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我的理想伴侣》
1. 第 1 章
二十八岁的周小玩,是业内小有名气的“黄金剪刀手”。
无论是预告片还是边角物料,但凡是出自她手的视频,在网络上一经发布必上热榜,播放量点赞量无一不是百万起步,每每也能引发广大网友的热情讨论。
网友一热情,电影就不愁没人看。首映当日,预告片带来的余韵还未消去,大家呼朋引伴,高高兴兴坐进电影院,满怀期待地等着电影开场,紧跟着就会发现一个残酷的事实:几十块一张的电影票,下单只需要几秒,换来的却是如坐针毡的两小时。
没错,观众被诈骗了。
被诈骗的滋味自然不好受,但几家欢喜几家愁,看着首日票房破亿的片方提前开起了香槟,负责营销的传媒公司也松下一口气,当晚睡个安稳觉,第二天又满血复活,趁着口碑还没下滑再来一波猛烈的映后营销,骗着一个算一个!
可骗子终究是骗子,想要心安理得地当个骗子需要一定的社会修为,周小玩在社会摸爬滚打好几年,也没能修够这门功课的学分。
偏偏面对工作的时候,她又有自己的原则。正片是一回事,预告片又是另一回事,她决不允许自己剪出来的预告片跟正片一样烂,不仅不能烂,还要最大程度地妙,最大程度地吸引人,最大程度地具有艺术性。所以往往甲方都赞不绝口了,她自己仍然觉得还不够好。
就是在这样的自我高要求下,她的“黄金剪刀手”愈加扬名立万,甚至火到了国外平台。
读书时的老师同学陆续来向她道贺,夸她剪辑能力越来越神,给学校长脸;同行的甲方乙方公司纷纷抛来橄榄枝,企图用高薪把她挖走;家里的姥姥姥爷妈妈逢人会问,最近可火那电影,预告片看了的吧?哎呀是我家外孙女(女儿)剪的啦。
可周小玩,她不高兴。她很不高兴。
她跳槽走人了,跟着前领导一道,从业内数一数二的营销公司离开,另起炉灶自立起了门户,前领导涂吟啸摇身一变成了掌握话语权的老板,而她还是普普通通的打工仔一个。
有人给她算过一笔账,倘若她继续留在原公司,升职加薪不在话下,别家就更不用说,为了挖她,开出的薪资只会高不会低,再加上福利股票年终,要不了多久,她想要的那辆卢比肯392就能换上了。
周小玩听完只觉得肉疼,那么多钱呢!
可她不想再对着一部大烂片来回地看,不想再当诈骗犯了。
她想看点好片,再不济只是稍微正常点的也行,她也想独挑大梁统筹项目,而不是暗无天日地坐在电脑前剪一支又一支预告片。
涂吟啸说别的都不难实现,但是好片嘛……这个她真不能保证。
换其他任何人也不能保证。
周小玩明白,大环境如此,好片都是可遇不可求,能遇上一部是人品大爆发,要遇不上,那只能尽量避开大烂片。
在定风波传媒的两年半里,周小玩始终都秉承这一原则,可想要避开烂片并不容易,她前前后后宣的项目不少,能称得上好片的却是一部也没有。
大约是看她最近有些萎靡,新年才刚开张,涂吟啸就找她谈了两回话。
今天是第三回。
周小玩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萎靡也就一小阵子,问题其实不大,倒是她发现涂吟啸这几天看起来异常憔悴,好几回都瞥见她一脸凝重,似是有什么棘手的事儿。
这会儿看着倒还好,她示意周小玩坐,开口便问:“你手头那几个项目好不好交给其他人做?”
周小玩现在管着四个项目,一部恐怖片她自己带,一部她拿下的悬疑片在试着让新人接手,还有两部她负责总把控。这已经是她的极限了,若不是公司这段时间人手不够,她绝不愿意给自己摊这么多事儿。交给其他人做,她倒是想,可没处交啊。不过涂吟啸会这么问,自然是希望她照着她说的做。
“有新项目了?”她问。
“开拍那边邀请我们去比稿,去年他们连着几部爱情片都爆了,这次开发的新剧本,上头下了任务,票房要把前几部都超了,新人导演,新人演员,也不知道是在考验谁。他们压力大,估计会喊不少人。”
开拍——Action,在国内甚至亚洲的电影市场中都占有一席之地的娱乐公司,他们的项目非大即重,大家都抢破了头想做。
都想做,也就越难。
周小玩微微蹙眉:“一听就不好弄,他们让我们去比稿,肯定是想看你的方案。”
“我确实有些想法了,”涂吟啸喝一口茶,“不过这个项目你来做,我得去带跳格的《急急如律令》。”
周小玩诧异。
《急急如律令》作为国内少见的大制作大体量玄幻片,导演演员阵容自不必说,剧本内容也不用太担心,跳格就是以这方面见长的,要是加上涂吟啸的手笔,那可以说是珠联璧合。
但涂吟啸拒绝了,拒绝得很坚决。当初周小玩就不很理解,这么好这么大一个项目,涂吟啸完全没有不做的道理。
现在她忽然改了决定,周小玩仍旧不明白,但也不好过问原因。
涂吟啸也不需要跟人解释,“《急急如律令》给的时间不多,任务又重,我接下来两个月都要全身心忙这个项目,到时候可能兼顾不了别的。开拍那边我们也必须拿下,这个项目要是做好了,以后你可不止是黄金剪刀手了。不过你之前也见识过了,他们出了名的难打交道,听说新总监上任后氛围要好很多,人我见过几回,看起来确实好说话,可看他行事就猜得到也是个吹毛求疵的,要真像表面上那样和气好应付,年纪轻轻的也坐不上总监的位置。这些倒在其次,比稿的时候我会跟你一起去——”
“吟啸姐,”周小玩适时地打断,“开拍这个项目这么重要,他们是希望你来牵头,我估计做不了。”
涂吟啸挑眉:“是做不了,还是不想做?”
“……不想。”
“我问过了,是难得的好片子,去年他们那几部也不差的,你不是挺喜欢?”
喜欢真谈不上,只能说勉强能看完。周小玩是科班出身,在电影学院接受了四年的专业教育和艺术熏陶,加上大量阅片,她的口味早被养刁了,一般的片子很难打动她。
但这不是她不想做的原因。
“不是片子的问题,等手上项目收尾了,我3月份还想休假。”
“休假完全来得及,过段时间比稿,真正忙起来也要三月底了。”涂吟啸见周小玩仍有话要说,继续说道,“小玩,你不是说要做好片子么,现在好片子来了,不抓住可就没有了,何况你也不能总带那些小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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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告片你也有段时间没剪,再不练练都要生疏了。”
周小玩确实有阵子没剪片了,她挣扎片刻,妥协道:“预告片我可以试试,带整个项目我真不一定吃得消,”她也不觉得自己不可替代,“有你把控,不如给其他人一个机会?大家都想跟着你长见识呢。”
涂吟啸没说话。周小玩向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高兴的时候,就算是天王老子她也不会多给一眼,可一到需要的时候又可以毫无负担地拍你马屁。她有些纳闷,按说这个项目周小玩应该很感兴趣,她压根没想过她会拒绝。
涂吟啸抬头,看了眼周小玩新近刚烫的羊毛卷,她头发本就多,帽子压不住,一整个在她肩上背上不安分地蓬乱着,跟她这个人一样,有几分野蛮,常常不按套路出牌——可以理解,家境不错的人总有任性的资本。为了休假放弃一个香饽饽,这是周小玩干得出来的事,但这次似乎不尽然。
她没有往下追问原因:“那你给我几个人选,我跟她们聊聊,看谁能胜任。开拍这么重视这个项目,到时候提成一分,不小一笔,要找个稳点的来,能扛得住事儿的。”
周小玩的心在滴血,是啊,又是好多钱呢。她是真想换车,可骨头不能太轻吧,她两分钟前才义正言辞地拒绝过,绝对不能一转头就又掉进涂吟啸扮猪吃老虎的坑里!
再说了,要换车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儿,跟她妈要一笔补贴,跟姥姥姥爷要一笔生活费,再跟她那个很长时间没见的老爸拿几万块零花钱,几个电话就能办妥,根本不需要累死累活做项目嘛。
何况她现在开的车也好得很,4系敞篷,除了后排有些挤,没什么大毛病,不是非换不可。
她掏出车钥匙,开门,上车。
一眼看见副驾驶座位上躺着支白色打火机。
“东西乱丢……”她小声嘟囔一句。
捡起来看一眼,机身上印了只鸽子,还有毕加索的签名,她划拉两下,丢进收纳盒里。
嘭一声关上,觉得有些碍眼,又打开来,把打火机放进自己随身的包里。
下了班,手机里消息就没停,照常有人问她去不去喝酒,她回了句不去,大家立马开她玩笑,说酒吧女王最近频频下线,江湖地位可要不保了。
周小玩在工作上是黄金剪刀手,生活中则是小有名气的酒鬼,时常混迹于各个酒吧,酒友遍布全城,今天这个喊,明天那个约,任何时候想要喝酒都不缺搭子。
她没理大家的调侃,切到另一个聊天框,问:“几点结束?”
那边回得很快:“还要一会儿,来接我?”
看来是喝酒了。
“在哪边?”
那边发来一个地址。
“好远。”
来回两个小时,她不太想去,上了一天班已经累得够呛。
不过今天下班还算早,跑一趟也不是不可以。
她往导航里输入地址,手机响了,那边回过来三个字:“那算了。”
算了,是今天不来找她的意思。
周小玩一口气堵在胸口,嗬,不来就不来,她当即关了手机,点火前先从包里摸出刚放进去的打火机,嘭一声,又丢回收纳盒。
“鸽子精……”
她点火,启动,方向盘一打,去喝酒。
2. 第 2 章
附近一片都是写字楼,白日里一个个衣着光鲜的白领,到了晚上就又纷纷散入藏匿在四周的餐厅酒吧开始夜生活,往高了去看夜景,或者往地下去蹦迪。周小玩常去的那家酒吧不怎么出名,也不怎么闹腾,里面常年放着舒缓的蓝调爵士轻摇滚。
进了门,里面几个熟人正好都是干营销的,见她一来,立马把她招过去。酒吧老板跟她混熟了,第一杯通常给她半价,偶尔直接请她,今天她先要了一杯咖啡酒,再来一杯威士忌,不多会儿酒酣耳热,几个人越聊越兴奋。
每个圈里都不缺八卦,从时装到人工智能再到电影,有同行提起自己即将跳槽,终于要从乙方翻身做甲方。
“去哪儿?”周小玩问。她对这个小男生没太多印象,一起喝酒的次数应该不超过五回。
“开拍。”他冲周小玩笑:“小玩姐你们最近肯定要去开拍比稿吧?我要是能进那个项目组就好了,还没参与过这么大体量的电影,当然了,要是、要是能跟你一块儿工作就更好了。”
刚毕业没两年的小男生,说着话还脸红了,周小玩自己鲜少脸红,看别人这样觉得还挺可爱:“想跟我一块儿工作啊?”
她冲他暧昧地眨眨眼,他吓得立马眼神躲闪:“不、不行吗?”
大家被他的反应逗笑,周小玩给他喊来一杯无酒精的气泡水:“行啊,不过要排队,你回去先买艘火箭。”
“买火箭?”
“嗯,想跟我一块儿工作的人可都排到火星了啊。”
大家又是一乐,小男生愣住后也笑了:“那我回去还要重新投一次胎,这辈子当马特·达蒙,再带点干粮,土豆就不用了。”
其他人没听懂,周小玩却是立马意会,马特·达蒙演过《火星救援》,靠吃土豆在火星活了五百多天,她乐不可支,哈哈大笑起来。
一顿酒喝到凌晨两点,周小玩去买单,老板告诉她有人已经结过了,说着指一指门口,又冲她抛来一个颇具意味的笑。
周小玩笑着摇摇头,到了门口,男生显然在等她,先问她怎么来的,得知她自己开车又抢在她之前给她喊了代驾。
男生个头挺高,周小玩要仰头看他:“你电影学院毕业的?”
“是的,”男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也是影视技术的。”
那就一点不奇怪了,周小玩笑:“原来是师弟,看过我剪的预告片?”
“嗯,你大学时候获奖的短片也看过。”他总算不那么拘谨了,“老师上课还拉过你剪的片子,说你比读书时候更有灵气。”
“确定是有灵气,不是没有艺术追求?”
“确定!”他说完被自己拔高的声调吓到了,再次挠挠头,“正片跟预告片要分开来看,正片烂又不是你的问题。”
他说得一板一眼,让周小玩想起另一个人,同样是宽解的话,眼前的小男生能让她笑出声,而有的人就有本事让她气闷不止,恨不得把他五花大绑再大卸八块。
小男生又说:“我要是能加入项目组,可以请你吃饭么?”
“吃饭啊……吃饭要排的队那就更长了。”开了句玩笑,周小玩又正经起来,“你要是能加入项目组,我请你吃。”
“真的吗?”男生笑起来也很斯文,“我会主动争取的!争取和你一起工作。”
周小玩想说自己不会去开拍比稿,就算真去比稿也不一定能被选上,一起工作是不太可能了。
可见他那么激动,又没有说破。
夜里风大,她酒醒了几分,坐上车眯了十来分钟,到了住处的停车场。
坐电梯上楼,脑袋有点晕,推开家门,玄关的灯还开着,估计是她早上走的时候忘了关,再弯腰换鞋,发现可见之处皆变得整整齐齐,不像早上出门时那么乱。
她揉着太阳穴进了客厅,没开大灯,直接往沙发上倒。
闭眼前借着微弱的光扫一眼,就知道家里被收拾过,干净了不是一点半点。
是贺司扬。
这人,说了不来,不知怎么又来了。
来了也不和她说一声。
她迷迷糊糊想着,眯着眼就要昏睡过去,手指忽然被捏了下,她啧一声,翻个身打算继续睡,人又被掰回去。
“先别睡,去刷牙洗澡。”
她不听,还要翻身,这回直接被他拦腰抱坐起来。
“周小玩,能不能爱点干净?”
贺司扬有起床气,这个点被吵醒,不用睁眼也猜得到此时此刻他正黑着脸。
可她实在不想动,下巴抵在他肩膀上:“又不是不洗,我先睡十……先睡五分钟,五分钟后就去洗。”
说着话,用嘴唇碰了碰他的耳垂:“帮我脱下衣服。”
“啧。”
贺司扬原先是有些洁癖的,能让她一身酒气靠着已经是他作出的妥协,她外套上混着各种各样的香,味道可想而知不会有多好,她能感觉到贺司扬在尽力忍着不把她给丢到阳台去。人好歹是保住了,但外套没能幸免。
她看着他拎着她的外套往阳台走,堪堪只用了两根手指,样子嫌弃极了。
她很有眼色地以光速钻进洗手间,刷牙洗澡,头发太多,胡乱吹了几下,护肤省了,轻手轻脚进了房间,钻进被窝,暖的,热的。
床头灯留了一盏,柜子上放着贺司扬那支白色打火机,和她日常用的口红,应该是他替她脱外套时从口袋里翻出来的。
贺司扬已经重新睡着了,橘黄色的灯光打在他眼睫上,落下一小片阴影,她看两眼,关灯躺下,十秒后,翻身凑过去,找到他嘴唇亲住。
恶作剧般用力吮了吮,贺司扬微微动了动,“唔”一声,反应了两秒,然后有点敷衍地往她唇上啄了两下,又将她乱动的手按住,侧身抱住她,声音近乎呓语:“睡觉。”
周小玩抱紧他,几乎是闭眼就睡沉过去,还做了个过于真实的梦。
梦里她不小心打翻了一瓶果汁,一股脑全淌在沙发套上,那沙发套两天前刚被贺司扬送去洗过,现在又脏了,贺司扬忍着没发作,把她拎到两米开外,自己一边卸沙发套,一边质问她:不喝的时候把盖子拧上,很难么周小玩?
难!怎么不难?那可是要腾出自己打游戏的两只手!再不济也要一只吧。打游戏争分夺秒,一丁半点都不能松懈,要等她把盖子拧好回来,早就身中枪子死得透透的了!
她这话没出口,贺司扬已经在冷笑了,他只消看她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而她也知道,她要真这么说了,贺司扬下一句就会问:那不打游戏的时候呢?
周小玩你总是有理由。
是啦是啦,她有时候确实是爱偷懒,偶尔还爱强词夺理。但也不总是这样嘛。
她跑过去从身后抱住他:“那你就别帮我收拾烂摊子呀。”
贺司扬大约白了她一眼,于是她就霸王硬上弓了。
梦里两人还在纠缠,她模模糊糊有些抽离,隐约感觉到有只手在她身前作乱,缓缓揉着捏着,弄得她全身发软,呼吸急促。
她意识到这并不是在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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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往外挪了点,不想让他得逞。可贺司扬紧跟着靠过来,掐住她腰,湿热的呼吸落在她脖子上,又含又咬,一路延伸而下,她不禁喘息几声,推他一把:“困……”
他恍若未闻,一边剥她衣服,一边将她手拉过来,让她环住他的腰,进去前才在她耳边解释:“待会儿要出差。”
一句话将她最后那一丝丝困意给消除了,可也懒得睁眼,只任由他在她身上胡作非为,贺司扬却偏不让她顺心,狡猾地把控着分寸,让她不上不下,心痒难耐,她恼得睁了眼,对上他那张凶帅凶帅的脸,又有点后悔刚才没有看着他。贺司扬的长相并不是凶狠那一挂,只是专注或者生气的时候,脸上会生出一股狠劲儿,其余时候是斜风细雨,润物细无声,尤其笑起来的样子愈发容易蛊惑人心。
周小玩的心跟着软了,伸手攀住他肩膀,侧头在他下巴上亲了下,下一秒他挺身进来,不再留任何余地。腰下垫了枕头,她整个人被撞得涣散,脑袋更是糊成一片,没多久就连着交代了两回。
第二回两人是一起的,贺司扬喘息未定,额头抵着她额头,声音低沉:“那片子还不错。”
“嗯……嗯?”周小玩没力气了,反应比平时慢了两拍。
她卷发铺洒在床铺上,绸缎似的散着光泽,贺司扬用手指卷住一小撮,望着她出神重复着:“片子还不错。”
周小玩迷迷糊糊的,随口应了一句,也不知道自己应的什么,混沌中又听见他问:“起来去外面吃早餐?”
她有些烦,翻个身背对他:“再睡会儿。”
身边就没动静了。
等再醒来的时候,贺司扬已经走了,柜子上的打火机却还在。
她够来手里,拨开盖子,划擦出火焰,空气里有气体燃烧的味道。
嗅两下,和其他打火机的味道一样,并没有什么特别,但这是贺司扬的,她又嗅了两下。
贺司扬并不常抽烟,也没有给别人散烟的习惯,偶尔买上一包可以放上很久,打火机对他来说可有可无。
是那次,两人去法国旅游,仍旧是因为很小的一件事情,他觉得空调开太低容易感冒,她觉得高了太热,两人各执一词,越吵越烈,他气得直接摔门走人,她被子一盖在酒店猛睡几个小时,等天黑了也不见他回来,明明可以打电话,她不愿意,跑出去找他。他倒没跑远,也可能是走了一圈回来了,咖啡馆里就他一人,也不知坐了多久,看着面前的玻璃不说话,桌上的咖啡冷了,旁边放着支打火机,还有一包没拆封的烟。问他,他不应,她无赖地从侧边搂住他腰,威胁他,不说话她就要法式热吻了,他眼皮子也不带掀一下,表情淡到没有,始终不肯吭声。后来回了酒店,两人严丝合缝嵌在一起的时候,他才被迫分神解释,打火机是路过的时候随手买的,烟也是,他想抽,但没找到可以抽烟的地方。
周小玩喜欢看他抽烟,虽然他抽烟的时候多半是因为不高兴,不高兴又多半是因为她。她也喜欢看他被欲望支配的模样,他大多时候都保持着理智和冷静,那样子也够迷人了,但在她看来他失控的时候反而更有魅力。
看看时间,快十点了,他一早走的,怎么也有两小时了。
出差,也不知道出几天。
还有那句,片子还不错。
她评价一部电影会掺杂水分,说“还不错”代表勉强及格,而贺司扬抠抠搜搜,他的“还不错”代表超出预期,水准很高。
又是来诱惑她的——
但没用,她是不会心动的!
3. 第 3 章
周小玩还是去比稿了,在她确定自己绝不会心动的一周后。
涂吟啸一一找了人谈话,可不知怎么谈的,竟没一个人想要争取这次机会,最后这机会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周小玩身上。
没过两天,仿佛是故意为了考验大家,开拍忽然临时将比稿的时间提前了一周,准备时间大大缩水,又是这么重要的项目,饶是周小玩潜意识里不愿意表露出对这个项目的一丁点儿重视,也不得不带着一组人熬了几个大夜,将方案给定了下来。
爱情片她有段时间没带,但这几年的片子她或主动或被动全看了,事实上除了少有的一两部新人导演作品令人眼前一亮,确实只有开拍的那几部在水准之上。
当然,水准并不多么重要,重要的是钱,跟开拍合作压力大归大,但油水多啊。
所以可以想见,这次到开拍参加比稿的公司势必都会带上一两个大绝招。
开拍新总部换到了东区,从定风波过去要一个半小时,周小玩和小组经理两个人提前二十分钟抵达现场,里面已经到了不少人,也不乏几位和周小玩交情不错的老熟人。
其中一个酒友朝她招手,两家公司座位相邻,周小玩坐过去,酒友低声问:“就来了俩儿?你们老板呢?”
“噢,去订位置了。”
“噢?”
“知道我们今天能把项目拿下,准备晚上吃顿大餐提前庆祝庆祝。”
“哈哈哈哈,”酒友忍着没笑太大声,“可不带这样的,那我现在不得立马收拾铺盖走人了?要我说,你们老板还是来了的——人没来,但方案来了呀。大佬一出手就知有没有,怪不得你们看着一点不紧张。”
“方案我们经理写的,老板在别的地方出大手呢。”
经理坐在周小玩右手边,见周小玩替自己说话,急忙笑说:“我也就是负责整合,大方向都是小玩姐给的,老板也提了不少建议。”
“够了啊美女们,你们这是在变相炫耀呢,让我们还怎么活?待会儿上去我不讲方案,直接发表失败感言得了,说不定还能给开拍留个深刻印象。”
周小玩笑:“唬你呢,怎么不紧张?刚停车还走错地方了。”
“得,我们也走错了,不少人都走错了,大公司就是大公司,停车场都跟电影里的迷宫似的。”酒友又把声音往低了压:“昨天还在说呢,这次开拍估计也有点迷信在的,新总部,新项目,新导演,新人演员,连团队都启动了新的,负责人刚入职没几天,比我们都年轻,女的,才24!”
“知道得这么清楚?”
“有熟人认识,名字一查领英上全都有了,刚国外回来。”
“所以?”
“所以开拍这次说不准会选之前没合作过的公司,新嘛。”
周小玩一脸失望:“失败感言让给我来发表吧,我给我们老板说一声,晚上的餐厅还来得及取消。”
“哈哈,怕了?”
周小玩不装了,耸肩:“公司还不是为了出方案,你出个新方案出来,那也是新。”
酒友嘿笑两声:“要不说就爱听咱们周总监说话呢,中听!”
“别,还有可能是新挑战,新失败,这你要么?”
“刚夸你你就喘上了,”酒友说着笑容一敛,往外示意:“来了来了……哥再给你个情报,这位新负责人姓叶。”
叶?
周小玩跟着往外看,门口进来五六个人,女士有两位,走在前头的那位显然不是,那只能是倒数第二位了。
高个,卷发,手里抱着个笔记本,确实是新人的模样,正谦逊地给其他领导让位置。
周小玩想了一圈,想到了,这次电影的导演也姓叶。
听闻这位叶导并非科班出身,有说以前是搞哲学的,也有说是搞乐队的,总之半路转行执起导筒,拍下了首部作品《百分百恋爱》,单从片名来看,周小玩觉得导演不太可能是学哲学的,学哲学的大约会取个更抽象的名字(她承认这是自己的偏见,但‘抽象’并不是贬义),而不是这么……俗。
俗不打紧,俗更容易被大众接受,曲高那就和寡了,但这个《百分百恋爱》周小玩实在忍不了,她一度因为这个名字而怀疑电影的质量。开拍前几部爱情片的名字可比这个好听太多了,总不能品味越来越往下走,除非他们也是为了力争“新”,至于是新的什么周小玩就不得而知了。
反正,周小玩在小组第一次会议时就提出过,要改名。
改名是大事,作为乙方提出要冒一定风险,断不会轻易开口,即便要提也不会选在初次比稿——至少比稿前半程里,周小玩还没听哪家公司提过片名的问题,而很快,周小玩她们当了第一个。
因为暂时还不清楚全片的具体内容,改名只是个思路,还没有落到具体。经理在上头讲方案的时候,周小玩坐在下头观察其他人的反应——惊讶,疑惑,担忧……都在预料之中。
她们的方案讲完没多久,外头有人推门进来,比稿并没有被中断,被请进来的人就近选了个位置坐下,低头翻开面前留给他的文件,旁边那位姓叶的经理给他指了进度,他小幅度地点了下头,那叶经理又挨近他,与他头对头说了两句话。
不多久,中场休息十分钟。
酒友憋了半天,总算可以说话了,斜睨着周小玩:“‘新’方案哈,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周小玩笑得有点心不在焉:“嘿嘿,新方案,新片名。”
酒友连连摇头:“你们定风波就是不简单呐,有胆量!我可想好了,这个项目就忍痛让给你们做了,我们回去重振旗鼓,等他们总监的新片出来,再来争取下。”
“新片?”
酒友朝前排靠近门边的位置示意:“喏,贺总监,之前做发行,现在做宣传,那下一步就是制片了嘛,年轻人,前途不可限量啊。”
周小玩跟着看一眼,贺司扬仍在跟旁边的人说话,她嗤笑一声:“年轻的制片还少么?”
“你知道人家几岁?”
周小玩一句话到了嘴边,当然是没有说出口,她知道的可并不止年龄。
“几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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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那叶经理差不多吧。”
“……”
“哈哈,看着是像吧?不过人家快三十了,三十能干到这个位置不简单啊。”酒友两眼放光,满脸八卦:“而且,人家还是单身,就上周的事,宿亭的蒋经理在大剧院碰见他跟一美女坐一块看舞剧,以为是一对,要请人吃饭,但人家当场澄清了,说目前还没有女朋友,你说说,这是一点不给人遐想的余地啊。噢,那顿饭最后还是贺总监买的单。”
周小玩呵呵两声,忍住不翻白眼:“您情报可真多。”
“咳,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那位可是方圆几百里的包打听,你是最近没来喝酒,不然她早跟你说了。”
周小玩不置可否,不说她也早知道了。当然,知道的是他马上要当制片。
贺司扬当制片是顺理成章的事,他的职业路径从一开始就很清晰,考电影学院,读制片专业,当制片人。制片要内外兼修,不止要促成一部好电影的拍摄完成,投资市场宣发也都要熟稔于心,所以他去做了发行,参与过后期制作,再来了宣传部。其实他很早就有机会去制片,但他鲜少做没有把握的事,他心里始终有一把称,衡量标准除了具象的参数外,还有那股只有他自己清楚的掌控感,只有掌控感接近十成十了,他才会放开手脚去做一件事。
相反地,当有哪里让他不够满意,比如一连几家公司的营销方案都没有太大亮点的时候,他会直接选择不听,拿起手机忙自己的事,等到换人上去讲,他才礼貌性地抬头听上一小会儿,然后低下头去,如此循环,一直到会议结束。
会议结束的时候,周小玩一把游戏还没打完,旁边酒友伸手朝她一晃:“快别玩了妹妹,一起去前头刷个脸?方案比不过,那咱们颜值还是数一数二,这不得去闪一闪那些老板的眼!”
游戏正在胶着处,周小玩分出个眼神往前头一扫,贺司扬站在座位旁,左手边是那位叶经理,面前围了几个人,是各家公司的代表,几人正客客气气说着话。
她快速低了头,打发酒友:“你自己去吧哥哥,我担心我到那里一站,把你风头全抢了。”
酒友笑骂着走了,没到半分钟,周小玩的游戏也光速输了。
她低呼一声,懊恼地收了手机开始收拾东西,其他人都还逗留着没走,周小玩一边和熟人打着招呼,一边往后门走,刚到门口,手机震了一震。
低头点开,简短的一条消息:“等会儿一起走。”
她回头,贺司扬面前已经换了一拨人,后面还等着一拨。他一副跟人交谈甚欢的模样,丝毫看不出几秒前刚开小差给她发了消息。
她飞速按键盘:“还要回公司。”
发完推门出去,同行的经理去了洗手间,她站去窗边等,贺司扬的消息又来了:“先别走,B南2035,我马上下来。”
紧跟着又一条:“坐2号电梯下去,出去左前方位置,隔壁停的是蓝车。”
周小玩拧眉,他说得越简单仔细,越表示出对她方向感的质疑……真是,也没有那么差吧!
4. 第 4 章
十分钟后,周小玩坐上了贺司扬的车,他人已经到了,见她上车抬起头看了一眼,随即又低头看手机,继续跟人回复消息。
两人坐在后排,周小玩前后翻看一圈,就只见前排剩下一瓶水,还是贺司扬喝过的,她虽然嫌弃,也还是够过来,咕咚咕咚灌几口。
喝着水去看贺司扬,出差一周多,他换了身之前没见过的新款春装,还理短了发,虽然和先前的差别不大,但似乎要顺眼不少。
又等了半分钟,他仍在发消息,她张口正要催,他又恰好放下手机,看来是忙好了,将她手里的水接过喝一口,问她:“走哪里去了?”
周小玩别开头:“没走哪里,电梯有点挤。”
“我刚下来的时候没人,2号梯平常很少人用。”
周小玩不理他。
水往旁边一放,贺司扬笑了:“这样也还会找错?”
周小玩听不得他笑得那样畅快,使劲推了下他:“去问问今天多少人找错停车场!你们自己的问题……有事赶紧说,人还等着我。”
她一生气,那头被贝雷帽压住的小卷毛也跟着动,贺司扬忍住没再笑,将她上车后随手放在座位上的文件拿起来,看两眼,没有翻开:“片名的问题之前就讨论过,一开始不叫这个,导演也不乐意改。”
周小玩不太想私下里跟他谈这个项目,尤其现在还在比稿阶段,可还是好奇:“那为什么改了?”
“原来叫,《解构论爱情学》。”
解构论,爱情…学?
周小玩有些想笑,看来导演真是学哲学的,但似乎学得不怎么样。也或许学得不错,可不太会取名。倒不是说这名字有多不好,稍微反应两秒也不难知道这片子肯定是讲爱情,可要讲爱情的什么呢?是如片名那样大那样抽象?
如果从制片方的角度来考虑,顶着这么个让人困惑的名字,找个会营销的公司也不是不能把观众吸引进电影院,可显然要花大力气去宣传,且不一定能成功,搞不好最终票房会跟片名一样抽象。那与其顶着风险费那个劲儿,不如直接改个更通俗的名字。
但——
“噢,你们觉得太抽象,所以干脆改向了另一个极端?”
“百、分、百、恋、爱……”贺司扬竟还字正腔圆念一遍,问得认真:“极端么?”
周小玩冷哼一声:“看来你很喜欢现在这个名字。”
“喜欢谈不上,但,解、构、论、爱、情、学,我不认为这是个容易被观众理解的名字。”
贺司扬边说边翻开手里的文件,刚才会上他没赶上她们公司宣讲,只知道个大概,具体内容还没看过。除去定风波,另外还有一家公司提了片名的问题,但提得十分委婉,相比之下定风波就要直白得多,虽然进行了一定程度的美化和修饰,但一条条原因罗列下来,看起来倒像是数落。而这完完全全是周小玩的风格。
贺司扬对此并不意外,当初暂定下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就知道早晚会被她诟病。
他合上文件:“现在这名字,确实也没几个人满意。”
“什么意思?”周小玩不解,没几个人满意又为什么要用?
“故意取的。”
“故意?”周小玩更不解了,见贺司扬扬了扬眉,她脑袋飞速运转,随即笑了声,“还真被老高给说对了。”
贺司扬递来一个询问的眼神。
“老高说你们这次追求‘新’,什么都要新的,导演演员团队……现在还要用上新的反传统策略是么?故意用个没什么特色的名字,好吸引大家进影院?”
“你不赞同这种策略。”贺司扬用了陈述句。
“策略……凑合,是名字!你说它俗吧,也没到那程度,既然你们要反着来,那就该俗到底,百、分、百、恋、爱……”她模仿他刚才的腔调,“怎么不叫王二壮和李铁牛的幸福爱情生活?安在爱情片上够接地气吧?到时候再来点饥饿营销,除了片名什么都捂着,宣发都省得搞了。”
从王二壮开始,贺司扬就开始笑了,还颇为认同似的点着头:“听起来很不错,操作性也强。”
周小玩剜了他一眼:“别开玩笑了,再搞反面营销,你们公司的口碑还要不要了?”
开拍近几年虽然出了些还算不错的片子,但热搜里不少迷惑营销也是他们带头搞出来的,虽然不至于做出让狗狗在影厅里做reaction、让主演带头屏摄这种程度的事来,但也招来了不少骂名。单是一天八百个热搜这一点,周小玩就很瞧不上,当然,这些都不是贺司扬搞出来的,而公司里其他人的做法也没有他置喙的余地,但贺司扬也并不反对大肆营销。
他很看重这一环节,且很谨慎。
“所以,今天就没有哪家公司的方案让你满意?”
公司当然也包括定风波,贺司扬停顿了两秒才应:“嗯。”
虽然她早就看出来了,也还是有些气不顺:“噢,贺总监的严格果然名不虚传,不过还得谢谢你告诉我,改片名是我自作聪明了,愣是没看出来你们是故意的。”
贺司扬笑得无奈:“我是在告诉你,片名确实还需要商榷,单这一点你们就有了优势,除此之外,从整个方案来看,你们确实是最合适的。”
周小玩并没有被恭维到:“是么?那你刚才皱眉是因为什么?”
“什么皱眉?”
周小玩下巴一点,示意夹在两人中间的那份文件。
贺司扬不知该哭该笑,他刚才已经有意识地控制了自己的反应,但果不其然,仍旧没有逃过周小玩那双洞悉一切的鹰眼。
不过他拒不承认:“有么?看错了吧。”
“贺、司、扬。”周小玩昂着下巴审视他。
贺司扬知道糊弄不过去了,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你确定我们要刚见面没两分钟就吵架么?”
“确定,”周小玩毫不犹豫,心里也有了猜测,“是因为那两个错别字么?”
贺司扬诧异:“你知道?”
“嗯,知道。”
“那为什么不改?”
“又不影响我们方案的呈现。”
这个答案完全在贺司扬的意料之中,周小玩做事向来是这样的,只要不触及原则问题,有个无伤大雅的错字别字,抑或是英文多了或少了个表复数的“s”,对她来说并不会是问题。他早就清楚这一点,也尽量习惯并尊重着,但这回两人要一起工作了,他就很难不按照自己的做事标准去公平看待每一个方案。
他问:“如果今天不是比稿,而是正式的官方物料,你也不改么?”
“我要是提早发现当然会改!”
贺司扬差点被她理直气壮的回答给弄笑了,他顿了顿说:“我不认为今天的比稿和正式的官方物料有什么不同,同样体现专业度和敏锐度,同样需要面向一定数量的观众,那么拿出的态度和呈现的内容也该是一样的,如果你们的方案被选了,很可能不久就会有说法传出来,说开拍选了个有错别字的方案,到时候被质疑专业性的不止是开拍,你们公司同样会——”
“嗬,我们就不劳贺总监费心了,”周小玩抢过话头,“老板既然让我管这个项目,就会放手让我管,她知道我的行事风格是什么样的,而你们,你们开拍类似的传闻还少么?”
“因为不少,所以每做一个项目都要往上再叠加一个负面事件么?”
“我可没这么说,你要相信我百、分、百希望开拍越来越好,但请问贺总监,那个错别字影响你理解我们的方案了吗?”
“今天是不影响,但因为一个错别字丢掉一整个项目的例子你听得还少么?这次是错别字,那下次呢?要是你们每个环节都出现一个小错误,以后怎么敢放心把整个项目交给你们来做?”
“那就别给我们做啊!”
周小玩到底还是没忍住炸了毛,尤其贺司扬越是表现得平静淡定,摆出就事论事的模样,她越是来气:“反正想跟你们开拍合作的都排着长队呢!谁稀罕谁去做!”
贺司扬的脸色已然也难看起来:“是,周总监的业务能力在圈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哪里就缺这一个项目做?”他以牙还牙讥讽两句,又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我知道你的能力不需要质疑,定风波也不需要,但说了这不是能力的问题。细节很重要,任何一个细节都决定了整个项目的质量,我们面对的是公众,哪怕有一个小疏漏都会被无限放大,我们必须尽量做到无可挑剔,这不仅是对公众负责,也是对整个项目和所有的团队成员负责。”
贺司扬这一番话当然不无道理,但在周小玩听来全是狗屁,她火气没有消减半分:“首先,我不认为这是同一件事,方案是方案,物料是物料,而今天只是比方案,比内容,并不需要对公众负责,那么别的就没那么重要。其次,因为我不认为是同一件事,所以我今天在发现错误且有充足时间修改的条件下仍然没改,但这不代表我在之后的正式通稿中也会这么做,事实上一旦项目正式启动了,我就不会让这种错误发生——”
“还有,如果你要继续挑错的话,那我不妨直接告诉你,除了那两个错别字,方案的格式也没有统一,字体也有个别不一样,还有标点符号,数字后面应该是点号,不该是顿号也不该是冒号,以及最后——”
“我有我的工作方式,我不会改,而你,我知道你绝对不允许任何低级错误的出现,你追求万无一失,追求百分百正确,好嘛,你是甲方,甲方说了算,那么你就按照你的方式来好了,该留该踢,悉听尊便!你说得对,我不缺项目,我不仅不缺,我跟别人一块做项目还特别快乐,不需要受一点窝囊气!”
“周小玩——”她一个点一个点条分缕析地说出来,听得贺司扬几乎是咬牙切齿,“如果真要把你们刷了,你们哪怕通篇全是错字,我也不会多说一个字。”
“是,说了嘛,该留该踢,悉听尊便!你要留了我也不会多高兴!噢,还有片名,既然贺总监对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那我也有话奉上,现在两个片名我都不喜欢,但不是因为它不够吸引观众,你说过这片子不错,那我想它可以有个更好的名字,这个名字会和内容贴切,会有一定的主题升华,我百、分、百不希望它最后仅仅成为你们的营销工具!”
她语速飞快,一番话连珠带炮说完,还想要继续,可一口气梗住,又不愿意说了。
她跟贺司扬只要凑一块就谁也不服谁,类似的问题两人早辩论八百回了,从来分不出胜负。这就是为什么她一开始不愿意接触开拍这个项目,虽然贺司扬只是挂个总监的名头,不用事必躬亲,但他的人都要跟他汇报工作,倘若真要合作,那两人就避免不了会有交集。有交集就会有冲突,周小玩可不想每天在冲突里工作。
她别开头看向车外,气息还没平下来,肩膀一起一伏,贺司扬忍着一肚子怒火拿眼去看她,周小玩生气的时候会不自觉地噘嘴,很细微的动作,不仔细看看不出来,贺司扬心下一动,伸手将她的贝雷帽摘了,她气呼呼看过来,他掐住她下巴便吻了过去。
这吻来得霸道,动作强硬蛮横,撬开她牙关就闯了进来,周小玩毫无防备,被他含住舌尖猛吸两下才开始手脚并用地去推他,她动作一点不留情,膝盖用力顶出去,他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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猜到似的,轻巧一避就给躲开了。手刚伸出去,也被他攥住,相比她的力气,他的动作要温柔得多,带着她的手到了他腰后,让她环住自己,她本该松开,再照着他肩膀来一巴掌,可在他越来越深入的吻中又放弃了这个动作。
贺司扬身上总是很好闻,但并不是香水的味道,他不爱用香水,大约是衣服上的,头发上的,混在一起,闻起来很清爽,周小玩动动鼻子,嗅了嗅,痴迷劲刚上来,忽然又来了气。她这么顺从地配合他,意味着自己落了下风,索性反被动为主动,张口就要咬回去,可贺司扬今天一点亏也不愿意吃,手摸到她颈后托住,让她逃不掉,只能乖乖承受他侵入进来。她舌尖麻了,气也渡不过来,抗议般地捶了他两下,他才稍稍松开。她总算能缓上一两口气,骂人的话还没出口,贺司扬又低头堵了过来,她急了,开始毫无章法地乱咬,边咬边骂,混蛋流氓王八蛋全来了一遍。
大冬天的,只是接个吻,大动干戈似的,竟接出了汗。
总算是停下来,周小玩推贺司扬:“热死了!空调调低点。”
贺司扬没动:“哪有那么热,过一两分钟就好了。”
“还不是被你气的!”
贺司扬蹙眉:“早说了不要聊,你非要问。”
“不聊不舒服!你不也还是跟我吵了?”
“是,所以现在两个人都不舒服了,”这情形越想越滑稽,贺司扬到底还是笑了,“不过也有收获,我发现周总监吵架时候的架势越来越稳了,至少今天没摔门暴走,再撞树上去。”
周小玩一巴掌拍在他脖子上,瞪他:“彼此彼此!”
两人一个望着另一个,同时静了一瞬。
他俯身照着她嘴角啄了啄,低声问:“晚上去我那儿?”
“不去。”知道这不是贺司扬想要听的答案,周小玩解释:“太远了,回去还要加班。”
贺司扬不说话,一低头,吻落在她脖子上,手也作势要往她衣服里摸,周小玩一把抓住不让动:“真要加班。”
贺司扬脸色沉下来:“讲点道理周小玩,你都多久没去我那儿了?回回都是我上你那,我加班就不找你了吗?”
“我让你来找我了吗?你要不乐意……”周小玩及时止住了自己随口就来的话,见贺司扬脸色铁青,语气软下来,“谁让你非要住那么远?我早上又起不来,从你那儿到我公司快两个小时了。”
这话没有发挥作用,因为贺司扬到她住处也并不方便,见他松开她靠回去,周小玩急忙捉住他,她是真不想去他那儿,可人还是要哄一哄的。
靠过去,仰头含他的唇,他立即别开脸,她揽住他脖子,将他脸掰过来,在他唇边轻吻细啄,他没反应,她便拨开他外套,径直在他白色衬衫上印了个红印子,他却还是无动于衷,她低哼一声,使出大招,照着他下巴用力咬了一口。
“啧。”贺司扬被咬疼了,脸色愈发紧绷,语气冷硬:“什么味儿?”
“什么什么味儿?”
“口红。”
“你尝都尝了不知道什么味儿?”
他像是真要知道答案,低头又含了一口她的唇,退回去蹙着眉:“不怎么样。”
周小玩一口怒气涌上来,还没反击回去,电话先响了。
是贺司扬的,屏幕上显示英文名,Ranye.
他接起来,周小玩迅速从他身边挪开,开始收拾散得到处都是的文件。明明避开了,却还听见电话那头的声音:“司扬,你走了么?”
“还没有。”贺司扬俨然换了副语气。
“那个……我车子今天限号,没有开来公司。”
贺司扬没犹豫:“那坐我车吧。”
“方便吗?我爸说让司机来接我,但太麻烦了,你要是不方便的话,我打车过去。”
“方便,我车子停在B区,你从2号梯下来吧。”
那边的人笑了:“那麻烦你了,对了,我准备了两幅画,贺叔叔应该……会喜欢的吧?”
电话里这道女音和刚才在比稿现场发言的叶经理一模一样,大约是在国外待得久了,口音里夹带着美式英语的调调。
周小玩收拾好文件,将帽子捡起来戴好,听见贺司扬回复那头:“费心了,他肯定会喜欢的。”
周小玩伸手去开车门,另一只手被身后的人一把攥住,她用力挣了挣,身后的人靠过来,将她手摁在车门把手上动弹不得。
电话那头说:“是我自己画的,画得不好。”
周小玩又挣了下,贺司扬跟着加大了力度,声音就在她头顶:“是么?那就不好办了,他自己画得一般,评价起别人来倒一点不留情,我以前学的时候天天被他念。”
周小玩这回用了吃奶的力去甩开他,也不知那边说了句什么,贺司扬笑了声:“开玩笑的,只要是礼物他都会喜欢,你忙好下来吧,我到电梯那边等你。”
挂了电话,贺司扬倒松了手,见周小玩仍旧要走,才重新捉住她:“晚上就不过去了。”
周小玩冷笑一声,她还没说呢,都跟人约好上家里吃饭了,还跟她说什么待会儿一起走。
“噢,我也约了人喝酒,你自便。”
说着要开门,贺司扬却又问:“姥姥生日是下周六?”
“是吧,可能等姥爷一块儿过,我也不知道,”周小玩回头看他,“到时候再说,不一定要你去。”
贺司扬反应两秒,当即松手别开头去,摆出一副拒绝任何对话的姿势。
周小玩当没看见,麻利开门,下车,几步走远。
两人不欢而散。
5. 第 5 章
回到公司,涂吟啸已经在办公室了。她原本是要一块去开拍比稿,但临时被她女儿班主任一个电话给叫走了。
周小玩找她说了今天比稿的情况,要说贺司扬严格不假,但今天的方案也没有哪个入了周小玩的眼,不然她也不至于有时间打游戏。她选择性只听了重点,猜测开拍会再挑出三两家公司进行第二轮比稿。
“既然你说别家没有出彩的方案,那二轮比稿肯定会有,开拍怎么也要看过两三个不错的方案才会做决定。”涂吟啸疲惫地揉揉太阳穴,“我原本以为我们这次的方案够用了,看来那位新总监是真挑剔,那二轮比稿我们必须得出个新方案。”
周小玩想得一样,不拿出更好的方案来,那就只能等着被刷了。尤其想起贺司扬勉强夸她们方案时的表情,她就十分不爽。
“行,我这两天再出一版新的。”
“不用,不是有现成的么?”
周小玩疑惑。
“你最初的那个方案我否了,不是说不能用,而是要留到合适的时候用,二次比稿就是合适的时候。”涂吟啸仿佛突然来了兴致,“开拍这么严格,反而是个机会,这时候就看谁胆子更大了,你就按你想的来,想好了来我这儿过一遍,细节确认一下,其他问题不大。”
周小玩犹豫了一瞬,涂吟啸要用她的方案,那大概率也要她来讲——到开拍讲,她不太愿意,可让别人讲又不太合适。
“行。”她应了下来。
又聊过另外几个项目,周小玩去隔壁开组会,一开到了九点,她口干舌燥,从会议室出来就风风火火去茶水间接冰块,门一推,没掌握好力度,门“哐当”一声发出脆响,里面的人原本正埋头看手机,被这响声吓得身形一震,脸上却看不出任何慌张,抬头的瞬间,手机已经被她眼疾手快地藏进了书包里。
周小玩被她的反应弄得一愣:“恩阳?”
李恩阳看清了来人,大舒一口气:“小玩姐,我还以为是我妈呢!”
周小玩觉得好笑:“你妈忙着呢,你鬼鬼祟祟做什么坏事呢?”
李恩阳吐吐舌头:“玩手机就已经是坏事了。”
她整个人放松了,从座位里走出来,赤着双脚,鞋子不知去了哪儿——噢,在桌子下,旁边还躺着一双印着派大星和海绵宝宝的袜子。
周小玩现在有点理解她以前为什么那么讨她妈的嫌了,以前去她妈公司玩,她好歹没在人家办公休息的地方脱鞋脱袜,只是把脚架在她妈办公桌上,她妈一巴掌拍下来也没留半点情。李恩阳小朋友跟她半斤八两,不怪涂吟啸总头疼。
周小玩跟涂吟啸共事的这五六年里,见过李恩阳的次数不算少。尤其涂吟啸出来单干后,定风波就在李恩阳学校附近,李恩阳嫌学校的饭菜不好吃,跑来定风波;嫌学校人多,开空调不好闻,跑来定风波;学校要排演节目,不想剧透给别人,跑来定风波。
涂吟啸也常跑李恩阳的学校。李恩阳逃课了,叫家长;李恩阳跟政治老师叫板了,叫家长;李恩阳跟男同学恋爱了,叫家长;而这回——
“我跟人打了一架。”李恩阳说得理所当然,见周小玩上下打量自己,似是在确认自己有没有受伤,她挺起胸脯:“我打赢了!我可是学过跆拳道的!我朋友刚给我发消息,说我在全校都出名了。”
“为什么打架?”周小玩问。
“那个死变态老是盯着我们女生看,我看不过眼,早就想收拾他了,今天体育课他又乱瞄,我就拿球砸他,他还装无辜,我就直接上手开揍了。”
周小玩听明白了,是跟男同学打的架。“恩阳,你读高二了?”
李恩阳有点不屑:“我知道,高中生嘛还是要文明一点,可我忍不了啊。”
“不,我是说,高二的男生只要正常发育,体格都不会太弱,你还能打赢他,说明你很厉害。”但不是每个女生练过跆拳道,周小玩脸色有些严肃,“高二的男生只要正常接受教育,脑子都不能太差,他还能干出这么猥琐的事,说明他这人不行;高二的男生只要正常接受教育,眼力见也不会太差,他还能干出这么猥琐的事,而没有其他男生指出来并加以阻拦,说明你们班男生大部分都不太行。”
李恩阳愣了下:“我们班男生……”
“也不是每个都那样?”
李恩阳迟疑:“有些看起来还是挺好的……吧?”
“那你在打那个变态的时候其他男生都在干什么?”
李恩阳又愣住,脸上渐渐迷茫起来。
周小玩没再往下说,岔开话题:“所以你妈不放心你今天住学校,把你接出来了?”
李恩阳一听苦了脸:“是,而且回不去了。”
“什么意思?”
“我妈不让我住校了,你可以想象我的震惊恐惧以及痛苦吗?从明天开始,我的衣食住行就全都要在我妈的眼皮子底下进行,我、的、好、日、子、到、头、了!”
周小玩笑着想,你妈妈的日子也不一定好过啊。
不过她记得涂吟啸家离这儿很远,为了不来回跑,涂吟啸平常上午都是顺路先去见客户,见完了才到公司来。这样倒也方便,但对李恩阳来说应该够呛。
“我家这边也有套房子,但太小了,我妈说塞不进一米七的我,所以她打算在这附近租个大点儿的。”李恩阳一对眉毛揪着,“我就说我可以继续住校,可她今天特别强硬,当场就拍板做了决定,退宿的手续都给我办好了,等她忙完我们就去看房。”
“这个点还能看房?”
“小玩姐你好老土,现在的人为了赚钱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我妈还不肯我跟来呢,可这是我要住的地方,我当然也有权参与商议,所以我小小威胁了一下她。”
周小玩失笑道:“怎么威胁?”
“我说要是她不答应,明天我就当着同学老师的面亲我男朋友。她知道我真的干得出来,才肯让我跟来了。”李恩阳一脸骄傲,说着眼睛一亮,“小玩姐?你住这附近吗?”
周小玩一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果然,李恩阳小朋友打听完毕后就穿好鞋袜跑去找涂吟啸商量,隔会儿又噔噔噔跑回来,说要去她住的小区看房子。
周小玩住的小区地段好,往外租的房子不多,空房就更少,但恰好有一套满足涂吟啸的要求,周小玩提前打好电话,约好时间,三人共一辆车过去。
路上红灯,抬头,猝不及防看见一轮满月挂在夜空,月光洋洋洒洒倾倒下来,高楼大厦印出连绵的轮廓,远处灯光星星点点,影影绰绰烙在车前玻璃上,烙在眼睛里。
“好大的月亮。”
周小玩看了会儿,拿出手机拍照,点开贺司扬的对话框:“有点像我们之前看的那部……”
手指顿住,一个字一个字删掉。
退出,把照片发到了朋友圈。
立马有人评论点赞,问她喝不喝酒,问她在哪儿……周小玩关了手机,方向盘一打,车子往前开。
到小区,房东已经在楼下等。足有四个房间的大平层,涂吟啸看起来很是满意,大有一副当场就要签合同的架势,反而是李恩阳同学不太高兴,嘴巴一翘翘上天,涂吟啸刚露的口风不得不往回收了收。李恩阳也不避讳,当场发表评论,说这房子太大了些,一家三口住一块儿,得靠喊才能交流,费嗓子也费感情。房东听得笑了,说巧得很,他在对面那栋还有套小三居,不过人家两个月后才退租。涂吟啸等不起,不过这边的大平层也没立马签。
看完房出来,李恩阳同学忽然手捂肚子说想上洗手间,她不看她妈,倒是看向周小玩,周小玩不知道她葫芦里卖什么药,还是把人往自己住处带了去。
进了门,李恩阳不急着方便,一双眼倒先参观起来,末了说:“小玩姐,我以为刚才那套房子的装修算很土了,你这里……”
周小玩一个眼风扫过去,李恩阳急忙作出中箭的受伤状,又急忙把箭拔了:“你这里不土!是过时了,你这个风格让我想想,就那个词,cluttercore,以前ins上特流行的那个杂乱风,到处堆满东西。”
周小玩想说人家那是乱中有序,而自己只是懒得收拾,序也是没有的。她问:“那你家是什么风格?”
“我家是黑白灰,工业风。”周小玩想着这不也是贺司扬家么,就见李恩阳一脸嫌弃:“所以我家比你家更土。不仅土,还一点家的感觉也没有,像在逛什么抽象画展,不过我妈喜欢这种,我跟我爸不喜欢。”
周小玩心说她也不喜欢,这也是她不愿意去贺司扬那儿过夜的原因之一,看着就“性冷淡”。
她转身从冰箱里找水喝,李恩阳跟在她屁股后:“小玩姐,你男朋友什么时候回来?”
周小玩喝水的动作一顿:“谁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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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男朋友了?”
李恩阳睁大眼睛:“原来你已经结婚了呀?”
周小玩想笑,好吧,只要长了眼睛的人都知道她这屋里不止她一人住。
“就不可以没有男朋友也没有结婚?”
“噢,”李恩阳倒是没追问下去,继续讨论房子,“那他也喜欢这种风格?”
贺司扬当然不喜欢,他见不得乱,每次来都要先给她收拾。
“他喜不喜欢不重要,我自己喜欢就行了。”
“是的!不过两个人总要有商有量嘛,像我爸妈,我爸什么都说随我妈,可我妈搞好了他又要叨叨,我就跟我男朋友说好了,以后什么都听我的,家里怎么装修也我说了算,他不准有意见。”
周小玩差点呛住:“你们聊得这么远?”
“我们什么都聊啊,你谈恋爱都不聊这些吗?”
“……我比较过时。”
说着话,李恩阳的手机响了,是涂吟啸打来电话催,两人还得去另一处约好的地方看房。
李恩阳哼哼唧唧,给她妈报了楼层号,电话一挂,凑回周小玩身边,忽然问:“小玩姐,我妈最近有没有哪里不对劲啊?”
周小玩在看手机,抬起头来:“你指的哪方面?”
“就、各个方面,我觉得她有点不对劲,但不知道到底哪里不对。”
周小玩若有所思:“一般这种时候表明你已经有猜测的方向了,只是不太确定,但不太确定的很可能就是对的。”
李恩阳皱眉:“你们大人怎么都喜欢说这些毫无道理的道理?”
“嗯,我们大人总要装得比你们高中生懂得多一点。”周小玩把手机丢开,“你妈妈最近一段时间看起来蛮疲惫的,她接了个不太愿意接的项目,这可能是一部分原因。”
“什么项目?”
“跳格,听过么?”
李恩阳的眉头登时舒展开来:“我要没听过也太土了吧!小玩姐,你的道理好像不太准,但我喜欢不准!”
周小玩倒回去想了想自己说的“道理”,又意识到李恩阳同学确实不是来借洗手间的,她跟着李恩阳到了玄关口,李恩阳握着门把手要开门,又回过头来,眼睛里闪着光:“小玩姐,你男朋……你的那个……‘他’好帅呀!”
周小玩奇怪,顺着她的目光往旁边柜子上的照片看,呃,那不是——
李恩阳却已经钻出了门,涂吟啸等在外头,周小玩只好将解释的话咽回去,把两人送到电梯口,回来关上门。
转身顿了顿,拿过那张照片,有些亲密的双人合照,一个是她,另一个……并不是贺司扬。
周小玩盘腿坐到沙发上,点开手机往下翻了两页,找到熟悉的那个名字。
文杰。
昨天他还发来消息,她只回了个句号。
句号代表忙,没空回,有空再聊——这是两人从高中就有的默契与习惯。
晚上十一点,文杰那边是上午。毕业前最后一个学期,已经没了课,他这会儿估计还没起。
她发了个逗号过去,准备去洗澡,文杰的消息已经回了过来。
“忙完了?是要问你休假的事儿,地方定了么?”
“还没。”周小玩回。
“那来我这儿吧。”
这不是文杰第一回提议了,周小玩也不是第一回心动。纽约,她也想去的,文杰就时常诱惑她,今天发百老汇的最新剧目,明天发电影节的开幕式照片,再来张餐厅周的美食照啦,纽约爱乐乐团啦,NBA现场啦,周小玩就忍不住买了飞机票啦,但最后总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没能去成。
年初也打算了要去,文杰爸妈要去看儿子,她妈秦淮碧女士也有空,但最后两家人还是缺了个她。
这回她打算把年假休了,去一趟纽约还是绰绰有余。
但她还是回:“估计没那么多假。”
文杰问:“是你没那么多假还是他?”
他,当然是指贺司扬。
“当然是我!”
文杰好一会儿没回,等她洗完澡回来才见他发过来的消息:“不来就不来吧,你开心就好。”
阴阳怪气。周小玩给他发了个白眼。
还有条消息,是李恩阳同学几分钟前发来的。
“小玩姐,这边的房子更土,所以!我要勉为其难去做你的邻居了!”
6. 第 6 章
新邻居李恩阳搬来楼下的那天,周小玩代表定风波去开拍参加第二轮比稿。
还是三人共一辆车,李恩阳顺路去上学,就一会儿的功夫还要借周小玩的手机(走读后的李恩阳同学喜获一部只能打电话发短信的老年机),说刷一会儿短视频,得知周小玩没有这种软件,那个无处不在的“土”字又蹦了出来。说完土又问,小玩姐,现在电影做宣发都在那些软件上,你不看怎么观察行业风向,怎么得知行业资讯?我妈最讨厌看这种的人也都要每天刷一会儿。而且,你自己剪的预告片,你自己都不去贡献一个赞呀?我都喊我一个班的同学去给你点红心了!
这一次,周小玩用一个“土”字回敬了李恩阳同学,不是说她土,而是说里面很多视频土。明明一个很不错的电影片段,愣是被配上土到掉渣的滤镜和烂大街的难听背景音,甚至这是电影官方号自己剪了发出来的,品味着实堪忧。
李恩阳又问:“那你是不是短剧也不看的?现在不是可火了么?我的那些老师们都说爱看呢。”
周小玩回:“任何有质量的作品我都很乐意去看。”
“怎么算有质量的?《朋友爱比七》算么?我妈说一般,我跟我朋友还犹豫要不要去看来着。”
《朋友爱比七》是开拍制片的新电影,中小成本,受众固定,这两天刚上映,但首日票房意外破了2个亿,稳坐当日票房榜首。周小玩很久之前就在家里看过剧本,内核为悲的一部喜剧,要拍出水准颇有难度,何况她觉得剧本不太行,俗套得看了开头就猜得到结尾。但就像她喜欢《血迷宫》而贺司扬觉得一般,她觉得《老无所依》拍得失败而贺司扬觉得给人惊喜一样,贺司扬觉得《朋友爱比七》的本子还不错。
两人当时辩论一番,她嗤笑,看这片名,别到时候搞出在影院比七拍照的打卡活动来,贺司扬不置可否,大约他也猜到了这种可能几乎是百分百,甚至这不需要他们主动发起,观众就会自发地做起来。
事实证明,观众确实这么做了,影片也确实火了。周小玩不看那些软件,也有朋友给她发来链接,什么“惊人反转”“意外结局”,周小玩才知道结局被改了,至于谁主张改的,怎么说服让改的,改得怎么样,周小玩不得而知。她本来可以知道,开拍在电影上映当日包场请同行去看,定风波也被邀请了,但周小玩没去。
不过这不影响她睁眼说瞎话——
到了开拍,进门遇到他们一个总监,两边停下打招呼,她张口就是“这片子拍得实在太好了”,涂吟啸则说:“很久没看到这么扎实的剧本。”
一番寒暄结束,奉承完的两人相视一笑,进了旁边的会议室。
还是上回那一间,但里面的人骤减,两人找了位置坐下,周小玩扫了一圈,除了她们,另外只有两家参与了这次比稿,涂吟啸注意到她脸色变了变,问她:“怎么了?”
她低声:“这两家都没参与一轮比稿。”
涂吟啸意会过来:“新公司。”
周小玩微微摇了摇头:“你见过他们么?”
涂吟啸又快速扫了一圈:“没有眼熟的。”
说话的瞬间,她心下略微一惊,周小玩看她,笑说:“老高那张嘴开光了吧。”
涂吟啸也听说了那套“新”理论,但没想到开拍真找来两家以前从来没见过的新公司来比稿,倘若开拍真要把这个“新”贯彻到底,那定风波就悬了。不过既然把她们给喊来了,总不至于一点机会也不给,估计开拍始终在给自己留余地,毕竟“新”也意味着未知,意味着冒险。
不多久,开拍的人进门来,女的男的,矮的高的,竟要比来比稿的人还要多,周小玩望过去,一眼看见夹在当中的贺司扬,黑衣黑裤,面带微笑,熟络地和人打招呼,目光扫过来时还残留着温情,周小玩回看一眼,低头继续看手机。
自那天在停车场不欢而散之后,两人这段时间都没见面,也没联系。当然是因为吵了架,不过即便不吵,贺司扬也不会找她。仅仅据她知道的,贺司扬最近在忙的就有六七个项目,且两部新上线,一部即将上线,而正在开发正在进行的只会更多,虽然不是事事要他亲力亲为,但总归不会太轻松。
“那位就是这次的项目经理?”涂吟啸在旁边问。
周小玩抬头,前排人正在落座,那位叶经理仍然落在最后,找了个最旁边的位置坐下。
据老高的爱人说,这位叶经理家里是卖矿泉水的,公司早几年在港交所上市,上市没几个月,叶家夫妇开始一阵又一阵地闹离婚,不过到现在也没听说离成了。大家纷纷调侃,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句词能给他们公司当广告语。再有一对儿女,听说也不是亲兄妹,那未来争家产又是一件大事,不过妹妹留学海归第一个项目就是给哥哥做宣传,看来感情还是不错的,这些零零碎碎的说法拼起来,基本满足了传闻的趣味性和可传播性。
“小玩,这话应该等你讲完方案再说……”涂吟啸似很犹豫,最终还是继续往下说,“这事儿没几个人知道,叶潇最近正跟他的女主演恋爱,开拍在跟他交涉这事儿该怎么处理,听说叶潇本人是不想隐瞒的,不管他们最终商量出个什么结果,对我们做宣传的来说都会很棘手,头上顶个定时炸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爆了。”
导演与演员恋爱从来不是什么新鲜事,但现在冷不丁一听,周小玩还是有些诧异:“哪儿传出来的?”
涂吟啸顿了顿:“有个朋友跟开拍的人很熟,也就聊了几句。就说这电影吧,百分百恋爱,名字本身就是个悖论,男女主在别的地方百分百合拍可以理解,但两人一起工作的时候也完全投契,我是不信的,你想,电影里是百分百的没矛盾,电影外导演跟演员也是合作的关系,就真能相安无事地熬到电影下线?我倒有些好奇叶潇怎么写出来的剧本,也好奇这故事的走向……满分的理想伴侣,真的存在么?”
存在么?周小玩不知道,但代入一下自己,她也赞同涂吟啸的说法,恋爱一旦跟工作和利益扯上关系,想要保持纯粹几乎不可能。她见过不少翻脸不认人的例子,而涂吟啸见过的只会比她更多。
“电影是电影,现实是现实,叶潇说不定是想透过理想谈现实,而且电影和现实形成对比,说不定还能互文,到时候也不失为一个好话题。”
涂吟啸笑了:“你倒挺乐观,导演跟演员还算好了,跟我们始终还是隔了一层,要是内部工作人员恋爱那就是真麻烦了。”
周小玩狐疑:“谁?”
“没有谁,我也希望没有谁。不过就像电影里一样,俊男美女总是容易发生爱情,而现实生活中,比起发生,被发生的概率还要更高,就算两个人老死不相往来,周边的人也能脑补出一段爱恨情仇。”涂吟啸往前面示意了下,“一个经理,一个总监,郎才女貌,都是单身,要不了多久,这两位恋爱的新闻就会传出来。开拍要新,那新恋情也是新了。”
周小玩心说已经有人在传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比稿正式开始了。
因为参与的公司少,这回各家的宣讲时间比上回要长,新来的两家公司先讲,定风波最后。
不得不说开拍的眼光够毒,也不知是从哪儿找来的公司,创新有,胆量有,细节也没落下,甚至PPT都比先前那轮比稿的要好看得多。
涂吟啸或许说错了,谁胆子大谁就赢,那胆子都大的时候谁赢?
涂吟啸或许也说对了,当周小玩带着只有两个字的方案上台时,全场人都齐齐抬头看了过来。
周小玩站定扫视全场,在那些或讶异或质疑的目光中,有一道尤其熟悉,短暂接触后她错开来,目光落到了最后。那里并没有人,但在她的想象中,那里该有台放映机。
她开始讲述方案。
从核心思路到落地细节,一个磕绊也没有,讲到与电影里一个片段相关的营销活动时,她注意到了一个人,这人始终在看着她,手里还在唰唰写着什么,像是在记录她说的话。
记录的人不止他一个,因为她的二字方案实在没有提供任何可参考摘录的文字,直到讲述结束,她下了台,那唯二的两个字还留在屏幕中间。
感受。
如果没有她的讲述支撑,这两个字看起来抽象又有点可笑。
“稳了。”涂吟啸在旁边下结论。
周小玩笑笑没说话,总算结了一桩事,她放松的同时又异常地有些疲惫,等到开拍的人在上头讲完话,涂吟啸去了前头社交,她老样子找到后门,刚摸上门把手,兜里的手机震了震。
她回过头,贺司扬的身边仍旧围着一圈人,他姿态松弛,正专心听人说话,看不出他在几秒前刚拿出手机发过消息。
事实上他确实没有。
周小玩点开手机,看到了那条没有被她备注来信人的消息:“小玩姐,可以等我一会儿吗?”
是那个小男生。
刚才在台上她就发现了他,一开始她意外于他真进了这个项目组,可再想想又觉得很合理,新团队,那自然也要用新人。
周小玩有些后悔,上次答应请他吃饭的前提是他加入项目组,要是说成两人一起工作,这顿饭或许也就省了。倒不是不舍得一顿饭,而是这个小男生跟其他师弟师妹一样,多少对她有些滤镜,甚至还要更甚,对她有点意思。
周小玩凝神思索,她好像还不知道他的名字,隐约记得似乎是姓陈。
眼见他人已经出来,马上就要到跟前,她还是没能记起来,只好换个问法,问他名字分别是哪几个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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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东陈,爱慕的慕,杨树的杨,”陈慕杨脸上似有怨怼,“小玩姐,我就去买个火箭的功夫,你都不记得我叫什么了。”
周小玩被他故作认真的语气逗笑:“我以为你从火星排队过来,应该有了个新名字。”
“火星名字么?也是有的,不过我们现在在地球上,你还是叫我地球名字吧,你要叫一声试试么?”
周小玩哭笑不得:“陈慕杨。”
“什么?后面一句是什么?我没听清。”他稍微靠近一步,来到了周小玩身边。
“什么后面一句?”
“你说答应今晚跟我一起吃饭?”
周小玩这回是真笑了,小男生的把戏十分稚嫩,但见他一脸真诚,她决定配合他:“听错了吧,我说的是今晚已经有约,饭只能留到下回吃了。”
话落,面前有人经过,一身黑衣黑裤,左边是助理,右边是经理,三人脚步匆匆,似是要处理什么急事,目不斜视地朝走廊另一头去了。
紧跟着涂吟啸也走了过来,陈慕杨十分有眼力见地打了招呼要走,走前脸上有些委屈:“小玩姐,你没骗我吧?”
周小玩反应了片刻,意识到他在问什么,笑说:“我要说骗了呢?”见他愣住,她紧跟着又解释:“真有约了,下次我约你。”
周小玩并没有撒谎,她晚上要回姥姥家吃饭。
她姥姥唐文珍女士今年七十有四,和姥爷两人住在南边的老城区,上世纪的老洋房,藏在弄堂里,翻新过两回,两老自己弄的,没让任何人插手。周小玩常常觉得自己是二十八的年龄,八十二的身体,精气神还没唐女士足。唐女士每天种花种菜,饭后坚持遛弯,平常参加参加远足,爬爬小山,偶尔在家里办办沙龙,大事小事都爱下帖子,当然,网络时代了,就换成了电子邀请函。地点时间写清楚,她要你七点半到,你迟到半分钟也是不能进屋的,是个时间观念很强的老太太。
周小玩不敢懈怠,下了班就往南边赶,路上去取了订好的红酒,唐女士指明要的98年白马庄干红。晚高峰时段,她紧赶慢赶踩点到了,方向盘一转,小心翼翼把车别进弄堂里,刚拐弯,注意到前边已经停了辆车,定睛一看是辆白色添越,她不自觉走神两秒,回神时忙踩刹车,只听“嘭”一声响,车头挨车尾,还是给蹭上了。
蹭上不止,副驾驶上的红酒往前一滑,从椅子上砸了下来,她忙解了安全带把酒盒子捡起,正拆着,前边院子里走出来一个优雅的白发老太太,披肩裹在身上,过来往车屁股上一看,先自己顺了口气,才开始说话:“周小玩,我在里头可看得一清二楚,但凡你这刹车早踩一秒也挨不上。跟你说了多少回,两部车刚刚好,第三部硬塞进来就是添堵,知道今天停不下,干嘛还开进来,赶紧挪外头去。”
说完又朝里喊:“司扬,司扬,你来一下!你女朋友又闯祸了!”
里面有人应了声,周小玩赶紧放下酒盒子,冲唐女士喊:“知道啦知道啦!你走到里面去,我要掉头啦!”
唐文珍制止她:“你先等着,让司扬来,说了开车绝对不能走神,都到家门口了还撒癔症,你这毛病什么时候能彻底改了,我晚上也能多睡几分钟安稳觉。”
周小玩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口,干巴巴看着里面的人走过来,不是白天那身黑衣黑裤了,白色丹宁裤,雾蓝色毛衣,灯光下映出一圈暖呼呼的细毛绒,他站到窗边,拉开了车门:“先下来。”
周小玩看一眼前头车屁股瘪下去的一块,照理来说她应该乖乖下车的,但她没动,仰头对上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下颌线绷得都能把她给削了,她握紧方向盘:“我自己来。”
“这里不好倒,待会儿又要刮墙上。”
“我能完好无损地进来,就能完好无损地出去。”
贺司扬看过来的眼神没什么波动,但周小玩就是看出了十成十的质疑,她愈发来气,跟他一样不说话,只一个执拗的眼神丢回去。
两人无声僵持着,贺司扬的视线在她身上扫,从头到脚两回,然后“嘭”一声,他关上了车门,回头走向唐文珍:“姥姥,让她自己来吧。”
“她自己来可以,如果你把你的车再往前挪一点的话。”
周小玩声调拔高:“哎呀用不着!地儿够宽敞,两辆车都够倒了!”
这话不假,唐文珍没再说话,留下这对小情侣,转身先进了门,刚走出两步,身后又是“嘭”一声响,她回头,左边车轮挨着车屁股,又给蹭上了。
车里的人蒙圈了,一动不敢动。
车外的人反而都很平静,俱是一副“我早就知道会这样”的表情,唐文珍只是顿了两秒,就镇定地示意旁边的贺司扬:“司扬还是你给她倒吧,如果你不想你的车再被她撞一回的话。”
7. 第 7 章
周小玩这辆车开了快有两年,起初有一阵子都是贺司扬在当司机,那时两人还住在一起,每天一起上下班。他通勤更远,偶尔周小玩提前下班,会坐地铁到他公司附近等他。
开拍时常给员工拿一些演出票当福利,他给周小玩,她又会塞回来。话剧她不爱看,嫌质量低;一些国外演出团来巡演,常有粗制滥造的嫌疑;脱口秀和相声一样,到最后总往下三路走。她挑着去了几回就再不去了,回到老三样,喝酒打游戏看电影,电影虽然也烂,她倒是场场不落。
有一回他临时加班,出来时电影临近结束,到电影院一看,她坐在位置里睡得昏天暗地,被他一捏立马醒过来,有点不高兴:哎呀你怎么来这么晚,我都要冻坏了。他把外套脱下来给她,她一把接过穿上,低头扣扣子的时候,两道眉毛跟她的人一样,是气呼呼的样子。
她眉毛并没有那么浓,但她总会特意多描几笔,让人第一眼就会去注意她的那双眉,然后才去看她的脸。至少他第一次见她时是这样,学校旁边的一家川菜馆,听朋友说她熬了几天剪片子,饭没怎么吃,饿死鬼一样,一口气点了一大桌子菜,捧着一大碗锅巴炒饭埋头猛吃,只留出一对眉毛给大家。后来加上她联系方式,她头像是一对浓黑的眉毛,昵称叫“蜡笔小玩”。
“蜡笔小玩”在院里有点名气,那时她剪片的能力还没冒头,凭的是长相和性格。身边总有人围着她转,表演系的男学生尤其爱跟她玩,男男女女七八个人,常常站在教室楼外等她下课,她被簇拥着往外走,高扬着脸,像个高贵的女王。
女王偶尔目中无人,好比今天在台上讲方案的时候,她不讲给别人,只讲给她自己听,但所有人都会轻易被她吸引过去。
再好比现在,贺司扬停好车,从弄堂口走进来,红圆筒瓦旁斜着几支粉色春桃,周小玩就站在那树桃花下,双手揣兜,还是白天那身装束,没有了大杀四方的飒气,但冰着脸,像在等他,又不像。等他走近了,她跺一跺脚,嘴上嘟囔着“冷死了”,转身往里走。
周小玩边走边往回看一眼,脚步猛地一顿:“笑什么?”
贺司扬脸上的笑转瞬即逝,绷着脸看过来,似是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周小玩冷哼一声,这个人惯会装得很,样子看着斯文,性子也爽朗,到哪儿都很得体,实则私底下话不多,还有点阴郁。他很烦应酬,可为了自己的目的就是能够摆出十二万分的耐心坐那儿交际,无论对方是什么牛鬼蛇神,他都有礼有节,应对得当。反正她是做不到了,连每周回来吃一顿饭也觉得麻烦,倒是贺司扬,常常她姥爷一个电话就把他喊来了,有时候她懒得动,他一个人也照来。
上次她说了不一定要他来,他气得够呛,但今天还是来了,显然是没能狠下心拒绝她姥姥姥爷。来就来了吧,以前他们各自开车来,他都自觉地把车子停在外头,今天倒好,把她车位给占了,她很难不怀疑他是故意的。
周小玩暗自腹诽着进了屋:“姥爷,我带了一袋银杏回来,谁烤啊?”
她姥爷正坐沙发上,老花镜架在鼻梁,手机举在嘴边,刚大声发完一句语音。他放下手机,朝周小玩招手:“先放着待会儿我来烤,你来你来,我给你买的那支新能源股,昨天卖了,下午转你账户上了,你有时间查一查。来来,你一定要看看,这走势是真漂亮!”
周小玩认命地过去,心说再漂亮也是她欣赏不来的漂亮啊。
她姥爷,秦风笛,是个实打实拥有三十年资历的老股民了,在全心全意扑在炒股事业之前,他在剧院里演奏笛子,开过不少独奏会,算得上是剧院里的小小台柱子,然而艺术家遇上了新鲜事物竟沉迷得撒不开手,没两年,毅然决然辞了工作开始专职炒股。
起起伏伏三十年,赔了,赚了,老了,(眼睛)花了,身体倒还硬朗,照他自己的话说,没有唐女士几十年如一日的谆谆教诲,他这副身子早废了。再者,没有唐女士当初的支持,他现在还在剧院里几十年如一日地吹笛子——你说什么?艺术?艺术不能当饭吃啊,吹三十年笛子可吹不出现在这么多存款!什么?要那么多钱做什么?留给外孙女用呀,我外孙女说了,想跟我一样四十来岁就退休享福,那不处处都要钱么。
行吧,事实上,不过是觉得自己天赋到了头,这笛子再吹下去,怕是由爱生了恨,不如早早脱手,前有妻子唐文珍女士放弃高校教学工作走上了经商之路,那他在后头跟着也不会出什么错。
朋友们都说老秦是个妻管严,老秦大大方方承认,但只有唐女士清楚,虽然他每天照她的话早起锻炼,做饭,料理花草,看报听书,跟在她后头参加文娱活动,时不时在电话里跟女儿外孙女分享国家大事,可实际上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即便一有风吹草动助理就会来电话,他也心系股市,一闲下来就立马在他那个股友群里吹水。
老秦把那张漂亮的走势图从群里翻出来,一脸骄傲地递给外孙女看。
“你看看,360买入的,我给你买的300股,卖出去翻了三番。你看这角度,我拿尺子量过了,跟45度就差了那么一丁点儿!我真是很久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图了,”老秦不知是第几遍跟人提起了,仍然很激昂,“先前我还不怎么看好,觉得翻个一番就算是到头了,司扬买500股我还让他悠着点儿,结果呢,给他看准咯!”
周小玩闻言去看旁边的人,他把她随手一放的那袋银杏带了过来,正专心致志剥着壳。
周小玩对钱不怎么上心,也没什么概念,她姥爷说给她买股票,用的钱也是他原本就要给她的,她都忘了有多少了,反正她姥爷会看着办,他是干这行的,这么买她见怪不怪,可贺司扬一口气买这么多,胆子也够大的。
不过想想又很合理,她知道他一直在理财,还在大学的时候他爸就给了他一笔钱练手,应该说,是借给了他,这钱还是要还的。贺司扬说一开始赔了不少,赔得他甚至没敢跟家里说,怕被扫地出门,不过后来靠着赔九赚一里的那个一,一举翻了身。
偶尔他洗完澡坐床上对着手机研究,会跟她说上一两句,她没兴趣,听了就忘了,她也看过他的账户,看过也忘了,只知道他不差钱。别说他的了,她连自己到底有多少存款都不太清楚,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概念,而且她花钱很厉害,至于一个月花多少她也从没算过,反正没缺过就是了。
贺司扬就说过,哪天她账户里被骗走了一笔钱,她都察觉不到。
这话并不夸张,可现在想起来让她很不服气,再看他八风不动,对她的眼神视而不见,她就越发看他不顺眼,没忍住伸了手,迅速往他手背上拍了下,手里的银杏应声而落,他也不恼,拣起另一个继续剥,她越发起了捣乱的心思,再拍,他拣,她再拍,几个回合过后,他终于看过来,轻飘飘一眼,前一刻还有些警告的意味,后一刻嘴角微微上扬,是要笑出来。
捣乱是假,求和是真,往常两人吵架,和好的时候她像个小学生故意搞破坏吸引他的注意,他拿她没辙,事后常常会说她幼稚。呵,幼稚又怎样,他还不是吃这一套么。
可这回没那么好哄,贺司扬最终没有笑出来,至少当着她的面没有。也是,她那句话乍听没什么,其实话里话外都有不欢迎他来家里吃饭的意思,明明是他主动关心姥姥生日,却被她一句气话给挡了回去,换她她早炸了。
“我说——”身后老秦的声音传过来,“你们两个决定好,派谁来听我说话了吗?”
周小玩这才笑着转了头:“我我我,我来——”
她话一顿,鼻子猛地一酸,随后,打了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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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大的喷嚏出来。一个不够,连打了好几下。
厨房里唐女士抓着木铲子就出来了,火眼金睛往老秦身上一看,眼看就要大动肝火,周小玩却见她看往贺司扬:“司扬,你告诉某些人,刚才我有没有提醒过,千万要把猫毛给清理干净了!”
周小玩一听有点无语,又来了,这俩一吵架就要带上传声筒,一带还要带俩儿。
贺司扬已经当了一晚上,自然而然看向周小玩,周小玩心领神会,看向老秦,老秦已经手忙脚乱把猫毛给清理了,拉了她说:“玩玩啊,姥爷知错啦!这不刚才开了门冷么,我这一把老骨头了,加个衣服不过分吧,谁知道外套上还落了几根呢。你帮姥爷告诉某些人,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说了要随手关门,有些人自己倒做不到了!”
“司扬!你告诉某些人,别转移话题,明明你给他提过醒儿了,他自己也清楚小玩到冬天尤其对猫毛过敏,怎么你没忘了把外套一块儿弄干净,他就一点不记得了?”
“玩玩,你告诉某些人,我当然记得,可七老八十的人了,头昏眼花的,那么一两根我哪儿看得那么清楚。”
“司扬!你告诉某些个人,怎么玩手机的时候就想不起头昏眼花了?让他剥个蒜,到头来还是你给剥的,我看他精神足得很,跟你滔滔不绝一刻也不带停的。”
唐女士说到这里不免同情地看贺司扬一眼,老秦话多,她是习以为常了,可苦了贺司扬,不过也没办法,这是作为周小玩男朋友必须要渡的劫,而这个劫她已经渡了四五十年,还要继续渡下去。
老秦果然不服输:“玩玩,你告诉某些个人,别说剥蒜,土豆洋葱我都能剥个干干净净!也就是今天司扬来了,我这不是跟他有说不完的话么,上回我跟你说家里跑进来一只伯曼,有些人呐偏要说是布偶,今天它又跑来了,就是说嘛……”
唐女士冷哼一声:“司扬说了,人家那是暹罗!整天说什么动物专家,有些人嘴上不自夸几句皮就要痒!”
“伯曼跟暹罗多像你不是知道的么!专家就不能出错啦!”
嗯,周小玩知道她姥爷才不是什么动物专家,不过在辨认猫这件事上,贺司扬倒是很在行,他很爱猫啊狗啊的,还爱看鸟类纪录片,而她一看到鸟喙和爪子就本能地害怕,有时候他在看,见她来了立马挡住屏幕,说他在看鸟,有时候又会挡住屏幕,说他在看猫。她是对猫毛过敏,不是不能看猫。她跟他提过几回,干脆养只无毛猫好了,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反正到现在也没养。
她视线一来一回落在她姥姥姥爷身上,也不知道这回又是吵的什么,她手捂住胸口,虚弱地轻咳一声:“我要喝汤,有点胸闷了。”
老秦那个反应快,当即把吵了一半的架暂时搁下,起身把窗户开了通风,又跑厨房乘汤去了。
周小玩还不至于对一两根猫毛那么敏感,她回头去看贺司扬,就这么会儿,银杏已经被他剥了大半,她指一指他胸口:“这什么呀?”
贺司扬以为还有猫毛没清理干净,急忙去看自己衣领,刚低下头,面前的人扑过来,一把抱住他脖子,飞速往他嘴上亲了下。
周小玩亲完就跑,假装有事要忙,恰好外面传来动静,她又拐道往门口走:“诶,我妈回来了。”
秦淮碧的声音适时在外头响起:“来两个人帮忙搬东西!”
“来了来了!”
才刚走两步,拖鞋掉了一只,周小玩伸脚去够,腰上忽然多了一只手,身后的人过来将她捞住,又帮她把鞋子够过来,她蹦了一下穿上了,抬头要去看他,他低头挨近,面无表情在她嘴角啄一下,随即松开她,就一边朝外打着招呼,一边大步往外头去了。
周小玩摸摸嘴角,不很满意,低哼一声,才跟了上去。
8. 第 8 章
秦淮碧带回来两袋喜糖,一桶土鸡蛋,一盒鸭货,一箱潍坊萝卜,还有七七八八一大袋子东西。
袋子里有几盒鱼子酱,单独用小袋子装了,周小玩不爱吃但爱新鲜,想着拆一盒尝尝,被秦淮碧伸手拦住了:“要吃去冰箱里拿,这个我拿来给司扬的。”
“他又不爱吃这个,你就不能拿点他爱吃的?”
“知道他不爱吃,本来也不是拿来吃的,是用来送人的,”秦淮碧好笑地解释,见贺司扬洗了手过来,示意他走的时候带上,“这阵子这牌子可抢手了,想买还得排队呢,这不碰上有以前的同事过来开会么,给我带了几盒,你带回去给你爸,自己吃也好,送人也好,上回我在朋友那儿尝过,味道还不差。”
秦淮碧是最讨厌吃鱼子酱的人了,她说不差那应该是真的还不差。
秦淮碧的第一份工作是卖鱼子酱。那时她刚在英国读完一个硕士学位,拿到几个还不错的工作机会,回国的机票老秦都给买好了,她在机场给唐女士打电话,说这么回去有点不甘心,可怎么不甘心又说不上来,唐女士说那就继续待着,想清楚了再说。秦淮碧退了机票,回去续租了房子。以她的能力找工作不难,可她提不起兴趣,觉得什么都没意思。
有天她经过一家珠宝店,见里头几个人围在桌子旁,其中一个不知在介绍什么,摆在桌上黑乎乎的,等见那几人把东西往虎口上放,再一口吃掉,她才意识到那东西是鱼子酱。秦淮碧推门进去,听那推销员说得天花乱坠,珠宝店老板起初不屑,最后却还是心甘情愿掏了腰包。推销员开开心心走了,秦淮碧快步追上去,推销员问她买多少,她说她不买鱼子酱,她买推销鱼子酱的经验。
起初秦淮碧只卖鱼子酱,后来也卖白松露,她跑遍英国,见了形形色色的人,其中有个来英国旅居的法国人,早年在华尔街做风投,秦淮碧第一眼就觉得这个老太太不简单,有意跟她攀谈,又要来她的私人电话。老太太后来接到电话,笑吟吟说自己不买鱼子酱,秦淮碧就解释,说她不推销鱼子酱,她是来推销自己。
周小玩第一次见到法国老太太的那年,她妈已经干了七八年风投,赚过,赔过,结过婚,也离过。她被她妈从幼儿园大班接回家,说这个暑假家里会来客人,要她帮忙招待。她满心期待来了新朋友,可谁知是个不会说中文的老太太。
那是一个极度漫长的暑假,在周小玩的印象里,也是在那个暑假之后,她妈的事业越做越大,大赚了一番,后来又大赔,赔个底朝天,再大赚,大赔,起起伏伏到现在。
秦淮碧不喜欢鱼子酱,觉得味道也就那样,但她又爱鱼子酱,所以别人送来她也会收。
周小玩可有可无,没吃到那抢手的鱼子酱,就随手拆了一盒喜糖,问她妈:“谁结婚啊?”
秦淮碧说是打网球认识的朋友,结婚的是女儿,二婚,秦淮碧过去观礼顺便见一个AI初创公司的女老板,两人推杯交盏,相谈甚欢,谁知刚互相交换完戒指的两位新人忽然就在台上大吵了起来,起初只是两个人吵,后来演变成两家人对骂,凑过去听两耳朵,才明白是为了新房里一条窗帘吵起来了,一方说那颜色放家里不搭,一方说没得那么多讲究,东西首先要得实用。
“说起来是一条窗帘的事么,也不是,两家人肯定是积怨已久,忍不了了,才在婚礼上爆发了。”老秦第一时间对此发表看法。
周小玩不赞同,“你是说不至于为了一条窗帘吵架了?”
“也不能这么说,问题出在没提前商量,到底是实用好还是美观好,这些提前讨论好了,大家有了共识不就吵不起来么?就算真吵了,也千万别拖,你一拖,这怨气就越积越大,两边互相看不顺眼了,别的没问题的也跟着有问题了。”
行,老秦这是有问题早解决千万不能拖派。
周小玩冲他眨眼睛:“那姥爷,你跟姥姥吵什么了,拖到现在都没解决?”
“我们那不是刚吵么……”老秦一脸心虚,“还没来得及达成共识!”
“往常你们吵架也不一定都能达成共识啊。”
老秦顾左右而言他:“那你说,是美观好还是实用好?”
“当然是美观好了,买窗帘也是考验审美和品味的,一个审美差的人你能忍得了?”
老秦不同意:“审美要看用在什么地方,一条窗帘碍什么事儿?眼睛一闭一睁,有什么区别?”
“区别可大了!那可是天天要住的地方,你想想你忙了一天下班回来,推门第一眼看到那土不拉几的窗帘,不得两眼一黑气晕过去?这可是严重影响心情的。”
“你单样子好看有什么用?得方便拆洗,你不好拆洗,到时候抓狂了就知道还是实用来得好。”
“那我平时看着它心情好,多花一点时间拆洗怎么了?值呀。”
“周小玩,你是会动手的人么?”秦淮碧就差冲她翻白眼了。
“我请家政不行啊?”
“换谁洗都不影响难拆洗这个事实。”
“好看不就够啦!再难拆洗总不会花一天时间吧?我开心了那么久,花这一天的代价我乐意。再说了,我就不能选既美观又实用的?窗帘哪那么难选的?”
周小玩,美学必须至上派。
“说得轻巧,你买的东西从来都是不实用的,明明两个都不错的选择,总往那个不实用的选,一丁点儿妥协都不行。就你那的窗帘,好看是好看了,大晚上也跟白天一样,一点不遮光。”
“我可是选了很久的!也不止我一个人喜欢……”周小玩剥了个橘子,掰一瓣送她妈嘴边,“老板您有何高见?”
秦淮碧等周小玩把橘子散了一圈才说:“美观也好,实用也罢,买之前先商量好,你要是没参与,那我就按照我的想法来,别我花钱花心思把事情办妥了,你才来跟我说不满意,那早之前干什么去了?你要真不乐意,买一条你自己满意的来换上,跟我吵没用,你自己动手,买回来装上不就完了?两条窗帘有什么不好,还能换着用。”
好,这是有时间吵架不如行动派。
“你这不行啊,两条换着用,总有一个人不满意。”
“那就再去买第三条,别跟我吵吵,说话不如行动。”
“吵架有什么不好的?难道要一声不吭买到第十条窗帘么?”唐女士开口了,“审美有时候真说不好,协调是美,个性也是美,你说它土,又土又美的东西也是有的。宁愿出错,也不要无聊,一条有个性的窗帘总比不被注意到的窗帘有存在感。”
“个性表达我支持,但你的个性我不一定喜欢啊。”周小玩提出异议。
“是,两个人审美就是不一样,你觉得不好,我觉得好,换一条窗帘,你觉得好了,我又觉得不好,那怎么办?就吵呗,一条窗帘的事可大可小,吵了也不代表感情就不好了,吵着吵着,不就更了解对方了么?知道对方脾性和想法了,以后再遇到其他事情就有经验了嘛。”
唐女士,吵吵更健康派。
有人不乐意了:“玩玩,你跟某些人说说,再吵至于吵到婚礼上么?”
“司扬,你告诉某些人,婚礼上吵架怎么了?我看过那么多场一大堆人感动得不行的婚礼,到最后以离婚收场的还少么?吵架也是一种交流,在婚礼上吵架,不是更特别更有意思?”
“你……”老秦板起面孔,“玩玩,你帮我转告某些人,她说得不无道理,我被说服了!”
周小玩哭笑不得,见她们三个齐刷刷看向还未发表观点的贺司扬,也跟着看了过去。
她想贺司扬应该不太想加入这个话题的讨论,但以他的体面,肯定不会推拒。
贺司扬倒是没有赶鸭子上架的样子,顿了顿说:“又美观又实用的窗帘,多花点时间应该能挑到。”
“不行不行,拒绝中庸派!”除了周小玩,其他三人纷纷摇头。
贺司扬被这一致的反应给逗笑了,周小玩也跟着笑了,她知道他接下来会说什么,因为两人之前不止一次遇到过这种分歧,他们有过各种各样的处理方法,有谁也说服不了谁的时候,也有妥善解决问题的时候。
贺司扬说:“既然窗帘已经装好了,再拆下来也挺麻烦的,那就不动它,去动其他家具,挪一挪重新搭配一下,或者再添几样和窗帘同色系的摆件,窗帘看着就没那么突兀了。”
没错,贺司扬有时候是不动窗帘动其他家具派。
“是个好办法,”老秦赞同地点点头,可又有些发愁,“可这就对玩玩说的审美更有要求了,你这家具一挪,说不定窗帘的问题没能解决,还挪出其他问题来了,挪好几样多半是要比挪一样要来得难的吧?”
老秦说的问题贺司扬碰过不少回,确实难,他看起来有些为难:“那只能用那个更彻底的解决办法了。”
“什么?”几个人又都看向他。
他自己先笑了:“窗帘不管它了,再买套房子重新设计好了。”
“得!搞起分居来了,问题更大发了!”知道贺司扬是在开玩笑,老秦也夸张起来:“还是个需要经济条件来支撑的办法,说起来这是间接逃避问题了啊。”
“怎么就逃避问题了?我就觉得分居不错,”唐女士并不看老秦,“有阵子不是流行婚前同居么,这是建立在结婚了就一定要同居的前提下,可多少人问题就出在同居后?为什么两个人在一起就非要磨合呢?明明是两个独立的个体,就像网络上那句话说的,各自独美不好么?既然同居前没什么大问题,那就没必要同居。如果一个人的本性只有同居了才能看清楚,那这人也伪装不了多久,不管未来同不同居,问题早晚都要发生。婚前一定要旅行一次的说法也是同样的道理。”
“姥姥,会伪装的男人可多了去了,一不小心就被骗了。”
“伪装是一方面,作为另一方,装作看不见也是问题之一。所以我说么,女人都得擦亮眼睛,别自己骗自己,不然到头来吃亏的也只有自己。”
“那假如你有重新选择的机会,你还会跟姥爷同居么?”
唐女士摇摇头:“我说了,女人得擦亮眼睛,我就是没擦亮的那个。”
“这这这……是不是有点过分了啊!”老秦刻意清清喉咙。
周小玩笑起来,只见对面她妈冲她露出了一个熟悉的表情:“窗帘的问题先不提,同居分居也先不提,周小玩,请问你可以稍稍弯下你的腰把你脚边的那张糖纸捡起来,再丢到垃圾桶么?”
这糖纸是周小玩刚刚没扔准的,掉地上再没管:“我待会儿用来垫着放西瓜籽的嘛。”
“借口。”秦淮碧淡定又熟练地拆穿她,“赶紧捡了。”
“我不。”
周小玩拒绝配合,往旁边挪一挪,瘫倒在沙发上,去晃唐女士的胳膊:“开了一天会,姥姥你给我捏捏。”
“周小玩,别让我上手!”秦淮碧警告道。
“哎呀,捏捏怎么了,又不是没捏过,玩玩忙了一天,这不是累着了么。”老秦迅速出面调和,要周小玩调个头躺他那边去,“来,有些人手劲大,我来给你捏正正好。”
“就是手劲大才舒服嘛。”话是这么说,周小玩还是挪巴挪巴换到老秦那头去了。
老秦以前为了给唐女士捏肩捶背,专门学过一阵,后来唐女士又为了老秦学,两人的手艺各有各的好。
周小玩指挥着老秦往哪儿捏,哪里得重了捏,一点不带客气的,她微眯一双眼享受着服务,视线落到对面那人身上,他不知在笑什么,但多半是在瞧她的热闹,嘴角努力往下压了,不好笑得太明显。
她朝他伸手:“巧克力。”
贺司扬给她递了。
“那个圆的,红包装。”
贺司扬也给她递了。
对面秦淮碧却要炸了,尤其见唐女士也默认了周小玩的行为,虽然是见怪不怪了,可还是忍不住:“我说你们也真够双标的啊,我怎么就从没这待遇?到了周小玩这儿,都多大人了,你们还是毫无原则地惯着!”
唐女士说不好是不是真心来反驳的:“你俩又不像,小玩随她爸么,她爸的生活习惯你不清楚?”
“今天就不要提他了吧。”周小玩适当地提出意见。
“有什么不能提的?那算哪门子生活习惯,那就是臭德性,酱油瓶倒了不扶,椅子倒了绕路走,多动一下都跟要了命似的,你俩一模一样!”
“那有什么办法,你跟他能离,女儿么,除了受着还能怎么办?”唐女士开着玩笑,不紧不慢吃着橘子,“也就回来了有这待遇,天天在家那我也受不了,她好歹有搬出去自己住的觉悟。”
“……”周小玩选择闭嘴。
秦淮碧心想这都能被夸起来,可又不得不承认:“她爸就没这个觉悟。”
“那也还是有一点儿,最后不也是彻底搬出去了么。”
周小玩对唐女士的嘴心有戚戚然,心想反正提到了,那她就问候一下吧。摸来手机,给她爸发消息:“爸,没钱用,打点儿。”
她爸别的不说,打钱是很快的,就算人在国外,为了尽快到账,都是让在国内的助理给她转过来——当然,前提是秦淮碧跟他打过官司,他老实了,而周小玩虽然跟他关系不算很亲近,但不介意偶尔满足下他当爸的虚荣心,他给钱就相当爽快了。
周小玩一边跟她爸闲聊,一边把自己银行账户调出来,钱刚刚到账,她自己添上一点,一块转给唐女士了。给唐女士过生日这事儿,她做五休二,五回搞花头,两回偷懒,偷懒的时候就转钱。
转好钱放下手机,又冲贺司扬伸手:“糖。”
贺司扬正听两位女士聊窗帘事件后续,给她把糖递过来,又把糖纸接回去,地上那张糖纸已经被他捎带手捡起来折成纸船,现在这张左右折一折,放进纸船里。
周小玩心下一动,回头看老秦:“姥爷,你待会儿给贺司扬也捏一捏呗。”
“行啊。”
老秦一口应了,上到七老八十,下到七八岁,他都给捏过。听唐女士说老秦早些年患过一阵子毛病,爱在小辈面前端一副男性长辈的架子,别说给小辈服务了,教小辈做事都来不及,后来虽然没完全治疗成功,好歹改掉了不少。
倒是贺司扬,始终不太习惯麻烦长辈,他给长辈捏肩差不多,要姥爷辈给他捏肩,他是有点抗拒的。
看他略微不自然地婉拒,又朝她扫过来一眼,周小玩的玩心就被满足了。
“我看司扬也不怎么需要,不是定期健身么,看着身体就很健康,”秦淮碧递了个梯子,顺势看回周小玩:“我说你也要健身的,别以为不出虚汗了就掉以轻心,以后这里疼那里痛,又要鬼哭狼嚎了。”
“你就让她自己看着办吧,她又闲不下来,这里跑跑那里跑跑,也跟健身差不多了。”
“我是看她那个爸,年纪轻轻就不少毛病,跟他说过多少回也不听,现在好了,身上毛病一数七八样。我就不明白了,怎么不好的全像了他?”
秦淮碧对这位前夫的意见很大,周小玩是很清楚的,虽然两人现在和解了,有时候三个人一块儿约个饭,她妈也从不留面子,在她妈看来,她爸就是一块烂泥,扶不上墙。
“像《纵横四海》里的张国荣,你自己说的,这算是一个优点吧?”
“也就这张脸了,骗骗年轻时候的我。”
周小玩总算逮着一回:“那你那个男朋友除了脸又有什么好?”
秦淮碧微一扬眉:“是,所以分了。”
“又分啦?”周小玩有点意外。
“我说了么,光有长相是不行的,一张脸再好看,看一两个月也腻了。”
秦淮碧有些话没讲出来,男的,凑近了看都一个样儿,能碰上一个正常点的都不容易,尤其一恋爱更会发现,是一点经不起深交的,所以现在她也不恋爱了,偶尔约个会,调剂调剂生活了。
“没什么意思。”她说。
“是么?那下次换个有意思的。”
“你以为那么好换呢,你别幸存者偏差哈,自己遇到个喜欢的,就觉得容易了。”秦淮碧半反驳半调侃,看向贺司扬,“司扬,来,趁吃饭前我们打两圈。”
周小玩无语,说她爸烂泥扶不上墙,她妈自己的牌瘾也不容小觑。三天不摸就手痒,小时候她上学,她妈来接她的次数一只手数得过来,她妈忙归忙,不忙的时候也常往牌桌跑——生周小玩之前,秦淮碧就明确要求要有人帮她带小孩,不带的话她不考虑生,于是周小玩的爸辞了职,两家长辈也都全力支持,周小玩就这样来了——有了她,她妈会尽量空出些时间来陪她,但打牌是绝不能放弃的。
唐女士说得没错,一家子赌徒,也是没谁了,早晚把家败掉。
这么说起来,周小玩觉得自己是最废的那个。要不是家里每个人会给她啃老,她就是个光荣的月光族,一分钱存不了。
她不爱打牌,凑牌桌旁看热闹,唐女士一边做牌,一边问贺司扬最近忙什么,读了什么书,看了什么剧,等等等等,贺司扬一一答了,周小玩不等听完,说要去厨房看看汤,唐女士把她喊住:“汤不用看,你回来。”
回来不是要她歇着,而是轮到她说话了。
周小玩不情愿地回去:“最近忙着呢,好多项目要做。”
“没啦?”
“看了点烂片,工作需求。”
“又没啦?”
“我也读了的……就那本挺火的韩国小说,写姥姥妈妈外孙女的。”周小玩也就这两天抱的佛脚,还没看完呢。
“这本啊,我也看了。”秦淮碧说着话,碰掉一对红中。
唐女士的话,生活你看着过,我不干涉,但不读书是一定不行的。
秦淮碧就是这样被要求过来的,有时候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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挤出时间来,就在牌桌上一边打牌,一边挂着个耳机听书。对此她自己反省过,说两边都落不到好。
周小玩可以作证,她每次在通勤路上听,下回还得从头看起。
这回也是靠听的,印象当然不深,不过她这个月确实忙,唐女士也不是不通情理,偶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有了比较后就没那么好应付了:“我看司扬也挺忙的,怎么他就有时间读了?”
周小玩心灰意冷地看一眼贺司扬,他正襟危坐,一脸平静,甚至看起来有那么一点无辜,但她就是知道,他这会儿正幸灾乐祸呢。
正好她绕到了他旁边,又正好轮到他出牌了,她随手抓起他一张牌丢出去:“三万。”
“诶,拿回去,让司扬自己出。”秦淮碧看不得她捣乱。
“我可没乱出啊。”周小玩睁眼说瞎话。
这牌是贺司扬留着的,不能出,眼看着他要把牌给捡回来,周小玩要拦,还没伸手呢,贺司扬又将手收了回来:“就这张吧,本来下一张也要出的。”
任谁看他也是在睁眼说瞎话,不过秦淮碧看破不说破,微微笑了,再看唐女士,也在笑,可一个眼神招呼过来,显然是没被她的故意打岔给糊弄过去,周小玩不得不认命,想着只能做点牺牲,保证下个月多读几本了,可正要说话,被旁边人抢了先:“小玩她们公司这个月我听说的就有好几个大项目,有一个是改编的《急急如律令》,这一个就能抵我们三四个项目了,她们又缺人,估计一个人要兼顾不少事儿。”
“《急急如律令》要拍电影啦?玩玩怎么没听你说起,那我可要期待起来了,”老秦见风使舵,“你也别太拼了,要注意劳逸结合,适当悠闲娱乐一下,对吧?”
“也没那么忙啦!”周小玩见唐女士很是无奈地丢出一张牌,知道这事儿是暂时过去了,又忙说:“噢,我最近就有个很想干的事情。”
“你倒是说来听听。”这回换唐女士给她递梯子了。
“我们公司这星期放了于佩尔的一部电影,《将来的事》,于佩尔在里面不是一直在读书么?有个在地铁看书的镜头很经典,我想拍一组类似的照片,看看大家在地铁和公交上都读些什么书。”
这听起来是一件小事,拍出来似乎也没太大意义,但她们家是鼓励做一些无意义的“小事”的。
周小玩也确实有这个想法,不过她好久没坐地铁了,也不能保证自己会坚持去,但话已经放出去了,唐女士看起来也很期待,那只能硬着头皮去做了,好歹这个月读书的事情是对付过去了。
解决了一件事,周小玩就轻松了,看一会儿牌,觉得没意思,走开做别的去了。
剩下四人继续打。
贺司扬原来不怎么会打牌,是周小玩教会的他。大学的时候就知道她会打,她那时候拍一个短片,大家戏称麻将版《权利的游戏》,东西南北四方领主,各自率领万条筒花字,你打我,我打他,他打你,打到最后,终于有一方赢了,但幸存的牌寥寥无几,又过了很多年,赢方通过不断繁衍壮大了自己的族群,族群内部发生分裂,新一轮战争再次打响,就在一群麻将打得火热的时候,镜头拉高,坐在麻将桌旁的某个人忽然放了个响屁,短片结束。片子特意用定格的方式拍出卡顿的效果,也因此这个短片拍了很久。休息的时候周小玩会招呼大家打牌,贺司扬有几次被朋友喊过去玩,他不会打,就站在旁边看,周小玩打着打着来了新灵感,会立马架起摄像机继续拍。
后来成片出来,各个课程的老师都提过一两嘴,尤其剪辑课的老师,特意拿来拉片,她在院里的名声因此大增,但声音有好有坏,学电影的人,总有点清高,互相瞧不上眼,有人说她故作高深,甚至公开批评,但也没影响后来她给那人剪片子,两人还一起拿了奖。
贺司扬趁着做牌的间隙往旁边看,周小玩在沙发上看了会儿手机,起身去了洗手间,一会儿传出声音来:“防滑垫跑哪里去啦?说了一定要放好的啊,摔了怎么办?”一会儿又坐回沙发,过会儿抬头喊话:“姥姥,陈医生说祝你生日快乐啊。”陈医生是她给唐女士找的牙医。“她说下次你去看牙免费。”唐女士没空看她:“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反正是她在交费。一会儿又从包里翻出几张票,放茶几上,要唐女士有空去看。“哪天啊?司扬给拿了几张绿色展览的票,别撞上了。”“要撞上了那肯定是去我的呀!”“周小玩,你的脚可以从茶几上放下来吗?都要挨水杯上了。”“别管玩玩啦,我们打自己的牌。”
一会儿她去厨房烤银杏,烤糊了,又过来了,往贺司扬身边一坐,看几眼说:“牌技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一会儿拦他:“诶呀,刚夸你就乱出牌,这张不能出!”
“那张更不行!”她一惊一乍,“你故意的吧!”
“周小玩,你无聊的话去把那椅子腿给拧紧了,观棋不语,行不行?”
周小玩不说话了,改上手,可刚伸一半,被另一只手给摁住了,她用力去挣开,没成功,再要去掰,贺司扬也跟着用力,将她手紧紧捏着,让她怎么也抽不出来。他另一只手正常出牌,表面看不出什么异常,但周小玩一清二楚,他正偷着乐呢。她不甘心地暗哼一声,倒也没再作乱,手一卸力,贺司扬也跟着卸力,但两人都没松开手。
周小玩趁机把他五根手指的关节一一摁了一遍,再去看他,心下又是一动。
她往对面花架子看,伸手一指:“那什么啊?看着黑乎乎的不会是猫吧?”
这话一出,几个人着急忙慌全往那头看,贺司扬下意识要起身,周小玩眼疾手快将他紧紧一抱,他狐疑地低下头来,就撞上她贴过来的一个吻。
动作太快,亲歪在他下巴上,贺司扬一时间怔住,周小玩又在他唇上补亲了一下,才急忙忙松开他退了回去,神色一正,问她妈:“是不是啊?”
“哪里是猫?你姥姥的披肩啊!”
“噢,看着像嘛,吓我一跳。”
“被你吓一跳才是。”
周小玩忍住笑:“近视,理解一下嘛老妈!”
秦淮碧睨她一眼,她笑完回头,对上旁边人,因为憋笑她肩膀轻轻晃动,他直望了她七八秒,才回头去摸牌。
那牌刚打出去,门铃忽然响了。
家里没请客人,也没人点东西,周小玩一头问号跑出去,只见院门外站着个外卖骑手,手里抱一只箱子,说里面装着一道刚做好的锅子,是明德饭店送来的。
喜欢吃锅子的是唐女士,尤其是明德饭店改良的安徽一品锅,她在家里试过很多次,但始终做不出饭店的味道来。
周小玩把锅子往里端:“一品锅,谁给点的啊?”
老秦一拍脑袋:“我就说么……”
“谁啊?”
“文杰!”老秦好笑道,“前两天电话里跟我抱怨在纽约吃得不好,问我们今天要去吃什么大餐,我说就在家里凑合过一过呗,这小子估计电话一挂就去订了。”
秦淮碧也冲唐女士笑:“前两天你不还说找个时间去吃一趟?马上要升温了,明德菜单也要换了,再不吃要等到冬天。你这话一出,文杰在纽约都听见了。”
唐女士笑着摇摇头:“不是忙着写毕业论文呢,也还记着这事儿……”
“他自己说了,粗中有细!倒没白自夸呢,”老秦乐呵呵拿了手机出来,“我给他打个电话。”
“这个点他估计赶着上课呢,不然早打过来了,先吃了再说吧。”周小玩把老秦一拉,要他把锅子端出来。
“对,也不差这一会儿了,先吃,”唐女士一锤定音,“来,司扬,忙了这么久,早饿了吧?你来一趟,倒是光被有些人使唤着干活了。”
“有些人”心虚地咳了两声:“司扬自己人么,来来来快坐,锅子冷了就不好吃了,这锅子的汤不错,我给你打一碗。”
老秦把锅盖一揭,动作迟疑了下:“呀,这豆腐果里面应该是有萝卜,我记得司扬是不吃的吧?”
“吃的,只是吃得比较少。”
贺司扬仍然是不愿麻烦长辈,拿了碗要自己打,一只手要去拿汤勺,却被周小玩抢了先。
“别吃那个了,你喝这个,姥姥说了特意给你煲的。”
周小玩接过他手里的碗,给他打一碗蟛蜞粥,里面的肉丸子小小一个,蟛蜞炸得又酥又脆,咬上一口爽脆鲜甜。
贺司扬吃不了辣,桌上的菜多是清淡的,周小玩相反,跟老秦年轻时候一样无辣不欢,但老秦现在年纪上来了,不能多吃,那几道辣菜就全归周小玩一个了。
吃到一半,贺司扬去外头接电话,周小玩见他站在玻璃房的旁边,估计是有重要的事要谈,他没能立马回来。
周小玩趁机开腔:“有件事一直没跟你们说。”
等唐女士她们三人齐齐看过来,她顿一顿说:“我跟文杰在一起过。”
9. 第 9 章
周小玩跟文杰,文杰跟周小玩,组合在一起是四个字,闻风丧胆。
两人前后脚出生,一个天蝎,一个天秤,中间只相差了十天。长得十分具有欺骗性的两个小胖子,从小就是弄堂里的小霸王,天天上房揭瓦,点炮拆家,爱搞恶作剧,胆子大的小孩跟她俩同流合污,胆子小的敬而远之,还总被吓哭,邻居见了摇头,路人见了绕道,狗见了嫌弃,自己家长见了……想要动手给她俩胖揍一顿。总归还是下不去手,但两个人爱内斗,你打我,我打你,好的时候可以睡一张床,不好的时候也是像唐女士老秦那样,需要几个大人当传声筒。
一直到高中,两人才双双转了性,能够友好相处了,且都长得更具欺骗性了,于是闻风丧胆变成了另外四个字,青梅竹马。
单青梅竹马这四个字,就可以引起无限遐想。为了打破这种遐想,周小玩私底下跟家里人严正声明过,她跟文杰现在不会早恋,以后也绝不会看对眼,请尽早停止毫无必要的猜想。一直在瞎猜的只有老秦,毕竟少女少男,荷尔蒙爆发期,成天紧锁房门也不知道凑一块儿在干些什么,老秦闲人一个,每天想破脑袋搞监视,可什么也监视不到,愁得他头发都多掉了几根。现在当事人一澄清,老秦也就放心了,再碰到文杰爸爸,就委婉地提了两嘴,要他别再开两个小孩的玩笑,文杰爸爸转头跟文杰妈妈一说,文杰妈妈再告诉文杰,文杰也言辞凿凿,说跟周小玩这辈子只当得了朋友。
两个人都这么说了,那大人就选择相信了,再往后,两人各自有了恋爱对象,且一个谈得比一个甜蜜,两家大人就更没有话可说了。
所以,现在又是怎么一回事儿?
“玩玩,你你你,你原来不是这么说的呀?”老秦受到了相当大的冲击。
“周小玩说的话你还信啊,当初她说的时候我就没当真。”也就是太多年没提,秦淮碧才反应了那么一小会儿。
“你说的高中那会儿?高中那会儿小玩跟班上另一个男同学走得更近。”唐女士是最镇定的那个,因为她一直都一清二楚。
“不是高中?”秦淮碧这回是真惊讶了。
“不是,你你你你知道怎么没跟我说?”老秦顾不了还在跟唐女士吵架,对唐女士独享秘密的行为表示了不满,回过头问周小玩,“玩玩,不是高中,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确实不是高中,周小玩并不意外唐女士如此犀利,但高中那会儿也就差那么一点点了。
“反正在一起过,处了发现不来电,就重新做回朋友了。”
她回避了具体时间,意味着不想告诉大家,老秦就接着问:“司扬知道?”
“知道。”
“那,怎么不早说呢?”
“之前你们不是没在他面前提过么,现在知道了也不是不能提,看场合嘛,别老提就行了。”
“我提过的呀!”老秦懊恼不已,“提过那么两三回。”
“提了又有什么,现在她们年轻人哪那么敏感,你要是担心,下次再说一说文杰有女朋友的事儿不就行了?”秦淮碧笑着支招。
“文杰有女朋友了?也没听他说啊!”老秦再次受到了冲击。
“我听老文说的,说是刚认识,估计还没稳定下来呢,周小玩知道?”
“知道的呀。”
当然不知道,文杰根本没和她提,但不用想也知道是他拿来搪塞他爸妈的。他前几年谈了分,分了又谈,他爸妈觉得他在国外学坏了,总担心他因为滥情惹出事来,要他悠着点,这两年他不谈了,他爸妈倒又着急起来了。
“那怎么个说法?”老秦是家里最八卦的那个。
“什么怎么说法?谈恋爱还能有什么说法?”周小玩直接打消了老秦的八卦心,她本来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回头见贺司扬打完电话进来了,朝他伸手:“打完了?”
她伸手也并不是要做什么,贺司扬将手在她手心放了放算是回应,坐回位置上。
老秦还在懊恼,心里有了疙瘩,话就越发多了起来,拉着贺司扬从天文说到地理,从北说到南,周小玩在旁边打断好几回,也没妨碍老秦继续发表他的重要讲话。
周小玩不管了,吃自己的菜,喝自己的酒,一会儿脸红了,汗也出了,跑去把空调打低几度。
她打低三度,秦淮碧往回打高两度,她讨价还价般,又打低一度,秦淮碧瞪她两眼:“你不想想别人也想想自己,别明天重感冒自己不舒服,还要全家伺候你。”
周小玩从小身强体壮,就是有一点,三不五时要感冒,且热天比冷天要频繁,秦淮碧没少为了这个念她。她怕热,空调回回打到16度,被子一踢,不感冒才怪了。
“就一会儿就一会儿,天这么热呢。”
“是要升温了,你那毛衣再不给司扬,也要等到冬天才能穿了。”唐女士提醒她。
贺司扬听到自己名字,回了下头,不说话也知道他是在问,什么毛衣?
周小玩假装没看懂,“那就冬天再穿呗,他又不缺衣服。”
她一身酒气,又是一身汗,丢下酒杯丢下贺司扬自己上楼洗澡去了,洗之前空调打到16度,出来时就已经变26。罪魁祸首没有半点自知之明,悠悠然坐在桌前,低着头在翻她的相册。
周小玩套上一件衣服过去,将下巴往他肩膀上搁:“干嘛老看我黑历史?”
相册里是6岁到12岁的周小玩,一个打打杀杀爱笑的小萝卜头,走哪儿都背着一把玩具剑的飒爽小侠女,慢慢长高了,白了,瘦了,也不爱笑了,总是微噘着嘴,挡住脸不让人拍,不挡的时候,又是顶着一张愤世嫉俗的脸,像每个人都欠了她五百万不还。
贺司扬听她说过转变的原因,但无论是说之前还是之后,他都不觉得这是黑历史,每回来她这儿都要从头到尾翻看一遍。
“有那么可爱么?”
她在他耳边问,说话时热气扑到他脖子上,有点痒,他微歪了下头,借着这个动作自然而然地将她的问题略过去,相册合上,再回头看她,一眼注意到套在她身上的毛衣:“不是给我的么?怎么自己穿上了?”
“谁说要给你了?”嘴上这样说着,手却从后面将他腰环住,“谁说就是这件了?”
贺司扬好笑地往她身前扫一眼,她立即像块磁铁整个贴在他背上,不留一点缝隙,将衣服上的图案藏得严严实实。
贺司扬也不坚持,往她身后看,忽然皱了眉:“那是什么?”
呵,声东击西,她才不会上当,手上一用力,将他抱得更紧了,余光往后瞥一眼:“什么?”
贺司扬一脸严肃,连带着身体也绷紧了:“黑乎乎的——”
说着故意顿一顿,看回她,毫无意外地,她已经飞快意会过来,皱着鼻子,努力将笑意压在嘴角,可又从眼睛里泄露出来,他也就没忍住笑了,鼻尖几乎挨到她的脸:“不会是猫吧?”
他笑得嚣张,整个身体都在颤,周小玩当然是没忍住,跟他一起笑了起来。可也忿忿,这人可真够狡猾的,一边想要转移她的注意力好达成自己看一看毛衣的目的,一边不费力气原模原样复制她的招式,还能调侃到她。没天理啦。
“就是猫,”她顺势应下,“我雇来的黑猫警长,谁要违背了森林公民法,就把他抓起来!”
她恶狠狠一副凶相,贺司扬笑得更畅快了,好容易才止住笑,故作正经求问:“怎么算违背?”
“你去问他啊。”
“你雇来的,不是得问你?”
她微扬下巴:“我可不是谁的问题都回答的。”
贺司扬不说话了,静静盯着她看,一会儿慢慢挨近,周小玩起先没动,等他唇要挨上的时候,她迅速往旁边歪了下,笑着躲开了,贺司扬也不恼,退回去继续看着她,很快第二次凑过来,她象征性躲了下,没躲成功,被他亲到嘴角,他笑了:“这样算违背?”
周小玩不应他,她不知道该怎么描述他的眼神,明知道他是故意的,在憋着坏,可那点动情也不是假的,直望得她定在那儿,让他轻轻松松得了逞,这回加深了吻,但也很快退开,笑着问:“这样呢?”
他再不给她反应的时间,几乎是立刻就重新含住她唇瓣,舌尖轻轻一顶探进她嘴里,再缠住她的,吮着吸着,又将她紧箍的手捉住,想要解开来,可周小玩不肯,一边跟他较着劲,一边主动回应他的吻。他身上还是那股让人安心的味道,让她想要和他更亲近,贺司扬似是和她想得一样,贴得更近了,游刃有余地勾扫,卷缠,舌尖互渡着津液,久了,就要吞吮不过来,周小玩一时间气短,不自觉轻唔一声,他忽然就变得急切起来,含住她的唇又啃又咬,一只手扶住她的肩,一路抚过她手臂,再到手腕,这回稍稍一解便解开了,再吻,就更有点粗暴的意思了,周小玩已经是意乱情迷,那股酥麻感从口腔直朝着全身蔓延,来回荡漾着,让她本能地要去找他的腿,他比她更快,侧了身,伸手将她揽来腿上,这样的姿势终于方便了他,低下头,吻得更深,与她缠绵地搅作一处。
周小玩被亲得后仰,她有时候确实是幼稚的,不给他看毛衣不过是临时起意,这么想了,就这么做了,现在也要坚持到底,整个人往他怀里钻,伸手要攀住他肩,却被他半路上截住按在身前,他一下一下捏着她手腕,又裹住她舌尖继续吸,一会儿发狠,一会儿逗弄,周小玩魂都要被吸没了,把手抽回来就往他脖子上打,他不觉得痛,反而笑得肩膀发颤,她还要打,动作却又停了。
她看见自己手腕上多了根细细的手链,狐疑地看向贺司扬,贺司扬并不解释,要她自己看,她将手举到眼前,转着手腕看垂下来的挂坠,一片落叶,一颗甘蓝菜,一个仙子,还有一个花体英文名字,AliceGuy。
“什么时候弄的啊?”她嗔怪地看一眼贺司扬,又再次转动手腕仔仔细细看手链。
“香港出差那次。”
“这么久才给……”周小玩故意抱怨一句,第三次看起手链来,贺司扬清楚她的审美取向,投她所好做出来的东西,她不喜欢才是怪了。
“早就要给的。”贺司扬解释。
早就?
周小玩很快反应过来,原来上次他特意把她喊到停车场,是要给她手链,只不过后头两人吵了架,贺司扬什么人?特记仇的人。生气了自然就不给了。
“早就要给……那不是没给么?”周小玩也故意记起仇,“这样算严重违规了啊。”
贺司扬笑:“要给我抓起来?”
她笑着摇头,轻声说:“可以酌情处置。”
说着仰头亲了他一下。
贺司扬微一扬眉:“没了?”
周小玩没再说话,挨过去,捧住他脸轻轻地吻,起初贺司扬由着她自己来,等两人唇瓣相贴的时候,他握住她肩,温柔地回吻她。
比起其他亲密行为,两人都更热衷于拥抱接吻。以前刚在一起的时候,即便加班到很晚,每天也要见面,两人都是初入职场,有很多话要讲,每次讲着讲着就不知不觉吻到一处,吻累了,继续聊天,再吻。更多时候会因为观点不同吵得不可开交,可也不影响接吻,吻着吻着消了气,聊着聊着又吵了,可前一天不欢而散,后一天见了面还是心照不宣抱到一起,好像怎么亲也亲不够。
现在两人都更忙了,十天半个月才见一次,但好像每次见面就没有不吻的,即便有时候一见面就吵,气到要立马走人,其中一个也会跑回来亲一下再走。
周小玩刚洗过澡,脸上,脖子上,发丝间,衣服里,都有香气细细密密钻出来,贺司扬见她要换不过气了,偏头顺着她脸颊一寸寸往旁边吻,再一埋头,含住她耳垂,借着力气轻轻往下扯了扯,又放在嘴里轻吮,周小玩身体里一股热流当即横冲直撞起来,她轻哼出声,抱紧贺司扬,本能地喊了他的名字。
“贺司扬。”
“嗯?”
贺司扬将周小玩紧紧回抱住,吻回她嘴唇的同时,一把将她抱起来,转个身,将她放到了旁边的沙发上。
沙发往下凹陷,周小玩翻过身背对着她,偶尔她喜欢这样,相比起耳垂,她的感官对后背更加敏感,稍稍一碰就紧绷起来。也方便了贺司扬的手伸到前面来。
该怎么形容那种掌握感,总之贺司扬已经驾轻就熟了,轻轻地裹着揉着,适时地停留在那一点,轻蹭浅刮,一下又一下,再用巧力摁。
周小玩几乎要尖叫了,微微侧了身,将他手带到另一边,示意他继续。
她脸上红了,像喝过酒,也确实刚喝过,微眯着眼看过来,一句话也没有说,但贺司扬一眼就看出她的意图,她是要他去吻她,明明是她在享受,他呼吸却比她还要急促,他泄愤似的咬了下她脸颊,才按着她的意愿去堵住她的唇。
这样吻着有些累,他翻身将她抱坐起来,两人交颈深吻,唇舌绞在一起,不一会儿周小玩就受不住了,哪哪儿都让她既不舒服也舒服,她胸闷气短,脑袋快要晕了,伸手在贺司扬胸前推了一把,总算微微分开来,再将他手从衣服里拿开,扣在手心,一低头,抵在他肩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她再顾不得毛衣了,任由贺司扬看。
贺司扬也确实在认真地看,其实他已经知道了,刚才在楼下秦风笛隐隐透露了两句,一句“我看上面有你的生日”,一句“看着像俄语”,他就猜到她织的什么图案了。
他有一部很喜欢的老电影,不过不是俄国电影,是南斯拉夫的,电影首映那天恰好是他的生日,年月日都一样。和他不同,周小玩很嫌弃这部电影,觉得太聒噪,隐喻也太直白,陪他看过好几遍仍然喜欢不起来。但她还是织了,而且明眼一看就知道针脚乱了。
贺司扬笑起来,替她理了理头发,温存地看了她一会儿,才说出一个电影名:“《男孩与世界》。”
“嗯?”
周小玩反应了几秒,意识到他说的是另一件事。
没忍住,又笑了。
并不算很意外地,贺司扬又是那个唯一看出她发那张月亮照片动机的人,当然大概率是因为这部电影是两人一起看的,不过能把她拍的那轮超大月亮跟电影对应起来,已经很难了。
她冷哼一声:“也没见你在下面回复。”
他笑:“你不是也没发给我么?”
“谁规定一定要发给你了?”
“不是都准备发了?”
他低着头,若即若离碰着她的唇,周小玩将他一推:“你怎么知道?”
“看见了,‘正在输入中’,等了一会儿没动静,就看见你发到了朋友圈。为什么又不发我了?”
“你说呢?”
和他没给她手链一样,当然是因为那天两人刚吵过,都吵过架了,鬼才给他发消息,何况他那时候大概率还跟别人一块儿在家里吃饭呢。
她反问:“你都看见了,不是也没给我发消息吗?”
周小玩再想想也觉得真够幼稚的,她用小指去勾贺司扬的小指:“下次能不能各退一步啊?”
不等贺司扬答应,她大拇指印到他大拇指上,单方面替他决定了,还故意用力往他那边压,贺司扬笑着默认了,又将她整只手握住,提起另一件事:“叶潇跟叶染伊的爸爸,是我爸大学同学,之前我听过叶潇的名字,不过没见过,叶潇跟家里关系不太好,没跟我们一块吃过饭。他爸倒是很支持他拍电影,跟我爸聊过两回,我爸让我跟叶潇联系,后来也就在公司见过一回,项目一直是其他人在负责,片子出来后公司觉得不错,临时决定重点宣传,叶染伊是叶潇推荐的,公司考核通过,最后就定她了。”
周小玩只听过Ranye,第一次听她的中文名,比她哥的名字要好听。
“她俩一直都在国外上学,叶潇跟叶染伊关系不错,但听说不怎么待见叶染伊妈妈,上回吃饭叶潇就没来。”
“噢。”周小玩应了一声。
他不解释她也猜到了,他爸朋友多,平常时不时会聚一块吃饭,贺司扬偶尔跟她提起,她也不太分得清。
贺司扬注意着她的表情,看起来并没什么异常,他顿了顿,又问她:“你跟陈慕杨认识?”
“酒吧见过,他也是电影学院的。”
“……嗯,我招进来的。”
他的语气有几分不明的意味,周小玩笑了:“能被贺、总、监招进来的人,应该很优秀了?”
“各方各面都很优秀。”他并不否认。
“噢,”周小玩好笑着看他,“今天碰到才知道他名字。”
贺司扬不说话,只是看着她,过会儿断断续续吻在她嘴角:“怎么想到那个方案的?”
他是在说她今天那个抽象的二字方案,她笑:“就那么想到的呀……”
“我很喜欢,”他低声说着,眼睛里有光,重复道:“特别喜欢。”
贺司扬很少有这样的表达,或者说,从没有过这样的表达,即便他再满意一件事,也不会用上“特别”这样的程度副词,他一直严格得要死,有朝一日竟然还能有让他很喜欢很喜欢的方案。
周小玩也一直就是这样的,她做出来的东西,他喜欢,比任何其他人喜欢都让她更开心。不是因为他恰好是甲方,只是因为他是贺司扬。
她用指腹轻轻描摹他的眉毛,又一寸寸埋进他短发里,嘴唇擦蹭过去,吻到他脖子上。
“贺司扬。”
“嗯?”
“贺司扬。”只有气音了,一丝丝钻进他耳朵里。
贺司扬从来是敏锐的,不用思考就可以察觉到她的暗示,她一双手在作乱,弄得他头晕耳热,他将那件有他生日的毛衣撩开,俯身挨了过去。
屋里喟叹声连连,呼吸一声乱过一声。
贺司扬手上有一层薄茧,摩挲时几乎让人欲罢不能。周小玩将脸埋进抱枕里,还没来得及纵容自己体会那股没顶的感受,贺司扬就紧跟过来,亲在她脸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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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出的声音尤其让人面红耳赤。
他是故意的,故意要她两头为难。也不止是两头了。不同源头涌来的欢愉感互相对抗着,跌宕又起伏,她微张着嘴大口呼吸,刚别开头,他又吻了过来,是潮湿的,痴缠的吻。
贺司扬再次将她抱坐起来,拉了她的手往他腰后拢,他特别喜欢这个动作,一定要她紧紧抱着或攀住他,等她这么做了,他的动作就会缓下来,轻拢慢捻,那又是另一种感受了。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雨声叩在门上窗上,屋里两人吻一会儿歇一会儿,衣服皱了,头发乱了,心也被某种东西充盈了。
“刚才是不是姥爷叫我们了?”
“好像是。”
“估计是姥姥熬了什么甜点,要不要下去吃?”
“不吃了吧。”
楼下,老秦戴着老花镜在股友群吹水,吹了一会儿,看向唐女士:“两个小孩还吃不吃啦?再炖就不好吃了,叫她们也不应。”
唐女士见不得他没事找事:“管她们做什么,她们要吃自己就下来了。”
“我说,你怎么就不明白呢?”老秦嫌唐女士看不懂他的心,“待会儿你问还是我问?”
唐女士是真不懂:“问什么?”
“还能什么,当然是……玩玩跟司扬的事儿呀,两个人在一起这么久了,也可以谈一谈这事儿了。”
唐女士真要翻白眼了:“我说你急什么?当初我跟你好的时候,也一点没见你急啊。”
“谁说没急了?我不是怕你觉得我这人不靠谱么?忍了大半年才敢跟你提的。”
“那你就继续忍着吧!”
“我说正经的,玩玩不是也早就去司扬家里见过家长了么?”
“那当年我见过的家长两只手都数不过来,是不是要把我分成几十块去结婚了?”
“你你你,那最后不还是只挑中我了么?玩玩可不比你花心,不需要骑驴找马,除了司扬也没别人了。”
“她怎么想,司扬怎么想,不是你要操心的事儿,她俩自己看着办,你瞎凑什么热闹?何况你没发现呢?这俩一看就在闹别扭,你要想问,倒是问去。”
“我这不是老被他们催么,问我什么时候能吃上喜糖,不然就问我玩玩是不是还在跟那个男朋友处,要是分手了他们家孙子外孙都还单着呢。”
“你别总开口闭口玩玩,你的那些朋友能惦记上?”
楼上,周小玩隐约听到些声音,也不知道说的什么,估计是姥爷说不赢姥姥,正高声反驳。
外头雨声越来越大,贺司扬刚从洗手间洗了手出来,手机就响了,他挨着周小玩坐下,一边接电话一边捏她的手指,她回了会儿工作消息,见他还没讲完,坏心一起,凑过去往他嘴上亲出老大一声,贺司扬倒没什么反应,冲对话那头应了声,说“是她”,周小玩狐疑起来,贺司扬冲她解释:“我爸。”
尴尬了……
周小玩赶紧挪去了旁边,贺司扬紧跟着挂了电话,挪到她身边,也没再提刚才的乌龙,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展开来给她看:“你看这个路线怎么样?”
周小玩仔细一看:“纽约?你休到假了?”
“嗯,可以休两周。”
周小玩简直惊得不行,可想到他过去几个月都在拼命地加班,立马又理解了。开拍这两年在重点培养贺司扬,而他又是抓住一切机会不放过的性子,能有这两周假,必然都是用加班换来的。
再看手里这张纸,估计又是在某个无聊又不得不开的会议上开小差写的,他的字和他的作风一样严谨,一个字一个字写得很清楚,换谁都不会认不出,但因为是给她一个人看的,少了点端正,多了点飘逸。
两人很早就讨论过了,要去哪个电影取景地,到哪个电影院看一场电影……现在这些地点被他一笔一划落实到纸上,到时候去了既不会抓瞎,又有随时调整的余裕。
“不过休假时间已经定了,要你来配合我了,时间好调吗?”
“要是不好调呢?”她促狭地看着他。
“不好调就在家里休息,你那里有段时间没大清扫了,我顺便做了好了,再学几道新菜,好久没下厨房了,卡萨维蒂的片子再重看一遍,打打球,上上网,见见朋友,就该回去上班了。”
周小玩听得乐了:“你倒是什么都打算好了。”
“现想的,不是你问了么?”
他靠在沙发上,难得的惬意,将她手在两只手里倒来倒去,忽然一顿,将她拉得摔到他身上,凑到她耳边:“差点忘了,还需要申请进行几次身体交流,你配合我,行么?”
周小玩简直开眼了,贺司扬什么时候说过这种流氓话?也不是不说,是不会在这种什么都不做的场合说。刚刚是他配合她,他是什么都没爽到,只顾着服务她了,换她配合他的时候,他上了头也是什么垃圾话都敢说的。
她下巴枕他胸前,伸手摸他发尾:“去纽约就不用配合啦?”
“不是你说了算?”
周小玩算是看出来了,要不是之前吵了,他今天早就要像现在这样,把一切情绪展现在脸上了,也早就把这张纸掏出来了,忍不到现在。他看起来比她还要更期待去纽约,眼睛像两颗星子,亮光一闪一闪,大约是有些兴奋了,连说话都不那么顾忌了:“从纽约回来我们就可以一起工作了。”
是的,他不仅期待和她一起去纽约,也期待和她一起做电影项目。
“喂,”她将他推开,“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啊。”
“是,也不是我一个人喜欢你的方案。”
周小玩还要说什么,被他一手拢过去,他埋在她脖子里蹭,隔会儿抬起头来:“很晚了,我回去了。”
周小玩抱着他不让他起身:“别走了,在这儿睡吧。”
他不说话,侧过头来吻她,是要走的意思。
“下大雨呢,就住一晚。”
贺司扬并不习惯在外过夜,出去住酒店要求也相当严苛,倒不只是干不干净的问题,就是单纯不适应,小时候去外婆家过暑假,住三天都是他的极限了。周小玩那里对他来说是特例,虽然这里她也住,总归他还是来得不多,她向来理解,可今天就是不太想他走。
他试着和她商量:“一起走?我待会儿加完班去找你。”
这不是一个好主意,他要去公司加班,车程一小时打底,到她那儿两个小时,睡一觉明天又要开两小时,他这大半天倒全花在路上了。要是她去他那儿,过去两小时,明早到公司又要三小时,碰上堵车就更不行了。
周小玩开始耍赖了,一边亲他一边要去脱他衣服:“今天就可以配合你。”
贺司扬不吃这套,至少现在不吃,将她手按住,回吻了她一会儿,她总算放弃:“那快点走吧,待会儿太晚了。”
这么说着,还是有点小情绪,见他站起身整理衣服,她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可一时没想起来,等她换了衣服打算送他下去,终于想到了,是车。
她把他车撞了。
她们的账是怎么也算不清的,算不清那就胡乱算胡乱给吧。
她当即在手机上给他转过去两万,贺司扬没开免打扰的就那几个,见她三两下操作了什么,猜是她发的,拿起手机一看,脸色突地变了:“做什么?”
“不是把你车蹭了么。”
要是别的周小玩也不给了,但他这车前不久刚提的,她还连着撞了两次,她多少有点良心不安,总要弥补一下。
她想着再跟贺司扬解释两句,贺司扬却只是看了她一眼,低头把钱收了,转身便往外走。
周小玩愣了愣,还没来得及追上去,他人已经到了门口,开门,再关门,动作没有半点迟疑,似乎默认了她不会去送他。
那门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响,周小玩一口气梗在喉咙口,手边是她刚叠好的毛衣,被她用袋子装好,原本是要贺司扬带走的,她看一眼,下一秒就要气晕过去。
到底忍不下去,抓起袋子往外跑,噔噔噔下到一半楼梯,听见老秦要贺司扬带走一些吃的用的,但被贺司扬委婉地拒绝了,老秦还要坚持,被唐女士拦了下,老秦也就消停了,撑了伞要送他,又回头往头顶喊:“玩玩,司扬要走了啊,下来了没?”
周小玩忽然就停住不走了,没多久听见老秦回来,跟唐女士说:“司扬不要我送的啊,他说得回去加班呢,也是难为他这么忙还来回跑一趟,还以为他今天要住下了呢。”
周小玩没再听下去,拎着袋子悄无声息地回了房。
雨还在下,吵得她将自己蒙进被子,好一会儿她坐起来,往酒友群里丢出两个字:“喝酒?”
底下立即冒出一连串回复,问她上哪儿。
她回:“猜啊,谁要碰见我,一个月的酒都算我头上。”
底下人哀叹连连:“缘分,缘分,又要看该死的缘分!”
周小玩笑了笑,收拾收拾下了楼。
10. 第 10 章
心情一不好,好像天气也跟着不好。
三月的天,惊蛰已经过了,夜里四点雷声轰然乍响,一时间狂风大作,一场暴雨瓢泼瓦灌下到早晨仍不见停。贺司扬从公司回住处,眯了不到两小时,被雷声惊醒,眼见漫天漫地都是雨,提前一小时开车到机场。
航班没延误,准点飞往广州。
贺司扬要去盯一场首映礼,片子翻拍的是去年日本很火的一部文艺片,一线演员阵容,演技一般,但观众缘好,过往作品票房都不差,而比演员观众缘更好的还有导演,从主持人转行过来,首部作品一炮而红,第二部票房口碑大爆,一度成为现象级电影,到了现在的第三部,前期路演就积攒下了口碑,不出意外,片子仍会大爆。
但贺司扬觉得这片子很烂,且不是一般的烂。烂归烂,项目他照做不误,好比看烂片有看烂片的乐趣,读点烂书能提高鉴别能力,那带烂片项目也有带烂片项目的别样体会。这有给自己找借口的嫌疑,有人听他列举完烂片的一二三后,就送给他两个字:虚伪!他笑着接受了,她说得并没有错,一头说片子不好,一头又想通过做项目积攒经验,是挺虚伪的,不过他的虚伪开始于她也止步于她,并不会再跟其他任何人提起。倒是她又给他找补,叹着气说:谁不虚伪呢?转头又问他:请问贺总监,一部烂片你怎么也能做到这么兢兢业业还心甘情愿熬大夜的?
兢兢业业算不上,他只是做了他该做的,熬大夜则是不得不。他在飞机上补了一觉,落地后往首映礼现场赶,上午结束,下午相关新闻就在社交平台上霸榜,他最忌讳关键时刻掉链子,要所有人再三确认每一个细节,又时刻进行舆情监控,晚上和一众合作方吃过饭,他推掉二次聚会,坐最近一班飞机回公司加班。
马上要休假,他手头的项目都在收尾,不用时刻在场,第二天下午空出来半天,他回了趟家。
人还在路上,他爸来电话,问他到了哪儿,他报了个地方,他爸要他在前头等他一等:“咱们来赛一赛,让你看看姜还得是老的辣!”
贺司扬无奈一笑,把车子往旁边道上一停,等他爸跟上来。
贺司扬的爸,贺年华,人称贺总,年轻时候很迷过一阵赛车,奈何身体跟技术都跟不太上,没学多久就搁置下来,这一搁就是八九年。八九年后的某一天,下班回来的贺总看到四岁的儿子在客厅里开着玩具车横冲直撞,虽然眼见着儿子下一秒就翻了车,头上还摔出老大一个包,他却不由得想,老子的心愿完不成,不还有儿子可以顶上么?何况这儿子一看就是个赛车的好苗子(至少摔了不哭),不栽培栽培不是可惜了?!
于是四岁的贺司扬开始被迫学车了,可没两周,贺总又不让学了。不是不想,是再不敢了。儿子在培训课上摔断了腿,哭得快背过气去,儿子的妈衣服都来不及换,从实验室请了假赶来医院,彼时的贺总一声不敢吱,唯唯诺诺跟在后头,低着头挨了训,为了一表决心,事后还白纸黑字做了保证:赛车手的事到现在算是彻底完了!
“真算完了?”
“真完了!再也不提!”
赛车手的事还要从贺总退学开始说起。大学退学后的贺总无心继承小小家业,整日游手好闲,家里催一句,他才动一动,这里干两天,那里干两天,一个月下来换了四五份工,没有一个叫他满意的,也没有一个能叫他老板满意的。贺总那时候就有想法了,与其给别人打工喊别人总,不如自己做那个总。趁着下海经商的风口,贺总开始往外一批批进货,冰箱彩电洗衣机,什么好卖进什么,也卖过一阵水果,新疆的水果运到南方去,内地的带到香港卖,又有糖果罐头瓷器家具……卖得多了,亏的赚的匀一匀,还有不小一笔盈余。
东南西北都去了,贺总开始想往国外跑。二十出头的年纪,还挺爱时髦,贺总想着到时尚之都巴黎长长见识,看看能不能弄回来一批货。他把巴黎当家在逛,没拿地图,没有向导,逛着逛着迷了路,见身边有人经过,看着像是个中国人,他追上去,到嘴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什么事?”“迷路了?”“你住哪里?要到哪里去?”对面的人三连问,贺总还是说不出话,对方改用英语,他终于磕磕巴巴用普通话说自己钱包被摸了,问她能不能借笔钱,再给他找个住处。
当天,贺司扬的妈妈给看似困窘的贺总找了个酒店,临走前贺总问她要号码,这号码他在巴黎打,回到国内接着打,又打着学法语的旗号给她写感谢信,用上他刚学的蹩脚法语,要她给他批改。开头用的是中文,把毕生的写字功底都发挥上了,“况月林,展信佳”,这六个字就反反复复写了好几天。写完忐忑不安地寄出去,却是有去无回,连电话也跟着打不通了。
贺总急得跳脚,一冲动第二天就飞去了法国。他找去索邦大学,在实验室外头等到了况月林。和他一起等的还有个金发碧眼,穿皮衣,马丁靴,个头要有一米九——这就是那位贺总耿耿于怀很多年的赛车手。贺总没人家高,没人家时髦,也没人家酷,况月林一开始看不上他一点也不稀奇。
不仅是看不上,甚至是有点儿讨厌了。况月林那会儿是被公派到法国学习生物医学的硕士生,时间紧任务重,可有的人吧,给她打电话总要说上很久,信里告白也不利索,最关键是读书差,没什么文化,一看就是那种靠一张脸到处骗小姑娘的纨绔子弟,两人凑一块儿压根没有共同语言,可谁知道分分合合,最后还是走到了一起。
小的时候,有同学会问:贺司扬,你妈妈是做什么的?
贺司扬回答:我妈妈是科学家!
那你爸爸呢?是什么家?
我爸爸……我爸爸是学科家。
“学科家”的意思,就是什么都做点儿。
况月林回国那年,贺总又乘着东风赶上了房地产的趟儿,后来又跟着别人一块做互联网,做电商,到现在做一做自媒体,也心血来潮做过直播。
心血来潮的贺总现在又要赛车,拢共也就十来分钟的车程,连带着贺司扬放水都有了难度,但总归放水成功了,贺总的尾巴也跟着翘上天了。
贺年华笑着下车来,转到后头一看,问贺司扬:“你那车子怎么回事?凹进去那么一块儿,不,是两块儿!”
贺司扬已经被家里一棕一白两只大狗外加一只肥猫给包围了,敷衍他爸:“噢。”
“不送去修一修?”
“不修了。”
“怎么就不修了?”
贺司扬不答了,贺年华也不指望他答。贺总别的不说,自知之明还是有的,儿子住处就离这儿二十来分钟,平常个把月回来一趟,现在这么快又来了,也不是为了看他,是来看猫猫狗狗的(棕狗最近在生理期)。
“待会儿你带走得了,它们也黏你。”贺总孤零零站旁边,做一副不夺人所爱的样子。
“养不了。”
“之前大半年你不是也养得好好的?突然又给送回来,怎么养不养都你说了算?”
“那会儿有空,现在没时间。”
“那会儿你忙着升职,不是更没时间?我说儿子,找个好点的理由行不行?”
得,又不回了。
“我带它们洗澡。”贺司扬过会儿站起来。
“不能吃了饭再弄?”
“一身泥,先给它们洗了,你饿了先吃。”
贺年华见怪不怪,这爱干净的毛病是跟了他妈,半小时也是拖不得的。
他拖不得,贺年华等得,等着等着总算等来了,先问他这鱼子酱哪儿来的,得知是小玩妈妈拿的,贺年华没忘了他要的酒,心领神会地问:“给小玩的吧?”
贺司扬应了。这酒是上回他来吃饭的时候喝到的,那天从在停车场跟她分开后心情就很差,根本没想过要联系她,可偏偏在饭桌上尝到这款酒,猜她会喜欢,找个借口跑到外面,想告诉她,点开前又犹豫了,一边气她,一边恼自己。平常他忌讳啰嗦,有些话能不说就不说,说了没用的话就更不必说了,可只要被她一激,那些他最烦的鸡汤话就一股脑全冒出来,明明知道她不爱听,就是忍不住。她一听,那肯定就炸了。
想到她炸毛的样子,他点开聊天框,没想到她也正要给他发消息,可最终并没有发来,她不发,他一下子也不想发了。这听起来像小学生在斗气,但他就是斗了。说她幼稚,他自己也不遑多让。
“我还拿了几瓶别的,你看看她喜不喜欢,喜欢的话我这儿还有,”贺年华用公筷给贺司扬夹了一筷子海鲜,“小玩吃不吃这个藤壶?今天刚送来的,给她带一盒?”
“她不爱吃这个。”贺司扬想到她嫌弃得又蹦又跳的样子,忽然笑了。
贺年华就等着这个答案了:“那你把她爱吃的列一列,改天把她喊来家里吃饭。”
“她没空。”
“你都没问呢,你问都不问那当然是没空了。”
“问不问都没空。”又补了句,“她最近忙。”
“不是,儿子,”贺年华放下了筷子,“前天电话里头的是小玩吧?”
贺司扬失笑:“你想什么呢?”
“那怎么小玩来了一次就不来了?被你老爸我吓到了?还是……有什么问题你说出来,你不爱我帮你,那我就帮一点儿,就一点儿!”
“别操那份心了,能有什么问题?”
贺年华看他不像是在搪塞,应道:“对啊,你们两个都在一起这么多年了,能有什么问题?房子前年你都买了,差不多可以装修起来了,你们忙,那就把钥匙给我一把,我来给你们盯着。”
“你的品味,还是算了吧。”
贺年华笑了:“瞧不起谁呢?我请个设计师总行了吧?”
“我自己来装,你不是忙着么?”
“忙着玩也算忙么……到底怎么说啊这个事儿?你们年轻人现在不急,我懂,那一起吃个饭也不是不行吧?你放心,我不催,不给你们压力,见那么一回我就知道小玩爽快,小玩…看着也不讨厌我啊。”
“过段时间吧,”贺司扬最终松了口,“下周我们准备去纽约玩,回来要忙上一段时间。”
贺年华总算得了个确定答案,心情大好,又听儿子问:“你呢?最近还行?”
这话问得模糊,但贺年华一听就明白,儿子这也是在关心他的恋爱问题。
是前年开始的事儿了,那年贺年华大病了一场,出院后贺司扬建议他每天和他一块儿跑步,贺年华跟了几天,实在跑不下来,但也知道身体确实不如从前了,自己盘算了下,加入了个羽毛球俱乐部,俱乐部隔壁是打匹克球的,他在那认识了个和他年纪相当的球友,聊下来是有几分一见如故的意思。
贺年华左思右想,找了个日子跟儿子坦白,说得含蓄:扬扬,我最近认识了个人。儿子冷淡的反应他预料到了,况月林走了有七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别说儿子对他失望,他自己也是失望的。他也想过要不就不说了,反正只是处一处,并不会有下一步,可他觉着总该让儿子知情,隐瞒着不说反而更影响父子感情。他这话一说,却又把儿子给架了起来,儿子要有点情绪倒成了他不通情达理了。处理来处理去,怎么都不合适,最后是做儿子的开了口:你想怎么做是你的自由,不用经过我的同意。
这句话一出,两方都更难受了。有很长一段时间,贺司扬都没有回家来,电话也接得少,虽然他确实也忙,但贺年华能感觉到那种疏远,即便后来他回家来,父子俩也再不如从前那样亲近了。到了现在,他能主动聊起这事儿,也是有几分勉强的,贺年华知道,事情已经发生,不接受也得接受了,当儿子的总归还是看在情分上退了几步。
儿子尽量表现得轻松了,贺年华也没落后:“儿子啊,我现在是明白了,那些人啊都是图我的钱,头几回还藏着,后头不藏了,那我也不藏了,话讲清楚,就没有下一回了。”
“什么时候这么不自信了,就不能是图你的人?”
这玩笑开得也有点勉强,贺年华仍笑了笑:“单是图你钱,或者单是图你的人,这倒好了,可同时图两样的,麻烦就大了。”
“不是人之常情么?你也不是毫无所图,人家再多图点儿也不过分。你岁数不小了,能图上你的人已经不容易了。”
“人身攻击了啊!”贺年华见儿子说得这么直白,反倒放松多了,“你说得也没错,人嘛,谁不要钱呢,一边人好,一边图钱,没毛病!不过我就这么着了,我的钱,以后都是要留给儿子的。”
贺司扬不领情:“我自己有,你的钱你看着花。”
“得,糟老头子是一点用处都没有了。”
父子俩一齐笑了,总归是吃了一顿还算圆满的饭。
吃过饭,开车到邻近山庄跑一趟,贺司扬让两狗一猫在山里可劲儿跑,父子俩又打了球,回来又该吃晚饭了。
吃完饭,贺年华想起一件事来,上回请老同学来家里吃饭,老同学的女儿带了两幅画来送他,虽说贺年华以前总被母子俩嫌弃品味差,但他实打实是学过画的,在画的品鉴上多少有点儿造诣,好歹能唬住外行。不过那回是叶染伊的画把他给唬住了,他觉得那画实在是妙,一问得知是放到美术馆里展览过的,再问,叶染伊自己也收藏画,两人聊得投缘,叶染伊说要送些过来,没料想过两天当真送来了,人倒是没来,电话里告诉他,哪个箱子装了什么,一一说清楚,又说还有个箱子是给司扬的,里面是她从国外淘回来的一些电影碟片。贺年华心想女孩子心就是细,他不过是话赶话提了几嘴儿子的爱好,她就给记住了,老叶家果然也一如从前,一个比一个懂得人情世故。
“染伊家里之前也不同意她学电影,这孩子立了个军令状,立完说不是立给家里,是立给她自己的,家里同不同意都不影响她的决定,她想学什么就学什么,任何人无权干涉她,她也不用家里一分钱,自己就能把这个电影学下来,我听着,心说我儿子当初不也是这么干的么?这法子倒是有效,一使一个准!你俩在这事儿上,也是一像一个准儿。”
贺司扬看着箱子里的电影碟片,老的新的都有,老的是他先前没淘到的,新的是他正准备买的。先前在公司倒没听叶染伊提起,他回他爸:“我没她有骨气,嘴上说说,说完学费还是你们给交的。”
“我就是说呢,染伊最后也是跟家里要钱了,她还说,她伸手,她光荣!你叶叔叔跟我说的时候,我就笑,现在的年轻人是一个比一个坦然了。”
贺司扬也笑了,说起坦然,有的人那是遥遥领先了一大步,快无人能及了。他这么想着,很快又不笑了,他想到了那两万块,他刻意没去记,但前前后后远不止两万了。
贺年华继续说:“老叶也是不厚道,女儿学电影不同意,儿子要拍电影不仅一口答应还主动要掏钱,虽说是染伊开了这个头,老叶想明白了,也就同意儿子也走这条路,但想想还是有些不公平的嘛。”
贺司扬没想到里面还有这层关系,又听他爸说:“女孩子家家不容易,现在你们一块儿做事,能帮的就帮一把。”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贺司扬不爱听这些,又反问:“怎么就觉得是我帮她,不是她帮我了?”
贺年华一听笑了:“看来谁帮谁还不一定了?”
贺司扬不置可否:“她履历很出色。”
“得,是我思想落后了。”贺年华看看钟,“是不是该走了?”
父子俩都有事要做,一个见朋友,一个去看剧。
贺司扬要去看的舞剧比较冷门,原本没打算去,下午恰好看到别人发了,票不好卖,他想着就去看一看好了。他平常再忙也要挤时间去刷剧,实在挤不出来,就利用跟合作方沟通感情的机会,不管两个三个,逮准机会就把人往剧场带,偶尔部门团建也往这些地方跑。所以除了虚伪之外,他又被赠了两个字:鸡贼。他也欣然接受了。
“小玩也一块儿去看?”贺年华到了车上问。
“她看这些少。”贺司扬以前常问她,但她一直兴致缺缺,后面也就问得少了。
“你俩吃得不同,看得也不一样。”贺年华笑,心想也挺好,真要一模一样的人凑一块儿,久了指不准就没意思了。
“你前头购物中心停一下,我在那里下。”
“要买东西?”
“没,我自己去剧院。”
“不是顺路么?”
“顺路也不坐。”
“还嫌弃你爸来了?”贺年华打了方向盘,“打车也不坐你爸的车?”
“不打车。”
贺年华笑:“你在公司上班也这么跟你老板同事说话?”
“你要我那么跟你说话?”
“可千万别,咱俩谁跟谁,没有客气这一说!”
见他解了安全带要下车,又说:“车真不修啦?你要没时间我来联系。”
“放着吧,你别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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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吧,那你待会儿怎么回去?我来接你?”
贺司扬已经下了车,指了指脚下:“夜跑。”
他没再耽误,挥了挥手往剧院赶。
是超出预期的一场舞剧,原创剧本,演员都不出名,但感情处理细腻,很具有感染力。结束后贺司扬没急着走,坐位置上记录了几句,见剧场快空了,拿了手机要起身,猝不及防跟前排刚转身的人对上,一时愣了愣。
“司扬?”叶染伊同样感到意外,“这么巧,刚才都没发现你。”
“我来得晚,卡着点进来的。”贺司扬在过道上等她跟上来,再一道往外走,“你是看到票卖不动了来的?”
“是呀!看来你也是了。”叶染伊笑,“再不支持支持,能看的就更少了,我放低了期待来的,没想到还挺惊喜,你觉得怎么样?”
“算是近期里最好的了。”
两人随口聊着,到了大厅,贺司扬到自动贩卖机前买水,回头问叶染伊:“喝什么?”
“水就好。”
贺司扬拿了两瓶水,分一瓶给她:“今天刚回了趟家,我爸把你拿的碟片给我了,有好几张都挺难淘的。”
“嗐,也不全是我的,有几张是叶潇的。”
贺司扬笑了笑:“谁给我的我谢谁,你喜欢哪个年代的电影?改天我捎给你。”
“用不着那么客气,我还没谢你呢,我刚回来还真有点不适应,你不提醒我我不知道得走多少弯路,”两人到了门口,叶染伊笑着说:“本来都碰上了,该请你吃宵夜的,不过我到这个点就不吃东西了,我也不爱干坐着看别人一个人吃。”
“正好,我也不吃,”无功不受禄,贺司扬也不觉得自己帮了什么忙,“你怎么回去?”
“我以为你这时候要说,开车了么?要不要顺便捎你一段?”
贺司扬配合着笑了:“我没开车。”
“我也没,我坐地铁来的,看完正好跑回去,”叶染伊说着忽然狐疑地扫了一眼贺司扬,“我看你这一身……”
贺司扬接过话:“我也跑回去。”
“那今天真是巧了,这边你熟么?方不方便带我一个?这条路我还没跑过呢。”
“跑得快不快?我只带跑得快的。”
叶染伊听出他的玩笑:“别瞧不起人啊,我可是跑过全马的。”
“跑马拉松不一定就快了吧?”
叶染伊察觉到端倪:“你也跑?”
“偶尔,你在加州跑的?”
“对,蒙特雷你知不知道?我去年11月还去跑了,半马,为了出个最佳成绩,连海都没看呢。”
“听过,听说风景很不错。”
“是不错,我朋友就净看风景去了,你呢?你哪里跑的?”
“上海,无锡,中签了就去,前不久去的厦门。”
“厦门?我有朋友……好吧又是朋友,我朋友想去,不过没中。”
“中签率低,只能碰碰运气了。”
“你跑了多少?”
“两个半多点。”
“你这……你这是直通了呀,都不用抽签了。”
“抽的,之前没管速度,跑完就行了。”
“享受型,”叶染伊会意,“我下个月还准备报一个,在圣地亚哥,五月份举行,到时候不会不给请假吧?”
“正常请就行了,是在拉荷亚?”
“对,挺有挑战性的。”
贺司扬点头:“看过路线图,有大坡。”
叶染伊顿了顿:“你要不要一起去?对你来说应该不难,风景也很不错。”
贺司扬不得不承认他有点心动了:“五月份估计休不了假了。”
“噢对,你这个月就要把年假休掉了。”
聊得差不多,两人开始跑了,叶染伊能感觉到贺司扬在配合她的速度,她也没逼着自己快跑,用了平常的配速,偶尔和他聊两句:“我记得这附近有个公园很多野猫,是往西走?”
“南湾?你要去的话前面绕一下就到了。”
“远吗?不远的话就绕一下好了。”
贺司扬带着她绕过去,叶染伊后知后觉发现并不是绕一下就到了,是绕了好几下,她都要摸不清方向了。
“这边的路你记这么全?都没见你用导航。”
“也不是全记得,知道个大概方向,不记得也没什么,一遍不行就再走第二遍。”
“用导航不是更方便?能少走冤枉路。”
“不想太依赖这些,找路挺有意思的。”
叶染伊赞同地点点头:“你是不是连手机也不太爱用?”
“嗯,但手机就丢不掉了,工作需要。”
说着话,两人到了公园,叶染伊把随身带的猫条拿出来,刚才来的路上贺司扬也买了一个小的猫罐头和两根肉肠,喂着猫,顺道歇会儿。
叶染伊手边是只老猫了,昏昏欲睡的样子,吃得也不多。“要是现在它能分裂成原来的一半,就年轻多了。”
贺司扬想了想:“你是读过那个创意写作的故事?”
叶染伊一脸惊喜:“以色列的那个作者,你也读啦?”
“读过几个小短篇。”
是周小玩给他看的,她看到什么有意思的都会分享给他,拉着他一起再读一遍,那个分裂的故事是故事中的故事,讲的是人可以选择一个时候分裂成两个人,分裂后年龄都减一半。她问他会选哪个时候,他还没说,她先给他答了,问是不是二十岁?他还没答,她又抢了:“这个好像不能这么算?总之就是要把二十岁之前的时间延长,对吧?”对的,他是这么想的,可看着她又觉得可能还有其他答案。两个人讨论了很久,后来又吵了,怎么吵起来的,他现在都有点想不起来,只确定是很小的点。
他翻出手机来,凭着记忆找到那天的备忘录,他确实记了两笔,吵架的理由也果然跟书没有关系,是她想打地铺,但地上凉,两人因为这个吵起来。
他自顾自笑了,并不明显,继续听叶染伊说:“我当时看到的时候,想的是这个很适合拍电影,拍人难度大,拍猫估计会好一点,我跟叶潇说了,他还说对奇幻片没兴趣呢。”
说到叶潇,叶染伊又说:“我把那三个营销方案给他看了。”
“他怎么说?”贺司扬好奇了。
叶染伊笑:“他还没回我,但大概率跟我们想的一样。”
贺司扬没发表看法,看看时间,说该回去了。
剩下半程跑得更快,很快到了叶染伊家小区门口,剩下十几米路,叶染伊慢慢地走:“我每次跟人跑步,都会问对方一个问题。”
“什么?”
“你跑步的时候都在想什么?”
“什么也不想。”
“啊,我都是想想电影的事情,还想过要把所有答案收集下来,然后拍个跑步的短片。”
“听着挺有意思。”贺司扬不失真诚地附和。
“你下次要是有别的答案,别忘了告诉我,给我提供点素材,”叶染伊就要进小区,“今天就不跟你说谢谢了,你平常不住这边吧?不然偶尔还能约着一起跑。”
“是不用谢,顺路的事,”他先回了前一句,“你要想找人一起,我给你推几个跑步群?”
“行啊,一起跑才有意思嘛,你快回去吧,明天公司见。”
贺司扬点点头继续往家跑,他平常跑步确实什么都不想,本来也就是为了放松的,但免不了有人要自己跑到他脑袋里来,就像今晚,跑到现在一直在想她。
他回去洗了澡,睡前看了眼消息,有朋友问他什么时候有时间一起吃饭,说是有重要事情要宣布,让他把女朋友也喊去。
贺司扬切到另一个聊天框,最近一条消息还是那条两万块的转账,往前翻,两个人的对话向来简单,有什么事都直接打电话了,但也有发长信息的时候,这种时候多半是些酸倒牙的电影台词,她发过来也不解释,见面的时候他再问她,她拒不承认,说是喝醉酒的时候发的,每次都是这个说辞,他就当信了她了。
这个点,他不忙的时候就该睡了,但她才刚刚开始,准备要出门喝酒去了。
他等了等,果然没多久见她发了条朋友圈,照片里是酒。他重新点开聊天框,打了一行字,犹豫了下,最终没有发出去。
贺司扬关了手机,将旁边的玩偶拖过来又推出去,翻个身睡了。
11. 第 11 章
周小玩翻了个身,烦躁地将手机摸来又丢出去,按掉闹钟继续睡。
昨晚喝酒到很晚,她还没睡够,反正手头事情不多了,迟到一会儿也没关系,被涂吟啸扣钱就是了。
但涂吟啸的女儿,李恩阳同学不太想让她迟到。
自从当了上下楼邻居,李恩阳三不五时就要找到周小玩这里来,有时候送道好吃的,有时候借个东西,更多时候是打着学习的名义来偷懒的,偷懒的时候她就在房子里转悠,这里看看,那里摸摸,前几天看到一张照片,里面周小玩梳了个她觉得好看的头,得知是周小玩自己梳的,就说她也想要一个。
周小玩编头发的手艺是从唐女士那里学来的,以前爱美的时候能一天一个新发型顶着去学校,现在久了,手艺生疏了,正好拿李恩阳的脑袋练一练。李恩阳同学很满意,时不时就提着个脑袋送上门来,她算盘打得响亮,说下次学校搞晚会,她会送一队人头来让周小玩尽情发挥。
周小玩觉得也不错,能把这三千烦恼丝打理好,以后她要不想上班了还能去给人梳头,勉强糊糊口应该能做到。
李恩阳今天仍旧准时来报道,周小玩去开门,眼睛都要睁不开,伸手去捏她脸:“李恩阳,罚你明天不准来。”
李恩阳当没听见,狗腿地把早餐往她手边送:“小玩姐,你爱吃的三明治,我特意下楼给你买的,你明天想吃什么?”
“我要吃生煎包,后天早上吃。”
“明天不行?”
“不行。”
“为什么啊?”李恩阳可怜兮兮地跟着到了洗手间门口。
周小玩拿了牙膏挤:“你猜呀。”
李恩阳想了想,忽然笑着扒住门:“我知道了,是你……你上次说不是男朋友,其实就是的吧!是你男朋友要来!对不对?”
对,也不对。因为周小玩还没想好,她这两天一想到贺司扬那天甩脸走人就一肚子怒火,虽然知道他生气的原因,但也远不足以让他生那么大气吧,他要是不先低头,她是绝不会先找他的,但怪事又一次发生了,昨晚上她开开心心在酒吧喝着酒,忽然一下子特别特别想他,这种感觉她已经很熟悉了,也有经验了,忍一忍是可以的,所以昨晚喝完酒没有头脑一热就跑去找他,本来忍一晚上就过去了,但刚才醒来到现在还是在想他,她就知道今天她一定要见到他才行,鉴于她不能先低头,只能他来找她了,而他来的概率并不是百分百,他要是不来,她就要考虑自己要不要先低头了。一个字,烦。
她把李恩阳往外推:“高中生不要管大人的事。”
李恩阳乐得咯咯笑,自己先去坐好,一边装模作样听英语,一边拿了梳子梳头。
等周小玩来了,开始给她编发,她的八卦心又止不住了:“你跟我说说嘛小玩姐,你跟你男朋友什么时候认识的呀?”
周小玩满足她的八卦心:“大学。”
“大学就认识啦?那你们在一起很久了欸。”
“你跟你男朋友一认识就在一起啦?”
“那也没有,可是,刚认识就对他有好感呀。你刚开始对你男朋友没有好感吗?”
周小玩不答:“人家对我没兴趣咯。”
“怎么会?!”李恩阳诧异,“那你们谁追的谁啊?”
“你再猜。”
“我猜是他追的,他肯定后悔没有早追你!”
周小玩笑:“对我这么有信心?”
“难道是你追的他?”
周小玩想了想,大学时候确实想过要追的,而且不止一次那样想过,可最终并没有那么做。
“追过别人,没追过他。”她说。
“那就是他追你了!”李恩阳兴奋得有些莫名,又问:“小玩姐你男朋友肯定很帅吧?”
“嗯,比你男朋友帅很多。”
“你都没见过我男朋友!”李恩阳不服气,“待会儿到校门口你一定要好好看一看,不过我跟他吵架了,我不会跟他说话,你要注意我的眼神。”
“吵架……”这里也是吵架,周小玩问:“吵什么了?”
“就他运动鞋老是刷不干净……”李恩阳说着又愁了脸,“说起吵架,我爸妈也吵架了,怎么这么多年了她们都吵不完呢?真搞不懂……”
是的,周小玩也搞不懂,为什么总在吵呢,为什么吵了还老是想他呢?
这一想就停不了,一直想到李恩阳学校门口。
搭便车的李恩阳同学前一刻还发着愁,这一刻又神采奕奕了,指了个方位,说她男朋友每天都在那里等她,周小玩看着她往那个方向走,果然没多久见一个男生追上她的脚步,她转头朝她这边挥挥手,神气的样子像在说:看吧,肯定是比你的男朋友帅一百倍噢!
周小玩乐出声来,没忘了李恩阳的要求,给她跟她男朋友拍了两张背影照。
车子不能久停,她到了公司才把照片发给李恩阳,李恩阳抱怨怎么只有一张,她只好把另一张有些模糊的也发了过去,原本关了手机就要去开会,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重新点进相册,往下一看,共享相簿里果然多了个新相簿,名字只有一个地铁图案,她点进去,里面已经有了五张照片,都是在地铁上看书的人。她从第一张开始看,底下有一条评论——
“广州3号地铁线,《凯列班与女巫》”
Siyang前天09:48
前天他去了广州出差,大概率是从机场出来后坐的地铁。他坐地铁的次数很少,因为觉得不够干净,不用想也知道他是硬着头皮进去的。
再点开第二张——
“未来谷,iReader《霸道总裁的甜心宝贝》”
Siyang昨天19:21
周小玩笑了出来,照片里只有一个章节名,他估计照着主角名字去搜了书名。
第三张——
“未来谷,《叫魂》”
Siyang昨天19:24
未来谷是他家那边的地铁末班站,看来他昨晚回了家,会从这站开始坐起,估计是又去剧院看剧了。
第四张——
“宁山路,物理卷子”
Siyang今天07:49
第五张——
“宁山路,《佩德罗·巴拉莫》”
Siyang今天07:51
照片里的人或立或站,或枕着腿赶作业。时间也不意外,贺司扬一般都起得很早,七点多赶去公司是他的习惯。想一想,相簿只能是姥姥生日那天晚上他拿了她手机建的,他当然知道她当时是硬着头皮把这当任务提了出来,不一定真有时间去地铁上拍,就算有时间她也爱偷懒。
这也不是两人建的第一个共享相簿,最开始是她要建的,第一个是保存电影票根,第二个拍电影院,第三个拍书里的句子,当然还有两人的照片,单个的或双人的,偶尔她拍他,偶尔又是他拍她,合照少一点,贺司扬不怎么爱合照。
她又把五张照片看了一遍,越看越气,越看越烦,她气系统没有及时给她发相簿更新通知,要是她早看到了,也早就去见他了。
正自顾气着,身后有人喊她,她应了一声,从卡包里翻出凌晨的电影票根,拍一张上传后,丢下三个字:不好看,拿了笔就去开会了。
她看的电影就是贺司扬前天去参加首映礼的那部,今天零点正式上映,她是喝完酒去看的,知道是烂片,也把一堆酒友喊上了,或者说,骗去了。都是做电影这行的,出来后一个个都一言难尽,说她眼光越来越差了。又说开拍太会搞宣传,被骗进去的肯定不止她们这一波。几个人一路走一路把电影吐槽了个遍,才心满意足各回各家。
周小玩一边开会一边借着空档看这部电影新出的通稿,横看竖看,这电影票房都不会差。
等开了会出来,见手机上有未接电话,是半个小时前打过来的,她走到一边打回去,那边很快接了,但接了也没立刻说话。
周小玩心想上回都摁了手指了,说要各退一步,他已经退了,那现在该换她退了。她刻意地清了清喉咙,语气不冷不热:“车子修了没?”
“不修了。”贺司扬也不冷不热。
“那还我。”
“还什么?”
“还我两万块!”
“不还。”
“你又不修,拿人钱怎么不还呢?”
“不还,”他还是那句,“你还欠我一笔,待会儿转给我。”
“谁欠你了?”
“待会儿我买机票,订酒店,之前的钱也都一笔一笔算清楚了还我吧。”
他说得一板一正,周小玩没忍住笑了:“你要不要这么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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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啊贺司扬?不就是两万块么,你就没给过我?”
“给过么?”
周小玩噎住,好吧,贺司扬用她的钱从不会还,也从不算,是她这一年里给他转过几回,他先前就不怎么乐意收,这次由头不太站得住脚,他显然就更不乐意了。
“你没给,那我也没打算给你啊,暂时存你那里不行?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存不住钱。”
她耍起无赖来,贺司扬在那头无奈地笑了:“你那天是这么说的么,周小玩?”
“那我现在改口了,不行?”
贺司扬又笑了,顿了顿说:“我待会儿订酒店,要住什么样的先说好,再要改口没机会了。”
“我要住什么样的你不知道?”
“不知道。”
他存心这么说,周小玩也还是答了:“MagicFingers,我要睡有这个的。”
“听不懂。”
“那算了,反正有没有对我来说没所谓,你不要就别订了。”
贺司扬笑:“不一定订得到。”
“竟然还有贺总监办不到的事?大烂片都能票房大卖,我还以为他无所不能呢。”
那头贺司扬正要说话,不知被谁打断了,隐隐约约传来一句,似乎是说哪个制片刚回来,可以去开评审会了,贺司扬应了一声,下一句声音近了:“我们合作的会卖得更好。”
他说得这样直白,周小玩故意严肃起来:“我什么都没听见。”
他又在那头笑:“开会去了。”
这么说着,却没挂断。
周小玩默了默,问:“晚上几点下班?”
“还说不好,早的话我过来。”
过来当然是过来找她的意思。
“你怎么过来?不是都坐地铁上班的么?”
“打车吧,还能怎么办?”
他语气正常,但就是莫名透着一股无辜,周小玩没忍住笑,又竭力冷漠起来:“我不会去接你的。”
她也说的反话,他在那头也冷漠起来:“知道了。”
话算是暂时说完了,但也仍旧没挂,最后是周小玩催他去开会,才算是挂断了。
她拿了手机去吃午饭,早过了饭点,小餐厅里就剩她跟涂吟啸,涂吟啸边吃饭边噼里啪啦回消息,等到回完了,抬头看向她:“今天估计就能接到开拍的通知了,你休假是从哪天开始来着?”
涂吟啸一脸惨淡,不知道熬了几个夜,再结合李恩阳的话,她最近多累就不难想象了。
“这周五。”周小玩回。
“行,差不多,等休假回来应该能签合同了。”
周小玩笑了,怎么每个人都这么有信心呢。“你就这么确信我们能拿下?”
“我们不拿下才奇怪了,另外两个方案确实也不错,但不够新,”涂吟啸吃了两筷子就放下了,笑了笑,“你要不信,我们就等着瞧,开拍出结果一直都很快,最迟也就今明两天了。”
今明两天,当然也包括了明天,所以当天没有接到开拍的通知也不算太意外,周小玩临下班又收到贺司扬的消息,说晚上要加班,过不来了。她想了想,现在他们在评审,按道理是该跟她避嫌的,这样一想,她也就断了去他那里的心思。
等回到住处,列了个单子,开始收拾去纽约的行李。文杰打来电话,要她别的少带,吃的能带多少带多少,说他现在见了任何家乡的食物都能一口吞了。文杰妈妈也打了电话来,说过两天把吃的送到她这里,让她一并捎去纽约。
晚上她难得早早睡了,第二天到公司,一直到晚上,开拍仍然没有出通知。
第三天,依然没有。
直到第四天中午,涂吟啸把她喊去办公室,不无头疼地说:“我们没戏了。”
周小玩一时说不上什么滋味儿:“出结果了?”
涂吟啸摇头:“不是一直都没消息么,我就问了个朋友,把另外两家公司名字给了他,他告诉我的就是这句:你们没戏了。”
“理由呢?”
“上回比稿的时候,排我们前头的那个,是制片的儿子。”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周小玩不是第一回碰见这种情况。
而这个消息很快就被开拍的邮件证实,定风波的方案输给了另一家,最终没有拿下《百分百恋爱》这个项目。
12. 第 12 章
项目丢了就丢了,没什么大不了,这种情况周小玩一律视为对方没眼光。何况是碰到了有背景的,那就更没必要烦心了。
倒是涂吟啸很有些不平,倘若那家公司徒有背景,方案不行,那接受起来反而容易,别人问起还能说是输在没后台。可偏偏人家不仅有后台,方案也很拿得出手,这样倒让人不舒服了,你再有微词,别人反而会说你输不起,方案比不过就是比不过,拿别的说事算个什么?
再者,这个项目涂吟啸当初是势在必得的,现在却丢了,她不太甘心。
她看向对面迅速接受了结果的周小玩,想起那天她讲完方案下台后的那个笑,那时候她以为她是自信,现在看来确实是自信没错,只不过是知道自己方案会落选的自信。
“你早知道我们拿不下这个项目?”涂吟啸跟她确认。
“百分之九十九吧。”周小玩实话实说,“概念抽象,还要大打情怀牌,落地又有风险,一般人都不会选。”
“你这样说也没错,情怀跟热爱确实当不了饭吃,”涂吟啸笑了笑,“你应该知道我改主意接下了跳格的《急急如律令》,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想当初涂吟啸跑出来单干,是因为不想再吃听人差遣的苦,总经理又如何,大山上面还有大山,权利再大也有限。出来后就是她自己说了算,她带过大爆项目,又有二十来年的高管经验,手握一流人脉,是以公司初创伊始就有片方主动找来合作,S级的大项目,名导和当红演员加持,宣发预算充足,但她没有接,转而去竞标了另一部小众的文艺片,几个月忙下来,票房远超预期,挣得不少,但也远不如她放弃的大项目。
文艺片做完,又开拓了话剧业务,她让周小玩去打的头阵。宣话剧赚不了大钱,周小玩是做高兴了,别人却熬不住,新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只有周小玩这个元老级员工八风不动,还稳坐在原来的位置。
“公司留不住人,今天走一个,明天走一个,后天就剩咱俩,那就没有搞头了。”涂吟啸叹了口气,“这几年我做的项目少,也都是些小项目,别人还记得有我这号人,是因为我过去那么多年没白干,可再过两年,能像开拍那样总找我们的只会越来越少。我得留住人,留人就要项目,要名气,还要钱。”
涂吟啸一番话说得惆怅不已,周小玩想了想,问:“咱们公司账上快没钱啦?”
涂吟啸扑哧一声笑了:“那还不至于!”
“我想也是……要真没钱了我也能想想办法。”
涂吟啸笑着摇头:“我说这个,是要告诉你,就算现在利字当头,我不也照样拿了你的方案去比?你说落地有风险没错,但做什么没风险?要没点冒风险的胆量,开拍也做不到这么大。说句实话,这回他们这么选也差不了,但肯定没你的好。你这方案先留着,等碰上哪个合适的项目,到时候就只有开拍后悔的份了。”
涂吟啸夸到这份上,周小玩也全盘接受了,人么,多听点好话有益于身心健康,管它是不是言过其实呢。
不过她也并不是完全的无动于衷,多少还是有些失望的。一开始她确实没抱希望,可架不住有人几次在她耳边说这方案多么多么好,还摆出十分期待跟她共事的样子,她自己本就矛盾,表面上说是因为片子好才去比稿,其实也有他在的缘故,再被他那么一感染,担心吵架的顾虑就被抛到了脑后,跟着他一起期待起来。期待之后再落空,滋味就不太好受了。
所以怪谁呢,当然是贺司扬。
开拍的邮件发来之前,贺司扬给她打过电话,她没接到,他又发来消息,她从涂吟啸那儿得知结果后才看到,一条告诉她结果,一条说晚上来找她。
发来消息的还有上回一起比稿的酒友老杜,显然是打探情况来了,她也没推辞,下了班就去了酒吧。
一个大卡座,早坐满了人,听她说方案输了,还不怎么信。
她从角落里点出没说话的陈慕杨:“开拍的人就在这儿呢,你们不信我总信他吧?”
陈慕杨被一桌人看着也没说话,但略微凝重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那我那消息也是真的了?”说话的是老杜那位包打听的爱人,“我听人说,是制片的哪个亲戚?”
周小玩一口酒差点喷出来:“你是不是连我明天要去哪儿都能打听到啊?”
“你要去哪儿?”众人纷纷问。
“要休年假,去一趟美利坚,你们有什么要带的——大的不行啊,小件的能捎点儿。”
有几个人还真有要带的,当下就发了消息给她,原本话题都被她岔开了,可耐不住老杜又聊了回去,她今天是纯粹来喝酒的,并不想聊工作,何况也没什么可聊的,老杜从她这儿得不到情报,就去扒着陈慕杨,陈慕杨哪里招架得住那样一根老油条,她看不过眼,把人喊到了自己边上。
就在陈慕杨第三次对着她欲言又止的时候,她好笑地看过去:“我有那么吓人么?想说什么就说呀,我还会吃了你不成?”
“没有,我就是想问……你还好么?”
周小玩闻言脸一板:“很不好,非常不好,丢掉这个项目简直就是要了我的命。”
她要说很好,陈慕杨还要怀疑,但她严肃地开起玩笑,陈慕杨就笑了。
他今天得知比稿结果后,一直想找个理由给她发消息,但总担心拿不好说话的尺度,犹豫的时候看见群里说要喝酒,他立马先过来等她。
“你别笑呀,”周小玩继续一本正经地打趣说,“本来心情就不好,见到甲方的人笑得这么开心,你小心我待会儿偷偷害你。”
陈慕杨笑得更灿烂了,他是那种不笑的时候没什么存在感,一笑就让人忍不住要多看一眼,再逗他一逗的人,简单点说,是笑起来要帅气很多的人。
他也有些矛盾,跟别人能正常谈笑,到了周小玩面前就不大自在,连开玩笑都透着股生疏:“那你再等等,我现在不一定能继续待在项目组,等确定了你再害我也不迟。”
“怎么就不一定了?”周小玩问。
“我们项目总监要换人,他不打算管这个项目,推荐了另一个总监来接手,现在公司还没出通知,我们都在想是不是项目组要重组,重组的话我们就有可能被换掉,”见周小玩蹙起眉头,陈慕杨解释,“就是贺司扬师兄,也是我们的校友,他不想带这个项目了。”
“这是你们公司重点项目,他怎么忽然就不带了?”
“可能是觉得……不公平吧,”陈慕杨时刻注意着周小玩的脸色,“我听其他同事说,贺师兄平常都是对事不对人,再严厉的时候也不会冲人发火,这回好像跟上面领导翻了脸,我们也没看见,但能感受到气氛很紧张。之前贺师兄跟制片人看起来很亲近,现在他们也不怎么说话,贺师兄还好,制片人看着就不太高兴。”
这个答案跟周小玩设想的大差不差,她都能想象到贺司扬发完火后闷着不说话的样子。他不喜欢发火,所以发完火后老爱一个人待着想一想,每次两人吵完,他就背过身复盘又复盘,或者跑阳台抽烟,有时候她还没来得及去哄他,他自己先消气了,面子上还有些下不来,但该干嘛干嘛。
可这次估计够呛,他竟然都气到撂手不干,那这几天肯定没少黑脸。
她把面前的酒一口喝了,起身说要走,众人知道她要出远门,也没留她,她径自去前头结账,谁知又被陈慕杨抢了一步。
陈慕杨跟着她出来,见她走得急,语速也快起来:“小玩姐,现在还没到最后,说不定我们还有机会一起工作。”
周小玩笑:“这次不行还有下次,确实还有的是机会。那顿饭先欠着,等我休假回来再请你。”
“没事的,我请你也一样,”见她招了出租,他又忙跟上去一步,磕巴了下,“小玩姐,你、你去美国能帮我也带样东西么?我到时候给你发消息。”
“行啊,你发我,带不带还得看我心情哈。”
她开着玩笑挥挥手,麻利钻进车子。
想一想,项目是丢了,但不影响她跟贺司扬去纽约度假啊,先前那么多次她都忍着没去,就是要等他一起,这次总算要去了,她并不想坏着心情出发。
到了住处,开门一看屋里已经亮了灯,但罕见的是,贺司扬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给她收拾屋子,进去也没见人,再往外,才见他站在阳台上抽烟,看来是还没消气。
她推了门,人没有出去,倚在身后的沙发扶手上,贺司扬听见声音回头,阴郁的一张脸被薄薄的烟雾笼住,她冲他张开手,坦荡地把两个字说出委屈的意味:“醉了。”
醉了的下一步是要他帮她脱衣服,贺司扬把手里的烟灭了,等三两步到了她面前,却没动手帮忙,周小玩哪里是醉了,脸倒是被醺得微微泛红,身上的酒味也不容小觑,她又张了张手,贺司扬才弯下腰来,刚挨下去,身前的人顺势扑了上来,双手揽住他脖子,歪着脑袋就来亲他。贺司扬嘴里有烟味,不给她亲,她不管那么多,前几天就想他想得不行,又一连几天都没见到,现在人到了他跟前,别的事情先靠后,她就要先跟他接吻。
她那架势有够唬人的,像要把人吞了似的,碰到哪儿就亲哪,可总亲不到他的唇,她不满地哼哼两声,手往他衣服里伸,指甲轻刮两下,贺司扬才不躲了,微微低了头,两人鼻尖挨在一起,她顺利含住他的唇,舌尖探进去,绞住他的,热切地舔舐卷缠。
该怎么说她的吻技,总是来势汹汹,热情似火,可耐性差了点,亲一会儿就喘得不行,再别开头,埋进他脖子里,一下又一下,嘬得贺司扬呼吸都重了。
她脚也勾住他,整个人扒在他身上,再亲,重心故意往后靠,两人便摔到了沙发上,她窃笑出声来,一双眼睛含情脉脉,贺司扬望着她,俯身亲过去,动作比起她的要轻柔很多,也要深得多,周小玩很快就不行了,推开他咳了两下,咳得脖子都红了,贺司扬将她抱坐起来,她攀住他的肩说:“我们商量个事儿?”
贺司扬替她理了理头发,等着她开口。
“《百分百恋爱》这个项目,你还是做吧。”
眼见着贺司扬皱了眉,她解释:“我刚在酒吧听人说了。之前就说过了嘛,本来就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现在这样的结果也不是你能控制的,你完全没有必要放弃这个项目。”
贺司扬似是不解了两秒,才问:“你觉得没必要?”
“当然没必要,他从你入行开始就是你的老师,你也说过,他够专业,但也极其看重利益,现在要是因为这件事情撕破脸,以后等你自己制片了,他要是想,一两句话就能给你带来麻烦。”
贺司扬松开她,显然是有点不高兴了:“那你觉得什么才是必要?”
他语气里带着情绪,周小玩也气不顺了:“如果今天不是我呢?不是我的方案,也不是定风波的方案,制片坚持要选他儿子的公司,你也会丢下这个项目不管了吗?不会的吧?”
“对,你说得对,我大概率就不会了,这是重点项目,这么好的机会我当然不会放过,就算我再喜欢哪个方案,现在不选以后还能选,挪给另一部合适的电影用也就是一句话的事,那样既不会得罪人,还能把喜欢的方案留下,皆大欢喜了。”
周小玩不喜欢他那种自嘲的语气,本来要反驳的,可被他一激,就应了:“这样不是挺好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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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挺好的。”贺司扬越是生气的时候,语气越是平静,“但现在没有如果,我喜欢的就是你的方案,就是定风波的方案,你也要我把你跟别人一视同仁吗?”
“这不是重点,是不是我都一样,重点是你这样做根本不能解决问题,不过是换个人继续做这个项目,最后损失的只有你一个人。”
“那就损失好了。”贺司扬整个人都冷下来,“这是我自己做的选择,我自己负责,就算以后真有什么问题,我不会回过头来怪你。”
周小玩又一次气得要爆炸了:“你以为我是怕你怪我吗?你自己做的选择,你想怪我还不给你怪呢!我还不是担心你!”
她一边说一边去抢他手里的烟,其实根本不知道抢来了要做什么,只是单纯想要跟他过不去:“跟你说话怎么就这么费劲,老是要曲解我的意思,早晚要被你气死!”
贺司扬别开手不给她:“那是谁把钱算得一清二楚?现在还要我把你当作别人,我是什么精准的机器吗周小玩?面对你的事情也还是一点情绪都不能有?”
周小玩扑到了他身上:“我哪里算得一清二楚了!本来也就是随手转的,你老觉得我是别有用心,现在还乱给我安罪名,明明就只是担心以后你会被人使绊子!”
她情绪激动,跪在他腿上差点摔了,被他一把搂住,她翻身要起来,贺司扬箍住没让,她还在气头上,全身都在挣扎,对着他又是捶又是咬,贺司扬一一受了,低下头就去堵她的嘴,她挣扎得就更厉害了,可贺司扬跟扎了根似的,起初是抱在腿上亲,一会儿重新将她压倒在沙发上,一边吻一边去顺她的头发,她头发原本还算柔顺,可不知是不是因为人在生气,头发也跟着毛躁起来,尤其那几根碎发,他忍不住顺了又顺。周小玩被他顺得舒服了,可不愿意承认,低声骂他混蛋。
往常听见他就笑了,现在却笑不出来:“我知道我这么做解决不了问题,但总要允许我有点个人情绪吧?情绪上来哪里还会想那么多?何况你担心的也不一定会发生,我还没无能到别人就能轻易给我使绊子吧?就算真有,就没有解决办法了?”
“反正你怎么说都有理,横过来有,竖过来有,怎么都有!”
“因为我占理,”他还执着于那一个问题,“你不是别人,别人写不出那么好的方案。”
她冷哼:“说得那么好听,我自己都没觉得有多好。人家也不差,就算他不是制片人的儿子,也不是就没有机会了。”
“没有。”他两个字就把别人给钉死了,“但确实也不差,既然他们坚持要用,那就用吧。他们不用你的方案,损失的不是你,是这部电影,是开拍。”
贺司扬确实就是这么想的,他尽力去游说了,领导始终不听那就算了。他这几天也确实愤怒了,不爽了,但再多的情绪到现在也已经消解了。
“那你还抽那么多烟?”周小玩用指腹一下一下摩挲着他的下巴,“好久没见你这么郁闷。”
他不说话,低下头又来吻她。她分得清他的吻,多半时候是想亲就亲了,偶尔带着点目的,想要索取也好,故意让她生气也好,还有像现在,带着些情绪,那情绪她一时分辨不出来,但隐隐约约快要感知到了。
她推开他:“问你呢!”
他仍旧只是望着她,她的感知越来越强烈:“东西都收拾好了?”
“嗯。”
好,只这一个字,周小玩就可以确定了,她并没有感知错,替他说出那两个字:“但是……”
他眉头皱得更厉害,有苦恼,也有心虚:“临时要去上海几天。”
去上海忙什么已经不重要了,想也知道是出了什么必须他到场的事。所以他抽烟并不是因为那个项目,是因为不能跟她一块儿去纽约。
周小玩沉默了几秒,说:“噢。”
她话越少,说明生气得越厉害,贺司扬要去抱她,被她躲开了,他仍坚持把她捞来怀里:“我们一起改签?”
能让他脾气软成这样,已经是很少见了,周小玩却是越想越生气,努力忍着没爆发:“文杰已经定好行程了,餐厅也预约好了,你不去,我一个人也能去。”
她挣扎着要起身,贺司扬抓着她不放:“只是晚几天,你先过去,我忙完就去找你。”
“别来找我!”
以她对贺司扬的了解,肯定是不得不才有了现在的变卦,她本该理解他,也尽量理解了,但心情还是好不了。
“你不去也好,反正你跟文杰互相看不顺眼,我也省得在中间当夹心饼干了,好不容易有年假,我跟文杰去过二人世界,你忙你的去吧!”
赌气时候说的话,有真也有假,反正周小玩顾不得那么多了,话一撂完,只当贺司扬是透明人,闷着头进了洗手间,洗完澡再出来,屋里已经变了样,东西收拾好了,行李箱里的东西也被整理过了,他自己又站去阳台上抽烟了。
她没空管他,闷去床上继续生气,过会儿有脚步声传来,她闭上眼睛假装睡了,很快就感觉到一只有些凉的手伸过来,将她缠在一处的头发一点点理顺,又有好一会儿没动静,然后又伸了手过来将她手裹在手心,知道她没睡,低声问她:“真不等我?”
他坐在床头,离她很近,周小玩当然是想要等他一起的,可理智让她没法答应他。
她一时也消不了气,想到明天要一个人走,就更不想搭理他了,用力将他手一甩,翻个身朝向另一边。
她不知道贺司扬什么时候走的,只模模糊糊感觉到他来亲自己,动作很轻,落在她额头上,又隐约感知到他要走,想要伸手抓住他,可意识敌不过意志,下一秒人就睡沉了过去。
13. 第 13 章
周小玩最终一个人去了纽约。一大早出发,中间在首尔转一趟机,凌晨落地肯尼迪,出来远远就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肩宽背阔,个子高挑,比站在他旁边的女生几乎高了两个头。
文杰从小就爱跟周小玩比,小学因为个子长不过她,每天夜里都要偷偷哭一回,还写日记“诅咒”她不要长过一米八,他的诅咒挺有用,周小玩到现在勉强够到一米七,倒是他自己,高中时候就稳站班级队伍末尾,现在已经是直逼一米九的大高个。
大高个见到异性就要撩拨两下,不说话嘴要痒,不风流命要短。他进两步,别人要是退一步,他喜闻乐见,可别人要是也进两步,挨到他身上来,他就不乐意了。
他的不乐意也从不写在脸上,不露痕迹地将靠在他胳膊上的脑袋轻轻推开,再调笑两句,回过头,见了远处一脸看戏的周小玩,也不上前来,就那么站在原地,很有几分局促的样子。
装的。周小玩一眼识破:“你干嘛呀这是?”
“紧张。”他装得很起劲。
“有什么好紧张?”
“看到前女友,总会有点不自然吧?”
周小玩要翻白眼:“神经啊。”
不被周小玩骂两句还不舒坦,文杰这才笑着过来,一手接了她的行李,一手搂过她的肩:“本来都接受了你跟那个谁一起来,谁知道他不来了,我就更紧张了。”
周小玩把他的手拨开:“那个谁?”
文杰被削了一眼,急作认错状:“好好好,贺那个什么扬,行了吧?”
周小玩懒得理他,又把他往外推了推:“大半夜喷这么浓香水,是要熏死谁?”
文杰是只骚包的花蝴蝶,头发要做,衣服要潮,香水要用,必须清清爽爽香喷喷,单排扣的驼色长大衣,掀起来就往周小玩脑袋上裹:“别的女人都恨不得往我怀里钻,你说熏?那我现在就熏死一个给你长长见识。”
他也二十八了,但现在只有八岁,逮住周小玩的脑袋又揉又薅,周小玩也被迫回到八岁,两个人追追打打上了车,就跑了这么一会儿,积在肚子里的怨气吐出去大半,周小玩身心都愉快起来,跟文杰喊来当司机的朋友打招呼,一男一女两位法国人,女的热情跟她贴脸,笑说:“文杰是个大骗子,你知道的吧?但这次他终于没有骗我们,他说他有一个在中国的女朋友,非常漂亮,我想他一点也没有夸张。”
不等周小玩来削他,文杰先主动交代了:“先别气先别气,搪塞他们的!你也知道,我们学校那句名言,十个男人九个gay,还有一个ontheway,我再不说我有女朋友,他们就要怀疑我的性取向,以为我是深柜了,再大把鲜花送来追我,我怕我抵挡不住啊!”
说着说着没了谱,他自己也笑,凑到她耳边:“也不算骗吧,本来就在一起过,前女友就不是女友啦?”
周小玩把他推开,他是个人精,很有眼力见,知道周小玩不愿让人误会下去,下一秒就冲两位朋友举手投降:“文杰是个大骗子,好么?他还是那个不折不扣的大骗子,不是女朋友,真的不是女朋友,”他信誓旦旦,下一句又换中文看向周小玩:“但不保证未来也不是,对吧?”
油腔滑调。现在气氛正好,周小玩姑且让他猖獗一阵,法国朋友却是一脸可惜的样子,说文杰经常提起她,真的不是女朋友吗?她笑:“如果他提前跟我打招呼,我现在就是了,我演技不错的,扮演他女朋友不是问题。”
几人都笑起来,文杰顺势问她:“真不是问题?”
他一脸得意,周小玩知道他一定又在打什么主意,果然就听他说:“那就扮演吧,酒店的房间退了,直接住到我那里,还省得我来回跑。”
周小玩瞪他:“老要我来这里玩,现在我来了,都还没跑呢你就嫌累了,干脆前面停个车,我直接最近航班回去得了。”
“别呀!”文杰笑了,“我不是不放心你一个人住么,你又喜欢睡大床,我那里的比酒店的要大,你睡床,我打地铺,这样总行吧?”
“不行,你要不放心,到酒店住我隔壁。”
文杰叹气,作出失望状,又调出手机页面给她看,酒店订单截图,是知道她一个人来后立马定的:“就知道有的人非要我花这笔钱才行,能怎么办,骗子当不好,那冤大头当得还是挺合格的吧?”
文杰就是这点好,有收有放,嘴上再怎么玩笑,行动上始终拿捏着分寸,所以很多女孩子喜欢跟他玩暧昧,他自己也说对了,粗中有细,懂得怎么照顾人,至少懂得怎么照顾周小玩。
知道她爱吃什么,想什么时候吃,也知道她睡觉的习惯,是再玩一会儿还是困了想睡,只要她一个眼神,他就全知道了。再比如四个人到酒店凑一块吃饭的时候,法国朋友提到最近还想去一趟拉斯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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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斯,她眨了眨眼,他就知道她是心动了。
心动了那就行动,纽约这边的行程做一做调整,再喊上几个朋友,八人两辆车,一路自驾过去。中间走走停停,穿过十几个州,路上花了五天,到拉斯维加斯待两天,第三天返程,其他人把车开回去,文杰则单独带着周小玩飞回纽约。
连续一星期都在路上,回到纽约后两人先补觉,醒来后到外头吃饭。文杰住在新泽西,家里养了鱼,他打算吃完饭回去一趟,顺便拿点换洗衣服。
“打个赌怎么样?我赢了,今晚上你就跟我回去住。”
两人从小赌到大,输赢大约各半。先前有一回周小玩输给文杰,按着文杰的意思依照《和莎莫的500天》的海报拍了一张很是亲密的照片,拍完不算,还要摆在一进家门就能看见的地方,即便有人介意,她也不能挪开。
一般来说,想要打赌的时候,都是各有坏水的时候,周小玩看穿文杰的小九九,也一口应下:“赌什么?”
“喏,前面Goodwill,二手店,谁淘的东西更值钱,谁就赢。”
到了这个点,Goodwill能淘的好东西已经没早上多了,但里面人也不少。文杰说只能淘一件,也不能往手机上查价格。周小玩自顾自先转了一圈,转到第二圈,她找出来一件半新的蓝色开衫,古驰的,她自己没穿过,但有人穿过,手机里还有照片,她翻出来看了眼,确实是一样的,价格她不太确定,但肯定不算便宜了。
她拿了毛衣要去找文杰,经过一堆装饰画时又停了下来,她看画不多,只隐约觉得其中一幅水彩画的风格有些眼熟,翻过来一看,背面有简介,画家是MelissaReid,她没有认错。
一件古驰毛衣,一幅不怎么出名的水彩画,一定要押的话,肯定是选毛衣。但周小玩拿了水彩画去结账,文杰一脸坏笑赶过来,看了她的水彩画,笑得更开了:“巴宝莉的外套,还有比的必要吗?”
周小玩愿赌服输,可等两人吃完饭再出来,她指一指前面中央公园的草坪:“我赢了,你今天就不能回去看你的鱼了!”
她说完就跑,赌什么显而易见,文杰也习惯了这种出其不意,迈着大长腿跟过去,她已经稳稳坐到了目的地,一脸得意地看他,他没说话,坐到她旁边,扯了扯她卫衣帽子,她伸了手要拍他,他一把将她手捏住,凑过去就要吻她。
14. 第 14 章
起初只是浅吻嘴唇,一来一回轻轻地啄,更多是眼神交缠在一处。他整整迟来一周,她也整整等他一周,本来该是她不满,但他望着她,那些细微的情绪递进她眼里,换作酒的味道形容出来,入口是半甜的,带着土壤和干草的香气,清爽细腻,余味却有一点果味的酸,并不尖锐,藏在那一点甜下面,被他很好地平衡住了。
她尝着这点酸,脸颊埋进他颈窝里,一下一下蹭着他的皮肤,他熟练地解开她的发带,一头卷发散落下来,涌进他手心,他侧过头去嗅,是熟悉的让人贪恋的味道,再去吻她眼窝下零星几粒雀斑,手在她身上揉弄,顺着肩膀绕到她后背,来回地抚。她在他怀里动了下,似是要按住他的手,最终却只是搭在他手腕上,他咬住她唇瓣,顺势勾住她手指,两只手若即若离地厮磨片刻,不知不觉十指紧扣,扣住那一刻,贺司扬开始激烈地索吻,已经吻过无数次,这次却没了章法,野蛮地侵入进去,狂风般卷过来又卷过去,周小玩很快就喘不过气,他渡给她,她要躲,他又追缠过去,无休无止般,直把她舌尖都含麻了。
“不……不行了。”
周小玩被吻得晕头转向,歪过头,终于分开来,她大口呼吸,还没缓过气来,就又被他扳过脸,以为他还要吻,他却只是一脸探寻看着她:“你看起来有点不一样。”
她笑:“哪里不一样?”
“过去一星期发生了什么?你的眼神变了。”
她好奇问:“我原来是什么样的眼神?”
他思索几秒,少见地用了个比喻:“有很多光,是那种湖面上的光,也很平静,湖面偶尔会起波澜,但湖里始终是稳的。”
他看过很多双眼睛,大多数人表面平稳,眼神却飘忽不定,是一面湖面没有波澜但内里心浮气躁的湖,心浮气躁意味着不够专注,内核也不够稳定。一个内核稳定的人,眼神会更坚定更有光。
周小玩笑着问:“那现在呢?不稳了?”
“现在好像朝湖里丢进去两块大石头。”他一边说一边往她大衣口袋里摸:“都发生什么事了?”
她按着手机不给他:“不告诉你。”
她不给,贺司扬就佯装去抢,两人在床上缠斗起来,有人借着抢劫的名义干接吻的事,将她捞来腿上到处亲,直到她自己把手机放来他手里:“你点吧。”
他直接人脸识别打开她手机,翻到备忘录,里面记录了近二十条要跟他说的事——这个习惯是周小玩认识他之后有的,平常不用特别记录,有什么事当天见面就说了,没办法见面就电话里说,说完不用担心忘了,因为贺司扬也会往手机里记。
两个人很少看对方的手机,看也多半只看备忘录,看看对方会不会有什么事忘记跟自己说了。有几回贺司扬点开来,里面都是那句:看也没用,你知道我有事要说,但我就是不想告诉你,等我高兴了再来吧。
像这回记录这么多条的情况很少,用高兴不高兴来判断不合适,里面更多的是感悟和思考:
1.身份政治
2.todo和tobe
3.Logline
……
贺司扬看完,说从第一条开始听起。
周小玩就从她刚到纽约那天说起。准备去拉斯维加斯之前,其他人各自回去收拾行李,她趁着这个空档一个人去附近走了一圈,从dollartree逛过出来,她被一个黑人拦住——和她预想的一样,他从口袋里翻出一块手表,问她要不要买。那是一块表面斑驳的男表,镜面上有很多划痕,显然用很久了。她知道他只是找了个由头来跟她要钱,正犹豫的时候,他走近一步,一脸痛苦地告诉她:你知道吗?我是个奴隶,我们全家人都是奴隶,在这里,没有人会关心奴隶。
即便她听文杰说过很多次被黑人拦住要钱的经历,可在自己真正经历的那一刻,尤其是三个重复的“slave”压过来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仍然是心痛。
她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自我认知?他每拦住一个人都要告诉对方他是奴隶吗?他说出来的那一刻心里是什么感受呢?
那一刻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她问贺司扬。
“我会直接走开,但你不会这么做,”贺司扬去抚她皱起的眉毛,“你请他吃饭了?”
“勉强算吧,我把他带进旁边的一元店,让他自己选了一些他要的。在柜台等他的时候,我一直在纠结一个问题——”
贺司扬心领神会:“你在思考要不要跟他聊一会儿,了解他的家庭,了解他过去的经历,好知道到底是什么让他那么容易就把‘我是奴隶’说出来。”
“你猜我问了没。”
“没有吧,你问不出口。”
是的,她问不出口。自以为给了别人一点小恩小惠,就觉得可以去探知一个人的隐私,那样太卑鄙了,即便她的本意并非如此。
这件事之后,她又陆续碰到一些各式各样的人,卖CD的,想要捐款的,直接要钱的……正如文杰说的那样,见得多了,也就麻木了。
就在她思考别人身份认同的同时,她自己的身份也在一次又一次地接受拷问。
文杰喊来的朋友里,很多人都不会发“zh”音,而他们又坚持要喊她的全名,一喊就错,一喊再错,当有人(美国人)在第四天仍然喊错的时候,他被另外几个人(亚裔非洲裔)狠狠批了一顿。在周小玩看来,怎么喊她都没什么所谓,一个名字而已,只要可以确定喊的是她,那就没有什么问题。
但他们认为她受到了歧视,她因为她的亚洲人身份受到了种族歧视。
她自己并不这么认为,费了很大一通力气告诉大家叫错没有关系,只是发音的问题而已,她并不介意。但他们觉得她只是装作不介意。
紧跟着,她在旅行途中遇到了一个很热情的澳洲老太太,老太太是民宿老板,问她叫什么名字,她不想再一遍一遍教别人怎么念,就把自己的英文名告诉了她,老太太一瞬间变得很严肃,把她的中文名问出来后说:“siaowong,你拥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以后别人再问你,你应该用回你自己的本名,要记住,越是来自贫穷国家的人,越应该坚守住自己的名字。”
“她应该不是在澳洲出生?”贺司扬问。
“对,她是伊朗人。”
贺司扬点点头:“你记不记得大学时候写过一篇《上帝之城》的观后感?”
“你写的?”
贺司扬笑着摇头:“你,你写过。你在开篇说,假设《上帝之城》发生在另一个城市,那就会是个截然不同的故事,但结尾的时候又说,假若换一个城市,《上帝之城》的故事就不会发生,就算是在另一个同样充斥着暴力的贫民窟,那里发生的故事也会跟上帝之城不同。”
她也自问,为什么这样一部血腥残暴的犯罪片,会让她很长一段时间都念念不忘。还说,人好比一株植物,仰仗于出生的时间地点,仰仗周边的气候土壤,它可能是蕨类,可能是树木,可能出生在充满暴力的里约热内卢,可能出生在西进运动的路线上,也可能出生在和平年代的和平地区,但无论它身处何处,都打破不了人如蝼蚁命如草芥的事实。
“我还写过这种?”听他简单复述完,周小玩笑了下,很快又不笑了,“所以一个人身在哪里,就会被打上哪里的烙印,她所在的土壤给她提供的就是那片土壤的养分。她觉得我受到歧视,是因为她被歧视,她将她自己的经历投射到了我的身上。”
她说着说着想到了一句话,贺司扬替她说出来:“‘你眼中的你不是真的你,别人眼中的你也不是真的你,你眼中的别人才是真的你。’她在你身上看到的是她自己。”
他又说:“我看最近新闻也在讨论,有人开始喊原住民为美国人,喊美国白人为欧裔美国人。”
周小玩笑了:“那他们不得崩溃?”
“嗯,所以有人说,激怒白人只要五个字,‘欧裔美国人’。”
“真讽刺,”周小玩又想到那个自称奴隶的黑人,“你说,如果他出生在另一个地方会怎么样?我不是出生在中国又会怎么样?”
“你无论出生在什么地方都会和现在一样,但他我不知道。”
周小玩沉默片刻后说:“你的意思是,他的身份是没办法选择的,但他可以选择他的话语?”
“嗯,他怎么去表达,这是他可以决定的,别人对他身份霸凌,他可以选择接受或不接受。”见她还皱着眉在思考,可以猜想这几天她没少想,他去解她的大衣扣子,“这些都是假设,是想象,我认为他有选择的余地,也是建立在我的土壤和身份之上,是基于我现有的认知,属于百分百站着说话不腰疼,可能当我真的站在他的位置,我会跟他一样,因为话语也好,表达也好,都比不上一块面包一瓶牛奶来得有用。”
“嗯,明白你的意思,你只是希望他不要再那样自称,也希望她们不要再将自己投射到别人身上,历史遗留问题需要对抗,但没有必要强制要求别人也那样做。”她看着他将她的外套脱下来放到旁边,挪过去从身后抱住他,“你怎么就觉得我无论出生在什么地方都会跟现在一样?”
他沉吟后说:“就那么觉得了,你的事情我没办法客观去想。”
她笑出声来:“你这跟强词夺理有什么区别?”
“那你怎么想?”他想她肯定已经假设过了。
她没有直接回答他:“我在路上还碰到一个人,就在那个澳洲老太太的餐厅里,白天她在后厨洗碗,晚上睡在大街上。”
周小玩去找老太太,老太太像是知道她要问什么,直接告诉她,那是个刚出狱的刑犯,能让她洗碗已经是她能冒的最大风险了,住处是绝对不会提供的。“就算我敢,你们还敢住我的地方吗?”
被老太太这么一震慑,第二天周小玩还是去跟那个女人搭话了,顺便把一双旧鞋给了她,她的脚冻得很厉害,立马就把鞋给换上了。女人说她只是在这里短暂停留,过两天就要去往下一个州。
“去做什么呢?”
“去到处看一看,进监狱以前就想过有钱的时候要看看外面的世界。”
“看完之后呢,你有什么打算?”
女人说她想去加拿大投奔她的一个姑妈,姑妈在那里做木工,听说挣得不少,不过不知道姑妈会不会接受她,也不知道她能不能顺利攒到钱出国,她也不知道姑妈具体住哪,只从照片里看出是在一个树很多的地方。
周小玩说:“你回答的是todo,那tobe呢?”
“她怎么说?”贺司扬问。
“她说她没想好,她有时候感觉自己还在监狱,偶尔心慌,也想过一根绳子吊死算了,但又觉得不甘心,她说她只是杀了一个烂人,而那个烂人刚好是她父亲而已。她是因为怕死才杀的人,如果杀了人再杀自己,就太不划算了。她现在还想不到那么远,只想先把活着的意志找回来。然后她又问我,问我的tobe是什么。”
贺司扬看着她,是在问她有没有回答。
“我答不出,很久没有想这个问题了。所以这几天看着一路上的人,我一直在想,要是我不学电影,现在的我会在做什么?也想过以后姥姥姥爷都不在了,我跟我妈又过不到一块,是不是可以换一个地方生活,嗯……换一片土壤,感受一下别的气候,当当别的植物。”
“真的不会学电影么?”贺司扬多少有点怀疑。
“可能吧,感觉过去这么多年老是围着电影在转,看到什么都要往电影身上靠,思维都成定势了。姥姥说得没错,电影要看,书更要读,可我现在就像个草包,脑袋里空空的,人也越来越倦怠了。我总结出两个原因,一个是酒喝太多,一个是班上多了。”
贺司扬不很赞同:“是一下子看到太多不同的人,对比下来你就觉得别人的生活多姿多彩,但反过来,别人也觉得你新奇,说不定也很羡慕你。别人走的路我们没走过,免不了要去美化。”
“可能吧,但不能否认我确实受到了刺激,你说我稳,你看,看错了吧,稳的是你。”
“稳不是一个恒定状态,要真的面对什么都没有波澜,那不是人,是已经修成仙了。”贺司扬见她笑了,也笑着说:“在一个地方生活久了,再跳出去,更容易产生不一样的感触,以后我们要多出来走走。”
周小玩立即“嗯嗯嗯”赞同几声:“我也想了,可能我换个时间来,也不会有这种感触,你说是不是有什么在召唤我?”她变了个声调,模仿召唤的声音,“别死磕电影啦,工作几年了也没见搞出什么名堂来,试试别的吧,你不是说还有很多工作想尝试么?”
两个人都笑了,她又说:“还有一个原因被我忘了,我过得太顺了。”
“你不是说苦难教育都是扯淡么?”
她笑:“不一定是苦,要有点波澜,总觉得现在没多大意思。”
“你说的应该是太积极了,太积极了就没意思。”
“嗯,太积极的状态是缺乏生命力的,为了功绩去创作,创作就不再是创作,而是劳作了。”两个人漫无边际聊着,她突然又说:“你说我明年去做记者怎么样?或者拍纪录片,大黄你还记不记得?她前阵时间记录一个尿毒症患者的最后一百天,写的后记很值得一看。”
“看了,”贺司扬又去解她的毛衣扣子,“以后想做什么,可以慢慢想,你不是也说了?反正可以尽情啃老,想做什么都行。”
“你在阴阳怪气。”她躺在那儿,任由他帮她脱衣服。
“我是在开玩笑。”
是玩笑,也是真心话。她想做什么,他都支持,她不想啃老,还可以来啃他(他好歹还不老吧),他有一点钱,要是没了,他也可以啃老,虽然前不久才跟他爸说不用他的钱,但实在缺钱了也照样会伸手,他不是多有骨气的人,必要的时候能为五斗米折腰——这些话太肉麻了,他说不出口,时机也还不对。
“你呢?你肯定会一直往下做吧,规划都做到很久以后了。”她问他。
“规划也可以变,要是按部就班,那就太吓人了。”
她望着他:“你一直都这么吓人。”
他笑了,解扣子的动作停住,像在看着她,也不像。
“怎么不说话了?”
“我在想,过去一周对你很重要,但我不在你身边。”
周小玩笑着坐起来,揽住他脖子:“我就等你说这句话呢。后悔了吧?”
他不说话,但答案已经在眼睛里了。
他这样子她又有些不忍了,往他鼻尖上亲了下:“你也在的,我晚上梦见了你。你梦到我了没?”
“没有,可能白天想太多了,晚上不让我想了。”
她咯咯笑出声来,这是贺司扬第几次说这种话?她一时数不出来,反正不多就是了。
她问:“你这星期都干什么了?”
“挺无聊的。”
“哪里会无聊?你是去救人命了。不然怎么舍得让我一个人来?”
他笑着继续给她脱衣服:“还在生气?”
“时不时吧,想起来还是有点,说好要一起来的,要早知道是现在这样,我早几百年都来了,用不着等你。”
“我的错。”贺司扬在她的备忘录里看过一句话,是问她自己恋爱是什么,她给出答案:恋爱是即使当我在做一件很平凡的事,我也希望他在我身边。对她来说,来纽约只不过是订一张机票的事,如果不是为了跟他一起,她早就来了。
他将她外面衣服都脱了:“先洗澡?”
她朝他伸手,是要他抱的意思,他将周大小姐抱到浴室,又去对面拿了她的行李过来,她开始洗了,他拿了她的睡衣靠在浴室外等,隔着水声,两人继续聊天。
贺司扬这一周连轴转,但借着在车上的时间把一档综艺节目给看了,《思想验证区域》,周小玩想看但一直没看,他知道她的习惯,拖着拖着大概率就不会看了,他就老样子当代表看完,跟她讲里面有意思的部分。
“然后呢然后呢?”她在里面不停追问。
贺司扬是不怎么耐烦看韩语作品的,他看过的韩国电影可能不到两百部,占据他观影数量的百分之三不到,原因之一是他觉得大多数韩国演员演得不够好,总有一种端着的感觉,之二是他不喜欢话语被控制,敬语尊称让他听着很不舒服,这一点不止针对韩国文化。但他又很爱看真人秀(可以观察人性),韩国的真人秀做得又很好,每次有什么新综艺出来,他起初都会皱着眉头,看着看着又忍不住夸两句。
每到这种时候,周小玩都会忍不住大笑,再默默感叹一句,这个人也不是没有可爱的时候,不过也就一点点吧。
她洗完澡出来,贺司扬还没讲完,她先开口:“我刚想了。”
“什么?”
“你不会走开,如果你遇到那个黑人,你大概率会给他一百刀。”
贺司扬想了想:“分性别年龄吧,可能会给20。”
周小玩笑了,贺司扬不知道她笑什么,等到进了浴室,看到雾蒙蒙的玻璃上有个手写的20,他也笑了。
他洗,周小玩就躺到床上看他手机,备忘录里有几条,其中记录那档综艺节目的,有几个时间点,是他认为她可以自己去看一看的,她没立马去看,而是从他摊开的行李箱里找到那块他新捡到的狗牌。
贺司扬的爱好之一,收集狗牌。也是奇了怪了,他总是能捡到各种各样的狗牌,狗牌上往往会留电话号码,他都会打过去确认人家的狗有没有丢,要是丢了,他就会帮着人一块找,没丢,他就会松一口气。不管丢没丢吧,他跟人在电话里寒暄,聊着聊着一定会说出那句:我有一只金毛,黄色的,一只阿拉斯加,棕色的,还有一只猫,蓝色的苏格兰折耳,都是领养的。只是说了这一句话,他就很高兴了,要是对方表示羡慕,他就更高兴了,继续细数他过往的猫猫狗狗历史。他说话的口吻要怎么形容呢,不知道的会以为他不是在炫耀猫狗,而是在炫耀自己有几百亿存款。
她捏着狗牌等他,过会儿他出来,她就照着狗牌念:“皮卡丘,2019年3月24出生,还留言了啊:恭喜你,遇到了世界上最可爱的狗,也恭喜我,遇到了世界上数一数二的爱狗人士贺司扬,真是相见恨晚啊~~”
后面一句是她杜撰的,贺司扬听得笑了,他擦了头发躺到她身边,继续问她的事:“Logline是怎么回事?”
Logline,一句话梗概。
“是文杰的一个朋友,也学电影的,聊到我想拍的一个电影,他问我这部电影的logline是什么。”
贺司扬笑了:“你没揍人家吧?”
Logline是她最讨厌的东西之一。
“想揍的,但他根本没看出来,”她开玩笑,“他说他以前经常参加洛杉矶一个编剧工坊的比赛,交100刀,会得到一份他们提供的评价和修改意见,他也可以只交25刀,他们负责帮他修改logline。他还把联系方式给我了,说有必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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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高一下我写logline的能力。”
“你去联系了,他们怎么说?”
她笑:“你怎么知道我联系了?那个朋友还以为我没兴趣呢。”
“他对你的好奇心还不够了解。”贺司扬也好奇,“他们怎么修改的?”
周小玩翻出工坊回复的邮件,贺司扬接过一看:一个对爱情失望的女人,和一个对生活失望的男人坠入爱河,两个人百分百合拍,但他们也将面对一系列的问题和考验。
看过这条,就可以知道周小玩讨厌logline的原因,干巴巴的一句话,似乎概括了剧情,却什么也没有点出来。她说过,一句话可以概括的故事,那得多无聊?更重要的是,宁愿复杂,也不要过度简化,复杂很重要。她跟贺司扬形容过,那种复杂类似于右脑跟左脑切断联系后,右脑仍旧可以看见东西,但说不出口。那种无法宣之于口的情绪就是复杂的一种。
不过贺司扬关注的并不是这句logline,而是周小玩发给工坊的,是《百分百恋爱》的故事。
“我先声明,我只是随手发的,我知道如果我发我自己带的电影,他们发回来我也不会用,用你们的,说不定到时候还用得上呢。不过现在你也看出来了,该提高能力的是工坊,不是我。”
她说着说着笑了,贺司扬却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将她按来怀里:“你下一句是不是就要说,25刀不能白花,你还是去带这个项目,至少把25刀赚回来,对不对?”
她摇头,做出一个捂他嘴的动作:“出来玩不要谈工作。”说着把他手拉到自己腰上,“你给我揉揉,好酸,快点,给我揉揉。”
她一这样,贺司扬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一下一下给她揉着腰,低头又去亲她,她热情地回吻,见他眉头还没有完全舒展,转移话题说:“我在犹他州碰到一个很喜欢中国文化的大学老师,她说她最近在学毛笔字,觉得很神奇,那么软的笔,怎么就可以写出那么有力的字。”
“你说过类似的话。”
“什么?”
“那么小的一只知了,怎么可以发出那么大的声音。”
“诶?这是我很早一部短片,你怎么也看了?”
贺司扬有点糊弄的意思:“就是看了。”
说着自己笑了,他忽然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打开话匣子的贺司扬是有点可怕的,一直在她耳边说个不停。周小玩还记得一年多前两人分手后重新碰到,一开始还有点不自在,过后就是他说完换她,她说完又换他,花了很多天,总算是大体把过去一年积攒下来的话给说掉了。
周小玩抱紧贺司扬,喊他名字:“贺司扬。”
“嗯?”
“以后少吵架好不好?”
贺司扬应了一声。
“你知不知道我们吵架的原因其实在你?”
“嗯……是么?”贺司扬在专注亲她。
她笑:“我怎么对待一个人,其实是对方让我这么对待他的。所以我老是跟你吵起来,也是因为你允许我跟你吵,你看我跟别人就很少吵,你说是不是你的问题?”
他也笑:“那反过来就不成立了?你不是也允许我了么?”
已经是凌晨三四点,本该睡了,两人却还很精神,贺司扬去揉她肚子,她肚子上有一些肉,看不出却摸得到,他很喜欢摸她那里,每次他摸,她都要问他是不是变态,而他每次都会爽快接受。
“喂……”她想抽回被他拉过去的手。
“帮帮我。”贺司扬在她耳边说,抓着她手没放。
差不过一个月没有过了,他忍得有点辛苦,知道她生理期刚过,再忍一晚就差不多了,但她在他怀里乱动,手还往他衣服里钻,他招架不住,不得不请她用手帮一下。
折腾来折腾去,贺司扬是越来越精神了,周小玩却不行了,又累又困,贺司扬抱着她去洗了手,又给她换了一套他的衣服,重新躺下时,两人抱在一起准备睡了。
“明天想做什么?”贺司扬问,“累不累?要不要先休息一天?”
“要……”
“跟你一起去拉斯维加斯的朋友,这两天约个时间请他们吃饭?”
“不要了吧,我要跟你,两个人。”她困了,说话都是短句,过会儿又说,“那就明天晚上?明天我问文杰。”
“嗯,”他捉起她手指亲了下,“睡吧。”
他把床头灯按了,黑暗中她又往他怀里拱了拱,迷迷糊糊还总结了一句:“上午睡觉,下午无聊,晚上吃饭。”
贺司扬笑了。
“无聊”这件事是他在刚入职场时从她那里学来的。从学校毕业后他就进了开拍,他一个新人,第一回就赶上了很有含金量的项目,更意外的是,跟他对接的人竟然是周小玩——他早就听说她进了哪家公司,也想过是不是有可能碰上,但总觉得不会那么巧,可事实是真的就那么巧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定义跟她之间的熟悉度,说很熟算不上,说不熟又是吵过不少架吃过不少回饭的关系,或许她也拿不准,一开始两人都默契地公事公办,除工作之外没有一句话说,有时候两边一起开会或聚会吃饭,碰见了点个头,就算打过招呼了。
她进职场后似乎不那么张扬了,给人一种很稳重的感觉,直到项目末期,有一回她迟迟没给他方案,给她发消息她不回,打电话也不接。上头负责人来催了几回进度,他甚至想过晚上回去加班偷偷替她做了算了,没想到开车回去的路上碰见了她。她坐在马路边,十月的天,她穿一件短袖,身上湿了,头发上也有水。他停好车过去找她,她吓一跳:“不是吧?你们还亲自来堵人?”
下一句又说:“堵也没用,我交不出。”
她说得理直气壮,让他总算看见她原来大学时的影子。
他问她:“你在干嘛?”
她用手拂了拂刘海上的水:“我在无聊。”
“算了,你不懂。”她紧跟着说。
他本该走的,但站着没动:“你可以说,说了我就懂了。”
她就说了一堆书面用语,大意是说每天高强度的工作让人根本没有闲下来的时间,就算是碎片时间也要被各种各样的短视频和短文占据。一不让自己忙起来,人就要焦虑,一让自己无聊了,就觉得是在浪费时间。好像不让自己停下来才能显得自己生活得很充实,但这种充实也只能骗骗自己而已。而深度无聊恰恰是一个人放松和沉淀的时候,这种时候也是创造力最活跃的时刻。一个不能忍受无聊的人,无异于把自己当做了一台机器。
她不想当机器,她想无聊一下。
“看吧,跟你说了也不懂。”她站起身就要走,“你别催,你催了我就不干了,不干了我就要被开了,所以你别催。”
她转了身往前走,他站在原地看着她走远,然后喊住了她。
她回过头来。
他快步跟上去:“你要这么无聊着走回去?”
“不行啊?”两人是吵过架的关系,不尴不尬地,她语气总有些冲。
他问:“你往哪边走?”
“我到处乱走。”
她继续往前,又侧过头看他:“你在跟踪我?”
“没有。”
她再往前,又回头:“还说没有。”
“是没有,我不太懂你说的无聊是什么意思,就现身说法试一试。”
“你看起来确实不懂,每天把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的,当然就没有无聊的时间了。”
“你怎么知道我把时间安排得很满?”
她顿了顿才解释:“我听陈挚说过。”
陈挚是他的大学室友。他“噢”了一声,没再说话。
她默认了他跟她一起,也不怎么搭理他,走走停停到了一排枫树下,她停下来,一地的红枫叶,被她挪到一边,又被她挪回来,地上就出现了一个字。
忙。
“你不知道无聊,那‘忙’总理解吧?你看它长什么样?”她站远了,挪出地方给他看。
竖心旁,一个亡,是心死了。
他看一眼字,再看一眼树下的她,一瞬间就明白了。
那天到最后,两人在一个十字路口分开,那里离他住的地方有十公里,他是走回去的。
她总说他不开窍,跟他解释了很多次,他才懂得什么才是无聊。
后来在一起,她有时候忙着忙着就猛地起身,说她要无聊一下,有时候自己跑出去,有时候到他身边把他扑倒,要他跟她一起无聊。
在纽约无聊稍微有那么一些差别,出来旅游,无非是消费陌生符号。两个人走在街头,看一看,吃一吃,买一些小物件,偶尔互看一眼,交流几句,又转过头去看别的。
上一次这样出来玩已经是很久之前了,久违的放松时刻,没有按照计划来,一下午也很快消磨过去。
到傍晚下起了小雨,两人牵着手在雨里走,也不知道贺司扬什么时候准备的,袋子里每份礼物都包装得很像样子,他一手提着,一手揽了她坐上去新泽西的Path。
文杰住在Newport,本来说要来接她们,知道周小玩想体验当地公交,就撑了伞在站外等。雨下大了,文杰还把朋友叫上了,也是一起去拉斯维加斯的女生,她把手里的伞塞给贺司扬,打完招呼说:“小玩,你说你跟司扬第一次见面那天下了雨,好巧,今天纽约也下雨了!”
贺司扬去看周小玩,她扯过他的外套裹住肩膀,冲他一扬眉,又看回女生,半开玩笑说:“但那天的故事,比今天要曲折多了。”
15. 一个番外
那天,从一大早天气就不太好,一场雨随时要砸下来,周小玩交完转专业的材料,到学校外的川菜馆吃饭。
她原来读剧作,要转去学影视技术,交的材料里有部片子是她新拍的,自编自导,拍了一星期,原始素材够她剪十部短片了,她用这些素材没日没夜剪了好几版,最后在纠结中,赶着截止时间选了一版上交。
用陈挚的话说,她在交作业上的拖延可以比肩墨镜王,只不过人家墨镜王赶的是戛纳电影节的作业。
陈挚是她剧作专业的同学,加上她室友鹿溪,三个人常常一块组队做小组作业。这回要正经拍一个原创短片,六个人一组,约好了边吃饭边聊作业。
周小玩一个人先到,要了半菜单的菜,炒饭先上来,半碗饭吃完,其他人陆陆续续都来了,就差陈挚一个。鹿溪给他打电话,他说把室友喊上了,让多点两道菜。
桌上菜已经摆满了,鹿溪坚持又去添了两道。
周小玩要饿晕了,话都说不上,只顾着吃饭,等到陈挚带着人来了,她抬头看一眼,猝不及防撞上一张陌生的脸。
陈挚的三个室友,有两个是剧作班的同学,另外一个听说是管理学院的学生,也是陈挚的高中同学,陈挚常常喊这同学出来一块玩,但这人很少出现,少有的几次来了,碰巧周小玩都不在。
“贺司扬,你俩坐这边来吧。”鹿溪朝两人招手。
陈挚一招即来,贺司扬却就近找了个空位,笑说不干扰她们聊作业。
“别啊,剧本你不是都看过了么,说好来给我们当执行制片的啊。”陈挚算盘打得咣咣响,嘴上开玩笑说要拉一个人来分担这次作业的经费,其实是周小玩之前提过要找一个学制片的来一起合作,互相偷师一下,他想着宿舍不就有一个么,回去把剧本给贺司扬一看,贺司扬觉得剧本挺有意思,却没答应要来。他早预想到了,人家高中一毕业就实打实去剧组里学经验了,不一定瞧得上他们这种草台班子,但正是因为有经验,才更要把人拉来。“我们也没那么差,说不定比你去的剧组更有意思。”
“剧组也就那样,”贺司扬是被陈挚硬拉来的,没想要动筷子,“我们课不一样,时间对不上,你们要人的话我可以帮你们问问师兄师姐。”
好歹当了一个多学期的室友,陈挚知道贺司扬这是还没有看到参与进来的价值,往难听了说,这人有点功利,不对自己有利的事情不做,往好听了说,他很知道自己要什么,不会随意被动摇。他不会把计划一笔一划写下来,但每天做什么都井井有条,要是没有例外,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安排。
陈挚为了把人拉来,放话说给他看个有意思的短片,短片就是周小玩刚交上去的那部,他自己压根还没看过,这会儿跟周小玩要来手机,拿去给贺司扬看。
周小玩刚才一直没插话,见自己手机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住,她抬眸,跟对面人的视线撞上,很快又错开。其他人都凑热闹挤过去看片子,她给自己打一碗汤慢慢喝起来,喝一口,往对面瞟一眼,喝一口,再瞟一眼,说实话,也没有多帅啊,鹿溪未免太夸张了点,不过真要是什么大帅哥,比如陈挚那样的,早在学校出名了,她也不用等到现在才知道他什么长相。
鹿溪说不是一眼惊艳,属于耐看型,她喝一口汤,又往对面看,对面的人却像是感应到了她的审视,忽然抬眼看过来,她没来得及避开,两人短暂对视两秒,他迅速看回手机,周小玩也不以为意,舀了半碗锅巴炒饭继续吃。
十五分钟的短片,片名叫《二手冰箱》,主角是一台将近400L的冰箱和一个搬运工。冰箱功能完好,唯一不足是冷冻层有一格怎么也打不开。冰箱每到一户人家,买主都设法要把这格打开,用锤子敲过,用牵引绳扯过,拆过,也试过喊来一大堆壮汉排排站好,用拔河的方式拉过,可各种方式都试了,愣是没人成功。搬运工每回搬上搬下,把冰箱从这个小区运到那个小区,偶尔他会搭把手,更多时候只是站在旁边看那些人抓耳挠腮费尽心思。
某天,一位买主要求搬运工把冰箱从三楼扔下去,搬运工一句为什么还没问出口,买主先上手使了一把劲,就差那么一点,被搬运工及时拽住,冰箱才没摔下去。
搬运工花了二百块,自己把冰箱买了回去,洗得干干净净后通上电正常使用,冰箱足够大,少一格也没什么影响。
又是某天,搬运工竟无意中把那一格给拉开了,冷气冒出来,里面却是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这个结尾多少有些落入俗套了,也在意料之中,但没有为了标新立异而标新立异,看完后也能够清楚得知导演的表达。
“这个结尾……”陈挚看一眼周小玩,眼睛里都是赞许,再看回贺司扬,撞一撞他的肩:“怎么样?不一般吧?是不是能看到大师的影子?”
陈挚说得夸张,但无论是从剪辑风格还是演员表演,确实可以看出导演是在模仿罗伯特·布列松。
而贺司扬不怎么喜欢罗伯特·布列松。
“嗯,很厉害。”这句赞同并不违心,从剧本到场面调度再到剪辑,贺司扬不否认这部片子比他看过的大多数大学生短片都要好,尤其是剪辑,跟镜头、声音形成了一套很协调的内部节奏,自然而然就能给观众带来情感上的冲击——这些观众里不包括他。
“对吧!我就说没骗你,你就别犹豫了,导演剪辑都有了,就差你一个。”陈挚想着先把人骗来再说,“你来了我们就都听你的,你一个人说了算,还不成啊?”
“陈挚你可闭嘴吧,你好歹让人考虑一下。”鹿溪见不得陈挚这幅不要皮不要脸的样子,她看回贺司扬,话锋转了一转:“我们这个作业也不急,时间上可以商量着来的,最重要还是作品的质量问题,你看过小玩的片子了,有她把控不会很差的,我们每回都拿最高分来着。”
陈挚立马附和:“就是就是,鹿溪你会说早说啊,司扬你要——”
“陈挚,”周小玩径直打断他,“你坐回来。”
陈挚不明所以,摸着脑袋坐回周小玩旁边,周小玩不看他,而是看去对面,语气十分肯定地说道:“你不喜欢这部片子。”
周小玩早就从这人细微的表情中看出来了:“说说吧,你不喜欢哪里?”
她从表情到语气都很自然,可在大家听来多少有点不服和挑衅的意味,几个人一时间都互相看起眼色来,反倒是贺司扬泰然自若,唯独讶异于自己的心思被看了出来,既然她开诚布公问了,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你是故意找了非职业演员来演?”
他这么一问,周小玩立马就明白了。在布列松的电影里,非职业演员的“木偶式”表演一直以来都有争议,演员没有表情,没有情绪,始终冷漠着一张脸在机械地表演。周小玩这次拍片模仿的就是这种理念,演员全程都是一张面瘫脸,仅有的几句台词也说得冷静平直,语调上没有任何起伏。
她反问:“这种表演没办法打动你?”
答案已经昭然若揭:“演员像机器人,不透露任何情感,我不会被这种表演打动,反而很容易出戏。”
周小玩赞同地点了点头,随即又说:“那你应该知道布列松为什么会选择这种表演方式,他提倡的是‘反电影化’,是去戏剧化的表演,只有剔除掉了戏剧化的形式,观众才能更专注于电影本身,而不是这一秒被演员的夸张表演逗笑,下一秒又跟着演员一起哇哇大哭,一旦观众完全被演员的表演控制,那么影像、声音这些部分都会被忽略掉,这样还算看电影吗?”
贺司扬也点了下头:“你举的例子有点极端了,一个懂得表演的演员会克制,会有收有放,她可以很好地跟影像、声音融合在一起,演员是有她自己的生命力的,不同的演员表演相同的片段,带来的感受都会有区别。但在布列松的电影里,谁来演好像都可以,演员的情绪完全被剥夺了,她没有灵魂,观众根本无法感受到任何情感,又怎么去感受你说的影像和声音?”
周小玩微微皱起了眉:“你的话里已经做了预设,你觉得演员表演得越真实,观众的情感反应就会越强烈,你也觉得电影最先是通过演员的表演来传达给观众的,那是不是意味着你认为单独的影像跟声音都无法触动观众?”
“我没有那样预设,演员不需要刻意去演绎,只需要自然地呈现出真实的生活状态,但布列松追求的去戏剧化表演是违反人的自然反应的,该笑的时候不笑,该哭的时候不哭,他抑制了人的情感本能。我也没有说影像和声音无法单独打动观众,电影是综合性的艺术,表演、影像、声音这些都是其中一个元素,当中间一个被完全剥离后,电影的整体力量就会被削弱,而在你的概念里,表演好像成了纯粹的附属物,可有可无。”
两个人说话像是不用思考,中间根本没有空隙,陈挚几度想要插话都没成功,这回卡着点想要开口,又被周小玩一把拦住,她继续说:“我没有否认表演的重要性,布列松也只是在探讨没有表演的可能性,反而是你,你是认为,演员、影像、声音这些,每一个部分都不可以缺席对吗?”
“不是不可以,是可以不。”贺司扬的表情渐渐严肃起来。
周小玩点了点头,一口气急需纾解出去:“好,你认为缺少其中一个元素,电影的力量就会被削弱,那你认为以往的无声电影,黑白电影,它们的力量都被削弱了吗?”
“那是另一回事,无声电影没有声音,但会在需要的时候直接打出台词,演员的表演和肢体语言仍然能够传递情感,而很多黑白电影会更注重光影的使用,也就是说,在某个元素不得不被剥离的时候,导演会通过其他方式来弥补这种缺失。再比如《辛德勒的名单》,黑白电影是导演的自主选择,但那抹红色出现的时候,实际上是导演在加强它缺失的元素。还有,无论是你说的无声电影还是黑白电影,主角都存在,意味着表演仍然存在。”
周小玩的声调不自觉地抬高了:“你自己都说弥补和加强了,那布列松的电影就不是一种加强了吗?你说的是同元素之间,那为什么就不可以是不同元素之间的加强呢?他让表演缺位,也恰恰就是通过极简风格来加强影像和声音这两个元素的。他说过了,电影不是用来理解的,而是用来感受的。”
周小玩的语速越来越快,不自觉地,贺司扬的表情也越来越差:“那你是不是也在预设表演的缺位反而能够加强观众的感受?波德维尔的叙事理论说了,电影的叙事不只是影像和时间的编排,还需要情感和主题来引起观众和角色的共鸣。布列松说电影是让人感受,但他却直接剥夺了观众感受的途经,你认为大部分观众可以脱离演员的表演,通过纯粹的影像和声音来感受电影吗?”
周小玩忍不住了,这人的理念恰恰是她最讨厌的那一种,她腾的一声站了起来,旁边的陈挚忙伸手来拦,周小玩直接挥手把人给挡开了:“你是不是学电影的啊?你对电影的理解也太狭隘了吧!”
“小玩!”鹿溪也早就看不下去了,只是始终没有找到机会,眼看形势不妙,必须得站出来劝一劝了,“就是探讨探讨嘛,没必要那么生气的,布列松本来就一直有争议的啊,大家持有不同看法也很正常。就说我,我也不是很喜欢布列松的电影,但也尊重别人不喜欢。”
其他人也跟着一起劝架,周小玩不认:“争议是争议,可他完全没有理解布列松的美学!”
她下一刻看回贺司扬,“如果所有导演都像你这样想,那全都去拍好莱坞电影得了,全都去拍商业片文艺片,艺术电影就不需要了是吗?对电影的探索就不需要了是吗?布列松就是在探索!你把波德维尔拉出来举例就是狗屁不通,布列松的电影跟他的理论根本没有关系,一定要选一个的话,你怎么不把巴赞的现实主义电影理论拿出来讲?布列松就是要剥离一切多余的东西,他希望观众去体验真正的现实,而不是被那些夸张的表演所操控。在你看来,电影需要演员和情节来引导观众去感受,那为什么不可以留出更多的空间让观众自己去感知,去探索?观众可以自主去探索感受的边界,而不是一味地依赖电影来引导,只要没有依赖了,观众才能够更好、更直接也更深入地去感受电影的本质。他追求的不是你说的共鸣,而是一种内在的反应。你既然来学电影,肯定也有过那种时刻,不是感受情绪,而是感受到电影本身!”
“是,是有过,就是因为有,我才更希望有更多观众可以感受到那个时刻。”贺司扬的脸色已经算得上是阴沉,“你说得没错,布列松是在探索电影的边界,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理解他的美学,不是每一个人都能通过他的美学来感受到电影的本质。电影的美学可以更广泛,可以让更多层次的观众来感知,布列松的美学算广泛么?”
“你的意思是一部电影必须要照顾到每一个人了?这可能吗?为了照顾到更多人而放弃探索,那这到底是进步还是退步呢?”
“你总是在偏离重点,”贺司扬也忍不了了,“我没有说要放弃探索,你说布列松是在推动观众主动去感受,那为什么就一定是在剥夺电影元素的基础上,难道在元素俱全的情况下观众就彻底丧失了主动权,完全被演员和情节牵着走了吗?”
“你说我偏离重点,你不是也在偏离重点?!”
眼看两边都大为光火,陈挚赶忙站到中间:“大家都先冷静一下,先停一停,行不行?”
“不行!”周小玩果断回答。
而贺司扬也默认了她的意思,这回他抢了先:“你说的我能理解,同样的理念塔可夫斯基也说过,观众不应该被动接受电影内容,而要积极地参与进来。但他的电影就没有像布列松那样极端地让情感缺位,演员的表演并不是多余的,不是去除它就一定可以加强其他元素。”
他定定地看了周小玩两秒:“你不过是想说服我赞同你的观点,在观点上进行霸凌,真正狭隘的到底是谁?”
是你,周小玩啊。
眼看着周小玩下一秒就要爆炸,陈挚这回先扯高嗓子压制住其他人:“鹿溪你先拉住小玩!”
他自己则跑到贺司扬那边,拽着他往外边走:“搞什么鬼啊司扬,干嘛吵起来,都不知道你翻起脸来这么吓人!先忍一忍行吧,我们出去说两句!”
“不能走!”周小玩仍在气头上,根本不接受中场暂停,可左右两边都有人拦着她,她只能一边被抱着一边冲那人背影喊:“什么狭隘,明明是你品味不行!扯什么波德维尔,下一句是不是要搬出克里斯蒂安·梅茨了?你不懂布列松,那间离效果、打破第四堵墙总知道吧,都是在批判在反思,一样的道理,怎么你就偏偏认为布列松不行了?!”
“小玩!你少说两句吧!”鹿溪喝止她。
“少说不了,气死我了!说我狭隘,说我霸凌,根本是他自己电影修养不够。”
“这是人身攻击了呀,你先冷静冷静!”
周小玩还要开口,外面哐哐几个大雷砸下来,就这么一会儿功夫,竟然就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地听得让人烦躁。
她起身往外走,鹿溪急忙去拦,却只见她坐回了原来那桌,拿起大瓶饮料,仰头对着瓶口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炒饭一吃容易渴,加上刚才一顿吵,心里有气,周小玩喝完一口又一口,鹿溪直接把瓶子给抢了:“再喝待会儿胀气了,也没什么的啊,平常我们讨论不也会吵两句么,怎么今天……”
“你没看到他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嘴上说得好听,什么他都理解,眼睛里全是优越感,好像所有人的观点都不如他。”
“你们两个都……”鹿溪话没说完,周小玩的手机先响了。
这个电话来得很不是时候,撞周小玩枪口上了,于是周小玩的爸本来只需要给五万块,她一开口,立马又多给出去五万。
又有钱拍片了,周小玩的心情稍微好了一点。电话一挂,见外面两个人站到了窗下,她心想刚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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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用“狭隘”把人一棒子打死,他反唇相讥也算是情理之中吧。
她看了眼柜台,不如借着买单的机会,去听听他们在说什么,再看情况给彼此找个台阶。这人虽然理念跟她不同,但有碰撞才更有意思嘛,陈挚还说了,这人认识不少人,很多拍摄场地可以约得上,那为了拍电影她低一次头也是可以的。
周小玩立马去了柜台,谁知老板说有人已经付过了。
“谁付的?”
老板往外一点:“那个高个帅哥。”
“……”
周小玩无语了,装什么绅士呢,都没见他动筷子,干嘛就非要抢着买单?
她把那口气压回去,大局为重大局为重,人扒到了窗口,想着就厚一回脸皮,故意吓一吓他们,气氛变了就好说话了,可面子上总还有些过不去,犹豫间,先听见陈挚的话。
“我之前还想着你们应该能聊得来,谁知道头回见就这样了,不过也就这点看法不同,多聊几回就能了解各自的取向了。”
“你想多了,”贺司扬没有任何犹豫,“不是看法不同的问题,是她根本无法接受别人跟她不一样,再说也没意思。”
陈挚刚要反驳,后头忽然传来一声呵笑。
“那你呢?”周小玩直直看向转过头来的贺司扬,“你不是也不接受布列松的理念么?你怎么就不说应该尊重不同呢?”
陈挚极有眼力见,直觉大事不好,赶紧往两人中间一挡,又扯着喉咙往里喊:“鹿溪,你快来!”
“用不着!”周小玩一句话堵回去,冷眼看回贺司扬:“才不会再跟这种人吵,浪费我时间!”
胸中堵着一口气,外面还下着大雨,她直接就冲了出去,脚步飞快,跟跑也没什么区别了,后头有人喊她,她不应,一股脑往前冲,直到被陈挚一把拉住,无非也是劝她,她把人往外一推:“你回去吧,我一个人走走,饭钱算好了告诉我。”
雨水浇下来,本应该把她的火浇灭了,周小玩却是越想越气,说她怎么样都行,懒也好,不讲理也罢,但绝对不可以是“没意思”!绝!对!不!可!以!
她气得肺都要炸了,陈挚也没走,后面还跟着鹿溪,其他人也陆陆续续来了,一个个来劝她,她充耳不闻,只让她们赶紧回去,她气汹汹越跑越快,可很快又被人捉住,她本能往后一甩,却没甩开。
“你是小孩子吗?要所有人都围着你转?”是贺司扬,头发衣服也都湿了,伞往她头上打,“你要不服气,找个地方随便你想怎么聊都行,非要往雨里跑?”
“谁要跟你聊?我跑我的,关你什么事?”
“是不关我事,那陈挚他们呢?你不回去,其他人也要跟着你一起淋。”
“既然不关你事,你管那么宽做什么?”她把他手一推,伞歪到一边去,冲后头陈挚喊:“你们别管我了,我待会儿自己就回去了!”
说完继续往前,后头冷不丁传来一句:“不懂电影的是你。”
她脚下一个急刹车,回头见陈挚拉了贺司扬要往旁边走:“你少说一句行不行!”
贺司扬也听不见别人的话了,直盯向周小玩:“我说的有问题么?自以为看了点书懂点理论就觉得自己很厉害,能欣赏布列松就觉得别人没眼光,这些话说出去只会让隔壁学校笑掉大牙。”
周小玩追过去两步:“噢,你懂波德维尔,你厉害!你看了很多书!你觉得喜欢布列松的都是俗人一个!那你告诉我,你喜欢的又是什么了不起的大导演?”
“别说了小玩!”鹿溪把她往另一边拽,“你们现在都不冷静!我们先回宿舍行不行?”
周小玩把伞往鹿溪头上推,要她自己撑好,继续逼问贺司扬:“你说啊,说不出了?”
贺司扬一脸冰霜:“无论我说什么你都能反驳,我要是说库布里克,你会说他太哲学,说希区柯克,你会说太商业,说哈内克,你又可以说他的风格太冷漠。”
周小玩差点笑出声:“你可真会举例子,全是克,全是男导演,全是不尊重演员的男导演!女导演你是一个都举不出了?!”
贺司扬一腔怒火无处发泄,最后只平静道:“你这个人简直不可理喻,跟你说话就是在对牛弹琴。”
“彼此彼此!但别侮辱牛!”
几乎是同时,两人都甩开其他人往前走,一个在左,一个在右,中间隔着校道,一个后面跟着陈挚,一个后面跟着鹿溪。
周小玩目不斜视往前走,到了学校,她顺着小路往右一拐,另一侧的陈挚冲鹿溪喊:“鹿溪!小玩要去干嘛?”
“小玩说她要去跑一圈!你快来,她根本听不进我的话!”
陈挚急得不行,拽住贺司扬:“你就低个头不行?一个架着一个,算什么啊?小玩都被你气得要暴走了。”
“不关我事。”嘴上这么说,贺司扬仍往右侧的露天跑道瞥一眼,隔着雨幕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越走越远。
“算了,今天真是邪门了,你俩一个比一个不正常!”
陈挚说完丢下贺司扬,伞也懒得撑了,径自去了运动场,刚进铁网门,身侧有人超过他,小跑着去了前头。
周小玩刚跑半圈,面前冒出一个人来,还是那张一看就让人来气的脸。
贺司扬努力平复了几秒才开口:“请问你可以理智一点么?淋生病了算我的吗?”
“放心,我就是死了也怪不到你头上!”
贺司扬就要气笑了:“你是想拍《雨中曲》?要不要给你找把黑伞来?”
他说得如此讽刺,周小玩顶回去:“谢谢,不用!我拍《瑟堡的雨伞》,什么颜色的雨伞都行!”
贺司扬冷笑:“你也很会举例子,没几部电影的故事会比这部俗套。”
周小玩一时没说话,只胸前剧烈起伏,她憋着一口气,等到陈挚跟过来才开口:“陈挚,把你的室友带回去,别让我再看见他一眼,不然我就要打人了!”
陈挚也是服了,还以为贺司扬是来讲和的,谁知一会儿功夫还越讲越崩了,他刚要开口,贺司扬却先一步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只好把话咽回去,看向另一头:“周小玩你倒是等等我,这么淋着待会儿感冒了!”
当晚,周小玩没感冒,但失眠了。
她躺床上辗转反侧,转个身,生气,再转个身,说服自己没必要为了这种人生气,转个身,更生气了。
她快憋得吐血,恨不得现在就跑去陈挚宿舍把人揪出来再吵一轮,她就不信这回吵不赢他。
她想了想,从手机里找出陈挚的聊天框——
“那个贺什么扬的,他是不是……”
不行,删掉。
“你那个室友什么时候开始学电影的?”
删掉。
“你室友的课表能不能发我——”
一行字还没输完,陈挚的电话先过来了。
“干嘛?”她没好气地开口。
陈挚知道她还在生气,没再说吵架的事,只问她周末去不去野外玩彩弹射击。
“不一定有时间。”
“你现在有,先腾给我不就行了?”
周小玩犹豫了会儿:“都还有谁?”
“我们几个,你还想喊谁?我来喊,人多更好玩。”
周小玩没说话,她总不能说你把你室友喊来,我要再跟他辩论一轮。
“你喊吧,我都行。”
就这么定了下来。
第二天周小玩破天荒起了个大早,在图书馆外等着开门,她给自己列了长长一串书单,除了布列松相关的,七七八八地借来一大摞,不管上课下课都在啃,就等着后面碰到那谁,一定要狠狠把他给辩倒,出了那口恶气才行。
好容易,也好不容易到了周末,那天周小玩依然起了个大早,陈挚在楼下等她跟鹿溪,几个人先去校门口等其他人,可左等右等,一直到约好的出发时间,那个谁都没有出现。
16. [锁] [此章节已锁]
“司扬,你怎么没去呢?”
四个人一块进了屋,贺司扬用手抹掉周小玩袖子上的水,冲女生开着玩笑说:“我去图书馆借的书还没看完,怕再见面的时候又输给她。”
他确实也去借书了,布列松的,女导演的,只要是她提到的,他都去找了来看。不过没去是因为陈挚并没有喊他,就算喊了他也去不了,那周他回去给况月林过生日了。
“又,所以你认为你们第一次见面是你输掉了?”女生笑得狡黠,又指一指他的毛衣:“我充分理解你们的分歧了,一个喜欢库斯图里卡,一个喜欢布列松,一个戏剧化,一个去戏剧化,很分明的爱好。让我意外的是,这跟你们看起来不太一样。”
她的意思是,从表面性格来看,周小玩是戏剧化的,却喜欢去戏剧化的电影,而贺司扬恰好相反。
“拜托,恩妮,你只认识人家十分钟不到。”文杰摊手,意思是你怎么就知道那谁谁的性格?
恩妮不服:“我从小玩说过的话里已经提前认识了,我最近也学会通过长相去判断一个人的过往历史。”
“又是从苏珊娜那里学来的对吗?一个研究计算机的,忽然研究起社会和人,你竟然完全信任她,这也让我很意外。”
恩妮冷静道:“文,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就可以通过你的表情判断你现在持有很大的攻击性,对任何人。”
文杰噎了两秒:“那我也告诉你,你判断错了。”
话说完,被对面的周小玩踢了一脚,再加上一个警告的眼神,文杰佯装躲了下,笑说:“恩妮,我知道你为了写剧本总是在观察别人,但请不要过度解读,苏珊娜说要带一副新的测试卡牌来,待会儿你再观察也不迟。”
“谢谢提醒,我会的。”恩妮剜了他一眼,看回周小玩时又换成了笑脸:“小玩,你用布列松风格拍的短片,我可以看看吗?”
快十年前的短片,周小玩手机里哪里会存,她去看贺司扬,贺司扬要去翻手机,对面文杰拉一把恩妮:“她的东西我都有,你要是想看她小时候自编自导自演的家庭纪录片,我也可以找出来。”
恩妮看看周小玩,周小玩笑得无奈:“他知道得太多了,如果我是杀手,第一个就把他灭口。”
恩妮也笑:“如果你需要帮手,我第一个站出来。”
恩妮说完跟着文杰去了,周小玩走在最后,见没人注意,她从后面一把抱住贺司扬,踮脚往他脸侧亲了下,这个吻多少有点安抚的意味,贺司扬看着倒没什么所谓,捏捏她手腕,牵着她一道往里走。
文杰租的两室一厅,他读研之前的两年住在布鲁克林,读研后才搬来了这边,这边朋友多,他爱热闹,每隔一星期就要把朋友喊来家里聚一次。
投影仪就在客厅,他从电脑里找视频,视频太多,他一边翻一边给大家看以前的糗照,有他的也有周小玩的,有些周小玩都没见过,看得她直乐。
终于看片子了,周小玩也是边看边笑。
以前她就跟贺司扬聊过,那次姑且称为“布列松讨论大战”的碰面,怎么想怎么幼稚,拾人牙慧不说,还不自知,贺司扬说她要让人笑掉大牙,他自己也不过是把书上看来的东西当成自己的,里面有几分自己的理解都未可知。
再看这部《二手冰箱》,从前看还能被唬住,现在看只觉得稚嫩得过分。可恩妮却说很喜欢,另一个表示喜欢的是苏珊娜。
周小玩很明显感觉到苏珊娜在跟她和贺司扬套近乎,溢美之词说得脸不红心不跳,再亲密地把她的手一挽,说:“我们来玩游戏吧,很适合你跟司扬噢!”
这是一个针对情侣的测试游戏,苏珊娜设计的卡牌,据文杰说做过这套测试的情侣都分得七七八八了,苏珊娜自认跟自己无关,但把测试问题重新设计了一遍,卡牌才刚做好,她很乐意第一次就用在一对她不太熟悉的亚洲情侣身上。
不过,周小玩拒绝玩这个游戏,她不喜欢做测试,但也不想把高涨的气氛给毁了,就提议说,除去另一对自愿接受测试的情侣,其他人轮流回答一道题,苏珊娜也没有强求,高兴地接受了。
一桌人边吃饭边玩,苏珊娜负责主持,冲那对情侣念出第一道题:“相似的人在一起容易走得更远,你是这样认为的吗?”
这个问题下还隐藏了一个问题,你们是否是相似的人?
男生说:“我们要先说好,这个相似是指什么,如果只是共同喜欢一部电影一本书一个球队一款甜品,那我就……no,如果是说两个人在如何看待一件事情、如何做选择这类涉及三观的问题上相似,那我认为一定是可以走得更远的。”
女生苦笑:“所以你认为我们不能走很远?”
男生笑:“嘿,这只是个游戏,我们只负责玩,结果让苏珊娜来告诉我们。”
女生正色:“你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
“好的,我只是认为相似的人可以走得更远,并不代表相对的人就不行,我们在一起六年了不是么?”
第一个问题就营造出了剑拔弩张的气氛,苏珊娜心里窃喜,适时出来纠正规则后,指了指文杰说:“从你开始吧亲爱的。”
文杰像是努力思考过了:“理论上我是不赞同这种观点的,但从我以前的恋爱来看,答案是相反的。我跟第一任女朋友分手是因为她不认可我的工作,我对她的工作也没有很大兴趣,第二任是因为职业规划上不一致,她选择回国,而我留在纽约。试想,即便我跟对方很相爱,但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只通过视频和电话,肯定是跟两个人面对面不一样的,如果一直在城市的问题上谈不拢,我要跟她谈一辈子的网络恋爱吗?”
苏珊娜冲文杰竖起大拇指:“希望后面的朋友可以给出同样长度的剖析。”
第二个问题:“对方为了你而放弃一些珍视的东西,你可以接受ta的这种牺牲吗?”
文杰已经进入了游戏,还负责解说起来:“假如我的前女友为了我而勉强留在纽约,我是否可以接受她的牺牲?”
“珍视的东西,我们先设置一个程度,”女生开始分析,“只对当下有短暂的影响,还是对未来有长远影响,以致于连当事人自己都不好判断能否接受牺牲的后果?”
男生点头:“既然都这么问了,我们就往大了说,3,2,1——”
“Yes!”
“No!”
两人的答案不一致,看向对方的眼神都很复杂。
男生解释说:“我认为这是可以讨论的问题,在你为我做牺牲之前,我可以根据我的接受程度,来选择是不是要阻拦你去牺牲。如果你为了我伤害你的身体,那我肯定是不接受的。”
“那假如你要做一个救命的手术,这个时候我可以捐出我的一个肾——”
“老天,我发现接受牺牲的那个比牺牲的更难,我更愿意做牺牲的那个!”
两人继续讨论了一会儿,并没有讨论出结论,反而对自己的答案都动摇起来。
苏珊娜在恩妮的悄悄提醒下,点了贺司扬:“司扬,你可以回答这个问题吗?”
在众人注目下,贺司扬摇了摇头:“我不能接受,我假定的是这种牺牲不可逆,一旦你做出了这个决定就没有后悔的余地,也很难通过其他方式弥补。像我一个朋友的妈妈在他五岁的时候放弃了一个她一直梦寐以求的工作机会,留在了原来的城市,跟他和他爸爸继续生活在一起,朋友的妈妈后来在研究上取得了一些成就,但假如她去了另一个城市,会发生什么?那是一条无法预知的路,越是未知,这种牺牲就越显得沉重。即便这个决定晚两年再做,那也是一条截然不同的路。”
“天呐,你这个朋友难道是我吗?”另一个人参与进讨论,他摊手,“好吧,是我的爸爸放弃了去当歌手,他自愿的,但后来他把一切责任归在了我妈妈身上,我妈妈一直在被动地自责,最后两边都受不了,就离婚了。”
一桌人深入谈论了一番,苏珊娜忽然看向周小玩:“小玩,你一直没有参与讨论噢,所以下一个问题由你来回答。刚刚两个问题太沉重了,我们来点更轻松的吧——”
“你能够接受对方有比你更加合拍的异性朋友吗?”
大家一阵低呼,情侣先回答:“不能!”
“绝对不能!”
两人终于一致了一回,“三观相同才会合拍,这样的朋友很容易产生爱情,肯定不能接受。”
“我同意,跟前面那个相似的人走得更远的问题有一些关联,”文杰一边说一边瞄周小玩,“虽然我不能接受,但当我不是A,也不是B的时候,有可能做别人的C啊。”
他一句话说得半真半假,大家纷纷嫌弃起他,周小玩一个眼神将他压过去:“你好像只做过D吧?”
文杰耸肩:“D努努力就可以做C,再努努力也不是不能当B啊。”
周小玩觉得用字母代替怪怪的,直接略过了文杰的话:“我可以接受,倘若有那么一个人跟对方很合拍的话。”
其他人讶异,强调道:“比跟你还要合拍呢!”
“嗯,明白,我想先回答前面的第一个问题,我不认为相似的人可以走得更远,甚至说,我不认为有相似的人存在,与其说两个人相似,不如说两个人能够互相信任,互相信任的人可以走得更远,当我信任对方的时候,哪怕他有十个比我更合拍的朋友,我也可以接受。”
苏珊娜不住点着头,并不全是赞同,而是在思考:“如果信任崩塌了呢?”
“那就该分手了。”
苏珊娜笑起来:“所以有那样一个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信不信任对方。”
那真的没有相似的人吗?什么样的人算是合拍呢?
一桌人探讨几番,然后继续游戏,金钱、婚姻、小孩、性、爱……围绕这些话题聊得热火朝天,或结合自己的经验,或纸上谈兵,紧跟着被厨房传来的一声“叮”打断。
贺司扬恰好接了电话回来,说他去看看。
是文杰买来的一只烤全羊,今晚的正餐,贺司扬戴了手套把盘子从烤箱里端出来,刚脱掉手套,后面传来一声清喉咙的声音,十分刻意,除了文杰也不会是别人了。
文杰先是不怎么自然地看了眼贺司扬,又假装看起窗外的雨:“这雨还挺大的……”
贺司扬知道他有话要说,慢慢把盘子里的锡纸扒开,等着他开口。
“周小玩这个人,有时候也挺别扭的,你知道的吧?”文杰拿过刷碗布,装作清理台面,“以前我俩不对付,我喜欢的她不喜欢,我讨厌的她又说喜欢,这倒也没什么,反正她最后都忍不住。小时候有一款流心巧克力,她嘴上说不喜欢,其实天天背着我在吃,后来被我逮住了,就理直气壮在我面前大吃特吃,还要我心甘情愿把我的那份给她。”
贺司扬礼貌性地回应了一声,有点想笑。
“还有一回,她跟秦阿姨她们提议,说要一个人在家里过一天,恰好那天下暴雨,晚上她看了鬼故事,画册里全是蛇,我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听出她害怕了。周小玩啊,那肯定要由我来保护,我就一个人打一只手电筒去找她。那晚我经过的地方出了一场很严重的车祸,因为这个事,她反过来给我当了一个月的小跟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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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得尽心尽力,我还怪不习惯的。”
文杰说完不再吭声,他的意思贺司扬都听明白了,两人干站着,画面十分诡异,贺司扬说:“我以为你要对我发表什么宣言。”
“……”文杰语塞,随即讪讪说道:“你以为我不想么?”
他想说的不止一句两句,周小玩说没有相似的人,他持保留意见,但在大问题上没法达成一致的两个人,肯定走不远。就好比这次来纽约,如果换作是周小玩,她大概率是会放弃别的东西跟贺司扬一起来,但贺司扬没有。
可真要说这些又没意思,她俩已经分过一次了,周小玩那种不怎么回头的人还要重新跟他在一起,事实是什么已经不言而喻。可问题不解决,肯定还要分手。
文杰有时候很矛盾,希望小玩可以跟她喜欢的人走得更远,一面又自私地想,反正早晚要分开,不如早分了,他也能早有机会。
他冲贺司扬说:“周小玩就是那样,没人抓得住她。”
他正观察贺司扬的表情,客厅有人过来:“聊什么呢?”
文杰见周小玩这么一会儿就找来了,一时气闷:“你不知道比较好。”
周小玩习惯了他这副样子,转而看向贺司扬,贺司扬镇定说道:“我跟他要你小时候的照片,他说待会儿全部拷给我。”
文杰愣了愣,几乎是气笑的:“就是太多了,不一定拷得走。”
结果还是被拷走了,只消周小玩一句话,他就装作被逼无奈把自己备份的硬盘给了她。
一顿饭结束,文杰要送两人回去,周小玩说不用,搭了恩妮的顺风车。
临走前,周小玩从文杰那儿抓走了一把硬币。
文杰随口问:“干嘛?”
“用MagicFingers。”
文杰一顿,“噢”一声,把车门给掀上了。
MagicFingers,周小玩第一次知道是从电影里,五六十年代的背景,在汽车旅馆的床头有个投币箱,投币成功,按摩床就会持续震动起来。
现在这种投币震动床基本淘汰了,贺司扬费老大劲才找到一家还保留的。中午入住的时候,周小玩已经体验了一次。过去一周跑太猛,她浑身酸痛,到了旅馆外,才送走恩妮,回头就一整个扒在贺司扬身上,一副走不动路的样子。
贺司扬揽了她往旅馆走,她不肯,眨着眼看他,他在原地纠结几秒,弯下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她吃吃笑起来,搂紧他脖子:“你说,这是不是就是霸道总裁的甜心宝贝?”
贺司扬微绷着脸,听她一说也笑了:“你不是不爱看这种?”
“你演一下,我就爱看了。”
贺司扬正经过旅馆前台,在老板带笑的眼神中朝她点了点头,脚下又是一个停顿,抬高了声调好让老板也听到:“Babe,youaringontomerightnow,aren’tyou?(宝贝,你这是在勾引我对吧/女人,你这是在玩火)”
虽然换成了英文不那么烫嘴,周小玩听了还是哈哈笑出声,贺司扬只觉得丢脸丢到家,不敢再看老板,匆匆转过弯上楼,楼道又窄又低,一个没注意,周小玩的头撞在墙上,她叫出一声:“这就是霸道总裁的壁咚?让人的脑袋在墙壁上‘咚’地一声撞一下?”
贺司扬笑得胸腔都在震,进了房间后把她放下来,一边给她揉脑袋一边迫不及待去找她嘴唇。
****
两人都出了汗,腿黏在一起,她翻个身,是要休息一会儿的意思。
她知道贺司扬还想投一次币,但他还是没有任何犹疑地起身去洗澡,去之前把手机给她,说帮他给他爸发几张风景照。
他总这样,明明自己可以做的事,却非要交给她办,还爱让她看他手机,她缓了一会儿才点开他相册,总共也就拍了十来张,一半以上拍的还是她,她把另外几张选中发过去。
网络慢,她盯着进度,看到了先前贺司扬跟他爸的对话。贺司扬把她从店里淘来的MelissaReid的水彩画发给了他爸,他爸起初说他别的品味还行,怎么偏偏喜欢这个画家?等贺司扬告诉他这是她淘的,他爸就转了口风,说这画家别的画一般,可就属这幅最有水准。
周小玩看笑了,滑下来见照片都发出去了,正要锁屏,贺司扬的爸发来了消息,连续好几条,最后问:“你们就没拍自己?也没给小玩拍几张啊?你怎么谈恋爱的啊儿子,还要老爸教你不成?”
周小玩想了想,把剩下那几张照也发过去,他爸立马发来一排大拇指,说:“拍得不错,可以看出感情那是相当好,儿子,等回来了就把小玩喊来家里吃饭吧,也要不了多少功夫的啊。”
周小玩看着屏幕,正思索着,手机又震了两下,她退出去,扫到一个熟悉的名字,Ranye,还有几个字眼,应该是纽约马拉松,紧跟着那边又发来第三条,周小玩没看了,关上手机,换了自己的看。
等贺司扬洗了出来,她起身去洗:“照片全发了,我那儿也有,你挑几张发给你爸吧。”
等到她再出来,贺司扬已经换过床单,正靠在床头看手机,抬头看她:“明天有半马。”
周小玩瞪他:“早就计划好要看的,你一直没来,我都快忘了。”
她刚坐上床,贺司扬就丢了手机将她捞进怀里,在她头发上闻了一会儿,又去咬她手指尖,她躲开,他却固执地一根根咬过去。她忍不住笑了,刚才也就是临时起意要吃草莓,但贺司扬显然受到了巨大冲击,咬完又开始亲她,往常只是亲一会儿,这次却直亲个没完。
17. 第 17 章
一觉到早上,房间里没多少亮光,贺司扬听见周小玩翻了个身,又不甚满意地哼哼两声,听声音他就已经能脑补出她还没睡醒发懵的样子,伸了手要去摸她,就听她带着鼻音质问:“为什么都不亲我?”
他将她揽来怀里,摸到她脸颊亲了下,她继续哼哼,再亲还是不行,他便将她脸扳转过来,对着她脑门用力亲了下,她才满足地“嗯”了声,脑袋往他怀里一钻,继续睡了。
再醒来她已经不记得这回事了,抓来硬币投进床头的箱子里,床轰隆隆震起来,她平躺在那,声带在震动中一颤一颤:“贺~~司~~扬~~贺~~司~~扬~~”她念着念着心下一动,把他名字拆开来:“嗬!嘶~~噫!昂~~~~”
贺司扬还没笑,她自己先笑了,翻过身往前肘行两步,爬到贺司扬身上,两人脸对脸脚贴脚,贺司扬的身体很硬,她被一上一下颠着,胳膊肘疼,膝盖疼,叹口气说的却是:“脚~~疼~~”
“我看看。”
“别~不~信,说~了~疼~就~是~疼~”
还没说完,贺司扬已经抱着她坐起来,知道她说的假话,还是把她脚抓过来看了几眼。她一身软肉,大腿上的肉却很紧实,摸过去一手浑圆,贺司扬被弄得心猿意马,要把她放到旁边去,她紧紧箍住他不放,说:“我~今~天~只~能~走~一~百~步~”
他笑:“走完了就跳,跑,蹦?”
她伸出食指左右晃晃:“不跳不跑不蹦~~我就这样~~扒——在你身上~~像块橡皮糖~~”
她严丝合缝贴过来,贺司扬伸了手要把她从自己身上撕开,周小玩却手脚并用缠住他:“甩不掉~~~~甩不掉!”
贺司扬无非做做样子,周小玩却不是闹着玩,紧紧黏在他身上,怎么甩也甩不开,两人翻倒在床上,左右滚着圈,差点滚到床下去,她笑着笑着惊叫出声,被贺司扬一把捞住,他将她重新放在自己身上,就这样一个叠着另一个,眼睛对着眼睛互相看着,看了一会儿,周小玩去摸他下巴,有点刮手:“我~给~你~剃~~”
她说着把他拉起来,下了床就开始数:“1,2,s——啊!”
数到第三步,贺司扬将她肩膀一按,直接将她打横抱起进了洗手间,先刷牙洗脸,再把剃须泡沫递给她,低了头凑到她面前,示意她动手。见她憋着笑,就知道她别有居心,她先把他拨到镜子前,一脸认真指挥他,“低一点,我够不到。”“前一点,太远了。”
他好笑地配合她,总算见她往他下巴上打起白色泡沫,是往他下巴上没错,不过是往镜子里的他,泡沫打在镜子上,画出一个轮廓,她笑得肩膀一耸一耸,抓起旁边的剃须刀说:“我要剃咯?”
说着就要往镜子上去,贺司扬按住她手,自己拿起泡沫瓶,在她画的旁边打出她的轮廓,最标志性的是那一对浓眉,再有一头卷发,往上翘起两根,象征着她偶尔的无厘头,她不很满意:“你这画的是金毛狮王还是帕蒂·史密斯啊?”
他一本正经:“约翰列侬吧?”
她瞪镜子里的他,捉着他手往下撇,把她头上一根头发往右延伸,到了他的脖子上,泡沫打圈,是头发打个死结,绑住他脖子的意思。
贺司扬看得直笑,带着她手到了旁边,写下两个字母:MotelMurder(汽车旅馆谋杀案)。
周小玩想了想,另起一行写:LoverMurder(爱人谋杀)。
贺司扬仍不满意,带着她手写到第三行:LoverMurmur(爱人低语)。
周小玩噗嗤一声笑了,要他去拿手机来拍照,起初她努力靠近镜子里的自己,等贺司扬按下快门前一刻,她扑过去搂住他脖子亲了下他的脸,照片定格,他愣了愣,她趁势抱上去猛嘬他几下,才说:“自己刮!”
她甩手走人,继续数步子:“4,5,l——”
刚数到六,被身后的人抱住,贺司扬将她捉回去,俯身来亲她耳垂,亲完看着她,眼神幽暗不明,是要请得她同意,他喉结泛红,是刚才被她嘬的,他又低头来亲,含着吸着,周小玩没有拒绝,反而搂住他脖子,挂去了他身上。
门被踢上,站立的姿势让她发慌,只能把所有重心往他身上靠,可他偏不让,将她按在墙上,大幅度的动作让她摇摇欲坠,可但凡要坠了,又被他顶回去。她找不到支点,几乎失去了身体的主导权,只本能地喊面前人的名字,大概是在异国他乡,多了一份不管不顾,贺司扬能感受到周小玩在配合他,往常这种时候她已经喊停把他推开了,现在却还来迎合,他大喘着气去亲她,将她整个托起来,行动间进得更深……
良久,终于停下来。
周小玩吃了大亏,气喘吁吁,打他肩膀:“只能走五十步了!”
贺司扬笑着要将她抱起来,说给她洗澡,她靠他身上也不说话,默认他来做这些。
她有时候特别依赖他,一开始贺司扬还有些不习惯。以前看她跟别人恋爱,她跟往常没有太大区别,趾高气昂,永远是掌握主动权的那方,从没有任何沦陷进去的样子,或许也只是他没见过。后来跟她在一起才知道她有时候挺粘人的,也很爱在他面前装疼,上一刻还气汹汹跟他吵架,下一刻扶着脑袋说累,要他抱,他一边想笑,一边想,难道这就是两个人在一起的甜蜜之处?说甜蜜太黏糊了,可也没有更合适的词了,他第一次体味到这种翻起来涌上去的感受,觉得十分新奇。受她影响,他有时候会传染上她的毛病。
有时候也会毫无原则地想,她是对的,她说什么都是对的。
她说只能走五十步,那就只让她走五十步。
两人是来观景的,现在却被人当成了景观。
贺司扬背着周小玩走在曼哈顿42街,参加马拉松的选手跑在里侧,外侧有人拍照,镜头一转到了她们身上,摄影师问她脚还好吗,周小玩对着镜头笑,说我的脚很好,但我男朋友的脚就不一定了。
周小玩到底不舍得贺司扬受累,想说放我下来吧,可最终还是没开口,反而拿出相机,记录下他累得气喘吁吁的样子,本以为会是窘态,晚上回去却只看到一个流着汗的大帅哥,她就更没有心理负担了。
第二天早上她说:“今天我可以走两百步!”
第三天,她走了三百步。
纽约又下起雨,下得大的时候,雨点噼里啪啦打在雨伞上,两人要很大声说话才能听见对方。
“刚才那个华夫饼好难吃啊!”两人刚从一家名气很大的甜品店里出来,“你看,声音可以记录,画面可以拍摄,味道就没办法储存下来!”
“不好吃干嘛要储存?”
“不好吃才要储存呀!”周小玩低头看他,“你看我现在,把劳役你的视频储存下来,以后看的时候就不一定是消极的心情了。”说着自己咯咯乐起来。
两人一路走到百老汇大道,看完音乐剧出来,换贺司扬说:“难看。”
周小玩笑:“人家都拿托尼奖了,以后肯定会有官摄视频,你看,难看的剧也会被储存,你不能瞧不起难吃的味道。”
有了可以对比的例子,贺司扬被她的道理说服了:“有了不好的,才能区分出好的。”
“这个剧也不能说不好吧?”
“不好。”
“Anagram那段还不错呀。”
“很刻意。”
周小玩又笑,她也觉得刻意,可还是试探着说:“男女主角聊kiss那段就很真实啊。”
那段,男主角对女主角说:“如果你想被亲吻,我可以以朋友的身份那么做,就只当是你想找个人练习一下。”
贺司扬渐渐知会过来,就见她心虚地过来抱住他:“我好像没有跟你说过吧,高中的时候,我跟文杰……”
她没有继续往下说,把决定交给贺司扬来做,他想听她再说。
贺司扬看起来很纠结,把她往旁边带了两步:“他也那样勾引你?”
周小玩差点笑到跌倒,确实也跌在他身上,这两个中文字眼还是第一次听贺司扬说,她忍着笑,严肃着脸说:“喔,是他勾引我。”
那时候,十六岁的周小玩对恋爱这件事相当好奇,以前跟小男生玩点暧昧根本不算什么,她觉得自己成熟了,是时候谈一段刻骨铭心的恋爱了。那段时间她拉了个名单,重点关注名单上的男生,可很快就被那些看似不错的男同学吓跑,不是太骚包,就是不怎么爱干净,最重要是没什么内涵,所以看来看去还是文杰最顺眼。
确定了人选,也还是下不定决心。好巧不巧,她那张名单被文杰看到了,名单不打紧,可反面还写着一长串恋爱待办事项,第一行就是重点加粗的接吻。相比恋爱,周小玩对接吻这件事更加好奇,好奇心之下,被文杰一勾引,她选了个日子,把两人关在房间里,起先随便找了部电影,都要看完了两个人都没动,她觉得自己够怂了,没想到文杰比她更怂。她心想别磨磨叽叽了,眼睛一闭亲上去就是,她用力把文杰往自己这边一拽,嘴唇刚沾上,老秦的声音就在门外响起了。
老秦那会儿还中气十足,一嗓子能把人吓一跳,周小玩就被吓得弹开来,接吻什么滋味儿她没尝上,可确定了文杰并不是她要的那个人。
文杰事后很懊悔,每天见她第一句就问:今天呢?想好了吗?
他说两人可以先恋爱,恋爱了再接吻不就顺理成章了?
“今天呢?还没想好?”
“想好了,”周小玩心里动摇,嘴上却很坚决,“不行!”
文杰伤心了,为了这事儿很久没理她,每天都能看见他故意大声跟班上的体育委员聊天,体委追了文杰很久,眼看要追上了,周小玩也有些后悔,可是,不行就是不行,差一点点也不行!后来老样子,还是文杰屁颠屁颠主动来求和了。
“就是这样咯。”周小玩三言两语跟贺司扬描述完,“唉,老秦那一嗓子来得太不及时了。”
她故意说了反话,贺司扬的脸色也没见轻松起来,可很快没忍住对着她笑了:“怎么对什么都那么好奇?”
“你高中就没好奇过?”
贺司扬不说话了。
“看吧!你不还是一样!你毕业照上站你旁边的那个女孩——”
后面忽然传来一阵惊呼,两人被迫中断了对话,跟随其他人的目光往外看,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远处的雨幕中不知什么时候架起了一道彩虹,远远地横跨在一众高楼大厦当中。
周边的人纷纷拿了手机出来拍照,周小玩拉一拉身边的人:“看着不远,贺司扬,我们去追彩虹脚吧!”
贺司扬背起她,她撑伞,平常方向感差,现在有彩虹当向导,她指挥着贺司扬往前往左往右,看着近,实际上要比想象中远得多,两人经过卡内基大厅,沿着大都会博物馆往北,中间坐了一段公交,一直到靠近河滨公园的地方,才看到了正在逐渐消失的彩虹脚。
下了公交,周小玩懒得打伞,两人很快就被淋湿了,贺司扬背着她穿过彩虹脚,转过身又走回来,周小玩下了地,催着贺司扬也摸一摸,贺司扬往她头发上掸了掸雨水:“冷不冷?”
周小玩摇头,跑远了拍彩虹,又折返回来,要跟贺司扬合照。
“一,二,s——”
贺司扬扳过她脸,低头亲在她唇上,周小玩笑着将他推开:“偷亲!”
贺司扬将她手里的相机接了过来,连同她一同抱来怀里,一个低头,一个抬头,两人在彩虹中接吻。
第五天,周小玩说她可以走五百步了。
两人一早到长岛的冷泉港实验室,况月林曾经在这里短暂工作过。两千年初,那时贺司扬刚上小学,他从小就崇拜况月林,想像她一样长大了当个科学家。
走在实验室外,贺司扬想起了小时候的很多事,那时他每天盼着放学,即便放了学也没办法立刻给况月林打电话,要等到她那边天亮睡醒了才行,可在五点到九点那段时间,他都会满怀期待地等着电话到来。况月林在这边也不是每天都有新鲜事,可他就是想听,抓着电话不肯让给他爸。他个子矮,为了不让他爸听到他跟他妈的悄悄话,甚至会爬到柜子顶上去,他爸就站在下面随时准备接住他,生怕他掉下来。
周小玩看过那张他坐柜子上的照片,贺年华拍下来后一直保存着,她去做客的时候他翻出来给她看。她看到很多个以前的贺司扬,也正是无数个以前的贺司扬构成了现在的他。她喜欢听他说那些过往的细节,细节越多,她就越可以想象那个过程,想象他是怎样一步步变成当初和她初遇时的样子,想象眼前的每时每刻是如何与他身上的其他部分发生碰撞,又如何融合在一起。这种想象极容易上瘾,有时会让人忘了自己。
他说得没错,她对什么都好奇,尤其是有关他的一切。
“上一次想起阿姨是什么时候?”两人牵着手,缓慢走在邦顿路上。
“来纽约前一天梦到了她,我在上高中,跟现实里一样叛逆,也不知道因为什么跟她大吵了一架,好像是因为骑车的事情,她总觉得我骑太快,我就觉得还好。她穿的是我给她买的那件蓝色长外套,那件外套其实是我20岁生日的时候给她买的。”
况月林就是在贺司扬20岁那年走的,大三,他过生日的时候,况月林的病情已经恶化了。
周小玩只见过况月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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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贺司扬长得更像妈妈,一对眼睛最是相像,有时多情,有时无情。
“和以前差不多,时不时会想到她,但也想不到太久。”贺司扬跟周小玩聊过很多,可有些话不太容易说出口,现在倒说出来了,“不该总是跟她吵架,也后悔没有多陪她。”
“她在实验室也很忙的。”
“想要见也见得到,那时候太叛逆了,只顾着自己。”
“阿姨肯定很喜欢你的叛逆,她给你写的那封信不是也说了?她喜欢看你不同的样子,叛逆也好,乖巧也好,都是最真实的你,”周小玩戳戳他,“你知道你现在没以前那么叛逆了吧?不是都说,最亲密的人离开这个世界,会把你身体里的一部分带走?你的一部分叛逆可能就是被阿姨藏口袋里带走了,她肯定也留了她的一部分给你,你说,是什么?”
贺司扬想了想,是有的,而且有很多个部分。
“她看过你拍的短片。”他忽然说。
“啊?哪部啊?”
“不记得了,可能是赢了我的那部吧。”
周小玩才不信他真不记得了,一路追着他问,他笑着喊停,作势要把她扛起来:“五百步到了,该回去看电影了。”
电影,贺司扬喜欢上电影也是因为她妈妈。况月林当初在法国留学,听法国音乐,看法国电影,回国的行李箱里有一整箱都是磁带和碟片。碟片里有一张让·维果的《操行零分》,他那时候看不懂,只觉得电影里的学生跟自己很像,这一种感同身受让他对电影产生了浓厚兴趣。
而他知道的是,周小玩也是受一部题材类似的校园电影启蒙,因而喜欢上电影。
那年,那位因为鱼子酱跟秦淮碧结缘的法国老太太到中国来度暑假,说是来度假,老太太却不爱出门,周小玩秉承着热情招待客人的原则,每天也待在家里,两人语言上不通,就用手势跟抽象画交流。周小玩拿很多小玩意让老太太了解中国文化,老太太说没带什么东西来,只能送几张她挚爱的碟片。周小玩以为会是法国电影,等一播放,里面的人说的却是俄语。
周小玩当然也看不太懂,从片名就搞不懂,《欢迎光临,或闲人免进》,为了搞懂,她把这部片子看了很多遍,越看越觉得有趣,甚至把很多画面落到纸上,研究景别,猜测那些画面是如何被拍摄出来的。
她让家里另外三位出动给她找电影解读,顺着这部她又看了很多同题材电影,也是那几年,她飞快变成了一个愤世嫉俗的讨人嫌冷脸女孩,她妈担心她走火入魔了,给她找了很多喜剧看,不含一丁点儿政治隐喻,她自己也在读书,渐渐地也就不那么愤怒了。
但真正让她爱上电影是在她十四岁那年,初三毕业的那个暑假,家附近在办苏联影展,正好就有那部欢迎光临。她买了票去看,电影院里座无虚席,原以为看过很多遍,她肯定笑不出来,可被影厅里其他人一感染,她就跟着大家一起开怀大笑。
那是一个在记忆里很确切的时刻,没有人看手机,没有人屏摄,没有人吃爆米花,所有人都全身心投注在大银幕上,时不时一起笑得前仰后合,结束后再一起鼓掌,就是在那些时刻,她真正意识到了电影的魅力。
是现场感,让人身临其境、忘记琐事、跟邻座相视一笑的现场感。
是感受,感受当下,感受时间,感受电影,感受你,感受我。
周小玩一直认为,一部好的电影,是当你看到精彩的时候,忍不住想要看看其他人的反应。
好的电影,会让人无意识地去感受,可现在好电影不多,能全身心去感受电影的环境和人也不多。
她想要找回那个时刻,不只是为她自己,也为其他看电影的人。
所以她在开拍会议室里留下了那两个字,感受。
这个方案是她的私心,说它好很勉强,说不好么,可以有一大堆理由。营销就是营销,就算搞情怀也要搞搞清楚目的是什么,人家是要增加票房的,你丢出去两个字,外加一堆没有白纸黑字的说明,就有信心能给电影增加几千万上亿的票房了?
所以最终结果是在意料之中的,不过现在这时候想起来,不免有些怅然。
最近这一周,周小玩跟贺司扬看了很多场音乐剧,也看了不少电影,越是看得多,越能理解“感受”那两个字的分量,就比如刚刚结束的这一场,也是两人这次在纽约看的最后一场电影,氛围相当好,又是喜剧,现场氛围从头到尾都分外和谐。
贺司扬大概猜得到周小玩在想什么,说:“你的方案给我用吧。”
他马上就要亲自上阵去当制片人了,也早就想过要找她帮忙,周小玩听了他的想法却不怎么配合:“我的想法凭什么给你?”
“那我求你?”他笑起来。
周小玩也笑:“求我也没用,我的方案必须要全听我的,我写的东西一个字都不能改。”
“可以。”他一口答应。
“鬼才信你!你这个大资本家,才不讲什么情怀!”
贺司扬没躲开她挥过来的拳头:“也不能一个字都不改吧,错别字也要留着?”
周小玩一听来气了,在这儿跟她翻旧账呢,她也不是吃素的,算账还能输么,可刚要开口,兜里手机先响了。
拿出来一看,是陈慕杨。
她看了眼贺司扬,贺司扬面无表情,一声不吭看着她,她倒没什么好心虚的,马上接了。
陈慕杨在电话那头异常激动,叽里呱啦说快请他吃饭,她起初听得云里雾里,很快打断他,问:“你是说我们公司的方案又被你们选上了?”
陈慕杨在那头说了什么贺司扬没听清,他立马找出自己手机,这段时间他没看工作消息,邮件也一律没读,是彻底地罢工休假,现在把软件一打开,大把邮件涌进来,他选中几封看了,明白了其中的原委。
再看旁边的周小玩,她正跟涂吟啸通电话,挂断后脸色算不上多好。
“我算是明白了,你们公司的人都跟你一样,霸道得很,凭什么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把我们当什么了?”
贺司扬心情也不佳:“不用管他们,现在你说了算。”
“哼!”
贺司扬笑了,顿了顿问:“你怎么想?”
“不告诉你!”
她自顾自先往前走,显然是在想事情了,贺司扬不紧不慢跟上去,要抱她,她没让,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公司最后还是决定合作,我们能不能先约法三章啊?”
“嗯,不吵架,不暴走,还有什么?”
周小玩被他低眉顺眼的样子给看笑了,嘴上却恶狠狠:“等我想好了再通知你!”
18. 第 18 章
要说这次纽约行怎么样,三言两语很难概括得清。
“Holiday果然是Holyday。”周小玩只能这样笼统地回答涂吟啸。
而其中的细节,她在返程的飞机上已经悉数写进了日志里。那是一篇极其私人的日志,三万多字(仍觉得没有写尽),分上下两篇,贺司扬不在的第一周为上,她借用了威尼斯双年展的主题作这一部分的标题:Strangerseverywhere,而贺司扬在的第二周为下。她像描绘一片叶子的纹理和经脉那样去记录,有琐碎的:什么天气,吃了什么,穿了什么;隐秘的:接吻时贺司扬的眉眼,亲密时两人昏头说的话;也有思考性的……
令她意外的是,在过去一周形影不离的时间里,她跟贺司扬竟然没有吵过一次架。这对两人来说,实属一件纳罕事。
那天一群人去罗斯福岛看樱花,聊到一位喜欢的导演时,恩妮告诉她:“小玩,你知道,克斯汀·约翰逊会来我们学校上课,你要不要来纽约读书?可以见到她,我们还可以一起做电影!”
那会儿文杰不知说了什么,逗得一群人大笑,她看过去,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当中的贺司扬身上,恩妮因此误会了,半开玩笑说:“舍不得司扬吗?他那么爱你,会抛弃一切跟你一起来的。”
看看,多么夸张的话,周小玩心想,恩妮,你只是没有看到我跟他吵架的样子。
她说:“我跟他有考虑过出来读书,但我不爱写作业,他有自己的职业规划,所以……”
恩妮表示明白:“但是小玩,你一定要多多创作噢!”
这正是周小玩最近在思考的事,她在日志里也做下了两个决定,其中之一就是不想再那么拼命工作了。
做下这个决定时,贺司扬在她身边睡着了,一只手还搭在她腿上,她伸手握住,一会儿看他,一会儿看飞机外的天,蓝天无边无际,总也看不到尽头,正如她此时此刻的想法。如果是以前,她借着这股冲动劲儿,飞机一落地就会向涂吟啸提辞职,辞职理由可长可短,无非关乎工作如何压榨了她的闲余时间,她要去追求理想云云。
但现在她不会那么做,未来如何她还没想好,当下她也还没准备好割舍定风波这份工作。
她不在的这两周,定风波并没有什么变化,变化的是涂吟啸,她比两周前更加憔悴了。《急急如律令》的定档会提前一周,可以想象,肯定熬过了几个大夜,饭也是没法按时吃的。
涂吟啸见了周小玩,莫名地松了一口气,笑着接过她递来的礼物,罗斯福岛的樱花,用一个饼干罐子装了,罐子里甚至还残留几块饼干屑。
饼干的味道被清爽的樱花香盖住,涂吟啸闻了几口,笑说:“我都闻不到花香了,这是holytaste,我要带在身上,累了就闻一口,算是度过假了。”
“那还是这个更实用,”周小玩又从包里拿出一盒巧克力,“朋友给的,加州特产,纽约都买不到,饿了吃一口,补充能量。”
涂吟啸有点低血糖,欣然接过后左右看一眼:“一手抓实用,一手抓浪漫,完美。”她就着这话继续往下说,“不过现在的情况就没这么完美了,开拍的项目,你看是要实用呢,”她把巧克力盒子往前一推,再去推樱花盒子,“还是要浪漫?”
实用,是指接受合作,大项目落到头上,不接可就损失大发了,可现在的情况是,开拍像是把定风波放在了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位置,在定风波总有些不舒服。倘若要浪漫,就硬气地拒绝,你们开拍自己再花时间人力去找新方案吧,我们不受这口气,比你们有眼光的公司多着呢!
可这份浪漫就有点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意思,最终吃亏的还是自己。
在涂吟啸看来,这些都不是事儿,什么浪漫不浪漫,骨气不骨气,相比看得见的利益可以说是不值一提,但她试图站在周小玩的立场来考虑,周小玩气性来了,管你什么利益,都没我的心情重要,何况当初她就不怎么愿意参与这个项目。
不过周小玩看着倒没什么情绪,只说:“我就是有点想不明白,开拍给出的解释是,萌太奇他们自己退出了,可当初《百分百恋爱》的制片不是坚持要用他儿子的方案,怎么忽然就变卦了?还主动跑回来找我们?”
“肯定是他们内部哪里出问题了,他们既然不说,我们也猜不到。来找我们么,当然是因为我们方案好,”见周小玩笑了,涂吟啸也笑,“这可不是我说的,开拍他们自己说的,说导演,还有他们项目组经理,兄妹俩坚持要用你的方案。你别说,我还觉得生气呢,那天我接完电话就在想,怎么着也得他们总监来给我打这个电话,表示一下诚意对吧?结果只是二把手,话倒是说得好听……”
周小玩呵呵笑两声,他们总监那会儿还跟她在一块儿呢,说起来也是有点委屈的,公司联系不上他就自己决定了,根本没把他这个宣传总监放眼里嘛……贺司扬本人倒很淡定,甚至一副看好戏的样子,要她不用急,慢慢想,换句话说,别那么快回复,也让开拍尝尝等待的滋味……
“怎么了?”涂吟啸见周小玩憋着笑,问道:“什么这么好笑?”
周小玩摇头,正色道:“你忙《急急如律令》吧,我来做《百分百恋爱》。”
涂吟啸没想到她决定得这么干脆:“我说要赚钱没错,但做《急急如律令》…也有我私人的原因,你不用勉强自己,跟其他公司合作也不差多少。”
“还是差挺多的,”周小玩直言道,“我也有私人原因,出去这两星期,花了好多钱,做开拍这一个项目就能抵好几个,怎么想都最划算啦!”
周小玩确有私心,但跟钱没有关系。先前担心跟贺司扬一起做项目会吵架,但现在再想,她难得跟贺司扬合作一次,以后说不定再也没机会。
退一步,就算跟贺司扬没关系,她也没理由拒绝,或者说,还由不到她来做决定,只不过是涂吟啸尊重她,问一问她的意见,涂吟啸本人其实早就做了决定。
涂吟啸也不是拖拉的人,这头跟周小玩商量过,那头就回复了开拍。到傍晚,开拍的人又打来电话,说约个时间一起吃饭,大家碰个面,好提前熟悉下。
涂吟啸向周小玩转达时,还不忘开玩笑补充一句:“这回是他们总监亲自出面了。”
周小玩早知道了,贺司扬提前给她打过电话,她想着,要不要告诉涂吟啸自己跟贺司扬的关系?想来想去,认为没什么必要。涂吟啸要她全盘负责,所有方案她出,细节她定,总监经理的活儿都给她干了,这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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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她要全程跟开拍的人接触,但开拍那边有经理,需要贺司扬出面的机会不多。再想,即便接触多,也没必要,反正不影响工作。
贺司扬给她打电话发消息,也并不全然是为了工作。
跟她说吃饭的事,是因为那家餐厅两人以前去过,那次聊到导演私德的问题,延展到个人品德,两人不出意外大吵了一架,气到各回各家,连单都没买。其实两人都没忘,只因为在气头上,都不肯低头,想着推给对方来做,谁做就是谁输。到最后是贺司扬良心不安,把车开出去三分钟就回来了。再过五分钟,周小玩也回来了,见面第一件事,贺司扬把账单丢给她,要她AA,周小玩差点就笑了,要她给钱还是头一回,可见贺司扬有多生气,她也没输了气势,AA就AA,坐回去继续吃。吃完她去银行取钱,精确到角,一股脑塞给他,他接过后就上了车,自顾自往外开。周小玩自己在街上走,走着走着被人截了胡,贺司扬把她抱回车上,说钱给少了,少了多少?少了一个钢镚儿!为了那个钢镚儿,周小玩快把车掉了个个儿,最后从贺司扬口袋里翻出来,但那时候两人已经吻在一起了。那钱最后也被贺司扬整整齐齐放进了她钱包。
周小玩记得那家餐厅味道不怎么样,贺司扬说是不怎么样,但贵。不贵表示不出诚意。餐厅并不是他定的,所以才觉得巧,第一时间就跟她说了。
中间就再没说过工作有关的事。
相比周小玩跟涂吟啸推掉不少工作,闲下来许多,贺司扬那边就忙得脚不沾地了,旧工作堆积,新工作源源不断,晚上还跑到她这边来睡,来的时候她已经睡了,走的时候她还没醒。厨房里她给他留了宵夜,她没机会看他吃掉,但他给她留了照片,照片里是罕见的自拍,他皱着眉,在吃她心血来潮做得不太成功的实验品。一张照片不够,还有视频,用叙事蒙太奇的方式,垃圾桶是犯罪现场,宵夜是罪证,他是受害者,第四个镜头指向罪魁祸首:呼呼大睡的周小玩。
同样的视频他拍了四个,到第五天,出发去吃饭之前,他又发来消息,说被堵在了路上,要她记得绕一下路。
他精确到了路口,也是两人去过的地方,周小玩想忘了都难,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餐厅。
天气不算好,下着小雨,春雷滚过一阵又一阵。周小玩在餐厅附近停了车,跟涂吟啸一道过去,后面还跟着其他几个组员。一行人正走着,周小玩忽然被身边的同事拉了拉,提醒她开拍的人已经到了,她顺着看过去,那边贺司扬跟叶染伊应该也是刚到,正往餐厅里走,谁知身后来了辆车,泥水飞溅过去,原本要落到两人身上,好在贺司扬反应还算快,侧了侧身帮一身白衣的叶染伊挡住了,叶染伊找了纸巾要给他擦,贺司扬拦了下,接过纸巾自己胡乱擦了两下,转身继续往里走。叶染伊落在后头,低着头从包里又拿出了什么,快步跟上去,不等贺司扬拒绝,伸手用帕子把他肩头上的泥水给擦干了。
“开拍怎么净产俊男美女啊,难道他们招人还有外貌要求的?”同事不禁感叹,“放一起真养眼啊。”
涂吟啸闻言笑着看一眼周小玩,似在说我先前说的没错吧?
周小玩也笑,冲同事说:“不挺好吗?”
“是挺好,要是合作起来顺利就更好了。”
19. 第 19 章
周小玩下午也接着开会,开到一半,口袋里手机震了两下,知道是贺司扬发的,她也没空看,只猜他大约是开完会了。又过了差不多半刻钟,会议室的门被推开,贺司扬手拿一杯咖啡进来,前额几根头发还湿着,显见是刚去洗了脸,就这么一会儿,中饭肯定是没时间下楼吃了,但他一日三餐是必吃的,不然哪来的体力工作……他眉梢眼角带着不易察觉的笑意,示意说话的人继续,自己则几步坐回原来的位置,和上午一样旁听会议。
说话的人恰好就是周小玩,她讲完下来,趁空隙查看了未读消息,里面有贺司扬回的两条。
“没空去吃了,当宵夜吧,晚上宿亭的人约了吃饭。”
“去钢镚儿吃。”
钢镚儿是餐厅别名,两人以前去这家吃过饭。
那时才刚在一起没多久,吃着饭聊到导演私德的问题,延展到个人品德,两人不出意外大吵了一架,气到各回各家,连单都没买。其实两人都没忘,只因为在气头上,都不肯低头,想着推给对方来做,谁做就是谁输。结果刚把车开出去三分钟,贺司扬就因为良心不安掉头回来了。再过五分钟,周小玩也回来了,见面第一件事,贺司扬把账单丢给她,要她AA,周小玩差点就笑了,要她给钱还是头一回,可见贺司扬有多生气,她也没输了气势,AA就AA,钱花都花了,那就坐回去继续吃。吃完她去银行取钱,精确到角,一股脑塞给他,他接过后就上了车,自顾自往外开。周小玩自己在街上走,走着走着被人截了胡,贺司扬把她抱回车上,说钱给少了,少了多少?少了一个钢镚儿!为了那个钢镚儿,周小玩快把车掉了个个儿,最后从贺司扬口袋里翻出来,但那时候两人已经吻在一起了。那钱最后也被贺司扬整整齐齐放进了她钱包。钢镚儿也成了这家餐厅的代名词。
其实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不过是因为发生在恋爱最初期,似乎就记得格外深刻。
真要回忆起来,一件件一桩桩都记得很清楚。周小玩抬起头去看贺司扬,距离两人毕业后第一次在工作上碰面,也有六七年了,单这样看着,贺司扬并没有太大变化,但毫无疑问他变得更加成熟了,以前是没什么话语权的小员工,轮到他发言时总透着一股尚未融入职场的冷淡,现在当了领导,举手投足间倒更有亲和力了。
周小玩也变了,以前一起开会,她是鬼使神差偷拍他,跟做贼似的还有点紧张,现在她脸不红心不跳,正大光明拿着手机对准他,旁边同事一脸疑惑看过来,她递回去一个似是而非的眼神,快门照按不误。
如此坦然,别人反而不会质疑,但被拍的人感受就不一样了。贺司扬发来消息问她:“怎么了?”
“没怎么啊。”她故意避而不答。
“看到你拍了。”
“又没拍你。”
“那拍的谁?”
“开拍最帅的男人咯。”
周小玩看到贺司扬笑了,很克制的笑,原本她只是半开玩笑说了这么一句,现在看他一笑,这话就变得百分百真挚了。
贺司扬那头当然是只当她在开玩笑,问她:“拍来做什么?”
周小玩没回,只是盯着他看,一点不带收敛,直盯得快被人发现,她才低头回过去:“不做什么,有点想亲他,但亲不了,只能拍张照解解馋咯。”
贺司扬跟脸红是挂不上什么关系的,但周小玩还是如愿看到了他困窘的微表情,或许还掺杂着别的情绪,等他再看过来,眼神就又恢复如常了,消息也紧随其后:“开完会可以。”
“可以干嘛?”她又装作不解了。
“都行。”想干嘛就干嘛。
周小玩笑了,能回这两个字已经是他的极限了,她忍不住变本加厉:“那我要他晚上来跟我睡觉,行吗?”
贺司扬这几晚都在她那边过夜,但她这里的睡觉显然并不只是单纯睡觉的意思。
贺司扬皱眉了,皱得很明显,看过来的眼神也全然变了,那答案全写在眼里,像是为了让她立马读懂,他比她还不收敛,还要坦荡,眼看他不管不顾,没有丝毫要停止的意思,周小玩不得不先败下阵来,发消息过去:“别看了!!”
果不其然,贺司扬被这三个字弄笑了,连回过来的一个字都隐隐透着一股得意:“行。”
也不知他回的哪句,周小玩斜睨他一眼,就继续认真开会了。
会议开到将近四点结束,开拍提供了下午茶,一行人从会议室转移到茶水间,周小玩走在中间,正低头回着信息,忽然闻到一股烟味,抬头一看,前头窗户边站着个男人,头发乱糟糟,单看侧脸莫名觉得有点眼熟,可一时想不起是谁,没想到下一刻,一个名字解除了她的疑惑——
“叶潇!”
“叶潇!”
几乎是同时,一男一女两道警告的声音在前头响起。
声音不大,但足够让周边人都听见,于是一群人不约而同看向说话的两人,又纷纷看往那个正违反公司规定,堂而皇之在公共场合抽烟的男人。
叶潇之所以看着眼熟,是因为他跟叶染伊长得有几分相似,正面看就愈发像了,在听到警告后,他第一时间灭了烟,尴尬地挠挠头,又举起双手作投降状,冲走过来的两人解释:“两位息怒,真最后一次了!刚我还以为在家呢,拿着烟就出来了。”
叶潇是惯犯了,先前就有人反映过他抽烟的问题,但他确实也没撒谎,投入起来的时候跟被什么附体了一样,一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压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尤其他最近烦得很,就愈发沉浸了。
作为《百分百恋爱》的导演,叶潇同时也包办了声音设计的工作,前期写了详尽的声音剧本,中间同期录音盯得紧,现在到了后期的声音编辑阶段,他更是参与到每一个环节,起初还算顺利,第一遍声音初混没觉出问题,可到整体的预混效果出来,叶潇对其中一个片段就不太满意了,对白、拟音、音效、环境、音乐,他每一项反反复复检查,愣是找不出问题在哪儿。进度一直卡着,推进不下去,他快愁出病来,一发愁,他就习惯性抽烟,逮哪儿抽哪儿。
上回被贺司扬看见,贺司扬直接把他烟跟打火机收走了,上上回是被妹妹逮着,这回倒好,被这俩纠察员同时撞见,这俩也是够默契的,连纠察的语气都差不离。
见叶染伊朝他伸手,他立马就乖乖上交了烟盒,还把话给抢了:“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叶染伊无奈道:“没进展就出去走走,闷在这里你更想不出来。”
“我都听你话出去几十趟了,一点用没有。”叶潇一脸颓唐,见面前贺司扬往前头看,他跟着看一眼,只看到乌泱泱一群人,“你们开什么会?这么多人?”
“还能什么会?替你的电影操心的会。”叶染伊开着玩笑,看一眼贺司扬。
贺司扬脸色微微发沉,冲叶染伊说:“今天剪辑师也过来开会了,你问问她有没有时间,把片子看一遍,她说不定能给出意见。”
叶潇疑惑道:“剪辑师?剪预告片的?”
“对,黄金剪刀手,跟你说过的。”叶染伊解释。
“剪辑看了能有什么用?我现在是声音出问题了。”
贺司扬平静地反驳:“沃特·默奇就是干剪辑的。”
叶潇愣了愣,干剪辑的沃特·默奇当初被导演科波拉喊去给《现代启示录》设计声音,也是在这部极具声音开创性的电影里,第一次有了“声音设计”和“声音设计师”的概念。
“剪辑师也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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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出全案营销方案,先把片子看了,方案也更好出。”贺司扬见叶潇没话说,直接把事情敲定下来,又嘱咐叶染伊,“把你组里的陈慕杨也喊上,到时候让他出一版预告片,先练一下手。”
陈慕杨当初就是因为剪辑能力不错被招进来的,叶染伊看出贺司扬有要培养的意思,这段时间她也重点观察了陈慕杨,这男生话不多,但很会办事,比组里几个更有资历的还要靠谱。
“行,那我去问问。”
叶染伊去了茶水间找人,一眼就看到人群里一头羊毛卷的周小玩,巧的是,她身边恰好就站着陈慕杨,两人说着话,看起来很是熟稔。
她过去把话一说,周小玩当即就同意了,她早就因为贺司扬那句“还不错”想要看一看完整的片子,甚至昨天还跟贺司扬问过进度,他当时说还有得等,现在看来不过是在蒙她。但被蒙了的心情并不坏。
相反,叶潇的心情就很坏了,这片子他数不清看了多少回,成片还没出来呢,他自己就已经厌恶上了。同时又有点紧张,第一回让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来看自己的电影,心情怪奇怪的。
他一紧张,又想抽烟了,但抽不了,只能转移注意力,正好听见自己肚子叫了两声,他想起今天一口饭都还没吃,转头去找坐在旁边的妹妹,低声问:“吃的有没有?”
叶染伊在时明时暗的光线里瞪了她哥一眼,示意他别出声,又轻手把自己的包给了他。
包里装着两盒巧克力,牌子他熟得很,他奇道:“这才回来没多久呢,你就怀念起加州的吃的来了?这有什么好吃的?”
叶染伊想堵上他的嘴,忍着气说:“司扬给的,说一人一盒,你不吃就放着,我吃。”
“谁说我不吃了!”
叶潇饿着呢,但一个人吃独食不太好,就把盒子往旁边的周小玩面前递:“吃么?”
周小玩拿了两个,分一个给陈慕杨,陈慕杨把刚才的对话听了个全,跟着周小玩冲叶潇道了句谢,巧克力他嫌太甜,可见周小玩拆开吃了,他也下意识跟着吃了。
巧克力确实太甜了,周小玩也不爱吃,但文杰说可以拿回来送朋友,她也就带了回来,自己留一盒,其他的给了贺司扬。
不爱吃巧克力的还有叶潇,他勉强吃了两个,低头往包里找水,水没找着,倒看到几张他一直想要的碟片。
“这也司扬给的?”
他气音里透露着欣喜,叶染伊听出来了,立马把包拿回来:“没你的份儿,都是我的。”
叶潇自然不乐意,还想要谈判,但被叶染伊一瞪,没再吱声,安安分分看起电影。
电影刚放十分钟,但只消这十分钟,周小玩就可以确认,这是一部相当有水准的电影。
她看过的电影寻常有,不寻常也有,而《百分百恋爱》寻常却又不寻常,不寻常在它由银幕里透出来的那股诗意,诗意暂且可以理解为氛围感,可现在滥用氛围感的电影犹如过江之鲫,连最基本的视听语言都没有,哪里拍得出真正的氛围感?而诗意就更难了。
但叶潇拍出来了,且拍得相当轻盈,看不到一丝沉重感。
而它的寻常,在于它俗套的剧情,两个主人公一见钟情的戏码,前人已经拍过无数,这一部并没有比以往的高明,也没有任何创新,可即便如此,叶潇也拍出了水一样的流畅感,几乎是翻版的两个主人公,吃一样的食物,看一样的杂志,说一样的话,甚至在同一个时间点起床睡觉,巧合一个接一个,可在镜头之下,一切都那么水到渠成。
满分的理想伴侣,真的存在么?
涂吟啸曾经这样问过周小玩。
周小玩那时不知道,现在仍持怀疑态度。
满分的理想伴侣,真的存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