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休,但称帝了》
7. 尚主
也许是为了打消郗归的顾虑,郗岑在信中说,北秦屡屡叩关,军旅之人,本就应该奋战沙场、报效国家。郗归如果将这支军队交给谢瑾,一则谢瑾有兵可用,二则兵将们可以一展抱负,三则可以为郗归的未来寻个保障,是于多方有利的事,让她不要有心理负担。
“可是——”郗归抿了抿唇,“不论有意无意,谢瑾究竟与阿兄的死脱不了干系,我怎能将阿兄留下的东西送给他,平白为谢家添上一臂之力呢?”
“但要是不给谢瑾,这支私兵又要怎么处置?交给郗途吗?那和直接给谢瑾有什么区别?”
郗归正在苦思冥想,冷不丁听到婢女一面拍门,一面兴奋地喊她:“女郎,女郎,你快出来,看我找到了什么?”
郗归合上箱子,起身开门。
婢女南星见门打开,连忙将怀中的锦盒捧到郗归面前,欣喜地说道:“女郎快看,是郎君给您的东西!”
“二兄?”
“不是!”南星一副激动的模样,脸颊红扑扑地说道,“是王家七郎啊!我和南烛方才在核对前些日子从乌衣巷拉回来的东西,结果发现多了一个锦盒。这东西不是我们的,一定是七郎特意放进去的!女郎快打开看看!”
郗归有些不耐,但还是在南星的催促声中打开锦盒,看到了里面放置着的一副书帖。
她徐徐展开,只见上面写道:“奉对积年,可以为尽日之欢。常苦不尽触额之畅。方欲与姊极当年之疋,以之偕老,岂谓乖别至此?诸怀怅塞实深,当复何由日夕见姊耶?俯仰悲咽,实无已已,惟当绝气耳。”1
是王贻之的字迹,他说,你我二人成婚多年,朝夕相对,情意相投,恨不能时刻相守。我满心满意,想要与阿姊白头偕老,谁知竟到了眼下这样不能相见的地步?我心中郁郁,无可排遣,不知何时才能再与阿姊相见?一想到这里,我便悲咽梗塞,无可奈何,恨不能一死了之。
郗归心中冷笑:“若真恨不得一死了之,怎么不以死相逼,保全婚姻?反倒轻易就写了和离书,然后躲得不见踪影?”
她深吸了口气,平复心情。
无论如何,只要王贻之抱着破镜重圆的决心,自然会闹得王家家宅不宁,也算是他们的报应。
至于她自己,王家原本也不是什么好去处,既然他们狠心无情,那她何必拿着这么贵重的兵符和人马,去换一段糟心的婚姻?
毕竟,如果不是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郗归实在不愿意把阿兄留下的势力拱手让人。
至于那些兵将以后的去处,她还要好好考虑考虑。
“雪停了吗?”郗归看向窗外。
“停了有一刻钟了。”南星见自己女郎并不像她想象中的那样高兴,便立刻收了兴奋的神色,乖巧地回答道。
“收拾一下去东府吧,时辰差不多了,伯父他们应该已经祭完祖了。我们先过去,在园子里逛一会。”
郗府面积很大,景致也不俗。
府内有连绵的竹林,层叠的假山,一泓又一泓清透的湖水。
郗归最爱的,是东府的一片梅林。
那片梅林前的空地,是个打雪仗的好去处。
小时候,每逢大雪,她与婢女们便兴奋地在此玩闹。
后来年岁渐长,主仆间不像小时候那般不拘礼数,但郗归还是喜欢下雪后去梅林散步。
无他,只因为大雪纷飞之后,四周白茫茫的一片,显得格外寥阔和清静,有一种令人沉醉其中的清冷孤寂之感。
郗岑曾因此打趣她:“平日里比谁都爱闹,这时候做什么清冷佳人的姿态?”
“可是阿兄不在的话,阿回才不想与旁人笑闹呢。”
郗归这样想着,不免又泪凝于睫,只觉得眼前的梅林比以往任何一个冬天都更沉寂,也更令人感到孤冷。
她走近了几步,意外地发觉林中有人。
郗归本欲折返,却在转身时听到了王贻之的名字。
她不由靠近了一些,侧耳细听。
是伯父郗声的声音。
只听他道:“气煞我也,气煞我也!琅琊王氏欺人太甚!我儿嘉宾还在的时候,王贻之兄弟对我殷勤备至,如今竟敢如此慢待我家。竖子!竖子!”
有人从旁劝解道:“公与王氏兄弟乃是舅甥之亲,本不至于如此,想必是有人从中作梗。”
郗声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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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这话,更加气愤地高声骂道:“还不是谢瑾!他谢家在朝堂上翻云覆雨也就罢了,凭什么插手我郗王两家的婚事,竟然挑唆王贻之休了我那侄女,与庆阳公主成婚。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郗声还在痛骂,郗归却在一瞬间如坠冰窟。
与庆阳公主成婚?王贻之要尚主?
是谢瑾让王家这么做的?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害她?
他明明年复一年地通过阿兄之手送来凤凰单丛给自己,现在却为何要亲自动手拆毁自己的婚姻?
他是要对阿兄的亲人赶尽杀绝?抑或是别的原因?他还有没有后招,会不会再接着对自己和伯父出手?
恍惚之际,郗归听到之前劝解的那人再次开口,让郗声消一消气,却并没有反驳王贻之尚主之事。
于是,郗归明白了,王贻之确实要与庆阳公主成亲。
尚主这样的大事,王贻之自己的意愿并不重要。
他便是再不愿意,郗珮和族老也决不会允许他拖延推诿。
可恶,郗归才刚刚为王贻之的书帖高兴了几分,以为能给王家添堵,不想这么快就迎来了失望。
“废物!”
她一边转身走出梅林,一边气冲冲地骂了一句。
对于王贻之如此之快的放弃,郗归竟然并不觉得十分惊讶。
毕竟她早就知道王贻之懦弱无能,只能因人成事,若是寻常女子,他还能一直推拒,可若是尚主这样的大事,王家上上下下是不会由着他的。
郗归咬了咬唇,自己可不能再做这样的废物。
世家儿女的娇贵生活虽然舒服,却是要以自由为代价的,她已经选错了一次,这一次,她一定不会再把决定命运的权柄交到别人手上。
至于谢瑾,郗归闭了闭眼,强迫自己不去揣度他这样做的原因。
一别经年,谢瑾如今已是朝堂上风头无两的侍中了。
他的行为,自然是出自政治上的考量。
“不会有别的原因,不要做可笑的猜测。”郗归这样告诉自己,“我得提醒伯父,提防谢瑾为了打压桓氏势力,对我家步步追击,落井下石。”
8. 终身
郗归听到郗声的一番话后,悄无声息地自梅林折返,又在别的地方走了走,然后才不紧不慢地回去,不动声色地与伯父、兄嫂一道,用完了新年的第一餐饭。
饭后,郗归随着郗途、谢粲回了西府。
郗归本欲直接回房,不料却被郗途叫住。
郗途迟疑了下,还是开口说道:“阿回,今日之后,你便不要再每日过去东府了。”
郗归自然不会答应:“我自小在东府长大,如今竟连去都不能去了吗?我来不及见大兄最后一面,已是此生大憾,难道就连去他从前住过的地方看看都不行吗?”
郗途第一句话说出口后,后面的话便容易多了。
他肃声开口:“你难道还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落到现在这番田地的吗?竟然还要去和东府牵扯不清?回房好好待着,哪都不准去。等我为你寻个郎君后,便早日出嫁。别为了一个死人,毁了自己后半辈子。”
郗归听到最后一句,不由怒上心头,当即便要冲上前去开口驳斥,却被南星、南烛二人合力拉了回去。
回房后,郗归气愤地走来走去:“什么叫为了一个死人?那难道不是他的长兄吗?从前大司马还在的时候,府里哪个没有沾过阿兄的光?现在可好,一个一个的,都把阿兄当罪人?”
南烛与南星对视一眼,递来一盏茶,斟酌着劝道:“女郎如今大归在家,王家那边眼见地靠不住了,您的终身大事,现下可全仗着郎君呀,怎好触怒了他?”
“靠他?”郗归放下茶盏,“左右不过是找个鳏夫,让我去给旁人做后母罢了,我不稀罕。”
婢女们不再说话,沉默地侍立在旁,等着郗归自己想清楚。
郗归知道,自己不可能永远待在娘家。
东府只有伯父一人,而西府已经是兄嫂的家了,她是迟早要再嫁的。
可是,她嫁过人,又是郗岑的堂妹。
如今朝野上下,人人都恨不得和所有与桓氏相关的人都撇清干系。
郗归倘若再嫁,只能是嫁给鳏夫,抑或是年纪很大的人,而且门第还绝不会高。
倘若如此,倒还不如不嫁。
毕竟,她与王贻之自小的情谊,最后也不过是落了个惨淡收场的地步。
如今能嫁的这些人,条件比不上王贻之,也没有她与王贻之之间的情分,结果只会更加糟糕。
郗岑在信中说,如果琅琊王氏冷待郗归的话,她可以前往京口散心。
郗岑在京口置办了两个庄园,一个落在他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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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的主人则是刘氏松娘。
而刘松娘,则是郗岑为郗归造的一个假身份。
他担心郗归在王贻之妻子这一身份的约束下,不能尽兴游玩,便索性给她造了一份假的户籍文书。
身份虽是假的,东西却是在京口的官衙里备过案的真材料。
虽然眼下事情的进展与郗岑设想的不同,但他准备的庄园和身份却派得上用场。
郗归凝眉思索:自己倘若再嫁,便要侍奉舅姑,照料继子,再次困到深宅大院之中,万事不由自己做主。倒不如索性去京口,一个人逍遥自在地生活。
而且,自己总得去看看阿兄留下来的东西,不是吗?
郗归想来想去,觉得自己可以先想办法去京口,过去之后,便去“刘松娘”的庄园居住,然后再从阿兄留下的私兵中选一批人马护卫宅邸。这样的话,连安危也不必担忧。
这个计划是不错,只是还有一个大麻烦需要解决——如何才能说服郗途,让他既同意自己不再嫁,又愿意送自己去京口居住呢?
毕竟,京口虽然离建康不远,却也不算太近,如今流民这么多,郗归如果自己过去,保不准会遇到什么危险。
保险起见,还是得让郗途派人护送才好。
9. 旧情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自从初一那天兴起了去京口独居的念头后,连日以来,郗归一直在为怎样说服郗途而头疼不已。
而琅琊王氏,却在欢天喜地地准备王贻之尚主之事。
在王氏一族的精心准备下,这场婚礼办得很是盛大。
尽管王贻之与庆阳公主均已不是第一次成亲,但这场婚礼举办在桓氏势力渐减、朝廷拨乱反正的契机,可谓是正逢其时。
于是无论主家还是客人,大都颇有一种扬眉吐气的喜庆在脸上。
乌衣巷里,一派车如流水马如龙、玉箫金管喧四筵的景象,倒比当初庆阳公主下嫁桓渡时更加热闹。
自从桓阳专权、郗岑秉政以来,世家大族已经很久没有过如此得意的时刻了。
在这样的氛围下,谢瑾不免也多饮了几杯。
王贻之的长兄王定之,娶了谢瑾的侄女谢蕴,因此,他虽然与谢瑾年纪相仿,却与表弟郗途一样,都是谢瑾的侄婿。
更何况,谢瑾与王定之的父亲平辈论交,又处在侍中这样的位置上,是以王定之一直恭敬地执侄礼。
此时此刻,作为一家之主,王定之亲自送参加完婚礼的谢瑾出门,恭敬地扶他上了牛车。
正要放下车帘时,却听倚在车壁上的谢瑾缓缓开口。
“今日见七郎1腿脚似有不便,不知是何缘故?”
王定之大惊失色,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前日雪天路滑,没留神摔了一跤,跌伤了腿。”
谢瑾抬眸,深深看了王定之一眼,道:“那便好,我还以为是七郎对这桩婚事多有不满,因而故意受伤,想要拖延时日。”
王定之额上沁出了冷汗:“怎么会呢?叔父和族中长辈苦心为我家筹谋,七郎自是感激不尽,怎会有意拖延?”
谢瑾慢悠悠地理了理衣袖,眼看王定之额上的汗水越来越多,才沉声说道:“七郎与公主的婚事非同小可,此事既然已成定局,便当以大局为重。不可再为了儿女情长,闹得家宅不睦,朝堂不宁。”
王定之唯唯应诺:“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世家子弟,受了族中的供养,便当有报效家族的自觉。纵使不愿在仕途上出力,也不能拖家里的后腿。你且好生看着他,勿要行差步错,以致追悔莫及。”
“是,是,叔父说的是,小侄一定铭记在心。”
王定之躬身退下,车帘垂落,牛车缓缓发动。
谢瑾接过僮仆阿辛递过的茶,叹了一句:“此子不类其父。”
阿辛跟随谢瑾多年,见过不少世家子弟,发自内心地认同谢瑾这句话——王定之此人,与其父王和之相比,简直没有一处比得上。
但王定之再不堪,也是琅琊王氏的子弟。更要紧的是,王定之是自家郎君最看重的侄女谢蕴的夫婿。
因此,阿辛并没有附和谢瑾的话,而是凑趣地说道:“七郎精习书法,颇有乃父之风。”
谢瑾摇了摇头:“差强人意。虽远胜大郎,但不如其父多矣。单是沉溺儿女私情、罔顾家族兴衰这一点,就令人不喜。”
阿辛一边煮茶一边回道:“七郎是性情中人,所以才看重感情。虽说固执了些,但最后还是与郗家离婚,尚了公主,可见是以大局为重的。”
话刚出口,阿辛就忍不住想扇自己一个巴掌——大好的日子,说什么不好?非要提郗家那位女郎?这不是给郎君添堵吗?
要知道,自从那位郗女郎与郎君在荆州闹翻后,这些年来,郎君身边可是一位女郎都没有,也不见一丝半点成亲的意思,天知道郎君是不是还在想着那位郗氏女郎。
阿辛悄悄窥探自家郎君的神色,却什么都没看出来。
反倒是谢瑾在喝了口茶之后,主动把话头引到了郗家。
“郗氏女郎毕竟是郗司空的孙女,况且又是无辜之人,此番到底是委屈了她。待风头过去,你提醒我一声,寻一个人品相貌均佳的旁支子弟,给她牵一段姻缘。”他顿了顿,接着说道,“明日让郗途过来一趟。”
谢瑾这段话,与其说是讲给阿辛听,不如说是逼着自己做出表态。
桓氏势力尚未完全翦灭,他不能也不该与郗归有所牵扯。
更何况,郗岑郁郁而终,郗归不知会多么恨他,只怕再也不愿见他了。
阿辛点头应是,内心却是不以为然,他宁肯相信王家七郎休了公主,都不信自家郎君会给郗家女郎相看夫婿。
谢瑾并不清楚阿辛的腹诽,就算知道了也无暇在意。
不知道是不是饮了酒的缘故,他闭目假寐,脑海中却不可避免地浮现出郗归的身影。
谢瑾沉浸在这幻影中,迟迟不愿睁眼。
他是已故太常卿谢怀的幼子。
谢怀原是中朝的琅琊王掾,永嘉乱后,琅琊王率众渡江,谢怀也在其中。
后来琅琊王摇身一变,成了晋元帝,谢怀也在江左领了丹阳郡尉一职。
彼时琅琊王氏把持朝政,谢怀兄弟兢兢业业做官的同时,并不争权夺利,而是一个接一个地生孩子。
除了夭折的孩子外,谢怀共生了七子八女,其兄谢昆则养大了六子十一女。
这些孩子渐渐长大,又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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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成家生子,几十年间,便将谢家生成了一个枝繁叶茂的大家族。
而他们的姻亲,则遍布朝野,共同护持着谢家的繁盛。
谢瑾是谢怀最小的儿子,自小便聪颖异常。
江左门阀势力错综复杂,家主的能力,往往能决定一个家族的兴衰起落。
因此,世家大族在选择下任家主时,往往不以嫡支旁支、年长年幼作为限制。
在谢家,这一准则的结果是,谢瑾弱冠之年,便成了族中公认的下代家主。
那时还是桓阳专权的日子,世家大族为了表示交好之意,往往会让自家子弟从桓阳幕府出仕。
彼时谢瑾之兄谢亿任西中郎将,总揽藩任之重,却因北伐大败而遭黜废,沦为一介庶民。
谢瑾为了家族,只能放弃隐居的打算,自东山出仕。
而他出东山后的第一个职位,便是征西大将军桓阳的司马。
郗岑那时也自桓阳幕府出仕,他任散骑侍郎一职,与谢瑾多有往来。
此人聪明颖悟,颇善义理,又卓荦不羁,有旷世之度,十分对谢瑾的胃口。
于是,公事之余,谢瑾与郗岑常常相聚饮宴。
郗岑是难得的少年英杰,早年就名满江左。
谢瑾之父谢怀在知道两人的情谊后,便生起了结亲的意向。
他让谢瑾帮他转交给郗岑一份手书,言称有意为孙女求婿,不知郗岑意下如何。
时下有句“娶妇低娶,嫁女高嫁”的俗语,指的便是世家之女往往嫁入高门的现象。
昔年郗岑祖父郗照为女求婿,便是给丞相王引去信相求,最终将女儿高嫁到了琅琊王氏。
而谢瑾的父亲谢怀,曾为谢瑾之兄求娶诸葛徽之女,却因门第不如诸葛家,而被言语犀利地拒绝。
郗岑的祖父位列三公,父亲虽醉心黄老,却也有南昌县公的爵位,又任临海太守一职。
因此,郗家虽然人丁单薄,门楣却是不低。谢怀有求婿之心,也是理所应当。
不过,郗岑读罢来信,却并没有接受。
谢瑾也不奇怪,他正要客气几句岔开话题,却听郗岑接着说道:“我虽无意娶妻,却有个待字闺中的妹妹,不知玉郎1可有定亲?”
即使已经过了很多年,谢瑾再次想到郗岑这句话时,依然会感到心颤。
荆州的日子是多么好啊,在那里,他与郗岑是惺惺相惜的挚友,与郗归是心心相印的爱人。
只差一点点,他就可以与郗归成婚。
然而,他们之间,在错过了那个机会后,便拉开了天堑。
10. 前缘
即使已经过去了很多年,谢瑾还是清晰地记得他与郗归在荆州沁芳阁初见的情景。
他知道,无论再过多少年,自己都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幕。
沁芳阁是郗岑为郗归营建的赏景之所。
阁外佳木茏葱,奇花灼灼,又有翠石叠嶂,清流曲折。
阁身飞楼插空,雕甍绣槛,廊腰缦回,檐牙高啄,高临于花木石泉之上。
自阁上俯而视之,可见清溪泻雪,石磴穿云,落花浮荡,水流潺湲。
那一日,谢瑾跟随郗岑,出亭过池,穿花度柳,来到了沁芳阁外。
郗岑用手肘碰了碰谢瑾的手臂,示意他抬头看向前方。
谢瑾依言照做,猝不及防地看到一个身着鹅黄、莲青二色直裾的娇俏女郎凭栏而立,巧笑娇娆,顾盼生辉。
对郗氏女郎的貌美,谢瑾早有心理准备。
毕竟,郗岑年少之时,便有面若好女之称。后来虽蓄了美髯,却仍可见面如凝脂、口若朱丹、眼如点漆的风采,再配上他那卓荦不羁的性情行止,令人不能不打心底里赞一句雅范风流。
然而郗氏女的丰姿,竟是更出其兄之上——那倚栏而立的女子,延颈秀项,皓质呈露,修眉联娟,瑰姿艳逸。
只一眼,谢瑾便生出古人“荣耀秋菊、华茂春松”之言诚不我欺之感。
后来二人相恋,常于沁芳阁一带赏景游玩。
一日游园归来,郗归犯懒,倚在谢瑾怀中。
谢瑾一面轻抚郗归柔顺光泽的绿云俊发,一面回忆初见的情形。
郗归戏笑道:“这便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我当日便想,这世上竟有人,能立于我阿兄之侧,而不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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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见羞。君与我兄,一为匣中玉,一为宝剑锋。”
说罢,郗归直起身来,在谢瑾唇上,留下一个带着美人香的轻吻。
谢瑾心下大乱,为郗归的逾礼,也为自己的放纵。
他循规蹈矩地过了二十年,从未见过如郗家兄妹这般视礼节如无物的人。
谢瑾一直以为自己会娶一个端庄持重、知书达理的闺秀为妻,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做谢家的宗妇。
可自从第一眼见到郗归,他脑海中所有关于未来妻子的想象,便都化作了一个具体的形象——郗归。
然而,霁月难逢,彩云易散,这样美好的日子终究不长久。
郗归会因喜欢他而不拘俗礼地亲近,却也会因不想嫁他而毅然决然地离开。
谢瑾与郗归第一次争吵,是在一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夏日。
11. 割席
那天,郗归在谢瑾书房练字,谢瑾则在回复一份来自建康的家书。
他提笔写道:“大郎,和之之子,人材亦不恶,汝何以恨乃尔?”
——大郎是王和之之子,又并无过分的地方,你为何如此不喜他呢?
郗归看到这段话,一脸的不可思议:“王定之愚钝不堪,丝毫不类其父,成日里只知道信奉天师道那些愚弄世人的妄语。既无文彩,又不通庶务,更兼性情傲慢。我即便是他的表妹,也不能昧着良心夸他,你竟然能写出这种话?”
谢瑾苦笑着说道:“我有一个侄女,与王定之订有婚约,孰料二人相见之后,她便一意悔婚,坚决不愿出嫁。她不能说动家中长辈,便寄信给我,可我又能如何呢?”
王谢两家婚约,郗归亦有耳闻:“我纵无缘风咏絮之才,也看不上王定之那样的人,更何况你那素有才名的侄女呢?”
谢瑾摇头道:“婚姻是结两姓之好,岂可因个人好恶而坏秦晋之交?”
“因为被逼嫁人的不是你。”郗归瞪了他一眼,“听说你还有一个侄女嫁与温氏,后来温氏与三吴之乱有涉,朝廷本未贬官论罪,谢氏却执意断亲。那女子虽不情愿,却为长辈所逼,不得不和离归家。”
“婚姻之好,乃是为了相互扶持,若徒有牵累,又何必维持?”
郗归冷笑:“如君所言,世家大族之内,竟无夫妻恩义吗?”
谢瑾道:“夫妻事小,家国事大。”
郗岑清谈之时,理甚渊博,赡于论难。
郗归自小受郗岑教导,也有几分辩才。
她当即驳道:“圣人设象立意,以垂教天下。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1夫妇也者,人伦之基,三纲之始。君以家国为借口,为利益而绝夫妇之道,岂非灭绝人伦之举?”
谢瑾答道:“世情如此,非独我作此想。”
顿了顿,他接着说道:“培塿无松柏,熏莸不同器,世间之事,本就是如此。”
郗归沉默了下,反唇相讥道:“不想嫁的非让嫁,不想离的非让离。你们不过是只看的到利益,不顾惜家中女儿的心意罢了。”
世人皆说郗岑卓荦不羁,但谢瑾认识郗归后便知道,这两兄妹,是一样地不拘小节、不重名利,也一样地看不起建康城中那些沉酣名利、汲汲营营的世家——陈郡谢氏也在其中。
谢瑾并不因这份看不起而感到愤怒。
毕竟,高平郗氏在江北抗胡,战至只剩一人之时,陈郡谢氏在江左领了官职,然后,不停地生孩子,壮大家族。
而在郗照苦心经营京口、拱卫建康,以至于对仅存的血脉疏于教养之时,陈郡谢氏在多方联姻,与江左各世家建立联系。
近些年来,陈郡谢氏子弟多有令名,一个接一个地因为才气出众而享誉江左,谢瑾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但若与高平郗氏相比,谢瑾仍觉自家应退一射之地。
——不为郗照位列三公,也不为郗岑受桓氏看重,只是因为高平郗氏为抗击胡马、稳定江左而付出的一切。
更何况,郗归的一言一语,难道就真的没有道理吗?
将谢蕴嫁与王定之,谢瑾就真的不会惋惜吗?
他只是不像郗归那样,愿意为了一个侄女的心意而放弃家族利益罢了。
而郗岑,却能因为觉得王贻之并非良配,而放弃琅琊王氏那样的姻亲,生起了将妹妹低嫁至陈郡谢氏的念头。
于是谢瑾很快就在这场辩论中偃旗息鼓。
他站起身来,对着郗归拱手下拜:“珠玉在侧,惭我形秽,我不如阿回多矣。”
郗归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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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礼,扯唇笑了笑,没过多久便起身告辞。
谢瑾知道,她仍在为谢蕴与王定之的婚事感到气愤。
他开口解释道:“阿回,我没有办法。谢氏不止一人,我与父亲,都要为家族考虑。”
——如果有朝一日,我能进入中枢,带着陈郡谢氏更进一步,便不必再委屈家人了。
郗归并未再开口反驳,她只是平静地答道:“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有所求,便有所缚,世人皆是如此。壁立千仞,无欲方可至刚。只是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当真脱俗去欲呢?”
谢瑾紧紧地从背后抱住她,他那时只觉得郗归身上弥漫着一种无可言喻的忧伤,却不明白,郗归不仅在感叹谢氏,也在感叹郗岑。
郗岑一心想要北伐,他看不起偏安江左的司马氏皇族,所以远赴荆州,做了大司马桓阳的谋主。
而桓阳,却有不臣之心。
郗归上一世,成长在权谋剧、历史剧如火如荼的时候,纵然年纪轻轻便不幸殒命,却也知道权臣坐大,要么位凌人主,要么败北离世。
而郗岑跟随桓阳走的,便是这么一条高风险高收益的道路。
她内心担忧极了,但却始终不能成功劝说兄长放弃这唯一的执念。
半年之后,桓阳大张旗鼓地筹措他的第三次北伐,而谢瑾则因兄长离世而请辞东归。
他向桓阳辞行后,又与郗氏兄妹告别。
临别之际,郗岑避了出去,好教谢瑾与郗归好好叙一叙离情。
谢瑾拥郗归入怀,依依不舍地说道:“阿回,待我回家料理完丧事,便请长辈准备提亲之事。”
孰料郗归竟说:“不必提亲了,你我二人,就到此为止吧。”
谢瑾大惊失色,他放开郗归,不可思议地看着她的眼睛,错愕地开口问道:“阿回何出此言?”
12. 作梗
郗归并没有直接回答谢瑾的问题,而是垂眸问道:“玉郎此去,可还会回荆州?”
谢瑾默然不对,于是郗归便知道了他的答案。
“君欲与桓公为敌,便与我兄妹并非同路之人,不如就此分道扬镳。”
“何至于此?政见不同乃是常事,嘉宾对此心知肚明,却仍想促成你我二人的婚事。”
“政见不同乃是常事,可如大司马这般的权臣,在江左却不常见。”郗归认真地回答,揭开了郗岑与谢瑾一直试图对她隐瞒的残酷事实。
正如郗岑与郗归看不起建康城中的世家们,那些世家也看不起桓阳。
谯郡桓氏,并非江左著姓。
世家们纵然会因为桓氏势大,而命自家子弟从桓阳幕府出仕,以示亲附,但他们的内心,却都瞧不起这个出身平平、习武弄兵的大司马。
因此,他们能容忍琅琊王氏与颍川庾氏相继掌控荆州,却不能接受桓阳扼守上游,威逼建康。
现如今的示弱,只不过是因为他们无可奈何、桓阳也还没有真正剑指建康罢了。
但桓阳与郗岑并不满足于如今的现状,他们迟早会向着中枢进发。
到那时,建康城中的世家们,会为了自己的利益,不约而同地将矛头指向桓阳与郗岑。
谢瑾年纪虽轻,却已是世家中颇有令名的杰出人物,他若在建康为官,势必至于高位,很有可能便是郗岑的敌人。
事实上,这正是谢瑾的计划。
对于这一点,谢瑾与郗岑都心知肚明,然后又默契地瞒住了郗归。
然而,郗归却无师自通地想明白了。
谢瑾无法反驳郗归的话,他完全明白她的意思,却既不能做出不与郗岑为敌的承诺,又不肯放弃郗归。
郗归看出了谢瑾的为难,她叹了口气,好在,她也并不是为了要他的承诺。
“你自己也说过,‘夫妻事小,家国事大。’你有你的大义,我有我的坚持,又何必强求呢?”
谢瑾压抑住心中的不甘、不解与不忿,袖中双拳紧握,眼眶泛红地说道:“嘉宾并不作此想。”
——郗岑看不起世家,却从未看不起谢瑾;他纵有万般的抱负,却不愿牵扯郗归。对郗岑而言,政见归政见,对于郗归与谢瑾的婚事,他始终乐见其成。
谢瑾的声音低沉而沙哑,郗归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
但她还是扭过头去,冷静地答道:“‘人尽可夫,父一而已。’我与我兄,名分虽系兄妹,情状有如父女。”
——春秋之时,郑国权臣祭仲专政。郑厉公与祭仲之婿雍纠合谋,想要伏杀祭仲。祭仲之女、雍纠之妻雍姬得知此事,不知如何是好,便问她的母亲:“父亲与丈夫哪个更重要?”其母答道:“世间男子,可做丈夫者不计其数,但父亲只有一个。”于是雍姬向其父告密,祭仲因此先发制人,杀死雍纠,陈尸于野。郑厉公得知此事,畏而出奔。
——我与我兄,虽为兄妹,却情同父女。我绝不会因一个恋人而背叛我的兄长,甚至不愿离开兄长,站在他的敌人身边。
谢瑾听闻此言,便知无力回天,只好强撑着回了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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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奔丧。
从那以后,谢瑾七年未见郗归,只听说她与王贻之定了婚约,然后十里红妆嫁进了乌衣巷。
月上中天,谢瑾下了牛车,在庭中散步解酒。
他登上高台,远眺大江,只见水光潋滟,绿野苍茫。
月华之下,不知笼罩了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
而同一个故事,也有寒暖契阔的转折。
桓阳死后,王定之终日惶惶。
他与郗岑本是表兄弟,幼弟王贻之又娶了郗岑的堂妹郗归。
王定之从前没少借着这重身份风光得意,眼下见郗岑快要自身难保,忧惧之余,便想另做打算。
等到谢瑾解了桓谦徐州刺史之职后,桓氏一党的势力再次一落千丈。
后宅之事,终究不能与朝堂毫无干涉。
谢瑾虽然不怎么看得上王定之,却不忍心看着王和之的孩子一个个因此毁了前途。
正好此时庆阳公主与桓阳次子离婚,想要在世家大族中寻个夫君。
谢瑾便给王定之和庆阳公主牵了线,两方见面,很快便敲定了王贻之离婚尚主之事。
谢瑾告诉自己,他这么做,是为了保全王和之的孩子们,不让他们受桓氏牵连。
可是无人之时,他也会忍不住想,自己真的就没有一点点私心吗?是不是他打心底里,还是想让郗归和王贻之分开,所以才做出了这样的举动?
谢瑾闭了闭眼睛,脑中再次浮现出郗归的笑颜:“阿回会恨我吗?恨我步步紧逼,胜了郗岑;恨我从中作梗,毁她姻缘。”
13. 逆臣
郗归并不知晓谢瑾的想法,就算知晓了,恐怕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郗岑早就告诉过她,朝堂之事与私交情谊原本就是两码事,他与谢瑾是好友,却也曾在得势之时,因为政见不和的缘故,于人来人往之际,将谢瑾与王平之晾在厅外半日,形同羞辱。
郗归心里明白,他们其实都是政客,愿赌服输,本就无所谓什么恨不恨的。
可她还是不甘心,凭什么阿兄失去了权势、失去了希望乃至于失去了性命,谢瑾却能踩着扳倒桓氏的功劳,成为江左新的权臣。
从容是属于胜者的品质,郗归无法做到从容,她只有不甘。
这不甘与理智混在一起,搅得她头痛难忍——乱臣贼子又如何?那是她的阿兄啊!
她一定要去京口,一定要把那支私兵牢牢握在手里!
此时的郗归还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要做什么,但她清楚地明白,那是阿兄和自己最后的筹码,她不能轻易将其拱手让人。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郗归撕毁了郗途递给她的名册,表示自己不愿再嫁,要去京口独居。
郗途自然不会同意这个要求,他觉得郗归简直是异想天开:“正经人家的女郎,哪有不成亲的道理?”
郗归理直气壮地回怼:“我又不是没成过亲,我是和离!和离懂吗?”
“你那是和离吗?你那是被休了!”
话一出口,郗途便觉得过了,正要找补一二,却听郗归驳道:“我就是被休了怎么样?你冲我吼什么?有本事你冲着王家吼,让他们别休我啊!冲着自家人凶算什么本事?我看你就会窝里横!我今天把话撂这了,我不嫁,谁都不嫁!你要是非要我嫁人,我就一头撞死,去阴曹地府里找阿兄!”
郗途气得面色通红:“你休要再提那个犯上作乱的逆臣!”
郗归比他更加生气:“阿兄才不是逆臣,他那是为了北伐!司马氏不思进取,偏安江左,眼睁睁看着江北沦陷,看着同胞受辱!这些尸位素餐的皇帝,才是中朝以来最大的逆臣!‘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大兄要废了他们,究竟何错之有?”
郗途闻言气急,大怒之下,他抓起手边的镇尺,眼看就要扔向郗归。
郗归察觉了他的动作,却梗着脖子,一动不动地瞪着他,丝毫不见闪躲。
郗途见状,颓然地放下了镇尺:“这些话,你以后不要再说了。司马氏再如何,也——”
笃笃笃的叩门声打断了郗途的话,他没好气地喊道:“进来!”
来人是谢瑾身边的僮仆阿辛。
阿辛躬身行礼:“家主想请郎君明日过府叙话,不知郎君可方便?”
早在看到阿辛进来时,郗途便换上了一副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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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悦色的表情。
听了这话,他立即回道:“方便方便,劳您回禀叔父,我明日一早便过去。”
阿辛行礼告退,转身之时,余光不动声色地往郗归身上扫了扫。
门关上后,郗归冷笑着开口:“兄长对谢家人,可真是殷勤备至啊!”
郗途被阿辛打了个岔,本已不复方才的大怒,正打算与郗归好好讲讲道理,冷不丁听到这样的一句话,不由又皱起了眉头。
“谢侍中是你嫂嫂的叔父,自然也是我们的长辈。阿辛既是他身边的人,我自然应该恭敬几分。”
郗归呵了一声,心中嗤道:“那是你的叔父,可不是我的。再说了,你当陈郡谢氏是什么好人?在大兄和我身上都碰了壁后,又跑去跟你结亲,不过是看上了高平郗氏的名望罢了。”
不过,既然郗途怕谢瑾,那事情就好办多了。
她站起身来,一面理着衣裙上的褶皱,一面开口说道:“兄长,反正我呢,是必定不会再嫁的。如果你非要逼我,我就去谢府叫门,好问一问谢瑾,他为什么要做出这等毁人姻缘的不仁不义之举?你也别想着把我关在府里,你敢关,我就敢绝食自尽,反正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
郗归看了眼郗途的脸色,见郗途不高兴,她便气顺了:“行了,天色这么晚,我也该休息了。兄长,你好好考虑啊!”
14. 打探
第二日一早,阿辛将眼下青黑、满脸倦容的郗途迎进了谢瑾书房。
郗途强打起精神与谢瑾说了几件朝中之事后,正要开口告辞,却听谢瑾问道:“对了,你那大归的妹妹,如今怎样了?”
郗途满脸的一言难尽——还能怎样?我这满面倦容,就是拜她所赐!
昨夜郗归走后,郗途一宿未睡。
他既不能同意郗归不愿再嫁的要求,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真来谢府叫门。
他想了一夜都没想出什么办法,如今被谢瑾问起,一时左右踌躇,不知该怎样回答才好。
谢瑾执笔沾墨,写了几行字后,才看向面露窘迫的郗途,状似无意地说道:“此番和离,到底教令妹受了委屈。等过段时间,我命人在谢氏族里为她寻个佳婿。你跟谢粲说一声,好好照料她。”
郗途听了大急——如果谢瑾真的帮郗归找到了夫婿,郗归却不愿意,还径直跑到谢府撒泼,那可怎么收场?
于是,纵使十分心动,郗途还是不得不开口婉拒:“多谢叔父。只是舍妹自大归后,身体便不太好,如今想去京口养病,就先不劳烦叔父为她择婿了。”
谢瑾哦了一声,放下了笔:“去京口散散心也无妨,少度1也要过去,令妹不妨与他同行,也安全些。”
郗途原本只是拿京口当借口,以便推脱谢瑾帮郗归择婿的好意,却没想到谢瑾三言两语地,竟然定下了由谢墨送郗归去京口的事。
他张了张嘴,又不知该如何推辞,只好开口道谢。
郗途走后,谢瑾接着练字。
笔走龙蛇,写的是三闾大夫的《橘颂》——“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2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屈原因此赞美橘树秉心持意忠贞不二。
半晌,谢瑾停笔问道:“她生病了?”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但阿辛还是听懂了。
他迟疑地回道:“奴听郗女郎吵架的声音,只觉中气十足。”
“她和子胤吵架了?所为何事?”
阿辛压低了声音:“奴在门外,只听郗女郎说道,‘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大兄要废了他们,究竟何错之有?”
谢瑾闻言,心下一紧,手中的笔竟然被生生折断。
阿辛没有抬头,半晌,谢瑾才松开了手,断成两截的湖笔落在纸面上,笔尖浓浓的墨汁在宣纸上晕染开,变成了一滩大大的墨痕。
那个地方,原本写的是“苏世独立,横而不流”。
谢瑾早就知道,郗岑与郗归这兄妹俩,很是有些惊世骇俗的想法。
他们不拘泥于礼法,不在意居于皇位之上的司马氏,仅以自己的原则为准绳行事,为了自己的目标,虽千万人亦往矣。
譬如郗岑,他若是甘心做江左的重臣,一生守在江左,那么如今,谢瑾未必能坐到这样的位置,因为郗岑必然会早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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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位极人臣。
可郗岑偏偏就要北伐,为此,他不惜依附桓阳,筹谋着将阻碍北伐的司马氏拉下皇位。
江左大大小小的世家,其实内心里都不太瞧得起司马氏,可从未有人像郗岑和郗归这样明目张胆地反叛。
从某种程度上讲,他们是另一种形式的“苏世独立”,偏执地朝着自己认准的路上走,就算是撞了南墙也不肯回头。
谢瑾想起了郗归从前吟过的两句诗——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他的阿回,还是这么地固执,这么地倔强,这么坚定地拥护着自己的兄长。
可是,没有了嘉宾,阿回一个人,该是多么地孤单,多么地无助,多么地难过。
郗子胤不能理解她,他只想让她做一个合格的闺秀,但她必定不会愿意。
谢瑾这么想着,终于忍不住问起了郗归的近况:“她大归在家,过得可还舒心?可是瘦了?”
阿辛面有难色:“奴见郗女郎气色还好,想是还算舒心。至于别的,这么多年不见,这瘦没瘦的,奴也看不出来啊。”
“罢了。”谢瑾叹了口气,瘦不瘦的,与如今的他有什么干系呢?他早已没有关心她的资格了。
谢瑾看向壁间悬挂的舆图,强迫自己不再想起郗归。
出神之际,僮仆阿壬进来禀报:“郎主,刺史回来了。”
谢瑾回过神来,心下不由一喜,立即回身催道:“让他速速过来。”
15. 募将
一个俊朗健壮的青年快步走进书房,看到谢瑾后,他先是咧嘴笑了笑,然后便跪伏在地,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大礼。
来人是谢瑾的侄儿谢墨,也是谢蕴和谢粲的幼弟。
谢墨虽然只比谢瑾小了几岁,却从小就很依赖和敬佩这位叔父。
江左男儿以秀丽为美,往往尚文不尚武,又多服食五行散,以致娇弱不堪。
谢墨少时也曾是个尚清谈、好打扮的清秀男儿,尤其喜欢佩戴紫罗香囊。
谢瑾深感世家大族缺乏将才,不愿子弟在清谈冶游中虚度此生。
于是他假意与谢墨游戏,将那紫罗香囊赢了过来,扔进火盆烧毁。
谢墨明白了叔父未说出口的深意,自那以后,他研习兵法,苦练武艺,后来又去疆场打拼。
去年十月,谢瑾担心秦寇作乱,让谢墨任了兖州刺史、广陵相,监江北诸军。
在江北监军的这段时日,谢墨又晒黑了不少。
谢瑾看到他黝黑刚毅的面庞,颇感欣慰。
他走上前,亲手扶起了谢墨。
“江北诸事可还顺利?”
此前谢瑾命谢墨在江北招募流民,充实军旅,不知眼下进展如何。
“其他一切都好,只是叔父,江北流民毕竟与江南不同。他们本就生活贫苦,去年又遭了地动、暴风、冰雹这许多灾害。稍有些勇力的,都作了亡命之徒。若把他们招进军中,恐怕不仅不服管教,还会影响原本的纪律。”
谢墨觑了眼谢瑾的神色,面有苦色地接着说道:“而且,江南流民,赴淮水一带作战,为了保卫家园,自然会奋勇力战,寸步不让。可江北这些亡命之徒,一旦战败,只需另寻个山头,便可重操旧业。实在是,指望不上啊!”
谢瑾并没有评论什么,只是淡淡地说道:“江南之人,若不算世家大族的部曲,本就没有多少。剩下的那些平民,过惯了种地树桑的日子,只怕难以抵御秦寇。”
江左世家大族,都蓄有为数不少的私兵。
过江流民漂泊无依,又无地可种,往往才一上岸,就被世家纳入门下,沦为私兵部曲。
朝廷既无法收纳这些部曲的赋税,又不能招募这些人参军。
是以军中又是缺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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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缺人。
面对这种状况,即使是谢瑾,也没有办法。
更何况,谢家自己也有部曲。
谢瑾不欲与世家大族发生冲突,以免横生枝节,他打算让谢墨前往京口募兵:“你且安顿一下,过两日去京口一趟。昔年郗司空在京口、晋陵一带安顿流民,又从这些流民中拣选青壮参军。这些人中有不少南渡的低阶武将家族,他们世代习武,又有军旅背景,应当颇具战力。”
“可是,京口是郗家的地方啊!我不如去豫州看看?”
谢墨额角渗出了冷汗,世家之间,不兴这么明目张胆地挖墙脚的。
“就去京口。郗嘉宾已死,桓谦也已经离开了徐州,你怕什么?”谢瑾拒绝了谢墨去豫州募兵的想法,“谢家在豫州多年,豫州还有没有可用之人,你难道还不清楚?”
谢瑾看向谢墨,郑重地交待道:“此去京口,募兵倒是其次。你要记住,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你的首要任务,是寻觅将才。京口流民之间,必定存在私下的团体帮派,只要在他们中间找到一位能服众的将才,自然能一呼百应,募足兵士。”
16. 等她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这一将,究竟有多难求呢?
江左立国之初,并不是如今这副不尚武力的景象。
只是后来,丞相王引的从兄王重举兵叛乱、直逼建康,险些颠覆了江左国祚。
从那以后,士林之中,便隐隐升起了抑制世家子弟习武的风气。
王丞相的二子王园,容貌秀伟,颇类其父,却因好武而不得王丞相喜爱。
王丞相甚至一见此子,便会面有怒色。
没有人知道,王丞相究竟是真的不喜武夫,还是因为王重之乱而避嫌,抑或是,想通过这种暗中引导士族风尚的方式,使得世家子弟不尚武力,以免再度出现如王重那般既有高门身份又拥兵自重的威胁?
对于王丞相的真正意图,后人早已不得而知。
大家只知道,自那以后,世家子弟便延续了中朝王衍以来好清谈的风尚,不再习武弄兵。
即便做了将军,也只是指挥手下兵卒,并不亲自出战。
至于那些兵卒,他们本就非世家出身,又因上层人物蔑视武夫而晋升无望,只能一天天地熬日子。
久而久之,军队既无战力,又乏将才。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谢瑾虽能督促自家侄儿谢墨习武弄兵,但却不能逼着别人也这样做。
而将才的培养又非一日之功,难以一蹴而就。
因此,谢瑾只能将眼光投向京口,希望能够找到郗照旧部的后人,以解燃眉之急。
他郑重嘱咐谢墨:“眼下桓氏虽说暂时蛰伏,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桓谦毕竟还握着荆、江二州的兵马。要克制桓氏,必得有我们自己的军队才行。更何况,北境还有秦王虎视眈眈。此去京口,关系重大,你一定要上心。”
谢墨正色应诺,谢瑾接着说道:“对了,郗家女郎也要去京口,你护送她一道前去。”
谢墨听闻此语,顿时不乐意了:“郗家女郎?郗岑那个妹妹?我不送她!”
谢瑾与郗岑虽是政敌,但却私交甚笃,可谢墨却早已跟郗岑割袍断义。
况且他与郗途不同——郗途至今不晓得郗归与谢瑾曾经谈婚论嫁,谢墨却是在荆州亲眼见过这两人谈情说爱的。
“叔父,你莫不是还想着那个女人?那女人当初攀附权势,趁着二叔病卒的时候与您分开,转头就嫁去了琅琊王氏,如今被休也是活该,您可千万不能再跟她有牵扯啊!”
当年荆州别后,谢瑾大病一场,缠绵病榻好几个月。
正因如此,即便谢瑾多次表示此事并非郗归之错,谢墨还是一直对此感到不平,对郗归很是不喜。
更何况,他本就深恶郗岑,对郗归难免会有几分恨屋及乌的味道。
谢瑾听了谢墨孩子气的拒绝之语,蹙眉说道:“她不仅是郗嘉宾的妹妹,也是你姊夫的妹妹。更何况,就算她是嘉宾的妹妹又怎样?嘉宾曾对你倾囊相授,去年你领广陵相一职时,朝中多有异议,嘉宾还为你说过话,难道你都忘了吗?”
谢墨不敢怼回去,只嘟哝着说道:“如今朝野上下,哪个不是要跟桓家、跟郗岑撇开关系?为此,您还让两个妹妹离婚归家。现在怎么又要去沾惹郗岑的堂妹?谁不知道郗归虽是郗家二房的女郎,却是在郗岑身边长大的?”
谢瑾咳了一声,冷声说道:“这件事没得商量。你此行要去的,是郗司空当年营建的京口。护送郗氏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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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回头跟郗家旧部说起,好歹有一份香火情在。你下去安排吧,等安顿好后,跟子胤那边说一声,接了郗氏女郎一道出发。”
“郗氏女郎郗氏女郎,您撇得倒清!有本事在心里也撇清啊!”说到这,谢墨突然脸色一变,“叔父,这么多年来,您一直不肯成亲,不会就是等着郗归离婚的这一天吧?”
谢瑾听到这句话后,藏在宽袍大袖里的手倏地紧握成拳,面上却不动声色地看向谢墨,直盯得他答应下送郗归去京口的事,忙不迭地起身告辞。
谢墨离开后,屋里静悄悄的,阿辛悄无声息地收走谢墨用过的茶盏。
谢瑾看着他的动作,半晌,才松开了紧握的拳头。
是在等郗归吗?谢瑾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打郗归在荆州说出那句“到此为止”后,他就再没了成亲的念头,他不愿意与旁人结为夫妇,永远都不会愿意。
最痛苦的时候,他也曾想过打败郗岑,用事实证明郗岑的选择是错误的,让郗归为当日的做法感到后悔。
可即便那时,他也没有想过另娶他人。
然而,当郗岑真的在权力斗争中落败后,谢瑾松一口气的同时,却并没有如想象中那般感到大快人心。
他与郗岑,由于政见不同的缘故,不得不角逐,不得不争斗。
但扪心自问,他们一丝半点都不想伤害郗归。
可惜的是,这不仅仅是谢瑾与郗岑两个人的斗争。
他们身前身后,有太多的人,太多的势力。
到了图穷匕见的那一刻,无论胜者还是败者,都早已骑虎难下。
他们还是伤害了她。
谢瑾不敢再奢望拥有她。
17. 底气
雪化了以后,郗归便随着谢家的队伍一道出发。
这两年灾害频发,年景不好,因而作乱的流匪也更多些。
跟谢墨这个小将军一道走,起码安全有保障。
至于谢墨怎么想,郗归并不在意。
荆州别后,他们早已相看两厌,无话可说。
以至于出发的这一日,两人见面都没有见。
牛车缓缓驶动,在辚辚的声响中,一行人到了渡口,先后登上官船。
去年闰月发生了一场地动,还没等人们从地动的余波中反应过来,便又有暴风出现,一时毁坏了不少房屋,死伤了无数贫民。
之后的三个月里,江南又再度接连发生了冰雹、地动、暴风等一系列灾害。
以至于如今郗归从船上看去,只觉一路所见田宅都破败不堪,不知平民百姓是如何捱过冬天的。
“民生疾苦”这四个字,第一次在郗归脑海中有了确切的形象。
二月的风仍然带着丝丝冷意,可那些劳作的平民百姓,却只穿着单薄的短褐。
一个孩子赤脚在大人身边跑来跑去,即使隔着不短的距离,郗归也能清晰地看到他通红的脸颊。
那些从北方一路跋涉而来,在江左重建家园的人们,竟然过着这样的生活——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房屋,繁重的劳作,还有单薄的衣衫。
郗归曾看过家里每年花在京口流民身上的钱,金额可称巨大,然而结果却是,只能让他们过上这样勉强糊口的生活。
几场不大不小的灾难,就足以摧毁他们的生活。
因为这些人迢迢南渡,大多已经散尽家财。
而他们自己,又不愿意卖身为奴,所以只能苦苦支撑。
他们来得太晚了,江左肥沃的土地,已经全是三吴旧姓与侨姓士族的囊中之物。
所以他们只能在贫瘠的土地上,一年又一年地播种,然后收获极少的粮食和希望。
“天之道,损有余以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
人类群体内部资源分配的不公,往往比天灾本身更加持久,也更加难以撼动。
距离永嘉南渡,已经过去了五十多年。而高平郗氏,也已在京口经营了四十年。
四十年间,郗家出资帮助二十余万流民在京口、晋陵一代安家,教他们开垦田地,在此谋生。
可是,却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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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让这些人吃饱穿暖,抵御灾害。
与贫民们破陋的草棚茅屋相对的,是北固山上世家大族五步一楼、十步一阁的庄园——包括郗岑自己的。
北固山横枕大江,石壁嵯峨,可谓钟造化之神秀,又有东吴甘露寺这一“寺冠山”的名胜古迹。
因此,世家子弟颇爱于此建造别院。
这些庄园设计精巧、用料扎实,虽然接连经历了几场地震,却仍旧稳稳地矗立在山间,与山下民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宛如人与人的命运,有人生来便在山上,有人却攀爬一生,仍在谷底。
中朝左思曾作诗感叹,诗云:“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1
地势使之然,就像山下的平民,也像她此行要找的北府旧将——纵然努力拼搏,练就一身本领,但却只因并非世家出身,便只能受人驱使,晋升无望。
而在世家之中,也只有男子可以建功立业,如郗归这般的女子,只能安于后宅,任人摆布。
不过,郗归如今有了郗岑留下的私兵,便有了与那些贵族男子谈判的底气。
18. 夙愿
船终于靠岸。
这是郗岑过世后,郗归第一次踏上京口的土地。
与谢墨的人马在渡口分开后,郗归登上了驶往北固山的牛车。
牛车缓缓驶动,郗归听着车轮声,想到往日郗岑带她走过这段路时,总会讲起祖父的故事。
郗归、郗岑和郗途三人,是已故大司空郗照的孙辈。
永嘉之乱,衣冠南渡,在大江以南建立了江左朝廷。
郗照却迟迟不肯选择渡江,而是纠集人马,于北徐州一带抗胡。
五胡乱华,二京沦丧,神州陆沉。
中原大地变成了人间炼狱,处处都上演着“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的惨剧。
在耳闻目睹了胡人对汉人的残害后,郗照坚持抗胡,立誓驱除胡虏。
然而,像他一样的人却越来越少。
更多的人,只想南渡江左,寻觅一个安身之处。
打到最后,郗照实在独木难支。江左皇帝又为权臣所逼,发函向郗照求救。
就这样,郗照也加入了南渡建康的队伍。
当年高平郗氏携家人乡众抗胡,有子弟数十、乡勇三万。
到南渡之时,军队虽伤亡惨重,但因有流民的补充,所以不减反增。
而高平郗氏,却只剩郗照一人。
其余数十子弟,皆葬身江北,马革裹尸,无一生还。
永嘉乱前,郗照育有三子,不幸都在江北战死。
孤身南渡之后,他娶了一房继室,生了两儿一女,却因朝事繁忙而无暇教养。
那时郗照为了拱卫王室,为了维持江左来之不易的和平,频频往返于建康、京口之间,常常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只能为孩子延请名师。
等京口之事告一段落后,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唯二的儿子已被老儒教偏了——老儒把他们教成了两个规规矩矩的儒生,善良、守礼、简默、持重,却不擅机变。
作为三公之子,京口未来的接班人,他们实在不擅机谋。
郗照无可奈何,眼看自己日渐衰朽,只好让郗声尽早娶妻,生了长孙郗岑。
郗岑是郗照一手教养长大的儿郎,郗照死前,将郗家在京口的暗中势力,统统交给了十四岁的郗岑。
彼时郗照早已年迈,他看淡了生死之事,深感世间无可留恋,惟以无望克复神州为憾。
于是他为还未正式起名的孙女取名为“归”,小字“阿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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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盼儿孙们有朝一日能打回北方,收复国土。
也正因此,郗岑自祖父手中接过的,不仅仅是一支私兵,更是高平郗氏渴望北伐中原、克服神州的夙愿。
或许是因为来了京口的缘故,当天夜里,郗归就梦到了郗岑。
梦里是一段往事。
许多年前,郗岑曾给年幼的郗归讲过封狼居胥的故事。
讲完之后,郗岑对着郗归问道:“阿回觉得冠军侯如何?”
郗归抱着兄长的胳膊,奶声奶气地说道:“冠军侯当然很好,可阿兄不要做他。”
那时郗归虽然年幼,但身体里却是个来自后世的成年灵魂。
她看出了郗岑毫不遮掩的雄心勃勃,也明白江左朝堂上下不欲北伐的默契,因而想劝郗岑打消念头。
但郗岑只当她是小孩玩闹,反倒笑着问她:“阿回为何不要阿兄做冠军侯呀?”
郗归努力做出一副严肃的表情:“冠军侯虽然战功赫赫,留名青史,却只活了二十多岁,阿回要阿兄长命百岁!”
郗岑听郗归这么说,笑着抚了抚她的发顶,轻声开口,也不知是说给谁听:“可若是能像冠军侯那般封狼居胥,阿兄宁愿早死啊……”
19. 底牌
郗归自睡梦中醒来,泪水早已浸湿了枕芯。
那件事发生不久,郗岑就带她去了荆州。
桓阳是真真切切地从军旅中打拼出来的武人,建康城里的世家瞧不起他,郗岑却欣赏他北伐的决心,愿意助他一臂之力。
就这样,桓阳有军队,郗岑有智谋,他们上依荆州,下据京口,一步步废掉了当时的皇帝,拥护先帝即位。
先帝本是个不受宠的皇子,心知自己不过占了个司马氏的名头,才能帮着桓阳坐一坐这个位置。
对于桓阳与郗岑的图谋,先帝心知肚明。
那时桓阳领兵在外,郗岑坐守建康,先帝面对郗岑,常常是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而琅琊王氏,则一求再求,聘了郗归为妇。
王定之兄弟几人,靠着与郗岑的关系,很是风光了几年。
但这一切都随着先帝的薨逝戛然而止。
先帝病重之际,留下遗旨给桓阳,其中写道:“少子可辅者辅之,如不可,君自取之。”
这本是桓阳与郗岑意料之中的结果。
然而,谢瑾与王平之却夜叩宫门,执意阻拦。
先帝的遗旨一改再改,最后将“依周公居摄故事”变成了“如诸葛武侯、王丞相故事”。”
桓阳称帝的梦想就这么破灭了。
多年以来,郗岑殷殷期盼的,不过是改朝换代之后,举国同心地北伐中原。
可是,这个计划,竟终于到了不得不折戟沉沙的地步。
到了这个时候,他们只剩下了举兵一个办法。
毕竟,没了京口,建康根本无法阻拦来自上游的侵袭,也不能获得来自三吴的粮谷支持。
也正因此,桓阳后来欲带兵入朝,强取帝位。
然而,这次行动又被谢、王二人破坏了。
桓阳无可奈何,只好抱憾西归,没多久便郁郁而终。
由于谢瑾的有意拖延,直到薨逝之前,桓阳都没有等到心心念念的九锡之礼。
至于郗岑,则在多年筹划付之一炬后,一次又一次地吐血,勉强坚持了一年后,便也郁郁而终。
想到这里,郗归紧闭双眼,任凭泪水不住地流下来。
她摸索着抱住枕边那个带锁的小箱,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
“阿兄,你放心吧!你的物件、你的梦想、你的遗憾和不甘,我都会帮你收着。从今以后,我不仅是我自己,我会代替你活下去!北伐中原,收复二京,我一定会帮你做到的!”
值夜的南星早被郗归的哭声惊动,此时正无措地立在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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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露不忍。
郗归深吸一口气,吩咐她道:“明日一早,遣人去南面刘家那座庄园,就说有人执先司徒左长史郗岑遗命前来,要见刘坚一面。”
南星应了一声,犹豫着劝道:“女郎,早些歇息吧,郎君要是还在,必不忍心教您如此伤怀的。”
她说这话本是为了劝慰,结果却反倒加深了郗归的哀情。
郗归摇了摇头,轻声说道:“睡不着了,出去走走吧,我也许久没好生看过北固山的景致了。”
换好衣服后,南星执灯,引着郗归出门。
北固山回岭入江,三面临水,有三峰相连。
其中中峰、后峰均为石体,打眼望去,只见悬崖峭壁兀立江中,宛如一座天然的“石头城”;前峰则是缓坡土台,其东、西、南三侧皆为陆地。
三国之时,孙权在前峰修建了一座周廻六百三十步、内外皆固以砖壁的铁瓮城。
“半面烟岚雄北固,一方形势控东吴。”
在做出迁都建业的决定之前,铁瓮城是孙吴实际上的王城,可见其地势险要。
郗归紧了紧披风,一寸寸地扫视过去。
这就是高平郗氏的京口,高平郗氏的北固,高平郗氏的荣耀,也是郗归此时最大的底牌——她会拿好它的。
20. 京口
江左初立之时,有不少世家看上了北固山的险要与秀美,纷纷于此营建庄园。
后来郗照出任徐州刺史,镇于京口,以前峰的铁瓮城为治所,又将辖下流民兵自合肥带了过来,于此操练兵马。
世族不喜武人,又畏惧郗照的权力。
久而久之,那些庄园便无人居住了,只有带了岁月痕迹的雕栏画栋依旧静静地留在原地。
夜半时分,山中安静极了。
一轮明月挂在天边,照得宽阔的江面泛起清晖,随着江水波动闪耀。
江水潺湲,江风夜引。
群山之中传来了几声鸟叫,与夜行的船桨拨动水面的声音混在一起,衬得江面既清冷,又寥落。
当年郗照病逝后,他麾下的一部分流民军成为了京口官军。
至于剩下的人,由于京口军费有限的缘故,他们明面上被安置在了京口、晋陵一代务农,实际上却还与高平郗氏保有联系。
郗岑每年都会拨钱谷给这些人,以供他们生活和操练。
操练的地点之一,便是他在北固山置办的庄园。
郗岑还活着的时候,每年都会花一大笔财物在这里,旁人不了解钱财的去处,只以为他挥金如土,卓荦不羁。
郗岑也不辩解,索性在北固山大修了两处庄园,坐实了挥霍的名称。
不知内情的人听见,倒也从未怀疑,这支私兵因此得以安心清净地在此操练。
郗归转身看向南面那座庄园,能不能实现阿兄的夙愿,就看他们的了。
***
同一片月色之下,谢瑾刚刚结束了一天的公事。
他活动了下肩膀,走出书房,看向天边的月亮——少度他们应该早就到了京口,此时此刻,阿回故地重游,不知有没有触景伤情?
谢瑾一边想着,一边拾阶而上,登上了高耸的望江楼。
他看着月色下滔滔的江水,耳畔仿佛出现了当日与郗归一道在荆州同游时,听到的江水一次又一次拍打到山崖上的不绝响声。
谢瑾的思绪荡漾开来,想起了郗归那时常常哼唱的一首小调——“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是非成败,转头成空。
恰如郗岑的一生,出身高门,少年入仕,位极人臣,却在最绚烂的时候,登高跌重,郁郁而亡。
谢瑾心烦意乱之时,常常远望大江东流。
江左国都建康立在长江之侧,城中每个世家子弟,都曾听着江水入眠。
滔滔大江,为江左挡住了北方戎狄的虎视眈眈,也催生出了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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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大族扼制上游以威胁建康的种种乱象。
永嘉政局,纷乱异常。
外有异族交侵,内有诸王构嫌,还有流民帅趁机作乱。
“五马浮渡江,一马化为龙。”
南渡之后,江左国祚虽立,却仍不稳固。
以至于永昌元年,明帝初登帝阼之时,竟出现了王重专/制、内外危逼的场面。
那时明帝欲以高平郗氏为外援,于是,郗照率领原本留在江北的流民军,南下入驻京口。
他周旋于朝廷与流民帅之间,与明帝谋灭王重,高平郗氏也因此得以跻身江左一流侨姓士族之列。
那段时日,郗照孤身入建康,折冲于士族诸门户之间,虽有平乱之功,却不与琅琊王氏为敌,只求政局稳定。
后来成帝践祚,太后虞氏临朝称制,郗照与庾、王等七人受诏辅政。
庾公居帝舅之尊,与丞相王引开始了久久不绝的明争暗斗。
当时陶、虞二公据上游之利,先后多次试图从上游发兵,顺流而下,直取建康,废黜丞相王引。
郗照深感上游强藩势力之盛,为了稳定局面,他将女儿嫁给王引从侄,自己则常驻京口,拱卫建康。
那时京口、晋陵一带还是一副荒无人烟的景象,四处榛榛莽莽,常有野兽出没。
21. 世家
郗照慧眼独具,察觉了京口在建康与会稽之间的枢纽地位,首倡“静镇京口”之议。
他在京口、晋陵一带安置那些不愿卖身为世家部曲的渡江流民,又从三吴地区运来粮谷,支持京口军民的生计,如此筹谋了多年,终于将京口建成了一座关系建康安危的重镇,使之足以与上游抗衡。
自此以后,江左朝廷,便形成了荆州与中枢、上游与下游之间“荆扬相峙”的局面。
而高平郗氏,也在京口深深扎根。
几年之后,三吴发生了一起流民帅造反的动乱。
那时叛军直逼台城,京口位于吴地与建康之间,可谓去贼密迩,在城孤粮绝的困境下,难免人情动摇。
危机之下,郗照设坛场,刑白马,大誓三军:“今主上幽危,百姓倒悬,忠臣正士志存报国。凡我同盟,既盟之后,戮力一心,以救社稷。若二寇不枭,义无偷安。有渝此盟,明神残之!”1
这是郗照一生最为光辉的时刻之一。
郗归曾告诉谢瑾,她还是孩童之时,就曾伏在郗岑膝头,听他讲起祖父登坛慷慨、三军争为用命的故事。
但这个故事的结局却并不美好。
平叛之后,功劳卓著的郗照被封为司空,位列三公,加侍中衔,更封南昌县公。
然而,没过多久,郗照就被建康城中的世家参了一本,解了八郡都督之职。
那一年,谢怀亲自教五岁的谢瑾读《春秋》。
谢瑾问父亲:“‘王贰于虢’何解?《诗》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岂可称天子贰于臣下?周平王不过削减了郑武公些许权力,怎就落了个堂堂天子与诸侯交换质子的结果?”
谢怀默然不对,犹豫了良久,方才开口答道。
“于郑武公这样的霸主而言,进远比退容易得多——进,或可加官晋爵;退,便是万劫不复。形势如此,由不得人。”
他抚了抚胡子,叹了口气,徐徐说道:“可是,对天子而言,是万万容不得这样的权臣的。凡物莫能两大,若使杀生之机、夺予之要专在大臣,君主便难免会有失驭强臣、自亡齐斧的忧患。”
谢瑾想到时事,抬首问道:“圣人解了郗司空八郡都督的职位,便是为了防止人臣凌主吗?”
谢怀本不欲言,但他深知,谢家的未来恐怕要系在这个早慧的孩子身上。
于是他看着谢瑾,正色说道:“玉郎,你要记住,江左没有真正的天子。眼下的情形,不是人主扼制权臣,而是权臣与权臣角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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郗司空为了江左的安定,甘心退一射之地。至于司马氏,元帝因人成事,便要付出代价。江左,是世家的江左。”
很多年过去了,谢瑾依然清晰地记得谢怀说出这一番话时的神色——非常郑重,但又隐含着一种深切而内敛的痛色。
那是一个文人,因为知道自己终将一生都不能迎来一个清平盛世和沨沨明主而产生的痛苦。
更何况,为了家族,他还要教导自己的孩子去做一个权臣。
谢瑾成功了,在压倒桓氏势力之后,他终于成为了江左风头无两的权臣,将谢氏一族推向了极盛。
但这一切都是有代价的。
在朝堂斗争之中,他的好友郗岑惨淡落败,郁郁而终。
而郗岑的妹妹、谢瑾昔日的恋人郗归,则因为兄长的落败,成为了“逆臣”的堂妹。
更是在谢瑾的筹谋之下,失去了自己的婚姻。
即使已经过去了这么些天,谢瑾也无法否认,在促成王贻之尚主之事上,他确实有着那么一点不可告人的私心。
朝堂之上,谢瑾杀伐果断;可对于郗归,他却总忍不住犹豫。
即便知道郗归会因郗岑之死而迁怒于自己,谢瑾还是忍不住期待——万一他们仍有可能重归于好呢?
22. 点将
谢瑾心中仍然怀有隐秘的期待,然而郗归却从未想过什么重归于好的事。
第二日,郗归在庄园见了刘坚。
彼时郗归正在思索如何拉拢北府旧人,忽然听到花厅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婢女进来通报,刘坚到了。
郗归抬眼,只见一个魁梧壮硕的身影,在南烛的导引下走进厅内。
来人面庞紫赤,须目圆瞪,与常人颇为不同。
他低垂眼帘,快步走到花厅中央,利落地行礼拜见:“在下彭城刘坚,见过贵人!”
屈身行礼的刘坚,没想到会听见一个轻柔的女声在这里响起:“壮士请起!”
他不由有些恼怒,随即抬起眼来,想看看是哪个不知轻重的使者,竟然带了姬妾来见他。
不料座上竟没有男子,只有一位宛如世外仙姝的女郎。
他愣了一下,旋即垂眼问道:“在下听闻有人执先司徒左长史郗岑遗命而来,不知贵使何在?”
郗归自昨夜起便情绪低落,此时看到刘坚的反应,难得地生出了几分兴味。
她微微向前倾身,徐徐开口说道:“我就是壮士要找的‘贵使’呀!”
“你——”刘坚强忍怒气,生硬地回道,“兹事体大,还请贵人不要玩笑。如若没有使者,在下这便告辞了!”
郗照逝世后,郗岑每年都送财物到京口,以免这些人穷困潦倒,难以度日。
但他却很少对刘坚等人发出什么指示。
毕竟,郗岑一心一意想着自荆州北伐,根本不把司马氏的皇帝放在眼里,更不必说帮着司马氏拱卫建康了。
他之所以年年送钱,不过是替祖父尽些照料北府后人的责任,顺便也给自家留一张底牌。
可所谓底牌,便是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轻易示人。
是以刘坚等人徒有一身本事与一腔抱负,却因无仗可打,而不得一展所长。
这次听到有人执郗岑遗命前来,刘坚还以为要换个郎君作统领,正打算好好说服他据守京口,自己也能有个施展抱负的机会。
却没想到,来的竟是个作弄人的小娘子。
郗归听刘坚这么说,并不觉得气恼,而是挥挥手,示意南星上前:“壮士先看过信物吧。”
刘坚看向托盘,里面有两件东西。
一件是块玉佩,花纹与高平郗氏族徽相似而略有不同,是郗岑专属的标志。
另一件则是紫檀木制造的马状兵符,刘坚从怀中取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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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半兵符,两块并在一起,严丝合缝。
他不由变了态度,正色开口道:“敢问贵人,郎君对我等有何安排?”
郗归缓缓说道:“我乃郗岑堂妹,也是壮士如今所在的那座庄园的主人。家兄临去之前,将京口势力托付于我。我此来,一是为了见见诸位,彼此有个了解。其二嘛,则是来为诸位找个好前程的。”
“前程?可是——”刘坚迟疑了。
郗归笑了:“可是我只是个女子?”
刘坚面露窘迫,却并没有反驳。
郗归也不恼,只是语气如常地说道:“我虽是女子,却能做伯乐,在这被世家大族占据的朝堂之上,为壮士找出一条晋升之道。壮士可知,谢侍中的侄儿如今是什么职位?”
“听闻谢小郎君去年领了广陵相一职,郎主还赞了谢侍中举贤不避亲。”
“是啊,广陵相。”郗归抬眼,看着刘坚,一字一顿地说道,“如果壮士肯听我的吩咐,我必会为你寻出一条青云路。假以时日,你也可以做广陵相。”
“这?这怎么可能?”他一介寒门武夫,怎能坐到广陵相的位置上去?
刘坚一面觉得不可置信,一面又忍不住看向郗归——万一是真的呢?
23. 效死
刘坚出身武将世家。
他的曾祖刘阳,曾以善射事晋武帝,历任北地、雁门太守。
然而,永嘉之乱,刘家南渡得太晚,没能挤进江左朝堂,从此便只能依附司空郗照生活。
那时郗照静镇京口,拱卫建康,先后抗胡平叛,帐下有的是征战沙场建功立业的机会。
刘坚的父亲刘立,就曾做过郗照帐下的征虏将军。
可到了刘坚这一辈,情势却江河日下。
经过王引与郗照的多年经营,江左朝局终于能够维持一个脆弱的动态平衡,再也没有南渡之初那般一场接一场需要平定的叛乱了。
而朝野上下,对北伐的态度,也都不甚支持。
是以刘坚空有一身武力,却人到中年,还是白身。
若有机会能重振家门,他是不会放过的,哪怕只是一个微小的希望。
可他仍旧想要一个哪怕是口头的保证:“女郎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郗归正色道,“壮士怕是不知,如今秦王苻石对江左虎视眈眈,南北之间,迟早有一场大仗要打。”
她取出一把匕首,示意南星拿给刘坚。
南星见自家女郎从袖中掏出一件兵器,吓得魂都要飞了,还是南烛看不下去,帮她递给了刘坚。
刘坚虽不解其意,但还是伸手接过了匕首。
郗归示意刘坚打开看看:“壮士且看这匕首如何?”
刘坚抽出匕首,细细端详,又将手指贴上去探了探,然后才开口答道:“此物乃百炼钢所制,品格上佳。”
习武之人没有不喜欢奇兵利器的,刘坚看着这匕首,实在爱不释手。虽然交还给了南烛,余光却还是忍不住往那边瞥。
郗归面露笑意:“壮士既然喜欢,那便收下它吧。”
刘坚先是一喜,随即便坚决推拒道:“无功不受禄,在下食郎君粮米,却不能有所效劳,本已愧疚非常,如何还能再收女郎的奇兵?”
郗归并没有听他的,而是示意南烛重新将匕首交给刘坚:“放心吧,以后有你效劳的时候。再说了,这匕首虽好,可我若说,我能造出比这更好的精钢呢?”
刘坚下意识地反驳道:“女郎莫要拿在下寻开心。”
“是不是寻开心,等造出来,壮士不就知道了吗?”郗归为刘坚画出了一张大饼,“想想看,如果将士们能用上比这更好的兵器,那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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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样的场景?有这样的兵器,何愁不能建功立业呢?”
刘坚心中虽然还有疑虑,却仍旧难以避免地被建功立业这四个字打动了。
“再说了,兵器虽好,若不能遇到勇士,也只能明珠暗投。就如同勇武之士,若无晋身之途,就只能白白蹉跎时光。”郗归由兵器转到刘坚等人的处境,“江左缺兵少将,下游诸镇,只有祖父留下的北府后人还可一战。因此,诸位必定会有上战场的机会。”
郗归看了眼刘坚的神色,郑重地说道,“而我要做的,就是为你们谋个好前程,不教你们白白做了那些世家子弟的垫脚石。”
刘坚等人,虽有作战的能力,却并非世家出身。
如果他们无依无靠地投了军,不但自己要受世家的蔑视,就连军功也会被夺走,白白成为世家子弟晋升的筹码。
要是不想拿性命为旁人做嫁衣裳,便须寻一个说得上话的靠山。
因此,郗归并不对刘坚隐瞒他们的价值。毕竟,这价值靠着他们自己,并不能发挥出效力。
刘坚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屈膝跪拜,正色答道:“在下刘坚,携北府旧部两万余人,愿竭股肱之力,为女郎效死输忠!”
24. 收服
“效死输忠?”
郗归被这句话戳中了心思,她一边对南星使了个眼色,一边迅速说道:“壮士快快请起。”
南星上前扶了刘坚起身,请他入座。
郗归颔首示意,暗地里在袖中转了转玉镯。
无论刘坚心里的真实想法是什么,此时此刻,初次见面的郗归要的就是这样一个坚决的表态。
至于以后,只要有足够多的利益,这些北府旧人自然会真地“效死输忠”。
这么想着,郗归开口说道:“昔年祖父渡江而来,身上烙的,不仅有高平郗氏的令名,还有流民帅的身份。我高平郗氏,与诸位壮士,实在是世代的情谊。家伯父于京口多年经营,虽然没有太大的功绩,却也从不鱼肉百姓。至于先兄,他一生唯以北伐中原、收复二京为念,想着如若走通了荆州的路子,诸位便可如桓大司马一般,自荆州北伐胡虏,从而建功立业,光宗耀祖。只是没想到,最后却出了这样的事情。”
刘坚听她这么说,自是感叹了一番郗家三代人对京口流民的恩情,又表了一番忠心。
“依照眼下的情势,荆州的路子是没法走了。可是北人叩关,向来有东西两路可走。荆州固然重要,广陵、采石也不可不守。”郗归缓缓说道,“若诸位能有机会,执戈披甲,固守江北,甚至游军于淮、汉之北,那何愁不能建功立业呢?”
“女郎说得有理,只是我等蹉跎多年,实在是找不到机会啊!”
“若没有时机,我何必专门从建康过来与壮士见面?你可知,我这一趟是跟谁一道来的?”
刘坚自然不知。
郗归理了理袖子,吐出了两个字:“谢墨。”
“女郎是要我等投了谢家?”刘坚犹豫了,“可是,这与给那些世家子弟卖命有何区别?您不是说,假以时日,我能——,怎么现在却要我去这谢小郎君麾下?”
刘坚终究还是没好意思说出“我也能当广陵相”这几个字,郗归却领会了他的意思。
“不是投入他的麾下,而是等着他来找我们。”郗归拨了拨茶盏,“你可曾听说过谢亿北征之事?”
刘坚自然听过,那次北征,谢亿败于慕容燕,险些被军中将领杀死,全靠谢瑾从中周旋,才保住了性命。
“那壮士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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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谢亿军中为何会哗变吗?”
刘坚再次摇了摇头,这样的秘闻,他怎会知晓:“在下不知。”
郗归面无表情地说道:“当日谢瑾劝他好生与军中诸将相处,结果谢亿宴请诸将时,却拿玉如意指着他们,开口便道,诸位都是好兵。”
江左兵卒身份低下,又没有晋升的希望,只能苦苦挨日子。是以“兵卒”二字,也被认为是侮辱性的称呼。
当日桓阳位居大司马,在朝中一手遮天。后来陈郡谢氏与太原王氏携手对付桓阳,他们言谈之中,便贱称桓阳为兵。
可以说,江左上下,凡是奋身行伍之人,没有一个不以“兵”“卒”为讳。
也正因此,听了郗归的讲述后,刘坚当即变了脸色。
郗归火上浇油地说道:“陈郡谢氏家风如何,壮士应当明了了?就连桓大司马,在谢瑾口中,也躲不过一声‘兵卒’的蔑称,何况汝等无权无势之人呢?”
说到这里,刘坚已经明白郗归的用意了,她是在告诉他——谢家不是好选择,高平郗氏才是。
可是,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要提起谢墨呢?
25. 择木
为什么要提起谢墨?
事实上,直到此刻,郗归内心仍然是有些犹豫的。
从情感上说,她一万个不愿意把兄长留下的私兵交给谢瑾,不愿意让他们帮陈郡谢氏出力。
可是昨夜梦醒后,郗归无比迫切地希望自己能够帮助兄长实现北伐的夙愿。
而要做到这点,她就必须寻觅一位能在朝堂上说得上话的合作对象。
如今朝野上下,除了退回荆州的桓氏外,只有陈郡谢氏、太原王氏以及阳翟褚氏格外显赫。
褚氏居帝舅之尊,王氏为皇后母家,原本都地位超然,但却因桓阳与郗岑的得势而不得不长期蛰伏,遵时养晦。
后来谢瑾与王平之打碎了桓阳称帝的图谋,又在褚太后与王皇后的支持下,逼得桓谦退出京口,回镇荆州。
自此以后,三姓之中,便以陈郡谢氏为尊。
也就是说,郗归如果想把这支军队送上北伐的战场,就势必要与谢瑾打交道——臣服于他,或者打败他。
对于前者,郗归不愿意;至于后者,她做不到,她没有能力将在朝堂之上翻云覆雨的谢瑾拉下马。
刘坚还在等待她的回复,郗归定了定神,开口问道:“家兄留给我一份名单,请壮士看看,何冲、诸葛谈、高权等人现下可在?”
刘坚仔细翻看了一遍,恭敬地答道:“何冲、高权目前在庄园;诸葛谈、刘道各自带了一批人,分散在附近的山林里;田淇在京口,孙不用在晋陵,这两人平日训练四散在京口、晋陵一带的弟兄们,有时候也招募乡勇。”
“壮士回去统计下兵将数目,我要一份详细的将士名单。若有人不愿上阵杀敌的,也可另起一个名册,我有别的安排。”
说完这些后,郗归才提起了谢墨:“让田淇和孙不用手下的人留意,谢墨已经到了京口,倘若他没有找到人便罢了,若找上门来,便告诉谢墨,让他来北固山谈。”
刘坚虽不解其意,但还是答应下来,急匆匆地回去安排了。
他走之后,郗归仍坐在花厅里,想着下一步的计划。
南烛与南星对视一眼,犹豫着上前问道:“女郎,那人说的万余名北府旧部是什么?这若是被郎君知道了,恐怕不好收场。”
“不过见了一个人罢了。”郗归并不在意,郗家二房只有郗途一个男丁,他成日里有操不完的心,只要这边没有发生什么大的变故,他绝不会有多余的工夫关心远在京口的自己。
她以手支颐,闭上了眼睛:“一时半会的,不会有人去告诉他的。”
南烛依然忧虑:“那您以后还要再见方才那人吗?若他频繁过来,免不了会有人觉得奇怪,去建康禀报郎君。”
郗归没有睁眼:“禀报就禀报吧,等他收到消息,我这边已经尘埃落定了。”
南烛、南星虽不懂郗归的意思,但看女郎镇静自若的样子,便也不再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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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郗归思索着方才与刘坚见面的场景,觉得自己仿佛一个掮客——一方面,以晋升的机遇说服刘坚为自己效力;另一方面,则要为刘坚等人寻一个可靠的“买家”。
平心而论,郗归并不想将北府旧部交给谢瑾。
但这些天,她细细读了郗岑留下的手札,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江左朝堂之上,如今再没有比谢瑾更合适、也更有前途的权臣了。
良禽尚且择木而栖,何况是一支如此骁勇的军队?
昔年郗归的祖父郗照过江而来,正是凭借着这样一支军队,使高平郗氏跻身江左一流世家之列。而郗照自己,也获得了位列三公的尊荣。
自那以后,京口便取得了“内镇优重”的特殊地位。而维持这一地位的,便是郗照手中的流民军。
刘坚等人的父辈,便是这支流民军的将领。
也正因此,这些人世代从军,颇有战力。
是以,谢瑾才会起了来京口招募兵将的心思。
覆巢之下无完卵,秦王苻坚虎视眈眈,郗归便是为了保全自己,也得让刘坚等人过江抗敌。
既然如此,做生不如做熟,与其和褚氏、王氏的老狐狸打交道,还不如选择谢瑾。
毕竟,如郗岑信中所言,他是谢瑾的亡友。而郗归与谢瑾之间,也有一段在荆州的情谊。
“荆州啊。”郗归睁开眼,目光投向花厅外的空地,脑海中则浮现出了那段尘封已久的记忆。
26. 入场
对郗归而言,在荆州的日子,仿佛已经过去了很久。如今回想起来,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荆州的谢瑾,是这世上除了郗岑外,对郗归最为纵容的男子。
可是后来,谢瑾决意东归建康,眼看就要走上一条与郗岑敌对的道路。
郗归自认不是恋爱脑,不想玩什么虐恋情深的桥段,在家人与爱人之间被迫做出选择。
于是,她果断地挥剑斩情丝,把和谢瑾有关的一切,结束在了荆州。
再往后,郗岑的权势越来越大,琅琊王氏屡屡谈起结亲一事,郗归说服兄长,将自己嫁给了王贻之。
从那以后,郗归的人生便局限在了乌衣巷中那一方小小的天地。
郗归与王贻之是姑表姐弟,王贻之从小便跟在郗归身后“阿姊”“阿姊”地叫,郗归也习惯了让着他。
后来二人年纪渐长,王贻之却没有什么大的变化。
他是王和之的少子,因为上有父兄支撑门户,所以过得十分闲适自在。
又因自小聪明颖悟,且写得一手好字,与其父并称“二王”,所以颇受长辈喜爱和同辈恭维。
久而久之,便养成了一副既傲气又软弱的性子。
一方面,因为亲故们的宠爱而十分任性,恨不得事事都按他的喜好来;另一方面,又因事事依靠父兄,且向来过得顺遂,所以骨子里很有些软弱,于大事上常常没什么主见。
郗归与他成婚后,既要时时哄着他、照料他,又要不着痕迹地帮他拿主意,还要让他以为那本是他自己的想法。
除了应付王贻之之外,世家大族之中,各房之间,也有不少人情往来和戛戛龃龉之处,更是少不了操心。
如此这般,郗归婚后虽有不少夫妻恩爱的日子,却也免不了俗务劳人。
久而久之,她只觉十分心累。
倘若只是如此,那也便罢了。古代女子多是要经历这些的,郗归胎穿到江左,如同寻常贵女一般生活了多年,对于婚后的生活,她早有心理准备,并不是不能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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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原本以为这辈子就这样过去了,可是琅琊王氏却给了她重重一击,将她扫地出门。
直到那时,郗归才幡然醒悟,原来,依靠别人的良心或者恩爱来生活,竟然是如此地靠不住。
而郗岑留下的信,也为她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至于刘坚等人,则是打开那扇门的钥匙。
郗归在琅琊王氏蹉跎了两年,忍耐了两年,最后却落了这么个惨淡收场的结果。
直到在夜色下重游北固山的那一刻,她才真正意识到——她早已经受够了!
即便有兄长撑腰的时候,她也并不真正喜欢乌衣巷中的生活,更不必说失去靠山之后了。
她再也不想过那种只能被困在一座小院中的生活了。
她无比地怀念那个曾经生活过的现代世界,可她回不去了。
但她也不甘心再度退回后宅,她想去看看,庙堂之上,那个原本只属于男人的世界。
郗岑留下的这支军队,就是她的入场券。
27. 无渡
郗归又做梦了。
梦里的一切都影影绰绰,带着几分不真实。
她仿佛站在一座从未见过的孤岛上,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左右彷徨,不知所措。
踌躇之际,她看到郗岑驾驶着一座大船经过。
郗归大声呼喊,想让兄长带上自己,可郗岑却始终没有回头。
不知怎的,郗归心中忽然升起一阵强烈的恐惧,她声嘶力竭地大喊:“不要去,前面有危险,阿兄不要去,和我一起停在岛上啊!”
郗岑终于回头。
他对着郗归笑,带着几分郗嘉宾独有的不羁与张扬:“男儿宁当格斗死,岂能碌碌无为地停在一座无名小岛之上?”
“不!”郗归大喊着从梦中惊醒,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南烛轻抚着她的背部,柔声安慰道:“女郎不怕,只是做梦罢了,没事的,没事的,啊?”
郗归一把抓住她的衣袖:“去找阿兄来,快去找阿兄来!我有话跟他说,有危险,前面有危险!我们不能再待在荆州了,回建康,我们回建康,离大司马远远的!快去啊!你怎么还不去?!”
“女郎。”南烛实在不忍心,却还是不得不开口提醒郗归,“女郎,我们不在荆州啊!”
“不在荆州,那我是在哪里?”
郗归推开南烛,在昏暗的烛火下环顾周遭的摆设:“哦,原来是在在京口啊。”
“京口?”她猛地回身,抓住南烛,“阿兄他——郗岑,他是不是?”
为了避免南烛误以为她问的是郗途,郗归特意说出了郗岑的名字。
南烛不忍地开口:“郎君他,已经不在了啊!”
郗归彻底从那个令她恍惚的梦境中清醒过来了。
“公无渡河?呵呵,公无渡河。”郗归喃喃说了几声,忽然放声大笑,“哈哈哈哈,阿兄,公无渡河啊,哈哈哈哈哈哈!”
她笑得凄惨,两行眼泪不住地往下淌,南烛想要上前安慰,却被她一把挥开。
南烛正要再劝,却听郗归厉声喝道:“出去!”
郗归从来不是个难伺候的主子,她对下人一贯和颜悦色,此时却是难得的冷厉。
南烛不敢再说话,轻手轻脚地换上了安神香,然后便退了出去。
郗归穿着单薄的中衣,伶仃地坐在床边,对着床前的烛火,形影相吊,茕茕无依。
她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泪水自颊边跌落:“阿兄,公无渡河啊!”
据说汉代有位叫作子高的朝鲜津卒。
一日,子高晨起撑船,看到有一白首狂夫,披发提壶,想要徒步涉乱流而渡。
狂夫之妻紧追其后,想要阻止其夫,却终究没有来得及。
那狂夫最终被卷入滔滔的河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其妻援箜篌而鼓,作《公无渡河》之曲,声甚悽怆。
一曲终了,那女子也投河而死。
其辞曰:“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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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郗归紧紧握着被泪水浸湿的绢帕,哽咽着说道:“请公无渡河,河广风威厉。”
她高高抬起了下巴,可泪水竟然还是争先恐后地流了出来。
于是她不再拭泪,而是颓唐地后靠,倒在了床上。
她想到了郗岑曾经说过的话。
“阿回,我高平郗氏,自永嘉乱后,便举全族之力抗胡。为此,数十子弟,皆葬身江北,不得生还。我家的墓园里,比比皆是招魂而葬的衣冠冢。祖父临终时,嘱咐家人积薪焚燎,行火葬之法,为的便是有朝一日,骨灰能归葬高平。我是祖父一手带大的,打记事起,就盼着北伐胡虏,收复二京。若能如愿,我什么都不在乎。”
郗归就这么躺在床上,目光呆滞地看着头顶的素色床帐。
几个月来,她从来没有像此刻一般清醒地认识到,她恨郗岑。
在过去的许多年里,她把郗岑当成一切。
可郗岑却说,若能如愿,我什么都不在乎。
郗归不是不理解,但也不能不委屈。
她不得不接受,在郗岑心里,排在第一位的,始终是北伐。
这目标高过郗归,高过郗声,也高过郗岑自己的生命。
就像伯父气急之时骂出的那句“小子死恨晚矣”一样,除了思念以外,郗归也在深深地恨着郗岑——恨他一心北伐,恨他与桓阳结党,恨他抛下亲人、早赴黄泉。
郗归想,我怕是病了。
28. 恨他
“郗嘉宾,可真有你的,算无遗策是吧?”郗归哽咽着骂了一句。
她前些日子才知道,郗岑病重之时,交给了门生一箱书信。
他那时说:“我本想烧掉这些东西,但家父年老,我死后,他恐怕会悲痛致病。我走之后,若我父大损眠食,你便将这箱东西给他。若他身体还好,你便烧了这个箱子吧。”
郗岑葬礼结束后,郗声果然哀悼成疾。
门生按照郗岑的意思,将箱子给了郗声。
没想到那箱子里放的,竟然全是郗岑从前与桓阳密谋废立的证据。
当年桓阳宣称圣人阳痿、不能生育,后宫三子皆非圣人所出,逼迫太后下诏废帝,立了会稽王为新帝。
明眼人都知道,废帝的逊位与会稽王的践祚,虽然是桓阳主导,却与郗岑脱不了干系。
但这些终究只是猜测,那些人拿不出证据,只能暗骂几句。
然而,这个箱子里的东西,却明明白白地昭示着,桓阳所行废立之事,郗岑实为谋主。
郗声见了这箱中的内容,既惊且惧地烧了信,连连骂了好些句“你怎么不早死”“险些害了全家老小”,从此再也不在人前落泪。
可是,高平郗氏如今人丁稀少,有几个能被牵累的“老小”呢?
郗声纵使为郗岑的大胆妄为感到生气,难道就真的能够不思念他、不为他的逝世而感到悲恸吗?
不可能的。
人的感情不是朝堂之上的尔虞我诈,没有那么容易谋算。
要不然,郗归也不会知道这个故事。
她是这世间为数不多的能与郗声共抒哀情的人之一,更是其中唯一的一个郗岑血亲。
也正因此,她实实在在地听到了郗声是以怎样哀悼、思念而气恨的心情,一字一字地,怀念郗岑。
这个夜晚,郗归因为一场梦境,再次想起郗岑对北伐的坚定和执着,不由也升起了一些怨念——他为什么不可以缓一缓,为什么如此地不顾念亲人,非要走上这么一条不归路?
可她也知道,如果郗岑迟疑了,退缩了,放弃了,那他就不再是郗岑了。
他就是要绚烂地生,绚烂地死,夸父逐日般地,追向他的太阳。
如果不能实现理想,那就燃烧自己,死在追逐的路上。
“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做到了。
郗岑病逝后,即便朝野上下都将他视为逆臣,即便连他的堂弟都不理解他,即便琅琊王氏是那么快地要和他撇清关系,可是却有那么多的茂才秀士自发悼念他,世家与寒门之中,有四十余人争相为他撰写诔文。
他是如此地被人推重,可是,他死了啊!
他曾对郗归说过,如果能像霍去病那样封狼居胥,他宁愿早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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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还来不及实现夙愿,就郁郁而终,死在了江左。
终此一生,郗岑都没有踏进他心心念念的长安和洛阳一步,更不必说封狼居胥。
他像霍去病一样践行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信条,像霍去病一样英年早逝,甚至没有留下一儿半女,可是,他却没有霍去病那样燕支落汉的功绩。
当年霍去病率万骑出陇西,越焉支山千余里,大败匈奴。
匈奴失祁连、焉支二山,大伤元气,歌云:“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1
那是大汉历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后来的诗人,毫不吝啬地赞美这个少年将军的胜利——
“命将征西极,横行阴山侧。燕支落汉家,妇女无华色。转战渡黄河,休兵乐事多。萧条清万里,瀚海寂无波。”2
“候骑出纷纷,元戎霍冠军。汉鞞秋聒地,羌火昼烧云。万里戈城合,三边羽檄分。乌孙驱未尽,肯顾辽阳勋。”3
然而,这不是属于郗岑的故事,他不是将军,是个“逆臣”。
这个“逆臣”,终此一生,都没有等到尽驱胡虏的一天。
想到这里,郗归握紧了拳头。
她纵使埋怨郗岑的无情,却更恨那些阻拦他的人。
她平等地恨着建康内外,郗岑的每一个敌人,包括王平之,也包括谢瑾。
29. 徐州
第二天,郗归红肿着一双眼睛,打开江左的舆图,找到了徐州的位置。
中朝所设的徐州,治所在淮北彭城。
永嘉乱后,淮北失陷,晋室南迁,自然也就失去了从前的徐州。
元帝即位后,在江左侨置了不少北方州郡,徐州的位置在大江以北、淮水之南。其治所,便是郗照后来费尽半生心力营建的京口,也就是北府。
因为地处淮南的缘故,江左侨置的徐州也被称作南徐。有时候,人们也会用南徐来指称它的治所京口。
“忆昔扁舟醉石头,别来几梦南徐客。”
昔年郗照营建京口,披荆斩棘,驱虎逐豹,可谓是历尽了千辛万苦。
他先是将从江北带来的流民军安置在了京口、晋陵一带,又勉力为他们置办房屋田地。
后来,渡江而来的流民们,若有不愿卖与世家为部曲家奴者,便都前往京口生活。
京口就这样变成了一个大镇,而这一带的民众,皆感念郗照照料、存活之恩。即便郗照逝世,也依旧奉高平郗氏为尊。
南渡之路并不好走,流民们大多都会在途中遭遇不止一股胡寇与盗匪。
也正因此,这些成功到达京口的流民,人人皆有劲悍之气。
而那些原本属于郗照流民军中的人,又有很多是中朝将门之后,只是因为南渡后门第衰落,才寄身军中。
因此,京口流民的后代,大多精熟武艺,兵法熟谙,是打仗的好苗子。
除此之外,流民南来的路上,往往拉帮结派,互不相服,又对江左朝廷没有多少归属感,所以并不好管理。
当年郗照病危之际,正是因为知晓除了高平郗氏外,没人能管好当时的京口,所以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效仿祁奚举贤不避亲的举措,荐了郗声接任徐州刺史一职。
他当日所上的奏折,有这么几句话:“臣所统错杂,率多北人,或逼迁徙,或是新附,百姓怀土,皆有归本之心。臣宣国恩,示以好恶,处兴田宅,渐得少安。闻臣疾笃,众情骇动,若当北渡,必启寇心。公家之事,知无不为,是以敢希祁奚之举。”1
郗照病重之时,京口势力便已有人心思变的苗头,只有借着高平郗氏的名头,靠着军旅之间的些许忠义之气,才能平稳地完成这次权力交接。
毕竟,那可是“拒胡族于淮汉,息斯民于江左”的郗照啊。
除了他的儿子,还有谁能接过他的荣耀和重任?
然而,即使是他的儿子,也并不能完全接过他肩上的荣耀和重任。
郗声自从出任徐州刺史,可谓兢兢业业,案牍劳形。
可他毕竟不是郗照那样的流民帅,没有如其父一般在江北抗胡、在江南平叛、于危局之中大誓三军的经历和魄力。
京口在他的治理下,逐渐变成了一个平静、祥和的城镇,城中的百姓逐渐褪去了南渡的惊惶,过上了男耕女织的生活。
郗声也因此获得了几乎全京口的爱戴,城中百姓,就连儿郎打架斗殴这样的事,都喜欢找郗声主持公道,然后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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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道喝一顿酒,乐上一乐。
然而,那些渴望建功立业的武将后人,终究还存着光宗耀祖的念头,他们无比盼望着驰骋沙场的机会。
而那些不得不驰骋沙场的人,也并没有忘记他们的存在。
桓阳就是其中的一个。
作为一个于千军万马中杀出一份勋绩的大司马,桓阳早就看到了北府旧部的价值。
更何况,京口的地理位置得天独厚。占据了京口,便如同扼制住了建康门户。
是以,桓阳曾多次表示“京口酒可饮,兵可用”,想要染指京口。
那时郗声正任平北将军、都督徐兖青幽及扬州之晋陵诸军事、徐兖二州刺史、假节,镇于京口。
桓阳靠着郗岑,在第三次北伐时拿走了京口。
后来,桓阳称帝不成,郁郁地死在了丞相、平北将军、徐兖二州刺史任上,其弟桓谦领了徐州刺史之职。
再后来,谢瑾出手,逼桓谦离了京口,返回荆州。
如今的徐州刺史,是太原王氏的王含。
郗岑在信中说,谢瑾之所以让王含接任徐州刺史,只是想让这位外戚帮着陈郡谢氏占占位置。
就像当初郗岑想让会稽王登基、再禅位于桓阳一样,谢瑾打的,正是让王含把徐州交到谢墨手上的主意。
郗岑说,谢瑾迟早会让谢墨出任徐州刺史一职。
可是,郗归想,他凭什么这么做?我高平郗氏的一切,凭什么要一件件地、全都成为他陈郡谢氏的踏脚石?
30. 决心
“一派青山景色幽,前人田地后人收。后人收得休欢喜,还有收人在后头。”1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可是,凭什么是他陈郡谢氏成为最后的赢家呢?
郗归缓缓合上舆图,她想,也许是因为陈郡谢氏看得清吧。
谢瑾曾经告诉过她,在他很小的时候,谢怀就跟他郑重地强调过——江左,是世家的江左。
对于这一点,无论是郗岑还是郗归,其实都没有异议。
毕竟,江左这个畸形的朝堂,根本生来就是个怪胎。
都说当年五马渡江、一马化龙,但究其根本,化龙的根本不是元帝,而是琅琊王氏,是江左大大小小的侨姓氏族。
凭借着琅琊王氏及其背后世家的支持,元帝在五位皇子中脱颖而出,成为了江左的新帝。
这么做的代价是,他不得不与世家大族共同分享原本只属于司马氏的皇权。
房中寂静无人,郗归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冷笑——
“王与马,共天下;庾与马,共天下;桓与马,共天下。琅琊王氏、颍川庾氏、谯郡桓氏、陈郡谢氏、太原王氏,不过是一个个轮着去跟司马氏共有天下。真是好一个‘政由宁氏,祭则寡人’啊!”
春秋之时,卫献公出奔在外。
为了夺回君主之位,他对当时的权臣宁惠子说:“只要你助我登位,自此以后,卫国政事全由宁氏指掌,我只要做一个主持祭祀的虚君就好了。”
江左立国以来,数位君主,无不是这般的傀儡虚君。
郗岑之所以与桓阳密谋废立,正是因为苟安的皇族根本无力也无心北伐。
他说:“正是如此,才该改弦更张,废了司马氏。”
而这一点,也是郗岑与谢瑾最大的分歧。
——谢瑾把司马氏抬得高高的,通过与司马氏合作的方式,逐渐达成自己的目的,他甚至想要一步步把自己手中的权力交给圣人,好教他重振皇权,以一种相对和平的方式,解决掉江左与生俱来的顽症痼疾。
——而郗岑则早早地看透了这些世家对权力的痴迷,干脆想一不做二不休地废了司马氏,重创反对的世家,另立一个大权在握的新君。
可是,要怎样才能废了司马氏呢?
他想出的办法是,先废了当时手中掌握一定权力的皇帝,再扶持他们自己看中的傀儡会稽王即位,就这么一步步试探世家,收拢权力,最后再通过曹魏以来惯常的禅让之法,将皇位交给桓阳。
毕竟,曹魏的皇位、司马氏的皇位,不都是这么来的吗?
可是,他们都忘记了,一个傀儡,怎么能有权力把这本就不完全属于他的帝位拱手让人呢?
郗岑以为,桓阳权倾朝野,又有兵马。一旦圣人有禅让之意,世家纵想抵抗,也不过是螳臂当车,徒增伤亡罢了。
可是江左立国之初,将军王重扼制上游,丞相王引执掌中枢,琅琊王氏占尽姓氏、兵马、地利之便,王重却还是失败了。
因为世家们早已达成了默契,他们满足于与司马氏的合作——反正他们又不能做皇帝,换个皇帝,难道会比无能的司马氏更好吗?不,他们并不需要多么奋发有为的皇帝,那会损害他们自己的利益。
所以,那些平日里臣服于桓阳的世家,到了最后的关头,全都倒戈相向,开始维护他们原本看不上的司马氏。
毕竟,维护司马氏,就是维护他们自己的利益。
桓阳即使手握重兵,也不敢屠尽建康城中的大小世家。
就算真的杀了这些人,他也不能进一步地杀尽三吴氏族。
就算能杀,可是,没了这些人,谁来治国呢?
谢瑾敢带着王平之,去与拥兵城外的桓阳交涉,倚仗的就是这些个不合作的世家。
他们只有两个人,却代表了无数世家的态度。
而他们赌的,是桓阳想要一个清白的身后名,也要个安稳的江左。
昔年王重之乱,元帝脱尽戎衣,身着朝服,对着王重说道:“你如果想要这个帝位,只管早早跟我说声便好。我若知道你的心意,自然早早返回琅琊,将皇帝让给你做。又何至于走到今日这番地步,使百姓平白遭受战乱之苦?”
元帝态度如此卑微,仿佛要将帝位拱手相让。但在高平郗氏、太原王氏、太原温氏以及陈郡谢氏的反对之下,王重还是失败了。
因为,世家们既珍惜江左来之不易的和平,又喜欢司马氏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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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弱无能的皇帝。
毕竟,换了别的铁血君王,世家们哪里还能有这样大的权柄呢?
江左,终究还是世家的江左,并且永远不可能是某一个世家的江左。
它只能有一个名义上的主人,这个没有多少权力的主人,必须姓司马。
因为世家们不愿意看到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有朝一日,登临九五,凌驾于其余世家之上。
就这样,江左这个畸形的朝堂,带着它胎里带来的怪病,一年年膨胀起来。
看的透的人都知道,这样一个怪胎,纵然不动手除掉,也迟早要自取灭亡。
但是,摧毁一个旧世界本就需要流血无数,建立一个新世界却更是难上加难。
一招不慎,便会毁了江左如今摇摇欲坠的安稳,毁了自己一世清名,毁了家族世代名望。
桓阳老了,他没有勇气,也没有时间来这么一场豪赌了。
郗岑纵有千般万般的智谋,却不知道,他选中的人,其实并不值得托付。
郗归长叹一声:“王丞相,中兴重臣,被称为江左管夷吾,最后却留下了‘人言我愦愦,后人当思我愦愦’这样和稀泥的名言。祖父,‘功侔古烈,勋迈桓文’,拒胡族于淮汉,息斯民于江左,却为了稳定朝局、造就一个荆扬相持的局面,耗尽了后半生的心血。阿兄,为什么呢?”
没有人回答她。
郗归倒了两盏茶,一盏给自己,一盏给天上的郗岑。
“民心思定。”
她咬牙切齿地吐出这四个字。
“你曾经说过,苟安江左,终非长久之计。终有一日——”
他说,终有一日,江左会覆灭,只是不知动手的会是北方的铁骑,还是南方的叛军。
“可是不是现在。阿兄,即便司马氏如此无能,世家也不肯拥立新君。你高估了南征北战的桓阳,也低估了这些平日里只知唯唯诺诺的世家。”
“我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了。”郗归将一盏茶洒在地上,不知道能不能送到郗岑的身边。
她暗暗下定了决心:“花花轿子人抬人,我会和他们合作的,我会据京口之力,秣马厉兵,整戈披甲,借着他们的力量,为你完成心愿。”
31. 炼钢
郗归如今无比后悔的一件事,是没有在郗岑还活着的时候,把自己从后世带来的那些知识告诉他。
毕竟,郗岑还在世的时候,她是郗岑捧在手心里疼爱的幼妹,过的是锦绣堆里的富贵生活,完全没有必要利用穿越的优势在古代大杀四方。
郗岑笃信佛教,郗归受他的影响,也觉得世间一切自有因果,最好不要随意改变历史,以免乱了他人的机缘。
她怕自己一旦插手,会扰乱这段时空固有的进程,毁了郗岑原本的谋划,更怕自己插手之后,会如同穿越剧中上演的那般,在时空的自我修复中,失去这个一直以来深深依赖的兄长。
对于这一点,她实在害怕极了。
郗岑是这个陌生的世界中,第一个对郗归施以善意的人。
郗归敬爱他,更依赖她,她无法接受任何失去郗岑的可能,所以宁愿不去尝试那些来自后世的经验。
更何况,无论是在荆州还是建康,郗岑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风头一时无两,就连皇帝都要避其锋芒。
理智上,郗归知道这是一条危险的道路,有可能会失败。
可是,作为局中之人,她那时候看到的赢面太大了。
虚无缥缈的前世经验告诉她,权臣可能会万劫不复;可年年月月的现实生活却告诉她,没有人不臣服于桓阳与郗岑的权势,郗岑一定会赢。
即使偶尔会有担忧一闪而过,但郗归潜意识里,也许从来都没有——抑或是不愿意——考虑郗岑失败的可能性。
以至于,像火药这种大型杀伤力武器,郗归竟然从来没有考虑过把它研制出来。
然而,即便她是这样地小心翼翼,却还是失去了相依为命的兄长。
直到郗岑郁郁而终,郗归才后悔不迭——如果早知道郗岑落败之后会一病不起,以至于撒手人寰,那她一定会绞尽脑汁,用尽一切努力为郗岑增加赢面。
可惜,这世间没有如果。
过去的错误固然可以挽回,可逝去的人,却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郗归怀着千般万般的自责与懊悔,再次召见了刘坚。
名册还未整理好,但有事可做的刘坚,精神状态显然比上次昂扬了不少。
郗归看着精神抖擞的刘坚,不由也露出了一丝笑意——有盼头的日子,可真是好啊,郗归羡慕他。
一刹那的出神后,她开口说道:“我曾听闻一种冶铁之法,可以炼出远胜如今的精钢。北固山的两处庄园占地辽阔,又没有多少人知道,我想在这里炼钢。只不过,要做这个,非得要极信得过的人才行。”
江左冶炼钢铁,用的是炒钢之法。也就是将铁矿石熔炼成液态或半液态的生铁后,加入铁矿粉,并不断搅拌,从而利用铁矿粉和空气中的氧来减少生铁的含碳量,获得强度和韧性更高的钢。
但郗归曾在后世课堂上听化学老师提起过一种灌钢法——将熟铁制成薄片,束成一束。再在上面覆盖粘带泥土的破草,下面涂上泥巴,然后在最上面放置生铁片。等到熔炉内温度升高,生铁片便会融化,铁水则会渗淋在熟铁之上。生铁液浇灌于熟铁之上,发生化学反应,使熟铁中的硅、锰、磷、硫含量降低。等到生铁熟铁完全混为一物,便可取出锤炼,最后便能得到团钢——也就是灌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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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这种钢制成的兵器,十分坚韧锋利。士兵用这种兵器与人作战搏斗,一定会更有优势。
郗归已经细细考虑过,灌钢法用到的熟铁,只需用柳条棍将冶铁时流出的生铁反复搅拌,使之氧化脱碳即可,实则就是炒钢法的升级版,只不过需要搅拌更多次,使含碳量降低更多罢了。
对工匠而言,熟铁并不难得。只要掌握了正确的方法,灌钢其实是很容易制造的。
只是江南开采的铁矿不多,不容易获得矿石,即便做出灌钢,也不可能给所有将士都换上精钢兵器。
怎样获得更多矿石,还得从长计议才行。
郗归还在思量,刘坚却已经因为她透露出的只言片语而惊诧不已:“女郎此话当真?果真能炼出强度更高的钢吗?”
“自然可以。”郗归开始给他画大饼,“我那天不是说了吗?我能制出比那把匕首更好的兵器。不过木炭冶铁,温度究竟有限,若能遣人去宁州换来煤矿石的话,我还能制出更好的钢。”
用煤代替木炭做材料,可以使熔炉内的温度更高。
如此,就不必以泥封炉,工匠也得以用火钳夹住开始熔化的生铁板左右移动,还能翻动等待浇淋的熟铁。
这样双管齐下,就能使生铁液更加均匀地覆盖在熟铁上,炼出更好的精钢。
郗归越想越觉得可行:“而且川西还有铁矿,正好弥补京口的不足。若能从那边运来煤铁——”
刘坚听到这里,忍不住开口打断她的异想天开:“女郎,川西距离京口,实在太过遥远,何况那边还有土人割据,怎么可能任由我们去采煤采铁?”
32. 分权
刘坚的质疑在郗归意料之内。
她轻挑眉头,瞥了刘坚一眼:“谁说我们要自己去采煤采铁?”
刘坚面露疑惑:“不自己去,煤铁也不会长脚跑过来啊?女郎是想与他人合作?”
郗归点了点头:“没错。”
“可是,这样的东西,怎会有人肯拿来交易呢?”
煤铁珍贵而不易得,怎会有人轻易让出?
更何况,这可是触犯律例的重罪啊。
“会有的。”郗归把玩着手里一枚小小的铁钱,恍若不在意地说道,“只要我们能制出真正的好钢。”
刘坚不说话了,他仍然对造出精钢之事有所怀疑——倘若真有这样的法子,郎君在世时为何不用?
只是他眼下毕竟以郗归为主,所以努力按捺住了心中的怀疑,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虚心之状。
“此事关系重大,必得要极信得过的人。你且去找些铁匠,不拘是本地人、流民,还是渡江后失了生计的铁匠,只要和其他势力没有牵扯,都可以买回来。”
说到这里,郗归直直看向刘坚:“记住,我要签死契。钱可以多给,但签了之后,这些人就跟原本的家人没有丝毫关系了。我要让他们避世而居,不能再跟外界有所牵扯。”
刘坚点了点头:“这两年灾害频发,年景不好,只要给够价钱,就是银货两讫的事,您想怎么处置都行。”
“你待会去找南烛支钱。”
说到这,刘坚有些犹豫地开口:“女郎之前说要重列名册,不知之前的账册,是否也要他们一并呈上来?”
郗家在京口的这一股势力,这些年在郗岑有意无意的纵容下,分布得很散。
如此大隐隐于民的代价之一,就是难免出现了些尸位素餐的人。
这些人拿着粮米,天高皇帝远地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
从前郗声在京口做官时,大多数人还感念郗家的恩德。
后来桓阳薨逝,郗岑退出中枢,这种现象便多了不少——有人觉得,郗家眼看就要没落,这银粮不知哪天就没有了,不如趁机多贪一点。
郗归对此感到气愤吗?
有一些。
毕竟,郗家三代人,从未亏待过他们。
但这气愤并不多。
毕竟,人人都有自己的私心,连郗途这样的骨肉至亲都能倒向别人。
对于这些素未谋面的私兵的忠诚度,郗归本就没有太多期待。
郗归拿起小匙,拨了拨杯中的茶汤。
她不是祖父,不可能靠着血战沙场,来获得这些人的忠诚。
那么就只有利益了——无论是银钱粮米,还是加官晋爵。
利益会帮她,牢牢地将这些人捆在一起。
于是她看向刘坚,开口说道:“我不查你们的账。往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但今后的种种,却要都按照我的意思来。”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要求:“你出身武将世家,应当明白这个道理。镇御有方,才能得将士死力。规矩,要定好了。”
刘坚唯唯应诺。
正如郗归所言,他不是不知道规矩的要紧之处。只是从前郗岑不大管事,他要给大家紧紧绳的话,难免会有越俎代庖之嫌,少不了被底下人非议。
如今得了郗归的准话,他也就不怕那些风凉话了。
“对了,还有一件事。”郗归状似漫不经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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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口,“我虽信任你,但事关重大,我们还是提前说明白得好。有道是,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我不可能独独让你一人管这么大一摊子,以免有朝一日,坏了我们两家几代的情分。你说是吗?”
刘坚仿佛被当头泼了一盆凉水,虽然心里知道郗归说得有道理,但还是难免有些不得劲。
他定了定神,让自己镇静下来:“何冲、高权眼下在庄园,随时可以过来拜见。诸葛谈等人离得稍远些,但也能尽快赶到。依女郎看,您是一个一个地召见,还是要他们一道过来?”
郗归摇了摇头:“先不必见面。他们在你手下做事多年,若是骤然提了上来,倒让你不好做事。我会另派一人过来,让他管些钱粮之事。但军队的操练调度,却是不会教他插手的。”
刘坚原以为郗归要分权,必定不会让自己管着所有私兵,没想到她竟是要分出钱粮上的权力。
坦白讲,这一块虽说颇有油水,但他图的是建功立业,并不看重这些个东西。看郗归的意思,账目也得立新规矩,这一部分分出去,倒是省了他不少事。
于是他真心诚意地开口:“多谢女郎体恤,在下一定与新来的同僚好生相处。不知他何时过来?可要派人去接?”
郗归点了点头:“你能明白便好。这些账目的事情交给别人做,以免坏了你们同袍间的情谊。至于新来的这位,他眼下还有些别的事要做,得过些日子才能过来。这段时间,就仍是辛苦你了。”
“女郎哪里的话,这都是属下分内之事。”
郗归笑了笑,让南烛带他下去支钱。
脚步声渐渐走远,南星好奇地开口:“女郎,是什么人要来呀?怎么没听您说起过?”
33. 非命
郗归将茶盏放在几上,在南星的搀扶下缓缓起身。
她看着门外,有些怅然地开口:“宋和。”
南星“啊”了一声,不知该怎么接话。
她和南烛早有默契,不再在郗归跟前提起有关郗岑之事。
可这宋和,却是郗岑最为出色的门生。
郗归缓步走出花厅,想到了那日在东府,宋和对自己所说的话:“郎君早前便说过,刘坚不可独任,女郎要去京口,难道就不怕被刘坚架空,成了他追名逐利的垫脚石吗?”
怎会不怕呢?
只不过,刘坚毕竟一无银钱,二无权势,一时半会地,生不出威胁。
但郗归还是问道:“清和可有高见?”
没料想那宋和竟行了个大礼,面色恳切地说道:“清和愿为女郎驱使,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想到这里,郗归冷笑了一声——什么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不过是阿兄走后,他作为阿兄的门生,难以找到其他的好出路罢了。
宋和是郗岑身边极得信任的门生,待在他身边多年,所以郗岑才会将那般紧要的书信交给他,让他转交郗声。
也正因此,他既猜到了郗岑将私兵交给郗归的事实,又因在荆州亲眼见过郗归与谢瑾的恋情,所以对郗归怀了几分旁人没有的期待,指望着有朝一日,郗归能让他与北府旧人一道,摇身一变,晋了官身。
情分是有的,谋算也是有的。
郗归走在长廊上,看向庭中新抽芽的柳条。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谁不想如此呢?
所以她当时并没有拒绝,而是向宋和提出了一个要求:“既然如此,你且先去帮我做一件事。”
在宋和期待的目光中,郗归缓缓交待道:“我要大量的铁,不拘是生铁熟铁还是铁矿石,你都去买些回来。至于往后怎么办,等做完这件事再说吧。”
宋和当时略略思考了一会,便开口问道:“在下若是与桓氏合作,女郎会介意吗?”
——毕竟,郗岑可是因为桓阳的失败才病逝的。
郗归摇了摇头:“无论是铁还是别的什么,只要是好东西,就不必管它的前主人是谁。只是如今我们势单力薄,就这么找上去,桓家未必愿意合作。”
“当年王重之乱,吴兴沈氏铸沈郎五铢,颇为知名。眼下三吴之地,仍有人私铸铁钱。你且去吴兴看看,那边应该有铜、铁、煤矿。”郗归在脑中回忆着舆图,“去过吴兴后,你再西去当涂瞧瞧。至于荆、江二州,眼下就算去了,也怕是不会有什么结果。”
宋和出身寒门,卯足了劲想改换门庭,并不拘泥于礼法律条。
何况他在郗岑身边多年,很是染上了些不羁的个性,因而并不多问郗归要铁的用处,便告辞出发了。
算算日子,眼下宋和应该已经到了吴兴,不知进展如何。
等刘坚这边买好了人,郗归就可以命人布置场地,着手炼制灌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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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左缺铁,尤其是能够制作兵器的好铁。
只要能造出好钢,就能换来更多的煤铁和马匹。
自从郗岑走后,郗归最大的感悟就是,人不能永远都被动地接受命运。
否则,就会不知不觉地越跌越深,直到失去挣扎的力气,跪倒在这不公的世道中。
她从前轻易地接受了穿越的事实,接受了这个世界赋予女子的规则,于是嫁给了王贻之,在后宅中一日又一日地消磨青春。
可命运却并没有因为她的顺从而有所优待,到最后,王家还是为了家族利益逼她离开。
她能够理解王家的做法,可她并不认同,也不想原谅。
她只是愈发清醒地认识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原则,都会为了自己的目的,有意或无意地伤害别人。
她不能总是去理解别人、去原谅伤害,除非她真的甘心度过任人摆布、乏善可陈的一生。
畜养私兵不合规矩,如果做这件事的是女子,那就更是离经叛道。
可是,规矩从来都是人定的。
是掌握权力的既得利益者,为了他们的利益而制定的。
江左没有非黑即白的规则。
真要论起来,这些世家大族都该遣散了部曲,不是吗?
可江左立国这么多年,却始终保持着士族专兵、白板天子的局面。
“既然如此,那个专兵的人,为什么不能是我呢?”郗归这样想。
34. 罗网
几日以后,刘坚带着买来的铁匠前来拜见。
南烛带人去给铁匠们登记造册,核查身家是否清白,是否与别的势力有所牵连,有无传染性的疾病。
郗归见刘坚雕像般地垂手而立,完全没有别的话要说,不免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凉凉地开口问道:“谢墨还没找上门来?”
刘坚恭敬地答道:“谢刺史近日带人在外城和渡口查访,尚未找到军中,看来各处势力都还算隐蔽。”
“隐蔽?”郗归轻笑一声,“你可别被底下人骗了去,回头人家成群结队地去了江北,你还巴巴地往原地送钱呢?”
刘坚想也不想便开口反驳:“怎会如此?”
“哦,那看来是谢墨蠢笨如猪,来了京口这么些日子,竟然连一个北府后人都找不着。”郗归毫不留情地反唇相讥。
刘坚一时语塞——陈郡谢氏的小将军、郗岑曾经亲自教导、亲口夸过的人,怎么可能是个草包?
想明白这点后,他顿时变了脸色,郑重地开口告辞:“在下这就去查。”
郗归挥了挥手:“去吧,只怕谢墨正等着你自投罗网呢!”
四散在京口、晋陵一带的私兵为数不少,谢墨不可能一支都没有发现。
毕竟,人只要活着,就会留下痕迹。这些人总有跟家人联络的时候,有操练的迹象,甚至还会有大批的粮食往来。
只要有人细细探寻这些发生过的事情,就一定会发现蛛丝马迹。
如果至今都没有人报给刘坚,那么很有可能是因为谢墨已经盯准了一支或者几支队伍,正等着放长线钓大鱼呢。
若是再猜得大胆些,他甚至可能已经策反了一些人。
“这——”刘坚被郗归说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时进退两难。
他想到郗归之前说过的话,试探着开口:“在下这就派人去查,若是遇到谢家人,便请谢刺史来北固山相见?”
郗归“嗯”了一声,刘坚便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此时南烛已经盘问过了那些铁匠,也对过了名册,还让医者检查了那些人的身体状况。
郗归扶着南星的手臂,出了见客的花厅,看向庭中立着的那十几个局促不安的铁匠。
“女郎,已经问过了,这些人都是自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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签了死契、承诺往后再无世俗牵扯的。”南烛轻声开口,“只是有个铁匠带了两个孩子。”
郗归点了点头,视线在诸人头顶扫了一圈,沉声开口道。
“诸位都是有一技傍身的人,只是一时困顿,才失了生计。我侥幸得了诸位为我做事,是我的运气,往后必会好生相待。只是你们应该已经听说了,我这边,是要你们与世隔绝、再不与外界沟通的。尔等若做得到,自然是一生衣食无忧;若做不到,就只能军法处置。诸位再想想,要是想反悔,眼下还来得及。”
她手下两个身材魁武的部曲李虎、潘忠,此时正带着手下凶神恶煞地站在一边,给那句“军法处置”添了不少分量。
不过,能签死契的手艺人,大多已经是走投无路——若是有一点自谋生路的希望,他们也不至于卖身为奴。
是以郗归说完之后,竟是无一人反悔,庭中一时充斥着各色保证之声。
郗归的目光从这十几人身上扫过,最终停在了那两个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孩童身上:“你二人上前几步。”
话音刚落,队伍中的一个老铁匠就变了神色。
35. 伴姊
老铁匠上前一步,跪倒在地,颤抖着嗓音开口:“女郎见谅,这是奴的孙儿,已经十来岁了,再过两年,奴就将打铁的手艺传给他们,他们很快便能打铁了。”
“十来岁了?”郗归细细端详了一番,摇了摇头,这两个孩子太过矮小,实在不像十来岁的样子。
“回女郎,我们十三岁了。”一个孩子鼓起勇气说道。
“女孩?”郗归听到她的嗓音,不由神情一凛。
她要的可是从事重体力活动的铁匠,男女体力天然有差距,更何况,一堆打铁的男人中混进一个小姑娘,倘若有人起了歹意,那可如何是好?
另一个孩子怯生生地开口:“我们是男的。”
郗归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睁眼看向那老铁匠,神情严肃地说道:“你可想好了,我买下你们,是要上官府造册的。等文书落定,是要跟孩子一辈子的。”
老铁匠听她这么说,不由有些犹豫,他看向第一个开口的孩子:“二——”
“我不要!”那最先开口的孩子蹬蹬蹬跑到郗归跟前,扑通一声跪下,咚咚咚地磕起头来:“女郎不要把我卖到别处去,我力气很大,以后会给您打出很好的铁!”
“我不卖你。”郗归示意南星扶拦住女孩继续磕头的动作。
她看着女孩额前的红印,蹙了蹙眉,怜惜地说道:“你给我做婢女好不好?就像这两个姐姐一样。”
老铁匠听了这话,立时激动不已,他们这样的出身,孙女若能作贵女的贴身婢女,实在是想都不敢想的大造化。
没想到那孩子却死活不愿意:“我不做婢女,我阿姊说了,这样的世道,只有男人才能活下去。我不做婢女,我要学手艺,我要做男人!”
郗归指了指另一个孩子:“那是你阿姊吗?”
那孩子摇了摇头,神情带了几分落寞:“那是我哥哥。我阿姊死了,他们说,她得了脏病。”
“放肆!”南烛开口喝道。
那孩子不明白南烛为何呵斥,她瑟缩了下,往后退了几步,与哥哥靠在一起,目光却仍旧倔强地看向郗归。
一片沉寂之中,那跪倒在地的老铁匠哀哀求道:“奴渡江而来,家破人亡,如今只剩了这一对孙儿,求女郎垂怜一二。”
郗归没有表态,她已经很久没看过如此鲜活而富有生命力的女孩了。
这女孩倔强的眼神、利落的动作,还有那掷地有声的拒绝与保证,让她想起了那个曾经生活过的时代。
可在那个时代,孩子们是不必经历这样的流离失所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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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离死别的。
她叹了口气,让那女孩靠近说话:“你看庭中这些人,他们都是男人,你与他们一道打铁,不仅辛苦,还不方便,你可是想好了?”
那孩子毫不迟疑地点头:“回女郎,我想好了!我阿姊说,女儿家更不能怕辛苦。她让我不要跟她一样,落到只能任人摆布的境地。”
郗归听她这么说,不由有些恍惚:这阿姊倒是个难得的女子,只是可惜了。
她没有再问女孩那位阿姊的故事,而是抬了抬头,掩饰微湿的眼眶。
“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二妞。”她迟疑着,按照之前牙行教过的那样开口,“请女郎赐名。”
郗归摇了摇头:“等你以后有了想叫的名字,自己取吧。”
——就让你的名字,和你选择的命运一样,握在你自己手里。是好是坏,都由自已做主吧。
“那我要叫伴姊。”那女孩听她这么说,抚摸着腕间一圈看不出颜色的细绳,露出了一个与她之前行为完全不相称的腼腆笑容,“我要带着我阿姊一道活下去,她会一直陪着我的!”
“好。南烛,带他们下去安顿吧。”郗归说完,转身朝厅中走去。
仓促回身的一瞬间,泪水簌簌而下。
36. 筹码
早春的山风还很是清冷,宋和身着短褐,背着柴筐,拖着沉重的步子,沿着北固山的山径前行,直爬得浑身冒汗,腰酸腿软。
这些日子,宋和按照郗归的吩咐,在吴兴与当涂两地打听走访,暗地里买了一船生铁、熟铁与铁矿石运到京口,没想到却在渡口看到了谢墨麾下的西府军兵士,以及徐州刺史王含手下的部曲。
宋和担心自己无意中破坏了郗归的谋划,所以并没有径直找人运货上山,而是拿着郗岑从前给他的信物,找到了一户打渔为生的北府旧人,请他们帮忙看管货船,并向刘坚传递消息。
刘坚派了几人下山接应,为了掩人耳目,他们扮作樵夫,用柴筐装了一些铁矿石,打算先拿上山给郗归看看。
山路陡峭,宋和每走一段路,便要气喘吁吁地停下来歇息一会。
他扶着路边虬劲的老树,看着山下来来往往的西府兵士,狠狠地擦了一把额上的汗水——如果不是谢墨多事,他何必受这样徒步爬山的辛苦?如果不是谢瑾多事,他又如何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时人喜好品评人物,这一辈的世家子弟中,有三人尤为出众。
谚语云:“扬州独步王云度,后来出人郗嘉宾;大才槃槃谢家瑾,盛德日新郗嘉宾。”
这话说的,便是王平之、谢瑾与郗岑三人。
只可惜,时移世易,那个风流倜傥、文采卓绝的郗嘉宾已经死在了政治斗争中,而谢瑾与王平之却作为胜利者,登上了朝堂的高位。
作为郗岑的得意门生,从桓阳落败的那一刻开始,宋和的政治前途就已经被拦腰斩断。
他痛恨谢瑾,可又不得不承认,自己依然无比地向往权力。
他既希望郗归能与自己同仇敌忾地仇恨谢瑾,又希望她能够与谢瑾复合,从而使自己与北府旧人一道,重获一个清白的政治出身。
连日以来,宋和无比地思念那个将他从困境中一把拉起的恩师郗岑,也无比地鄙夷这个追名逐利的自己,然后日渐一日地,在这鄙夷中,羞惭地承认自己对权力的痴迷。
他忽然有些担心,不知道自己应该在郗归面前,对谢瑾持有一个怎样的态度。
然而,郗归并没有考验他的态度和立场。
她只是略微扫了几眼铁块与矿石,让部曲将这些东西送去安置铁匠的西苑,然后淡淡夸奖了宋和几句,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话。
倒是宋和先按捺不住地问道:“我们就这样躲着谢家人吗?”
郗归喝了口茶,轻轻放下茶盏:“当然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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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我们需要有足够的筹码,然后才能够和谢家谈判。”
“筹码?”宋和有些不解,“刘坚这些人,不就是您的筹码吗?”
郗归摇了摇头。
北府军是谢瑾想要得到的力量,可却不是她的筹码。
刘坚也好,宋和也罢,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
这些人既可以因为利益而投靠郗归,当然也会因为利益而背叛她。
郗归能够倚仗的,其实只有她自己——她的头脑,她的思想,她从前世带来的远超此间的见识。
正因如此,她才需要尽可能多的铁矿石。
她要炼钢,要经商,要筹措军费,要囤积粮谷,甚至于造出火药这样的杀器。
只有将这些东西都牢牢地掌控在自己的手里,她才能真正掌控这支私兵,可以去和谢瑾平等地谈判,可以去和荆州的桓氏换取北方的良马,可以剑指胡族,北伐中原。
她必须要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力量,这才是她的筹码。
不过,谢墨应该并不会给她这么多筹备的时间。
就在宋和想要追问的时候,南烛进来禀报:“女郎,刘壮士派人传信,谢小将军找到了诸葛谈与刘道那队人马的踪迹,如今怕是已经在来北固山的路上了。”
37. 钢成
听到南烛的话,宋河攥紧了拳头,心中又是期待,又是紧张。
他转头看向郗归,急切地等待她的决定。
郗归轻轻点了点头,开口吩咐道:“谢墨若是到了,就请他到这边花厅来见吧。”
南烛应诺,正要传令下去,郗归却再次开口问道:“东西送去西苑了吗?那些铁匠怎么说?这么多天过去,他们可炼出我要的钢了?”
“您先前传授的冶钢之法,那些老铁匠似乎还不太明白,只说先试试看。”
“哦?是不明白,还是觉得我身为一个女子,根本不懂冶铁之事,所以便不愿尝试?”郗归抬眼看向南烛,语气冷厉了几分。
“这——”南烛低垂头颅,面有难色,“李虎说他们会尽快督促那些铁匠造出灌钢的。”
郗归站起身来理了理衣摆,吩咐道:“你且先去传话,叫南星跟我走一趟西苑。”
她看向宋和:“清和这一路舟车舟车劳顿,先回去休息吧。”
宋和有些犹豫:“这——谢小将军若是来了?”
“让他等等又如何?”
郗归留下这句话,面无表情地出了花厅。
到西苑的时候,那边一片人声鼎沸。
炉火燃烧着,带着细碎的迸裂声。
打铁的器具扔在一边,众人围成一堆,发出啧啧的惊叹声。
李虎上前禀报:“自从女郎传授了灌钢之法后,这些天来,西苑的铁匠一直用庄园里的存铁试验炼制。铁匠们大多将信将疑,那个小姑娘却说她明白女郎的意思。就在刚刚,她的祖父齐叟练出了不亚于百炼钢的新钢,正想好好打磨,呈给女郎过目。”
因为郗归曾经下过保护伴姊人身安全的命令,所以李虎一直比较关注这祖孙三人,刚才看过新出的钢后,他便让潘忠前去禀报,不想却和郗归走岔了。
郗归这一趟过来,本是为了督促进展,给那些不按吩咐试炼的铁匠紧紧弦,没想到竟真能看到炼成的灌钢。
而起关键作用的,竟然是那个险些被逐出铁匠队伍的小姑娘伴姊。
那个小姑娘,竟然真的炼出了灌钢?
郗归很是惊喜,又有些怔忡。
李虎的禀告声惊动了凑作一团的铁匠们,伴姊转过头来,眼睛亮晶晶地看向郗归。
她从齐叟手中抓过一样东西,快步跑到郗归跟前,双手托举着递给她。
“女郎快看!我没有食言,我为您炼出好钢了!”伴姊激动地说道,皲裂的脸蛋红扑扑的,带着掩都掩不住的兴奋。
郗归微微蹲身,亲手拿过了伴姊手中的东西。
那是一把极小的短刃,却打磨得十分锋利,质地更是坚硬非常。
郗归轻轻拂过短刃,不由露出了一个笑容——这钢来得太及时了。
“大善!南星,赐伴姊绢十匹,西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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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人各赐绵一斤。传令膳房,今日为西苑加餐。”
众人一时纷纷跪地,连声道谢。
郗归叫起之后,好生勉励了几句,又特意鼓励了伴姊,然后才带着那枚短刃离开西苑。
“谢墨到了吗?”郗归边走边问。
“尚未。”
郗归点了点头:“不要带他来这边了,直接带去南边庄园,让咱们的人不要露面。先晾他半个时辰,然后再让刘坚的人告诉他,就说主家要跟谢瑾面谈,让谢瑾来京口。”
“啊?”南星有些犹豫,“这样做的话,依谢小将军的脾气,怕是不好收场。”
郗归拿起那枚短刃,端详了片刻,转头看向与她一道出来的李虎:“西苑这边的警戒,你可有把握?”
李虎抱拳道:“必不负女郎所托。”
李虎、潘忠以及他们手下这队人,全都出身郗家部曲,是郗岑千挑万选为郗归择取的护卫,个个都不缺忠心和本事。
有他们守着,灌钢的秘密便可暂时保守在西苑之中了。
郗归将短刃递给南星:“告诉刘坚,让他的人在不透露具体姓名与地点的情况下,将北府旧人的人员数目与力量构成告诉谢墨,再将这枚短刃交给他。”
她看向渡口的方向,无可无不可地开口说道:“他若还是冷静不下来,便也不配当这个广陵相了,就当是阿兄看错了人,让刘坚直接把人轰走就是。”
38. 谢墨
事实证明,郗岑的眼光并未出错。
谢墨纵使年轻气盛,却并非愚蠢之徒。
他收到短刃后,先是不以为意地抚了下刀刃,随即便心中一凛,就连身体也端正了几分——如此奇兵,怎会出现在一个流民手上?而且还如此简陋?
谢墨掂了掂手中的短刃,环顾周遭,最后将目光定在了刘坚脸上:“如此利器,怕不仅仅是让谢某看一眼这么简单吧?”
刘坚咧嘴笑道:“自然不是。这短刃是此间主人命人所炼,半个时辰前才刚刚出炉。主人听说刺史远道而来,便命我奉上此物以表心意。”
“哦?”谢墨饶有兴味地开口问道,“你竟不是此间主人吗?”
“自然不是。”
谢墨听了这话,斜倚在小几上,抬眼瞥了眼刘坚:“既然如此,此间主人何以迟迟不肯出来见客,难道是要我前去拜见?”
作为谢氏年轻一代风头无两的小将军,如今能让谢墨前去拜见的人实在不多,对他而言,今日肯屈尊来北固山,已是给了这群流民极大的面子。
刘坚对此心知肚明,他既为自己卑微的身份与无望的前途而感到悲凉,又因谢墨的轻视而感到不忿。
不忿过后,他还难免有些发怵,担心一旦惹恼了如今风头正盛的陈郡谢氏,自己就更加难有出头之日了。
然而西苑的奇兵利器毕竟为他增加了信心,使他能够不卑不亢地答道:“主上染疾,实在无法见客,还请刺史见谅。”
“哦?那炼制此物的铁匠呢?总不会也染疾在身吧?”
“此物乃新渡流民所炼,流人腌臜,恐污了尊驾贵眼。”刘坚态度恭敬地答了话,但却一步也不肯退让。
“呵。”谢墨嗤笑了一声,“想是谢墨位卑权轻,入不得尊主人的贵眼。”
“刺史言重了。”刘坚客气地答话,言辞却实打实地戳心,“谢侍中名满江左,若能见到侍中,主上自会抱病相见。”
谢墨冷哼一声,将茶盏重重地放到几上。
他心中早已为刘坚言语间的轻慢而感到恼怒,但北府后人的战力与那短刃一道,牢牢地拉住了他的理智,使他不至于在此大发雷霆。
“好,好,好。尊主人既不肯相见,谢墨这便告辞了。”
谢墨一出庄园,便狠狠地踹了脚门前的老梅。
树叶簌簌地掉下来,谢墨心中尤不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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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想再踹几脚。
庄园的护卫不敢吱声,谢家的部曲倒是连忙拉住谢墨,心疼不已地说道:“我的刺史啊,您出气归出气,何必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可别伤了脚。”
另一人也劝道:“可不是嘛,要我说,就该好好教训那刘坚一顿,让他知道您的厉害,带着他那什么劳什子主人出来给您磕头认错。”
谢墨瞪了这人一眼:“你懂什么?”
那人悻悻住了口,谢墨倒是消了几分气。
“没想到,京口这群流民之中,竟然出了个冶铁的天才。江北的将士若能用上这样的兵器,何愁不能大胜?”
他思量片刻,开口问道:“查到了吗?这庄园是何人所有?”
一位部下凑上前来答道:“方才已请刺史府那边帮着查了,文书上写的是刘氏松娘。”
“松娘?女子?”谢墨有些诧异。
部下也有些不确定:“文书上是如此写的。”
谢墨沉吟不语,先前开口的那人问道:“刺史,此间既无进展,那我们这就回建康?请侍中过来?”
谢墨回身上马,好半晌,才开口答道:“不回建康,我们先去见一个人。”
39. 旧识
马蹄声渐行渐远,刘坚正庆幸自己没惹恼这位谢小将军,没想到手下人却慌张地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道:“将军,那帮谢家人径直冲着北边庄园去了,这可如何是好?”
“什么?”刘坚听了这话,瞬间从地上弹了起来,“还不快快跟我前去拦人?”
刘坚带人疾奔出门,但两座庄园本就相隔不远,谢墨等人又有马匹,是以等刘坚追到之时,谢墨已经到了郗家庄园之外,正在派人向门口的部曲递名帖。
刘坚顺了顺急促的呼吸,走上前去,冲着谢墨行了个礼:“敢问刺史这是何意?你我就算没有谈妥,也是你我之间的事情,何必打扰郗家女郎?”
谢墨翻身下马:“郗氏女郎是我姊夫的妹妹,她此番前来京口,还是我带人护送。如今谢某要回建康复命,如若不见她一面,怕是不好向姊夫交待。”
他一边说着,一边径直朝门内走去,一把掀翻了阻拦的部曲:“告诉你们女郎,荆州的旧相识来见了,还请她赏脸见上一面。”
“你!”那部曲乃是李虎的部下,是郗岑从前帮郗归挑出的护卫,此时听了谢墨这般引人误解的话,下意识冲上前去,想教训一二,只是还未近身,便被谢家人拦住了。
刘坚见情势急转直下,赶忙上前说和:“刺史这是何必?堂堂男子,如何能往女郎养病的地方闯?”
“这也不让见,那也不让见,难不成如今这京口,竟是你刘坚做主了?”谢墨冷哼一声,冲着门内的谢家部曲吼道,“还不前去通报,你们不进去问,焉知她不想见我?”
短暂的僵持过后,潘忠亲自出门,迎了谢墨去花厅。
郗归端坐堂上,饮了口茶,心中有些怅然。
七年了。
谢墨口口声声说着“荆州的旧相识”,但早在荆州之时,谢墨就与郗岑割袍断义。
他们已是七年未见了。
建康城中的很多人都不知道,谢墨也曾是郗岑的门生。
江左男儿娇弱成风。
后世有诗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对郗归而言,江左便是八百年前的南宋,建康城中数十年的锦绣生活磨去了世家少年郎们的英气,那些挥麈谈玄的美少年身上,半点没有从前幽并游侠儿的气概,甚至连洛下书生的风仪也没有,有的只是一种孱弱而苍白的美丽。
江左立国之初,世家气焰方熏,以至于威逼皇权。
为了维护来之不易的安稳局面,王丞相从家子弟入手,发起了一阵谈玄论道、轻视武人的风潮。
数十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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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了,这风潮越来越盛,而江左上流世家之中,也果真再未出现如王重那般剑指京师的人物。
但与此同时,世家的儿郎们也越来越孱弱,他们服散成风,再也不能上阵杀敌了。
谢墨显然是与那些少年郎完全不同的人物。
郗岑第一次见谢墨,就知道这是个纵横沙场的好苗子。
他亲自教谢墨用兵之道,带着谢墨在荆州的山林练习骑射,在桓阳麾下的军营演兵习武。
可是后来,谢墨察觉到了桓阳的不臣之心,他无法接受自己的师长竟与桓阳这样的逆臣为伍。
那时的谢墨年轻气盛,他径直冲到沁芳阁,打断了郗岑兄妹的对弈,言辞锋利地逼问郗岑的立场。
郗岑默然不对。
谢墨的目光由期待转为了不可置信,最后失望地垂眸。
他俯身跪拜,如当日拜师之时一般,对着郗岑三叩首。
然后,便与郗岑割袍断义,再不往来。
从那以后,郗归再未见过谢墨,只知道去年谢瑾命谢墨任广陵相之时,朝中多有不服,谁都没有想到,因桓阳落败而抱病在家的郗岑,竟会出面为谢墨说话,最终促成了此事。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郗归心绪复杂地叹了口气,抬眼看了过去。
40. 声名
日光金灿灿地,一大片一大片地铺洒开来,带着一种毫无顾忌的恣意,像极了某个已经逝去的故人。
谢墨晃了晃神,在这刺目的金光中眯了眯眼,大步迈入了花厅。
七年未见,谢墨的相貌比从前成熟了不少。
他高大,健壮,皮肤黝黑,行止利落,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风姿。
可是,当郗归凝视谢墨的时候,她想到的并不是沙场上的将军,而是曾经比谢墨更为意气风发的兄长郗岑,还有另一张相似而又不同的面容——谢瑾。
人人都知道,谢墨之所以走上这条与其余世家子弟迥异的习武之路,是因为叔父谢瑾的干预。
郗归忍不住想道:“看到谢墨如今的模样,谢瑾应该会很满意吧?阿兄会怎么想呢?他也会感到高兴吗?”
事实上,谢墨的气质并不像谢瑾,当他策马扬鞭、挽弓搭箭之时,身上分明有着与郗岑相似的豪迈与不羁。
只可惜,他永远不会承认这一点。
早在七年前的荆州,在洞悉郗岑野心的那个下午,谢墨便决心与郗岑割袍断义,站到他的对面。
他曾经那么地崇拜郗岑,后来却对其恨之入骨。
“他们都不懂。”郗归想,“他们不明白自己捍卫的是一个怎样无可救药的腐朽王朝。”
七年后的谢墨仍然不懂,他觉得眼前这位大归在家的郗氏余孽才是真正的无可救药:“北府后人刘坚蓄养私兵,两座庄园距离如此之近,你岂会不知?敢问女郎,高平郗氏如此纵容旧部,究竟是何居心?”
“居心?”郗归嗤笑一声,“江左世家大族,哪个不养部曲?他们是什么居心,我高平郗氏便是什么居心。”
这回答戳中了谢墨的痛处。
江左世家气焰熏熏,他们不仅毫无克制地兼并土地,还成百上千地豢养奴隶部曲,既侵吞皇朝的税款,又抢夺三军的兵源。
如此蠹虫,谢墨恨不能杀之而后快。
然而世家实在太多了,即便谢家势大,也无法与所有世家抗衡。
面对这些人,即使是谢瑾,也不得不虚与委蛇,徐徐图之。
谢墨觉得憋屈极了。
他因郗归的话而感到不快,但事实如此,他无法否认。
更何况,如今是他要找北府旧部,而非郗归向他求助。
于是谢墨抿了抿唇,拱手作揖,然后才再次开口说道:“是我失言了,还请女郎不要见怪。北秦虎视眈眈,江北情势危急,我此次来京口,是想寻觅郗司空旧部之后,募得三五良将、若干兵士,好渡江作战,拱卫江左。刘坚等人倚仗兵力,冥顽不灵,还请女郎帮忙玉成此事。”
谢墨并不知晓郗归便是刘坚口中的“主上”,但却知道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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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郗氏在京口流民中的地位,倘若郗归能够站在他这边,帮他引荐那个所谓的主人,那便不必惊动谢瑾了。
毕竟,刘坚等人均是郗司空部下的后人,受郗氏多年恩德,倘若连郗氏女的这点要求都不能满足,难免招人非议。
“玉成?”郗归直视谢墨,身体微向前倾,“当日我兄欲渡江作战,你陈郡谢氏大加阻拦,如今竟好意思让我帮你开口玉成?”
谢墨皱了皱眉,斯人已逝,他不想当着郗氏女的面指斥郗岑当日的谋逆之举,只好硬邦邦地开口说道:“今时不同往日,秦王符石统一了北方,正对着江左磨刀霍霍,只怕不日便会挥刀南下。江左兵力本就不足,下游尤其缺乏将士。一旦北秦来攻,恐怕不堪设想。为江左计,为建康计,还请女郎施以援手,以免胡虏南下,惊扰女郎和家人。”
郗归没有说话,谢墨看了她一眼,补充道:“郗司空抗胡多年,渡江之后,又为江左安宁耗费半生心血,女郎难道忍心司空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吗?”
他觑着郗归的神色,继续说道:“眼下情势危急,若能说动刘坚等人为朝廷效力,圣人自然有所封赏,女郎便再也不必担心为声名所累了。”
“声名所累?”郗归终于开口说话,“你耻于承认与我阿兄的师生情谊,可我却从来不觉得,作为郗嘉宾的妹妹,是什么有损声誉之事。”
41. 无愧
谢墨没有说话,他性情直率,却并非不通世务。
郗归向来与郗岑要好,即便他内心对郗岑的谋逆之举深恶痛绝,也绝不会在这种时候,当着郗归的面宣之于口。
郗归倒是为谢墨的反应惊讶了一刹,毕竟,从前在荆州的时候,他们二人年纪相仿,观点却颇有不同,在一起时常常辩得针尖对麦芒,到后来,已然是条件反射般地互相顶嘴了。
岁月不饶人,他们果然都长大了。
郗归有些唏嘘,她喝了口茶,主动开口切入正题,想试探谢墨的态度:“刘坚是怎么说的?”
“刘坚声称自己并非庄园主人,流民军的首领另有其人,要叔父亲自上门才肯相见。”
“哦?他这么说话,你竟然没有动手?”
听到郗归略带讥讽的话,谢墨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年少时在荆州斗嘴的日子。
他定了定神,答道:“流民中有人练出了不亚于百炼钢的奇兵,倘若此事是真,我倒不好与他们翻脸。更何况,这些人毕竟是郗司空旧部之后,我绝不会在京口与他们闹起来。”
说到这里,他再次劝道:“女郎知道,我与叔父都是极敬佩司空的,北府后人若肯效力,我必定带着他们抗击胡虏,拱卫江左,绝不会堕了司空的声名。”
“是吗?”郗归低头拨弄茶盏,“谢亿当日北伐慕容燕,也是如此地雄心勃勃,可结果如何呢?”
谢墨对此无话可说。
谢亿北征之败,是陈郡谢氏无法抹去的耻辱。
当日谢亿任西中郎将,总揽藩任之重,却不仅大败而归,还险些被哗变的将士们杀死。
归根到底,郗归压根不相信谢墨能真正将刘坚等人收为己用。
就连她自己,也只有凭借着郗家三代人的积累,才能勉强一试。
但眼下,她并没有必要与谢墨说得这么清楚,他不会相信的。
是以她只是不动声色地说道:“刘坚要见你叔父,那让他来便是了,你来这儿找我,又能有什么用?”
“叔父如今已是侍中,倘若刘坚存着戏耍的心思,并不是真的愿意相见,那我叔父岂不是要白白受人耻笑?”
谢墨的怀疑并非没有缘由,郗岑因谢瑾而败,郗家旧部未必不会存着为先主出气的心思,他不想叔父受这样的羞辱。
“所以你想让我出面,帮你从中说和?”郗归看向谢墨,“可是少度,你不能既想将这支流民军收为己用,又不想承担任何风险,天底下没有这样好的事情。”
这声称呼将谢墨拉回了荆州,于是他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在埋怨我和叔父,所以才不愿意帮我们说话?”
郗归挑了挑眉:“少度,你失态了。”
谢墨的到来是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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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助,或者说,谈判,他不该问出这样的话。
“是,我失态了,可你难道就没有夹杂私怨吗?个人事小,家国事大。倘若你因私怨而使江左错过御敌良机,郗回,百年之后,你有何面目去见你的兄长?”
“你不要提我阿兄!”郗归眼底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些许湿意,她紧紧盯着谢墨,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不配提他。”
谢墨回答地很是利落:“我问心无愧。”
“呵。”郗归冷笑一声,“谁又问心有愧呢?别说的好像北秦已经大军压境一样,你既然怀疑我心有私怨,那便不要来找我说和,你只管回建康去,去找你那个好姊夫,让他去帮你说话。”
谢墨看着郗归发红的眼周,久久没有说话。
他纵使憎恶郗岑的谋逆之举,也深恨郗归当日对谢瑾的伤害,却从未想过,要这样牵动郗归的伤心之事。
或许是受到了昔日荆州斗嘴的本能驱使,话赶话地,他便说到了这样的地步。
谢墨环视周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
这一趟来京口,他既没有收服北府后人,还不必要地与郗归产生了接触。倘若被叔父知晓此事,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后果。
他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无法再从郗归这里得到什么承诺,只好带着刘坚先前给出的数据与短刃,离开庄园,赶回建康复命。
42. 短长(营养液加更)
谢墨离开后的第四天,伴姊的爷爷齐叟熟练掌握了灌钢法,并将之教给了西苑的铁匠们。
西苑的炼钢事业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新的兵械室里,已经摆上了两把灌钢所制的刀枪。
宋和已经暂时打通了吴兴与当涂两地的铁矿采买,但谢墨虽已离开,陈郡谢氏与太原王氏的势力却并未全然撤走。
保险起见,在第一船铁块与矿石陆续运上山后,郗归并没有立刻派人继续购买铁矿石,以免被谢王两家中途截断。
采买矿石之事搁置后,宋和再次求见郗归。
郗归将见面的地点定在了兵械室——既然宋和要投到她的麾下,那她也得让宋和对自己多些信心才是。
毕竟,郗归希望自己能够成为宋和真正的合作对象,乃至于真正的首领,而非仅仅作为他印象中谢瑾的前缘而存在。
她希望他们至少是势均力敌的,而不是凭借着与谢瑾的旧情,成为宋和重返建康名利场的踏板。
锋利的新兵器果然令宋和感到震惊,他没有想到,这个在乌衣巷中蹉跎了两年的女郎,一出手便是这样的大动作。
他心悦诚服地开口说道:“如此兵器,若是大规模投入战场,必将在江左引发轰动。有这样的兵器在手,刘坚等人必会成为江左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就算是上游桓氏,也未必不可一战。”
他犹豫了下,还是开口问道:“如此奇兵,女郎从前为何不告诉郎君呢?”
这问题戳中了郗归的隐痛,她不止一次地想过,倘若她从前把这一切都告诉阿兄,那最后的结果会不会不一样?自己从前坚持不愿改变历史进程,是不是做错了?
郗归叹了口气。
不可知的命运促成了她的穿越,作为异界之人,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此间世界原有进程的破坏。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画地为牢,将那些后世的知识深深藏在心中呢?
不过,话虽如此,但郗岑的失败从来不是因为战场上的胜负——先帝晏驾之时,相对建康世家而言,桓阳的兵力本就具有压倒性的优势,可他还是退了。
因为桓阳与郗岑图谋的,从来都不是凭借着流血漂杵而来的胜利,他们要的不是殷周鼎革式的征诛,而是如同曹魏代汉、典午接曹一般的和平禅让。
郗岑想要一个平稳的过渡,桓阳想要一个还算尚可的身后名。
在与建康世家的这场对决中,他们的顾虑从来不在战场,而在人心。
可他们的优势却在战场,建康那些执笔的文人,才善于舞文弄墨,制造舆论,操纵人心。
这样的一场对决,何啻于以己之短攻人之长?
所以他们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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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仅败了,就连性命,也被失败的阴影所吞噬。
“清和,你要明白,阿兄当日面对的并非千军万马,而是江左数也数不尽的钟鸣鼎食之家。”
宋和若有所思地看了眼郗归,郗归模糊的话语让他以为,郗岑当日是知道这一炼钢之法的,只是他执意要用禅让的方式推桓阳上位,所以才像暂时放弃京口一样,放弃了这个法子。
他轻轻抚着锋利地刀刃,对郗岑的做法有些不赞同。
正如郗归所说,郗岑当日的敌人,是江左根深蒂固的世家。
而作为一个千辛万苦读书求官的贫苦学子,宋和的对手,同样是那些把持着朝政的济济世家。
与郗岑不同的是,出身底层的宋和更具破坏性。
如果当日拥兵城外的是郗岑,他势必不会像桓阳那样轻易退兵,至少会与城中世家反复拉锯,不至于一败涂地。
而如果是自己,宋和想,如果我拥有这样多的兵马,那我一定要长驱直入,横扫建康,那些世家若是不服,我便杀了他们!
郗归看了眼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宋和,打断了他的想象:“更何况,即便在战场上,武器也绝非影响战争胜负的决定性因素。”
宋和皱了皱眉,如此奇兵,必将使军队所向披靡,怎会不是战争胜负的决定因素呢?
43. 灵魂
“您所说的决定因素,是指兵法计谋吗?”宋和不解地问道。
“不,我说的是军魂,或者说,人。”郗归看向宋和,“两军相争,一胜一败,所以胜败,皆决于内因。1而在诸多因素之中,最为重要的,其实是人。”
“这怎么可能?”宋和并不赞同郗归的看法,“即便是再勇猛的将军,也不能赤手空拳地战胜全副武装的敌人,武器才是最重要的。”
“然而战争是成百上千,甚至成千上万人的对决,并非仅仅是两个武士的搏斗。”郗归并不因宋和的反驳而感到生气,宋和是土生土长的古代人,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在她的时代,人人都明白,人类可以怎样凭借着信仰,靠血肉之躯扭转战争的胜负。
郗归有些泪目,直至今日,她仍为此而感动,可她却永远回不去那个时代了。
她要靠自己,在这个异世打拼出一片天地。
而那些过去的回忆,都会成为她宝贵的财富。
郗归闭了闭眼,接着说道:“一切的事情,一切的战斗行为,都是要靠人来落实的。而人之所以为人,便是因为有自己的意识。每个人都会对自己所遇到的一切做出反应、回答和选择,贩夫走卒也不例外。这种能力,我们姑且称之为能动性。在战争中,人会强烈地展示出能动性的特点。这就是我之所以说人比武器更重要的原因。”
她没有继续解释这个对宋和而言太过陌生的词汇,而是问了他几个问题:“长勺之战,鲁国何以以弱胜强?越王勾践剑如此锋利,越国为何还是会为楚王所灭?还有,你跟在阿兄身边多年,一定不会对谢亿北征之事感到陌生。谢亿身为西中郎将,背靠陈郡谢氏,却险些落了个身死兵败的下场。清和可知,这是因为什么?”
宋和郑重地答道:“长勺之战,曹刿献计,鲁国因而以弱胜强;越国兵器虽善,然三弑其君,终于自取灭亡。”
他一面回答着,一面隐约感受到了郗归所谓“人是影响战争胜负的决定性因素”的涵义。
宋和有些感叹,进而回过神来,继续回答最后一个问题:“为将者,理应与士兵同甘共苦,才能真正为士兵所信服。谢亿身为将领,却侮辱麾下兵将,以至于引发哗变。按照女郎的说法,这些底层兵将受到谢亿的侮辱,激发了对谢亿不利的能动性,最终导致了北征的失败,谢亿也险些丢了性命。”
“那他为何要这么做呢?”郗归进一步问道。
“谢亿北征之时,谢瑾多次劝告,让他善待兵将,可谢亿始终傲慢得不可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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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他不是不想做,而是做不到——世家,太傲慢了。”
“是啊,他们做不到的。”郗归叹了口气,再次看向宋和,“可是清和,你要明白,他们做不到,这是他们的遗憾,也是江左的遗憾。但对我们而言,这却是难得的机会。”
“您的意思是,我们要靠着善待兵将来收拢人心?”宋和有些不赞同,古语有云,慈不掌兵,士兵多是粗野之人,倘若过于善待,难免会令他们失了分寸。
“是,但这远远不够。”郗归说道,“我们要善待兵将,要让他们感到被尊重,还要给他们切实的晋升希望和抚恤保障,要让他们心甘情愿地为我们战斗。与此同时,我们还要制定严明的规矩,让他们明白有所为有所不为。”
宋和悬着的心放下了些:“在下听说,您已经下令,让刘坚等人以令行禁止为目标,在军中加强训练。”
“没错。”郗归点了点头,“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如果这支军队不能听我号令,那么,他就算再骁勇善战,也不过是一把尖刀,可能会刺向敌人,也可能会刺向我,甚至刺向无辜的平民。清和,我叫你来,是想要你用我的方式,真正赋予这支军队灵魂,让他们像数十年前祖父麾下的将士一样,真正成为高平郗氏的军队。”
44. 参军
“灵魂?您的方式?”宋和再次看向郗归,“可是,这本来就是高平郗氏的军队啊。”
宋和十分不解,刘坚等人是郗司空北府旧部后人,一直受高平郗氏接济,对他们而言,服从于高平郗氏,应该是自小就明白的道理。
刘坚就算有野心,也不可能明目张胆地叛出高平郗氏。
他先前之所以提醒郗归提防刘坚,不过是一个冠冕堂皇的接近郗归的借口——刘坚会利用郗归,但绝不至于叛主,如果他这么做,无异于在三军将士面前自断前程。
郗归明白宋和的质疑,她问道:“清和,你喜欢权力吗?”
宋和有些警惕,他不明白郗归为何突然这样问他。
郗归没有在意宋和的沉默,径直开口说道:“世道越是不公,权力便越是醉人。阿兄多么洒脱不羁的一个人,为了成功北伐,也不得不弄权专政。而你,清和,从前你读书之时,一定也感叹过‘肉食者鄙’,可今时今日,你难道不也在谋求权力,期冀着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吗?“
“我不是——”宋和张口欲言。
“不用解释,无需解释。”郗归轻轻地摇了摇头,“人性使然,你不必对我说什么。”
“我只是想告诉你。”她继续说道,“你我会向往权力,刘坚等人同样也会如此。别小瞧他们,不要觉得那只是一群无法成事的粗野之人。他们有着最原始的力量,你我就算有再高的智谋,面对长枪利剑,也只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您的意思是?”
“我要让他们打心眼里,真正认我为主。军营是一个单纯而封闭的环境,这些人从小练武,与外界接触少,心思也简单。我会善待他们中的每一个人,但他们也要回报我的这份善待。”
“君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
郗归听了这句,不由莞尔而笑。
宋和看到这笑颜,条件反射地低下了头。
他听到郗归接着说道:“我知道你是在打趣,可我却是真的这样想。我再说一遍,清和,不要小瞧他们。这一群人,将是我们未来最大的倚仗。孟尝君解秦难,靠的不正是一群所谓的鸡鸣狗盗之徒吗?刘坚他们可是能征战沙场的。”
“是,清和受教了。”宋和拱手答道。
虽然宋和如此表态,但郗归知道,他虽然出身底层,却有着不亚于江左文人的清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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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将同样出身底层的刘坚等人视作同类。
如此想法,并非一朝一夕能够扭转。
她开口说道:“无论如何,眼下你既以我为主,那便照我的吩咐行事,我们以观后效,如何?”
宋和明白,郗归并没有必要征求他的同意,她的语气虽然温和,但意思却很明白——身份如此,她命令他这样做。
而他不得不听从她的指令,因为他还指望着,靠着郗归,重新建立起与建康官场的连接。
于是他恭声说道:“但凭女郎吩咐。“
郗归转过身来:“我任命你做这支军队的记室参军,不受任何将领管辖,只听我一人号令。去了之后,你名义上掌管钱粮等琐事,实际主要做三件事:第一,带着这些兵士,时常回忆当日祖父带领流民军抗击胡马、平定叛乱的往事,建立他们的认同感,让他们以身在郗家军为荣;第二,制定周密可靠的抚恤制度,让他们毫无后顾之忧地为我征战;第三,增强他们与京口晋陵一代百姓的联系,让百姓们发自内心地信赖高平郗氏,信赖这支军队,把这片土地牢牢掌控在我们手里。”
“记住,兵民是胜利之本。”她最后说道。
45. 入营
那日商谈过后,郗归便正式将宋和引荐给了刘坚等人,随后又从部曲中选出二十余个忠心耿耿且善于交际的部下,对他们进行集中培训,然后将之划入宋和麾下。
就这样,宋和带着采买而来的大批物资进了军营,甫一露面便获得了不少兵士的好感。
就连那些将领,也因为宋和果真不插手军务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至于那些因为宋和是个文弱书生而不服气的士兵,在看到武力比他们更强的郗家部曲都听从宋和吩咐后,渐渐地也不再驳宋和的面子。
部曲们谨记郗归“潜移默化、日久天长、久久为功”的吩咐,配合着宋和,不着痕迹地在军营中讨论起当日郗照带领北府旧部南征北战的事迹。
这支私兵由流民军后人组成,几乎人人都能说出父祖当日在郗照麾下的故事。
大家争先恐后地开口,很快便将这项活动变成了每日例行的事项。
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讲了半个月,虽然故事还没有完全分享完毕,但军中的凝聚力、荣誉感和集体认同感已经肉眼可见地增加了。
就连宋和等人,也因为对这些故事表示出的强烈兴趣,更快地融入了这支军队。
除此之外,训练之余,宋和还与刘坚等人商量,让士兵们通过砍柴的方式训练体能,然后乔装打扮,将柴分批运下山,送与京口的鳏寡孤独。
这些兵将出身京口、晋陵一代,本就与当地百姓存在着天然的血肉联系,因此并不抵触此事。
宋和命人排了班,让将士们每日轮流分组下山送柴火,回来的人都很开心,显然是在与百姓的接触中受到了鼓舞,就连精气神,也比成日待在山中训练时好了不少。
军营中的各项事业都在有序推进,与此同时,郗归还利用后世的见闻,做出了不少新奇精巧的吃食与日用品,派人带着钱财、护卫以及配方下山,前往建康、会稽等地经营生意,将从前郗岑留下的商号继续经营下去,为京口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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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提供源头活水。
此外,她还派部曲下山,少量多次地购买硫磺、硝石、木炭等物。
这些东西夹杂在一堆治疗风寒的药材中,并不引人注目。
郗归让人在山上建了座远离庄园的屋子,由潘忠亲自带人远远把守。
除了处理日常事务,检视军中、西苑等地的进展外,她整日待在那间屋子里,忙得废寝忘食。
就这样过了不少日子,她忽然意识到:谢墨已经走了一个多月,建康那边却什么动静都没有。
郗归皱了皱眉,内心盘算道:“谢墨这个家伙,不会把刘坚那句话瞒了下来,并没有告诉谢瑾吧?北秦秣马厉兵准备南下,他应该不至于这么分不清轻重。难道是江北形势又有了新变故?可二月二龙抬头时,郗家过来送东西的人什么都没说啊。”
郗归在小屋中踱了几步,无心继续实验,索性将东西收好,决定先回庄园,然后再遣人去建康,探听一下北方和朝中形势如何。
46. 地动
令郗归没有想到的是,她甫一出屋,还没来得及吩咐潘忠锁门,便感受到了地面传来的强烈颤动。
她看到南烛惊惶的面容,下意识地紧紧扶住她的胳膊,在竭力保持平衡的同时,睁大眼睛朝周围望去。
只见一片訇然之中,无数巨石与断木倾泻而下,山中飞扬着数不尽的石屑与碎叶。
远处有人成群结队地奔跑,却终究免不了被滚石压倒,再也没能站起来。
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
短暂的平静之后,更为猛烈的地动到来,地面左右摇晃着,訇然声重新出现,远处似乎传来了模糊的痛呼声与惊叫声。
潘忠带人向郗归奔来,却一个个都摔倒在了路上。
好在地动维持的时间并不长,地面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郗归当初怕试验失败造成伤亡,所以特意选了一片远离山壁的平坦空旷之处。
没想到,地动来临时,这一选择倒是庇护了他们的安全。
一阵大风刮来,树叶猛烈地摇晃着,带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一个部曲从地上爬起来,喃喃说了句:“地龙翻身了……地龙又翻身了……”
郗归朝他们看去,只见每个人面上都带着惊惶。
她想起了去岁京口那两场令人死伤无数的地动。
很显然,上天并没有眷顾这座城市,地动又降临了。
去年,第一场地动过后,江南接连发生了暴风、冰雹等灾害,这些人的惊惶恐怕不只是由于今天的地动,更是因为不可捉摸的未来。
郗归环顾四周,只觉得民生多艰。
她叹了口气,随即吩咐道:“潘忠,你立刻带人回庄园,检查西苑、厨房等地的火种是否熄灭,如果发生了火灾,即刻组织救人。让刘坚迅速下令,所有将士迅速行动,排查伤员,集中救治。告诉宋和,务必稳定人心,不要生出其他的乱子。”
郗归踮起脚尖,眺望方才滚石聚集之处,只见石块垒垒,而被掩埋的百姓,已经完全没了踪影。
她收回目光,长叹一声,接着吩咐道:“若有余力,派人在山中搜救,救治受伤的百姓。”
“是。”潘忠立刻领命,但却并没有马上出发,而是迟疑地问道,“那女郎您?”
“你留两个人给我,我慢些走。”郗归答道,“庄园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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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排好后,让宋和组织人清点物资,再多存些干净的水。切记告诉李虎,西苑的秘密一定要守好,不要让别人接触他们,刘坚和宋和的人也不行。”
潘忠留了四个人,然后飞奔而去。
下雨了,郗归紧了紧披风,不顾部曲的阻拦,径直往高处走去,直到被一块巨石拦住道路,才停下脚步,远远地向山下眺望。
只一眼,她就顿在了原地——城中竟真的起了火灾。
嚣张的火焰在木质的房屋间蔓延着,越烧越烈。
微凉的春雨完全无法阻挡火势,郗归眼睁睁地看着火舌又吞噬了一间屋子。
“救火!”郗归转头大喊道。
“女郎?”部曲没有完全理解郗归的意思。
郗归转身,快步向山下走去:“你速速回去,让刘坚安排人下山救火,再让宋和派人组织大夫下去救人!”
部曲领命而去。
郗归带着南烛和其余三人,快步朝着庄园走去。
前世今生,她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大火。
天边已经有滚滚的浓烟升起,希望刺史王含能迅速组织人救火,希望刘坚他们能赶得及。
47. 争论
郗归快步走在山间,脚掌被崎岖不平的山路硌得生疼,但还是越走越快,步履生风。
急匆匆前来复命的潘忠,与郗归在半道相遇。
他还没有来得及行礼,便听郗归开口道:“不必多礼,我们边走边说。都吩咐下去了?庄园里情况怎么样?西苑都安排好了?”
潘忠深吸两口气,气喘吁吁地答道:“都安排好了。西苑那边有李虎亲自看着,两座庄园都没有火情和人员伤亡,灶火已经全部熄灭,这几日厨房会在外面埋锅做饭。”
“物资和水呢?”
“前几日才采买过一批物资,目前粮米绰绰有余。将士们正在收集净水,买药的人也下山了。”
“下山救火救灾的人呢?”郗归追问道。
潘忠面有难色地开口答道:“宋和与刘坚起了争执,宋和不同意大量派人下山,两人还在花厅吵着,目前只派了二十来人下山救灾。”
“胡闹!”郗归斥道,“这样大的火灾,二十余人能顶什么用?速速派人下山,让宋和过来见我!”
“是。”潘忠再次跑着离开,郗归也忧心忡忡地赶回了庄园。
快到花厅时,她看到了满头大汗、甩袖速行的宋和。
“清和。”郗归高声叫住宋和。
“女郎!”宋和快步走来,一脸急切,“我正要找您,潘忠说您下令让大批人马下山救灾,这怎么能行呢?眼下将士们还没训练好,和谢家的合作也没有谈成,怎么能就这样让这批流民军暴露于人前呢?”
郗归拽着宋和,朝大门的方向走去。
她一边走,一边指着京口城门的方向说道:“清和,你看看山下——地动刚过,有多少百姓被埋于屋下?有多少房屋被火舌吞没?又有多少伤员等着救治?这些可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
“可是——”
宋和还要再说,却被郗归打断:“没有可是!你也是饱读圣贤书的学子,我且问你,‘伤人乎不问马’何解?”
宋和被这话噎住,他面色通红地闭了嘴,但终究还是不甘心地开口劝道:“女郎,我不是圣人,我只知道,百姓的命是命,你我的性命也是命,朝堂之上只看利益,无需这样的妇人之仁。你可曾想过,一旦这些流民军暴露在建康那些人的眼前,你会被置于何种处境?这批流民军又将要何去何从?”
郗归面不改色地答道:“如果是出于利益的考量,我更要让他们下山救灾。京口是祖父一手建造出来的城池,城中百姓无一不感念祖父的恩德,此时下山救灾,正可以在京口提升我高平郗氏的威信,以免他们因为阿兄的落败而生出其他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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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者说,刘坚麾下的兵士都出自京口、晋陵一带,城中受灾的,是将士们的骨肉亲人,你就算能拦得住一时,难道还能一直拦着他们所有人吗?我们组织他们下山,总比一群散兵游勇各自为力要好得多。”
她看向宋和,语气不善地说道:“我再说一次,战争伟力之最深厚的根源,乃寓于民众之中。1与建康那些相互勾连的世家相比,我们本就无所依傍,那就更加不能丢了京口。你若是一直想不明白这一点,不如把军中的事务交给别人,去会稽总览经营采买之事吧。”
若能与这支强悍的流民军建立联系,谁会愿意去会稽经商呢?
宋和听了这话,即刻开口道歉:“是我莽撞了,女郎,我只是太担心了。眼下还远远没到图穷匕见的地步,何必把所有底牌都亮出来?我担心这会使我们以后非常被动。”
“不碍事的。”郗归摇了摇头,“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那些人只爱眼前的利益,假如让他们自己出钱养这么多将士,他们是万万不肯的。就算是司马氏,又有多少钱能拿出来养兵练兵?再说了,桓氏只是蛰伏荆州,并没有完全失势,北秦也在筹谋着南下。建康若是步步紧逼,难道就不怕把这支军队逼到荆州,甚至是逼至江北吗?”
“更何况,谁说这就是我全部的底牌了?”
48. 练兵
“您的意思是?”宋和开口问道。
他心中忖度着,郗归难道是说那些奇兵利器?
可铁匠毕竟是人,就算百般防范,也难保不会有人泄密,抑或是,杀人越货。
难道还有其他的密器?
宋和想到了山上那间小屋。
对于那间屋子,他早有耳闻,可是潘忠的人重重把守,他根本不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
宋和心中充满了疑惑,郗归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换了一个话题:“你刚刚说这支军队还没有完全练好,可是清和,此次下山之举,不正可以当作一次练兵吗?”
她进一步解释道:“将士们平日都在山间操练,没有经过真正的考验。眼下京口大灾,下山救灾必会遇到各种情形,如何处理复杂局面,如何与王含的人相处,能不能做到令行禁止,这些都是考验。你可以跟着他们一道去,看看还有哪些地方需要加强。若有表现不错的队伍,等地动过后,可以给予厚赏,再找个时机,送这些队伍出去剿匪,真正地磨砺磨砺。”
“您说的是。”宋和纵使并不完全赞同郗归派人下山的主意,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些久在山中的流民军,确实需要一场真正的考验。
他叹了口气,继续问道:“我们要联系建康吗?”
他心中更想问的是——要联系谢侍中吗?
郗归摇了摇头:“不必。王含还在这里,建康会收到消息的,我们等着就是了。江左缺兵少将,我们手握人马,只需静观其变即可。”
“是。”宋和压下了心中的思虑,告辞道,“那我这便组织医士,带着他们与将士们一道下山。”
“去吧。下山之后见机行事,尽量不要与王含的人起争执。但王氏若行事过分,你们也不必忍让,只要注意不要惹上人命官司便是。”
宋和应了一声,领命离开。
郗归喝了口茶,让南星唤了管事的人过来,仔细询问两座庄园中的情况,确认是否有需要查漏补缺的地方。
傍晚时分,京口又发生了一次地动。
郗归看着摇晃的檐角,做出了决定:“传令下去,分发雨衣雨具,分批下山扎营。注意锁好房屋,封死山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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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座屋子,再让李虎带着西苑的人单独扎营。”
雨天湿滑,庄园里的人一趟趟转移,直到夜幕降临,才在山下安营扎寨。
郗归撑伞立着,听到了嘈杂的哭泣声、咒骂声,还有哀求声。
江边空旷平坦,零零散散地聚集着不少灾民。
他们有的面露哀戚,有的则是一脸麻木。
几个衣衫破旧的孩子正在追逐打闹着,发出不合时宜的欢笑声。
大人们则大多都在整理物品——他们仅有的,冒着余震风险从废墟中挖出的家产。
郗归脑中出现了一句诗——生年不满百,长怀千岁忧。
百姓们如此悲苦的生活,何时才能有尽头?
郗归不知道,她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
厨房的人安顿好后,开始埋锅做饭。
炊烟袅袅升起,吸引了江边的灾民。
越来越多的灾民凑过来,隔着重重守卫,目不转睛地盯着锅灶边忙碌的仆役。
郗归皱了皱眉:“城中没有施粥吗?灾民的饮食怎么安排的?”
49. 王含
潘忠上前一步,面有难色地答道:“大火才刚刚扑灭,城中一片忙乱,这一时半会的,王刺史怕是根本顾不上这些没有受伤的灾民。”
宋和远远走来,一听到潘忠这段话,便忍不住嗤笑一声,插话道:“只要建康没有明令,刺史府就压根不可能开仓赈灾。这几年年景不好,粮谷一年比一年贵,王含若是私自赈灾,等台城追究下来,太原王氏难道要亲自去填这个亏空?”
“清和?你怎么回来了?城中情形如何?”郗归看向快步走来的宋和,当即追问城中的情况。
宋和擦了把汗,简短地答道:“死伤无数。”
郗归沉默不语。
宋和环顾四周的灾民,补充道:“与城中的灾民比起来,这些人还算幸运,起码都全须全尾地逃到了江边。”
南星忍不住反驳道:“幸运什么呀?江边这么冷,他们一个个饿着肚子,多可怜啊!”
“女郎已经派人给他们扎营了。”潘忠在一旁答道。
南星撇了撇嘴,还是不认同宋和的说法。
“能施粥吗?”郗归想了想,开口问道。
“我们的粮谷倒是能够支撑,只是有些担心,怕灾民中有人饿急了眼,一旦知道我们有余粮,会不管不顾地成伙冲上来。若是发生这样的变故,西苑的人可能就没法被完全隔开,女郎的安危或许也会受到影响。”潘忠严肃地答道,这正是他方才面有难色的原因。
“施粥。”郗归果断下了决定,“分两处搭建粥棚,给灾民提供稀粥和热水。一处搭在江边,找个和咱们驻地相反的方向。至于另一处,王含现在在哪?你们把另一处粥棚设在离王含最近的地方,大大方方地告诉灾民,这是高平郗氏的粥棚,看看王含还能不能坐得住。”
“是。”潘忠唤来几个部曲,一层层吩咐下去。
粥棚很快搭好,米香散发开来,于清冷的江风中,带来了几分“活着”的味道。
有流民军在旁维持秩序,灾民们虽然饥饿,但还都算冷静,并没有一哄而上。
将士们一边揪出插队闹事之人,一边跟灾民寒暄,透露出“郗氏女郎于京口养病,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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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姓受灾,匀出粮米来赈济灾民”的消息。
两处粥棚一道施粥,再加上城里城外忙前忙后的流民军与郗家医士,百姓们很快便开始众口一词地感念郗氏女郎的善心。
言语之间,不免多了些“还是郗家人心善”“郗司空保佑”“若是郗刺史还在就好了”之类的话。
如此这般的言论传到刺史府,王含终于坐不住了。
在太原王氏与陈郡谢氏一道击败了桓氏篡权的阴谋后,王含瞅准时机,将长女嫁给当今圣人,成为了江左名副其实的国丈。
身处高位、养尊处优的他并不在乎那些灾民,但在江左这个格外注重品评人物的环境之中,他不能放任自己的官声受到损害。
再者说,因为郗岑的缘故,当今圣人深恨高平郗氏。
谢侍中又明摆着扶持皇权,肯定会和圣人站在一边。
若是让圣人知道京口百姓在他的治下怀念郗声,他和宫中的女儿怕是都不会好过。
于是,粥棚搭好不过一个时辰,王含便急匆匆地乘车赶往江边。
50. 建康
“老朽无能。”王含一见到郗归,便摆出一副自责之态。
然而,尽管他说着如此谦卑的话,但作为当今皇后的父亲,面对郗归这样一个小小的女郎,王含依旧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傲气。
于是就连那自责也变成了傲慢,生硬地砸到郗归面前。
郗归轻扬嘴角,仿佛对他的态度一无所知:“刺史何出此言?京口的老老少少,可还都要仰仗您呢!”
王含听她这么说,稍稍舒缓了神色。
他抚着胡须笑了两声,开口说道:“老朽奉圣人之命治理京口,自然要为圣人分忧。只是如今有件为难之事,不知该如何处理?”
他看向郗归,等着她的反应,但郗归却笑而不语,迟迟不肯接话。
“呵呵。”沉寂之中,王含扯了扯嘴角,眼神从周遭的将士们身上扫过,最后收回视线,沉声问道,“今日地动过后,京口突然出现了不少青壮男子,均是从北固山而来,又与女郎一道聚集于此。敢问女郎,这都是些什么人?又因何在此?”
郗归不紧不慢地开口,似乎并没有被王含的语气影响到:“郗归不才,并不知这些人从何而来,缘何在此。”
“你——”王含伸手指向郗归,当下就要开口质问。
郗归做了个且慢的手势,平静地说道:“昔年曾听家中长辈说过,永嘉乱后,北方生民涂炭,百姓只好南行避难。然而南来之路多有艰险,流民们为了生存,往往结成帮派,互相扶助。想来这些男子便是当时帮派中人的后代,所以才会在地动之时出面救人。”
王含冷笑一声:“帮派之人?什么帮派能藏着这么多青壮?可别是反贼才好。”
郗归抬眼说道:“刺史慎言,不要伤了民心。”
“呵。”王含冷笑一声,索性转了话题,“这么多人,我是必定要给建康、给台城一个交代的,女郎可想好了。如此多的青壮,总不会是凭空出现的,只要他们在这世上存在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只怕到时候查出证据来,前账后账一起算,反倒牵累了郗氏一家老小。”
“前账?”郗归看向王含,知道他指的是郗岑落败之事。
她本能地有些恼怒,想代阿兄反驳回去。
只是她很快便想到,自己也有些前账要与王含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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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她说道:“那可正好,我等着与您算算前账呢。”
王含被这句话噎住,吹胡子瞪眼地拂袖而去,只留下一句“此事白日里已报建康,不日便会有人来查,你好自为之”。
“女郎?”王含走后,宋和唤了声郗归,想知道她接下来的打算。
“无碍。”郗归轻轻摇了摇头,开口道,“太原王氏欠我们的徐州刺史之职,也该拿回来了。”
宋和等人还没来得及给出反应,她便换了一个话题:“经此一事,大家该知道储粮的重要性了吧?记住,以后务必要广积粮草,以备不时之需。”
“是。”
众人都散开了,郗归将伞递回南星手上,抬眼望向江边。
雨水打在江上,泛起一圈又一圈小小的涟漪。
郗归在濛濛的雨雾中望向江面。
一个多月来,她心中第一次升起了一些不确定的念头。
消息也该传到建康了。
不知道台城会作何反应?
会一切顺利吗?
她反复琢磨着自己的筹码与对策,紧紧攥住了手中的丝帕。
51. 夜奔
京口地动的消息传来时,谢瑾正在煮茶。
那一刻,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他,却微微颤抖了右手,以至于茶水洒落到几案上,洇出一块小小的水渍。
“京口地动了?”他放下茶盏,看向阿辛,忍不住再次开口确认。
“是。”
阿辛回答过后,担忧地看向谢瑾。
短暂的沉默过后,谢瑾终是按捺不住心中的焦灼。
他开口吩咐道:“立刻去郗府,你亲自去,务必见到子胤,问他郗归在哪?可有大碍?”
“是。”阿辛欲言又止地看了谢瑾一眼,沉默地退出了屋子。
他一边疾步出院,一边在心中感叹道:“多少年过去了,这郗家女郎,果真是郎君始终割舍不下的一块心病。”
“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哪!”他摇了摇头,为谢瑾叹了口气。
屋内,谢瑾还保持着跪坐在几案之前的姿势,神情有些恍惚。
京口去年的地动相当严重,他不敢想象,倘若这样的灾难重新降临,阿回会遭遇什么?
谢瑾闭了闭眼,一滴泪水从他眼角滑落。
“如果,如果我没有给王定之兄弟和庆阳公主牵线,阿回就不会离婚;不离婚,她就不会去京口,也就不必面对这样的险境。”
谢瑾以袖掩面,无力地向后倒去,仰躺在地上,心中惕惕,面色怔忡。
直到阿辛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郗家二郎说,女郎还在京口,没有消息传来,但他已经派人前去打探消息了。”
谢瑾微弱地点了点头,安静了几瞬,忽然从地上坐了起来。
他一边抬步走向书房,一边语速极快地吩咐道:“去王、温各府送信,请他们即刻过来议事。”
“是。”阿辛有些惊讶,但还是依言照做。
此时距离谢墨从京口归来,已经过去了不少日子。
一个多月以来,谢瑾数次计划前去京口,处理北府后人之事,奈何案牍劳形,始终抽不出时间。
好在江北还算安稳,苻石应该并没有短期之内南下的打算,所以他才能拖延了这么些日子,将重心继续留在建康。
可当京口地动的消息传来,谢瑾觉得自己一刻都不能再等,必须立刻出发,亲自确认郗归的安危。
这样重要的事情,他不愿意托付给任何一个人。
可即便他的内心是如此的急切,当一切都交代好后,雾蒙蒙的月影也已经悬在了天际。
谢瑾喝了口浓茶,用热手巾擦了把脸,随即翻身上马,朝着渡口疾驰而去。
达达的马蹄声打在石板铺成的路上,像一个个急迫的鼓点,催促着谢瑾快一点,再快一点。
直到江水远远地泛出亮光,谢瑾才稍稍减缓了速度。
下马之时,他踉跄了下。
但这只是一瞬,很快,谢瑾便强打起精神,登上了前往京口的快船。
建康到京口的水路,乃是顺流而下,可谢瑾却还是觉得不够快。
他觉得这一路耗费的时间太长,长得超过了他们分开的七年,长得几乎要让他们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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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离。
不。
谢瑾摇了摇头。
那是比永远分离更加可怕,更让他无法接受的事情——他无法接受任何关于郗归出事的假设。
哪怕只是一个念头,都让他痛苦不已。
这样的痛苦持续着,直到他在京口下船后,看到了正在安排施粥之事的宋和。
谢瑾察觉到,在看见自己的一瞬间,宋和的眼神忽地发亮,随即便掩住了复杂的神色,迈步向自己走来。
他听到宋和开口说道:“见过侍中。”
“嗯。”谢瑾微点了下头,对于这个跟在郗岑身后,曾经与自己为敌,甚至将自己与王平之晾在屋外一同羞辱的谋士,谢瑾并没有交流的欲望。
可宋和却主动开口说道:“老师病逝后,在下随女郎到了京口。京口大震,女郎眼见生民罹难,哀痛不已,嘱咐我在此施粥,好尽些绵薄之力。”
谢瑾在袖中握紧了拳头,不动声色地舒了口气。
他看向这个熟知荆州旧事的故人,知道他已经在郗岑死后,迅速地为自己选择了一条卷土重来的道路。
而自己,也是这条路上的一枚石子,或者说,一个重要的站点。
对于宋和的心机用尽,谢瑾本该感到厌恶。
可此时时刻,他内心只有庆幸。
宋和的从容意味着郗归的平安,这是最好的消息,对谢瑾而言,再没有比这更值得庆幸的事情了。
他迫不及待地想去看一眼郗归,看一眼那个让他魂牵梦绕了七年的女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