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烬》 楔子 2005年6月8日,东海伏季休渔期第39天。 深夜的港口,一条渔船悄悄动起来,它驶向岛礁,在石滩前减速停稳,随后,一束手电光从甲板打出,光线在空中画出圆圈。 不一会儿,几个人从黑黢黢的岸边跑过来,一、二、三……四?开船的男人移动手电筒,让光线打在计划外的第四人身上。 他拖着一个硕大的行李箱,若不是手无缚鸡之力,就是箱子装得太沉,以至于拖不动走不动,他咬牙切齿地用力,一瘸一拐地走,看起来既狼狈又窝囊。 “忠哥。” 上船的人纷纷与拿着手电筒的男人打招呼,男人一边点头,一边把手电筒关了。 “哥,”第三个上船的男人是船老大的亲弟弟,他见哥哥脸色不悦,一双眼睛死死盯住身后,满脸堆笑地说,“是谭艺华呀,没认出来?他碰到点事,来船上躲两天。” “躲你个蛋!带脑子出门没有?不知道出来干什么的?!”开船的男人张口就骂,一点面子没给自家弟弟留,与此同时,他也看清楚了“第四人”脸上的伤,伤口集中在他的左半边脸,像是擦伤,不像是被人打的,他问那人,说,“怎么搞成这样?” “说来话长,”脸上受伤的男人口唇泛白,看起来像得了大病,身体像过了水的面条一样挺不起来,他哀求,说,“阿忠,你让我在船上待几天,等你返航,我就下船。我可以帮你们起网,捡鱼,不闲着。” 听到这话,船上的人纷纷笑,脸上有伤的男人急了,扬起声音叫他们别看不上他,他能行。 起网、捡鱼,听起来确实是很容易的活,可就瞅他提行李的那把子力气,不免让人担心稍微大点的鱼蹦起来,都能给他带海里去。 人跟人不一样啊,他们是风浪里讨生活的渔民,他不是。他甚至都不是本地人,长在内陆,半辈子没见过大海,据他说,是十年前偶然走到了这片海湾,被美景拖住脚步,从此有了第二故乡。 他是个画画的,画的什么船上的哥几个都不太清楚,他爱赌,他们相识于牌桌。论交情,也有七、八年了,说起来,脚下这条渔船他也有份,当初,他们一起打牌,船老大提及买船缺钱,他慷慨地借出了二十万,明明只是赌钱的交情,却仿佛是过命的关系。 二十万,对他们这群渔民来说不是小数,画家说是借,但跟给没区别,一年多了,从不讨还,很奇怪的,说他不爱财,却纵情豪赌,上了牌桌就下不来。 他脸上的伤恐怕是赌惹的祸吧,船老大撇撇嘴,不再追问,只是提醒他考虑清楚。上了船,把命交给大海,下了船,还得看躲不躲得掉海警找麻烦,一切顺利都好说,出了事,就各人各担,想好了还要留,那就把行李运到驾驶室后面的单间去,没想好心里怕,就一分钟之内下船,别耽误他们正事。 “成,赶紧走吧,哪个是单间?”谭艺华瞪着无辜的大眼珠子,小心翼翼地说,“合适吗?不好意思啊,我确实有点不舒服,想躺会。” 甲板上的讥笑声又起来一遍,船老大指挥弟弟帮“投资人”运行李,自己则往驾驶室走,身后,传来弟弟的惊呼,乖乖!这么沉!装什么了?轱辘怎么还是坏的?他下意识扭头瞄一眼那个半人高的黑箱子,听到谭艺华解释说,箱子里装了石头,给人刻印章用的。 近海捕鱼,一周一往返,船在海上飘了两天,收获一般,鱼虾不少,但没有大块头和奇货,船老大觉得很不满足。 画家那点劳力不堪使用,上船睡了半日,还得给他端菜送粉,第二天下午大概是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帮忙干了点活,不过就是搬几个箱子就出一头虚汗,夜里直喊肚子疼,问他究竟哪里疼,他才吱吱呜呜地说上船前被车撞了一下,右边肋骨疼得厉害,怕是骨头断了。 他这一喊,打乱了船老大的计划,看那画家脸孔煞白,额头冒汗,本该加速返航,但船老大不甘心,傍晚又下令放下一网后,他坐在甲板上,听起收音机。 说是收音机,但听的不是电台节目,而是存储卡里的各种戏曲、评书,海上的生活太枯燥,能娱乐的项目不多,弦下腔悲愤激越,他听得眯起眼睛。 晚上八点,要收网了,船老大把收音机放在口袋里,喇叭震着半截腹股沟,又酥又麻,他一边摇头晃脑,一边想起自己的不如意,明明生了个男孩,却是个没出息的,整天跟女孩子混在一起,将来肯定是指望不上的,背那么多债置办这艘大船,万一他不接,可怎么办?接了,又接不住,又怎么办?他越想越气,想起船舱里躺着的“废物”心里更气,那么个货,拿根笔纸上涂涂,就有大把钞票赚,他妈的,这世道真他妈不公平。 正气着,一阵奇异的咕咕声不和谐地钻入戏剧曲调之中,渔民的本能令船老大瞬间警觉。 来货了!而且还是黄货!野生大黄鱼?!那可是奇货啊!而且听这动静,估计是碰到鱼群了。 “大黄,小良!快出来!了不得了!” 船老大兴奋地叫起来,大黄动作很快,跑出来的时候夹脚拖飞出去一只,船老大的弟弟却磨磨蹭蹭,半天不现身,船老大气不打一处来,飙出一串脏话,好一会儿,才把弟弟叫出来,从驾驶室后面跑出来的弟弟魂不守舍,似乎有话要说,但瞥见缓缓拉起的渔网中浮动一片金灿灿的光芒,他呆住了,这么多的黄货,上一次见到是在1974年之前,那时候,他还只是个孩子,以为海里的生物多到永远都捞不完。 “发财了!发财了!哎呀,这都多少年没见到大黄鱼群了,忠哥,我说今天日子好吧,农历五月初二,宜打渔!忠哥,你说这鱼都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伏季休渔搞了十年了,等的不就是这一刻嘛!” “就是!可惜个头稍微小了点啊,再大一点就更好了。” “马马虎虎吧,大部分够一斤了,哪能跟从前比呀,不错了!” 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兴奋,忙活了许久,一网鱼足足装了三十箱,粗略估计一下,至少有九百多斤,船老大迅速在脑子里盘算认识的批销商里谁最有实力一次性就拿下它们。 “那画家还睡着?这么大动静也不知道出来看一看,这人还真怪。” 听到这话,船老大的弟弟哎呀一声叫,扭身迅速往回跑,没一会儿,他脸色惨白地又跑回来,求哥哥跟着过去看一眼。 “又怎么了?!你下次再敢不打招呼往船上带人,我连你一起踹下船。” “哥……他好像……好像死了……” 弟弟不像是在开玩笑,阿忠瞠目结舌,视线越过弟弟的肩膀,看见了没有一丝生气的画家。 被惨白的日光灯照着,画家裸露出的皮肤染了淡淡的青紫色。 真死了,怎么会死了?! 无措令阿忠恼火,他给了弟弟小良一肘,把他按在门框上,大声质问:“怎么搞的?!你不是一直在照顾他吗?!” 小良快吓哭了,他在惶恐中扭头看床上躺着的谭艺华,感觉他硬邦邦的,似乎死了很长时间。 “他说疼,我就给他喂了止疼药,然后,他跟我说了一阵子胡话,就晕过去了。我是要跟你说的!但是收网了,我看见大黄鱼,就把他给忘了,哥,怎么办?现在我们要怎么办?” 阿忠稳住自己,在这条船上他是老大,凡事都得他拿主意。 不对,不是肋骨断了,他猜测画家的死因,八成是上船之前被撞的缘故,那画家愚蠢,不知轻重,明明很不舒服还瞎逞能,结果把轻微撕裂的脏器给干爆了。 阿忠松开弟弟,焦灼得直挠头,此时再后悔自己允许他上船,为时已晚。这是个大麻烦,人死在禁渔期非法捕捞的船上,要怎么处理?正常办得报警,可一旦报警,不光鱼保不住,人也得进去。 想了半天,他问弟弟,说:“他要上船的事,还有别的人知道吗?” “应该没有。” “什么叫应该?!他怎么找到你的?有没有被人看见?!” “没有,他是一个人找来的,就一个人。” 答话间,小良已经听懂了哥哥问话的含义,这是要毁尸灭迹的意思啊,他一把抓住哥哥,凑近了低声说话,但却不是规劝,而是告诉他一个秘密。 “哥,你知道他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吗?钱!除了几卷画,剩下的全是钱和金条!” 听了这话,阿忠的脑海立刻浮现画家上船时那拎不动箱子的窝囊样,仿佛被推了一针肾上腺素,阿忠的心脏蹦得像逃生的鱼,他问:“你怎么知道的?” “他昏过去之前让我看了,他说,箱子里现钱分一半给我们,剩下的让我们送去给他女儿治病。哥,那才是真正的黄货!我们发财了!” “他有老婆?有女儿?” “不知道。他那样的人,有几个种也不稀奇。” 阿忠下意识用目光搜寻箱子,可狭小的房间里除了死人和一堆垃圾以外什么也没有,小良按住他说,箱子锁起来了,刚刚就是因为要藏箱子才耽误了去收网。 兄弟俩对了眼神,彼此都了解了对方的意思,阿忠吞吞喉咙,像驱散尴尬那样故作随意地问:“什么画?” “他说叫什么八破画,说是留给他女儿的。我以为他胆子小,哪儿疼点就吓到说胡话,没想到真是在交代遗言。” “你答应他了?” 小良一愣,半边脸不自觉地抽动,他说:“不是,我也慌了,没太听清,他女儿叫什么,住哪里,他说了……还是没说?我都记不得了。” 阿忠梗着脖子,从余光里瞄房内的尸体,嘟囔道:“你不是说他女儿要看病吗?还不就是那几家医院。” “哥,你先别管那些,关键是要拿他怎么办?扔这里是不是太近了?而且,外面还有两个人怎么搞?要不要跟他们说?哥,钱财再多,几个人一分,可就没多少了。” 弟弟小良的话冷静到近乎变态,阿忠听得毛骨悚然,心烦意乱,耳朵里总有人咿咿呀呀地在唱着戏,他不胜其烦地嚷道:“你把声音给老子关了!” 小良一怔,指指哥哥的裤兜,说:“在你口袋里。” 阿忠一低头,这才又察觉出酥麻,他竖起耳朵一听,正唱的这出是《乌盆记》呀。 【女念白:来了,干什么?】 【男念白:我告诉你说,来了两个投宿的,包袱挺大里面尽是银子,你想个什么主意将他们害死,咱们可就发财了。】 【女念白:我有的是主意。】 【男念白:有什么主意?】 【女念白:有的是耗子药,下在酒里,喝下去不就死了吗!】 【男念白:好!你去办去!】 【女念白:交给你。】 【男念白:交给我吧。】 第一章 打翻日子01 麦禾离开婚礼现场时,气温明显下降了,她只穿一件衬衫裙,单薄了些。 刚刚放了场烟火,空气里有二氧化硫的味道,宾客就要散了,担心山里会起夜雾,麦禾走得很快。 “等等,等一下——” 听到呼唤,麦禾停下,警惕地回头看了一眼。 叫她的是个男人,他戴一副黑框眼镜,穿卡其色的风衣,白色的球鞋,个子不高,手里提着和麦禾手里一样的浅米色烫金的伴手礼盒。 麦禾认出他来,这人是丈夫的领导,一个总喜欢在周末张罗团建的讨厌鬼,过去几年他们曾在不同场合见过几次,漂流地、别墅派对、草皮聚会诸如此类,还有一次比较正式的,是前年吧,仇然公司在年会搞温情活动,需要员工家属一起配合,作为优秀员工家属代表,麦禾被藏在后台,和他认真聊过十几分钟。 “麦禾吧?我是崔峰,还记得吗?不会忘了吧?”他主动提及自己的名字,并附上爽朗的哈哈笑声。 “记得,你好。” “仇然怎么没一块来?” “他在家呢,陪女儿,我跟新娘是同事,他不熟,就没一块来。您是?” “新郎是我表弟。” “哦,这样啊,真巧。” “刚刚你坐在T台下面那桌吧?射灯老是照着你们那桌,我一看,好像是熟人啊,哈哈。” 麦禾礼貌地微笑,因为崔峰的步伐较慢,她不得不也放缓步子,起风了,她觉得冷意抵达骨头。 “你怎么走?” “我叫车了。” 车还没叫到,加价五块钱了,还没有司机接单,崔峰看出来她还没叫到车,主动说送她一程。 “太麻烦了,不用的,现在也没有很晚,没关系的,好打车。” “不麻烦,顺路,不用客气,走吧。” 麦禾张张嘴,真心话在齿间一滚,反着跑出来,她说,那好吧。 红色的车灯在不远处亮起来,崔峰快步走到车前,拉开副驾驶的车门,把座位上放着的小猪玩偶丢到后座,绅士地为麦禾遮挡门框,说:“我女儿就喜欢看这个动画片。” 听到他也有个女儿,而且也和她的甜歌儿一样喜欢小猪佩奇的动画片,麦禾心里漾起温柔,她整个人松弛下来,一边顺从地上车,一边很自然地回答:“我女儿也喜欢,谢谢你,麻烦了。” “我想想啊,你是住在蔚蓝海岸,对吧?” “是,您记性真好。” 车子发动了,平稳驶出停车场,不一会就开始向下盘山,远光灯照出丛丛竹林,静得别有一番风韵。 “再过几天我还要来这里一趟。” “再来?” “嗯,10月6号,有个老同学也在这里办婚礼。” “原来是这样。” “不会还碰到你吧?我那是个女同学,你有没有男的亲戚最近还要结婚的?” “没有,”麦禾笑起来,说,“我的场子已经赶完了,从中秋节开始算的话,到今天,已经跑了四场了,今天是最后一场。” “嚯,真够忙的。” 从竹山公园开回市里,车程要50分钟,算算十点前能赶回去给女儿讲睡前故事。 崔峰很善谈,半个小时聊天几乎没断过,起初,麦禾还紧绷着精神,想着该找个机会替仇然奉承奉承他,但崔峰什么都聊,从婚礼聊到婚姻,又从婚姻聊到家庭教育,就是不聊他的下属、她的丈夫。 “你是做哪行的?” “我做行政的,在一家快消品公司。” “哦,我看你气质很好,以为你是做老师的呢,教语文、英语或者美术、音乐。” “没有。” 麦禾应付得倦了,想打哈欠,她怕不礼貌,偏头用手挡住自己,半忍着,打了个很不爽快的哈欠。 就在这时,她的左肩被崔峰摸了一把,不是碰,而是摸,是指尖做出揉捏的动作,麦禾心里一动,赶紧把头转回去。 “冷不冷?你穿得挺少的。” 说话时,崔峰的手已经收了回去,脸上挂着温柔的浅笑,并不看麦禾,似乎刚才的一摸只是无心之举。 他在试探她?他怎么是这种人? 凝滞的、沉默得只剩下车噪的狭小空间里,传来男人两声轻微的哼笑,麦禾听见了,上车前,她设想过好几种尴尬,但没往性骚扰上想过。 这样太奇怪了,他是什么身份?她又是什么身份?这人的癖好简直奇特。 上一次遭遇类似的情况已是好多年前了,当时,她在成人英语培训学校报了个班,跟一群看起来很上进的成年人一起上外教课,课程结束后有个风度翩翩的中年人也说顺路送她回家,结果,送到一半又改口说不如一起去蒸桑拿,那时候,她还没有谈恋爱,是用“父亲”来摆脱困境的,她说,不用了,她的父亲在小区门口等她。 想到这里,麦禾从腋下包里把手机拿了出来,她点亮手机屏幕,找到仇然的头像,发消息给他,说:【大概还有半小时到家,你们在干什么?】 “麻烦一会把我放在东门口,仇然说在那里等我。”麦禾把手机翻过去,压在腿上。 崔峰没说话,她看窗外,没看他的表情,车子在黑暗的山路疾驰,她希望他能就此闭嘴。 还好,崔峰真的沉默了十多分钟,也没有再动手动脚,麦禾稍稍放心,她再度点亮手机屏幕。 发出去消息并没有得到回应,她想自己还是走运,遇到的只是伪君子不是真流氓,否则的话狐假虎威的招数顶什么用?何况,她的丈夫还不搭理她,她只能一个人应对困境,就像她从来也没有过父亲一样。 车子驶入主城区后,路灯一下子亮了许多。 崔峰再度说起话来,这回话题终于来到了仇然身上。 “仇然最近头疼得厉害吧?这趟长假他回来有没有跟你说他们的项目组要被砍掉了,他是不是很后悔当初的选择呀?” 麦禾眉头一皱,下意识转回身,盯住他。 崔峰脸上挂着了然的微笑,说:“他不怎么跟你聊工作?你还不知道?” “我不知道,那你们怎么办?” 崔峰夸张地抬动眉头,说:“他不会对你说,是跟我一块去干新项目吧?” 麦禾是这么以为的,但她不记得仇然怎么说的了,或许只是她自己误会了。 “完了,你就当不知道吧,”崔峰顿了顿,说,“当初,我给他升职加薪,让他留下来,他非要去跟一个没有前途的项目组,我问他,家里人怎么办?老婆孩子怎么办?他说都商量过了,你们都很支持他。” 要右拐了,崔峰打了转向灯,一边踩刹车,一边说:“他肯定跟你说的是公司非要调他走吧?委以重任?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唉呀,他呀……我搞不懂他是怎么想的,反正,如果是我,肯定是不放心让这么漂亮的太太一个人走夜路的。” 晚上十点零七分,麦禾一个人回到家里。 家里很安静,女儿的卧室门是关的,主卧的门也关着,公公婆婆到了之后,仇然安排他们睡在主卧。 书房的门也是关的,但灯光从门缝透出来,仇然住在那里面,麦禾缓缓走到门口,手抚上门把手。 并不是因为公婆来探访的缘故,仇然住在书房里有很久了。 去年,她和仇然成了异地夫妻,新工作地太远,仇然每个月只能回来一次,但回家也仍旧忙,说是因为项目跟国外沟通有时差,怕打扰她和女儿休息,于是在书房里添了一张折叠床。 她早就感到了婚姻正在变得岌岌可危,她跟仇然谈过,问他是不是对她有什么不满?仇然让她不要胡思乱想,并请她体贴一点,体谅他35岁了,各个方面都在经历危机。 她曾偷偷查看过仇然的手机,翻相册,查社交软件,没有任何苗头显示仇然对婚姻有了二心,他是对她冷淡了,但也始终坚持在出差时每晚八点到十点开着视频与她们母女连线,平板电脑上,仇然一边跟她们说话,一边工作,她信了仇然的话,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可是,崔峰把一切戳破了,崔峰告诉她,仇然所在的项目组做的是下沉市场,压根不需要跟国外保持沟通,所以,他躲在书房里,就是厌恶她,不想面对她。 “仇然还好啦,正当年,回来找个位置问题不大,实在不行,我可以帮帮忙,别的人的面子可以不给,你的面子不能不给呀,哈哈哈,其他人就不一定喽,尤其是Fiona,三十岁了,单身未婚,谁敢要她?” 崔峰的话响在耳畔,麦禾质疑他为何要特别提一个叫Fiona的女人?是不是在暗示她和仇然关系不一般? 怒气催动麦禾发作,她紧握门把手用力推下去,但门是反锁的,锁舌遇阻,没能打开门,她的手因为过分用力而滑脱,虎口的位置被门把手狠狠戳了一下,痛得她差点飙泪。 这个时候只要门打开,仇然出现在门口,她一定会大声指责他的欺骗行为,可是,仇然好像睡熟了一样,不在乎门锁发出的不正常动静,门依然紧闭,薄薄的暖光在门缝后若隐若现。 那是什么?是阴影闪过? 有人在动? 麦禾搓揉虎口的动作瞬间停滞,她震惊地盯着大门,目光好似射线穿入——仇然在门后? 他不敢开门?他趴在门上聆听她的动静? 麦禾的手垂下来,又盯了白色的木门看了好一会,然后,她选择掉头离开,去洗手间收拾好自己,轻轻拧动儿童房的门锁,走向女儿的床边缓缓躺下。 她并不软弱,不破门而入不是因为害怕吵架,她只是突然冷静了。 夫妻之间很难藏住秘密,包括本性里的东西,能藏得住一年,藏不到两年,到了第三年已不想再遮遮掩掩,丈夫一身缺点,但早就不加掩饰,外派一年后竟有事瞒着她,她对此感到惶恐,这惶恐与爱情无关,她害怕的是失去对生活的掌控。 第二章 打翻日子02 那一晚,麦禾失眠,一直熬到清晨才睡过去,睡也没睡踏实,眼动频繁,乱梦不断。婆婆做了一桌子早餐,等她等到耐心全无后,闯进房间将她推醒。 “早饭热了三次啦,你快起来把饭吃了,我好刷锅呀,马上又要开始做午餐了。” 餐桌上放着一碗八宝粥、三块裹了蔬菜的鸡蛋卷饼,半根油条、一块腐乳、几根咸萝卜条,还有切好的蜜瓜。 “好丰盛。妈,辛苦了,你们来做客,还要叫你们做饭,真是不好意思,午饭我来做。” “别别别,要是享福的话,我们俩就不来了。你们年轻人不会过日子,我们就是来见缝插针地给你们补补身体,中午喝茶树菇老鸭汤,还有铲煸竹节虾,一早,你爸就去把菜买回来了,汤都炖上了。” 麦禾听到婆婆这样说,没再坚持,仇然仍躲在书房,不愿见她,她忍着情绪,若无其事地问婆婆,虾是不是在小区门口的海鲜档买的?她说那家店的东西挺新鲜的,婆婆摆摆手表示看不上,公公则走过来说:“我一大早五点起来去的菜市场!小区门口哪有好东西?” 这是在点她睡懒觉呢,麦禾不是听不出,她埋头喝粥,不再没话找话。 不一会儿,甜歌从书房跑出来,手里拿着绘本,她跑过来说:“妈妈,我还想吃小甜瓜。” 麦禾把女儿抱到腿上,叉了块蜜瓜喂给她。 这时,仇然终于露面了,他的状态看起来不错,最起码没有失眠,麦禾一直看着他,而他躲避着视线。 “爸爸,爸爸,”甜歌荡着双腿,兴奋地从麦禾腿上跳下去,她说,“爷爷奶奶,甜歌给你们表演节目啦,你们快来看呀。” 小孩子可爱的声调总有治愈的能力,连麦禾都觉得心头的郁结散去,她饶有兴趣地等待着,充满爱意地注视着她生命的延续。 甜歌在众人面前站直了,她闭上眼睛,突然翻起了白眼。那是一个无比漫长的白眼,孩子的眼皮抽搐般抖动,黑眼珠被藏入眼皮深处,看到甜歌那双漂亮的眼睛只剩下一缕近乎雪白的微蓝,众人都在忍耐,等待这个动作的结束,很久才意识到甜歌所谓的表演仅此而已。 “甜歌!停下!” 仇然发出怒吼,甜歌被他吼得一哆嗦,眼珠子瞬间归了位。 “哎呦!丑死了!丑死了!”麦禾的婆婆伸出手掌在甜歌上半张脸抚摸,强迫孙女把眼皮闭起来,“小姑娘学这个不好!甜歌听奶奶话,咱以后不翻白眼,好不好?” “就是,奶奶说得对,跟谁学的?以后不要这样,翻白眼伤眼睛,听爷爷话,以后不学了。” 麦禾也觉得女儿的举止不雅,她正准备纠正女儿的行为,却听到甜歌嗲声嗲气地说:“妈妈!妈妈!妈妈睡觉就是这样的!我是跟妈妈学的。” 一时间,所有成年人都愣住了,公公婆婆和仇然一齐看向麦禾,麦禾尴尬地扯扯嘴角。 “甜歌,来,过来,”麦禾拉住女儿,解释道,“妈妈没有翻白眼,妈妈是在做梦。” “做梦就会翻白眼?”甜歌认真地问。 “那不是翻白眼,那叫快速眼动期。” 她本可以不用解释得这么正经,但公公婆婆难得过来,她希望能给他们留下好印象,今早已经因为睡懒觉被旁敲侧击地念叨了,她不想他们再觉得她不端庄,举止粗陋,教坏小孩。 但麦禾没想到,最先给她脸色瞧的是仇然。 仇然对甜歌厉色呵斥,扬言下次再看见她这样就要打她手心,然后阴沉着脸快步走回书房,嘎达一声,还把门给反锁了。 公公婆婆见苗头不对,连忙岔开话题,一个带着孙女去看鲜活的海鲜,一个问她是不是吃好了?麦禾忍着满肚子的怒气,狠狠地往嘴里塞了两块蜜瓜,站起来把餐桌收拾干净。 和仇然的对谈发生在节日结束的前一天晚上,那天下午,公婆包完两百个饺子依依不舍地走了,临走时还拉着麦禾再次提及他们仇家几代单传,还得辛苦她再立功,如果有好消息,他们老两口随时过来帮忙。 晚上,麦禾提前将女儿哄睡着,在仇然准备钻入书房前,叫住了他。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 “你是说下次吗?我本来是打算十一月底再回来的,这次不是待了好几天了嘛,怎么了?是有事吗?” “下个月底?仇然,你要骗我到什么时候?你的项目组这个月底就解散了,外地的办公室也要撤销,你为什么不肯回家?是在故意躲着我吗?” 麦禾的质问让仇然变了脸色,他很困惑,不明白麦禾是怎么知道他工作上的事情的,他张张嘴似乎是想解释,但最终还是放弃抵抗,喃喃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怎么回事?你爱上别人了?”麦禾的语气着急了。 “不不不,没有,没有的事。” 仇然的连声否认并没有安抚麦禾,她反而哭起来,喊:“你为什么这么对我?为什么对我这么冷漠?你嫌弃我了是吗?” 说这句话时,麦禾双手捏成拳头,用力捶她紧致浑圆的大腿。 年少时的一场车祸让她不再完美,麦禾有长短腿的问题,需要在鞋子上做手脚才能遮蔽残缺,这是她的隐痛与软肋,也是必要时她用来自卫和攻击的利器。 她的身体虽然残缺,却有一张漂亮的脸蛋,她在赌丈夫还吃不吃她这一套,起先,仇然还板着脸,她一看心都凉了半截,本来是假哭的,愣是弄成了真哭,好在,仇然终究还是被她打动了,他一面紧张地说,你冷静一点,别这么激动嘛,一面重重叹了口气,冲她张开双臂。 “到底怎么了?有问题你就说呀,瞒着我干什么呀?。” “是我的问题……是我的……” “那你到底是有什么问题?” 麦禾在仇然怀里,抬起眼皮,露出湿漉漉的眼睛,仇然也低头看她,麦禾觉得他的眼神有点怪,目光紧紧追着她,警惕地打量,这目光让麦禾有一种问题在她的感觉。 是她的问题吗?还是错觉呢? “是工作上的问题,最近压力太大了。项目就要结束,如果不能在月底前找到愿意接收我的部门,搞不好就要失业了。” “失业就失业呗,我们又不是穷得过不下去,我又不是不上班,我养你啊。” “你这话说的,我又不是吃软饭的。” 麦禾扑哧笑出来,顺手揪了一把仇然红红的耳朵。 那件事顺理成章地发生,但质量堪忧,事前事后洗漱清洁的时间比滚床单的时间都长,麦禾做完护肤出来,仇然背身睡着,微微打鼾,她躺下,盯着仇然的后脑勺看了许久,想了想,也朝床沿一侧翻过去。 麦禾觉得自己又度过了一场危机。 她在串人生的项链,危机就是一粒粒珠子。 母亲在少不更事时意外怀孕,她没有被堕掉,能健健康康出生,这叫顺利渡过出生危机; 出生就没见过父亲,母亲要追逐自己的人生,她被外公外婆捡去养,这叫顺利渡过抚育危机; 从小乱病不断,小祸大祸一起闯,十六岁遭遇车祸,人生却意外被撞入正常轨道,这叫顺利渡过成长危机; 现在,她拾起的是一粒叫“婚姻危机”的珠子,她希望自己还能有好运顺利渡过。 想着想着,麦禾从床上爬起来,裹上厚厚的毛绒睡衣,轻轻离开房间。 女儿睡得安稳,很乖,不打被子,她摸摸女儿的后脖子,干爽而温热,她俯身亲亲她,从儿童房退出去后,又来到书房。 麦禾打开电脑,在IE浏览器的地址栏熟练输入一串网址,回车,“中国红十字基金会”红彤彤的网页显示在屏幕上。 她点击【捐赠】,页面跳入下一级,公益项目很多,但她并不挑选,只是随意点击,进入,然后捐赠,系统默认的支付金额是【28元】,她就按默认的来,录入信息,扫码,支付。 【博爱卫生院项目】、【博爱家园项目】、【社会救援保障项目】、【生命接力项目】……她面色紧绷,像个不带感情的机器人一样动作,在支付到第9笔爱心捐款后,她的眼睛明显亮了一瞬,表情也变得柔和了,关闭电脑前,她点开电脑管家软件,清除掉上网的记录。 如此,她才安心地回到卧室,蹑手蹑脚地走回床边,她缩起冰凉的腿脚,塞回温暖的被窝。仇然翻身了,现在是平卧位,她冲仇然探过身,把脑袋悬在他脑袋的上方,森森地盯住他。 他睡得好安稳,呼吸平稳,眼皮下的眼珠动也不动。 当初,他们是在大学校园里遇上了的。她上的学历进修班,仇然则是工作了几年后重新回到校园读研,她曾经因为腿部残疾被人轻视过,他也因为前途不明被人抛弃过,仿佛彼此等待那样,在适婚的年龄,他们互为彼此的救赎,她觉得,他们能白头偕老,永不分离。 这一天,麦禾睡前的愿望是希望在天上的长辈不要再生她的气了,她有很努力地赎罪,请他原谅她,放过她,保佑她吧。 第三章 打翻日子03 第二天,仇然取消了回程的机票,申请好移动办公位,开车去公司了。出门时,他亲了女儿一大口,用很乖的语气对麦禾说:“走了,上班去了。” 甜歌在蔚蓝海岸社区的快乐ABC幼儿园上学,校服是黄色的外套配绿色的裤子,外加一顶深咖啡色的渔夫帽,看到女儿进入幼儿园时笑嘻嘻的,放学时还是笑嘻嘻的,麦禾觉得生活已重归正轨。 “妈妈,我们去捡树叶吧。” “为什么要捡树叶?” “老师说,下次的美术作业是树叶画,妈妈,树叶画怎么画呀?我帮你捡树叶,你帮我画树叶画,好不好呀?” “原来是美术作业啊。” “妈妈,你会不会画树叶画?”甜歌摇着麦禾的手,不住地问。 “什么时候要交呢?”麦禾问女儿。 “不知道,老师只说先捡树叶。” “那说不定需要甜歌自己完成哦,说不定老师会让小朋友把树叶都带去学校做作业。” 见甜歌不开心地撅起嘴,麦禾说:“甜歌画什么妈妈都会喜欢,不管老师怎么评,妈妈都会觉得是世界第一好看。” 甜歌甩开妈妈的手,卸下背上的小书包,把书包放在脚背上,撅着屁股拉开书包的拉链,麦禾好奇地看着她,等待着,不一会儿,甜歌从书包里拿出一张广告折页举起来递给她,说: “老师说爸爸妈妈要陪小宝贝去‘熏熏’,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去‘熏熏’?” 女儿递给她的是一张省博本月的策展单,麦禾没兴趣细看,她感慨幼儿园布置任务越来越具体,越来越麻烦。她是不信耳濡目染这回事的,小时候,家人为了培养她画画废了不少功夫,她也承受了太大的压力,结果不仅失败,而且惨烈,她已有十几年不曾碰过画笔了,也不热衷于培养女儿的文艺天赋,经历告诉她,天赋是与生俱来的,后天强求不得,强求太过,是要出人命的。 “妈妈,妈妈,老师说不会画画的小孩子一定要去‘熏熏’。” 麦禾停下脚步,俯身注视女儿的面庞,搜索女儿的眼底有无自尊受挫后的卑怯,她皱起眉头问:“老师说你画画不好看了?” “没有。” “那你刚刚为什么那么说?” “是妈妈说的呀,妈妈和美宝妈妈说我画画不好看,说我不喜欢画画。” 麦禾听得一愣,她的第一反应是否认,可是转念想到美宝妈妈拉她团购培训机构的美术课包时,她好像是那样拒绝的,这脱口而出的贬低,要不是被女儿提及,她压根没过脑子。 “宝宝听错了,妈妈说的是妈妈不喜欢画画,妈妈画画不好看,”麦禾非常愧疚,她问女儿,说,“那甜歌喜欢画画吗?想和美宝一起参加培训班吗?” 甜歌认真思索,咯咯笑着说:“我喜欢过家家,想和美宝玩过家家,培训班里有过家家的玩具吗?我要给美宝炒菜,烤面包,做三明治。” 听见女儿的笑声像铃铛一样脆,麦禾的愧疚没那么深了,她说:“你是肚子饿了吧?晚餐想吃什么?” “爸爸喜欢吃肉,妈妈喜欢吃瓜,甜歌喜欢大虎虾。” “哈哈,那小火车开到哪里呀?” “开到海港海鲜店呀!” 仇然最爱卤味,买完虾之后,麦禾又去熟食店买了一对卤得酱红油润的猪蹄,店家操一把银光闪闪的菜刀几下就将一对猪蹄大卸“十六”块,麦禾特意交代,帮她放两包店里秘制蘸料包,要最辣的。 水果店的老板帮她切蜜瓜时,麦禾就想好了,晚餐做两道蒸菜,一道蒜蓉蒸虎虾,一道豆腐西蓝花蒸蛋,再做一道时蔬快炒,加上卤味和水果拼盘算得上丰盛的一餐了。 过去近一年,仇然不在家,麦禾常为晚餐如何安排伤脑筋,菜做多了浪费,做少了看着可怜巴巴,她在忙碌中看着餐桌逐渐摆满餐盘,内心感到踏实、满足。 仇然回家后,甜歌迎到门前给爸爸拿拖鞋。 “回来啦?饭菜马上好啦。”麦禾背对他们,一边检查蒸箱,一边说话,她刻意不问仇然寻找新部门接收的进度,她能给他空间,说到就能做到。 “不着急,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 “有呀,”麦禾戴上隔热手套,把仇然推出去,说,“帮我多吃一点就好啦。” 仇然很努力地吃,奈何他只有一个胃,足足吃了半个多小时,一桌子饭菜,除了虎虾,其余都剩下不少,饭后,仇然照例帮忙洗碗,擦碟子,不知为什么,他突然觉得后背发毛,下意识扭头向后瞟,只见麦禾垂着手一动不动地站在客厅中央,微微低头,背对着他。 仇然一下子紧张起来,手上的动作立刻放轻了,他原地静止等了好一会,麦禾不动,他也不动,仿佛忧心多制造出额外一分贝的噪音,会让整个世界崩塌一般,他的肢体动作变得滑稽,像极了迪士尼知名动画片里那个以慢放模式生活、让人忍俊不禁的“闪电”,随着时间的拉长,他彻底入了戏,以至于麦禾突然转过身来,他来不及反应,正被麦禾抓了个现行。 “干嘛?想吓我呀?” 麦禾的娇嗔与盘子的碎裂声同时抵达,见仇然不小心摔了她最喜欢的樱桃盘子,麦禾心疼得叫起来。 “哎呀,这个盘子是我之前去巴马的时候,外婆买给我的。” “你刚才怎么了?” “我?我怎么了?我没怎么呀,你快让让……小心点,别踢到碎片……” 麦禾着急忙慌地收拾残局,生怕处理晚了,碎瓷片会割伤甜歌。她压根没有注意到仇然的脸色变得惨白如纸,收拾好地面后,她又跪在地上,用很厚的湿巾纸仔细擦了一遍客厅的地板,捶着腰从地上爬起来后,她指挥坐在沙发上发呆的仇然去倒垃圾。 仇然去了,但半天没回来,麦禾给他打电话,他说吃撑了,在外头散散步再回来。 听到电话里有烘焙店打广告的声音,麦禾交代仇然去买一包牛奶吐司,明天早上做三明治吃。 仇然买完吐司,并不往家走,他脚步一拐,走向另一个方向,直奔社区的房产中介而去。 起先,他只是站在店外看窗贴广告,心里默默计算,他发现房价好像从高位跌落了一点,但不是很确定,后来,有眼尖的销售看到他,主动出来搭话,问他是租房还是买房、卖房? 仇然问:“我们小区的房子现在好出手吗?价格怎么样?” 销售一听就知道他是想卖房,很有经验地表示这个问题还是在他,看他是不是着急卖,销售给仇然打了一根烟,问:“哥,你住哪一期?” “二期。六年前交房的。我的房子是婚房,精装修,价格低了那肯定是不行。” “嗯,我们可以给你个建议范围,具体的肯定还是你定。方不方便问一下,卖房是要置换?还是……”销售眼巴巴地盯着他,意思是一进一出的生意他都想接过来。 “不置换,”仇然斩钉截铁地说,“就是卖房子。” 说话间,有个头戴红白色头盔的男人骑着摩托车过来了,他的车改装过,引擎声很壮,很吸引人,他停好车后麻利地跑进门店,把提在手里的两个海鲜礼盒放进了店长办公室,然后摘掉头盔,臭屁地甩动长刘海,坐在办公桌边和女销售吹水聊天。 仇然觉得他看着面熟,想了半天想起是家门口“海港海鲜商行”的老板,那家店麦禾常去光顾,以前也常指挥他去光顾,小伙子油嘴滑舌,鸡贼得很,每次去买东西,都要拉着顾客聊天,恨不得把人家祖宗十八代的老底都挖出来。 中介销售请仇然进店坐下聊,又说:“哥,你什么时候方便?我去你家看看,咱们先把房源挂出来。” 仇然拒绝进店,说:“你给我个名片,我想好了联系你。” “行,我们加个微信,您有任何问题,随时跟我联系。” “嗯,我大概也没那么快卖房子,你等我考虑清楚,我这个人考虑事情慢,但决定了就是决定了,你别催我,催我也没用。” 说完这话,仇然自己都愣了,他说的哪里是卖房子的事,说的是婚姻大事呀。 仇然带着吐司回到家,麦禾打趣他是只蜗牛,散步一趟两小时,也不嫌累。 仇然不搭腔,心事重重地捡衣服上的小白毛,麦禾又跟他说:“你周末跟我们去省博物馆吗?甜歌说想去省博接受‘熏熏’。” “什么?”仇然困惑地抬起头问。 麦禾大笑起来,说:“是熏陶,你女儿让我们带她去接受熏陶。” “哦,”仇然眨了眨眼,说,“这个周末我准备在公司加班,特殊时期,我得干个007才算有态度啊,下次吧。” 麦禾心里是失望的,但见女儿比她更失望,她只能笑笑说,好的呀,这次我先去探探路,下次我们再一起去。 省博物院搬到新区已经有一年了,据说占地面积比老博物馆大了四五倍,预约后前来参观的市民无一不赞叹它恢弘的气势。 被家长带来接受文艺熏陶的孩子们一个个争着抢着要和博物馆门前的雕塑合影,甜歌也要去,她喜欢那只带了一串小猪的“野猪妈妈“,是野猪吧?麦禾不太确定,女儿又问另外一只是什么,她看看说是大犀牛。其实,雕塑旁边立了介绍碑,麦禾多走两步看一看就能将准确信息告知女儿,但她一步也不愿多走。 博物馆里的人实在太多,麦禾担心挤到女儿,远远地避开人群,她猜那些被围住的展品才最值得一看,不过,她并不在乎,她在文艺方面没有积淀,也没有兴趣,女儿偶尔会被某件展品吸引,贴在玻璃上哇啦哇啦,麦禾能做的只是蹲下来,把铭牌上的介绍词念给女儿听,仅此而已。 “小朋友,手不要摸。” 被保安“温柔”提醒后,甜歌怯怯地缩手,麦禾见玻璃上果然留下了女儿的两个小掌印,一边道歉,一边掏出湿巾纸要擦,保安连忙劝阻,催促她离开。 正好也逛累了,麦禾牵着女儿走出2号展厅,去文创商店买了两盒文创食品,在休息区补充体力,糕点是传统糕点,麦禾觉得太甜了,两口就腻,没想到甜歌却好像很喜欢,一口气吃了三块。 “妈妈,那是什么呀?” 顺着甜歌指着的方向,麦禾看到一个头戴VR设备的小学生,她说:“那是讲解器,戴上以后会有人给你讲文物的故事。” “讲故事?那我也要!” “租掉了呀,没有了。” “我要听故事!我就要听故事!” 甜歌闹起来,麦禾很无奈,她四下环顾,发现抓小黄旗,佩戴话筒的义务解说员正领着一支学生队伍准备进展厅,麦禾连忙把桌上的物品胡乱塞进环保袋,抓起女儿的手,说:“快点,跟上前面拿小黄旗的叔叔,他会讲故事。” 第四章 打翻日子04 “抱残守缺”——步入展馆的瞬间,麦禾看到了高高挂起的海报上的这四个大字。 “……各位同学,我们所在的临展厅今年将进行一系列的非遗珍品展出活动,现正进行中的展出是‘中国八破画’,‘八破’是一种几近消失的艺术形式,曾盛行于19世纪中期,2013年5月,被列入SD省第三批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它还有个别称叫‘锦灰堆’,在给大家讲解锦灰堆源起、发展之前,我想先给大家讲一个发生在康熙年间的军营里的故事……” 一进入展厅,麦禾就后悔了,墙壁上挂着的画实在是古怪,她穿梭在其中,就像是进入了火灾后的残破现场。 她的后背一整个冰冷。 麦禾急停脚步,决定撤出去,但甜歌甩开她的手,一个人往里冲,麦禾不得不忍着不适,跟进展厅。 没关系的,这些都是画作,不是火灾现场,麦禾暗暗调整呼吸,给自己做心理暗示,想让混乱的心绪尽快平静下来。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画作,明明是国画,但又根本不像国画,它们表现的不是风景、花鸟、人物,山水,画面中央仿佛只是囤积了一堆破破烂烂的东西,这算什么画?文艺素养浅薄如她,也知道国画的精髓在写意不在写实,何况,即便是写实也不必如此细致地描绘一堆破烂吧? 她看不懂,却也因此被吸引了。 “传说,在康熙年间,有一位日理万机的将军在抽烟袋时审阅文书,一不小心,把文书上烧了个洞,将军担心把有破洞的文书呈现给皇帝不够恭敬,于是,就命人重新将文书誊抄一份再呈献给皇帝。可是啊,负责誊抄的文员也很小心恭敬,他以为破洞也是文书的一部分,于是苦心劳力,连焦痕一并誊抄下来。康熙皇帝看到后,夸赞文员恪尽职守,同时,也对这种带有焦痕的图像产生了兴趣,于是,下令制作了更多焦痕图像。来,大家来看,我们眼前的这些画是不是有很多烧焦的元素?” 听到好听的故事,甜歌很兴奋,她挤在人群最前面听讲解员的解说。 “刚刚给大家讲的轶闻传说,并不代表八破画的起源,目前,美术界普遍认为画家钱选大概是八破画的创始人,画史著录有一幅失传的钱选画作,名字就叫《锦灰堆》,而这个画名来源于唐代诗人韦庄的诗作《秦妇吟》当中的一句,‘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虽然画家钱选的画失传了,但‘锦灰堆’却成了八破画的别称,在南方地区广为流传。八破画是革新性的艺术形式,运用的元素很多,除了烧焦的画作之外,还有虫蛀的书迹、破损的书页、残留的法帖,撕裂的信笺等等等等,在中国文化中,‘八’是一个幸运数字,而‘破’,或‘不及完满’,则暗示着事物的潜能韬晦……” 随着讲解员的讲解越来越深入,甜歌渐渐听不懂了,她着急地拉扯讲解员话筒上的传输线,说:“叔叔,叔叔,你再讲个故事呗。” 展厅里爆发笑声,麦禾赶紧从讲解员身边拉回女儿。 甜歌嘟着嘴问麦禾,说:“叔叔怎么不讲故事了呀?他不讲故事,我听不懂了。” “叔叔在说这些画卷上画的是烧过的画。” “画好的画,为什么要烧掉呀?” “因为……” 麦禾还没想好该怎么解释给女儿听,她的眼前突然飘起了火苗,她看向哪里,火苗就是烧到哪里,看到火苗灼烧女儿幼嫩的手,麦禾吓得猛拍甜歌的手掌,甜歌被拍疼了,哼哼唧唧闹起来。 麦禾看向女儿的脸,火就腾地一下裹住了女儿的脑袋,她反应过来是幻觉,惊愕地低下头,闭上眼睛。 幻觉很真切,即使闭上眼睛火苗也还在烧,烧得她的眼皮像被太阳直射那样红晃晃的。 少女的笑声像棒针一样从左耳进入,穿过脑腔,又从右耳钻出,麦禾脚步不稳,往旁边一歪,碰到了两个勾着胳膊的初中女生。她闭着眼睛说不好意思,那两个女生并不在意她,她们自顾自地对话,其中一个笑嘻嘻地说,这不就是古时候人的拼贴手账吗?另一个乐呵呵地回答,说,对哦,一会要去买点贴纸,她的胶带和贴纸都用完了。 “妈妈,你怎么啦?” 被女儿拉扯后,麦禾试着睁开眼睛,还好火光消失了,她来不及稳住呼吸,紧抓女儿的手,疾步逃离。 “妈妈,你的手怎么‘下雨’啦?” “宝贝,妈妈不舒服,我们回家去。” 原本计划在博物馆待上大半天,实际上只待了小半天,听妈妈说要走,意犹未尽的甜歌很不满足,经过文创商店,她又走不动路了,吵着要一只龙形毛绒玩偶。 售价198元的毛绒玩具,放在平时,麦禾会果断拒绝,但这次她没犹豫,立刻扫码付钱,她甚至等不及店员给玩具套上包装袋,一把夺过玩偶塞给甜歌,趁女儿高兴,两人火速离馆。 钻入出租车后,麦禾对司机说:“快走,去蔚蓝海岸。” 出租车启动,加速,将博物院远远甩在后头,麦禾乱跳的心脏渐渐平稳,她从环保袋里拿出剩下的半盒糖葫芦,当着女儿的面咬了一颗,甜味充盈了整个口腔,她觉得自己好了一些。 “妈妈,我还不想回家呢,可以去游乐园玩吗?” “今天不去了吧,妈妈有点累了。回家去,爸爸要是也回来了,你跟爸爸下盘飞行棋。” “不想和爸爸下棋,爸爸不喜欢甜歌。” 麦禾心里一惊,她诧异地看向女儿,半天接不上话。 不能小瞧小孩子,他们往往比大人更敏感。 “不是这样,爸爸最喜欢甜歌了,爸爸只是工作压力太大,心情不好。” 甜歌不说话,把怀里的小龙抱得紧紧的。 麦禾看着女儿,心疼地伸出手在女儿的发顶揉了揉。 确实,仇然越来越古怪了,他又搬去了书房住,麦禾想问仇然是否寻找新部门的事不顺利,但又因为担忧关心被误会成变相施压,只能艰难地忍耐。 麦禾与交心的同事胡娇倾诉,聊到丈夫的古怪,胡娇毫不避讳地询问他们的夫妻生活,最后得出结论说,八成是ED,该去医院瞧瞧。 麦禾认真考虑过大姐的建议,但女儿的直言快语,让她有了新的判断。 仇然不只是对她丧失了兴趣,他是对一切都不再有兴趣,连女儿都感觉到了他的冰冷和排斥。 或许是该去医院了,不挂男科,挂心理科,他需要去找个大夫,得到专业的判断。 还有她自己……她是不是也应该去看看医生? 这么多年了,她到处借光去照耀心中的阴影,她做善事,十几块、二十几块地捐款,一开始捐上一两笔就能得到安慰,现在捐十笔都难获松弛。负疚感太沉重,生活顺风顺水时还能得到片刻喘息的机会,最近的日子对麦禾来说简直如油煎火烹。 刚刚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凭空看见火?她看到的究竟是真相还是幻境? 麦禾脸色凝重,半天缓不下来,女儿推着她,嘟囔说不想回家,还没玩够,她六神无主地说:“那就去捡树叶,树叶画还没做吧?” “好啊好啊,嘟嘟妈妈帮嘟嘟用树叶做了一只好漂亮的大孔雀,都交给苹果老师了。妈妈,你会用树叶做什么小动物呀?妈妈,你一定要给我做很漂亮很漂亮的树叶画哦,你会吗?你一定要会呀!” “我……”麦禾手心里的汗越出越多,她的眼神失了焦,发出呓语般的呢喃,说,“你放心,我会努力的,一定会好好去做的……” 蔚蓝海岸社区内的品牌文具店和海鲜商行分列社区商业街的一头一尾,文具店的店员听到小孩子说“树叶画”,抬手自信地指向麦禾身后,说:“幼儿园交作业吧?第三个柜台,黄色小鸭子的那一包。最近卖了好多,没剩多少了。” “有现成的?” “模板,半成品。” “好弄吗?” “好弄,照着虚线把树叶剪好贴上去就行,孔雀、公鸡、金鱼……造型多得很。对了,家里有胶水吧?剪刀呢?” 麦禾感激店员的指点,她取了红色的手提篮,把胶水、剪刀和黄色的模板工具包一齐丢进去。 收银台前放了两个手推车,上面满当当地垒着各种颜色、花样的胶带、卡片、贴纸,推车上立着小木牌,上面写着——“手账品大促,三件8折、四件7折、五件6折、六件以上5折”——麦禾在心里计数,1、2、3、4、5、6,虽然不知道买了能做什么,但是她的手就跟不听使唤似的拿了一堆。 末了,麦禾把红色提篮交给店员,说,结账。 十月下旬,秋风起过一轮,南方的树也开始落叶了。 银杏的落叶是金黄色的,长得像小扇子、枫香的落叶是通红的,长得像五角星、鹅掌楸的落叶半绿半黄,长得像古人穿的马褂、无患子的树叶还未凋落,它们窄而长,还绿着。 走完一整条商业街,落叶装满一袋子,麦禾挺直弯着的腰,团起拳头在后腰眼上捶了捶,说:“好了,足够了,妈妈要去买菜了,不捡了。” 第五章 打翻日子05 海港海鲜商行的老板站在店外逗弄他养的虎皮鹦鹉,见到常客,他点头打了声招呼。 “来啦。” “哎,蛏王新鲜吗?” “嗯,早上刚到的。” 麦禾准备做一道蒜蓉粉丝蒸蛏王,再看看虾和鱼,这个海鲜档口是老店面了,开了快六年,开业时超级优惠的储值卡活动后来再也没有了。 店里除了卖生鲜海货,还卖海鲜熟食,不忙的时候也可以代客加工,生意蛮好的,老板常在店里,他不怎么爱说话,蛮内向的样子,不过,他有个活泼麻利的好“掌柜”,所以倒也不必事事亲力亲为。 “小朋友,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呀?刚做出来的虾饼,酥酥脆脆,香喷喷的。” 把刘海向后梳成辫子的“掌柜”笑眯眯地逗甜歌,他打开熟食柜的门,却只舍得用牙签扎了一小坨虾球递给甜歌,甜歌把牙签捏在指尖,目光灼灼地盯着金黄色的虾饼。 麦禾在挑蛏王,她叫甜歌过来她身边,甜歌舍不得挪步,望向美食垂涎,喂好鹦鹉的老板径直走过去,取油纸一张包了两块虾饼和两块鱼饼,交到甜歌手上。 “拿着,吃吧。” “谢谢海鱼叔叔。” “嗯,真乖。” 麦禾目睹一切,感慨还是老板会做生意,要是老板也像掌柜一样抠抠搜搜,她八成不会成为常客。这老板不是第一次给甜歌好吃的了,而是每次见了都会给,女儿感受到偏爱,给老板起了昵称,亲昵地叫他海鱼叔叔,他很自然地接受,貌似还很喜欢,对此,麦禾的看法是女儿太可爱了,她的女儿魅力十足,人人都喜欢。 不过,这种事次数太多,麦禾也会不好意思,她凑过去,说:“称一下吧?一起称一下。” 老板不看她,只慷慨地将手一摆,转身钻进后厨。 “掌柜”说:“没事,小意思,喜欢吃的话下次多买点,多给我们宣传。” “你们哪里还要宣传,住在这附近的还有哪个不知道你们店?”麦禾把挑选好的蛏王给“掌柜”递过去。 “88块六毛四,给88吧,”掌柜把二维码立牌推出去,笑着说,“那也得宣传,现在不是流行网红店嘛,等成了网红店,住得远的人,会开两个小时车过来。” “那我回去发朋友圈给你们宣传。”麦禾扶住女儿,再次说,“谢谢啦。” “不客气,慢走啊。” “掌柜”把麦禾送到门口,看着这对母女的背影渐行渐远,也逗了逗挂在玉兰树下的鸟笼里的鹦鹉。 “宿译!” 听到店内的呼唤,扎辫子的男人快步跑回去。 “怎么了?” 宿泽从后厨走出来,边走边说:“尹老板催海胆,明天你去市场盯一下,新到的货先紧着他。” “哦,行嘞。” 这两个人是堂兄弟,刘海长得能扎辫子的是掌柜宿译,头发短一点的是老板宿泽,宿译比宿泽小两岁,来店里的时间也晚两年,但宿译觉得自己比堂哥会做生意,或者堂哥的心思并不在做生意这件事上,反正,店里其他的店员都说,要不是有他在,海港海鲜商行早已关门大吉。 “哥,要不然咱俩分分工?你负责接货,我守店怎么样?” “为什么?” “你的手也太松了,哄孩子也不用给那么多,”宿译还在心疼刚刚送出去的四块油炸海鲜饼,他不满地嘟囔,说,“那女的也是,就是嘴上客气,就没见她当场买过熟货。” “几块饼而已,别这么抠门。” “做生意就是要精打细算,当初,我爸跟你爸要是不抠门,家里也换不上大渔船。” 宿泽听了不作声,宿译看看他,也没再继续说。 宿泽是和家里闹矛盾跑出来,在宿译看来,他是中式父子矛盾的典型案例,不被父亲认可的儿子的觉醒往往从自毁开始,一旦踏上这条错误的路,时间就是代价。宿译觉得堂哥付出的代价太大了,他来的这四年常常暗暗观察堂哥,从他心不在焉的状态推测出他早就后悔把自己摔成了破罐子,如今不过是在硬撑而已。 “渔船贵吗?多少钱能买一艘渔船?”店员小侯好奇地问。 “多少钱的都有,船跟车一样,‘BMW’能上路,QQ’也能上路。” “那你们家以前开的‘QQ’还是‘BMW’?” “2004年,近百万的船,你说是‘QQ’还是‘BMW’” “哇,这么有钱啊!” 店员小侯的感慨让宿译得意忘形,他睨视、哼笑,说:“那真不是吹的,在海港渔村,提起我们姓宿的,谁不说是传奇?” “好了,别说了,很闲吗?”宿泽说,“闲的话,搞搞卫生。” 因为闲聊被安排清扫任务,小侯感觉受了“无妄之灾”,他郁闷地拿眼睛瞟宿译,宿译也没法子,看见宿泽已经拿着抹布动了起来,他只能搡搡小侯,推他去干活。 宿译觉得宿泽是恼羞成怒,家族里的同辈,除了他们两个,其他人都已彻底“上岸”,有在国外留学不再回国的,也有在大型企业上班的,还有不上班在家专业玩金融的,只有他们俩还在靠“海”生存,貌似上岸了,却又没那么彻底,开店六年,仍未暴富,在大家族群里,实属“败”类。他反省自己不该哪壶不开提哪壶,于是,主动讨好宿泽,捡些他可能感兴趣的八卦讲给他听。 “哥,你上午去哪儿了?” “随便逛逛,干什么?” “没什么。哥,刚刚那个女人,好像准备卖房子。” “她跟你说的?” “没有,我看见她老公在中介问蔚蓝海岸的房子现在都什么价,好不好卖之类的。” “哦。” 宿泽应了一句,他放下抹布,拿了烟盒和打火机,走到店外,抽出一根烟点燃。 微风将烟雾吹成薄薄的一层,他偏头,朝“蔚蓝海岸”小区的东大门看过去。 烟雾朦胧,他的眼神深邃,表情安然,似乎只是烟瘾犯了,看不出来在想什么。 ****** 听到麦禾提及去医院的事,仇然如临大敌,紧张地问她是有哪里不舒服? “不是我,是你,”麦禾将仇然的反应理解为关心,心里很是感动,她移动到仇然背后,一边帮他捏肩膀放松,一边说,“你心理负担不要太重,去看看嘛,至少开点药治疗失眠吧。” 仇然扭过头,伸出一根食指先指指她,又指他自己,然后,他的嘴角牵出奇异的弧度,反问:“你怀疑我有病?” “你别这么敏感,现在每个人的压力都很大,不止你一个人,新闻上不都说了吗?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点病,你不要这么紧张,我陪你一块去看看。” 扑哧——仇然莫名其妙地笑出声来,像是听到了十分荒唐的笑话,他眼皮一翻,叫麦禾看清楚他眼神里蕴藏的不屑,随后不耐烦地拨开麦禾的手,站起来,大声说:“你放过我吧,好不好?!” “仇然……” 麦禾试着拉住仇然,她拽住了仇然的衣服,温柔撒娇,但仇然用更大的力气将她甩开。 当他们沟通时,甜歌坐在沙发上看动画片,麦禾脸色阴沉地转过身,发现甜歌已经没再看电视了,她含着手指头正在看她。 麦禾紧急改变表情,面孔因此狠狠扭曲了一下,切换上假笑后,她坐上沙发,屁股还未坐实,女儿就钻到她怀里。 孩子怕了。 麦禾紧紧抱着女儿,目光发直。 怎么回事?生活真的正在逐步脱离她的控制,她惯用的伎俩对仇然失灵了,她有点接受不了现实,抱着女儿时心不在焉,等到她放开手,看到胸口被女儿哭得潮成一片,才唬了一跳,一把又将女儿抱进怀里,心疼地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甜歌不怕,不怕啊。” 夜里,为了安抚女儿入眠,麦禾不厌其烦地把收纳在透明塑料桶里的毛绒玩偶拿了出来,围着女儿的小床排了一整圈,女儿平时最喜欢这么做,没想到,今夜,看到这些玩偶们,甜歌却吧嗒吧嗒掉起眼泪。 “这些玩偶都是爸爸帮我抓的……” 麦禾扭头看向房门外,仇然没过来,他又不是聋子,明明就听得见,却对女儿的悲伤置若罔闻,她感到愤怒,同时也惶恐。 她是个心底有秘密的女人,她的秘密是个标准答案,能回答令她感到无解的每个问题。 没品的司机过水坑不减速,街上那么多人,唯独她被浇成落汤鸡——都是因为她做了那样的事情; 买网红食品时,明明算好了肯定能轮得到自己,偏偏店员手抖打翻了盘子,两个小时的队伍白排——都是因为她做了那样的事情; 洗完床单就下雨、赶时间时遇到电梯故障、甚至是煮好的鸡蛋却粘壳,被迫剥得坑坑洼洼…… 都是因为她做了那样的事情,被老天爷盖上了坏人的标签,就要走霉运,她在重病亟需被人照顾时,母亲都远远避开她,何况是丈夫呢? 麦禾拿纸巾给女儿擦泪,被情绪左右的她脸色很难看,甜歌已经是个会看人脸色的小孩了,她咬住嘴唇,紧闭双目,忍着难过,忍着忍着,睡着了。 突兀降临的冷暴力像冰雹一样将麦禾打懵了,她找不到理由去解释丈夫的行为,除了她的秘密。 可是,仇然怎么可能知道她的秘密呢?要是连他都知道她的秘密,她就真的完蛋了。 第六章 打翻日子06 “喂,你好,我打电话给你是想要松节油,你知道怎么才能拿到松节油吗?” “我当然知道呀,不过你说话好好笑呀,哈哈哈哈,你为什么像机器人呀?” “我要松节油。” “你要松节油呀?” “是的,我要松节油。” “哈哈,哈哈,好好笑啊。” …… 她又做了同样的一场梦,醒来时恍惚,梦里的笑声带不进现实,她的脸孔愁云惨雾。 她从事自由职业,做独立设计,工作室就是家,从卧室走到工作台只需要几步路,今年春天,她从巴马归来后,卧室的双层窗帘便只合拢白纱,否则,日夜难分,状态极差。 阳光让白纱变得朦胧,她起床,认真收拾床铺,把被子叠成军训时那样的豆腐块,然后用手持的除螨仪一寸寸扫过铺了墨绿色床单的床铺,医生说这样做有助于她的身心修复,整理情绪的第一步是整理生活,打扫屋子,打扫自己。 床铺收拾好后,她去洗澡,换衣服,然后像上班族那样锁上卧室的门,这也是医生交代她做的,她只当自己是出门上班去了,和寻常的上班族一样,只不过她上班的路途更短些。 她的工作室是原木色系的,窗帘是同色系的亚麻款,两盆高大的绿植生机盎然,看似简单的空间暗含了许多元素,除了原木、还有不锈钢、微水泥、黄铜,它们巧妙地融合在一起,没有一样是突兀的。 放眼可见的艺术品只有一小部分是她自己的设计,大部分都是她买的别的新锐设计师的作品,她看到喜欢的东西总是忍不住剁手,做设计赚来的钱,得奖的奖金大部分也都回流到艺术品本身上,这就是她喜欢的生活方式。 早餐是冰箱里备好的三明治和水果,吃完早饭,她打开药盒服用氢溴酸西酞普兰,最后端着热好的牛奶去往工作台。 工作台上有两样东西很显眼,一个是2020年全国青年文创设计大赛金奖的奖杯,奖杯旁摆放的就是她设计的大赛获奖作品,一款国风铁艺屏风,有日历展示和倒计时两种功能,屏风框架的左上和右下部位的翠鸟用的是掐丝珐琅的工艺,当时参赛是一时兴起,没想到那段经历却能在当下为追索一桩陈年隐秘的真相提供助力。 上个星期她顶着荣誉的光环去拜访了一位拓印大师,大师送了她一套小玩意,这几天她靠玩它们舒缓心情。 取一张宣纸盖在一块布满花纹的仿制古砖上,她将用白芨泡好的中药水喷在纸面,砖上的图案立刻在纸上显现出来,她耐心地用排刷刷出画与砖之间的空气,再用拓包蘸取墨汁用力均匀地把砖上的纹路拓成画。 接近中午,她的手机闹钟响了一次,提醒她下午两点要去做心理咨询,她才刚将闹钟摁掉,远方朋友的电话就追了过来。 “她去过博物馆了,周末带女儿一起去的。” “嗯,那讲座没有白安排,还是你有办法。” “不过,可能要辛苦你的朋友再多来两趟,幼儿园校长对讲座很满意,想再办两场。” “可以,我来安排。你跟着她的吗?她有没有去看金石拓印的临展?” “不敢跟得太紧,她没有去看金石拓印,她好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没有待很久就回家了。” “哦……” “吃过饭了吗?” “还没,一会路上吃。” “嗯,好,打电话来也是想提醒你别忘了今天有咨询。” “不会忘的,我定了闹钟,你不用每一次都特意打电话来提醒我。你在做什么?” “做了很多虾饼还有鱼饼。” “肯定很香呀,应该还是蜃州的老味道吧。” “嗯,一样的味道,但工艺改良了,即使凉掉也不会很油腻,而且还能保证酥脆度。” “说得我都馋得流口水了。她来吃过吗?” “她很谨慎,不爱吃外面的熟食,但她女儿很喜欢吃。” “哦……我又梦到她了,还是找我要松节油。”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她想象他的表情,把嗓子夹起来,尽力用快乐的语调说:“好啦,我要出发去见咨询师喽,再见。” “路上注意安全,空了的时候,我们再聊天。” 她把拓好的画夹住晾干,穿上厚厚的鹅绒外套,出门去了。 因为患上了轻度抑郁,她从五月份开始接触心理咨询,不到半年的时间,已经换了三个心理咨询师,今天这个是第一次见面,如果这一个还是不能让她满意地为她解梦,她就准备再找第五个。 去见咨询师的路上,她去吃了碗海鲜面,但连锁店里买的海鲜面和当年在小渔港吃到的现捞现做的海鲜面没法比,她拍下照片发了朋友圈,说,【不过聊以解馋罢了】,这条朋友圈一发出去就被两个老朋友点了赞,阿昕还给她留言,说,【你来呀!蜃州欢迎你!来了,我做给你吃,比这个好吃一百倍。】 她笑起来,笑得非常开心。 新的咨询地点设在小区内,就快到时,她接到电话,对方说很抱歉,社区里有突发跳楼事件,咨询师被紧急拉去救火,建议本次咨询取消,另行再约,她想起刚刚过马路的时候听到了消防车的声音,说那行吧,放下电话,她茫然四顾,想想还是继续朝小区走去。 小区幼儿园斜对面的两层小楼是社区服务点,“心理卫生服务中心”占了其中几间房,玻璃门从外锁住,她被内里的装饰画吸引,贴着窗户看得仔细。 柔和的现代风景画,用色浪漫,一幅画的是紫色的沙漠,另一幅画的是绿色的沙漠,明明是沙漠,却生机盎然,她很喜欢这两幅画,这间心理咨询室的主理人似乎在艺术品味上与她很合拍。 “你在看什么?” 身后传来男人说话的声音,耳熟,刚刚给她打电话的就是这个声儿,她扭头一看,是个戴眼镜的斯文男人,他穿白大褂,手里提了串钥匙。 “你是刚刚取消咨询的岑小姐吧?”他问。 “嗯,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都快到了。” “真是不好意思,要不,您进去坐一会,休息一下。那边已经控制住了,说不定老师很快就能回来,今天下午的咨询都取消了,我可以帮你排时间。” “发生什么了?我听到了消防车的声音。” “婆媳吵架,媳妇把孙子拎到空调外机平台上了。” 她听了吓一跳,还有这样的事?两个大人吵架拿小孩出气? “请进,你喝什么?天冷,我给你泡茶吧。” 他粲然一笑的样子让她想起远方的朋友,她也冲他笑笑,但感怀的不是此刻,而是逝去的灿烂的过往。 他端茶来的时候,手里端的杯子吸引了她,他给她准备的是客用的普通茶杯,素白的,平平无奇,但他自己用的杯子却布满拓印,那些拓印交叠在一起,组成了龙的形状。 注意到她的视线,他低头看看手,笑着说:“很怪吧,这叫八破画。” “不是拓印?” 听她这么说,他的眼睛亮起来,说:“你懂啊?是拓印,是拓印而成的八破画,原稿模仿了六舟先生的百岁图,在同一张宣纸上反复墨拓完成。想要实现这种层层叠叠的效果,拓印前必须考虑好构图,先拓什么,再拓什么,一点点慢慢磨。” “哦,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暑假工啊,”他笑着说,“放假了,我爸爸让我来给他帮忙。” “难怪,你是艺术生?” “没有,我妈是美术老师,我从小就喜欢艺术,但学的是医。” “杯子哪里买的?” “西城,去旅游时在当地的八破画文创体验馆体验了一把,你要是感兴趣,可以去看‘抱残守缺’巡回展,下个月好像到我们这儿。” “抱残守缺?”她愣了一下,眯起眼睛,问,“这不是贬义词吗?” 听到她这么说,男孩也笑着问:“你是做什么的?语文老师吗?” “不是啦。” “抱残守缺的本意指的是保存虽然残缺但仍有价值的古物,后来被引申为守旧的贬义。不过,现在不都流行成语新解吗?我觉得抱残守缺也可以新解一下,现代人不是抱着老旧不放,而是新奇的东西太多,根本不回头,有时候是需要慢下来的,就像做心理咨询一样,想要解决当下的问题总是要回溯过去,过去不会一无是处,没有过去就没有现在,更没有未来,不如把抱残守缺当作是从过去捡宝吧,好不好呢?” 男孩真是善谈,她觉得他很可爱。 “你来咨询什么?”男孩看看门外,视线飘得远,他在观察有没有人回来。 “我来解梦。” “解梦?”男孩收回视线,感兴趣地看向她,说,“我给你解呗。” 她听了哈哈笑出声,说:“不用了。我还是先走吧,下次再约。” “说说呗,我不计费,也可以不乱给意见,我可以只做你的听众。你肯定很想找人说说你的梦吧?不然也不会坚持过来碰运气了。” 男孩很聪明,说中了她的心事,她看着他,没有说话,脑子里盘萦的是她隔三差五便会启动的梦境。 她梦到自己在一栋红房子里玩耍,房子有一整墙铺满镜子,她怕,捂脸躲着走,可是,她走到哪里,墙上的镜子就长到哪里,镜子甚至还会拐弯,最后,镜子长满了整间屋子,包括脚下,她从指缝里察觉古怪,一放手,赫然发现她的脑袋被套上了大而丑陋的面具,活像头霸王龙,她想要摘掉头套,却怎么都摘不掉…… 第七章 打翻日子07 麦禾终究还是被离婚了,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她的爱人毫不犹豫地抛弃了她。 “被离婚”前那几天,仇然的冷暴力愈演愈烈,麦禾觉得自己就快要被逼疯了,她满脑子都是假想敌,想象那个被崔峰暗示过的叫Fiona的女人插足了她的婚姻,她趁仇然洗澡,偷看他的手机,想要证明自己的看法正确,但却没能找到证据。 她失眠,坐在沙发上,时不时用燃烧着愤怒火焰的眼睛盯紧书房关闭的门。她恨不得用厨房里的斩骨刀把门锁劈碎,看他还要躲到哪里,但她克制住自己。 对她这样的女人来说,婚姻意味着什么呢?是安全吧,是出于对安全的需求,她希望能拥有婚姻。 如果没有第三者,那问题就还是在她身上。 明明上次都已经和好了,她又做了什么让仇然再一次厌恶她?是因为她把遇见崔峰的事说出来,让仇然为难了? 哪个男人能忍得了别人对自己的老婆心怀不轨呢?而且偏偏是这个时候。 或许仇然曾经想过回去继续做崔峰的部下,但她说崔峰对她有非分之想,仇然就不好再走回头路了,那他的冷暴力是在表达责怪?他怪她不该上崔峰的车?给了崔峰可乘之机? 麦禾想得心头焦躁,如果仇然真的这么想,她只能说自己真是嫁了个窝囊废,但这样的窝囊废她还舍不得丢,说起来,她比窝囊废还不如。 她对自己失望,因而泄气,脑子里紧绷的弦一松,反倒想通了,对付冷暴力的手段从来不是燃烧自己去焐热对方,而是硬碰硬,她决心把自己冻起来,冻得无坚不摧,她要比他更冷才行。 在“作弊神器”的帮助下,麦禾只用了半个小时就做完了树叶画,她选了《蜗牛与黄鹂鸟》的主题,用了银杏和鹅掌楸的叶子,做好的树叶画需要用厚的精装书压平整,半小时后,麦禾走回书房,把压画的书挪开,拾起画纸又检查了一遍,胶水已经干透,明天能让女儿带去幼儿园交差了。 那些被顺手买回来的胶带就在麦禾手边,她摆弄起它们。 店员送了一沓有硬度的小卡,并说,小卡可以和胶带搭配做成手账卡。麦禾把每卷纸胶带都撕下一截来,她故意将边缘撕得毛躁不齐,然后胡乱贴在长条状的半透明小卡上。 原来,这就叫手账卡。 麦禾捏住手账卡一角,远远伸出胳膊端详,它真的很像博物馆里的八破画,但像归像,八破画卷充斥着焚毁的书页、虫蛀的竹简、摔碎的匾额,她觉得并没有自己做的新灿灿的手卡漂亮。 没来由的,困倦突然降临,麦禾的眼皮沉得就好像有人生拉硬扯要帮她合上一样,她扶住头用力一甩,眩晕来得猝不及防。 脑海中八破画的残影逐渐变得清晰,它们一幅幅地从脑海蹦出来,前后左右将她围住,火也烧起来了,熊熊火焰给画卷镀上嚣张的金边,麦禾头晕得站不住,胃里一阵翻涌,差点就吐了。 “仇然!” 麦禾下意识和丈夫求救,一边大声呼喊,一边紧紧抓住书桌边缘,跪下去。 她难受极了,想睁开眼睛看看周遭,是地震了?还是着火了? 仿佛是回到了博物院,回到了令她呼吸艰难的临展厅,那组在博物院临展厅看过的四条屏带着火焰围绕着她旋转。麦禾想睁眼看清楚,可是她越努力越是徒劳,幻觉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愈演愈烈,她整个人失控到发抖,蜷缩在地板上,以为自己马上就会死去。 “毁烬残篇底蕴深,赢秦残酷不堪陈。 当时古迹今难见,以此聊表旧精神。” 她闭着眼睛,但却看得清、读得了左起第二幅条屏上提的诗。 至少煎熬了两三分钟,幻觉才彻底消失,麦禾从濒死感中复活,她浑身湿透,慢慢从地上爬起来。 仇然在不远处站着,惊恐地看着她,在他眼里,妻子是一只从水里捞出来的女鬼。 “你来呀,来帮帮我,我站不住。”麦禾虚弱地哀求。 “你怎么了?”仇然问。 他不来,棍子一样杵在原地,麦禾看破他的惊慌里藏着厌弃,下意识撒谎说:“我吃坏东西了,胃疼。” 诡异的幻觉,诡异到令她本能地想要隐藏。 那诗真的是条屏上本来就有的吗?她只不过是在展厅里盯着看了几分钟而已,竟然能背得下来?那诗分明是镌刻在她的脑子里啊,就像静夜思一样熟稔,可是,随着幻觉的消失,她又把它忘了,一个字想不起来。 “你疯了……你真疯了……” 麦禾听到仇然说她疯了,还以为是在骂她,她没力气回嘴,只想洗把脸,冲个澡,休息休息。她脚步虚浮地路过仇然身边,仇然避之不及地闪开,他痛苦又坚决地冲她喊: “我们离婚吧,求你了!麦禾!你放过我吧!” 那天晚上,仇然不顾她的苦求,执意搬去酒店住,麦禾浑浑噩噩过了一周,工作上错漏不断,连胡娇也看出来她碰到了大事情,麦禾已接近崩溃,面对胡娇关心的询问,她哭了,抽抽噎噎地跟胡娇倾诉起来。 “你说什么?你老公要和你离婚?是不是?!叫我说准了吧,他那样就不正常!不是不行了,就是出轨了,对吧?!” “我问他了,到底为什么,他就是不说,我还抢他手机看了,什么都没有。” “呦,你这个呆子,有的话还能叫你抢了去!” “你觉得是出轨?” “这还用问?!” “那我该怎么办?” 胡娇眼珠一转,说:“你擦亮眼睛,抓他证据呀!” “他都搬走了,电话也不接,我都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 麦禾的麻辣烫碗里食材堆得冒尖,都是胡娇帮她拿的,但她一口也没吃,红油都半凝固了,黑色的碗旁边放了好几坨劣质餐巾纸,她手里还捏着一团,时不时就要压压眼角,粗糙的纸把她的眼皮都擦痛了。 胡娇望着她,替她忧愁,想了想,她将桌子一拍,凑近问麦禾,说:“你知不知道现在想离婚的话跟以前不一样了?” “我不想离婚!” 胡娇面庞轻微发皱,她比麦禾大了一轮,多出来的12年不是白活的,在她看来,麦禾这婚八成是要离了,男人提离婚,哪还有回得了头的?只是这道理现在不适合跟麦禾说,她觉得既然麦禾喊她一声姐姐,她就得为麦禾打算,为她争取更多利益。 “不离不离,”胡娇假意顺从,她给麦禾出了个“馊主意”,说,“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利用现在的离婚新政策,假装同意离婚,先把他骗回来,让他放松警惕,反正能反悔,怕什么?国家都说了,想离婚,等上三十天再说嘛。” “什么意思呀?”麦禾不解。 “离婚新政呀!冷静期呀!你都不看新闻的?” 离婚新政是今年1月1日开始实行的新政策,下班回到家,麦禾给甜歌叫了一份外卖,在手机上查询许久,思忖胡姐的“点子”是否可行。 百度词条上说,离婚冷静期,又称离婚熟虑期,是指在离婚自由原则下,婚姻双方当事人申请自愿离婚,在婚姻登记机关收到该申请之日起一定期间内,任何一方都可撤回离婚申请、终结登记离婚程序的冷静思考期间。 “民法典第一千零七十七条规定,自婚姻登记机关收到离婚登记申请之日起三十日内,任何一方不愿意离婚的,可以向婚姻登记机关撤回离婚登记申请。前款规定期限届满后三十日内,双方应当亲自到婚姻登记机关申请发给离婚证;未申请的,视为撤回离婚登记申请……” 看起来倒确实是对自己百利无一害的好政策,只是这么折腾,怪有病的,麦禾觉得心累,扭头看见女儿像小松鼠那样鼓着腮嚼披萨饼,她又有了斗志,即便是为了女儿,她也该为挽回婚姻付出努力,而且她该看清楚,到底是什么搅乱了她平和安宁的生活。 麦禾给仇然发去短讯,对他说: 【仇然,我同意离婚,你明天请好假,我在家等你,我们商量一下,把离婚协议确定下来。】 很快,麦禾收到仇然的回复,只有一个字,【好】。 “妈妈,这个是什么呀?”甜歌捏着手账卡,软绵绵地问。 这张卡是仇然跟她提离婚那晚做的,麦禾的手一触碰到卡片,就反射性地想起那晚的幻觉,随后,心脏便开始咚咚咚加速,她连忙避开视线,把女儿推远。 想吐。 麦禾的不安愈发强烈,她的身体怎么了?为什么会对八破画有这么大的反应?也是跟那件事有关吗? “妈妈,我怕……”甜歌怯怯地盯着她。 “不怕,妈妈没事。” 麦禾强撑出一个微笑,她温柔地抚摸女儿的脸颊,仇然说要跟她离婚,但没提女儿,假如真的走到离婚那一步,他会跟她抢女儿吗?麦禾想得一激灵,她猛地把女儿拥进怀里,紧紧抱着。 女儿,她的女儿,谁都不能夺走她的女儿! “妈妈,画画飞了……” “不管它,不要管它!让妈妈抱抱你。” 第八章 打翻日子08 第二天,把女儿送去幼儿园后,麦禾片刻没耽误,赶回家准备和仇然面对面,仇然也没有耽误时间,两人几乎是前后脚进了家门。 麦禾抱着胳膊打量仇然,心里恨他过分积极,她的目光锋锐,盯得仇然心里发毛,哆嗦地说对不起。 “我不要你说对不起,我只想知道为什么,”麦禾问,“是谁?Fiona?” “没有!”仇然竖起三根指头,说,“我可以跟你发誓,绝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 “精神出轨不算出轨?” “我不是那种人!” “你今天不给我一个理由,就别想离婚。” 仇然咬着嘴唇,双手紧握,他躲藏视线,喃喃地说:“你别逼我,麦禾,我不想伤害你……” “你不就是在伤害我吗?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了?” “我们不能好聚好散?现在离婚还是大事吗?不合就分开,比在一起硬撑好啊。” “结婚离婚都不是大事了?那我怎么跟我妈说?你怎么跟你爸妈说?” “别!先别跟他们说,好不好?我们都是成年人了,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 “房子怎么办?” “房子……”仇然咬紧牙关思索,半晌抬起头说,“房子给你,房贷的话,可以申请提前还款,我去想办法。车子归我,反正你也不会开。” “女儿呢?” “女儿归你,你放心,我不要……” 麦禾怕自己没听清,打断他,确认一遍,说:“你说什么?” 仇然愣了一下,说:“你不想要女儿?我以为你想要的,你要是不想要,给我也行的。” 仇然的话让麦禾感觉到了真切的愤怒与荒谬,她把什么都忘了,腾地站起来,指着仇然,咬牙切齿地说:“你真不是人!离!明天就离!仇然,你给我听好,是我要跟你离婚!” 是冲动了。 一时之怒而已。 做完离婚登记之后,麦禾很后悔,站在民政局门口,有一瞬间,她不知自己身处何处,为何而来。 “我先走了,等时间到了,我再给你打电话。” 仇然就这样走了,望着他缩成一团小跑的背影,麦禾才恍惚记起这只是一出戏,是胡娇给她出的“缓兵之计”,她没有离婚,还没有,有了政策的保护,这婚离不了。 想到这里,麦禾才渐渐找回心神。 仇然的行李早趁她工作时就搬完了,少了他的衣服、鞋和部分电子用品,柜子空了一大块,除了主卧的衣帽间,家里并没有什么变化,但麦禾就是觉得整个家都空了。 为了不让假离婚事件刺激女儿,麦禾只对甜歌说爸爸又被调走了,和去年一样,一个月才能回来一次。 胡娇说让麦禾不要着急行动,缓几天,然后请几天假,什么都不干,就去仇然公司楼下盯梢,她说到时候她陪麦禾一起,看看仇然到底在搞什么花样。 连日的煎熬让麦禾病了,辗转难眠一整夜后,她觉得脑袋昏沉,鼻子还有点塞住,好像是要发烧了。 一个人带孩子,最怕生病,她打开药箱,中成药、西药、冲剂、片剂,乱七八糟吃了一堆。 有多功能早餐机协助,早饭做起来还算简单,把餐食端上桌,麦禾去叫女儿起床,她给女儿穿衣服、刷牙、洗脸,叮嘱女儿去吃早饭后,她钻进卫生间收拾自己。 麦禾化好妆出来,女儿却不在餐桌边,她扫了一眼桌面,甜歌餐盘里的荷包蛋只吃了一半,香橙和三明治碰都没碰。 看到甜歌趴在地上,麦禾走过去把女儿拉起来,说:“怎么不吃饭?干什么呢?” “妈妈,我找那张卡片。” “什么卡片?” “彩色的,很漂亮的卡片。” “那个啊,找不到算了,妈妈做着玩的,快来吃饭,要迟到了。” “妈妈,我喜欢那个卡片。” “好,妈妈回头给你做,做很多张,好不好?” “嗯!我要拿去送给美宝和大头,他们也一定会喜欢。” “好,妈妈做很多很多张,让宝宝分享给喜欢的小朋友,好吧?” 下班后,麦禾去到文具店,因为愧疚和心疼,她买了许多从前舍不得买的东西补偿女儿,比如,迪士尼公主闪卡,一盒十张,二十元起,镭射款的要五十块一盒,她每样都选了一盒,结账时发现手账区还在促销,想起给女儿的承诺,她又补了一塑料袋的货。 海港海鲜商行门口,掌柜在看老板逗鹦鹉,见到她,他们一个钻回店里,另一个热情地与她打招呼。 “下班啦?大虎虾早上到的,特别好,没剩多少了,今天还要吗?要的话就优惠给你好了。” 麦禾本没有买虾的计划,听到优惠,她的脚步迟滞了两秒,还是跟着掌柜走进店内。 掌柜把剩下的虾一起兜了,过磅称重,说:“135,给120吧,行吗?” 优惠力度差强人意,麦禾有种上当的感觉。 “你是不舒服吗?”掌柜打量麦禾,关心地问,“看你脸色不太好啊。” 麦禾不愿将生活的不如意视于外人,她扬起手里的塑料袋,说:“操心呐,每天晚上给孩子做手账。” “哦!就是把各种东西贴在一起,纸上抄点诗、歌词,对吧?你有这个爱好?” “啊?你懂?”麦禾有点诧异,她只是随口一扯,没想到成天在店里跟鱼虾蛤蟹打交道的大男人竟然还了解这么细腻文艺的玩乐。 “不懂不懂,我可不敢班门弄斧。” 别人越谦虚,麦禾就越心虚,她说:“我才是真不懂,是之前去逛博物院,听几个小女孩说了一嘴。” “手账这么高级?在博物馆展览?” “不是手账,是八破画,又叫锦灰堆,”麦禾扫码付完钱,说,“谢谢啦,我走了,孩子还在托班里等我。” “好嘞,再来啊。” 宿译送麦禾到门口,看着她提高步频朝蔚蓝海岸二期入口走去。 他和宿泽长得不像,准确地说是差异很大。宿泽长相秀气,显小,宿译长得则有点着急,遗传得来的抬头纹让他看起来反倒比宿泽还大上好几岁,宿译在意被别人说面相老,不如哥哥,于是他格外爱捯饬,把自己收拾得像个没长大的男孩。但是,在血缘和四年朝夕相处的共同作用下,这对堂兄弟虽不形似,却颇为神似,尤其是琢磨心事的时候,他们的眼神几乎一模一样。 好一会,宿译走回店里,来到后厨,跟拆洗厨师机的宿泽说:“虾卖完了。” 宿泽抬起头,机敏地看着他。宿译揉揉鼻子,为多此一举而心虚,店里什么卖完了,什么没卖完,他最多抱怨几句,从来没有专门跟谁汇报过。 “怎么了?”宿泽问。 宿译看看门外,压低声音,问:“你是不是认识那女的?” “干什么?” “你不是有一箱子宝贝吗?”宿译伸手比划了长方形,说,“她也玩那个,就是乱七八糟贴一块的那玩意。” 担心对话被别人听到,惹出闲言碎语,两人站得很近,宿译一说完就看到宿泽眼睛里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芒。 堂哥那一箱宝贝是宿译怎么打探也问不出来的秘密,四年了,他实在好奇得很,不过,宿泽表里不一,看起来好说话,其实上却硬得很。宿译不敢太越界,扛不住宿泽的眼神,他借口隔壁小毛找了他半天,估计有正经事,一溜烟跑了。 隔壁福彩店铺的小毛和宿译很有共同语言,两人闲下来总在一处吹牛,从国家大事聊到社区经济,最后都要感慨时下生意难做,一般都是这套流程。 宿泽从不参与这种聊天,但这回却主动寻过来,宿译看着堂哥给小毛打了根烟,融入他们中间,他呆住了。 小毛看出他们俩有话说,叼着烟走去公共厕所。 “你们说什么了?” “没什么,我看她拎了一兜子文具,问她买的什么,她说买的手账工具。” “手账?什么是手账?” 宿译眯起眼睛,稍稍撤后了一步,打量堂哥是不是在装蒜,他之所以会在刷网络短视频时留意到拼贴手账,就是因为堂哥藏了一箱子很类似的东西,可堂哥的表情又不像是在撒谎。 宿译想到女顾客说起过另一个词,那个词他听不懂,或许堂哥能懂。 “锦灰堆?” 宿译不确定是不是这三个字,反正发音是对的,但是宿泽的表情却看起来更迷惑了。 宿译性子急,脱口就说:“你装的吧?” “还说什么了?” “还说了个八……什么八婆”宿译说不明白了,于是给堂哥指了一条路,说,“博物院有展出,你要不去看看?” “哦,博物馆。”宿泽若有所思地跟了一句,随后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拔腿就走。 宿译连忙叫住他,说:“你当博物院是夜市呢?现在过去肯定关门了。” “回家,”宿泽一边往前走,一边说,“明天的活你重新安排一下,我不过来了。” 宿译目送宿泽走远,心里的困惑越来越重,他早就觉得堂哥有问题,考公上岸突然下海,跑来完全陌生的城市卖海货。曾经,他也和家族里其他人一样鄙视宿泽的无能,后来,他受了宿泽的恩惠,看法随之改变,他尝试理解堂哥的选择,大约是追求自在吧,可是,相处时间久了,他又明显感觉到宿泽活得并不自在,他好像总是心事重重。 社区商业街的门店大都在晚上九点半到十点之间关门,宿译特意提前了大半个小时关张洒扫,他们就住在蔚蓝海岸二期,走走跑跑,到家一看时间还不到晚上九点。 宿泽在书房里,房间没开灯,电脑屏幕的蓝光照得他的脸波光粼粼、闪闪发亮。 吧嗒一下,宿译按下墙上的开关,暖白光洒下来的瞬间,宿泽立刻背过身去,像是在藏什么东西。 在这个家住了有四年整,宿译觉得宿泽这种行为是没把他当自己人,他有点生气,明明知道不应该,但耐不住情绪上头,他固执地往前冲,甚至掰过宿泽的肩膀,非要看清楚他在掩藏什么。 还是那只带四位密码锁的收纳箱,不新鲜了,宿译有点失望,一偏头,他又看到明亮的电脑屏幕上定格的画面。 那是一幅省博宣传海报,海报上写着:“抱残守缺——中国八破画展”。 第九章 打翻日子09 宿泽拨开宿译的手,轻轻合拢收纳箱,宿译抓紧机会往箱子里偷瞄。 还是那摞纸,起头的一张是从学生才会用的练习簿里撕下来的横线纸,尺寸不大,越往下纸张越大,最底下的一张有A4纸那么大了,边缘还描了金边,虽然只有十张左右的画纸,但摞在一起却很有些厚度。 吧嗒两声,收纳箱合拢的阴影扫过纸面,黑暗吞没了秘密。 宿译不是第一次偷看它们了,他知道,这些纸的另外一面贴满了画片,他很想正大光明地欣赏它们,但却不敢提出要求。 他和宿泽虽是正儿八经的堂兄弟,但关系却并非从小就亲近。小时候宿译看见宿泽被人欺负,只会躲在石头后面假装没看见,等周遭安静无声后,才跑出来。他躲,不是因为年龄小,打架没优势,而是害怕站出来一次后,就会被人视作宿泽的同类,那些恶意无缘无故,沾上就无法摆脱。他始终没有问过宿泽是否知道他藏起来不帮他,心事埋得久了,会打结,想起一次,扯一次,越扯越死。 “哥,你遇到什么事了?我可以帮你的。” 同一个屋檐下相处四年,宿译终于有了不再假托嬉皮笑脸表达真心的勇气和自信,他很想为宿泽做点事,相较于在店里帮衬忙活,他更希望能帮宿泽分担内心的沉重,他不想再像小时候一样不懂事。 但宿泽并不对他坦露心迹,只是拍拍他,让他早点休息。 宿译很失望的,他低垂脑袋,发出自嘲的一声“嘁”,说:“也是,我这个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帮得了谁呢?” 宿泽听他语气不对,停下脚步问他怎么了,起先,宿译不说,吊儿郎当地耍脾气,直到宿泽问到家里是不是出事了?他才终于没能再装下去。 “我妈摔了一跤,腿摔断了,在楼道里喊了好久,才有人出来帮忙,上个星期,她拆完石膏才告诉我。要不是我,我妈也不能搬到楼梯房去住,要不是我,我妈就不会摔断腿!我爸死了之后,我妈就一个人过,她怎么就这么倒霉,摊上我这么个没用的儿子。” 四年前,宿译学人投资做生意,碰到了骗子,赔了个底儿掉,欠下一屁股债,弄得父母掏空老底帮他偿还,他在家族群里成了笑话,除了宿泽没人肯拉他一把。债务清空不久父亲的旧疾恶化成癌症,一查出来就是晚期,没得治,去世的过程快到难以想象,宿译一直很内疚,觉得父亲得病去世是为自己操心的缘故。 宿泽把一杯温水放到宿译面前,说:“你要是想回家了,随时都可以回去。” “你跟我一块回去吗?”宿译问。 “我不回去。”宿泽干脆利落地拒绝。 “哥,不是我替大伯大妈说话,你确实有点太狠了。” “宿译,这个话题我不想谈。” “我不是要替谁做说客。我是真的想不明白。你说你,好好的工作不干,跑来卖海货,一卖就是六年,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我不信。” 宿泽转过身,他也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口口喝下去。 从小到大,他都不是能被父亲喜欢的那种儿子,父亲粗放,他细腻,两人不对脾气,父亲厌恶他太过软弱,身体也不够结实,说小时候连架都不会打的男孩长大了也驾驭不了一艘渔船,大约是为了磋磨他,父亲常对他拳脚相加,夜里挨打的地方胀痛得难以入眠时,宿泽都会许愿早日离开海洋早日离开家。 那年,父亲突然决定卖掉渔船,上岸开始新的生活,并且雷厉风行地安排母亲和他先走,母亲一时懵了,跟不上节奏,没头没脑地问东问西,他也懵了,但更怕父亲反悔,于是在父亲骂母亲拎不清的时候,是他抓走了母亲不敢接的几张车票。 鲜少有渔民能真正离开海洋,习惯和恐惧像脚链和手铐,将人牢牢束缚,施展不开,他竟有些崇拜父亲了,从那之后,他便努力改变自己,要做让父亲骄傲的小孩,就差一点点,假如十年前他不曾打开家里的保险柜,他就已经那个人人口中称赞的为家族增光添彩的好儿子了。 “我告诉你我是怎么想的,”宿泽放下杯子,说,“很简单,我就是想生活回到它原本该在的轨道上。” “你有病。大伯他们那么努力让我们过上好日子,你偏要找罪受。” “那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那几次出海,哪次不豁出命去?还不是为了我们,他们才那么拼命?” “别提了好吗?”宿泽皱起眉头,不耐烦地问,“难道你不知道伏季出海是违法的?” 宿译满不在乎地说:“你也太教条了,这么讲规则,永远出不了头。” “照你这么想,杀人越货也是可以有理由的了。” “嗐!”宿译连忙摆手,说,“扯得也太远了,鱼虾螃蟹而已。” “好了好了,不说了。”宿泽叹口气,收住话头,不提了,他怕再多说一点就要把二叔的癌症说成是因果报应。 “哥,我就再多问一句,全中国那么多地方,你为什么偏要跑海市来开店?你肯定是冲着谁过来的,对不对?” 宿泽没否认,也没有应允,他垂下眼皮若有所思。 见他这样,宿译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女人的身影,他认真看过那个被宿泽格外偏爱的小女孩的脸,比对她和宿泽的五官是否有相似之处,然后觉得脸型像、嘴也有点像、眉毛淡了还不能下结论……他越揣测越笃定,直到见到女孩的父亲,才明白什么叫亲父女,他偷笑,觉得自己荒唐,但却无法放弃怀疑,事情的禁忌程度只是略有减轻,堂哥对那样一个女人的关注还是让他觉得诡异。 “你这个人呐,表里不一,看起来好像很听话,但其实做事总是往极端里走。” “你想说什么?” “画你箱子里藏得那些画的女人,她是不是那个带小孩的女人?你是不是为了她才到了海市?” 宿泽笑了,笑容有苦味,这一笑在宿译看来无异于承认。 宿译自诩恋爱经验丰富,他摆出推心置腹的架势,慢条斯理地说:“你这样的性格要做情种,我一点也不奇怪。不过,我看她对你的态度,是一点也没放在心上,这也正常,女人绝情起来那叫一个绝,要不怎么‘灭绝’是个师太呢?” “别胡说,”宿泽放下水杯,已经有了终结谈话的意思,他收敛笑容,正色说,“她不是苗苗。” 宿译眨巴眼睛,反应了一会,问:“画那些画的女人叫苗苗?” “嗯。” 宿译一时愣住了,他很诧异堂哥竟然轻描淡写地说出了他以为是机密的名字,宿译想打破砂锅问到底,但宿泽的眼神变了,他知道今天只能到此为止,来日方长,至少他已经知道了一个名字。 “哥,你也稍微注意点,结了婚的女人,还带着孩子,你老盯着人家,奇怪得很。”宿译最后劝了一句。 宿泽说:“你帮我个忙吧。” “什么?你说。” “帮我买幅八破画,我想看看。” “成,这事儿交给我,你放心好了。” 宿译虽然满口应下,却毫无头绪,他的生活离艺术品太远,只能一点点瞎捉摸。 起初,他在网上搜索,在孔夫子网上看到了几幅残破不堪的八破画,卖家没有标价,他敲了卖家三天询价,始终得不到回复,他猜测货可能已经走掉了。后来,他想到了去文玩市场淘货,可偌大的文玩市场了解八破画的却没有几家,个别字画铺子即使听说过八破画,手里也没有现成的货,只有一个姓高的老板承诺帮宿译留意,有货会第一时间联络他。 从那以后,宿译常常去文玩市场,他用了一周在文玩市场混熟,又过了一周,在店里与人谈起“八破”相关话题时,已俨然有了行内人的风范。 为此,他付出的代价并不大,只是“区区”四个不符合宿泽需求的文玩而已。 那四个文玩如今有三样还在店里,一个是直径20公分的粉彩八破瓷碟、一个是八破画的内画鼻烟壶,还有一个是八破翡翠玉雕,另外有一对绛彩八破图花瓶,因为又蠢又大,买回来的第二天就被宿译处理了,三个现代仿品加一块化学处理过的石头,虽然都有八破元素,但都不符合宿泽的要求——他只要画,其他的都不行。 就在宿译以为自己是被文玩市场里那些老狐狸给骗了时,高老板又给他打来电话,说弄到了一组清末真迹,请他来瞧瞧,他问去了如果再货不对板,怎么办?高老板承诺说要是货不对板,允许他一把火烧了铺子,把他做了“锦灰堆”。 “起这么恶毒的誓……” 放下电话,宿译没再犹豫,脱了围裙,立刻出发,想到这回能赢得堂哥的称赞,他奔跑的脚步轻快极了。 晚餐前,宿译回来了,人还没进店,他就嚷起来,半条街都听到他在喊: “哥!我回来啦!看我给你带什么宝贝回来了!八破画四条屏!清代真迹!如假包换!” 第十章 打翻日子10 动静闹大了,连隔壁铺面的老板、伙计也都钻进海港海鲜商行看热闹,人越多,宿译越得意,他拿起其中一幅画,示意店员打开卷轴,让大家一起开开眼。 外行人看古董,看的是热闹,只要画卷够旧,就能博得满堂喝彩,紧接着就要开始漫无边际的价格大竞猜,不过当宿译洋洋自得地打开辛苦淘来的八破画后,喝彩声却没能如约而至,场面一时静默,大家都很困惑,这算什么画? 淡赭色的画纸够老,隐约能看得见几处虫蛀的破洞,而这老画纸上画的是什么呢?仿佛是随意洒落的一沓撕碎的字画单子,有的看起来像一封信,有的像是拓印下来的碑文,还有一些像是书籍的封面,一层压着一层,卷轴空白处的题跋,看客无心去读,只注意到落款为:“爱琴轩主人”。 终于,静默中传出两声嘚吧嘴的声音,隔壁铺子和宿译玩得来的小伙子调侃说:“老二,你这回弄来的东西,我感觉还不如上回拿去给花店小何的大花瓶,那个还有点样子,上面好歹有个花儿啊、草儿什么的,这次的是什么呦,看不懂,越来越看不懂了。” “废话,叫你一眼就看懂,那我这两个星期就白混了,”宿译没有被冷场面打击,他侃侃而谈,胸有成竹地说,“锦灰堆本来就是古代文人画来游戏的,画的就是书房一角随意的样子,像这些翻开的字帖、废弃的画稿,杂乱无章、层层叠叠堆上画纸,看上去就像是字纸篓打翻了,所以啊,锦灰堆还有个名字,就叫打翻字纸篓,这是本源,我这回给我哥弄回来的是最正宗的!咦?我哥呢?” 人堆里不见宿泽的身影,举着卷轴的店员小侯说:“老板说他出远门了。” “啊?去哪里了?”宿译从小侯手里接过画卷,问,“什么时候走的?” “走了两个小时了吧,你出门没多久,老板接了个电话,就走了。” “没说去哪里?” “没说。他走得挺急,我看他脸色不大好,是不是你们家出什么事了?” 店员小侯的话让宿译紧张起来,他挥手散掉人群,给母亲打电话问家里的情况。 母亲说家中无事,反问他怎么了,听宿译说找不着堂哥了,她冷漠地说:“那边的事我都不知道。你爸死了,我们也就没什么关系了。” “妈,你别这么说。其实,大伯大妈现在也很孤单,你没事可以去找他们聊聊天,总比一个人闷在家里好。” “儿子啊,你知道你做生意为什么不行吗?你不会看人!可不是我不去找他们,是他们不想我去找他们,他们巴不得我现在跟你爸团聚呢,晓得吧?” 宿译一听到母亲提他做生意被人骗的事,心里就冒火,他不耐烦地回嘴,说:“谁不会做生意?现在这边的生意还不都是靠我做,你才搞不清楚情况。” “那你不是傻吗?你给老大打工,他给你多少钱啊?你付出那么多,得到应有的回报了吗?要我说,你就该回来,到妈妈身边来开个店,妈妈来给你帮忙,这样才是正经的。” 宿译是很想重振旗鼓、东山再起的,但被人骗的经历还是挫伤了他的自信,他害怕再次失败,再成笑料,更害怕被别人知晓他的心病,他找借口说:“哪有本钱呢?等我攒够钱再说吧。” “你回来找他们要啊!你大伯那边还收了我们家的东西呢!” “你老是这么说,问你到底收了什么,又讲不出来。” “你爸死那么快,他没说出来呀,我怎么知道呢?我跟你讲,就是他们为人不行!死人的东西都吞,没良心!宿泽为什么不回家?他们活该!活该摊上那么个不孝的东西,你可千万别跟他学!” 母亲充满戾气的言语让宿译越来越听不下去,他借口有客人进店,匆匆挂断电话。 宿译很确定,算经济账的话,堂哥对他是不错的,店里利润他跟他五五开,这方面没话说,可是一想到堂哥总是神神秘秘,他又觉得很难受,被人防备的不适总会让人禁不住想很多,直至自我怀疑,他怀疑堂哥虽然在关键时候对他伸出援手,但本质上也和其他人一样看不起他。 宿译越想越觉得失落,他没情绪再显摆,挥挥手把围观八破画的人群散了。 小侯将八破画一幅幅卷起来,他对宿译找回来古董没有信心,问道:“二老板,你确定老板让你找的是这个吗?” “这我还能弄错?” “那之前怎么错了四次?” “你懂什么,”宿译翻了翻眼睛,蔑视小侯不懂行,他说,“我就没弄错过,是这玩意太稀有。” “老板怎么喜欢这样的东西?好看吗?这要是艺术,那我也行。” “无知壮人胆,你把眼睛睁大一点,好好看清楚,八破画上的所有图像都是一笔笔画出来的,并不是拼贴,画一幅八破画耗时耗力,没多少人干得下来,因为留存的画作少,所以很难找,”说到这里,宿译突然想到一件事,他自言自语地说,“咦?那个女人好像很久没来店里了?” “谁?哪个女人?” “带孩子的那个,记得么?那个皮肤挺白,中等个头的女人。” “她呀,”小侯想了想,说,“确实,她以前每周都要来两次的,是好长时间没看到了,你问她干嘛?” “没什么,团购链接是不是没上新?一会更新一下,在群里多刷两遍。” 宿译把画小心收好,踱步走到店外,他试着联络宿泽,电话倒是很快就被接通了,他问宿泽在哪里,宿泽说在机场,他又问宿泽要去哪里,却只得到了尽快回来的回答。 “那你早点回来,我给你弄来八破画了。” “好,回来再说。” 宿泽抵达陪安养生园,已经是第二天上午的事了。 巴马是极富盛名的长寿之地,陪安养生园坐落坡月村高地,被民山和百魔洞两座天然氧吧环抱,常年云雾缭绕,彷如人间仙境,宿泽一年大概会来此地四次,最初是跟着旅游团一起过来,后来次数多了,他在养老院登记做了一名义工。他不敢自称大爱无私,事实上,他去养老院,只是为一个姓邱的奶奶。 邱奶奶走了,宿泽没能来送邱奶奶最后一程,昨天下午他接的电话是邱奶奶在养老院的朋友文奶奶打来的,文奶奶问他要地址,说是邱奶奶有遗物要交给她,她可以拜托服务人员帮忙邮寄。 坐在邱奶奶空了的床铺旁,宿泽感到恍惚,奶奶的音容笑貌犹在,奶奶喜欢吃他做的手打鱼丸,过去每次来巴马,他都会把打好的鱼丸用真空包装好带过来,汆汤煮熟,有多少个奶奶就能吃多少个。 “心脏病总是很突然的,不过,听说她还是坚持到了家人赶来,在家人的陪护下合了眼,算是没有遗憾了,”文奶奶叹气,说,“住到这里,等得不就是这一天嘛,她算是善终,我就不好说喽,儿子、女儿都在国外,也不知道到了那一天能不能赶得回来。” 宿泽放在膝上的手掌,缓缓空抓了一把,好像是内心深处被什么触动到,一时紧张。 “葬在哪里呢?”宿泽问。 “说是海葬,干净、方便,大海哪里都通,葬在海里,相当于遨游世界了,挺好,真挺好,以后我也要海葬,”文奶奶一边说,一边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用老花丝巾包裹的扁长物朝宿泽走过来,她说,“你真是个好孩子,为这个还特意跑一趟。来,你拿着,就是这个。三年前,邱平体检查出心脏有问题的时候,就把它给我了,说等她百年以后,留给你。前阵子,我为她伤心,没顾得上,昨天才想起来这件事。” 宿泽接过包裹,会是什么呢?他想不到。 文奶奶见他动作迟滞,站在他身边,催促说:“你不拆吗?拆开吧,是本又漂亮又奇怪的画册呢。” 画册是自制的,白色画纸用线装订起来,本子很厚,但画都很奇怪。 有的画好像是用黑灰胡乱涂抹,没有主题,不成模样;有的画又好像是特意用黑色炭笔遮盖了原本画好的作品,仿佛画者不满意自己的作品,要刻意搞破坏;有的则绘制的是表意不明的残片,几乎都是在临摹烧过的画纸,画者好像沉迷于描绘那些随机而成的焦痕,宿泽越翻越觉得眼熟,终于记起看过的八破画展的海报图片,两者有相似之处,但又不完全一样,画册上的残片是独立的一片片画在纸上,但八破画是将许多破损物堆叠在一起。 他继续翻,翻到最后,突然愣住了,那是整本画册上唯一一张全彩画,他想,文奶奶大约也是翻到了这一张,才会说这是一本又漂亮又奇怪的画册吧?在宿泽看来,这张画是整本画册中唯一能称得上漂亮的画。 整张画纸全部画满了,画的是初中三年级的语文书封面,封面的右下角签了人名,乍一看很像“宿译”。 宿泽悲伤地打开群聊,在仅有三个人的群里,说: 【邱奶奶去世了。】 第十一章 打翻日子11 麦禾在同一个岗位上做了五年,算是老行政,如果不是生活出现变故,她已有很久没挨过领导训话。 “你怎么回事?这么一点小事也能做错?!” 她接住领导丢来的高管培训材料,拿在手里翻,这份文件是她装订的,订得乱七八糟,三十页纸,翻页过半之后,不仅页码乱了,还有几张图表也装订反了。 “一场培训,四十个高管,一个个把文件材料拿在手里转圈,知道别人怎么评价这份材料吗?”领导拍着桌子,说,“说咱们把这份材料整得跟唱二人转用的手帕似的!” “不好意思,老板,”麦禾埋头说,“后来,我很快就把重新装订好的材料送过去了。” “那我是不是得表扬你能随机应变?” “不是,领导,最近,我家里有点事……” “不能工作,就请假!我是不批你的假吗?培训部门看中你平时做事细心,靠谱,组织高管培训,特意抽调你过去协助,你倒好,办得这叫什么事!新材料送过去了,隔壁财务总监正好拿来做现场教学,着重讲了讲成本控制问题,唉,你可真是我的福星。” “对不起。” “出去!” 麦禾从领导办公室一出来,胡娇立刻上来安慰她,让她看开点,不要把领导的脾气往心里放。 “明明是他们培训部门组织有问题,你打印的材料,他们自己不检查?我们给他们干活,又不是本职工作,帮忙而已,帮忙还能帮出锅来?” 胡娇替她打抱不平,麦禾摆摆手,示意不提了,她拽着胡娇的胳膊,压低声音说中午一起吃饭,胡娇了然地点点头,摁着她的手说放心放心。 离婚冷静期已过去四天,麦禾想听听胡娇的建议,与她商量下后续。可是,那顿饭终究没能吃成,快到饭点时,麦禾接到母亲的电话,母亲很少主动联络她,她还没接就知道肯定是大事。 “是我,外婆发病了,情况不好,你安排一下,尽快赶来。” 放下电话,她不得不再次敲响领导办公室的门,刺头一样表示自己需要请几天假,领导黑着脸瞄她。 “是我外婆重病,她心脏不好,挺严重的。” “按流程办,提上来,我会批的。” 麦禾本想再客气几句,但见领导低下头不理她,她不再多说什么。 收拾好东西,麦禾走到胡娇工位边同她告别,胡娇听她说家人病重,连忙说:“那你快走吧,等你回来再说,还早呢,不着急。” “好,”麦禾抿抿嘴唇,心事重重地说,“那我走了,回来找你。” 甜歌不知道这次去见太婆婆有可能是最后一次,一直抱怨麦禾把她穿去幼儿园的红色毛线裙换成了深色的太空棉运动套装,还把她头上的蝴蝶结也摘掉了。 不过,小孩子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在机场候机时,甜歌又变回了那个蹦蹦跳跳,对一切充满好奇心,会问出许多麦禾根本答不上来的问题的可爱小女孩。 “哇!又飞起来一个好大的飞机!妈妈,飞机为什么会飞呀?” “因为……飞机叫‘飞’机呀。” “那我改名字叫飞歌是不是就可以飞啦?” 麦禾忍不住笑起来,她摸着女儿的头,回答:“那要不然还是改成鸽子的鸽吧,不然的话,妈妈肯定会叫错的。” “好啊好啊。” 说起改名字的话题,麦禾联想到了她正在进行中的离婚程序,不由地情绪起伏,想了想,她走到相对安静又能看得到女儿的角落,给仇然打去电话。 “我有事要出门一趟,要是不能及时赶回来的话,不要紧吧?” “很久吗?我女儿怎么办?要我去幼儿园接她吗?” “甜歌跟我在一起,我带着她呢。” “哦,干什么去?错峰旅行?” “去看外婆,她病了。” 麦禾说得缱绻,她希望仇然听得懂她话里的意思,外婆对仇然挺好的,这种时候,他应该也要来看一看外婆,他们毕竟还没离婚,法律还框定着他们伴侣的身份,老年人最喜一家团圆,说不定看到他们一家三口,外婆心里一高兴,就挺过来了呢? “外婆病了?怎么可能?!” 仇然的反应让麦禾不悦,她反问说:“难道我还用老人家的身体编谎骗你?” “你过去以后,不会跟她们提我们离婚的事吧?” 听到仇然这么说,麦禾很失望,气愤地说:“我说外婆病了!重病!听不懂?” “哦,那你打电话来……你是想……” “我什么都没想!” 麦禾的脸烧起来,仇然不可能听不出她的潜台词,却一再回避,他太无情,无情到令她心寒,她狠狠将电话挂掉,心里明白他是真的不想和她一起过了,他是真的觉得他们已经离婚了,凭什么?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恼怒扭曲了麦禾漂亮的面庞,她绝不会让他这么舒坦就如愿! 开始登机了。 麦禾牵甜歌的手,融入队伍。 “妈妈,我们不等爸爸了吗?” “爸爸有工作要忙,来不了,回头外婆问起来,甜歌帮爸爸解释,好不好?” “嗯,好。” “甜歌真乖。” 外婆的情况很不好,发病以后养老院内的医疗条件不能支持治疗,她被转去最近的三甲医院,等麦禾和甜歌赶到时,外婆已经不能说话了。 麦禾想过情况很严重,但看到仍旧无措,小孩子更加不会掩饰,扒着病房的门框嚎啕大哭,怎么都不肯进门。 麦言秋泪流满脸地叫麦禾快过来,说外婆还没走,就等见她这一面,麦禾用力抱住挣扎的甜歌,三两步奔到外婆病床前。 看到外婆双目紧阖,嘴唇微微张开,一副想说话又说不出的痛苦模样,麦禾的眼泪涌出来。 外婆走了,她的生命终结在七十四岁。 麦言秋很伤心,麦禾试着按照母亲的想法操持外婆的丧事。 一对一海葬的收费不低,但服务全面,船上设有祭奠区,玻璃纸包裹的菊花朵朵精神,工作人员彬彬有礼的服务态度令麦禾感到安慰,人在忙碌的时候顾不得伤心,船只返航,麦禾突然心酸到难以抑制,她紧紧抱着女儿,哭了一场。 返航的三响汽笛声后,麦禾问母亲,说:“外公是在哪片海里?” 麦言秋嘴唇嗫喏,好像回答了,又好像没回答,麦禾没听到声音,她没有追问,反正大海和思念一样,都是相通的。 “妈,我问你件事,外公是画八破画的吗?” 问出这个问题,对麦禾来说相当艰难,但外婆去世后,母亲是她能请教的唯一对象。 “怎么问这个?”麦言秋皱起眉头。 “我之前带甜歌去博物馆,看了一场八破画展,我好像对那些奇怪的画格外有感觉。” “八破画啊……” 见母亲目光涣散地看着卷卷浪花,麦禾怕她没听懂什么是八破画,于是解释说:“就是那种把许多残缺物画上画的……” “我知道,”麦言秋打断她,说,“古代人的写实艺术,废纸残卷的凌乱美学。” “对。” 母亲果然知道,麦禾朝母亲靠近一些,风很大,她竖起耳朵聆听。 “几年前,我接触过一个玉雕大师,看到他的作品奇特,特意请教过,他说他的灵感来自于八破,”麦言秋的气色很差,脸上斑斑点点,眼底还坠着乌青,口唇白白的,整张脸看起来像是没洗干净的调色盘,她端详麦禾,担忧地问,“你刚刚说的格外有感觉是什么意思?” “说不好,就是想起来会心慌,看到会头疼。” “还有这样的事?你是不是病了?”麦言秋伸手在女儿额头上摸了一把,说,“不舒服要去看医生,不要讳疾忌医,别学外婆,她就是怎么都不肯听医生的。” “嗯,我回去以后要是还不舒服,就去医院看看。妈妈也要保重。” 麦言秋点点头,说:“会的,我会保重的,你放心。” 麦言秋穿了一件月白色的绸衣,绸衣是八分袖的,露出来的一截胳膊上佩戴了一只颜色偏紫的镯子,镯子看起来冰冰透透,成色极好,不过,麦禾觉得那镯子并不适合母亲,常年待在闷热潮湿的地方,母亲晒得很黑,淡紫色的手镯不仅不抬气色,反而将母亲的皮肤衬得黑黄黯淡。 话题就此中断了,她们小心地避开与外公有关的话题,对麦禾来说,这是一鼓作气再而衰的事,她知道外公与八破画无关,也就够了。 她与母亲的关系不够亲近,单纯的母女情因为掺杂太多,变得复杂难言。 曾经,麦禾责怪母亲不负责生下她,不曾给她一个像样的家,后来,她又因为自己也做了母亲,渐渐改掉了那些矫情。她想,但凡有的选,没有哪个母亲愿意抛下小孩,这些年,母亲忙于生计,日子过得并不容易,那些债务因她而起,但都由母亲一人扛下来,母亲这样单薄的身体,承担着太多责任,她越来越能理解她。 假使没有发生那件事,她们理应走过隔阂,成为一对有爱的母女。 而现在,麦禾却害怕待在母亲身边。 将心比心,她替母亲觉得为难。 她永远都是她的小孩,犯了天杀的错误也是她的小孩,道德层面的厌恶与骨血相连的难弃捆绑在一起,注定了她们一辈子也无法亲密无间。 第十二章 打翻日子12 “仇然为什么没来?你们没事吧?”麦言秋问。 “我爸爸工作很忙,走不开。”甜歌及时插话,说完了,她还仰起脑袋,讨好地瞄了妈妈一眼,像极了等待被奖赏小鱼饼干的布偶猫。 麦禾抱着女儿,心里软软的,她随口一句交代,女儿记得这么牢,不是每个母亲都有运气碰到这么乖巧的小孩,她温柔地抚摸女儿的发顶,感谢她把自己放在心尖上,看到母亲紧盯着她们,眼神难掩羡慕,她忸怩低头,慌了一秒。 麦言秋说:“你不要瞒着我,男人什么样,我是清楚的。你看男人的眼光……也不是你的问题,男人都一个样,没好的。” 至亲离世,亲人奔丧,是天伦人道,仇然不来,麦禾的任何辩解都是苍白的,但她有自己的主意,不想给母亲添堵,她说:“仇然的项目组要解散,忙着找部门接收,他管好他自己,能再管管女儿就行,我的事不指望他操心。” “不提他了,你工作怎么样?” “我挺好的。” “你之前不是说想修个什么在职研究生学历吗?后来念了吗?” “没有去。” “为什么不去?贵?” “没什么用,现在都在卷第一学历,而且,我也没那个时间和精力。” “别在意,反正都是打工的,没什么区别。” “知道了。” “你什么时候走?” “我还没买机票,妈妈是有什么安排吗?” “哦,我是想,我们能不能在一起多待几天。” 母亲难得对她提出请求,想要共处,麦禾感到别扭并且为难,她的年假早就用完了,又补了三天事假,如果明天还不能赶回去上班,就又得提流程申请续假,她觉得领导的耐性已经快被她耗光了。 麦言秋看出她的纠结,说:“你不是说头疼吗?我听了不放心,想陪你去医院看看,怕别是旧症有变化。” “就那一次,应该没事。” “那一次是怎么回事?你细说说。” 麦禾想了想,既然外公不是画八破画的,那大概是她在胡思乱想了。 “真的不用担心,那天去博物馆吃了不少奇奇怪怪的东西,估计是吃的不干净吧,跟展览没什么关系,是我自己想多了。” “还是要去医院看看。” “嗯。好。” “我呀,”麦言秋凝视远方,轻声叹息,说,“我还当你突然开窍,对画画感兴趣了呢。” “不行呀,说出来妈妈恐怕都不会相信,我给甜歌做树叶画,都是买的半成品。” “那真的是‘有辱门楣’。” “是啊,小时候被外公骂惨了。” “你记得?” “隐隐约约的。” “恨吧?” 反应过来母亲问的是她恨不恨外公,麦禾惊得一哆嗦,连忙争辩说:“怎么会?!没有,没有,我没有,我怎么敢啊!” 麦言秋见麦禾吓成那样,很是后悔,她想安慰又怕牵扯更多不安,沉默了好一会才说:“我还想着,你要是感兴趣的话,倒是可以好好学学玉雕,现在就缺好的玉雕师,很多师傅都是手上功夫好,但审美不行,我已经老了,有时候真的弄不动了。” “我真的不行。” “没事,没关系,我就是这么一说。” 蓝色的海浪粼粼闪光,她们不再说话。 麦禾把女儿揽在身前,时不时看向她们一家人斜在船舷上的影子,她和甜歌融为一体,越发显得母亲很孤单,外公死了,外婆死了,这个漂泊无根的女人没有父母了,想到这里,麦禾轻轻移动脚步,朝母亲靠近了一步,不久后,麦言秋也朝麦禾走了一步,她们的影子终于连在了一起。 船快靠岸时,麦言秋说:“既然你没事,那我一会回酒店拿了行李就走了。” 没想到母亲走得那么急,麦禾说:“要不明天走吧?夜里开车,会不会不安全?” “我去龙胜看鸡血玉,天不黑透,应该就能到了。” 回到酒店,麦禾帮麦言秋收拾行李,麦言秋消失了一会,再回来时,她手里捧了个鞋盒。 “一直放在车子里,差点忘了拿上来,”麦言秋轻扯鞋盒上束起来的红色蝴蝶结,揭开盖子里面是一双崭新的黑色小牛皮切尔西短靴,她把鞋盒端到麦禾眼前,说:“给你的,试试看。” 麦禾坐下换鞋,她脱鞋时食指会习惯性伸进脚后跟处按住鞋底,因为左脚那只鞋里垫了个将近四公分的增高鞋垫,她压住它,以免鞋垫掉出来出丑,换上新鞋后,她站起来走了两步。 “挺好的,很舒服,谢谢妈妈。” “要穿啊,这种定制的穿起来会比较舒服。” 麦禾一口应下,不过,送走母亲之后,她立刻把鞋子换了回来。 鞋子自然是定制的舒服,但定制的鞋子,左脚的鞋跟明显高过右脚的鞋跟,是肉眼可见的不和谐,所以,麦禾宁愿穿不舒服的内增高鞋垫,那样的话,她不会在人群中成为异类。 从舒适过渡到不舒适,前几分钟,别扭感最强,麦禾缓缓踱步适应,她突然联想到她的婚姻。 老话说,婚姻就像鞋子,合不合脚,只有自己清楚。 她觉得自己好像早就忘了什么才是真正的舒适,难道,一直以来,她都在把别扭当舒适吗? 当天晚上,麦禾给仇然发去消息,告诉他,外婆去世了。她等到睡着,也没等到仇然的回复,直到第二天中午登机,准备关机时,她才接到了仇然的电话。 仇然解释说,他才刚刚看到信息,询问她具体情况,麦禾说要起飞了,不能接电话。 “你等一下!等一下……”仇然的声音断了几秒,随后,他说,“我们见一面吧,你们几点能到家?” “六点左右吧。” “好,我再找你。” 什么意思?麦禾越来越猜不透仇然,结婚六年,她好像越来越不认识他了。 仇然本是一缸浅水,什么时候变成了深不见底的黑潭?难道他是被她同化了?夫妻之间会变得越来越像,这也是很常见的事。 她想象他会有什么心病,但想不出来,想到最后,麦禾就确定了一点,不能稀里糊涂地离婚,他不能把无尽的煎熬留给她一个人。 飞机降落机场是下午四点五十分,她上了出租车就给仇然发消息,到蔚蓝海岸时,正值晚饭时间,麦禾没心思做饭,她牵着女儿往社区商业街深处走,常去的披萨店倒还干净,她打算跟女儿在那里享用晚餐,等吃完饭,仇然差不多就该到了。 送客出门的宿译正巧看到麦禾在商业街口下车,他站在门口逗鹦鹉,等她走过来,特意跟她打招呼。 “好久不见,去哪儿潇洒了?”宿译乐呵呵地问。 “出门了一趟。” 麦禾并没有回应具体,但她看起来很礼貌,脸上挂着微笑,只是,她没防备女儿多嘴,只听甜歌插话说: “叔叔,叔叔,我外婆去世了,我妈妈可伤心了呢。” 麦禾的表情比宿译更尴尬,她说:“这孩子,这嘴,什么都往外吐。” “节哀啊。” “唉,我们去吃饭了。” 原来她们是去奔丧了,宿译目送两人离开,一转身,又看到另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路口下了车,那人穿过马路,越走越近,宿译认出他是带孩子的女人的丈夫,下意识背转身,遮遮掩掩地挠瘙痒的左脸颊。 这一秒鬼祟的感觉,让宿译怀疑自己确实想多了,他觉得宿泽好得不真实,神神鬼鬼不像个人,他非得在宿泽身上找到瑕疵才能舒坦,但这样的事未免太龌龊,飞溅上身的泥点太大,就太戏剧,也会不真实。 可是,他又并非是无端臆测,一切都迹可循。 宿译早就注意到了,堂哥经常会在女人下班的时间点在玉兰树下喂鹦鹉,他似乎是特意等待着她,可是当这个女人进店买东西,堂哥不仅不接待,反而还会躲避,他要么躲进后厨有的没的找事做,要么就固执地站在门外逗弄早就已经不耐逗的鹦鹉。 就是这样!堂哥总在回避于大庭广众之下和女人过多接触,哪怕是再正常不过的店主与客人的交流,都极少会有,他们之间的交集只是见面点个头,打声招呼。 可是,堂哥对女人的孩子却又过分慷慨,店里带孩子来逛的顾客多了,从没见过宿泽对别人的孩子也像对女人的孩子一样,把熟食当薄荷糖送。 堂哥的热诚带给宿译的感觉就是四字成语——爱屋及乌。 宿译倚在门口,越想越觉得奇怪,到底因为什么堂哥要如此关注她,又不能正大光明地表现出来呢? 他想得直摇头,却还不肯放过。好奇心驱使他查找顾客信息簿,他查到了,女人登记的名字叫:【麦子】。 麦子……苗苗……麦……苗…… 宿译越咀嚼这两个名字越觉得有猫腻,苗苗、麦子听起来怎么这么像呢“麦子”是网名“苗苗”是昵称可是,宿泽否认了,他说她不是苗苗。 宿译又将女人订货时用的手机号输入搜索引擎,找到女人的社交平台。 社交平台上,女人的名字也叫【麦子】,她用女儿的照片做头像,看起来,这个人不热爱自我暴露,主页上不见任何观点表达和生活分享,她只是转发做菜、育儿类的大V文章而已,宿译翻了一会,觉得无聊透了,他点了右上角的“×”,将网页关闭时也将浏览记录一并清空。 第十三章 打翻日子13 蔚蓝海岸社区是个人气极旺的大型社区,社区内辖有六个小区,蔚蓝海岸楼盘是当中最大的自然小区,一共开发了六期楼盘,除了第六期待交付,其余的楼盘均已入住,入住率还挺高的,宣传资料上说已达85%。 纵横交错的商业街里,各种口味的餐馆、母婴店、宠物店、美容美体中心一应俱全。穿着蓝色工服、黄色工服的外卖骑手骑着摩托在其间穿梭,时不时停下车钻入一家店,出来后提着餐食快跑两步,又钻入下一家店。 仇然出现了。 他往手作披萨店门口一站,甜歌就看见了他,她把爸爸指给背对店门而坐的妈妈看,麦禾扭过头,对仇然招招手。 仇然穿着牛仔裤、浅色羊毛衫和飞行夹克,他的五官单看都很一般,但因为位置排列得当,符合三庭五眼的布局而增色不少,外婆就曾夸赞仇然长了副好面相,是个踏实可靠的人。 外婆啊,你要是知道去世时他连来送上一程都不愿意,还会不会给他盖上好人戳? 仇然看到打手势的麦禾,迈着大步款款走来,麦禾摆出一张臭脸面对他,其实,她是很在乎的,她对母亲说得云淡风轻,实际上,怨气早已如同凄风苦雨。外婆去世,仇然不去送,他该心里有愧,这才是麦禾心里真正的想法。 仇然在甜歌身边坐下,搓着手,表情在亲切和克制之间来回摇摆,麦禾不理他,戴上手套自顾自开吃,她想,除非仇然主动认错,否则的话,她不会给他好脸色看。 仇然有点尴尬,好在还有甜歌做缓冲,他跟女儿聊了聊,又扫码多加了一份榴莲披萨,等榴莲披萨上了之后,他才戴上手套,取了一块放在女儿的餐盘里,顺势又取了一块塞进自己嘴里。 当那份榴莲披萨还剩下最后一小块时,仇然摘掉手套,用湿巾纸擦干净手,清清喉咙,说:“真没想到,外婆是真的重病,我还以为……” “你以为什么?” 麦禾一开口,仇然立刻把装了最后一块披萨的餐盘朝她推过去,小心翼翼地说:“我还以为她装病想劝和我们。” 麦禾呵呵冷笑,她忽视被推过来的餐盘,也把手擦干净。以她对仇然的了解,这就算是示好了,麦禾心里有数,放到以往,此时该就坡下驴,但这回不一样,这么大的事仇然要是不认错,将来他们就算是和好了,也过不去这件事。 “妈呢?她还好吧?” “挺好。” “她没问起我?” “问了。” “哦……你怎么说的?” 仇然的态度真好,好到麦禾禁不住怀疑十多天前去民政局登记离婚的事是一场梦,仇然提到了劝和,言谈里没有刻意区分身份,她很难不怀疑仇然约她见面是想求和。 “我说你忙,新旧项目交替,请不了假。” “哦,嗯,是的,新项目正式关停了,我也是刚回来,那边办公室退租善后都是我在做。” 仇然顺着麦禾的话茬刻意表现忙碌,他的眼神闪烁,总有一种顾左右而言他的意味。 “其实,我应该去送送外婆的。” 终于等来了仇然的这句话,麦禾悬着的心放下来,她长舒一口气,心想,危机该过去了,人生那么长,出点岔子是要被允许的,她没那么矫情,愿意给仇然递台阶。 “好了,知道了,我们不闹了好不好?” 餐桌很宽,仇然的手放在桌子边缘,麦禾为了握住仇然的手,把上半身压上餐桌,她感觉到了他的抵抗,以为他在玩欲擒故纵的把戏,于是用哄孩子的口吻说:“好啦,别闹啦,甜歌都要笑你了。” “你搞什么?!” 仇然腾地站起来,他为了抽回手,使出全力,麦禾在惯性作用下朝前一扑,空了的果汁杯被推到地上,摔得粉碎。 四周目光聚集而来,麦禾满脸通红,她羞愤地狠瞪仇然,仇然慌张尴尬,耳根红透,随后,他扔下麦禾和女儿,跨过一片狼藉,跑了。 麦禾掏空钱包,把钱拍在桌上,拉住受惊哭泣的女儿追出去,大街上,她拦住仇然的去路,咬牙切齿地喊:“你想都别想!” 顾忌女儿在场,麦禾隐去了“离婚”两个字,显然仇然是听得懂的,见他脸色陡然大变,麦禾心头生出快感,她又加了一句,说:“明天我就去民政局把申请撤回来!”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如意算盘打错了!从头到尾我就没想过让你如愿!” 看着仇然涨红的脸,麦禾彻底快活了,她像恶女那样阴诡地笑,目光像冰冷的刀锋。 仇然愣住,好久才反应过来去追麦禾,他拽住她,说:“你在骗我?你跟我去民政局是搞假的?!你就是不肯放过我,对吧?!” 甜歌被争吵的父母吓坏了,她紧紧攥住妈妈的衣服,哭得可怜。 麦禾揽过女儿的头,拥住她,女儿软化了她身上那些看不见的锐利,顷刻间,她柔软下来,看着仇然说:“我真的不明白你,好好的生活,你究竟为什么不满意?” 她不想跟他在街上吵架,尽力忍住恶言恶语,可是,仇然却爆发了。 “你就是个骗子!我告诉你!你休想一直缠着我!协议不成,我可以起诉离婚,你等着,我马上就去找律师告你!” “凭什么?我又没做错什么!” “凭你满口谎言,蓄意欺骗!” “我欺骗?!”麦禾怒极反笑,问,“我骗你什么了?!” “你是精神病!你骗婚!” 麦禾的脑仁被仇然压在喉咙里的低音炮震得嗡嗡作响,思绪像是突然挨了一剪刀的柳枝,缓缓坠空,没着没落,她僵硬地站着,脑子起雾。 他在说什么?为什么会那样说? 商业街上,人们侧目,将他们当成笑料,女儿紧紧抱着她的腿,麦禾虽然反应慢了半拍,却火力猛烈,她用手指着仇然破口大骂。 “卑鄙无耻!没良心!渣男!为了离婚,给我扣这么大帽子!” 与此同时,麦禾不合时宜地回忆起仇然跟她求爱的场景,起初,她没打算答应,仇然落寞,将鲜花留在她的租屋的楼下,黯然离去,第二天上班,她看到蔫掉的鲜花,心里伤得不行。 她害怕活成那样的鲜花,没有根,也没有水,无人爱护,短暂地绽放、迅速地腐烂,于是改变了主意,找到仇然,把自己的故事告诉他。 她说自己小时候出过车祸,腿不一边齐,而且还撞到头,差点就撞傻了,昏迷多日,醒来后丢了八年记忆。 仇然懵懵地问她,那算什么病?她说失忆症,他又问她有没有什么后遗症?她说左腿短了一点点,穿鞋要垫鞋垫,仇然说错了,问的是脑子,她想了想,问,考大学差二十分到一本线算不算?仇然听了笑起来,一把将她抱住,说他不仅不在意,还非常心疼,会一辈子对她好。 现在他不止背弃诺言,还拿她的软肋当刀攻击她,麦禾越想越气,她大喊:“你才神经病!你们一家都是神经病!” 仇然好像是被骂慌了,他垂下的双手不安地摇晃,脚步也在偷偷后撤。 他太奇怪了,率先开战,却不乘胜追击,而是擂完鼓,就要丢盔弃甲。 麦禾拉住他,不让他走,仇然用力掰她的手指,嘟嘟囔囔地说:“我不想伤害你!你放开,撒手!让我走!外婆死了,你的事没人再提了!你别惹我,把我惹毛了,你会没有好日子过的!” 这句话的杀伤力非同小可,麦禾手一松,仇然跑了。 因为怀疑仇然知道了那件事,麦禾都不敢去捉他,女儿紧紧抱着她,她蹲下来安慰女儿不要怕,说这是一场游戏,就像幼儿园里排练的舞台剧。 花店的玫瑰花开得真艳,一簇簇鲜红的颜色,隔着泪水,麦禾觉得那些花仿佛沉在海里,她唏嘘,美好的事物终将逝去。花店的女主人手里抱着一束向日葵,忧心忡忡地打量她,像可怜鲜花衰败那样可怜一个女人失去了爱情。 但她从不迷恋爱情,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东西比爱情重要,比如生存,比如自由,她几乎是在这个瞬间下定决心离开他,但在那之前,她要知道他晓得她多少秘密。 麦禾站起来,手在衣服褶皱的地方轻轻扫了扫,拉着女儿,昂首阔步地走了,仿佛无事发生。 仇然的指责在麦禾的脑海挥之不去,深夜降临,她终于看懂了这近一年来萦绕在仇然躲藏的眼神里的东西是什么。 是惊惧。 他“怕”她。 他走之前甩下的最后一句话,听起来,就好像是外婆泄露了她的秘密。 仇然说她婚前蓄意欺骗,婚前…… 新闻上说剩女如何如何多,又说中国女性的平均结婚年龄是26岁,麦禾没有掉队,她结婚时正好26岁。 26岁以前,她是怎样一个人? 麦禾可以往前再数十年,那十年里,一半是重病交缠苦读,既痛苦又失望,另一半则是及时止损,换路重行,她似乎天生擅长解脱自己,放弃二次复读后,她的世界有了晴天,她觉得自己乐观积极,对得起她的躯壳,也对得起她努力挣来的命。 仇然说她有精神疾病,对、也不对,她的精神疾病是个幌子,用来保护她在俗世免于责罚。 第十四章 打翻日子14 深夜,宿译正在网游世界里浴血奋战,到了关键时刻,门铃却响了,他没犹豫一秒,摘下耳机,光速抛弃队友,快跑到门口,从猫眼往外一瞅,他一边“嘿”,一边迅速打开门。 门外站着三个人,醉成尸体的是宿泽,一个男人撑住他,他们身后还站了个高壮女人。 “阿昕!东子!” “大晚上的,别喊了,快把你哥弄进去,我家程东也喝多了。” 进了门后,童昕驾轻就熟地打开玄关衣橱的大门,从第二层的编织竹篮里拿了两双一次性拖鞋,一双自己穿,一双给了她的丈夫程东。宿译背着宿泽吭哧吭哧地走,她跟上去,等宿译把宿泽丢上床,盖好被子,她悄悄问宿译家里有没有蜂蜜?宿译说那必须得有,没有的话就现捉现挤。 “你怎么还这么油嘴滑舌?再不改,等到后年也找不到女朋友。” “那是比不上你,假小子变身贤妻良母,这得吃多大一丸药?” 两个人吵吵闹闹退出房间,走到客厅发现程东已经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宿译两手一摊,说老天有眼,让某人秀不成恩爱。 “你们三个怎么凑一块去了?” “来看你呀,看看你们把店经营得怎么样了,算算今年年底,我还能不能捞着分红。” “你少来这套,我哥失踪好几天了,快说,你们干什么去了?” “我们就是跟着他一块回来的呀。” “我哥回蜃州了?他回蜃州怎么不带我?” “你问我,我问谁去?” 他们这群人都生长在海港渔村,彼此熟识,童昕小时候差点被宿泽的妈妈抱回去养成了自家女儿,不过离开渔村后就断了联系,宿译也是进了店才知道海港海鲜商行是童昕支持宿泽开起来的,和童昕一比,他和宿泽的血缘关系不算什么。 听到宿泽是从蜃州归来,宿译觉得心里不大舒服,蜃州是货源大本营,那是生意上的事,他不明白宿泽是什么意思,以前只是对他隐瞒私事,怎么现在连生意上的事也对他防备起来? 童昕见他的情绪突然落下,问他怎么了,宿译哼哼着说没意思,都把他当外人。 “谁把你当外人了?你说话别这么酸行不行?” “真拿我当自己人?” “当啊。” “好,那我问你,苗苗是谁?” 童昕咋舌,眼睛瞪圆了,宿译没什么城府,见童昕这么惊讶,得意洋洋地说:“我哥藏了一箱子苗苗留下的宝贝。你想不想看?” “拿来看看。” “你先告诉我,苗苗是谁?” 童昕面露难色,考虑了好一会,她说:“你以后不要在宿泽面前提苗苗,他好不容易决定放下,你再盯着问,动摇决心。” “怎么讲?” “没有苗苗了,十六年前蜃州艺联疗养基地烧了一场火,她没了。” 这回轮到宿译瞪眼睛,他拍拍童昕的肩膀,对她肯跟他交心十分满意。 秘密在被打开的那一瞬就会失去魅力,宿译拿腔作调地感叹说:“我哥真是个情种。是我错怪他了,之前看他老盯着店里一个已婚已育的妇女看,我还当他是变态呢。” “胡说八道!我看是你在偷看吧,”童昕推动宿译,说,“快点,把宝贝拿出来给我看看。” 宿译钻进书房,再出来时手里提了只密码箱,他把箱子递给童昕,童昕连连摇头,说:“你太坏,拿个有密码的箱子套我的话?” “你破不了吗?”宿译使出激将法,说,“我哥在你这里还能有秘密?你试试看,最多五局,密码指定能破。” 童昕接过箱子,说试试,她拨了两组四位数,试了不行,掏出手机求取外援。 “喂?是我,哎,我问你个事,宿泽要是给箱子设四位密码的话,你觉得会是哪几个数字?” 宿译凑过去听,电话里的声音甜甜的,童昕与她讨论密码位数,听到“1030”四个数字,宿译顺手把密码箱上的数字排好位置,他没指望能打开,可是咔哒两声,箱子竟真的开了! “1030是什么?”宿译好奇地问。 电话那头回答:“是首歌。” 箱子里一共收有十三张画,是用各种各样的纸做衬底,再由数张烧焦的画作残片拼合而成的拼贴画,这一回,宿译总算能看个清楚看个够。 “箱子里是什么?”电话里甜甜的女声问。 “八破画。”宿译手拿最大的那一幅端详,随口说道。 “哦?阿昕,快,拍下来给我看一看。” “好。” 童昕挂断电话,举着手机,认认真真拍了十三张照片,宿译在一旁说:“刚刚嘴快说错了,这些画像八破但不是八破,八破画是一笔笔画出来的,不是拼出来的,你发照片的时候给别人解释一下。” “不用解释,她搞艺术的,比你专业。” “她是谁呀?怎么会知道我哥用什么密码?” 童昕不搭腔,她的注意力在画上,一张张翻过,嘀咕着:“我怎么觉得见过这些?” “废话,你们小时候好得就跟打包了似的,他有什么事是你不知道的?” “不是,不对,”童昕抬起头,视线定在宿译脸上,说,“你爸有这样的画,最后一次出海回来,你爸给我二伯送过这样的画。” 宿译想都没想,立刻反驳,说:“我爸这个人一辈子钻钱眼里,小钱看不上,大钱没运挣,他什么都倒腾就是不懂艺术品。他怎么可能会有八破画?八爪鱼还差不多。” 童昕忍不住笑了,说:“也是,知父莫若子,你讲得对,我二伯也一样。” 当夜,童昕和程东住在客房,第二天早上,两人跟宿译一块去门店转了转,翻完账本后,这对股东小夫妻踏上归途。 送走童昕和程东,宿译和店员小侯聊起来。 “老板今天要来吗?” “估计会来,不过大概会晚点,昨晚上喝多了。” “老板从哪里回来?” “回老家了。” “真的?哇,自从我到店里来上班,就没见过老板回家,连春节他都不回家,我还以为他跟家里决裂了呢。” “不是那个家,是蜃州。” “哦,原来是去进货了。对了,二老板,放顶柜里面的八破画现在要拿出来吗?” “拿出来!我自己来拿!” 宿译拦住小侯,他亲自爬梯子把画从顶柜取出,用袖口小心擦拭画卷的轴头,然后捡了块干净地方把画放好,只等献宝,他急不可待地站到门外,紧盯蔚蓝海岸小区大门,想要第一时间让宿泽看到那些画。 “小侯,出来坐会!”宿译转了半个身子,朝店内喊,小侯递上小马扎,两人并排坐下,宿译朗声说,“我哥很快就要开始新生活了!” “啊?老板要结婚啦?” “结个头,女朋友都没有。不过,他要是想有,很快就会有的。” “就是,老板长得帅,性格好,除了抽点烟,没一点毛病。” “嘁……”宿译欲言又止,舌头在牙齿后转了一圈,终究还是没忍住,说,“以前在海港渔村的时候,他可惨了,没人瞧得上他。” “为什么呢?老板人挺好的。” “渔村里的孩子整天海里泡着、沙里闹着,全都黑不溜秋、脏了吧唧的,哪有干净的?只有我哥,跟所有人都不一样。你知道的,他连牛仔裤也要每天洗。反正,他往孩子堆里一站,就是个异类。天生的白皮肤,还怎么晒都晒不黑,性格安静,不喜欢凑热闹,然后,大家就给他起外号,叫……” “娘炮。”小侯嘴快地接话。 “那时候还没这个词,”宿译摆摆手,说,“叫小娘们,差不多的意思吧。我小时候不懂事,别人让我喊他姐,我也喊过,现在想想,挺对不住他的。” “真看不出来,老板以前是那样的人呐。” “什么呀,哪样的人?就是一群坏种欺负人,他倒霉,被人挑中了,太独,又犟,挨打还不求饶,戳着那群人爽点,天天不来搞他一下不舒服。” “这种事嘛,得不要命地反抗一次,一次就够。” “是,后来被逼急眼了,打了一次,好一点,但也没消停。他就是跟渔村不合,好在后来家里有钱了,花钱读私立高中,换了环境,立马什么都好了。在渔村里被当缺点的地方,到了城里全变成优点。” “但人明明还是那个人。”小侯又接了一句。 “对啊!就是啊!”宿译猛拍大腿,对小侯竖起大拇指,说,“今天我们俩聊得很投机嘛。” 小侯憨憨地笑,好一会后,他问:“人小时候有那样的经历,心理是不是容易扭曲?” “扭曲吗?还好吧。” 这时,宿泽来了,他看起来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似乎昨夜的宿醉并未发生。远远看见他,宿译立刻钻回店里,抱起四幅卷轴,献宝一样捧到他面前,说: “哥,我找着了!来,猴子,帮个忙,展开给我哥开开眼。” 宿译个性张扬,嫌弃两个人展示不够排场,又从别的店里拉来两个壮丁,四个人一人执一幅卷轴打开。 宿泽定在原地,扫了几眼,没见到他笑,宿译心里没底。 “多少钱?我把钱转给你。” “不用,你喜欢就好。” “多少?” “两万八。” “收起来吧,”宿泽低头操作手机银行,说,“转过去了。” “那我就不客气喽。” 宿译笑嘻嘻地卷起画轴交给宿泽,没想到,宿泽却不接,他向后退了一步,说:“你帮我处理掉吧。” “什么意思?” “扔了也行,扔远一点。” 说完这句话,宿泽撇下所有人,钻进店里,宿译一脸错愕,不知所措。 这组画淘来不易,宿译费了不少力气,周围的嘲笑声让他觉得宿泽让他丢的不是画,而是他的脸。 宿译气极了,他一把从小侯和其他人手里夺回卷轴,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垃圾桶前,眼看着就要把画全部怼入脏兮兮的垃圾桶。 小侯追上来劝他别冲动,宿译心疼钱,到底没舍得,他把画往腋下一夹,气鼓鼓地走上大马路。 “二老板,你去哪里呀?”小侯忧心忡忡地问。 宿译恼火地回答,说:“去古玩市场处理破画去啊!” 第十五章 打翻日子15 “多少钱?” “你拿我当冤大头?” “两万八买回来的,隔一个星期,你给我打一折?!” “高大海,你别跟我提什么回收,告诉你,我也是做生意的,正经人就没你这么做生意的!” 宿译的咆哮把客人吓了一跳,那人摸着胸口说,哦呦——干什么?赶客啊?宿译怕跑单,捂住电话赔笑的同时,送出去两大勺海瓜子。 这么一来,宿译的心更痛了,送客离开后,他窜到店外,因为心里有气,伸手猛拍挂在树下的鹦鹉笼子,两只倒霉遭殃的“牡丹”从秋千架上摔出去,叽叽喳喳地扑腾翅膀,抓住笼子后,它们一左一右地扒在笼子侧面,可怜巴巴地看着主人。 辛苦找来的八破画,堂哥看不上,宿译只好把画带去文玩市场请卖家帮忙想想办法,给他再找个买家。 高老板一口答应,结果转头就要以一折价回收他手里的货,宿译本来就觉得窝囊,听到电话,简直要气炸了。 “买画的时候,你跟我说,物以稀为贵,买到就是赚到,卖画的时候你又说中国画讲究写意,八破画太写实,市场受限,受众太少,话都叫你一个人说了!哪有你这样做生意的?” “我是看你一天问三遍,好像很着急的样子,才提出建议,你不愿意,也别骂人嘛。” “我当然不愿意!” “不愿意那就等,画还放在我这里,你也不要一天问几遍,艺术品交易是要看缘分的,缘分到了,自然就什么都有了。” “行吧行吧。” 宿译不满地挂断电话,树下的鹦鹉笼子再次遭殃。 小侯骑着电动车悠哉悠哉回来,他去送团购订单了,停好车后,小侯把手里提的奶茶分了一杯给宿译,说是花店的“何仙姑”的谢礼。 “谢礼?”宿译表示没听懂。 “你上次不是让我送了两个大花瓶过去嘛,她说用来醒花特别好。” 小侯说的是那对绛彩八破图花瓶,宿译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叉着腰问是不是想气死他? “怎么了嘛,”小侯委屈巴巴地撇嘴,见店里没客,他又神神秘秘地说,“你上次问我的那个女顾客,她回来了。” “我知道。” “前两天,她跟她老公在花店门口大吵了一架,两个人要离婚了。”小侯叼着奶茶吸管,咕嘟咕嘟啜饮,含混不清地说,“‘何仙姑’跟我说的,她看见了。” 下午五点,宿泽从幼儿园回来了,作为幼儿园的食材供应商之一,他出席了快乐ABC幼儿园第三届“家园共育”美食分享会,他是跑着回来的,气息紊乱,进店后放下空的保鲜盒,匆忙喝几口水,又去喂鹦鹉了。 宿译把一切看在眼里,他端起手腕,果然,是五点十分,好准,就跟电影《楚门的世界》一样,某个特定的时间点总有一个骑着自行车的女人会经过男主家门口。 十五分钟以后,那个要离婚的女人出现了,宿泽好似无意一般恰好扭过头去,跟女人打了声招呼,女人点点头,脚下一拐,进入店来。 如此戏剧化的场景将宿译看傻,他错将自己当成观众,把女人当成了舞台上的演员肆意凝视。 “你好……” “我来买点虾……” “虾……还有吗?” 宿译回过神,他给满脸困惑的女人让出通路,语无伦次地说:“虾有的,那个,呃,我们现在搞‘一桶海鲜’活动,你要不要了解一下?” “怎么说?”麦禾问。 宿译拿起蓝色折叠桶,说:“就是‘一桶’里面放七种海鲜,海鲜不同,售价不同,有19.9元的,还有29.9元的,最贵的也就39.9元,这个桶拿回去可以放点孩子的玩具,或者出去赶海的时候带着玩。” “就是海鲜盲盒?” “对。” “挺有意思,来一个29.9元的试试吧。” “行啊,那我给你配,稍等。” “我赶时间,能快一点吗?” “很快的,稍等啊。” “谢谢。” 宿译一转身,笑容就在麦禾脸上消失了,这两天她状态不好,独处时,心思总要往仇然留下的谜题上跑。她抱着胳膊在店里踱步,见海鲜盲盒已被装好,她走到收银台前准备扫码付款,台面上放薄荷糖的托盘老旧,边缘似乎还缺了一块,她感到违和,忍不住伸手拨弄了一下,盘底奇怪的图案飘了起来。 麦禾心惊,手指失控一挑,盘子里的薄荷糖拨撒出来,弄得收银台、地上到处都是,她尴尬地弯下腰一颗颗去捡。 “虾,73,再加上一桶海鲜29.9,给100吧,零头抹了……呦……怎么了?别放盘子里,掉地上的不要了,给我,我来扔掉。” 看到好好的糖果被丢进垃圾桶,麦禾窘迫地说:“真是太不好意思了,真对不起。” “没事,不要紧,这些糖果我们经常换的。” “你的盘子,”麦禾顿了顿,说,“很特别。” 宿译听到夸赞,伸脖子去看,见她夸的是从文玩市场淘回来的粉彩八破瓷盘,他把八破画的内画鼻烟壶从抽屉摸出来,递出去,说:“这个给你玩吧。” “不不不,那怎么行,古董吧?我怎么能拿?”麦禾虽然推辞,目光却追着男人的手跑,一看就很想接。 “假的,就是个玩具,文玩市场里面的地摊货,不值钱的。” “文玩市场在哪里呀?” “就在古城景区里面。” 宿译硬要把鼻烟壶塞给麦禾,麦禾矜持得差不多了,已经伸手要接,宿泽却突然冲出来截断递送,他说:“不好意思,这个我们不卖。” “哦,不是,我不要的。” 麦禾尴尬极了,她连忙扫码付钱,提上海鲜,快步离开,等女人走后,宿泽立刻把鼻烟壶丢进垃圾桶。 “扔!扔得好!” 宿译说得阴阳怪气,可是转头一看,宿泽要把盘子也扔进垃圾桶,他一把拦住,说:“这盘子贵!五六百呢!” 他死死护住盘子,宿泽拽了两把,没夺下来,阴着脸走了。 “他说一句话,我颠儿得像狗一样,到处给他办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宿译把鼻烟壶从垃圾桶里捡出来,对只敢旁观、不敢插手的小侯说,“看见没?我跟你一样,都是打工的。老板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们就是打工的!” 小侯听出宿译话里的气劲很大,他劝和说:“老板肯定是碰到什么事了,你别跟他计较。” 宿译往盘子里倒了新的薄荷糖,放回原位,慢慢平复心情。 他决定体谅宿泽的不正常,人在真正做出决定时,总有那么一段反复无常的时期,这一点,他是很有体会的。 “您好,请问麦言秋在吗?……不在啊,她还没回来?……哦,我是她女儿,对,她的电话一直打不通,我找她好几天了……出境了?这样啊……那她什么时候能回来?” 甜歌一个人吃晚餐,因为孤单而没有胃口,她跳下餐椅,去扯麦禾的衣服,要求妈妈的陪伴。 “等一下,妈妈打完电话。” 麦禾捂住电话安抚女儿,耳朵仔细聆听电话对面的动静,她找不到母亲,于是只能打电话到母亲的工作坊,等了好一会,电话对面的人告诉她,不确定麦言秋的归期,但最近有人过境去取石头,可以帮她带个话。 “那麻烦给她带话,我有急事找她……对,是关于我的病,”麦禾特意在“病”字上加重了语调,对面传来困惑的确认和关心的问候,她说,“对,是的……谢谢关心,我没事,你就这么说,她会明白,请她务必尽快联系我,谢谢。” 麦禾打完电话走回餐厅,女儿面前摆着多格餐盘,一格蔬菜、一格炒饭、一格水果,一格虾仁,甜歌吃东西的样子像仇然,一心一意的,但她听到妈妈说起“病”,她仰头问妈妈是不是生病了? “妈妈有点胃痛,宝宝一个人吃饭,好不好?” “那妈妈能坐到我旁边吗?” “可以,妈妈陪你,你快吃,虾不是都给你剥好了吗?” 麦禾坐回餐桌边,甜歌开始奶声奶气地叙述今天幼儿园里举行的有趣的活动,她说美宝的妈妈是陕西人,会做很漂亮的花馍,还教他们做了许多条绿色的毛毛虫。 “毛毛虫的眼睛是用红豆做的,特别可爱,我吃了五条毛毛虫,妈妈。” “哦,那很好啊。” “不过,还是海鱼叔叔的虾饼最好吃。” “嗯,好吃你就多吃一点。” 麦禾随口应付着,女儿说的话,她一句也没有听进去,脑子里盘旋的都是近期她观察到的自身的异常。 又是八破画。 最初的直觉是对的,她就是对八破画格外有感觉。 到底是什么感觉呢? 麦禾深思这个问题,像母亲说的那样,是被艺术突然敲了脑门?女儿的书桌的抽屉里,现在存了一堆她制作的手账卡。 从前,她从不做那样的东西,如今,却一发不可收拾。 可是,麦禾能真切地感觉到自己的心绪并非好奇、向往,而是紧张,迷走神经的紊乱让她时不时想吐。 八破画对她的影响这么大,她怀疑是空缺的记忆在攻击她。 第十六章 打翻日子16 16年前,麦禾在家引火,外公因救火丧生,她在惊骇中逃跑,出了车祸。 车祸让她身上的骨头断了六、七处,昏迷了十多天,醒来以后人傻掉了,非说自己读小学二年级,医生说可能是车祸造成的记忆混乱,也可能是药物的副作用,需要再观察,她在医院住了很长时间,每天不仅要与疼痛对抗,还要应付前来盘问的警察,一开始她不懂,慢慢才明白警察是要确认火灾时她的精神状态。 她们都说,她还是个孩子,玩火玩出意外,自己也差点没命,教训吃了就算了,人生路还长,不能背上沉重的负担。母亲用一张精神鉴定报告解决了一切,无人追究她的责任,人祸被家人默契地埋成隐秘,她很轻易地被原谅,正常生活、学习、就业、恋爱、结婚、生孩子,每一步都不掉队,直到仇然语焉不详地敲打她。 所以,他是知道了吗? 他在怕什么?怕她也把他烧死? 仇然这样对她,但凡她软弱一点,肯定就被吓死了,她应该乖乖听话,遵循他的说法,换证离婚,重新开始。 可是,麦禾不甘心,那件事过去十六年了,她现在的生活就是重新开始过后一点点挣来的,为什么又要重新开始?她不想重新开始,这一路走过来的辛苦与煎熬,她不想再去重复,而且,她已经开始担忧这是不是永无止境的循环?是老天爷给她的最极致的惩罚…… 麦禾砸碎了一个杯子。 杯子碎裂时,她变了眼神。 不能再逃避了,她得去面对。 女儿睡下后,麦禾打开柜子,翻出还没拆包装的新杯子,给自己煮了一大壶菊花茶,泡了苦瓜一起喝,飘逸杯剩下的半杯茶汤本来是澄黄的,浸入的苦瓜让茶汤在视觉上变绿了,麦禾往杯子里注入温水,苦瓜片随着水流冲入而震荡,摇摇晃晃,仿佛活过来一样。 她喝半杯茶饮,火气降下去不少,脑子也清醒了许多。 仇然是在她出现幻觉那晚下定决心离婚的,麦禾回忆起那晚的幻觉——那些飞旋的八破画,下午买海鲜的时候,她看到个八破画盘子,盘子里的画也会飞,搞得她有了应激反应。可要是不抵抗呢?放任自己的幻觉,最终会发生什么? 她想用“以毒攻毒”的法子试一试。 电脑图片浏览模式下,或扁长、或瘦高的画卷一幅紧邻一幅排满屏幕,麦禾点开其中一幅放大查看。 《诸暨三贤八破图》,图片右侧有详情说明: “作品将杨维桢、陈洪绶、王冕三人作品以锦灰堆的方式重构,图中有书法、山水、人物,且每张作品都用了不同技法力求还原,虽为工笔,又区别于传统框架,作品趣味十足。” 麦禾聚精会神地默读文字,毫无征兆的,她的左耳旁响起一声呼唤。 “小禾……” 带着些许回音,那声音清晰得仿佛有人贴着她的耳朵在叫她,麦禾整个背弓起来,汗毛倒竖! 她不敢动,屏住呼吸,用力将视线朝左肩后方瞥,但她是人类,不是虫子,视野极限只有180°,决看不到身后。 麦禾不动,但那声音却在动,响在麦禾的右耳之畔。 她猛地甩头看向右肩后方,右侧是窗户,窗帘未拉,她看到了玻璃上自己的投影,吓出一声尖叫。 其实,那声音并不恐怖,反而是轻松愉悦的语调,有点娇嫩,听起来就像是青春无敌的少女在广袤无垠的地方呼唤一个亲热的朋友。 麦禾的身体都吓软了,她双臂支撑桌面,抱住脑袋,大口喘息,那声音还会来吗?她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新的呼唤,不过,声音是从儿童房内传出来的,是女儿在叫她。 女儿的声音带着哭腔,麦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跌跌撞撞跑出去。 甜歌发烧了,38.6°。 麦禾给她喂了退烧药,可是十分钟不到,甜歌就连药带未完全消化的晚餐全吐了,孩子因为受惊,啜泣不止。 麦禾给甜歌换衣服,觉得女儿身上滚烫,火球一样,她又给女儿量了一次体温,38.7°,体温非但没降,还升高了一点,麦禾心里急,时间那么短,恐怕退烧药不能见效,但药又不敢再喂,担心高热引发更严重的惊厥反应,她叫来车,背着女儿去医院就诊。 深更半夜打车出门,麦禾很警惕,她偷偷观察快车司机,见他大半夜还戴着帽子,心里发慌,于是,她抓起手机,放在耳边,对着“假想”的丈夫说话。 “我出来了,嗯,还有几个号到我们?嗯,快了,你就在门口等,不要出来接我们,别过号了。” 麦禾假装打电话时,瞥见甜歌满脸菜色,她觉得自己又惨又荒唐。 见车子没有偏离导航规定路线,一步步接近目的地,麦禾放了心,她凝视女儿,发现昏睡中的女儿没办法紧闭眼睛,马路上的监控抓拍照片,强烈闪光下,她看到女儿露出一道白缝隙的眼眸,看起来就跟撞邪一样。 “不怕,妈妈在,甜歌不怕,妈妈把坏东西都打走。” 麦禾抱住女儿,在她耳边呢喃,看到医院的急诊楼,她叫醒女儿,把妈咪包背好,双手把住女儿腋下,用力撑了一把,让甜歌跨坐在她腿上,等车一停,她丢下一句,线上付,果断推门下车,女儿贴着她的前胸,硕大的背包在后背上,她瘦削的身板像不够豪华的汉堡包里夹着的一片薄薄的午餐肉。 在医院折腾了一个多小时,采血、采便,最终得到的结论是感冒,医生说,最近诺如病毒爆发,不少幼儿园的孩子都中招了。 “是感冒吗?可是,她一直吐,还拉肚子,烧好像退了一点,医生,会不会是肠胃炎?” “请假休息吧,不要再去幼儿园了,给你开一点抗病毒的药和妈咪爱,吃三天,这几天,饮食清淡些,喝点粥吧,大概三、四天就能好了。” “哦,好,虾是不是不能吃了?” “暂时不吃,对了,海鲜不要生吃,尤其是贝类,诺如病毒可以寄生在贝壳里,家里要是有大人感染,也会传染给小孩的。” “知道了,谢谢医生。” “缴费拿药吧,下一个。” 回家的路上,麦禾故技重施,假装她的“丈夫”正在家里照顾另一个小孩,她还假模假式地叮嘱“他”,把给女儿准备的粥再炖一下。 她很会表演,因为很会想象,一边说话,脑海里就一边构出图样——仇然穿着围裙在厨房忙碌,他的怀里甚至还有一个不足半岁的小婴儿,这样的想象,甚至在放下电话后依然没有停下,她想象自己的生活沐浴在和煦的阳光下,孩子们围绕她奔跑,一个个长大了。 折腾了一夜,麦禾几乎没睡,一大早,她打电话给甜歌的班主任冯蓓蓓,说女儿病了,需要请假几天。 “昨晚挂了急诊,医生怀疑是诺如病毒,诺如是传染的,老师是不是要在群里提醒一下其他孩子的家长?要是有生病的,就别往幼儿园送了,会交叉感染的。” “哦,那甜歌好好休息吧,我暂时还没有接到其他家长请假的电话。” “只有我们家一个请假吗?” “是的,孩子们都已经来上学了,甜歌妈妈,诺如是要化验确诊的吧?你们确诊了吗?” “那倒没有,医生说没必要化验。” “这样啊。” “会不会是昨天在幼儿园吃坏东西了?会不会是贝类没煮熟?” “那没有哦,昨天幼儿园的美食节活动没有安排海鲜,孩子们学做了面食,但是后来吃的面食并不是孩子自己做的那一批,您放心,我们幼儿园对食品安全很重视,昨天到校参观的伙委都给了很高的评价。” “可是,昨天甜歌说她吃了虾饼。” “甜歌妈妈,昨天中餐吃的是鸡翅、蛋羹还有西兰花,你可以查一下每周菜谱。” “知道了,反正我就是告知学校一声,孩子暂时不去学校了,等好了再去。” 麦禾带着不满的情绪挂断电话,她觉得老师是怕担责任,才一个劲地撇清,喂女儿吃饭时,麦禾再度和甜歌确认情况。 “宝宝,昨天中午在幼儿园是不是吃海鲜了?” 甜歌点点头,她还在病中,脸色泛黄,看起来没有平时机灵,麦禾摸摸她的脑门,烧是彻底退下去了,她总算放下心来。 “吃贝壳了吗?” “没有,海鱼叔叔给了我四块虾饼,我分了两块给美宝,妈妈,我做得好不好?” 麦禾觉得不对劲,她今天是先买的菜再去的幼儿园,又没带女儿去买海鲜,女儿怎么会碰到“海鱼叔叔”? “你在哪里碰见的海鱼叔叔?” “幼儿园呀,海鱼叔叔戴了白色的帽子,帽子好高呀,海鱼叔叔好帅呀。” 麦禾反应了一会,猜到他大概是去幼儿园参加了美食节活动,她的神色并没有放松,继续严肃地问:“只有你有虾饼吗?其他小朋友有没有?” “只有我有,海鱼叔叔最喜欢我了。” 甜歌咯咯笑起来,孩子的灵气再次浮现在她的脸上,她会如此快乐,是因为有了被偏爱的感觉,可是麦禾却笑不出来。 那个卖海鲜的男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是个变态吗?又不是在他店里,没有她的监督,他怎么能单独接近她的女儿? 他们确实认识,但也仅限于认识,她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麦禾越想越觉得恐怖,她放下碗,板起脸对甜歌说:“以后不许这样,不许吃陌生人给的食物。” “可是,海鱼叔叔是我的朋友呀。”。 “甜歌,妈妈不许你再吃他给的东西,听到没有?!” 甜歌觉得委屈,可怜巴巴地望着妈妈,麦禾怕吓到她,陪着小心又说:“熟食店里的东西我们都不吃,不干净,你有想吃的东西,告诉妈妈,妈妈给你做。” “可是以前妈妈说海鱼叔叔做的鱼饼真好吃呀。” 海鱼叔叔叫久了,女儿是真把那男人当朋友了,麦禾当即决定再不光顾那家店,等女儿身体好了返园以后,她也要跟冯老师讲清楚,不允许别人接近她女儿,如果这样,他还敢乱来,她一定要他好看。 第十七章 打翻日子17 “美宝妈妈,你们家今天去幼儿园了吧?” “去了呀。” “她没有不舒服吧?” “没有呀,她好得很,怎么啦?” “我们家甜歌又吐又拉的,昨晚去挂急诊了。” “哦!那我们家没有,她活蹦乱跳的,早上还吃了三个包子。” 麦禾给女儿班级同学的家长打去电话,她要把事情问清楚,才能放心,她不好只凭猜测冤枉谁,总得有真凭实据。 “那就好,我怕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医生说,现在很多贝类都带病毒,万一做不熟,孩子吃了不好。” “昨天吃海鲜了吗?我没注意,反正美宝没事,不过,我们家皮实,肉墩墩的,你们家甜歌又瘦又小,我们不好在一起比的。我帮你问问萱萱和梓轩妈妈,要是他们也有问题,那是要跟学校提意见,食品健康不是小事,我们交那么多钱,对吧?别一天到晚搞虚头巴脑的参观,糊弄我们,你说是不是?” “嗯,那方便的话,帮我问问看。” 放下电话,麦禾又让甜歌把海港海鲜商行的老板具体的“投喂”过程仔仔细细描述给她听,甜歌说不清楚,麦禾就剥洋葱似地询问。 什么时候吃的虾饼?下午啊……下午几点呢?两点半?刚起床的时候呀……那你怎么遇到海鱼叔叔的呢?他突然就出现在门口跟你打招呼了?真的啊……那冯老师在吗?她在呀,她看到海鱼叔叔喂东西给你吃了吗?看到啦,那冯老师没阻止?哦……他们是好朋友啊……甜歌怎么知道他们是好朋友呢?这样啊……海鱼叔叔和幼儿园里每个人都是好朋友啊,他跟园长奶奶都是好朋友呀…… 问得越多,麦禾越觉得不安,她回忆起那个常常在树下喂鹦鹉的男人,和仇然不一样,那人是个中等个头,不高不矮,面相是往极端里长的样子,极白的皮肤,极有神采的眼睛,有点男生女相,话不多,气质偏冷,不苟言笑,不过,他对甜歌却是常常笑的。 好人是能靠肉眼分辨的吗?坏人反正是不会在脸上写字的。 叮叮。 麦禾的手机塞入新短讯。 【萱萱和梓轩都没事,今天好像就只有你们家甜歌请假,别不是夜里打被子冻感冒了?】 【昨天下午你一直在幼儿园吗?有没有看到海港海鲜商行的老板?】 甜歌幼儿园的同学大都是蔚蓝海岸社区的住户,美宝家住在蔚蓝海岸二期,和麦禾家隔得不算远,海港海鲜商行在这一带算有名气,她想碰碰运气,看看还有没有其他人看到那个男人和女儿接触。 【海港是学校食材供应商嘛,昨天搞家园共育活动,他肯定要来的啊。】 【我女儿说吃了他给的虾饼。】 【我知道,我女儿也吃了。你是不是跟老板很熟?我看甜歌跟他亲得很啊。】 美宝妈妈的表达让麦禾觉得非常不适。 【你有没有觉得那个老板有点怪?他是不是对小孩子太过热情了?】 【啊?你想太多了吧。】 文字之后跟着撇嘴的表情,这个表情让麦禾联想起仇然,他们大概都一样吧,觉得她神神鬼鬼,像疯婆子。可是,她有为人母的直觉,那个男人就是有问题!和美宝妈妈聊完后,麦禾觉得旁敲侧击是不够的,得当面跟那个男人讲明白,她的女儿不是没人管的野孩子,请他不要在她女儿身上奉献他那无处安放的“善心”。 叮铃铃,电话又响了。 是胡娇找她。 麦禾又要请假,领导不批了,她不去上班就是旷工,根据公司的管理规定,旷工三天就算自动离职,胡娇听说她敢跟领导吵架,打电话来劝她。 “孩子没人照顾,你找仇然呀,傻不傻呀你?一个人硬扛?冷静期又没离,他必须回来。” “知道了,我先给领导道个歉吧。” “嗯,对的,你态度软一点,我再帮你敲敲边鼓。” “胡姐,我要离婚的事,麻烦帮我保密。” “哎哟……” 胡娇拉长语调叹息,麦禾看不到她的表情,不知她是已经把消息漏出去了,用叹息掩饰尴尬,还是嗔怪她的不信任。 领导的态度比麦禾想象的强硬,无奈之下,麦禾把在闹离婚的事情说了出来,为了达到目的,她还放声大哭,如此,领导才松口,说今年最多再给她三天事假,不能再多了,否则的话,难以服众,团队没办法管理。 办完请假的事,麦禾打电话叫仇然回家,仇然沉默,她心灰意冷地说:“我真希望冷静期已经结束了,我们把证一换,你就不用整天防着我打你主意了。” “我回来,晚饭不要做了,我打包带回来。”仇然说。 麦禾倚在窗边,眺望重重叠叠的楼宇,一排排的住宅楼,成百上千个窗口,阴云密布的天空从楼宇之间的缝隙露出,乌云稀薄成雾将楼宇包裹,麦禾想象她的家破了个大洞,厄运一丛一丛地钻进来,狂欢起舞。 她有预感,今晚会有大事发生。 药吃到第三顿,甜歌的状态明显好转,麦禾心里的石头落了地,终于想起该好好收拾一下自己。 打开衣柜,没有拆标的新裙子有两条,她看了看,选了一条旧的,立体剪裁的连衣花苞裙,穿起来很舒服。 “刘老大”家的牛蛙,仇然带回来两份,一份是泡椒味的,是店里每日限量供应的招牌,也是他们两个大人的最爱,另外一份是酱香味的,适合孩子,除此之外,他还专门去了一趟超市,买了甜歌最喜欢的曲奇饼干和一座旋转木马造型的糖果屋。 才六点一刻,看来,仇然是提早下班了,不然的话,他不够时间做这么多事。吃完饭,仇然主动收拾桌面,去倒垃圾,回来后,又在客厅地板上铺开带棋盘的野餐垫,和甜歌两人化身人形棋子,做起游戏,麦禾没有参与其中。 仇然终于有了为人父的样子,但麦禾却感觉她的婚姻真正走到了末路。 他说都是因为她,婚姻才无法存续。放屁!他以为拿了她的弱点,就能说什么是什么了? 客厅有家用监控,麦禾坐在书房的摇椅上,透过手机屏幕观察仇然。 他陪女儿玩耍,但心不在焉,时不时会瞄一眼手机。 他在干什么?聊天?不像是聊天,他的手指头只是在屏幕上滑动,似乎是在刷朋友圈。 晚上九点,女儿叫她,说困了,要洗脸脸,洗脚脚,麦禾退出软件,装成刚睡醒那样揉着眼睛走出去。 给女儿说的睡前故事是《妈妈的红沙发》,麦禾和甜歌倚靠在一起,她放缓声音,温柔地念着色彩浓烈的图画上的文字。 “……红白条纹的窗帘,乔阿姨带来锅碗瓢盆和刀叉,表妹把她的玩具熊送给我。外婆对大家说,你们是世界上最好心的人,幸好我们还年轻,可以从头开始……” 客厅里时不时传来移动的脚步声,仇然没走,麦禾知道他在等她。 半小时后,甜歌睡熟了,麦禾给她掖好被子,板着脸慢慢退出女儿的房间。 “要不,离婚申请还是先撤回来吧?”仇然说。 麦禾怔住,这是要求和?这不符合她的直觉,她狐疑地问:“你又想怎么样?” 仇然尴尬了,说:“我们不需要再谈谈离婚协议吗?” “谈什么?”麦禾哼了一声,说,“你后悔了?想要房子?” “不是,那个,我是觉得啊,女儿要不还是归我吧。” “闭嘴吧。” “麦禾,你跟你妈联系上了吧?上次,我说的那些事,你是不是问她了?” “我妈在境外,找不到人。” “哦,那她……” 见仇然吞吞吐吐,麦禾打断他,说:“是去年外婆过生日时候的事,对吗?” 仇然语塞地看着麦禾,眼神躲闪地说:“你比我厉害,比我能应变,我不行,我遇到事,脑子一片空白,你却还能思考。” “去年外婆过生日,我去不了,是你带着甜歌去的巴马,除了那个时间,我想不到还有别的时机能让你和外婆凑在一起。” “我想过正常人的生活,不想每天活在担心里,可是,我见你在家抓着手机找手机,抓着抹布找抹布,真的,不撒谎,我头皮都发麻。” “你没有抓着手机找手机的时候吗?” “那不一样!” 麦禾冷笑,说:“又不一样,你可真是特别啊。” 仇然叹气,他很紧张,大约是手心出汗了,他放下手机,双手搓在一起。 趁此机会,麦禾箭一样冲出去,她抓住仇然的手机,迅速解锁,进入微信,看到【发现】上提示有三条未读消息,她一边拼命抵挡仇然,一边点进去看。 是Fiona的朋友圈,他给Fiona发的美食照点了赞,他们的共同好友也点了赞。 “哈哈!”麦禾夸张地假笑,癫狂地质问,说,“被我逮到了是不是?!你还不承认出轨?!” “你把手机还我!” “仇然,你就是个孬种!你出轨,让我背黑锅?真恶心!” 麦禾瞪着仇然,她恨他,恨不得杀了他,她将手机用力砸向仇然,咚的一声,正好打中仇然的脑门。 仇然痛得五官变形,他捂住头,恼羞成怒。 “对!我对别人动心了!你满意了吧!人家起码是个健健康康的女人,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 麦禾冲去厨房,拿出一把刀,又再冲出来,仇然没料到她会拿刀,吓得连连后退。 “我有精神病是吧?好,我今天就捅死你!捅死你,我就住院去!” 麦禾的气势虎虎生风,仇然脸色都变了,他从沙发上拽了个抱枕挡在胸前,惊慌地说:“你以前就是这么杀人的?是不是?” “你再胡说!我就砍你!” 激动的情绪关闭了麦禾的五感,除了愤怒,她什么也感觉不出来,耳朵眼里似乎有十二级风暴在呜咽,她提着刀,直直伸出小臂,刀头微微颤动,等吼完她才意识到仇然在说什么,瞬间清醒了,她停住脚步,不敢动了,一步也不敢动。 “你别装听不懂,我都听到了!那天在疗养院,我去给外婆道别,亲耳听到的,你手上有人命,你杀过人。” 噗通一下,麦禾的心掉入无底之洞,厄运的飓风瞬间掳走了她的魂魄,只留下一具凝固了错愕的肉身。 刀头不再颤动,成了她延长而出的手掌,随她一起僵直地站着。 仇然宣判了她的罪恶。 原来,罪恶被人审判的感觉是这样的。 第十八章 碎片散落01 披头散发的女人拨开人群,死沉着脸快步离开商业街,有人拉扯她,她猛地丢手,加快脚步跑远。 海港海鲜商行前围拢的熙熙攘攘的人群慢慢散开,刚刚,这里发生了一场闹剧。 店里的常客突然闯进后厨,在台面上翻来翻去,小侯看懵了,好半天才想起来该阻止,女人翻找到没有贴生产标签的粉罐,立刻像逮到证据那样叫嚣他们店里熟食不卫生不安全,说她的女儿吃了店里的东西上吐下泻,说不知道他们为了揽客给食材下过什么毒。 其实,她拿的是店里自制的蒜粉,小侯急得打开密封罐子让女人闻味道,宿译嫌小侯不果断,他抓过罐子把蒜粉直接往嘴里倒,想要用实际行动证明女人想错了,可那毕竟是调味料,尽管又鲜又香,但干吞口味重了,宿译还没来得及说话,就一口喷出来,反倒弄巧成拙。 他们阻止她闹,她闹得越凶,竟然在店里打砸,一身不把他们弄死就不算完的狠劲。 宿译只觉得这女人的反差大得惊人,像是在为别的事胡搅蛮缠,她一直在对堂哥发难,宿泽表情阴郁,一言不发。 小侯见场面失控,要打110报警,听到要报警,那女人终于慌了,她踢开脚下的碎瓷片,跑了。 宿译手里拿着笤帚、簸箕,把打破的糖果碟子、散落的糖果扫在一起。 可怜的八破粉彩瓷碟,终究逃不过被人摔碎的命运。 那个疯女人!她发疯十分钟可以毁掉他们兢兢业业积攒了五六年的口碑,宿译不满地看向宿泽,说: “哥,你干嘛不让我们报警?就该让警察把她抓起来。谁都能胡说八道的话,那我们的生意别做了,投毒?这可不是普通的污蔑,这是砸场子,断财路。” “就是!”小侯也嚷嚷起来,说,“我就是听到有人嘀嘀咕咕说我们恐怕用了罂粟壳,才要报警的。太过分了,我们店连蒜粉都自己烤,上次剥蒜,我没戴眼罩,回去眼睛都肿成一条缝!” 宿译听到小侯这么说,摊开手,骄横地看着宿泽,意思就是说,看吧,我说的没错吧。 宿泽双手撑在收银台上,脸色难看,他的手背上添了一道长长的伤痕,伤不算重,红痕虽然狰狞,但流出来的血已经干涸。 “哥,报警吧,她得给我们道歉,她还砸东西了,派出所肯定要派人来处理的。到时候,我们让她录道歉视频放团购群里,不然的话,今天这事没那么好收场,至少半个月没生意可做,不信你试试看。” “不做就不做,正好闭店,休息一下。” 宿泽的话让场面一时静默,宿译和小侯面面相觑,小侯是个打工人,靠工资吃饭的,他先急了,张口就说:“那怎么行?这个时候闭店,那不是坐实了我们店有问题?” 宿译想笑,他觉得堂哥这个老板当得也太容易了,眼界还没打工仔高,感觉到这个店没了他以后就是不行,他一下子就冷静了,看到宿泽手上有伤,他叫小侯先别说了,去药店买点药。 支走小侯,宿译跟宿泽说:“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跟她有什么过结?” 宿泽不搭理他,抓起车钥匙,就要走,宿译没拦,在背后阴阳怪气地说:“要不是你招惹了她,那就是她自己犯病了。听说她在闹离婚,估计是精神受刺激了。” “你说什么?”宿泽转过身问。 “我没乱说,他们夫妻两个在花店前面吵架,说要离婚,花店的人都听到了。” “什么时候?” “大半个月前。” 见宿泽怔怔地站在,明显是很在意的样子,宿译走上前去,拍拍他,说:“我不管你在搞什么,反正,店里的事都交给我。你去忙你的,不论什么时候回来,店都在,我都在。” 宿泽看着宿译,嘴唇嗫喏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宿译看着堂哥的背影,有点失望,感情牌打到这个程度,只有涟漪不见水花,他感到沮丧,同时,好奇心也被最大化地调动,他在门口徘徊,几进几出,好不容易才压下骑摩托跟踪堂哥的念头——早知道就不改装车子了,引擎声太响了。 新华书店在商场四楼,离寒假还有两个月,工作日来逛,人很少。 暖气太暖,咖啡的香气飘荡其中也催得人昏沉,宿泽脱下外套,搭在臂弯,钻过两个弧形门洞,左转连过三个书架,站在了每次来都必逛的分类区。 心理学分区书架上的书大都塑封着,如果没有提前做功课,选书只能通过腰封和推荐语来判定内容与需求是否相关,宿泽是有备而来,他来找一本讲心理创伤修复的书。 扫视一番,他看到了它,抽出书准备结账走人,见他转身,一直站在书柜附近的工作人员也动起来,身穿枣红色连帽衫的女员工动作很快,三两步超过他,跑向收银台,和那里站着的员工耳语几句后,挤走别人,站在收银机前,笑眯眯地等他。 宿泽觉得她有些奇怪,书店各个岗位的员工该各司其职,没见过结账还要分柜台的,他把书递给她,等待结账,女孩扫完条形码,抓着书蹲下,从柜台下摸出张大号创可贴和书籍一起递给他,说:“您手背上的伤还是处理一下吧,看起来挺严重。” 原来是这样,宿泽很快反应过来,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递上创可贴时,另外一只手里握着手机,手机上微信名片已经打开,只等客人接过创可贴时,顺便相互留下联系方式。 “不用了,谢谢。” 宿泽拒绝了女孩的美意,他的态度客气而坚决,颇为熟稔,从22岁开始到现在,他这样拒绝别人快有十年了,他和那些表白被拒的女生基本再无交集,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出了书店,宿泽迫不及待地钻进最近的休闲水吧,撕开书籍塑封,翻到第一页。 这是本讲创伤如何将人改变的书,也是一本让创伤受害者读来自救的书,首页上印刷着是精神分析学家卡尔·梅宁格的名言: “一个在应对环境方面有异常困难的人在挣扎着,尘土飞扬。我曾使用过这样一个形象:一条被鱼钩钩住的鱼。在其他不了解这种情况的鱼看来,它旋转的样子一定很奇特;但它激起的水花并不是它的痛苦,而是它摆脱痛苦的努力,每个渔民都知道,这种努力很可能会成功。” 宿泽被这句话深深吸引,作为渔民的孩子,他见过落网的鱼怎样夺命而逃。 翻书时,手背上的红痕时不时映入眼帘,她歇斯底里的模样也跟着一起闪入脑海,六年了,他一直小心谨慎,从未想过会和她发生面对面的冲突,事情变得棘手,想了想,他拨出一个视频电话。 屏幕上出现的女人留着极短的男孩一样的发型,但笑容却很甜美。 “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暂时不去做心理咨询了,你不必再做人肉闹钟。” “出事了,她今天来找我了。” “哈?你被发现了?” “嗯,”宿泽垂着眼皮反省,说,“是我的问题,我忽略了孩子之于母亲的重要性,没把握好分寸,让她有了疑心。” “你说具体点。” “她怀疑我想要对她女儿不利。” “真糟糕啊。那要不要趁这个机会坦白算了?” 宿泽犹豫不决,他说,再说,让他想想看。 “要不,我回来吧……” “不用,”宿泽打断她,说,“你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我在这里就好。你不是还要参赛吗?时间很紧张了吧?” “除非能设计出回到过去的时光机,否则,我没兴趣参加任何比赛,也做不了任何设计项目。今年是注定一事无成的一年。” 宿泽担忧地看向屏幕里的女人。 半年前,邱奶奶突然把他们叫去巴马,旧事被重提,而且是颠覆性的,女人被牵连了进去。 艺联疗养基地19号小红楼火灾的引燃物是松节油,邱奶奶重述时并不知道她的外孙女之所以能拿到培训楼仓库的钥匙,不是因为管理漏洞,而是有人帮了忙。 从巴马回来后不久,女人患上抑郁症,尽管是轻度的,但却很不好治,现在看来非但没有治好,反而有加重的趋势。 视频里,女人时不时抓挠她刺手的短发,因为脱发严重,她对着镜子给自己推了个光头,长发落下时,她笑着说是在求新生,重新长出来的头发毛毛刺刺,又蓬勃又茂盛,但她的心却还是贫瘠得不见生机。 “对不起。” 宿泽很后悔,他不后悔打开了保险柜的门,也不后悔离开家,但假如当初不寻求外援独自一人寻找苗苗,他就不会把她拉下水。 “又不是你的错,”女人脸上的笑很紧绷,没有撑多久就崩断了,她低落地说,“是我的错。” “你别这么说。” “宿泽,我们把她带回蜃州吧。” “怎么带?绑去吗?” 女人笑了,说:“你帮我租个工作室,我来想办法,毕竟,我才是真正跟她打过交道的人。” “你准备什么时候回来?” “很快,我正在西城采风,拜访几位八破画传人,结束后就来找你。” “八破画?”宿泽的脸上走过一道不易察觉的惊诧。 “火灾绝不是邱奶奶以为的那么单纯,有人在利用孩子作恶,”女人长长叹息,说,“真想把坏蛋揪出来啊!” 第十九章 碎片散落02 麦禾开始怀疑当年帮她脱困的那份精神鉴定报告不是假的,生活已经将她逼成了报告里的样子。 她有点想不起来下午是因为什么走进海港海鲜店的,回忆许久之后,她才记起是因为看到那男人站在树下喂鹦鹉,她见他朝自己看过来,唇边有一抹淡淡的微笑,就立刻冲上去警告他。 “你——别再给我女儿乱吃东西!” 男人的笑凝固在脸上,怔怔地看她,麦禾心里毛毛的,她责怪自己从前怎么没发现他的笑那么淡、那么不真诚。 他低头走了,没说话。 “喂,我的话你听到没有?你是不是心理变态?我警告你,你要是再骚扰我女儿,我就报警抓你!” 她骂得难听的,但那男人不回嘴,辩都不辩。可恶!他当她是泼妇骂街?大错特错!她不是要吵架,而是要他的态度,他不表态的话,她就叫他见识见识她的厉害。 她把收银台上堆的东西都扬了,霹雳吧啦到处是碎片。 听到有人说要报警,她才发觉闹得过了,手上有血迹,却又不疼,她不知道伤到谁,好在那男人心里也虚,他知道自己行为龌龊,并不敢真的报警。 离开时,她狠狠剜了那男人一眼,迈出店门,她发现自己被包围了,海港海鲜商行门外那些围观者的注视,让她生出很真实的错觉——这些人全都认识她。 他们或许就住在她家楼下,是她的邻居、一个单位工作的同事、甚至是女儿幼儿园某个好友的家长,她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他们却都叫得出来她的,那是个全然抹杀掉一个人的独特性,却又让人恐惧的简称:女疯子。 晚上九点,女儿睡了,麦禾坐在漆黑的餐厅,不停地喝水,放在餐桌上的手机是亮的。 【麦禾,我大约晚上九点半前到你家,我们见面说。】 母亲终于要出现了,麦禾咬起手指头,母亲又要来救她了吗?她闭上眼睛,睫毛颤颤震动,坐着踩住餐凳上厚实柔软的垫子,抱住双腿,把脸偏歪在膝上,像婴儿回归母体那样蜷缩,很快,和仇然的争吵嗡嗡嗡地重现在脑海。 “麦禾,你控制点自己好吧?我发誓没做对不起你的事,刚刚我只是嘴上逞能。你听我说,这一年来我试着跟你分开,隔开一点距离,我希望自己能想得明白,但是过不去啊,尤其是看见你跪在那儿,脸上肉都抖起来,我是真的怕呀!我只是向往平凡简单的生活,跟大部分人是一样的,麦禾,你理解一下我,我不管那是不是意外,具体怎么回事,我们好聚好散,行不行?你放心,我听到的那些话,绝对不跟别人提一个字,你把刀放下,放下……慢点,对……对,乖,好……” 麦禾的尾椎到现在还在痛,是仇然推的,她一将刀放下,仇然就冲过来狠狠将她推倒,他个头高,身材魁梧,即便每天懒得不运动,真要使出全力,她根本招架不住。 仇然夺下刀后反过来指向她,说:“你别装了!你这个神经病!杀人魔!疯子!外婆让你妈去庙里供灯,给被你害死的人超度,我亲耳听到的!你妈让外婆放心,说你现在日子过得这么好,说明那个人已经原谅你了。妈的!操你全家!那我呢?!我就活该被你们家骗吗?!我说当初结婚的时候,你们家怎么表现得那么大度,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求,我还当你们家人都是活菩萨,结果是拿我当冤大头啊!” 她歪坐在地上,捂着脸哭泣。 原来罪恶被审判的感觉是这样的。 那种恐慌、绝望、畏惧瞬间让她明白,过去那些自以为是的忏悔是多么可笑,从未担责,也从未认错的她终于等来了报应。 她确实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她们都说是她玩火玩大了,可是,仇然却将她的罪从无知指向了毒辣,他甚至还捎上了死去的外婆和一直避着她的母亲。 “你们一大家子都是精神病!你们把人命当命吗?我看你们是盼着你外公早点去死吧!我怎么敢跟你一起过?你疯起来六亲不认,你们一家子没一个好东西!” “你到底听到什么了?” “她们说你精神病犯了,放火烧死了你外公,你外婆跟你妈还说死了算了,死得好,只是可惜了苗苗,造孽啊,还不知道你到底放火烧死了多少人!” 苗苗…… 她几乎就要忘记那个名字了,以至于从仇然口中听到,竟觉得恍惚。 那个名字震荡出回响,她的骨头开始疼了。 在医院与疼痛对抗的日子被她的神经永远记忆,像风湿一样,遇到阴冷就要疼。 她的记忆如果全丢了就好了,但车祸只是撞碎了时光,令它破碎成粉尘,风将它们吹散了,散落得星星点点,她忘了一切,唯独记得一个名字,她没法不记得,因为每一颗钻石般的尘埃都闪烁着那个名字。 苗苗。 她躺在医院不能动的时候就问过外婆,苗苗是谁?那时,外婆坐到床边,贴着她的耳朵,对她说:“没事,没事,不怕,不怕。” 她说头疼,难受,身上的伤又痒又痛,烦躁地扭动,老人家急得掉眼泪,又趴下来,在她耳边说:“苗苗是好孩子,不怕,她不害人,她喜欢你的。” 听起来,苗苗像是她的好友,她一直等待见到苗苗,但苗苗从来没去探望过她,出院以后,她再问起苗苗,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不论是外婆还是母亲都口径一致地对她说,听不懂她问什么,是她被撞糊涂了。 她随外婆搬家,去往新的城市,远离过去的生活,但那个名字却还长存在脑海,她努力忘掉,但越努力就越记得牢,后来,她换了个方法,在脑子里建了一座秘密花园,把那个名字锁了起来,锁在极为隐秘的位置,连自己都很难找到的位置。 这个方法非常有效,她一度隔离了那个名字,直到被仇然翻出来。 麦言秋踩着点进门,见到女儿披头散发,失魂落魄,她什么都没说。走到阳台后,麦言秋把窗户打开一条缝,从包里掏出烟盒,取出一根细烟点燃。 香烟的火光是微弱的,麦禾却觉得很刺眼,她眯起眼睛,叫了一声妈。 “别信他,”麦言秋嘴里吐出烟雾,侧身站着,说,“男人就是灾难,没一个好东西,我从一开始就不支持你结婚,把行李收拾好,天亮了跟我走,其他的事,我会帮你解决。” 麦禾觉得寒冷刺骨,鸡皮疙瘩一粒粒鼓出来,她说:“你连问都不问一声,那就都是真的咯。” 麦言秋含住烟,双手拇指协作在手机上翻找,然后说:“来,我让你听听什么是真的。” 麦禾盯着母亲,看着那烟的火光随着母亲说话的动作晃动,她很好奇母亲要给她看什么,正猜着,仇然的声音从母亲的手机里传出来。 “那幅画是我的!是我应得的!外婆补偿给我,就是我的,凭什么交给你?!” “你再胡说八道。” “我胡说八道?你非要逼着我告诉麦禾是吧?” “仇然,你要是把我女儿刺激出个好歹,我跟你拼命。” 停顿——母亲的脸被烟雾笼罩看不清,麦禾坐在沙发上全神贯注地听,这一停顿,急得她站起来,她刚想问这是什么?仇然的声音又传出来。 “反正,画,我是不会还给你……不!它本来就是我的,该是我的!” “呵,你可真够贪的。反正,我只能给到那个数,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不过,我要提醒你一句,那幅画的所有权做过公证,你拿在手里也没用,根本交易不了,它到了你这种外行手里,什么价值也没有,你要是胡来,我可以告你。” “告我?我不告你们,你们反倒要告我?你们在知情的情况下,把一个精神病塞给我,怎么说?而且……” “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还要我跟你讲多少遍?老太太年纪大,她糊涂了,和麦禾朝夕相处的人是你,她是什么样,你不知道吗?你要离婚就离婚,干脆一点!扯这些干什么?” 电话录音到这里戛然而止,麦禾恍恍惚惚地靠近母亲,觉得自己的脑子成了一盆浆糊,母亲的手机在暗黑中翻转,她看到母亲手机的屏保壁纸是个在金庙前祈祷的小男孩,东南亚地区信佛是文化,母亲也信吗?她是为了什么而笃信神明? 麦言秋往窗外弹烟灰,看着她说:“听到了吧?他就是个贪婪的小人。他从来没跟你说过外婆给过他一幅画吧?你们要离婚啦?哼,见外婆死了,想把事情做实是吧?” “这是什么?什么时候的录音?”麦禾的脸不再反光,泪痕干了,洗过的眼睛格外明亮。 “前几天别人给我带话,我一听就知道你们婚姻出问题了,当时就给他打了电话,”麦言秋扭头向外喷出烟圈,继续说,“麦禾,那幅画必须拿回来,穷小子没一点骨气,他不配。” 第二十章 碎片散落03 仇然开着车疾驰在高速公路上,他要回老家,车程8小时,途径四个省份,路程已经过了三分之二,他留意看了眼导航,打灯靠右,进入服务区上了个厕所,买了点吃的。 长和服务区盖得像旅游景点,美食种类丰富,厕所干净卫生,再往前走服务区的卫生条件就不行了,吃的只有快餐,厕所更是可怕,湿哒哒的积水令人怀疑其化学成分是否过于丰富,更别提还有大便飘在池子堵着冲不下去的极端情况,发达省份和发展中省份的基建以及管理水平差异还是挺大的,他从故乡出走已有十七八年,习惯了高效有序品味高雅的生活,再也回不去了。 通过收费站,再次将车驶入高速路,路面的驾驶感明显没有之前顺滑,他厌恶地重踩油门提速,以超速15%的速度巡航以尽早结束路程,到家时,正是晚饭的时间点,仇然这趟回来没有提前告知父母,所以,桌上没有十碗八碟等待他,他看见父母正对着一口锅,锅里烫了乱七八糟的剩菜,老两口正准备动筷子。 “跟你们说了,剩菜吃不了就倒掉,不要舍不得,你们这么吃要生病的。”仇然做出大孝子的样子,很不高兴地说。 他要离婚的事情,父母已经知道了,老两口在电话里把他臭骂一顿,一开始是骂他脑子发昏,坚决不同意,后来听仇然说了原委,又因为震惊不已没了主意,老两口琢磨了一整夜,想明白了,一早给仇然打电话下达指令说:“婚可以离,房子、车子、孩子,一个也不能让!” 见儿子形单影只地回来,老两口面面相觑,同时放下筷子,仇母站起来,不甘心地拨开儿子,看他身后,同时用埋怨的口吻说:“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我孙女呢?你们两个打架,把孩子交给我们呀!” 仇父问:“房子和车子拿回来没有?” “还没离呢。”仇然说。 “不离留着过年啊,”仇父不悦地说,“你看看你办的这叫什么事!” 仇然本就心情烦躁,被父母一说,就像被抽了主心骨,整个人软成团烂泥往沙发上一倒,嘟囔说:“当初还不是你们非要催婚的?” 这话听得仇父更气,他鼓起眼珠子,说:“谁让你找女疯子了!” “那我也不知道呀,我是被骗了,你们不是也没看出来吗?还一直夸她好。”仇然说得很委屈。 “你还怪我们?还不是你贪她长得漂亮,帮她瞒着我们,不然那个瘸子能进我们家门?!” 仇然被父亲说中短处,气急败坏地回嘴说:“那你们倒是早点拿钱出来给我买房啊!早点拿出来,我跟陶芸不早就结婚了?还轮得着她麦禾!” “好了,好了,都别说了,”仇母见场面不对,站出来打圆场,她一边给儿子使眼色,一边对丈夫说,“肯定是上次甜歌学麦禾翻白眼被儿子发现不对劲,这才露馅的,对吧?” 仇然被宠坏了,并不消受母亲的好意,他躲开母亲的抚摸,说:“没有,去年我就知道了。” “去年?”听到他这么说,仇父的火又窜起来,“那你怎么能拖到现在才解决?!难道还真准备跟那个疯婆子过一辈子?我跟你说,离婚算便宜她了,我还没跟她打官司要赔偿呢!精神病是什么病?!遗传!她在混淆我们家的基因!做事这么没良心,将来甜歌要是遗传了她的病,我看你们怎么办!” “别说了,老头子,你别说了……”仇母悲伤地哭起来,边哭边说,“我马上收拾东西,跟你回去,我去跟小麦谈,我倒要看看她是怎么个说法。” “你别去,她真发疯呢。她拿把刀要杀我,快给我吓死了。” 这件事仇然想起来还心有余悸,父母听了也都倒抽气,半天接不上话,仇母又吧嗒吧嗒掉眼泪,怕招人烦,她别过脑袋把眼泪擦掉,恶毒地诅咒麦禾一家人。 半晌,仇母站起来,走到大门边,从老式衣帽架上取下她的玫红色尼龙布包,说要出去买点卤味熟食,给儿子添两个菜。仇然说不吃,仇母偏要去,说起儿子都瘦得没样子时,她的眼圈又红了,仇然烦躁而坚决地说不吃,说他明明胖得裤子腰围都小了,买回来也不吃,仇母这才作罢,悻悻地把包又挂回去。 这时,仇然问:“爸,妈,我给你们的画呢?放哪里呢?” 老两口本打算去吃饭了,天冷,烫的一锅熟凉得快,但儿子一问,他们又丢下碗筷,从阳台拿来梯子,仇父站到梯子上,打开卧室顶柜的门,从里面摸索出一个精美的长条形锦盒。 仇然急忙伸手接了,缎面盒子手感极好,他贪婪激动地抚摸,说:“行了,你们去吃饭吧。” 仇母离开两步,很快又走回来,问:“怎么?她跟你要这幅画啦?” 母亲又把他问烦躁了,仇然心里七上八下,他舍不得这幅画,又担忧自己保不住它,郁闷地不想说话。 仇母看他沉默,急得又问了一遍,他才不耐烦地说,麦言秋找他要了。 “她啊,是她找你要的啊,你不是说她不知道吗?”仇母问。 “麦禾外婆去世了,估计是清点老人家遗物的时候发现少了东西。” 说到这里,仇然心里更恼火了,他去找了麦禾才意识到自己有多蠢,麦禾压根不知道画的事,他却被麦言秋一诈就忙不迭承认了,早知道就该打死都不认,说不定那画就神不知鬼不觉昧下来了。 那样的话,就能把一切交给时间,等到麦言秋死了,等到她的东西都变成了遗产,到时候再让甜歌去要,要是那时候跟麦禾不对付,大不了就等到麦禾也死了,等到她的东西也变成遗产,无非是时间久一点,艺术品这样的东西越老越值钱,那些钱好歹能不费劲地留在仇家。 “那你是要还给她呀?”仇母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 “那麦禾能同意啊?” “她还不知道呢。” 听儿子这么说,老两口才出去吃饭了,饭吃得不安心,两个人心事重重地吃得风卷残云,五分钟就把一大锅熬煮得没了样子的食物灌下腹,然后把锅碗丢进水池子,忙不迭又跟进房里。 画被展开了,放在床上,仇然站在一边无言欣赏。 画的是崇山峻岭,瀑布高悬,房舍两间,童子若干,草木茂盛,溪水潺潺,右上自题:“夏山高隐,至正二十五年四月十七日,黄鹤山人王蒙为彦明征士画于吴门之寓舍。”,但盖的印鉴却是“大千居士”。 印鉴和题跋对不上,并且,两者相隔数百年,显然,这是一幅有问题的画。 仇然一家人都不通文艺,仇父仇母早年是公交公司的驾驶员和售票员,公交公司改制以后,一个出来给人开出租,一个有的没的打临时工,仇然是理工科背景,别说赏画鉴画,上大学以前他甚至分不清达芬奇和达尔文。 得到这幅画以后,仇然没少花心思查询核对,麦禾外婆把画给他,请求他跟麦禾好好过一辈子,她再三保证这幅画相当值钱,值钱到足以传家。 当时他懵懵懂懂,后来在网上查到这画名叫《夏山高隐图》,原作收藏在故宫博物院,他气得差点没掀桌子,打电话质问外婆是什么意思,外婆说他不懂行,这画确实是仿作,但因为画仿作的人太过有名,因而比原作更值钱,于是,他又没日没夜在网络里核实,结果还真的查到了拍卖名录,看到了仿作比原作价高十倍的案例,而且,画家也是同一人。他乐得做美梦,梦里天上下的雨落在地上变成金豆子。 他之所以忍了一年都不跟麦禾提离婚,就是觊觎外婆的藏品,他总想着外婆不止拥有那一幅画,他和麦禾的婚姻虽然不幸,但老天爷是公平的,总会在别的地方补偿他。 “我看啊,要不就把画还给她们家算了,我们不贪他们的,”仇父站在仇然身后,说,“这个画也不知道真的假的,我看她们家人都不牢靠,真要有钱,买不起大房子给她女儿住?” “就是,我们把房子车子拿回来就够了。然然,你可不能糊涂,房子不能给她,当初付首付,她妈就给了五万,我们给了你五十万!房贷这么多年也是你在还,那房子就该是我们的,”仇母睁着红通通的眼睛,急切地跟话,说,“你就跟她谈房子的事,请她从房子里搬出去,画还给她,我们别被坑了。” “你们知道这画值多少钱嘛?”仇然轻声说,他抬起眼皮鄙夷地扫视双亲茫然的脸,说,“画比房子值钱。真要能交易,按市场价,这画能买十套房。” “你说什么?”仇母震惊得面颊抽搐,她朝前疾跨两步,貌似是想上手摸画,但又因为惶恐急停脚步,胖硕的身体像遇风的芦苇那样摇动,她端着手,再次确认道,“多少?十套房?” “会不会弄错哦?”仇父怔怔地问。 “原本我心里是打鼓的,但麦言秋打电话给我说要我两百万,让我把画还给她,跟她女儿离婚,”仇然嘴角一扯,不屑地说,“她当我傻呢?!谁会花两百万买一幅假画?这肯定是真的!” 凝重的沉默短暂地填满这间不足十五平米的卧房,每个人都在凝视那幅画,不敢相信,又不愿不信。 “这个事,你准备怎么办呀?”仇父问。 仇然心里发愁,他说:“爸,我怕吓着你们,有些事没全都告诉你们。其实,麦禾……麦禾的病不简单,她小时候纵火烧死人了,她外婆给我画其实是想把这件事瞒下去。但是这画的手续吧,貌似在麦禾她妈手里握着,不好办啊。” 仇然几句话说的父亲脸色变了几变,他慢慢坐在床沿上,扭头看着儿子口中价值十套房的画,摇摇头说:“这一大家子恐怖的很,说不定干过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我们得赶紧摆脱她们。” 仇然心不甘情不愿地说:“那我们也不能白叫她们欺负这么多年吧?” 他的言下之意就是不肯还画,仇父盯着儿子看,琢磨了一会,说:“这件事,麦禾什么意思?你跟她妈说得上什么话?你得跟麦禾商量着来,你们离婚了也都还是甜歌的父母,都得为孩子考虑,不要老是想着自己,懂不懂啊?” 第二十一章 碎片散落04 仇然说一旦起诉,就死咬她有精神疾病,他让她陷入两难的局面,自证无病的话,火灾的事就得被翻出来,承认有病,那可能就得不到甜歌的抚养权。 一开始,麦禾是很紧张的,但是母亲的出现,让她明白了,仇然跟她闹来闹去,争的不是甜歌的抚养权,而是赠画的所有权。 虽然有了判断,但麦禾还是去了一趟律所,找律师咨询婚姻困境。律师告诉她,仇然的说法纯属无稽之谈,除非她丧失了行为能力,否则的话,真打起官司来,失业会比失控更容易让她陷入劣势。 专业人士的话听得就是放心,麦禾觉得轻松不少,可没想到的是,她刚走出律师事务所的大楼,就发现工号无法登陆移动办公系统,她站在十字路口茫然四顾,想起来旷工已经三天了。 麦禾打电话给胡娇询问事情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胡娇说领导因为她的事情挨批了,人力资源部要求按规章制度尽快处理,听到胡娇这么说,她就明白没法再争取了,想了想,她给仇然打去电话约见面,仇然说,正好,他也准备约她。 南湾会所,包间408。 仇然盘腿在榻榻米上坐着,看到麦禾,他叫来服务员去给他们拿茶点。 服务员端上来麦禾最喜欢的乌梅糕和特级滇红,仇然叫她喝点茶,说她黑眼圈太重,红茶静心。 麦禾嗅到一丝不妙的奸猾,警惕地坐下后,她问:“干嘛不在家里谈,要到这种地方来?” “你不是喜欢这个会所吗” 仇然说的话,麦禾一句也不信,她想了一会,冷笑着说:“你是怕我又拿刀子吧?” “你瞧你这话说的,”仇然不好意思地笑,说,“你不是说你没病,说都是意外吗?我是相信你的。” “好了,”麦禾觉得气闷,她板着脸开口说正事,“婚可以离,但女儿必须归我,其他的都可以谈。” “行吧。” 仇然的回答让麦禾意外,她本以为他还要故作姿态地跟她纠缠一番,没想到才几天工夫,他又变了主意,她觉得一头雾水,心里很不高兴,当场拉下脸说:“你到底什么意思?一会要一会不要的,就是养宠物,养猫养狗,你也不能这样吧!” “这不是正合你的心意嘛?难道你不愿意?” “我现在问的是你,”麦禾忍不住拍了桌子,“过两天你万一又改变主意了呢?” “不会了。”仇然答得又快又坚决。 麦禾愣住,脑筋高速运转,她问:“是你爸妈的意思?” “哎呀,我们的事情我们自己解决,你不要拉扯别人,好吧?” 麦禾懂了,要女儿的抚养权是仇然父母的意思,放弃也是他父母的意思,他们的争取和放弃与爱无关,而是怕吃亏。麦禾想,那天仇然来找她要抚养权,回去肯定又跟他爸妈汇报了,他们知道了她提刀叫杀的恐怖样子,于是商定,像甩掉残次品一样将她的孩子扔了。 “仇然,你真是低估了一个母亲的愤怒,信不信我现在就拿开水泼你!” 麦禾说得咬牙切齿,仇然听得下意识往后闪避。 “你就不要放狠话吓唬我了,我已经这样了,你还要怎么毁我?” 仇然没精打采地跟的这一句,其实挺打击人的,麦禾觉得极度没意思,只想迅速了结一切。 “画还我,”麦禾说,“房子还你。” 仇然怯怯地瞄了麦禾一眼,问:“你都知道了?” “嗯。” 仇然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什么,良久,他抬起头,问:“你拿到画要怎么办?” “仇然,那是我妈的东西。” “那是外婆的!外婆已经去世了,她给出去的东西,叫赠予,你懂不懂?!”仇然的声音大起来。 “就你懂,那画是赠予谁的,还要我点破?”麦禾横了仇然一眼。 仇然语塞,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烫得他舌头疼。 “画还我,房子还你。离婚,孩子归我。我们两清,你没吃亏。” “你好好说话。我这趟回家,你知道我老爹老娘都在吃什么吗?他们吃的连猪都不如,剩菜搅拌在一起,你知道我看了多难过吗?买房的首付都是他们一分一分省出来的。房子本来就是我爸妈的,我哪有资格充大方!当然,你妈那五万块我可以还你。” 麦禾看透了仇然的自私,他心里只有他自己,别说她,就是女儿也不在他考虑的范围内,她心里冰冷,除了恨意,还有悲伤,她不由地想起她的父亲,那个自她出生就抛弃她的男人是不是也跟仇然一样无耻。 “房子的事我已经说了,请你回答我,画什么时候还来?” 麦禾不受干扰,句句不离那幅画的态度令仇然招架不住,他憋得脸红,在家和父母商定后要说的话,此时竟然说不出来。父母是父母,老婆是老婆,他还是有羞耻心的,不愿意让麦禾看不起,但是一想到那幅画的价值,心里又跟爬了虫子一样难受,他咬咬牙,终于还是决定了。 “画,我不能给你,但是,我不是为我自己争取,而是为了甜歌。” 麦禾吃吃地笑了,像早有预料一样淡然地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茶,嗯,是好茶,滋味爽醇,带着巧克力的香气,仇然是下了血本的。 “你别笑,那幅画放在我这里就是更安全。而且,我劝你尽快找你妈把授权搞定,需要我配合的地方,我保证配合,去公证处、去律所、都行,把手续变更到甜歌身上,由我代为保管,这是最好的法子。我再强调一遍,我不是为我自己,是为了甜歌,不管你信不信,为了甜歌,我愿意担这个骂名,将来,等她结婚的时候,有这笔钱,日子就能舒舒服服地过了,现在这个社会,钱就是万能的,你不希望她轻轻松松地生活吗?” 麦禾不解地望着仇然,心里琢磨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还是她误会了什么? 母亲说那画并不值钱,她之所以提出要用两百万来跟仇然换画,其实是在为麦禾争取她现在的住处,母亲说两百万给了,条件是还画和仇然净身出户,但仇然太贪,他不干。 母亲的话可信度高吗?麦禾不能确定,因为她发现了母亲在别的地方编织谎言,所以对她并不信任。 麦禾蹙眉追问,说:“那画很值钱?” “上千万!上不封顶!”仇然几乎吼出来。 这个数字确实够震撼,麦禾呆住了,难怪,一说起画,仇然就不蔫巴巴了,说话的精气神跟打了鸡血一样。 “你懂画?找人鉴定过了?” “外婆说的,我信外婆,”仇然顿了顿,又说,“其实,我本来也不信外婆,但你妈骗我,她一骗,我就信了。” “我妈骗你什么了?” “她说那画是仿作,不值钱。我傻啊?不知道自己上网查?是不是仿作不重要,重要的是谁画的,差不多类型的作品,拍卖会上拍出多少价,我会查不到?!” 麦禾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母亲给她的说法似乎与给仇然的一致,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一时间她没办法判断,想了想,她问:“干嘛放你那里?我怎么就不能拿着了?” “你妈的生意太不稳当,一刀穷,一刀富,一刀下去穿麻布。你拿着画,你妈问你要,你给不给?你给出去,将来还能不能回到你手里,就不好说了。” “我妈是玉雕师,不是赌石头的。” “你啊,还是太单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句老话总听过吧?退一万步说,你妈不赌石头,就是玉雕师,那她的东西是不是你的?是你的,早和晚又有什么关系呢?你拿我做借口,挡掉你妈,早日落袋为安难道不好吗?去公证还是去找律师订协议,都随你,我都做得这么周全了,你还担心什么呢?” 麦禾愣住,她不可思议地反问:“你让我跟你一起骗我妈?” 仇然哼了一声,说:“你妈跟你有我妈跟我亲近吗?你了解你妈妈吗?你真的有信心她的东西将来就都是你的吗?远的不说,就说眼前,外婆去世了,她的遗物跟你有半毛钱关系吗?” 仇然问的问题,那天,麦禾没给出答案,她说,回去想一想。 三天后,离婚冷静期结束,冷静期结束的次日,麦禾和仇然一起去律师事务所咨询逝者赠与物的物权归属问题,根据律师的说法,想要合理合法地拿到那幅画,麦言秋是绕不过去的一道坎。 他们已经决定要结束夫妻关系,但因为一幅画,又结成了另一种关联。 被利益驱使的关联会比因爱结成的关联更牢靠?麦禾觉得仇然看她的眼神都变得柔和了,他面带笑意,春风得意,她心想,他大概是得到解脱了吧。 这个世界上还有哪一种邪恶比联合外人吃掉家财更无耻?有她做对比,仇然都变得高尚了。 麦禾想象母亲对这件事的反应,她会不会勃然大怒,破口大骂? 她会骂她什么? 绝大多数情况下,人只有被逼急了,才会把真话说出来。母亲一直都在维护她,如果母亲知道她跟仇然站成一队来对付她,会不会把她做过的事都翻个底儿掉?用她的过去证明她的邪恶是出自本性? “冷静期结束了,三十天内要去换证,你抓紧点时间。” 听到仇然的提醒,麦禾回过神,她说:“还剩27天,我比你算得清。” “那个,”仇然摸摸鼻子,又说,“我想把蔚蓝海岸的房子卖了。” “等等能死吗?”麦禾面无表情地说,“好歹让甜歌把这学期的课上完。” “哦,那也行。”仇然脸红了,他心里明白自己是对不起女儿的。 政务区开阔的广场上四面都是风,两人在风中沉默相对一会儿后,仇然说先走了,麦禾叫住他,问画在哪里? “在我爸妈那里,”大概是觉得拉老两口下水太过羞耻,仇然又说,“你别误会,他们不懂画,只是替我收着。” “提醒一句,收藏画对空间的温度、湿度有要求,弄坏了可就一文不值了。” “知道了。我回头买个恒温恒湿的柜子。” 麦禾一直不觉得自己被艺术滋养过,没想到走歪门邪道的时候倒用上了专业知识,望着仇然离去的背影,她长长叹气,事情到了现在这一步到底是“黑吃黑”?还是“黑吃黑吃黑”? 答案在筛盅里,盖子还没开。 第二十二章 碎片散落05 那晚,麦禾要求母亲把火灾的详情讲述给她听,十几年来,她第一次这样要求。 “你在家玩火,意外引起火灾,看家里烧起来,你跑出去找人救火,因为太害怕,太着急,没看路,被一辆下坡的小轿车给撞了。就是这样。” “后来呢?” “你当场昏过去了呀,送到医院去一检查,全身都撞碎了,骨头断了六、七处,最麻烦的就是髌骨,治疗最久吃痛最多的也是髌骨,你配合治病,忍痛做康复治疗,坚强地活下来……” “妈,你把我说得像个圣人,”麦禾打断麦言秋,肃然地看着她,说,“玩火玩得如此不可收拾,是点了煤气吗?” 她这句话把麦言秋的表演生生掐断,母亲挥舞的双手顿在半空,滑稽地定在奇怪的角度,仿佛是在陪她玩“一二三”木头人的游戏。 麦禾沉重地呼吸。 十六年前从昏迷中苏醒时,她的身体是发育成熟的,但心智仍是个孩子,她需要被保护,也没有勇气面对,很多问题,她早就想问了,之所以没问,是因为心存侥幸。她天真地以为外婆、母亲联手给她搭建的安全屋足以抵抗风暴。如今安全屋摇摇欲坠,她能感觉到母亲正在费尽力气加固它。 她虽然丢失了八年的记忆,但是对童年还是留有印象的,有几件事她还是记得的。 比如,她记得母亲湿漉漉的脸颊。 印象里,母亲曾经很爱她,总喜欢抱着她亲,夸她乖,听话,是最好的宝贝,但是母亲脸颊的触感是湿滑的,似乎她总在大哭大闹后依靠拥抱她汲取力量。 比如,她记得鲜血的咸锈味。 出课操的时候,她从楼梯上摔下去,鼻血止不住,倒灌在嘴里的恶心感直到现在她都记得住。小学一年级快结束的时候,因为总是莫名其妙地摔跤,她请假在家,连期末考都没有参加,外婆捧着她的脸说暂时不去学校了,在家养身体,养好再去学校。 还比如,她记得外公的唾沫星子。 无论是开怀大笑还是疾言厉色,她的外公都控制不住自己的唾沫星子,外公的胡子很蓬很长,有时候他的胡子能接住他的唾沫星子,有时候接不住就落到她脸上。 “我当时不在现场,我只知道这么多。”麦言秋说。 麦禾迅速捕捉到母亲的意图,她的算盘打得精,什么话该说,什么话该推给再也无法开口的外婆,她心里有盘算。麦禾笑笑,说没关系,那就聊点别的,麦言秋听她这么说,又从烟盒里摸出一根烟,点烟的时候,打火机推了两次。 “苗苗是谁?她怎么了?发生火灾的时候她也在?”麦禾问。 麦言秋吸了一大口烟,吐出烟雾时,她说:“我已经说过了,你被车撞了,胡说八道,幻听幻视,这些都是车祸的后遗症。” “妈妈也记得这个名字?”麦禾盯住母亲,问,“外婆也记得,三年前,她把我叫成了苗苗。” 茶几上没有烟灰缸,麦言秋跑去餐厅拿了个玻璃杯,把烟灰弹在玻璃杯里,她一边走,一边打岔,问仇然现在住在哪里? “妈,你就打算一直这样保护我吗?”麦禾严肃地看着母亲,说,“你把实情告诉我,才是真的帮我。否则的话,这次是仇然,下次又会是谁呢?非得等我落到绝境,无路可退了,你才肯说吗?” 麦言秋走到麦禾面前,伸手在麦禾紧绷的面皮上抹了一把,这样的亲昵令麦禾很不习惯,感觉身体里一直顶着的一口气开始散了,她不得不嘶吼着对抗,喊道:“你再不说!我就自己去查!我去找邻居!找学校!找小时候的玩伴!我不信问不到!” 麦言秋没料到麦禾的态度如此坚决,她吓了一跳,僵直地站着,好半天才说出一句,你找不到。 “想找就一定找得到!” “你不是问过外婆,为什么你都没有小学、初中的毕业照吗?外婆说是搬家的时候丢了,她骗你的。” “什么意思?” “小学一年级被退学以后,你就没有再去过学校,转学也只是挂名,你不去上课,在家补习。你没有同学,也没有朋友,就跟高中时一样,你被挂在补习学校某年某班,但从未进教室正经念过书。麦禾,你的校园生活是从大学开始的。” 母亲的话让麦禾愣住了,高中没有去学校是因为车祸受伤的缘故,小学和初中为什么也这样? 麦禾的眼皮神经质般猛跳,她嗫喏嘴唇,声音弱下来,问:“这跟苗苗有什么关系?没有同学,还有邻居……” “女儿,”麦言秋打断她,淡淡地问,“你终于知道怕啦?” 麦禾瞬间就明白了,她有病,她真的有病! 看出她的恐慌,麦言秋再次朝她伸出手,一左一右放在她的肩头,说:“别怕,都是过去的事了,过往那些病历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帮助你获得新生。别再回头,往前看,相信自己,你会越来越好的。” 身体被母亲牢牢控住,麦禾没办法躲,她有点想哭,但忍住,不依不饶地问:“所以,这跟苗苗有什么关系呢?” “儿童的精神世界很复杂,也很有趣,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假想玩伴,只不过,有的陪伴他们长一点,有的短一点,有的真实一点,有的虚幻一点。” “你是说苗苗是我的假想?”麦禾确认道。 “是的,”麦言秋说得斩钉截铁,她说,“我早就这样说过了。”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害怕你背上心理负担。你能答应妈妈不胡思乱想吗?不要给自己心理暗示,不,不要给自己负面的心理暗示,记住,你始终都是好的,是最好的。你现在跟着我一起说,说你没病,你很健康,你是最好的。” “我……”麦禾觉得肩膀被母亲捏得生疼,她鬼使神差地服从了,说,“我没病,我很健康,我是最好的。” 之后,母亲放开她,端着玻璃杯,去阳台抽烟,麦禾杵在原地,一动不动,觉得自己像被下了咒一样,这一幕好熟悉,仿佛体验过,她醒过神来,愈发不安,跟去阳台,继续追问。 “撞我的司机叫什么?他把我撞成那样,怎么判的?” “唐虎,蹲了两年,但没钱赔。” “他在哪条路上撞的我?” “临海路。” 临海路——蔚蓝海岸小区外最近的一条主路也叫临海路,麦禾相信全国有不止一万八千条临海路,但她不相信车祸也发生在临海路。 “不,是盘垣路,”麦言秋注意到麦禾的眼神,迅速改口,说,“我是记岔了。” 母亲在撒谎,她是个惯会说谎的高手,可是言多必失,她总会说出漏洞,麦禾很失望,她没有力气再和母亲斗法。 麦言秋只在海市待了一晚,那夜交谈后,她想留下来,但麦禾把她赶走了。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说:“你留下来干吗?留下来,看住我这个精神病人?” 所以,第二天一早,麦禾从儿童房出来,看到餐桌上留了张便条,便条上放了一张卡,母亲给她留言,说: 【麦禾,离婚后带上甜歌跟我走吧,现在,我可以给你们提供很好的生活,卡里有二十万,密码是你生日,你先用着,有任何地方需要我帮助,随时联络,妈妈的手机24小时开机。】 她把那张纸揪成一团扔了,卡放进卡包收了起来。 她想了一夜,不相信苗苗是自己的假想玩伴,她的感觉不一样,那应该是她曾经亲密的伙伴,是个活生生的人。 她不知道该怎么撬开母亲的嘴,听她说实话,直到和仇然见面,她才发现或许那幅画是机会,为此,她祈祷母亲的弱点是贪婪。 胡娇打电话来问她何时来办离职手续,麦禾把确定要离婚的事告诉她,说,终于还是弄“假”成“真”,胡娇惊呼,然后苦口婆心地说:“那你更要工作了,离职证明总要开的,跟领导好好说说,将来做背调的时候也不用提心吊胆,是不是?” 她感激了胡娇的好意提醒,请胡娇转告HR,她明天一早去公司办离职手续。 第二天,麦禾很早到公司,她特意早到,是为了好好收拾工位上的私人物品,但她的工位已经被清理一空,于是,她只能傻傻地坐着,等到HR专员到了后一问,才知道她的东西被打包封箱了,她打开箱子检查了下,女儿的相片、刚刚拆封的护手霜、加热杯垫……都在里面。 “真没想到,”胡娇说,“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给你出了馊主意。” “哪有,跟你没关系,其实这一年的生活跟离了也没区别,想明白了,也没什么。” “嗯,就是可怜了小孩。” 这话正戳在麦禾的痛处,她很难再笑出来,胡娇知道自己说错话,忙往回找补,又说:“孩子适应能力比大人强,我们当妈的总是瞎操心。” “领导呢?出差去了?怎么不在?”麦禾问。 “昨天被拉着去参加销售那边的庆功会,喝多了,一会肯定来的。” 胡娇陪同麦禾一起去办理离职手续,有胡娇做缓冲,同事们对麦禾恢复了往日的热络,她离婚的消息已不胫而走,个性奔放的同事摆弄她特意背出来的名牌包包说漏嘴,表示羡慕她有颜有钱有自由,麦禾看了眼胡娇,胡娇避开视线,随手抓起文件盒里的一件东西,说了句,呦,你都用上了? 麦禾本来就没指望胡娇会帮她保守秘密,她的目光从胡娇因遮掩而略微尴尬的脸上下移,看到她拿在手中的文件袋。 牛皮纸袋上印刷了一个由许多书简、碑拓残片拼接成的玉如意。 又是八破画!麦禾已经快要把八破画忘掉了,它竟又一次强势出现在她的生活里! 第二十三章 碎片散落06 “虽然有点怪,但挺漂亮的,对吧?” 胡娇拿着文件袋冲麦禾摇晃,麦禾看得头晕,当听到胡娇内行地向她介绍文件袋上的图案叫锦灰堆,又叫八破画后,她更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麦禾凝视胡娇的脸庞,此刻,她宛如惊弓之鸟,只觉得围绕着自己的一切都不对劲。 自从那次博物馆看展之后,她就觉得生命里有什么东西被撬动了,还没弄清楚那到底是什么,剧变就已发生,一下子好像人人都能将她勘破,知晓她的弱点。 “呦,你怎么了?脸怎么变这么白?”胡娇拉住麦禾的手,回以关心的注视。 麦禾指着她手里的文件袋问:“哪儿来的?” “前几天你不在的时候,有人来看领导,带来好多伴手礼,见者有份,我没拿文件袋,拿了个马克杯。” 胡娇的手当空一挥,麦禾的视线跟着一转,这才发现她早就被“八破画”包围了。 招聘组的工位上有两个八破画纹样的马克杯、薪酬组那边的是八破画团扇、同样的文件夹培训组的丁雯雯也在用。 “谁呀?谁送来这些东西?” “不认得,听说是领导以前的助理,一个小姑娘剃个板寸头,脖子上、手腕上全是串串,酷得很。她自己创业,开公司的,”胡娇一边回答麦禾,一边问办事的HR专员,“她是不是来拉业务的哦?下个季度办公用品采购是不是要加供应商哦?” “我不知道,不关我事,”HR专员抬起头,对麦禾说,“把工牌交掉,稍后IT去给你的电脑格式化硬盘,等IT的字签了,你去找陈姐拿离职证明。” “好。” 麦禾把工牌留在桌面上,忍不住又瞄了一眼八破画文件袋。 板寸头的小姑娘?麦禾想不起来,她认识这样的人。 胡娇挽住她的胳膊说:“你喜欢?喜欢的话,我那里有个杯子。” “不用,你留着吧。”麦禾说。 远远的,麦禾看到领导办公室的门开了,她和胡娇示意自己去打声招呼,胡娇点点头,放开她。 麦禾态度端正地就旷工一事和领导道歉,她说:“离职手续办好后,我就走了,感谢您一直以来对我的包容和帮助,很抱歉,因为私事让您为难,请您原谅。” 麦禾站得笔直,笑得端丽,洁白的羊绒大衣和暖橘色的围巾衬得她气色极好,在生活崩坏的此刻,她需要通过完美的谢幕找回失去的尊严和自信。 领导递给她一张名片。 “我以前的一个小助理回来创业了,想招个行政。岑溪,还记得吗?不记得了?没事,她在公司时间很短,不记得也正常,她现在开设计公司,如果你需要找工作,可以联系她,就说是我推荐的。” 名片是黑色的,背面是一条烫银的鱼,正面以“岑溪”的名字为核心,向外散出一圈圈的圆,写满了她的各种title、联络方式、工作室地址等等信息,麦禾捏着名片,说:“谢谢领导,我会认真考虑。” 办完离职手续,胡娇留麦禾吃饭,麦禾扯了个理由拒绝了,胡娇又说:“那周末呗,周末我们一块去逛逛,你带上甜歌,我们去文玩市场淘珠子。” “下次吧,等我忙完这阵子。” “哦,那行,你随时跟我联系,别把我忘了。” “好,以后还有机会聚的。” “就是就是。” “胡姐,我一直没问过你,你是哪里人?老家哪里的?” “我就是本地的呀,怎么了?” “你……你认识一个叫苗苗的人吗?” “不认识,谁呀?” 麦禾嘴角抽搐地抖抖,没有回答。 她觉得自己越来越疯了,竟然怀疑胡娇是故意拿八破画刺激她,她甚至想到了苗苗,怀疑胡娇跟她有仇,理智尚存一线,她知道问题不在胡娇,在她自己,是因为她心里有鬼,才会疑神疑鬼。 胡娇一路将麦禾送进电梯间,电梯门合上的一瞬,麦禾看到她的肩膀沉沉落下,似乎是叹了一口气,她想,她们都很清楚,从今往后,交集不再,渐行渐远是注定的事情。 走出办公大楼,麦禾已完全将岑溪回忆起来。 她在公司待的时间不长,有点人来疯,试用期未结束就因为工作失误被开掉,再回来时,摇身一变,成了老板,做的还是八破画周边的生意,这还挺让人意外的。 她突然想见一见她。 岑溪的办公地不在商业写字楼内,而在居民小区里,是个砖混结构的老房子的一楼,老房子经过改造,调整了入户门的位置,小院子的围墙重新砌过,因为季节原因,花园里有些萧条,从大窗户看进去,屋内十分整洁,干净得仿佛没人在此工作一般,她看到一个人影,一个剪着寸头穿着绿色高领羊绒衫和灰呢子背带裤的女人。 外墙上钉了一挂复古欧式手摇门铃,麦禾扯动黑色的麻绳,门铃发出珰珰的好听的响声,岑溪跑来开门,她灿烂地笑着,热情地和麦禾打招呼。 “你好!请进。” “你换了新发型?头发这么短啦。” “是呀,”岑溪的胳膊绕到身后,在腰上比划了一下,说,“以前我的头发有这么长。” 老房改做工作室,动了房屋结构,为了更敞亮,屋子里的非承重墙差不多都被拆掉了,这种七十年代的老房,建筑面积大都不会超过六十平方,但这么一改造,乍一看却比一百多平还要开阔。 麦禾伸手在桌子上摸了一把,桌子很干净,太干净了,空空一张桌,连电脑都没有。 “你平时不在这里办公吧?” “新起炉灶,什么都还没开始弄,你是第一个访客。你怎么样?我上次去公司的时候没见到你,听说,你打算离职了?” “嗯,已经离职了,上午刚办的离职。” “干嘛离职?工作不满意?要不要到我这里来看看?我正缺一个大管家。” “哎呀,真好。不过,我家孩子身体不太好,最近总是生病,先把她照顾好再说吧。” “没关系的,你随时想过来都行。大家都是老朋友了,如果还能在一起工作,肯定会很愉快。” “好的呀。” 老朋友?岑溪用的这个词让麦禾愈发用力地提起笑肌。 那年,岑溪离开公司,是因为在工作中犯了低级错误。当时公司正准备上线一款升级后的新产品,花很多钱请明星代言,租用最好的摄影棚拍摄广告,广告开拍在即,其他人却发现岑溪带进棚内拍摄的产品是旧版的,于是所有人停下工作等待她调换新产品,包括明星大腕,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租用的拍摄地按时间计费,那是实实在在的一寸光阴一寸金,等她气喘吁吁跑回来,副导演当众开骂说她上班不带脑子。 广告拍摄完成后,岑溪就离职了,但她肯定是不服气的。想起岑溪离开时的眼神,麦禾知道她在责怪她,因为那份准备物料的工作原本该是麦禾的,是岑溪主动请缨要帮她,才领了那份活。但麦禾没有去解释自己,也没有去假模假式地安慰,某种程度上说,她是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忠实信徒,内心冰冷无情,像台机器。 麦禾注视着岑溪的双眼,曾经这双眼睛充满孩子气,有一种夺目的热诚,如今那股神采没了,看起来异常疲惫,她的同理心在做了母亲之后慢慢长出来,她想她应该很不容易,创业者的名号听起来好听,实际吃的苦头恐怕不会比社畜少。 “随便坐,别客气。喝点什么?” “都行。” “那来杯美式?” “好啊。” 胶囊咖啡机传来嗡嗡的作业声,不一会儿,岑溪端着两杯咖啡走来,麦禾嗅了嗅香气,说:“画中国画,长洋人胃?你这也算中西结合了吧?” 岑溪愣了一下,吃吃笑了,嗔怪说:“那问你喝什么,你说随便,我这里也有茶的呀。” “我开玩笑呢,”麦禾举起咖啡,抿一口,夸赞说,“好香。” 她们刚刚重逢,还不够熟悉,所以时间过得很慢,麦禾环顾四周,看到一整面白墙上只嵌了四枚无痕钉,她问岑溪,怎么没挂画? 岑溪看了看时间,说:“快了,就快送过来了。” “你的创业项目是什么?我刚从公司过来,看到你送给同事们的礼物了,很中国风,挺好看的。” “那叫墨拓八破,我准备把它市场化,跟文具、生活用品还有服装做做融合。” “你真厉害。都是你自己画的吗?怎么画的呀?”麦禾见岑溪笑了,她也跟着笑,说,“我是不是问得特别外行?” “墨拓八破是拓出来的,不是画出来的。” “啊?是吗?我以为八破画都是画出来的呢。” “有一个分水岭,六舟之后,八破画不再采用拓印的方式而是用毛笔、彩墨绘制,”岑溪啧了一声,哈哈笑出声,说,“咦?你不是不懂啊,我怎么感觉你在考我呀?” “哪有?你说的话我都听不懂,六舟是什么?” “是个僧人,也是个全能艺术家。” “画八破画的人多吗?我之前带女儿去博物馆,听讲解员说,像这种小众非遗,传承很成问题,挣不到钱,很多人要么画着画着就不画了,要么就改行了。” “是,正因为这样,非遗艺术才更需要被市场化,要有更广阔的舞台,推动比保护更加迫在眉睫,我现在做的就是这方面的事情。” “你真厉害。” “夸我不如加入,大家一起动起来,让改变真正发生。” 麦禾笑得捂住嘴,她连连摆手,说:“你真的不一样了,当了老板,说话一套一套的。” 岑溪耸耸肩,似笑非笑地说:“你看起来也不一样了,但其实还是老样子。” 麦禾愣了一下,她没听懂岑溪这话到底是夸她真还是批评她假,还没来得及细想,清脆的铜铃声响起来,麦禾伸长脖子朝门口看去,纱门外站了个穿外卖工作服的人,怀里抱着长条状的方盒子。 “噢,”岑溪放下咖啡杯,站起来,说,“是我的画到了。” “什么画?要帮忙吗?” “八破画,”岑溪看看麦禾,说,“不是衍生品,是真正的八破画。” 第二十四章 碎片散落07 红色暗纹的匣子上裹了金色的绸带,绸带上写了“庆鱼古玩”四个字,它静置在宽大的台面上,像一枚待拆的定时炸弹。 岑溪在打电话,说画已收到,不用担心,语气听起来软绵绵的,只是不知道谈到了什么,她的声音又突然硬起来,说:“我知道,我有分寸。” 麦禾的注意力都在“定时炸弹”上,声音从她耳朵流入流出,一点没有留下。 她记得这样的盒子,红色暗纹,金色绸带,但不是放在白色的办公桌上,而是放在一张看起来就很沉重的红木案上。 那个房间是黑色的。 有人在说话,至少两个人,嗡嗡嗡的很低沉,声音突然停了,她听到很轻很轻的脚步声,紧接着,房间亮起来。 她看到一张男人的脸。 深肤色的长脸,皮肤闪着光,厚厚的嘴唇上方有星星点点的胡渣,他看着她笑,她感觉自己的身体猛地腾空,仿佛坐上游乐园里的旋转升降飞机,古色古香的屋子在她的视野里浮浮沉沉,她看到松散的金色绸带、打开的红色暗纹盒子,以及花白兜腮胡子的外公的脸。 “你呀,怎么躲到这里来啦?” 那声音充满溺爱,她一下子明白了,这是躲猫猫的游戏,她躲在柜子里,柜子门被他打开,她被捉住了。 “麦禾——” 后背被岑溪猛地一拍,麦禾醒过来,她一脸茫然地看着岑溪,耳鸣在消散,岑溪离她很近,手扶住她的后背,从下往上仰起脸从45°角看她。 “你怎么了?想什么呢?”岑溪好奇地望着她,笑眯眯地说,“你是马儿吗?站着都能睡着?” “没有,”麦禾有点慌,耳朵热了,她说,“我没见过古董,让你见笑。” “嗐,”岑溪拍拍匣子,说,“看看再说,不是包得好,就是古董呀。” 又要看见八破画了,麦禾紧张地吞喉咙,火还会烧起来吗?上次在博物馆,熊熊燃烧的大火包裹了每一幅画,她还会听到海浪的声音和孩子的欢笑吗? 岑溪拆了绸带,不知她是怎么一抽,金色的绸带划过一道波浪,仿佛一条跳跃的鱼,是瘦长紧致,金光粼粼的野生大黄鱼。 卷轴被取出来了,不止一个,一、二、三、四,竟然是四幅画呀。 岑溪打开卷轴的动作很温柔,她轻轻地将卷轴向前推动,当画面露出后,她的手腕突然猛地一抖,卷轴便自动顺着宽大的桌面朝前滚去,卷轴的一端被暗暗压住,因为惯性,滚到头时,另一端被抻得轻跳了一下。 麦禾的心脏跳到嗓子眼,在她的幻视里,被推出去的并不是画,而是泼洒而出的一桶油,微微窜动的橙黄色火苗瞬间烧出去,嗖地一下,橙黄变成幽蓝,桌面好似在瞬间成了一片深邃的海。那片幽蓝的火苗勾着她,她能听到它的每一簇都在呼唤她,叫她投身进去、扑过去,跳下去…… 岑溪把手背在身后,俯身贴近画面,麦禾用尽力气才控制住自己不要去拉拽她,幻视里,岑溪的头已经完全钻入火海,她忍不住说:“你近视很严重吗?干嘛靠这么近?” “我看画呀,”岑溪抬起头,看到她隔着半米站着,啧了一声,说,“你站那么远干什么?过来点,凑近点看。” “不用,不用,我看个整体就好。” 岑溪又俯下身去,把头“埋进”火海里,比之前更近。见不得蓝色火苗爬上她的耳廓,麦禾挪开视线,小心翼翼地换了口气。 她感到身体越来越沉,脚下越来越虚,身体很不舒服了,她想要离开,但岑溪一把抓住她,把她拽到桌子前,指着“火海”说: “八破画要细看,它是写实的,有趣的地方就在于去看画家选取了什么入画,它在表达上更直接,残破书页上的文字也许就是画家心里想说的话,你仔细看,会看出趣味来。” “密密麻麻的,看得头晕。” “嗯,是的,元素很多。大量留白,刻意营造疏密对比,是晚清至民国时期的八破画风格,”岑溪摇摇头,说,“我不喜欢。” “不是挺好的吗?博物馆里的展出品还没你这幅画得密,画得多。” “就是堆砌太多了。画面密不透风的,只看到画家在炫技,别的都看不到。任何创作都一样,技艺再高妙,没有灵魂也索然无趣。” 直到这时,麦禾才反应过来,说:“哦——这不是你自己买的画,是别人送你的画?” “对呀,朋友送的。” 麦禾的眼睛不自觉地瞥向岑溪的双手,她酷爱饰品,手腕上的珠串堆叠着,十根手指头却都是素着的,她见到岑溪第一眼,就看出来她们的状态不一样,她可以确定岑溪没有做妈妈,但不确定她是不是单身,现在看来,她大概是个有追求者的未婚人士。 “不错了,送份古董给你,肯定不便宜吧?又是跟你的事业息息相关的,算用心了。” “什么古董呀,这又不是真迹。” “啊?假的?怎么会?!这画多老啊,还有很多洞呢。” “嗯,就这些虫洞做得最假。自然的虫洞千变万化,洞口边缘既要光洁,又要锋利,是最难做的,稍不留神,就是一眼假。没点眼力见,不好瞎逛古玩市场的,很容易上当受骗。” 麦禾替岑溪的朋友觉得肉疼,她忍不住问:“那贵不贵呀?亏大了吧?” “两万八。可惜了,这些钱明明可以买到相当好的八破画佳作,去支持那些为了理想坚持不懈的创作者,这个笨蛋,真想揍他一顿。” 这个价格比麦禾想象得少,她皱紧的五官放松了,同时心里也动了一下,一个念头冒出来。 “你肯定认识很多画八破画的艺术家吧?” “嗯,圈子不大,有人引荐的话,基本上都能见上。怎么了?” 麦禾眨眨眼睛,说:“我也想买画。” “可以啊,我可以帮你牵线搭桥,你要是对我放心,我可以帮你选。” “我能亲自去挑吗?”麦禾说完,又赶紧补了一句,说,“不是对你不放心,我就是好奇,想看看别人是怎么画的。” “不是不可以,但是天南海北的,山东、浙江、陕西……最远到XJ,都有八破画的传承人,大家的侧重点不同,风格也不大一样。你有特别想去的地方吗?” “不要太远的,周末最好能跑个来回,不耽误孩子上学,这不还没放假吗?” “三四百公里之内的地方啊。” 岑溪低下头,轻轻晃动脚尖,似乎是在盘算什么,见她半天不说话,麦禾急了,主动问:“你去过蜃州吗?” “蜃州?开渔节?”岑溪扬起脸,笑意深得在眼尾留下刻痕,看到麦禾忙不迭点头,她说,“我来问问。” “好,我等你消息,”麦禾笑起来,心里有了希望,混乱就有了出口,她整个人松弛不少,桌面熊熊燃烧的烈火似乎也没那么吓人了,她甚至能够开玩笑,指着那团火焰,说,“也还行,不算吃亏,一共四幅画,画面内容还这么复杂,画家一笔笔画上去也不容易,我觉得值了。” “老天爷!”岑溪叫起来,一脸无奈地说,“真要是一笔笔画的,当然值了,可这是喷绘的!” “不可能吧?” “就是喷绘,用数码相机高清拍摄,然后用电脑分色、制版,再分层喷绘。而且,我看这个喷绘相当粗陋,说不定连背面都没喷,托个裱遮掩一下,就拿出来骗人了。你不信?不信的话,我拆给你看。” 说着说着,岑溪拿来一把喷壶,见她把画翻过去,真的要动手,麦禾拉住她,摇头阻止。 “没事的,大不了再裱上嘛。” “你说是假的就是假的呗,我又不懂。” “这画做的时间不长,油墨味儿还在呢,你闻到没?你闻闻,闻闻。” 画又被岑溪掀回来,麦禾下意识避开视线,猝不及防地,岑溪突然把画扯高,劈头朝她盖过来。 麦禾仰起头,感觉蓝火将她浇透,她完全动不了,呼吸停止,脑袋空白,视线里岑溪的脸在扭曲,她的眼睛黑黢黢的,瞳仁无限扩大,渐渐盖住眼白。 她要被烧死了!火焰焚烬一切,除了黑色,只有凄厉的惨叫和疯癫的笑声。 麦禾栽倒了,岑溪的视线被画卷遮挡了一部分,反应不及,没能拉住她,轰隆一声,麦禾摔得不轻,脸几乎是正面拍在地上,她没有爬起来,像摔死了一样,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惊慌只在岑溪眼睛里冒了个头,就迅速消散了。 她杵在原地不急于施以援手,她该去拨打急救电话,但她的手机反扣在不远处的壁柜上,她只是站着,静悄悄地等待时间的流逝。 直到有人破门而入,对着她大吼一声。 “你疯啦!” 她泄气一样背过身,透过窗户看到他抱着她冲出院子,她忍了一会,听到汽车喇叭的催促,才抓上麦禾的包和她的手机,跟着冲了出去。 第二十五章 碎片散落08 “你不许画画!” “我不许你画画!” 有人在嘶吼,女孩的声音,蛮横霸道。 麦禾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她环顾四周,这是哪里?岑溪把她带去哪里了? 她觉得自己被装在红色的木箱子里,这栋房子到处都是红色的,红得发黑,红色的地板、红色的墙裙、红色的木头楼梯,屋内的红色和屋外绵延不绝的青绿衔接在一起,屋外有多么灿烂明亮,屋内就有多么昏暗压抑。 “你再画——你再敢画,我就杀了你!” 咬牙切齿的咒骂变成了赤裸裸的威胁,麦禾循声看去,她看到一扇窄窄的门,声音是从门内传出来的,她叫了一声,“岑溪,是你吗?”,可是嗓子是哑的,她掐住自己的喉咙,又喊了一句,可手下像捏了块胶皮,一点震动感没有。 她正慌着,那扇窄窄的门被撞开了,一个披散着头发的少女怒气冲冲地跑出来。 年轻的薄窄的身体,刚刚隆起的胸脯,花边短裤下一双笔直的鹭鸶一样的腿。 她冲自己直直撞过来,速度很快,麦禾想躲,可是猛地发现她长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她呆住,任由她朝自己撞过来,然后,哗啦一下,她像雾气一样从她的身体穿过去。 原来,是做梦啊。 麦禾突然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 她跑起来,一把推开那扇窄门,她的心疯狂跳动,以为会在门后看到别人,可是,没想到那扇门通向了花园。 绿油油的草坪上秋千独自在荡,墙上开满紫色的小花,花园正中心放了一口圆圆扁扁的铜盆,盆下是三个腿的黑色铁架。 她走过去一看,最后一尾火苗熄灭了。 麦禾的眼皮像被弹簧操控那样嘣地弹开,梦里的恶语还残留着回响,像锋利的刀片切割她的大脑,痛感锐利。 她躺着,躺在铺了碧绿色无菌床单的窄病床上,手背上扎着针,高高吊起的软袋内澄黄色的液体正通过塑料软管和针眼一滴滴进入她的身体,她挣扎着爬起来。 “来人!有没有人?!” 她一边喊叫,一边扭身搜寻呼叫铃,瞬时,又注意到床头一侧的窗户。 窗外,白日仍亮,但分辨不出具体时间,她是个母亲呀,现在几点了?到女儿放学的时间了吗?还来得及去接女儿吗? 麦禾看到她的包了,放在靠墙的椅子上,输液让她行动不便,她站起来,仰起下巴,研究那袋不明液体,是麦参营养液,她在海市第一人民医院的急诊病房里。 麦禾想像电视里演的那样,一把将针管拽掉,但又不敢,于是只能一只手高高提着输液袋,朝椅子走去,把皮包放在腿中间夹住,左手别扭地拉开皮包拉链,把手机取了出来。 还好,下午三点,来得及去接女儿放学,麦禾明显松了一口气。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一早去办离职,办完就坐地铁去找岑溪了,到岑溪的工作室时还不到午饭点,这么一算,足有三个小时她是完全没有意识的。 她不记得自己遭遇岑溪的恶作剧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右胯骨隐隐钝痛,半边身体感觉木木的,这是怎么了呢? 麦禾坐在椅子上,努力调动回忆,什么也想不起来,被八破画盖住脑袋后世界就黑掉了,身体好像穿过隧道,呼啦一下,来到了完全陌生的地点。 不……也不是什么都没想起来,她想起了苏醒前听到的咒骂声和少女时期的自己。 谁在骂人?骂的是谁? 麦禾捏着输液袋,低头胡思乱想。 病房的门上有半片毛玻璃,两个人影从后闪过,停顿了两三秒后,走掉了一个,随即,门被拧开,岑溪站在门外,麦禾抬起头和岑溪视线相撞,岑溪看着她倒抽凉气,快步朝她冲过来。 这个女人,在她的脑海深处留下了罗刹般恐怖的残影,麦禾对她有了应激反应,下意识地躲她,她的后背撞上椅背时,岑溪从她的手上夺过输液袋,高高举起,焦急地说:“回血了。” 麦禾低头一看,血液倒灌进输液管,往回走了十公分,乍一瞧像是她的血管从皮肉里扎出来,她的手背鼓出鹌鹑蛋大小的包,刺痛发涨,她回过神,垂下手,岑溪搀扶她坐回病床,把输液袋挂回原位。 “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我没怎么样,你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还好,”麦禾心思被梦境搅乱,她躲躲闪闪地说,“我早上没吃早饭,估计是有点低血糖吧,真是不好意思,害你一直在这里陪我。” “你吓死我了。” 尽管岑溪做出夸张的表情,但麦禾并不觉得岑溪是发自内心地关心她,她忘不掉岑溪把画朝她掀过来的样子,那个动作太大了,好像不太合理,岑溪的个子比她矮,就算是要让她闻画的味道,画也应该是从下往上送到她口鼻的位置,怎么会从头上落下来?现在再回忆,她又觉得岑溪拉住自己手腕时的力气也太大了,很霸道也很不客气。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受?是神经过敏还是第六感?麦禾判断不了,她很纠结,眼珠不安地乱晃,差点忍不住想要当面质问,就在她要开口时,病房门的毛玻璃上贴来一个人影。 男人的轮廓,脑袋微微侧过,好像是在偷听。 “谁呀?!”麦禾叫起来,她指着门,大声喊,“谁在外面?!” 余光里,麦禾注意到岑溪一激灵,她跳起来朝门口走,人影也瞬间撤走了,等岑溪把门打开时,门外只有来来往往的医护和患者。 趁岑溪站在门口东张西望的工夫,麦禾找到呼叫铃,毫不犹豫地按了下去,她说:“不早了,我要去接女儿放学,再晚就来不及了。” “我帮你去接,”快步跑回来的岑溪摁住她,说,“你女儿在哪里上学?” “不不不,我自己去就好。” “麦禾,你怎么了?医生怀疑你有神经类疾病,你常常这样无缘无故晕倒吗?你这样在大街上走来走去,也太危险了。” “没有的事,我就是低血糖。” “你得好好看看医生,做个全面的检查。” “我知道,我会的,今天麻烦你了,谢谢啊。” 护士进来了,麦禾举起手示意要拔针,说有急事要走,剩下的点滴不挂了,见护士不理她,转头看向岑溪,她瞪起眼睛,抬高声音说:“针扎在我身上,你看她干吗?” 护士见她不好惹,动作立马利索很多,低下头痛快地将针拔了,收起输液软袋离开病房。 麦禾压着手背鼓包上的针眼,怪疼的,她咬牙忍着,耳边突然传来冷冰冰的质问。 岑溪说:“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 麦禾有点懵,她没有跟岑溪发难,质问她为什么要用八破画砸她,她反倒先问起她来?她警惕地盯住岑溪,想起她们的初相识。 时间应该是2016年2月底或者是3月初,麦禾休完婚假不久,部门要进新人了,她的工位正对领导办公室,当时领导还没升任总监,职位是高级经理,招聘部门连着一星期每天安排一个应届毕业生进领导办公室面试,学历一个比一个高,模样也一个比一个好,但是领导总也不满意,她和当时的招牌专员关系不错,两个人常在一起吃午饭。 招聘专员跟她抱怨说领导要求多,薪资待遇只肯按应届毕业生标准给,但又看不上应届毕业生是没有经验的愣头青,好不容易从简历库里捡了个要能力有能力,要经验有经验,薪资要求还匹配的候选人推过去,领导却见都不肯见。 “为什么?” “嫌弃人家在家当了三年宝妈,说为了孩子肯在家当三年宝妈的女人,孩子永远是第一位的,面试时说得再好听,将来到岗以后狐狸尾巴就要露出来,到时候杂七杂八的事情太多,要影响团队的奋斗精神。真烦人。你们老板自己也是个女的,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麦禾听笑了,领导给她批婚假的时候,就阴阳怪气,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她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们就先推着吧,真没有看得上的人,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为什么?她不是一直吵着缺人?你们组确实一直有个空位。” “对啊,怎么就一直空着呢?”点到为止,麦禾不多说了,话锋一转,说,“能多一个人当然好啦,真没有,我们三个也能干得过来。” 什么招助理?醉翁之意不在酒,敲打她而已。 休完婚假归岗,领导半开玩笑地说三年内不会给她批超过七天的长假,麦禾知道该表忠心说怀孕的事五年之后再考虑,可是她没接茬,是因为她装傻充愣,才惹得领导搞出招助理的戏码,在部门真正进人之前,她一直是这么想的。 直到岑溪来了,领导把岑溪的简历推给她,说让她来带新人,她才终于有了危机感。 美院毕业,艺术专业硕士,有半年工作经验,曾在某地方性公益组织工作过,有跟政务人员打交道的经验,这一点很得领导喜欢,不仅批了入职,还主动将薪资待遇提了一级。 那时候,麦禾对岑溪是挺有意见的,她觉得岑溪有病,放着好好的专业工作不做,跑来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跟她们抢饭碗,难道岑溪现在问的就是过去的事?她是因为心里有气,才故意捉弄她? “怎么说?”麦禾绷着脸,问,“我对你有什么意见?” “你怕麻烦我,不拿我当朋友。”岑溪噘嘴撒起娇。 麦禾被她孩子一样阴晴不定的脸弄得糊涂,尴尬地笑笑,有些狼狈地说:“不跟你开玩笑了,我女儿就快放学了,先走了,我们……再联系。” “你别跑呀,怎么了?怎么跑得跟欠债的一样?”岑溪跟在她身后说。 一股无名火冒出,麦禾的脑袋瞬间热了,她停下脚步,扭过身,盯住岑溪,不客气地反问:“你到底什么意思?我欠你什么了?” 麦禾没控制音量,因而吸引了几缕关注的视线,她对那些打量回以怒目,目光却正巧扫在了急诊的挂号缴费处。 想起晕倒后是岑溪送她来的医院,也是岑溪帮她挂号交钱看的病,麦禾顿时无措起来,她一边说对不起,一边拿出钱包,问岑溪看病多少钱,但她的这个举动似乎把矛盾推向了顶峰,岑溪真的生气了,竟然丢下她一个人跑了。 第二十六章 碎片散落09 麦禾站在蔚蓝海岸商业街的东头恍惚,她双手插在兜里,回忆过去几个小时发生的所有事情。 这是她人生中第二次感受到失忆,此次失忆的时间段比十六年前短得多,可是惊恐的程度却是几何倍数的增加。 她不明白为什么,想了半天,才想通了。 以前,她不是一个人,有外婆、母亲保护她。 现在,她也不是一个人,但是身份却变了,她不再是被保护者,而是保护者,她有一个还没有过五周岁生日的女儿需要被照料,她绝不能有事。 麦禾的身体情况不仅令自己担忧,也影响到了女儿的心情。放学时,甜歌牵着她的手,看到她手背上一团青紫,眼泪立刻滚出来,嘴巴一撅,呼呼地对着针孔的伤处一直吹气。麦禾心里好温暖呀,她捧着女儿的脸,亲了又亲,说:“没事,妈妈一点也不痛。” “妈妈,你要多吃饭饭、多吃菜菜、多吃鸡蛋,还要喝牛奶呀,还要吃车厘子,苹果和橙子,要多多补充维生素C呀,妈妈,你不能挑食喽,不可以偷吃零食……” 甜歌把她对她的叮咛一一复述出来,每说一句,麦禾就应一声,应到最后,她紧紧捏着女儿的小手,眼圈忍得通红。 路过海港海鲜商行时,甜歌的脚步慢下来,麦禾顺着她的视线往店里看,好巧,“老板”和“掌柜”今天都不在,只有一个店员在守店,她知道女儿馋了,想吃一口虾饼,她牵着女儿进店,破天荒地称了几块虾饼,店员全程表现尴尬,只在甜歌奶声奶气地主动道别时,才笑了一下。 小孩子可真容易被满足,一口好吃的就能笑得像嚼了幸运星,感受到女儿的快乐,麦禾觉得好幸福,只要女儿能开心,她什么都可以不计较,什么都可以放下。 回家一换衣服,麦禾才知道她的羊绒大衣毁了,污渍擦在后背、后腰处,颜色不深,但却是一大片,难怪,在幼儿园等女儿时,麦禾总感觉有眼睛在盯着她看,她以为别人是看她的贵气漂亮,原来别人是看她的狼狈可笑,她臊得脸皮都跳。 皮包也蹭出了一道划痕,女儿睡下后,麦禾用湿润的棉片沾了点凡士林揉擦,还好划痕不深,擦了两三遍就修复了,不用专门送去维修,她累了,松了身体,疲累地叹气,又坐了一会,才起身从衣帽间拿出另外一只小号托特皮包,准备换着背。 口红、粉饼、一次性医用外科口罩、消毒湿巾纸、便携漱口水…… 麦禾把随身物品一样样地从刚刚养护好的皮包里拿出来,突然,她摸到了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软软的、不大、似乎一捏就扁了,麦禾慢慢把手拿出来,是折纸,被捏扁了,她手一松,折纸慢慢舒展开。 什么呀…… 麦禾端平掌心,困惑地歪着头看它,这是——螃蟹? 梯形的身体,上下各有两只折出来的钳子,确实是只纸螃蟹。 怎么会有只纸螃蟹在包里?麦禾捏着它看,螃蟹的颜色花花绿绿的,身体上还有字,她当机立断决定“拆蟹”。 折纸被展开了。 是一张电影日历。 2021年6月21日,“不要回头,一直向前”——《千与千寻》 布满折痕的电影海报上,神隐少女神情坚毅,麦禾望着它发呆,脑海一片空白。 这只皮包是今天刚刚拿出来背的,她为了在离职时撑住场面,拿出了自己最贵的包。 所以,这只纸螃蟹是今天才落进她包里的。 谁放进她包里的?女儿?同事?岑溪? 麦禾紧拧眉头,对着被拆开的“纸螃蟹”狐疑,6月21日,什么日子?有什么特殊意义吗?这只螃蟹是女儿折的吗?还是有什么人在逗她? 螃蟹拆开了,却很难复原,麦禾折了好一会,都没折对,她烦了,把纸对折再对折,和口红等物品一并塞进新拿出来的托特包里,动作大到表情扭曲。 要去看医生了,临睡前,麦禾对自己说,有病也不要怕,明天就看医生去。 那天晚上,她又做梦了。 但不是可怕的噩梦,它奇怪又氤氲。 梦里,她待在宛若天堂的地方,身下是浅金色的沙滩,沙子绵密细软,头顶阳光和煦,她的头被一张有厚度又柔韧的纸盖住,阳光钻过纸张,暖白明亮,她看到自己穿着白色的裙子,白色的鞋子,白色的袜子,裸露在外的皮肤闪着光。 突然,有人钻入了她局促的纸帐篷,她并不惊慌,仿佛期待已久。 那人的手臂纤细,但手掌比她的大,手指还会摆弄动物造型,一会是狐狸,一会是小狗,一会是兔子,她被逗得咯咯直笑。 可是她看不到那人的脸,他的脸被纸隔住了,她好奇,很想看清楚,于是凑了过去。 他们的皮肤隔着纸张摩挲,明明是在梦里,她竟然能感觉得到他的温度,他像发烧了一样滚烫,她搜寻他,他却又躲着她,她急了,一把拽走了隔着他们的那层纸。 她看见他了,一张精致秀气的面庞,她一惊,倏地醒了。 麦禾瞪着天花板,缓缓调整呼吸,半晌,她不可思议地坐起来,这算春梦?她竟然梦见了海港海鲜商行的老板,为什么会这样?是因为今天跨过了心理障碍,又再度光顾海港海鲜商行了?她觉得口干舌燥,也觉得无比荒唐。 第二天,送完女儿上学,麦禾立刻打车去医院,她到的早,取的号也早,她自述幻听和幻视的情况,强调幼时出过车祸,担心脑部神经有病变的情况,神经科专家医生在听了她的自述后给她做了几项检查,最后建议她去看看精神科。 她面色凝重地接过病历单,重新去挂号。精神科候诊区人很多,没有位子坐,她在角落站着等。 这一屋子都是精神病患者吗?麦禾觉得他们看起来都特别正常。 一直等到还差两个号就到她了,候诊区才终于像麦禾来之前预想的那样混乱起来。 有个女孩似乎是被家长揪着来的,她不承认生了病,不愿意进来看病,扯住她的男人高大魁梧,她拉扯不过,只能像秤砣一样下沉身体,她不住地喊叫,披散的头发在挣扎中更乱了,漂亮的脸蛋也失去了气质,龇牙咧嘴的叫嚷让她平整的面部结构变得三横五纵,乱七八糟,麦禾看得很难受,她惶恐,害怕自己有一天也会变成那副模样。 候诊区的保安出动了,他们帮助家属控制住女孩,几个人像抬动物一样,把女孩提起来,夹着走。 麦禾的视线紧紧追着女孩走,她对女孩的命运感同身受,突然,她从玻璃反射里看到了两个自己,她的身后好像站了另一个她。 她们有一样的三件套,墨镜、口罩,罩住头部大围巾,麦禾在前,另一个人在后,离得不远,在玻璃反射中,她们好像互为彼此的影子。 麦禾心里一惊,又是幻觉? 突然,她的影子先她一步动起来,动作很快,嗖地一下不见了。 麦禾连忙转身去寻,她看到了她,围巾裹住脑袋,身体蜷得紧紧的,脚步很快。 叫号屏幕闪烁就诊号提醒麦禾即将就诊,她收回视线,狐疑地站到诊室外,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就诊,疑神疑鬼将她折磨得身心俱疲,很希望能有一味神药顷刻之间解决她所有的问题。 “怎么了?什么情况?”穿白大褂的头发花白的男医生问摘掉墨镜和口罩的麦禾,他打量人的目光短促而有力,仿佛一眼就能将人看穿。 “我最近总是产生幻觉……” “什么幻觉?” “幻听,还有幻视,都有。” “听到什么?看到什么?” “看到火,听到小孩哭。医生,其实我……” “有小孩哇?” “哦,有的。” “夫妻感情怎么样?” “呃,不太好,我要离婚了。” 候诊时,麦禾就在思考如何向医生阐述自己的病情,她攒了一肚子的话想要告诉医生,可是这间诊室显然不是她的主场,医生频频打断她的话头,用一个个小提问把控着问诊节奏,麦禾根本找不到倾诉的机会,好不容易逮到空隙说话,舌头又笨得离奇,像打结一样,连话都说不清。 “医生,我的情况比较复杂,我小时候吧……怎么说呢……这么说吧,就是,我出过车祸,失忆过,然后呢,就一直没有问题,直到现在,哦,对了,我是从神经科那边看了病过来的,这是拍的CT,还有病历。” 医生摆摆手,示意他的电脑上能查看到,他看了一会,说:“先做个全面检查。” 打印机滋滋啦啦地工作,麦禾又收到了一堆检查单据,专家的助手将麦禾带出诊室,指了对面往左第二个开着门的房间说:“缴完费以后先去测评室做题,然后再去做B超、甲状腺、激素和大生化检查。” 这么多检查,让麦禾以为自己得的是绝症,她怀着赴死的心,在医院汹涌的人潮穿行,一遍遍的排队、检查、等报告,当她回到诊室后,已经一句话也不想说了,她只问了一个问题,那个最关键的问题。 “医生,你就告诉我,我到底是不是精神病?” 病历上写着:轻度躁郁,医嘱:按时按量吃药,观察,随诊。 第二十七章 碎片散落10 麦禾的情绪荡到谷底。 医生说了,情绪波动大正是躁郁症的表现之一,拿完药,她找了个角落坐下,吞下碳酸锂片,然后一口气喝掉整瓶矿泉水。 水冷,环境燥热,加在一起就是水深火热。 仇然发来消息,问她在哪里,麦禾顺手就举起手机对着病例拍照,给仇然回了张照片过去,三秒钟之后,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什么。 异地夫妻做久了,平时就跟离婚差不多,真到离婚的时候,脑子反倒打岔,忘了自己跟他已经不是两口子了。 愚蠢至极,麦禾把消息撤回,可是晚了一步,病历仇然看过了,他回了消息过来。 【哦,恭喜啊。】 他居然跟她说恭喜?她感觉喉咙被扼住,流动的情绪堵在嗓子眼,越积攒越汹涌。 她知道仇然的意思,从字面上看,“精神病”和“躁郁症”毫无相似之处,仇然不知道躁郁症就是精神障碍疾病,只是无知地凭本能去判断,她没得会被人歧视全家的病,他也就没有被牵连,因此值得恭喜?看到他骨头里的冰冷无情,想到自己竟然决定过与他共度一生,麦禾气得笑出来。 【周末我回去看看宝宝。方便吗?】 【不方便。】 【怎么不方便了?对了,我的工作落实了,调了个新部门。】 【你的事不用跟我讲,我不感兴趣。】 【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说,部门敲定了,意味着我不会再被调动,又还房贷又付房租,开销太大了,我的收入扛不了几个月的。你得抓点紧。】 这条回复再次把麦禾的情绪挑向极端,她恨极了仇然这个卑鄙小人,整天就知道做天上掉大饼的美梦,怎么就没有一块硬得像石头一样的饼从五千米的高空坠落恰好落在他的头顶,压断他的脖颈,然后鲜血就像高压水龙头一样直冲入云,冲到无法再攀爬的高度就哗啦一下洒下来,将他囫囵浇透! 这想象太过残暴,麦禾也被吓到,手里紧抓的塑料袋发出沙沙轻响,她低头看到一堆药物,勉强获得一点安慰。 没事的,她是病了,只要按医嘱好好吃药,就会没事了。 每到周五,幼儿园门口停的私家车都比平时多,多出来的那些大都是等不及开启周末旅行的年轻夫妇们,麦禾站在校门外等着女儿,远远地,她看到女儿的笑颜,歪了脑袋回应她。 “妈妈,你的手还痛不痛呀?我帮你吹吹呀。” “不痛啦,宝宝,周末我们出去玩好不好?去大山里,好不好?” “大山里可以挖竹笋吗?可以摘草莓吗?” “不,这回我们不挖竹笋,也不摘草莓,我们去拜大佛,去点灯。” 在远离市区六十公里的古刹,麦禾为外公麦伯修供灯49盏,庙里香火鼎盛,紫气蒸入半空衔接入云,景象奇异,只可惜,云,是乌色的。 麦禾盯着那团云,心想,来此处祈福的,美好的祝愿背后哪个不裹藏阴暗?遗憾、自私、贪婪、杂念……那些披着吉利话外衣的邪恶多么污秽,把白云都污染了。 她的心怦怦直跳,再次想起忘不掉的苗苗。 这个名字真的要跟着她一辈子? 乌云朝她飘过来,她明白祈福失败了,逃避下去,永远没有真正的解脱。 回家的路上,麦禾打电话给岑溪,请她来家里吃饭,岑溪同意了,两人约好次日晚上见面,她想过了,就从对自己最有刺激的八破画开始,一步步找下去,从画找到人,那是个很小众的圈子,兴许岑溪能帮她的忙。 岑溪来的时候带了许多礼物,有儿童玩具、有零食礼包,麦禾没想到,她还带了那个暗红色花纹的画匣子。 “这是……”麦禾捧着画匣,沉甸甸的,画在里面,她又惊又喜,不知道该说什么。 “借花献佛,不介意吧?”岑溪笑着说。 “不合适吧?我还是自己买吧。这是别人买来哄你的,虽然是赝品,但也花了真金白银,我拿着不合适。” “你就收下吧,我朋友听说是假的,都快气死了,他再也不想看到那些画了。而且,你也知道,我不喜欢这种风格的八破画。” “你喜欢什么风格的?回头我去买的时候,买一组你喜欢的送你。” “你太客气了。”岑溪笑着说。 “应该的,就当送你的开业礼物。你工作室那一面白墙还空着吧?说好了,留给我。” 麦禾让甜歌照顾客人,自己钻入厨房切水果,岑溪把带来的玩具拆开给甜歌玩,那是一个电动钓鱼机,大号的,做工很好,音乐声音柔和不刺耳,一看就是精心挑选的。 “小可爱,你喜不喜欢阿姨送你的玩具?” “喜欢。” “阿姨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你告诉阿姨有什么喜欢吃的,喜欢喝的,我下次来给你买。” “我喜欢吃海鱼叔叔的鱼饼和虾饼,但是妈妈不让我吃。” “海鱼叔叔是谁呀?” “海鱼叔叔是坏叔叔,妈妈说的。” “啊,是坏叔叔呀,那你要离他远一点哦。” “可是妈妈又买虾饼给我吃了,海鱼叔叔是好叔叔。” “哈哈,怎么一会儿一个样呀。” 听到这些,麦禾连忙把切好的水果在盘子里码好,端去堵住女儿的嘴。 岑溪问:“麦禾,你先生晚上不回家吃饭?” 甜歌插话说:“阿姨,我爸爸在外地上班,他每个月只在家待一两天。” 女儿这个嘴快的毛病,没少挨麦禾的批评,但这一次,麦禾高兴地给甜歌捡了一颗车厘子吃。 岑溪夸赞说:“她真可爱,跟你长得一模一样。” “哪有,她的嘴巴和下巴跟她爸爸的一模一样,”麦禾说,“昨天在医院让你破费了,花了多少医药费?我转给你。” “你不都请我吃饭了嘛,要再这么客气,就真是不拿我当朋友了。” “行吧,那你没事多来家里吃饭。” “我可真来呀,你做饭好吃的,”岑溪笑着说,“对了,你有没有再去医院检查?需要的话,我可以陪你一块。” “去过了,没事,”麦禾敷衍着,她转移话题,问,“你帮我打听了吗?附近有没有哪里能买八破画的?” “哦,蜃州嘛,帮你问了,”岑溪停顿了一下,喝了口鲜榨的橙汁,说,“我朋友跟我说,建议在妈祖广场那边找一找,可能有。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我陪你一块呗。” 妈祖广场,麦禾记下地点,她打算下周五晚上就带着甜歌出发,但却告诉岑溪下个月抽空去。 “下个月?”岑溪长长叹气,说,“好惨呀,我的墙还要空到下个月呀。” 麦禾尴尬地笑笑,没有松口,只是说尽快安排,安排好了联系她。 送走岑溪之后,麦禾在厨房里忙碌了很久,她像个重度洁癖患者那样清理厨房瓷砖的每一条缝隙,将睡前故事潦草读完后女儿终于睡着了,她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岑溪带来的画匣,打开那些画。 幻觉依然存在,她将四幅画摊在客厅的地板上,于是地板着了火,幽蓝的火苗上蹿下跳。 麦禾凝视着幻觉中的蓝火,慢慢地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火柴。 她偷东西了。这是她昨天从香火鼎盛的寺庙里偷来的,是在神明的注视下从佛堂顺走的佛火柴。 红色的火柴盒上印刷了三朵莲花和黄色的“佛”字,里面的火柴剩下六根,麦禾拿出一根擦在火柴盒的侧面,呲滋,黄色火光冒出来。 她不怕火,事实上,她一直都很喜欢火,而且,非常喜欢火柴燃烧那一瞬的气味。 火光快熄灭了,焦黑的火柴头和残柄看起来很像细脖子大脑袋的人,火熄灭后,她意犹未尽,于是又划了一根。 手上的火是黄色的,真实地灼痛她的手指,地上的火是蓝色的,在虚幻中呼啸挑逗。 当初她纵火烧的是八破画吗?眼前的幻觉说不定不是幻觉,而是记忆在重演。 麦禾这样揣测着。 良久之后,她从地上爬起来,拿了女儿的绘画工具,回到客厅,再次坐下。 麦禾拾起黑色的水彩笔,摘掉笔帽,把短粗的笔尖戳上画纸,定在那儿。 她想画,心里涌动欲望,可是手却笨笨的不知去向何方。 黑色的水彩笔长久停留一处,笔墨晕染了画纸,望着笔尖点出的逐渐膨胀的画点,麦禾感到沮丧。 她看过一条社会新闻,标题是:【打工妹被误判死亡醒来成为书画名家】,离奇又传奇的真实故事。 为什么?为什么别人遭遇磨难后可以得到老天眷顾的馈赠?而她却要被剥夺记忆?外公是画家,母亲遗传到天赋去做玉雕,只有她笨得可怜。 她不服输地动笔了,可是,因为不懂透视,她画不出立体感,越画越糟糕,纸面从简洁变得混乱,直至乌漆嘛黑不可分辨,她气得摔笔,把画纸揪成一团。 麦禾的情绪失控了,按照医生的说法,她的病就是会在抑郁和狂躁中来回摇摆,她感到一腔怒火无处发泄,抓着火柴盒和纸团冲进卫生间。 烧掉!她要烧掉那团垃圾! 麦禾把纸团丢进卫生间的洗手池,擦亮火柴,把火引上画纸。 火焰给了画纸生命力,令其活像个被焚烧折磨的人类,“她”在橙红的火焰里挣扎,肢体时而舒展时而蜷缩。眼前真实的火光让麦禾嘴角抽搐,她想大声尖叫,呐喊,她觉得自己真要疯了。 火光彻底熄灭时,灰烬凝结成一朵黑色大丽花。 好美啊。 她忍不住伸出指头去碰,竟然还是烫的,她下意识抽回手,一朵黑色的花瓣随即凋落,这时,她的眼皮开始重了。 麦禾意识到自己又要晕了,但却无能为力,留给她惶恐的时间不多,仅仅一秒钟之后,她感觉自己的脚下一空,躯壳无可逃避地堕入黑暗之中。 第二十八章 碎片散落11 她坠入了梦境。 一开始,麦禾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她走在老旧的街上,以为自己是个游客,直到道路指示牌上出现【盘垣路】三个字。她觉得这路名很熟悉,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是从哪里听过它。 在泛灵论当中,梦被称为“没有时间的时间”,是通往潜意识的秘径,是内心欲望的表露、是灵魂逃离身体接受神的指引,麦禾朝路牌指引的方向疯狂奔跑,表情虔诚。 她认为自己游走在迷路的记忆中,就要去与那个让她牵肠挂肚的场景相逢。她越跑越快,梦的编织跟不上她奔跑的速度,街景变得越来越缥缈虚无,路标指引她一会左拐,一会右拐,哪怕是在梦里,麦禾也跑不动了,她停下,觉得心脏快要爆炸。 盘垣路到底在哪里?还要跑多久?这是个梦啊,她随时会醒来。 或许是因为想到了“醒”,梦里的街道碎成了马赛克,她惶惑地朝前伸出手,想要阻止梦的崩塌,一阵风卷起灰砂漫天,迷得她睁不开眼,就在这时,她听到少女惊慌、惨烈的嘶喊。 是谁在叫?她努力睁开眼皮,一个人形火球人朝她扑来,她心悸,痛得难忍,倏地醒了。 麦禾以为自己会在卫生间的地上苏醒,运气好的话倒向左侧,不至于撞到浴缸受伤,但没想到,她正躺在女儿房间柔软的床上。 梦里扑来的人形火球,是谁?她是怎么爬到床上来的? 地上一片凌乱,毛绒玩偶从玩具箱里蹦出来,踢得到处都是。 怎么会这样? 女儿的房间像经历了一场猫狗大战,乱七八糟。可偏偏她家是不养毛孩子的,而且,因为心里有事,今晚在讲睡前故事时,她拒绝了女儿拿玩偶做角色扮演的要求,独自念经一样读完了整本绘本,玩具箱怎么会被打开并且弄成这样? 她回身看向女儿。 甜歌趴卧在床上,没有盖被子,她的脸冲着墙,只给麦禾留下一头乌黑蓬松的头发。 麦禾皱起眉头,她从来没有见过女儿睡成这样,被子全部被压在身下,这不是打被子,而是根本没盖被子,可是,被子明明是她为女儿掖过的,掖得整整齐齐。 她朝女儿伸出手,慢慢把女儿抱起来,拢在怀里轻巧地一翻,可这一翻差点吓掉麦禾半条命——女儿的脸上竟有两个血手印! “甜歌,甜歌!” 麦禾捧着女儿的脸凝视,血手印不大,小小的,是孩子的手印,她翻开女儿的手,看到女儿的手心红彤彤一片,但没有伤口,感觉到手指下女儿的皮肤温热柔软,她扑腾乱跳的心稍稍慢下来。 甜歌迷迷糊糊地醒了,她看一眼妈妈,眼睛眨巴眨巴,翻个身又继续睡了。 见女儿没事,麦禾松了口气,等情绪镇定下来,她给女儿盖好被子,蹑手蹑脚下了床。 她跨过地上的玩具,走到窗前,轻轻把窗帘拉开一道缝。 黑天,对面的楼宇还有不少点着灯,似乎夜并不深。 她弯腰捡拾地上散乱的玩具,把它们放回玩具箱,一只小白兔脏了,肚子上也有个红手掌印,她用手拍打,沾了脏污的短毛处像结痂一样硬得戳人,她指头一捻,搓了些干干的粉状的东西下来,是颜料啊,女儿身上的,玩偶身上的都是颜料。 墙上的驯鹿时钟,时针指向数字10,分针指向数字2,秒针还在走。 麦禾的眉头皱得很深,是钟慢了吗?为什么时间好像停滞了一样? 客厅的灯是开着的,照亮满地狼藉,地上散落的除了布满涂鸦的画纸,还有许多零食包装袋和酸奶瓶子。 “仇然?” 麦禾轻声呼唤,声音微微发抖。 这个时候,只有仇然的回应才能让一切得到合理的解答,但麦禾的提问像打了个水漂,没人回应,她的心咚咚咚快跳了三下。但是,她的画不见了。客厅的地板上空空的,岑溪带来的那四幅八破画本该铺在那里。 麦禾笃定是仇然在搞鬼,那个财迷,看到画就鬼迷心窍,说不定卷了她的画跑掉了。 手机在电视柜上充电,她走过去,拽了充电线,气鼓鼓地拨号码准备质问仇然,起先几个数字她摁得很快,但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眨了几下眼睛,手指头跟着慢下来。 刚刚解锁屏幕时,麦禾看到了锁屏日历,{2021年12月6日星期一晚10:17},怎么会是星期一呢?应该是星期日呀。 她怕是眼花,退出去又看了一眼,确实是星期一。 手机里塞入了QQ提醒,甜歌的班主任发来消息,询问甜歌为什么没来上学?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麦禾像木头人一样站着,时间——时间让眼前的乱象有了解释,她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晕倒时,天是黑的,苏醒时,天也是黑的,可是黑夜与黑夜间隔了将近24小时! 这24小时对她来说是空白的,她在做什么?昏睡?她是怎么照顾女儿的?麦禾吓坏了,真正感到了恐惧。 还好,有监控记录下被她遗忘的这24小时。 她看到自己如何怒气冲冲地走入卫生间,又看到自己如何茫然无措地走出卫生间,时间间隔极短,不过一两分钟而已,她将手机音量开到最大,并没有听见卫生间发生异响,她甚至怀疑自己没有摔倒,只是趔趄了一下就出来了。 视频里的那个她幽灵般地行走,她被八破画吸引了,似乎并不害怕幻觉,她径直朝画走过去,蹲下来欣赏,随后,很爱惜地将扔在地上的画卷起来,装回画匣子。 麦禾抬起头,视线环顾,她看到了放在餐桌上的画匣,走过去一看,餐桌全毁了,颜料盘倒了,凉水壶被用来洗笔,水壶应该倒过一次,但又被扶起,地上一滩污水渍,白色的餐凳被染了灰红的颜色,餐桌上铺满画纸,画纸上是色彩斑斓的小手印。 看起来是甜歌把餐桌弄成这样的,麦禾顾不上生气,她拖了张干净的餐椅坐下,继续看监控视频。 屏幕上的她开始画画了,无休无止,极其专注,麦禾不断拉动进度条,一连八个小时,她就只伏在餐桌上画画。 画呢? 麦禾在餐桌上翻找,正翻着,手机屏幕里的她突然站了起来,她怕错过紧要处,连忙把注意力转回来,聚精会神地往下看。 她的脚步踉跄,像是累极了,她推开了女儿卧室的门,跌跌撞撞地冲了进去。 当时,是早上7点32分,家里基本维持原状。 之后,直到刚刚,晚上10:10分,麦禾才再次出现在客厅。 在她消失的十五个小时里,家里只有甜歌一个人,女儿比她想象得镇定,视频里能听到她叫妈妈,但是没有听到她哭。 一开始,甜歌在房间里待着,后来,她跑出来在客厅沙发上发呆,再后来,她饿了,没人给她做饭,就只吃零食,终于,她发现了餐桌上的美术用品,因而找到了乐趣所在。 女儿脸上的红手印是在打翻了凉水壶之后留下的,突如其来的意外搅乱女儿的情绪,她终于看到女儿隐忍的崩溃,那么小的孩子失魂落魄地坐在餐椅上,忍着恐惧和悲伤,像小猫洗脸那样拂去眼泪,抽噎着回到房间,再也没有出来,哭声从强到弱,她猜,女儿依偎着她睡着了。 麦禾把手机放下,情绪低落到无法思考,枯坐了许久,她有气无力地站起来,去厨房拿了个大号垃圾袋,开始收拾残局。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但至少把能做的事先做掉。 女儿的画,她没舍得扔,只要没有被水浸湿,她就一张叠着一张收起来,哪怕它们只是近乎一致的各种手掌印。 当女儿的画被拾掇好之后,视频里她画的画也出现了。 麦禾怔住,她画的是教科书的封面,【义务教育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语文,九年级下册】,封面主体是赭黄色调的山水风景,远处画的是巍峨山脉,近处画的是密林,还有一座桥,而桥下写着一个人的名字和班级,字有一点点潦草,上下两行,写的是【宿译三(2)班】。 她画的是别人的书吗?这个人是谁?为什么要画这个?她在怀念什么? 母亲说过,她因病退学后,就没正经去过学校,一个在家请老师开小灶的孩子也会有同学吗? 九年级……初三……麦禾在心里算了算,出事那一年,她的年龄正适合读初三。 看着手上的画,麦禾的心持续下沉,终于触到底,真残忍呐,她的诊断书竟然如此漂亮。尘埃落定了,母亲没有骗她,仇然也没有白担忧,他们都是对的,只有她出错了。 佛火柴就放在洗漱台上,里面的火柴还剩两根,她听从内心的声音,奔去卫生间。 火苗再一次出现,镜子反射她被照亮的狰狞的脸。 这不是毁灭,是纠错,麦禾心里默默念着,把火引上画纸。 画纸有厚度,火焰温和又坚定地一点点开疆扩土,细细的红线不断向前蜿蜒推进,灰烬朝那个名字聚拢,麦禾心里一动,伸手抓住没有烧完的画纸。 好烫! 她摊开手心一看,【宿】,火焰烧掉名字,只留下他的姓氏。 与此同时,霸道的困意又再降临,不容抵抗,她的脚下又空了,镜子前,她站着的那块地方像有活动门板似的,每当她动了恶念,命运就要关她禁闭。 第二十九章 碎片散落12 再次恢复意识时,麦禾看到的是白色的天花板以及天花板上预埋的隔断轨道和青绿色的布帘,这里不是她的家,而是医院,手脚都被约束带固定着,她在惊慌中奋力挣扎,看到母亲扑向她。 麦言秋的出现让麦禾的挣扎停滞了几秒,麦禾恍惚起来,窗外日光明亮,不知又过去了多长时间。 麦言秋趁机牢牢摁住她,嘴里发出嘘声,说:“不乱动,好好躺着,别伤到自己。” “为什么绑我?你怎么来了?别这么压着我,疼啊。” 麦禾不安地看着母亲,感觉到母亲很用力压住她的肩膀,她又开始奋力对抗。 与此同时,她想起上一次去精神科就诊时看见过的女孩。 那个不承认生病的女孩,那个劲儿很大,拼命挣扎,拼到脱力后被其他人像动物一样横着提溜起来的女孩。麦禾想象她的归宿,她们是不是一样的结局?被送进了精神病医院、被捆绑、被限制自由? 挣扎间,麦禾注意到枕头套上刺绣的红色小字,【人民医院神经内科VIP病房】,是人民医院? 她品尝到劫后余生的欣喜,可还没高兴几秒,麦言秋说:“这家医院不行,我来联系转院,给你找最好的医院,绝不让你再病下去。” 麦禾惊恐地摇头,哀求母亲不要把她送去精神病医院,她不想被关起来。她已经三十多岁了,和母亲并不亲昵,但此刻竟然像女儿常常对她做的那样,蠕动着身体对母亲撒娇哀求,说:“妈妈,你可怜可怜我,别这样对我,求你了。” “傻孩子,妈妈还会害你吗?” 麦言秋落泪了,她的态度和之前相比判若两人,麦禾清楚地记得上一次她们谈及过去,谈及病痛,母亲是那样自信和笃定,她像只鹰,张开双臂就能保护幼崽平安,这才过去不到十天,母亲就张不开翅膀了,她不明白为什么,越想越觉得不安。 “我是不是又做错什么了?” “没有,你别乱想。” “那你放开我呀!妈,你听我说,我已经看过医生了,只是轻度躁郁而已。我晕倒是因为忘了吃药,没事的。我跟你保证,回去以后一定好好吃药。你别让他们把我捆起来,我不想住院,我不能住院啊,甜歌那么小,没有我,她怎么办?!” “我帮你带,你把甜歌交给我。” “不行!” 麦禾疯狂挣扎,拼命摇动手腕和双腿,她憋着劲,呼吸粗重地仿佛跑了场马拉松。 “你不信任我?”麦言秋似乎是被女儿果决的态度伤害了,松开了手,她退后两步,像审视怪物一样打量麦禾,然后深深提气,冲门外大喊:“护士!护士!” 伴随着她的叫声,医护人员破门而入,在麦禾眼里,那是一群白衣厉鬼,他们拿出各种刑具对准她,逼近她。她没有武器,能做的只有抬头、张嘴、露出牙齿、左右摇摆头颅,发出不情愿的叫喊。这自保之举狰狞可笑,毫无作用,针头扎入臂弯的瞬间,她听到孩童尖锐的啼哭,那熟悉的声音像哨音般让她静下来。 麦禾怔怔地看向声音的来源,见甜歌躲在母亲怀里哭到张大嘴巴,她立刻静下来,咬住嘴唇,不再挣扎,像一头落入陷阱的可怜的母狮,把生命里最后的注视留给陷阱之外的毛绒绒的小东西。 这一次世界是以慢速消失的,一点点地拖延着结束,合上眼皮时,麦禾看见了哈雷彗星。 药劲过去后,麦禾平静地醒来,她没再抵抗,躺着,慢慢转动眼珠。 天又黑了。 几号啊? 她感觉到生命在断裂,一而再、再而三,她对那些断掉的时间毫无感知,它们是纯粹的折损。 “我睡了多久?谁把你叫来的?”麦禾小声问从打盹中醒来的母亲。 “我没走,”麦言秋说,“你不让我住在家里,我就在你们小区租了个房。” “为什么?” “我是想在你需要我的时候,能马上出现帮到你。” 麦禾愣了一下,反问:“你监视我?你不会还跟踪我吧?” “你别这样,”麦言秋说,“理解我一下,好不好?我实在放心不下。” 难怪……这段时间麦禾走到哪里都觉得身后有眼睛在盯她,她只当是自己心里有愧、疑神疑鬼,原来是母亲在跟踪她。眼泪不争气地滚出来,心里一点怒气也没有,心境像毫无波澜的大湖,无能狂怒时自尊尚在制高点,而此刻,麦禾只觉得屈辱。 “甜歌没事吧?我没有伤到她吧?” “没有,她只是有点害怕。你的邻居听到她在家里哭,打电话给物业了,物业又把仇然找了来,我不知道仇然对你做了什么,反正,他把你吓坏了,幸亏我就住在小区里,要不然,还不知道他会怎么伤害你。你们离了没有?赶紧跟他离,他要什么都给他,我们不跟他争,他就是个傻子,分不清好坏主次。你是不是对我上次说的事上心了?怪我,怪我,不就一幅画吗,给他就给他,当喂狗了。我真是后悔,当初就不该听外婆的话让你结婚,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我怎么就这么不长记性!” “妈……”麦禾打断母亲,此时此刻,她不想讨论仇然,只想为自己争取自由,“你帮我松开,好不好?我难受。” “不是我要绑你的,是医生,你听话一点,忍一忍。” 麦禾是真的难受,她不知道自己被约束了多久了,身体没有一处舒适,她可怜巴巴地望着母亲,祈求重获自由。 “你睡吧,睡着就好了。我跟医生说过了,明天就转院。” “给我松开!我要上厕所!”麦禾又嚷起来。 麦言秋一怔,弯腰在床下一阵摸索,随后提起两团黑乎乎的东西说:“有尿壶,有便盆,都有,你要怎么样?我帮你。” 麦禾心脏扑通沉底,身体滚过电流,从发根麻到脚趾头。 黑暗里,母亲的面庞突然变得格外清晰,那张脸仿佛是被太阳照亮了,她看到母亲躲闪的眼睛和垮塌的唇角以及她脸上每一根害怕得发抖的汗毛。 母亲要放弃她了,她早就该知道,母亲根本不爱她,她和仇然一样怕她,不!她要怕得多! 仇然怕的是他浮光掠影的想象,母亲却怕得实实在在。她嘴上不承认,心里却很明白,她是她的小孩,更是个随时会失控的魔鬼,十六年前她能点火烧屋害得外祖父惨死,十六年后也有可能做出更可怕的事,母亲要大义灭亲了,她不可能再给她自由,天亮以后,她就会被送进专科医院,被关在诡异的世界里服刑,直至被彻底同化。 肩头有节律地传来母亲温热手掌的拍打,母亲想哄她入睡,但她却心如明镜。 没人能救她了,如果她不能自救,就死定了。 “逃吧,大不了就死去……” 这声音贴在耳畔响起,麦禾听得清清楚楚,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要怎么跑呢?手脚都被捆住了,医护人员根本不听她的诉求,不过,转院的时候总会打开约束带吧?总不至于连人带床一起转走吧?所以,她还是有机会逃跑的。可是,即便约束带被打开,恢复了行动能力,她一个人要对抗一群人,想逃出去,希望仍渺茫。 要是有人能来帮她一把就好了。 医生把麦言秋叫走了,看到母亲离开病房,麦禾叫来女儿,她问甜歌,怕不怕?甜歌点点头,问她为什么不理自己?为什么要推她? “妈妈推你啦?”麦禾揪心地问。 甜歌点头,拍拍屁股,说:“摔倒了,屁股痛。” “对不起啊。” 麦禾愧疚极了,她很自责,怀疑自己还有没有能力做个好妈妈?现在这种情况,她从仇然手中夺走甜歌,究竟是自私还是无私?她的心态摇摆,判断不清。 “妈妈,你是不是在跟甜歌玩游戏呀?” “嗯?什么游戏?” “猜猜我是谁的游戏。” “哦,是的,所以,妈妈才会问你是谁,对不对?” “嗯。”甜歌重重地点头,她还没消化掉惊慌,说到惶恐处,本能地抽噎。 见女儿自己摸着胸口,自己安抚自己,麦禾哽咽了,她抬起手想要摸摸女儿,却够不着,可是甜歌看到她的动作,主动走过来,一边抓着她的手,一边趴在床头,撅起嘴亲她。 麦禾紧紧抓住女儿的手,下定决心要和命运对抗到底,她问甜歌,记不记得爸爸的电话号码?甜歌点点头。 “你现在就去找护士阿姨,让护士阿姨给爸爸打电话,你告诉爸爸,事情办好了,妈妈叫他来医院签字,让他现在就来,马上就来。” 甜歌去了,但却跟麦言秋一起回来,孩子一进门就邀功一样大声告诉麦禾,说:“妈妈,我给爸爸打过电话了。” 女儿的笑颜和母亲的苦脸形成鲜明对比,麦禾的心突突乱跳,麦言秋问:“给他打什么电话?” 麦禾说:“我不想让孩子待在医院,要不然你把她送走?” 一听麦禾这么说,麦言秋就不作声了,她猜女儿是故意支走她,麦禾早知道母亲会这样想,她闭上眼睛,不吵不闹,默默等待仇然的到来。 她等了仇然一晚上,等到天亮了,等到查房了,他还是没有出现。 第三十章 碎片散落13 查房的医生态度很好,问完有关麦禾吃喝拉撒的基本问题后,他叮嘱麦言秋说今天还有两个检查需要做一下,麦言秋则完全将医生的话忽略,追着问转院的事情什么时候办理? 医生没搭理麦言秋,俯下身问麦禾,说:“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捆太久了,难受。”麦禾说。 “昨天你来的时候,抽搐情况挺严重,自己知道吗?”医生拿着小手电筒晃麦禾的眼睛,说,“今天情况要是好一些,就给你松开。” 随后,医生还对麦言秋说:“床可以摇起来,家属多照顾一点。” 医生的态度在松动,可是,麦言秋却拉走医生不让医生说话,她揪着转院的事情不放,语气着急地让医生马上就给她办。医生挺不高兴,说昨晚已经将流程告知,如需转院,自去联系。麦言秋扯住医生的胳膊央托他帮忙,说她走不开,只需来一辆救护车给她们一车拉走,花多少钱都行,医生被麦言秋弄得哭笑不得,说钱再多也不能占用公共资源嘛。 麦禾听出分歧,立刻插话说:“医生,她没有权利处理我的事情,我不需要转院,你们医院处理病患这么随意吗?而且我已婚,有丈夫,他到现在都不知道我的情况,你们就这样把我转来转去?我要投诉!” 她的声音又沉又响,冷冰冰地透着威严,麦言秋对表情困惑的医生说:“别听她的,她离婚了。她的事,我做主,我是她妈。” “我再说一遍,她不能代表我!你们要是敢这么处理,是要出事情的!” 没有哪家医院不怕医闹,医生不耐烦地问麦言秋到底什么情况,护士凑上来跟医生耳语,麦禾看到护士指了指女儿甜歌,大概是说女儿昨晚要求打电话的事情,一时间麦言秋被医护人员包围了,麦禾听到母亲极力争辩。 “她说胡话,情绪不稳定!” “我怎么乱说了?我就是她妈!你们没听到小孩叫我外婆吗?我说什么瞎话了?” “还要签什么东西呀?” “好好好,你说签什么,我签就是。” “为什么非要叫他来?我签还不行?” 笃笃笃。 富有节奏的敲门声将混乱中断,所有人整齐划一地扭头去看,包括被束缚在病床上的麦禾。 不是仇然,是岑溪来了。 岑溪款款走来,对麦禾点点头,听到麦言秋问她是谁,她说:“我来看看麦禾。我是她朋友。” 麦禾顾不上追究岑溪怎么会来,她像握住救命稻草那样,朝岑溪伸出手,说:“快,帮我给我仇然打个电话,叫他来医院,你打电话,我来跟他说。” “你能联系上她先生?”医生越来越不耐烦,说,“那你赶紧叫他来。我只对病人病情负责,你们家事不要影响医院正常管理好吧?” 岑溪看着麦禾,接收到她眼神里的祈求信号,她点头,说:“好的,我知道了。” 麦言秋推了岑溪一把,凶巴巴地质问她添什么乱,她坚称自己能替女儿做主,让医生马上办理转院手续,岑溪也不退让,指着麦禾说好好一个成年人,也没见糊涂,怎么就非得她做主? 医生怕她们闹起来,伸手拦住,他摘掉遮住半张脸的口罩,露出严肃的脸孔,两边一起教训,末了,郑重其事地告诉麦言秋,尽快请患者丈夫到场,他还有病情事项要告知。 听到这句话,麦禾长舒一口气,岑溪走到床边,麦禾问她怎么来了? “昨晚想去你家蹭饭,吃了闭门羹,你家邻居说你病了,我看这家医院离你家近,就来碰碰运气。” 碰运气?麦禾是不相信的,医生刚刚说她抽搐了,她猜邻居应该“精准”描述了她的状态,所以岑溪才能“碰”得上这个运气。 岑溪的眼神躲躲闪闪,这躲闪被麦禾当作善良,她当岑溪是怕她尴尬,于是主动笑笑,说:“没事,没关系。” “你等着,我叫她们帮你松掉这些破绳子,”岑溪说,“你的脸都肿了,就没人看得见吗?” 岑溪的设问显然是种指责,麦言秋尴尬极了,等岑溪离开病房后,她慢腾腾地走到床尾,转动把手摇高床铺,边摇边问:“她是谁?我怎么没见过?” 麦禾不理解母亲怎么问的出来这样的问题?她叹了口气,委屈难以克制,原本一直忍耐不说的话,终于忍不住了。 “妈,你离我的生活太远了,十六年了,从我出院以后,你就跑得没影,对我的生活能有多少了解?我的人生不是你短短偷窥一阵子就能看得明白的。你想管我?早干什么去了?我早以前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呢?现在想管我?问过我需不需要吗?” 麦言秋紧抿嘴唇,没说话,她的肩膀和脖子紧紧绷着,好半天才喃喃说:“你也怪我。” 麦禾看不了母亲那种受了委屈又极力忍耐的模样,她垂下头,想和母亲道歉,想承认自己的错误,可是张张嘴,情绪又顶上来,眼泪不争气地滚落,她嘴唇哆嗦地喊了一句。 “我也不想这样!” 她的眼泪让母亲动容,她也揉起了眼睛,唉声叹气地说:“好了,好了,不说了,都是我的错。” “妈,我知道你没骗我,也明白你为什么不许我提苗苗。我现在知道了,苗苗一出现,我就是不正常的。但你相信我,我可以克服的,你让我自己来处理,行不行?” 岑溪带着护士回来时,正好看到房间里的两人都在抹眼泪,等护士替麦禾解开约束带以后,她一边扶着麦禾坐起来,一边对麦言秋说:“阿姨,您没休息好吧?要不您回去休息休息,我在这边陪陪麦禾,替替您?” 麦言秋望着窗外不言语,眼泪划过她因日晒而老化的面庞,麦禾不知道母亲在想什么,她总觉得母亲看起来有点奇怪,身上像少了什么,打量半天,她怀疑是母亲手上缺了根烟。 没有缭绕的烟雾,母亲的本真好像清晰了一些,她很柔弱,也很天真,就像她手腕上佩戴的淡紫色镯子,还有给甜歌当被子盖的粉色外衣,她的骨子里存在着与年龄不符的浪漫和天真。 “甜歌还没吃早饭,我去买,一会带回来给你们吃,”麦言秋看向岑溪,说,“你坐坐,麻烦你帮我照看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行,交给我,阿姨,你放心吧。”岑溪说。 目送麦言秋走了以后,岑溪掏出手机问麦禾还要不要打电话?麦禾想了想,摆摆手,表示不用了。 她已经想到问题出在那里了。 是那幅画。 联想到母亲对仇然手里那幅画的态度,麦禾觉得仇然八成是弄错了,倘若那幅画真值仇然口中的价格,母亲不可能让他占去天大的便宜。和母亲见面后,仇然应该是琢磨清楚了,所以,他正在气头上,是故意晾着她。 这样一来,麦禾反倒不想去找仇然了,因为仇然会主动来找她的。 等仇然的气性过了,他就会想到另一个问题——离婚证还没换呢,他一定会来找她的,而且会比她找他时更着急。 更何况,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离开医院,她只需要牵起女儿的手,径直走出去,何须再找仇然? “借个水,我要吃顿药。”岑溪一边指着柜子上的保温杯,一边从包里翻出白色的小药盒。 “哦,好,你不舒服啊?水凉不凉啊?” 麦禾心脏突突直跳,她看见了暖水瓶,心里有了主意。 “甜歌,”麦禾下了床,脚下很软,她迈着虚浮的脚步,拾起暖水瓶,拉着女儿的手,对岑溪说,“水凉了,我去打点热水来。宝宝来给妈妈带路,好吧?” “喂——”岑溪拉长调子叫住麦禾,说,“你这样对待朋友,不怎么好吧?” 被人识破逃跑的意图,麦禾顿住脚步,她心里很乱,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个重逢不过几日的旧相识说清楚自己的处境,博得她的同情。 岑溪脸上挂着浅笑,她打开药盒小格的盖子,往手心里倒了粒圆白药品,仰脖子吞掉,喝了口温水,把药片吞下去。 麦禾问:“你怎么了?” “抑郁症,轻度的,每天都要按医嘱吃药。”岑溪说。 “你?”麦禾没想到,下意识反问,说,“不会吧?” “嗐,谁还没几件想不通的事呢?” 岑溪的话正说到麦禾心坎里,她跟着点头,觉得岑溪能说这么通达的话,就一定也能理解她。 “其实,我是特意来找你的。”岑溪说。 “我知道。我们家邻居把我说得很吓人吧?现在的邻里环境早就变样了,其实我们两家关系挺好的,你也知道,这一年来我一个人带着孩子住,跟邻居走得很近,之前那家人发烧没有退烧药,都是从我这里拿的,结果,该看笑话还是看笑话。” 岑溪没有附和,她摇摇手里的药盒,问:“你准备去哪里呢?” “我不知道,”麦禾心跳得越来越快,她担心错过机会,时不时看向门外,说,“对不起!我真的要走了……” “我们去蜃州吧,”岑溪打断麦禾,微笑着说,“你之前不是说想去看看吗?我的车就在楼下,走吗?” 第三十一章 碎片散落14 挂着外地牌照的黑色吉普车冲出医院停车场,岑溪驾车,带着麦禾和甜歌离开海市,前往蜃州。 导航显示,预计抵达蜃州妈祖广场的时间是下午一点半,麦禾觉得岑溪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孩子心性,一说要出去玩,兴奋得和甜歌差不多,她的生活里缺失这样的朋友,孩子妈妈们聚在一起嘴里谈的都是家长里短、儿女抚育之类的事情,像这样的少年疯狂让她有了抽离感,烦恼很快被丢在脑后。 岑溪在路上打了个电话,她在蜃州有朋友,听声音是个麻利爽朗的女人,听说她们要来玩,对方立刻表示全程接待,全程陪伴。 果然,车子一下高速,就有辆挂着本地牌照的七座MPV在收费站外等待。 驾车的女人比麦禾想象得还要有气势,长头发,高个子,身材丰腴,她自称阿昕,车后座还有她的两个孩子,一儿一女,男孩比甜歌大一岁,女孩比甜歌小一岁。这下,连甜歌都有了玩伴,麦禾对岑溪说了谢谢,感谢她给了自己这一段能够全然放松的好时光。 “是先去民宿,还是我先拉着你们逛一圈?”阿昕问。 “先去民宿吧,让我们缓一缓,人都到了,急什么,”说完话,岑溪看向麦禾,说,“对吧?” “听你的,不过,”麦禾顿了顿,又说,“出来得急,什么都没带,我们是不是要先去买点东西?” “民宿里都有,阿昕帮我们安排过了,”岑溪拍拍她,说,“放心。” 妈祖广场是蜃州最有名的地方,每一年的开渔节,妈祖广场上都会举行盛大的祭海仪式,那时,游客很多,都为一睹千船齐发的盛大景象而来。 阿昕开车在前面引路,岑溪载着麦禾和甜歌跟在后面,一路被领到妈祖广场附近的民宿。老板娘和阿昕的私交很不错,麦禾听到她们用方言讨论物价波动,阿昕似乎是开店的,老板娘找她要某种海鲜稀缺货,阿昕爽朗地应下。 “来来,”老板娘招呼麦禾,说,“带你们看看房间,楼上请。我们家的房间到了开渔节要提前一个月预订的,你们现在来才有得挑。去三楼吧,三楼也有个休闲厅,里面有台球桌,还有游戏机,够你们娱乐了。” 冬季是蜃州的旅游淡季,游客不多的,老板娘吹得再厉害也掩盖不了生意清冷少的事实,麦禾把三楼每个空房间都看了,最后选了西边推开窗户就能看到码头的房间,远处,黄色的旌旗正迎风招摇。 岑溪住在麦禾的隔壁,让麦禾意外的是,休闲厅另外一端的空房间也被岑溪订下来。 “阿昕不是本地人吗?她晚上也跟我们一块住民宿?”麦禾小声问岑溪。 “她不一定,可能会吧。你问那间房?”岑溪笑着说,“那间给别人留的,我的朋友多着呢,回头好好给你介绍。” 老板娘热情地问她们吃没吃午饭?麦禾说在服务区吃过了,阿昕却不客气,熟门熟路地说:“红姐,小吃弄一点可以了,晚上我请客,你要没事,一起来玩。” 岑溪把从阿昕车内拎出来的行李箱推给麦禾,说换洗衣服都在里面,不过都是一次性的,对付着穿一穿,晚点去逛商场,再买点好的。 麦禾很感动,她的人生有很多缺憾,上学时因为生活费有限,寝室里的同学三三两两出去旅游,她一次都没参与过,每一次她都只能眼巴巴地给别人送行,从来没有跟随她们一起拖过行李箱,此刻,她觉得遗憾被补足了,眼前这个很久以前就跟她表达过善意的女人,像太阳一样温暖了她。 回到房间,麦禾先帮女儿洗了个澡,然后自己也冲去了一身疲惫。 行李箱里并非只有一次性用品,岑溪大概不知道,她的朋友还给甜歌准备了小礼物,一条红色的围巾、一个红色的蝴蝶结弹簧夹,还有两枚橙色的小螃蟹形状的碎发夹。麦禾给女儿吹干头发,用心编了个蝎子辫,发尾用蝴蝶结发卡固定住,两只小螃蟹夹住耳侧的碎头发。 还站在楼梯上,麦禾就听到了欢声笑语,老板娘见麦禾下楼了,起身对厨房方向喊:“人来了,炸吧。” 甜歌被阿昕的宝贝们拉走了,三个小朋友在院子里玩蹦床,岑溪和阿昕不知聊到了什么,大笑不止,她们面前的茶几上,放着油赞子和蛋酥。 滋滋啦啦的炸东西的声音伴随油香味一起飘出来,不一会儿,厨房里出来人了,他手里托着盘子,盘子里盛了几大块炸货。 老板娘热情地招呼大家品尝,说:“这是我们这里的特色,炸虾饺,现炸现吃最好吃。” 麦禾用筷子夹起一块,走到院子叫女儿甜歌过来吃,甜歌玩得出了一头汗,因为太开心,她的脸颊红得像熟透的苹果。麦禾不着急喂女儿,她轻轻拍拍女儿的后背,等她呼吸平顺了,才喂她吃了一口当地特产。 “海鱼叔叔!”甜歌咀嚼着,她仰起脸,含混不清地对麦禾说。 “嗯?什么?” 麦禾俯下身去,听到女儿嘟囔的是海鱼叔叔,她十分不解,女儿把炸虾饺往她口边推,她的脸蹭上油,终于反应过来,女儿的意思是这个炸虾饺和海港海鲜商行里的虾饼是一个味道。 麦禾张嘴咬下一口,重油酥口没什么稀奇,或许炸物的味道都差不多吧,她没有否定女儿,只是摸摸女儿的头,继续把炸虾饺喂给孩子吃。 岑溪叫麦禾,问她要不要出去转转,麦禾问去哪里?她以为是要去看画了,心里正发怵,但岑溪说阿昕的孩子们想去乐园。 妈祖广场附近的房子都不高,天空广袤,到处都是飘摇的黄色旌旗。阿昕开车,岑溪坐副驾驶,麦坐在岑溪身后,孩子们在最后一排玩闹。岑溪指着妈祖广场上巨大的红色鱼钩雕塑,说,朝鱼钩指的方向抄近路能到后街,后街上全是美食,海鲜鲜加工,老饕最爱。 “你常来蜃州?”麦禾问岑溪。 “还好,也不算经常。”岑溪说。 “她不知道,”阿昕摇动方向盘,慢慢踩了点刹车,说,“路口扩建早做完了,现在可以直接开车穿过去。” 麦禾眺望窗外风景,她对这座城市毫无记忆,她问阿昕,城市变化大吗?阿昕说很大,十几年了到处都在改造,地块越来越大,周边盖的房子也越来越多,好多都烂尾了,空着,像鬼城,不过,老城区还好,表面变化大,内里还是老样子。 后街果然热闹,全是海鲜酒楼,在民宿里没看见的游客,全都出现在了后街,街上人头攒动,因为要礼让横穿马路的行人,车速很慢,时不时就要停一下。 麦禾的眼前缓缓移入熟悉的风景,她情不自禁地贴上车窗。 海港海鲜商行竟然出现在这里。 蓝色门头,白色亚克力发光字,内里照明灯全开了,通透雪亮,隔着半条街,麦禾从玻璃橱窗看见店内鱼缸摆设的位置、数量,甚至动线设计,都是那么熟悉。 “怎么了?你在看什么?”岑溪扭过头问麦禾。 麦禾回过神,靠回座位,说她看到一家连锁店,说到今天才知道家门口开的海鲜档口是个加盟店。 阿昕加了一脚油门,很快从美食街冲出去,驾驶位门储物盒里放了一包纸巾,蓝色的海浪印花,上面满是“海港海鲜商行”的广告信息。 车子驶离美食街,又绕妈祖广场多开了半圈调整方向,甜歌看到停在港口的渔船,高兴地鼓掌。 很快,车子钻入隧道,再出来时,又是另一番风景,似乎离城市越来越远,麦禾看到一座座小山包,满山都是润目的翠绿。 阿昕的女儿如意撕不开零食的包装袋,麦禾伸手帮忙,她把零食递回去时,车子跑入盘垣路,路牌的实际作用让位于旅游经济,广告字印刷得很大,路名小得要拿放大镜看。 青绿橙乐园建在半山腰,阿昕说,那是蜃州唯一的主题公园,虽然当初建设时是面向情侣的婚纱照拍摄基地,但因为乐园里有很多微缩的世界景观和游乐设施,反而成了孩子们的最爱。 乐园票价要120块一个人,入口处的三辊闸机生了锈,棍子被撞得凹陷也没被替换,洁白的飞马雕塑和丘比特天使都长出了绿色的苔藓。 麦禾觉得不值票价,直到她看到一座小号的胜利女神庙。 很多地方做微缩景观并不留意细节,立柱往往是错漏百出的重灾区,但这里却做得很好,微缩建筑正确地使用了爱奥尼立柱,爱奥尼柱的特点是柱头有一对向下的涡卷装饰,纤细而富有曲线美,仿佛女性的身体。 会留意这些,是因为麦禾喜欢搭积木,她买过一组世界经典建筑,其中就有胜利女神庙。看到它,麦禾才意识到这里或许并不是粗制滥造的工程,只是因为某些不知道的原因,乐园衰败了。 孩子们喜欢旋转木马,一个个都跳进去,麦禾怕头晕,在外围站定,岑溪留下陪着麦禾,阿昕扑向孩子们。 等旋转木马的音乐响起,岑溪拍拍麦禾的肩膀,把远方的风景指给她看,说:“你看那个,看到了吗?那些红房子,当初一共建了38栋,现在只剩下37栋了。” 麦禾看到了木屋别墅般的小红楼,她点点头,问:“怎么少了一栋?” “烧了,”岑溪顿了顿说,“少了19号红房子,烧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