媚非常。”
周思仪只觉心房一颤,这屏风不够隔音,她分明将这两兄妹的窃窃私语听得真切,电光火石间,她只觉耳畔唯有一句“我亦看周卿你妩媚非常”。
——
出清思殿后,周思仪神游着被观礼领进了浴堂殿内,李羡意装模作样地从那帷帐后的小榻上起来。
他强申了个懒腰,“竟是周卿来了。”
周思仪笑道,“臣来晚了,竟叫圣人好等。”
“无事,朕也犯春困了,”李羡意将脸别开,对着观礼道,“快将此次制举的试卷都拿出来,朕与周卿好生品评一番。”
李羡意与周思仪一同站定在桌案前,他俯下身子,正好可以瞅见周思仪发梢上小小的旋儿,他从前只知周卿文弱清癯,却不知他竟瘦削如此,好似轻轻一捏,就能将他给弄碎了。
可他的胸口和臀部却又鼓囊囊的,惹得人想……多看两眼。
李羡意又觉自己这番举动甚为奇怪,他开口转移话题道,“周卿以为,我妹妹如何?”
“公主天潢贵胄,清雅绝尘,是云霓之上的凤凰,”周思仪不忘补充道,“臣多看一眼都怕亵渎了公主。”
李羡意心中了然,周卿这是对山君看都不愿多看一眼的意思。
李羡意想了想自己可怜的三妹,不忘将话说得更直白些,“五月初五便是阿羽的及笄礼了,太上皇和太后也在为公主择选夫婿。”
周思仪长叹一口气,不是她觉得公主不好,是她担心到时候新婚鸳鸯被里翻红浪,公主发现她少了些男子该有的东西气得砍人该如何是好。
“臣有一法,”周思仪拱手道,“此番制举,应选之人不乏些贤良方正又卓有学识的男子,与公主可谓是天造地设的无双璧人。”
“你那日不是和朕说,要一观此次制举的试卷,只求在学问上有所进益吗,可有觉得谁与吾妹相配?”
周思仪拜手道,“河东人士——裴与求。”
“周思仪你给朕现在就从浴堂殿中滚出去,不然我就拿马矟将你插出去!”
——
被圣人赶出浴堂殿后,周思仪却百思不得其解,这裴与求究竟是哪里不好,让圣人恶其文,夺其榜,甚至闻其名便要犯恶心。
她却不知为何,据梦境中事,李羡羽及笄礼前亦纠缠她许久,但很快圣人便替她定下了与裴与求的婚事。
可若裴与求未入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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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眼,圣人摆脱了对她周氏一族的偏见,当真如公主所愿,赐婚与她,她又能如何破局呢?
周思仪苦思良久,她虽不知裴与求之母究竟是何病症,只能从家中库房提了些人参虫草、阿胶雪蛤,便往裴与求家中去。
长安城士人多在东北角几坊置业,一则离宫城不过数里,白日上朝也能少些脚程,二则官员勋贵聚居,通达消息,往来人情,能为自己的青云路添些裨益。
可裴与求之宅竟位于长安县怀德坊,此地紧贴西市,旅店颇多,胡商多住于此处,行骗盗窃,打劫土匪,屡见不鲜。
他出身河东裴氏,明明是累世公卿,名门望族,却不知道为何,以至于此。
周思仪推开那扇生了铜锈的木门,却见不过瓦房两间,勉强遮雨。
一老妪正仰躺在胡交椅上晒着太阳,裴与求只着一身短褐,半蹲在那椅前替他阿娘捏着肩膀。
周思仪想放下那几包药材,却连个桌案都没瞅见,她只能行了个插手礼,“我买了些滋补的药,也不知令母是否用得上?”
裴与求却不接她的话茬,对这些名贵的补品看都不看上一眼,“这些药材并不对我阿娘的症,周大人将这些药材与我,我也只会将其卖到药铺换些银钱。”
周思仪叹道,“我将这些送你,便是任你处置的意思,你是留是卖,我不干预。”
裴母睁开双眼,只见这位大人衣着华贵、谈吐优雅,忙下椅道,“大人可是与儿的上峰,我家贫苦,让大人见笑了。”
周思仪听到上峰二字,诧异非常,却见裴与求竟在向自己使着求救的眼色,她瞬间明了——他这是对母亲扯了谎。
“夫人您先坐,不用迎我,我来找裴大人他……有些公务要谈。”
裴母又重新小心翼翼地坐回到那胡交椅上,“与儿他也真是的,大人买药也是好心,不答谢还说什么要卖掉。”
周思仪看着这如她父亲一般大的老妇向她赔着笑脸,只觉心中酸涩,她宽言安慰了好几句,这才拉着裴与求到屋外说话。
裴与求出屋便向她拜手道,“裴某谢过周大人。”
他行过礼后仍旧固执要离去,却被周思仪拉住,“我有一法子可替周大人将……这善意的谎言给圆上……裴大人可愿?”
裴与求却不似那日雨中抗拒,周思仪才又启唇道,“今年洛县泛洪决堤……吏部考功司员外郎张韧是我阿爷的旧部……你若愿意,可称今年考较,赴洛县上任,官位虽微,但也能一展你的抱负。”
“周大人是对全天下失意的读书人都这般好吗?”裴与求嗤笑两声后,又拜手道,“裴某的母亲难以远行,需在京中养病,周大人的好意裴某只能心领了。”
周思仪点头后又道,“敢问裴三郎,令母究竟身染何疾,平时吃什么药,可看过京中哪些郎中?”
“裴某的母亲气滞血瘀、胸痛隐隐,身重困倦,也曾寻访过不少名医,只说是心阳不振、寒凝心脉所致,真武汤、当归四逆汤均吃过不少,”周思仪从未见气度卓绝的裴大人的脸色这样差过,“可惜药石无医。”
周思仪轻颠起脚尖,轻抚了抚他的肩头,她本准备就此离去,却忽而回头道,“三郎可有想过,请御医为令母就诊吗?”
8. 莫非礼
东宫中金屏宝帐、流苏低缀、博山吐香,铜壶滴漏。
那帷帐之内,只听得到孩童的哭喊,“我不要喝药、我不要喝药。”
周思仪和牛柳对视一眼,接过他手中的药盏,坐到那孩童对的床头,“序州乖,喝了药才能好。”
五岁大的孩子在几月间接连经历丧父离母、缧绁之苦,原本还有些圆润的小脸如今已经瘦的清晰可见骨头。
李序州见到熟悉的人,瞬间泪水盈满眼眶,“舅舅,我阿娘呢,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我阿娘了。”
周思仪试探地看了看那侍立在旁的乳母,那乳母附耳道,“周大人,圣人吩咐了,不许大皇子与……那位相见。”
周思仪心中一揪,什么时候自己的阿姐竟成了宫中的忌讳,连提都不能提上一句。
她吹一吹那药汁上的浮末,将下巴贴上李序州的小脑袋,她不愿欺骗小孩,“序州,舅舅答应你……总有一天你会见到自己的娘亲……只是这一天也许会很久。”
李序州小声道,“真的吗,舅舅不可以骗我。”
周思仪伸出小指与李序州拉钩,“舅舅骗你是小狗。”
周思仪看着李序州将药汁喝下后,又在房中燃了安息香,替他唱了小时候姐姐哄她入睡时哼惯了的曲子,李序州这才揪着一张小脸入睡了。
周思仪将帷帐轻轻放下,蹑手蹑脚地与牛柳一同出了东宫。
“那乳母说,兴许请周大人来有用,我起初还不信,”牛柳拱手道,“还是大人哄孩子有办法。”
周思仪出声询问道,“序州生病以来,圣人可有来过东宫……或者,可有嘱托些什么?”
“圣人只说,让我尽力医治……若是医不活,便算了……”
周思仪听罢这话,喉头一梗,她唯有再次拜谢牛柳道,“多谢牛大人医者仁心。”
“大人不必客气,”牛柳摆摆手道,“皇子死了,我们太医可是动不动就要陪葬的,我啊,可怕死得很。”
周思仪忽而想到裴与求家中老母,又对牛柳道,“不知太医院可有太医愿往宫外瞧病,某愿以千金之赀奉以太医院的大人。”
“太医院的太医瞧病,看得可不是真金的高低,看得是2体面,”牛柳捋了捋胡须,“周大人有这份体面,便是让我跪着为大人诊脉也无妨,而有些人偏偏没有这份体面,太医院的出诊——千金不换。”
周思仪再道,“我想请太医所看之人,是裴三郎之母,裴三郎是宝兴十九年的进士,志高行洁、才高识远,日后定能为圣人所用,其母为顽疾所苦,已寻遍长安名医无果,我这才求到大人座下。”
“周大人可还记得我从前为你瞧病时所说的话——人生在世,少些忧思便要畅快许多。”
牛柳轻笑道,“鹏鸟凭空九万里,青云遮眼不见蝼蚁,大人已随大鹏去,何必顾惜蝼蚁的小命呢?”
“牛大人,其实我一直不解……”周思仪深吸一口气,终是说出了那句萦绕在她心头的话,“大人那日诊脉时便已经知道了我的秘密,为何又要帮我这只蝼蚁隐瞒呢。”
“大人圣眷正隆,可不是蝼蚁,”牛柳忽而回头,用一种周思仪难以窥测的目光瞅着她,“我相信总有一日这个秘密可以帮我得到些意想不到的好处。”
——
浴堂殿内,水雾氤氲、热气蒸腾,李羡意显然是刚刚沐浴完,松垮的袍子挂在身上露出精壮的胸膛,尚未干的发梢仍旧滴着水,他任由小内侍这么一点一点地擦拭着。
周思仪垂下了头,便与起居舍人王怀仁一同站在李羡意身后。
李羡意淡然地瞥了她一眼,“周卿,用午膳时可是去东宫了?”
“大皇子不肯喝药,牛院使没有法子,只能由臣去劝了劝。”
“你管了大皇子,有没有想过二皇子无人照拂呢?”
二皇子?圣人什么时候偷偷生了个孩子。
周思仪正疑惑的间隙,却见李羡意从那紫檀桌案下抱出那只花毛拂菻犬,“序宝今天可是找了你好久,周卿你不记得自己奉旨养狗了?”
周思仪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容,“臣这就带二皇子出去溜溜。”
“不必了,序宝他喝药睡觉不要人哄,也从来都不闹着要找娘,”李羡意意有所指,“二皇子可比大皇子听人话多了。”
周思仪从李羡意怀中结果那只小狗,又从荷包中摸出一小块儿蜜肉脯喂到它口中,“序州今年才五岁,想找娘亲也是常事……圣人可否让他与臣的阿姐见上一面?”
“周思仪,李序州他现在是朕的儿子,”李羡意抬眼望向她,”朕一点也不希望让他想起从前做朕哥哥儿子时候的事。”
“你若是觉得他可怜,你便自己去东宫照顾,”李羡意将他眼底的寒光收起,又重新挂起他那副春风和煦的笑容,“我看养狗和养小孩想来也差不多。”
周思仪唯有低眉道,“臣明白。”
王怀仁听了这二人的对话,提笔写道:上爱重幼子,幼子病,心焦如焚,遣近臣视之;帝惜犬畜,常与大臣言饲养之术。
周思仪沉思片刻后,又开口道,“臣闻洛县春日积雪融化,泛洪决堤,圣人可有想好治洪人选。”
“朕知道周卿欲荐谁,但是朕不同意,”李羡意用手撑住下巴,“上月底,朕已下秘旨命水部司赵员外郎往洛县修筑堤坝。周卿可满意?”
周思仪跪下身拱手道,“臣只是奇怪——以裴与求之才,榜首与否暂且不论,为何圣人在制举科连丙等的次第都不与他?”
“周卿是觉得朕任人皆以喜恶,能臣怀才不遇是吗?”
“臣未有此意,臣只是……”
“那朕今日就告诉你朕为何不用裴与求,”李羡意目中带火,咬牙切齿,“裴与求他——非礼于朕,亵渎于朕,你听明白了吗?”
“非礼于你?”周思仪瞪大了双眸,她蹲在御座旁,只觉此话荒谬至极,“圣人你八尺男儿,从军数年,有翘关拔山之力,裴与求文弱之躯,一介书生,只会写诗作文,竟能非礼得了你?”
周思仪在心底很啐一口,自己壮得跟头牛似得,谁能非礼亵渎你啊。
“你不信?”
李羡意说罢,竟直接攥起周思仪的手掌,放在他那精壮赤果的胸膛上,周思仪的手顺着那硬如烙铁的肌肉往下滑,总算是在快到关键位置时停下了,被他攥得骨节生疼。
“周卿,他便是这样非礼我的,你明白了吗?”
周思仪急得眼泪就要夺眶而出,“臣明白了,臣明白了。”
“朕可以拧断你们这些文臣的手,”李羡意对着周思仪眨了眨眼睛,刷得一下将她的手放开,“但朕需要你们这些文臣提笔安天下,所以朕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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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李羡意思及上一世,裴与求的手如附骨之蛆,可被周思仪一摸,他竟全然没有反胃恶心之感,反而觉得心头似被一只小小的羽毛挠过,瘙痒难耐。
李羡意瞪了一眼已然从脸红到耳朵根的周思仪,只觉这是因周思仪长相秀气又白皙纤弱,常混迹在女人堆中染了一身馨香的缘故。
他只能用口出恶言掩饰心头的燥意,“周思仪你在脸红什么,不准脸红!”
他话音刚落,周思仪便伸手抚过自己熟得像红苹果一样的脸颊,被他这么一训斥,她的脸却更红了,只能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此时起居舍人王怀仁见状写道:帝念臣下,以肉身龙体为臣下答疑解惑。
——
周思仪与王怀仁从浴堂殿中出来后,王怀仁将这一月所载交由她带到史馆中汇成起居注。
周思仪不过瞥了几眼,便觉得诧异,他们二人,一个记言,一个记事,却写得大相径庭,她看到那句“以肉身为臣下答疑解惑”更是觉得冷汗涔涔。
王怀仁对她拱手道,“周大人,我们既然任撰写起居注一职,能如董狐一般秉笔直言自然是好,但也不得不防,若君主干预修史,也要想些法子保全自己的小命啊。”
周思仪笑了笑,“那王大人可算是杞人忧天了,圣人他不是这样的人。”
“圣人不是这样的人吗,”王怀仁的薄唇轻启,话语犹如弯刀直扎周思仪的心窝,“周大人,你的姐姐禁足东宫,你的外甥生死一线,你的父亲官路难于蜀道,你在圣人身侧也同样是将脑袋提在手里过活——这样的圣人,当真不是这样的人吗?”
却说二人说话的间隙,却未注意到本应空无一人的史馆房梁之上有一黑影正将他们二人的对话听得真切。
那黑影待他二人走后,便飞檐走壁、健步如飞,又重新回到了浴堂殿内,将所见所闻向御座上之人一一言明。
那名唤拔舌的枭卫道,“王怀仁抹黑圣人,可要臣将他结果了?”
李羡意忽而想到,上一世周思仪对他用枭卫窥私大臣,打听密报的行为颇为不满,口口声声说,“圣人以枭卫为治,如李辅国之察事、朱见深之西厂,至于帝王独夫独裁、小人便佞当道、忠信苦不堪言”。
他虽自认不是李辅国、朱见深之流,但仍旧裁撤了大半枭卫,只留些精锐,为他办些不能与人言之事。
李羡意扑哧一笑,“他如何抹黑朕了?他说得每一句不都是实话吗?”
观礼又道,“那可需要传中书舍人拟旨让王怀仁调京,这样表面溜须拍马,背后嚼人舌根的小人怎可放在圣人身边?”
“这样爱溜须拍马的人才必须放在朕身边,让他发光发热、哄朕高兴啊,”李羡意挑了挑眉,“周文致从前给朕上了如此之多的眼药,如今也是时候——让朕给他上一回了。”
“对了拔舌,周卿他跟王怀仁说了些什么,是怎么严辞反驳王怀仁的?”
拔舌为难地垂下了头,“周大人说,圣人确实比较像干预修史、动杀史官泄愤之人,他以后在御前行走要多注意,并且……多谢王大人提点。”
“拔舌,你现在立马去胜业坊周宅。”
“臣定不辱命,取周思仪项上人头!”
李羡意一脸正经地下令,“你去抓一只癞蛤蟆放到周文致枕头上,他最怕这东西,务必要将他给吓死。”
9. 拍马屁
周思仪揉了揉她眼下的青黑,昨日好不容易一夜好眠,梦魇退散,谁知醒来之时,她的枕头边竟有一只硕大的癞蛤蟆,幸好被云浓抓走了,不然她非得吓得心都要囫囵跳出来。
只说这日天降祥瑞,长安城外、龙首原上,有一老农挖到一长九尺宽八尺的巨石,那巨石远看似牛,近看如马,俯身望去又如金龙出云。
上奏之人说,圣人登基一月,便有如此祥瑞,实在大吉之兆。
圣人大喜,便召翰林院群臣入内,为巨石题诗,择选最优者镌于石上。
那巨石已然被运送到了太液池前、自雨亭旁,太液池水漾碧波、御柳垂丝,熹微的晨光打在湖面上仿若撒金洒银。自雨亭以木轮取水,水自轮上,又沿斗拱处顺流而下,只见檐瀑纷飞、雨幕生凉。
李羡意眼窝深邃、目若点漆,他着一席宝相暗纹翻领胡服在雨帘中背手而立,更显容止。
周思仪不免想起那起居注中王怀仁阿谀之语,“帝美姿仪、百僚瞩目。”
周思仪亦学着他的动作背手而立,她扬起那脖颈儿,心中只道,分明我周文致才是长安城中最清风朗月的男子。
翰林院群臣毕至,行过礼后,李羡意便道,“诸位卿家皆是我朝诗坛中流砥柱,今日便是召诸卿家来为此奇石赋诗。”
翰林院学士已然出亭观石,周思仪在李羡意身后搓了搓手跃跃欲试,她亦想写,却不知从何开口。
李羡意盘了盘手中的玛瑙佛珠道,“周卿,我常听山君说,崇文馆中谓你曰‘书痴’,今日你可想也为这石头作诗一首。”
周思仪眨了眨眼睛,便如脱兔般从李羡意身后蹦出去,“臣奉旨写诗。”
周思仪绕那巨石几周,完全没看出这石头是如何形如牛马,又金龙出云的,便也只好依着格律、删繁就简、吟诵成文,又呈于李羡意的案头上。
李羡意将诸位大人所写的诗都读过后,便抚掌笑道,“韩延之,借古喻今、抒怀畅然,不愧为文章巨公。”
“柳成元,以景融情、意蕴深厚,当为百代文宗。”
……
“周文致,格律工整、朗朗上口,果真是崇文馆中翘楚。”
李羡意说罢,便瞥了眼周思仪,他下巴微翘、负手昂头,若是身后有尾巴,此时一定翘到天上去了。
可他——怎么能如周卿所愿呢?
“朕今日也为这怪石做了一首古体小诗,便吟给诸公,诸公一同品评一二,”李羡意不忘补充道,“诸公千万不要因为朕是皇帝,而选朕所写之诗啊!”
李羡意从自己的袖口中拿出一张宣纸,吟道,“黄牛朝天子,哞哞哞哞哞。老马入帝乡,吁吁吁吁吁。浮云怪石上,金龙在我身。”
周思仪被他这诗惊得愣在原地的间隙,却见那文章巨公的韩延之和百代文宗的柳成元竟一齐跪下道,“圣人所写之诗情真意切、霸气凛然,臣等望尘莫及!”
周思仪在心底暗自啐了两句,“附庸风雅、强装文墨,这些翰林学士当真是脸都不要了。”
李羡意盘了盘佛珠,忽而转头道,“周卿,你来说说,朕这诗文如何?”
周思仪强打出个笑容道,“圣人所作之诗,文意隽永,意蕴绵长,臣还在崇文馆念学时,便早闻圣人之诗名,臣还买了圣人的诗集,日日放在案头品读。”
——我买了你的诗集用来垫桌角,告诫自己以后写诗千万不能写成这样。
李羡意挑眉道,“哦,看来周卿非常喜欢朕所写的诗了,背两首来听听。”
“嗯……嗯……”
周思仪正说不出话来,却见王怀仁竟从腰间的袋中掏出一本《苍兕集》道,“臣日日将圣人的诗集带在身边,每一首臣都写了注脚,以期能领略到圣人万中无一的诗韵!”
李羡意笑着接过那本诗集,确实每一页都细细用簪花小楷写上心得感悟,他深深地看了周思仪一眼,“周卿,你虽博文强记,却不如王舍人勤勉啊,日后定要在做学问上多下些功夫才是。”
周思仪深吸一口气道,“臣谨记。”
李羡意在自雨亭中将众人遣散,独留周思仪一人侍立在侧,他见周思仪正不知神游到了何处,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道,“想什么呢,周卿?”
周思仪扯起一抹笑容,“臣还在回味御诗。”
“周文致你知不知道你——”李羡意将音调拉得绵长,“拍马屁拍得特别烂,每次都拍到了马腿上,平白惹朕生气。”
周思仪垂下头竟不知如何回答,只能跪下道,“臣……臣……”
“但是看你这幅吃瘪受窘的模样,朕却非常开心,”李羡意伸出一只手,在她面前微抬示意她起身,“周卿,回去将你写得诗好生誊抄,再呈给司苑司的女使,着人刻在石头上。”
周思仪瞪大了眼睛,“为何要用臣的诗?”
李羡意笑道,“朕的诗若是真刻了上去,那不是让朕被人笑话?”
周思仪领旨谢恩后,正要出亭之际,却忽而感觉自己的屁股上被人拍了一掌,“周卿,拍马屁可以学王怀仁,在朕身边为官可千万不能学他,你可明白?”
——
周思仪捂着自己那被李羡意莫名其妙拍了的屁股,回到了她自己的小院中。
沉水烟下,香雾袅袅,珠帘卷月,轻风瑟瑟。
周思仪将那碗中的香茗啄了又啄,她阿爷这才姗姗来迟。
周青辅抚了抚自己那花白的山羊胡须,“文致,近日你在圣人跟前上值,他待你如何?”
周思仪沉思了片刻,“圣人待儿子同群臣一般无二。”
“可耶耶却听说了一件喜事,”周青辅眸露精光,“三公主她,可是想嫁与你?”
“三公主她年纪还轻,分不清楚少年慕艾和真心喜欢,待她及笄礼后定下人家,自然就好了。”
“可是文致,”周青辅眉头紧锁,“圣人最为偏疼胞妹,你若成为天子妹婿,周氏燃眉之急可解。”
周思仪觉着自己阿爷此话甚为荒谬,“阿爷,我是……我如何能与其它女子成亲?”
“文致,你到底还是要娶亲,既然要娶亲,自然要选一门对我族有所裨益的婚事,”周青辅眼珠转了转,“婚后之事你不必忧心,便在族中称你有隐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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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你堂兄周思耀替你圆房便是。”
周思仪拍案而起,“周思耀嗜赌好色,日日出入花柳场所,如何配得上公主,如何能与公主圆房?再如何我也不会对公主行此等龌龊之事。”
周青辅被自己的好“儿子”气得吹胡子瞪眼,却听周思仪又道,“我日后不会娶妻,纵然娶妻我也不愿耽误不知情的姑娘。”
“云浓应我,若我日后找不到愿嫁与我的姑娘,便与我过一辈子,待此次风波平息,我便向圣人请旨,娶云浓为妻。”
“周思仪我看你是疯魔了,”周青辅指着她的鼻子便道,“良贱违律为婚,仗一百不说,更重要的是圣人的看法,你不娶他妹妹,却扭过头要娶自己的丫鬟,皇家颜面往哪里搁啊?”
“圣人要仗一百便仗一百,若是仗了一百便能娶云浓,我愿意被打。”
“一定要娶是吧,”周青辅一边拉住她的手臂,一边对外面的小厮道,“少爷又犯了浑,快给我请家法来!”
周青辅虽年过四十,却仍旧劲力非常,将她按倒在椅子上,便用荆条抽上她的后背,“非要娶是吧,我今天还就打你这个大情种,打你这个大情种!”
周思仪起初几鞭尚且能忍,后面她阿爷却力气越发地大了,“你要是再说出一句什么娶云浓的话,我就将她给送到庄子里去,你便别想见她了!”
周思仪疼得嘶嘶地喘着粗气,她十鞭下来总算是扛不住了,“耶耶我错了我错了,我不娶了,我不娶了。”
周青辅见她服了软,便撤了鞭,拂袖离去了,只留周思仪一个人疼得眼犯泪花。
云浓不知究竟在墙角中听了多久,待老爷走后,这才将周思仪馋回了房中,又替她解了衣裳上药。
周思仪将脸闷在枕头上任由泪水往下淌,她委屈道,“云浓,我都二十了我阿爷还打我!”
云浓替她吹吹伤口,将金疮药轻轻倒在她背后的血痕上,“小阿郎别动,等伤口挣开留了疤就不好看了。”
周思仪长叹一口气,“若是当真长了疤,能将李羡羽吓走就好了。”
云浓试探地问询道,“小阿郎当真不想尚公主吗?”
“若是和李羡羽过一辈子,那还不如立马剃度出家,去禅心寺中做一个疯和尚!”周思仪拉起云浓的手哭着道,“云浓,我虽很想娶你,可是如今我连阿爷的十鞭都承受不住,一百杖下来,我会死的……”
“不要说死,”云浓用她那只用染了凤仙花汁的手指轻点了点周思仪的唇瓣,“小阿郎这样聪明,我相信小阿郎总能想出法子。”
周思仪将脑袋倚靠上云浓的肩头,轻嗅着她身上棠梨的馥郁之气,“圣人属意的驸马本是裴三郎,但他似有龙阳之好……也于与公主无甚感情。”
云浓嗔怪道,“那这么说,小阿郎便与公主感情深厚了。”
“不,我和云浓感情最好了!”说罢周思仪便身后搂住云浓,忽而她却想出个好点子来,“若论感情,公主自然是和自己的表兄感情最笃了。”
“什么?”
周思仪点点头道,“我便做一回红娘,撮合方听白好了!”
10. 画不成
周思仪不顾自己背后的鞭伤尚未痊愈,便骑马去寻方听白。
她才找阍人通报了姓名,半只脚还在府外,便听到了熟悉的荆条之声。
“怎么生出你们这两个不肖子!我今日便是要被你们两兄弟给气死了!”
方知啸的声音中气十足,周思仪只在心中感慨道,方听白不愧是自己情如手足的同门,连挨爹爹打都挨得同病相怜。
“阿爷,等你气死了,我就袭爵!”一趴在木凳上的男子浑然在意,口中的狂悖之语将周思仪着实吓了一跳。
“还袭爵,还袭爵,我打死你个不肖子看你还袭爵!”
方听白转头道,“阿爷,你快将大哥打死,等他死了,就该我袭爵了!”
周思仪觉得自己实在来的不是时候,正不知是进是退的间隙,却见魏国公方知啸回头道,“文致,你怎么来了,今日不用点卯吗?”
方知啸将那荆条一扔,踹了踹方听白的脚,“你看看,你又让文致看你的笑话了!”
方听白从凳子上站起,倒吸着凉气道,“文致从小到大看我的笑话看得还少吗?”
方听白身边趴着个满身横肉、肩膀宽阔的男子,他从条凳上跳起后便直接坐到了桌案上。
那男人用耐人寻味的眼光上上下下的大量着她,“你是周文致,你竟是个男子?”
方听白用他才挨过了荆条的背将方听寒那不适的目光挡住,“文致他自然是男子,他是念学写诗的书生,自然与你们这些大老粗不同。”
方听寒从桌上跳下,对她行了个插手礼后,那眼神只让周思仪防若被毒蟒缠身,“方某唐突了,周大人见谅。”
方听白仍旧将周思仪遮得死死的,“方听寒,少用你那肮脏的眼光看文致!”
“我怎么脏了,我怎么脏了,”方听寒还将头转过直直地盯着周思仪的脖颈,似是想观察她的喉结,“不让我看,我还偏就要看了。”
方听白告状道,“阿爷,大哥他前日从平康坊南曲赎回来了一个琵琶妓,养在保宁坊里,”方听白抱着手道,“我明天就带着你去拿人!”
方知啸闻言气得跺脚,又重新抄起那荆条道,“方听寒!你这是多少房了,你这是要如皇帝老子一般,开个三宫六院啊!”
方听寒也抱着手回击道,“阿爷,听白他崇文馆考较又没过,这已经是他考第七次了,等他当上官怕不是还要猴年马月去了!
“方听白,你这日日温书是都温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方知啸将那手中的藤条一扔,又颓然坐回到胡交椅上,望着周思仪道,“唉,我这一生怎么没能如青辅般,生个好儿子呢?”
方听白扑哧一笑,蹲在地上笑道,“文致他爹给他荫官,阿爷你若是出息点,像文致他爹那样当个三品大员,儿子也不用考得这么辛苦了。”
方知啸扬起鞭条道,“我看你今日是挨打没挨够了?”
方听白忙抱头跑开道,“阿爷你别这样,文致来找我定是有要事要谈,实在不行,等文致走后你再打我。”
方知啸将藤条一扔道,“臭小子,滚远点,别碍你阿爷的眼!”
——
“文致,还是你有法子,”方听白带着她往方家的小院深处走去,一来二绕竟走到了酒窖前,“圣人总算是首肯选妃之事了。”
周思仪却满腹疑窦,“我有法子?我没劝过他啊。”
“不是你说若是圣人讨不到媳妇,你可以给他当皇后吗?”方听白悄声道,“将圣人恶心地饭都吃不下了,转头便答应了选妃之事。”
周思仪扑哧一笑,“他是对龙阳之事甚为抵触……我可不是龙阳,我不过是……想个法子劝谏他……”
方听白本想豪饮一番,但想到自己背后的伤口又止住了,“知道你不是。”
“仲玉,我今日来,是有一事相问,”周思仪试探道,“你阿爷可有给你定下过人家?”
方听白眨了眨他那桃花眼,笑道,“是定下过人家。”
周思仪长叹一声,“那便可惜了。”
“可惜什么?”方听白挑眉道,“你我尚在母亲腹中时,我阿爷与你阿爷说,若来日这孩子是一子一女,便结为儿女亲家。”
方听白咧嘴嗤笑道,“文致,你要不去将那玩意儿割了吧,咱们就又能如在崇文馆时一般一直在一起了!”
“滚!”周思仪涨红了脸蛋道,“那玩意儿我用着甚为顺手,要割也该是你去割。”
周思仪转而又想到自己仍旧对方听白有所求,便又软着声音问道,“仲玉,你从小与公主一同长大,也称得上是青梅竹马……你的公主表妹如何?”
“周思仪,我跟你说,”方听白斜睨着她,“我便是摔到酒缸里淹死,我也绝不会娶李羡羽那个丫头!”
“尚公主会有很多好处啊!”
“比如?”
周思仪梗着脑袋,硬说道,“比如公主她可爱伶俐,定能日日逗你开心。”
“是啊她娇纵蛮横,待你婚后定会日日磨着文致你不消停。”
“她聪明机敏,定能将宅院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
“是啊,等她管理内宅,定能将文致你的俸禄花个精光。”
“公主她还小意温柔,你们定能蜜里调油。”
“她还爱拈酸吃醋,文致你的通房定会被她赶到庄子上。”
周思仪拽着他的袖口道,“方听白,我觉得公主她真的很好。”
“既然这么多好处,文致你怎么不娶呢?”
“我自然是……”
方听白在酒窖中扯着嗓子道,“表妹听到了吗,文致他觉得你有如此多的好处,是如此地喜欢你!”
“李羡羽在这里?”周思仪转转头环顾一圈,便站起身来作势要走,“我得赶紧跑,我可算是怕了她了!”
方听白嘿嘿笑了两声,拉住她后道,“别跑了,她不在这里,逗你玩呢。”
周思仪抱住自己的膝盖,“仲玉你就要眼睁睁看着我跳到火坑中吗?”
方听白挑眉道,“我倒是可以为你尝试追求李羡羽一二,但她若是不转圜心意,我也没辙。”
“真的吗?”周思仪牵上方听白的手后道,“仲玉你真是我的再生父母!”
“别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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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说,我是有条件的,”方听白勾唇道,“你每逢休沐日便要来为我补习我落下的功课,直至我考过崇文馆的考较为止。”
“那得补到猴年马月去?”周思仪深吸一口气后道,“那也只有如此了。”
——
浴堂殿内,龙涎香清苦,如丝如缕;软金罗轻柔,如酒如绸。
画布挂了满殿,李羡羽这里瞅瞅,那里瞧瞧,总算是择了一面貌清丽秀雅的女子之像取下,又呈于御前,“哥哥你看,这女子如何?”
李羡意草草扫了两眼,低眉引醉,能道一声颜色好;掩袖惹怜,能称一句独芳妍。
他挑眉道,“你什么时候竟还知道了哥哥的喜好?”
“这是文致的表妹薛书宁,我曾遥遥见上过她一面,”李羡羽摆弄着画像道,“这画与她也只有一二分像……倒是更像抹了胭脂的文致。”
“意态由来画不成(1),”李羡意点点头道,“我看这些画,能有一二分像便已然不算欺君。”
“哥哥当真可是喜欢这画上的女子?”李羡羽撑着双腮笑道,“那就娶了她吧!”
李羡意那因常年执马矟而满是老茧的指节抚过那画中人的面庞,“美则美矣,少魄无魂。”
“哥哥,你想你若是娶了她,你便是文致的妹夫,待我以后嫁给了文致,文致便也是你的妹夫,多好啊!”
李羡羽仍旧喋喋不休地向李羡意说道,“卫子夫为后,卫青是汉武帝的姐夫;卫青尚公主,汉武帝也是卫青的姐夫。日后你和文致,便是汉武帝与卫青一般的明君贤臣。”
说罢李羡羽又撇撇嘴道,“不行不行,不能这么说,我看过野史,说汉武帝与卫青涉猎长杨、彻夜不归;卫青的陪葬墓与武帝最近,更是修以卫青多的官职为名修建章宫,实在不像寻常君臣。”
李羡意似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之中,上一世,他逼周思仪同他打马球三日,打得周思仪一个文弱书生叫苦连天;
他未封后,修造陵寝时将皇后的陪葬墓留给了周思仪;
周思仪走后他封禅诸山,不是为了向天下人彰显他的功绩,只是为了向漫天神佛问一问——周卿他究竟魂归何处?
李羡意闻得自己妹妹那句“不像寻常君臣”喉头一梗,他矢口否认道,“少看些卖钩子的地摊文学……君子赏识臣子,封赏太甚也是常识……至少和钩子毫无干系。”
“不娶就不娶,略略略,”李羡羽梗着脑袋道,“话本里总写些表哥表妹的暧昧之事,你若是娶了她……我就好放心了。”
“我的好山君,哥哥是选妃,不是为你铲除情敌,”李羡意虚抚了抚李羡羽的肩头,“你帮不上忙便算了,不给哥哥添堵就行。”
“谁说我帮不上忙!”李羡意从那桌案前跳起,“我可是替你请了禅心寺住持心痴大师入宫替这些姑娘合八字,我给了那大师八千两……整整八千两。”
李羡意扑哧一笑,“我看呢,你是遇到骗子了,竟信这些没名堂的东西。”
李羡羽瞥了眼他手上的玛瑙珠串,“若这是没名堂的东西,哥哥你为何臂悬宝珠,又为何求神明渡你?”
11. 不梦君
晨光从叶间的缝隙中密密匝匝地渗下来,与浴堂殿明黄色床帏打成一片,将李羡意耀得眼晕。
李羡羽以千金之赀所请的那位大师,已然候在殿下,他身披袈裟、衣上镶如意之珠;手把锡杖,杖上铸九连之环。
心痴疑惑道,“圣人履至尊而定八方、承宇内而泽无疆,为何仍旧眉头紧锁啊?”
李羡意打着官腔,只求将这大师敷衍一二,“忧国忧民忧天下。”
“那贫僧便只有告退了,”心痴双手合十,摇头道,“求神拜佛可治理不好天下。”
李羡意被这人的坦诚逗得扑哧一笑,他又重新正色道,“不过请大师来看看姻缘,合合八字。”
他话音刚落,观礼便将写着朝中年龄适宜女儿家八字的红纸都呈于心痴大师的案头。
那和尚将那些纸张都草草览过后,这才道,“这要看圣人了,圣人是定要求那天造地设、尽善尽美的姻缘,还是觉着天地蜉蝣一瞬,凑合一二也成。”
“世事纷杂,岂能尽如人意,”李羡意抚弄佛珠道,“朕已然过了什么都要强求的年岁。”
“果真如此吗?人世间竟有人皇亦不能勉强之事,”心痴将那所呈八字的红纸合上后道,“这些姑娘都很好,圣人与她们都能顺遂康健、安度一生。”
李羡意只觉这大师怎么口中尽是哑谜,“如何好?”
心痴认真地掰起指头算道,“王家给了我两百两,薛家给了我四百两,谢家给了我五百五十两……她们家的姑娘自然都是万中无一的绝世好姑娘。”
李羡意听了这话便欲提笔将这些人的名字勾去,可这匆匆一瞥,竟无一人未贿赂这合八字的和尚。
他便又将笔放下了,“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姑娘,朕不在乎。”
心痴笑道,“圣人究竟是真不在乎,还是于圣人而言,娶谁都一样呢?”
“观礼,可有将心痴大师所说的那些银子记录在册?”李羡意拨弄拨弄佛珠道,“共计三千五百两,还有我皇妹送你那八千两,朕七你三,记得送到宫中来。”
听到银子后,那心痴和尚骤然站起道,“圣人富有四海,怎么还贪图出家人的银子?”
“大师你说得对,银子于出家人而言是身外之物,”李羡意重重点了点头,“朕九你一,大师记得,共计一万零三百五十两,少一两都不行。”
——
是夜,弯月如钩挂危楼。
借着选妃之事,得了一万两银子的李羡意睡得恬然,酣然入梦。
梦中人只着一石榴红缀宝珠诃子,皮肉粉酥,香汗淋漓晕珠钿;腰身匀圆,好似了入了水桃源。
美人回首,原是那画帧上走下来的嫦娥婵娟。
李羡意大梦初醒,看着自己那裤头上的一片濡湿,想想自己两世为君,坐殿为帝,他呼尽五坊鹰狗、宴罢上林酒肉;出关为将,他走马戎信州,少年得志衣轻裘。
他有太多的地方去发泄精力、消磨欲望,实在无需花在情爱之上。
如今看来,他亦不过是这尘世间的万千饮食男女。
这事他不愿让他人知晓,便只唤了观礼一人,观礼替他将衣裤收拾好后嗫嚅道,“圣人可要……”
“打住,”李羡意借着烛火观月,似是在寻那月上美人,“你知道朕不愿意听什么。”
观礼又摆弄着拂尘道,“奴是想问……若是女人不行,要不试试男的……或者试试太监?”
李羡意拿起那床边的鸽血红痰盂呕道,“观礼,朕如果出家做了和尚……至少有你一份功劳。”
第二日,李羡意便顶着他那双乌黑的眼圈听朝理事、巡营训兵后,这才回到了浴堂殿中。
他本欲趁着午后好生补上一觉,却见周思仪竟对着他床头所挂之画,正端视良久。
这毕竟是周思仪的表妹,他有些心虚,只将那画收好后道,“朕近日在遴选妃嫔……”
“这是臣的表妹书宁,她如今正为我姨母在信州守孝,未在京畿,”周思仪顿了片刻,解释道,“臣已然快三年未见,只能照着记忆描摹一二……”
“这画竟是周卿你所作?”李羡意想起昨夜之事,他心中竟有几分负罪感,“你若是画得不好,朕是不是该如汉元帝杀毛延寿(1)般杀了周卿?”
“圣人,信州来信,只说表妹如今长得与臣有几分像,”周思仪跪在李羡意身旁昂起头道,“圣人看了臣便知道表妹是何模样,莫要杀臣。”
李羡意垂下头将周思仪的脸庞瞧了个真切,杏眼桃腮,颊抱芙蓉,京中女子好画愁眉、作啼妆,可他的周卿生来便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朕不过吓吓你,怎么就要哭了呢?”
周思仪撅嘴道,“臣长得一贯比较苦相。”
李羡意拿起一只手,轻捏着周思仪颊边的软肉,他违心道,“你那表妹若是长得与你相像,定然是无盐丑妇。”
周思仪低声嘀咕道,“若臣貌丑,为何公主痴心于臣?”
“你倒是恬不知耻,那是因为我妹妹眼光不好。”
周思仪拨弄拨弄自己鬓边的碎发,她笑道,“圣人,非臣自耀,臣桃花向来不错,京中贵女都眼光不好吗?”
在周思仪看来,李羡意说她貌丑,定然是嫉妒她长得清俊纤秀,惹京中贵女喜欢,他自己却日日只能与军营中粗鄙的汉子打马球取乐。
周思仪颇有些自傲,她又拱手道,”圣人亦长得俊秀非常,只要照臣说得做,圣人定能如臣一般……美人在侧。”
“首先,这长安城中贵女,都喜欢能诵诗填词、文江学海的男子,”周思仪笑道,“臣为圣人代笔几首诗,日后与妃嫔媵嫱在月下吟来,也是一桩美谈。”
此时李羡意正岔开腿坐在龙榻上,他面色一僵。
周思仪跪坐在地,上前挪了挪脚步后道,“圣人虽说是天子,莫高莫尊,但面对女子,也不可摆架子,做轻浮状,否则她就算畏于强权,不可反抗,也不会真心实意的喜欢。”
周思仪见李羡意正用一种玩味的眼神看着她,只以为他对她的招桃花之术颇有兴趣,便干脆以手捧脸,眼睛亮闪闪地向他掰扯道,“最重要的是要干净整齐,京中男子都以须髯为美,实则女子却对此不以为然——臣日日都会为自己剃须。”
说罢她还摸了摸自己不存在的胡茬,心道自己真是体贴入微、心细如发,解决圣人的终生大事后,她不日便要青云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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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
“原来在周卿心中——”李羡意这才知道人在极度生气之时原来是会发笑的,“朕学识浅陋,自大轻浮,还不爱干净?”
周思仪忙摇头道,“臣未有此意……”
“朕告诉你,朕能文能武、更从未用权势逼迫妇人,”李羡意深吸一口气后道,“最重要的是,朕日日都沐浴焚香,朕很爱干净!”
“臣明白。”周思仪点头如捣蒜,知道自己这是又拍圣人马屁拍到马腿上了。
“出去,朕午后要小憩片刻。”
周思仪告退后,李羡意躺在那壶门榻上睡意全消,他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周卿说他桃花向来不错,为何他这里,会莫名酸楚呢?
——
天色未明,晓雾将歇,李羡意只带拔舌一人,轻装简行、驰马奔走,终至九重山、天魁道。
九重山山林险峻,马犹放蹶;天魁道道长登天,猿猱愁攀。
拔舌拜手道,“圣人,此地山险地僻,恐有猛兽出没,臣先探过路后,圣人再行如何?”
“这山中只偶有鼯鼪筑穴,不足为惧。”
拔舌诧异道,“圣人如何得知,还是小心为上。”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曾在这里沉睡十八年。”
李梁皇室皇陵以山而建,帝王傍山为枕,九重山、天魁道,便是上一世他死后所葬之处。
李羡意以步为尺,很快便找到了他的主墓室所在之所,再往东两步,本该是后妃陪葬墓穴,他的周卿便在这里与他抵足而眠多年。
他接过拔舌所递之酒浇于地下,与君共饮梅花酒,若能销愁愁几斗?
李羡意淡然下令道,“拔舌,将脸背过去,耳朵堵上。”
拔舌依令行事后,李羡意的脸上淌下一行清泪,“周思仪,朕从前以为你这样将别人的性命看得比自己的命更为要紧的人死后,坟头该是养仙鹤而栖百里、长灵芝而生九茎,可你看看,整座山头,只有我这样的庸人和黄鼠狼与你为伴。”
李羡意随手用小指将泪珠抚过,他又道,“周思仪你可还记得,从前你谏我好马球畋猎,贪图享乐,我明知你是文弱书生,还是带着你去龙首原打了三日马球。
第一日你倔强如驴,被我连进三十球,还哭着说再来。
第二日你只守不攻,还是输得一败涂地,哭着说再也不和我打马球了。
第三日我有意让你,你终是进了一球,喜极而泣。
周思仪你知道吗,你走后我时常去龙首原跑马,那日我打猎落马摔到脑袋时,我想的竟是我总算可以见到你了。”
半晌无话,回答李羡意的只有九重山上落叶簌簌而下。
“周思仪,你如今不似从前一般顶撞于我,惹我生厌,”梅花酒的甘洌滑过李羡意的喉头,“你跟在我身后,谄媚溜须、小心翼翼,这分明是我所梦所想——可这还是我梦过千此万次的周卿吗?”
李羡意将酒壶掷在地上,随手接过一片落叶在掌中碾碎,“周思仪,其实朕说谎了,在你走后我梦到过许多毫无干系的人,我偏心眼儿的娘亲、我好色庸碌的阿爷、我假仁假义的哥哥、那些对我拜服恭顺的臣子,可是为什么朕……唯独梦不见你?”
12. 唤耶耶
浴堂殿中未燃龙涎香,未点临夜烛。君王正醉得不醒人事,朔日竟未开大朝。
观礼对着欲行礼的周思仪、王怀仁二人轻嘘了一声,又将他们带入后殿道,“圣人的酒还未醒,二位大人请回吧。”
王怀仁提笔便要记,周思仪拦着他,又对观礼道,“观少监,圣人从来不是酗酒误事之人,怎会睡成这样?”
观礼扫了扫拂尘后道,“昨日半夜,圣人只带一枭卫上了九重山,回来后便酩酊大醉……还说了些要邀周大人去龙首原打马球之类的话。”
周思仪拧了拧眉,她对马球也只能说堪堪会打而已,圣人却是军营中马球赛的常胜将军,圣人与她为赛,不说棋逢对手,也可以撑得上是一句恃强凌弱、欺男霸女。
可依周思仪所梦之事,圣人还真就穷极无聊地与她打了三天马球,不打得她涕泗横流不停。
她剜了眼那漆黑一片的前殿,扬言道,“那臣便在龙首原等着圣人!”
只见这时候,那观礼的徒儿上前道,“周大人,圣人醒了,唤你过去。”
周思仪打了帘帐入殿时,只见李羡意一手撑脸,正用小剪子剪着那灯芯,不看她一眼。
“臣说笑的,“周思仪行礼后赶忙跪道,“臣微末小技,怎配与圣人较量,在马球一事上,臣不战而降!”
李羡意这才抬起他那双若点漆黝黑的眸子,烛火中忽而爆出的灯花将周思仪吓得浑身一颤,李羡意的手上滴了些蜡油他却仍旧岿然不动地望着她。
周思仪从怀中拿出锦帕忙将他手背上那已经凝固了蜡油擦拭掉,看着李羡意那被烫得灼红一片的肌肤,她捧着轻吹了吹。
李羡意只觉经他这么一吹,自己的尾椎骨至天灵盖全都酥成一片,他不喜欢这种靡荡飘然、欲仙望死之感,匆匆将手抽出后道,“周思仪,告诉朕,你究竟想要什么?”
周思仪被他这没头没脑的话弄得满腹疑窦,她当然是想苟住小命、亲族无忧,若顺遂便封侯拜相,若不顺,只求圣人允她一副骸骨。但这话,却决不能宣之于口。
“臣自然是想——”周思仪深吸一口气,“圣人热了,臣做圣人的风轮;圣人冷了,臣做圣人的大氅;白天,臣陪圣人品茗赏花、斗酒吟诗;晚上,臣为圣人烧炭守夜、缝衣暖……”
周思仪将那个床字咽在喉头,这是从前云浓对她说的,她只好改改称呼,一字不差地搬给李羡意了。
“周文致,”李羡意狠掐了自己的虎口,确定此时并非梦中,“你最近是生了什么病,还是中了什么邪崇。”
周思仪脸色一僵道,“臣身体康健、神采奕奕,即无疾病,也无邪崇……这些话全是臣对圣人的肺腑之言。”
周思仪已然领悟到了,李羡意不喜欢那种不经意间、自然到位的马屁,他喜欢刻意至极、做作难忍的马屁。
“观礼,你快去将心痴大师请回来,说朕有要请他驱邪。”
周思仪却不知这心痴大师为何人,只能恭敬地候在圣人身后。
不一会儿,却见一癞头和尚穿着个破烂袈裟跳了进来,对着她左瞧右看,竟是那日在禅心寺中拿她纸鸢不还之人。
那和尚双掌合十道,“圣人,以贫僧之见,这周大人是有些中邪之相。”
周思仪忙上前拉住李羡意那翻领胡服的袖口道,“圣人,你莫要听这和尚胡扯,我好得很,他就是个拿人东西不还的无赖!”
心痴咧嘴笑道,“周大人中邪之因在她父亲身上,她父亲命中无子,却与天命相抗,强行哺乳麟儿……”
周思仪听到命中无子,知这和尚显然是拿她的秘密胁迫于她,她赶忙正色道,“圣人,臣以为大师说得对,臣近日是有些像中邪了。”
李羡意虽觉周思仪这一世确实性情大变,没准还真是中邪了。
他凝视着心痴的眸子问道,“心痴大师,可有破解之法?”
心痴在圣人面前摊掌道,“一万零三百五十两,一两都不能少。”
“待他治好后,你便去观礼那里领银子,”李羡意又对着周思仪挑眉道,“周大人,你现在欠朕一万零三百五十两,朕便不与你算利息了。”
周思仪梗着脑袋道,“臣没钱,臣不治了。”
周思仪在心底暗自啐了李羡意一口,自己日日沉迷鬼神之事,竟还让臣子付钱?
李羡意哼道,“那便从你俸禄里扣,扣到你乞骸骨为止。”
周思仪虽因阿爷善理赀储、家用颇丰,却也不能骤然拿出万两之数,她长舒一口气,还是未与圣人争辩,罢了,破财消灾。
心痴的目光在他们二人之间逡巡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若是系铃之人不愿,这死结永远活不了。”
“朕悟了!”
周思仪正云里雾里中,怎李羡意就悟了?
李羡意拉着周思仪笑道,“周卿,你这爹不好,竟命中无子,朕给你换个爹吧?”
周思仪拧着眉道,“爹……也能说换就换?”
说罢,李羡意就让观礼去将从前为选妃而收集众大臣生辰八字取出递与心痴,“心痴师傅,务必为周卿择选一个八字相适的阿爷……”
心痴点了点头,竟当真在那册子中翻寻起来,周思仪脑中飞速旋转,正不知如何才能阻止圣人意欲替她易父之事。
李羡意忽而出声道,“大师,你看看朕——朕的子女宫如何?”
心痴掐指算道,“圣人的孩儿都身体健硕,可惜就是有些爱忤逆圣人,但大体还是孝顺的。”
李羡意握住她的手后道,“周卿,你说这世上还有比朕更适合做你阿爷的人吗?”
周思仪蹭地一声从桌案前腾起,“圣人,你不过大臣五岁,怎么能做臣的父亲?”
李羡意一脸正经地向她解释道,“这样,你敬朕一杯茶,叫朕一声阿爷,日后,你便是序宝的哥哥了。”
观礼在旁沉默半晌,忽而对外头吩咐道,“快再去煮醒酒汤来,圣人酒还没醒呢!”
周思仪深吸一口气,拍拍自己的胸脯,只要能在李羡意手下活下来,当儿子就当儿子!
她提起衣摆,端起茶盏便拜道,“儿子问耶耶安,唯愿耶耶福福寿安康、福祚绵长。”
观礼扒拉着门把手又吼道,“给周大人也煮一碗,他好像也喝多了。”
周思仪敬完茶后,瞥见李羡意正用一种难以言说的眼神盯着她,盯得她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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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思仪,”李羡意扶额道,“待你的邪崇散了,朕有要紧事要安排你去做。”
“敢问圣人,是何要紧事?”
“朕曾派水部司赵员外郎往洛县理筑堤之事,昨天夜里,洛县传来密讯,堤坝遭人破坏,赵员外郎被山匪所绑,”李羡意拨弄拨弄佛珠后道,“朕打算点裴与求与你为宣慰使,前往洛县,剿匪治水。”
“臣领旨,”周思仪磕头后,又瞪着她那双杏眼亮亮地望着李羡意,“臣听说裴与求之母为疾病所苦,圣人可否请太医前去医治,裴大人也能安心治水。”
“这是自然,朕已然派人去下旨了。”
得到李羡意的首肯后,周思仪松了一口气,“圣人的酒可醒了?”
“没醒,”李羡意挑了挑眉,“朕醉酒后仍旧心忧朝政,朕真是太不容易了!”
周思仪正想谄媚一番,却见李羡意对着她摆了摆手,“周大人一去便是几月,临走前,去东宫看看你的阿姐吧。”
周思仪听到阿姐二字,瞬间泪水盈满了眼眶,她又再拜道,“臣谢恩。”
待周思仪离殿,李羡意耳畔仍旧听得到他低低的啜泣之声。
他随手将那才爆过灯花的烛火熄灭,殿中又陷入了无边的寂静。
“观礼,你说,他为什么不骂我?”
观礼似是觉着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圣人说什么?”
“朕都荒唐到要收他当儿子,让他喊我阿爷了,他居然都不骂我。”
观礼只在心中感叹道,周大人是上值不是找死,是上朝不是上坟,怎么会骂圣人呢。
他将那碗盛着醒酒汤的白玉盏放在案头,“圣人,不若将这药饮了,再回榻上睡一会儿。”
李羡意嗤笑了两声,“朕没醉,朕清醒得很。”
——
周思仪得了圣令后,便往东宫急奔。
只见西侧殿人影寥寥,笼上一层郁色,只几个婆子端了杌子坐在堂中绣花。
她的阿姐只穿了件素色中衣,轻薄的布料将诃子上的缠针绣花鸟透出来,轻靠在贵妃榻上躲懒。
周思仪将那些婆子都唤出殿,又拖靴上榻将脸埋在周思韵的肩窝里,“阿姐……我好想你啊……”
周思韵一下一下地轻抚着周思仪的鬓发,“仪宝乖,阿姐没事的,仪宝不要担心。”
周思仪将周思韵里里外外瞧了一遍,见她精神尚佳,也未见消瘦,这才道,“阿姐,你在东宫,可有人欺负你……”
“怎么会呢,”周思韵捏了捏周思仪双颊的软肉,“人人都知道,我的弟弟在圣人跟前做事颇受赏识,无人敢欺负我。”
“阿姐,圣人点我和另一位大人往洛县治水和剿匪,我几月都不在长安,”周思仪泪如断珠,“阿姐一定要好好地……”
周思韵用绢帕替周思仪将泪水拭去,“你记得将云浓带上,她懂些岐黄之术,能照顾你,还能给你当小书童;打手是最重要的,得要全须全尾的回来才行;还得带个厨子,若是那里的吃食不合你口味该怎么办……”
“阿姐,我是去剿匪治水,不是去游山玩水,”周思仪瘪着嘴道,“但是云浓还是要带上,我不带她去,她可是会哭的。”
13. 难为医
天刚蒙蒙亮,雄鸡尚未唱晓,晨露刚刚犯白,周思仪便从梦魇中惊醒。
她忙将旁边呼呼大睡的云浓晃醒,又嘱咐起小厮将行李包袱都搬上车马,便往长安县怀德坊裴与求宅院赶去。
“裴大人,你睡了吗?”
裴与求睁开眼睛,只见自己的床头站着个朦胧的黑影,影子狭长全都打在家中的土黄墙壁之上,宛如食人精气的山魅。
“周大人,我亦未寝。”
“那便好,我们赶紧上路吧,裴大人你若是困,等到了下一个驿站再睡。”
“是啊,周大人的父亲是尚书省二品大员,姐姐是皇子亲眷,又即将要尚公主,官路亨通,”裴与求便下床穿靴子,“有大人来找我,我怎么敢睡觉呢,我根本睡不着。”
周思仪总算是听出了他口中的阴阳怪气,她看了看裴与求一脸疲容,悄声道,“裴大人,真不是我非要争这一点时间,只是……我刚刚梦见,你上辈子的老婆在临行前纠缠我。”
“我……老婆?”裴与求深吸一口气道,“是男的,还是女的?”
“你就别管那么多了!”周思仪拉起他的胳膊便要拽上马车,“再不走你老婆就要来了,快走!”
这话将裴与求堵得哑口无言,他将告别的书信放在母亲的床头,便顶着一脸疲容与周思仪上路。
一路向北,彻骨的春寒让周思仪不自禁拢了拢衣衫,山坡上几分残雪犹在,宛如李羡羽那翘头履鞋上缀着东珠。
几日不见,她竟有些想她在自己耳边吵嚷的李羡羽了,周思仪暗自虚拍了拍自己的脸,只叹道:周文致,你不能如此下贱!
裴与求这一路叫苦连天,一会儿要去云浓所乘的马车上坐坐,一会儿又要找她来骑马。
周思仪只能劝他道,“裴大人,你若是每日再这样磨磨蹭蹭的,等我们到洛县时,那堤坝都被冲得残影了。”
裴与求坑坑绊绊道,“周大人不知……我有难言之隐……我身有疾病……”
“无妨啊裴大人,我的侍女略通一些岐黄之术,不如让她给你瞧瞧。”
还不等裴与求拒绝,周思仪便直接唤云浓过来,又猛瞪了裴与求一二,他这才将手腕放到云浓的脉枕上。
云浓越切脉却眉心皱得越紧,她长舒一口气后才道,“小阿郎……裴大人他……应该是有些脱肛……”
“这是什么毛病?”周思仪懵懂地看向云浓,只觉着这二字闻所未闻,“等我们到了城里,给裴大人好生抓一副药。”
云浓瞬时满脸通红,又带着一丝苦笑,“脱肛就是……就是……等无人了我再给小阿郎你解释。”
裴与求的脸越发挂不住了,他无奈地从马车中钻出,“裴某还是去骑马吧。”
周思仪不懂裴与求为何提步便走,她睁起那双杏眼望向云浓道,“所以脱肛到底是什么病,还有得治吗?”
云浓俯在周思仪耳侧,低低向她解释了,周思仪也瞬时将脸涨得如晓霞一般。
她从前以为李羡意说裴与求非礼他,定然是君王多疑,臣子蒙冤。现下看来,裴与求他可能真的胆大包天到非礼圣人,以至制举落榜。
周思仪掏出自己随身的小本记下——绝计不能非礼李羡意。
——
日暮将垂,残晖不耀,他们一行人总算是在那流水深处找到一方小镇落脚。
周思仪边嚼着云浓所蜜的肉脯,边哼着绿腰之曲。正怡然自乐之际,忽而听到奔马之声,夹杂着女子娇声呼喊,“文致,我总算找到你了!”
周思仪听了李羡羽之声,直捂住自己的心口对云浓道,“等会到了医馆,也给我抓点药吃。”
只见李羡羽的身后,跟着个腰悬陌刀、斜搭半壁的男子,嘴叼一只狗尾草,最是吊儿郎当;马鞭扫过白银马蹬,自是风流作派。
周思仪却气得双眼冒火,“方听白!你是温书温得将脑子温没了吗?”
周思仪不顾众人那探寻的眼光,便去牵了方听白那五花马的缰绳,“方听白,你给我过来。”
她将方听白拉到暗处,便抱手道,“我不是临走前去信给你,让你趁我不在长安这些时日里,哄着公主,顺着公主,一定要让她高兴吗,你怎么将她给带过来了?”
方听白将口中叼得那狗尾巴草吐掉,“是啊,我一直顺着她、哄着她啊,可是她说她只有见了你她才高兴。”
“你……”周思仪一拳敲到他的胸口上,却将她的手给震痛了,她以缰绳做勒脖状,“你带她来便也算了,怎么不多带几个侍卫,她若是出点什么事,我就直接吊死在你的床头好了。”
“我本来以为她性格骄纵,追个一两天便怕苦喊累要回去了,”方听白一脸正经地点点头,“文致,如今看来她还真是……痴恋你成狂啊!”
周思仪轻叹一口气道,“算了,她是圣人看重之人,身边必定有枭卫跟着,圣人都未拦,我们也只能将她带上。”
方听白拍了拍他那陌刀,“放心文致,谁说没有侍卫,我就是你的侍卫!”
周思仪再次锤上方听白的胸口,“指望你保护我,我还不如指望圣人养的那只狗呢!”
——
李羡羽一下马,便一步两步的跟着周思仪,如同个叽叽喳喳地小麻雀一般说个不停。
她在宫中长大,又身边随时有人服侍,对所有东西新鲜无比。
“文致,这是什么?是黄翡翠吗?”
“这是鱼贩的磨刀石。”
“这是什么?是鲛纱吗?”
“这是打鱼的网。”
“那这是什么?是破庙吗?”
周思仪的好性子总算是被李羡羽磨没了,她咬牙切齿道,“公主,这是我们今晚要睡的客栈。”
李羡羽轻轻点了点头,“哦……”
周思仪将云浓接下马车,公主见到瞬时瘪起了小嘴,“周文致,为什么她也在这里?”
周思仪有些心虚,扭过了头不去看李羡羽,却听方听白在她身后嚼着舌根,“你都知道哭,她能不知道哭吗?”
那客栈的小二见他们似是官差,又衣衫华贵,便笑得嘴都要咧到耳朵上去,周思仪先用公家的银钱替与他们随行的小厮打手安排好了房间,又从荷包中再取出些银子递与那小二,“再要五间上房。”
小二赔着笑脸道,“客人,我们小店只有三间上房,您看?”
“只有三间?”方听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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掰了掰手指,便道,“那就只好,我与裴大人一间,山君自己一间,文致你带着你的小丫鬟睡。”
“不可以!”李羡羽对着方听白咬牙切齿道,“表哥,你怎么能让他们俩睡一间房呢?”
“我的好山君,他们俩从前又不是没在一张床上睡过,就一晚上,你忍一忍吧!”
“不行,一晚上也不行,”李羡羽蹲下去抱住脑袋、塞住耳朵,“方听白你若是执意要这么分房,我就在这里不起来!”
“那你便在这里蹲着吧,”说罢方听白就拿了钥匙,拉住周思仪便往客栈的楼后走,“我们先去放包袱了,你愿意蹲多久就蹲多久。”
不一会儿后,李羡羽抬起头一看,这些人真还就走了,将她一个晾在原地。
只有裴与求一个人倚在那柜台前,自上而下耐人寻味地瞧着她。
裴与求拱手道,“裴某有个法子,可以助……山君大人达成所愿。”
李羡意从地上起身,挑眉道,“什么法子,说来听听,若是真成了,我必有重赏。”
裴与求轻笑道,“这法子不便与山君大人言明,公主只消等待就好。”
——
荞麦饭粗粝难以下咽,乳饼全是奶腥味,菜色更是只有可怜得几点油腥。李羡羽才动了几筷便停了箸,她想说上两句,却也知晓这镇上不能与锦衣玉食的宫中相比。
周思仪知道这晚膳于李羡羽而言确实是委屈她了,若不是为了她,她也不必特地赶来吃苦。
周思仪从荷包中拿出蜜肉脯递给她,“山君可要尝尝云浓做的蜜肉脯,可香了……”
李羡羽听到云浓二字,心中作气,扭过头道,“我可不吃!”
“当真不吃吗,”周思仪仍旧热切地向她递着,“二皇子也很喜欢吃呢。”
“那我尝尝吧,”李羡羽从周思仪的手中接过那蜜肉脯,嚼得正香时,她忽而想到,“二皇子是谁,我哥空置后宫,哪里来的孩子?”
周思仪心虚地垂下头,却被李羡羽逮了个正着,“二皇子不会是……我哥养得狗吧?”
方听白听完扑哧一笑道,“山君,你怎么还和狗抢食?”
云浓在一旁低声解释道,“不是和狗抢食,这东西是我做给小阿郎吃的。”
李羡羽看见云浓趴在周思仪身后只露出半张脸来作小鸟依人状,她忙向裴与求眨巴眨巴眼,示意他可千万不能忘了应自己之事。
裴与求会意,忽而他望向方听白道,“方兄,你与我一般明明同样是文弱书生,为何方兄如此健壮?”
方听白听到有人夸自己健硕,心中得意,直接捏起自己的膀子递到裴与求面前道,“这是自然,我犹爱玩陌刀,日日都要舞上两个时辰。”
裴与求又正色道,“我能摸摸吗?”
方听白双手发力,让肌肉硬起,“裴大人随便摸!”
周思仪只见裴与求抚上了方听白臂膀上的肌肉,上上下下抚弄着,甚至还陶醉地口中发出嗯嗯之声。
周思仪顿觉不妙,她将这饭桌上之人环顾一周后道,“方兄,你今晚还是和我一间吧。”
方听白诧异道,“啊?”
“为了你的清白着想。”
14. 瀑下枭
周思仪对着李羡羽拱手,低声道,“只能委屈公主和云浓一间了。”
李羡羽却觉这裴大人好生厉害,几句话间,就让文致松了嘴。
她昂起她那如天鹅般的颈子,矜贵高傲,“本宫很乐意照顾文致你的婢女。”
周思仪忙拜手行礼,将李羡羽架得颇高,“臣知道,公主是这世上最礼待下人,端方持重的人,那臣便放心了。”
周思仪看了看她身后咬着唇瓣,委屈地快要落泪的云浓,她轻抚了抚云浓的肩头道,“今晚上我就住在你的隔壁,我等会找那小二要个铃铛放在你们房中,若是她欺负你,你就摇铃铛唤我可好?”
云浓点了点头,“我不会让小阿郎难做的。”
李羡羽一脸凝重地盯着她二人,“那文致,她要是欺负我怎么办?”
“她才不会欺负你呢,”周思仪吐了吐舌头,又觉得这么说太伤公主面子,“若是云浓欺负公主,公主也可以摇铃铛喊臣。”
周思仪将这些事情都操办好后,又回到客栈的厅堂之中。
只见方听白仍坐在那客栈的松木桌案前,一手拿一个胡麻饼正大快朵颐,裴与求以手撑下巴,坐在方听白身旁,见了周思仪还不忘对她挑衅一眼。
云浓在她身后低声嘀咕道,“小阿郎当真要和方家二郎一间吗?”
“我与他同门多年,他不会对我做什么的,”周思仪看了看为方听白夹菜的裴与求,只觉身上汗毛一立,“倒是裴与求,他倒是真有可能对方听白做出点什么……”
——
虽说周思仪与方听白在崇文馆中同寝同眠多年,二愣子方听白也未察觉出任何端倪来,但周思仪到底不敢在浴房中洗漱,只能端了浴盆面巾到河边,将身上草草擦拭了了事。
这小镇的客栈之外,正有一方瀑布连通溪水,流水清明如揽镜自照,淙淙而下万古不竭。凉风依依冷而不刺,习习略过走叶追沙。
周思仪在这水旁的奇石一坐,一路向北的风尘亦随飞涧逐水而去。
她脱下六合靴与白锦袜,就这么踩着石头入水。
从前周思仪在崇文馆中听大儒论经,说世间万物都处于流变之中,无物能常同常在。
若她所梦之事当真为前世,她又如何能不再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越发沁人的河水抚摸过周思仪的双足将她冻得打了个寒颤,忽而她只觉那溪流上有黑影窜过,她只当是自己惊了林间飞鸟。
她的裸足之上竟有些黏腻之感,她定睛一瞧,一只肥大的癞蛤蟆趴在自己脚上呱呱而叫。
周思仪吓得撒腿就跑,那癞蛤蟆如同甩不掉一般黏在她的脚上,她正惊叫之际,那被她误认为飞鸟的黑影,竟从林中跳下,还替她抓住了脚上的癞蛤蟆。
她正要道谢之时,却见那黑影竟然抓住她的手反剪在身后,“我问什么,你便回答什么,若是不尽不实——我就将这只癞蛤蟆放进的你的衣领之中。”
周思仪被那癞蛤蟆吓得却都要哭了,“小人定然如实作答,还望大人高抬贵手。”
那黑影道,“我问你,你是人是鬼。”
“啊?”周思仪被这问题问得发懵,“自然是人。”
“你若是人,为何有人……在九重山上祭奠你?”
“那人讨厌我……是在咒我?”
“祭奠你之人生杀予夺、予取予求,何须用鬼神诅咒?”
周思仪满心疑窦,只能老实道,“那我便不知了。”
那黑影愣了片刻,将她的手松开了,又将那只癞蛤蟆扔走,“你走吧。”
周思仪轻抚轻抚自己的胸口,又一步三回头道,“敢问勇士,可是圣人麾下枭卫?”
她这才看清这绑她之人的长相,三白眼、吊梢眉、目露凶光、脸呈恶相。
那枭卫抱手道,“既然知道了,你还敢看我?”
周思仪又继续试探道,“你可是公主的枭卫?”
“我是你的枭卫。”
枭,林中鬼影、月下游魂;不见烛火、不见生人。
若李羡羽身边之枭卫,是保护之意;那她身侧之枭卫,就只能是监视了。
“枭卫大人明见,下官从未忤逆圣人,也从未行不轨之事啊……”周思仪忙声含哭腔解释道,“听说大人两千石之下,均可不报而杀……杀之前……能让下官给家人写一封遗书吗?”
“我叫拔舌,不叫大人。”
周思仪忙捂住自己的嘴,她常因言惹圣人厌烦,就怕圣人一怒之下当真将她的舌头拔去了。
拔舌将一骨哨扔进周思仪怀中,“若是遇险,便吹这枚哨子唤我。”
说罢拔舌又消逝在了山林水泽、残宵月夜之中。
——
周思仪摸了摸胸口骨哨的余温,她从那水边抱着面盆回来时,方听白正打着烛火在那方缺了一角的桌案上温书。
她正感叹着这人是什么时候转了性子,便见方听白一慌,那卷《孟子》应声落地,落出里面“陌刀百式”四个大字。
周思仪一搁水盆,便将那本《陌刀百式》从他的手中抽走,“方听白,你若是再这样,此次崇文馆考较定然还是过不了。”
方听白斜躺在那张半旧的羊绒毯子上,以书罩面,困得直打哈欠,“周思仪,你怎么上几月的朝下来,说话越来越像我爹了呢。”
见他这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周思仪撇了撇嘴,又用那面盆将方听白的脸罩住,“快去洗漱,骑了好几天的马,都要臭死了!”
方听白的声音闷在那面盆中,显得空空落落,“周思仪,你现在却不像我爹了,倒像是我娘在吼我爹。”
“既然如此,你下次再不温书,我就拿个竹板抽你,看我像不像你的阿爷阿娘。”
方听白扑哧一笑,从那席上鲤鱼打挺般得跳起来,“那我今日便不睡了,我彻夜温书、卧薪尝胆、凿壁偷光、头悬梁锥刺骨,定然一晚上将《孟子》学通。”
“一晚上学通《孟子》?”周思仪随手敲了敲桌案,“那天子还当什么圣人,你才是真圣人。”
周思仪说罢,便恨不得将嘴给缝上,明知有枭卫监视她,她竟还管不住自己这张破嘴。
她轻抚上方听白的肩头,加大了音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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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玉啊,你说得对,你定要勤勉作学、为百姓效力、为圣人效力啊……”
方听白眨巴眨巴眼睛,“周文致,你是疯了吗,若不是我爹扬言,我再考不上就要打死我,我才不读这个破书呢!”
“不读便不读吧,少读点书还能活得久一点,”周思仪低声嘀咕道,“真是傻人有傻福啊。
“你说什么?”
周思仪面色坦然,“我是问,你今晚上当真彻夜温书,不上床睡觉?”
方听白点点头后道,“自然当真。”
周思仪暗自庆幸,那正好,她便不用打地铺了。
她脱了六合靴正要上床入睡,她却忽而发现贴着这面土墙,竟能将隔壁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李羡羽的声音与从前在她面前的矫揉之声浑然不同,“本宫从来不是苛待下人的人,今天你也劳累了一日,本宫就不让你打地铺了。”
“我本来也没打算打地铺。”说罢,一声闷哼,云浓便翻身上了床。
李羡羽哼道,“你做得蜜肉脯还算勉强入口,日后可以再做些来进献本宫。”
云浓向来对自己的厨艺颇为自矜,她反驳道,“勉强入口?公主都将小阿郎荷包中的一口气吃完了,还叫勉强入口吗?”
“那还算可口行了吧。”
云浓轻笑了笑,“公主,承认你爱和狗抢食很难吗?”
“死丫头,如今是在宫外,我不跟你计较,”李羡羽鼓起腮帮道,“你给我等着!”
说罢,李羡羽便翻身背对着云浓,她似是从未见过这种土墙也从未睡过这样窄小的榻床,她道,“说来,这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和别人一起躺在一张榻上。”
“我倒是不是,”云浓的声音虽轻却极为清楚,“我经常和小阿郎躺在一起。”
李羡羽气得冒烟,“你再说,你再说我就要打你了!”
周思仪听了便要下床穿靴去救云浓,却听此时,李羡羽的声音更大了,似是被人掐得嗷嗷直叫,“啊啊,你怎么打我……死丫头劲真大!”
周思仪听见被人按着打得是李羡羽,便防若一樽石雕一般愣在原地。
方听白扑哧一下,在周思仪眼前晃了又晃,他细着嗓子道,“怎么了文致,发现你的小青梅总算是露出了獠牙,难受了?”
周思仪摇了摇头,“谁能不长牙呢,便是圣人养得狗也要长牙呢。”
此时此刻,只听墙的那端唯有李羡羽的哭喊,“你欺负我,我要告诉文致,我现在就摇铃铛!”
她话音刚落,周思仪便赶忙翻身上床,又用被子将脑袋蒙上作入睡状。
那屋内的铃铛声当当作响,李羡羽摇了不久后,见无人作答,便又气鼓鼓地上床睡觉了。
云浓为她所备下的被褥妥帖温暖,周思仪不一会儿就砸入了沉沉的梦乡之中。
方听白轻手轻脚地吹熄那直脚床旁的烛火,她睡相不好,又蹬被子又踢人,方听白用那双握过陌刀、掌过弩箭的手替她将被子掖好。
听着周思仪清浅的呼吸声,方听白低低道,“你光想着我的清白了,那你的清白呢?”
15. 龙骧首
兴庆宫之西,天阙琼楼,玉栏横斜,饰以随侯之珠,涂以空谷之兰,太清上殿六龙骧首,瑶林碧树群凤回头。
李羡意自夹道而出,临曲江、过芙蓉苑,而入此楼,此楼南面上书“勤政务本”;西面上书“花萼相辉”,殿上人觥筹交错,殿下人抚管弄弦。
李羡意走得步履稳健,金玉銙带与l龙泉佩剑相撞,叮当作响。管弦声霎时停歇,众人忙俯首问安。
李羡意抬手间唤众人免礼,接过那八角金杯一饮而尽道,“《诗》云:‘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1)’,诸位叔叔都是我阿爷花复萼、萼连花、同气连枝的好兄弟。”
世人皆知李羡意逼父弑兄、篡位为帝,“同气连枝的好兄弟”这八个字说出来格外引人发笑,殿中人却都不敢发一语,唯独坐在正上首之人笑出了声。
李羡意看着分明眼下清明,却硬要作醉状的李定方,他挑了挑眉道,“阿爷,怎么今日这么开心?”
李定方之弟李定民忙拱手替哥哥解释道,“太上皇高兴,自然是因为生了圣人这样一个孝悌仁善、兄友弟恭的儿子啊。”
李定方抚掌笑道,“是啊,世人皆知我们兕奴是全天下最孝顺的儿子!最恺悌的兄弟。”
观礼见李羡意脸色越发难看,只以为他会拂袖而去,却不想他对着身后那新来的起居郎笑道,“周卿,太上皇夸我呢,快记下来。”
李羡意身后的起居郎本在神游,见圣人点他,慌忙去拿腰上的书袋笔墨,圣人虽叫错了他的姓氏,他却只做自己当真是圣人所唤的“周卿”。
李羡意瞥见的却是全然与周思仪不同的一副生面孔,那人面黄肌瘦、双眼无神,分明是和周思仪一般的迂腐书生,他却谈不上好感,只摆了摆手让他退下去。
李羡意在筵席上多喝了几杯,这酒以新丰酒为基,又在其中入了松脂、松叶,名为松醪春,取养松乔之寿为意。
古今帝王都求长生,有人求神拜佛,有人炼丹烧贡,要活到万岁万万岁才肯罢休。
可他两世为君,活到最后,有时只觉一日绵长得好似千年之久。
李羡意笑着将他的叔叔们所敬之松叶酒都喝毕后,才对李定方道,“阿爷,朕先回去了,你陪着叔叔们在这里。”
“怎么,阿爷笑你两句就不乐意了,”李定方再酌一杯松醪春,“兕奴不是阿爷最孝顺的儿子了吗?”
李羡意拨弄拨弄佛珠道,“没有不乐意,要是这都不乐意,我非得在而立前就将自己给气死。”
李定方眯了眯眼睛,“我看兕奴是……女人身上受挫了?”
“山君她近来是有些离经叛道了。”
李定方捋了捋胡须,“你知道我说的不是你妹妹。”
“阿爷,我近日是在遴选皇后,连面都不曾见上过一面,怎么会受挫。”
“兕奴,你知不知道,你的脸上就写着四个大字。”
“勤政为民?”
“是为情所困,”李定方似是真有几分薄醉了,攀着李羡意的肩膀道,“快说出来,让阿爷乐一乐。”
李羡意愣神片刻,还是开了口,“我日日梦见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女人。”
“兕奴知道她是谁吗?”
李羡意点点头。
“兕奴既然知道她是谁,直接抢回来不就是了,”李定方觉着自己二儿子简直莫名其妙,“你连皇位都敢抢,怎么遇上个女人竟然畏首畏尾?”
李羡意拨弄拨弄手臂上的佛珠,“阿爷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不是这种人。”
李定方拍了拍他的肩膀,“别装了兕奴,你就是这种人!”
——
李羡意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浴堂殿中,绛紫色的袍子已然倾斜而下,斜搭在金玉銙带之上,露出他壮硕的胸膛来。
他不急着脱衣入水,反倒是随意地倚坐在那逍遥椅上,“观礼,今日枭卫可有传来什么消息?”
“刀山说,公主追了三天,总算是在白水镇追上了周大人,晚间公主睡觉之时,他在屋外……公主哭着说周大人的婢女欺负她……”
“她还能被别人欺负?”李羡意摇了摇头,“让周文致自己解决,刀山不用插手……等山君亲自看了周文致和他的婢女如何如胶似漆,她也就放手了。”
“公主其实和圣人很像,”观礼扑哧一笑,“公主不将周大人得到手,必然不会罢休的。”
“朕才不像李羡羽那个臭丫头,”李羡意顿了顿又问道,“拔舌呢,他可有传回来……什么讯息?”
观礼拱手道,“圣人前次不是说,周大人素来憎恶枭卫,不让枭卫再监视他的言行,只保护他的安全吗?”
李羡意眯了眯眼睛,“当真是一点消息也没有。”
“有的有的,”观礼速速躬身退下,“奴这就去取过来念与圣人听。”
李羡意从军多年,贴身之事总爱亲力亲为,观礼出去的间隙,他已然将衣衫退去,跳入到汤池之中。
观礼的声音自水面而来,空旷辽远,“周大人在临走前往东宫见过隐太子妃,太子妃只着中衣,周大人径直入殿,与隐太子妃相谈甚欢……”
电光火石间,李羡意便从那水池中钻出,不问谈话内容,只怒道,“周思韵只着中衣?纵然他们是亲姐弟,可周思仪他已经行过冠礼,又不是六七岁大的小孩了!”
李羡意越想越气,随手将脸上的水渍拭去,“待他入京,朕必得好好说说他,读了这么久的圣贤书,却不知礼识义!”
观礼拍拍自己胸口,他本以为圣人动了这么大的火,周大人小命怕是不保,原来竟然只是说说而已。
“周大人出长安后,对裴大人关心体贴,裴大人身体不适,周大人特派自己的婢女为裴大人诊脉。”
李羡意猛拍了拍池岸上的玉枕,“朕竟忘了提醒文致要提防裴与求,裴与求非礼周卿可怎么办?”
观礼拧着眉头道,“裴大人应该喜欢的是……壮硕颀长的男子……对周大人这样的文弱书生想来不会敢兴趣的。”
“周卿这么好竟有人不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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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他?朕若是龙阳,定然喜欢周卿这般的男子,”李羡意说罢,觉得自己此话怪怪的,“朕不是龙阳,也不会玩弄自己的大臣。”
“白水镇客栈简陋,周大人只能与方家二郎一间,二人交颈而眠,共述同门情谊,周大人还叮嘱方二郎要好好温书,通过崇文馆考较,再与他同朝为官。”
“方听白他……不会也是龙阳吧,”李羡意趴在玉枕上越想越心惊,“他哥哥娶了十八房小妾,他似是终身未娶,将我舅舅气得半死。”
“圣人,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断袖分桃之事。”
观礼跪坐在玉枕旁,指挥着小太监替李羡意放松肩颈上紧绷的肌肉。这新来的小内侍力气颇小,穴位又找不准,揉得李羡意很不爽快。
他正欲翻身呵斥,便见那小太监跪在地上如周思仪一般脸颊泛红、泫然欲泣地望着他。
他看得心中窝火,“把你的手拿开,然后滚出去。”
那小太监步子快得跟兔子似得,生怕圣人一个不乐意将他给发落了。
观礼见圣人着实心绪不佳,便打了拂尘将那些小太监都赶了出去,亲自端了锦帕递与圣人。
李羡意擦到腿上时,却见观礼用一种“吾家有子初长成”的欣慰目光看着他两腿当中的部位,看得他阵阵恶寒。
“你也出去。”
观礼将拿紫檀螭纹托盘往那凭几上一搁,又将浴堂的门掩上,他轻扫拂尘嗫嚅道,“将我也赶出去做什么,你小时候拉裤子都还是我换的呢。”
——
圆月如盘辉映大地,澄明的月色过窗,当真如影似幻。
李羡意本不是嗜酒之人,但这些日子却喝得有些过头了。
观礼将那狩猎纹八斗酒瓮置于三足凭几之上,又低声劝道,“圣人这是在花萼相辉楼中未饮尽兴吗?”
“朕不懂,你说这些诗人为何都要在月下饮酒,是月下的酒比寻常的酒更为好喝吗?”
李羡意撑着脑袋道,“从前周思仪与我月下对酌,他吟‘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2)’,朕唤他写诗,他却说他写不出来了。”
“周思仪和朕说,金紫鱼袋是诗人的镣铐,衮龙座下是诗人的坟茔。蚌病才能生珠,诗渐可读消雄图(3)她是天下读书人里万中无一的幸运,得朕赏识,不必在一首首诗歌中消解自己的郁郁难平。”
观礼正奇怪他日日跟着圣人,竟不知圣人与周大人月下对酌过,就听李羡意撑着头道,“朕很后悔朕没有告诉他,朕亦是累世帝王间万中无一的幸运才能遇到周卿,后来就算我想说——他却再也听不到了。”
观礼啊了一声,“周大人他聋了吗?”
观礼正诧异道,却见圣人面色酡红,以手撑脸,痴傻望月,“观礼,你说这九霄之外,蟾宫之中,是不是当真有冠玉仙子?”
观礼了然道,“奴着人煮醒酒汤来。”
李羡意看了看自己的右手,自己近来实在是分外重欲,他轻叹道,“朕刚刚在水池中亵渎了神女,神女会不会怪罪于我?”
16. 洛县水
日照晴空,林木蔚然,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灼热的日头毫不吝啬地向大地展示自己耀目的光辉,将整座客栈都笼罩在它精心织就的金色锦缎中。
周思仪连唤三声,方听白仍旧卧在那卷《孟子》上呼呼大睡,周思仪拧了拧他的耳朵,“方听白,你昨日说要彻夜温书,如今读到哪一页了?”
方听白伸了伸懒腰,揉一揉自己的后腰,“读到孟子见梁惠王了。”
周思仪撇了撇嘴,“你昨天看了一晚上,才看到第一页是吧?”
方听白低笑着将那卷沾了口水的书册收好,只道,“‘孟子对梁惠王说‘亦有仁义而已矣’,可我却想不通究竟什么是仁义,只能去梦中问问周公,周公对我说,睡觉便是全天下最大的仁义!”
“算了,一口也吃不成个胖子,一晚上你也学不成个夫子,这一路上,我抽空多教教你。”
周思仪晃了晃方听白的脑袋,只想扒开看看,里面到底装的是浆糊还是曲江的水,怎么这知识,就是不进他的脑子呢?
方听白却对她这动作感到奇怪,“文致你是觉得我念书太辛苦,特地为我按摩放松吗?”
“我是在想,日后等我乞骸骨那一日,你能不能通过崇文馆考较,入朝为官啊。”
这时候,云浓端着个松木托盘款款走进,盘中盛着两碗鱼皮馄炖,馄饨滑口,肉香四溢。
云浓却颇为不好意思道,“这里材料简陋,待回了长安,我再来给小阿郎做上二十四气馄饨来。”
这生进二十四气馄饨要配合上二十四种节令、二十四种花型、二十四种馅料,做法颇为麻烦磨人。
周思仪被那馄饨香得肚子咕噜咕噜直叫,她捧着那陶碗道,“只要是云浓做得我都喜欢吃!”
方听白瘪着嘴,声调阴阳道,“只要是云浓做得我都喜欢吃!”
周思仪转过头拧眉望着他,“略略略……方听白你这是嫉妒有人待我好!”
方听白恳切地向着她道,“不,其实我是嫉妒云浓能日日伺候你,我生性下贱,就是喜欢伺候你。”
周思仪嫌弃地望了他一眼,“方听白,我看你是将脑子温书给温傻了,话说得真恶心!”
——
他们这一行人一路北上,走过湍流促急得水道,听尽沙鸥呼翅的长鸣,行过峰峦盘盘的山谷,看尽竹仗芒鞋的隐逸,总算是如期到了洛县。
洛县的县令马宏远已然带着县廨中人守在边境处,立在马下对他们二人拱手道,“洛县山高水远,周大人、裴大人好走。”
周思仪抬了抬手,示意马宏远起身,这动作是她常常在李羡意身上所见,李羡意做得行云流水、徐徐不急,总让她忍不住看了又看。
“马大人莫要多礼,我们在来得路上已然将洛县传往京畿的邸报都读了,还有什么细节,马大人可一一向我与裴大人阐明。”
马宏远年高四十,面中皱纹纵深,眼尾炸花,远望去只觉得像一颗晒干了的红枣,“周大人,马某府上已然摆了筵席,为二位大人接风洗尘,待到筵席上,马某再向二位大人言明。”
周思仪见他仍旧打着官腔,心下便觉不好。
路过那河流时,看着被冲得溃散的堤坝,岸边房屋的残骸,面如土色的百姓缩在山坡上动也不敢动,她哪里还有心情往县令官邸赴宴。
马宏远见二人面色不善,只能草草向他们二人解释道,“周大人,裴大人,此河名洛澜河,发源于洛澜山,洛澜山山顶终年积雪,每到春日,积雪消融,便形成洪流。”
裴与求捏着下巴问道,“裴某有一事不解,这洛县上一次水患已经是十八年前,为何此次如此之严重?”
“裴大人也知,这堤坝是十几年前的所修,陈设老旧,自然是不能用了。”
忽而一衣短褐的男子从人群中冲出,对周裴二人吼道,“大人有所不知,此事另有隐情啊!”
周思仪只见那男人脚沾泥浆、衣衫褴褛,正要说出口,却被马宏远呵斥住了,“住嘴盛子,大人面前没有你说话的份儿。”
周思仪见他呵斥,便知这人的话还当真是必须听上一听,“无事,这位郎君但说无妨。”
那名唤盛子的人直接扑过来,想抱住周思仪的腿哭喊,却被方听白一脚给踹开,他只能说道,“大人有所不知,今年冬日苦寒,农户上山中砍木柴取暖,林木毁伐大半,待春日积雪消融,洪流将水土一同冲下,泥沙淤积,堵塞河道,这只是其一。”
“最为重要的是——宫中贵人修缮宫殿要用河砂,民众挖掘河砂以抵税赋,洛澜河中从前修造的涵洞与沿岸堤坝都被挖塌……可纵然抵了税赋又如何,新皇登基,又加赋不少,许多县里的乡民,便登山做了匪徒……他们将那位姓赵的大人虏去,不过是想换一点口粮钱罢了……”
周思仪掐了掐虎口,心中一滞,李羡意登基以来,是着人修缮了太极宫与太上皇及其宫眷居住。
盛子话毕,马宏远的脸色霎时间黑得如炭一般,他搓着手愣在原地不知如何应答。
裴与求与周思仪对视一眼,这水患之因竟起于朝廷,周思仪对马宏远恳切道,“马大人放心,我与裴大人并不是尸位素餐、混吃等死之人,定将此患解决,才会离去。”
——
马宏远将周思仪一行人等安置在他家中,周思仪看到马宏宇府中布置,心中只觉戚然。
马宏远身为一县之令,家中却只有草屋五间,牛棚一座,那牛棚中的牛瘦得能将见肋骨,土屋堪堪能够躲雨。
说是筵席,只是在几个旧桌案上摆了几道菜糊,唯一的一点黄酒想来都是才从集市上打来的。
马宏远不好意思地讪笑道,“家中清贫,委屈周大人与裴大人了。”
周思仪道了声谢,又低声劝着旁边迟迟不肯下箸的李羡羽,“山君,好歹是马大人一片心意,你便尝上两口吧。”
这桌案上的食物,哪怕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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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称家贫的裴与求都吃不惯,周思仪只能一个人忍着恶心将那菜汤喝光了,又对马大人拱手道,“多谢大人款待。”
刚刚入夜,却见马宏远抱着些破旧的棉絮出了门,他向周思仪解释道,“周大人带了女眷,下官在此多有不适,这几日下官便去县廨中打个地铺将就几日。”
周思仪只觉心被刺痛,忙道,“委屈马大人了。”
马宏远拱手道,“洛县百姓皆为水患所苦,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下官不过是打上几日地铺,这点委屈不算什么,周大人、裴大人早日休息,待天亮我便带大人们去堤坝着手重修。”
送走马宏远后,周思仪坐在那破旧桌案前心绪难平,对方听白道,“仲玉,我初见马宏远,他便唤我们入席,我本以为他是那种只会溜须拍马、曲意逢迎的庸碌之辈,
可看他虽出言呵斥盛子说话,却并未实际阻拦,让我们得以知道洛县水患实情;家中又清贫至此,还将宅院都让给了我们,实在是……”
裴与求将最后一点清酒灌进喉头,“实在是装得可圈可点,将周大人骗得晕头转向。”
周思仪扭过头道,“为何说他是装的,我也想听一听裴大人的高见。”
“周大人的圣贤书是读得好,可惜就是——识人不清啊。”
裴与求以手敲桌,边将那院中的瓶瓶罐罐砸在地上,砸得砰砰作响,掩饰人说话的声音边道,“从我们入洛县起,那位姓马的县令就备下了两套法子,若我们一入县便上他筵席,他会领着我们胡吃海喝一顿,再送上些金银美女,拖上些时日再将我们如送神一般送走——”
“可若是我们对筵席说不,那位马县令便会让早就藏在人群中的盛子跑出来,假装不小心的告诉我们真相。”
裴与求摔东西声摔得更大了,“周大人仔细想一想那盛子说得话,百姓是贪婪成性、砍伐一空的百姓,朝廷是横征暴敛、敲骨吸髓的朝廷,可唯有他马宏远是这洛县中对朝廷敢怒而不敢言、爱民如子却无能为力的父母官!”
周思仪细想一二,确实是这个理,她道,“我们若是当真信了他的鬼话,畏惧于朝廷不敢细查,只能草草将堤坝筑好了事;若是不信——我们便会也如赵员外郎一般被山匪虏去。”
“周大人是清明端正的好官,要带着当地的壮丁在此地重修堤坝,可惜裴某不是,”裴与求将声音拉得极高,似是特地说给墙外之人听,“裴某不远万里来到洛县,便是要吃喝玩乐的,这地方清贫无比,裴某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我留下来与马宏远周旋,你带着圣人手令去找兰溪城中多调些人手,关键的时候用得上,”周思仪深吸一口气后道,“你将云浓和公主带走,她们俩留在这里不安全。”
“她们毕竟名义上是你的女眷,马宏远觉得你有女眷在侧,会投鼠忌器,不敢与他撕破脸,他会懈怠上不少,”裴与求沉默半晌后,终是摇了摇头,“我想,她们也会更愿意跟着你。”
17. 独占春
洛县地处北端,百姓以耕织为业,看老天过活。
若逢丰收之年,守好自己的一二露田,便能不必为冻馁所苦。若逢荒歉之年,便要忍饥挨饿,直至典卖家当,再添上一分老天的哀怜,才能活下去。
这样的地界、这样的人家,却在土地膏腴之所陡然建了一栋面阔五间,进深三架的大宅子。
这深宅大院中铜门不染绿锈,红漆不沾雨渍。芍药妖艳无格临于绮窗之下,堂寝焕然一新显然才刚刚打点过。
回纹影壁之后,夹缬屏风之前,一面上沟壑纵横的男子正就着婀娜女子之手饮得正酣,他笑道,“独占春,你是长安平康坊中来的,可听过周裴二人的姓名?”
“京中姓裴的大人太多了,也不知道此次来的是哪个裴大人,”独占春摸了摸自己手上因拨弄琵琶而生的老茧,“倒是周文致,全平康坊的乐妓都认识他。”
“周思仪果真风流好色,不然也不会连往洛县这样的苦寒之地都不忘带两个妾室。”
“那阿郎你可错了,”独占春用那大袖衫的四尺袖掩住嘴角,“周文致他出名是因为喜欢救风尘,若是平康坊中谁被他撞见凄惨可怜,他定然要为那人赎身。可惜被他买回去可不是做什么大人的姨娘,他会将这些人都放在自家的绣庄染坊做工学手艺。”
“平康坊中乐妓迎来送往,饮得是九酝酒,赏得霓裳舞,怎么受得了针凿印染的苦楚?”马宏远轻刮了刮独占春脸颊上的斜红,“这样不疼惜美人的人,也能惹得平康坊中人趋之若鹜吗?”
独占春冷笑了笑,“是啊,奴也不解,对周思仪前仆后继的那些乐妓,可都是疯魔了?”
“裴与求已然受不了治水的辛苦走了,听你这一说,周思仪也不过是个五陵中狂荡薄情男儿,我倒要看看他能撑到几时!”
马宏远捏着独占春的下巴,将独占春的面庞瞧了个仔细,“春儿,我需要你帮我。”
——
周思仪昨夜与裴与求假意在那破旧小院中大吵一架,待天刚刚放亮,他便骑快马走了。
周思仪略略向李羡羽、云浓二人解释一二这洛县的情形,便要带人去洛澜河处勘察。
李羡羽一晚上滴水未进,早晨也只喝了半碗清粥,早就饿得前身贴后背,她将脸紧贴着那桌案道,“裴与求自己去城里过好日子了,怎么不将我也带走啊!”
云浓上前将自己连夜烤得五福饼切了薄片放入周思仪的贴身荷包中,“小阿郎先将就着吃,等到了晌午,我再做了通花牛软肠送来。”
周思仪替云浓顺了顺发梢,“这里不比京中什么都有,你捡了简单得做就好,别累着自己。”
李羡羽看了看这亲密的主仆二人心中直冒火,“我不去城里了,我就留着在这里帮文致!”
周思仪出门前不忘低声叮嘱云浓,“看着点她,别让她闯祸。”
“我这么大一个人在这里,你们看不见吗?”李羡羽吼道,“我才不会闯祸,我可有用得很。”
待周思仪与方听白自柴门走出后,李羡羽便抱着手对云浓道,“我要和你一起做。”
“你会做通花牛软肠?”云浓眉头一紧,其实她对李羡羽究竟知不知道膳房究竟长什么样子都有些怀疑。
“我吃过通花牛软肠!”李羡羽说罢便寻来个窄袖胡服,又挽了个简单的螺髻,当真一副要下厨房的模样,“我不会做你可以教我啊。”
云浓撇了撇嘴,当真从厨房中端出一盆带血的牛肠来搁在地上,“那山君大人就先将这牛肠洗干净吧。”
李羡羽坐在那胡木杌子上,好奇地瞅着那牛肠,她常与哥哥往龙首原畋猎,这带血之物她是一点也不怕。
她照着云浓教授的将那肠子翻出来,又将附着在肠子表面的油脂和秽物扯下来,“这是什么,还怪好玩的。”
“这牛肠呢,最主要的功能便是吸收食物,这自然是牛的粪便啊,”云浓一脸困惑地看着李羡羽,“山君大人,不如闻闻臭不臭?”
李羡羽嫌弃地将那肠子甩开,其实云浓早就将那牛肠淘洗过一遍,只让李羡羽洗过的肠子,让她做给人吃,她都怕小阿郎闹肚子,“像牛啊兔子啊这种吃草长大的,粪便再臭也臭不过人的。”
“兔子是不臭的,”李羡羽看了看自己瘪瘪的肚子 ,“卯兔羹最香了,我明日带你去山上打野兔,我们吃卯兔羹吧!”
云浓的面色甚为难看,“我从不吃兔子,你若是想吃,便自己烤了来。”
李羡羽掐着嗓子道,“哼,我知道的,兔兔这么可爱怎么可以吃兔兔呢,吃兔兔会破坏云浓你在文致他心中温柔可人、小鸟依人的形象。”
“才不是因为这个,”云浓也端了杌子坐到李羡羽对面道,“我从前养过一只兔子,我才不吃的。”
“你定是做那兔子的阿娘,然后呢,让文致做那兔子的阿爷,还想像你们日后替那兔子喂奶,等那兔子长大了教他念书……”李羡羽以己度人道,“我每天睡觉前,也会做这样的梦!”
“要是这样就好了,可惜那个时候,我还不认识小阿郎。”
云浓的声音骤然就沉了下去,只让人觉得一夕之间老了十岁,“我在山坡上看到了那只野兔,它摔蹶了腿,我就替它包扎好脚,那时候我的阿爷和阿娘也很喜欢我,很喜欢小兔子,后来我的弟弟出生了,就不那么喜欢了……再后来饥荒发生了,小兔子就被吃掉了……”
李羡羽将那肠子扔进盆中,“太过分了!他们怎么能吃孩子的宠物呢!”
“公主,饥荒来得时候,别说吃兔子了,易子而食都是常事。”
云浓撑着脑袋看着眼睛红红的李羡羽,“我阿爷跟我说,若不是县衙规定,多一个小孩能多领些救济粮,我连一根兔子的骨头都别想分到,再后来,连救济粮都越来越少,我快要饿死的时候,我阿爷总算将我给卖给了人牙子,被卖的那一刻,我只觉得解脱。”
云浓向李羡羽讲述的是云端之下的故事,这里没有上林苑的鸟语花香,没有嬷嬷宫人的轻声软语,这里啼饥号寒,日日为一粟米而奔走转徙,这里风雨寒暑,阴曹司吏悬于脖颈之上勾魂锁魄。
云浓看李羡羽已然垂下几行清泪,她掏出手帕替她将面色擦净,“公主不必同情于我,在不幸之后便都是坦途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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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我被周府买了回去,他们要选医女在小阿郎身边照拂,我便拼命地学针灸、辨药性,如今我衣食无虞、岁末无忧,小阿郎也待我极好,我再也不用为山坡上瘸了脚的小兔黯然神伤了。”
李羡羽灿然一笑,“那便好,那便好。”
“快点洗,动作快些,”云浓心中得意,她今天也算是使唤了一次金枝玉叶,“洗完了还要去厨房生火呢!”
“死丫头,你还蹬鼻子上脸了!”
——
周思仪与方听白一行人总算是到了洛澜河溃堤处,他们边走边量,小的决水口有十一处,修补一二便是;可这大的决水口却有五处,必须重新返工,一时之间,洛县却找不到如此之多的壮丁。
周思仪问马宏远道,“马县令,我记得赵员外郎来洛县时,已然从邻县征了百来壮丁,怎么修坝人手还这样短缺?”
“周大人有所不知,这人是征来了,可朝廷拨下来的赈灾款却不足以发够这些人的饷银,便只有又将这些人遣了回去。”
“朝廷发与洛县的赈灾款足足有二十余万两,这些银子去哪里了?”
“待赈灾银一入信州,臣便着人买了米粮来,替灾民施粥,又替部分灾民重建了房屋宅院,赵员外郎修筑堤坝也用了不少,可惜重修的堤坝,不久便被重新冲毁了。”
“既然如此,那日后这赈灾银的每一分每一厘都得精打细算着花了,”周思仪嗤笑了两声,“马大人将帐簿送到我的房中,我回去好生看一下,这钱究竟是怎么花出去的?”
马宏远低声一笑,拜手道,“下官领命。”
这时候,忽而一群拄着竹仗,敲着破碗的小叫花子从河岸前冲了出来,将他们这一行人冲散,饶是方听白眼疾手快,将周思仪挡在身后,还是被一个小叫花子冲了个踉跄,
方听白忙去拉住她,“文致,没事吧。”
她摇摇头,摸了摸腰间的革带,已然空无一物。
方听白见了她的动作,忙俯下身来恳切问道,“是钱被偷了吗?”
“是云浓起了个大早烙得五福饼被偷了,我们只能饿肚子了。”
方听白揶揄她道,“没关系的文致,你常说,书中自有青虾炙,书中自有雪蛤羹,咱们读书吧,读书也能读饱!”
周思仪扬起脑袋笑他,“那正好,云浓说好了中午要来给我送通花牛软肠吃,到时候仲玉你就坐在堤坝上读书,吃你的青虾炙和雪蛤羹,我便吃云浓做得牛软肠。”
方听白咂了咂嘴,回味着通花牛软肠的味道,那肠子里面裹了羊骨髓、猪肉沫、青笋丁,又用牛油在火上煎上个半刻钟,满嘴都是焦香油香。
周思仪与方听白二人蹲在堤坝前已然肚子咕噜咕噜叫了半个时辰,将堤坝决口的大小再测了一遍,却迟迟不见云浓。
“文致,你的牛软肠?”
“还在锅上?”
周思仪摸了摸瘪瘪的肚子,却见这时候堤坝上一撑油纸伞、着缕金裙的女子款款走来,她眉不描而翠,唇不点而朱,莲步间衣袂飘飘,垂袖时倚风情态。
“民女独占春给二位大人送饭了。”
18. 抢男人
独占春,她本没有名字,她只知道自己自己姓王,在教坊中当琵琶妓十四载,师从曹善才,能奏霓裳绿腰之曲。
她见过男人抢她抢得急头白脸,也见过女人在她琵琶手下如痴如狂。
这样的虎狼眼神她曾见过许多次,眼前这两个白面书生亦不能免俗,可为什么——他俩看着的却是她的食盒啊。
周思仪从独占春手中接过那描漆盒子道过谢后,便与方听白一同蹲在堤岸前吃了起来。
盒中第一道名为玉露团,这玉露团的饼皮要用猪油起酥五次,内里的芯子择要用刚挤的羊奶现做的酪子,吃起来酥皮层叠,奶香宜人;
第二道则是西江料,西江料要采西江一带的跑山猪取蹄膀肉,此地肉质筋道,肥嫩适中,剁成丸子再用鸡汤煲了,便为西江料;
第三道是糖蟹,要取曲江池中刚捞出的活蟹让其吐净泥沙,又用糖浆煮熟,再腌制整整一夜,放入瓮中埋在地里四十九天,又用盐花、姜末把螃蟹的寒气给逼出。
周思仪越吃便越觉得这独占春姑娘食盒中所呈之物甚为奇怪,这西江料不见得用的是跑山猪,糖蟹也不见得用的是曲江蟹,但这做法,却都是长安做法。
独占春见周思仪大快朵颐,心中畅快,俗话说“抓住男人的胃便抓住了心”,她虽远庖厨,但看来这马家从长安所请的厨子已然捞捞抓住了周大人的心。
那糖浆沾上了周思仪的嘴角,她却未曾察觉,“姑娘是长安人士?”
独占春点了点头,“我名为独占春,家在虾蟆陵。”
周思仪却觉着不对劲,长安城平康坊乐妓多以花朵为名,这独占春便是牡丹之意,她试探地问道,“姑娘是……平康坊中人?”
“文致,你说得太直白了,怎么能这样对待春姑娘呢?”方听白用他那健硕的身子强行将独占春与周思仪隔开,叉着腰对着那女子道,“你是来勾引周大人的吗?”
独占春听得这话却丝毫没有羞恼之意,她也昂起头道,“是又怎么样?周大人他有说不许人勾引吗?”
“姑娘既然非要勾引,”方听白提起步子便绕到周思仪身后,“那方某只能夸上姑娘一句——
姑娘明知周大人已有两名妾室还坚持要勾引,实在是坚韧不拔、迎难而上;
姑娘明知周大人治水后便要离开和姑娘只能是露水姻缘,实在是人生苦短、及时享乐;
姑娘明知周大人兢兢业业、勘察水道,还不忘为周大人纾解,实在是道生一,一生二,三生万物,姑娘正配得上一个三字!”
独占春瞬间涨红了脸,指着方听白的脸便道,“你没读过几篇书,能不能别乱说话,我与周大人这叫——情根深种、命定姻缘!”
方听白将独占春指着他的手指拍开道,“姑娘说得对,我确实是没读过什么书,崇文馆中考较考了十几次都未过,但也知道——离别人的男人或者女人,都要远一点的道理!”
周思仪拍了拍方听白的肩膀,看了看独占春红红的眼眶,“仲玉,你不要这么说,她好像要哭了……”
“那我可不管你了,”方听白瞪了她一眼,真得提着那剩下的半食盒菜到旁边去了,“好心没好报,你自己解决吧,我吃饭去了。”
独占春见周思仪的魁梧大汉随从总算是走了,也不管他手中提着的是不是她要“抓住周大人的胃”的菜。
她便从胸口拿出那染了芝兰馥郁之气的绢帕,轻轻将周思仪唇畔的糖渍擦拭干净,“周大人,我家住在那洛澜山山脚下,家有薄田几亩,房屋几间,周大人可要和我回家中……睡上几夜?”
若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遇到这样的美人送餐擦嘴、昵浓软语,说不准就跟着她回家了。
可惜她周思仪偏偏不是真男人,她由衷地感叹道,“你好温柔,好像我阿姐啊!”
周思仪没看到独占春越来越僵的脸庞,仍旧继续挫着手指思念她的阿姐,“小时候我刚去崇文馆念学时,我每天回来后都要哭,我阿姐便会带着一大堆吃得去崇文馆接我,还替我擦嘴,我好想我阿姐啊……”
独占春看周思仪面色颇为真诚,只以为她在戏弄她。
“我才不是你阿姐,滚!”独占春将绢帕狠狠砸在周思仪的脸上,又将方听白手中的食盒夺走,临走前还不忘啐了他一口。
——
却说在那马宏远的草屋中冒出两股黑烟直往天空中窜去,又隐隐可见火光。火势烧了好一阵子,才被那水缸中不停泼出的水给浇灭。
李羡羽与云浓已然被那烧起的草屋熏得脸上白一块儿,黑一块儿,若不是枭卫将她们二人救出来,又取水灭了火,她们俩只怕要折在这膳房的大火中。
李羡羽已然瘪起嘴哭了起来,她对着云浓道,“我说了我不会烧火你还非叫我烧,还说什么你在旁边看着,保管没事。”
云浓本想搅了帕子去擦脸,水缸中的水刚才灭火的时候却都被用尽了,她撇了撇嘴后道,“我都好久没用过这样陈旧的灶了……再说了……火还不是你点的!”
李羡羽吸了吸鼻子,将泪水憋回去,“那我们午膳吃什么呢,我已然好久没吃过好东西了。”
“走吧,也不知道洛县水患还开不开集市,我们去集市上找点东西,再不行就去堤坝上,我烙了好些五福饼,他们就两个人估计也吃不完。”
李羡羽仍旧委屈得抱膝蹲在地上,她的发髻散了,有些发尾被烧了散着独特的异味,“我不去,我不要让文致看到我这副鬼样子。”
“真不去?”云浓点点头,“太好了,那我一个人去找小阿郎。”
“我去!我去行了吧,”李羡羽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你这是激将法,但我就吃这套行了吧。”
两个脸上全是黑炭的人说罢便手拉着手往堤坝上赶去,堤坝上人烟稀少,只有寥寥官差在此巡逻,李羡羽一眼便看见那着青绿官袍、郎艳独绝的书生。
她正要开口唤人,却见一娉婷娇媚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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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正捏了帕子替她的郎君擦嘴,擦完嘴后,还拿着食盒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走了。
“周思仪!你怎么能这样呢?”
云浓忙将抡起拳头便要去质问的李羡羽拦住,“你不要慌,我知道小阿郎是什么样的人,她不是三心二意的人。”
“你别说了,我看过戏,我太知道这是什么了,”遭了火灾都强忍着未哭的李羡羽见到如此如胶似漆的场景终是没忍住滴下一滴泪来,李羡羽放声唱道,“他那里因我销骨瘦,我这里为他断肠愁,月上柳梢到了六月六,不过是悔教夫君觅封侯……”
她边哭边用袖子擦泪,直哭得将脸上的煤灰都糊成一团。
云浓见她哭得可怜,只边听她唱边替她顺着背上的气,忽而,有人听李羡羽唱得好听,竟扔了铜板在她的脚下。
云浓捡起那铜板,献宝似得递与李羡羽,“山君,有人给我们钱诶,你再唱大声点吧!”
李羡羽捏起那铜板就往河里扔去,“你才是卖唱的!”
正这时,李羡羽却见那撑油纸伞、提漆食盒的女子向她们方向走来,她敛了泪水,向云浓指了指那女子的方向,云浓好奇地瞅了瞅两眼,“又没下雨,她为什么要打伞?”
“她打得是伞吗,打得是一种遗世独立的氛围,你这种厨娘怎么能懂,”李羡羽撸起袖子,向云浓道,“她抢我们男人,打她!”
李羡羽与云浓对视两眼,便提裙上前将独占春堵在了巷子里——顺手将自己脸上的碳灰全都抹在了独占春的脸上,还在她的眉心画了一只大大的王八。
云浓将独占春脸上的王八画得又大又圆,“我告诉你,这就是抢我男人的下场!”
李羡羽不善打架,只站在云浓身后当小跟班,“听到了吗,这就是抢她男人的下场!”
说罢,她又觉得有些不对,“也是抢我男人的下场!”
这时候李羡羽和云浓只觉得身后传出来个熟悉的声音,“山君、云浓,你们俩在做什么?”
李羡羽看着周思仪探寻的目光,忙用绢帕将自己黢黑的小脸遮住。
云浓往李羡羽的裙摆上蹭了蹭她的手道,“这位姑娘的妆面甚是奇怪,我们帮她补一下妆。”
方听白看着自家表妹这一副狼狈样,笑得直在地上打滚。
还是周思仪将被画了个大王八的独占春从巷子里拉起赔了个不是,“内子顽劣,姑娘受苦了。”
独占春刚想顺势趴在周思仪的肩头,却被云浓警告的眼神止住了动作。
独占春虽脸被碳黑画花,仍旧向着周思仪抛个如丝的媚眼,“周大人,我们来日方长。”
周思仪将独占春送走后,又去河道边取了水,替两个小黑煤球将脸擦干净,用随身的檀木梳子替她们二人将被烧焦的头发梳顺又挽了个小髻。
“好了,现在能告诉我,中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
“她将房子点着了!”李羡羽与云浓同时抬手,指得都是对方。
19. 醒神汤
周思仪撑着脑袋听云浓如何使唤李羡羽洗牛肠,又如何将马宏远的草屋给点着了,她们俩又如何欺负独占春的。
方听白提步就要走,周思仪忙将方听白拦下,“仲玉,你这是做什么去?”
“自然是去将我那马儿的金铬头给当掉,我们总不能露宿街头啊,”方听白抱着手长叹一口气,“多谢我的好表妹,不但非要拉着我去千里之外追她的情郎,还将她情郎的屋子给点了。”
李羡羽哪怕此时狼狈非常,仍旧羞红了脸道,“我又不是故意的……并且不许说情郎这两个字!”
“不会露宿街头的,”周思仪提起衣摆道,“刚刚独占春姑娘不是邀请我们去她家中睡上几觉,那我们就去啊。”
方听白深吸了几口气,朝着周思仪咬着耳朵,“你知不知道,这个睡觉和那个睡觉不是同一个意思?”
“我知道,但是仲玉,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周思仪说罢就指挥着众人回去收拾包袱,“不睡此屋,焉得……现在也没有其他地方可以睡,大家将就一下吧。”
周思仪一行人将包袱收拾好来到独占春所指之地,此地正位于洛县最膏腴之所,又地势颇高,不必受洪水所扰。
天分明已然彻黑,却只见明烛耀中天胜似繁星,影壁有意障月,房中灯火通明。
云浓低声向着周思仪慨叹道,“小阿郎,我上一次见这么多灯,还是去岁上元灯节,花灯游遍九衢,这样多的蜡烛也不知燃一夜所费几何啊?”
李羡意却颇为自得道,“这样的烛火也算多吗,下一次我带你去宫中,那才是缀玉垂珠,让星汉逊色,珊瑚玳瑁,晚月也应羞恼。”
周思仪对着李羡羽轻笑道,“公主不奇怪吗,这地方偏远之县,出现的一户人家竟配与大明宫作比?”
“我知道这地方不对劲,”李羡羽正欣喜着周思仪竟然与她咬耳朵了,“莫不是这洛县发现了什么金矿银矿,还是有富商巨贾在此隐居?”
“富商巨贾是没有,贪官污吏估计是赚得盆满钵满,”周思仪细细叮咛着李羡羽,“待会我去应门,委屈山君大人又只能扮作我的妾室了。”
如今已至深夜,应门的阍人不耐烦的想赶他们走,直到周思仪将鱼袋递上,那人才吓得连滚带爬得前去屋内通传。
独占春提着一盏帖金灯笼盈盈拜倒周思仪身前,甚至伸了一根小指去勾周思仪腰间的革带,“周大人,我就说我们来日方长吧。”
“春姑娘家赀如此之巨,我看了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周思仪轻轻将她手上嫣红的蔻丹拨弄开来,“连我都恨不得给春姑娘当赘婿了呢。”
“我的赘婿不只要像周大人一样长得清俊端正,”独占春那手在周思仪的腰上来回逡巡着,“最重要的是——要是个蒸不烂、锤不扁的铜豌豆,大人可愿和我往这风月路上走一走,看看周大人是不是个银样镴枪头?”
“好啊,那我就跟你试一试。”
说罢周思仪便直接拉上独占春的手,径直往堂屋走去,独占春还正奇道这周思仪怎么一下午便转了性子,她却见这地方越来越不对,怎么周思仪带她去的是老爷的正房,此时马宏远酒尚且未醒呢。
独占春来不及思考究竟是扰了马大人的清净问题严重还是被周思仪发现马宏远在此问题严重,电光火石间,周思仪已然踹开了正寝的门。
寝殿之中浊人的腥味混着酒色之气直将周思仪熏得要直接晕过去,她还是拉开了那壶门榻上的鲛纱帷帐,“马大人,春姑娘也收留了你吗?”
马宏远骤然听到周思仪的声音,只觉得冷汗霎时间就涌了上来,他赶紧起身穿衣,周思仪忙向独占春拜手道,“春姑娘实在是心地善良,不但收留了本应在县廨中打地铺的马大人,还为我等不幸遭遇火灾的人提供了居所,实在是女中豪杰!”
独占春讪笑道,“能为朝廷尽一点微末之力,是春儿的荣幸。”
“春姑娘这话说的,怎么是微末之力呢?”周思仪赶忙对着长安的方向遥遥一拜,道,“待我回京,我定然将春姑娘的善人善事禀明圣人,圣人也会为姑娘的仁义之举所动容的。”
独占春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民女曾是教坊中人,实在是怕污了圣人的耳朵。”
周思仪认真地点了点头,“姑娘何需妄自菲薄,我刚才还从贵府小厮处听闻,姑娘明日是要在堤坝上放粮施粥一月,女菩萨也不过如此!”
“我?”独占春指了指自己,“我什么说过施粥?我也没有钱施粥啊!”
马宏远顾不得衣衫尚未套全,就拦住独占春,“春姑娘是说了要施粥,明日马上下官就派县廨中的白直去维持施粥时的秩序。”
“那便好,县中的白直定要好生保护春姑娘的安全,万不能让这山上的匪徒混了进来,寒了大善人的心!”
周思仪说罢便径直坐在宅院正寝的逍遥椅上,翘起二郎腿道,“今日在堤坝上时,马大人说要将帐簿送到我房中,可惜啊不幸我的内子煮饭之时将厨房给点着了,马大人就将账册送到此处吧。”
马宏远忙拱手道,“周大人,下官待天一亮就着人送来。”
“哪用等天亮,春姑娘家中不是明晃得如同白昼一般,”周思仪招招手将方听白唤来,“这是我的侍从,他姓方,有他护卫马大人,马大人此行去县廨定然不必担心山中的匪徒。”
周思仪将“匪徒”二字咬得很紧,颇有一种警告的意味,“你将县廨中近十年来的所有记档全都送到春姑娘府上,我只能劳烦春姑娘,用一用府中的书房了。”
“方听白,只要带字得都要搬,你可明白?”
“云浓,你去煮些醒神汤,今晚上怕是要熬大夜了,”周思仪待方听白将马宏远带走后便捏了捏云浓的手,“也给春姑娘和马大人煮上几碗。”
——
周思仪只见方听白带着他们一行的随从,扛着一摞摞地竹简纸张往这宅院的书房中搬。
方听白悄悄地向周思仪咬着耳朵道,“马宏远将他给上峰请安的信和每日县廨午膳的菜谱都打包来了,他这是准备用这些文书淹死你呢。”
周思仪抱手道,“那他还是不了解我,我最不怕的就是看文书了。”
马宏远已然哈欠连天,头痛欲裂,才告了饶便要去睡的间隙,却被周思仪那妾室给堵了个正着,“马大人来,喝一碗醒神汤吧,大人劳心劳神,为民请命,若是今天晚上不小心睡过去,醒来之后发现脑袋搬家了可怎么是好?”
马宏远不知是醉酒还是惊吓,手抖得已然握不住了杯盏了,“周夫人玩笑话,马某未做亏心事,自然不怕鬼上门。”
周思仪将那一摞摞文书中无关打紧地都扔了出去,又翻出了洛县近十年来的地皮买卖。
我朝承袭前代,行均田之法,向百姓授田,口分田不开买卖,死后便还县廨,永业田世代继承,无需发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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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梁高祖皇帝行均田之制,本是为抑乡绅豪强占田过限,初创之时休养生息、与民更始,均田制稳定了租税徭役,本是好法。
在宝兴初年,也有过“沃野千里、人烟不绝、丰稔余年”的时光,可如今大梁已然三世,州县已无余地可分,占田兼并、鱼肉乡里之事屡禁不止,至此,均田制已然名存实亡。
周思仪将那订约翻出,“春姑娘这宅子是买了三户人家的永业田才建起来的,共计十一亩,这按我大梁律法,占田过限者,一亩笞十,十亩加一等(1),春姑娘该笞二十。”
独占春吓得冷汗涔涔,她一点也不怀疑眼前这个青绿官袍的男人真得能将她拉出去行刑,可这宅子又不是她所有,她不过是为压在肩膀上的贵人办事罢了。
周思仪凝着那双漆黑的眸子,似要用眼神将的体面一道撕下,“春姑娘,这二十笞,你当真要自己承受吗?”
独占春拜道,“刑罚不可弛于国,笞捶不得废于家(2),民女愿领罚。”
周思仪动作一滞,便知她才是那个“蒸不烂、锤不扁”的铜豌豆,她伸出一只手将独占春拉起,“春姑娘是要施粥放粮的善人,怎么能打春姑娘呢,春姑娘坐拥如此家赀,想来交上些赎铜也不是什么难事。”
赎铜,便是在这梁律中,允人以钱财抵罪。
独占春生如浮萍,飘摇一世,自然知道富庶殷实之家犯法怎会与路边人人都可踹一脚的野狗同罪。如今县令对周大人行欺瞒之法,倒让她白白捡个便宜。
周思仪却未曾打算放过这喝了醒神汤却仍昏沉得如着了瞌睡虫一般的马宏远,“马大人,这永业田买卖,要经订约、申牒、公验、割税四步,为何县廨中有关这几块儿地皮的存档,只见此约,不见契税?”
周思仪此举是摆明了明知故问,马大人自己买卖田产,怎么还会上税呢。
马宏远却只能皱着脸狡辩道,“兴许是官府中文书太多,不知道收到何处去了。”
“这税赋纳锡乃是国之大事,更何况这地皮如此之巨,怎么能一句不知道收到何处了事,”周思仪抽出算盘便道,“这地有十一亩,又正处膏腴之所,地价便算……两万钱一亩,契税又百中抽十,春姑娘合计欠县廨两万两千钱,春姑娘何时交到县廨中?”
周思仪自然知道这洛县的地价不能长安作比,契税也抽不到如此之多,但能从马宏远身上讨来些白银也是好事。
马宏远深吸一口气道,“交,春姑娘马上便交。”
周思仪扑哧一笑,“马大人别急还没完呢。”
周思仪又将另一本卷轴抽出展开道,“这被春姑娘占田的三家分别是皮、翟、甄三家。”
“洛县民风淳朴,水患来前本没有什伤人偷窃之事,可偏偏这三家都生出了些不肖子——”
“皮家四郎欲窃马大人主簿家的布匹,被主簿当场逮住,不得财,该徒二年,马大人却将他关到现在都没有出来。”
“翟家二郎,在他阿爷的忌日做乐,本该仗八十,马大人却将他活活打死了。”
“甄家大郎,二人和奸,奸得是谁呢,原来是春姑娘,”周思仪看了眼坐在桌案前大气都不敢独占春,“春姑娘当真是走运,和奸者,男女各徒一年半,这甄家大郎已然身死狱中,春姑娘一天牢也未坐。”
周思仪将那她特地挑出来的卷宗合上,“马大人,你当真是判得一手好案子啊……”
21. 跪蔽膝
骊山西折走如龙蛇,汤池蒸腾涤尽尘污。
九龙殿御汤内,以石莲为心,以汉白为饰,汤中又砌山石,状瀛洲方丈、蓬莱仙岛。
昔年他阿爷偏宠贵妃,严氏一族皆列豪强士族,门户一时间熠熠生光。
他阿爷常常赐浴严氏华清汤池,骊山温泉水濯尽贵妃仪容,各色蹙金锦绣瞎了织娘的眼睛,天下不重生男重生女。
李羡意的手抚过这历代帝王同沐过的汤池,他脑中尽是浴堂殿内周思仪所作的美人掩面图,“观礼你说华清宫汤池与浴堂殿究竟有什么不同,引得我阿爷每年都要带严氏来此?”
“飞霜殿下便是汤池的泉眼,九龙殿又距此颇近,终年暖如春日,太上皇有风湿之疾,来这里养病再好不过了。”
“朕没有杀严氏,已然是仁至义尽,我还要将华清宫腾出来给他们俩恩爱吗?”李羡意摆了摆手道,“我阿爷这样爱严氏,天天与她说些什么比翼鸟、连理枝,可我看他别的女人的宫里没少去,和别的女人的孩子也没有少生,当真是恶心至极。”
观礼虽不能对太上皇口出恶语,但仍旧叹息道,“这些年,太后娘娘受苦了。”
李羡意不发一语,他想起了方知吟那双晦暗的眸子和如雪的鬓发,他看着观礼道,“我阿娘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她的不幸遭遇和严氏毫无关系,都是那个薄情寡性的男人造成的,她给严氏喂绝子药,她罚严氏长跪于太庙,除了出一时的气之外,一点用都没有。”
李羡意借着澄净的汤池看着自己眼下的青黑,“观礼,你说朕是不是老了,太子一脉我未赶尽杀绝、我也未贬谪周青辅、连严氏我都重重拿起、轻轻放下,这些人朕该提起陌刀将他们千刀万剐了才是。”
观礼沉默了半晌,只能道,“圣人春秋鼎盛。”
“朕定然是和周思仪待久了,被他的圣贤书腌入味了,才这么仁慈,”李羡意将水面上自己的倒影打散,“明日朕就将周青辅的官罢了。”
观礼试探地看了一眼李羡意,“周仆射是三品大员,又是太上皇的心腹……”
“怎么,他要去太极宫一哭二闹三上吊,我看严氏当什么贵太妃,他来做贵太妃好了,”李羡意深吸一口气,“但是朕不能不管周卿的感受啊,他要是也和朕一样天天盼着爹死了就好了。”
“算了,这些日子周青辅深居简出,尚书省的事也是六部尚书各尽其职,朕暂且放过他,”李羡意歪着脑袋,“周思仪从没有给朕写信述职吗?”
观礼愣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哦,他这是将朕给忘在九霄之外了,”李羡意冷哼一声,“把拔舌传回来的消息给朕。”
观礼扫了扫拂尘,自从上次圣人为周大人的事动了气之后他便时时留心,这消息早就看过,刻意瞒着圣人,要是圣人知道了,怕是又要在浴池中动气。
“洛县的县令曾经给长安教坊司的一位姑娘赎了身,又带回了洛县,只是那位姑娘现如今跟着小周大人。”
李羡意想到周思仪那句“臣的桃花一向很好”,宛如被浇了一盆冷水,“他这是又娶了一房妾室?”
“这种关系想来也谈不上娶,兴许只是露水姻……”观礼越说李羡意的脸就越黑,“兴许周大人只是为这位姑娘的孩子补习课业,圣人你知道的,周大人他经常这样……”
观礼见瞒不过去,又换了个角度劝道,“这事是大臣的家事,圣人何必为这样的小事动怒呢?”
“怎么叫小事,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李羡意又觉得这话甚为奇怪他找补道,“如果不是怕李羡羽伤心,我才不想管呢。”
“那圣人可要给周大人去信训斥一番?”
“洛县天南海北,舟车劳顿,他是个赤诚的书生,不知道要受什么搓磨呢,”李羡意撑着脑袋道,“朕怎么好再去信训斥他?”
观礼听到“赤诚的书生”五个字,顿时眯了眯眼睛,这还是他认识的连圣人儿子都敢当的小周大人吗?
“朕是该给他写封信,”李羡意顿了顿,“不,朕只是思念妹妹,给妹妹写信的时候顺便给他写一封。”
观礼点头称是,是啊,对妹妹离京追夫的行为不闻不问,但大臣娶个妾室却要雷霆震怒,当真是至亲至爱的兄长啊!
“那奴去取纸笔来?”
“他连个请安的折子都不给朕上,朕却巴巴地写信给他,当真是给他脸了!你明日去找个拟旨的中书舍人来,公事公办就好。”
李羡意赤裸着后背,揉了揉酸涩的肩膀,他才不想说是他怕自己文辞浅陋,被周思仪笑话呢。
——
房中光线昏暗,被一层厚重的尘埃笼住,唯一的一盏烛火宛如一把迟钝的刀,切割着房间中朦胧的阴霾。
周思仪看了看扛着陌刀从小密室内走出的方听白,“盛子他招了吗?”
“招个屁,我问他东他说西,我问他账本在那里,他说刑不上大夫,我问他朝廷拨款的去向,他说男儿虽死犹未悔!”方听白擦了擦陌刀上的血渍,“田舍郎拽什么文啊?”
周思仪递给他一方干净的巾帕,“你动刀了。”
“我在梦中早就刀了他一万次了,”方听白瘪着嘴道,“我想着,我们小周大人可能不喜欢,我就没真的伤他。”
周思仪将脸蒙上,“我去审审他。”
方听白忙转过头,“等一下,他没穿裤子,等我将他的裤子给穿上,你再进来。”
周思仪扑哧一笑,“好。”
烛火一晃,周思仪只见那人手脚都被绑住,他仍旧脚沾泥浆,短褐之衣,一如他们在堤坝上见他之时。
周思仪问道,“你在哪里抓到他的?”
方听白嗯了一声道,“他在帮一个农户扛着家中的鸡鸭往山上走。”
“你倒是良心未泯,”周思仪将盛子口中塞入的布团拿出,又反手抽了他一巴掌,“账本在哪里?”
“信州官邸,高宅大院,富贵人家。”
周思仪冷笑两声,又是两个清脆的巴掌,“银子去哪里了?”
“长安城中,大明宫内,紫宸殿上。”
周思仪提起他的领子便道,“再不说实话,我就用陌刀阉了你。”
这人虽脸上尽是泥污,却笑得狂悖至极,“那就阉了我吧,有根无根,对我而言,没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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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罢就要将裤子蹬掉,却被方听白牢牢拉住,盛子挣扎道,“周大人,你又怎么知道我说得不是实话?”
“周大人,我骗过很多人,唯独没有骗过你,”盛子的力气远不如方听白,逐渐地便不再挣扎了,“至少还没来得及骗你。”
“农户将山中林木砍伐一空,根系不抓土石,泥沙淤积河道,我有说错吗?百姓为赋税所苦,挖河砂抵税,只能落草为寇,劫掠而活,我有说错吗?”
“你放狗屎的屁!”周思仪将半辈子的脏话都脱口而出,“李羡意他虽不是什么好人,但却是个实打实的好皇帝,征伐东突厥,财政最为艰难的时候,他宁肯缩减自己的用度,都没有向百姓加过一毫一里的赋税!”
盛子拼劲全力向周思仪嘶吼道,“紫宸殿上的贵人只有圣人一人吗,圣人是克勤克俭的圣人,周大人是劳心劳力的臣子,那其他人,周大人敢为自己的同僚担保吗?”
周思仪拧着眉道,“盛子,你既然这样恨大梁的蛀虫,为什么要帮着马宏远藏匿账本?”
“像周大人这样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人想必是从来没有淘米煮过饭,米缸的米虫掐死一只就能了事吗?其他的米虫就不会将米粒吃空吗?”
周思仪蹲下劝慰着盛子,也似是在劝慰着自己,“你也是应举的书生,你早应该明白,圣贤书中至明至察的君主是痴人说梦,至清至澈的朝廷实不存焉。”
“应举的书生?那草民敢问一下周大人,周大人何以入仕?”
周思仪顿了一下,“我不想骗你,我阿爷是朝廷命官,让我从小便能在崇文馆中念学,无冻馁之患、奔走之劳,长大后亦能凭父辈的功勋荫官,不必考明经进士,不必为应举的结果而神伤。”
盛子轻蔑一笑,“那在双十之年便拜圣人堂下的周大人,又如何懂得天下读书人的苦楚?”
“都说应举的考场是全天下最公平的地方,但我知道不是的,有人能以司业博士为师,问无所不答;有人蕴袍草席,连书都只能靠借,但我知道这世间总有人能如宋濂一般写出一篇自己的《送东阳马生序》来。”
周思仪将捆绑盛子的草绳解开,她不求以情动人,只是想和他谈一桩交易,“待再开制举科,每位五品以上官员都可举一人,我答应你,我举的对象会是你。”
——
周思仪拿着那份信州与马宏远有牵扯官员的书信,从草屋中走出,她伸了个懒腰,“都快一个月没有写折子了,是时候向圣人问安了。”
“你们文人当真是奇怪,”方听白用那陌刀的刀柄兑了兑周思仪,“不怕死,不怕阉,唯一怕得是没有书读,没有试考。”
“仲玉你不知道,能跪倒在圣人蔽膝之下这件事,就足够让天下读书人身死魂消,”周思仪对着方听白挑了挑眉,“那仲玉你呢,究竟是考不上,还是不想考?”
方听白扭过头去不答,只问道,“那你呢,你当真要在下次开制举科的时候,给他考制举的名额?”
“制举这东西,或逢新皇登基、或逢太平封禅,”周思仪歪着脑袋,悄悄对方听白附耳道,“他现在定然日日盼着李羡意死呢!”
22. 方听白
周思仪说完“李羡意死”这几个字,赶忙环顾四周,捂住了嘴,生怕被枭卫们听到。
却忽而见那黑屋外房粮上,掉下来一个暗影,“周大人,这是圣人给你和三公主的密信,你记得转交给三公主。”
周思仪被他此举吓得心惊肉跳,圣人莫不还真是有千里眼顺风耳,自己才说上半句,竟被这枭卫逮了个正着。
她颤抖着手拆开那信封,一封信薄如蝉翼,上书“吾妹亲启”,另一封信厚得都能当砖头砸人,上书“周卿亲启”。
周思仪疑惑地往房梁上瞥了几眼,“这两封信是不是装错信封了。”
她还是哆嗦着撕开属于她的那封,与李羡意汪洋恣肆的字迹不同,这信上字迹隽逸工整,又用词规范板正,能看得出写信人与她一般长期从事文书工作。
周思仪已然读了两页,越读眉头皱得越紧,方听白忙出口询问道,“圣人下了什么命令。”
“他以最诚挚的心情,最崇高的礼仪,问候了治水功臣,”周思仪撇了撇嘴,“顺便问候我的父亲,我死去的娘,我的堂兄堂弟、叔叔婶婶,还有我远在信州的表妹。”
“没了?”
“还有就是他很想我,没了我他睡不着觉这种客套话,”周思仪一目十行道,“朕不见卿表,辗转难眠,朕忆卿卿欲死。”
“你不觉得这信上的措辞很怪?”
周思仪根据字迹辨认出这应该是李羡意亲笔所书,她笑道,“这不过是圣人笼络臣下的手段罢了,他说不定给裴与求也这样写。”
那房梁上枭卫不置可否,“裴大人他没有信,倒是有一句口信。”
“是何口信,可要我代为转达?”
“哦,圣人说,裴大人若是在这一路上搞断袖,他就将裴大人大卸九块。”
周思仪出声问道,“为何是九块不是八块?”
“圣人说,根部是单独一块。”
周思仪沉默半晌,将账本连带着盛子的口供一齐往房梁上抛去,“那还是劳烦枭卫大人去往兰溪城中寻裴大人吧,除了给他带口信外,更要让他先将这些官员控制住,我们好对马宏远下手。”
“周大人,我是你的枭卫,我有死令,不能离你半步,不能将你置于危险之中。”说罢周思仪便觉那摞账本又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她的怀中。
“这次我们来洛县,亦带了不少人马,裴大人也在兰溪城中与信州官周旋,”周思仪一字一句道,“拔舌,你去送,我才放心啊。”
周思仪“放心”二字话音刚落,却听一阵黑影袭来,手中账本已然不见,“我会嘱咐公主的枭卫刀山看顾大人一二,拔舌定不负周大人所托。”
周思仪探起头在房梁上瞅了许久,见果真是空无一人,她才手舞足蹈道,“太好了,他终于走了!”
方听白抱着陌刀问道,“为何这么开心,你很厌恶他吗?”
“那倒也不是,”周思仪撇了撇嘴,“他若是不在,我晚上睡觉的时候就可以穿少些了。”
方听白扑哧一笑,“怎么你晚上喜欢光着屁股睡觉吗?”
“是啊,我最喜欢光着屁股睡了,我还喜欢抵着别人睡,”周思仪吐了吐舌头,“你要不要和我一起睡来看看啊!”
方听白当真攀上周思仪的肩头道,“好啊,我很乐意和我的好兄弟一起睡。”
“滚呐,两个男人这样多恶心!”
——
方听白带着周思仪趁月而归,月光透着碎叶洒下一地斑驳的银白,春夜消磨在寂静的月色之下,草色越发深绿阴郁,杏花满地香雪盈庭。
“五月初五是李羡羽的及笄礼,那时候长安玄都花初谢,水芙蓉始开,不知道能不能赶得上。”
方听白的语气中带了些许尖酸,“怎么记得这样清楚,我的冠礼是何日你可记得清楚?”
“方听白,你都二十三了,你的冠礼都是三年前了——但我仍旧记得清清楚楚,是宝兴十九年六月初五。”
周思仪挫了搓手,转开话头道,“你阿爷不催你成亲,为你相看人家吗?”
“我阿爷说了,就算我呢,想娶一个男人回来,也要等我过了崇文馆考较再说。”
方听白倚靠在他那银马鞍前,月光倾泄而下宛如织金绫罗浮荡在方听白的面上,“文致,你当真想我相看人家吗?”
“不然呢,”周思仪歪着脑袋道,“难不成你想和我一起当一辈子单身汉?”
“这样不好吗,白日我们悠游走马,等关河之外起风烟;夜晚我们吟诗弄文,看西厢园中梅色浅,”方听白诚挚地拉住周思仪的手,“文致,我们可以回你的祖籍扬州,也可以去看一看诗中的楼兰,文致,跟我走吧!”
“仲玉,你知不知道,楼兰古国早就消弭在了尘沙之中,如今只剩下诗中的一个韵脚。”周思仪轻轻嗤笑两声,这竟然还是李羡意曾经告诉她的。
方听白的眼眶中蕴了一层薄雾,他眼眶泛红地看向周思仪,“那时我们还在崇文馆中念学时,你替李羡羽下太液池抓鱼,湿得跟落汤鸡一般,我想替你换衣服,你知道那天我拉开你的衣襟看到了什么吗?”
周思仪浑身一颤,她自然知道方听白看到了什么,那是她最不能言之于口的秘密,是能置她于死地的把柄。
“文致,你知不知道,欺君之罪,要处大辟之刑,更有甚者,殃及九族家人?”方听白轻手轻脚地将周思仪拦入怀中,“文致,跟我走吧,我们一起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俩的地方去。”
周思仪吸了吸鼻子,强忍着将泪水咽下,“我自然知道,可我已然做男人做了二十年,我的家人在长安、我的朋友在长安,……我的君王在长安,我走不掉的。”
周思仪哭着道,“仲玉,我答应你,若我能保全我的家人,尚有一副骸骨留存,我定然和你一同远走高飞,将这名山大川都看一遭。”
“好,那我就等着文致这一天。”方听白轻轻抚了抚在他衣襟上哭得泪流满面的周思仪。
——
自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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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那日周思仪在房中与独占春呆了小半日,马宏远便对周思仪亲热得若儿女亲家一般,更是干脆将主房腾了出来与他们二人居住,又奉了些金银珠玉,房中助兴之物给她,她也全都一一笑纳。
独占春向着正在房中打地铺的周思仪轻踹了几脚,“我从前还以为周大人是装得正人君子,看来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独占春又重新躺到那张坠了红纱的壶门榻上躺好,敲了敲床边的被褥,“周大人上来睡吧,我知道你是天残之人,就算上了床也不能对我干什么!”
周思仪被那床头的龙凤红烛晃得眼晕,她起身将烛火吹熄后,又轻声道,“我可不是正人君子,只是这张床马宏远定在上面翻云覆雨过,我嫌弃。”
独占春娇俏的声音从床头传来,“在这张床上翻云覆雨过的,可不止马宏远。”
周思仪不愿听她的云雨心得,忙将耳朵塞住,独占春却干脆跨坐在她身上,“死太监,我问你,你说让我后半辈子不再受皮肉之苦,等你将我带回长安后,要怎么安置我?”
“我……”周思仪还未开口便被独占春堵住口鼻,“我告诉你,我一不做穿针引线的绣女,二不嫁给马夫小厮草草一生,三不嫁与你这个死太监作妾。”
周思仪揪着自己胸前的被子,将自己死死得遮住,她还真未想到将独占春带回到长安后能将她送到何处,只嗫嚅着争辩道,“我有哪里不好?为什么不嫁给我?”
独占春掰着手指向周思仪算道,“你这个人虽说长得不错,也是公侯之家,可惜啊,到底是个没根的,我嫁给你,肯定会因为和别人偷情而被乱棍打死的。”
周思仪被她这番说辞逗乐了,她扑哧一笑道,“那你可会什么手艺,我又能将你放在哪里呢?”
独占春从周思仪身上起来,和她一同躺在地上黯然神伤道,“我只会弹琵琶,其余的一律不会,剩下我会的,你估计这辈子也用不上。”
“圣人宫中乐坊倒是每年都会招上许多善弄弦乐的姬人,你可想去试试?”
“若是被哪一个达官贵人看上了,那我岂不是又进了魔窟?”
周思仪替她解释道,“圣人他的后宫比洛县的水还干净,你若是不愿意,他不会强迫你的。”
“小周大人,看在你也算半个女人的份上,我就跟你说一下,这真正的男人啊,”独占春不忘强调道,“不是像你这种半男不女的,都是比倔驴还要再倔上几分的物种,圣人呢,他就是天字第一号倔驴。”
“你对他稍微好一点呢,他就觉得你痴心于他,他明明喜欢你呢,却不肯言明,等你真的不理他了,他却来劲了,要跟你讲什么情啊爱啊,”在黑夜中,周思仪可以依稀听到独占春的几声啜泣,“地位越是高的男人,越喜欢不得。”
周思仪拿出绢帕,刚想宽慰她两句,却听忽而独占春在周思仪的脸上一亲,“说到底还是周大人这种死太监好!”
亲完周思仪后,独占春便卷了被褥往壶门榻上歇息了。
23. 擒山匪
天尚未放亮,洛澜山脚仍旧被笼罩在薄雾中,万籁无声,只偶尔有微风轻拂叶片的沙沙声。
仍在沉睡中的周思仪被一阵急促的敲门的咚咚声和焦急的呼喊唤醒。周思仪明知那人是谁,却不愿理会,翻过身闷头继续睡下去。
独占春只好摇着她那宛如杨柳扶风的腰肢,打着哈欠拉开了门,“马大人,你慌什么,别扰了周大人的春宵夜。”
“下官当真是有十万火急的事,不得不面见周大人。”
独占春仍旧堵着房门,周思仪在看过独占春给她使得眼色后,赶忙将地上的被褥收拾好,又穿戴整齐后才让马宏远进来。
她在那石板地上睡得浑身酸软,又是揉肩揉腰,又是呼疼喊痛。
马宏远只当他是昨夜累着了,咧着一口大黄牙□□了笑,又赶忙正色道,“周大人,信州司户沙天干和信州司仓彭城钥被抓了。”
周思仪不在意地打了打哈欠,“兰溪城中内斗,这和我们又有什么干系?”
“将他们拉下马的人是信州长史高其踔,他是新皇登基开制举科的榜首,是天子的亲信,”马宏远只当周思仪既然已经睡了他的女人,收了他的礼物,便是和他一根草绳上的蚂蚱,“周大人,信州要变天了!”
“马大人急什么,沙天干和彭城钥倒台,自然是他们行了不义之事,”周思仪撑着脑袋向马宏远打着官腔,“马大人未做亏心事,自然不怕鬼敲门,更不怕——圣人的官差找上门啊。”
“周大人,盛子失踪了!下官能不急吗?”
周思仪轻笑道,“盛子是谁,我可不认识他。”
马宏远见她仍旧一副油盐不进的死样,咬牙切齿道,“周大人,盛子是谁不重要,关键是他身上有下官的账本,周大人不要忘了,周大人这些天陆陆续续也收了臣几万两白银。”
“这不是大人见洛县水患,百姓水深火热,自愿布施的银两吗,这些钱已然被拿去为壮丁发粮饷了,”周思仪拿了独占春的团扇轻摇,疑惑道,“怎么就成我拿了大人的银两?马县令可不要凭空污蔑本官。”
马宏远见周思仪眸中清明,不像纵欲无度的模样,房中也丝毫没有云雨过后的腥膻味,他抓起小几上的茶壶猛灌了一大口,“看来我这是被周大人摆了一遭?周大人看来是不懂,就算是困在铁笼中的野兽,也会拼尽全力做最后的挣扎的……”
周思仪嗤笑道,“我懂得马大人,狗急了也会跳墙的,更何况是连狗都不如的人呢?”
马宏远拂袖而去后,周思仪嫌弃地将那茶壶中的水泼到地面上,“这壶脏了,得好生刷一刷。”
——
堤坝前烈日当空,火辣的日光将壮丁们袒露的肌肉照成蜜色,铁锹、箩筐、沙石摆了一地,整齐的号子在洛澜河前回荡。
方听白撑开一柄油纸伞,先是替她将灼人的日光拦在纸伞之外,又微微前倾挡住这群壮汉,“怎么了,小周大人,这群男人很好看吗?”
周思仪的思绪被牵扯到了远处,在往洛县治水前,她唯一见过的半裸的男子便是李羡意,在梦中,她曾为行军司马,陪李羡意征东西突厥。
从前她以为李羡意掷金杯、泻美酒、呼鹰隼、玩小狗,是世间第一荒唐帝王,她时常怀揣着“国之不国、王之不王”的忧虑战战兢兢地上朝。
可在战场中的李羡意,头戴兜鍪,枕戈待旦,骑赤骥赴国忧。就算没有公子王孙的出身,他也定是画凌烟、上甘泉的百胜侯。
方听白将神游于千里之外的周思仪喊回,“怎么了文致,想什么啊一直傻笑?”
周思仪觉着自己眼前都是李羡意自汤池中出来后健硕的胸膛,“我觉着圣人若是来修堤坝,也会是一把好手。”
方听白轻敲了敲周思仪的后脑勺,“自枭卫走后,你这胆子是一日比一日大了,小心拔舌当真将你的舌头给拔了。”
周思仪舔了舔自己的上颚,感受着舌头的存在,“这样,以后我再说这种话,仲玉你一定要将我的嘴牢牢堵住。”
周思仪望了望跟在后面,平时闹得跟小兔子似得李羡羽仍旧一言不发。
周思仪对着方听白眨了眨眼睛,他这才上前道,“山君怎么了,还是没缓过神来吗,那日文致是为了查洛县贪腐一事,不得已而为之……你莫要生气了,我和文致昨夜还说,要将此事尽快办妥,万不能误了你五月初五的及笄礼。”
“我才不会信你们这些男人的鬼话,我出生的时候我阿爷也对我阿娘温声细语,可等他借着我阿娘娘家的势力登基之后呢。”
李羡羽隔着方听白狠瞪着周思仪,“我阿爷的妃子一个又一个往宫中抬去,这个是为了笼络文臣、那个是为了安抚武将,话说的好听,实际上,还不是为了你们男人裆下的那二两肉!”
方听白认同地点了点头,没想到李羡羽这样小就将这世间真理看得如此透彻,日后也不用担心他这表妹被其他男人蒙骗了。
“表哥!你还点头,你也觉得文致他当真是和我阿爷一样的人吗?”李羡羽吸了吸鼻子,已经哭得泪流满面,“我要告诉哥哥,将你们这些负心汉全都流三千里!”
方听白正想耐着性子和李羡羽解释,梁律中没有一条写明了负心汉要流三千里。
忽而只闻几声怒喝,堤坝一侧冲下来几十名手提屠刀、腰挂斧头的男子,他们皆头戴旧巾,巾上也尽是泥点,面目狰狞可怖,从山坡自上而下向他们袭来。
周思仪早有意料,那草丛中瞬时就钻出几个和她身形相似,服饰相同的男子,往四面八方赶去,让这些“山匪”摸不着头脑。
她在桥洞中蹲了半个时辰,桥上人流奔腾,她的心也跳得仿如桥上的脚步声一般快。
方听白手提陌刀总算找到了蹲在石头上吓得浑身哆嗦的周思仪,他一把将周思仪拦入怀中,“文致,幸好你没事。”
方听白轻抚了抚周思仪的后背,“裴大人带着兰溪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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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士兵已然到了,这些匪徒已经被制服了。”
“他们山上还有窝点,我们赶紧和裴大人带人上山,”周思仪忽而发现不见李羡羽的身影,她紧张道,“公主呢,我不是让你死死跟着她吗?”
“公主说她饿了,要回去找云浓吃饭……”方听白认真地向她点了点头,“我担心你,我不能不来。”
周思仪长叹一口气,“公主身边有枭卫跟着,想必也不会出什么大事。”
她这句不会出什么大事话音刚落,便被身后的随从打断,“周大人,云浓姑娘和山君姑娘被山匪绑走了!”
——
李羡羽此时发髻已然松散,脸上也沾了泥浆,她的手被人反剪绑在身后,一副狼狈至极的模样。
她一脚将已然被迷晕了的云浓踹醒,“都怪你这个死丫头,你若不是轻信于他人,我们至于如今被绑走吗?”
云浓昏昏沉沉地从那马车的木板上抬起头,她压着声音道,“那人和我说,小阿郎被山匪绑了,我如何能不担心。”
“我不是和你说了,我已然让我身边的护卫去寻他了。”
云浓吸了吸鼻子,委屈道,“那你既然知道这里面有诈,你还跟着我做什么。”
“我不过是担心你走了,回长安这一路没人做饭罢了,”李羡羽叹气道,“如今也就只能指望着文致能来救我们了。”
云浓吐了吐舌头,“我是死丫头,那你是什么,你是大馋丫头!”
这马车颠簸无比,一路往山上行去,车外擒拿他们二人的匪徒见她们俩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还在车中互相埋怨,更加放下了戒备。
那络腮胡的男子,猛灌了自己两口清水,对着另一刀疤脸的男子道,“马大人让我们绑这两个女人有什么用,从长安来的大人真的还能在乎两个妾室的性命吗?”
刀疤脸满嘴土话,往地上狠啐了一口,“能保马宏远这厮的人都一命呜呼了,我们跟着他早晚要没命,还不如将这两个女的卖了,拿上一大笔银子去别处快活!”
络腮胡梗着脑袋道,“我的妻女都在洛县,我哪里都不去。”
刀疤脸在络腮胡的太阳穴上狠点了两下,“你跟着马宏远卖命,他天天吃香喝辣,我们呢,不打家劫舍都活不下去的日子!”
络腮胡仍旧抱着手不说话,刀疤脸却对着那马儿吁了两声将马车停靠在树下道,”你先回寨子里看看,若是没有出事,咱们就把这两个女的送回去,要是出了事,咱们好赶紧带上家人跑路。”
络腮胡犹疑了片刻,还是依照刀疤脸所说下了马车,往马车中看了好几眼,还是往寨中走去。
待络腮胡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刀疤脸瞬时便调转马车头,往山下狂奔,将车中的李羡羽和云浓都吓了个踉跄。
李羡羽瞪大了眼睛,贴着云浓的耳朵道,“他这是要将我们带到哪里去?”
云浓点了点头,“应该是拉出去卖掉吧。”
24. 攻心术
李羡羽不敢置信地向云浓咬着耳朵道,“都要被拉出去卖掉了,你还笑得出来?”
云浓嗯了一声,“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卖掉了。”
李羡羽深吸了一口气,她俯下身子便开始用牙解云浓手上的绳索,这结打得颇死,废了李羡羽好一番气力。
云浓手松开后,便立刻来帮李羡羽,待两人都松绑后,衣襟已然全部濡湿。
那刀疤脸块头极大,虬结的肌肉要将衣服撑破了一般,还散发着一股雨天后衣服未阴干就穿到身上霉味。
云浓打量了两眼,她们头上的簪子这一类利器早已被人收了去,若是徒手相抗,胜算太低。
云浓眼睛咕噜一转,将绳子拧起递到李羡羽手中,便开始呼痛,车厢外的贼人被她这一声吸引,转过头来刚掀起车帘就被一根绳索狠狠地将脖子套住。
那人力气极大,眼看就要挣脱开,云浓赶忙从自己的荷包中拿出两枚金针直凿那人的天突、百会二穴,刀疤脸瞬时头痛欲裂,转瞬便栽了过去。
这马儿没了人牵引,霎时便双目圆蹬,四蹄垂地,车厢也在马儿的挣扎中剧烈地在山路上摇晃。
李羡羽已然来不及犹豫,便上前去牵起马儿的缰绳,她素善御马,这马儿很快便被她安抚好,又重新四平八稳地行使在山路上,“等本宫回了长安便要去找个庙子好生拜一下,看一下我最近是遭了什么扫把星,男人被你这死丫头抢了,我竟然还要给你当车夫。”
云浓将荷包中最后一点猪肉脯掰开,塞到李羡羽口中,“吃吧,回去我再给你做。”
李羡羽将嘴塞得满满当当,也不顾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宫廷礼仪,就向云浓道,“为什么没有一个身披麒麟甲、手持长陌刀的男人来救我,还要本宫亲自杀人,这和话本上写得不一样!”
“这也是我第一次杀人,”云浓的声音在空旷的山野间持续回荡,“杀人的感觉太好了!我喜欢杀人!”
“这个可喜欢不得,我可不想哪一日去衙门里捞你,”李羡羽瘪着嘴道,“我们今日也算是同生共死,但一码归一码,若是日后我嫁给了文致,我还是要将你这个女人赶到庄子上去。”
“我看你哭得那样伤心从堤坝上回来,我还以为你是放弃了呢,”云浓软着声音劝道,“小阿郎其实与公主想象的很是不同你若是知道她是什么样子,定然不会喜欢她的。”
“我那是故意哭喊等着他来追我,”李羡羽梗着脖子道,“你这个死丫头最狡诈了,我才不会上你的当。”
云浓摊开手道,“我已然劝过了,日后要是知道真相,你可别哭啊。”
李羡羽本想驱车往洛澜河下游走,却见山中有火光隐现,还有大批穿着李梁王朝军中服制的人在唤她们二人的姓名,她立马调转车头往火光的方向走。
“云浓、山君,你们在哪里啊?”
周思仪的高声呼唤回荡在山中,她嗓子已然嘶哑,但仍旧带着人马搜寻着。
李羡羽拽紧了缰绳,将马车停靠在树下,她向周思仪招了招手,“文致,我在这里!”
周思仪没听到云浓的声音,霎时间慌了神,她掀开车帘,只见云浓以手为枕,正横卧在马车上睡眼惺忪,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周思仪拍了拍胸口,“幸好你们俩个都没事。”
云浓倚靠在周思仪身上,让她半抱着她走下马车,“小阿郎,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不麻烦的,我知道是因为云浓担心我,才会上了贼人的当,”周思仪轻抚了抚云浓的后腰,“现如今匪人已然被剿灭,我们很快便能回长安了。”
“我被人绑走的时候也很害怕,但我想到小阿郎的时候便不害怕了,”云浓向着李羡羽的方向轻扫一眼,唯有李羡羽将云浓的挑衅尽收眼底,“幸好有公主在,公主神勇,将那想将我们带走的匪徒给杀了,我们才性命得保。”
李羡羽对着方听白咬了咬牙,“说得就像方才直捣那贼人百会、天突二穴的人不是她一般。”
方听提着陌刀恨恨地剜了云浓两眼,李羡羽却奇了怪,“表哥,你怎么看上去比我还恨那死丫头,我才是她的情敌啊!”
——
他们一行人趁着夜色下山,虽这么一天下来已然又累又渴,但总算将洛县事了结,周思仪只觉得浑身畅快。
裴与求正倚靠在县廨旁的石狮子上半眯了许久,“周大人别来无恙啊,我在兰溪城中可听说了,周大人艳福不浅啊。”
“我和裴大人一样,对再美的女娘都无福消受,”周思仪撇了撇嘴道,“裴大人这些日子可有好好养病?”
周思仪分明不懂诊脉,还是拉了他的手,如云浓一般装模作样地听了片刻,“裴大人知不知道,肛们最大的功能是关闭啊!”
裴与求甩袖道,“谢谢周大人关心啊。”
“高其踔也来了?”周思仪依稀记得,这人是顶了本该属于裴与求的制举科榜首,被圣人派往信州任长史一职。
裴与求猛打了几个哈欠,“他要今晚便要夜审马宏远,将卷宗全部理出,今天晚上怕是又不用睡了。”
周思仪嘱咐了云浓煮了醒神汤到县廨中来,便与裴与求提步入堂。
高其踔为五品信州长史,周思仪为六品起居郎,裴与求虽无品级,却和周思仪一般是圣人钦点的此次洛县水患的宣慰使。
入门后高其踔指了指他旁边的公案,只对周思仪一人行着插手礼道,“周大人安。”
周思仪回礼道,“高大人安。”
高其踔将一本卷宗递给周思仪,“我已然在兰溪城中找到了彭城钥、沙天干贪腐治水银两的证据,周大人看看。”
周思仪翻看那卷宗,越看脸色越发阴沉,这卷宗上只写了她是如何将证据送与高其踔,高其踔是如何明察秋毫、如何英明神武,将恶人绳之以法,却只字不提裴与求的姓名。
周思仪狠掐了掐虎口,她自知自己不该多管闲事,但还是出声道,“这其中裴大人想来也出了不少力,高大人定然是忘了,等我们回长安前,将裴大人的名字添上……”
裴与求径直打断了周思仪,“裴某一介闲人,求富贵、恋荣华,受不了洛县的苦楚,才跑到兰溪城中,实在不必登这卷轴惹人笑话。”
周思仪看了一眼坐在下首晦暗不明烛火中的裴与求,上一世他为帝王臂膀、金璋紫绶、当知制诰要职草敕令,呈政事堂重位腰六印。百官以为首,无人敢轻睨。
可如今的裴与求一身白衫,眼眸低垂,只看得到他俯下的幞头,官大一级压死人只压低了他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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颅,却从未压弯他的脊梁。
周思仪只觉如一根鱼刺梗在喉头,她转开话头道,“马宏远这人的嘴巴很硬,高大人要是想撬开,怕是要花上一些功夫。”
“到本官这里,嘴巴再硬的人,也只有哭爹喊娘的份。”
高其踔才扬了扬下巴,便有人将一样样奇形怪状的物什搬了上来,已然哭得痛哭流涕的马宏远也紧跟着被押了上来。
高其踔兴致勃勃地走下厅堂向周思仪一一解释。
“周大人,这东西为墨面之针,墨面本是常事,可本官在这墨汁中加了一种特殊药材,刺入面中后,伤口会随印迹溃烂半月、奇痒难耐,若想退去印记,非剜肉割骨不能解。”
“此为挑筋去指之刀,下官用的刀和旁人用得不同,下官所用之刀极钝吃,一刀下去,筋脉断不了,要一点点地搓磨着,才能将五根手指砍下。”
“周大人,我还有一法,叫做剥皮实草,将这些贪污犯的人皮一点一点剥下来,添上稻草,这人是几品官就套上几品官的官服,再放到这县廨之中,日日惊醒着他的继任者——若是多拿了一分钱,这便是你的下场。”
此时堂下的马宏远已然被吓得浑身颤栗,尿液已然顺着他的裤子就喝这么淌下来。
周思仪看着这些刑具,便觉得浑身刺痛道,“高大人,自从汉代缇萦救父后便废除了肉刑,依梁律审问便是,何必要用如此重刑?”
高其踔轻蔑一笑道,“周大人果真是崇文馆出身,受天下大儒教诲,仁慈得让高某佩服。”
“可是周大人有没有想过,这些人贪腐了如此之巨的银两,整个洛县有多少人因这些人流离失家、食不果腹,”高其踔的声音宛如毒舌吐信,在她耳畔嘶嘶作响,“就算是凌迟千遍,对他们也不为过。”
周思仪干呕了两声,“高大人,你先审着,我去喝碗醒神汤再来。”
说罢周思仪便拉着裴与求走出了县廨,她靠在石狮子上将隔夜饭都呕了出来道,“不是我妇人之仁,这实在是……”
裴与求虽嫌弃地捏着鼻子,还是递了方巾给她,“这才哪到哪,我们这位高大人还收敛了许多。”
周思仪好不容易将酸水吐尽,刚要抚着墙回去,裴与求便问道,“不是喝醒神汤吗,周大人不喝吗?”
“我哪里还用醒神,我听到剥皮实草究竟是喝何物后,我以后做梦都要睁着一只眼,”周思仪看了看目色清明的裴与求,“裴大人,能不能告诉我,在兰溪城中,你与高其踔发生了什么事?”
裴与求抱着手,饶有兴致地望着周思仪,“不如我问问周大人,在我不在洛县的这些日子里,周大人是如何逐个击破独占春、盛子,拿到关键证据的,靠周大人最擅长的圣贤书吗?”
“圣贤书若是当真管用就好了,”周思仪苦笑道,“我要将独占春带回长安安置,让她这辈子都不用受皮肉之苦,还许了盛子下一次制举开科的时候举荐的名额。”
“周大人用得是攻心之术,换句话说,是无耻的交易,”裴与求凝神闭气道,“很不幸,裴某和周大人读得是同样的圣贤书,玩弄的是同样的权术。”
“我告诉高其踔,只要他助我扫清这些信州的蛀虫,此次治水之功,我一分不贪,一厘不求,全都归他所有。”
25. 朕安否
周思仪昨夜陪着高其踔夜审马宏远后,只觉得快要将整个胃都囫囵吐出来。
她顶着青黑的眼眶趴倒在桌案上,“云浓,快给我煮点东西吃。”
“来啦,”来的却不是云浓,李羡羽将一碗通花牛软肠放在周思仪面前的桌案上,“文致你快尝尝,我这一次总算是学会了。”
周思仪提拿起木筷,浅尝了一口,牛肠的油香在牙咬下的一刻霎时在口中迸发,她却不由自地想起了马宏远之事,一口呕了出来。
她趴在地上呕完后,只见李羡羽正一脸委屈地捧着那碗牛肠道,“有这么难吃吗,我刚刚尝过明明还好啊……”
“公主,不是你的问题,是因为我……”周思仪转过身又开始呕吐道。
裴与求面不改色地往嘴中夹着那盘牛软肠道,“文致,等吐完后,咱们就收拾收拾东西出发吧。高大人要领安抚灾民的功劳,我们可不能抢他的。”
“好,”周思仪揉了揉自己的胃部,“裴大人,你觉不觉得,我们来洛县,是不是还有什么事儿没办完。”
话音刚落,二人异口同声道,“赵员外郎还没救出来呢!”
——
他们一行人重新回到洛澜山上时,只见草草用木架搭成的牢房中关着个胡子拉擦、满面尘灰的人。
那人衣服虽早已破败不堪,但依稀可见是大梁青绿官袍,他正穷极无聊地摆弄着那磕了一角的鱼袋。
“你们总算来了!”赵兴还用手将自己的呼吸拨开,“我就知道圣人会派人来救我的!”
周思仪和裴与求心虚地对望一眼,待方听白用陌刀将那木牢砍开后,她赶忙将干净的水和胡麻饼送上。
“赵大人先垫垫肚子,等到了山下,我们便能启程回长安了。”
周思仪分明从赵兴还的老脸上看到了泪花,可惜他已然胡子长了满脸,让她瞧不真切。
“你们根本不知道,这些洛县人简直是——欺人太甚!”赵兴还哭喊道,“我在山中勘查一月,好不容易查出了溃堤之因,又日夜不休领着壮丁重新将堤坝修筑好。”
“他们却将我擒到山中,又是扒我裤子,又是喂我吃一些狗都不吃的食物,”赵兴还就着清水吞了整个胡麻饼,“还将我养的宠物小乌龟给放生了。”
周思仪轻声安慰着赵兴还道,“小动物都是向往自由的,也算是小乌龟的新生。”
“我的乌龟是海龟,”赵兴还吼道,“他们将我的海龟放生到河里了!”
裴与求觉着看这样一位老人家哭喊成这样于心不忍,劝慰道,“赵大人放心,这里距入海口鹅鼻嘴不过一万九百二十里,乌龟命长,很快就游到了。”
他不安慰还好,一安慰,整个洛澜山上都回荡着赵兴还的哭声。
——
他们不再急着赶路,总算是有心情欣赏从北至南的风光,气候越发温暖,他们的衫子也穿得越发轻薄,硬山顶的瓦房逐渐被歇山顶的木屋所取代,耐寒的云杉松树逐渐变成了叶片宽阔的高大乔木。
直到听到龙首原上圣人放生的各色鹦鹉,他们才真心实意地体会——长安真的到了。
前来迎他们的观礼向周思仪指了指这龙首原上的各色鹦鹉道,“渭州陇山和安南都护府总共向圣人进献了十多只学舌的鹦鹉,圣人起初还挑了几只合心意地来养着,可这鹦鹉学了几句话后便日夜不停的叫唤,圣人一气之下便将这些鹦鹉都放了,如今这几只就生活在龙首原上,也有宫人定期来喂。”
其中有一只鹦鹉,通体雪白,橙喙丝尾,就如一朵白云在头顶掠过。这鹦鹉似是认出了观礼,停在他的肩头啁啾。
观礼向周思仪解释道,“这鸟儿叫雪衣,圣人从前将他养在浴堂殿内前两天犯了圣人的忌讳,被赶了出来。”
周思仪只觉这“雪衣”除了比其他鸟儿胖了些,也没什么毛病,李羡意小气至极竟连一只鸟都容不下。
她伸出一根手指,那鸟儿就顺势抓在她的手上,任由她摸着它的胖脑袋。
“周卿回信了吗?周卿为何还不回来?”雪衣叽叽喳喳,“周卿周卿周卿周卿周卿……”
周思仪愣了片刻,才醒过神来,这鸟果真唤得是她,“这鸟会得还挺多!”
观礼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其实这鸟只会这一句话。
“周大人,圣人还在紫宸殿中等你们一行人,”观礼甩开拂尘向他们引路道,“大人快将鸟放了,随我来吧。”
周思仪有些舍不得这雪白的胖鸟,她偷偷往这胖鸟的脚上寄了一条红绳,又牵给云浓悄声道,“你将它给带回去。”
云浓瞪大了眼睛,她竟不知道小阿郎也会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儿,她扯了扯周思仪的衣袖,“小阿郎,这是圣人的鸟,你怎么能拿呢?”
“圣人不是不要了吗?”周思仪将那鸟儿藏在云浓孺裙宽大的袖子里,做了个祈求的动作,“少了一只他不会发现的。”
偷完李羡意的鸟后的周思仪浑身轻爽,只浑身腰也不酸了,气也不喘了,闻着紫宸殿中龙涎香气息也不觉着清苦了。
李羡羽不顾着礼仪,如一个小兔子一般冲到李羡意面前,直直跪倒在那宣州红线毯前,“哥哥,这一路我过得好苦啊!”
“哥哥知道了,你先起来。”
还不见周思仪,李羡意有些着急了,可君主的身份不允许他站起身又探着脑袋往后看,只能从李羡羽叽叽喳喳地吵嚷声中,依稀辨别着周思仪六合靴的脚步。
“哥哥,我每日吃得也不好,睡得不好,你看我都瘦了。”
说罢李羡羽还站起身转了个圈,让李羡意看清楚她是真得瘦了。
“你就当为伊消得人憔悴了,”李羡意见李羡羽将周思仪挡得死死的,摆了摆手道,“还有几天就是你的及笄礼了,就算是哥哥,咱们也要守礼。”
“略略略……”李羡意吐了吐舌头,自觉没趣,便直接跑出了殿,“没意思,怪不得一直孤家寡人一个,我去找阿娘了!”
周思仪、裴与求、赵兴还将此次治水惩奸的卷宗呈在李羡意案头,李羡意看似认真地翻着卷宗,实则心思全都放在了跪在案前的周思仪身上。
在这里他可以听到她因为搬运案卷木箱而呼呼的喘息声;可以闻见她身上微弱的竹简香气;可以瞥见她虽恭谨地拜倒在案下,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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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向上瞧他的杏眼。
半刻钟后,李羡意才将思绪理清,对赵兴还道,“赵员外郎,这一路劳心劳力,督办溃堤之事,又遭山匪所掳,幸而吉人有天相,朕定要好生嘉奖赵员外郎一二。”
“老臣本以为会命丧洛县,幸而龙恩浩荡,派周裴二位大人前来营救老臣,”赵兴还哽咽道,“臣已然年近五十,门衰祚薄,叔伯皆丧,难有子息,臣母亲染沉疴多年,唯有臣一人能侍奉汤药于左右。愿陛下垂恩,乞臣骸骨。”
“朕准了。”李羡意大笔一挥,便赐赵兴还百金返乡,又转而对裴与求道,“裴大人,朕曾因一些前尘往事对你多有偏见,既然你颇擅治水一事,便去水部司顶了赵员外郎之职如何?”
裴与求愣了愣,磕头道,“臣的母亲也沉疴难愈……”
“你母亲活得长着呢……”活到了能让你在丁母忧时,有心思非礼朕的年纪。
李羡意将后半句话咽下,他转了转佛珠道,“朕已然让太医院中人去你家中照拂,裴大人,明日就好生去水部司上值。”
“至于周大人,”李羡意瞧着周思仪正眼睛亮亮地望着自己,一脸期待,他勾唇道,“朕待会儿有要事要过问周大人。”
周思仪的心只觉得要从喉咙中跳出来,她默默盘算着自己此行,可有任何失误,竟惹了李羡意不痛快。
李羡意将殿内的官员、太监都遣散后,才迈着步子从那盘龙宝座上走下,居高临下看着周思仪脑袋上的旋儿,“周思仪,你怎么没给朕上过请安折子。”
“臣为起居郎时,曾听圣人训斥寿州刺史,说他每十天半个月就要给圣人上一个请安折子,不但平添了车马之劳,还让圣人批折子批到手痛……”
李羡意深吸一口气,他要如何说,总不能说他当时只是想让周思仪心疼他两句。
“寿州刺史上的折子不是问朕要不要吃八山公豆腐,就是问朕要不要郝圩酥梨,朕训斥他两句不是常事吗?”
周思仪探头询问道,“那圣人要吃吗?”
“朕……”李羡意被她这一句梗住了,“朕只是想你问问朕安否。”
周思仪心里只奇怪,安不安找太医啊,她哪里会看病,但还是软着声音道,“那圣人安吗?”
“朕甚安,”李羡意想起了上辈子自己在周卿死后,一直后悔没有说出口的话,“就是你不在身边,总是心绪不宁。”
周思仪憋住了笑意,她竟不知起居郎竟如此重要。
“那圣人觉着,臣的差事办得如何?”
李羡意挑了挑眉,“还不错,下次朕再委你以要职。”
他知道周思仪人虽然轴了些,倔了些,但公案文书、断律理事,都能称得上一句宰辅之才。
周思仪踌躇了片刻,这才道,“其实臣的母亲也染疾多日……臣也想乞骸骨……”
“周文致,你娘在你三岁的时候就驾鹤西去了。”
“那臣的父亲……”
“你爹今天早朝的时候声如洪钟,健步如飞,还能去太上皇处告朕的黑状。”
周思仪拜手道,“臣全家身体都很好,定能为大梁效忠百年!”
26. 故人归
李羡意伸出一只手,将跪在地上的周思仪拉起,“说吧,当真想要什么奖赏。”
“臣的姐姐……”周思仪瞥了瞥李羡意的神色,见他脸霎时黑了下来,但还是继续道,“臣想接姐姐回家住几天。”
李羡意本想说不,但看着周思仪如小鹿般的眸子亮晶晶地瞅着他,他拨弄拨弄佛珠道,“朕准了,但这些日子里,只准谈家事,不许谈国事。”
周思仪才要谢恩,却被李羡意扶起,他苦口婆心地把住周思仪的肩头道,“周卿,你知不知道,你与你的姐姐和我与山君一般,虽然是一母同胞的姐弟兄妹,但也有男女大防……”
周思仪嗯了一声,觉着他这话怪怪地,“谨听圣人教诲。”
李羡意想起拔舌所奏的,周思仪与周思韵亲密的不同寻常之事,心中有些酸涩,“朕从来不会进李羡羽的闺房,更不会和她同处一室的时候将丫鬟婆子都赶出去,知道吗?”
“臣更不会进公主的闺房啊……”周思仪指了指屋顶,“臣这一路都与公主保持距离,知礼守节,梁上枭卫为证。”
“朕没有说你与李羡羽的事儿,”李羡意长舒一口气,“罢了,五月初五是山君的及笄礼,你若是不来,她又要跟我闹脾气。”
周思仪想起在梦中,李羡羽在及笄礼上获封宜宁,食邑三千户,开公主府,置官属,仪比亲王。
“臣定会到场祝贺,”周思仪点头称是后,又拜道,“那圣人说,要和臣说的,要紧事究竟是何事?”
李羡意眼神深邃,似要将周思仪一眼看穿,他抿紧了嘴唇,正色道,“周卿,骂朕两句。”
“什么?”周思仪见他如此紧张,只以为是何等要紧事吩咐她,怎么是这种疯话?
李羡意捻了捻手头的佛珠,“朕也是想……广开言路,从谏如流,你也当了这么久起居郎,可觉得朕为君主,有何不足之处?”
“圣人……圣人……”
周思仪踌躇之际,李羡意直接蹲下身来,与她一般高矮,“周卿,说实话就是了,朕一点也不喜欢听你的恭维。”
周思仪先是挑了些无关紧要的说,“圣人身材壮硕,本就比寻常男子高,每次逼近臣,臣都怕得要死……”
“朕知道你身子孱弱,朕保证不对你用蛮力,”李羡意嗯了一声,他觉着周卿明明看着纤瘦得如女子一般,却软乎乎的,“正常的身体接触朕可不会避讳,你是起居郎,总不能离朕一丈远。”
周思仪红着耳朵点了点头,“圣人还派枭卫监视朝臣,臣不喜欢这样说句话都要小心翼翼的日子。”
“朕只是觉着你身体这样差,又是个走路都要看书的书呆子,若朕不派人看着你,你一不小心栽到沟中了可怎么办?”李羡意垂下头,“那朕向你保证,日后枭卫只保护你的安全,所有消息奏报一律停掉。”
周思仪见他今日竟这样好说话,胆子也逐渐大了起来,“圣人还玩鸟逗狗,耽嗜外物。遛狗不拴绳,任由狗在大内禁中跑,鸟儿不过说错了一句话,圣人就将鸟给赶出去,这么大人了还和鹦鹉计较……
诗文写得狗屁不通还出诗集,明知道朝臣都是捧圣人臭脚,圣人还故意戏弄他们,看他们变着法夸圣人的丑态……
还极其骄纵妹妹,你们兄妹都一样……欺负完了我却说是喜欢我。”
周思仪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将泪水给憋了回去,她已然预见了自己轻则贬斥罢官,重则流三千里的命运。
却见李羡意点了点头,面色如常,“周卿能面刺寡人之过,该受上赏,朕给你几日休沐,到长安附近带你的小丫鬟去踏青吧。”
“别一想玩了就装病,让朕心忧,”李羡意虚抚了抚周思仪的后颈,“朕很开心,朕的周卿也如邹忌一般,不但形貌昳丽,还能面谏君王过失。”
见周思仪告退后李羡意攥了攥拳头,跌坐在那盘龙宝座上,只想现在立马去九重山、天魁道上吼一个爽字。
观礼却奇怪,周起居郎和圣人谈了什么要紧事,能让圣人暗爽成这样,“圣人,可是有什么喜事?”
李羡意拨弄着佛珠,“朕有故人归来。”
观礼笑道,“周大人定将治水之事办得极漂亮。”
“不知道他怎么办的,我根本就没心情看那卷宗,”李羡意悄声道,“他刚刚骂了我,他终于骂我了!他若是以后也能每日骂我一句就好了!”
观礼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觉着今日请平安脉时,他得跟太医好生说一下圣人的症状。
——
周思仪自紫宸殿而出,便被一老成得体、慈眉善目的姑姑叫住了,“是周思仪周大人吗,太后娘娘有请。”
周思仪见这姑姑虽年过半百,但周身自有一股气度在,让人不敢多问。
她只好垂了头跟着那姑姑往太极宫延嘉殿去,殿外隔着一张三折屏风,一折绣送子观音,二折绣螽斯祝颂,三折绣榴花欲燃,都是多子多福之意。
周思仪在屏风外拜谢道,“问太后娘娘安,太后娘娘千岁。”
周思仪隔着那多子多福的屏风,只看得到方知吟朦胧的身影,她似是半抱着个曲颈琵琶轻轻拨弄。
她曾听说太后娘娘年轻时,五弦琵琶极佳,一曲能达九天之遥,想来是极爱琵琶的。
方知吟将那琵琶递还给宫女,上上下下打量着她,“你便是周文致?”
周思仪拜道,“臣六品起居郎周思仪,表字文致。”
“我在你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你,读过你写的文章。”
周思仪对自己的文章颇为自矜道,“臣文辞浅陋,能入太后娘娘的法眼,是臣的幸事。”
“那倒不是因为这个,”方知吟嗤笑了两声道,“你常常帮山君代写作业,写得还不怎么样。”
周思仪深吸了一口气,心道她那是为了贴合公主的水平。
“周文致,你别紧张,我不是想为你和山君赐婚,”方知吟轻轻启唇道,“你根本就配不上她。”
周思仪忙垂下头,怕方知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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窥见她的笑意,“臣自知德行不足,地位微薄,不配尚公主。”
“那到也不是因为这个,”方知吟拧着眉头道,“周文致,你也太矮了些,我二儿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身高八尺了,你平日都不吃饭的吗?”
“臣……吃得比较少……”
“罢了,本宫今日传你觐见,可不是跟你讨论饭量,”方知吟轻笑道,“本宫问你,国子监太学博士薛伦的女儿薛书宁是不是你的表妹。”
周思仪诚然道,“是臣的表妹。”
“你为天子起居郎,圣人的床头是不是挂着你表妹的画像?”
周思仪点点头后又摇摇头,“臣不敢窥探圣人的私事。”
“从前本宫觉得,薛伦的官职太低,又姻亲复杂,不是当圣人岳丈的好人选,”方知吟从那多子多福屏风后走出,轻轻抬起一只手示意周思仪起身,“但是谁让,我那和小犀牛一般倔的二儿子看上她了呢。”
“五月初五,山君的及笄礼,你将你的表妹带上,本宫想瞧瞧她,”方知吟嗤笑两声,“周大人好福气,马上就要有一个皇后表妹了。”
“臣领旨。”
——
周思仪从延嘉殿出来后,只觉得浑身颤栗。
她阿姐竟有这么一个光是坐在屏风后便能三言两语将人贬损得一无是处的娘,怪不得成婚后一日比一日消瘦。
周思仪领了圣旨,便去东宫接阿姐。
周思韵已然带着丫鬟,收拾好了东西,在少阳宫外候着。
周思韵见了她便泪眼婆娑地拉住周思仪的手,“仪宝,你怎么瘦了,是不是这一行太辛苦了。”
“哪有瘦了,分明是壮了,”周思仪强忍着才没有钻到周思韵怀中,“以后我就可以保护阿姐了!”
周思仪见周思韵身后只跟着两个半大点的丫鬟,吃力地搬着木箱,连她阿姐手上都提着布包,“那几个得力的婆子呢,也被遣走了吗?”
“我将她们都遣到序州房中了,”周思韵悄声道,“有她们看着我才好放心啊。”
周思仪自三岁起便没有娘亲,她全然不能理解这种母亲,为了孩子可以舍弃种种的心情,在她心中,无论有无孩儿,孩儿是何等模样,都比不得她自己重要。
周思仪替周思韵顺了顺背脊,“无妨,待回到家中,我再替姐姐置办。”
周思仪将周思韵牵上马车,她捏了捏阿姐的虎口,“阿姐,这次你回来了,我便不打算让你走,等过了十天半个月,圣人将这事给忘了,你便假死脱身可好。”
“我自然是不想在回到宫中,”周思韵面色为难道,“可序州仍旧在东宫啊。”
“阿姐放心,圣人没有阻拦我见序州,我与太医院院使牛柳相熟。”
准确得说,是牛柳知道了她的秘密,单方面要挟她,但能与太医院院使绑在同一条船上,对她未必没有好处,“阿姐就放心远走高飞,日后东宫之事就由我来照拂,就像阿姐小时候照拂我一般,可好?”
27.恨书生
周青辅见了从马车上下来的周思韵板着脸训斥道,“你既然嫁于皇室,便生是皇族的人,死是皇族的鬼,怎么能外出呢?”
周思仪难得顶撞一回父亲,“阿爷,是我差事办得好,去向圣人求了恩典,这才阿姐能归家几日,你不去让膳房烧上几个好菜,还在这里愣着干什么。”
周青辅看了看自己大女儿日渐消瘦的脸,和因守孝素得不能再素的衣衫,二女儿替圣人办差,憔悴却欣喜的脸色,到底还是没有再说重话。
“罢了罢了,既然都回来了,那就住下吧,等圣人哪日再下了旨,再回去就是,”周青辅叹了口气道,“方老头去护城河钓鱼,他坐了一天才得了三尾,全送到我们家了,正好做金齑玉脍吃。”
金齑玉脍是将鲈鱼片成薄片,鱼片要薄如蝉翼、透若水晶,蘸鱼片的调料是由白梅、桔皮、姜蒜、栗子缓和粳米做成。
据说周思韵与周思仪的阿娘甚擅此菜,在她们两人幼时,周青辅常常做这菜怀念她。
周青辅忙忙叨叨地去了他许久不入的膳房,给了她们两姐妹说体己话的空间。
周思仪献宝似得将在龙首原上看到的那只白色鹦鹉递给周思仪,“阿姐,你看这是什么?”
那鹦鹉一见了人,又开始叽叽喳喳道,“周卿到哪儿了,周卿怎么还不回来,周卿周卿周卿周卿周卿……”
周思韵乖了乖雪衣洁白无暇的背部,“这鹦鹉好生漂亮,倒不像是长安的品种,从前安南都护府常常向宫中进献鹦鹉,可惜你姐夫他对这种直肠子的动物没什么好感,东宫便不准养鸟。”
“而且它还特别聪明,它会认人呢,每次一见了我,就叫周卿。”
周思韵却听出另一番意味,“这是圣人的鸟?他赐给你了?”
周思仪换了一种说辞,“圣人和他哥哥一样嫌这鸟儿烦,将它丢了,就被我捡了回来。”
“男人就是这样的,对什么东西都只有半刻钟兴致,他们姓李的男子尤其如此,”周思韵似是想起了从前东宫一茬又一茬的良娣奉仪,她拨弄拨弄周思仪的碎发,“幸好你日后不用受婚嫁之苦,阿姐由衷为你高兴。”
周思仪见周思韵的脸上染了郁色,知道是触及了她的伤心事,她忙拿起那只雪白色的鹦鹉,一声又一声指着周思韵教这只鸟,“阿姐阿姐阿姐……雪衣这是你的阿姐。”
那鹦鹉困惑了片刻,只对着周思仪叽喳道,“周卿周卿周卿周卿这是我的周卿……”
周思仪教了许久,不停重复着“思韵”“云浓”“文致”,将嗓子都教哑了,可这鸟儿嘴里只会说“周卿”。
周思仪趴倒在桌案上无奈道,“这鹦鹉好笨,我不教了。”
周思韵扑哧一笑,“那就去吃饭吧,阿爷难得下一趟厨呢。”
——
周青辅说是要亲自下厨,实则鱼片是厨娘片的,调料是掌勺腌的,其余的玛瑙鱼、葱醋鸡、升平炙、碧涧羹更是膳房早早备好了的。
都是周家宅院做惯了的菜色,周思仪扒拉着碗筷,一句话也不说。
还是周思韵起了话头道,“我听说书宁表妹从信州回来了,如今她可到长安了?”
周青辅板着脸道,“食不言寝不语,你既然已经嫁入皇室……”
“阿爷!”周思仪放下筷子,她厉声道,“阿姐的男人已经死了,她不用守皇室的破规矩!”
“你!”周青辅也一并摔下筷子,深吸了两口气,还是重新将筷子捡起,“是到长安了。”
周思仪托着腮帮子道,“我在信州时,就该去兰溪城里只会她一声,这长安是当真不能回啊!”
周思韵疑惑道,“为何?她也到了该许人家的年纪,长安儿郎自然比兰溪城中的好啊。”
周思仪踌躇了片刻,还是开口道,“她被圣人看上了,太后娘娘让我在三公主的及笄礼上带她入宫。”
在周思仪梦中,李羡意从未提过选妃之事,她表妹的画像自然也从没有呈上御前,薛书宁一直未嫁,在十七岁时生了道心,在扬州琼花观出家为女冠,与文人交游,写下不少传世诗篇。
“果真?”周青辅抚掌笑道,“这可是大喜事啊,今晚可要挖一坛新丰酒出来饮!”
“我看她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是,”周思韵掰着指头数道,“太后娘娘过得好吗,贵太妃过得好吗……我过得好吗?”
周青辅沉默片刻后,说出这话似是要废千钧之力,“是阿爷没有本事,在朝堂斗争中站错了队,连累了你们姐弟……”
周思仪正诧异着有一日周青辅竟会反省自己,他就再次挂起他那朝廷中的伪善面孔,“可书宁无论是为后还是为妃,对我们都是益事。”
“阿爷,你就没看清楚吗,圣人并不是会因联姻而优待臣属的人,”周思仪委婉地劝道,“只要阿爷不在朝中生事结党,不为太上皇里通消息,不做违反职制律之事,圣人他是不会发落阿爷的。”
“你知道你错在哪里了吗,我的好儿子,”周青辅用他那双布满血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周思仪,“我的好儿子,你以为自己是忠心赤诚的书生,便以为满潮上下都是忠心赤诚的书生;你以为自己是奉公廉洁的君子,便以为满朝上下都是奉公廉洁的君子,你以为自己是犯颜直谏的良臣,便以为满朝上下都是犯颜直谏的良臣。”
“儿子,你告诉我,为何你焚膏继晷、挑灯夜读,却只学到了文人的酸腐,竟没学到一丝书中的智慧,还是蠢钝如猪,”周青辅用虎口掐住了周思仪的脖颈,“君王纳谏的美谈从来只存在于传说中,我的好儿子,别哪一日怎么死得都不知道。”
周思仪被他阿爷掐得有些喘不上气来,直到周思韵出声,周青辅才将她放下,“阿爷,文致她会好生的带表妹去赴宴,你别掐她了,她身体弱。”
周思仪将眼眶中的泪花咽下,她哽咽道,“若是有一日阿爷当真犯下滔天之过,儿子不孝,不能在圣人面前为阿爷求情。”
周青辅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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蔑一笑,未将她这话放在眼里。
——
才到卯时,天刚露鱼肚白,周思仪便蹑手蹑脚地起身穿衣。
她的动作已然很轻了,仍旧将旁边的云浓惊醒,“小阿郎,圣人不是给了你好几日的休沐日吗,怎么还这么早起身?”
“我答应了独占春姑娘,要在宫中乐坊给她找个差事,”周思仪打了个哈欠,“乐坊的瑟悦姑姑可甚为严苛,我将她的身世编了好久才说圆。”
独占春已然梳洗整齐,抱着她那从不离身的曲颈琵琶,从前她爱穿些颜色浓丽,凹陷腰身的衣裳,今日难得穿这样素净的衣衫,惹得周思仪情不自禁多看了几眼。
“怎么,我像是不懂事的人吗,独占春掩着嘴巴笑道,”什么时候该穿什么衣裳,我还是知道的。”
若说天下雅乐,以内廷为尊,内廷中,乐坊又最优。
能进乐坊之人均在自己的领域中占据一席之地,看不起眼的箜篌手,便是名动乡里的大家;瘦削纤瘦的女娘,便是能做掌上舞的丽姝,凡是尚乐之人,都以能入大明宫乐坊为荣。
独占春紧张地拉了拉周思仪的衣角,“周大人,能行吗,我的身份若是被发现了……”
周思仪笑着安抚她,“你放心,内廷中唯一一个全须全尾只有圣人,可圣人他清心寡欲到连平康坊的门朝哪里开他都不知道。”
独占春定了定神,随周思仪走入乐坊,周思仪将那装满饮料沉甸甸的荷包放在松木小凭几上,“瑟悦姑姑,我将人带来了。这姑娘姓王,是洛县一等一的琵琶手……”
瑟悦正在用凤仙花汁子染着指甲,用白布缠着指头,跟个胖萝卜似的,她见独占春长得浓丽明艳,只以为周思仪也是同其他大人一般,将自己搜罗好的美人安插入乐坊,以期待君王垂怜,能为自己的仕途吹上些枕边风。
“我们乐坊只用耳朵听,纵然是长成一朵花来也没有用,”瑟悦看着愣在原地的独占春,“你叫什么名字啊?”
独占春想了很多问题,却唯独漏了自己的名字,还是周思仪找补道,“王牡丹,她叫王牡丹。”
“这么俗气的名字奏出的琵琶曲想来也登不上大雅之堂,”瑟悦用她那跟胖萝卜似得手一摆,“到里面右手的厅堂内排队,若是奏得好了,自然可以留下。”
独占春已然紧张地手心冒汗,连站都站不稳了,周思仪把住她的肩头准备激她一激,悄声道,“春姑娘,好生奏,实在不行,还能给我这个死太监当妾室啊。”
周思仪将为了不给她当妾室燃起雄心壮志的独占春送入内殿,便站在墙根处躲阴凉,却见独占春急匆匆地抱着琵琶从内堂出来,抓着她的手道,“周大人,你一定要帮我,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
周思仪指了指自己,“可我也不懂琵琶啊。”
“我进了内堂才知道,今日的题目是和舞而奏,这些琵琶手都带了相熟的舞姬来,”独占春急得满头大汗,“周大人,你能帮我跳支舞吗?”
28.周郎顾
“我吗?”周思仪迟疑片刻,这才确定独占春想找的舞姬果真是她,“我不会啊?”
独占春做了个祈求的手势,“安禄山痴肥体胖也能做胡旋舞,小周大人定然你也可以,我教你几个动作,你和着拍子踩就是。”
周思仪深吸一口气,“好吧,我送佛送到西,如今也找不到其他人了。”
独占春教了半刻钟,周思仪自觉已然将胡旋舞的要旨领悟透彻——不就是转圈吗,既然安禄山能转,她也定能转。
独占春从荷包中取了胭脂、青黛出来,细细为她描了眉毛,又点上了面靥,“周大人别紧张,你长得这样秀气 ,旁人见了只会觉得周大人是个着胡服的小姑娘。”
周思仪硬着头皮上了木台,被台下的十几个琵琶手一盯,她才觉得冷汗都要冒出来。
独占春为了展示技巧,特地选了声调激昂、高亢回旋的《秦王入阵曲》,这首琵琶曲节奏颇快,周思仪为了踩上点子,已然转得跟陀螺一般。
到了第二部分,周思仪已然有些吃力,独占春见状,只能将拨弄琵琶弦的手放缓。
谁知她刚刚松了一口气,就只见李羡意背手立于阁楼之上,眼带笑意直勾勾地盯着她。
——
今日周思仪未上值,李羡意身后跟着的起居郎依旧是那个面黄肌瘦的书生,他心中憋闷,就将他给赶了出去。
适逢他阿爷唤他入乐坊调试琵琶,本着能给他阿爷添多少堵,就添多少堵的心情,他欣然赴约。
李定将那把螺钿紫檀琵琶递给李羡意,“兕奴,你说你阿娘喜欢这把琵琶吗?”
方知吟作为宝兴年间的大梁第一琵琶手,从小对他们三兄妹耳濡目染,李羡意的琵琶也弹得不差,他随手拨弄一二道,“阿爷你放心,只要是你送的,我阿娘都不喜欢。”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李定方瞪着李羡意道,“我也不想和你阿娘闹得这么难看,孩子都这么大了……”
“怎么了阿爷,是不是严氏有喜了,怕我阿娘打严氏的胎,所以这么紧张?”
“燕儿她是怀孕了,”李定方拍了拍李羡意的肩膀,“我的好兕奴,我知道,你上次闯个甘露殿给阿爷喂药不过是吓唬阿爷,阿爷保证,这皇位一定是你日后未出生的孩子,燕儿她的小孩,待满十五,我就将他赶去就藩,永不回长安,你看这样可好?”
“阿爷,我确实给你喂了绝育药,只是这药是兽药,对人可能没有什么效果。”
李羡意很认真地看着李定方,“阿爷,后宫之中严氏受你宠爱最多,这么多年她都无子,如今从信州回来的宣慰使刚将运河贪腐或许与姓严官员有关的证据带回来,我才开始彻查严氏一族,她就怀孕了,阿爷,你真的没有一丝疑虑吗?”
李定方正色道,“假孕便假孕吧,她又不是故意的……肯定是她的家族逼她的,你不要让前朝的事牵扯进后宫来。”
“阿爷,喜欢将后宫的事牵扯进前朝的人是你。”
李羡意掰着手指向他数道,“阿爷就因为你偏宠贵妃,苛待我娘,严氏一族皆守恩荫,可我的外祖家呢,方听寒在战场上与我出生入死,连当个校尉,他都怕封赏太过;方听白在崇文馆中考较六次,便是一头猪也能考过了,你说他是不想过还是不敢啊。”
李定方垂下头,他知道儿子说的是实话,但仍旧拧着眉道,“等你再大些就知道了,人生在世,有时候不就活心动二字。”
“你心动什么,你不就是□□那二两肉动,”李羡意抱手撑着阁楼外的扶栏,话里话外都不知道谁是老子谁是儿子,“阿爷,你都五十多了,能不能别日日将情爱挂在嘴上,我总算知道李羡羽天天非周思仪不嫁随谁了。”
李羡意口中“周思仪”三字话音刚落,只见扶栏之外,木台之上,一人着宝蓝胡服,双袖飞舞随回风、腰肢轻摆如流雪,一副惑君心、迷君眼的好模样。
李定方很少见到李羡意如此痴愣的表情,他随着李羡意的目光望去,长叹一口气,“这舞女也跳得太差了些,居然只会四个动作,这样的水平乐坊竟也收吗?”
李羡意摩挲了摩挲自己下巴的胡茬,“怎么了,我觉得还好啊。”
随着音乐放缓,跳舞之人的步子也逐渐放缓,胡服飞旋的裙摆中,他终究看清楚了这人的相貌——周思仪休沐日不游春、不赏花、居然来乐坊跳舞。
李定方点着头道,“是个雌雄莫辨的美人,就是胸平了些。”
“阿爷,”李羡意掐住自己虎口,“你要是再说一句,我下次给你灌的就不是绝育药,是让你房事无能的药了。”
李定方觉得这孩子实在是太阴晴不定了,“干嘛呀,不过就是看了一眼,至于吗?”
李羡意仍旧以手撑栏,看着那作胡旋舞之人,谁知那人不过是往阁楼上看一眼,就跳错了好几步。
李定方抚掌笑道,“这叫什么呢,舞有误,周郎顾,还是她‘欲得周郎顾,时时误舞步(1)’。”
“我算什么周郎,他才是周郎,”李羡意甩了佛珠,“观礼,你去下面候着,等他跳完之后,就将他带上来。”
观礼应了声是,就匆匆带人下楼。
周思仪已然跳完,那乐坊中的琵琶手评价只说,琵琶一流,舞步差强人意,也勉强将独占春纳入了乐坊之中。
独占春听到结果之后,高兴得拉着周思仪转圈。
这时候周思仪才瞥见已然候在旁边许久的观礼,她赶忙掏出绢帕,开始擦拭脸上的妆面。
观礼出声阻止,偷笑了两声道,“周大人莫擦,圣人正在楼上等着你呢。”
周思仪长叹一声,知道免不了李羡意一顿笑话,匆匆跟上观礼的脚步。
李羡意刚瞥见周思仪纤秀的背影,就对李定方道,“阿爷,你可以走了。”
“至于这么猴急吗?”
李定方嫌弃地看了自己儿子一眼,但还是为自己跟和尚一样的儿子总算开窍高兴,从楼东侧走下,未与周思仪迎面撞上。
周思仪将脸死死地埋下,“臣给圣人请安。”
李羡意弯下身,用双手捧着周思仪的脸,朱砂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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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面靥将她的酒窝填了个满,眼下的红晕真就衬得脸如蜜桃一般,他扑哧一声轻笑道,“周思仪,你画成这样干什么?”
周思仪窘迫得快要钻到地里去,“臣这是……助人为乐。”
“怎么,看朕今日心情不顺,特地来帮朕寻开心?”
“臣有一个朋友,她做梦都想成为乐坊的琵琶手,臣陪她来参加乐坊考较,却不知乐坊考得是和舞而奏,她没有办法,只能由臣作胡旋舞,圣人信吗?”周思仪不忘解释道,“男子也可以做胡旋舞的,安禄山便擅作胡旋舞。”
“好吧,朕信了。”
信了才怪,他只是觉得君王要给臣子留一些面子,周思仪指定是有什么不能言说的怪癖。
从前周思仪成日泡在书卷中,身上染了些竹简香气,今日却脂浓粉香,他情不自禁嗅了两口,“周卿这是身似何郎全敷粉,心如韩寿爱偷香,天赋与轻狂(2)。”
周思仪不好意思地用绢帕擦拭起自己脸上的妆面,谁知却越擦越花,她力气使得颇大,不会一会儿眼眶便红得如含泪一般。
李羡意却越看越不对劲,他怎么越看周思仪越像自己所梦的女人呢。
他正仔细琢磨着,却有些生理反应已然暴露了他的所思所想,他赶紧翘起二郎腿掩饰住自己□□的诧异。
“朕叫你来,是有正事要谈,”李羡意正色着岔开话题道,“朕想让你入御史台,为台院的知西推侍御史,本次信州水患贪腐案三司会审,由你前去。”
“朕知道,起居郎是从六品上,侍御史是从六品下,这样一来朕倒算是贬了有功之臣的官,但此案干系重大,你若不去御史台,朕不放心。”
周思仪叩首后,泪花总算是滴下,世人都觉得为起居郎,日日在圣人跟前体面,但侍御史一职上能谏君王之过,下能察百官之失,又掌推鞠狱讼、三司会审之事。
她两世为臣,到头来,最想入的,还是御史台,没想到有一天,她竟然要感叹自己与李羡意的心意相通。
周思仪拜下谢恩道,“臣领命。”
——
圣人的旨意下达到周家时,周青辅只以为是周思仪的差事办得不好,又或者是在圣人面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惹了圣人脾气,故遭贬谪。
他点着周思仪的幞头道,“我看你是哪一日真要将圣人给惹怒了,贬去岭南吸吸瘴气,或者贬去夜郎日日垦荒,你才会改啊。”
周思仪瘪起嘴道,“要是贬去岭南,我就如东坡一般吃荔枝吃到上火,要是贬去夜郎,我便如太白一般,日日醉酒吟诗。”
周思韵怕小妹又被打,她软着声音劝道,“阿爷,不过是去御史台而已,文致她说话直,去御史台纠举百官过失不是更好啊。”
“罢了,公主的及笄礼,你要好生准备,定要备一份既贵重符合公主金枝玉叶的身份,又要能体现你的心意的礼物,”周青辅拧着眉头道,“圣人最偏疼三公主,你若是能尚公主,还在乎这一品两品的官吗?”
“那我把我自己洗洗干净送到公主府上好了!”
29.怕怨偶
五月初四,玄都花初谢,水芙蓉始开,在李羡羽及笄礼的前一日,周思仪吹响了拔舌的骨哨,让他替自己向李羡羽带一个口信。
在周家的小院中,回廊深寂、苔藓不扫,菡萏刚刚放苞,垂柳略过水面,泛起点点涟漪。
李羡羽轻笑道,“文致,你的院子竟如此雅致,看来日后布置公主府都要交给你了。”
周思仪假装没听懂李羡羽的弦外之因,她轻笑道,“臣很乐意当公主的工匠。”
周思仪推开一扇房门,门中摆着几个木箱,周思仪打开第一个木箱,箱中放着几个攒金线绣的虎头帽、红漆拨浪鼓、银制小奶瓶,都是小孩子能用的物什。
周思仪向李羡羽解释道,“山君,这是你一到三岁的礼物,那时候的山君应该还在襁褓中,每日在皇后娘娘怀中咯咯地傻笑。”
李羡羽拿起一个拨浪鼓摇了摇,声音脆耳,“虽然我已然过了用这些的年纪,但我与文致日后的孩子可以用。”
周思仪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又打开了第二个木箱,里面是装着的是易州松烟墨、宣城青檀纸、狼毫鸡距笔、与红丝石砚。
“这是山君三到七岁的礼物,那时候你应该刚在崇文馆中启蒙,用这些笔墨纸砚正好。”
李羡羽撑着下巴道,“虽然我已经好久没有学文念书了,但我可以用来抄录文致你写得诗啊!”
周思仪又再次打开第三个木箱,里面是一个长得形似周思仪的玩偶,又在玩偶的后背用簪花小楷写着“文致”二字。
“这是你七到十岁的礼物,那时候山君已经过了七岁,我们有男女大防,我便不能日日去找山君玩了,就只能让这个玩偶陪着山君。”
李羡羽接过这个玩偶,牢牢地抱在怀里,“我已经开始期待后面还有什么了!”
周思仪打开最后一个箱子,里面是玉制的樗蒲、象牙的双陆、鹿筋的长弓、杨木的羽箭。
“这是你十到十四岁的礼物,那时候山君在陪哥哥在信州守关就藩,定然无聊至极,这些便送与山君取乐。”
李羡羽把玩着那长弓,又痴痴地笑道,“那十五岁呢,我十五岁的生日礼物是什么?”
周思仪伸出一只手道,“山君可以向臣提一个要求,臣一定竭力办到。”
李羡羽上前扑入周思仪怀忠,牢牢圈住周思仪的脖颈,她的清泪滴滴答答将周思仪烫得浑身一颤,“文致,明日是我的及笄礼,我哥哥命人在夜半子时燃放烟花,可是我心里清楚,今天的晚上的烟花再美,也比不过洛澜河畔,我与文致同看过云和霞。”
“文致,让我嫁给你吧,文致是这个世界上除了哥哥对我最好的人,我最想要生日礼物就是在我及笄的这一天与文致订下盟誓。”
周思仪僵硬了片刻,还是将李羡羽搂住她脖颈儿的手拿下。
李羡羽已然哭成泪人,周思仪也红了眼眶,她将房门掩上,拉着李羡羽往屏风之后走去。
李羡羽正不解周思仪是何意,周思仪让她坐在壶门榻上,忽而开始扯自己腰间的革带。
李羡羽立马拧起眉,将胸口牢牢抱住,“文致不可以,要成婚后才可以。”
竹青色的圆领袍衫倾泻而下,李羡羽忙用手将眼睛捂住,却从指缝中偷偷摸摸瞅着周思仪,看到她胸口缠着白绢,她呆愣住了,“文致,你这是什么意思?”
周思仪又重新将衣衫系上,她俯下身道,“公主,这便是我最大的秘密,我想将这个秘密告诉公主,因为我相信公主不会去圣人处告发我。”
周思仪苦笑道,“我阿爷阿娘只得了我与阿姐两女,我阿爷或许是怕周氏的其他人吃绝户,或许是想有一个儿子可以入朝为官、巩固权势,所以我便只能以男子的身份行于世间。”
李羡羽泪如断珠、声音颤抖,“所以我是不是……从一开始便不该喜欢上文致……”
李羡羽不敢看周思仪的神色,她捂着嘴将泪水咽下,“我先回宫了,明日是我的及笄礼,我不能将眼睛哭肿。”
周思仪看着李羡羽离去的背影,坐在那壶门榻上久久回不过神来。
——
李羡意看着李羡羽穿得漂漂亮亮的出去,红着眼睛回来,大概也能猜到她与周思仪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
李羡意轻抚了抚李羡羽的肩膀,“山君,你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呢?”
李羡羽泣不成声,“这根本不是一棵树的问题,是你以为你爱的是树,其实她是一朵花,你连吊的位置都找错了。”
“山君,你看文致他大你五岁,你们到底还是差得多了些,话说不到一起去”
见李羡羽不吭声,他又继续说道,“你们脾性不合,他是个之乎者也的书生,你平日呢好跑马游山,玩不到一起去。”
“你们还身世差距过大,他如何说,也是周青辅的儿子,他的姐姐是太子妃,我们家不需要再来一桩与周氏的姻亲了。”
说到最后,李羡意竟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劝妹妹还是在劝自己。
李羡意耐着性子劝道,“就算我强行为周去卿赐婚,你们也终成怨偶。”
“哥哥,你不懂,我怨得根本不是她不喜欢我,是……”
李羡羽知道自己只要将真相和盘托出,这铁一般的事实就能让哥哥用君主的权威和不可忤逆惩罚这个羞辱她的女人。
可她终究还是决定将这件事藏在心底。
“哥哥,我要惩罚她。”
李羡意点了点头,“我已经给他贬官了,调他去御史台了。”
“不,”李羡羽眼睛中已然冒出火气,她张口唱道,“我要惩罚他青云直上,笏板满床,紫蟒在身尤嫌长,金满箱来银满箱,我要他得到世间的一切,就是得不到我的爱!”
李羡意为难地看了一眼李羡羽,“我的好妹妹,你就用这个惩罚男人吗?”
“可是她失去了她的爱情啊,还不够多吗?”李羡羽搓了搓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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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话本里都这么惩罚狗男人!”
李羡意心疼地摸了摸妹妹的后脑勺,“妹妹,答应我,你若是想惩罚一个狗男人,不应该是让他孤独坐拥天下,享尽天下孤独,而是要将他训成你六合靴下,最忠实的恶犬。”
——
李羡羽及笄礼这日天空高远辽阔,无垠无边,只有几缕云彩如棉絮一般缀在天空之上。
钦天监夜观天象,说有阵雨将至,却没想到只是个大晴天,想来风雨也会畏惧公主的威严。
周思仪一大早便去国子监太学博士薛伦的府中去接薛书宁,她已然快三年每见自己这远去信州守孝的表妹。
隔着这重重地帷帽,她只见薛书宁长眉入鬓、斜红绕脸,丹凤眼中神采与星相较,星辰不及;望仙髻下娇态与花作比,花逊三分。
周思仪虚抚着薛书宁的胳膊上马车,“一别三年,表妹长高了,也变漂亮了。”
“是啊,听说表哥三年一寸都未长,我今日来都没穿带跟的木屐,”说罢薛书宁便拉开帷帽,一张明艳的脸就这么呈现在周思仪面前,“表哥快看看吧,日后真成了宫妃,表哥就看不到这么好看的人了!”
周思仪扑哧一笑后,又赶紧让她将帷帽放下,“我毕竟是外男,若是你以后成了皇后,别人嚼你的舌根怎么办?”
薛书宁上马车后,周思仪为了避嫌,特寻了其他马儿来骑,她放慢了马的脚步,落前面的马车一个身位。
薛书宁掀起那马车的车帘,竟拔了头上刚簪好的鲜花往周思仪身上扔,“都怪你,都怪你,你若是将我画成个丑无盐吗,我就不用去给老男人当……”
周思仪赶紧抽了那马儿的屁股一鞭,悄声呵斥她,“这话你也敢说,这是在天子脚下!”
“我日后不说就是了……”薛书宁撇了撇嘴,“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为什么不照我说得画!”
“我问你如今长什么模样,你喊我撒泡尿照照自己,我就按镜子里的画得啊。”
“我长得这么好看,你要是看了我的画像,听了我的描述,喜欢上我了可怎么办,你这样的老色胚书呆子怎么配得上我呢,”薛书宁哭喊道,“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表哥表妹、天生一对呢。”
过了一会儿,薛书宁才回过味儿来,“所以说,其实圣人看上得是你的自画像,并不是我?”
周思仪想到这个可能性顿时觉得毛骨悚然,她还是梗着脑袋争辩道,“但我是男子啊,我和你长得确实有几分夫妻相,所以四舍五入,圣人看上的还是你的画像。”
“周文致,这不叫夫妻相,这叫做因为我的娘和你的娘有同一个娘,所以长得有几分像,”薛书宁竟在马车中向着上天的方向悄声祈愿起来,“后土娘娘在上,圣人搞龙阳、圣人搞断袖,圣人搞分桃……看上我表哥都行,千万别看上我……信女愿一生荤素搭配!”
周思仪被她这番祈愿气得面红耳赤,“喂,薛书宁,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30.太液池
李羡羽的及笄礼设在大明宫麟德殿中,此处地势颇高,能俯瞰整个大明宫内廷。
太液池中的菡萏花苞用温泉水催熟;跑马楼中圣人新得的突厥天马野驹难驯,正发出呕哑嘶鸣;乐坊中等着侍宴的乐师候在廊下紧张地调试着琴弦;麟德殿的世家贵女们都翘首以盼今日的主角。
李羡羽今日难得着了穿得是合乎礼仪的朝服,博鬓之上,花树九支喻有凤来仪,宝钿九枚呈尊崇贵气。
那高头丝履踏在麟德殿上无声无息,周思仪将脑袋埋得更低了些,生怕李羡羽捉弄缩在角落里的她。
李羡羽的手腕微抬,她正以为是免礼之意要起身,李羡羽的冷哼便在她头上响起,“周大人,我是唤薛姑娘起身,不是唤得你。”
周思仪又沉默地跪下,李羡羽本想训斥周思仪两句,又觉得她女扮男装在长安淹蹇多年,也甚为不易,自己何必欺负一介女流,“周大人,你也起来吧。”
“薛姑娘,随我来后殿,”李羡羽狠狠瞪了周思仪一眼,她咬牙切齿道,“后殿是女眷休息的地方,周大人可小心些,千万不要走错了。”
“臣明白。”
周思仪赶紧缩进人群中,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可惜今日是李羡羽的及笄礼,除了太后娘娘的母家方氏来了几个男丁外,其余均是京中各家贵女,她在人群中分外惹眼。
好不容易人群中一个侧脸扫过,周思仪忙出声唤道,“仲玉!”
那人回过头来,竟然是方听白的哥哥方听寒,周思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方校尉抱歉,我来找仲玉。”
方听寒笑得玩味,“周大人和我弟弟的关系真好,竟然连公主的及笄礼都要和他黏在一起。”
周思仪与他不甚相熟,笑得尴尬,“我和仲玉同门多年,就如同手足兄弟一般。”
“你管你们这种关系叫兄弟?”方听寒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周思仪,“我反正不会和方听白睡在同一张床上,你说圣人和隐太子会不会睡在同一张床上?”
“方校尉你……”周思仪狠瞪着他,“这种玩笑也是可以开得吗?”
方听寒拍了拍周思仪的肩膀,他的力气颇大,将周思仪拍得浑身一颤,“我们家有我,倒不用担心绝后,你们家却只有你,若是和我弟弟在这样下去……要不还是去旁枝过继个孩子过来吧!”
“方校尉,我和仲玉真不是……我不搞这个的……我不喜欢男人。”
周思仪正好奇着怎么方听寒没再继续揶揄她和方听白,反而将脑袋垂下,就听背后传来了一个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周大人,你不搞哪个啊?”
周思仪赶紧回身行礼,悄声对李羡意道,“臣不搞龙阳。”
“我怎么记得你刚任起居郎时,还和朕说,朕要是讨不到媳妇,可以给朕当皇后,”李羡意也对她悄悄咬着耳朵道,“这么看,周大人是欺君了?”
“臣那是,为大梁的宗庙社稷着想,”周思仪见众人都偷偷瞅着她与李羡意咬耳朵,他有些急了,“圣人,要怪罪也等我上值了再怪罪行吗,他们都看着我们俩呢。”
“和朕说小话是一件让周大人羞耻的事情吗?”李羡意用佛珠轻扫了扫周思仪的指尖,“等会儿待典礼结束后,到浴堂殿来,朕再收拾你。”
方听寒听了许久,只听到了“收拾”二字,他在心中长叹一口气,仲玉的媳妇怎么又将圣人惹到了,真是个不省心的。
却在此时,方知吟身边的姑姑走来,行礼后道,“圣人,太后娘娘请您去后殿的东堂。”
李羡意挑了挑眉,“周思仪,跟上。”
周思仪牢牢记着李羡羽的叮嘱,“后殿是女眷休息的地方,臣去不得的。”
“朕今日未带起居郎,周大人,你不将朕的纯孝之事记录在册可怎么办?”
周思仪深吸一口气,只能亦步亦趋地跟上李羡意。
——
“哥哥,快过来这里!”李羡羽本想蹦上一蹦,却又担心弄歪了这花冠,动作颇为滑稽,她瞅都不瞅一眼跟在李羡意身后的周思仪,“周大人,你也还活着呢。”
“山君,你怎么能这么说周大人呢,”李羡意拨弄拨弄手臂上的佛珠,“你应该说,周大人日后出门在外千万小心,辜负真心的男人很容易被雷劈的。”
周思仪被他们两兄妹一唱一和,怼得说不出话来,
方知吟今日难得心情不错,连对自己讨嫌的二儿子都带了几丝笑意,“兕奴过来,看看这是谁。”
薛书宁的望仙髻上多了一对凤穿牡丹的花钗,花钗的凤尾在烛火的映衬下熠熠生辉,周思仪心中为薛书宁叹一口气,自己的表妹怕是逃不脱嫁入皇室的命运了。
李羡意却想得与周思仪浑然不同,既然自己的阿娘让自己认人,估计是他母后家的哪个亲戚,可他又对这张脸一点印象都没有。
他思索了片刻,觉着这姑娘的年龄应该比周思仪还小几岁,他这么叫准没错,“侄女是吧,你都长这么大了,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周思仪被这声侄女吓得不清,她忙解释道,“圣人,这是臣的表妹书宁……也就是您挂在浴堂殿中的那副画像所画之人……”
“那副画画得是她?”
李羡意不知为何自己会如此失望,明明这姑娘如此明眸皓齿,尽态极妍。
他掐着自己的虎口,让自己不要失态,“姑娘长得,和画中有些不同……”
李羡羽知道,这位薛姑娘大有可能是自己的未来嫂子,她挽起薛书宁的胳膊道,“自然是了,那副画将姐姐的美貌画不出十分之一。”
李羡羽非常知趣地在李羡意耳边悄声道,“哥哥,可要我们出去,留你与薛姑娘单独说几句话。”
“不用了,”李羡意后退一步,他觉得自己的剜心得疼,他强打出一丝笑意道,“哥哥在太液池为山君准备了及笄的礼物,我们先一同去看一下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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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液池中的荷花花苞早已引入温泉水催熟,红蕖照水、碧叶凌波,是李羡羽看惯了的景致,却不知哥哥究竟为她准备的是何礼物。
李羡意打了个响指,便有数百宫人往池中倾倒游鱼,那鱼背呈橙黄,身带黑纹,却是长安城中未有的品种。
“这是哥哥在骠国、真纳一带为山君所寻的鱼,”李羡意向她解释道,“山君,谓为老虎之意,哥哥老了,不能学孙郎射虎,只能为山君寻些似老虎一般的游鱼,庆祝你的及笄礼。”
那水中的游鱼一入太液池便四散开来,从远处望去,这些有虎纹的游鱼组成了“宜宁”二字。
李羡意诚恳道,“我将山君的封地选在了宜宁,希望山君往后宜人宜事终身有幸,宁年宁岁一生无忧。”
周思仪忽而觉着最后一句话有些耳熟,这不是她在请安折子上写与李羡羽的吗,他竟原封不动的搬了过去。
周思仪低声道,“拾人牙慧,不要脸。”
李羡意转过头道,“周卿,在嘀咕些什么呢?”
周思仪垂下脑袋道,“臣在为圣人的兄弟姊妹间的情谊动容。”
李羡意还未来得及笑话周思仪,正在此时,忽而噗通一声,太液池旁的汉白玉围栏竟断了一截,一女子竟就这么直直地栽入了湖中,那女子不会凫水,身上的衣服又叠穿了几层,很快便沉了下去。
池水边有人喊道,“落水的人是薛家的姑娘,快救人啊!”
李羡意听到有人落水,赶忙唤侍卫救人,方知吟却将他拦住,“圣人,刚才所有人都看到了我将凤穿牡丹的花钗赐给了她,都知道她是日后的皇后人选,她若是被侍卫救上来,我们皇室的颜面何存啊!”
“你疯了吗,阿娘,她马上就要沉下去了,这时候还管什么皇室的颜面?”
李羡意还未来得及让侍卫下水,就听噗通一声,周思仪已然扑了水中,往薛书宁的栽倒的位置直直游去。
观礼试探地问道,“圣人,可还要着人下水?”
李羡意的脸色黑得如炭火一般,“不用了,周大人他……会凫水,过一会儿就上岸了。”
周思仪将已然呛水晕过去的薛书宁背上了岸,在李羡羽的吩咐下,立马有婆子拿来衣物将湿透了的薛书宁罩住,随行的太医也前去施针。
周思仪见薛书宁吐出了好几口水,没有性命之虞,蹲在岸边开始揪自己湿透了衣袍,她看着自己平坦的胸前,这才松了一口气,幸好她今日择了深色衣裳赴宴。
她正想着能不能向哪个侍卫太监讨一件干净衣裳来穿,就见观礼捧着一玄色龙纹披风递与她,“周大人,圣人说他在浴堂殿等你。”
周思仪看着那披风上的五爪金龙愣了愣,她不敢上身,“观少监,能不能为我寻一件侍卫或者太监的衣裳来,我将湿衣服换下再去面圣。”
观礼摇了摇头,还是坚持让她披上这玄色披风,“圣人在浴堂殿等大人,大人快去吧。”
31.君王梦
周思仪被观礼领入了她寻常很少去的圣人寝殿,寝殿中此时阴沉昏沉,灯火未燃,空无一人,静得落针可闻。
周思仪正如盲人摸象一般在一片漆黑中缓步挪着,忽而听到李羡意奇怪的声音从浴间中响起,“周大人,快进来。”
周思仪看了一眼声音传来的方向,那是圣人御用的莲花汤池。
周思仪吓得舌头都捋不直了,“观少监……圣人他……这是何意?”
“自然是赐大人与圣人同浴了,周大人获如此殊荣的官员,”观礼笑得让周思仪头皮发麻,“青云之路在前啊!”
周思仪已然吓得双腿发软,她赶忙冲到浴间内便跪下道,“臣刚刚落入太液池,粘了一身泥污,与圣人同浴,恐怕会脏了……”
李羡意此时已然半身赤|裸,整齐地肌肉一块儿连一块儿的码在腰间,唯有一条稠裤松垮垮地挂在胯上,夏日的绸裤轻薄,将他□□鼓鼓囊囊地一团弄得分外明显。
周思仪行完礼后赶紧将脑袋垂下,她竟不知圣人这浑身上下,究竟有哪里可以看上一看。
李羡意轻蔑一笑,“周大人,你的意思是——你不愿与朕同浴吗?”
周思仪沉着脑袋想了许久,都没想出他究竟为何生气,难道真如太后所说,是觉得自己贸然入池救人,坏了表妹清白,让皇室蒙羞。
“臣知错,只是当时情急,臣不得不救,”周思仪染了哭腔,跪倒在地后道,“臣冒天下之大不韪,谨请圣人,求娶国子监太学博士薛伦之女薛书宁,待成婚之后,臣自请远调出京,或辞官归乡,绝不让天下人议论此事。”
“原来在周大人眼中,朕是那种将清白这种虚无之物,看得比人命还重要的君王吗?”
李羡意竟分不清,他究竟是因周思仪的轻视揣测而怨怒,还是看着他跪倒在自己面前求娶别人的不满。
李羡意伸出一只手捏起周思仪的脸,逼得她直视着他,“还是在周大人眼中朕一直都是这种君王,朕杀兄逼父,篡位谋权,为枭为獍、忘孝忘忠,活着的时候是该千刀万剐的贼人,死之后是永世不能超生的逆鬼。”
“在周大人心中,朕之于大梁,是胡亥之于秦,杨广之于隋,大梁马上便要国之不国、朝之不朝了,所以周大人避我若避蛇蝎,一入浴堂殿便愁眉苦脸,离调御史台便喜笑颜开。”
“周思仪,你有这么讨厌我吗,”李羡意直勾勾地看着周思仪,“朕知道你不喜欢在朕身边,朕已让步了、妥协了,将你调入你心驰神往的御史台了,可为什么你还是总想着逃离我?宁肯当田亩农夫,也不愿为天子宠臣?”
周思仪只觉得自己背心湿了个透,却分不清背上究竟是是太液池的水渍还是被李羡意吓出来的冷汗,“臣……自知阿姐为东宫太子妃,阿爷为少阳党羽多年,臣也是东宫属官,臣在圣人座下,臣害怕、臣惶恐……”
李羡意却直起身来怒道,“周思仪你只是当臣子,又不是成亲,哪有一辈子绑死的道理,就因为李谦用了你,所以朕就不能用你吗?”
周思仪眼泪汪汪,哭喊道,“可是臣觉得,君臣与夫妻根本没有什么分别,那些规训女儿家的书中说,妻子不能忤逆丈夫,臣子也同样不能忤逆君王;丈夫再无赖,妻子也只能为他洗衣做饭,臣子呢,就算君主是天下第一昏君,臣也只能为圣人冷脸洗洗亵裤!”
“周思仪,虽然说‘话糙理不糙’,但你这话也太糙了些。”
李羡意俯下身,亲手用戴着玉扳指的指节替她将眼泪抹净,“周大人,你的前夫已经死了,现在你是个寡妇,你既不用为他洗衣做饭,也不用冷脸洗亵裤。
现在你二婚了,我们琴瑟和鸣,夫妻敦伦,你便是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我也只会说‘吾妻骂得甚好’!”
李羡意此时已然与周思仪鼻尖相抵,周思仪可以清晰地看到他脸上的每一撮小绒毛,和氤氲的水汽顺着腰腹上整齐的肌肉滑入绸裤当中。
周思仪轻轻张口道,“圣人,我觉得我们俩这样有一点暧昧了。”
李羡意瞬时直起身,后退几步,周思仪心中了然,对啊,他最怕男人非礼他。
周思仪瞬时起了劲儿,她起身后,叉着腰便道,“圣人,你当真要和臣同浴吗,臣在信州和裴大人呆久了,万一染上些裴大人的不良嗜好可怎么办?”
“周大人本来身体就差,要是湿着回去恐怕又要大病一场,”说罢李羡意便重新将圆领袍衫披上,“朕没心情和你一起洗澡。”
说罢李羡意招了招手,便有小内侍上前,将一身宝蓝色的螭纹衣裳放在浴池旁的小凭几上。
周思仪将那翻领胡服拉起来往李羡意身上比划了比划,“圣人,这分明是你的衣裳,你高上臣这么多,我穿上去肯定像小孩儿偷穿了大人的衣裳一般。”
“那如何,朕替你去太监房中为你寻一件,再告诉全天下人,周大人差事办得不好,所有朕将周大人给阉了,”李羡意嫌弃地看了一眼周思仪,“有得穿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的!”
周思仪正拿着那宝蓝衫子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办时,李羡意看清了周思仪眼中的犹豫,总算是挪动了步子,“周大人放心,这里不会有小宫女贪图你的美貌,偷窥你沐浴的。”
周思仪见四下无人,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将湿了的衣裳脱掉,又将裹胸的绢布取下,放在薰笼上,这绢纱轻薄,待她洗完想来也干了。
温热的泉水将周思仪满身的泥污和秽物洗净,她趴在李羡意的玉枕上,思绪纷飞。
当李羡意与她鼻尖相抵、唤“吾妻骂得甚好’的电光火石之间,她竟真的分不清他们二人究竟是上下有别的臣属,还是两世重逢的爱侣。
周思仪轻抚着自己胸口因长期缠绢布而留下的勒痕,她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去肖想圣人。
——
李羡意是马背羽箭上打天下打来的皇帝,耳力极佳,一丝风声都不能漏下。
周思仪脱下粘水的衣衫、撩水将透白的肌肤洗净、轻浅又灼热的呼气声,他全都听得一清二楚,防若他也在那汤池一般。
周卿他在洗澡。
是的,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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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卿正和他共浴同一汪泉眼。
什么军务冗杂、什么案牍文书,他通通都抛到脑后,此时此刻只有那只喜欢拔龙须、拨龙麟的游水倔驴。
“嗯,这奏折可真奏折啊!”
“圣人,你将奏折拿反了。”
观礼看了看正在咯咯傻乐的李羡意,虽不明白他在傻乐些什么,他还是开口道,“圣人,太后娘娘那边派人来问话,说今日太液池中发生的事,圣人愿如何处理?”
“人命关天,周思仪情急之下这才跳湖救人,母后若是罚他,朕就只能忤逆她了,”李羡意将手中的奏折重新抛回到桌案上,“反正也不差这一次。”
观礼沉默半响,“太后娘娘她压根没提过周大人……”
观礼扫了扫拂尘,还是将那副挂在床头的画取下,“圣人,太后娘娘是问这画中的姑娘该怎么办。”
李羡意的手指轻轻扫过画中人的杏眼桃腮芙颊,欲啼半啼的妆面。
“观礼,你觉着这画画得是谁?”
“自然是太学博士薛伦的女儿薛书宁,这底下有落款啊。”
观礼就差把圣人你不识字吗写在了脸上。
李羡意却骤然将脸色沉了下去,似乎是在讲一个遥远的传说,又似是在劝慰着他自己。
“昔年汉元帝命宫中画师为美人作画,王昭君貌美,却被画师毛延寿画成了无盐丑妇,自始昭君出塞,五弦琵琶弹尽胡塞幽怨。”
“汉元帝怪罪画师,让自己错过美人,砍了那名叫毛延寿的画师,你说汉元帝是不是昏君?”
观礼却不知这与这幅画究竟有什么关系,他只答道,“汉元帝贪图美色、又喜怒无常,自然是昏君。”
“可我今日和汉元帝一般昏庸,想砍了这画的丹青手,”李羡意眼睛通红地瞪着那浴室的里间,“这丹青手,让入眼平生未曾有的君王,变成了他靴下的色鬼。”
观礼正不解其意间,李羡意已然将这画拿起,撕得粉碎,又将纸屑丢进博山香炉中。
观礼奇怪,圣人是如此喜欢这画,每日都要看上许久,为何如今却要烧了,“圣人,是觉得薛家姑娘长得不好看?”
“她很美,是全城人见了都会动容的大美人。”
“那为何圣人……”
李羡意吐出一口闷气,“可惜她和她表哥到底还是两个人,长得无论再像都是两个人。”
观礼还在琢磨过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就叫见李羡意已然躺倒在了壶门榻上。
“我今日太困了,要赶紧做一个梦,哪怕是再要紧的事都不要将我喊起来。”
观礼虽不解李羡意究竟是何意,还是将寝殿中的灯伦吹灭,又替他将帘幕放下。
李羡意在壶门榻上辗转难眠,他看着明黄床帐上攒金绣银的五爪金龙,连龙的每一枚鳞片都绣得栩栩如生。
“周思仪,上次一次我在九重山上抱怨,我梦到许多无关紧要的人,可就是梦不到你。”
李羡意长叹一口气,“你不入我的梦则矣,怎么一入,就是春梦啊。”
32.啼鹦鹉
周思仪拖着长长地袍子从浴间内出来时,殿内又再次陷入了持久的黑暗。
周思仪正要开口唤人,却被观礼制止,又带去了外殿道,“圣人已然睡了,周大人快走吧。”
“等一下观少监,”周思仪拉住观礼试探地询问道,“臣想问问,臣的表妹,圣人是如何打算的?”
观礼轻扫了扫拂尘,“老奴不是多管闲事之人,但我想劝周大人一句,平日里除了关心阿爷、关心阿姐、关心表妹之外,最重要的是——多关心关心大人自己身上的事。”
周思仪愣了片刻,没体会到这老奸巨猾的观少监,话里话外究竟是何意,“观少监,我想圣人并未因此事迁怒于我。”
“圣人如今是未迁怒于大人,大人知道,大梁如今这样多的文武大臣往含元殿下一站,密密匝匝地跟墙根里乱窜的老鼠一般,就算不小心踩死一只,又有谁能发现呢?”
观礼这话说得毛骨悚然,将周思仪吓了个趔趄,“观少监这是何意?”
“老奴是想提醒大人一句,我知道大人读圣贤书、要明德明理,要养浩然之气,要做这天底下最正直的臣子,”观礼笑得颇有几分深意,“但有时候,做一做佞幸之臣,凡事都顺着圣人,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观少监,下官还是没想明白……”
观礼望着心中满是疑窦的周思仪,圣人英明一世,怎么偏偏喜欢上了这个嘴巴是直的、脑子是直的、脊梁更是直得谁都掰不弯的人。
观礼报了一丝“毕竟我可是从小看着圣人长大”的心思道,“周大人,你到底从前是隐太子党羽的官员,起初知道你和圣人的事,我是千不明白万不同意,后来想想圣人都不急,我有什么好急的。”
“周大人,这种事你要是没有什么经验,可以多去问问裴大人,”观礼想了想宫中太监的龌龊事,还是忍不住提醒他道,“屎这种不干不净的东西最好还是不要出现在圣人面前,你说是吧。”
周思仪将大梁官场上下的人际关系都想了一遍,总算明白了,观少监这是以屎为喻,让她要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万一哪一天捅了篓子,便如在圣人面前排便。
即便一时不被发现,但只要是屎就终究会有臭到圣人的那一天。
观少监不愧是跟在圣人身边几十年的老太监,连以粗话作比,都如此得富有哲理。
她周思仪什么时候也能如观少监一般运筹帷幄于大梁的宦海沉浮之中就好了!
周思仪老泪纵横,“观少监,下官明白了,多谢少监大人提点。”
周思仪告退后,观礼望了望周思仪的后背,他想起了宫中大小便失禁的龙阳太监,不由得为周大人的屁股默哀。
——
周思仪才坐上那回府的马车,便见一个秀丽的倩影从车帘外钻了进来,与她并排坐下。
周思仪见薛书宁脸色如常,还是仔仔细细地瞧着,“呛了这么多水,如今可都吐出来了吗,还难受不?”
“太后的御医手艺极好,我扎完针后,如今已然大好了。”
周思仪轻叹一口气,“也不知道是哪一家贵女,不过是一门婚事,竟推你下水。”
“不是别人推的,是我自己下去的,”薛书宁压低了嗓子,神色颇有几分自得,“当太后娘娘将那凤穿牡丹的簪子赐给我之时,我便觉得不好,果不其然,那池子旁边的栏杆被人实现切过,人一靠便塌了。”
周思仪愣神道,“既然你明知道如此,为何还是……”
“因为我的所思所想,和这些坏了心眼的女人都是一样的,”薛书宁一字一句道,“我也觉得,这桩婚事一点意思都没有。”
“太后娘娘呢,你去她宫中,她可有为难你?”
“她就是礼貌地表达了一下她也觉得我很好,但我如今肯定是当不了她的儿子的遗憾,说能为我与表哥赐婚,让我能体面出嫁。”
周思仪指了指自己的脸,“你说的表哥是我这个表哥吗?”
“太液池这么多人,会下水救我的人,不是也只有你吗?”薛书宁轻笑道,“然后我也礼貌地表达了一下不能当太后娘娘儿媳的遗憾,以及表哥虽好,却不合我心意,我愿出家为女冠,为大梁祈福。”
周思仪见薛书宁的命运轨迹,竟不知何时与梦境中事重合了,她感叹道,“表妹既然生了道心,我相劝想来也是无用,只愿表妹在道观中事事平安顺遂。”
薛书宁轻笑道,“表哥你放心,我也会在后土娘娘面前为你祈福,祝你尽快长高的。”
“淮扬风光旖旎、如画如诗,我日后便在杭州后土娘娘祠琼花观出家,待到表哥乞骸骨、告老还乡之时,我再与表哥重述兄妹之情。”
——
周思仪将薛书宁送回到太学博士薛伦府中时,这才拖着长长的袍子回到房中,她泡了个舒服的温泉浴,直想倒头就睡。
云浓坐在她床头替她掖了掖被角轻声道,“小阿郎,我听说薛家的的姑娘落水了,你去救她,可有呛着冻着?”
周思仪打着哈欠,摇了摇头,“我会凫水的,圣人还赐我入御池沐浴,云浓不必为我担心。”
云浓讶然道,“圣人赐你入御池?小阿郎就这么在浴堂殿洗了?”
“他一直是如此,对你好的时候,你简直觉得他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君王,”周思仪顿了顿,“对你不好的时候,一不小心就要命丧地府……”
云浓上上下下地将周思仪脱下的袍子打量了一二,这袍子实在是太大了,要将袍脚打个结才能不影响行走,“这衣裳的料子真好,似是寿州的的贡缎,又比贡缎还要再柔软上许多,公主对小阿郎还真好……”
周思仪搓了错这衣料,滑腻得如牛奶一般,又轻得跟蝉翼一般,不知为何,她竟在云浓面前下意识掩饰了这是李羡意袍衫的事,“公主是待我极好,可惜我与公主有缘无份。”
“没关系,她如今也及笄了,想来圣人很快便会给公主赐婚,她日后也不会再纠缠小阿郎了。”
周思仪想到梦境中事,只觉着一个头两个大,公主是不会纠缠,但是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男啊。
她想到自己上一世被绑在公主府中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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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钻了狗洞才爬出来她就分外心酸,觉着自己向李羡羽坦白自己女子的身份实在是明智之举。
云浓又问道,“那这袍子可要改改,这样好的料子若是只穿一次也太可惜了。”
周思仪的心思全然不在这件事上,她轻声道,“那就改改吧。”
“正好,那这衣摆怕是能多出不少料子,”云浓用手比了比,“我是缝成香囊还是做巾带呢?”
“我有一个主意,”周思仪拍了拍云浓,“你去拿针线剪子棉花来。”
待云浓将那多出来的衣摆裁下后,周思仪便用炭笔在上面细细绘起了草图。
“小阿郎,你要做什么?”
——自然是做李羡意牌受气包了。
周思仪开始穿针,却在烛火下比了好久穿不进去,“做个娃娃抱着睡觉。”
“小阿郎你都行过冠礼了,怎么跟奶娃儿一样睡觉还要抱着棉花娃娃呢?”
云浓看了一眼连针都穿不明白的周思仪,对于她能否将这东西缝好表示怀疑,“小阿郎,要不还是我来吧?”
“我来,我得亲手缝。”
——只有她亲手才能将李羡意的丑恶嘴脸给缝出来。
云浓已然困得直打哈欠,她便将她赶上了壶门榻睡觉。
经过了半夜的鏖战,她总算得到了一个勉强看得出人型的娃娃。
那娃娃的眼睛是两枚晒干了的黑豆,嘴巴一排红线,她本想用黑玉和红玛瑙,却又觉着李羡意这样的狗男人实在是配不上用这么好的东西。
周思仪狠狠一巴掌,便将娃娃的脸拍得歪在一边。
“李兕奴你仗着武力戏弄我,我最不善马球,还将我带去马球场打得我屁滚尿流。”
“李兕奴你天天给我写折子嘘寒问暖,说什么你是个赤诚的书生,在官场上万事要小心,不要被其他人哄骗了,实则我最该小心的人就是你。”
“李兕奴,你甜言蜜语倒是说了不老些,什么我看你亦妩媚非常,什么朕忆卿卿欲死,最后该赐毒酒还是赐毒酒,该抄家还是抄家,该推你功德碑还是推功德碑。”
周思仪说到最后已然泪眼婆娑,“李兕奴,我这么信任你,我已然将你视为我追随一生的明主,为什么要辜负我!”
周思仪的泪水将那宝蓝色的棉花娃娃哭湿,那料子上还依稀能闻到几丝龙涎香清苦的味道。
深夜万籁俱寂,周思仪走到那只雪白的鹦鹉前,抚了抚它纯白的尾羽,用鸟食逗了逗它,它就着周思仪的手吃得咯吱咯吱,“周卿周卿周卿周卿最好了,朕亦甚想周卿。”
“笨鸟!学了这么久还只会这一句话,怪不得李兕奴他将你给赶出来。”
那只雪白色的鹦鹉似是听出了周思仪在骂它,张口便又学舌道,“兕奴兕奴兕奴李兕奴为什么要辜负我!”
周思仪听了之后脸一黑,赶紧用鸟食将这只白鹦鹉的嘴堵上,“不许再说那两个字,不然日后就没有饭吃!”
那只叫雪衣的鹦鹉听了叫得更加起劲了,“兕奴周卿兕奴周卿兕奴周卿兕奴周卿……”
33.生小狗
周思仪与那只雪白色的鹦鹉犟了半晚上,也没让它忘掉“兕奴”和“周卿”两个词。
她就趴在廊下的贵妃抱着那宝蓝色的娃娃睡了一夜,去了浴堂殿廊下与新来的起居郎交接杂务。
那起居郎名唤于向文,是个面黄肌瘦的书生,接过她递与他的书袋时,吓得直哆嗦。
“周大人,我本以为你回来了我便可以走了,”于向文垮着脸道,“多久我才能如你一般外调啊?”
周思仪见日后都不用在李羡意面前上值,神清气爽,摆出一副过来人的语气,“于大人放心,等再过了几十年,你到了乞骸骨的年纪,圣人自然就放你走了。”
“周大人,圣人脾性如何啊?”
“圣人可是这从古至今,第一仁主,于大人你可有福了。”
周思仪抱着幸灾乐祸地心情看着于向文,“圣人最爱他的小狗,于大人呢要每日带那只拂菻犬早晚各溜两次,中午小狗要加餐一道肉脯,还有最重要的是——要恭敬地称小狗为二皇子。”
“不知道于大人的诗写得如何?文采如何?”
似是提到了他的得意之处,于向文腼腆地笑了笑,“在下不才,长安城中人说,我有几分子美遗风。”
“那于大人可又有福了,圣人最好写诗,”周思仪轻笑着递给于向文一本《苍兕集》“于大人,记得要将自己的阅读感受用簪花小楷批注在侧啊!”
于向文看着这诗集中的打油诗,两眼一摸黑。
周思仪又继续补充道,“还有圣人呢,很喜欢打马球,不知道于大人马球打得如何?”
于向文嗫嚅道,“打得一般。”
“那于大人你可真是有天大的福气,圣人会和你一直打打到你服软为止。”
于向文只觉得天旋地转,“周大人,在圣人面前晕倒圣人给看太医吗?”
周思仪还未来得及掩嘴偷笑,便听后面有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当然给看太医,死了都管埋,户部还帮你出丧葬费。”
周思仪赶紧回身行礼道,“圣人金安。”
李羡意笑呵呵地盯着她,“朕甚安,就是朕想问问周大人,遛狗、评诗、打马球,什么时候成了起居郎的公务?”
“那是……观少监的公务吗?”
“这些自然是你周大人独有的公务,莫要推给于起居郎,他都这么瘦了,”李羡意抱着手靠在门上,觉得周思仪的表情分外精彩,“正好,御史台也离浴堂殿不远,朕每日午时在浴堂殿等你。”
“圣人……”
“这件事没有回旋的余地。”
“臣是想问,臣做起居郎时和于大人领的可是同一份俸禄,”周思仪做了个祈求的动作,“臣既然多了这么多公务能不能加钱啊?”
——
周思仪得到了李羡意“你掉下太液池后朕赐你的一件衣裳便抵你半年的月俸了,竟然还想加钱”的回复后,灰溜溜地从浴堂殿告退。
御史北台临近光范门,仅靠殿中内省和舍人院,因不是什么油水衙门,又容易触怒圣人,整个御史台上下都泛滥着一股酸腐的书生味儿,与旁边光鲜亮丽、为圣人拟诏的舍人院截然不同。
周思仪的上峰知杂事侍御史是一个眉发皆白、老眼昏花的老头,名唤蔡正,大家都叫上他一声蔡杂端。
蔡杂端对着那台院中的柱子道,“小周大人啊,我曾听说你为起居郎时,为了不让君王干预修史,曾不惜将史稿吞下,我们御史台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一手长脚长、满脸堆笑的男子忙拉着蔡正转过来,“蔡杂端,周大人他在这里。”
蔡正眯了眯他的老眼,“我就说周大人怎么胖了这么多呢。”
倪密对着周思仪拜手道,“某是知东推侍御史倪密,掌东部诸州与铜匦之事,久仰周文致的大名,日后周大人便与在下同房办公了。”
周思仪也回礼道,“知西推侍御史周思仪,理赃赎以及三司会审之事。”
倪密将周思仪领入房中,她正打算将绢帕投了水,将这桌案里里外外都擦拭一遍。
倪密却将门掩上,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周大人,这是我昨日在铜匦中的伸冤匦发现的。”
铜匦(1)是御史台的一个铜制的匣子,百姓可将纸张投入匣中,让自己的冤屈苦楚或是建言献策上达天听。
这是倪密职责范围之内的事,周思仪果断摇了摇头。
倪密长叹一口气道,“周大人,不怕你笑话,我人微言轻,这信中事,所涉重大,不敢干涉,若是周大人看过后,也不愿插手,我就将这封信烧了。”
周思仪终究是接过了那黄纸,黄纸字迹飞扬,还带着一股药材的清香,周思仪看了那信中落款,更是心中一惊——太医院院使牛柳。
“倪大人的意思是说,太医院院使牛柳请重审多年前太医尹三七行医不当致使贵太妃滑胎一案。”
周思仪沉默片刻,还是将那黄纸放入烛火中付诸一炬,“宫廷秘辛,我们这些微末书生,还是不要参与为好。”
在倪密晦暗眼神中,周思仪读懂了他的失望,她还是将烧黑的纸屑放入篓中,又重新开始整理桌案上未处理完的文书,将这里都打扫得妥帖干净后,才去了廊下用午膳。
今日没有李序宝在她脚下咬着她的衣襟讨食,她竟有些不太习惯,还是摸了摸革带上,满装着肉脯的荷包,回到了浴堂殿中。
李序宝被养得油光水滑,见了她便猛摇尾巴,再用一对肉绒绒的小爪子扒拉着她的衣摆,周思仪只觉得她的心都要被李序宝看软了。
她将李序宝单手抱起,又让它蹲在自己的膝盖上,她捻了肉脯送到李序宝口中,她从前最不喜欢别人吧唧嘴,可小狗吧唧嘴简直是天籁之音。
李羡意撑着脑袋看着廊下的一人一狗,从前他养狗不过是消遣,在周思仪面前戏称李序宝为二皇子,也不过是捉弄捉弄他。
如今他觉得——他、周思仪、李序宝像一家三口。
李羡意嘬嘬了两声,李序宝便像他扑来,又不舍得回看了周思仪一眼。
李羡意摸了摸李序宝额上的绒毛,“周卿,你说这和我们俩亲生的有什么区别?”
周思仪沉默了片刻还是道,“我觉得人应该……生不了小狗……两个男人更生不出小狗。”
“哦,”李羡意将李序宝抱起,“正好今日牛院使来浴堂殿请平安脉,你让牛院使替你看看,能不能调理调理身体,生出一只小狗来。”
周思仪暗骂了一句疯子,还是跟着李羡意入殿。
李羡意将小狗放下后,便在那檀木胡交椅上坐下,一只手搭在脉枕上,牛柳切了片刻后道,“圣人身体康健就是有些……气滞不通,欲求不……”
周思仪见牛柳立马住了嘴,李羡意的脸也越来越黑,她不自禁出声问道,“这是什么病症,是不是折子批得太多累着了?”
牛柳低着脑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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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什么大事,圣人只是近来注意……有的事情还是要节制一点……”
李羡意看了看一脸懵懂的周思仪,他近来是梦到他的频率越来越高了,从最开始只是个朦胧的倩影,到现在他已然梦到他在周思仪身上起起伏伏地喘着粗气,周思仪还轻声细语让他再重些。
他洗澡的时间越发长了,与五指姑娘会面的频率越发高了。
周思仪仍旧没想通牛太医究竟在打着什么哑谜,还是认真道,“牛太医,你要将医嘱说清楚些,圣人才能遵循啊。”
李羡意轻轻咳嗽了两声,将这个话题岔开,“朕这个病不是很严重,牛太医是提醒朕,不要太为国事忧心。”
牛柳抬起他那双苍老的眸子,颇有深意地看了周思仪一眼,又从药箱中重新将脉枕拿出。
牛柳切了片刻的脉,“周大人近来心悸多梦之疾,可是好多了?”
“是好多了,已经很久没有梦见……让我烦忧之人,”周思仪点了点头,她不愿谈论自己的梦境,只道,“牛太医,圣人喊我生一只小狗出来,能帮我开副药调理一下身体吗?”
“周大人,玩笑话怎么能做真?”李羡意轻敲了敲周思仪的额角,又对牛柳道,“朕和周大人暂时没有要二胎的打算,带李序宝一个人已然很累了。”
这一番话直接将牛柳听沉默了,他又切了切脉后道,“周大人还是有些气血不足,虚补上些阳气,臣要仔细问问才能确定周大人的具体症状。”
“这又是何病?”李羡意扫了扫自己手腕上的佛珠,他对于中医的阴阳二气,从来都没有听懂过,突然他有了个大胆的猜测,盯着周思仪的□□道,“周文致,你不会有什么不足之症吧?”
周思仪看着他目光汇聚的部位瞬间涨红了脸,“什么不足之症,我没有不足之症,我身体康健!”
李羡意拍了拍周思仪的肩膀,“朕懂你,男人怎么能说自己不行呢,你放心,牛太医妙手回春,定能让周卿你——重振雄风!”
李羡意说完后,又觉得自己戳破他有不足之症的事实在让他的周卿难堪,他很有眼色将门掩上,“文致你放心,此事天知地知,只有我们三人与李序宝知晓,等牛太医为你治好后,定然不会耽误周卿你说亲。”
李羡意神清气爽地离去后,周思仪才瞪着眼睛对牛柳悄声道,“牛大人,为何不解释,任由圣人误会?”
牛柳开始收拾药箱,“我解释什么,我解释周大人是正在月事之中,所以气血不足。”
周思仪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幸好牛大人未解释,那谢过牛大人了。”
“不必道谢,我替你隐瞒此事,自然是为了从你身上讨上些好处,”牛柳定定地看着她,“那铜匦中的信,你可有读过?”
周思仪垂下头,不敢与牛柳对视,只道,“读铜匦中的信件,是御史台知东推侍御史职责所在,待倪密倪大人读过信后,定会为大人伸冤。”
牛柳在御前行走多年,是妥帖圆滑之人,周思仪甚少见他外泄出如此情绪,他瞪着双目道,“周大人,我师父悬壶济世,哪怕是宫女太监有疾,他从来都没有推却过,他绝不会去害一个未成型的胎儿。”
牛柳又拜手道,“周大人,我别无所求,只求周大人能为师父翻案,还我师父一个清白,他们这些坐在堂上的权贵攘权夺势,凭什么牺牲的是我师父的命!”
周思仪沉默片刻,只能道,“牛大人,文致只能尽力而为。”
34.宫中事
牛柳提着药箱走后,周思仪仍旧颓然地坐在那把胡交椅上。
李羡意重新抱着李序宝放在周思仪的腿上,看了看她的裆部,“怎么了周卿,还有得治还是没得治?”
周思仪摇了摇头,既未行礼,也未吭声。
李羡意听说周思仪不行的消息,竟心中生出几丝窃喜来。
若是他果真在这方面有些不足之症,那他日后是不是就可以……
他正在浮想联翩之际,周思仪却伸出一手来攀住他的胳膊,“臣能问宫廷秘辛吗?”
李羡意挑了挑眉,“什么秘辛?”
他向来知道,周思仪有时候是挺爱窥探旁人家的阴私事,上一世周思仪在御史台时,连哪个大臣娶了几房,哪家世子疑似与自己的小妈好上了,某某大臣又与某某大臣搞龙阳分桃之事,她全都一清二楚。
“贵太妃的孩子是怎么没的?圣人知道吗?”
“我阿娘打得啊,”李羡意坦然自若道,“宫里头所有没了的孩子都是我阿娘打的,倒也不全是为了争宠,只是她担心别人抢她大儿子的皇位。”
周思仪瞪大了眼睛,她从前觉得太后娘娘是有些严苛,但也没到戕害腹中胎儿的地步,“当真吗?”
“千真万确,那个太医名叫尹三七,时常帮她干这些阴私事。”
周思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太后娘娘她怎么这样啊!”
“我也这么觉得,她直接一碗药将我爹药到人道不能就可以解决的事情,哪里需要挖空心思害人呢?”
周思仪哼了一声道,“那圣人对这件事是怎么想的呢?”
“我给太后娘娘颁一道圣旨,表彰她为裁减宗室用度做出的贡献,”李羡意点点头,不忘逗着周思仪道,“可惜我阿娘近些年来在她大儿子走后收手了,不然我也不用天天担心哪天从我阿爷不知道哪个嫔妃的肚子里蹦出来个弟弟造我的反。”
周思仪揪起他的袖口道,“圣人,可这是人命啊,就算是未成型的孩子,孩子的母亲呢,孩子的母亲是货真价实受到了伤害啊。”
“我爹从前都不能将她如何,我又能怎么样呢,”李羡意知道周思仪是一个心怀天下的文弱书生,定然会同情那些被他阿娘药死的孩子,他抚着周思仪的肩头道,“文致,这世上你我不能左右之事实在太多了,就将此事掀过吧。”
周思仪将李羡意的袍角攥得更紧了,“圣人,从前太后娘娘是不是对你……和对你哥哥不一样。”
李羡意不顾君臣有别蹲下身,将周思仪泫然欲泣的眸子尽收眼底,他本想告诉周思仪,我不在乎了,我不想再将精力耗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人和事身上。
偏心不公的母亲,薄情寡性的父亲,他永远如局外人般融不入的家庭。
那些在信州守关苦寒无比的日子,春风过门而不度,大雁徘徊而踌躇。
他现在只关心那在九重山天魁道上,与他抵足而眠的人。
李羡意也如李序宝一般蹲在地上,小狗般的眼睛亮闪闪地盯着周思仪,“是啊,我阿娘可偏心眼了,她唱童谣只给我哥哥一个人唱,她喂饭也只喂我哥哥一个人,只有我哥哥一个能得到她的称赞……”
周思仪本想安慰他两句,又觉得他都坐拥天下了,还这样学小狗装可怜实在有些不可理喻。
“臣从小就没有娘亲,”周思仪点了点头后道,“听说圣人有了娘跟臣没有娘境遇是一样的,臣心里舒服多了。”
“周思仪你……”
“怎么了,只许圣人戏弄我,不许我戏弄圣人一回吗,”周思仪叉着腰,学着李羡羽撒娇撒痴的样子对着李羡意吐起舌头道,“略略略略略略略略略……”
——
周思仪带着一嘴的桂花方糕从浴堂殿离开,李羡意警告她如果她再在两人独处的时候学他的妹妹破坏他的兴致,他一定用桂花方糕撑死她。
周思仪蹲在廊下将桂花方糕都咽下后,也没想到学李羡羽这件事到底会让李羡意破坏什么兴致,破坏他上朝理政的兴致吗?
她正要起身的时候,却忽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撒腿就往御史台的方向跑去。
李羡羽却在她身后边追边吼道,“周文致,我又不吃了你,你跑什么啊?”
周思仪总算在意识到自己已然跑不过跟小树苗一样越窜越高的李羡羽后,停下了脚步行礼道,“公主千岁。”
李羡羽眼睛红红的,这些日子里没有少哭,“千岁谈不上,但活个百来十年还是没什么问题。”
“我问你,你在我的及笄礼前一日说,可以答应我一个要求,只要你能做得到,如今这个礼物还作数吗?”
“自然是作数的,臣一向说到做到。”
“那好,我要你,”李羡羽薄唇轻启,“带我去平康坊转一转。”
周思仪被这话吓得浑身一颤,她除非是疯魔了,才会带李羡羽去平康坊。
周思仪心虚道,“公主,平康坊的大门朝哪里开臣都不知道,臣怎么能带公主去那种地方呢?”
“我问过独占春,她说平康坊中不但有女子,一些教坊也会养一些色艺双全的男子,”李羡羽昂起头道,“周文致,你到底带不带我去?”
周思仪叹了一口气,“公主,不是臣不带你去,是那些男子的受众,可能……不是你。”
李羡羽愣神道,“教坊中的男子受众不是女子还能是谁?”
周思仪沉默了许久才道,“是裴大人这种男子吧……”
周思仪着李羡羽如小兔子一般清澈的眼神,不忍心向她详细解释,“公主,臣下午还要御史台的要务,真的不能带你去平康坊……”
“你莫要哄骗我,我知道现在你不是起居郎,御史台又不需在我哥哥眼皮子底下日日站着,翘一下午的班又不会怎样,”李羡羽插起腰道,“本公主现在命令你,带我去平康坊刻不容缓。”
周思仪沉默片刻道,“公主,可你是女子,你去平康坊会……”
“我是女子,那你是什么,”李羡羽咬着她的耳朵悄声道,“周大人不是很有如何扮男子的经验吗,你教本公主一番不就好了。”
周思仪看了看眼含威胁之意的李羡羽和浴堂殿的金銮拱顶,生怕她一个不小心去圣人面前告发她,“臣领命。”
周思仪带着李羡羽甩开了一众丫鬟婆子,又将她藏进了自己的马车中,先是带她回到家中,又递了平日里缠胸所用的绢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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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先缠上吧。”
“你每日都缠着这个?”李羡羽拧了拧眉头,“不闷吗?”
周思仪点点头道,“自然是闷,可比起闷,我更怕砍头啊公主。”
李羡羽将周思仪平日里所穿的翻领胡服往身上笔划了一二,在信州时,她还和周思仪一般高,如今她就跟小树苗似得日日都在长个子,周思仪都赶不上她了。
“周文致,你怎么……不长个子啊,我回长安时你便这样高,怎么现在几个月过去了,你还是这么高。”
周思仪想了想李羡羽那跟黑影一般罩在他身上的哥哥,他们李家人是比其他人窜得快些,“公主,我已经行过冠礼了,日后怕是再也不会长个子了……”
李羡羽叹了一口气,“幸好你在婚前告诉了我你是女子……不然我日后带着个矮冬瓜驸马出门,肯定会被京城的那些贵女们笑话的。”
周思仪沉默片刻,她就当李羡羽是夸她短小精悍了。
——
平康坊人流如织,肩连肩,脚碰脚;烛轮辉映,火吐焰,焰吞火。
十里香风熏得人骨酥腿软,九重艳色看得人目不暇接。
周思仪才带着李羡羽踏入平康坊的大门,那南曲假母便展开绢子道,“周大人好久未来了,真叫我们姑娘好等,可要我们房中的姑娘将酒水先替周大人醒上?”
周思仪赶紧低下头,默不作声,她的阿爷为了教人看不出她女子的身份,除了对她的仪态步履训练之外,还时常给她些银子让她多出入出入青楼酒肆。
她若是青云直上,旁人只会说他“书生风流”;若是官路险阻,只要回归家庭,旁人也只会赞他“浪子回头”。
周思仪听到老爹这一番话时,只觉得这世道当真是对女子不公,对男子格外宽容。
“周文致,你不是和我说,你连平康坊的大门往哪里开都不知道吗?”李羡羽咬着牙揪起她的耳朵道,“怎么还存了酒?这假母一眼就认出了你!”
“痛痛痛痛!”周思仪捂着耳朵道,“公主你知道的,臣就算在平康坊想做些什么,也没有作案工具啊!”
假母看着被揪着耳朵的周思仪,瞬间了然,这是周大人未过门的妻子,周大人显然是惧内啊。
她甚为惋惜将来就要失去周思仪这位简直堪称完美的客人,这平康坊中的客人,总有那么一两个有些怪癖的,可偏偏非富即贵,让她很是头疼。
唯有这位周大人——他的怪癖竟然是救风尘。
周大人从不对教坊中人动手动脚,也不会动辄打骂,更不会玩些闻所未闻的新花样,但若是这女子身世凄苦,只需要在周大人面前哭上一哭,周大人定会花钱为她赎身。
简直就是个只出不进的平康坊活貔貅啊,她绝不允许自己的活貔貅在自己的地界上受苦。
那假母摆起面对每一个来教坊司拿人的原配的微笑,捏着帕子上前对着那蛮横的女子解释道,“周大人其实来我们教坊都只喝酒的,连姑娘的手他都不会拉上一拉的。”
正在此时,一个熟悉地声音从他们二人身后响起,听得周思仪心惊肉跳,“妹妹,你是信他来教坊只是喝酒,还是信我们李家人不造反?”
35.风月地
周思仪看了看好似面色如常,实则手上的青筋都要迸出来的李羡意。
她赶忙上前请罪悄声道,“圣人,臣只是带公主来平康坊看一康,臣什么都没有做,臣立马将公主送回皇宫。”
李羡意咬牙切齿道,“周大人你真是个好样的,对这花柳繁华之地如此熟悉,竟然还有酒存在这里啊。”
李羡羽看着哥哥如此生气,忙躲到周思仪身后,又见他竟然只训斥了周思仪一人,忙道,“是啊,周大人你怎么能这样的,我哥哥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还有你,”李羡意如小鸡崽子一般将躲在周思仪身后的李羡羽给提溜出来,“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逼他带你来的,一天天不学好,才及笄就来平康坊票男人?”
“我票男人怎么了?”李羡羽却梗着脑袋道,“我堂堂大梁公主,我没有在婚前养男宠纳男妾已经很给我未来的驸马面子了,你要是在我及笄礼之日就赐给我九个男宠,我用得着来平康坊吗?”
李羡意深吸一口气,他想了想,居然觉得妹妹这话说得确实有几分道理,他妹妹金枝玉叶,上一辈子与裴与求这个断袖成亲,婚后不睦;这辈子又在周思仪这个狗男人身上浪费感情,玩玩男人怎么了。
李羡意沉默片刻,点了点头道,“你玩吧,只要注意身体,怎么样都好,想养几个男宠就养几个,哥哥不管你。”
周思仪想到自己上一世就因为李羡意对李羡羽的纵容,被抓进公主府当男宠的厄运。
她赶紧抓着李羡意的手道,“圣人,这怎么行呢,这也太不合规矩了,你怎么能纵容公主玩男人呢?”
“周大人,你一个娶五六个通房,整个平康坊上下的都认识你的狗男人,居然还觉得养男宠不合规矩?”李羡意想着周思仪的风流事迹便怒火中烧,“你这种狗男人就应该被我们两兄妹轮流玩。”
“啊,哥哥这不太好吧?”李羡羽看了看李羡意,却很是奇怪,她哥哥竟然不生气她玩男人,那哥哥到底在生气什么呢?
“我只是打一个比喻。”
假母看着这三个人,他们三个人被随从团团围住,平康坊又嘈杂,她完全听不清这三人在说什么。
只见那着玄色锦袍、颀长高大的男子,竟然也揪起了周大人的耳朵,一个官员竟然先被一个女子抓奸,又被一个男子抓奸的情况她真是平生头一次见。
她还是伸着脑袋颇有敬业精神地向这男子解释道,“周大人他真的只是来喝酒的,他连姑娘的手都不摸的。”
李羡意拉起周思仪的胳膊就将她推入人堆,“周大人,既然你对平康坊如此熟悉,那就带我们两兄妹好生转一下啊,周大人尽一尽地主之谊啊!”
周思仪无奈,只能吸了吸鼻子,“假母,把我的厢房打开吧,我领他们进去。”
作为平康坊第一貔貅,周思仪的专属厢房位于楼阁的最高处,惬意幽静,燃了沉香将平康坊呛鼻的脂粉味掩住;宽阔明亮,挂了书画倒不似风月无边之地。
李羡意看着这房中的壶门榻,只要想到周思仪曾在这里干过什么事,他便心中膈应。
“将这榻床给我丢出去,丢得远远的!”
假母竟不知这人是谁,居然比尚书左仆射的公子还要蛮横,只能瞅了瞅周思仪,“周大人,可真要丢这床吗?”
周思仪点了点头道,“丢吧,假母若是心疼,明日就去我的府上领些银子吧。”
看着人将那壶门榻送走后,李羡意才皮笑肉不笑地在酒桌前坐好,“朕看不出来,周大人这样芝兰玉树的人,居然在平康坊有一个专属厢房?”
周思仪将头埋下,如她阿爷所教得解释道,“臣这叫风流。”
“你这叫人渣,”李羡意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若是哪个御史参你一本,我可不会在朝中给你留情面。”
假母看了一眼这剑眉星目的玄色衣袍男子,周思仪竟对他如此恭敬,看来官位不低。
她忙斟酒道,“周大人,还是请闭月和羞花两位姑娘作陪吗?”
周思仪觉得在这么下去,她能被李羡意的眼神给直接杀死,她忙垂下头道,“闭月和羞花是谁,我和她们不熟……”
李羡羽却兴奋地搓着手道,“快叫些眉目俊秀的男子来,有多少叫多少,全都记在周大人账上。”
假母愣了片刻,她如今完全想不明这三人究竟是是何关系,但看在银子的份上,她还是出了房叫人。
不一会儿,便有数十男子站成一排,鱼贯而入。
李羡羽站起身来,才看了一眼就皱起了眉,指着周思仪道,“就没有再好看些的吗,至少要像他这么好看的才行啊!”
李羡意皱了皱眉头,他自然知道这些教坊司男子的服务对象是谁。
上一世裴与求因在丁母忧期间非礼于他,被他贬官后,便时常出入此地,期间没少有参奏他的奏折摆在他的案头。
他又将这些男子的脸扫了扫,让他跟这些人搞龙阳和上刑到底有什么区别?
“把篓子给我,”李羡意脸色一黑,“我有点想吐……”
周思仪却有些奇怪,还是将篓子递给了他,“臣记得圣人酒量很好啊,怎么这才喝了一点就想吐了……”
李羡意干呕了几声,周思仪柔软的手替他顺着背心,他觉得五脏六腑都通畅了,当真是奇怪,他对于别的男人的想法都甚为恶心,但周思仪一碰他,他就浮想联翩,甚至于在他的梦中,周思仪也是女子的身份。
李羡羽将这十几张脸都仔仔细细瞅过后,才失望地坐回到桌案前,“文致,我当真相信你来教坊司只是来喝酒的了,看着这些人,也只有喝酒才能解忧了。”
“其实姑娘还是很漂亮的,只是男子实在……”周思仪越说便发现李羡意的脸越黑,“都不漂亮,我来教坊司真的只是喝酒。”
李羡意试探地问道,“文致你之前来这里……点过男子吗?”
周思仪喝酒极容易上脸,她此时已然满脸通红道,“我点男子干什么,我又不是裴与求!”
李羡意觉着他这样半醉不醉的状态,最是容易吐露真心话,“周文致,若你是裴大人,你是想做上面那个还是下面那个呢?”
“自然是做上面那个!”
周思仪自打上次听云浓替她解释了龙阳之事,便觉得做下面那个也太可怜了。
“圣人你不知道,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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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那个,动不动就脱肛、漏屎,若是上面那个的东西太过于雄壮,还有可能当场一命呜呼!”
李羡意又觉得有几分呕意涌上心头,他凭着一番对周思仪的爱意一头扎进断袖的深渊,竟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理论知识如此欠缺。
李羡意敲了敲桌角,指了指旁边那个纤瘦的男子,“你过来。”
又看了失望的妹妹,和不解他究竟是何意的周思仪,“你们俩可以出去了。”
周思仪瞪大了眼睛,“这不会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吧?”
李羡意用指节敲了敲周思仪的额角,对她悄声道,“你想什么呢,朕体察一下民情,如今天色已晚,你们该回去睡觉了。”
周思仪搓了搓手指,她觉得以圣人对龙阳之事的厌恶,应该不会真把这人如何。
她就对李羡羽唤道,“山君,我们走吧。”
李羡羽却不知道这教坊司有什么民情要考察,但看着这些长得不如周思仪万分之一俊俏的男人,她是一刻也不愿多呆,拉起周思仪便走出了房门。
——
待随从将房门掩上后,那纤瘦的男子便扬起脸瞅着这玄色衣裳的男子,这人身量约有八尺,肌肉虬结,虽说模样还算俊俏,可惜也太壮了些。
他没忍住叹了一口气,还是认命地开始脱衣裳。
“不要脱,不要脱,我求你穿回去。”说罢李羡意就又开始抱着篓子干呕。
他已然找了个身量最像周思仪的,怎么还是这么催吐。
“我今日找你,不是为了……”李羡意顿了顿,“我想问你一些事情,你照实答就可以了。”
纤瘦的男子点了点头,“我叫肉苁蓉,大人直接唤我名字就好。”
“你是上面那个还是下面那个?”
肉苁蓉诚恳道,“都有过,我上下都行。”
李羡意拧了拧眉,他觉得自己就算再喜欢周思仪,也不可能贡献出自己的屁股,他只是单方面的对周思仪的屁股很有兴趣。
“那像你们这样纤瘦的男子,做下面那个的时候,会很痛吗?”
“其实很多人都不到半刻钟就结束了,眼睛一闭一睁的事,”肉苁蓉将这位玄衣官员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觉得男子都爱听奉承话,尤其是有些怪癖的男人,“若是以大人的雄伟,怕是会有些痛。”
李羡意摇了摇头,他知道周思仪最怕疼,陪他随军出征之时,手上切了个细小的伤口都能嚎半天。
他终是问出了那困在心头多时的疑惑,“那喜欢女子的男人有可能突然变得喜欢男子吗?”
肉苁蓉觉得这问题甚是诡异,“我们这里虽然也有客人男女都来……但其实还是少数……突然变了兴致也很少见。”
李羡意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觉得自己从前清心寡欲,这辈子却在梦中对周思仪兽性大发也十分少见,有时候有些东西不能用常理来解释。
李羡意听到那句“突然变了兴致也很少见”心中莫名有些酸涩。
“那你们这里的男子都以药材为名,你说有没有这样一种药。”
“什么药?”
“能让我心爱之人突然对我死心塌地的药。”
36.吃软饭
周思仪同李羡羽走出厢房后,忽而感觉胸口上好像被针尖给刺了一下,莫名有些酸楚。
李羡羽叹气道,“文致,你若是每日来平康坊看得都是这种品相的男子,也活得太可怜了些,还不如看我哥哥赏心悦目。”
“要是圣人知道,我将他当男色看待,他肯定砍了我,”周思仪对着李羡羽悄声道,“你不知道,你哥哥这辈子最恨得就是龙阳之事,你就是多看他几眼,他都要把你的眼睛给剜出来。”
“我倒是感觉他对男人女人都没什么兴趣,我朝虽奉李耳为祖,就他清心寡欲地跟真的要当道士一般。”
周思仪想到李羡意两辈子身边都没什么男人女人,竟没来由得有些轻快,步子迈得都大了些。
她们正要下阁楼时,却忽而见一个红衣白裳的男人直接从那阁楼上栽了下来,将底下笙歌纵酒之人都吓了一跳。
那假母虽说也慌乱,但还是定了神,找了坊中养的打手将那栽下的人团团围住,李羡羽赶忙上前对那假母道,“怎么还不去找人报官啊?”
“这坊中到处都是官,还用去外面找吗?”假母已然见怪不怪地吩咐起人抬尸和收拾地上的血迹,“小娘子,我劝你还是不要多管闲事。”
李羡羽紧张地扯了扯周思仪的衣角,周思仪拿起革带上的鱼符,“御史台办案,这是从哪个大人的房中掉出来的。”
假母的声音很平静,仿若已经历经了无数次一般,“大理寺正高其踔就在上面,好巧不巧,他刚刚给我看了鱼符,他也是来办案的。”
周思仪听到这熟悉的名字心里一颤,高其踔拿了她与裴与求在洛县惩贪安民的功绩,也该调任京中了。
周思仪收起鱼符,拉起李羡羽的手,“走吧山君,我们去会会老朋友。”
周思仪推开那厢房的门,就被一股浓厚的血腥味冲昏,底下躺着几个血肉模糊的男人女人,看装束应该都是平康坊中人。
高其踔衣冠完整的坐在上首,手持戒鞭,颇有一种翘不开口就不走的架势。
“下官御史台知西推侍御史周思仪,还未贺过高大人高升。”
高其踔拿着那鞭子对着她遥遥行了个插手礼,“我有公务在身,比不得周大人风流倜傥,还能流连在这烟花之地。”
“高大人应该知道,就算是圣人的诏狱,也不能在牢狱外动私刑。”
“动刑而已,在哪里动不是动呢?”高其踔觉得周思仪这话简直荒谬,深深看了一眼藏在周思仪身后的女子,“我记得周大人也是马宏远背后洛县贪腐一案三司推事的主审,怎么不与刑部、大理寺的人一同查案子,反倒是在这里票昌呢?”
“我劝你嘴巴放干净一点,这里是天子脚下,”周思仪也扯了胡交椅,拉着李羡羽一同坐下,“高大人既然是查案子,查到什么进度了,可与下官说说吗?”
“洛县贪污的巨款其中有一半都是宝兴十五年的铸银,这笔银子的底款不同,很好辨认,我在这坊中,搜出了大笔此类铸银,根据假母的账册,这些钱都是前两个月,一位官员赏的给这些乐师,可是却没有记录在册是哪一位官员,”高其踔又扬起长鞭,“我帮他们回忆一下,究竟那位大人的长相如何?”
假母赶紧入门,拿着账册哆嗦道,“高大人周大人,我们平康坊迎来送往,无论是要我们的乐师前去侍奉筵席,还是前来饮酒寻欢,一月中见过的大人不下百数,这些银子只知是前两个月进的账,如何还能记得究竟是哪一位大人府上出来的?”
李羡羽急道,“高大人你听到这假母说得了吗,这些乐师都不曾摸过这些银子,你就算将他们打死,也没有用。”
周思仪取过那假母递上的账册,“这些银子可有从姓严的官员府上出来的?”
假母回道,“没有没有,朝中姓严的官员本就不多,又都是贵太妃的姻亲……如今更是夹着脑袋做人……都好久未来平康坊了。”
周思仪翻着这账册,越翻越觉得不对劲,这里面她的名字出现得也太频繁了些,“假母,我有在平康坊花过这么多银子吗?”
“周大人,这案件的真相可不是看文书能看得出来的,”高其踔冷笑道,“周大人既然查不出来,就不要阻止在下继续用刑了。”
李羡羽对周思仪咬着耳朵道,“他的官阶大上你许多,你又才被贬了官,别和他起冲突了,我们上去找哥哥吧。”
周思仪却又有一番考量,“高大人,宜宁公主在此,你难道要在三公主面前用刑吗?”
李羡羽霎时明白了周思仪是何意,她提步上前道,“大理寺正高其踔,本公主微服来平康坊体察民情,就见你在坊中大动私刑,你们大理寺查案无可厚非,但怎能戕害无辜之人呢,待本宫回去禀明圣人,由圣人决断!”
李羡羽看了看眼前这十五六岁大小的小姑娘,她华贵的服饰与周身的气度真让高其踔震了震,京中有常有周思仪是准驸马的传闻……
“微臣拜见公主,公主千岁。”
这一屋子的人都行过礼后,高其踔明白,今日怕是只有不了了之了,他正准备带人离去的时候,却被身边的周思仪扯了扯衣角,周思仪笑道,“正如高大人擅长研究各种刑罚一样,下官擅长的是——吃软饭。”
高其踔狠瞪了周思仪一眼,这才拂袖离去,“周思仪,你最好今夜查出些什么东西,要是查不出来,还是回公主府相妻教子吧!”
周思仪扑哧一笑,“高大人也收拾收拾回去找个女人赘了吧。”
李羡羽等高其踔走后,这才拉着周思仪的袖口道,“文致,这可怎么办,我一点朝堂之事都不懂,我们还是上去找哥哥吧。”
“公主,你是食邑千封,仪比亲王的公主,”周思仪将李羡羽按在上首的胡交椅上,“你不管这事谁来管这事,你记得我在洛县时如何办案子的吗,臣能做的事,公主亦能做。”
“先找个大夫来,将这些被打了之人伤治好,”李羡羽踌躇了片刻,“文致你审案子最看重的是——和女人周旋!我懂了,将文致你最喜欢的闭月和羞花两位姑娘带进来吧!”
周思仪擦了擦额角的汗,“公主,这和贪腐案能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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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系?咱们还是先看账册文书吧!”
“你审还是我审,我想先问谁就问谁!”李羡羽赶紧指示着旁边哆嗦的假母去带人。
闭月和羞花二人被带了进来,李羡羽将她们二人精致的妆面看了个仔细,兑了兑周思仪道,“确实是不可多得的美人,要是从前,我肯定气得不得了,但现在……我也喜欢看美人。”
闭月攥着绢帕,汗珠已然将她的鹅黄色衣领濡湿,“敢问公主,是想问闭月什么?”
“周思仪居然在两个月里和你们喝了四十多次酒,她醉酒后,可有说什么疯话吗?”
周思仪看着李羡羽问的全是对案子进展无关的话,有些着急道,“公主我们还是先审账房和假母吧……”
闭月垂下头道,“未曾的,周大人从来只是吟诗饮酒,等喝过后便睡了,要睡到第二日早上才醒呢。”
周思仪却觉着有些不对劲,她虽然为了装男人,被阿爷时常强逼着来平康坊,但也没有到,一个月一大半时间都睡到平康坊的地步。
更何况她还出京治水了这么长时间,怎么会在平康坊有如此高额的花费?
周思仪怒道,“假母,你是不是我府上的账房好说话,便支了这么多银子,这账目根本对不上啊!”
假母有些犹疑道,“怎会,大人是尚书左仆射的公子,我们哪敢多要一分钱,这都是实打实的……”
李羡羽也指着那账目道,“这四月份,周大人应该在信州治水,怎么可能点了闭月和羞花两位姑娘去府上弹琵琶吗?”
“公主你有所不知,周家府上不止是周大人一位大人啊!”
周思仪叉着腰道,“你怎么能如此污蔑我阿爷,我阿爷从不纳妾,也从不沾女色,我阿娘都走了这么多年,他从未有过续弦之意,更不可能招惹我身边的人!”
李羡羽也叉着腰看着那假母,“是啊,文致她爹虽然确实不是什么好人,但在夫妻之事上,向来无可指摘。”
周思仪气鼓鼓道,“我明日就带着我家的账房来对峙,你莫想多昧我们家的银子!”
这可都是她在圣人面前受气受累辛辛苦苦赚的,怎么能平白无故地被教坊骗了去呢。
周思仪将那账册一股脑带走了,虽说严氏贪腐案毫无进展,但却和她切身利益相关,她正唤着小厮来搬文书之时。
李羡意却抱着手从她的厢房中走出,眼带玩味儿地看着自己的妹妹,和她才骂过的狗男人,竟又黏在一起了。
“周卿可有何进展,”李羡意虚虚刮了刮李羡羽的鼻子,“我的好妹妹真是好大的架子,公主的威严让我都如雷贯耳呢。”
李羡羽垂下了头,忧虑道,“哥哥你会怪我干涉朝廷中事吗……”
李羡意挑了挑眉,“哥哥不会强迫你担起公主的责任,为国捐躯死而后已之类的鬼话更不会对你说,但你若想为大梁做什么,哥哥也不会反对。”
“真正喜欢将为国捐躯、死而后已挂在嘴边的人在这儿呢,”李羡意对着周思仪道,“周卿,跟朕仔细说说你和闭月、羞花的事。”
37.温柔乡
“大理寺正高其踔高大人根据铸银的底款,查到了平康坊,这账册却查不出是哪一位大人,只能不了了之……”
李羡意挑了挑眉,“闭月和羞花是谁?”
“这账册上所载明的花销和实际不合,臣想将钱要回来……”
李羡意抱着手道,“我是问你,周思仪,闭月和羞花是谁?”
周思仪垂下头,还是只能如实作答道,“是臣在平康坊的老相好……”
“周大人桃花不错,”李羡意觉得自己的心口似被几辆马车碾过一般,钻心地疼,他狭长深邃地眸子用不可名状的眼神望着她,“周思仪,你不觉得你这样很恶心吗?”
周思仪被李羡意这话问得有些莫名其妙,她若果真是个男子,这样日日流连风月之地,倒是真的有些恶心,可却与李羡意有何干系,他究竟在在意些什么?
周思仪为自己辩解道,“我觉得还好……臣日后也不打算娶妻……就这样过一辈子也不错。”
“枭卫何在,”李羡意打了个响指,“将周大人押回去。”
李羡羽被怒火中烧的李羡意吓了一跳,她赶忙拉着李羡意的袖子求情道,“哥哥,纵然文致他品德有缺,但这到底还是大臣家中的私事……到不了下诏狱的地步吧!”
周思仪浑身一颤,还未开口求饶便被从房梁上窜下来的黑影用方巾将嘴巴塞住,手被反剪至身后,绑得牢靠。
李羡羽见多说无益,只能对周思仪悄声说了一句保重,“文致,你求个绕认个错就是了,不过是道德瑕疵,我哥哥也不能真发落了你。”
——
堵口的方巾才刚刚被取下,周思仪还未求饶认错,便被人推得打了个趔趄。
她被抗在马匹上走了许久,本以为是往诏狱的方向,却忽而摸到了宫殿中光滑平整的贴地文石。
“圣人,这里是哪里?”她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堂中回荡,殿中流水潺潺,让她生出了一丝不安。
待眼睛上的黑布被取下,在周思仪面前的是骊山华清宫帝王莲花汤的淙淙温泉水,泉水自龙口中倾泄而出,池中的石莲冒着层层热汽。
周思仪从地上爬起,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跪好,“臣自知德行有亏,好色风流,耽于女色,圣人如何惩罚,臣毫无怨……”
她话音未落,便迎面被温泉水浇了个满,温热的泉水顺着她的脖颈儿往衣襟中钻去,李羡意低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周大人,你太脏了,朕帮你洗洗。”
又是一瓢温热的泉水浇到她的衣襟上,她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胸口,夏日轻薄地衣衫已然有些透了……
周思仪忙磕头道,“圣人,臣已经洗干净了,不要再浇了,不要再浇了。”
“周思仪,朕一直好奇,”李羡意一只手扯开自己腰间的革带,玄色的翻领胡服随之落下,露出李羡意精壮的躯干,“这件事真有这么好吗,让周大人这样日日将孔老夫子挂在嘴边的书生都恨不得死在床上。”
周思仪不明白他这个时候解衣裳究竟是何意,只能用她阿爷教的话术答道,“自然是好,温柔乡是英雄冢……”
李羡意勾起唇角,直勾勾地看着周思仪,他上前两步,忽而拉住周思仪的小手,覆盖在他的身上,“周大人,帮帮朕好不好?让朕见识见识周大人为朕打造的英雄冢是何等模样的好不好?”
“周文致,就这么一回,这一次后,朕绝了欲念,你日后如何风流,别人参奏你,我也保你无事。”
周思仪还未想明白李羡意所说的“就这么一回”究竟是什么东西就这么一回,自己的唇瓣就已然被李羡意抵上,周思仪下意识地想推开他,却被他一把捞起,整个人挂在他的脖颈儿上喘着粗气。
李羡意咬了咬周思仪的耳朵,“周文致,你真是将我折磨得……欲生欲死……”
完事之后,李羡意只想抱着他的周卿好生睡一觉,他用自己的胡茬在她白净的小脸上搓磨着,“没有这么抵触这事是不是,我们日后还这样好不好?”
——
李羡意本想和周思仪一同洗个鸳鸯浴,但周思仪死活不让,他想了想,大概是周思仪已然喜欢女人喜欢了二十多年,尚且有几分不能接受自己成为断袖的事实,他也不必强逼。
他们二人便各自洗了澡,隔着一张丝绢屏风睡了。
周思仪被李羡意要与她坦诚相见的行为吓得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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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悚然,明明泡了骊山温泉浑身酥软,她硬是掐着虎口准备硬熬一夜,她想圣人这汹涌的君臣之情,她当真还是有些受不住了。
隔着缎面屏风,周思仪能朦胧地看着李羡意俊俏的侧脸,“周卿,你冷不冷,是不是抱着睡就没有那么冷了——”
周思仪翻了个身,不去理会他,“圣人,这都快六月了,更何况骊山地处热源,比长安可暖和多了。”
“周卿从前和朕说,我热了,你做我的风轮;我冷了,你做我的大氅;晚上还要为我缝衣暖床,想来都是欺君之词罢了……”
周思仪掀开被子,看了看自己重新裹好的胸口,叹了口气,还是认命地钻到李羡意的被窝中,“圣人,你的大氅来了!”
李羡意扑哧一笑,将周思仪搂在怀中,轻嗅着她身上的书卷香气,周思仪正想着圣人这样厌恶龙阳之事应该不会对她做什么的时候,李羡意已然将手放在了她的胸口。
“周卿,你这么瘦,胸肌看不出来还怪大的。”
周思仪急忙护住自己的胸口,幸而黑夜中李羡意看不到她红得似血一般的耳朵,“臣最近是在锻炼身体……”
李羡意听了这话,先是捏了捏她的小臂上的软肉,又轻抚了抚她的后腰,甚至还将她的小腿放在掌中揉了揉,“你这锻炼法子不好,怎么全身上下,只有胸和屁股鼓囊囊的,其余位置的肉一点也不见涨呢?”
李羡意当真一副要和她讨论锻炼心得的模样,“朕以后打马球都带上你,就算当不了翘关拔山的将军,至少你也不会日日生病了。”
趁着今日李羡意格外温柔,周思仪也耍起了性子,她爬过去一口咬住了李羡意的脸,“你明知道我打不过你,你还逼着我陪你打,你一个武将皇帝欺负我一个书生文臣,你好意思吗?”
李羡意被她咬得浑身酥软,搂着她道,“下次打马球,朕让着你,好不好?”
“不好,不要你让,你让了我,我赢了也没有意思,”周思仪枕着李羡意的胳膊道,“圣人,你可以骑骡子啊!我骑马,你骑骡子,我要是还输了……”
“要是还输了,周卿你就怎样?”
“任圣人你差遣。”
38.马球场
熹微的晨光斜插进飞霜殿的盘龙刻凤的绮窗上,周思仪仍旧抱着他的胳膊睡得恬然,李羡意明明半身胳膊都麻了,他却一点也不想动,生怕这美妙的晨日如流沙般从他的指尖滑落。
“云浓,我要喝水。”周思仪打了个哈欠,自然地拍了拍旁边这人的腰,却觉得怎么突然间云浓的块头大了这么多。
李羡意听到这一声云浓,仿佛是被人迎面浇了一盆冷水,“周思仪,你在叫谁呢?”
周思仪赶忙上前去拉住李羡意的袖口,“臣是想问圣人要不要喝水。”
李羡意依稀记得周思仪的通房是叫什么云,想到上一世周思仪这个死脑筋的书生,竟然不惜违反梁律,良贱通婚也要娶她,李羡意勾起唇角,他这辈子势必得想个办法将这人给提前解决掉。
“今天是休沐,朕带你去擒虎军中打马球可好?”
“不行,我昨日才发现那教坊司昧了我家那么多银子,我得带上账房先生去平康坊讨回来,还有我答应了云浓去禅心寺还愿,去西市买秦家铺子新制的胭脂……我今日很忙的……”
周思仪越说便觉得李羡意的脸越黑,她只能坐在壶门榻上抱着腿解释道,“圣人,你当真愿意,为了臣骑骡子吗?还是昨日餍足后的戏语?”
李羡意嗯了一声,昨日那样的情景,别说周思仪喊他骑骡子,就是周思仪要骑着他打马球,他都会给周思仪骑。
李羡意清了清嗓子道,“可以骑骡子……不让别人看见就成……”
周思仪点了点头道,“好,我带圣人去方听白的马球场打,那些人都是白身,他们肯定认不得圣人!”
李羡意用手背蹭了蹭周思仪光洁的小脸,他觉着周思仪这胡子也刮得太干净了些,他都不舍得松手,他用溺死人的眼光瞅着周思仪,“你说什么都好。”
——
方听白的马球场位于长安城之西,此地群山环抱,翠微疏林,野鹤穿云破雾,花涧滴红流露,与擒虎军中声声擂鼓大相径庭。
周思仪笑着向李羡意解释道,“仲玉若是将布置马球场的心思,分一二分在读书上,也不至于考了这么多次崇文馆考较也未过了。”
“你与朕的表弟很是相熟?”
周思仪点了点头,“熟到穿同一条裤子的地步。”
李羡意笑而不语,只是将手腕佛珠上的一颗玛瑙碾成齑粉。
李羡意看着这马球场上虽尘土飞扬,杆杆相撞,却击球松散无力、跑马不得章法,对着周思仪轻叹道,“这样的水平,若是入了擒虎军,怕是要被打得满地乱窜,哭爹喊娘。”
“你这人什么意思?”从那栏后穿过来一个脚蹬虎皮靴,腰系玉革带,痴肥臃肿的男子,他不认得李羡意,却对周思仪很是相熟,“周文致,就你这马球水平,带来的人也敢在这儿口出狂言。”
“哦,原来是王六郎啊,”周思仪抱起手道,“怎么要不要下场和我比划比划,你别将你那重金购入的天山马给坐坏了,就得不偿失了。”
王六郎嗤笑道,“你还想跟我比划比划,周文致,今日方仲玉他不在,除了他之外,还有谁愿意跟你一同打马球吗?”
李羡意迈开步子上前道,“我和文致很有兴趣与王六郎打一场,王六郎去叫人吧。”
王六郎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李羡意,他从未在方听白的马球场中见过这一位人物,这人虽然衣着华贵,但却跟条哈巴狗一样跟在周思仪身后,他想到周思仪又是出了名的大方,瞬间了然。
他张口便嘲讽道,“哟,这是哪位大人家的公子,还是尚书左仆射小儿子养得狗啊?只能对着周思仪摇尾巴,求求他手里漏出几口肉来?”
周思仪不吭声,只心想,你要是知道他爹是谁,非得吓死不可。
“我的阿爷他无名无姓,连带着我,不过是太原田舍郎而已,”李羡意扑哧一笑道,“我就是周思仪养得狗怎么了,王六郎呆会儿小心连狗都打不过!”
王六郎见这人气势颇盛,又身材健硕,说不定在马球上还真有几分造诣,他赶忙去叫人道,“叫方家大郎来,就说我们一起赢周思仪的钱。”
周思仪听说王六郎要叫方听寒来,她生怕李羡意的身份暴露,她拉了拉李羡意的衣角,”要不我们还是走吧?”
王六郎只以为她是怕了,更加盛气凌人道,“周思仪,我看你是怕了,老老实实服个软,我便不让方家大郎打你!”
李羡意趁机拍了拍周思仪的后腰为她壮胆,“莫怕,打谁不是打?”
过了半刻钟,方听寒扛着马球杆姗姗来迟,他打了个哈欠道,“打周文致这种事,还用叫我吗,我听我弟弟说,他马球打得,就是在马上栓一条狗都能赢!”
方听寒看着周思仪身后长身玉立的男人,倒吸一口凉气,“王六郎,你刚才跟我说,喊我和你一队打谁?”
王六郎觉着方听寒怎么怪怪地,他指了指周思仪与李羡意的方向,“周文致带了个他的随从来,估计是擒虎军中哪个生兵蛋子也敢口出狂言,方校尉看我们怎么收拾他!”
方听寒看了看周思仪的随从那他再熟悉不过了的长相,李羡意用一种“你敢透露我的身份我就要你好看的”眼神瞪着方听寒,“他是擒虎军的军士……我认得他……”
周思仪拉了拉李羡意的衣角,眼睛亮亮地瞅着他道,“圣……李兕奴……方校尉可是京中马球一等一的好手,你带上我能打得赢他吗?”
李羡意被周思仪这声李兕奴逗得合不拢嘴,挑眉道,“他们是不是时常在马球场上捉弄你?”
“我是打得不好,”周思仪绕了绕手指,有些不好意思道,“幸好仲玉时常带着我打,偶尔也能赢一两场。”
李羡意对着周思仪咬着耳朵道,“那就给他们看看——周文致就算带着一只狗上场,都能赢他们。”
周思仪拉了李羡意到马厩中选马,她拉了一匹毛色纯净,通体雪白的马儿向着李羡意道,“这马背长双脊,腰有鳗纹,是仲玉在西市挑了好久的,你骑这个好不好?”
方听白、方听白、方听白,又是方听白。
李羡意觉得再听下去,这玛瑙佛珠都不够他捏得了。
“我答应过你要骑骡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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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羡意狠瞪了一眼方听白的马,指了指那角落中吃草吃得正欢的小骡子,“就他吧。”
周思仪看了看鼓起腮帮、训着骡子的李羡意,真还有一二分像李序宝那只小狗因为吃不到肉干而生气的模样。
王六郎看着周思仪骑着高头大马、后面跟着一头骡子姗姗来迟时,举着球杆笑话道,“周文致,是圣人拖欠了你的月俸吗,怎么连马儿都买不起了?可要我借你一匹?”
李羡意却丝毫不为王六郎的轻狂苦恼,而是饶有兴趣地看向马球场看台的赌局,竟无一人向周文致下注,反倒是王六郎那方摆满了银两。
周思仪拿胳膊兑着李羡意,“李兕奴,你压了什么啊?”
李羡意挑了挑眉,“周大人一个月的月俸。”
“李兕奴你怎么能——”周思仪挥着马球杆道,“我要是输了,我就去浴堂殿吃你的、睡你的!”
李羡意点了点头后道,“好,那正合我意。”
——
马球场上锣鼓一敲,青白二旗挥展,皮制小球落地。
周思仪一抽马鞭,那白色的马儿便向马球场中心扑去,可惜她臂长比寻常男子短上不少,又不得其法,眼睁睁地看着方听白将那皮制小球给击走了。
她回头望去,李羡意竟然既不挥鞭,也不夹腿,就任由那骡子在原地打转。
周思仪觉着自己得提醒方听白两句,方听白毕竟是一介武夫,不懂得有些官场上的门路,“方校尉,为了咱们俩的前途着想,你还是莫要打得太过分了。”
“我要是不拼尽全力打,才是不为自己的前途着想,”方听白将那皮制小球往周思仪方的门洞中击去,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的音量道,“周大人放心,在马球场上,没有人能赢得过李羡意!”
周思仪看了看那矮胖矮胖的骡子,对方听白这话表示深深地怀疑。
却见此时,李羡意一挥杆便将方听白迎面击来的皮制小球格挡住,他站在原地不动便将小球送到了周思仪的棍下,这样好的球让看台上的五陵少年们都不自禁站起身来吹起口哨。
周思仪抓紧时机,拼尽全力扬杆击球,然后球又从门洞中擦边而过,周思仪果不其然听到了看台上传来的熟悉的嘘声和喝倒彩之声。
而后方听白便与李羡意僵持了起来,只要方听白一有想破门的意愿,便会被李羡意格挡掉,可他抢了球来,却不往王六郎方的门洞中送,反而是将球传给才跑了半个时辰马就气喘吁吁的周思仪。
台上记刻时间的香烟已然燃烧过半,却一球未进。
觉着自己被戏耍了的方听白挥起马鞭便朝着李羡意的方向奔去,对他低声道,“我的好将军,你就非要将球传给他吗,你就是传上一天,他都进不了一个,你明知道我和王六郎两个人加起来都打不过你,你不能给我们一个痛快吗?”
“听寒,你不是说,在马上栓条狗都能赢周文致吗,”李羡意一挥杆,球又滚落到了周思仪的马下,他坐在骡子上,对周思仪挥了挥手示意她击球,“你看看你这只狗和我这只狗比起来,谁打得更好一些?”
39.怨党争
在李羡意孜孜不倦地送球之下,周思仪总算在香灰燃尽前,进了本场的唯一一球。
她刚一下马,便扑倒在李羡意的骡子身上,“李兕奴,我们赢了!这么高的赔率,你说我得赢多少银子!”
李羡意翻身而下,明明骑着的是个矮胖笨拙的骡子,他却一副少年白马、银鞍赫赫、腾跃飞驰凌九衢的好模样。
李羡意沉默半响,“我刚才帮你押得是王六郎……”
“什么……”周思仪瞪大了嘴巴道,“李兕奴!你马球打得这样好,就算骑骡子也能赢,怎么能押王六郎呢?”
李羡意没敢说因为他觉得周思知道输钱后的表情一定分外精彩啊,只能拧着眉头道,“我看他们都押得王六郎啊……”
周思仪拉着李羡意的手道,“那我的月俸呢,李兕奴,我的月俸怎么办?”
“你的月俸,赔了啊……”李羡意对她咬着耳朵道,“周大人若是露宿街头,缺衣少食,浴堂殿可以收留周大人。”
周思仪气得跳脚,却又对李羡意敢怒不敢言。
李羡意拉着周思仪的手道,“你要什么,我给你买,你不是说下午要去西市买胭脂吗,我陪你去。”
周思仪气冲冲道,“李兕奴,我不止要养我自己,更要供养我的阿姐、还有我房中的丫鬟婆子,我不像圣人富有四海,想花多少就能花多少。”
李羡意眯了眯眼睛,似乎真是考量着周思仪这话的真假,“周卿,你阿爷不给你月例银子吗?”
“我们家是有几个田庄在外城郭,我阿爷也颇会打理家赀,”周思仪向李羡意数道,“但我已然行了冠礼,等成亲之后,说不定就要分家,怎么能还靠着阿爷给的月例活呢?”
李羡意想起周青辅上辈子在周思仪死后牵扯出的几桩大案,他虽可以为了周思仪一时放过周青辅,却不能将这些事全都一笔勾销掉,当作无事发生。
“文致,回去好生查一下你们家的帐,”李羡意沉默半响还是开口道,”我知道这朝上的三品大员中,谁家都有些阴私事,只要尚在可控范围内……朕保你无虞。”
——
周思仪带着满腹疑窦回到了家中,周青辅正在百无聊赖地摆弄着她那只雪白的鹦鹉。
周青辅指着雪衣道,“这鸟儿是个直肠子,只会乱拉乱尿,你若是再管不好这个鸟,我就把它扔出去。”
周思韵抚弄着雪衣的尾羽道,“阿爷,这是御鸟,你若是扔了,文致如何向圣人交代?”
周思仪点了点头,这可是她特地在龙首原上向李羡意偷来的,怎么能说扔就扔呢。
周岁仪想了想李羡意特意向她强调的查账之事,还是上前对周青辅道,“阿爷,我昨日去平康坊找那假母对账册,我分明没去那么多次,那假母肯定坑了咱们家不少银子,我得赶紧带上帐房和管事,去找那假母要回来。”
周思仪说罢便要离开却被周青辅身侧的小厮拦下,“文致,这账册是对的,这件事你就别管了。”
“怎么会是对的呢,我四月的时候都在信州治水,怎么可能这么频繁的出入平康坊呢,”周思仪抱着从假母那里要来的账册向着周青辅道,“阿爷,这不是一笔小数目啊!”
周思韵怕小妹再与阿爷冲突,只能柔声劝慰着周思仪道,“毕竟去平康坊讨钱这事实在是脸上无光,仪宝你……还是听阿爷的话吧。”
“阿爷,你知不知道,现在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推事共查洛县治水贪腐案,其中最重要的线索一是姓严的官员,二就是这银子的底款,到时候查起来,是藏不住的,”周思仪拉着周青辅的袖口道,“阿爷,告诉我,为什么我们家在教坊司要常年保持这么高的支出?”
“周文致,你是洛县治水贪腐案的主审,你难道要查到你阿爷我头上来吗?”周青辅看着自己迂腐的女儿连连摇头,“我送你崇文馆中念学,让你荫官不必如寒门举子一般一道一道考上来,你就这样回报家族的养育之恩的吗?”
周思仪只觉得自己眼前白茫茫一片,全看不到光景出路在何处,她的眼角滴落一滴清泪道,“阿爷,洛县水患贪腐一事和你有关是不是,信州地头蛇的上峰是京城中一位姓严的大人,那位姓严的大人的上峰又是你,那阿爷你的上峰呢,太上皇吗?”
“周文致,你以为这朝廷中人只有我们家与此事有关吗,贪官污吏是杀不完的,”周青辅举起手便欲扇周思仪,可最终还是放下了,“儿子,朝廷上下哪有那么多贪官,不过都是权利攘夺、排除异己而已,斗赢了青史留名,斗输了便遗臭万年……”
“这是夷三族、流千里的大罪,周思仪你既然投胎到我们家,你便没得选,你知道吗?”
“是啊,”周思仪将眼角的泪花用小指头随手拭去,“这件事查不清楚,这官也能笼笼统统地做下去,查清楚了我们全家都要去地底下见阎王……”
周青辅只当她想清楚了,便不再发一语,“思韵,多劝劝你弟弟……提醒提醒她,你是多不容易才能从诏狱中出来,万没有自己去送死的道理!”
周青辅走后,周思仪便扑倒在周思韵肩膀上放声大哭,“阿姐,我自诩为官多年,从未拿过一分民脂民膏,从未有一刻对不起百姓,可原来供养的我的银钱每一分上都沾着百姓的血泪,我往后的日日夜夜如何才能安然入睡啊。”
周思韵如小时候哄她入睡一般一点一点地顺着她的背,“仪宝没事,仪宝无论做什么决定,阿姐都支持……”
周思仪看低声软语的阿姐,她阿姐上辈子被无用的丈夫连累,莫名从云端之上一夕之间便为罪人,可他丈夫的旧部却嫌弃她没有第一时间殉夫,眼睁睁地看着她自戕在诏狱中。
她在李羡意谄媚温顺,臣服跪拜,唯一希望的便是能够保全阿姐的性命,现如今阿姐好端端地搂着她,她怎么能因为一时的愤恨送阿姐丧命呢?
周思仪紧紧地回抱住周思韵,“阿姐,无论如何,我都要你活着,等我日后乞骸骨了,我们就去扬州老家,再也不卷入朝廷党争可好?”
——
周思仪自那日休沐之后,称病在家。
李羡意本以为周思仪是又如从前一般少年心性、贪图玩乐,偶尔称个病出去玩两日也不是什么大事。
可她却日卧病在床,连御史台的文书都要小厮取了到家中批阅了再送回去,他便知,周思仪这小身板是又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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碍于周思韵此时也住在周青家中,李羡意不愿与他那名义上的寡嫂有什么牵扯,他便只派了牛柳一人周宅中替周思仪瞧病。
牛柳提溜着药箱,先仔细地瞅了瞅周思仪的面色,又切过脉后才道,“周大人这次竟然不是真的,居然真是病了。”
“我夜里贪凉受了风,劳烦牛太医为我多开几副药了。”
“谈不上麻烦,我和周大人不过是互相利用的关系,”牛柳坐在案前写着方子,“周大人也记得查清了我师傅的案子再死。”
周思仪扑哧笑道,“那等牛太医查清真相之后会失望吗,牛太医你心中奉为标榜的师傅,实际上也不过是长安城中求财求利求权的一介蝼蚁,这案子是不是还是不查清为妙?”
牛柳眯了眯眼睛,眼色晦暗,“周思仪,你知道了什么?”
周思仪薄唇轻启,“牛太医,我只是个书生,我只看得来文书,我分不清旁人说的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牛柳沉默片刻后道,“周大人,偷盗太医院密档是死罪。”
“牛太医在圣人还做信王时便一直跟着他,圣人登基后,又为太医院案首,这么久了,牛太医就从来都没有好奇过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我自然看过,”牛柳将写方子的笔停下,“周大人,我一个行医之人都看不出破绽,你又能看出什么?”
周思仪仍旧凝视着他说话,牛柳沉默半晌后,终是点了头,“下次复诊之时,我将当年的脉案给周大人。”
“牛太医,这就对了,我们蝼蚁之间要互帮互助才是,”周思仪勾起唇角道,“更何况,我还有事要请牛太医帮我呢?”
“我想问问,牛太医这样好的医术,有没有法子能生死人、肉白骨?”
牛柳扑哧一笑,“周大人,少读些民间话本,这是大罗神仙在世才能做到的事情,我只是一个看病的。”
周思仪抓耳挠腮道,“那牛太医,有没有法子可以,骗过人的眼睛,让别人误以为那人已经死了。”
“周大人是想金蝉脱壳,”牛柳思索了片刻才道,“周大人是想帮你姐姐金蝉脱壳?”
牛柳察觉到了她心中所打的算盘,对着她咬牙切齿道,“周大人,你有没有想过事情败露之日,我们的下场?”
“牛太医,咱们身上的死罪已经这么多了,还差这一桩吗?”周思仪点了点头后道,“就算你不帮我,我也会做的,反正迎头缩头都是一刀,我还不如带牛大人和我一起去见阎王。”
“周思仪,我真是怕了你了,谁知道天底下最端方持重的小周大人竟这么会威胁人?”牛柳将脉枕放回药箱后,才开口道,“唯一的方法只上吊和闭气。”
“你让你姐姐用白绫自戕,再在棺材上开个缝,下葬之后,再挖出来,”牛柳长叹一口气,“圣人到时定会让太医院的人检查尸身,我会尽力为周大人遮掩。”
周思仪下榻后对着牛柳拜道,牛太医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唯有下辈子结草衔环来报。”
牛柳摆了摆手望天道,“不必结草衔环,周大人是不忧思忧虑,梦魇难眠了,以后轮到我每天做噩梦怕一不小心就被圣人砍头了。”
40.金蝉计
周思仪吃了牛柳几副药后,身体已然好了大半,唯一让她心忧的还是阿姐假死脱身之事。
她害怕李羡意疑心病起后开棺验尸,周思仪与周思韵二人商量了几日,决定还是得让李羡意亲自撞破上吊之事才算稳妥。
周思仪已经称病小半月,牛柳报上去“行将就木、危在旦夕”八字后,他又从枭卫中得到奏报,周氏竟然在秘密置办棺材黄纸之物,李羡意就算再有顾虑,也无法在浴堂殿中安坐了。
李羡意一下朝,便打马来到胜业坊周宅,只见这府中的仆人都死气沉沉,话里话外说着小阿郎的病情,他感觉自己的心口就像被密匝匝的针尖扎过一样。
“周仆射,周卿他还好吗,”李羡意不顾君臣有别就揪着周青辅的胳膊道,“除了太医院来的人外,你们有没有给他请别的郎中,别是药性冲撞了。”
李羡意本就比寻常文臣健硕,又因为心忧周思仪手劲儿更大了,将周青辅捏得直呼痛,“圣人,下官未曾请别的郎中,牛院使开得药也一顿不曾落下,臣也不知为何……小儿她就是不见好。”
李羡意看周青辅一脸浑不在意的模样,更加心中窝火,“周青辅,你是做爹的,你的儿子病了,你自然应该日日守在床头,怎么还天天不是与六部尚书恳谈,就是往太极宫觐见太上皇呢?”
“圣人,臣的儿子是二十岁,不是两岁,”周青辅觉着李羡意简直不可理喻,却敢怒不敢言,他拜手提醒着李羡意道,“文致她也没有病到要让人日日守着的地步。”
听他这么说,李羡意也觉得自己的反应是有点过火,便甩开了周青辅,加紧了脚步,依着他上次来的记忆往周思仪所居的小院而去。
一入门,李羡意便听到一阵剧烈咳嗽之声,周思仪一只手按在胸口,一只手扶着壶门榻的檀木把手挣扎着想要起身。
李羡意忙走过去将她扶回到榻床上,又自然地拉过月样杌子坐在床边,他捏着周思仪的手道,“周卿,怎么一月不见,就病成这样了呢?是不是牛柳开得药不管用,朕为你换一个大夫好不好?”
周思仪连连摇头,“牛太医的药臣吃着甚好,只是顽疾在身,要耗费些时日。”
“好,那还是让他看着吧,”李羡意伸出一只手抚摸着周思仪光洁的小脸道,“怎么这么久,不见消瘦,脸还圆润了好些呢?”
周思仪听着李羡意的感叹,赶忙解释道,“臣这是过劳肥!”
李羡意见四下无人,直接脱了靴子,一副要陪着她一同躺倒在床上的模样,周思仪忙推拒道,“圣人,你还没脱衣裳,这样上床多脏啊。”
“你的意思是,你想我脱衣裳?”李羡意说罢便开始抽腰间的革带。
周思仪坐在床沿上死死地扯住他腰间的革带,“李兕奴!不可以!”
李羡意顺了顺周思仪耳畔的发丝,他看了周思仪的手两眼,想到那日在华清宫帝王御汤中发生的事,他便觉着心下柔软,仿佛在沙漠中行军一月后陡然见到绿洲,“周卿,你现在还病着,我再禽兽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对你做什么,我就想陪你躺一会儿好不好?”
周思仪沉默了片刻,男子之间这样应该很正常吧,圣人常常说擒虎军旧部是他同寝同眠的好兄弟,这是不是说明她也日渐在取得圣人的信任呢。
周思仪主动将让出大半个被窝,“圣人你上来吧。”
李羡意将自己扒到只剩下中裤时,才钻进满是周思仪满是竹简香气的被窝,将周思仪搂了个满怀,埋在她的脖颈上轻嗅着,“文致,你身上的味道好好闻啊……”
周思仪顺势在他的怀中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卧下,心中默念,“都是男人,抱一下香一下很正常……”
李羡意忽而被床头一个宝蓝色布料做得丑人偶所吸引,他拿起那玩偶扑哧一笑道,“周文致,你都行过冠礼了,怎么还要抱着这个丑娃娃能入睡啊?”
周文致想到自己只要在李羡意处受了气,便会找这个棉花娃娃发泄一番的事,她心虚道,“这是臣的侍女的,我才不会到了二十还抱着娃娃才能入睡呢!”
李羡意虽然明知周思仪风流,但是听到侍女二字后还是忍不住拧眉道,“周文致,你将我领到你和你的通房丫鬟恩爱的床上?你真是好样的!”
周思仪眨吧眨吧眼睛,“我和我的丫鬟恩爱和我与圣人做好兄弟好君臣有什么关系,方校尉不也是妾室通房一大堆,圣人也没发落他呀……”
“好兄弟,好君臣?”
李羡意揪着周思仪的肉脸,他有时候真想将周思仪的小脑袋瓜翻出来仔细瞧一下,里面到底装得是什么,李羡意紧贴着周思仪耳朵悄声道,“周文致,我会对着你的画像自/亵,只要想到你,我就石更得发疼,那天你摸我的时候,我才知道楚王为何会为梦中的巫山神女而疯魔……”
“周文致,既然你不愿意,那日在华清宫中为什么不拒绝我,为什么要给我念想,又将我的念想踩在你的六合靴下重重碾过?”
周思仪见李羡意话里话外说得如此直白,她再也不能龟缩在壳中这么糊弄过去了,她伸手往李羡意的后腰处推了一把,他却仍旧坐在壶门榻上岿然不动,“李羡意,你这是什么意思,从前你跟我说,你觉得龙阳断袖之事令人作呕,现在你要和我搞断袖吗?”
“李羡意,你搞断袖也就算了,你怎么还搞到了大臣身上,你知不知道这件事若是被人发现,我便是以色事主,靠与上卧起得势的佞幸,你便是玩弄声色,在朝中行云行雨的昏君!”
“李羡意,我现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不愿意,那日在华清宫中的事,不过是我畏惧于你的君王权柄,”周思仪厉声厉色,指了指那宝蓝色的娃娃道,“现在圣人可以从我和丫鬟恩爱的床上下去了吗?”
“周思仪,你也说了,你是畏惧于我的君王权柄。”
李羡意此时此刻脖颈上青筋跳起,他捏着周思仪的手腕将她重新按回到壶门榻上,“周大人,你觉着朕若是真想强迫你,你躲得了吗?”
“圣人知道的,武将以战死疆场为誉,文臣以死谏君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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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荣,”周思仪转过头狠瞪着李羡意,“圣人若是执意于此,臣为御史,只有死谏君王了。”
李羡意看着被他按在壶门榻上的周思仪,他与周思仪两世君臣,第一世周思仪犯颜直谏,数逆龙鳞,哪怕拜倒于他的冕旒之下,却从来没有过真正的心悦诚服。
第二世,周思仪收起他锋利的獠牙,拿出一副和善恭敬的嘴脸来诓骗他,欺哄他,将他的一腔情绪都踩在脚底然后拂袖离去。
“我希望周大人能够想清楚些再回答,”李羡意用腿将周思仪乱蹬的小腿压住,泄愤似得在她的脖颈上咬了一口,“周大人,你不是孑然一身,你总要顾及你的阿姐和阿爷不是?”
周思仪听到这声“阿姐”,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气力一把将他推开,“李羡意,你拿我的亲人威胁于我?”
李羡意那句“是又怎么样”还未出口,便被门外的急促拍门声打断,云浓哭喊道,“小阿郎,太子妃她……悬梁自尽了。”
周思仪掐了掐自己的虎口,强压住对李羡意的千般万般情绪,将后面早已演练过几十次的事继续下去。
她本来刚要从壶门榻上摔下,却被李羡意一把捞起,搂在怀中,“文致,你听我说没事的,我将牛柳带了过来,你姐姐她还有救的……”
周思仪本还想在李羡意面前挣扎一二,给阿姐拖延些准备时间,李羡意却已然将那身耷拉在床沿上的翻领胡服往身上随手一套,又将已经腿脚酸软的周思仪强撑起来,往周思韵的小院中赶去。
——
房中烛火昏暗阴沉,仿若陷入了无尽的黑夜,关死了的窗户被风吹弄得呼呼作响,房梁上挂着八尺白绫,钗环尽退、素衣披发的女人就这么踩着胡凳挂在房梁上。
这便是周青辅在大女儿房中所见的场景,他本在午后小憩,却被大女儿房中的仆从唤来院中,说大女儿要假死脱身,现下圣人已然知道前太子妃悬梁之事,他不配合便是欺君之罪,要累及全族。
如今周青辅已然被架上了刑台,他是不演不行了。周青辅听到门口脚步声愈近,便只能跪坐在地上假哭了起来,却是一滴泪都未留。
周青辅只看到一个玄色衣衫、身量颇高的男人窜了进来,就是怀里还抱着个满脸泪痕、嚎哭不停的人走了进来。
他定睛一瞧,如果说看到大女儿挂在房梁上跟他说今日她要假死脱身只是十分惊惧的话,那看到腰间革带未系、衣衫不整的圣人抱着可怜巴巴的二女儿进来,他已然可以当场就撅过去了。
牛柳提着他那药箱而入,周思仪忙扑倒在脖颈上仍旧绕着白绫,才被人从房梁上抱下的周思韵身上,又用自己的身体将李羡意的视线牢牢挡住。
李羡意从未有这样慌乱的时刻,上一辈子他也是这么问太医悬在房梁上的周思韵还有救吗,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他沉默片刻,只能嘱咐一句好生安葬。
李羡意颤着声音道,“牛柳,务必救活……周卿的姐姐。”
回答他的只有牛柳漫长的沉默和砰砰地磕头声。
41.作丧仪
李羡意完全不敢看已然哭得泣不成声的周思仪,他不顾文致身体未愈,强行轻薄于他;不顾文致以死相抗,用他家人的性命威胁他与自己苟合。
现如今他的阿姐自裁于他面前,他宁肯周思仪如上辈子一样指着他的鼻子骂他逆贼宵小,也不愿他如今日一般仿佛被抽干了灵魂的躯壳呆楞在原地。
李羡意不顾一众仆人在侧,就上前去从身后环抱住周思仪,“周卿,我求你,你哪怕骂我两句都好,你不要这样好不好……”
周思仪扭了扭肩膀,想挣开李羡意的怀抱却未果,她用能让冰霜凝结的语气道,“圣人,臣要处理阿姐的后事,为她入殓安葬,你还要留在这里吗?”
李羡意吸了吸鼻子,替周思仪顺了顺发丝道,“你若是愿意,可以让太子妃她……入皇陵安葬……羽葆鼓吹,极尽哀仪。”
周思仪眼见周思韵已然撑不住了,幸好李羡意的注意力全然不在躺在侍女怀中的周思韵身上,她上前去揪着李羡意的衣领道,“圣人,我想问问你,我姐姐的夫君如今葬在皇陵中吗,还是被擒虎军的陌刀砍得连人形都不见,然后曝尸荒野,为野狗所食?”
“我告诉你李羡意,我姐姐她连随你那懦弱无能的哥哥入皇陵她都不愿意,更何况是你这种人给的哀荣?”
周青辅跪坐在地下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喘,他被二女儿在圣人面前的言行激得浑身一颤,他还是紧张地拉了拉周思仪的袍角,“文致,你别说了……”
“周仆射,让他说吧,他说出来后……心里说不定好过些,”李羡意将周思仪从怀中放开,“是朕对不住你和你姐姐,你将你姐姐好生安葬后,是愿丁忧后起复,还是致仕返乡,朕都随你……”
李羡意将手腕上的玛瑙佛珠取下,强行套在周思仪的手腕上后,才转身离去。
周思仪攥着手腕上仍有李羡意余温的佛珠,耳畔回荡的只有李羡意那句“朕都随你”,明明如今得偿所愿,她能与阿姐远走高飞,可看到因被她算计、失魂落魄的李羡意,她心中一点也不畅快。
——
待李羡意走后,周思仪强撑着起身准备周思韵的丧仪。
周宅中停棺的灵堂与祭奠的脯酒已然备好,周思仪亲自为阿姐擦拭身体、穿好衣裳,又递过含口的金玉给周思韵。
“阿姐,做这些事是有些晦气,但为了逃出长安,你先忍耐一下吧。”
“我是下过诏狱的人,哪里管什么忌讳不忌讳,”周思韵接过那枚象征“永垂不朽”的玉石,坐在棺中道,“我刚刚闭气了好久,感觉脸都要憋紫了,谁知李羡意看都不看一眼……幸好他如今松了嘴,仪宝你借着返乡送葬的事,和我一同回淮扬老家吧。”
周思仪手腕上的玛瑙佛珠仿若一条红蛇将她牢牢禁锢,她竟半天都找不出一个拒绝周思韵的借口。
周青辅刚刚换上丧服,就悄声推门而入,对着她们姐妹二人呵斥道,“你们俩又在背着我搞什么小动作,下一次再如此,我只有请家法了!”
从来都温柔恬静、细声细气的周思韵难得顶撞周青辅一回,“阿爷,我是说我要带小妹回扬州,不涉党争,不理朝政,肆意快活地过一生。”
“肆意快活地过一生?”周青辅眼中掠过一丝哀戚,“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是长安城,不是外城郭的草市,你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小妹她本就是女子,你为了攘权夺势,为了一己私利,让她强扮女子二十余年,如今你已然官至尚书左仆射,犹嫌不足,还要小妹为了你的官路亨通将命都搭进去吗?”
周青辅一拳锤到那棺材上,“我让她强扮男子是为了一己之私?你知不知道,我本可以再娶续弦,但我害怕你们两姐妹被继母欺辱;我本可以从旁支过继孩子,但我害怕那些虎视眈眈地亲戚吃你们的绝户,待我死后将你们两人草草出嫁,然后在深宅大院中蹉跎一生!我就算是攘权夺势也是为了我的两个孩子,全天下人谁都可以说我不好,唯独你们两个姓周的不可以!”
“如今事情已然发生,再无转圜地余地,”周思仪让周思韵重新躺倒在棺材中,将透了孔的棺盖合上,“无论阿爷是为了权势还是真为了我们,我门一家人吵得再凶,现如今也只能得过且过地过下去,还是想想如何糊弄过圣人为妙。”
周思仪将阿姐安置好后,便被周青辅拉到了灵堂的侧室,“文致,你倒是长进了不少,知道争执是没有意义的,还不如去圣人面前露脸,多做几番政绩。”
“我不是知道争执是没有意义的,我不过是看清了阿爷而已,”周思仪如李羡意一般盘弄着手腕上的玛瑙佛珠,“父母之爱,就像本不属于自己的珍宝,得到的人是幸事,没有得到也不用黯然神伤。”
“没有得到也不用黯然神伤,”周青辅笑道,“那我们便不论父子之情,只说朝堂中事,我问你,圣人今日找你来是何事,为何你对他甩脸子,他却毫无反应。”
“臣子得力,圣人恤下,臣子患疾,圣人心忧,”周思仪沉默了片刻,还是说出了口,“不过他应该是想和我搞断袖……”
“你知道你不是真正的男人吧?”周青辅平复了平复心情才道,“你要是真的男人,我倒是真可以把你送到龙床上为我们家换些好处来……文致你要是不想死,还是别勾搭他了。”
“我怎么勾搭他了,我兢兢业业地扮演一个喜欢女人、还有点好色的男人,是他非要勾搭我,”周思仪长叹道,“阿爷,你们尚书省考课司怎么没有人督察一下圣人他非要臣子摸他的事啊!”
“乖儿子,以后这种细节……就不用给你爹我讲了……”
——
周思仪草草洗漱了一二,便抱着被褥来到灵堂中为阿姐“守孝”,她敲了敲周思韵的棺材,悄声道,“阿姐,你莫要害怕,在正式起灵回扬州前,我都会陪着你的。”
周思仪听了许久,察觉到周思韵气息有些微弱,忙爬上去将棺材缝开得再大了些。
电光火石之间,一双温暖的大手从她的胳肢窝中伸出,将她环抱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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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中,又将棺材盖得更紧了些,“文致,你莫看了,看了也是徒增伤心,就让你阿姐好生得驾鹤西去吧。”
周思仪被神出鬼没地李羡意吓了个够呛,她抚弄着胸口道,“圣人,你怎么走路都没声音啊……也不派人通传一声……”
“我怕旁人知晓我来祭奠你姐姐,给你惹上什么是非,”李羡意换一了身素色衣衫,垂下头道,“我将李序州带过来了,让他进来祭奠祭奠他阿娘吧……”
李羡意朝外面吹了一声骨哨,那黑衣壮汉便将一个手脚都被绑住的小孩儿放在地上,周思仪看着嘴里被塞得满满当当的李序州,不由得埋怨起李羡意来,“圣人,他好歹也是你名义上的儿子,你怎么能将他绑成这样,还将他的嘴给堵上了……”
周思仪刚替李序州松绑,他便扑倒在李羡意身上,抱着他的手咬了一大口,哭得泣不成声,“你这个狗皇帝杀了我爹还要杀我娘,反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你干脆现在就杀了我!”
周思仪沉默片刻,将扒拉在李羡意手上的李序州拉开,死死用手按住李序州的嘴,“要不还是堵着吧……”
李羡意看着手背上的牙印,嫌弃地往李序州那寿州贡缎的衣服料子上擦了擦,“朕就当被李序宝咬了。”
周思仪将李序州拉到身前,堵着他的嘴,蹲下身来跟他讲道理,“序州,舅舅从前给你讲赵氏孤儿的故事你还记得吗?”
“遗腹子赵武潜心数年,为家族报仇雪恨,”李序州哭着埋到周思仪的怀中,“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舅舅是要我不要逞一时的意气,而是要卧薪尝胆手刃狗贼。”
“序州,你这话说得不错,”周思仪看了看一脸坦然的李羡意,“不要当着你仇人的面说就更好了。”
“赵武虽大仇得报,却在报仇后含恨自尽,”周思仪用绢帕替李序州将面上的泪水擦净,“舅舅给你讲赵氏孤儿的故事,是想让你不要为家族仇恨所裹挟,你的父母在黄泉之下,只会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康顺健泰地过完这一生。”
李序州听完这话,只埋在周思仪肩膀上低声啜泣,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
周思仪将他领到周思韵的棺前,“序州,给你娘磕最后三个响头,好好跟你娘告别好不好?”
李序州哭着磕完头,跪坐在蒲团上,抱着周思仪的大腿道,“舅舅,我今晚想给阿娘守灵。”
周思仪未第一时间应他,转头看向了李羡意的方向,得到他的首肯后,这才让丫鬟将斩榱麻衣给他换上,“序州,多和你娘说说话,说一说你在东宫吃得如何,睡得又如何,夫子都讲了什么,要是熬不住了,你在蒲团上睡着了,你娘也不会怪罪你的。”
周思仪将哭成小泪人的李序州揽在怀中,对李羡意道,“圣人,我明日再将他送回去行吗?”
李羡意看了看那抱着丧服的侍女,“再拿一件合我身量的齐衰麻衣来。“
周思仪盘了盘手腕上的玛瑙佛珠,她痴傻地望着李羡意,“圣人,你要为我阿姐穿孝服?”
42.合卺酒
李序州瞅了瞅自己的孝服上下不缝边、抽线剥脱,周思仪与李羡意所穿的孝服却袖口整齐。
李序州正是什么都好奇的年纪,他歪着脑袋问道,“舅舅,为什么你的孝服和我的不一样?”
“序州,你的夫子可有为你讲过‘五服’,在置办丧仪之时,要论及亲疏远近穿不同的服制,”周思仪掰着指头替李序州算道,“你是你阿娘的儿子,该穿粗麻布所制的斩榱之服,我是你阿娘的弟弟,我该穿由熟麻布所制的齐衰之服,所以我们穿得不同。”
李序州偷偷用指头指了指正在换孝服的李羡意,“那他呢,他为什么和舅舅你穿一样的?”
周思仪轻叹一口气道,“这世上,其实甚少有小叔子为寡嫂服孝……圣人他非要穿我有什么办法?”
李羡意用手上的玉扳指敲了敲李序州的脑袋,“你就当我是你舅妈吧……”
周思仪警告似得瞪了李羡意两眼,“你怎么能当着小孩儿的面这么说?”
李序州在地上数着他的亲戚关系,数了许久都没有数明白,周思仪忙转移着他的注意力道,“序州的夫子有没有开始给序州讲《梁律》,五服不仅关乎丧仪,更与定罪量刑有关,这叫——准五服以治罪。”
李序州望着周思仪,“二叔不是说我的阿爷谋反谋叛吗,那二叔他为什么不治我的五服之亲,不诛我的九族?”
李羡意依次用玉扳指敲了敲跪坐在蒲团上的两人,只是敲周思仪用了一分的力,敲李序州用了五分的力,“因为你的五服和九族之内也有你二叔。”
李羡意将灵堂中的蒲团挨个摆成一排,就抱着周思仪的被子躺了上去,大有一种今晚不走的架势。
周思仪紧张地看了看那盖得死死地棺材盖,她是当真担心阿姐就此憋死,“圣人,你今夜不走,还要留下来陪我们俩守孝吗?”
“不是什么大事,”李羡意大了个哈欠,“我行军的时候,以天为被、以地为席都睡过,睡一夜灵堂有什么。”
李羡意语重心长地叮嘱着李序州,“序州啊,你的爷爷呢,十有八九日后要死在后妃的床上,你的奶奶呢,怀念她的大儿子时时郁郁难平,日后守孝,我就不去了,都由你来吧。”
周思仪插着腰道,“你自己不孝顺,不要带坏小孩儿。”
李羡意眯了眯眼睛,“太上皇死后要举朝同哀三年,不能食肉,不能饮酒,不能宴饮,周文致你受得了吗?”
周思仪不敢置信道,“他若是个励精图治的皇帝,大家祭奠祭奠也无事,可偏偏他这皇帝做得如此庸碌……还要三年不吃肉吗?”
周思仪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吓到,她忙去堵住李序州的耳朵道,“序州不要听,我们序州是一个孝顺忠义的好宝宝。”
李羡意扑哧一笑,“周思仪,你知不知道有时候你真的很装。”
周思仪担心地看了一眼那棺椁,气忿地踢了踢李羡意的小腿,“圣人,我姐姐和外甥不想见到你,你给我出去。”
李序州吸了吸鼻子,抱着周思仪的大腿道,“舅舅,你从前不是告诉我要卧薪尝胆吗?你不是和我说,再不能一击即中前都要蛰伏忍耐吗?舅舅你是打算一脚把二叔踢死吗?”
周思仪用手捂住李序州的嘴道,“倒霉孩子,你想害死你舅舅吗?”
李羡意以手撑头看着这一大一小的人,他第一次发现,李序州竟然还有几分像周思仪,他突然觉得这小孩儿也没有那么讨厌了,他打着哈欠道,“你们私底下随便说,你舅妈我一向很大度。”
“不准说那个词,”周思仪把李羡意从地上拉起来,就要拖着他往灵堂外走,“赶紧给我出去。”
周思仪一天只喝了些清粥,一点力气也没有,反而被李羡意拽到地上。
李羡意使了些力气,一手拉着周思仪,一手去拽李序州,李序州这时才知,他二叔的力气是这样的大,能一手将他禁锢地动弹不得,方才他咬他手时,不是推不动,只是不想推他。
“李序州,朕是杀了你爹,但朕以后也不会有孩子,等朕百年之后,大梁正统终究要交到你的手上,”李羡意一改刚才吊儿郎当的模样,看着李序州正色道,“你日后若是有出息,就领兵上重玄门将朕给杀了,若是没有出息,就是装也要给我装孝顺儿子,装到我死为止。”
李序州被他捏得生疼,终于哇得一声哭了起来,李羡意这才将李序州的手放开,又指了指那棺椁道,“周卿,我不在乎周思韵是真死假死,但既然你们家置办丧事的消息已然传至长安的大小里坊,那就从此之后,就不要让朕在京畿一带见到她。”
说罢,李羡意单手掀开那檀木棺材的盖,看都不看一眼,就牵着周思仪往灵堂外走,“周卿,让他们母子俩叙叙旧吧,这是她们此生最后一次相见了。”
——
李羡意径直拉着周思仪往楼外扬长而去,他步子迈得又大又急,很快周思仪便在身后喘着粗气,“圣人,你慢些,臣跟不上!”
李羡意在府邸后花园顿了下来,回望着周思仪,“周文致,你是第一日入朝为官吗,怎么做得出这么拙劣的计谋?”
周思仪梗着脑袋道,“圣人一开始不也信了吗?”
“朕信是因为朕爱重你、心忧你,害怕你因为亲人离世而痛苦,”李羡意点着周思仪的幞头道,“周文致,你给你的好外甥讲丧服讲得头头是道,却连你好姐姐棺椁前的祭品都摆错了,是当真觉得朕不会折返吗?”
周思仪的杏眸中含了一丝水雾,“可臣也是因为信任圣人啊,臣相信就算事情败露,圣人也会为臣遮掩。”
“我没听错吧,这是自诩清明端正的周大人会做的事吗,是要朕包庇你吗?”李羡意笑得苦涩,“那你猜对了,我确实打算包庇你。”
此时此刻,周宅中为丧仪才换上的白纱灯笼打在李羡意的半张脸上,浮荡流泻宛若人间银河,让周思仪晃神了一刹那。
周思仪不回答他,而是伸出一只手,轻点了点李羡意滚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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喉结,再用自己中指上的茧子搓摩起他分明的锁骨。
从前她也如在渭水之宾无饵而钓的吕望一般,期望赏识自己的圣明君王降世,从此攀龙九天上,图画凌烟中,不着谢公履,亦能登青云。
可就是她最信任的君王,上辈子赐她鸩毒酒、推她功德碑,让她尝尽百无一用是书生的酸楚。
“圣人,臣还可以信任你吗?”
“这个时候□□没有用,”李羡意凝眉看着可怜兮兮在他的锁骨上抚弄的周思仪,“你都行过冠礼了,怎么还这么爱哭?”
“臣是在哭嫁,”周思仪握住李羡意的手让他捧住自己的脸颊,“圣人,臣从前不懂先贤为何在干谒诗中以闺中女子自喻,臣现在才明白,文臣等候赏识自己的君王,就如同以扇掩面,待饮合卺酒的新妇。”
在分钟李羡意吻了吻周思仪的发丝,“周文致,那你可愿意——与朕同饮合卺酒吗?”
周思仪笑道,“圣人刚刚不是说□□没用吗?”
李羡意单手将周思仪扛在肩上,“那还是有点用的。”
周思仪在他肩膀上不安地蹬了蹬腿,“李羡意,你要带我去哪里啊?”
“去饮合卺酒啊。”
——
周思仪正好奇着如今是三更,李羡意能去哪里沽酒,他就将周思仪领入了周家的灵堂。
李序州显然是和阿娘说了很久的话,又哭了很久,在蒲团上缩成一团揪着周思韵的衣角已然睡熟了。
周思韵见了折返回来的李羡意,想重新躺倒回棺椁中,又觉得实在是掩耳盗铃。
李羡意向周思韵坦然拜了三下,“从前因朝廷党争,使阿姐罹难,是我的过错,愿阿姐逃出长安后,平安喜乐,如意一生,畅然于淮扬山水之间。”
周思韵被他这骤然拜手的动作吓了一跳,“圣人,你叫我什么?”
李羡意点了点头,“自然是随文致他唤你阿姐啊”
周思仪揪了揪李羡意的胳膊,“你不要吓到我阿姐……”
“文致刚刚和我说,文臣期盼能赏识自己的君主降世,就如同女子期盼合心意的夫君一般。”
李羡意粲然一笑,拿起棺椁前祭祀所用的椒柏酒,倒入银杯中递与周思仪,“还请阿姐为我和文致做一个见证,若我此生辜负文致,则子孙殄灭,率土分崩,天地不容,若文致负我……那就便负了吧。”
此时此刻,灵堂之中阵阵阴风飒飒而过,漫漫黑雾停滞于前。
停尸的棺椁躺在灵堂正中肃穆凄然,请来做水陆道场的僧人在堂外撒板鸣锣,引魂幡随风而摆昭示着阴曹地府的方位。
李羡意与周思仪跪在灵前,将椒柏酒一同饮下,辛辣滑口。
为世间伦理、身份之别,他永远都不能为周思仪打一双生死相许的大雁、念一首缠绵悱恻的催妆诗。
但今日周宅灵堂之中,十殿阎罗、牛头马面、魑魅魍魉、野鬼邪魂,都能听得到他向周思仪许下永不相负的誓言。
43.吻山峦
待周思仪送走李羡意后,周思韵重新将李序州抱回到床上,又去了周思仪房中将半梦半醒的她直接从床头给揪了下来,“周思仪,都这样了你还睡得着?”
周思仪哈欠连天道,“阿姐,我是真的很困了。”
周思韵掐着她胳膊上的软肉,强行将周思仪从床榻上拉起来,“你和李羡意现在究竟走到哪一步了?你们是只亲嘴拉手,还是已经到了解衣裳同寝同眠了?”
周思仪双手交叠,不敢看周思韵愠怒的眼神,诚然道,“他身上该看我的都看了该摸的我也摸了……但他还没扒过我的衣裳……应该不是什么大事吧……”
“周思仪你,”周思韵狠狠点了点周思仪的太阳穴,“你读那么多书,是将脑子也一并念坏了,那是你该喜欢的人吗?”
“我没有喜欢他,”周思仪拉着周思韵的手道,“是他强迫我的,他是我的上峰,他还拿我的家人威胁我……”
“哦,那他付诸行动了吗,是拿刀架在你脖子上了,还是把我和阿爷下诏狱了?”
周思仪要了摇头,“我觉得他应该就是嘴上说说……”
周思韵插着腰道,“你们俩都一样,浑身上下就嘴巴最硬!”
周思仪本想说李羡意身上有个东西可比嘴巴硬多了,但看了看阿姐铁青的脸色,她识相地闭住了嘴。
“我说你怎么装病的时候,每天都坐在那颗海棠树下数他什么时候来看我,那只廊下的鹦鹉也天天学你将李兕奴挂在嘴边,”周思韵摇了摇小妹的肩膀只想将她给摇醒,“周思仪,你少女怀春怀谁不好,怎么能喜欢上李家的人呢?”
周思仪将周思韵拉到榻上,借着壶门榻旁微弱的烛火,她将周思韵的脸庞瞧了个真切,她与阿姐长得是这样的像,只是她长久扮作男子,平白无故添了几分英气。
她想起了李羡意对周思韵这几日的刻意回避,方听白从他哥哥处听来的宫廷秘辛,那张与她们姐妹二人都颇为相似的画像,周思仪眼角垂下豆大的一粒泪珠,她哽咽道,“阿姐,男子恋慕旁人,真的只是为了一张脸吗?”
周思韵轻拍着周思仪的肩膀,“容颜弹指老,未老恩先断,仪宝,离他远一点吧……不如趁他还在兴头上,什么都肯答应,和阿姐一同回淮扬吧。”
周思仪沉默了许久,终究是点了点头,“阿姐,等我将御史台中事处理完,我就来找你和表妹。”
——
待周思仪将丧仪之事打理好,将周思韵秘密送出长安后,便向李羡意递上了请求起复的折子,很快便得到了中书省的批复。
御史台还是一如既往的破旧光景,她正要去将自己那张桌案从里到外再擦拭一遍,便被知东推侍御史倪密拉住。
“周大人,今日我们台院有大事要商量。”
作为大明宫上下清水得不能再清水的衙门,酸腐得不能再酸腐的地界,周思仪实在想不明白有什么事需要全台院上下一同相商。
倪密用胳膊肘兑了兑周思仪,“别想了,你在家养病的这几个月里,御史大夫郭仓去进谏圣人,说每逢十五,月主浑圆,天子该与皇后同房,问圣人什么时候重启选妃之事,这话犯了圣人的忌讳。”
周思仪竖起耳朵道,“这话能有什么忌讳,他是在忌讳上长了个人吧!”
郭仓清了清嗓子,捋了捋胡须,对着众御史道,“圣人有旨,说每逢十五,月主浑圆,正是君王纳谏,从善如流的好时候,今天又到了十五之日,该抽签了。”
说罢,郭仓就伸手到那竹筒中取出一个纸条,宣布道,“大家恭贺知西推侍御史周思仪周大人!”
周思仪见众御史都欢天喜地,她也高高兴兴地上台领奖道,“我中奖了,郭大人,奖品是什么啊?”
“自然是去浴堂殿犯颜直谏的机会,”郭仓拍了拍周思仪的肩膀,“我知道,周大人这样清明端正的人,就算是撞死在浴堂殿的柱子上,也要规劝圣人,迷途知返啊!”
“撞死在浴堂殿的柱子这就不必了吧,”周思仪瞪大了眼睛,“圣人最近也没干什么事儿啊,不用迷途知返吧?”
郭仓对周思仪悄声道,“圣人上次居然带了一个男人去骊山行宫,分桃断袖龙阳事知道吗,从此君王不早朝知道吗,周大人,自然是要由你去把那个蛊惑君王的男人给抓出来啊!”
——
周思仪抓了抓头发,犹豫了好久才让浴堂殿的小太监去通传姓名官职。
观礼扫了扫拂尘,将她领到寝殿,给她上了果子茶点,“擒虎军中人正在汇报军务,周大人在这儿等等吧。”
观礼的小徒弟兴奋地打量着周思仪,“师傅,可要喊司寝司的女官来记上一笔吗,这么多年了,司寝司的人总算不能吃空饷了。”
周思仪知道自己男宠之名是洗不清了,只当没听见,沉默地往嘴里塞着糖糕。
她越吃便越想越生气,董贤位列大司马,邓通好歹也有铸币权,她当着最酸腐的六品御史,圣人还打一场马球就输了她一个月的月俸,她怎么连干男宠这样有前途的行当都干得如此窝囊?
“想什么呢?”李羡意挥了挥手将殿中的内侍遣散,又看了看已然将自己的腮帮子塞得满满当当的周思仪,“文致,等了很久吗,没去找李序宝玩吗?”
“哦,在想我什么时候能封侯拜相,什么时候能月禄两万石。”
“周文致,你知不知道,高祖皇帝杀白马而与诸开国公卿作盟誓,非李不王,非功不侯(1)。”
周思仪将嘴里的糕点咽下,“臣是个只会之乎者也的书生,这辈子也不能随圣人去沙场征敌寇,觅封侯了。”
李羡意亲上周思仪嘴角的残渣轻轻舔舐掉,他很想告诉周思仪,不是的,你是大梁最后一个异姓王,能与你一同分享权力是我此生最大的幸事。
周思仪从算袋中取出她早已准备好的文书,“圣人,今日是十五月圆之夜。”
李羡意挑了挑眉,“怎么了,你来侍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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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圣人上次下旨,每逢十五,御史台就选一个倒霉蛋,到浴堂殿犯颜直谏,”周思仪深吸一口气,“臣就是这个月的倒霉蛋。”
李羡意将双手交叠放在腿上,一副虚心受教的好模样,“周卿尽管直言。”
圣贤书中的大道理她学了小半辈子,也深信不疑了小半辈子,周思仪也只挑捡些套话说与李羡意听。
“圣人要宫宇去饰,台殿去崇,拒远方之奇异,毁华清之广殿,常念居之者逸,为之者劳(2)。”
李羡意紧盯着一脸认真的周思仪道,“可是朕想修一幢这世上最恢宏伟丽的宫殿给我的臣子,想将天下最离奇有趣的珍宝都奉给我的心爱之人,这可怎么办,我只能做一个昏君了!”
“李羡意,”周思仪推了和她一同坐在贵妃榻上的李羡意一把,“你装作听一下,博一个君王纳谏的好名声不就得了……又没真让你活得跟讨饭的一样!”
李羡意拉住周思仪的手道,“周文致你知不知道,要是从前有人告诉我,你会喜欢上一个迂腐得不得了的书生,他在和你躺倒在一张床的时候还要给你讲居安思危,讲克勤克俭,我做梦都会吓醒。”
“能在梦中都警醒圣人,是臣的幸事。”周思仪满不在乎地开口。
“可是如今再来一次,我好想说,圣贤书了无生趣,朝中事平淡乏味,但有周卿在,我和所有的寻常帝王一般,渴求长生不死,只望岁月亘古。”
周思仪眨吧眨吧眼睛,她知道李羡意身边环绕着许多臣子,有如方听寒一般陪他守关数年,听尽胡笳马啸的擒虎军旧部,有如裴与求一般为他定策作谋,一手提拔上来的寒门新贵。
若说对于其他臣子,李羡意看他们的眼神是“天下英雄皆入我彀中”的豪迈万丈,为什么看她要如此满眼情愫,让她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李羡意将愣神的周思仪拦腰抱起,轻放在壶门榻上。
青绿色的官袍覆盖在她的曲线上宛若层峦叠嶂,她的身子极为柔软,他轻轻一折,山峦就为之倾倒。
如石头般鼓囊的物什就这么抵在山峦之上,李羡意长叹一声,抽开了周思仪腰间的革带。
——如今他的火候已经够了,他马上就能变成彻头彻尾地大断袖、大龙阳、大变态了。
周思仪被他扒衣裳的动作吓了一大跳,两腿猛蹬欲将他踢走,却反而被他攥住了雪白的袜子,放在小腹上摩挲。
“不行!”周思仪大吼一声,就抱着腿哭了起来,“我不愿意。”
“怎么了,”李羡意没想明白刚刚还和他甜甜蜜蜜的周思仪怎么突然又变成了哭包,“你放心,现在太医院治疗脱肛的医术已经非常成熟了……”
周思仪抬起哭花了的小脸眼泪汪汪地看着李羡意,“圣人,你想和我搞断袖,是因为我长得像我阿姐吗?”
李羡意听到“阿姐”两个字,瞬间头皮发麻,肉眼可见的疲软了下去,“周文致,这种时候谈论亲戚,你是想给我绝育吗?”
44.六合靴
周思仪仍旧胡乱地蹬着腿,一副死活都不让他弄的模样。
李羡意也被她捉弄得有些泄气,“周文致,你知道吗,我总共就见过你姐姐三次,两次她挂在房梁上,还有一次她躺在棺材里……我又没有恋尸癖……”
周思仪嗯了一声,“可那又如何呢?”
李羡意无奈地挫着周思仪的脸,“周文致,我尊重你的阿姐,放她远走高飞,让她远离朝廷纷争,仅仅是因为——她是你阿姐,你在乎她而已。”
周思仪鼓起笑脸小脸,颇有一种妻子拿问丈夫的意味,“可是方听白和我说,他哥哥亲眼所见,在我阿姐仍在诏狱中时,圣人曾经召了她去擒虎军营帐……”
李羡意觉得自己当真是长了十张嘴都说不清楚,“周文致,我要去敲登闻鼓、去御史台投铜匦!你一个御史怎么能诬陷别人呢?”
周思仪凝着眉头,“那李羡意你拿出你没有做的证据来啊。”
李羡意轻叹一声,抽开自己腰间的革带,袒露出肌肉盘结的背部,“《梁律》规定,审案时,先具情状,审察辞理,犹未能决,则须拷讯,你直接打我吧。”
话音刚落,李羡意当真将整个背都朝向她,背上的肌肉仿佛精心雕饰过的石像,每一块儿都充斥着虬结的力量,周思仪轻抚上他挺直的脊柱,引得他阵阵酥麻。
“李羡意你要是辜负了我,我就将你墨面、挑筋去指、剥皮实草,让你痛不欲生。”
李羡意转过头亲了亲周思仪的手指,“好啊,朕看不出来文致也有做酷吏的潜质。”
周思仪沉默了片刻,将柔软地跟缎子一般的手放在李羡意的掌心中,“只许用手,还有不许扒我衣裳。”
李羡意得到了爱人的许诺,手脚便更加放肆起来,她抱着腿缩在贵妃榻的角落中,脚上的白袜被她蹬得已然松散,露出些足上白玉般的肌理。
李羡意将那双脚捧在手中细细端详着,有些快了的鼻息将她足上细小的汗毛全都惹得立起,周思仪不安地蹬着他,“圣人,我好痒啊……”
“很快便不痒了。”
若说华清宫一夜,周思仪好似握着一只粗得不能再粗的笔,写到大汗淋漓、文思枯竭也写不完这羞人的诗篇;今日在浴堂殿中,她好似骑着一匹时快时慢、颠簸震荡的马儿,要骑到皮骨酥软、脑袋混沌才能止息。
李羡意用他的那团火热很快将周思仪因白袜被骤然扒下而生的颤栗煨平,畅快后,李羡意任由周思仪大口大口咬着他硬挺的斜方肌,将羞愤和恼怒都发泄在他身上。
他将周思仪抱得如此之紧,宛若攀延的树藤,“下次来浴堂殿,我用凤仙花为你染脚指甲好不好?”
——
周思仪瞅了瞅自己脚上耷拉地一双新木屐,脸再次涨得跟红苹果一般。
她的同僚倪密缩在宫墙下,一见她便招手道,“周大人,你总算是出来了。”
周思仪粲然一笑道,“你居然还来接我,倪御史,你人也太好了吧。”
“蔡杂端让我来看看,你这么久没每回来,是被圣人赐死了,还是一头撞死在浴堂殿的柱子上了。”
周思仪深吸一口气,还是忍不住为李羡意分辨道,“其实圣人不是那种一意孤行、听不进话的君王……”
“周大人,你是吸龙涎香吸傻了吧,”倪密与她一同在大明宫中漫无目的地走着,“上个月,我上折子给圣人,说圣人子息微薄,你知道他给我批得什么吗?”
“什么?”
“他让我在一个月内找到让男人生孩子的法子吗,让我们御史台选一个长得最好看的,给他生一个,要是生不出来就别在他面前碍眼。”
周思仪再多看了几眼脚下的木屐,她毫不怀疑,如果男人可以生孩子,她一定是御史台被选中的那个倒霉蛋。
“周大人怎么老是盯着脚看,”倪密顺着她的视线瞅了瞅她脚下的木屐,“周大人平日里不是向来爱穿六合靴吗,怎么今天换了木屐?”
周思仪想到她的六合靴被李羡意沾湿了的事,她连红道,“夏天太热了,木屐凉快。”
周思仪看了看眼前的宫墙,忙拉着倪密道,“快往回走,再里面就是内廷了。”
倪密却丝毫不怯,“周大人怕什么,圣人空置后宫,我们还能冲撞了哪个宫妃不成。”
“圣人是没有后宫,太上皇有啊,到时候给我们扣上一个私通的帽子,被打死都算轻的。”
倪密紧拉着周思仪的胳膊不放,“周大人,贵太妃想见你。”
“你说什么?”周思仪急忙甩开倪密的手,“倪大人这是图穷匕见了,这才是倪大人今日在墙根下等我的真正意图吧?”
“是又如何?”倪密抱着手道,“周文致,那个被你从信州带回来,安插进乐坊的女人就在贵太妃殿中,不想她死,就跟我去见贵太妃。”
“原来我在倪大人心中是如此仁善之人吗,”周思仪心中已然有些慌了,但还是梗着脖子道,“倪大人你知道我在教坊有多少相好吗,贵太妃觉得用一个女人能威胁得到我吗?”
“这算什么威胁,接下来我要说的话才是真正的威胁呢,”倪密的声音压得极低,“周大人白日去浴堂殿卖屁/股,晚上还要去教坊司买/春,真是一刻也不让自己闲着。”
“我跟你去,”周思仪垂下手颓然道,“倪大人带路吧。”
——
他们二人一路分花拂柳,这身青绿官袍分外惹眼,却一个宫人都未撞见,想来严燕儿早有准备。
周思仪还未磕完头,便被一双纤细的手腕扶住,她这才看清这位曾经让六宫粉黛了无颜色的美人究竟是何模样。
云鬓花颜,自是琼宇仙子梨花春带雨;衣袂飘飖,不戴步摇环佩尤能熠熠生辉。
周思仪忙往后退一步,“贵太妃娘娘,臣还是在屏风后见你吧……”
严燕儿一手扶着刚刚显怀的肚子,就这么径直在殿前的宝座上坐下,“怎么,本宫容颜丑陋,吓到小周大人了吗?”
周思仪垂下头后道,“娘娘有倾国倾城之貌……臣多看一眼,都只怕是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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扰了上林仙子。”
“小周大人嘴是真甜,怪不得能把女人都哄骗得团团转,”严燕儿以手撑住下巴,她实在是太瘦了,肩上的锁骨分外惹眼,“可惜这世上能倾人城倾人国的只有权力,从来就没有美人。”
“臣明白,爱听裂帛之声的妹喜亡不了夏,安禄山史思明打入长安与玉环无关,一个偌大王朝的倾覆却怪在女子的容貌上,才是咄咄怪事。”
“小周大人知道,这些被冠以蛊惑君王之名的人,下场都不会太好,”严燕儿打开博山香炉,又加了一匙香料,“小周大人在浴堂殿侍寝的时候,不会被噩梦惊醒吗?”
“这些都是无凭无据的揣测,”周思仪紧盯着那博山炉上的寥寥青烟,“臣听说香料对胎儿有损,太妃娘娘还是甚用为妙。”
“无凭无据的揣测就杀不了人吗。”
严燕儿的凤眸扫了一眼侍立的宫人,那宫人便将五花大绑的独占春给押了进来,她的嘴巴被堵得颇紧,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周思仪面色不改,冷静地解释道,“贵太妃,这位姑娘的琵琶弹得极好,也是过了考较才入的乐坊,太妃娘娘若执意用她胁迫臣,臣只能去太极宫回禀太后了。”
严燕儿长长的护甲扫过独占春的下巴,“这位姑娘明明是教坊中人,却在宝兴年间,被一位官员赎出改换了良籍带往了信州,周大人安插这样一名女子进宫,为君王侍宴,意欲何为啊?”
周思仪轻叹一口气,看了看在门外候着的倪密,“太妃娘娘此局布置了如此之久,臣一朝不慎,已然深陷棋局之中,只能听凭太妃娘娘差遣。”
严燕儿将一叠黄纸随手扔在周思仪面前,“周大人,这是本宫的脉案,不用让那位太医替你偷了,你想读就读吧,涉及药理读不懂的地方,就问问本宫,本宫早就久病成医了。”
周思仪虽不解严燕儿葫芦里面到底卖得什么药,还是捡起那堆黄纸。
“宝兴十三年二月,严美人梦熊有兆。
宝兴十三年五月,严婕妤误食寒凉之物,小产。
宝兴十六年四月,严昭仪二度有孕。
宝兴十六年五月,严贵妃误食寒凉之物,小产。
宝兴二十二年,贵太妃三度有喜。
同是女子,周思仪虽未生育,也不打算生育,看着这鲜血淋漓的脉案,她只能宽慰严燕儿道,“太妃娘娘子女缘单薄……”
“子女缘单薄吗?”严燕儿拧眉看着她,“周思仪,圣人宠爱你过后,你用喝避子汤吗?你怀孕了之后需要打胎吗?哦,我忘了,你是男人,怎么折腾都生不出来。”
严燕儿用手将塞住独占春口鼻的绢布扯下,“你是教坊出来的,跟周大人说说,女子所饮的避子汤里面都有些什么?打胎药里面又有些什么?”
独占春惊惧万分地看了一眼周思仪,才回答道,“教坊中会用藏红花清洗,或者将麝香塞入到肚脐中,但藏红花和麝香价格昂贵,也只有当红的乐妓能用……要是不幸有孕,我们只能服食少量的砒霜堕胎……”
45.拂菻犬
周思仪听到“砒霜”二字,还是吓得浑身一颤。
严燕儿分明是在笑,可是眼中却满是冰霜,她的护甲拨弄着周思仪脸颊上的软肉,“周大人,你用这种同情的眼光看着我们做什么,我们经受过的痛苦,不也是你这样的男子强加在我们身上的吗?”
周思仪被她划拉得生疼,却动都不敢动,“严娘娘,你今日找臣来,究竟是何意,不妨直言。”
“小周大人,你不是要查当年我滑胎案的真相,我可以告诉你,”严燕儿拉着周思仪官服的衣领道,“我和平康坊中周大人经常光顾的那些可怜女子一样,这些堕胎药,都是我心甘情愿喝下去的。”
“臣能问问,为什么吗?”
“还能因为什么,大明宫中所有人做得所有事情都只为了一样东西,”严燕儿吐气如兰,一声比一声重,“权力、权力、至高无上的权力。”
“太子已然成人,我就算诞下男儿也没有继承大统的资格,反而会碍皇后娘娘的眼;我的家族依靠你们这些开国功勋而活,就只能给你们当卖命的狗,”严燕儿的护甲已然将周思仪的脸颊沁出了血痕,“我的孩子生下来也是贱命一条,有时候不生,也是为人父母的一种善良。”
“贵妃娘娘,你的孩子生出来便是天潢贵胄,若这也是贱命一条,让长安城的乞儿如何过活?”
“天潢贵胄?在重玄门死的那位就不是天潢贵胄吗?手握权柄的人想要你死,管你什么天潢贵胄,管你什么累世王侯!”
严燕儿抽出绢帕扔到周思仪的脸上,示意她将血迹擦拭干净,“周大人,想必你阿爷也和你说得一清二楚,我们这些人的性命早就拴到了一条船上,我们真正该堤防的,是那群擒虎军中的战功武将和圣人新提拔起来的寒门新贵取代本该属于我们的荫官、我们的爵位。”
“周大人想一想你姓什么,你的阿爷是谁,不要站错了队,为他人作嫁衣裳。”
周思仪感叹道,“那圣人他真是又可怜又厉害。”
严燕儿看着脸颊上都是血痕却丝毫不惧的周思仪,她痴痴地看向窗外,那是浴堂殿的方向,“他的幼年群狼环伺,庸碌无能好色的父亲,活成政治机器的母亲,喜欢吹枕边风的庶母,就算没有一个人相信他能走上帝位,他还是手持马槊,带领三千勇士上了重玄门。”
“他弑兄逼父,为枭为獍,明明具备了成为昏君的一切条件,可他还是长成了千古读书人向往的圣明君主。”
——
周思仪低叹一口气,顶着一张刮花了的脸回到家中。
周青辅仍旧坐在廊下逗弄着那只雪白的鹦鹉,仔细将她脸上的血痕端详一番后,才皱眉道,“你这是被男人刮得还是被女人刮得啊?”
“阿爷明知故问。”
“看来贵太妃的威胁,我的好儿子是一点也没听进去啊,”周青辅瞅了眼一脸倔强的周思仪,“休沐日的时候和我到严大人府上一趟。”
“怎么,去严家三司会审吗?”
“贵妃的侄女儿十六了,你去相看一二。”
“阿爷,你明知道我……”周思仪将自己的脖子申得老长,让周青辅看清楚自己根本不存在的喉结,“我根本就没有办法娶妻啊!”
“知道你没办法,到时候自然有人替你圆房,”周青辅眯了眯眼睛,“我的好儿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要是不将他牢牢绑在我身边我怎么能放心呢?”
“文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明日你便隔着屏风远远地瞧上那姑娘一眼,”周青辅顺了顺那白鹦鹉的毛发,“等守完孝后,择一个好日子把婚事办了吧。”
“你不担心我这张刮花了的脸将那姑娘吓到。”
“联姻而已,长成什么样重要吗,”周青辅拍了拍周思仪的肩膀,“只要你是我周青辅的儿子,就有大把姑娘趋之若鹜。”
说罢,周青辅就将那只雪白的鹦鹉放下拂袖而去,那只鹦鹉仍旧“周卿兕奴”地叫个不停。
周思仪任由那鸟儿依偎在她身上,她掏出颈子上挂着的骨哨吹响,那许久不见的黑影变落在廊下。
“拔舌,你帮我问问你家圣人,我阿爷找人将我的脸划成这样,还要带我去相看人家,他到底管不管?”
——
云浓替周思仪将脸上的药上好后,周思仪就抱着她那李羡意牌出气娃娃睡了。
第二日天光大亮,周思仪顶着一双肿得跟桃子一样的眼睛,又吹响了骨哨。
“拔舌,圣人说什么?”
“圣人说他不在乎……”
周思仪紧攥着那宝蓝色的棉花娃娃,“圣人不在乎什么?”
“圣人说,周大人你与谁相看人家,将来又要娶谁,圣人他不在乎。”
“李羡意,”周思仪狠锤了锤那棉花娃娃,“你等着!”
周思仪坐在铜镜前抚弄着自己已然结痂了的伤口,“云浓,你将水粉青黛拿过来。”
云浓先是用匀面的水粉替周思仪将那几道血痕遮掩上,又揉了一点胭脂在她的眼下,让人觉得她天生就是一副泫然若泣的模样,又取了青黛为她重新勾勒眉型,将她从前刻意养得剑眉画成京中时兴的远山雾状。
“如今京畿们的姑娘见了小阿郎,都要自愧弗如呢。”
周思仪照了照铜镜,觉得自己这样打扮实在是有些扎眼,要是平日,她定然一把水就洗了,但想到那句“圣人他不在乎”,周思仪便气得牙根痒痒。
“好,我今日便这样出门。”
严家的宅子位于常乐坊,周青辅带着他自东市穿行而过,如今正值当午,日头虽烈,东市中人来人往、货如轮转。
酒肆中的胡女正在沿街叫卖,新丰酒的香气在空气中缭绕;小贩推着个小炉,正往那炉中贴着胡麻饼,热腾腾的饼子刚一出炉,便被人哄抢一空;那坊市的墙根下还有几个农户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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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卖自家小狗新下的崽,小狗绕着那前来买狗的人哼唧哼唧。
出生下来便有贵贱的人们也将这套准则带入到了动物中,宫中女子好养外邦所贡的拂菻犬,这狗长毛短鼻、拂地而行,黑白相间、憨态可掬,能打发寂寥的宫廷时光;在龙首原中畋猎的贵族们,好养精壮瘦削,能长时间奔行的细犬,能陪他们拾捡猎物,纵马山林;而农夫则犹爱养圆滚的土松,鼻子粉粉,脚垫软绵,毛绒扎实。
周思仪却想不明白,这些狗儿分明都是同样的可爱,却被人强行分出了三六九等。
周思仪拉了拉在马车上闭目养神的周青辅,“阿爷,我想下车逛逛。”
周青辅看了看今日打扮得颇为俊俏的女儿,扫了扫前方拥堵的路况,“离常乐坊也没有几步了,我们走着去也行。”
那农夫仍旧叫卖着他那土松崽子,“是一只毛茸茸的小土松,鼻子是粉粉的,脚脚也是粉粉的,胆子是不错的,是小公狗啊……”
谁知周思仪下了马车后便一屁股蹲在那土松小摊旁,“阿爷,你不给我买,我就不走。”
周青辅没想到自己从小到大都乖顺听话的女儿能干出这样的赖皮事,东市中人员嘈杂,说不定就会被哪个同僚家中的仆人小厮看见。
“周文致,你不是已经养了一只胖鹦鹉了吗,怎么还要养狗狗,”周青辅嫌弃地提起袍脚,让自己不被那泥沾上,“狗狗乱拉乱尿,家里要臭成什么样?”
“狗狗不臭的,圣人也有一只小狗,那只狗就知道只有人带出去溜的时候才能出恭,”周思仪蹲在地上,眼睛亮亮地看着周青辅,“阿爷,我很会带狗狗的,你就让我养吧。”
“免谈,你不要跟我说这些,天天就知道玩这些畜生,玩物丧志、不思进取!”
周思仪仍旧蹲在地上不吭声,却忽而被一个须发皆无,声音尖细的男子吸引了注意。
之间观礼穿着常服,抱着一只黑白相间的拂菻犬,对周青辅道,“周仆射、周御史安。”
周青辅看着圣人身边的大太监陡然出现在这里,心中一颤,还是赔笑道,“观少监怎么在这儿,可是宫中有什么要务?”
观礼虚指了指那停靠在墙根下的楠木马车,又将那只拂菻犬递到周思仪手上,“圣人说,这狗儿烦人得很,就送到周大人家让小周大人带带。”
李序宝一见周思仪便扑倒在她怀中,拿爪子扒拉着她,还想舔她的脸,却被她给躲开了。
观礼看向那楠木马车,笑得意味深长,“还顺便提醒提醒小周大人,你已经有一只狗了,这狗儿爱吃吃醋,就莫要养旁的狗了……小周大人,你说是不是?”
周思仪点过头后,才与阿爷一同送走了这位让人闻风丧胆的大太监。
周青辅伸手敲了敲周思仪怀中这被热得哈气的拂菻犬,周思仪不满地回瞪她阿爷一眼,“阿爷,这是圣人的狗,你就算是不想养也只有养了。”
46.搞断袖
周青辅嫌弃地看了眼正在和这只小狗亲密无间的周思仪,“这畜生叫什么名字?”
“小名叫宝儿,大名叫李序宝,”周思仪得意地扬起脑袋,周思仪将小狗凑到周青辅面前,“阿爷你应该唤他二皇子。”
“滂臭,拿开些。”
在周青辅嫌恶的眼神中,周思仪抱着那只拂菻犬入了严宅,周青辅对于她要抱狗入门这一行径颇为不满,“都到这儿了,你还不赶紧将这个脏东西放下来。”
周思仪人仗狗势,抚弄着李序宝的光洁的毛发道,“阿爷,这可是二皇子,你管它叫脏东西,小心圣人听着后发落了你。”
周青辅想了想坐在紫宸宝殿上的那人,无奈地摆摆手,“罢了罢了,你这些日子就将这只畜生伺候好吧。”
在严家宅院中,隔着一扇缕金线、纱绫锦的屏风,周思仪将严媛媛的脸瞧了个大概,是个窈窕扶风、娉婷风情的美人。
她也正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周思仪,看得她很是不好意思。
严稚隔着屏风打趣道,“我就说小周大人是长安城中难得一见的俊俏郎君,宝儿你竟然还不相信。”
听到这声宝儿,李序宝竟起了反应,在周思仪怀中哼唧哼唧,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它身上。
周思仪不好意思道,“它兴许是有些怕生……”
严媛媛声音清甜,以扇掩面,“这是小周大人养的狗吗?”
周思仪点了点头,“算是吧……我家中还养了一只鹦鹉,这鹦鹉和小狗都会到处乱拉乱尿,你若是嫁进来……”
周思仪将“滋味一定不好受”一句话咽下,只希望能将这件婚事尽早搅黄。
严媛媛在屏风后对那只狗嘬嘬得逗弄了两声,“看来小周大人都和我一样喜欢小动物!我在后院养了一雄一雌的鸳鸯,我阿爷从各地为我搜罗来的不知名的小雀儿,我还养了一只好胖的狸奴。”
周青辅沉默片刻后,才开口道,“这也太多了吧……这宅子中不会有什么怪味儿吧。”
严媛媛点了点头后道,“是有一些,不过周大人你放心,等过上十天半个月就好了。”
周思仪对于所有能给她阿爷添堵的行为都乐此不疲,“是啊阿爷,等严姑娘嫁进来,你闻上十天半个月就习惯了。”
“哪里是习惯了呢,”严媛媛对着李序宝做了个流口水的动作,“等十天半个月养肥了,就可以烤来吃了!”
周思仪被她这话吓了一跳,她紧张地看了看在自己怀中乱窜的李序宝,“这小狗小鸟,哪里是能吃的呢?”
周青辅看了看屏风之后的女子一眼,就算是联姻,他也实在是不想找这样一个口味脾性都怪异的儿媳。
严稚忙找补道,“小周大人,你别听她那么说,她不吃小猫小狗的,她只是说着玩儿呢。”
严稚话音刚落,门外就有小厮紧张地敲门道,“阿郎,圣人驾临,快来接驾啊!”
严稚和周青辅对望一眼,还是决定先出去接驾,只将两个小辈留在此处,美名其曰培养感情。
待他们两人出门见李羡意后,周思仪看了一眼躲在屏风后偷笑的女人,“严姑娘看来和我一样,都不想做成这一门亲事。”
严媛媛打了个哈欠,“政治联姻,买卖交易而已,周大人觉着无趣,我也觉得没意思,何必成亲呢?”
严媛媛从屏风后走出,对着李序宝嘬嘬了两声,李序宝便好奇地瞅着她,“这小狗当真是讨人喜欢,可惜我以后再也见不着了。”
说罢,她伸出一只手指逗弄着李序宝纯黑的小鼻子,“这是拂菻犬吧,是外邦的贡品,圣人好似也养了一只,周大人当真是体面,竟也弄得到,我悔婚不会悔错了吧。”
“严姑娘没有悔错,嫁给我之后,一定痛苦多过幸福。”
严媛媛清澈地眸子看着周思仪,似是想一眼将她看个底掉,“我从前以为,周大人和你父亲一样,是一个搬弄权术、无情无义的贪官,甚至还要更坏些——为了青云直上,连身体都可以出卖。”
周思仪惊疑不定地看着严媛儿,她给圣人当男宠的事儿怎么这么快就人尽皆知了。
严媛媛轻拍了拍李序宝的头,“周大人放心,不过只有几个人知道你与圣人的丑事,对外你仍旧是清风朗月的周文致,我姑姑告诉我,也不过是想让我对你不要有‘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样不该有的期待。”
李序宝已然完全习惯了严媛媛,从周思仪怀中挣脱,扒拉起严媛媛的衣角来来。
周思仪只觉得,若不是她阿爷强让她扮作男子,她与严媛媛,兴许会是不错的手帕交。
周思仪正痴愣愣地看着严媛媛,却被她骤然打断,“我的小周大人,就算你侍候圣人很辛苦很心酸,很久没有见过女人了,也没必要用这种痴傻的眼神看着我吧……”
周思仪刚想开口反驳,便见周青辅和严稚火急火燎地走进来,周青辅一手拉起周思仪,一手抱起狗便要离开,“文致,快走吧。”
“阿爷,我和严姑娘还没聊完呢……”
——
周青辅一脸颓然地坐在马车上,吩咐着车夫再驶快些。
周思仪抚弄着趴在她膝盖上拱来拱去的李序宝,“怎么了阿爷,圣人敲打你了?”
“你明知故问,”周青辅拧了拧眉,“圣人说,民间嫁娶他本不便干预,但若是涉及结党营私、朋比为奸之事,他就不得不出手了……”
“哦,阿爷这叫什么呢,”周思仪扑哧一笑,“叫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叫明明是来咬狗的,却反而被狗咬了……”
“是你给圣人通报的消息,他连嫁娶这样的小事都管,”周青辅挑了挑眉,不可置信道,“圣人他还当真是打算和你断袖断到底了。”
提及李羡意,周思仪的眼中似是含了一阵水雾,“是啊,我们都打算一断袖就断到底了。”
“我的好女儿,你是不是烧着了,”周青辅摸了摸周思仪的额头,“你是个女子,等哪一日他当真扒了你的衣裳,你得到的不会是圣人宠眷,只有天家震怒。”
周思仪将脸掰开,“等真有那么一日,我早就逃到天涯海角去,让他这辈子都找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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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我。”
他们父女二人,就这样僵持了一路,才回到周宅中,看着候在堂外的观礼,周青辅脸上的笑意骤然消失,“看来近日天下太平,朝中无事啊……”
观礼糊弄着周青辅道,“哪里是朝中无事,是圣人特地拨冗来见周仆射你啊。”
“我这就让我儿子前去回话。”
周青辅正要去喊周思仪,却被观礼拦下了,“周大人,圣人他要见的是你。”
周青辅想到刚刚在严家宅院中,李羡意话里话外的讥讽威胁,虽说为官数年,他还是时常感叹天意不可捉摸,天家威严难以攀附。
周青辅刚要拜手行礼,便被一张大掌扶住,“阿爷,你上坐。”
周青辅看着李羡意一脸坦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道,“圣人,你管我叫什么?”
“阿爷啊,我随文致叫你阿爷啊。”
周青辅深吸一口气,跌坐在正堂最上首的胡交椅上,他明明没有心疾,为什么被圣人吓得心悸频频呢?
李羡意捧着本该是上给他的茶恭恭敬敬地递到周青辅手里,“阿爷,喝了这盏茶,我就当你认下我这个儿子了。”
周青辅哆嗦地接下然后又推开,“圣人……这……这不合规矩……”
李羡意诚恳地对周青辅道,“阿爷,害你们家香火断绝确实是我不好,你放心,日后我和文致会一起给你养老的!”
“真的不必了……”周青辅已然被李羡意吓得有些结巴了,“圣人至仁至孝,还是到太极宫中向太上皇尽孝吧……”
“阿爷,我知道你一直想让你的孩子坐在后位上,现在虽说过程有些波折,但是结果还是如你意的吧,”李羡意捧着那茶盏对周青辅宛若手捧鸩毒之酒,“阿爷你就喝了我这碗茶吧……”
周青辅咬着牙还是不肯接那杯茶,李羡意在堂中徘徊了数圈,似是下定决心道,“阿爷,我知道你是忧心文致的香火之事,朕让李序州私底下跟文致他姓周,入你周氏族谱,奉周家祠堂可好……但只能私下姓周,不然朕的面子实在是过不下去……”
“圣人,臣从来都没有反对过你和我儿子搞断袖。”
“那阿爷的顾虑是?”
周青辅心一横,总算是说出了口,“这件事到底是大明宫中的阴私事儿,圣人你怎么能摆到明面上来呢?让臣如何自处,文致如何自处呢?”
李羡意将那盏茶恭敬又强硬地塞到周青辅手中,“那我就当阿爷答应了,喝了这杯茶后,我们便是一家人了。”
周青辅拗不过他,只能将这盏已经冷透了的雨前龙井一饮而尽。
李羡意仍旧不走,还蹲在地上望着周青辅,“阿爷,我听说敬过公婆茶后,公婆都会给媳妇包一个大红包?”
周青辅满腹疑窦地望着李羡意,“圣人你说什么?你在向臣讨钱吗?”
“自然是啊,”李羡意丝毫不觉得这件事究竟有何羞耻,“我听说周仆射家赀颇盛,朕出来做赘婿补贴补贴国库啊。”
“朕的聘礼至少要十万两黄金,周仆射改日就送到宫中吧!”
47.逍遥椅
李羡意向周青辅讨完黄金后,便兴冲冲地向着周思仪的小院中去,周思仪见了他,鼓起小脸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不在乎吗?”
李羡意轻笑着拉住周思仪的手腕,“我是不在乎,可李序宝跟我说舍不得它娘亲。”
“李序宝是对着你汪汪叫了,还是给你托梦叫你爹了,”周思仪对于他这种推给狗身上的行为颇为不满,蹲下身子给李序宝喂着肉脯道,“那既然这样,我现在就去备聘礼,去严大人府邸上求亲。”
“已经晚了小周大人,你阿爷已经许下我们的婚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想反悔都不行,”李羡意挑了挑眉,“这大雁我要龙首原上最恩爱的一对,美酒我要周大人亲手所酿的石冻春,聘金更是要十万两,小周大人现如今可以着手准备起来了。”
周思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圣人,且不论我们都是男子,无法结为姻亲,就算我阿爷答应了,你富有四海,怎么能让我们家出聘礼呢?”
“国库被那群朝廷的蛀虫吸了个精光,朕也是没有办法,”李羡意轻咬着周思仪的耳朵,“文致,就让我给你做赘婿吧,我会好生孝敬公婆,打理内宅的!”
周思仪深吸一口气,缓了片刻才道,“圣人,我知道错了,我不该去找严家小姐相亲,也不该买其他小狗,你放过我吧!”
“知道就好,”李羡意亲了亲周思仪的嘴角,“朕可没有吃醋,你记着,是李序宝吃醋了。”
李序宝似是听到了他的名字,连肉脯也不吃了,就屁颠屁颠地摇着尾巴过来。
李羡意将李序宝抱起,“宝儿乖,跟你娘在你姥爷家呆一段时间,阿爷这段时间有要事要处理,等回长安后,我再来接你和你娘亲。”
“有什么事儿圣人非离京不可吗?”周思仪扒拉着李羡意的衣角,她这才发现李羡意的眼下一片青黑,想来是已经熬了好几个大夜。
李羡意将外袍脱掉,只着中衣便靠上了房中的壶门榻,还把周思仪抱着睡觉的宝蓝色棉花娃娃放入怀中轻嗅了嗅,“周卿,若是朕回不来,你便和你阿爷一同拥李序州登基,你、裴与求、方听寒三人辅政,手敕我已经放在浴堂殿的龙座下。”
周思仪心中一颤,靠在李羡意的胸膛道,“圣人福祚绵长,不许说回不来。”
“不怕你笑话,我虽然亲征过多次,但我最怕的还是一个死字,”李羡意轻抚着周思仪的后腰,“你放心,我就算爬也会从玉门关爬回来。”
周思仪想起梦中前世,大梁虽与东西突厥一带有边境冲突,但也是四五年后之事,为何这一世提前了如此之久。
她揪着李羡意的袍角道,“圣人,就不能不走吗?”
李羡意看着周思仪宛若小鹿般清澈的眸子,他似是回忆起了前尘往事,“从前有一个人让朕恨得牙痒痒,他跟朕说,我知道圣人你有登临瀚海,封狼居胥’的抱负,也有‘心在天山,身老长安’的遗憾,但是祁连山太远,斡难河难逢,
威加海内兮不在版图之大,而在万民之心,唯愿圣人止干戈杀伐之心,休养生息,与民更始。”
李羡意眼眶中一滴清泪,“所以我听那人的话,我早一点出发,冒更大的风险,只是想让大梁少死点人,少流些血。”
周思仪吻了吻李羡意的喉结,“好,那臣在长安和李序宝一同等圣人回来。”
“文致不要□□我了好不好,我已经好久没合眼了,”李羡意在周思仪的耳畔说着风流话,她虽不解其意,但也知道那话极其下流,“文致,我好喜欢,好喜欢你啊,等我回来后,就让楚襄王与他梦中的神女共赴巫山,行云行雨可好?”
周思仪沉默不语,只是将李羡意的袍角攥得更紧了些。
——
很快房中便只余下李羡意轻浅的呼吸声,周思仪也闭目养神了片刻,却始终睡不下去,只能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翻下,又替他将被子掖好。
她刚一下地,便看见李序宝顺着那床沿壶门榻上扒拉着,可惜吃得太多,身子圆滚,扒拉了许久也未窜上去。
周思仪轻声呵斥它道,“小狗不许上床!”
那狗儿还是在壶门榻下扒拉着,它后退两步,蓄了一二分力,很快就窜了上去,还一屁股坐到壶门榻正中间最柔软的地方。
李羡意似是被这动静吵醒了,打了个哈欠道,“它不脏的,昨日洗干净了澡后我才抱给你的。”
周思仪仍旧跟李序宝一人一狗地僵持着,她又不能真使力气推它,可任由它在床上撒欢,周思仪又有些嫌弃,“我再说一遍,小狗不许上床。”
最终还是周思仪败下阵来,她无奈地盖上被子,“罢了,谁叫我是小狗的阿娘呢,晚上我再将这竹席、凉被全都换了吧!”
李羡意一手抚弄着李序宝柔顺的毛发,一手握着周思仪绵软的腰肢,很快又再次砸入了黑甜的梦乡中。
周思仪看着她枕边朗眉疏目、醉玉颓山的男子,她善作画,却只觉不能描摹出他万中无一的俊俏。
她想起了今日东市卖狗的农夫,情不自禁开口道,“是一只非常漂亮的拂菻犬,眉目是非常深邃的,鼻子是非常高挺的,肌肉是非常虬结的,胆子是非常不错的.......”
周思仪看着已然睡意全无的李羡意,扒着他的大腿道,“是小公狗的啊......"
李羡意挑了挑眉,他的眉宇间染上了一层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险,却又不像是骤然被吵醒的愤怒。
李羡意一伸手便将周思仪架到了他的腿上,“周文致,你是不是□□啊……”
周思仪指了指眼睛里全是懵懂的李序宝,一副你儿子在这里你又能把我们怎么样的嚣张模样。
回应周思仪的只有她被圣人粗粝的大掌迅速扒下的中裤,和光果的小腿。
李羡意看着那书架下的红木逍遥椅眯了眯眼睛,就这么单手将周思仪给提溜起来放到椅上。
逍遥椅,用料繁杂、制式宽绰、曲线流畅,椅足是两个旋木腿练成的脚档,人坐椅上,摇来晃去,逍遥椅不倒。
摇一摇,摇得人神思颠倒,脑中混沌。
摇一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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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得人神魂游离,飘忽荡漾。
她只觉天也在摇,地也在摇,书架在摇,灯?在摇,整个人都不知所然。
——原来是我们在摇。
周思仪看着自己身下的粘|腻,跟粉团子似的拳头泄愤似得一拳砸在李羡意的胸口,她愠怒地指了指李序宝道,“小狗还在这儿,你怎么能当着小狗做呢?”
李羡意仍旧整个人仰躺在逍遥椅上,他深邃的双眸中余波未平,仍泛起阵阵涟漪,“文致乖,等弄完了,我给文致弄肉脯吃。”
周思仪仍旧趴在李羡意的身上轻晃着,她口齿不清道,“我又不是小狗……你怎么能用……肉脯奖励我……”
李羡意往上一顶,撞得周思仪满嘴都是胡话,他轻咬着周思仪的唇瓣道,“我都给文致喂饱了,自然不用吃肉脯了……”
——
快|慰后,周思仪仍旧自顾自地喘着粗|气,她的发丝都黏在额角上。
周思仪伸出手示意李羡意哄她,李羡意却丝毫反应都没有,他刚刚精|虫上脑,气血上涌,现下倒是有些回过神来了。
他有些讶然又惊喜——因为他完全感受不到周思仪下半身的存在。
他虽知道周思仪有阳气外泄、雄风不振的毛病,但也不至于一点都没有吧。
“文致,要我帮你吗?”李羡意伸出一只手摇摇头。
周思仪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忙垂下头,生怕李羡意起一些什么旁的心思,“我好饿啊,刚刚睡前我让我小厨房煮了二十四气馄饨,我们先吃饭好不好?”
在周思仪的吆喝下,两碗热腾腾地馄饨很快上桌,李羡意仍旧用探究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着周思仪
——瘦弱纤细的身体,浑圆鼓囊的胸口,婉转悠扬的哼吟,还有那处滑|润到他恨不得死在里面。
山林中躲在草丛中的小鹿,伪装得如此拙劣,竟将他骗得团团转。
周思仪看着这两碗馄饨,完全没注意到李羡意眼中的探究,她提起筷子就开始挑捡碗里的馄饨。
“这是胡瓜鸡肉馅儿的,圣人你吃。”
“这是山羊萝卜馅儿的,圣人你吃。”
“这是腌鱼醋芹馅儿的,圣人你吃。”
这么挑挑捡捡,周思仪便将自己不爱吃的口味全都赶到了李羡意碗中,有些她隔着皮分不清味道的,还被她拿筷子捅破了。
“周文致,你这么大了还挑食,”李羡意话是这么说,还是老实地吃着她赶到自己碗里的馄饨,“下次不爱吃的,直接吐了就是。”
“可是这二十四气馄饨做法很复杂,云浓定是鼓捣了一天才包好,我剩下的话她会伤心的,”周思仪撑着下巴看着李羡意,“以后就好了,我不爱吃的,都可以给你吃……”
“你当我是你养的狗啊。”
周思仪一语不发,却在心中狠狠点了点头。
李羡意轻敲了敲周思仪的额角,她抱着馄饨碗小口小口地吸溜着,时不时被烫得吐舌头。
天上婵娟是我眼前婵娟,眼前美人是我心上美人。
48.吹口哨
周思仪好吃各色美食,饭量却极小,时不时三更半夜馋了,要小厨房早早备下各色点心,可当真端了上来,她又只吃几小口。
周思仪摸着已然有些撑了的肚皮,轻叹一口气,“怎么又吃撑了,我还没敞开肚子吃呢。”
李羡意只觉得她连捧着海碗喝汤都秀色可餐,啄了啄她的嘴角道,“我们文致怎么跟我从前养得那只雪白的鹦鹉一样,什么都想来几口,可惜是个小鸟胃,吃不了多久就饱了。”
周思仪听到那只雪白的鹦鹉,心虚地垂下头。
“从前我觉得那只鹦鹉天天学我说话烦人,将它赶到了龙首原放养,”李羡意明知故问道,“可是这只鹦鹉怎么不见了呢?”
“你溜鸟不牵绳子……鸟儿被偷了也很正常,”周思仪攥着他的袍角道,“绝对没有人胆子大到去龙首原盗窃御鸟!”
李羡意略加思索后缓声道,“雪衣可听我的话了,我只要一吹口哨,它无论是捉虫还是休息,都会立马飞来找我。”
李羡意作势就要吹口哨,周思仪一口上去堵住李羡意圣人的嘴,学着他从前的模样,在唇角轻轻舔|舐着,又将磨人的小舌与他交相吮吻。
一问毕后,周思仪已然满脸通红,趴在他的胸口神情迷离。
李羡意又作势要吹口哨,手刚刚捏起,周思仪就又吻了过来,这次她直接大步跨上,端着李羡意的脸亲。
李羡意被她吻得喉结滚动,他眼角的余光中全是周思仪发烫的耳垂和水盈的津口。
李羡意只要一想吹口哨,周思仪便吻他,他们俩人这样一来二去了三四个回合。
李羡意睨了一眼逍遥椅,表示他想将他们今日之事再来一次。
周思仪慌忙地从他身上窜下,死死抱住自己腰间的革带。
李羡意将声调拉得绵长,“那我要吹口哨了哦……那只小鸟听到我的口哨声就会飞过来哦……”
周思仪哭丧着脸,还是死活不过去。
李羡意连吹三声口哨,却始终不见鸟儿的身影,他又将门窗都打开,对着周家的院子开始吹口哨,一众洒扫的仆人都莫名其妙地瞅着他,雪衣的一根毛却都没出现。
周思仪也有些奇怪,她除却那日从龙首原上将雪衣藏回家,就再也没有限制过它的自由,这么久都没出现,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儿吧。
周思仪也起身去院中寻鸟,她才刚叫一声“雪衣”,便见一只雪白的团子从窗子里飞过来,停在她的手腕上,用白胖圆滚的身子乖顺地蹭着她。
——她突然明白了,这只傻鸟是已经将它的前主人的口令给忘了。
李羡意看着这亲密的一人一鸟,压低声音道,“周文致,你偷盗御鸟,朕该如何罚你”?你用什么抵罪。”
他指了指自己脖颈儿上暧昧的痕迹,意图不要再明显。
周思仪顺了顺雪衣的尾羽,她昂起脑袋道,“什么御鸟,御鸟在哪里,圣人你说这白胖的鸟儿是你的鸟,你叫它一声,你看它答应吗?”
李羡意对着雪衣连吹了好几声口哨,那鸟儿仍旧立在周思仪手上纹丝不动,周思仪得意道,“这是臣在山里捡来的鸟儿,只是碰巧这鸟长得和圣人的鸟有几分相似,又叫同一个名字罢了,圣人你的鸟丢了,可不能凭空诬赖臣。”
“这就是我的鸟,你让它开口说话,”李羡意端详着长胖了不少的白鸟道,“这个笨东西学了这么久,都只会一句话。”
“什么话?”周思仪刚想用手捂住雪衣的嘴又怕把这鸟儿憋死了。
“它只会叫周卿,”他们俩分明是在争执这只鸟的归属,李羡意心中却只觉得柔情万分,“因为我日日在它面前念叨着你。”
周思仪看了看雪衣,正奇怪这只胖鸟怎么跟被喂了哑药一般一声不吭,就见这鸟儿张嘴道,“兕奴兕奴兕奴李兕奴!”
“李兕奴你不要脸。”
“李兕奴烦人烦人。”
“李兕奴是全天下最讨厌的人。”
它说一句,周思仪的脸就红上一分,说到最后,李羡意已然笑到岔气,“周文致,你骂人的词汇也太匮乏了些,居然只会说烦人讨厌和不要脸。”
周思仪将这鸟儿往李羡意手里一塞,“圣人你拿回去吧,我不要这鸟了。”
“怎么能不要了呢,”李羡意轻抚了抚雪衣的背羽道,“周卿,你说得有道理,这确实不是我的鸟,是你在山里捡来的鸟,我的鸟骂人应该不会骂得这么文明。”
周思仪破罐子破摔,一屁股坐到那张逍遥椅上,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李羡意,我给你罚一次,你能不能答应以后再也不提这事了。”
——
若说从前周思仪是装风流的话,这几日倒真有几分“风流倜傥花枝袅、追欢买笑须年少”的滋味。
这几日,李羡意除了与他的擒虎军旧部商量与东西突厥的战事外,就日日与周思仪黏在一起。
她已经偷偷搬到了浴堂殿中,幸好李羡意御下颇严,观礼也时时刻刻敲打着殿内外的宫人,否则被朝中人知道了这件事,她的脸是真的有些臊不住。
翻看史书中的历代皇帝男宠,有人高官厚禄,有人封侯拜相,有人……一无所获。
但说她一点便宜也没占到倒也不是。
首先从流传下来的画像上看,李羡意的长相首先在皇帝这个行当中极大的超出了平均水平,让周思仪的幸福感得到了从内而外的提升。
其次李羡意比较有服务意识,没有奇怪的癖好,让她在这个为人不耻的行业中干得更加坦然,更加放肆。
最重要的是,浴堂殿离御史台只有不到半刻钟脚程,她至少可以赖床一个时辰,和她从前不到卯时就要顶着晨霜在望仙门外犯困比起来,这简直是神仙日子。
这日周思仪照旧在浴堂殿赖床,却实在是赖得有些久了,她火急火燎地边往脚上套靴子,边往头上扣幞头。
走到浴堂殿的东侧殿内,却见擒虎军上下的军官在沙盘前围坐了一圈,正和她大眼瞪小眼。
周思仪深吸一口气,就跟个小炮仗似得想从殿中窜出去,“大明宫太大,我迷路了!”
观礼手持拂尘,轻笑着将周思仪拦在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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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大人,圣人说你不用回避。”
周思仪冷沉着脸回来,挑了一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她虽然全程埋着头,但觉着这桌案上其他人的目光都汇聚在她身上。
“小周大人。”李羡意的副官是一个身姿矫健、气宇轩昂的年轻男子,他坐在周思仪身侧低声唤她。
周思仪鼓足了勇气对着赵副官道,“我昨天晚上在大明宫迷路了,但是已过宵禁时分,幸好圣人收留了我,圣人真乃仁德之君。”
赵经武一脸难色道,“小周大人,我只是想提醒你,你坐的是圣人的位置。”
“啊?”周思仪犹豫片刻,赶紧往左挪动了半个身子,紧挨着方听寒。
方听寒悄声对着她笑道,“周文致,你这是不打自招了!”
周思仪对着方听寒狡辩道,“我没有,我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方听寒边点头,边对周思仪竖了一个大拇指,“周文致,太有本事了,同时和两个人好,圣人和听白还是表兄弟呢!”
周思仪心中生出一种“我虽然确实干了这样不光彩的事,但你这种脏男人凭什么说我”的愤慨,“我同时和两个人好怎么了,你娶了十八房小妾还说我?”
“周大人,你能和朕说说,同时和两个人好是什么意思吗?”李羡意此时正在他们二人身后细细打量着她。
周思仪一副狗腿状将沙盘后的李羡意的胡交椅抽开,“臣是说养狗的事儿,养一只狗已经很烦了,要是同时和两只狗好,会很累的。”
“你最好说得是狗。”李羡意意味深长地盯了周思仪和方听寒一眼,才在沙盘前坐下。
就连李羡意这种经常不分场合随地大小醋,把醋当白水一样喝的人今日都没空揶揄她,周思仪便知道此次行军着实事态紧急。
周思仪是个全然不懂军务的书生,只知道暂且划定了东西两条行军线路,一条是李羡意、赵经武所带的精锐,一条是魏新觉、景任所领的支援。
她听了许久,听不出个所以然来,一时没忍住了,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这本没有什么事,只是李羡意居然耐着性子开口向周思仪解释道,“我们此次之所以要在这么早出兵,主要还是为了防患于未然,东突厥可汗阿史那木仁(1)死于风疾,二王子胡和、四王子乌罕泰带着各自的人马已然打起来了。”
周思仪借着前世的记忆,和常年的政治嗅觉,指了指沙盘中西突厥所盘踞的三弥山一带道,“圣人是担心西突厥可汗哥舒密趁此机会统一东西二突厥,对我大梁构成威胁是吗?”
李羡意回忆着这位与他交手数次、不战不休的老对手,“哥舒密可不是那些被中原人打得抱头鼠窜的孬种。”
周思仪正要张口,却被一络腮胡、刀疤脸的男子打断了,“圣人,书生只知道这方寸之间的桌案,如何能懂战场上刀剑无眼的厮杀,你和这个小白脸谈这些做甚。”
李羡意狠刮了魏新觉一眼,刚要开口呵斥,只听周思仪道,“你都知道我是干小白脸这行的了,圣人给我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小白脸解释一二又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