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相照》
1. 楔子
宋元祐元年十月初四,辰初一刻,天色方明,几个柏子户(1)便抬着一棵枝繁叶茂的柏树沿着长长的神道从南神门入永裕陵。
时逢孟冬,万物凋敝,朔朔北风中唯陵台四周柏树成林。柏树郁郁青青,可依旧难掩皇陵之冷寂。
柏子户们在陵中迎面撞上了几个年轻宫女,皆是容貌清秀,穿着不俗,只是神色如同那神道上的石像生(2)一般,死气沉沉。
朝暮上食,四时祭飨(3)便是由这几个宫女负责。
永裕陵外神道两侧列着宫女内侍,文臣武将的石像生,永裕陵里埋着励精图治却英年早逝的英文烈武圣孝皇帝(4)和这些死了一半的守陵宫女。
每日辰正三刻,她们都要端着先皇生前喜欢的饭食摆到供桌上,点上香烛。香烛燃起,便视为先皇在享用供奉。
日祭于寝,月祭于庙,时祭于便殿。(5)
本应是神圣虔诚的供奉,在日复一日的重复和孤寂的磋磨下,留给这些守陵宫女们的,只剩下厌烦。
故而每日在供奉先帝时聚在一起说说闲话倒成了她们每日的消遣了。
“你们说,新来的那个小丫头是什么来头?顶着个死人的名字就为了留在这,她图什么呢?”
“大约是穷疯了,活不下去了,才来投了陈娘子。她总不会蠢到来这攀龙附凤吧!”
“凤?这皇陵里哪有凤?宫里的太后和太妃才是凤!咱们这位陈娘子只怕连个锦鸡都不如!先皇在时,也没见她怎么得宠,先皇死了,她倒做出这副样子。她要真是舍不得先皇,想跟着去了,就该拿条绳子勒死自己,而不是跑到这皇陵里,白白带累了我们跟她一起过这不死不活的日子!”
众人口中的陈娘子便是神宗皇帝赵顼的妃嫔,美人陈氏。
陈美人出身不高,相貌也不出众,原本只是个御侍,机缘巧合下才得了恩宠,生下了先皇的第十一子,遂宁郡王赵佶。
先皇去后,陈氏本可以母凭子贵,安享后半生荣华。可谁知她竟丢下幼子,自请来此为先皇守陵。
而这几个说话的宫女,都是先时在宫中服侍陈氏的,如今又被她带累一同来守陵,自然私下里对她都是颇有微词。
就在这些人七嘴八舌的嘲讽陈美人时,唯有一个小宫女垂下了头,默然不语。
这宫女名唤叶儿,是这几人里年岁最小的,今年只有十二岁。与其他人不同,在她心中陈美人是这天下第一等温柔贤惠之人,又待下宽厚,她是真的很喜欢陈美人。
她其实很愿意服侍陈美人一辈子,可每每想到自己以后只有每年祭礼时才能遥遥望见官家和外面的人一眼,她便觉得自己一生已经望见了尽头。
她沉默的听着身旁越发嘈杂吵闹的声音,只低头摆弄着腰间的香囊穗子。
直至香烛燃尽,众人才各自散去。
是夜,阴风阵阵,风吹窗棂之声,听起来倒似在荒山之中,有迷路的行人急扣窗门,伴着若有若无的呜咽之声,显得尤为诡异。
叶儿被这声音吓得翻来覆去睡不着,只好起身将数根蜡烛一并燃起,想借烛光驱散心中的恐惧。可不知怎的,其他的蜡烛都好端端的,唯有对着对面床铺的那根蜡烛晃得厉害。
她不由得探头看向对面空空荡荡的床铺,顿觉毛骨悚然,下意识的将身上的被子裹得更紧了一些。
原本住在她对面的宫女,叫刘晚月。
她比叶儿小三岁,胆子小,又不爱说话,也不大去各处走动,故而从皇宫到皇陵,认识她的人屈指可数。叶儿虽与她同住,可性情不同,平日里也说不上几句话。
陈美人身边有几个年长的宫女,十分看她不上,又欺她软弱,总借鬼神之事吓唬她。
大约是二十天前的晌午,叶儿正在房中做针线,忽见刘挽月浑身湿漉漉的从外面回来了,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当天夜里她就吊死在了这间房里。
叶儿本来就害怕鬼神之事,又经历了这种事,夜里越发难眠。她实在不敢独自住在此处,便去求陈美人给她换个房间,陈美人也允了。
谁知第二日,陈美人竟带了个跟叶儿差不多年岁的小姑娘过来,跟她说不必搬了,以后这个小姑娘就住在这儿,同她做伴。
从那天起,这个小姑娘就成了“刘晚月”。没有人知道这姑娘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从哪儿来,意欲何为,只知道一向好脾气的陈美人为了她第一次发了狠。
陈美人同她们说,这里从来没有什么自戕的宫女,若是今日之事泄露了半分,她会让这里的所有人都去给先皇殉葬。
又几日,皇陵里存放她们宫籍的屋子忽然走水,众人的宫籍皆有损毁,刘晚月的宫籍更是被烧的只剩下半个名字。后来补宫籍时,陈美人就以名字不祥为由,把她名字里的“晚”字改成了“挽”。
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刘挽月这人胆子极大又不信鬼神,能躺在死过人的屋子里睡的安稳,更遑论旁人拙劣的装神弄鬼的把戏。
她虽平时沉着一张脸不说话,可一开口就能把人噎死,轻飘飘几句话就能把寻衅之人怼的哑口无言,颜面扫地。偏偏她又生的极美,能识文断字,举止得体,气质脱俗,实在不像是小门小户能养出的女儿。
不过对叶儿来说,她是什么样的人并不打紧,只要夜里能在这阴森森的屋子里陪她一起睡觉就行。
可偏偏,事与愿违。自从她住进来之后,叶儿的恐惧不减反增。
刘挽月这人古怪的紧。她每天夜里都会在空无一人的大殿里,对着供桌上的香烛跳舞,一跳就是几个时辰,跳的鞋袜上都渗出了血迹才回房间。而这些在皇陵里,在这个房间里,显得尤为可怖。
今夜,亦是如此。
一直到三更,刘挽月才回房,一进屋她就被满室烛光晃的睁不开眼,只能眯着眼将蜡烛一一吹熄,方看向把自己裹成粽子的叶儿,冷淡的说了一句,“睡吧。”
叶儿借着月色看向她染血的鞋袜,吓得往被子里又缩了一缩,忍不住劝道:“其实,你不用每日都去给先皇跳舞的,那都是她们骗你的。你每五日去一次就行,也不是非得晚上。而且,咱们虽说也是守陵,可到底是跟着陈娘子来服侍她的,比旁人有几分体面,这些差事敷衍敷衍就行了,不必如此认真。”
刘挽月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我知道。”
叶儿闻言大惊,从被子里跳了出来,对着她嚷道:“你知道你还天天大半夜对着香烛牌位跳舞?还跳的血淋淋的?”
“因为,我时间不多了。”
刘挽月冷淡的语气夹杂着外面呜咽的风声落在叶儿耳中,只觉十分可怖。
“什么…什么时间不多了,你…你把话说清楚!”叶儿吓得从床上跳下来,死死的拽着刘挽月的胳膊。
刘挽月抬眼看向她,冷声道:“没什么,随口一说罢了。松手!”
叶儿却不肯放手,反而凶起一张脸道:“我不松,我警告你,不许寻死,你要是敢死在这屋里,我…我不会放过你的!”
刘挽月眉头一蹙,实在懒得与她纠缠,便故意吓唬她道:“你再不松手,明日我就回了陈娘子,以后你跟我一起给先皇献舞。”
叶儿闻言忙松了手,连滚带爬的钻回被里。她将脑袋蒙住,整个人裹在被子里瑟瑟发抖,还不忘补一句:“我睡着了。”
刘挽月也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搞得哭笑不得,可脸上的笑还未舒展开来便又收了回去,她明明和叶儿差不多大,可她已经记不清上一次笑是什么时候了。
她不觉垂下头看向腰间系着的镂空金香囊球,用指腹轻轻摩挲着上面的龙纹,不觉湿了眼眶。
——————
十月中,一向多病的陈美人又病倒了。向太后闻之,特遣御医来为其诊脉开方。御医说陈美人的病是忧思过重加之寒气入体所致,好生调养着,不出一月便可痊愈。
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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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医走后,陈美人就不肯再喝药,又不怎么吃饭,故而这病也就拖着,迟迟未愈。十日后,向太后只得又派太医来给陈美人请脉。
是日夜里,刘挽月服侍陈美人喝药后,陈美人便遣退众人,唯将她留在寝阁中服侍。
待寝阁中只有她们二人时,陈美人那张苍白憔悴的脸才有了几分笑容,她让刘挽月在自己身旁坐下,温声道:“今日诊脉时,太医同我说,太后已经准了我的请求,特许我选十个宫女送回宫中,去各司各局支应当差。你的名字我已经报上去了,不出七日,宫里便会派人来接你们回宫了。”
“这么快?”刘挽月闻言双睫微动,眼中的喜色一闪而过,随即复又笼上了一层忧愁。
她垂眸道:“您为了帮我,不惜自损身体。您如今尚未痊愈,我若这时候舍您而去,我实在…”
陈美人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替她拢起额前碎发道:“劝你的话这一个月我已经说了许多,你既已铁了心要回去,我也留不住你。只可惜我人微言轻,能为你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至于我,你不必担忧,若能早些去陪伴先皇,便是我的造化了。”
“阿娘!”刘挽月被她最后一句话气的红了眼眶,抱住她的胳膊哽咽道:“不许说这种话!”
这一声阿娘倒是将陈美人一颗求死的心生生拽了回来,她握着刘挽月的手,近乎哀求的挽留道:“雨棠,不回去了好不好?你若是愿意留在这里,咱们母女就一处好好活着。你若是嫌这里苦闷,我就派人去找你姑姑,让她接你回去!”
刘挽月却只是摇了摇头,坚定道:“我也舍不得阿娘,可是我一路走到这里,就没想过再回头,我一定要进宫。祖父的仇我一定要报,祖父的身后名我也一定会替他争回来。别人不敢做,做不到,那就我来做。阿娘,您放心,终有一日我会把您从这里接出去,让您跟十大王共享天伦。”
陈美人闻言叹了口气,背过身去偷偷用帕子拭泪。
刘挽月见她哭了,心里越发愧疚,便牵着她的袖子,哽咽道:“阿娘莫哭,都是我不好,我…”
“不,不怪你。”陈美人说着转过身,强忍眼泪,温柔的抚着刘挽月的脸道:“我只是难过,你还这么小,为何要给自己背负这么多东西呢?阿娘不想成为你负担的一部分。阿娘在这里很好,你不必担忧。虽说十哥才是我的亲生骨肉,可在我心里,你跟十哥是一样的!为人母者,毕生所求也不过是子女能平安遂顺,一生无忧。可阿娘是个无用之人,既不能陪在十哥身旁,也保护不了你。”
刘挽月眼里噙着泪连连摇头。陈美人一边用帕子轻轻的为她拭泪,一边柔声道:“雨棠,你要记住一件事,若你在宫中遇到可能危及性命之事,你就去找从前服侍我的内侍徐安,你认得他的,让他给我递个话,到时阿娘定会救你。”
陈美人唯恐她到时不肯照做,便继续叮嘱道:“你别怕连累我,这是向太后欠我的,只要我讨,她就得给。”
欠?听到这个字,刘挽月警惕的问道:“阿娘,你说她欠你的,那是不是当初是她逼你来为先帝守陵的?”
“不是,我是自愿来这里的。你别乱猜了。”陈美人说着握住刘挽月的手道:“雨棠,阿娘再求你一件事,你回宫后,若有机会,定要替我多去看看十哥。”
“阿娘放心,我一定会寻机会去看十大王,告诉他您有多思念他。我们是亲人,一定会在宫中互相扶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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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宫里派了几个内侍来皇陵接人,名单中的宫人除刘挽月外,皆是十一二岁,品性纯良的小宫女,这其中自然有叶儿。
当叶儿得知自己可以离开皇陵时,兴奋的看向一旁同样有这样好运气的刘挽月,却发现她抿着嘴唇,双眼含泪的看向陈美人,眼里都是不舍和哀伤,竟没半分喜色。
叶儿实在看不懂她,只觉得这人奇怪的很,该哭的时候不哭,该笑的时候不笑,似乎永远都是这么不合时宜。
2. 别来春半(一)
众人拜别陈娘子后,便一起坐上了回宫的马车。
马车在众人灼灼的目光里,摇摇晃晃的驶向了南神门,就在这时忽见七八个不知从何处跑出来的宫女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皇陵诸门均由奉先军(1)守卫,他们见此情状,立马冲上来要将这几个闹事宫女拖走。
谁知这些宫女竟将马车团团围住,不但控制住了车辕和马匹,更有一人趁机冲上马车,将手中菜刀抵在从马车出来查看情况的内侍颈上,冲围上来的禁军喊道:“放我们一起出去,不然大家今天就同归于尽,谁都别想离开这!”
刘挽月坐在马车的最角落,透过被风掀起的车帘看到了那持刀宫女颤抖的手,她目光移向那名被挟持的内侍,却见他袖子里有一道寒光闪过,电光火石之间,那道寒光已然刺向了那宫女的胸口。
随即那宫女便直挺挺的从马车上倒了下去,胸口喷出的温热的血溅到了几个同伴的脸上身上。
原本铁了心要离了此处的宫女被这突如其来变故吓破了胆,此时也顾不得许多,皆松了手,四散逃跑。
先前还投鼠忌器的禁军此时也没了顾虑,三两下便将这几人追上,就地正法了。
不过片刻,方才还是拦路求生的宫女,此刻已然成了气息全无的死尸。
那内侍掀帘转身那刻,刘挽月方看清他的长相,一张肤白无须的窄脸上生了一双狭长的目,高鼻薄唇,二十岁上下,正是服侍向太后的内侍高班杨怀德。
此时马车在禁军的护卫下复又缓缓前行,杨怀德亦放下车帘,拿出一块帕子,慢悠悠的擦着染血的匕首和手上的血迹,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马车上的宫女皆吓得面色苍白,惶惶不安,不敢再抬头看他一眼。叶儿方才坐在马车最外侧,将方才种种看的清清楚楚,更是被吓得眼泪涟涟,捂着嘴浑身抖个不停。
杨怀德冷眼打量了她们一圈,见她们各个抖似筛糠,低着头如同鹌鹑一般,心里不由得骂了一句废物。
就在此时,他发现角落处坐着的刘挽月倒是神色自若。
他心下觉得奇怪,便看向她,挑眉问道:“你不怕吗?”
她低眉颔首答道:“不怕。”
“哦?为何不怕?”
“螳臂当车,实在愚蠢,因愚蠢而丧命,乃是咎由自取。我并不会做这样的事,为何要怕?”
杨怀德闻言唇畔浮起一丝笑意,压着嗓子说道:“抬起头来。”
她这才抬起头,一张脸虽还带了几分稚气,却已经隐约可见其形容大气明艳,颇有几分贵气。尤其在一众资质平庸的宫女里,更显出挑。
“你,叫什么名字?”
“奴叫,刘挽月。”
杨怀德见刘挽月小小年纪竟有些胆识,又生的如此出挑,便起了个逢迎上意的念头。
马车自皇陵行至西华门外时,已是第二日傍晚。
此时暮色四合,宫门即将下钥,马车疾驰至宫门口方停下,因着杨怀德时常出入宫禁,宫门守卫见来人是他,便恭敬道:“原来是中贵人,今日缘何这个时辰才回宫?”
“某奉太后之命,从皇陵接几个宫女回宫。”杨怀德说罢将太后手谕和这几个宫女的宫籍交给守卫查验。守卫对着门籍一一查验,确认无误后方放行。
众宫女下了马车,快步疾行过西华门。她们此刻皆因得以重新踏足宫城而兴奋不已,早已将昨日皇陵里血淋淋的一幕抛诸脑后了。
叶儿兴奋的拉着刘挽月小声说道:“太好了,咱们终于离开那个鬼地方,重获自由了!”
刘挽月却只是笑了一下,并未说话。诚然皇陵压抑冰冷,了无生趣,可回到这里真的也算自由吗?
她见过这宫墙外的大好河山,相较之下,这里更像一个华丽的笼子,而自由是被她舍弃了的东西。
她献祭了自在的人生,来赌她可以在这里得到权力,能帮祖父洗脱污名,能完成祖父遗愿的,至高无上的权利。
就在这时,宫门下钥了。在众人低声的欢喜里,刘挽月兀自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宫门,她忽然觉得除却富贵与权力,皇宫与皇陵其实也没什么区别。只不过一个坐着活着的皇帝,一个躺着死去的君王,都是四四方方的笼子,进来了便再也出不去了。
杨怀德将其余人带到了尚书内省,交由张尚宫将这些宫女分到各司各局当差,却唯独留下了刘挽月,将她带去了向太后所居的隆佑宫。
向太后出身名门,是真宗时名相向敏中的曾孙女,是神宗皇帝的原配皇后。故而今上即位后,尊这位嫡母为太后,只尊自己的生母朱氏为太妃。
这位向太后素有贤名,她如今的居所隆佑宫便是太皇太后所居的庆寿宫后殿修葺的,为的就是方便向其请安侍奉,宫人们提起这位贤惠孝顺的太后娘娘也无不是交口称赞。
先时在宫中时,刘挽月只听陈娘子与官家提起过这位贤良的皇后,却从未见过,故而此次她趁着叩拜行礼后起身的一瞬,目光好奇的掠过向太后的脸。
这位太后看起来四十岁上下,着一身深蓝色常服,梳高髻,头戴一顶小巧的纯金风冠,尊贵却不张扬。
她此刻端坐在上首,面色平和的望向他们。
刘挽月虽不知杨怀德带她来见向太后是打什么算盘,但总归是不打算把她安置在尚书内省,大抵是想把她安置在后宫,服侍哪位娘子。
杨怀德行至太后身侧,躬身道:“娘娘,臣已经将从皇陵带回来的十个宫女安置好了。另有陈美人书信一封,托臣呈给娘娘,说是问娘娘安,问十大王安。”
因赵顼第十子只活了一日便夭折了,故而此后皇子次序依次进一位,众人便称皇十一子赵佶为十大王。自陈美人离宫守陵后,太皇太后高氏便将赵佶交给向太后抚养。故而每月陈美人都会借着给向太后写信问安的机会问一问赵佶的近况。
杨怀德说罢将书信双手奉上,向太后却连看都没看一眼,只说了句,“知道了,还有别的事吗?”
杨怀德闻言忙将书信放到一旁,对向太后低声道:“娘娘,臣此番去皇陵带回来的宫女里,有一个叫刘挽月的,模样实在出挑,年岁又跟官家相仿,瞧着比宫里别处选出来的那几个小宫女还要出色,您看是不是…”
杨怀德并未将话说尽,向太后却已心领神会,她抬眼看向了他身后的刘挽月,温声道:“你抬起头来。”
刘挽月依言抬起头,向太后见她果是个美人胚子,只是面生的很,便问道:“你是伺候陈美人的?怎么哀家从未见过你?”
刘挽月低头道:“回太后,从前在宫中之时,陈娘子体恤奴年纪小,只让奴在宫里做些侍弄花草的活计,没多久,奴就跟着陈娘子去了皇陵,因此并无机会得见太后娘娘。”
向太后闻言点了点头,随即问杨怀德她的出身,当得知她只是无品小吏家的庶女时,越发放了心,便对杨怀德道:“你明日去找梁都知,把她的名字添进去,让她一并参选吧!”
杨怀德忙应下,随即看向一旁的刘挽月道:“还不谢恩?”
刘挽月虽一头雾水,却也只得连忙谢恩:“奴谢太后恩典。”
两人方走出隆佑宫,刘挽月便低声问杨怀德道:“杨先生,不知太后娘娘是让奴参选什么?”
杨怀德停下脚步,立马换了副嘴脸,皮笑肉不笑道:“你有福了,太皇太后有旨,要选几个与官家年岁相仿的宫女去御前服侍。”
刘挽月登时愣在原地,她未曾料到这么快就有机会能见到今上,整个人都因这突如其来的际遇而不住的发抖。
暗夜里,杨怀德并未察觉到刘挽月的异样,只是继续自顾自的说道:“刘姑娘,你今日算是走了运,遇见了我。多少人想给我塞银子都走不了我的门路呢!如今这路我可都给你铺好了,能不能抓住机会可就看你的本事了。你若是有造化能被选去服侍官家,可别忘了是谁抬举的你!”
刘挽月自是明白他的意思,忙欠身行礼道:“杨先生的恩德,奴铭记于心,日后若是有用的到奴的,杨先生尽管吩咐,奴绝不推辞。”
杨怀德见她如此识趣,心里自是受用。
夜里,刘挽月越想越不对劲,便从同屋的宫女口中套出了所谓参选的缘由。
原是因为月余前,任崇政殿说书的程颐以官家应不近女色为由,屡次劝太皇太后把今上身边服侍的年轻宫女全部换成老妇。太皇太后并未理会他,他又去找了朱太妃,朱太妃向来敬重他,听他如此说,也深以为然,便自作主张的把伺候今上的年轻宫人都换成了年逾四十的妇人。太皇太后得知此事后勃然大怒,不但把朱太妃骂了一顿,还故意大张旗鼓的要为今上重新选几个年岁相仿,容貌秀丽的小宫女服侍,有意要借此给朱太妃和程颐没脸。
就这样,一个绝佳的机会从天而降,不偏不倚的砸中了刘挽月。
是夜,刘挽月辗转难眠,她一遍遍推演日后可能会发生的各种情况,并一一想出应对之策,她要确保不暴露身份的同时能脱颖而出,留在今上身边,留在至高无上的皇权身边。
如此反复直到三更,她实在困极,方闭上眼便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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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睡梦中,她仿佛又回到了故乡。
弥留之际的祖父握着她的手再三叮嘱道:“雨棠,在这些孙辈里,翁翁最疼的就是你,可最放心不下的也是你。你天资高,又有大志向,可你的性情太像你爹,像你小姑姑,也像我,这并不好。以后翁翁不在了,没人能护着你了,你的性情也要改一改,知道吗?”
她哭着点头道:“我知道。”
祖父却摇了摇头,声音越发苍凉憔悴,“我虽病着,却也知你不过是随口应承我罢了!你这孩子心思太重,又过于执拗要强,你是我一手带大的,你的心思我如何不知?正所谓爱之深,恨之切,你心里越是替我不平,对那些人的恨就越深。可生老病死,本就是人之常情,与人无尤。翁翁这一生,或许有对手,却从没有仇人。所以雨棠,待翁翁去了,你千万不要把自己困在仇恨里。”
“好,我都听翁翁的!翁翁你不要丢下我好不好,翁翁…”
她哭着从梦中惊醒时,枕上已然湿了大半。她猛地坐起身,才发觉自己早已身在异乡,她望着这个陌生的地方,四顾茫然。
她没有祖父了,也没有家了。
祖父临终前的叮嘱她没有忘记,可她更记得那些人是如何一步步逼死祖父的。祖父希望她能放下自在,可她只是一个俗人,放不下恩,自然也放不下恨。
——————
参选当日,众宫女皆穿着一样的浅青衣裙,在内侍指引下去了太皇太后的居所庆寿宫。
众人一齐跪拜行礼后,太皇太后便让她们起身。
太皇太后高氏,小字滔滔,昔年英宗皇帝还是十三团练之时,便娶了高氏。官家子娶皇后女,在当时实是一桩美谈。英宗皇帝即位,便立高氏为皇后,历英宗,神宗,今上三朝,高氏身份愈发贵重,如今更是在垂帘之后临朝称制,大权在握,堪比昔年的章献太后刘娥。
刘挽月站在最角落处,不动声色的抬眼望向端坐在高处的高滔滔。她鬓间早已生了华发,可一张脸却因为权利的满足而变得比四年前更容光焕发,全然不似垂垂老矣的老妇。她着华服,戴凤冠,端的是不怒自威,尤其在低调内敛的向太后的映衬下更显得贵气逼人。
刘挽月在被人发现她的不敬举动之前已然将目光收了回来,垂下了头。她努力的压下心头的愤怒和怨恨,两只冰凉的手紧紧攥在一起,她拼命地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可一闭上眼看见的却是病榻上抑郁而终的祖父,是空空荡荡无人敢来吊唁的灵堂,是路上亲族故人避之不及的目光。
高高在上的太皇太后会有一刻因为辜负自己亲生儿子所托,毁掉他的毕生心血,抹杀篡改他的功绩而有丝毫愧疚吗?她会有一刻因为想到那个让大宋富国强兵,却被她和司马光扣上奸邪小人的帽子,郁郁而终,死后都不得厚待的老臣而有一点点后悔吗?
她当然不会。
高滔滔的目光依次扫过下面站着的一众小宫女,在看到刘挽月时忽然停住了,她问梁惟简:“最边上的那个小宫女叫什么名字?”
“回太皇太后,她叫刘挽月,先前是在皇陵伺候陈美人的。因得了您的恩典,三日前回了宫。”
听到陈美人,高滔滔眼里方才流露出的几分兴致瞬间烟消云散,目光越过她继续看回其他人。
如高滔滔所愿,这些皆是容貌出众的小宫女,饶是她也难免看花了眼,难以决断。故而她略一思索,问众人道:“你们可读过书?”
这些宫女中亦不乏出身书香门第亦或是官宦人家的,入宫本就是为了博一个前程。她们见太皇太后如是问,自以为是个露脸的好机会,少不得要卖弄几句。
谁知高滔滔的脸色却变得越来越难看,尤其是听到一个小宫女以诗文卖弄名字时,忽然喝止了她,冷声道:“识得几个字,读了几本书,便不知天高地厚了,做出这等轻狂样子。若是让你们去侍奉官家,岂不是要在官家面前卖弄才学,议论朝政!”
那小宫女吓得脸色苍白,慌忙跪下请罪,高滔滔却依旧发起狠来,将她同那几个读过书的一并赶了出去。
余下众人再不敢多言,高滔滔又让人拿来几张宣纸,让她们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后呈给她看。
众人呈上来的字,有的娟秀端正,有的笔走龙蛇,有的歪歪扭扭,唯有一张,竟是空白的。
高滔滔看着那张空白的纸,脸色登时沉了下去,她板着脸看向众人问道:“这张纸是谁的?”
众人皆噤声,连大气都不敢出。在一片沉寂中,刘挽月向前走了两步,平静的跪下答道:“回太皇太后,是奴的。”
3. 别来春半(二)
高滔滔扫了她一眼,脸色越发难看,冷声道:“哀家让你们写名字,你为何不写?”
刘挽月垂眸答道:“奴不识字,又不敢乱写,只好空着,还望太皇太后恕罪。”
殿中一时陷入了死寂,众人的心也都跟着提到了嗓子眼,唯恐会被她牵连。
好一会儿,端坐在上首的高滔滔终是轻笑出声,对众人道:“不识字?不识字好啊!哀家素来便不主张女子读书,这书读得多了,难免移了心性,生出些不该有的贪欲妄念。更何况哀家选你们是去侍奉官家,又不是去给官家伴读,要识文断字的做什么?”
说罢,她又从里面挑了三张字写的歪歪扭扭的,问了各自名字后将人留了下来,加上刘挽月一共四人,即日便去御前伺候。余下人仍回各处,仍做本职。
未几,入内内侍省都知梁惟简便将这四名宫女带去福宁殿拜见今上。
众人进殿时,今上正站在书案前习字,他着淡黄袍衫,头戴软脚幞头,眉清目秀,是个十分清俊的少年,只是面色略有些苍白。
今上赵煦年方十一,乃是神宗皇帝第六子,因着神宗前五位皇子皆早夭,实为长子。又因中宫无子,故而在神宗病重之际,被立为太子,得以继承大统。
梁惟简上前躬身行礼道:“臣拜见官家。”
赵煦闻言方抬头看向他,将笔搁下,抬手道:“梁都知请起。”
梁惟简略一侧身,指着身后几人道:“官家,这几个小宫女是太皇太后亲自为您挑的,以后便留在官家身边伺候了。”
赵煦面无表情的扫了她们一眼,随即漠然道:“何必如此麻烦,谁伺候不是一样的?朕这里并不缺人伺候。”
梁惟简闻言,却将嘴角一扯,皮笑肉不笑的说道:“官家,这可不成。您这里现下都是些老妇服侍,不知轻重的,两位娘娘怎么能放心呢?这几个丫头在各宫里可都拔尖的,您可不要辜负了太皇太后的一片慈心啊!”
赵煦神色冷淡的看了他一眼,并未言语,复又提起笔继续低头习字了。
梁惟简似乎对这个小皇帝的沉默习以为常,他自顾自行礼告退,临走时还不忘示意她们有点眼色,上去服侍官家。
众人皆依言欲上前服侍,谁知赵煦却冲她们摆摆手,冷声道:“这里不需要你们伺候,都下去吧!”
有个小宫女见状忙跪了下去,一脸惊恐的啜泣道:“官家,求您不要把我们赶走,您要是不许我们在这伺候,梁都知会把我们送去做苦力的!”
这显然是假话,正如这宫女看似在哭,实则脸上一滴眼泪都没有,反而眼神飘忽,一直在偷偷打量着赵煦的反应。
起初赵煦并未理会她,可过了一会儿,大抵是被她哭的心烦,终是将笔搁下,蹙眉道:“朕何时说要把你们赶走了?起来吧。”
那宫女闻言立马不哭了,开始磕头如捣蒜的说着谢主隆恩。赵煦也不再看她,目光移向她身后的三人,问道:“你们都叫什么名字?从前在哪个宫伺候的?”
最左边的宫女年纪最大,生了一双桃花眼,身量纤纤,浅笑着冲赵煦行礼道:“奴叫崔轻竹,十二岁,从前在尚服局随程司珍做事。”
赵煦点点头,目光看向下一个人,这宫女肤如凝脂,面若粉团,脸上全是稚气,方才被赵煦一吓,有些害怕,便声如蚊呐:“我叫姜玉儿,十岁,从前在尚功局当差。”
赵煦依旧是面色平静的点头,看向下一个人,方才跪在地上哭的梨花带雨的女子,此刻虽已然站了起来,面上却还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娇娇怯怯的回道:“奴叫张文慧,十一岁,从前在尚仪局当差。”
赵煦微颔首,复又将目光移向最后一人。当看清那人面容时,他忽然瞪大了眼睛,随即快步走下御座,神色也从方才的波澜不惊陡然变得复杂起来,似乎是惊诧,又似乎是欣喜。
他方行至刘挽月面前,却见她已经跪下,恭顺道:”奴叫刘挽月,从前在皇陵服侍陈美人。”
听到她名字的一瞬,他眼中的欣喜瞬间湮灭,他伫立在那里,直直的盯着刘挽月。良久,他忽然俯下身,小心翼翼的问道:“朕是不是见过你?”
赵煦的目光落在刘挽月身上,让她觉得如芒刺背。她不敢抬头看他,只是低头垂目道:“奴从前在宫中只做些侍弄花草的活,实在没有机会得见天颜。”
赵煦闻言亦垂下眼眸,慢慢起身,对余下三人道:“你们几个先出去吧,晚些自会有人给你们安排差事。”
待众人退下后,赵煦方垂目对跪在地上的刘挽月低声道:“起来吧,你来侍奉朕笔墨。”
“是。”
刘挽月起身随赵煦行至桌案前,默然立于他身侧,终是忍不住借着研墨的由头暗暗看向赵煦。
昔年她离宫时,他还是延安郡王赵佣,如今竟已成了天子赵煦。他比从前长高了许多,眉眼间已经带了几分属于少年人的倔强和独属于帝王的威严。可他也比从前沉默了许多,像个泥塑的神像,漂亮尊贵却没有一点生机。
故人重逢,却早已物是人非。他如此,她亦是如此。
赵煦正在默的文章是李密的《陈情表》,这是今日翰林院侍读为他留的功课,这一年多来,那些翰林学士们要求他默的最多的便是这一篇。
他们的心思,他何尝不知,不过是借此文章来讨好他那位大权在握的祖母罢了。
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
李密如此,他亦如此。
可他不是李密,高滔滔更不是慈爱的祖母。每一次在高滔滔面前背这篇文章,他都觉得辱没了祖母两个字,更辱没了这篇文章。
他的余光无意间发现刘挽月似乎在哭,可方一抬眼,她却又将头别了过去,看不真切。
赵煦心下对此人越发好奇,便问道:“朕很可怕吗?你为何不敢看朕?”
刘挽月忙颔首道:“奴身份卑微,不敢直视官家。”
“朕准你看。”
刘挽月抿了抿唇,一抬眼却恰好撞上他审视的目光,便立马又垂下了眼眸。
赵煦见她果然眼中含泪,便问道:“你哭什么?”
“奴幼时有眼疾,最近复发了,时常白日里视物流泪,并不是哭。”
赵煦见她的样貌与故人实在相似,一时有些恍惚,便不自觉问道:“你是何方人氏?”
“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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涑水人氏。”
“琴棋书画,有何所长?”
“皆不擅,唯对歌舞略懂一二。”
“你是哪年生人?”
“奴是元丰二年生人。”
“可看你身量,怎么看也不像只有八岁。”
“官家圣明,父亲曾替奴改过年纪,算起来,今年应是十一岁。”
赵煦直直的盯着她,想要从她脸上看出些异样,因为她给出的每一个答案都不是他所期望的。可她自始至终,脸上没有一点异样,皆是对答如流。
他复又将笔递给刘挽月,说道:“你替朕把这篇文章抄完吧!”
刘挽月闻言慌忙跪下请罪道:“官家,奴不识字,实在不敢玷污御笔,还望官家恕罪!”
赵煦停在半空中的手顿了一下,复又将笔收了回去,他的眸光彻底黯淡了,似是终于相信眼前人并非故人,语气也越发冷淡:“可惜了,形似神不似,起来吧!”
刘挽月眼眶微红,却只能藏好自己的思绪,缓缓起身继续为赵煦研墨。
两人默然良久,赵煦忽然开口问道,“你想学写字吗?”
刘挽月闻言愣了一下,随即低下了头,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
赵煦见她不说话,也没勉强,只是说:“以后朕读书写字便由你伺候吧,你若想学,朕会着人教你。”
“是,奴谢官家恩典。”
赵煦又写了一会儿,忽见太皇太后遣一宫人来报:“官家,吕相公已至垂拱殿,太皇太后请官家速往。”
“知道了,你同太皇太后说,朕随后就到。”
待那宫人退下后,赵煦指着书案上的几本书对刘挽月道:“你先回庆寿宫吧,这几本书也带回去,朕夜里要看。”
刘挽月迟疑了一下,问道:“官家不住在福宁殿吗?”
赵煦闻言侧目看向她,眉头微蹙,似是在审视,“你不知吗?”
刘挽月心里忽一沉,料想必是说错了话,便将几本书抱在怀里,躬身行礼告退。
她刚回到庆寿宫,就迎面撞上了赵煦的乳母窦氏。
昔年在宫中时,窦氏因着赵煦的缘故,也十分照顾她。故而她十分忐忑,生怕会被认出来。不过好在,这样的事并未发生。
待回到住处,刘挽月才从其他几人的口中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原来自赵煦即位后,太皇太后便垂帘听政,不但大权独揽,还以今上年幼为由将其留在自己宫中同住,名为教导,实为监视。
垂帘的太皇太后想要牢牢的抓住权柄就要牢牢的控制住皇帝,要确保他无时无刻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为此,赵煦身边所有伺候的宫女内侍多是太皇太后的人,每日见谁不见谁都要她来决断。就连他的生母朱太妃,胞弟普宁郡王赵似都不能时常相见。
明明他才是天子,可所有人都只把他当成一个得到权利的工具,一个象征权利的符号,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
可所有人似乎都忘了,他是神宗皇帝的儿子,是那个终其一生都在变法革新,着意富国强兵的神宗皇帝亲自教养过的儿子。
今日禁锢彼之牢笼,焉知来日不会变为清算己之利刃?
4. 别来春半(三)
是夜,赵煦方睡下,忽有一宫女找到刘挽月,说是太皇太后要见她,让她不要惊动官家,悄悄去便是。
她虽不知高滔滔意欲何为,但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可又不敢耽搁,只能硬着头皮前去。
高滔滔此时已经卸了钗环首饰,披着一件深红色大袖衫,比白日看起来随和了不少。她端着茶盏和颜看向刘挽月问道:“听说官家今日将你单独留下问了许多问题,都问了什么?”
刘挽月心知福宁殿中定然有高滔滔的眼线,如此问她或许是试探,故而避重就轻的据实说道:“官家先是问了奴家居何方,多大年岁,从前在那个宫伺候,后来服侍官家习字时,官家又说奴长的像什么人,然后又问了奴想不想学写字,还让奴以后专侍奉笔墨。”
高滔滔闻言果然满意的点点头,越发神色温和的试探道:“那你自己想学读书写字吗?”
“太皇太后今日教诲,言犹在耳,奴怎敢做此想。”刘挽月拒绝的极坚决,可随即又故作为难的说道:“只是…”
她并未将话说尽,太皇太后却已然会意,唇角略牵了牵说道:“只是官家要你学,你就得学,而且要好好学,知道吗?”
“是,奴知道了。”
太皇太后将手中茶盏放下,略一抬手示意她起身,方继续说道:“官家年纪虽小,心思却重,平素有什么话非但不同哀家和太后说,对宫中众人亦是如此。哀家想着你们与官家年岁相仿,官家或许肯跟你们说些。”
她说到此处忽然停了下来,给左右使了个眼色,便有侍女捧了一个红木匣子交给了刘挽月。
“这是赏你的,打开看看吧。”
太皇太后的声音在暗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刘挽月打开匣子,却见里面竟是满满的珍珠。她心知高滔滔不会平白无故给她珍珠,故而捧着匣子跪下,等着她接下来的吩咐。
少顷,太皇太后的声音再次传来:“官家鲜少与人亲近,既然与你投缘,肯多说两句,那便是你的福气了。以后官家若是同你说了什么跟哀家或是朝臣有关的,你都要像今天这样,一五一十的告诉哀家,知道吗?”
以利诱之,以害胁之,在高滔滔看来,这样的招数足够让一个小孩子为己所用了。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刘挽月竟将盒子合上置于地上,兀自向她叩了个头,哽咽道:“奴本是死了一半的人,幸得娘娘恩典得以回宫,又蒙娘娘抬举,得以去御前侍奉。娘娘对奴恩同再造,奴定当为娘娘马首是瞻,万死不辞。娘娘方才所言,亦是奴分内之事,如此贵重之物,奴实不敢领受。”
刘挽月说到动情处,不免落下几滴泪来。太皇太后见状,越发和颜让她起身,问道:“你今年多大?”
“八岁。”
太皇太后打量她一眼,笑道:“可哀家看你这身量谈吐不似这般年幼。”
“娘娘圣明,奴出生时我娘只是外室。后来弟弟出生后,爹才把我娘和我接回了家,将我娘抬为侧室,故而将我年纪改小了三岁,便不算是外室所出。”
大宋改年纪并不算什么什么要紧的事,不少举子尚且会将名字改小几岁,何况女子。故而太皇太后也没说什么,只是继续问道:“几时入的宫?”
“元丰七年四月。”
“听梁都知说,你会跳舞?”
“是。”
高滔滔闻言忽然将唇角一扯,似笑非笑道:“擅舞好啊,仁宗时温成皇后不就是因擅舞而得宠的吗?昔年哀家在慈圣太后宫中做养女时也曾见过她,明媚张扬,确实漂亮。依哀家看,你的模样将来倒未必会比温成皇后逊色。”
刘挽月猜不准高滔滔的心思,故而忙跪下,一脸惶恐道:”奴怎敢与温成皇后相比?娘娘折煞奴婢了。”
高滔滔却不以为然,一脸轻蔑的说道:“温成皇后出身低贱,又胆大妄为,跟贤惠端庄的慈圣太后天壤之别,可偏偏仁宗皇帝就喜欢她。你性子倒是乖顺,不似那样张狂之人,人又聪明,识时务,你只要好好为哀家做事,来日哀家自会抬举你,何愁没有前程?”
刘挽月闻言立刻摆出一副感激涕零的神色,跪下叩首道:“多谢娘娘抬爱,奴定当为娘娘尽心竭力,万死不辞。”
第二日晨起,众人尚服侍赵煦穿衣之时,赵煦的乳母窦氏便一脸焦急的催她们道:“你们几个怎么服侍的,手脚麻利些,今日经筵,若是误了时辰,太皇太后可是要问责的!”
大宋的经筵制度便是每年的二月到五月,八月到冬至,每逢单日举行经筵,由才学出众的名臣来为天子讲学。而今日要来讲学的正是时任崇政殿说书的程颐。
赵煦因心中不喜此人,故而有意磨蹭,待去到迩英阁时,见程颐还未至,唯有几个伴读在此处,面色越发不悦。
刘挽月为其研墨时,赵煦忽然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量问她:“昨夜,你去了何处?”
刘挽月闻言手一抖,她未料到赵煦竟心思敏锐到会察觉到她一个小宫女的行踪有异。
她怕此处有高滔滔的眼线,便用余光打量了一圈屋内众伴读,却听赵煦低声道:“这几个伴读皆是父皇在世时为我选的,不会多嘴,你只管说便是。”
刘挽月略一思量,便决定将昨夜之事和盘托出,于是低声道:“回官家,昨夜太皇太后召见了奴。”
赵煦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继续问道:“太皇太后找你所为何事?”
他其实猜得到自己那位皇祖母为什么会找她,他料想刘挽月既敢承认见了太皇太后,必然是想到了搪塞他的托辞。既可以不得罪他,还能替太皇太后卖个好,这样的人,他见得多了。
本来,他也没指望她会说实话。
谁知刘挽月竟俯身凑近了他,在他耳边用极小的声音说道:“太皇太后给了奴一盒珍珠,让奴想尽办法讨好官家,然后把官家的一言一行都告诉她。”
赵煦素来很抗拒别人未经允许的靠近,可今日面对她如此逾矩的举动竟怔住了。少女温热的气息落在他耳畔,说着的是他未曾料到的坦诚之言,将他紧闭的心门骤然掀开了个缝隙。
他转过身正好撞上她那双漂亮的眸子,于是慌乱的移开了眼神,沉声问道:“你答应了?”
刘挽月将一颗珍珠偷偷塞到赵煦手里,说道:“官家觉得,我要是不答应,还能站在这吗?”
“你既答应了她,为何还要告诉朕?”
“自是为了向官家表忠心啊!”
她说的一脸真诚,可赵煦却别过了头,别扭道:“不必了,朕可没有珍珠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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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关系,以后会有的。”
她的笑落在赵煦眼里,似是安慰,又似是激励。自爹爹过身后,已经很久没有人跟他说过这样的话了。
温热的珍珠静静的躺在赵煦手里,他不自觉的握紧了它。
以后,他还等的到那个以后吗?
未几,服侍赵煦的小黄门郑誉忽然进来扯了一下刘挽月的袖子,小声提醒她:“程大人快过来了,你快些随我出去吧。”
刘挽月有些疑惑的看向赵煦,见他略点了点头,便也没多问,随郑誉退了出去。
待行至迩英阁外站定,她方问郑誉道:“我记得先时这些大人们为官家讲学时,是许宫女内侍旁听的,缘何现在不成了?”
郑誉闻言摇了摇头道:“这哪里是现在不成,只是程大人不许罢了!你不知道,这程大人古怪着呢!凡是他讲学,都不许咱们这些人旁听,说咱们是奸佞小人,原就不该读书写字,更不配旁听他的学问。”
刘挽月诧异道:“有这种事?”
郑誉将嘴一撇,愤懑道:“可不!你别看他这人官职不高,却甚是喜欢摆帝师的架子,每每给官家授课时竟要官家以师生礼拜他,且屡次提出要’坐而论道’。要我说他才真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连个进士都没考上呢,倒在这充上圣贤了!”
刘挽月闻言不由得眉头微蹙,她从前便听说过程颐,深知此人迂腐死板,不近人情,虚伪自私,是个十足的腐儒。
昔年有人曾问程颐,若有孤孀贫苦无托,可否再嫁,他说,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
她初闻此事时便想,这世间女子本已被种种规矩束缚,不得考取功名,不得为官做宰,不得建功立业,不得自由婚配,如今连再嫁的权利竟也有人想要剥夺。或许这些腐儒从来都没把女子当成一个过生生的人来看待,更像是物品,确切的说是某一个男人的附属品,不应该有情感,更不可以有欲望,要贤良淑德,要从一而终,而对这个附属品最好的褒奖无过于“烈女”,“节妇”。
就在这时,一个须发半白的先生,板着脸走进了迩英阁。
郑誉忙拽了一下刘挽月道:“那就是程颐。”
他的形象倒是跟刘挽月想象中的差不多,一个干瘦刻薄的老头。除却他的那些弟子借着编排她父亲与祖父一些莫须有的轶事来抬高程颐以外,更让她心生厌恶的是他那些自以为是的高谈阔论。什么理学,什么圣人,真让人恶心。
郑誉见刘挽月阴沉着脸,也不说话,以为她是因为不能听程颐讲学而心生不悦,便宽慰道:“哎呀,你也不用太难过,这程大人讲的东西最是无趣,不听也罢。等其他先生讲学时咱们还是可以去旁听的。”
刘挽月这才回过神,扯了扯嘴角笑道:“我连字都不识,听不听也没什么要紧的。”
郑誉却是个热心肠,见她如此不上进,便好言相劝道:“我跟你说,官家最是勤勉好学,咱们这些伺候的人要是想得脸必得多在读书上面下功夫。旁人的不听也就罢了,苏学士的是一定要听的!你还没见过苏学士吧,那可是大才子,诗词文章皆是一绝!苏学士不光博学多才,为人又随和诙谐,每每他讲学,这迩英阁外都站了好多人呢!”
听到苏学士三个字,刘挽月的笑意顿时僵在了脸上。
5. 别来春半(四)
苏轼,她见过的。那时他刚升迁汝州团练副史,赴任途中曾去拜会过她祖父。不过两年功夫,竟已升至翰林学士了,可见人之际遇,千变万化。
“挽月,你想什么呢?”
郑誉说着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刘挽月这才回过神,笑道:“没什么。”
她打量了郑誉片刻,思及昔年服侍赵煦的那几个小黄门中并没有郑誉,且在朱太妃宫中也未见过他,便问道:“郑誉,你这么了解官家和宫里这些事,想必服侍官家许久了吧?”
郑誉闻言摇摇头,有些尴尬的笑了笑:“哪有,我虽说比你来的早些,可服侍官家也不过一年。说真的,官家的性子,我到现在也摸不太准呢!”
“那你从前在哪里当差的?”
“隆佑宫。”
刘挽月闻言一脸诧异的看着他问道:“你从前是服侍太后娘娘的?”
“是啊。不过我在那也不得脸,平时也就做些杂活。”
郑誉说着扁扁嘴,随即眼睛一转,复又有些得意的炫耀道:“不过我干爹在娘娘面前倒是很得脸的!”
“你干爹是谁?”
“内侍高班杨怀德。”
刘挽月闻言不觉瞪大了双眼,心想这世界还真小,郑誉竟也是他在赵煦身边安插的人。
思及此处,她忽然想到从郑誉口中或许能探听到一些秘密。
于是她故意端的一副满面愁容的样子,叹了口气。
郑誉见状果然追问道:“你怎么了?”
“也没什么,就是想起在皇陵时,陈美人日日都念着十大王,还时常伤怀落泪。我实在想不明白,她既然如此舍不得十大王,干嘛要去守陵呢?难道守陵能晋位分,做个昭仪昭容什么的?”
郑誉闻言一脸嫌弃道:“当然不是!你想什么呢?”
刘挽月见他上钩了,便继续追问道:“你知道为什么?”
“我当然知道,就是…”话说一半,郑誉方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脸上的得意神色戛然而止,有些尴尬的住了口。
“是什么?”
郑誉摇摇头道:“没什么。”
刘挽月见他不肯说,只得用激将法,撇撇嘴道:“我就知道,你果然是在吹牛!你跟我一样,也什么都不知道。”
“谁吹牛了?我就是知道!”
“少来了,你要是知道你就说啊!你要是说的出来我就服你!”
“说就说!”郑誉被她激的也急了,可也不忘向四周打量一圈后,方对她道:“说可以,不过你得对天发誓,听了就忘了,不许出去跟旁人说!”
刘挽月忙竖起四根手指,指天发誓:“我刘挽月对天发誓,若将你今日说的话透露给别人半个字,就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郑誉听她发如此毒誓,才放了心,附在她耳边小声道:“我听干爹说,陈美人出生时天有异象,幼时便被选入掖庭,后来被分到了仁宗皇帝的昭节苗贵妃宫里当差,去服侍当时的福康公主。后来嘉祐六年,她作为福康公主的陪嫁宫女,随公主出降。直到熙宁三年,公主在宫外病逝,她才又回到了宫里。太后娘娘看她聪明稳重,便安排她做了神宗皇帝的御侍,这才有了她以后的造化。”
刘挽月略一思索,便觉得这话不太对劲,遂问道:“照你所说,陈美人是太后娘娘的人,那有娘娘庇佑,她不想去守陵,谁能逼她去呢?”
“这你就不懂了,陈美人虽说是娘娘引荐给神宗皇帝的,可她能得宠后,心里也不怎么感激娘娘,便与娘娘生疏了。说来,这陈美人其实也不怎么得宠,又不得当时的高太后欢心,可偏偏命好,生了十大王。所以神宗皇帝驾崩后,太皇太后便打发她去守皇陵了。陈美人临走之前,去求太后娘娘能抚养十大王。娘娘仁善,可怜她,加之一直无子,膝下寂寞,便同意将十大王养在身边。”
刘挽月暗自摇了摇头,陈美人说向太后欠她一个很大的人情,足以能救自己的命,那显然与郑誉说的这番话是对不上的。
杨怀德是向太后的心腹,虽然不会将这些要紧的秘密说给郑誉这样嘴不紧的干儿子,可其中大抵也有两三分是真话。
刘挽月将这番话在心里拆开来,仔细琢磨了好几遍,忽然一个说的通的可能在她脑中闪过。
或许是向太后想抚养十大王,她不愿意他的生母在侧,自己只能做一个徒有虚名的养母,所以就逼着陈美人去守陵,就像昔年章献太后对李宸妃那样。
可是,章献太后如此做是需要一个亲生儿子,以便在真宗驾崩后,自己可以作为太子生母临朝称制,垂帘听政。可如今赵煦已然即位,又有太皇太后垂帘,那向太后如此做又是为了什么呢?
难道,她想扶赵佶登上帝位,然后以天子年幼为由让自己成为下一个临朝称制的垂帘太后!
可她若想做成此事,必须有两个条件,第一,赵煦得在亲政之前驾崩,这样才能兄终弟及。第二,高滔滔必须死,否则有她挡在前面,临朝称制的机会永远轮不到向太后。
思及此处,刘挽月忽然觉得背后发凉。虽然这一切只是自己的推测,可她仿佛已经看到了赵煦身旁,那一双双虎视眈眈看向他身下那张龙椅的眼睛。
午后,赵煦正在看太皇太后批阅过的札子,内侍照例端了药来,说道:“官家,该喝药了。”
赵煦头都没抬,只摆摆手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朕一会儿就喝。”
“是。”
刘挽月看着赵煦苍白的脸色和桌案上那碗暗沉混浊的药,心里越发不安。
过了片刻,她见赵煦伸手要去拿药碗,便也顾不得许多,抢先一步端起药碗道:“药有些烫,奴替官家试试。”
她说罢便先喝了一口,苦涩的味道充斥着喉咙,她心一横将药咽了下去,又停了片刻,确认自己身体并没有感觉出哪里不对,才不得不将药递给赵煦道:“好了,不烫了,官家可以用了。”
赵煦并未去接药碗,反而打量着刘挽月,皱眉道:“没人教过你规矩吗?这药你喝了,朕如何喝?”
刘挽月闻言忙跪下道:“奴婢知罪,请官家恕罪。”
赵煦却将脸一沉,把药碗狠狠摔在地上,对众人道:“你们都给朕滚出去,让她自己收拾!”
赵煦鲜少发脾气,故而此时骤然发作,众人皆吓了一跳,忙退了出去。
刘挽月垂首跪在原地,伸手去拾地上的碎瓷片,可一不留神,就被瓷片划破了手,她刚忍痛拿出帕子要包瓷片,就听见赵煦淡淡道:“不必捡了,起来。”
刘挽月闻言方缓缓起身,正要请罪,却听见赵煦问她:“你方才是替朕试药吗?”
她迟疑了一下,方点头称是。
“为什么?”
“奴怕有人会在官家的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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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手脚。”
赵煦闻言先是一顿,随即不以为然的笑了笑:“朕是天子,所有药在送到这之前,都会经过层层检查,有好几个人替朕试药,你实在不必多此一举。”
刘挽月抬头迎上他的目光,认真道:“或许不是毒药。”
赵煦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她的意思,他看着地上被打翻的药,心里亦是一惊,立刻问道:“你是听说了什么,还是看见了什么?”
刘挽月摇头道:“都不是,奴只是觉得小心些总是好的。”
赵煦忍不住又看向这个垂眸恭顺的姑娘,每次瞥见她那张脸,他总会有一瞬间的晃神,以为是故人归来。
可她与记忆中的那个小姑娘又是完全不同的,她不似故人鲜活明媚,勇敢真诚,她举止谦卑恭顺,她也常常笑,可笑里带着勉强和冷淡,没半分真心。
即使明明知道她不是故人,甚至可能是别有用心之人安插的眼线,可还是忍不住多看她一眼,即使疑虑重重还是想让她陪在自己身边。
仿佛这样,他就能自欺欺人的以为还有故人在侧,自己不是孤身一人。
赵煦冷眼观察了她好几日,却越发觉得自己看不懂她。太皇太后诱之以利,她却向自己表忠心,还是在自己对她而言既没有恩也没有利的情况下。
这世上有无缘无故的忠心吗?或许有,可赵煦不信这样的忠心会属于自己。
他虽看不透这个小姑娘,可也看得出她是个聪明人,她做任何事都不会是无缘无故的。她今日既怀疑这汤药有毒,要么是为了挑拨离间,要么就是她察觉到了什么,只是不肯同他讲。
赵煦思量片刻,笑着对她道:“你倒是细心,胆子也够大。”
“官家谬赞,奴只是个笨人,胆子也小,唯有一颗忠心罢了。”
“忠心?”赵煦忽然冷笑一声,说道:“这宫里的人自是都有一颗忠心,只可惜不是对朕的忠心。”
“日久见人心,奴是否忠心与官家,官家以后自有分辨。
赵煦闻言瞥了刘挽月一眼,见她始终面不改色,心里忽然有了个主意,打算试她一试,便对她道:“朕看你是个聪明人,不读书识字实在可惜。从下次经筵起,你便留在朕身边伺候,不必回避,好好听听先生们的高见,程先生讲学时也不例外。”
刘挽月亦是一惊,她不知赵煦此举何意,他显然还并不信任自己,既然这样,为何要时时都把自己带在身边呢?
赵煦见她不说话,便冷声道:“怎么,你不愿意?”
“怎么会,能聆听先生教诲是奴的福气,奴叩谢官家恩典。”
当天夜里,赵煦又梦到了故人。
那是元丰五年的夏天,彼时爹爹健在,他还是延安郡王赵佣。
是日,恰逢雨后初晴,他故意甩开了服侍的宫女内侍,一个人躲在假山后面背书。
日近晌午,天气闷热,他越发困倦,脑子也不大清明,正背到一半,忽然卡住了,怎么也想不起来下一句,于是只能将末句背了一遍又一遍:“不然,擅齐之强,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1)
奈何还是想不起来,正要拿书来看,忽听见一个稚嫩的女声从身后传来,“尚何取鸡鸣狗盗之力哉?”
他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回过头,只见一个梳着双丫髻,红衣绿裙的小姑娘正站在树下笑吟吟的看着他。
6. 别来春半(五)
赵佣见这个小姑娘十分眼生,穿着打扮又不似宫人,还读过书,想必是哪个娘子的养女。他下意识的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书,发现与那姑娘说的居然分毫不差,登时又惊又喜道:“你也背过这个吗?”
“背?”小姑娘摇摇头,笑道:“我不用背,耳濡目染自然记住了。”
他只当小姑娘吹牛,转身不再看她,继续自顾自背书。
谁知那小姑娘竟凑上来说道:“现下已经是晌午,本就不适合用功,更何况你还是这样死记硬背,定然是不中用的!”
他还从未被人这样奚落过,不由得面色涨红,不服气的回嘴道:“谁人不是这样背书的,爹爹昨日还夸我记得快呢,你难道能过目成诵不成?”
小姑娘似乎不知他为何生气,反而将头一歪,认真道:“过目成诵有什么难的,我祖父说读书应当先明白书中的意思,再融会贯通,有自己的见解,只会干巴巴的把书背下来有什么用。”
“你!”他心里又羞又气,便扭过头不再理她。谁知这小姑娘竟又转到他面前,从腰间的袋子里拿出一个鲁班锁在他面前晃了晃,笑道:“我这有个好东西,你想不想玩!”
他看了一眼鲁班锁,心里虽好奇的很,却因还憋着气,只得扭过头嘴硬道:“我还要背书,你自己玩吧!”
小姑娘眨了眨眼,也没因为他的失礼而生气,只是转身坐到旁边的石凳自顾自摆弄了起来,口里还哼着不知什么调子。
他起初还装模作样的背书,可眼神总是不受控制的飘向那姑娘手里的物什,人也被那歌声吸引着。他硬撑了好一会儿,终于是忍不住,扭头看向她,别别扭扭的问道:“你唱的是什么?”
小姑娘扬起头,冲他笑道:“是我们江宁的小调。”
他有些不好意思,红了脸挪到了她身边,好奇道:“你玩的这是什么啊?”
“鲁班锁啊,你没玩过吗?”
他摇了摇头,小姑娘此时已经利落的将鲁班锁拆成了六根有榫卯结构的木条,给他讲了这个要怎么玩。他听完兴致更浓,忙问道:“这个能借我玩玩吗?”
“给!”小姑娘大度的将木条递给他,自己则是随手拿起他放在一旁的书翻了起来。
“你这看的是什么书?”
他此时一心都在鲁班锁上,故而头都没抬的答道:“这不是书,是爹爹亲自抄的王相公写过的文章,要我定要熟记于心。”
“那你爹爹是谁啊?”
还未待他回答,几个小宫女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指着小姑娘呵斥道:“放肆,你是哪个宫的宫人,怎么一点规矩都不懂?你怎么敢跟六大王同席而坐,还敢问出这种藐视官家的混账话!“
这几人便是平素服侍他的宫人,原来并不是自己甩开了她们,只是她们藏到了暗处罢了。
小姑娘抬头看了她们一眼,面上既无惊慌也无惧色,只是平静的将目光转向他问道:“你是官家的儿子?”
“大胆!”那宫女又要训斥她,却被他抬手制止。
“我叫赵佣。你是哪位娘子的养女吗?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摇了摇头道:“我不是宫中娘子的养女,我是跟我姑姑进宫来的,我叫…”
“雨棠!”
赵煦大喊一声,猛地从梦中惊醒,把在寝阁中值夜的刘挽月吓了一跳,她忙掌灯过来问道:“官家,你怎么了?”
赵煦此时仍未完全清醒,猛然看见灯下那张熟悉的脸,不由晃了神,抓着她的手,激动道:“雨棠,你回来了!”
刘挽月垂下眼眸,低声道:“官家,我是挽月。”
赵煦这才如梦初醒,是啊,爹爹死了,雨棠不会再回来了,自己也早就不是六大王赵佣了。
他一脸失落的松开了手,揉了揉眉心,冲刘挽月摆摆手道:“朕没事,你下去吧!”
她转过身时,盈在眼中的泪终是落在了手背上,她开始怨恨自己没有跟赵煦相认,却也庆幸自己没有与他相认。
幼时那段在宫中相伴的日子,忘不掉的人并不是只有赵煦,她亦是如此。可正因如此,她才不希望这段回忆被任何人任何事破坏,哪怕是自己。她希望他记忆中的雨棠永远是小时候那个样子,而不是现在这个被仇恨充斥,一心只想利用他的权力来达成自己目的人。
三日后,当程颐在迩英阁中看到侍立在赵煦身侧的刘挽月时,果然勃然大怒。
他指着刘挽月厉声道:“出去!”
刘挽月看了一眼赵煦,见他略摇了摇头,便在那里站定,抬头迎上了程颐愤怒的目光。
程颐见她不肯走,不免怒意愈盛,转而对赵煦厉声道:“官家让这女子留在此处是何意?老臣已经劝过多次,您如今应该以国事为重,多与君子相交,远离这些奸佞小人。可您非但让这些小人随侍左右,还让她在此旁听讲学,是何道理?难道要臣再给官家讲一遍君子小人的道理吗?”
赵煦抬眼看向程颐,面不改色道:“夫子误会了,这些宫人是太皇太后为朕挑选的,夫子要我将她们赶走,是让我忤逆太皇太后吗?”
程颐听到高滔滔瞬间变了脸色,满腔怒火只能生生压了下去。
他只能转而把怒火发向刘挽月,他指着刘挽月对赵煦道:“官家,老臣的学问,是教官家治国安邦,济世安民,这些奸佞小人若听了去,只怕祸患无穷,还请官家让她出去。”
赵煦闻言却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
程颐正要发怒,刘挽月却上前冲程颐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说道:“程大人,可否容奴婢说一句话?”
他居高临下的看了刘挽月一眼,轻蔑道:“你有什么可说的?”
“程大人与奴婢不过是初见,却张口小人,闭口奸佞,是何道理?难道只因为奴是女子吗?”
“是又如何?”
“大人的母亲也是女子,难道在大人看来,她也是小人吗?”
程颐闻言勃然大怒,指着她道:“简直强词夺理!你这等小人如何能与臣之母亲相比?臣之母亲,贞静柔顺,恪守礼法,安分守己,与你简直云泥之别?”
刘挽月不由得垂眸冷笑,随即抬起头笑道:“敢问大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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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贞静?何为安分守己?”
程颐刚要说话,却被刘挽月打断道:“贞者,忠贞也,忠于自己的原则和理想,坚守心中正道即为贞,静者,安定也,人心审度得宜,虽烦劳之极而无纷乱,亦曰静。至于安分守己,对奴来说,尽心服侍官家就是安分,守住自己的本心不去为恶便是守己。奴婢虽出身不好,可在宫中,哪日不是规行矩步,自然也是恪守礼法。既如此,奴婢如何当的起这奸佞小人四个字。”
程颐被她这一番话气的浑身发抖,指着她斥责道:“你小小年纪,就懂得诡辩,巧言令色,还说不是小人?你这样的轻浮小人不读书识字已是祸害,若让你有了些学问还不得日日在官家身边进谗言?”
刘挽月却迎上他愤怒的目光,平静道:“苏学士上次为官家讲《论语》时,讲过一个道理,叫有教无类。苏学士说这个词的意思就是说这世间之人无论出身如何,都有受教育的资格。程大人一定要把我赶出去,是觉得苏学士说错,还是觉得孔夫子说错?”
程颐未料得刘挽月会搬出孔子来压她一时语塞,正想如何应对时,却听刘挽月继续道:“程大人,您说我们这样的人读了书便是祸害,奴婢觉得此言差矣。读书是为了明道理,知是非,辨对错。您张嘴闭嘴就说我们这些宫人是奸邪小人,不过就是因为我们是女子和阉人,你瞧不起我们。可若有的选,谁不想生在富贵人家,做个男人,将来博个功名,为官做宰,名留青史。可出身我们有的选吗?”
“你!”
“程大人,君子小人如何能只用出身就随意判定呢?除却方才我说的那些,我们这些所谓的小人与您这样的君子,最大的不同,不就是您饱读诗书,而我们大字不识吗?若我们能得您这样的君子传道授业解惑,我们自会明辨是非,略尽绵力来为官家分忧。所以您与其驱逐我们,倒不如教化我们。让官家身边多些明事理的奴婢,帮您致君尧舜,何乐而不为呢?”
原本愤怒的程颐不知怎的,忽然有些怔住,他定定的看着刘挽月,忽然想起了自己那位早逝的侄女,她生前自己不肯做她老师,等到她病重之时,自己才悔之晚矣。
他没有再与她争辩,而是背过身去,颤抖的行至桌前,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拿起书本,开始讲学。
讲学结束后,赵煦支开其他伺候的人,只让刘挽月随他同去后苑散散心。
“你真是好大的胆子,你到底知不知道,程颐身为帝师,平素都只有他教训朕的份,可今日你却如此顶撞他,实在是胆大妄为!”
赵煦嘴上说着责怪的话,脸上的神色却是难得的轻松。
刘挽月见他并不是真的生气,便也玩笑道:“程大人都说了,奴是奸佞小人,那奸佞小人如何懂得尊师重道呢?”
赵煦唇畔闪过一丝笑意,随即走进一个亭子坐下,抬头看向刘挽月道:“你方才对着程颐侃侃而谈,说的很好,可有一句话说的不对。”
“哪句?”
“苏学士那日讲的是《论语为政》一篇,可有教无类这四个字却是出自《论语卫灵公》一章。”
7. 别来春半(六)
刘挽月没料到赵煦竟轻而易举的就发现她话里的漏洞,他实在太聪明,有些谎话注定瞒不了他多久。
于是她略一思索,立马跪了下来,顺势请罪道:“官家恕罪,奴先前撒了谎,奴入宫之前,家中也曾请人教过读书写字,只是那日奴看见太皇太后责骂了几个有才学的宫女,奴心里害怕,才谎称自己不识字。”
赵煦对这个回答显然并不意外,抬眼笑道:“你这是欺君之罪,你应该咬死不承认的。”
“奴自知有罪,甘愿受罚。”
“不急,你回答朕一个问题,若是答的好,朕就不追究了,你若是答的不好,一并责罚。”
刘挽月有些诧异的望向赵煦,发现赵煦正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不免有些心虚,于是垂眸问道:“官家要问奴什么?”
“你觉得程颐的学问好,还是苏轼的学问好?”
“奴如何敢评价两位大人的优劣。”
“但说无妨,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朕恕你无罪。”
刘挽月抬眼看向赵煦,见他神色平静的审视她,她忽然决定赌一把。
若答的合他心意,这便是一个能得到信任的绝佳机会。
“奴觉得,若论诗文之道,自是苏学士更胜一筹。若说治国安邦之道,二者皆不好。”
赵煦看向她的眼神里不由得带了几分欣赏,含笑问道:“朕竟不知,你还懂治国安邦之道?”
刘挽月垂首浅笑道:“治国安邦奴自然不懂,可奴是个百姓,对于宫墙外的百姓来说,那些克己复礼的道理并不能让我们捱过旱灾水灾,那些锦绣文章也不能国库充盈,民生安乐。对于百姓来说,外无蛮夷侵扰,内无苛捐杂税,一日三餐,吃饱穿暖,一家团圆的活下去就是好日子。”
赵煦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他生在这深宫之中,将来也会死在这里。他从没见过宫墙外的穷苦百姓,可他见过爹爹珍藏的那副《流民图》,民生之艰跃然纸上。
他叹了口气,似是在问她,又似是在问自己:“可是想让百姓都过上这样的日子谈何容易呢?”
刘挽月抿唇思量片刻,上前说道:“官家,奴记得幼时,曾有一个做地方官的表叔来探望祖父。那个表叔在地方颇有政绩,还曾拜过一位了不起的相公为师,他那时说过的一句话,奴记了很多年。那句话就是,民不加赋而国用足,奴窃以为这才是真正的治国安邦之道。”
赵煦闻言猛地起身,盯着她问道:“你可知这句话是谁说的?”
“荆国公,王安石。”
赵煦的神色在听到这个名字的那一刻忽然变得哀伤,他叹了口气道:“是啊,这是昔年荆国公跟爹爹说的。可惜,荆公不在了,爹爹也不在了。”
赵煦说罢沉默着走到一旁,靠着栏杆坐下,伸手拂过柳树伸过来的枯枝,半晌,转而看向她道:“你不喜欢珍珠吗?”
“啊?”刘挽月一脸茫然的看着赵煦。
“朕不相信这世上会有无缘无故的忠心。你若为太皇太后做事,将来会有更多珍珠,更多好处,你的忠心应是留给她才是。”赵煦说着别过头去,不再看她。
“奴当然喜欢珍珠,可是奴想要的不只是珍珠。所以比起太皇太后,奴更想选官家。”
赵煦苦涩的笑了笑,摇头道:“选朕,你会后悔的。”
“奴做事从不后悔。”
“人人都知道朕不过是个傀儡,太皇太后才是掌握着天下人生杀大权的人,你明知道这些,为什么还要选朕?”
一阵阵北风吹着干枯的树枝簌簌作响,赵煦的声音在凛冽的寒风里更显得微不可闻。
刘挽月抿着唇沉默片刻,忽然踮起脚折下一截柳枝递给赵煦道:“官家,这天下之人,熙熙攘攘,皆为名利。只不过有人看的是眼前,有人看的是以后。奴是这天下一等贪心之人,想要的自然比寻常人更多。太皇太后能给我的不过是眼前的蝇头小利,而我想要的只有官家才能给我。太皇太后会越来越老,而您总会长大。总有一天,她得还政于官家,这天下终究会是官家的天下。”
赵煦猛地抬头看向她,冷声道:“你这番话,朕若告诉太皇太后,你猜你会怎么死?”
刘挽月却丝毫没有畏惧,只是看着赵煦浅笑道:“官家不会这么做的。”
“何以见得?你很了解朕吗?”
“奴不敢随意揣测上意,可奴知道,官家心中有鸿鹄之志,不会甘心只做别人手中的傀儡,割断提线需有刀,奴愿做官家手中的那把刀。”
“就凭你?”
“奴虽身份低微,但好在不太蠢,亦有一颗忠贞之心。官家若肯信奴,奴愿成为官家手中利刃,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刘挽月说话时语气坚定,眼里带着一份足以让赵煦动容的真诚。
他从来没想过会有人跟他说这样的话,他并不了解眼前这个人,也不知她是否可信,除了那张和故友相似的脸,似乎并没有什么值得他冒险信任的。
可不知怎的,他忽然没来由的想赌一次。
“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你如此效忠朕,又想要得到什么呢?”赵煦审视着她问道。
“奴想做女官,不过不是普通的女官,奴想做一个能掌印玺,代御批的内尚书。”
“你的野心倒是不小。”
“为何男人想为官做宰,封侯拜相就是志存高远,女子想自己立一番事业就是野心勃勃?昔年太宗皇帝的贤妃邵氏,便是女官,曾随太宗北征,许多机要信件,御笔文书也都出自其之手。既然她可以,奴为何不可?”
赵煦从这个小姑娘眼里看到了跟他一样的野心,他心中动容,于是从她手中接过柳枝,问道:“朕可以相信你吗?”
“当然。奴愿对着诸天神佛发誓,今生今世都会效忠官家。若有一日背叛官家,便让奴万箭穿心,不得好死。”
赵煦从来不信鬼神,也不信报应,可今日他忽然想信一次。因为这是自父皇离世后,第一次有人选了他,第一次有人说会陪着他走下去,走到没有皇祖母的以后。
日子一转眼到了十一月中。刘挽月还记得初来御前侍奉时,崔轻竹她们对赵煦这个长得好看的少年帝王还是颇有兴趣,每日临睡前都会聊起官家,还会因为官家今日与她们多说了几句而兴奋不已。
可后来,她们发现这个尊贵的天子只是太皇太后手中的傀儡,讨好他并得不到什么实打实的好处,且赵煦本人又实在难以亲近时,她们对他的态度也彻底转变。她们有的人转而讨好太皇太后,有的人开始讨好朱太妃,有人开始敷衍做事得过且过。
赵煦确实不是个容易亲近的人,这个年纪的少年人本应是最恣意的时候,偏偏赵煦却总是沉默。无论是上朝时还是下朝后,每每坐在太皇太后身旁听大臣奏对时,他总是一言不发,仿佛是个木偶。若非翰林院的学士们都说他聪颖好学,只怕群臣都要以为这个皇帝是个傻子或者哑巴了。
除此之外,刘挽月还察觉出一些别样之处。譬如赵煦的饮食起居皆是由乳母窦氏和寝阁中那些老妇操持,表面上赵煦似乎很不喜欢那些老妇,可实际上那些老妇与窦氏皆是旧相识,赵煦心里应是十分信任她们的。
赵煦一回寝阁,这些人便将这寝阁护的铁桶一般,莫说刘挽月这些新来的不能近身,便是太皇太后的人来了也需得先通报,方能见到赵煦。
回想起先前的驱逐宫女事件,她忽然发觉赵煦远远比旁人以为的还要早慧有谋算,他能在近乎逼仄的空间里,不动声色的借力打力,连自负如程颐都不自知的成了他的棋子。
她忽然觉得,或许赵煦,是天生的君王,若他愿意,他会比他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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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的更好,成为大宋最出众的君王。
这日,仙韶院的几个宫人被太皇太后传召前来献乐,因距离不远,故而太后宫中的丝竹声倒也能听个大概。
正在殿后晒书的崔轻竹也随着韵律打起了拍子,轻声跟着哼唱。
姜玉儿瞥了她一眼,跟刘挽月低声说道:“又开始了,前几天她去仙韶院找人家学了仙韶使新谱的曲子和舞步,昨天夜里你值夜不知道,她在房里又唱又跳的,让人睡都睡不安生。偏偏那个张文慧还在那奉承她,哄的她越发得意了,我现在一看见她我头都大了!”
刘挽月玩笑道:“瞧你说的,有那么夸张吗?”
“真的,她学人家跳舞完全就是东施效颦!你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学跳舞吗?”
刘挽月摇摇头,姜玉儿探头向四处打量了一圈后,冲张文慧的方向努努嘴道:“就是因为她!”
“这话怎么说?”
“那日你跳舞被官家夸了几句,她就时不时在崔轻竹面前提这件事,说你跳的如何如何好,崔轻竹这人本就小心眼,又嫉妒官家待你更亲近,听她如此说,便决心要比过你。可惜,根本不是那块料!”
难怪崔轻竹近些日子同她说话总是夹枪带棒的,只因她的心思也没放在这上面,故而也没怎么理会,原来是这样。
她低声问姜玉儿道:“她们可还说我旁的什么了?”
“她们还…”
姜玉儿话还没说出口,窦氏便走了过来,姜玉儿见状忙住了口。
窦氏让崔轻竹去翰林图画院取些待诏们新近的画作给赵煦品鉴。
可不知她跟窦氏说了什么,这差事就分到了刘挽月和张文慧头上。
去画院的路上,张文慧又开始挑拨道:“窦婆婆也真是的,有什么好事就想着崔姐姐,有什么出力不讨好的活就想到咱们,这样冷的天,还要走那么远的路去画院!”
刘挽月却没说着她的话说,只是笑道:“张姐姐不妨往好处想想,画院那些先生们的画作,寻常人还见不得呢,咱们还能先官家一步一睹为快,不也是一件幸事吗?”
张文慧闻言暗自翻了个白眼,继续拱火道:“你还真会自欺欺人!你还不知道吧,崔姐姐总在背后非议你!她不知在哪听说了你年纪改小了三岁,便说你心机重,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哄的官家只让你服侍左右,说的可难听了!”
她说的义愤填膺,自然希望对面之人也能勃然大怒,谁知刘挽月只是笑了笑,说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别人说什么我也管不着,做好差事最要紧。”
张文慧又说了什么,刘挽月却没听清,因为她的目光全然落在路过的几个尚食局的宫人身上。
“你看什么呢?”
“没看什么。”刘挽月说着忙收回目光,对张文慧笑道:“我在想,这风越发大了,张姐姐身子弱,不若先回去吧,我一个人去取也是一样的。”
张文慧闻言面露喜色,却故作姿态的推却道:“这不好吧,若是让窦婆婆知道,还不得骂我躲懒?”
“不会的,窦婆婆要是问起,你只管推到我身上就是。”
张文慧犹豫片刻,方扭扭捏捏道:“那也好,我就先回去了,你也快去快回。”
“好。”
待张文慧走远了,刘挽月忙快步追上那几个尚食局的宫人,拦住为首的宫人问道:“几位姐姐,我是新入宫的宫人,要去翰林院取东西,不知画院怎么走啊?”
那人一脸不耐烦的看了她一眼,没好气道:“沿着这条路一直走,看到假山左拐再直走,就能看见了。”
“多谢姐姐!”
刘挽月笑着退至一旁,不动声色的向走在最后的神色惊诧的小宫女使了个眼色。
她留在原地等待,不多时,走在最后的小宫女果然去而复返。
8. 别来春半(七)
方才走在最后的小宫女正是叶儿。
自入宫后,因着想查证一些事情,故而刘挽月偷偷去找过叶儿几次,叶儿心思单纯,在宫中又没有相熟之人,故而每次见面都掏心掏肺的把自己的事讲给刘挽月听。
一来二去,两人的关系倒是比在皇陵时亲近了不少。
可赵煦如今越是待她与旁人不同,身边盯着她的眼睛也就越多,她也不大敢再去尚书内省找叶儿了,算起来,已有七八日未见。
方才她在路上便见叶儿神色不大好,想起上次她提及自己在尚食局被欺凌之事,心中不免有些担忧,便想问问她。
不料叶儿一见到她,几乎是扑到她怀中,埋着头,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刘挽月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关切道:“你怎么了?是不是她们又欺负你了?”
叶儿哭着点了点头,随即将右手袖子挽了上去,露出了一道长长的刚结痂的伤疤。
刘挽月被这伤疤吓了一跳,忙拉过她的手臂细看,那伤疤看起来像是烫伤留下的,可怖的伤痕在她细白的胳膊上看起来格外骇人,她忙问道:“这是怎么弄得?”
“七天前,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女史姚锦,她不留心把滚滚的热油撒到了我胳膊上,当时疼的我以为自己要烫死了。好在没死,现在烫伤已经好多了,不大疼了,只是痒的厉害。”
“不小心?你相信她是不小心吗?”
叶儿抽出手臂,将袖子放下,苦笑道:“我再傻也知道,她哪里是不小心,她就是故意的。因着前些日子周掌膳说我有天分,又夸了我几句,她们几个就处处针对我。先是故意弄坏我做的菜品害我被罚,又是大晚上把我骗出房间去,再把我关在外面害我险些冻死。这次她原本是打算烫我的手,好在我反应快只烫了胳膊。”
刘挽月听完又气又急道:“她们这么过分,你怎么能就这么忍了呢?我不是让你去跟掌膳说这些事,让她替你主持公道吗?”
“我去了,可她们是一伙的,互相作证,反倒说我陷害她们!”
叶儿说着蹲在地上哭了起来,抽抽噎噎的哭诉着:“我好后悔啊,我以前怎么会觉得皇陵里的日子苦,还觉得皇陵可怕!这里的日子比皇陵难过多了,这里的人也比鬼可怕多了,我觉得每一天都好难熬!挽月,我好想陈娘子,我想回皇陵去!”
她说罢把头埋在双膝上,却不敢放声大哭,只能呜呜咽咽的小声哭着。
刘挽月默默蹲在她身旁,轻轻抱住了她。
刘挽月与叶儿虽不算多亲厚,可毕竟在皇陵中同住月余,她深知叶儿单纯善良,见她被欺凌至此,难免有物伤其类之感。
她思量片刻,轻轻拍了拍叶儿的肩膀,问道:“叶儿,你想不想调离尚食局?”
叶儿抬起头,吸了吸鼻子,哽咽道:“我当然想,可想有什么用。难不成我还继续指望老天爷再来救我吗?”
“如果我说,我能帮你呢?”
叶儿看向刘挽月,见她面上并非玩笑之色,便抓住她的手问道:“真的吗?”
刘挽月点点头,说道:“我如今在官家身边服侍,若官家肯开口,没有不成的。只是…”
叶儿见她犹豫了,急忙追问道:“只是什么?”
“只是我不过是个普通宫人,平白无故,官家是不会帮我的。除非我能帮官家做成几件事,到时再为你开口就有八九分成算了!”
“官家要我做什么?只要我做的成,绝不推辞。”
叶儿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抓着刘挽月的手,两只眼睛都跟着亮了起来。
刘挽月想了想说道:“第一件,你们尚食局下有司药司,与御药院常有来往。你能否去御药院把官家即位以后用过所有的药方都抄录一遍交给我?”
叶儿不解道:“官家要这做什么?”
刘挽月一直怀疑有人在赵煦的药里动手脚,如今若能借叶儿拿到药方,说不定能从中寻得蛛丝马迹。可这些话,她是不能同叶儿讲的,便只应付她道:“官家自有用处,你只说能不能?”
叶儿犹豫片刻,方下定决心般说道:“能!只是需要点时间。”
“好,那我再说第二件。”刘挽月说着把腰间的香囊解下来递给叶儿,“这里面是上好的珍珠,你拿去帮我去司药司换点药来。”
“什么药?”
刘挽月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叶儿点点头,随即打开香囊看了一眼,立马道:“挽月,那些也不是什么难得的药,用不了这么多。”
“我知道,剩下的是给你的。你在尚食局日子不好过,拿钱给上面的人走动一下,看在钱的面子上,她们会偏你一点。”
“不行,我不能平白无故收你这么多钱!”
她说着从香囊拿出几颗珍珠,便要把香囊塞回去,刘挽月却将香囊推了回去,笑道:“我还没说完呢,还有第三件,这件事不太好做。”
叶儿闻言垂下头,深吸了一口气,复又抬起头笑道:“没关系,你说吧!”
“尚仪局里有很多尚书内省留档的文书,官家想知道三件事,第一件,元丰七年十二月,神宗皇帝到底有没有在宫宴上说过要调任司马光回京任宰执?第二件,官家想知道关于元丰八年三月的贡院大火,尚仪局里全部的记档。第三件…”
“等等,等等。”叶儿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忙打断她道:“挽月,官家问这些做什么?而且,尚仪局存的文书怎么可能随便让人看?官家若想知道,为什么不下旨去查呢!”
刘挽月闻言叹了口气道:“若能下旨,还有什么难办的?罢了,我也知太为难你了,不然…”
“那我试试,我尽量做,若是不成,我也没法子。”
“多谢。”
“你刚刚说的第三件是什么?”
“第三件,是我自己想知道的。我想知道陈美人究竟为什么会自请守陵。”
叶儿闻言咬着嘴唇,好半天才说道:“其实这件事我也很奇怪,可我入宫时候尚浅,这样隐密的事莫说我不知,估计那些服侍陈娘子的大宫女也未必知晓。这样吧,我平素多留心些,若能跟别人探得些什么,我便告诉你。”
“多谢。”刘挽月握着叶儿的手,声音有些颤抖。
“不,挽月,应该是我谢你才是。”
刘挽月看着叶儿亮晶晶的眼睛,忽然有些愧疚,只好移开眼神低声道:“你不必谢我,我也不能保证一定能把你救出来,万一不成,总不能让你白忙一场。这些珍珠你拿去疏通疏通,日子也能好过些。”
叶儿攥紧了香囊,垂眸道:“我明白,你肯帮我已是天大的情分了,无论成与不成我都很感激了。只是我办完了这几件事,如何把东西给你呢?”
“若成了,你就在这假山上放三枝红梅,晚上戌时初刻我就在这等你。”
“好!”
二人分别后,刘挽月便跑着去了画院,取了画作后亦是快步往回赶,谁知路上竟不知从哪窜出来一个小孩子。因二人都走的急,不防备就撞到了一起,那小孩子摔的人仰马翻,刘挽月也被撞倒了,手里拿着的画卷散落了一地。
她急忙从地上捡起画卷,确认没有损毁才松了一口气。她这才看向对面那个小孩子,他看着不过四五岁的样子,梳着双髻,身上衣料是上好的丝绸,看起来大抵是宗室子弟。可他倒不娇气,摔了也没哭,此刻已然自己爬了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土,便一溜烟跑到假山后面没了踪影。
刘挽月正有些奇怪,却见几个宫女跑了过来,一边四处张望,一边慌慌张张的喊道:“十大王,别躲了,快出来吧!太后娘娘还在殿中等你呢!”
十大王?刘挽月闻言不由惊出一身冷汗,这些日子她虽日日跟着赵煦去向太后宫中晨昏定省,可竟没一次见到过十大王赵佶,回想起方才那个孩子的年纪和穿着,想必应是赵佶无疑了。
她正想的出神,忽听见那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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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宫人喊她:“哎,小丫头,你有没有看到十大王?”
刘挽月回过神,立马指了个相反的方向对她们道:“我方才看有个小孩子朝那个方向跑过去了,没看真切,不知是不是十大王。”
“一定是了!”众人说着便连忙朝她指的方向追了过去。
刘挽月见那几个宫人跑远了,便悄悄绕到假山后面,果见那孩子躲在几块山石中间,从缝隙里小心翼翼的窥探外面的情况。
她蹑手蹑脚走到他身后,轻轻拍了他肩膀一下。
他被吓得一抖,猛地转过身,见来人是她,立马警惕道:“你也是孃孃派来抓我的吗?“
“当然不是,我是服侍官家的宫人。”刘挽月说罢蹲下身,从怀里拿出一块糖递给他,和颜问道:“你是十大王吗?”
他闻言往后缩了一下,并不肯接糖,反而有些害怕的连连摇头道:“我不是十大王。“
“那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我叫…赵佶。”
刘挽月闻言没忍住笑出了声,想着他到底是年纪小,撒谎都顾前不顾后的。
赵佶被她笑的摸不着头脑,一张脸因为害怕和不解变得皱皱巴巴的。
他的眉眼跟陈娘子很像,刘挽月想起临行前陈娘子嘱托她要与赵佶在宫里互相扶持,不觉红了眼眶。
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温声道:“真没想到,你都长这么大了?”
赵佶有些害怕的躲开了她的手,可又忍不住好奇的问道:“你从前见过我?”
刘挽月笑着点点头,“见过,只是那时候你还在陈娘子的肚子里呢!”
听到陈娘子,赵佶便再也顾不得害怕,上前拉着她的衣襟追问道:“你是什么人,你认识姐姐吗?姐姐她在哪儿,她还好吗?”
“我是陈娘子的侍女,她如今在一个很安静的地方,陪着你爹爹,她…”刘挽月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没将实话说出口,撒谎道:“她很好。”
赵佶闻言却变了脸色,用力推了她一下,怒道:“你骗人!爹爹已经死了,姐姐又没死,她怎么可能陪着爹爹!况且母亲的侍女我都认得,我从没见过你,你是坏人,你骗我!我要让孃孃把你抓起来!”
他说着就要跑走喊人,刘挽月忙拽住他,急道:“十大王我没骗你,我从前是陈娘子的养女,是她让我回来照顾你的。”
刘挽月说着从腰间拿出陈娘子给她的玉佩,赵佶一见玉佩果然停下来了。
他认出了那是母亲常年带在身上的莲纹玉佩,是外祖留给母亲的遗物,轻易不肯离身。
刘挽月这才松了一口气,蹲下身笑道:“十大王现在相信我不是坏人了吗?”
赵佶接过玉佩连连点头,好一会儿,他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抓住了她的手臂,欢喜道:“你说你是母亲的养女,那你是雨棠阿姐吗?”
刘挽月并未料到赵佶会知道自己的名字,故而诧异道:“十大王知道我?”
赵佶重重的点点头,说道:“母亲以前常跟我说,我还有一个阿姐,是她的养女。母亲说阿姐比我大六岁,生的很美,人又聪明,可惜被皇祖母赶走了。不过母亲也说,阿姐还会回来的,因为爹爹跟她说过,将来要阿姐给六哥做娘子呢!”
赵佶天真的话像一把刀一般刺进了刘挽月的心里。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并不是母亲的亲生女儿,只是祖父抱养回来,记在父亲名下的族中孤女。父亲在她出生前就过身了,母亲对她也是冷漠疏离,反而是陈娘子和先皇短暂的给过她父母般的关怀爱护。原来这些年,在自己思念他们之时,他们也始终没有忘记自己。思及此处,不由得落下泪来。
赵佶见她哭了,却不知为何,便拽着她的袖子问道:“阿姐,你怎么哭了?”
刘挽月擦了擦眼泪,挤出一点笑道:“我没哭,就是今日风太大了,迷了眼。”
“阿姐,那你是回来给六哥做娘子的吗?”
9. 别来春半(八)
赵佶的话猛然把她拉回了过去,可那些对刘挽月而言已像是上辈子的事了。能配上赵煦的,是宰相的孙女,而不是现在这个出身低贱的宫女。
刘挽月苦涩的笑了一下,说道:“阿姐家里出了事,再也做不了官家的娘子了。”
赵佶虽不甚明白她的意思,见她神色却也知应是件伤心事,便抱着她的胳膊道:“阿姐别难过,做六哥的娘子也没什么好的,这宫里无趣的紧,我一点都不喜欢这。阿姐,你带我出宫去找姐姐好不好?”
刘挽月想起方才赵佶躲着那些宫女的场景,登时紧张的抓着赵佶问道:“你刚才躲着那些宫女,是不是她们欺负过你?”
“没有,我躲着她们是因为她们太聒噪了,总是管着我,逼着我读书写字,不许我做这个不许我做那个,还不许我提起姐姐。我不想一个人留在这,我不想读书,我不想学那些规矩,我想出宫去找姐姐。”
她见赵佶越说越委屈,心里也跟着难过起来,可她也只能摸着赵佶的头安慰他道:“十大王,陈娘子最大的心愿就是你在宫中能平安顺遂。你只有好好读书学规矩,快快长大,才能出宫去找你姐姐啊!”
“不要,我一天都不想留在这里了,我现在就想去找姐姐!”
“十大王,你这么厌恶这里,是不是太后对你不好?”
“孃孃对我很好,我只是很想母亲。”赵佶说着声音也越来越小,“我想见一见母亲,问问她是不是佶儿哪里做错了,不然她为什么不要我了!”
他说完就将头埋在膝间小声哭了起来。
刘挽月见他一哭,心里也不好受,便将他抱在怀里宽慰道:“十大王,陈娘子没有不要你,她虽然不在你身边,但她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你。”
赵佶抬起头,脸上虽还挂着泪,却满眼期待的望着她问道:“真的吗?”
“当然了,只是她有不得已的苦衷,才不得不离开你。可是,她心里还是放心不下你,所以,才让我回宫照顾你啊!”
前一句是真的,后一句却是半真半假。
赵佶用小手擦了擦眼泪,抱着刘挽月的胳膊说道:“阿姐,那母亲什么时候能回来看我?”
刘挽月抿了抿唇,随即强笑道:“快了,等你再长大些,每年祭祀先皇的时候你都能出宫见你母亲一次。”
“真的吗?”
“当然。”
赵佶闻言果然高兴了起来,转而撒娇般的央告刘挽月:“那雨棠阿姐可以住到隆佑宫陪我吗?”
“不行,阿姐这次是偷偷回来的,没有人知道。所以十大王,今天我们说的话你不能跟任何人提起,不能告诉任何人我的身份,更不能在旁人面前叫我雨棠阿姐。”
刘挽月说完又怕赵佶年纪小不知轻重,难保说漏了嘴,引人怀疑,便吓唬他道:”如果被人知道我是陈娘子送回来照顾你的,阿姐就会被送到很远的地方,要是让人知道阿姐从前的名字,那阿姐和陈娘子都会死的。”
赵佶闻言,吓得忙用手捂住了嘴,连连点头道:“阿姐放心,我什么都不会说的。那…那我可以去找你吗?”
刘挽月揉了揉他的脑袋,笑道:“当然可以,我现在在官家身边当差,你可以借着找官家的由头来找我。我现在的名字叫刘挽月,挽留的挽,月亮的月,记住了吗?”
“记住了。”赵佶说着看向她,怯生生的问道:“阿姐,那你会常常来看我吗?”
刘挽月抿着唇,思量许久,终于说道:“当然。但你要答应阿姐,以后不许再想着偷跑出宫的事。你要听话,将来好好读书,等你长大了,有力量了,就能把陈娘子从皇陵接回来了!”
“真的吗?那我要快点长大!可是多大算大呢?是不是像六哥这么大就可以了?”
刘挽月叹了口气,摇头道:“不够,还差的远呢。”
刘挽月带着画作走进福宁殿时,发觉服侍的宫人都在殿外。
郑誉见她走近冲她摇了摇头。
刘挽月见状走到他身边低声问道:“你们怎么都在外面,谁服侍官家?”
“官家说要作画,不许旁人打扰,便让我们都出来了。”郑誉说着低头看了一眼她手里的画,继续道:“我瞧着官家心情不大好,你还是别现在进去了,仔细白挨骂!”
“官家为何心情不好?”
“我哪知道?”郑誉说着挠了挠头道:“可能也说不上不好,你也知道,官家平素也是那个样子,不大说话,也没什么表情,我就是感觉官家今日不大高兴。”
刘挽月闻言想了想,并未听郑誉的劝阻,只说官家要的急,兀自推开了殿门。
甫一进殿,殿中炭火的温暖便拢了上来,方才还被冻的浑身冰凉的刘挽月骤然被这暖意激的打了个寒战。此刻殿中寂静的可怕,她远远瞧见赵煦端坐在御座上,似乎并未作画,她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却还是快步上前,对赵煦颔首行礼道:“官家,奴已去画院将画作取来,您现在要看吗?”
赵煦抬眼看向她,伸手指了指桌案的一角,冷声道:“放这吧!”
刘挽月应声将画作放在桌案上便侍立再一旁,余光瞥见赵煦果然神色不大好,赵煦既没吩咐她研墨,也没赶她出去,她便大着胆子开始打量周遭环境。
她正想着四周并无异常,一抬头却看见赵煦身后高悬的两幅画,是《无逸》和《孝经》。
这两幅画上午还不曾见到,想来是新挂上的,难道赵煦是因为这两幅画而不悦?
她只想了片刻,便决定赌一把,轻手轻脚搬了个方几过来。
赵煦有些疑惑的侧目看向她,却见她站在了方几上,踮着脚去摘下了那两幅画。
“你在干什么?”
刘挽月听赵煦如此问,便抱着画从方几上跳下来道:“这两幅画既让官家不悦,摘了便是!”
赵煦未曾料到自己的心思竟被她看了出来。这画便如同压在他心上的石头,此刻被骤然搬开了,忽觉得松快了不少。于是他含笑问道:“那你可知这两幅画是谁让挂上去的?”
刘挽月略一思量,便眨了眨眼道:“官家不喜欢,还能被挂在这的,那也只能是太皇太后了!”
“你既知道,还敢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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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奴只是想着摘下来换一个不让官家碍眼的地方,又不是要扔了,这样应该不算不敬吧!”
刘挽月说着环顾一圈,指着殿中小憩的榻道:“官家,不若挂在那里吧!”
“若是让太皇太后知道你敢这么做,定然是要责罚你的。”
“不怕,大不了就打我一顿。能让官家心里舒服些,挨打也没什么!”
刘挽月说着就要去挂画,赵煦忙喊住她,轻声道:“不必了,照旧挂回去吧!”
“啊?”她眨着眼一脸不解。
“你可知这画从前是谁用过的?”
刘挽月摇了摇头,赵煦低声道:“这两幅画是昔年仁宗皇帝的旧物。范祖禹同太皇太后说,将它们挂在此处,便能时时刻刻提醒朕以仁宗皇帝为目标,做一个仁德纯孝的君王。”
范祖禹是宰相吕公著的女婿,曾随司马光修史,他的政见自是与他们相同,他如今任著作郎兼侍讲,自然要利用为赵煦讲学的机会,来让这个少年变成他们所期待的天子。
像仁宗皇帝那样的天子。
刘挽月看着手里的画,忽然觉得有些好笑,让赵煦勤勉也倒罢了,这纯孝,他是想让赵煦学仁宗对章献太后一般对高滔滔吗?
她并未说话,只是沉默的爬上去将画挂了回去。
就在她转过身要跳下方几时,赵煦忽然朝她伸出了手,她犹豫了片刻,赵煦似乎也觉得不妥,便移开目光,将手缩了回去。刘挽月也不觉有些尴尬,忙跳了下来,复又站到了赵煦身边,指着画作问道:“这画官家现在要看吗?”
“一会儿吧,等我把这页看完。”
刘挽月的目光落在了赵煦捧着的那本书,她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官家读的这是《孟子》?”
赵煦点了点头。
“这大概不是全本吧。”
赵煦疑惑的看向她,问道:“为何?”
刘挽月伸手指了指一处文字道:“这里少了一句话,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还有这里,此之谓寇雠后面还有一句,寇雠何服之有!(1)”
赵煦诧异的抬眼望向刘挽月,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官家,这书我能看看吗?”
“当然。”赵煦说罢将书递给她。
刘挽月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忽然蹙眉道:“这虽说也是十四卷,可内容多有删减,实则不过是全本之半。这种残本,怎么能拿来让官家读呢?”
方才赵煦脸上的惊异之色,此刻已然转化成了愤怒,这些博学的老师们,简直欺他太甚。
他们为何这么害怕自己看《孟子》,又或者,他们怕的是那个推崇《孟子》的王安石。
刘挽月见他定定的不说话,有些担心是自己说错了话,便将书放了回去,低声道:“官家,奴多嘴了,或许是他们想让官家先学些精华,再…”
“你读过全本的《孟子》吗?”赵煦打断了她问道。
刘挽月怔了一下,随即点点头。
“那你能默下多少?”
“全部。”
“全部?”
10. 别来春半(九)
赵煦自负聪明,幼时爹爹和群臣也总夸他早慧,可饶是如此,莫说让他背下全本的《尚书》,哪怕只让他完整的背其中的《君陈》,都十分勉强。可这个说没读过多少书的小姑娘却能背下整本的《孟子》,实在是匪夷所思。
他不由得高看了她一眼,毕竟能过目成诵的女孩子他也只见过一个,哪怕她是死记硬背下来的,也很了不得了。
他低头打量着手里的《孟子》节选,脑子里又不自觉的想起了爹爹,若爹爹还在,该有多好,若爹爹在,他想读什么书便可尽读,想做什么便可去做,不会被人处处掣肘,时时管制。
“从今日起,你每日替朕把这残本补齐一卷,你可能做的到?”赵煦说着抬头看向刘挽月,只见她踟蹰片刻,便颔首道:“奴愚笨,只怕不能尽善,但十之八九还是做得到的,官家若不弃,奴愿意尽力一试。”
赵煦拿起一枝笔递给她,想让她现在就写。
刘挽月却怕自己的字迹他会认得出,便忙跪下道:“官家,奴方才在外面走的太久,手冻的有些不受使唤,可否让奴歇歇,今夜再将默好的一卷交给您?”
“也好。”
直到第二日,刘挽月才拿着自己用左手写好的《孟子》第一卷交给赵煦。
赵煦接过看了一会儿,神色复杂,这字迹倒是辨认得出,可怎么看都像是初学写字的人写的,她能默下整本《孟子》,里面有不少生僻字,她都写得出来,怎么都不可能是才学写字。
“怎么这么迟才写好?”
“因为…”
刘挽月还没来得及回答,忽听见郑誉进来通报道:“官家,温国长公主和普宁郡王来了。”
他话音刚落,就见一十三四岁的少女牵着一个比赵佶还要小一些的孩子走了进来。
二人刚要行礼,便见赵煦抬手制止道:“不必多礼。三姐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这少女便是神宗皇帝第三女,温国长公主赵嘉宁。而她牵着的小孩子,便是神宗皇帝第十三子,普宁郡王赵似。
赵嘉宁笑着走上前,将赵似往赵煦面前一推,玩笑道:“左右是闲来无事,便带似儿来看看你。姐姐最近总说似儿胖了,官家看看似儿胖没胖?”
赵煦闻言俯身伸手要去抱他,可赵似却立马缩到了赵嘉宁的身后,他看向赵煦的眼神里竟带了几分陌生和恐惧。
赵嘉宁见状忙将赵似从身后牵出来,蹲下什温声道:“似儿,官家是你的亲哥哥,跟姐姐一样疼你的,你不要怕,让官家抱一抱好不好?”
赵似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只是用力的摇着头。
赵煦见状也只得缩回手,强笑道:“罢了,我下手没轻没重的,摔了他就不好了。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胖些是好事。”
神宗皇帝驾崩时,赵似才三岁,从那以后,他便不常见到赵煦,故而对这个兄长并不亲近。他的性子也不似赵佶那样活泼好动,很多时候他都是沉默的甚至是怯生生的。并不只是对着赵煦如此,他对着其他兄弟姐妹亦是十分生疏。
赵嘉宁亦察觉到了兄弟二人见的疏远,便说道:“官家,咱们一起玩投壶吧!”
“现在?”
“是啊,不过咱们三个玩太冷清了,让那些宫女内侍一起玩吧,还能热闹些!”
她害怕赵煦会找理由退却,便立刻拉着他和赵似一起走出了大殿。
因着是赵嘉宁要玩投壶,这规矩自然也是她来定,她与赵煦赵似一组,剩下的宫人每三人一组,每人投五次,若哪组能赢的了他们,并且夺了第一,她便赏那三个宫人一贯钱。
一贯钱,在宫外并不是一个小数目,可对宫里的贵人们来说,并不算什么。
赵似这个年纪,自然不会投壶,赵嘉宁低头跟赵似说了几句话,便让赵煦到一旁教他。
她本就是想借着这个机会,给兄弟二人制造些亲近的机会,故而当他看见赵煦蹲下身,握着赵似的手轻声教他时,便也就放下了心,开始看这些宫人投壶。
能在皇子公主身边服侍的人,这些供主子消遣的游戏他们自然也都会。
可精与不精,便看个人本事了。
大多宫人投壶,五次所中,多者也不过一二,她看得有些无趣,目光便开始转向别处,忽然她看见现在最后面的刘挽月,她并没有和旁人组队参与进来,而是一直站在人群后默默的看着。
赵嘉宁这才想起来方才站在赵煦身边的那个漂亮的小宫女似乎也是她。
于是,她冲刘挽月喊道:“你,过来!”
刘挽月闻言只得快步走过去,颔首行礼道:“公主。”
“你为何不同她们结队一起玩?你不想要赏钱吗?”
“奴不会投壶。”
“这有什么难的?投不中又没有人笑你。”赵嘉宁说着让身旁的宫女递给她五支箭。
眼瞧着推脱不得,刘挽月只好接过箭,走向场中,她举着一支箭开始思量自己应该如何表现,是装作不会还是借此机会,给赵煦姐弟留下个好印象。
既然已经在赵煦面前露了锋,那也不妨再露一些。
她前两只箭故意投不中,紧接着连中三支。
“你当真是第一次投壶?”
“是。”
赵嘉宁闻言不由得起身赞道:“你今日第一次投壶就能连中三支,很有天分!”
她说着也起身拿起箭,亦是中了三支,于是从手臂上褪下一只白玉镯子递给刘挽月道:“你赢了我,这是赏你的!”
“如此贵重之物,奴婢不敢收,更何况,若论胜负,奴与公主也应是平局。”
“虽说都中了三支,可你是连中,我却不是,所以算是你赢!”
她说着把镯子塞到了刘挽月手里,便回头去叫赵煦:“官家,该你了!”
赵煦闻言牵着赵似过来,赵似的脸上已然没有了初见赵煦时恐惧,赵似投了五支,可他毕竟太小,力气不够,故而皆不中。
赵煦俯身笑着安慰了幼弟一番,方取了箭,直起身子,敛了神色,不过须臾,五支全中。
“我们赢了!”赵嘉宁笑着拍着手,随即对众人笑道:“我与官家共中八支,你们没人赢的过我们,故而这一贯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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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可得不了了!”
崔轻竹的眼睛盯着刘挽月手里的镯子,嫉妒的都快流出血来,自己方才明明中了一只贯耳,可风头全被她抢了去,让她如何能咽下这口气。
待公主带着赵似离开后,众人也都去各处忙碌,刘挽月临走之前抽了一只箭,随手一扔,便是贯耳。
而这一幕,恰好被赵煦看到。
她说自己不识字,却能默下整本《孟子》,她说自己不会投壶,却能轻松投出贯耳。
这样的人会是一个无品小吏家外室所出的女儿吗?
她说的那些话,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她所说的忠心,又有几分真心呢?
第二日,刘挽月正陪赵煦温书,忽见赵佶倚着门往里面探了个脑袋,便冲他使了个眼色,赵佶便蹦蹦跳跳的跑到了赵煦面前。
他踮起脚,两只手方能够着书案,露出半个脑袋冲赵煦笑了一下,随即探头探脑的看向书案上的书本问道:“六哥,你在干什么?”
赵煦见他过来,脸上也难得有了几分笑容,揉了揉他的脑袋道:“我在读书啊,你今日怎么过来了?嬢嬢没教你识字吗?”
“嬢嬢教了,我都学会了,她就许我出来玩一会儿。我想六哥了,就过来了。”他说着从身后拿出一个纸鸢,扯了扯赵煦的袖子央求道:“六哥陪我去放纸鸢好不好?”
赵煦闻言不禁面露难色,他深知太皇太后和那些言官若是知道他放风筝只怕又要教训他耽于玩乐,只能狠心拒绝赵佶道:“让徐婆婆陪你去玩好不好?”
赵佶闻言嘟起了嘴道:“不好不好,我才不要跟这些婆婆一起玩,她们自己跑得不快,还不许我跑,没劲透了。”
他说着绕到赵煦身边,装模作样的看了一圈人,最后指着刘挽月道:“六哥,我想让这个姐姐陪我玩!”
赵煦看了一眼刘挽月,倒也没多想,便对赵佶道:“也好,那就让挽月陪你玩吧。”
赵佶闻言便欢喜的拉着刘挽月的手跑了出去。待行至殿外,赵佶忽然小声问道:“阿姐,我刚刚没说错话吧!”
刘挽月蹲下身,冲他笑道:“没有,你说的很好。”
赵佶闻言也欢喜起来,从身后拿出风筝对她道:“阿姐,我想要个大雁,可她们都不会画,你帮我画好不好!”
她接过纸鸢,只见已经大致裁出了大雁样子,便说道:“好,那今晚回去我给你画好,明天再拿给你好不好?”
“好。”
待赵煦走出福宁殿时,赵佶的纸鸢早已高高的飞在了天际,他幼时也很喜欢放纸鸢,算起来那也不过是三四年前的事。他明明自己也只是个孩子,可做了天子,就不得不压制自己的孩子心性,他有时很羡慕赵佶,更羡慕弟弟赵似,他们可以无忧无虑的做小孩子,可他不行。
忽然,他听见了“哎哟”一声,回过神却见刘挽月为了护着赵佶摔在了地上,赵煦下意识的快步走了过去,谁知还未走近,却隐隐约约听见赵佶情急之下仿佛叫了刘挽月一声“阿姐”。
他周身猛地紧绷起来,停下了脚步。
11. 别来春半(十)
阿姐?
赵佶平素对服侍他的宫人尚且不会如此称呼,怎么会对初见的刘挽月如此亲昵,莫非他们之间是旧识?
她服侍陈娘子时间并不长,按她所说不过是侍弄花草,缘何赵佶会跟她如此亲近?
刘挽月这边刚从地上爬起来,便觉得背后发凉。她一回头,却见赵煦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身后,铁青着脸,不由的吓了一跳,忙行礼道:“官家。”
赵佶见到赵煦,便欢喜的跑过去拉着他的袖子道:“六哥,你看完书了?”
“是啊,六哥出来看看你。”赵煦说话的时候目光始终盯着刘挽月,思量片刻后开口问道:“挽月,你是哪年进的宫?”
“元丰七年四月。”
“朕记得,那年九月,陈娘子生了一场大病,病了快一个月才好吧,最后是吃的哪个方子好的来着?”
刘挽月闻言怔了一下,随即答道:“这奴也记不清了,奴只记得陈娘子病了好久,太医换了好多药,也不知最后是哪个见效了。”
她话音未落,便觉察出赵煦似乎冷笑了一下,可一抬眸,却见他神色如旧,便只当是她自己想太多。
从那天起,赵佶就时不时借着找赵煦的由头来找刘挽月陪她玩。
赵煦虽每次都顺势同意了,可她分明察觉的到赵煦对她的态度冷淡了不少,常常一整日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她猜想自己应是哪句话说错了,可苦思冥想也想不出所以然来,也只得走一步算一步了。
这日,刘挽月正在替赵煦整理练笔的纸张,忽见姜玉儿急匆匆的跑了过来,说是有热闹看,扯着她的袖子就要往外走。
刘挽月并不愿意去凑什么热闹,便拉住她,推脱道:“我就不去了,我还得替官家收拾这些东西呢!”
姜玉儿把眉头一拧,不耐烦道:“哎呀,这有什么可收拾的,堆那不就行了,何必那么认真!我跟你说,这热闹错过了,可就再看不到了,你可别后悔!”
姜玉儿这人生平最爱凑热闹,还总是夸大其词,有一分便要说成十分,故而刘挽月也没认真,反而揶揄她道:“说的这么热闹,莫不是你吹牛吧,不妨先说来听听啊?”
姜玉儿伸着脖子打量了一圈,见四下无人才附在她耳边小声道:“你不知道,今日下朝后,太皇太后把官家骂的好厉害,先是说官家不孝,又说官家翅膀硬了,居然敢勾结大臣把她踩过去,还说…”
刘挽月听她说到赵煦不免紧张起来,可又她啰啰嗦嗦说不到重点,便急的打断她道:“哎呀,你就说到底是什么热闹!”
“官家和太皇太后正在前面跟宰执们议事,太皇太后今天好生气,正冲吕相公撒气呢!你说这算不算大热闹?”
吕公著?神宗皇帝驾崩后,高滔滔便迫不及待的联合司马光“以母改子”。不但将新法尽数废除,还将曾经主张变法的官员都扣上奸邪小人的帽子贬出了京城。这吕公著乃是仁宗朝宰相吕夷简之子,与司马光政见相同,又同为宰执,皆对新法深恶痛绝,是太皇太后的左膀右臂。如今司马光死了,吕公著自然更受倚重,缘何这太皇太后今日会朝他撒气?
刘挽月抿了抿唇,越想越觉得古怪,便问姜玉儿道:“那你可听到吕相公是因为什么得罪了太皇太后?”
“啊?”姜玉儿方才光听热闹了,哪里还注意他们吵什么,只知道他们说着文绉绉的话,也听不大懂。如今被刘挽月这么一问,若说不知道岂不丢脸,她捂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忽然激动道:“我想起来了,好像是因为什么个叫什么墩的,调任不调任的事。”
刘挽月忽然心里一紧,问道:“章惇?”
“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字,你知道他啊?”
刘挽月从前便总听祖父提起过章惇,祖父说章惇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与他相见恨晚,引为知己。数月前章惇因为废除免役法一事与司马光等旧党据理力争,非但得罪了司马光,更是开罪了垂帘的太皇太后,已经被贬到汝州了。章惇如今对他们再无威胁,难道还要将他赶尽杀绝不成?
就在这时,忽有茶盏落地破碎的声音传来,紧接着就是太皇太后尖利的斥责声。
两人对视一眼,心知前面出了事,忙快步赶了过去。
宰执来宫中与太皇太后和官家议事时,她们这些小宫女是没资格随侍的,没有传召,只能远远的隔着屏风,或能窥见一二。
影影绰绰间,刘挽月看见高滔滔似是正指着吕公著厉声斥责道:“好个吕相公,你上次背着哀家把章惇调到扬州的事我还没跟你计较。你倒好,今日在朝堂之上又替他求情,哀家念在你是老臣,才给你留了几分颜面。你现在竟还敢提此事,难不成你也跟这些新党奸邪有干系?”
上月,吕公著将章惇调任扬州,章惇病中接到调令不敢耽搁就去赴任了。可他方一动身,台谏官中的刘挚,王岩叟之流,就已经把弹劾的札子送到了高滔滔的面前,弹劾内容无非就是那些陈词滥调,说他是奸邪小人。高滔滔本就厌恶章惇,再加之吕公著事先并未请示她要调任章惇,她便立马撤了调令,让章惇回汝州去了。
为着这事,高滔滔这些日子没少敲打吕公著,今日更是毫不留情。吕公著此时自是忙跪下,为自己辩解道:“娘娘,老臣替章惇求情并非是要袒护他,只是不希望党争之事愈演愈烈,晚唐时牛党李党之争的教训还不够惨烈吗?”
“不要拿党争做挡箭牌!”高滔滔被他这番话刺激的更加恼怒,全然没有了往日的风度,冲他喊道:“哀家今日就明明白白的告诉你,章惇是王安石的党羽,是误国误民的奸邪小人,合该是死罪。留他一命已经是额外开恩了,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一时间整个大殿鸦雀无声,刘挽月远远的看着那个高高在上的女人,不禁死死的攥着拳头,眼里的恨意汹涌袭来。
奸邪小人,她生平你最讨厌这四个字。什么是奸邪小人,因为政见不同就将这四个字随便扣在别人脑袋上的才是奸邪小人。
她目光移向端坐在暴怒的太皇太后身侧的赵煦,他跟往日一样,一言不发。刘挽月想或许当时祖父被他们污蔑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沉默的看着吧。
到底是无动于衷还是无能为力呢,可为什么连为他们争一争都不肯呢?祖父是这样,章惇也是这样,连吕公著此时都肯做的事,他却不肯。
想到这里,她的心又冷了一点。
吕公著此时垂着头不敢再辩,可他的沉默却没躲过太皇太后劈头盖脸的一顿骂,就在他颜面扫地,十分窘迫的时候,同知枢密院事范纯仁已然跪下开始替吕公著求情。
“娘娘息怒,晦叔并非为章惇的罪责开脱,只是体恤他的孝心。娘娘宽仁,先前已有旨意要对新党开恩,晦叔也是想借宽恕章惇来彰显娘娘的仁德。更何况,我大宋素来以孝治天下,章惇父亲病重是实情,章惇屡屡上表请求调去杭州,也只是为能照顾父亲。不拘什么官职,娘娘只要允了他调去杭州,其他罪臣自会对娘娘,对朝廷感恩戴德!”
高太后冷眼看着自己的左膀右臂今日竟一齐为章惇说话,心里的怒火更盛。可到底这两位是老臣,自己骂也骂了,总不能一点面子都不给。更何况她确实说过要宽待新党,也只能收起怒容,款款坐下,对他们说道:“罢了,既然章惇这么不愿意做这个汝州知州,又有两位爱卿替他求情,哀家便成全他,将他调任提举洞霄宫。”
吕公著闻言终于松了一口气,拱手道:“娘娘仁德,臣替章惇谢…”
太皇太后却将手一抬,冷声道:“哀家虽准了他的调任,却不许他去杭州赴任,仍教他汝州安置。”
吕公著愣了一下,神色复杂的看向范纯仁,范纯仁亦是一脸疑惑,故而上前继续请求道:“娘娘,提举洞霄宫本就是杭州的官职,这章惇留在汝州如何使得呢?”
太皇太后却不以为然的哼了一声:“有什么不行的?这官职本就是个安置去位宰相的闲差,又没有什么事要他做,在哪不都一样能拿到朝廷的俸禄吗?”
吕公著闻言急道:“娘娘,可是章惇他父亲现在病重,他…”
“吕相公,章惇既然做了朝廷的官,就要明白先忠后孝,先国后家。生老病死乃是人之常情,若是文武百官都因父母生病就辞官去侍奉双亲,那谁来为百姓做事?我意已决,不必再议。”
太皇太后此时的脸色非常难看。她本就是个强势霸道,独断专行之人,做事常常以自己的好恶为标准,她生平最厌恶的便是新法与新党,而其中又以章惇尤甚。
章惇为人恃才傲物又固执强硬,曾因为废除新法的事当众顶撞过她,她始终为此事耿耿于怀。诚然他所说确有道理,可她不愿意听,那就是谗言。给章惇一个恩典,让他去照顾父亲并不是什么难事,准了他的要求让他辞官也未尝不可,可她偏偏不愿意。她就是不想让章惇好过,她就是想让章惇知道,他的仕途性命从来都由不得他自己做主,她就是要他余生的每一天都要活在因为自己的轻狂傲慢而无法送父亲最后一程的愧疚痛苦里。
吕公著和范纯仁自知多说无益,只能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就在这时,那个一直被所有人忽略的,仿佛不存在的,总是沉默的赵煦忽然开了口,“皇祖母,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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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太皇太后转头看向他,眼里尽是诧异。
赵煦难得开口,她也不能置之不理,便冷声问道:“官家想说什么呢?”
“皇祖母六月时曾以孙儿的名义将慰反侧诏昭告天下。里面说:‘应日前有涉此状者,一切不问,言者勿复弹劾,有司勿得施行,各俾自新,同归美俗。’(1)可九月时,您先是严惩了吕惠卿,又将张璪贬出了京城,后来又在章惇去赴任的路上撤销了他的调令,如今又许官不许调。诚然他们确实有罪,可是否也说明皇祖母所颁发的诏命如同废纸一般,可以朝令夕改,毫无信誉呢?”
吕公著和范纯仁听到赵煦这番话皆是惊诧不已,比起他敢在这个时候替章惇说话,更让他们诧异的是这个总是沉默的孩子,竟然能将以他名字发布的每一道诏书,每一次朝臣的升迁贬谪都记得清清楚楚。
思及此处,他们不由得心惊。他们都快忘了,这个小皇帝是先皇亲自教导过的,他心里自然是更亲近新党的。那他每每面对不合心意的决策选择沉默的时候都在想什么呢?待到他来日亲政,是否会用跟如今同样的手段来对付他们呢?
太皇太后自是想不到这些的,亦或者她根本就不在乎。她现下只有愤怒,对一个不听话的傀儡的愤怒。
她被气的拍案而起,指着赵煦怒道:“放肆,官家这是指责哀家做错了是吗?还是说,官家现在就已经等不及,想逼着哀家还政于你了呢?”
赵煦早已习惯了这样的训斥,故而只是面无表情的跪下道:“孙儿不敢。”
太皇太后哼了一声,斜眼看着他斥责道:“你不敢?你为了新党这些奸邪小人屡屡顶撞我,当初调章惇去扬州,只怕也是官家示意吕相公的吧!”
赵煦冷眼看向吕公著,又转而看向太皇太后,不卑不亢道:“吕相公是皇祖母的忠臣,怎会听孙儿的?朝中诸事均是皇祖母决断,孙儿人微言轻,本不该插言。今日孙儿也只是感念章惇的孝心才替他辩了几句。皇祖母,孙儿也是失去过父亲的人,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痛苦孙儿比任何人都清楚,故而孙儿恳请皇祖母能成全章惇对他父亲的孝心。”
太皇太后冷笑道:“孝心,那官家对老身可有一点孝心啊!”
不孝,这样大的一个罪名扣了过来,赵煦只能垂下眼眸,不再说话。
太皇太后却并未因为他的沉默而消气,她先让两位宰执退下,复又对赵煦道:“看起来程颐并没有教会官家什么是仁,什么是孝,他这个帝师做的实在是不称职!官家今夜便去佛堂里将《孝经》抄十遍,静思己过,好好想想何为孝!”
太皇太后还特地吩咐众人今日不许给赵煦送吃食,以示惩戒。
原来这世上并非所有的祖孙都是慈孝亲厚的,她与赵煦甚至不像祖孙,反倒像是争夺权利的对手,像不死不休的仇人。
朱太妃听闻此事,赶到庆寿宫想替赵煦说情,却被太皇太后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说她不会教养儿子。
朱太妃对高滔滔一向畏惧,自然也不敢辩,只是低头垂泪。她的眼角已经生了细纹,脸上也没有了昔日的光彩。先皇走了,也将昔日盛宠不衰,神采飞扬的朱德妃一并带走了。
明明他的儿子做了天子,她却只能屈居太妃,连见儿子一面都十分不易,还每每都要被这位大权独揽的婆母刁难,母子竟不能相护,实在让人哀叹。
夜里,刘挽月翻来覆去睡不着,她之前总觉得赵煦是不敢争,可今日才发现是争也无用。想必,他当初也是为祖父争过的,以太皇太后对祖父的厌恶,只怕他受的惩罚会比今日更重。
她等众人都睡熟了,才悄悄起身揣了几块点心,蹑手蹑脚出了门,一路避开各处值夜的人去了佛堂。
佛堂外守着的两个小黄门此时早已靠在门上会了周公。
刘挽月行至门前,轻轻拍了他们一下,说道:“奴是伺候官家的,奉太皇太后之命,来给官家送纸笔。”
他们本就睡得迷迷糊糊,见一个小姑娘独自前来,又听她这么说,连眼皮都懒得抬,直接将她放进去了。
刘挽月推开门的时候,赵煦正背对着她,跪在佛像前抄《孝经》。
她将门慢慢关上,悄悄行到赵煦身后,却没说话,只是静默的看他写字。
赵煦方才就听见了开门声,自也听见了脚步声,本以为是太后打发了哪个内侍来训诫他,又或是朱太妃听说他又挨罚了偷偷来看他,谁知好半天来人都不说话。
他心里觉得奇怪,一回头却看见了刘挽月笑盈盈的看着他,不免诧异道:“怎么是你?”
12. 海棠未雨(一)
刘挽月将头一歪,笑问道:“那官家以为是谁呢?”
“没有谁,你怎么来了?”
“我来给官家送东西啊!”刘挽月说着将手中的纸笔在他面前晃了晃。
赵煦闻言眸光一黯,冷声道:“是太皇太后让你来的吧,东西放下就可以走了。”
刘挽月将纸笔丢在一旁,非但没走,反而顺势坐到了他身旁,眨了眨眼笑道:“官家想多了,哪有什么人让我来,这不过是个幌子罢了。我是想着官家晚上没吃东西,便想来给官家送点吃的。”
她说着从怀里拿出用帕子包好的几块糕点递给赵煦。
可赵煦只是看了一眼糕点,便别过了头,既不接,也不吃。她不免疑惑道:“官家为何不吃?可是不合胃口?”
“太皇太后不许我吃东西。”
刘挽月闻言忍不住打趣他:“官家也太认死理了,现下连外面的值夜小黄门都睡了,官家不说,谁会知道?”
“天知地知。”
“官家是天子,那天地便算是父母,哪有父母忍心看儿子饿肚子的?”
她见赵煦依旧不为所动,便将糕点掰了一块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道:“官家你看,这糕点没毒的!你要在不吃,我可就都吃了!”
赵煦已经四个时辰没吃东西了,腹中早就饥饿难忍,便也不再赌气,伸手拿了一块糕点吃了起来。
他拿着糕点,熟悉却又陌生的味道倒让他有些奇怪,便问道:“这是什么点心?”
“茯苓糕,官家最喜欢的。”
茯苓糕是赵煦从前最喜欢的糕点,可自从做了这天子,众人便都教导他身为天子,为避免上行下效,便不能有偏好,故而他已经许久没有吃过茯苓糕了。
那她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赵煦一脸警惕地看向她问道:“你怎么知道朕爱吃茯苓糕?”
刘挽月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找补道:“奴有一个朋友在尚食局当差,奴听她说过一次,就记住了。”
这个理由实在不能让他信服,可他并没说什么,毕竟她撒的谎足够多了,故而只是沉默的继续填着肚子。
佛堂外凛冽的寒风顺着门窗的缝隙钻了进来,此时已是十一月末,可这佛堂里竟连个炭盆都没有。
只坐了一会儿,刘挽月便已经冷的缩成了一团,她见一旁的赵煦并未带狐裘大氅,此刻身子也因寒冷而微微发抖,若他在这待上一夜,只怕会受寒伤风,便起身道:“外面那两个小黄门真该死,怎的连炭盆都忘了烧?我去找他们要去!”
她刚转身欲走,就被赵煦出言制止:“不必去了,这是太皇太后的意思,本就是为了惩戒。而且,一夜而已,朕也没那么娇弱。”
刘挽月心中替赵煦不平,忍不住抱怨道:“这太皇太后也真是的,官家又没做错什么,她怎么能如此责罚官家!又不许吃饭,又不给炭火,也太刻薄了!”
赵煦仿若没听到一般只低头吃糕点并不理会她。
“官家闷不闷,要不奴给你讲个故事解解闷?”
刘挽月见他依旧不说话,便用右手支着脑袋,打量起赵煦抄了一半的《孝经》,说道:“不然奴帮官家抄书吧!”
“不必。”
赵煦的语气冷淡的很,显然不想跟她说话,她也觉得没趣,便住了口不再说话。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反倒是赵煦先开了口:“听闻涑水盛产竹笋,有的竹笋比将士的胳膊还粗,是不是真的?”
刘挽月抿了抿唇,随即笑道:“是啊,不过那么粗的,像我们这样的寻常人家也是吃不上的。”
赵煦闻言却忽然笑了起来。
刘挽月心下觉得不妙,便起身道:“时候不早了,不打扰官家抄书了,奴告退。”
她说着便转身欲走,却听见赵煦在她身后沉声道:“怎么,心虚了?”
“官家这是何意,奴不明白。”刘挽月强撑着笑问道。
赵煦却将唇角一牵,有些玩味的看向她道:“朕很好奇,你究竟是效忠谁的?”
“奴自然效忠官家!”
“效忠朕?”赵煦冷笑一声,看向她的眼神却越发冷冽,“说!究竟是谁派你来的?”
刘挽月下意识的摇了摇头,还未来的及辩解,赵煦已经先开了口:“朕知你必不肯说,那朕来说吧,是向太后吧?”
刘挽月并未料到赵煦居然会疑心她是向太后派来的,一时竟不知从何辩起,几乎是脱口而出:“这太荒谬了,官家怎么会这样想呢?”
赵煦冷哼一声道:“那日你陪十哥放风筝时,朕听到他叫你阿姐?”
她这才明白了赵煦近日为何如此疏远她,原来是疑心她是向太后的人。
她略一思索,立刻答道:“十大王年纪小,对这些称谓素来也不大留心,加之奴从前服侍过陈娘子,也陪十大王玩过几次,那日不过是十大王随口一叫,这也值得官家疑心吗?”
赵煦闻言直直的盯着她,冷笑了一声,随即一步一步逼近她道:“是吗?涑水盛产的是莲藕,不是竹笋,你说你是涑水人,却连这都不知道!还有,你说你是元丰七年四月入宫服侍陈娘子的,可陈美人那年九月根本就没生过病,你也不知道!朕让窦婆婆暗中查过你的宫籍,确实是涑水人氏,也确是元丰七年四月入宫的。那大概只有一钟可能了,你,并不是刘挽月吧!”
刘挽月步步后退,待到赵煦说到最后一句时,她早已退无可退。她忽觉全身脱了力一般,整个人顺着冰冷的墙壁滑到了地上,瑟瑟发抖。她自以为伪装的很好,却不曾想落在赵煦眼里却是漏洞百出。
赵煦见她如此失态,便知自己没有猜错。他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的审视着她,冷声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是谁派你来的?意欲何为?”
整个佛堂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良久,方见刘挽月跪在地上,垂着头,小声的啜泣道:“官家圣明,奴确实不是刘挽月。奴本是陈娘子的族人,因家里实在没了人,两个多月前便去了皇陵投了陈娘子。恰逢皇陵中有一宫人暴毙,陈娘子便让奴顶了那人的名字。后来宫里开恩,让陈娘子择十个宫女送回宫中当差,陈娘子便将我的名字加在了名单里,谁知因缘际会竟被选中侍奉官家,再后面的事官家就都知道了。”
“因着陈娘子的缘由,奴与十大王也算是亲族,故而十大王私下便称奴阿姐。奴入宫之前根本不曾见过向太后,若非说是谁派奴来的,那大概也是老天爷吧!奴知道,这是欺君死罪,官家若要责罚,奴甘愿领受,只求不要牵连陈娘子。”
赵煦半信半疑的问道:“你既是陈美人的族人,她又怎会让你干冒欺君之罪回宫?难不成是要你富贵险中求吗?”
“当然不是,是奴求陈娘子的。”刘挽月说着苦笑着摇了摇头,颤声道:“奴知道现在说什么,官家大概也不会相信了。可奴还是想说,陈娘子是个好人,可是时运不济,总被有心人磋磨。陈娘子对奴恩重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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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奴才想进宫,替自己拼个前程,也替她争一个能走出皇陵,与十大王骨肉团圆的机会。”
赵煦闻言忽然俯下身,将刘挽月从地上拎了起来,冷眼盯着她质问道:“那你何不直接参选宫女入宫,反而绕这么一大圈,舍近求远呢?”
“因为…奴的身份,是注定选不到宫中的。”
“为何?”
“官家可还记得元丰八年春天,贡院的那场大火吗?”
赵煦的神色陡然一变,似乎陷入了痛苦的回忆里,良久,才喃喃道:“朕当然记得。”
元丰八年二月辛巳夜,贡院突发大火,当时贡院设在山中佛寺,火势极大,难以控制,开封府官兵一时也难以扑灭,时有力士将高墙凿了个大洞,才将春闱的主考官蔡卞救下,可余下吏卒却皆葬身火海,足足有一十四人。
这场大火还焚毁了大半举子们的试卷,故而春闱也只能择日重考。不知是否是天意,原本错过那次春闱的举子焦蹈,竟因这场大火因祸得福,得以在重考的春闱考试中,蟾宫折桂,成了状元。
当时京城百姓中皆流传一句话:火烧贡院,烧的状元焦。
可比那场大火更诡异的是,这位状元居然在回乡六日之后,还未等到朝廷授官就暴毙了。
赵煦缓缓收回思绪,警惕的看向刘挽月问道:“这事与你有何干系?”
刘挽月垂目,小声啜泣道:“官家可记得,当时烧死的三个点校试卷官叫什么名字?”
“朕自然记得,马希孟,翟曼,还有…”
刘挽月自然的接过赵煦忘记的那个名字:“还有一个,叫陈之方。”
赵煦心里猛然一惊,陈美人,陈之方,他猛地松开手,望向刘挽月,讶异道:“你是…”
“是,陈之方是我父亲。”
赵煦并未亲眼见过那场大火,可那场大火在他心里却烧了许久。那时爹爹病重,口不能言,而朝臣却为了立储之事暗中争斗。
他记得,那次春闱的主考官是爹爹病重之前便选好的,中书舍人、给侍中兼侍讲,蔡卞。
蔡卞是熙宁三年进士,自幼才思敏捷,满腹经纶,因在地方推行新法得力,受到王安石赏识,被招为女婿。神宗皇帝赏识其能力,数次有意提拔他入御史台,他都因要避嫌岳父执政之缘故,推辞不受。
元丰八年,神宗皇帝钦点他任春闱主考官,谁人都看得出这是打算重用他,只待春闱结束后,便可平步青云。可谁知没多久,神宗皇帝便突然病重,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更是让他险些葬身火海。后来他虽保住了性命,却也因这场大火,被降了官,自然也没能再主持择日重考的春闱。
当时的试卷点校官马希孟,是熙宁六年的进士,在地方颇有政绩。而他亦是王安石的得意门生,曾随恩师王安石一同参与编写《三经新义》,可他没有蔡卞那样好的运气,被烧死在了那场贡院的大火里。
那段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春闱重考没多久,神宗皇帝便驾崩了。高滔滔和司马光忙着“以母改子”,废除新法,自然无暇顾及这次的科举取仕,将殿试全权交由了礼部负责。
而状元焦蹈就是在这样一场混乱诡异的科考中脱颖而出成了状元,又在朝廷授官之前突然暴毙。
这一桩桩诡异的事堆在赵煦心里,便成了一把燃不尽的大火。
他看向刘挽月,眼神也从审视怀疑便成了同情怜悯。
“所以你入宫与你父亲有关?”
13. 海棠未雨(二)
“是,奴想为父亲的死寻一个真相。”刘挽月说着望向赵煦,问道:“官家当真相信那场大火只是意外吗?”
赵煦神色微动,欲言又止,他当然不相信,可是不相信又能如何呢?
“天灾人祸,实非人力所能避免。”赵煦如是说道。
“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总要查过才知。至少,奴绝不相信那只是天灾。”
赵煦背过身,沉默了好一会儿,终是摆摆手道:“你先回去吧,朕想一个人静一静。”
刘挽月垂下头,没有再说什么,依言退下。
赵煦本就心思重,因着被刘挽月一番话勾起了旧事,更是一夜未眠。直到天色微明之时,他才支撑不住,伏在案上打了个盹,谁知醒来后竟因着了凉发起了高热。
太医来请了脉,说是外感风寒加之情志不畅,气郁化火导致,需得好生将养一段时间。
高滔滔对赵煦的病倒是不甚在意,只是吩咐众人好好伺候赵煦,便自去与吕公著等宰执议事了。
向太后又细细跟太医问了一遍赵煦的病情,确认无妨后,便让刘挽月去跟诸位侍讲侍读们传个话,说官家病了,经筵暂停,待官家好了,再告知他们。
刘挽月依言行至迩英阁,却在门口逡巡不敢入,因为今日来为赵煦讲学的正是翰林学士苏轼。
这些日子,每逢苏轼讲学,她不是寻理由告假不至,就是站在角落处,一直低着头,生怕生出不必要的麻烦,谁知,今日还是躲不过。
她正犹豫间,忽见一个身形颀长,阔面高颧,明眸疏须的先生从里面走了出来,这人正是苏轼。
刘挽月忙迎上前低头行礼道:“苏学士,太后娘娘让奴来传个话。太后娘娘说官家昨夜受了风寒,正发着热,太医叮嘱官家这些时日需好生调养,就不能来听诸位先生讲学了。待何时官家身子好了,会提前来知会诸位先生。“
苏轼闻言亦是一惊:“病了?好好的,官家怎会染了风寒?”
刘挽月犹豫片刻,方道:“昨夜,太皇太后罚官家去佛堂抄经,想是那里太冷,才…”
“官家素来体弱,娘娘怎可如此责罚!”苏轼说着无奈的叹了口气,旋即又觉得自己有些失言,便道:“行了,我知道了,我会告知其余的先生们,你且回去吧!”
“有劳苏学士,奴告退了。”
苏轼方转身欲走,忽又觉得哪里不对,这个小姑娘好生眼熟,于是复又回过身道:“姑娘留步!”
刘挽月顿时心里一紧,她方停下,苏轼已然快步走到她面前,低头打量了她好一会儿,忽然问道:“苏某是不是见过姑娘?”
“不曾。”
“那姑娘为何不敢抬头看我?”
他既如此说,刘挽月也只能仰起头看向苏轼,在心中默默祈祷他莫要认出自己。
可苏轼一看清她样貌顿时神色大变,忙将她拽到一旁低声问道:“雨棠侄女,你怎么会在宫中?”
“苏大人认错人了,奴叫刘挽月,是服侍官家的侍女,并不是您说的那个人。”
“苏某绝不可能认错人。那年苏某去江宁拜望你祖父,还在贵府上住了一月有余,那时苏某还教过你作诗写文,临行之时,你还做了一首《点绛唇》送别,你…”
刘挽月忙打断他道:“奴听不懂苏大人说什么,奴还要回去伺候官家,告辞。”
说罢她抬腿便要走,却又被苏轼喊住:“你且站住,官家的御侍又不是只有你一个,想来也不差这一时半刻。你既说你不是,可敢同苏某对质?”
是日寒风凛冽,廊沿下的苏大人却急出了一脑门汗。刘挽月靠在栏杆上一言不发,苏轼却在廊沿下踱来踱去,急道:“你这丫头,胆子怎么这么大?你怎么敢冒名顶替进宫呢?被人发现可是死罪,你到底要做什么啊?”
刘挽月却面色平静的冷声道:“苏大人,这些跟您好像也没有什么关系,我实在没必要一一告知。”
“你知不知道,若是让太皇太后知道你的身份,非但你自己性命不保,连你家人都要受你牵连!你难道想让你的祖父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生吗?”
刘挽月闻言冷笑一声,起身迎上他的目光,怒道:“到底是谁害的我祖父不得安生,是谁害的他含恨而终,苏大人心里清楚。况且我本就是父母双亡的孤女,我没有家,自然也没有家人。若非祖父收养,我早就死了,我这条命也没什么好顾惜的!苏大人若是想将我的身份告知太皇太后,尽可去了,让她把我杀了便是!”
苏轼被她这一番尖锐刻薄的话气得不轻,猛捶了一下柱子道:“你这孩子,平素最是聪明伶俐,怎的今日便与你说不通呢?我若是存了害你之心,还与你费这些口舌做甚!你是怕你被人蛊惑,做了傻事,到时悔之晚矣!”
刘挽月当然知道苏轼今日同她说这些是一片好意,可到底道不同不便多说,便低下头,语气也稍稍和缓道:“苏大人放心,没有人蛊惑我,一切都是我自己的主意。行刺下毒都太便宜他们了,我不会做的。多谢您在为祖父撰写的追赠太傅制文里肯替他说一句公道话,这个恩情,雨棠记下了,日后定当相报。至于我想做什么,就不劳您费心了。”
苏轼见她态度平和了许多,便继续苦口婆心的劝道:“雨棠,论起年岁,我比你父亲年长,若论交情,我与你祖父也算是亦师亦友。说句托大的话,你祖父如今不在了,我也算你伯父,我怎能眼睁睁看你误入歧途?只要你点头,苏某便豁上这张老脸,去跟太皇太后求个情,就说我想认你做义女,求她放你出宫!”
刘挽月闻言面色复又沉了下去,冷笑道:“苏伯父,既说了交情,那侄女也说几句失礼的话。当初您被卷进乌台诗案,朝中众人皆是落井下石,恨不得您死在狱中。您可还记得那时除了令弟,还有谁敢为您说话?”
苏轼怔了一下,眼神闪躲,不再说话。
刘挽月扯了扯嘴角,继续道:“是我祖父和章惇!当时神宗皇帝勃然大怒,章惇冒着触怒龙颜,仕途尽毁的风险替您求情。我祖父更是从江宁亲自给官家写信求情,您可知那是我祖父罢相之后唯一一次插手朝政!可您呢,先皇驾崩后,您一路高升,如今炙手可热,转眼便要跻身宰执了!敢问司马光和那些言官将我祖父定为奸邪小人的时候,您可有替他辩上一辩?在章惇因为力陈不可废除免役法而被言官弹劾,贬出京城的时候,您可有为他争上一争?”
苏轼闻言愕然,默然不语,王雨棠继续道:“非但没有,您的弟弟苏辙还连上三道折子弹劾章惇,您是真的不知吗?”
苏轼看向她,欲言又止,良久,才叹了口气,说道:“雨棠,你虽聪明过人,到底也还是个孩子,许多事,不是你看到的那么简单的。尤其是朝堂上的事,我现在便是说与你听,你也不会明白。”
刘挽月冷笑道:“苏伯父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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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我说这些,我不关心也不想知道,您既不是我的亲人,也不是我的仇人,您就当今日没见过我,以后各走各的路便是。”
她深知雪中送炭本就不该强求他人,能不落井下石已是为人高义了。
渐行渐远之时,她仿佛听见身后之人冲她喊到:“真是个拗丫头!”
——————
晌午刚过,赵煦还未退热,却又咳了起来。
他每咳一次,刘挽月的心里就仿佛被狠狠揪了一下,她知道赵煦从小就体弱,更知道他心思重,此次病的这么重除了风寒大概跟自己昨夜说的那个故事也脱不了干系,故而她又是担心又是自责。
她开始后悔自己应当换个说辞才是,又后悔自己既没有给他带件衣服取暖,也没有一直在那里陪着他。她想去照顾赵煦,可窦氏却不许她们这几个小宫女近身伺候,她只能隔着重重帷幔,远远望他一眼。
不多时,忽听见朱太妃哭哭啼啼的快步行至赵煦床边,神色担忧的摸了摸他的额头,心疼的冲徐氏喊道:“官家这额头怎么这么烫,这太医怎么治的,竟还没退热?”
“回太妃,太医说官家受了一夜的寒,须得再服几帖药才能退热。”
赵煦怕母亲担忧,也强撑着坐起来,笑道:“母亲放心,我没事。”
赵煦因着不能给生母太后的尊荣,故而登基后便不肯再遵旧例叫朱太妃为姐姐,只称母亲。
朱太妃看他如此难受还强颜欢笑,越发心疼。她心中自然明白赵煦是因为昨日受罚才回着凉,可又不敢跟太皇太后发作,只能暗自垂泪道:“都是姐姐没用,顾不住你!”
赵煦伸出手替母亲擦了擦眼泪,自责道:“不,是我没用,非但照顾不好自己,还日日让母亲为我担心。”
朱太妃听儿子如此说更难过自责了,可又怕他难过,只能别过头去偷偷哭。
好一会儿,才终是收住眼泪,把赵煦揽在怀里,又是心疼又是责怪:“官家何必为了章惇得罪那位呢?“
朱太妃口中的那位显然是太皇太后,赵煦却并未回答,只是咳了两声,窦氏立马会意对外面伺候的众人道:“官家要休息了,你们先下去吧。”
母子相见,定是要说着真心话,而这些真心话,自然是不能被旁人听到的。
朱太妃在赵煦寝阁待到傍晚时分,高滔滔便遣梁惟简来请朱太妃回宫。
刘挽月隐约听到朱太妃说想留在这里照顾赵煦,可梁惟简却抬出太皇太后来压她,两人周旋许久,忽听的朱太妃气的摔了杯子,随即红着眼的从寝阁走了出来。
赵煦身弱多病在宫中早就不是秘密了,加之夜里时有咳嗽,故而宫中早有传言说赵煦恐有肺痨,不似长久之相。如今受了风寒,赵煦咳的更厉害了。崔轻竹她们生怕赵煦真的有肺痨,避之不及,窦氏不许她们近身伺候,倒是正合了她们的心意。
夜里,唯有刘挽月守在寝阁外不肯走,拉着窦氏的衣袖哀求道:“窦婆婆,你就让我进去服侍官家吧!”
“不用了,官家特意叮嘱你们年纪小,不愿意过病气给你们,你自去歇息吧!”
“我不怕生病,窦婆婆,你让我进去吧!”
“你这小姑娘,怎么听不懂话呢,这是官家的意思,你求我也没用啊!”
二人正僵持之时,忽听见寝阁里传出赵煦咳嗽的声音,随即听他说道:“窦婆婆,让挽月进来吧!”
14. 海棠未雨(三)
寝阁里的青釉莲花形制的香炉里升起袅袅青烟,散发出淡淡的龙脑香和沉香的味道。可这些香料却依旧掩盖不住屋子里浓重的汤药味道。
赵煦此时靠着一个金丝软枕,半倚在床边咳嗽,形容越发苍白憔悴。
自祖父去后,刘挽月便很害怕汤药的味道,害怕人病中的憔悴面容,更害怕大夫吞吞吐吐的样子。可从江宁到皇陵再到皇宫,每一处都是这样。
所以当她看到赵煦的憔悴病容时,竟忍不住咬着唇哭了起来。
窦氏见她哭了,又惊又急,便低声道:“我说不让你进来,你非求着进来,如今好不容易进来了,你倒哭起来了!你这不是成心给官家添堵吗?快把眼泪擦了,去服侍官家把药喝了。”
刘挽月闻言忙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快步端起温热的汤药走到了赵煦床边。
“官家,该喝药了。”
刘挽月说着便舀了一勺预备喂他喝药,谁知赵煦竟直接从她手中拿过药碗,面不改色的将苦药一饮而尽。
她忽觉舌尖苦涩,明明喝药的不是她,可那苦涩的药味却不知怎的也钻进了她的心里。
赵煦将药碗递给刘挽月,扭头对窦氏道:“徐婆婆,我想跟挽月说几句话!”
窦氏闻言立马会意,退了出去。
他见刘挽月脸上犹有泪痕,心中动容,可话说出口却依旧别扭:“旁人都生怕朕将肺痨传给她们,避之唯恐不及,你还非要进来,你不怕吗?”
刘挽月摇了摇头,认真道:“肺痨者午后低热,盗汗颧红,疲乏咳血,官家并没有这些症状,您是夜间咳嗽,加之面色苍白,应是风寒犯肺。”
赵煦闻言不免有些诧异,问道:“你竟还懂岐黄之术?”
“昔年在家时,祖父卧病许久,家中时常有各色名医来诊病,奴又日日为祖父煎药,故而略懂一二。”
“那你为了你父亲之事入宫,舍得你祖父吗?”
“奴的祖父已经不在了。”
赵煦见她神色越发哀伤,也不愿触及她伤心事,便岔开话题问道:“你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刘挽月略一思索,苦笑道:“说不好。”
她说完怕赵煦多心,又补了一句,“奴自幼是跟着祖父祖母长大的,父亲一直在任上,很少相见。”
赵煦眼神一转,追问道:“你既与你父亲并不亲厚,何以笃定当初贡院大火是另有隐情,又何以为寻真相只身犯险呢?”
刘挽月垂眸苦笑道:“亲人之间骨血相连,未必非要时时相见才算亲厚。对奴来说,为离世的至亲讨回公道是比奴的性命更重要的事。”
或许是因为她那张和雨棠相似的脸,又或许是他看得出他们是一样的人,心里都藏了太多的事,所以赵煦总是不自觉的被她吸引,所以无论她说了多少谎话,他总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的相信她。
在昨夜之前,他对陈之方的全部了解,大概就是那场大火遇难官员讣文上的几个字,承议郎陈之方,熙宁六年进士。
他那时根本想不到,陈之方的女儿会有一天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自己面前。
可不知怎的,他本能的觉得,一个资质寻常的进士是养不出这样口齿伶俐,聪明过人,又颇有胆色的女儿的。
他方要继续问下去,却又咳了起来,刘挽月见状忙端了茶水让他喝了压一压。他咳的面色微红,复又虚弱的靠在床边,有气无力的说道:“可惜了你的志向。朕自幼多病,你也看到了,寻常风寒便让朕病成这个样子,只怕活不了多久。朕的五个兄长皆早夭,朕只怕很难活到亲政那一天了。”
刘挽月听他说这样的丧气话,不觉也急了,抓着赵煦的胳膊哽咽道:“不会的!官家只是身子虚弱,并无大碍,您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她的眼泪大颗大颗的落在手臂上,是温热的,她的手却是冰凉的,握住他时,他甚至觉得比屋外的冰雪还要凉。
可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呢?
他们相处不到一月,自己对她既没有推心置腹,也没有重赏财帛,纵然自己此刻死在她面前,她顶多是白忙一场的失落,何以如此难过呢?
她越是动情,赵煦便越觉得奇怪。
若真如她所言,她入宫只是为了查那场贡院大火的真相,那如果他现下死了反而对她更有好处。
毕竟若他现在死了,高滔滔为了能继续大权独揽,一定会扶持他的弟弟登基,十有八九就是赵佶。赵佶既把她当作姐姐,那只需等个十几年,待赵佶亲政,她便可以求仁得仁,又何必把心思都用在讨好他这样一个根本不确定会不会帮她的人身上呢?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忠心,自然也不会有无缘无故的真心。
她何以对自己的死活如此在意?
赵煦总觉得刘挽月似乎刻意在隐瞒遮掩什么,于是强撑着起身,装作随口问道:“你原本叫什么名字?”
刘挽月怔了一下,随即应道:“不过是个贱名,说出来恐污了官家的耳朵。从前在家时,府上人都叫我二姑娘。”
“陈二姑娘。那你还有兄弟姊妹了?”
“有一个姐姐,还有一个弟弟。姐姐比我大三岁,弟弟比我小一岁。”
赵煦正欲继续问她,却忍不住起身猛烈的咳了起来,刘挽月忙替他拍背顺气,待他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时,却见她眼中早已噙满了泪。
见她的样子,赵煦忽然有些不忍再试探下去,看了她好一会儿,也只是问道:“你觉得吕相公比起荆公如何?”
“吕公著怎配和荆公相提并论!”刘挽月几乎是脱口而出。
她此刻已然可以确信赵煦对新法的态度,故而谈及此事时也不再避讳,甚至有些激进。
赵煦闻言,眼底不觉浮现几分笑意,旁的都不要紧,只要这句话是真心的,他就愿意再相信她一次。
他记得熙宁六年,是曾布权知贡举,算起来,陈之方应当算是曾布的门生,那年能登科之人,想必也是支持新法,甚至对新法颇有见解之人。只要她同他父亲一样厌恶旧党,即便有许多不肯说的私心,便也不会是他的敌人。
赵煦此刻还未退热,劳神一会儿,便觉得头又疼了起来,浑身没有力气,只得躺下,昏昏沉沉的又睡了过去。
约莫三更天,刘挽月正靠在赵煦床边打盹,忽听见赵煦哼了一声,猛然从梦中惊醒。
她伸出手一探,却发现赵煦的额头竟又滚烫了起来,他此刻满头大汗,双目紧闭,嘴里却一直嘟囔着:“爹爹。”
她心急如焚,想去找太医,却被赵煦死死拽住胳膊,抽不得身。
她只得凑近一点,却听见赵煦口里喃喃道:“爹爹别走,别丢下我。”
眼见赵煦说起了胡话,她心里越发害怕。恰在这时窦氏也闻声赶了过来,刘挽月忙冲她喊道:“不好了,窦婆婆,官家烧的说胡话了,是不是得快请太医啊!”
窦氏忙跑过来看了一眼赵煦的情况,也着实吓了一跳,忙遣人去请太医来。
赵煦此刻仿佛置身于一个不见天光之处,黑压压的什么都看不见,忽然听见有个小姑娘喊他六哥,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真切。他循声回过头,忽见黑暗中裂开了一个缝隙,雨棠正站在缝隙透过的光影里冲他挥手道:“六哥,快过来,官家说要带我们去骑马呢!”
他怔了一下,还未分辨出此刻是真是幻,雨棠已经跑了过来,她笑着牵起他的手,带他跑进了天光里。
刺眼的光晃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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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不开眼,雨棠的声音越来越远,他缓缓睁开眼,猛然发觉自己此刻竟置身在玉津园里,雨棠正靠在陈娘子怀里读书,而爹爹正握着他的手耐心的教他射箭,一箭发出,正中靶心。
他抬起头,撞上了爹爹慈爱的目光,忽觉双脚腾空,被爹爹从地上抱了起来。
爹爹看着他笑道:“佣儿就是聪明,骑马射箭都是一学就会,比爹爹当年强多了!”
“爹爹!”他方要抱紧父亲,却忽觉天旋地转,仿佛从晴空万里跌入了阴雨连绵。
方才的欢声笑语一下子消失殆尽,耳边响起了皇祖母的厉声训斥。
皇祖母指着雨棠,怒道:“好啊!好一个牙尖嘴利的丫头,那你说说这是谁教的,让你写这些奸邪的文章,来带坏六哥!”
雨棠亦是一脸愤怒的仰起头,辩白道:“我祖父不是奸邪!”
“还说不是奸邪,他人不在京城,倒把个孙女送进宫里,做什么养女,分明是要乱了我大宋江山!”
陈娘子忙磕头请罪道:“太后息怒,这事与旁人无关,是臣妾看到雨棠聪明伶俐,实在喜欢才让她进宫的。太后,雨棠才七岁,不过是个孩子,她哪里知道什么国家大事,更何况今日是雨棠临摹官家的御笔,绝不是太后想的那样,望太后明鉴!”
太后冷笑一声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存的什么心思!你平素就跟蔡卞那个‘才女’夫人走的近,自己勾搭上了官家不算,还把她弄进来。要么就是预备她大了让她也勾引官家,要么就是让她勾搭六哥!”
陈娘子连连摇头,哭着辩白道:“妾没有,妾绝无此心!”
太后狠狠瞪了陈娘子一眼,厉声道:“你如今有了身孕,我暂且不发落你,待你生下孩子,再与你计较。”
说罢她又对身旁内侍道:“你即刻出宫去把她那个姑姑找来,让她今天就把这个小妖精给领回去!”
“不要!”赵煦想上前护住雨棠,却忽觉得眼前一黑,又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随即,他忽觉周身仿佛被捆住一般,动弹不得,他奋力挣扎许久却终是无用,便也不再挣扎了。
他忽然觉得,就这样死了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可旋即一想,若他就这样死了,既没有恢复新法,也没有收复西夏,岂不是有负爹爹所托,便是九泉之下也难相见。
就在这时,一声声越来越清晰的“六哥”似乎要把他从黑暗里拽出来。强烈的求生欲,让他又奋力挣扎了起来,好一会儿,终是从梦魇中醒了起来。
赵煦猛地从床榻上坐起,只觉得浑身汗涔涔的,头重脚轻,看哪里都不真切,忽然一只冰凉的手覆在他额上,他下意识的想要躲开,却没有力气。他闭目片刻再睁眼时,却见雨棠正泪眼涟涟的正坐在他身侧,低声唤他“六哥”。
眼前似真似幻的人影,让他更加觉得自己身在梦中,他用尽全力抱住了雨棠,想在这个梦里多留一会儿,他有好多话想说,可却没有力气说出口。
赵煦又烧了一夜,直到第二日晨起方退了热。他喝了药断断续续的睡到傍晚,当他再醒来时,刘挽月已经伏在他的床边睡着了。
她穿的很单薄,将自己缩成一团,眉头微蹙,似乎梦到了什么不甚愉快之事。
窦氏见赵煦醒了,刚要说话,却见赵煦示意她噤声,便悄悄走过去,为赵煦披了件外袍。
赵煦却俯身将外袍轻轻盖在了刘挽月身上,他小心翼翼的,生怕将她吵醒。
宽大的袍子将她整个身子盖住,唯独露出一段纤细白皙的脖颈。
赵煦轻轻替她整理袍子时,无意发现她后颈上竟有一颗红痣,手上的动作立时僵住了。
他记得,雨棠妹妹的后颈处也有这样一颗红痣。
15. 海棠未雨(四) 借力打力
这真的世上会有两个容貌相似之人连痣的位置都一样吗?
虽说初见她时,赵煦也怀疑过她的身份,可年岁,出身,性情样样都对不上,加之她又是太皇太后选出来的,他自然就只当是自己想太多了,只当是人有相似,便也没再此处想。
可此刻他终于不得不将那个近乎荒谬的念头又提了出来。
他缓缓起身行至屋外,转身低声问窦氏道:“窦婆婆,挽月她一直在照顾我吗?”
“是啊,您昨夜烧的说胡话,一直拉着她的手不肯放。这孩子倒也是忠心,哭的什么似的,后来您退了热,我让她去歇着,她也不肯,一直守在那,才睡下。”
赵煦隐隐约约记得自己昨夜仿佛又梦见了雨棠,可似乎又不是梦,因为他抱住雨棠时,她并没有像爹爹一样消失。他清楚的记得,在他梦魇之时,有个小姑娘一遍遍的叫他六哥。
他脑子里一遍遍闪过刘挽月那日所说的那个不知真假的身世,想从中寻得一些蛛丝马迹。
陈之方,贡院失火,蔡卞,祖父,皇陵,陈美人,阿姐,这几个词在赵煦思绪里转了许久,忽然拼成了另一个故事。而这个故事让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窦婆婆见他额头细细密密渗出了一层冷汗,人又不说话,心中担忧,便问道:“官家怎么了?
赵煦摇了摇头,说道:“我没事。婆婆,你帮我办件事吧。”
“官家要奴婢做什么?”
赵煦在窦氏耳边说了什么,窦氏闻言大惊失色:“官家,您是怀疑她是…”
赵煦点了点头。
—————
又过了五日,赵煦的病也好的差不多了,除却夜间还时不时咳嗽几声,再无大碍了。故而经筵讲学和朔日朝参也随之恢复如旧。
近日朝中最大的事莫过于月中的“试馆职”考试,所谓“试馆职”便是指,高中甲科的新科进士,一任秩满,只要顺利通过馆阁考试,便可成为馆阁官员,而这个考试便称为“试馆职”。
今两府阙人,则必取于两制。两制阙人,则必取于馆阁。(1)
故而进入馆阁,便是一只脚踏进了宰执的大门。
而主持馆阁考试的人,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决定了这些官员未来的仕途,其重要程度不言自明。
而今朝廷官员多举荐程颐和苏轼,高滔滔也就此试探过赵煦的想法,可赵煦如往常一般,只字不提自己的心意,只说全凭太皇太后做主。
这日,赵煦不知怎的来了兴致,说要教刘挽月写字。
“现在吗?”
刘挽月说着给赵煦偷偷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小心福宁殿中不知藏在哪里的眼线,可赵煦却不以为然:“对,就现在,过来!”
刘挽月磨磨蹭蹭的走到书案前,方欲提笔,赵煦却先她一步将笔塞到她手里,旋即握住她的手,两只纤细的手在笔杆上交叠,落在纸上变成了一个“煦”字。
赵煦低声在刘挽月耳边道:“让那些眼睛看见朕教你写字,你以后就不用再那么辛苦的装不识字了。”
赵煦温和的声音伴着吐出的温热气息一并落在刘挽月耳边,让她的耳朵仿佛被烫了一般竟红了起来。赵煦此时与她的距离让她想起了那天夜里的拥抱,不知怎的,竟红了脸。
“多…多谢官家。”
赵煦将手略松开了些,只虚握着,低声问道:“你最喜欢谁的诗?”
“小时候喜欢李白的诗。”
“现在呢?”
“王…王维。”
“朕还没见过你写字呢,你就随便写两句王维的诗吧!”
刘挽月生怕赵煦会认出自己的字,便推脱道:“奴的字难看的很,恐怕会污了您的眼睛。”
赵煦只是淡淡一笑道:“无妨。”
刘挽月无奈只得落笔,不一会儿,纸上就多了歪歪扭扭的两行字:湖上一回首,山青卷白云。
赵煦看了一眼,与那日她默的《孟子》字迹亦不相同,故而笑道:“你这字怎么写的这么…古怪?”
刘挽月有些心虚的应道:“奴都说了奴的字很难看。”
“你父亲既也推崇新法,想必你也读过荆公的诗词了?”
“读过几首。”
“你最喜欢哪句?”
“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
就在这时,忽听见宫人的声音:”十大王您慢点跑,当心摔着,容奴婢去通秉一声!”
“通秉什么?我来找六哥还要通秉吗?”
二人说话间,赵佶已经跑了进来。赵煦这才松开手,刘挽月也忙放下笔,对赵佶行礼道:“奴拜见十大王。”
“免礼免礼!”赵佶欢快的摆摆手,随即快步走到赵煦身边,抱着他的胳膊关切道:“六哥,你病好了吗?先前孃孃说你病了,好多天都不许我过来。六哥,我很担心你。”
赵煦笑着捏了捏他的脸道:“六哥早就好了。”
他说罢转头低声对刘挽月道:“你好久都没去找太皇太后回话了吧,现在就去吧,随便回些什么,免得她起疑。”
刘挽月有些诧异的问道:“现在?”
“嗯。”
她见赵煦不似玩笑,便应声告退。
赵佶见刘挽月就这样出去了,自己还一句话都没同她说呢,心中难免失落,便拽着赵煦问道:“六哥,挽月姐姐怎么走了?”
“挽月说她不太舒服,朕就让她先回去了。”赵煦说着对殿内服侍的人道:“你们都下去吧,朕要跟十哥说说话!”
“是!”
待众人都退下了,赵煦便将赵佶抱起来,温声问道:“能不能告诉六哥,你为什么这么喜欢跟挽月玩?”
赵佶眨了眨眼,笑道:“因为…因为她漂亮。”
赵煦却将唇角一牵,轻轻戳了一下他的额头道:“你撒谎,是因为陈美人对不对?”
赵佶被他这句话吓的瞪大了眼睛,可想起刘挽月的叮嘱,却还是抿着嘴摇了摇头。
赵煦盯着他继续问道:“那你为什么叫她阿姐?”
“因为…因为…“
“因为挽月曾经是陈美人的养女,对吗?”
“才不是!她不过是个小宫女,怎么会是姐姐的养女?”赵佶几乎是下意识的反驳,他没有一刻忘记阿姐的警告,他绝不能不能把阿姐和母亲置于危险之中。
赵煦闻言却继续试探道:“不是吗?可是她跟我说她叫雨棠。”
“六哥在说什么?我听不懂。”赵佶说着起身道:“我突然想起来,孃孃说要考我功课,我得回去温书了,就不打搅六哥了。”
赵煦见赵佶要走,立刻佯装生气冲他喊道:“站住!”
赵佶闻言也不敢动,怯生生的回过头,他见赵煦脸上似有不悦,有些心虚的低下了头。
“你还不肯说实话吗?挽月已经什么都跟我说了。这么大的事,十哥却还瞒着我,可见我平素是白疼你了!”
赵佶被他一凶,竟坐在地上大哭了起来。
赵煦一见他哭了,也顾不上装凶,忙缓和了神色蹲下身安慰他,“十哥别哭了,我方才同你开玩笑的!若你阿姐回来看见你哭成这个样子,还不得以为我欺负你?”
赵佶听见阿姐两个字,哭的更厉害了。他心底里虽是相信六哥的,可他既然答应了阿姐,那他就不会跟任何人说,哪怕是他最信任的六哥。
所以无论赵煦怎么哄,赵佶都只是哭,旁的一个字都不肯说。
———
庆寿宫内,高滔滔抱着手炉,斜睨着跪在地上的刘挽月,悠悠道:“哀家听闻,前些日子官家病着,你服侍的十分尽心,官家现在总让你随侍左右。你既已在官家面前如此得脸,今日何以又来求见哀家?”
“奴不敢忘记娘娘的吩咐,奴始终是娘娘的人,故而有事自然要回禀娘娘。”
“哦?你来所为何事啊?”
“娘娘上次问官家想选谁做试馆职的主考官,官家说全凭娘娘做主,其实官家心中是有想选的人的。”
高滔滔闻言警惕的问道:“谁?”
“苏学士。”
“这是官家跟你说的?”
“奴婢服侍官家时日尚浅,官家怎会跟奴说这些事,是昨夜官家看书时抱怨程颐不光为人迂腐刻板连他做学问也是如此,又盛赞苏学士前些日子写的那篇文章极好,又夸了苏学士许多,故而奴斗胆揣测,官家心里应当是中意苏学士的。”
她深知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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滔滔向来看中苏轼,对于馆阁考试出题之人心中早有决断,并不会因为赵煦的想法而改变。赵煦亦是不曾跟她说过跟朝臣有关的任何事,故而那些话不过是她编出来的,只为迎合她的心意。
高滔滔闻言果然十分受用,牵了牵唇角笑道:“官家这次倒是与哀家想到了一处。苏轼的诗文绝妙世人皆知,岂是程颐可比的!”
她说罢见刘挽月似乎还有未尽之言,故而继续问道:“官家还说了什么,你一并说来便是。”
“奴不敢说。”
“但说无妨,哀家恕你无罪。”
刘挽月迟疑片刻后,方道:“自那日娘娘责罚官家后,官家便一直郁郁。那日夜里官家发热,迷迷糊糊的还问奴皇祖母有没有来看过他?官家病愈后虽不曾说什么,可奴看得出来,官家心里还是不自在。”
高滔滔听她如此说第一反应居然不是后悔,而是愤怒:“他顶撞忤逆哀家,哀家罚他还错了不成?”
“娘娘自然没错,官家也不是心里有怨气,他是委屈。”
刘挽月说着用余光打量着高滔滔,见她神色缓和了些,方继续说道:“奴也知道这话原不该奴说,只是娘娘既信任奴,奴怎敢不尽心。奴服侍官家这一个月,对官家也算有几分了解。官家其实是个至纯至孝之人,官家心里对娘娘既孝顺又尊敬,他私下里时常感慨娘娘之贤德比章献太后尤甚。只是娘娘之威严,时常让官家不敢亲近。譬如那日之事,官家也不是为了那个罪臣求情,他是怕对那罪臣过于严苛传扬出去会坏了娘娘在天下人心中贤德仁善的名声。”
高滔滔听完,果然面色舒展,可随即又敛了神色,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问道:“这些话,也是你猜的?”
“奴怎敢胡乱揣测这些事,这都是官家亲口说过的。”
“那官家就没怨过哀家独断专行吗?”
“没有。“刘挽月说着忽然迟疑道:“只是…”
“只是什么?”高滔滔目光中闪过一丝狠厉。
“只是程颐大人倒是跟官家说过好几次,说您无论大事小事都不许官家决断,根本没把官家这个天子放在眼里,实在是牝,牝什么来着。”
“牝鸡司晨?”
“好像是这么说的。”
“放肆!”
刘挽月见她勃然大怒,立马将头重重的磕在地上,也不再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高滔滔才让她起身,赏了她些东西让她退下。
这样不落在纸上的事本就无从查证,更何况高滔滔心里对程颐本就不满,自然宁可信其有,偏偏程颐在朝中颇有人望,他的话难保不是一批人的心思,为了堵这些人的嘴,高滔滔也一定会将一些无关紧要的决策权交给赵煦。
而这,就是刘挽月想要的。
两日后,高滔滔下诏任命苏轼主持本次试馆职考试,并为之出考题。当苏轼将他与邓润甫撰写的三篇策问誊录后交给高滔滔和赵煦时,高滔滔竟破天荒的对赵煦道:“此番是为国选贤臣,事关社稷,用哪篇策问便由官家定夺吧!”
是夜,赵煦问刘挽月道:“你是不是那天同太皇太后说了什么?不然她怎么会让朕来决定馆阁考试的考题呢?”
“奴借程颐大人编了个瞎话。”刘挽月说着附在赵煦耳边将事情大致跟赵煦说了一遍。
赵煦闻言也赞叹道:“借力打力,好计策!亏的你,怎么想出来的?”
“官家谬赞了,奴这都是跟官家学的!”
“朕?”赵煦诧异的看向刘挽月,刘挽月却只是笑笑,并未回答。
赵煦眼睛一转,倒也没再追问,反而指着桌上的三篇策问道:“这三篇策问,你觉得哪个更好?”
“奴学识浅薄,实在不懂这些。”
“无妨,你且说来看看!”
刘挽月也没再推脱,低头将那三篇策问都看了一遍,略加思索后,指着最末一张道:“奴觉得这个甚好。”
这里面旁征博引,最要紧的一句便是:今朝廷欲施仁祖之忠厚,惧百官有司不举其职而或至于媮;欲法神考之励精,恐监司守令不识其意,而入于刻。(2)
赵煦原本中意的便是苏轼写的这篇。故而他饶有兴致的看向刘挽月问道:“为何?”
16. 海棠未雨(五)
刘挽月想了想,方说道:“如今官家登基不过一年有余,朝廷已然全面废除了新法和先帝的诸多决策,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自然是现在亟待讨论之事。对于您到底应该效仿仁宗皇帝让百姓休养生息,还是继承神宗皇帝的遗志让大宋中兴,想必朝臣心中早有自己的想法。馆阁考试选出来的是宰执之才,若是能通过考题来选出言之有物又与您心意相通的官员,以备来日为您所用,岂不是两全其美?”
赵煦闻言支着下巴抬眼看向刘挽月,笑道:“挽月,你这话可一点都不像学识浅薄的人。你既懂朝局,不妨说说,若是你,你会如何答这道题呢?”
“我?”刘挽月迟疑了一下,随即看向赵煦神色坚定道:“太皇太后和那些旧党老臣们都希望官家将来能成为仁宗皇帝,可我不觉得仁宗皇帝便是人君表率,做皇帝只有仁厚是远远不够的,更要有作为,要看到国家的问题更要解决这些问题,而不是妄图借助什么虚无缥缈的宽仁礼义!”
赵煦听她如此说,不觉笑了,说道:“你说的很好,朕心亦是如此。”
“奴还没有说完。”
赵煦方有些奇怪,却听见她说道:“奴觉得您将来会比神宗皇帝做的更好。”
赵煦怔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苦笑道:“茕茕孑立,孤家寡人,腹背受敌,你凭什么觉得朕可以?”
“若是连官家都不信自己,那便是真的绝无可能了。”
赵煦的神色骤然变得复杂起来,他低着头看了那道策问许久,再抬起头时,却只是笑着问她:“挽月,你是哪里人?”
“舒州人。”
“那你怎么一点舒州口音都没有,反而听起来倒有些江宁口音?”
刘挽月心头一紧,却强装镇定道:“民间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何况口音。官家又没去过舒州,如何知道舒州都是什么口音呢?”
“也是。”
刘挽月觉得背后发凉,因为赵煦最近总用这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她。明明赵煦最近对她亲近了许多,可她却总的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
日子一转眼到了十二月初八,兴龙节。
大宋的诞节制度自太祖起传承至今,每位天子登基后,他们的生辰便会被定为节日,普天同庆。譬如太祖的长春节,仁宗的乾元节。
赵煦的生辰本是十二月初七,可因着十二月初七是文献皇帝(1)的忌日,故而为了避忌,便将诞节向后顺延了一日,定在十二月初八,是为兴龙节。
按宋制,天子诞辰乃是举国欢庆的大事,不但有群臣为天子上寿,还有各国使节来访,而其流程之复杂,规模之浩大,让人叹为观止。
是日,天色未明,赵煦便已着绛纱袍,戴通天冠端坐于紫宸殿中。
卯时初刻,宰相吕公著率百官于紫宸殿下拜舞称庆(2),随后他独自捧酒觞上殿,作贺词,庆贺天子万寿。
今日这等盛会,能在赵煦身边近身服侍的都是有品级的女官,故而她们这些小宫女倒是可以偷得浮生半日闲。
姜玉儿最爱凑热闹,早早的拉着刘挽月她们寻了个视野开阔,能看见紫宸殿外群臣之处。
她站在台阶上,踮着脚极目远眺,忽然她冲其余人挥了挥手,兴奋道:“你们快看,那就是扬王殿下,果然如传闻中所说,十分英武呢!”
刘挽月闻言便顺着姜玉儿的视线望过去,果见一个身形高大,英姿勃发的中年男子,头戴七梁冠,加貂蝉笼巾,腰佩玉带,手中持一精美的卷轴缓缓上殿为赵煦上寿。
这还是刘挽月第一次见到赵颢,见到这位传闻中与神宗皇帝不和却深得高滔滔宠爱,曾经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的扬王殿下。
虽只遥遥一眼,可也看得出赵颢的样貌并不似神宗皇帝。
当真英武吗?外表而已。若论胸怀抱负,只怕不如神宗皇帝,远甚。
“早就听闻扬王殿下姿容俊逸,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张文慧附和姜玉儿道。
崔轻竹闻言冷笑了一声道:“英武俊逸跟你们有什么关系,难不成你们还能去给他做姬妾不成?扬王殿下的年岁做你们父亲都绰绰有余了,你们俩还在这发梦呢?”
姜玉儿瞪了她一眼,揶揄道:“崔姐姐才多大年岁,满脑子就是嫁人生子这点子事,我们可没往那想!不过崔姐姐向来眼高于顶,连扬王殿下都看不上,那寻常男子想必更入不得眼,难不成,崔姐姐想嫁官家啊?”
崔轻竹被戳中了心思,登时羞红了脸,指着她道:“你!”
“可惜了,你想也没用。官家平素一句话都不肯跟你多说,我劝你还是别发梦了!”姜玉儿说罢冲她做了个鬼脸,把崔轻竹气的不轻。
张文慧见二人要吵起来,心里虽暗自得意,可毕竟明面上与崔轻竹交好,便上前拉住崔轻竹道:“崔姐姐的出身比我们强十倍,将来的姻缘定同我们是不同的,我们这些人,将来别说给王爷做姬妾了,就是给个寻常士子做妾室也未见得有这样的造化。”
这一番话倒是让崔轻竹很受用,脸上的怒意也转为了得意。
姜玉儿闻言撇了撇嘴,挑眉道:“有些人天天巴结太妃,如意算盘倒是打的挺好,只可惜,官家病怏怏的,扬王殿下正值壮年,又身体康健,将来如何只怕还不好说呢!”
张文慧闻言,也有意添一把火,说道:“听闻扬王殿下自幼聪颖,很得太皇太后和英宗皇帝宠爱,当初差点就被立为太子了。而且神宗皇帝病重之时,蔡相公也有意拥立扬王殿下继承大统,还去找了高家人帮忙,结果…”
“行了!”崔清竹冷声打断了她,目光却越过她,狠狠剜了姜玉儿一眼,怒道:“你是没长脑子吗?这样的谣言听了便罢了,还敢到处说!有的人更是嘴上没个忌讳,什么大不敬的话都敢说,竟然诅咒官家龙体,若是…”
“怎么,你要去告状,让太妃或是官家砍了我的脑袋不成?崔轻竹,我可没诅咒官家龙体,我只是担忧官家处境罢了,不过你要是想去搬弄是非也随便你,是非精!”姜玉儿说罢冲她做了个鬼脸。
“你!”
张文慧见状忙拽住崔轻竹道:“好姐姐,玉儿一时失言,不是有心的,你好歹担待她一回,她再也不敢了!”
“我说这些是要搬弄是非吗?我不过是提醒你们在这宫里说话做事要谨慎些才是。”崔轻竹说着斜睨了一直沉默的刘挽月一眼道:“我虽不会乱说,保不齐就被有心的听了去,到时候踩着你们的命去攀高枝!有些人平时不声不响的,咬人一口才最要命!”
崔轻竹说话向来刻薄,这些日子看赵煦待刘挽月越发亲近,她说话便更加夹枪带棒。
刘挽月抬眼看向她,笑问道:“崔姐姐这是说我呢?”
“怎么会呢,你也太多心了!”崔轻竹说着翻了个白眼道:“我这个人嘴笨心实,比不得你,有本事讨官家欢心,前些日子亲自教你写字,连十大王都跟你亲近,我怎么敢说你?”
刘挽月轻笑一声,说道:“原来是因为这个。崔姐姐,咱们是伺候官家的,官家所思所想所为又不是咱们能决定的。你若是不服气,大可自己去争,在这为难我也算不得本事。”
“我为难你?你有什么值得我为难的?难不成我嫉妒出身低贱,大字不识,为人粗鄙吗?”
“是啊,我有什么值得你为难的呢?”
“你!懒得跟你计较!”
崔清竹斜了刘挽月一眼,负气而去。
姜玉儿见崔清竹走了,轻轻撞了一下刘挽月道:“她那人就那样,仗着出身好些就心高气傲,尖酸刻薄的,你别理她!”
刘挽月笑了笑,没说什么,目光复又看向紫宸殿外,此刻百官正依品级上殿为天子上寿,她认真的审视着这些从前对她来说只是一个名字的文官们,并试图将他们的样子牢牢刻在心里,终有一日,她会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待百官上寿礼毕,早已是暮色四合。
赵煦坐紫宸殿赐宴,致词后,教坊奏乐,酒三行,群臣降阶,舞蹈拜退。
戌时初刻,叶儿匆匆跑到假山后,见到刘挽月,忙把几张纸和几瓶药塞给刘挽月道:“还好还好,我还担心你没看到我放的红梅呢!你让我办的三件事都办好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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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回去慢慢看,千万别被人发现了。”
刘挽月点点头,忙将东西收好,随即拿出一小包银子交给她,叶儿却忙将银子推回去,摇头道:“挽月。我不能再收你的钱了!你上次给我的珍珠,我还没有用完呢!我照你说的,打点了上面的人,最近日子好过了很多。你在官家身边,要用钱的地方肯定更多,那些珍珠等我攒下钱,我也会尽快还给你的。”
刘挽月将银子塞回她手上,说道:“你帮我忙,这是你应得的。至于我,你不用担心的,我在官家身边伺候,不缺钱的。”
“不行的,我…”
“你收下吧,以后说不定我还有需要你帮忙的地方呢!”
“可是…”
叶儿推脱多次,推不开只能收下。随即她拉着刘挽月坐下,欢喜道:“好不容易见到你,我有好多话跟你说。我前几天去翰林院送东西,结果撞到了一个内侍高班,他骂了我不够还要罚我,结果恰好苏学士路过,他见我可怜,就替我解了围。我从前只知道苏学士是文人典范,可没想到他竟如此平易近人,非但一点都没有那些高官的倨傲,还十分怜贫惜弱,让人好生敬佩。”
叶儿的眼睛亮晶晶的,提起苏轼脸上更是充满了敬仰和钦慕。从前在皇陵时,刘挽月就常听见叶儿闲时吟诵苏轼的诗文,如今得见真容,自是分外欢欣。
“挽月,你说苏学士人这样好,那个程颐为什么总是跟他过不去!”
刘挽月只知苏轼与程颐皆是司马光提拔回京的,却不知他们倒有龃龉,便问道:“这话怎么说?”
“你不知吗?司马光相公过身那日,正是明台大享,官家大赦天下的日子。朝会后,百官要去司马相公家里吊唁,可程颐却拦住他们说,一日之内,哀而又乐,与礼不合。当时就有人玩笑说,孔子说的是哭而不能歌,又不是歌而不能哭。程颐说那人强词夺理。苏学士便嘲笑他是鏖糟陂里的叔孙通(3),两个人就此结下了梁子。”
刘挽月闻言忍不住笑了,能让满口仁义道德的程颐吃瘪的,也只有苏轼了。
“还有呢!之前太祖忌日,百官去大相国寺,程颐让大家都得吃素,苏学士便调侃程颐,说他既不信佛,又何必吃素?程颐说了些忠孝仁义的话反驳苏学士,苏学士不听,非要吃肉,下了他的面子,两个人的梁子可不就越结越深了!”
一阵阵冷风吹得刘挽月背后发凉,她想到如今言官中不乏程颐的门生,便问叶儿道:“那程颐肯善罢甘休吗?”
“自是不肯啊,我听说苏学士近日多与程颐及其门生发生口角。”
程颐虽做官的本事不怎么样,奈何有一众门生将他奉为圣贤,苏轼如今惹到他,只怕要有大麻烦。
刘挽月正如是想着,忽听见叶儿起身喊到:“不好了!光顾着同你说话,都忘了时间了,我得赶紧回去了,要是被那几个人发现,又得惹出是非。”
叶儿说完便跑走了,刘挽月却坐在冷风里又吹了一会儿,才起身离开。
她方起身,便觉得腰间有点沉,一低头,才发现自己给叶儿的钱袋不知何时又回到了自己身上,不仅如此,钱袋里还多了一对珍珠耳坠,那珍珠恰是上次自己送给叶儿的那袋。
她看着在暗夜中散发着莹润光泽的耳坠摇摇晃晃,不觉笑了。
翌日,宰相夫人携有诰命的夫人们来为赵煦上寿,又是一日。
第三日,便是天子大宴群臣和使节的日子,辽国和夏国皆遣使臣来贺宋天子万寿。
等到群臣散尽,这一场盛事才算结束。
临睡前,刘挽月忽然发现收在奁中的镂空龙纹金香囊球不见了,一时间慌了神。她本想问问屋内众人有没有见到,可又怕贼就在这里面。
这是昔年赵煦送她的,宫里只怕识得此物的人不少,若真是被人偷了去,自己问了岂不是坐实了这东西是自己的,将来自己被扯出来,便是无法抵赖了,还不如装作不知,左右没有证据,将来咬死不认便是了。
她方合上妆奁,便见窦氏走了进来,对刘挽月道:“挽月,明日官家要去京郊围猎,收拾一下,你也要随行!”
17. 海棠未雨(六)
原本在铺被子准备睡觉的崔轻竹听到此事,忙起身问道:“窦婆婆,我们是不是也同去啊?”
窦氏瞥了她一眼,冷声道:“当然不是,官家说了,只让挽月一人随行。”
崔轻竹闻言便狠狠瞪了刘挽月一眼,开始抖落被子撒气。
窦氏见状,走到崔轻竹面前将她手里的被子扯开,沉着脸告诫她道:“姑娘实在不必这样摔摔打打的。姑娘虽年纪小,可毕竟是在御前行走的人,老身少不得要多管教些。姑娘出身虽比这三位姑娘略好些,可进了宫,就得放下出身。这宫里的三六九等可不是按出身来排的,那得看各人的本事,谁有本事能得到主子的另眼相待,谁就有体面,谁就高人一等。姑娘也别不服气,老身说句不中听的话,以后这样的事还多着呢,姑娘若实在受不了,不妨去回了官家,把你调回尚服局去如何?”
“不!不要把我调回去!”崔轻竹这才有些害怕,忙跪下道:“窦婆婆,我知道错了,以后不会了。”
“如此最好。”
窦氏说罢便转身离去。
刘挽月看着窦氏的背影,心中顿觉古怪,崔轻竹不是第一天针对自己,窦氏以前也并不管这些事,缘何今日却要帮她呢?还有赵煦,大病初愈,为何要去围猎,还单单要自己同去?
翌日晨起,众人便随赵煦乘车马一道去了京郊围场。
本次行猎规模并不大,除却护卫安全的禁军和随行侍奉的宫人,便只有几个太医一同前往。
赵煦虽年纪小,可骑射俱佳,不多时便猎中了两只兔子,一只狐狸,一只小鹿。随行之人忙围了上去,层层叠叠的奉承声更是将他团团围住。
唯刘挽月一个人坐在热闹之外,看山看树看云。
这个时节山上除却松柏再无翠色,可不知怎的,跟宫里的雕梁画栋比起来倒是多了许多生气。
忽然一阵马蹄声在她耳边响起,她甫一抬头,看见赵煦勒马停在她面前,问道:“会骑马吗?”
刘挽月知道自己不应当会,便立刻摇了摇头。
赵煦闻言含笑冲她伸出手道:“上来,朕教你。”
刘挽月深知这是十分逾矩的行为,若是传回宫中,只怕要生出许多麻烦,故而当即拒绝道:“奴不敢跟官家同乘一马。”
赵煦也没勉强,只是转头对身后的禁军统领梁钦道:“牵一匹马,你来教挽月!”
“是。”
梁钦挑了一匹小马,扶着刘挽月坐到了马背上,起初他只是慢慢牵着马走,渐渐的越走越快,还左拐右拐,不多时就远离人群,不知走到了何处。
刘挽月见他并没有教她的意思,还越走越远,心下有些不安,便问道:“梁都头,咱们是不是走的太远了?万一官家传召,咱们都听不到岂不是误事?”
“刘姑娘放心,官家既让我教你骑马,便不会传召咱们。而且这骑马自然要挑空旷处来学,不然撞到人就不好了。”
刘挽月听他如此说也不好再驳,只得笑道:“梁都头说的是,只是我看这里够空旷了,是不是可以开始学了?”
梁钦打量了一下四周,亦是笑道:“可以了。刘姑娘,你坐稳了!”
他说罢突然狠狠的用马鞭抽了马肚子一下,马登时发了疯一般狂奔,刘挽月没防备险些被甩到马下。她已经很久不骑马了,慌乱之中想起了神宗皇帝教过她的驭马之术,忙收紧小腿环抱马腹,同时身体前倾调整缰绳开始让马开始转向绕圈放慢速度。
待马终于停下来时,她才发现梁钦此时早已没了踪影。
她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被算计了。可梁钦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想把她摔死吗?可他们无冤无仇啊?
刘挽月此刻也顾不得梁钦的心思了,她只想赶紧回去,可方才被他带着东转西转的,哪里还辨的清方向。
她正骑着马在林子里乱转之时,忽然迎面撞上了骑马而来的赵煦。
她下意识的勒马停住,才发觉赵煦竟是一个人来的,身边一个跟着的人都没有。
赵煦见刘挽月只用缰绳便能自如的控马,倒是毫不吃惊,只是笑着看向她,揶揄道:“挽月果然聪明,这么快就学会了骑马!”
刘挽月听他如此说,方意识到梁钦方才所为应是替赵煦试探她到底会不会骑马。
想到自己这段日子已经百般示好,恨不得将心挖出来表忠心,可他还是如此不信任自己,连这等微末小事都要试探,她心中也不自在,索性将脸一沉问道:“是官家让梁都头惊了马,把奴扔在这的吗?”
赵煦闻言却只是笑了笑,既没承认也没否认。
他兀自翻身下马,朝马上的刘挽月伸出手道:“下来,陪朕去前面走走吧!”
她自是没资格拒绝赵煦的命令,可她此刻心里有气,便故意无视赵煦伸出的手,从马上跳了下来。
二人将马拴好,沉默的并排走着,赵煦见刘挽月不说话,便笑问道:“怎么了,生气了?”
“不敢,奴卑贱之人,命如草芥,便是被马踏死,也是活该。”
赵煦见她面有愠色,倒是忍不住笑了。
这段时间,她一直装的谦卑恭顺,笑脸相迎,仿佛戴了一张假面,如今被他一激,总算是露出了真容。
两人沉默的行了好长一段路,赵煦忽然捂着胸口停了下来,随即靠着一棵大树猛烈咳了起来。
刘挽月见他咳的面色涨红,立马慌了神,那里还顾得上生气,忙上前扶着他,担忧道:“官家你怎么了?”
赵煦勉强止住咳嗽,摇了摇头,虚弱道:“无妨,就是胸口不太舒服。”
他说罢却咳的更厉害了,刘挽月见状忙劝道:“官家,这里没有医官,你先上马,我骑马载你回去让太医看看吧!”
“没事,朕歇歇就好了。”
赵煦说罢靠着树坐下,好不容易止了咳嗽,却依旧捂着胸口,似是十分难受。
刘挽月眼见着赵煦脸色变得发白,心里越发害怕起来,正要劝他上马跟她回去,忽见他捂着胸口,身形一晃,竟晕了过去。
她登时吓得惊呼出声,随即冲上前去将赵煦扶起,用力晃了晃他的身子,见他毫无反应,慌的大声喊道:“官家,官家你醒醒啊!来人啊!有人吗?官家晕倒了!”
可她喊了许久,这周遭竟一个人影都不见,她见赵煦一动不动,像死了一般,越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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慌了神。她想把赵煦拖到马上,却力气不够,拖了半天,也挪不动分毫。
她伸手探他鼻息,竟十分微弱,一下子就急得哭了起来,晃着赵煦的胳膊啜泣道:“六哥!六哥你别吓我!你快醒过来吧!你醒醒啊,六哥!”
就在这时,赵煦猛然睁开眼,坐起身抓住她的手腕道:“你刚刚喊我什么?”
她被赵煦的忽然苏醒吓了一跳,向后一缩,本能的想站起身却被赵煦死死拽着手腕向前一带,险些跌在他怀里。
“那天夜里,朕烧的神志不清的时候,也是你在喊六哥吧?”
赵煦面上带了几分愠怒,他的语气也显然不是疑问,而是质问。
刘挽月几乎是本能的摇了摇头,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从这混乱不堪的局面里理出了头绪。
她脸上泪痕犹在,可眼里的担忧却彻底化为了怒火。
她猛地甩开赵煦的手站了起来,愤怒的冲赵煦喊道:“你骗我!你又骗我!你明知道我有多担心你,你居然用这种方法试探我,你真是…”
难听的话在刘挽月嘴里转了一圈,终究是说不出口,只冲他喊到:“你真是太过分了!”
刘挽月气极了,转身便走,赵煦见状也立马起身,快步上前抓住她的手腕质问道:“我过分,到底谁更过分?你有什么资格生气?我方才是骗了你,可你骗我的不是更多吗?涑水来的刘挽月,舒州来的陈姑娘,你口里可有一句真话?”
“我…”刘挽月欲言又止,是啊,确实是她骗他在先,她有什么资格生气。
可委屈这种情绪总是不讲道理的,她既然无法宣泄情绪,便只能别过头不肯看赵煦,任由眼泪夺眶而出,她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赵煦见她哭成这样,许多责怪的话也都说不出口了。
他放开刘挽月的手,从怀中拿出一个镂空龙纹金香囊球在她眼前晃了晃,问道:“你可识得这个?”
刘挽月抬眼看向那香囊球,顿时大惊失色,正是自己遗失的那个。
她伸手要去夺,赵煦却没有给她的意思,将香囊球往后一移,她便抓了个空。
“官家从何处得的此物?”
“得?”赵煦侧目看了一眼香囊球,笑道:“这本就是朕的东西,只是不知,怎么会在你的妆奁里?”
刘挽月忽然什么都明白了,几日前,她回房时恰遇到窦氏从里面出来,想必香囊球从那时便不见了。原来自己早就掉进了陷阱里,还像一个傻子一样,浑然不知。
“原来官家是为了抓贼来的!”她说着抬眼看向赵煦,冷笑道:“只是官家不记得了吗?这是昔年离宫时,官家送我的。”
“你终于肯承认了,朕还以为你会再编出一个姓张或是姓李的爹呢!”
“还有这个必要吗?”
刘挽月冷淡的态度彻底激怒了赵煦,他猛地转到她面前,一步步逼近她质问道:“为什么?你不是说你一点都不喜欢皇宫,不会再回来了吗?你不是说你喜欢外面的大千世界,要游历天下吗?那你为什么不好好的留在江宁,你为什么还要回来?你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的骗我?”
“你回答我啊,王雨棠!”
18. 海棠未雨(七)
刘挽月忽然觉得心头一颤,似乎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了。
王雨棠,那是已经不再属于她的,另一半人生。
雨棠,是祖父为她取的名字,取自他父亲生前所做的一首词。
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她的父亲是少年天才,而立之年便升至龙图阁直学士,死后被追赠左谏议大夫的王雱。她的祖父是熙宁年间的宰相,新党领袖、司空、荆国公王安石。
她本是父母双亡的族中孤女,在襁褓之中被怜贫惜弱的王相公收养,过继给了早逝的爱子王雱。
她名义上的母亲萧氏虽对她十分冷淡,却也不曾苛待于她,姐姐有的她都有,姐姐能学的她也都学了。
祖父偏爱她,三岁上亲自教她读书写字,七岁时已经读过了四书,也是这一年,她随母亲去京城探望姑姑,机缘巧合在宫中遇到了赵煦,后又得到了神宗皇帝的青睐,让陈娘子收做了养女。
她那时以为,自己可以永远肆意自在的活着。
殊不知,大都好物不牢坚,彩云易散琉璃脆。
她总以为死亡是很远很远的事情,祖父还会陪着她很久,会教她做文章,会带她到处游历,会看着她长大,嫁人,生子。
可命运总是不讲道理的,正如她那时不会料到,元丰八年的春天会是她此生最后一个春天。从那以后,留给她的就只有漫长的永远也过不完的冬天。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赵煦的质问将刘挽月的思绪拉了回来,她转过身看向愤怒的赵煦,冷笑道:“官家想让我说什么呢?从何说起呢?”
“是说官家刚即位,我祖父就被高滔滔和司马光定为祸乱朝政的奸邪小人吗?是说我祖父眼睁睁看着凝聚了他一生心血的新法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被一项项尽数废除却无能为力而缠绵病榻吗?还是说司马光将我祖父辛苦改革的科举又改了回去,还不许天下读书人再学我祖父编写的《三经新义》,甚至要把我祖父编写的《字说》尽数毁禁呢?”
“我…”赵煦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积攒的愤怒瞬间被愧疚冲淡了,这些事他都知道,可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明明是天子,可他既护不住父亲的新法,也护不住那些要被司马光退给夏人的土地,更护不住父亲留给他的那些辅政大臣,又遑论被高滔滔和司马光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王安石。
他不是想不到她这一年多有多痛苦,可他不敢想,他宁愿自欺欺人的相信她过得很好。
良久,他垂着眼眸低声道:“可你为什么要骗我呢?至少,你该告诉我你是谁啊!”
刘挽月仰头看向他,忽然苦涩的笑了笑,忍着快要落下的泪水,哽咽道:“六哥,我也不想骗你。我敢从江宁一个人走到皇陵再走入这宫城之中,恰恰是因为我相信你。可是我路过京城那天,恰逢百官去司马光府上举哀,真是好大的场面啊!京城的老百姓也纷纷罢市吊唁,大街小巷都能一片怮哭声。我跟着那些百姓走到了司马光的府邸,却看见官家您跟太皇太后亲自去他府上致祭,您追封司马光太师、温国公,谥号文正,配享神宗庙庭,亲赐的神道碑上面是官家您亲笔写的忠清粹德!可我祖父呢?您知道他的身后事是怎么办的吗?”
“除却一个太傅的追赠外,没有谥号,没有墓表,没有墓志铭,也没有神道碑,更没有朝廷派人来护送他的灵柩回乡安葬!他的后事只有我两个叔祖父操持,灵堂之上,没有官员敢来致祭,族中亲友见我们如遇瘟神,避之不及。”
“姐姐定好的亲事也被退了,就在祖父的灵前,那家人忙不迭跑来跟我们家划清界限,嘴上说着不敢高攀王家女,心里想的却是别被我们牵连!我要跟您说什么呢,说我是奸邪小人的孙女,说我心怀怨恨想要报复?说我的仇人是你的祖母,是那配享太庙的司马光吗?”
刘挽月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面色涨红,青筋暴起,泪水亦是夺眶而出。
她转过身伏在树上,痛哭出声,她近乎发泄般的将心中的痛苦全部倾泻给他。
赵煦伸出手想去安慰她,却又在触碰到她之前缩了回去,因为对王安石的愧疚和对司马光等人的怨恨,他此刻一颗心仿佛被碾碎了一般痛苦。
他索性背过身去,发狠的捶着另一棵树,低吼道:“祖母,贤相,你还真会朝我心里戳刀子!”
待刘挽月稍稍冷静下来,回头却见他左手竟捶出了血,忙上前拦住他,急道:“六哥,你这是做什么?你还嫌我心里不够难过吗?”
“我知道你怪我,怪我没有给荆公应有的礼遇尊荣,可是当初…”
“我知道。”刘挽月打断了想要解释的赵煦,转过身,看着他平静道:“我都知道,李严去江宁传旨时,便都同我说了。他说您本欲追封祖父为太师,为祖父御笔钦点的谥号是文正,还让苏轼为祖父写墓志铭,可太皇太后不肯,不但欲改太师为太保,还不许对祖父厚加礼遇。您为了祖父与她争了许久,才争得了让苏轼来写追封太傅的制文。这些,我都知道的。”
赵煦有些不解的望着她问道:“你既然都知道,为什么还…”
“因为我害怕。”
刘挽月说着垂下眼眸,低声道:“一别四年我怕早就物是人非,我怕那些话只是李先生想要宽慰我的,我怕你心里也觉得新法是错的,祖父是错的。我怕我们的心愿背道而驰!六哥,我不敢赌。”
赵煦闻言急道:“可你入宫后,时时在我身边,你应是明白我的心意的,你有那么多机会,为什么宁可扯出什么贡院失火,也不肯跟我坦白呢?”
“因为…私心。”
“入宫之后,我知道你有诸多的不得已,可每每想到司马光死后的尊荣,想到被废除的新法,我就是忍不住怨恨,我就是不甘心。我明知道你也很艰难,可我就是忍不住在心里怨你,怨你明明是天子为什么不肯为他们再多争一争!”
刘挽月说着复又哭了起来,哽咽道:“很不可理喻是不是!明知道争也无用,明知道你身边群狼环伺,皇位并不稳固,我还是这样…”
赵煦见她哭了,忙伸出手替她拭泪,自责道:“不是的,不怪你,是我没用,让你失望了。”
刘挽月却摇了摇头,望着他的眼睛,认真道:“不是的,六哥,你听我说完。我方才说的,是我初入宫时的想法,可自那日你为章惇求情之后,我便想通了,也看明白了许多事。六哥,我知道你心里很苦,在那御座之上的每一日都无比艰难,只有隐忍藏锋,伪装成他们满意的样子,才能留待来日,一展宏图。”
赵煦闻言心中越发酸涩,一别四年,这世上最懂他的却还是她。
可越是这样,他就越心痛。
当他确认刘挽月是王雨棠时,他第一反应是欢喜,可随即便是后怕。他无数次想过他们重逢的场景,可他从没想过会是在此时,此地。
他很想自私的留住她,可他又很清楚这样只会将她置于危险之中,反而是害了她。
故而他慢慢收回手,背过身去,逼着自己硬起心肠,对她冷声道:“你不该回来的。过几日,我便送你出宫!”
刘挽月闻言不可置信的转到他面前,拉着他的袖子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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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为什么?六哥,你是还在怪我吗?”
“没有,只是你不该回来。”
“什么叫不该?我不出去。我好不容易才进了宫,你要赶我走,除非我死!”
“你!”赵煦被她气的发抖,可一看到她的眼神便忍不住软了语气,叹气道:“雨棠,算我求你,回江宁去吧。”
她闻言拉着赵煦的袖子,追问道:“为什么?六哥,你那么不想继承神宗皇帝的遗志?你不想恢复新法吗?”
赵煦瞬目,任由眼泪滚出来,越发觉得心痛难忍,于是捂着心口,痛苦道:“当然不是!新法是荆公的心血,何尝不是爹爹的心血?恢复新法,励精图治,开疆拓土何尝不是我的心愿?可我心意如何重要吗?正如我多希望咱们能一起长大,你也看到了,我做不到。我如今不过是太皇太后的傀儡,自顾不暇,如何能护得住你?况且我的身子你也看到了,若我活不到亲政那日,你…”
“六哥!”刘挽月打断了他,颤声道:“六哥我求你,别说这种话。我真的很害怕,先帝走了,祖父走了,陈娘子一个人枯守在皇陵里,终日郁郁,病也一日重似一日,我不想再失去任何一个至亲之人了。六哥,我不需要你保护,我也不怕死,我只求你别赶我走,让我陪着你好不好!”
赵煦闻言神色动容,却还是迟疑道:“可是…”
“六哥,你方才问我为什么要入宫,因为我不甘心!我不甘心那些无耻小人就这样毁了祖父的生前身后名,我不甘心祖父倾注了一生心血的新法就这样被彻底毁了,我不甘心无数将士辛辛苦苦打下的城寨和熙河路就这样被司马光那些废物轻飘飘的送还给夏人!六哥,我知道你心里很苦,我虽现在做不了什么,但至少可以陪着你,这日子虽然难捱,两个人一起捱,也能好过一点。”
刘挽月说着握住了他的手,好奇怪,他们两个人的手明明都是冰冷的,可握在一起竟生出了一丝暖意。
他明知自己前路荆棘密布,很有可能一步走错就是万丈深渊,可他贪恋着那点温暖,他忽然自私的想留住她,留住失而复得的过去和故人,他舍不得放手了。
良久,他终是叹气道:“雨棠,我虽是天子,可所以的事都是太皇太后做主,朝中大臣更无一人可为我所用,只凭我们两个人,这条路有多难走,我不想你陪我走这条绝路。”
他其实希望她能舍弃他,可又害怕他会舍弃他。
刘挽月闻言却没片刻犹豫,只是抬眼看向他,坚定道:“六哥,这世上没有人比你更了解神宗皇帝的心愿和抱负,我也一样,我虽是女子,但我敢说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祖父的理想。所以六哥,我们不但要继承先帝和祖父的遗志,我们还要比他们走的更远,做的更好!”
赵煦含泪点了点头,他伸出手臂轻轻环抱住了她,像是四年前分别时一样。
不过上一次是诀别,这一次是重逢。
他不再是孤身一人了,他会和雨棠一起走到那个可以由他们主宰的未来。他会比父亲走的更远,做的更好。
刘挽月感觉到有温热的眼泪落在自己肩上,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赵煦的背,轻声宽慰道:“六哥,不会是绝路的。就算是绝路,我也愿意陪着你走到无路可走那一日。”
“若真走到无路可走那一日,我便用我的命替你铺一条退路。”
*
赵煦刚回到庆寿宫,高滔滔便将他叫了过去。
他照旧行礼问安,高滔滔却板着脸问道:“哀家听闻官家今日在围场之中不但亲自教一个奴婢骑马,还与她同乘一马,可有此事?”
19. 海棠未雨(八)
“确有此事。”
“糊涂!”高滔滔气的怒拍桌子,厉声斥责赵煦道:“官家如此亲近一个奴婢,成何体统?若是让那些言官知道了,还不得说官家荒废政事,不思进取,沉迷玩乐?”
赵煦闻言却只是语气平淡道:“何以如此严重,朕不过是一时兴起才教她的,娘娘若觉得不妥,朕以后不做就是了。”
“什么叫哀家觉得不妥,官家如今也大了,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心里也该有数,难不成事事都要哀家看着不成?”
高滔滔越说越气,可赵煦却像往常一样,面无表情的应道:“娘娘说的是。”
高滔滔最厌恶他这副样子,看着沉默听话,可他内里想什么,自己却一无所知。她心里越发恼火却无处发作,便故意试探道:“这奴婢敢乘御马,实在胆大妄为,真应该打她五十板子!”
赵煦闻言依旧是面无表情,沉默不语。
高滔滔见他不为所动,便冷声道:“这奴婢如此不识大体,依哀家看,还不如把她赶回皇陵去,再挑一个知书识礼的给官家使。官家以为如何?”
她倒也不是真的要把这个好用的棋子拔走,不过是料定赵煦舍不得这个奴婢,会为了留住这个奴婢服软认错,谁知赵煦竟没一点犹豫,只是沉声道:“全凭娘娘做主。”
高滔滔怔了一下,随即怒气上涌,只觉得头痛难忍,自然也没力气再教训赵煦了。
她揉着额头,冲赵煦不耐烦的摆摆手道:“罢了罢了,官家如今大了,越发有主意了,既如此,哀家也说不得你了,回去吧!“
赵煦闻言起身施礼道:“孙儿告退。”
这边赵煦方回到寝阁,刘挽月便匆匆迎上去问道:“六哥,她没有为难你吧?“
赵煦摇了摇头,笑道:“没有,她说什么我就顺着她说,既不顶撞她,又不认错,她便觉得训斥我也没意思,又不好罚我,估计,现在正找人撒气呢!”
刘挽月终于是长舒一口气,一直悬着的一颗心此时才算落了地。
她方被赵煦拉着坐下,就见窦氏捧着两件衣裳走了进来,她忙站了起来,装作要给赵煦斟茶的样子。
窦氏见状笑道:“姑娘快坐下吧,这又没有外人,您要是站着,奴婢就得跪着了!”
刘挽月放下茶壶,一脸疑惑的看向赵煦,赵煦却只是抿着嘴笑,不说话。
窦氏将衣服放在桌案上,对赵煦道:“官家,您让奴婢给姑娘准备的屋子已经收拾好了,姑娘的东西都东西奴婢也差人挪过去了。奴婢看还缺些东西,这几日便给姑娘添上。”
刘挽月疑惑的问道:“什么屋子?”
窦氏笑道:“官家听说那几个姑娘总是无事生非,便吩咐奴婢给姑娘安排个屋子独住。”
“这怎么能行呢?我不过是没品级的宫人,如何能独住?”
刘挽月说着连连摇头拒绝,却被赵煦又按回了座位上坐下,他笑道:“无妨,朕说可以就可以。更何况,这已经很委屈你了。”
“姑娘,不妨事,这宫里就是屋子多,有的是人独寝,也不差姑娘一个。”窦氏说着,目光移向那两件衣服道:“这是奴婢去尚服局照着姑娘的身量做的,这颜色是姑娘从前喜欢的,也不知姑娘喜好变了不曾?”
那两件衣服恰是她幼时喜欢的鹅黄和浅碧,想来她已然知道自己的身份了。
也是,赵煦如今在这宫中能完全信任亲近的人实是不多,窦氏算是一个,他自然不会瞒着她。
她正想的出神,窦氏已然握着她的手哽咽道:“姑娘,奴婢有眼无珠,竟没将您认出来,真是该死。若不是官家心细,奴婢如今还浑然不知呢,真真是老糊涂了!”
从前在宫中时,因着赵煦的缘故,窦氏对她也十分照顾。如今,过往的回忆点点滴滴涌上心头,刘挽月不觉眼中含泪,抿着嘴摇了摇头。
“一别四年,姑娘越发出挑了。奴婢还记得你那时候才那么高一点,常围着奴婢教您翻花绳。一转眼,你都长这么大了。那时候,您和官家那么要好,您离宫以后,官家哭了好几天。这几年,官家一直惦记着姑娘,先帝在时,便常问先帝什么时候能把您接回来,得了什么好东西总想着给姑娘留着,等姑娘回来,再一并送给您。如今可好了,姑娘回来了,官家心里也不会那么苦了!”
窦氏这番话说的真情实感,却让赵煦不觉红了脸,他脸上难得带了几分属于这个年纪孩子的羞涩与扭捏。
他转身,低声对窦氏道:“婆婆,你说这些做什么!”
窦氏闻言忙笑道:“是是是,都是奴婢多嘴,奴婢姑娘回来,心里欢喜,便什么都说了。”
这些年,刘挽月也时常惦记着赵煦,惦记着先帝和陈娘子,哪怕祖父几次三番同她说这是没有指望的事,须得早些忘了才好,可她就是忘不掉。
刘挽月的眼泪控制不住的涌了出来,她低头想寻帕子却寻不到,赵煦便拿出自己的帕子替她轻轻的拭去眼泪。
赵煦一边替她擦眼泪,一边温声道:“从今往后,雨棠这个名字,在这宫中,咱们都不能再提。不过私下里,你还是可以跟以前一样叫我六哥。”
刘挽月点了点头,赵煦却道:“可我也不想同旁人一样叫你挽月,那我…叫你阿月好不好?”
“好。”
“阿月,从此以后你在这宫中便不是一个人了,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我和婆婆就是你的家人。”
刘挽月噙着泪重重的点了点头。
她收住泪才想起一件要紧事,忙说道:“六哥,如今服侍你的内侍或是太后安排的,或是太皇太后安排的,终究不大妥当。我听别人说,先时李严去江宁传旨后便被太皇太后寻了个由头贬到了内侍省,如今好几个月过去了,您何不把他召回来,继续服侍?”
“可是太皇太后把他调走就是不想让他留在我身边,我若又把他调回来太皇太后定会觉得我与她作对,只怕李严的处境会更糟糕。”
“我看未必,先前她把李严调走您都不曾说什么,可见您与李严也没有那么亲厚,如今您若是说宫里这些内侍都不得力,想把李严调回来,想来太皇太后也不会为了一个内侍与您起争端。”
赵煦思量片刻,点了点头道:“你说的对,我寻个机会跟太皇太后说这件事,若能成自是最好,若不成便罢了,只要我不坚持,想来她也不会去针对李严。”
他说罢冲窦氏使了个眼色,窦氏便上前对刘挽月道:“姑娘,从今日起,其他差事您都不必做了,随侍官家左右便可!”
“这…怕是不妥吧!”
“有什么不妥,你是我的…”赵煦说到此处忽然哽住,眼神闪烁的继续说道:“你是陈娘子的养女,也算是我的妹妹,难道还真要你伺候我不成?”
窦氏见状也劝道:“姑娘,官家说的是。您只要陪在官家身边,对官家来比什么都要紧。”
“而且就算这样,也很委屈你了!”
赵煦说着,神色黯然的垂下了眼眸。刘挽月见状扯了扯他的袖子笑道:“六哥,你别这样。我不委屈的,已经很好了,旁人怎么看我不重要,我自己心里知道便好,就像你说的,我们是家人,家人之间不说这些。”
“可是…”
“六哥若还是觉得委屈了我,可以帮我做件事吗?”
“什么事?”
“我有一个朋友,现下在尚食局,终日被人欺凌,日子过得很不好。所以,我想求六哥,能不能把她调去尚仪局。”
赵煦闻言笑道:“这有何难,窦婆婆与姜尚仪是好友,让她明日去说一声就是了。”
“多谢六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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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有什么,朝政我虽做不得主,这点微末小事我还是做得主的!你我之间,永远不要说谢谢。”
*
翌日,当刘挽月抱着几副字帖去福宁殿时,竟在路上迎面撞上了吕公著。
她忙退至一旁行礼,吕公著却停下了脚步,打量了她片刻,方板着脸问道:“你是服侍官家的?”
“正是。”
“那日与官家同乘一马的奴婢是你吗?”
“是。”
刘挽月余光瞥见吕公著铁青的脸色,立马解释道:“可那日是官家让梁都头教奴婢骑马,可不慎惊了马,从马上摔下来伤了腿,马也不知去向,官家恰好遇上,便载了奴婢一段,仅此而已。”
“无论是什么缘由,你都不该和官家同乘一马。”
“是,吕相公教训的是,奴婢已然知错,以后不会了。”
吕公著见她答话十分恭顺,倒不似是个张扬跋扈之人,想来是传言夸大其实,便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他目光瞥见她手中捧着的字帖,便问道:“这是谁的字帖?”
“回吕相公,这是王羲之的《快雪时晴贴》和《游目帖》。”
“官家不是在习飞白吗?何以又学起了行书?”
“官家说,行书挥洒自如,行云流水,甚好,尤其是王羲之的字,更是赏心悦目,故而让奴婢取了字帖来,想临摹一二。”
赵煦自幼习的便是行书,可因着仁宗皇帝喜欢飞白,故而他即位后,高滔滔和一众想要把他培养成仁宗皇帝的大臣们便让赵煦弃行书而改学飞白。赵煦虽心中百般不愿,却也不得不做,只能在私下里练练行书当作消遣。
吕公著闻言,却摇了摇头道:“官家应以国事为重,平素多读圣贤之书修身养性,实在不应该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虚耗光阴!”
刘挽月听见这话,心中已是十分不自在,他无论说自己多难听,她都能忍,可他这样说赵煦她便忍不下去了。她于是反唇相讥道:“习字和读书一样,都可以陶冶情操,吕相公博学,难道哪位圣贤说过为君者不能读书吗?况且,昔年太宗皇帝擅长六种字体,若如吕相公所说,太宗皇帝也是玩物丧志,虚耗光阴了?”
吕公著未料得她竟敢反驳自己,一时竟有些噎住。
他方要反驳时,却看见她微微扬起的脸,那双眼睛里透着与身份不符的孤傲与倔强。
恰在这时,范纯仁也寻吕公著到了此处,还未走近便已听到了他的声音:“晦叔,你怎的在此处啊,让我好找!”
刘挽月见状,忙行礼道:“吕相公,若无旁的事,奴婢就先行告退了。”
他的目光不自觉目送她离去。
范纯仁有些奇怪,便问道:“晦叔在看什么?”
“尧夫,你有没有觉得那个女子的眉眼像极了一个人?”
范纯仁摇了摇头,不解的问道:“谁啊?”
“介甫。”
吕公著的声音苍凉而哀伤,仿佛想起了不在人世的故人和许多久远的他曾经不愿想起回忆。
朝中安静了没几日,便又生出了事端。
十二月十七日,左司谏朱光庭突然上奏参苏轼,说苏轼前些日子为馆职考试所撰之策问竟公然议论仁宗皇帝与神宗皇帝,此乃大不敬。苏轼在策问中不但将两位先帝与汉文帝,汉宣帝相比较,还独赞文宣之全美,却用“媮”与“刻”来评价两位如此英明的先帝,实在是大逆不道,恳请今上严惩苏轼。
高滔滔以赵煦的名义将朱光庭的札子驳了回去。朱光庭却不肯罢休,联合左司谏贾易继续上奏弹劾苏轼,说苏轼恃才傲物,素来狂悖,不但辱骂过司马光,还屡次侮辱戏弄程颐,如今又讽议两位先帝,实乃为臣不忠,请今上严惩苏轼,以儆效尤。
20. 碧水惊秋(一)
苏轼得知此事,立即上疏自辩,说自己绝无讽议先帝之意,所谓“媮”与“刻”者,只是担心官员们不能体察圣意,不能履行好执行,监察之责,会出现无所作为或过于严苛的情况。至于策问中所说之汉文帝与汉宣帝,只是引证,并没有要将二位先帝与他们比较的意思。况且当日进献于今上御览的三篇策问,有两篇是邓润甫所作,只有官家御笔亲点的那篇是自己所作。若自己真有丝毫讥讽先朝之意,以今上之圣明如何会看不出?还请今上明鉴。
高滔滔一向欣赏苏轼的才华,自是不肯惩处他,可也知道若不给苏轼点处罚,这些言官定会继续弹劾下去。
于是她以苏轼虽在策问中措辞不当,然本意也是惩前毖后,为国选贤,也是一片赤诚忠心为由,对苏轼特诏放罪。
承认苏轼有过但不罚,这也算是给了言官们一个台阶下,谁知诏书一下,却适得其反。
御史中丞傅尧俞,侍御史王岩叟见高滔滔不肯责罚苏轼,唯恐她会寻个什么由头把朱光庭和贾易逐出台谏,以此削弱言官的力量,两人便联合右司谏王覿一同上奏,说苏轼不应当将祖宗置于议论之间,策论中讥讽之意不言而喻,实该严惩。
与苏轼交好的殿中侍御侍吕陶上疏替苏轼辩解,说如今这些参苏轼之人多为程颐的门生亲友,而苏轼与程颐有过节,所以他们是为程颐报怨,才屡屡攻击苏轼。苏轼当初屡次戏弄程颐,确实有错。可若说其策问有讥议二圣之意,便是欲加之罪了。
王岩叟等人得知此事后,遂又将矛头指向了吕陶,说他与苏轼是同乡,又素来交好,替他说话难免有朋党之疑,有失公允。
这些言官死咬苏轼不放,彻底惹怒了高滔滔,她直接下旨收回了对特诏放罪的圣旨,这便是彻底与言官撕破脸,直截了当的告诉这些言官苏轼无罪。
两方从年尾争论到了年初,垂帘之后的太皇太后和满殿的言官隔着一片帘子吵得不可开交,毫无风度可言。
是日,赵煦回到阁中,刘挽月见他揉着眉心,便问道:“六哥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赵煦眉头紧锁着摇了摇头说道:“还不是王岩叟、傅尧俞那些言官为了苏轼那件事终日吵吵嚷嚷,说来说去,就那么两句话,讽议先朝,为臣不忠,听的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刘挽月闻言亦是觉得诧异:“这都吵了二十多天了,大正月里,他们还不消停!”
“何止,今日又拉扯上了苏轼曾经骂司马光是司马牛的旧事,明日只怕连乌台诗案也要扯出来了!照这样吵下去,估计正月过了,也没有了决。”
苏轼曾因废除免役法一事与司马光争执,司马光那时一心要废除新法哪里肯听他的建议,他气极便说司马光是司马牛。谁料司马光活着的时候都没说什么,他死了却被这些言官搬出来当挡箭牌。
刘挽月闻言若有所思,支着下巴道:“这倒是怪了,若只是朱光庭和贾易弹劾,那这尚可以说是因为苏学士与程颐的旧怨,可如今王岩叟和傅尧俞他们跳的比朱光庭还高,他们与程颐又没有什么干系,他们又图什么呢?”
赵煦哼了一声,冷笑道:“你还不知道吧,如今朝中这些言官多是当初司马光调回京城的,为的就是能让朝中舆论为他所用,他活着的时候,这些言官就是他的喉舌,他死后这些言官依旧是一条舌头,不过不再是为他,而是为了争权!苏轼如今是翰林学士,随时都可能被提拔进两府,甚至可能跻身宰执,苏轼与他们政见不同,他们亦不喜苏轼为人,所以对这个绊脚石,他们自然希望除之而后快!”
刘挽月也是入宫之后才知道,原来自苏轼重新回京后,一反从前对新法的否定态度,开始一再反对司马光全面废除新法,还多次与之争执,未必不但得罪了司马光和吕公著,也得罪了那些反对新法的言官。
毕竟在他们看来,苏轼就像是个叛徒,背叛祖宗法度的叛徒。
所以这件事很显然是这些言官蓄谋已久的,他们想像当初的乌台诗案一样,让苏轼再次滚出京城。
于公于私,刘挽月都不希望苏轼被赶走,故而她对赵煦道:“若是真如六哥所说,他们不咬死苏轼,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若是难以收场,六哥打算怎么做?”
赵煦冷笑道:“那就不收场。让他们继续咬下去两败俱伤有什么不好?太皇太后的脾气我最了解。她要保苏轼,就没人能把他赶出去,反而那些言官惹怒了她,一定会被赶出去!到时候一边失了人,一边失了人心,谁都占不到便宜。”
这样做确实可以让两边都占不到便宜,可不是两败俱伤,而是三败俱伤。
……
“六哥,不能这样的。”
赵煦有些不解的问道:“为何?”
“六哥,这朝堂是你的,天下也是你的,太皇太后的手腕远远比不上章献太后,又刚大肆清洗了新党,废除了新法,外面强敌环伺,苏轼和程颐在朝中门生好友众多,他们此刻两败俱伤,伤的不光是他们,更是朝廷,是天下。”
赵煦方才说的其实也是气话,他身为君王,怎么可能希望朝廷终日为这些微末小事吵个不停,可他又能做什么呢?
更何况,他对苏轼的感情其实很复杂,他既欣赏苏轼的才情,又因为高滔滔对苏轼的额外看重而不免心生厌恶。
他遂叹气道:“可朕既劝不动太皇太后,也拉不住言官,除了任由他们继续闹下去,还能如何?”
“那就找一个既劝的住又拉的住的。”
“你是说吕公著?”
“正是。”
正月十三,高滔滔采纳了赵煦的建议,召王岩叟,傅尧俞,朱光庭至政事堂,同时让右相吕公著、门下侍郎韩维、中书侍郎吕大防、尚书左丞李清臣、尚书右丞刘挚五人来劝解三人,想让两方和解。
谁知劝了许久,王岩叟三人却油盐不进,只说不敢奉诏,第二日,又继续上奏。
又几日过去,高滔滔忍无可忍,传召三人于延和殿中奏对。
几位言官站在殿中慷慨陈词,御座上的赵煦依旧沉默,帘幕后的高滔滔却沉着脸,不耐烦的打断了正在念札子的傅尧俞道:“够了,说来说去还是这些!这不过是件小事,何必日日拿出来议论?”
傅尧俞闻言却毫无惧色,正色道:“正因为不是小事,臣才屡屡上奏。”
高滔滔瞥了他一眼,不耐烦道:“哀家说了,苏轼没有讽议先帝的意思。”
“若是讽议,其罪当诛,臣等的折子也不会如此上了。我们是说苏轼不应当议论祖宗,所以只是请官家与娘娘责罚他而已。”
傅尧俞说罢将弹劾苏轼的札子交由内侍呈交高滔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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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滔滔瞥了那札子一眼,却连看都没看便将它掷到了帘外,厉声道:“这些无稽之谈,哀家听都懒得听,更不会看!”
王岩叟见状,立刻板起一张脸,上前奏道:“娘娘,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乃所以为平。苏轼将祖宗置于议论之间,已是大错,您却还如此偏袒苏轼,实在是让忠臣寒心。故而臣等恳请娘娘,降责苏轼!”
高滔滔闻言冷笑道:“哀家偏袒苏轼?那你们言官结党营私,又算什么?”
她说着目光看向朱光庭,冷声道:“你身为言官,却为了自己的一点私怨,搅的朝野不安,你究竟是何居心?”
朱光庭立马上前辩解道:“臣弹劾苏轼并非为私人恩怨,是一片公心,万望明鉴!”
“哀家也是就是论事,不曾偏袒任何人!”
高滔滔的态度依旧坚决,王岩叟见事无转圜,便转而对赵煦道:“官家,欲求言路则难,欲阻言路则易。臣等皆是一片公心,臣恳请官家,勿因他人之偏私而夺是非之正,臣恳请官家,严惩苏轼。”
王岩叟说着便跪下请命,傅尧俞和朱光庭见状也跪下求道:“请官家责降苏轼。“
赵煦的目光掠过了高滔滔,只一瞬,便又收了回来看向殿中跪着的言官,仿若什么都没听到一般,依旧如往常一样,沉默不语。
高滔滔自然听得出他们意有所指,是在讽刺自己,于是愤然起身,冲他们喊道:“诸位卿家是说哀家误国误民了?”
傅尧俞抬头答道:“臣等不敢,只是臣等辜负圣恩,不能劝谏官家,故而不敢再于台谏供职,请允准臣等归家待罪!”
高滔滔闻言冷哼一声道:“好啊!既然你们想待罪,哀家便成全你们!传哀家旨意,把这几人逐出台谏!”
赵煦瞥了一眼垂帘后高滔滔愤怒的神情,心里倒不觉生出了几分快意。
他深知这件事不会这么轻易结束。
事情果然没有如高滔滔所愿,她想把这几人贬出京城,却被吕公著和范纯仁等人劝阻,说言官言事无罪,不应责罚。
她虽心中不满,却也不好一意孤行,只得暂且搁置对他们的处置。
吕公著与范纯仁又去三人府上劝解,几番调和过后,朝廷最终没有追究这些言官的罪责,也认定苏轼无罪,让几人速回台谏任职,这事才算彻底平息。
二月初,苏轼的风波刚平息没几天,朝中却又掀起了新的风浪。
是日,刘挽月正锁了房门,对着赵煦的药方翻医书想看看其中是否有古怪,忽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只得慌忙藏好东西去应门。
她一打开房门,就看见李严一只手撑着门框,气喘吁吁的问道:“大白天的,你锁什么门啊?”
“我今日不太舒服,想着上午不当值,就想睡一会。”
“先别睡了,跟我走吧!”
李严说罢就急匆匆拽着她出了房门。
他走的很急,刘挽月被他拽着走的踉踉跄跄的才能跟上,心里有些奇怪,便问道:“李先生,咱们这是要去哪啊?”
“官家今日下朝直接就去了玉津园练射箭,窦婆婆看官家脸色不好,可她又抽不开身,就让我赶紧带你过去,窦婆婆说你若是在或能劝解一二!”
刘挽月闻言急道:“那你可知官家为何不悦?”
21. 碧水惊秋(二)
李严叹气道:“我若是知道就好了!我才被调回官家身边,又降了职,官家上朝我也不能随侍,里面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总归不是什么好事!官家的性子你也知道,纵然有什么,也不肯轻易同我们说。我已经让一个小黄门备好了马车,咱们快过去吧!”
待到了玉津园,刘挽月便急匆匆跳下了马车,她此刻心急如焚,却不能跑,只能跟在李严身后快步走着,不知走了多久,她才在层层把守的箭场看见了赵煦。
赵煦此刻着玄色窄袖长袍,戴幞头,沉着脸将手里的弓拉满,随即一只箭从他手中飞了出去,正中对面的箭靶靶心。
对面的禁军方换好箭靶,又一枝箭正中靶心。
从始至终,赵煦一句话都没有说。
刘挽月慢慢挪到窦氏身边,低声问道:“窦婆婆,发生了什么事?”
窦氏闻言却只是摇了摇头,示意她去看看赵煦,自己则带其他人退了下去。
刘挽月快步行至赵煦身侧,见他脸色不大好,便低声问道:“六哥,你怎么了?”
赵煦却仿若没听见一般,既没有答,也没有看她,只是继续弯弓搭箭。
谁知这一箭却偏了,只堪堪射中箭靶边缘。
赵煦面色一沉,随即便俯身要去取新箭,刘挽月忙从箭筒中取了一枝白羽箭递给他。
可箭放到他手中时,刘挽月就发现,赵煦的右手手掌已经被弓弦磨出了血痕,于是忙拉住赵煦的手臂劝道:“六哥,你手受伤了,别再射了!”
“让开!”赵煦冷声说着,想要甩开她。谁知未控制好力道,竟直接将刘挽月甩到了地上。
她整个人实实的摔在了地上,一块边缘锋利的小石子割破了她的手掌,她伏在地上想撑着起身,却又被一些细碎的小石子硌得使不上力气,一时间只觉得手上的伤口越发酸涩疼痛。
赵煦见状忙扔了弓箭,蹲下身去看她手上的伤口,见伤口还在往外流血,立刻紧张的问道:“怎么流血了,很疼吧?”
刘挽月沉着脸将手抽了回来,声音闷闷的:“没事,死不了。”
赵煦知她心里不自在,便又把她的手拽过来,轻声道:“别动,让我看看伤的重不重!”
他说罢从怀里取出一条帕子轻轻替她清理伤口,他的动作很小心,乐看到帕子上沾的血时还是忍不住自责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方才心情不好,才…”
“我知道。没关系的,是我自己没站稳,不怪你。”
刘挽月说着也取出自己的帕子,绕过他的手,反过来替他包扎右手,一边包扎一边笑道:“六哥,你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也总是这样,玩的起兴,时常脏了衣服,擦破了皮。咱们怕被骂,回去之前也是这样互相包扎。”
“怎么不记得?有时候瞒不下去,咱们就去爹爹那躲着。明明是你带着我到处闯祸,爹爹却总是怪我。我那时还抱怨爹爹,总是偏心你。”
提起先帝,赵煦的声音有些哽咽,刘挽月像小时候一样,低头朝他的伤口轻轻吹了一口气,随即抬头望着他,晃了晃自己被赵煦包成粽子的手笑道:“六哥,现在咱们一样疼了!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了吗?”
是啊,他们是一样痛的,因为这世上最偏爱他们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赵煦摇了摇头,苦笑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自己很可笑。前几日我还在想,太皇太后和吕公著都堵不住那些言官的嘴,刘挚有什么本事怎么能让那些言官乖乖闭嘴。原来他们暗中达成了共识!”
“什么共识?”
“他解决这两派人矛盾的方式,就是另寻一个共同的敌人,这样大家便可放下旧怨,同仇敌忾了。”
共同的敌人,刘挽月心中忽觉不妙。
赵煦继续说道:“今日早朝,太皇太后下旨把李清臣贬去了孟州,把黄履贬去了越州,还以蔡硕贪污为由,将其兄长蔡确削夺官职,转任安州。”
李清臣和黄履是变法派中行事最为温和的了,既不结党营私,也不无事生非,是真正把心思用在为百姓做实事上的官员。去岁驱逐新党时,高滔滔和司马光为了彰显风度,以示宽仁,便让他们两个继续在京中任职,并未驱逐。前些日子,因着馆职考试的事,李清臣还随吕公著一起去劝解那些言官,可没想到,这些言官一转身却将刀子捅向了这个好心的无辜之人。
刘挽月喃喃低语道:“怎么会这样?他们怎么连这两人都容不下呢?”
“这还不算什么,更好笑的是满朝文武竟没有一个人反对此事,大家都很满意,他们都是一条心的,除了朕这个天子!你说,这是不是很讽刺?”
赵煦说着忍不住动了怒气,额头上青劲爆起,刘挽月忙拉住他的手臂,轻声道:“六哥,你身子弱,别为这些人动怒,不值得。”
“他们总说朕是稚子,不懂国事,故而凡事都应由太皇太后和宰执做主,可党争之祸危及社稷,咱们两个十几岁的孩子都懂的道理,他们这些老臣会不懂吗?对新党赶尽杀绝,对辽对夏软弱可欺,这就是这些饱读诗书的君子们的所作所为!早知如此,朕就该让他们斗的两败俱伤,通通滚出京城去!”
刘挽月忙劝解道:“六哥,你别这样。其实咱们都知道,如今的朝局,靠李清臣,黄履根本改变不了什么!他们再留在朝中,将来哪件事惹怒了哪些旧党,搞不好会罗织更大的罪名给他们!现在走,未尝不是好事。只要他们还活着,待你亲政后,依旧可以为你所用。”
“亲政?”赵煦说着苦笑道:“我还等得到那天吗?她若真的长命百岁,我若命数不济死在她前面…”
刘挽月闻言忙捂住他的嘴,止住了他没说完的话,连连摇头道:“六哥,不会的!你会长命百岁的,神宗皇帝会在天上护佑你的!六哥,你一定会熬得过她,等她死了,便就都好了!如今不过是一时的输赢,到最后赢的一定会是我们。”
赵煦似是被她的话鼓舞了,脸上的阴霾稍稍散去,重重的点了点头道:“阿月,你说的对。如今不过是一时的输赢,我须得忍下去,来日,我会将这些连本带利的还给他们。”
“六哥,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陪你一起。”
两人相视一笑,两个被包扎成包子的小手握在一起,相互扶着从地上爬了起来,一缕阳光透过树枝照在他们身上,照在他们不见前路的未来里。
李清臣和黄履离京后,朝中短暂的迎来了和平。
刘挽月让窦氏将抄录的赵煦近一年服用的药方,脉案和剩下的药渣拿出宫去,寻宫外名医看是否有不妥之处,谁知竟一无所获。
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便盯着赵煦最常服用的那张治咳疾的药方看。
赵煦手里捧着一本《史记》细细的看,可看的时间久了,竟有些目眩,便放下书看向一旁的刘挽月,瞥见她眉头紧锁的样子倒有些可爱,便笑道:“阿月,别看了,这几张药方你都看了一个月了。我都说了,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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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能送到我这里的药,都被来回查了数遍,没有人能做手脚的,除非是太皇太后想让我死。不过,她就是为了她的脸面和名声,现在也不会让我死。”
刘挽月一只手支着脑袋,看向赵煦,眉头紧锁道:“话是这么说,可是六哥,你不觉得哪里不对劲吗?我记得从前,太医说你虽身弱,可并无大碍,好生将养几年,长大些就好了。可如今,你咳疾不但没好,反而越发厉害,我看你脸色也不大好。如你所说,你是自先帝驾崩后病了一场,咳嗽便越发重了,这个时间点,不是很奇怪吗?”
“可窦婆婆都已经差人出宫查过了,并无异常啊!”
刘挽月摇摇头,喃喃自语道:“不对,肯定哪里有问题。若是药没有问题,会不会是别的地方有问题?”
她正思索此事,忽见窦氏端了一碗汤进来,说道:“官家,您都看了好半天书了,喝碗汤歇歇吧!”
刘挽月想起赵煦似乎每日这个时候都会喝这样一碗汤,便问道:“窦婆婆,这是什么汤?”
窦氏将汤放在桌案上,转身对刘挽月笑着答道:“这是太后娘娘特地着尚食局熬的鹅梨汤,说是对官家的咳疾有益。”
刘挽月听见是向太后安排的,立马警惕起来,起身行至赵煦身侧,直直的盯着那碗梨汤。
赵煦见状,以为她想喝,便将梨汤递给她道:“你要不要尝尝,这梨汤润肺止咳,挺好喝的。”
她拿勺子搅和了一下,见里面只有梨子,燕窝和几颗枸杞,闻着也十分清甜,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
她拿起勺子喝了一口,在丝丝清甜下却是几分苦涩,不觉蹙眉问道:“这汤怎么有药味,里面是不是加了什么药材?”
窦氏闻言笑道:“姑娘的舌头真灵,尚食局说这里面加了润肺止咳的药材,大概是甘草之类的吧!”
刘挽月觉得这味道很熟悉,可绝对不是甘草。她又喝了几口,闭目感受藏在甜味以后的微苦,就在这时,她忽然想起了那是什么味道,昔年她替祖父熬药时,也曾尝过不少药材的味道,而祖父常用的药里便有这样的味道。
那两味药,是芫花和附子。
她唯恐是自己尝错了味道,便又喝了几口,确认无误后,她额头已然渗出了细细密密的一层冷汗。
赵煦见她脸色苍白,目光呆滞,忙起身探了一下她的额头,关切道:“阿月,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刘挽月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梨汤,摇头道:“六哥,你不能再喝这个汤了!”
赵煦闻言也看了一眼那梨汤,警惕道:“这汤有什么问题吗?”
“不会吧,这汤我们都试过才敢给官家喝的!”窦氏见状也紧张道。
刘挽月摇了摇头,叹气道:“这汤没毒,可是里面加了芫花和附子。六哥最常喝的药里有甘草和半夏,甘草和芫花,半夏和附子是不能同用的!”
“那官家喝了这许久,会不会…”
“不会。这汤里面加的药量并不大,不至于危及性命,可天长日久的用下去,六哥的身子必会越来越虚弱,直至…”
直至服药之人油尽灯枯,就像是身弱之人死于旧疾,不会有人怀疑。
赵煦自然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浑身都止不住的发抖,他从没想过,一向宽仁慈爱的太后娘娘,居然比任何人都想让他死。
窦氏亦是不敢置信,喃喃自语道:“可是,太后为什么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