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成魔》
1. 第 1 章
月玘*取下勾在枝条上的袖摆,抬头望天。
天昏得不自然。
残阳在西,圆月于东。夕照的鲜红撞上夜幕的晦暗,天空仿佛被硬生生一分为二。
春风不敢作声,只弱弱地吹,送来阵阵不详的兆头。
这个时段,月玘本该刚刚睡醒,揉揉眼睛去吃晚饭的,如今竟然在郊外的林中徘徊,她自己都忍不住夸自己一句仗义。
她是来寻人的。
赵志冲封号升国大长公主,几天前刚跟着月玘从皇宫逃出来,为见一个仅认识七天的和尚,一路南下,长途跋涉来到扬州,身上的灰尘都没来得及掸,便听到那和尚的死讯。
伤心归伤心,但人死灯灭,应该节哀顺变。按说这一番略显荒唐的旅程应该就此作罢,谁想到转眼功夫,赵志冲就不见了。
这位公主虽然也是金枝玉叶,但她的生母杜贵妃年轻时因穿削金工艺的服侍迎驾,触犯了皇帝的禁忌,被贬去道观做了姑子。
中间有一次杜贵妃因故受了委屈,皇帝念旧情帮忙主持,十个月后就生下了赵志冲。
没人注意过这母女两个,更没人清楚她们在道观修习了什么,总之来扬州的这一路上,月玘这只颇有道行的猫妖基本没怎么照顾过她。
但也没想到她竟然敢闹失踪,还是在这个节骨眼!
“好浓的煞气。”月玘蹙了蹙眉,抽出浸过蔷薇水的帕子掩住口鼻。
“魑魅道、魍魉关都开了,以后这味道会越来越浓。”月玘衣裳口袋里传来一阵闷响,竟是个泥人在说话。
扬州城最近的不太平,具是为此。
天地之间,三界五行,互相严格划分,除非道法高妙,否则接触不到另一边。
这皆因魑魅道、魍魉关一直都是闭合的。由掌管各区域的土地、城隍看守,三界五行才不至于混乱。
可如今,扬州城的城隍失踪了。
城内城外无人看守,神仙高人自然不屑于此,可牛鬼蛇神却不一样了。它们视此为天赐良机,纷纷往这里汇聚。
转眼的功夫,月玘已经看见好几个黑影从头顶飘过去了。
但真要论起来,这事情也不能完全怪在城隍头上,毕竟如今的城隍,正是月玘怀中的那块泥人。
再小的神官也是神官,变成泥人也就算了,竟然还让一只猫妖庇护,简直丢尽了神官的脸面。
月玘把泥人从怀里拿出来,模模糊糊的一团,勉强能看出是个人的轮廓,此时正双手抱头,弓着背,气质懊丧。
“拿我出来干嘛?我也没办法!”
这位城隍名叫山雨。
和她遇上,也算是一段孽缘。
大概就在几天前,月玘带着赵志冲刚来到扬州找人,一个不小心,踢翻了路边的一个破陶碗,从此就被缠上了。
堂堂城隍神,竟然像孤魂野鬼似的,每天托梦,让月玘赔她满满一碗的滴水福恩。月玘是猫妖,一天中大半的时间都在睡觉,可想而知该有多么不安生。
最后无奈,只好揣上这泥人走了。
月玘道:“志冲初来乍到,能去哪里?”
“这丫头看着柔柔弱弱,实际上心里一堆主意,说不定在来的路上就盘算好了。”说完,山雨“诶”了一声,却又没了动静。
月玘当即顿住脚步,“你若想瞒我,就该一声不吭。开个头,又不往下说了,算怎么回事?”
“没想瞒你,我现在都成正宗泥菩萨了,还有什么可瞒你的?”
“那你倒说说看呐。”
“我是觉得,说不定她去了高邮湖。湖水能聚集阴气,整个扬州城,只有高邮湖大到能开玄牝之门。”
月玘听到“玄牝之门”四字,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加紧步伐,蓊郁的林间一串窸窣响声。
《道德经》言:“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
玄牝之门是阴阳的诞生地,资生万物,是以魂魄也能在这里集散。
赵志冲自幼长于道家,不可能不知道这个理。这么看,她是想要使用招魂之法!
生死有数,乃是天机。擅自开玄牝之门,召唤已死之人回归,若是修道大能也还好,以她的道行,恐怕遭不住。
“你说她为了一个仅认识七天的和尚,至于么?”月玘边赶路边抱怨,脚步不慢反急,连刚才小心保护的轻纱衫子也顾不得了,眼见着生出几道口子。
“人为情痴,不是很常见么?”山雨语气麻木。
高邮湖与京杭大运河相接,面积巨大,一眼望不到尽头。此时玄牝之门有了一点敞开的迹象,灵力散溢,各路牛鬼蛇神争相抢夺,形成一团有魑魅魍魉组成的旋涡。
月玘和山雨赶到时,赵志冲正在这旋涡中心,穿了一身鱼师青,头上簪了一把柳叶细匕首,刚刚挡开一拨冲击。
那柄桃木剑直指湖面,湖面隐隐有沸腾的迹象,只可惜由于妖魔侵扰,桃木剑在她手中震颤发抖,马上就要支撑不住了。
山雨见状,不知从何处捧出来一滩黑泥,交到月玘手里,道:“这是五浊土,你让她涂在剑身上,完事以后给我一个铜板就成。”
月玘啧了两声,纵身过去,站在了赵志冲旁边。
赵志冲正全神贯注,直到现在才注意到月玘,“你怎么来了?”
“失踪得那么明显,我找来很奇怪?”月玘白她一眼,四处张望,“皎皎呢?你们一起不见的。”
“她去府衙盗尸体了。”
月玘无奈笑道:“你们两个可真是沆瀣一气。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干不干什么,不都已经干了吗?”赵志冲手中的剑猛地一震,几乎要脱手而出。
月玘忙把五浊土给她,在旁护法,“我看你们就是打好了这算盘,木已成舟,我想不帮也得帮了!回去可得好好谢我和山雨。”
赵志冲微笑道:“行啊,整个扬州城的茶楼,随便你俩选。”
“可不止扬州城的,我听说苏杭的美食也不少,到时候去那里,我们点什么,你都得买单!”
桃木剑原本的裂痕被五浊土填补,不但重新振作,还威力大增。剑尖再次指向湖面,湖水顿时一片沸腾。
但周围聚集的妖魔还是太多,月玘忙架起结界,连带着整个招魂坛也一并覆盖进去。
这结界不仅能抵御妖魔,还有极强的隐身效果。
开玄牝之门非同小可,她们不仅要提防这些脏东西,还有可能会从此处路过的大能。毕竟这算阴招,少不得要引来一场同正派人士的较量。
赵志冲在招魂坛前绕了几圈,桃木剑依次挨过桌上的烛焰、铜铃、幡幢条幅,烧掉那写着朱红小篆的草扎人,挽个剑花重新指向湖面。
立时风声大作,湖水汹涌沸腾,竟缓缓开出一个乌黑的大洞!
凄厉的鬼哭划破长空,险些要将月玘的结界撕开一道口子。
月玘额头沁出冷汗,逼出体内更多灵气,才勉强稳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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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眼角闪过一团金光。
当下残阳已逝,夜幕四合,在这一片阴翳之中,丝毫纯净的颜色都显得格外扎眼。
额角的汗珠划过眼尾,一路流到面颊,月玘忍不住将目光向那里一转。
金光愈浓,葱茏掩映处,行来一个僧人。
身穿素白葛布袈裟,被金光包裹,手执锡杖,脚踏芒鞋,眉宇间有超然佛性,仿佛不食人间烟火。
僧人身旁还跟了个年幼的沙弥,约莫八九岁年纪,也是一脸庄重严肃。
他们要去扬州,此时月玘正站在他们要经过的小道旁边,僧人若再往前走,便是擦身而过。
看清那僧人的面目后,月玘不由得震惊。
是他!
一百年了,他竟然还没死么?
也难怪,那样的心性,该他的。
只是,一百年了,早不遇见晚不遇见,偏这时候遇见。
月玘正欲收敛思绪,却听那小沙弥道:“看来魑魅道、魍魉关真的开了。师尊,这可是千年难遇的失误,扬州的城隍究竟在干什么?”
月玘的衣裳里传来有气无力的哀嚎。
僧人没说话,只是向前走,什么都没遇见似的,从月玘的背后路过。
在距离月玘不远的地方站定,僧人从锡杖上撕下几片金箔,挥手送出去,那金箔立时飞向天空四处,隐身于扬州城上方。
伴随着阵阵刮骨般的声响,那些妄图入城、或已经在城中的魑魅魍魉全部爆体而亡,消弭于无形。从城破那天起就时不常冒出的黑影再也没出现。
随后僧人更是取下了锡杖的一环,甩出去,金环在扬州城上空逐渐增大,直至整座城池都拢在环中,阴煞之气终于彻底散去。
小沙弥在旁看得两眼放光,“师尊好神通!”
僧人单手合十,默念了一段经文收尾,才缓缓道:“只是权宜之计。这佛光阵只能降住普通妖邪,若是修为再高些,就没作用了。”
山雨再次探出头,往天上张望,“好家伙,来了个高人!嘿,这就叫天无绝人之路,看来我的城是有救了!”
月玘没理她,一错不错盯着结界的关隘处,只眨眼似地,睫毛颤动了一下。
“师尊,我们快去城中降妖吧!”小沙弥道。
僧人应了一声,刚踏出去,忽然又顿住了。
小沙弥已经往前跑出两三步,疑惑地回过头,“师尊?”
月玘听出异样,禁不住再次投出目光。
不远处,僧人的葛布袈裟轻飘如烟,朦胧地勾勒出一个颀长孤拔的背影,背云的金黄长穗悬在正中,被风吹得丝丝摇动。
不明来由地,他就那样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没有回头。
随后才迈开步子继续往前,到城中去了。
-
金光渐弱,直至彻底消失。
“清允!”
月玘被赵志冲的一声惊叫拉回神,这才看到湖面已经平静,忙收起结界,过去查看。
赵志冲此刻正以奇怪的姿势蹲在地上,仿佛揽着某个人似的。
好在月玘夜晚的视力不差,能看到赵志冲臂弯里有一个近乎透明的人形,平躺着,皂青僧袍,白袜,双腿的颜色几乎被草地的浓绿洇透。
若不是有赵志冲的衣裳做背景,连相貌都看不清晰。
看见这位和尚,月玘才似有所感,猛然转头望去。
星落天河,云山万重。
他,也来扬州了。
2. 第 2 章
皎皎很晚才回来,却是两手空空。
原来偷盗过程中还是让值守的捕快发现了,被人追了大半夜,其中有一个身手格外了得,要不是最近妖邪横行,她还险些被抓。
清允的尸首被她藏在白氏医馆了。之前她跟随月玘来扬州,知道她和白老板关系好,把尸体藏在那,肯定不会出问题。
皎皎背着手,得意洋洋地述说这一晚上的经历。小小的个头,一对发髻包得像小馒头,上面水蓝系带晃晃悠悠。最后谈到自己怎么回家的,还特地扯出衣服上划破的那道口子来展示。
月玘早就睡死了,皎皎习以为常,只撇了撇嘴。
再转头,桌案后多了一个身穿浅绿衫子的小娘子。
皎皎越看她越眼熟,正疑惑在哪见过,却听她摸着下巴道:“你这衣裳剪裁细致,可得请个厉害裁缝,千万别自己来。”
虽然一副替人打算的殷勤样子,皎皎因为和她打过几次交道,立刻认出那是谁。
是山雨!
“你,你怎么变成人了?”
“本神官积攒够了愿力,自然能变回人形。”山雨眉眼飞扬。
应该是下午她帮了赵志冲,得了一枚铜板所致。
皎皎忙捂紧钱袋道:“这钱可是我用来买刀的,一分都不能给你!”
倒不是她不愿意帮忙,一开始知道山雨悲惨的遭遇,她还是很同情的,但短短几天之内,她和赵志冲就被搜刮了不少银两,实在是遭不住了。
山雨道:“你不是有一把剑了吗?怎么还买?”
“我又不只会用剑。”
“厉害厉害。”山雨出其不意伸爪,要检查她衣服上的破洞,“你本领那么大,很快能赚回来的,我只要一分,就一分!”
皎皎急得乱窜,“绝对不行!你这是强买强卖!!小姨救我!”
月玘在一边的矮几上歪着,翻了个身,根本没听见。
-
扬州城外,天色昏黑,只一盏烛火挣扎摇曳着往墓地里飘。
那女子抱着个包袱,跌跌撞撞停在一座墓碑前,灯笼凑近了,看清楚上面铭的字,立时双膝跪地,“爹!女儿不孝,现在才来看您!”
打开包袱,将各色新鲜瓜果摆盘,呈在墓碑前。
“他们说女儿既然走了这条路,就不再是马家的人了。女儿这一身武艺是您教的,女儿不信您和他们一样。请您的在天之灵保佑女儿能一路顺遂。”说完,磕了三个响亮的头。
豆大的雨珠撒落,女子慌忙卷起包袱,还没走出多远,雨点便密集起来。
扬州虽地处江北,但也靠近南方,六七月就进入梅雨季,大雨常常不期而至。
那女子挺拔的背影很快被夜色掩映,就连烛火也看不清了。
很快,大雨又毫无道理地止住,徒留打叶声。
墓碑上一排排水珠流淌,不知什么时候,传来缓缓的叹息声。
一个身着青衫的老人扶着墓碑隐现,身形瘦削,但肩背挺阔,能看出生前是个习武之人,眉宇间透着正气。
中元节将至,更多鬼魂陆续显现出来,有的衣冠楚楚,有的面目狰狞,他们或是骂骂咧咧,或是哀伤恸哭,墓地逐渐变得有些热闹。
老人却丝毫没看周围的同类,只是那双眼睛盯着女儿远去的方向,半晌,他从果盘里拿出一个饱满圆润的蜜桃,送去嘴边——
不料一只手横过来,将桃子夺走。
何人敢抢他的桃!
老人猛地回头,迎面而来的是一张令牌,庄重地雕一个“冥”字。
令牌后的人声音清脆稚嫩:“阴差你也敢拦,想多下几趟油锅啊?”
来的阴差一共两个,不是牛头也不是马面,而是两个小姑娘,圆圆的脸,吊梢眉,穿着一黑一白的袍子。
她们个子不高,撑死也就到人的腰际,只是那头上的帽子,愣是让两人拔到了旁人锁骨的位置。
穿白袍的那个收起令牌,嘴上仍不依不饶:“不就吃你个桃儿嘛?就当孝敬你姑奶奶了。”
老人被这两个凭空冒出的阴差搞得愣在原地,不知如何反应。
刚过头七,算算时间,确实也该入地府了。
他不敢造次,恭恭敬敬行了礼,在旁静候。
穿黑袍的阴差此时正在吃桃,眼睛却紧盯着手里张开的卷轴。
白袍忍不住了,挨过去问到:“阿姐,怎么样啊?”
“啧。估计又是慕思城搞得鬼,他看咱俩不顺眼,才派了这么个任务给咱们。”
“不会吧?他说帮咱们挑个好任务,别这次又是找无名冤魂。每次这种任务都要花很久,奖赏还少!”
“上次咱们把他远房侄子骗上了老虎凳,他还没找咱们算账呢,你当真信他说的?”黑袍白了妹妹一眼,把卷轴拿给她看。
一张模模糊糊的图,底下是三列漂亮的小篆。文体上古,大概是说有魂魄阳寿已尽,却被人招返阳间,需要她们寻回。
白袍仅扫了一眼,便哀嚎起来,“这次别说姓名了,连样子也看不清呀!!”
“所以说,你还指望他能对咱们有多好?不如指望默默一口咬烂罗刹柱。”忽然,黑袍眼珠子滚了一圈,咧嘴笑道:“倒也不是全无胜算。”
“怎么说?”白袍抬着眉期盼道。
“俗话说求人不如求己。你我已经沦落到此等地步,还怕走得更差么?你瞧这是什么。”从怀中掏出一支白玉雕花的火狐笔。
白袍惊叫道:“显魂笔!”
“桀桀桀,慕思城那狗东西对咱们这样不好,临走前我从他书房里偷的。有了这玩意儿,咱们找人也能快些。”
“还是阿姐英明!”
这对黑白无常兴致勃勃走了,留下老人在原地愣了半晌,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
原来她们不是来带自己回地府的阴差!
还白送了她们一个桃!那可是他最疼爱的小女儿,大半夜不辞辛苦送来的!!
这下子急火攻心,正要追上去讨说法,然而还没迈出步子,一条铁链当头罩下!
“你跑什么!”话语瓮声瓮气从背后传来。
扭过头,老人吃了一惊,那手握铁链的“人”竟然长着一张马脸!
不是比喻的马脸,而是货真价实的马的脸!
饶是大半辈子闯荡江湖,老人也没见过这种场面,当下一个趔趄。
那马脸人旁边还站着个牛脸人,声音粗重,方才就是他说的话,“老实点,否则下了地府多涮你几趟油锅!”
这话怪耳熟的。老人本来还有些腿软,一听这话火气上涌,“你们也想骗我的桃吃!那是我闺女给我的,你们就算是阴差也别想抢走!”
马脸人一拽铁链,道:“谁抢你的桃?阴差不得擅自抢夺鬼魂贡品,这是地府的规矩。鬼魂送的也不行,最近行贿的罪名查得很严。”
老人立时没了言语。
此时鬼门关洞开,墓地中有名有姓的鬼魂接连被牵引着往里进,排成一条灰雾般的长龙。
牛头马面一壁往地府去,一壁议论道:“这老头怎的没声了?”
“估计是老实了。”
“看他衣着体面,不像是为了生计发愁的人,怎么担心我们抢他的桃?”
“诶,我想起来了!那俩小阎王是不是从这走的?”
“怪道呢!她俩可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的,估计是……”
鬼门关缓缓闭合,墓地重归寂静。
-
翌日清晨,万香寺的报钟响过最后一声,老住持刚把调好的食盆搁在地上,三五只小狗一拥而上,绕着食盆吃的尾巴冲天,来回摇晃个不停。
“善哉。”穿葛布袈裟的僧人单手合十道。
经过昨晚的大雨,寺院内叶重花浓,鸟雀啾啁,一派生机盎然。
僧人身旁的小沙弥盯着小狗,正看得入神。老住持抬起头,笑问道:“是不是很可爱?”
小沙弥发觉话这是对自己说的,意识到方才失态,立刻绷起脸,合十道:“阿弥陀佛,住持怜悯众生,慈悲为怀,多罗受教了。”
婴儿肥尚未褪去,说话时粉白脸颊一嘟一嘟,双眼清澈如琉璃珠子。
老住持这才看向僧人,半是打趣道:“莲衡法师,你教出来的好徒弟呀。”
说完,按着膝盖从小杌子上起身,“老衲年事已高,也没什么本领,昨晚法师能轻而易举镇住妖邪,实在令老衲大开眼界。”
“这是贫僧本分。”莲衡道。
老住持道:“过些时日便是万香寺祖师诞辰,到时候还望法师务必参加,以驱除百姓身上的渊煞之气呀。”
-
平埠街算是宋大城的中心,最繁华的一条街。早茶、说书、皮影、珍玩,不一而足,是以每天天不亮就热闹起来。
白氏医馆的正门就开在这条街上。
最近天热,几场雨浇下来,不但没降温,反而更添潮湿之感。白氏医馆的门口照例摆上了两大缸绿豆汤,配两摞土陶碗,免费供行人解渴消夏。
当然更多的是上门求医问药的,白氏招牌在扬州城无人不知,比起那一碗绿豆汤,人们更希望药到病除。每天店里的生意都很繁忙。
再往里走,便不是寻常客人能去的,乃是白家的私园。
苍翠掩映下,数名青袍小童安静侍候,中间背手弓腰一名年轻的郎君。
那一身罗绣佩绶花卉图银光流转,令人炫目。偏偏交领、袖口处锁了一道厚实的黑边,将原本的风流恣肆尽数收敛,更显出些许儒生气质。
白术正拿着一支笔,躬身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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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穿过桂花树,花影摇曳着落在他肩上。
来通报的小童着急忙慌过来,刚想倒一口气,便见到那雪白袖子一挥,没顾上说话,蘸了朱砂混金箔的墨汁,笔尖对准手上那一座小书斋的匾额,写了三个大字:
栖云居。
笔锋飘逸随性,足见作者功底。
蹙着眉左右看了看,才交到旁边一直侯着的小童手里,“这会可要看好,可别再弄丢了。”
那小童也才十五六岁,闻言哀求道:“上一个被偷走的‘栖云居’在黑市上卖出了极高的价格,与之同等的珍品宝贝,可都有专门的守卫看管,我一个人怎么行?”
白术年纪不比这小童大多少,放下笔道:“既然如此,那就再多派一个人看着好了,总之不能再丢了,再丢便拿你是问。”
小童哭丧着脸走了。
“你刚才要说什么事?”白术转过去对刚才过来通报的小童道。
“是月玘姑娘来了。”小童道。
白术猛地打直腰,“你不早说!”
“您刚才让我等一下的……”
“不是都交代过了,这是最要紧的事,等不得!”
白术慌慌张张往书房走,想到应该先换一身行头,又转回来往卧房去。
另一边,山雨端着店伙计送的茶,坐在交椅上,八卦道:“你和这位白老板交情不一般吧?”
月玘道:“只是朋友。”
山雨“切”了一声,“想蒙谁呢?我可是见多识广。”
“你见多识广,倒是分析分析你怎么变成泥菩萨的?”月玘揶揄道。
“这我是不清楚……但我做城隍的时候,干的最多的就是帮人配姻缘了,所以这种事,我可清楚了。”
“那你可真是神通广大,人都没见着呢,你就全知道了。”
山雨翘起二郎腿,得意道:“谁说我没见过他?他刚出生那年,他爹娘还抱着他去过我庙里呢。”
月玘忽然来了兴趣,问道:“去你庙里做什么?”
“当然是祈福了,”山雨又找店小二要了把漆扇,呼呼扇,小风吹得她两鬓碎发龙腾虎跃的。
“祈的什么福?”
山雨拿扇子打一下她鼻尖,“还说只是朋友,打听那么详细做什么?不过跟你说也没什么,无非就是一生顺遂、官运亨通之类的。”
“那你保佑了没?”
“保佑啦。他爹娘出手阔绰,不保佑他保佑谁?”
皎皎嘴里正吃着核桃酥,闻言喷着渣子啐了一口:“贪官。”
山雨瞪眼道:“别想岔了!白家帮着我在扬州城做了不少善事,我才对他家格外照顾的,可不是别的什么原由。”
“是你说的出手阔绰。”皎皎翻着白眼做了个捻银票的手势。
“我说过吗?”
吵嚷间,一声“阿月”穿插进来,音量不高,但因为与众不同,很难不引人注意。
话头止住,循声看去。
那绘着林间赏月图的屏风旁,已立着一名年轻郎君。
眉目清举,疏朗如风。
他穿烟白道衣,头戴巾帻,鬓边簪了一朵将将盛开的十八学士,正衬着他精致恬淡的五官。
几人从座椅上站起来。
“哎,”山雨用手肘撞月玘,悄声道:“我以为他会更热情一点呢。”
“都说了只是朋友。”
白术淡淡开口,“扬州城最近不太平,恐怕不是观赏游玩的好去处。”
“我们不是来玩的。”月玘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讲了一遍。
白术听完摇头道:“看来下次我必须要严加防护了,免得谁都以为我这里可以随意进出。”
月玘抱歉道:“事出紧急,我们又实在找不到别人来帮忙了,才不得已出此下策的。”
白术清了下嗓子,“尸体放在哪了?带我去瞧瞧。前几天刚好有一批远洋来的药材,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几人往后门去了。店铺中又开始有客人进出。
掌柜的让人再添些点心水果,回到柜台后继续清点药材。
没多久,一名穿着赭黛箭袖袍,腰配长刀的年轻郎君跨过门槛,也不打招呼,劈头问道:“今天冼墨怎么没来?”
掌柜的一抬头,当即认出来这是衙门捕快,从柜台后出来,躬身行礼道:“我们老板说,最近海上不太平,商队来不了,所以就没让冼墨找您。为赔偿,这的药材您随便选,不收钱。”
“要是看得上这些药材,我家公子还用得着特地每个月命我来一趟吗?”
“可这次确实是没有,对不住。我们也只是接货的,没办法控制海上的情况啊。”掌柜的又鞠了三躬。
捕快冷哼一声,抬脚出去了。掌柜的直追到门外,还在不停鞠躬赔礼。
3. 第 3 章
扬州过了三月,日子一天比一天热。
捕快离开白氏医馆,走街串巷回到佐府,已经出了一层薄汗,衣裳贴着皮肤,十分不自在,心中愈发愤懑。
刚进门,迎头撞见佐家的家丁,叫住他问道:“见没见到公子?”
捕快停下脚步,“今天不是和姚员外一家举办宴席吗?我以为公子在府上。”
家丁拍掌道:“说的正是呢!这么重要的场合,公子打白天一早就没影了,老爷让再等等,没想到现在都没回来。你不是帮忙拿药吗?怎么也没见到公子?”
话音未落,只听门外一阵车马嘈杂,并有大鸟扑扇翅膀的声音。
捕快和家丁循声看去,来的人身穿黛墨狮子祥云纹箭袖衣,翻领处是紫金软纱,剑眉斜飞入鬓,神采奕奕,此刻正跨过门槛,顺便将头上的浅紫蚕丝抹额扯下来,露出几绺汗湿的碎发。
“公子!”捕快和家丁齐齐迎上去行礼。
来的人正是佐知州独子,佐承宇。
他嘱咐人将装着一人来高的鸟怪送去地牢,并择人将昨晚捉妖途中损失的兵器处理掉,脚步不停。直到看见捕快,才顿住。
“不是让你去拿药材了吗,在这做什么?”
捕快道:“白老板说送货的船队来不了了,所以药材没到。”
“没到?”佐承宇将抹额递给随从,“最近妖异横行,正是用药的关键时刻,以往月月风雨无阻,怎么唯独这次被风浪阻住?我要去见见白老板。”
说着便转身往外走。
家丁一阵小跑挡在佐承宇身前,躬身道:“公子,今日是和姚员外一家的宴席,药材的事明日再去吧!”
“啧。”佐承宇想起来,好像确有其事。
“公子,这次姚小娘子也来了,老爷说你必须要参加,不能推辞,否则就禁足一个月。”家丁补充道。
佐承宇叹口气,侧身对捕快道:“你先去帮我盯着白氏医馆,看这几天白老板的动向,以及医馆里有没有行迹特别的客人——有生面孔也记下。”
-
第三天一大清早,佐承宇就带着人找上了白氏医馆,大马金刀往那一坐,几名捕快把门,立刻就没客人了。
掌柜的陪着笑脸一再解释,佐承宇旁边的捕快就一句话,让白老板来亲自解释。
大约半盏茶的功夫后,白术便现身了。
“实在抱歉,最近海上风浪大,所以船队来不了,若是佐郎君有急事,某愿意出力帮忙,算作赔礼道歉。”
白术十三岁中的秀才,原本可以留在国子监做贡生,继续科考,可他志不在此,完成了父辈的心愿,就回扬州了。
他虽然年轻,可医术了得,人人都传就连那些修道几十年的道士,都不一定有他的神通。
只是他生性散漫,很少出手,多少人花重金相邀,也得看他心情,可见他说的“帮忙”多么令人眼馋。
佐承宇并不急着说话,只垂着眼睛抿了一口凉茶。
他旁边的捕快从怀里掏出一包药材,正面朝上,方形宣纸的封贴上盖着白氏印章,墨是新的,一看就是这两天刚刚买回的药材。
打开包裹,里面全是寻常医馆见不到的珍奇。
白术扫了一眼,气定神闲地背过一只手去,“这是上个月进的那批,不能说明什么。”
佐承宇掀起小扇般的睫毛,眼神锋利如刀,“白老板,平时我多受你照顾,也不愿意和你闹僵。只是最近天地有异变,妖邪肆虐,正式危急关头,你却在这时告诉我,药材来不了了?”
“确实来不了了。”白术颔首应答。
佐承宇脸上的最后一丝柔软也不见了,胸口起伏较方才愈快,直直盯着他道:“几天前府衙有尸体被盗。”
“某深感惋惜。”
“那盗贼身量很小,速度却极快,运功时有妖气泄露,我怀疑它不是人。”
“佐郎君机敏。”
“那晚它是在你园子附近消失的。”佐承宇目露寒光,“白老板,你若是现在就把药材给我,我便当做无事发生,那晚不过是偶然,否则,别怪我带人搜园!到时候我可要追责了。”
佐承宇身旁的捕快说道:“佐大人和兼任盐铁转运使的姚员外是好友,这两天公子命人查过来到扬州的航运记录,乌弋的船队在本月六日时便来过了。”
白术微微昂起下巴,“要抓要罚,悉听尊便。只是药材,某真的没有。”
几名捕快正欲将人抓捕,只听门外响起一声高喝,月玘拨开守在门口的人挤了进来。
“那药材是我买的,跟白老板没关系。”
佐承宇上下打量她一番,青丝如云,一袭藕荷薄衫,粉腮桃面,双眼含着怒意,却似一汪春水泛起涟漪,娇波流慧。
想来这便是捕快跟他说的那个“近日突然出现的美貌女子”了。
当时他还想能有多美,如今却觉得捕快描述得还是太保守。
上前道:“你买那药材做什么?”
“自然是治病救人。”
“救谁?”
“我的朋友,我带她来扬州玩,没想到第一天就被妖怪咬了,差点丧命,好在白老板及时将药材卖给我,才保下了我那朋友性命。”月玘直勾勾对上他的视线。
佐承宇仍旧紧咬不放,“被什么妖怪咬的?咬在了何处?带我去瞧瞧。”
“妖怪伤的,自然不能和寻常伤口相比。伤得是重了些,可用对了药,消散得也快,如今已经全无痕迹了。至于什么妖怪伤的……这就不是我一个寻常女子懂的了。”
“嗤。”佐承宇勾起唇角,“寻常女子?能让白老板不惜得罪我也要让药给你,哪里是寻常女子?”
“佐郎君,”白术冷冷插话道,“既然已经问清楚缘由,难道还要抓人问责么?”
佐承宇目光刀,横扫过去,“既然是治病救人的要紧事,小爷自然不计较。最近扬州城不太平,你们也当心着点。白老板,下次我请你吃早茶啊。”
白术行拱手道:“一定赴约。”
佐承宇一掸衣袍,带着人出去了。
待人走远了,月玘转回来看向白术,对他皱了皱鼻子,“你呀,药材有人订了,怎么不早说?”
“不过是帮好友的忙而已。”顿了一下,道:“下次还是提醒皎皎,不要再被人抓住尾巴了,本来只是小忙,如今都要变成恩情了。”
“本来也是恩情,你可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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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想让我怎么报答你?”
白术微垂着眼,脸上浮起浅笑,抬手刮一下她鼻梁,“走吧,你不是来看赵大娘子的吗?”
自那天第一次来到店里,见到清允的尸身,赵志冲便一直在白氏医馆中居住,几乎是日夜看守,尤其在白术通知她,清允的魂魄再晚一天送来,就要化成一团灵气后,更是寸步不离。
皎皎、山雨都回月玘的园子生活了,只是每天轮流来看看而已。
毕竟她们都不算认识清允,两个没多大良心的,比起他,可能更关心下一顿饭吃什么。
如今清允的魂魄正泡在一座小药池中,边上正点着佐承宇想取走的药材。
反生香。
又名惊魂香,据传西海有洲,名聚窟。
由于环境气候特殊,那里生长着一种树,因其叶香味浓郁,百里外都能闻见,且敲击树干,能发出牛吼般的声音,就连灵魂都会受到震骇,得名反魂树。
这种树的树根便是做反生香的重要材料。
白术检查了清允的状况,说这香在他魂魄归位前都要点着,断一次都不能成功。因此即便乌弋的船队送来了速度哦反魂树根,也一根都不能拿给佐承宇。
赵志冲知道以后,就一直待在这药池边上,见到香快燃尽了,便从一个漆刻着地藏菩萨伏魔图的木匣中取出一块新的,重新点燃。
月玘陪着赵志冲换了两次香,除了隐约能看见那浅蓝的池子里偶尔会闪过一缕白光,其他再无新奇,觉得无趣,和白术打了声招呼就走了。
此时刚过晌午,天上云卷云舒,太阳不算毒辣,但空气还是闷热潮湿,只待一小会儿便浑身黏腻,好不自在。
月玘心中正烦躁,忽然自东北方送来一袭凉风,随后隐隐的钟声传至耳畔,一下子身心俱爽。
几名行人正往那个方向前行,月玘忍不住跟上去,走过几条大路,树木愈发浓密,道路也愈发陡峭,人却多起来,渐有摩肩接踵之势。
最后来到一块石碑旁,上面庄重遒劲地刻着三个大字:
万香寺
月玘这才反应过来,刚才听到的,应该是戒钟的声音。
说不定寺中正举办什么节日。
随便向一名路人打听,原来今日正好是万香寺的祖师,觉见法师诞辰,大家聚在此处,正是为此。
几名年轻小娘子以漆扇遮面,叽叽喳喳道:“最近来了个神仙般俊朗的和尚,大家都是为了看他呢,否则不会这般热闹。”
另一个撞一下她:“羞也不羞?这位高僧便是前几日帮忙镇住邪煞的那位,说是在扬州城上设了阵,寻常鬼怪进不来的。我们此次去,自然是为感激高僧护佑。”
“小娘子生得这般貌美,不随我们去看看么?”
万香寺的石碑旁就是通往寺庙入口的阶梯,总共一千零八级,代表一千零八种烦恼,寓意跨过去,便能得见真佛。
不过这阶梯每一阶都只有寻常台阶四分之一高度,比较宽,一步能夸三阶,所以这一千零八级,很快就过去了。
万香寺在山顶上。
月玘还没进门,远远便听见佛门弟子齐声唱诵的声音,清净、虔诚。
想了想,还是折返回来。
4. 第 4 章
月玘离开万香寺,觉得肚子有点饿,想往柳叶街去买些菓子糖水,刚路过一条窄巷,迎面袭来一阵煞气。
那煞气之浓烈,竟已然成型,隐隐能看到一团黑雾中裹挟着某个狰狞的影子。
光天化日,又是阳气正盛的时刻,妖邪就这样堂而皇之地穿街过巷。月玘不禁暗骂一句山雨,这个神官当得忒不称职!
骂归骂,月玘反应也算迅速,调运周身灵气,准备迎击。
可那团煞气并没找月玘麻烦,一个纵身,飞过去了。
仿佛逃命似的。
果然,一串金属撞击的琳琅之声响起,刚才煞气袭来的方向现出一个小小的身影。
正义凛然。
“妖孽休逃!”稚嫩的喝令铿锵有力,默念法诀,一双小手拍向两面墙,其中一面亮起金色梵文,向窄巷深处延伸而去,但另一边墙没拍到——手臂没长开。
小沙弥大叫一声,不待月玘看清,抬脚踩上墙面,三两步踏空而来。
眨眼间,那小沙弥挟滚滚热浪,擦着她的鬓发一掠而过。
穿葛布袈裟的僧随后赶到,眉目凛然,手上的锡杖铃铃作响,一掌既出,就连周围的青砖都跟着晃了晃。
窄巷深处传来一声妖邪嘶吼,又彻底静默了。
“嘶!”月玘忽觉耳边一阵火辣辣的疼,伸手去摸,竟发现触感粗糙坚硬,还带着股焦糊味儿!
前方的小沙弥正忙着捡拾东西,可还是慢了半步,那东西随着妖邪一同化作飞灰。
“又没留住。”多罗摸了一手灰,直起身,气恼道:“师尊,这群妖邪定是有组织的,否则我们下手这么轻,它竟然还是片羽不留,也太古怪了。”
“若是能搞清楚他们的目标,说不定可以试试诱捕。”
多罗道:“师尊说得有理。”
月玘非常确定莲衡看见自己了。
不同于之前那次相遇,她在暗,他在明,这次是真的遇着了。
然而莲衡和徒弟说完话,便往巷子的另一头走去,仿佛没注意过她。
这臭和尚。
“苏寻玉!”月玘大喊。
小沙弥多罗转过头,一脸气愤道:“你是何人,竟敢直呼师尊俗家姓名!”
莲衡停下脚步,回过身来,“贫僧法号莲衡,望施主谨记。”
丹凤眼优雅的线条,描画着那对浸月寒霜的眸子。
他仿佛看见了她,又仿佛没看见。
月玘气不过,走至他面前,“你都忘记我了,我凭什么还要记得你叫什么?”
“贫僧没忘。”
出家人不打诳语,月玘被噎了一下。
“那你刚才见到我,怎么连招呼都不打?”
莲衡垂眼看她,不动如山,“你我缘分已尽,打不打招呼,又有什么关系?”
再次被噎,月玘气得银牙暗咬,这臭和尚!
她将自己被烧焦的衣领扯给他看,“可你徒弟刚才把我衣服燎着了,现在穿出去会引人笑话,可怎么算?”
多罗意识到自己犯错,忙上前行礼,“是小僧修行不到家,万分抱歉!”说罢又仰起小脸张望,“没伤到施主吧?”
“那倒没有,只是这件衣服我很喜欢,就这么烧了一块,实在不能穿了。你说要怎么赔?”
多罗从小穿僧衣长大,只在长个的时候换一身新的,也依旧是僧衣,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一时没了主意,看向莲衡。
“师尊……”这一句可怜巴巴。
莲衡从僧袍中拿出几两银子,放在那本该用来拈花的手上,问道:“这些够么?”
月玘清点一番,收下了,却还拦着他,“买一件新的倒是够了,只是这一件已经绝版,再买不着了。我只想要这一件,一模一样的。”
多罗惊呼一声,焦急道:“施主恕罪,此事皆因小僧的过失,一模一样的衣服是找不着了,可否允许小僧做些别的,聊以弥补?”
“不必。”莲衡向前半步,抬起手,道:“冒犯了。”
不偏不倚地,指尖捏住烧焦部分,轻念了几句咒语,方收回手。
月玘再摸,不由心惊。
那坚硬粗糙的部分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同从前一样的柔软!
“没想到法师不单能降妖除魔,这种把戏也会?”
“世间万物,不过颠倒幻想,破损与完好,只在一念之间,当然可以转变。多罗,我们走。”
多罗心中还有歉意,将一块青紫薄片递过去,再次躬身赔礼道:“施主,若是回去发现伤口,就捏碎这枚鳞片,小僧便会知道,定帮施主医治。”
这话说完,莲衡已经走远了,多罗追上去,跟着消失在巷口。
猫有九条命。
月玘今年已经六百余岁,已经丢过两条命了。三百年懵懂,她丢过一条,另一条命,便是在与他初次相遇的那年丢的。
那时她刚能化形成人,战火纷飞,生灵涂炭。她只能在横尸遍野的战场上,靠着吸取将死的战士最后一丝精气过活,最后也支撑不住,死在残甲断旗之间。
一条尾巴消散,她恢复意识的时候,便躺在一个人的怀抱当中。
单薄,却温暖的怀抱。
她听到一个年迈的声音对这怀抱的主人说,“生逢乱世,保住我们自己的性命已非易事,怎么能再多养一只畜生?送它走吧。”
“师叔,弟子不能见死不救。”
一百年前,莲衡还只是肉/体凡胎,连年战乱,各族势力新旧交替,比翻书还快,他护着她,在那座风雨飘摇的破旧寺庙里,一住就是一年。
猫妖起死回生,看起来是份恩赐,可为此它们还要遭受数百年灵智闭塞的苦痛,只能靠东打西撞,碰运气活命。
其他妖修炼几十年就能开灵智,它们却要花费数倍的时间。
并且若是不幸丢掉姓名,回生时若没有获得庇护和灵力,轻易便会前功尽弃,魂魄碎裂,不知所终。
月玘在这一年间,顺利地重获新生了。
莲衡将她护得很好。
他的眼神温柔而坚定,虽然没有如今眉宇间那超凡脱俗的佛性,却是月玘无比眷恋的。
……
可,后来呢?
“只要还有一人没有渡过苦海,我便一日留在佛门,哪也不去!”
这句话如黄钟大吕,瞬间将月玘从回忆中震荡出来。
是了,他说他不还俗。
时隔百年,看样子他已然得道,那就更没什么可说的了。
月玘有些恍惚,抬头发现自己已经站在柳叶街上,面前的蒸笼里是刚出锅的菓子。
“小娘子,你在这好半天了,想起什么伤心事了吧?”菓子摊后面的大婶包了一个热腾腾的菓子,“这个是送你的,花蜜红枣糕,甜的,尝尝看。这么好看的小娘子,耷拉着脸可不行。”
月玘将那花蜜红枣糕推还回去,“谢谢娘子好心,只是我伤心的事,并不值得安慰。”
大婶面露疑惑。
“我伤心,为什么有个人现在还不死呢。”
大婶把枣糕收了回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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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队巡视的衙役和月玘擦肩而过。
近来扬州城妖异频出,衙门加派了人手,在各个百姓聚集的街道巡逻。附近有名一些的道观和寺庙也派出了得力弟子帮忙,维持整座城池的太平。
就算百鬼夜行,日子还得过不是。
今天月玘不知触了哪位神仙的眉头,在街上买了几个菓子,吃完又碰上了那位佐知州的公子。
“我的人说你在这。”
佐承宇换了一身群青夹暮山紫的翻领箭袖袍,金簪幞头,印金狮子团窠纹香袋,青叶蝉鸣玉佩,盛气凌人。
月玘刚想嘲讽一句,却扫见他臂弯中夹着的那个金漆黑木匣。
漆刻地藏王菩萨降魔图!
正是存放反生香的匣子!
没了反生香,赵志冲会前功尽弃,月玘当即出手抢夺,却被佐承宇抬手格挡。
由于周围人多眼杂,两人都没有做出太大动作。
佐承宇挑一下眉,“你竟会功夫?”
月玘没时间和他周旋,当即调转灵力将他的手从腕子上震开,向木匣探去。
佐承宇被震得手掌发麻,变了眼神,硬生生截住她,道:“你,不是人吧?”
“把香还来!”月玘曲肘撞他,却被他一个躬身化解。
然而有了前两次,佐承宇再想擒住她却是不能了。
两个人没有大开大合斗法,只是如同故友叙旧一般,在人群中“推杯换盏”,转眼便拆了数招。
佐承宇忽然笑出声,“那晚盗尸贼,可是和你一伙的?你们拿药是想复活他?”
“不是说了,用给我一个朋友。”
“你那朋友不是都已经被治好了,现在剩下的也不允许我拿?别撒谎了,小爷我都看出来了。”
“看出什么?这个么?”月玘说罢也顾不得周围行人,运转内丹灵力于手臂,在他胸口拍了一掌,直将他向后推得一个趔趄。并趁他松懈,夺回了匣子。
“你还得继续练呢。”月玘冲他嫣然一笑,抱着匣子匆匆而去。
佐承宇额角鼓着青筋,喉头发甜,捂着胸口没说话,只双眼要化成锁链般盯着她远去的背影。
半晌,吐出一口浊气,向后靠在了墙上,手颤抖着莫进衣带,拿出一个掐丝珐琅小玉瓶,往嘴里倒了一粒丹药。
喉结滚动,脸色顿时恢复血色。
没多久,月玘折返回来,将匣子丢进他怀里,“这里面是空的!你把药材藏在哪里了?”
佐承宇抱着匣子笑道:“小爷还想问你呢,把药藏在哪里了?这匣子装的是上个月的药材,只是拿过来唬你而已。”
“信不信我再给你一掌!”月玘扬起手。
没想到佐承宇竟猛地握住她手腕,力气较方才好像更大了,这次她用力挣脱,竟没能挣脱出来。
佐承宇放开她,“小爷不想为难你,也不想和你作对,刚才那一掌我更不会记在账上。跟我说实话,你们是不是在救万香寺的那个和尚?”
“既然不想为难我,还问什么?”月玘活动着手腕,同时用余光戒备他冷不防攻击。
佐承宇目光凌厉,忽地勾起一抹笑,“守口如瓶。月玘姑娘是个值得交的朋友。你我皆非恶人,那药材我已交过定金,本该向你讨还,今日便算送你了,但你要帮我一个忙,如何?”
这话有理。佐承宇虽然派头十足,内里却并没有什么官威,更何况确实是她们先做了对不起他的事。
“什么忙?”
“帮我捉妖。”
“不帮。你另找法子要补偿吧。”
5. 第 5 章
佐承宇道:“人和人之间也会互相猜忌伤害,妖和妖之间也是同样的道理,只有阵营与善恶之分,哪有什么种族之别?”
月玘愣了一下,笑道:“那是自然。但我也不是因为这个而不答应的。”
“那是何原因?”
“不乐意、不高兴。和那一匣子的反生香比起来,亏了。”
佐承宇听到这敷衍的解释也不恼,道:“帮我也不全是你亏。清允是当今世上数一数二的剑术天才,再加上修炼刻苦,轻易不会死,可他是怎么躺进停尸房的,你不好奇?”
“他只是我好友想救的人,我对他本人的经历并不感兴趣。”既然事情的原委已经让佐承宇猜到,月玘也就不藏着掖着了。
“那你就不好奇我为何要买这药材?”佐承宇继续试探道,“近日蜀冈附近有蛊人出没,我带人去查,还发现了一条血河。这事关扬州城安危,自然也波及到你和你的好友。”
“我向来今朝有酒今朝醉,天大的事,临到跟前再说。”月玘迈开步子,冲他挥了挥手,“待你想到等价的条件再来找我吧!”
此时,街上来了个两人抬的软轿,旁边跟着个小丫鬟,远远地走过来。
软轿中的人掀起帘子,露出一张芷露茝霜的粉脸,向外瞧了两眼,便看见那掩在招牌货摊后面的少公子。
那人确实出挑。
“承宇哥哥正在和谁说话?”
小丫鬟手搭凉棚,踮着脚张望一回,“呀,好像是个小娘子呢。”
“我看。”轿中人把头往外探,终于看清那小娘子离开的背影,“倒不像个寻常的。”
嘀咕间,再细一瞧去,佐承宇抱着匣子,脸随着那小娘子走远的方向转,最后只看得见一张侧颜,鼻梁高挺,眉骨清晰,眼底还带着一汪笑意。
隔这么远都能看出那小娘子气势汹汹的,不知他因何而笑。
“前几日他拖拖拉拉不肯赴宴,莫非是为着她么?“撑帘的柔夷攥紧了些,苦涩道:“抱琴,帮我查查那小娘子底细。”
-
月玘回到自家园子,几只鼠奴拿着木桶正冲洗地板,山雨和皎皎在廊下撤了插屏的房间各自数钱。
山雨面前只有三个铜板,来来回回一个个扔进自己的破陶碗里,每一个都砸出清脆的声响,脸上得意洋洋。
反观皎皎,把袖子都快撸到肩膀上了,皱着眉,舔舐伤口般挨个去摸哪一大袋子的铜板碎银,就快把愁苦化成人形了。
月玘打眼就猜到,肯定是山雨刚从皎皎那赚了三个铜板。
至于怎么赚的?桌上是一盘刚下玩的双陆,白子全到头了,黑子零零散散分布,白子胜。
皎皎看到月玘来了,刚要说话,被山雨截住道:“哎哎,愿赌服输,这事情就算你小姨来了也没什么可说的。”
刚想告状的话被破了,皎皎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重新坐回去,“老山怪欺负我道行浅!”
山雨扔过去一片落进来的干树叶,“你个小长虫说什么呢!”
皎皎哼一声,“谁着急我说谁呢。有本事就比比功夫,看谁厉害。”
“停停停,就此打住。一个得了钱,一个过了嘴瘾,两厢扯平。”月玘坐到皎皎旁边,把那枚青紫鳞片拿给她看,“认识这东西么?”
皎皎仔细端详一番,“这好像……是蛟龙的鳞片。小姨,你怎么得来的?”
“一个小沙弥送的,说只要捏碎了,他就能知道。”
“这上面确实镀了一层法术。”皎皎原身是条白蛇,天生对龙族亲近,拿着那片鳞来回看,“嘿嘿,真有趣。”
月玘道:“你若喜欢,就送你了。”
皎皎两眼放光,“真的吗?!还是小姨对我最好!”张开双臂,搂住月玘的脖子来回蹭了蹭,拿着那鳞片跑到阳光底下照着玩去了。
这几天一直在下暴雨,闷热的暑气也被冲刷了不少,难得有一天放晴,艳阳躲在层叠的云朵后面,天空高缈遥远,走在街上,凉风习习。
三个人难得一同出门,去了一趟白氏医馆看望赵志冲,没待多久皎皎就吵着要出来,刚好最近扬州城不安全,东西降价特别狠,正是逛街的好时节。
月玘给了山雨和皎皎买东西的钱,并且叮嘱皎皎不能存起来,否则下次就没有了,皎皎才愿意放开了去买。
山雨忍不住嘀咕道:“不就是把破刀吗,换一把便宜的不行?”
皎皎摇头道:“一分钱一分货,我看中的可是把绝世好刀。”
“你还差多少钱?”
“两千六百两。”
山雨冷笑,“那你攒去吧。”
月玘没心思听她两人拌嘴,自顾自在首饰店浏览,忽然看到多宝阁的架子上放着一支珠钗,用金丝做成小牡丹的形,镶金嵌玉,宝石珍珠摆放得克制又讲究,一看就让人喜欢。
这钗子放在平时,是她买前要再三思量的价格,如今价格降得狠了,完全不需要纠结。
手刚伸过去,便撞上了另一只手的指尖。
月玘忙退后半步,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芷露茝霜的俏脸。
“我只想着拿钗子,经没注意到旁边有人,是我唐突了。”小娘子说着,屈膝道歉。
月玘道:“我也是被这钗子迷住了,一时没留神。”
小娘子拿绢帕掩着嘴,试探道:“你也觉得……这钗子好看么?”
“简直巧夺天工呢。”
两人相视而笑。
小娘子拿起钗子递给月玘,“看来还是你更喜欢,喏。”
“这怎么行?是我们一同看上的。”
“不打紧,我再去挑别的便是,只下次你可不能再和我抢了。”
月玘笑着答应。
只见那小娘子带着丫鬟仆妇转了一遭,挑上一只步摇,在铜镜前试了试,便让店家包了,离店而去。
山雨凑上来问道:“怎么了?”
“没事,只不过刚巧和那小娘子看上了同样的发钗,她让给我了。”
山雨眯着眼回忆一番,摸着下巴道:“那小丫头我认得,你想知道她是谁吗?一个铜板。”
月玘在她额角顶了一指头,“做生意做到人家店里来了。”
到了晌午吃饭的时间,月玘三人选了一家茶楼,在二楼临窗的位置坐下,正在选菜,便听到店小二带着几名新顾客上来,往包间走去。
月玘不经意往那一瞥,惊喜得挥手道:“小娘子,方才在薛记首饰店遇上的!”
那小娘子看见月玘,脸上逐渐绽开笑意,“还真是!你们来这家吃什么?”
“五丁包、扬州炒饭、文思豆腐。”
“那咱们还真是有缘!”小娘子拍手道,“既然这样投缘,不如交个朋友?我姓姚,叫闻初,你们叫我闻初就行。”
“我叫月玘,这是山雨、皎皎。”
这几个名字不算寻常,倒像是笔名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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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名,平常人们第一次听到都会愣一下,询问这是不是真名,但姚闻初却没显出任何疑惑,很自然地便接受了。
月玘只当两人投缘,没有多想。
双方交换了住址,没过几天,去湖边饮茶的请帖就送到了月玘那。
那片湖不是之前赵志冲招魂去的湖,而是在扬州另一端,蜀岗的秤平寺附近。
当朝为了沟通几片城区,开凿沟渠引水,顺便修建了一片小湖,供达官贵人们游赏踏春用的,湖水清澈碧绿,两岸杨柳依依。
最近这些日子赵志冲总守在那座药池旁,月玘几人便托白术和他的药童照看清允的魂魄,强拉赵志冲一同赴约了。
今日她穿了一身法翠绫罗半臂衫子,头上配了几支小簪并一支蜻蜓点水铜步摇,听闻月玘和姚闻初相识的过程,叹道:“这是真的有缘。”
月玘道:“可说呢,百年难得一遇!”
姚闻初坐在赵志冲斜对面,将她的举手投足尽收眼底。
月玘几人举止不算端庄,一试便知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出来的,倒像是某个盐商暴发户,因此姚闻初也不怎么将她放在眼里了。
谁知这新来的小娘子,不但气质高贵端庄,就连一颦一笑都有礼有节,竟把她也要比下去了,危机感陡生,顿时连说话都没那么利索。
“志冲的爹爹是做什么的?”姚闻初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
“只是个闲散文人罢了。”
姚闻初勉强扯了扯嘴角,“志冲这样知书达理,爹爹又怎么会是个闲散文人?”
赵志冲回说:“我娘只是妾室,很早就不跟父亲同住了,她常年带着我,在道观里修行。”
“噗。”姚闻初差点没绷住,好歹在最后一刻没让茶水喷出来。
丫鬟抱琴急忙拿帕子接,“小姐没事吧?”
“没事。”姚闻初将茶杯放回到桌上,垂下眼。
山雨见气氛有些尴尬,刚想说点什么打破僵局,也正是这时候,湖面一端响起破空之声。
循声看去,只见一团火红的“莲花”正在湖面上狂奔。
仔细一看才发现那竟是一只半现原形的四尾红狐!
柳林见飞来一道金光,狐妖险而又险躲过,回身对着柳林呲牙,口中“喝”了一声,转身继续奔驰。
皎皎看了一会儿,拍桌而起,“那晚帮我脱身的就是她!”
说是帮忙,其实不过是泄露了些妖气,引得佐承宇一时分了心,给皎皎多讨些逃跑时机。
皎皎拔剑跳上栏杆,“我得去救她!”
月玘看到追赶狐妖的竟是多罗,想到他还有自己衣裳的债,便叫住她,“我去。”
平日里月玘轻易不插手别人的事,这回她主动出手实在罕见,以至于皎皎听后差点没在栏杆上站稳。
月玘扶好皎皎,脚下一蹬栏杆,飞了出去。
“呀!!”
是姚闻初。她见到月玘竟然会飞,吓得扔掉手里的菓子,猛地站起来,身后的圆凳猝不及防,在原地东倒西歪地滚了几圈。
赵志冲拉住她道:“别担心,月玘、皎皎、山雨虽然是妖,但并非邪魔外道,否则我也不会和她们做朋友了。”
“诶,老娘是正经神官。”山雨敲桌子。
随侍姚闻初的两个小丫鬟已经吓得抖成一团,连头都不敢抬了。
谁能想到,本来只是当做寻常人家的小娘子来探探深浅,竟然捅了妖精窝!
6. 第 6 章
月玘足尖点水,截住多罗。
多罗不得已停下脚步,怒道:“施主,你做什么?”
此时皎皎仍不放心,将剑收束在背后,飞身去追那狐妖。
月玘问多罗道:“那狐妖我认得,你追她做什么?”
多罗见到那狐妖的样子,抿了抿唇,低眉道:“是她先阻挠我们的。方才我和师尊明明已经擒住了一头大妖,可她突然出现,一掌将那大妖打死,化作飞灰,害我们功亏一篑了。”
天地间无论什么生物,只要修炼至化形,便意味着其具备掩藏真身的本事。除非已经成仙得道,否则不是它或因什么缘故泄露出来,旁人无法看透。
那狐妖半现原形,显然是灵力紊乱所致。现在虽已停下脚步,但仍然狂暴,呲着牙缩在岸边,皎皎一旦靠近,她便挥出一爪子,奋力吼叫。
月玘将视线从狐妖身上收回来,继续对多罗道:“说不定她不是故意的。”
“那也不行,万一她是故意的呢?小僧和师尊还要拿她审问才行。”
皎皎飞身过来,怒道:“你这和尚讲不讲理,她都这样了,还怎么故意?”
多罗道:“她打死我们正在追捕的大妖时,神智尚且清醒。”
“那就是你们把她逼成这样的,卑鄙无耻!”皎皎叉腰。
“你!”多罗使劲咬了咬唇,终于把头撇向一边:“随你怎么想,反正她现在这样,不全是我们害得。”
皎皎指着多罗不依不饶:“明明全是你们害得,还想赖账?”
“才不是!小僧也尚不知晓原由,但她现在这样真的和我们关系不大。”多罗迫切地看向月玘,“她不相信小僧,施主总该相信小僧吧?”
几次接触,月玘觉得他虽然年纪尚幼,却是个严守戒律的和尚,便说道:“先姑且信你。可你也别忘了之前差点伤到我,还烧了我衣裳的事。你若是肯放人,这件事就一笔勾销,如何?”
“不行!事关扬州城安危,岂能儿戏?还请施主再想个别的方法讨要这笔债吧。”
月玘好笑道:“这个方法不行,那个方法也不行。到底谁是债主?你们把她害成这样,若真的带回去,想审出些什么必定很艰难——还是说,你们想用刑?”
“她有嫌疑在身,用刑有何不可吗?”
皎皎忍不住骂道:“坏和尚!”
多罗涨红了脸,“小僧不是坏和尚!”
“刑讯逼供,就是坏和尚!”
“那也得看对谁,她杀了重要的证据,有重大嫌疑!”
“好了,别吵。”月玘打断两人,“先前你们也没有碰到过妖追到一半,失去理智的现象,对么?”
多罗点点头。
“那就说明这件事不一定是你们看到的那样。说不定在出手杀掉那妖时,她就已经开始神志不清了。所以她究竟是不是故意的,还不能下结论。你们现在贸然用刑,说不定会适得其反。”
多罗面露难色,眼巴巴地看了一眼狐妖,“可……那是我和师尊……”
“扬州城就这么大,你还愁找不到她么?那狐妖跟我们在一起,她若是真的有问题,我再送还给你,如何?”
多罗还没说话,忽见皎皎的眼睛突然瞪圆了,回头看去,湖泊的另一端出现一个雪白的身影。
如同一抹月光落下人间。
那样的清冷高绝,霎时令周遭的一切都成了陪衬。
他行在水面,不同于其他人,即便有凌波微步的本事,鞋尖还是会沾湿,他却滴水未沾,如履平地,只能看见脚下的涟漪浅浅荡漾开来。
多罗又拿不定主意了,可怜巴巴抬起头,“师尊,她要咱们放人。”
莲衡微微颔首,自怀中拿出一颗宝珠,摊开手掌,让宝珠自行飞至狐妖头顶,一阵暖光将其笼罩。
须臾,那四条扎眼的火红狐尾消失了,略显狰狞的脸恢复平静,竟是一张白净俏丽的瓜子脸。
宝珠旋转着回到莲衡手中。
“走吧。”莲衡转过身。
月玘看着他的背影,和从前无数次见到的重叠,不由冷笑,“法师真是愈发洒脱了,只不知何时回你那大罗仙境呢?既已得道,又何必在这污糟尘世久留呢?”
多罗撅了下嘴,也没争辩,对月玘匆匆行礼,道:“先前所欠,这次已经还清,还望施主保重。”
说完,瞥了一眼趾高气昂的皎皎,迅速收回视线,低头跟上师尊的脚步。
-
姚闻初在月玘和皎皎离开时就被赵志冲拉着不让走,不得已重新坐回了原位。
她选择的这处亭子本就是极佳的观景点,刚才发生的事她丝毫没错过。
是以此刻人已经麻了。
赵志冲见事情解决,微笑道:“我就说吧,她们都不是坏妖,连高僧都礼让三分呢。咦,姚娘子,你在听吗?”
月玘回到观景亭,皎皎把那狐妖也带过来了。
狐妖坐在席间面露迷茫,“你们为何救我?”
“因为你之前也帮了我呀。”皎皎笑眯眯道。
狐妖蹙眉,“有吗?”
“就是上次,深夜,我抱着个尸体在老城区东躲西藏,你帮我引开了衙门的人。”
狐妖仍是摇头,“没有印象。”
“额……没事!既然你忘记了,那这次的事你也忘记了吧,就当萍水相逢,交个朋友!”皎皎扔挂着笑脸,“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措。”
“阿措。”山雨单手支颐,亲热道:“你会不会喝酒?我今天带了一坛好酒,想尝尝吗?”
皎皎惊喜道:“你什么时候带的酒,不早说!”
“这不是刚才见闻初请咱们喝的都是茶,我贸然拿出一坛酒,不合时宜吗?”
“闻初,咱们改喝酒行吗?”
姚闻初勉强点了点头。
阿措生了一张精致的脸,然而表情却始终很木讷,听到这话,竟道:“什么是会喝酒?”
山雨平时就心大,也没当回事,解释道:“就是喝下去我这酒不觉得辣口难喝,只有享受。”
月玘听到阿措的话,眼神却是陡然一变。
狐妖和猫妖虽然都能长出九条尾巴,但背后的含义却不相同。猫妖用尾巴起死回生,狐妖却是用它计量道行深浅。
方才月玘见到她又四条尾巴,可见其道行不浅,少说也有四五百岁了,竟然连什么会喝酒都不懂,实在怪异。忍不住多留意了她一番。
山雨一掀酒盖,其他人就已经忘了东南西北,心思全集中在了吃酒上,注意不到其他。
月玘坐在阿措旁边,捕捉到她身上散发出的一线极浅淡的血味。
猫钟爱血肉,对血腥味极其敏感,能分辨出不同状态下的血。
月玘凭着那刹那间闻到的气息,断定这血并非她身上有伤,而是经过炼化嵌在体内的血,是活的。
蛊。
是某种蛊么?
算了,反正也不关她的事,只是萍水相逢而已。
再想酒就要分光了。
思及此处,月玘伸手抢过一碗山雨刚倒满的,喝了一口,确实是好酒。
阿措接过属于自己的那碗,谨慎地嗅闻一下才送到嘴边,轻啜。
浑身仿佛过电,顿时将在当场。
木讷的桃花眼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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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大,仿佛浓雾消散,阳光乍现,神魂归位。
随即就是一大口下肚,脸上飘来两朵绯红,闭上眼细品,滋味无穷。
山雨停下盛酒的手,探头问道:“如何?”
阿措双手捧着碗,一对眼眸亮闪闪的,加上那真挚的震撼表情,显得有些憨。
半晌憋出一句:“好喝!”
“好喝就对咯!这可是有名的好酒,叫梦里花,喝上一口,如登云涉月,令人飘飘欲仙。”山雨拿过阿措手里的碗,再帮她满上。
皎皎个头小,寻常的碗在她的小手里显得有些大,闻言问道:“可是能见到娘亲?”
山雨一愣,把酒递给阿措,“能见到,当然能见到。”
“可我还未成仙,娘亲见到我,会说我不争气么?”皎皎噘着嘴,两眼水汪汪的。
“怎么会?你娘亲见到你,高兴还来不及呢。”山雨安慰道。
皎皎得了满意的回答,喜滋滋继续喝酒。
姚闻初见她不过凡人孩童的模样,忍不住问道:“你这么小,能喝酒么?”
皎皎把碗从脸上拿开,看了一眼月玘,缓缓道:“我今年五十六岁……”
“你喝吧。”姚闻初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说道。
——打扰了。
一坛酒很快见底,大家都不觉得尽兴,山雨拿出了万年春,又是另一种好酒。
喝完这一坛,还有桂花酿、千秋醉……
直到众人喝得歪倒成一团,才不得不停下来。
阿措是最后一个倒下的,其他人都已经不省人事,她还独自干了一坛酒才睡过去。
长风席卷,多种不同的酒香混合在一处,飘香千里,这小亭中隐现出两个身影。
一黑,一白。
两人正是先前被地府派遣来找人的那对黑白无常。
白袍无常划拉了两个碗,发现都是空的,有些失望,回头道:“阿姐,咱们来晚了。”
“不晚。”黑袍无常从山雨的口袋里抬出一坛尚未拆封的,“这还有!”
“桀桀桀,还是姐姐英明!”白袍无常连忙把旁边占座的人扔出了亭,坐下来静待姐姐倒酒。
山雨已经醉倒在地,因此免受了被扔之苦。
黑袍无常在地上倾斜酒坛,倒了两碗酒,坐上她面前的圆凳,递给妹妹一碗,两人就这么享用一番。
还好白袍无常尚留有一点分寸,没有把月玘扔进旁边的湖里,而是亭外的草地上,让她不至于在睡梦中被淹死。
但这一扔也把她叫醒了。
先是被摔的手肘和肋骨有些痛,随即便是无比折磨人的头痛欲裂,月玘闭着眼挣扎起身,运行灵力把一部分酒排出体内,痛苦减轻了些才睁开眼。
她在哪里?
刚才不是在和皎皎她们喝酒,怎么转眼就到了树林?
月玘踉跄着站起来,只觉得天旋地转,甩甩头往树林深处走去。
“皎皎!山雨!志冲!”月玘绵软地扶着树干边走边喊,无人回应。
树太多绕得她眼晕,几个纵身,飞了出去。
结伴打水的百姓路过,见到有人会飞,加上最近异事频发,以为是妖怪邪祟,吓得甩了桶就跑。
月玘寻了一阵,发现仍找不见,如今阳光正好,又头昏脑涨,干脆就地找了块干净石头打盹。
但她睡眠向来浅,躺下眯了一阵,忽听见脚步声踏草向着自己走来,耳朵一动。
待那脚步声更近了几丈,立时睁开眼睛去瞧。
佐承宇穿了一身青绿箭袖袍,身后带着几名佩刀侍卫,站在阳光下笑盈盈看她,“好巧,怎么睡在此处?”
7. 第 7 章
“好巧,怎么睡在此处?”
月玘皱起眉,想了一会儿眼前人是谁,“你怎么在这?”
“之前我不是说,蜀岗附近发现了蛊人的踪迹么?我来查案。”佐承宇往前几步,闻到了些许的酒气,先是惊讶,随后微笑道:“月玘姑娘好雅兴,随时随地都能把酒作乐。”
“随便吧。”月玘还觉困倦,知道来人是谁,便不再警惕,准备躺回去继续睡。
“还要睡么?”佐承宇笑问道,抱起双臂,饶有兴致地低头看她慢慢蜷回去,最后落在一个舒服的姿势,不动了。
他想起院中时常光顾的几只野猫。
犹豫一阵,还是决定走过去,蹲下来,与她的脸持平,却发现凑近了看,她的五官更是精致,仿佛精心设计过一般玲珑好看,不由恍了神。
语气也柔软许多,“你家住何处?我命人送你回去。”
此时有阵凉风吹过,月玘陡然睁眼。
相同的血味!
月玘猛地坐起来,随着味道嗅闻。
佐承宇握住刀柄道:“怎么了?”
这一次不像阿措身上的,即便当时和她距离十分接近,也只能闻到极浅淡的一丝,如今这个虽然谈不上多浓,但贵在连绵不绝。
月玘酒醒了大半,“你认识这地方么?”
“此处在万家庄附近,再往北约一里,是钱家山,之前我所说的血河就是在那附近发现的,不过最近我几次前往,却什么也没发现,行踪诡谲。”佐承宇道,“你发现什么了么?”
“没什么,与我无关。”又要躺回去。
佐承宇拦住她,眼底含笑,道:“你我并无恩怨,既然与你无关,带个路如何?也算抵偿我那一匣子的药材了。”
“只带路?”
“只带路。”
月玘踌躇再三,从石头上下来,道:“跟我来吧。”
-
其实月玘对这血味也是好奇的。
作为一只猫妖,能不好奇是假的。
可作为一只颇有道行,并痛失过两条尾巴的猫妖,她还是能把这份好奇压制在可控范围的。
追随着气味一步步到了钱家山,穿过密林,感受到气味愈发浓郁,便不再往前,而是指了个方向给佐承宇。
说只带路,就只带路,多一步都不行。
佐承宇也没有强行留她,到了钱家山,那味道弄得他自己也能隐约感觉到不适了。
说是一同查案,但怎么能真的让她涉险呢?
他特地分出来两个人把月玘送回到万家庄附近,自己则带着手下在身上贴好驱邪符纸,展开调查。
月玘有些惊讶佐承宇会这么做,之前他可是尝过她一掌的。然而拒绝过一次,佐承宇不答应,她也懒得争论,由着那两名衙役跟在自己身后。
被点出来带她的时候,那两名衙役明显松了一口气。
看来也是不想在这诡异的地方多待。
离开钱家山,月玘对那两人道:“这伙计本来也不是寻常衙役会干的,我走慢些,说不定你们回去的时候,就调查得差不多了。”
那两名衙役却把头摇得似拨浪鼓,抱着刀在胸前道:“那可不行,公子说过,扬州城是我们的家,现在这里不太平,便有一份力出一份力。”
“那也不能送死呀。”月玘觉得他们信这种话实在天真得可笑。
“不会的,公子从不会让我们送命!”随后又低下头,唯唯诺诺道:“受伤倒是家常便饭,但公子都会给我们买最好的药材,恢复以后,比从前还结实呢!”
月玘抬起一边眉毛,“你们公子这么好么?”
提到他们的这位公子,两名衙役脸上露出憧憬的表情,“那当然了,我从小就想当捕快,但家里是挑大粪的,最让人瞧不起了,人人都说我没资格,只有公子给我这个机会。”
“那个……月玘姑娘,你真是妖吗?”
“是啊,你们公子没告诉你们?”
衙役摇头道:“公子从不说人闲话,我们……是听其他衙役说的,有人巡逻的时候看见你和公子打架了。”
佐承宇之前因为白术私自把他订的药材转送人,他能一下子查出他在说谎,而且证据齐全,白术虽然不算多伶牙俐齿,但也没在口舌之争上输过几次,佐承宇的调查能力可见一斑。
可他却并没有滥用职权,一直都是月玘告诉他什么,他才知道什么,至于真真假假,也是在此基础之上分辨的。
也算正人君子。
“那个……既然你是妖,有那么厉害,我们就送你到这里,可以吗?我们想提前回去,万一公子调查途中遇上麻烦,他这次带的人手也不算太多,我们好及时援助啊。”
“你们难道就不怕遇到危险?”
听到这话,两衙役腿又是一抖,互相交换眼神,坚定道:“怕也要回去!嗯!”
月玘被他俩的样子逗笑了,摆摆手,“去吧,本来也不需要你们送。”
两人再三作揖,倒退几步,再转过身狂奔起来。
月玘神了个懒腰,继续往回走,想要再多睡上一会儿,现在日头已经西倾,再过一会儿就享受不到这么好的阳光了。
然而没走多久,身后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回头看去,竟然是那两个衙役。
跑得倒是挺快的。
两个人挥着手,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坏了!月、月玘姑娘!我们、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两个路痴。月玘翻了个白眼,心中暗暗埋怨佐承宇忒不会挑人,竟然选了两个不认路的送她!还好她是认路的,不然刚才要是真让他们送到底,不一定能拐到哪去呢。
“还要我再把你们送回去?”月玘抱起双臂。
这两个人也算憨态可掬,并不惹人厌烦,送他们回去也不是什么问题。
“不不不。”衙役道:“是刚才通往钱家山的路不见了!”
月玘这才反应过来,他们的意思应该不是普通的找不着路,而是碰上了某种障眼法。
衙役抱拳乞求道:“月玘姑娘,真的不是我们故意要这么做,公子让我们护送你离开,但是现在我们回不去了,公子的安危更加要紧,还望姑娘帮帮我们,让我们磕头都行!”
月玘的一颗心也跟着悬上来,越过两人大步往钱家山去。
看来还是要插手。
“你们两个,快跟上!”月玘转头喝令道。
那俩衙役反应片刻,慌忙跟上。
-
干枯的手指嵌着尖长的灰白指甲,虚点前面几个瑟缩着的人,“一、二、三……剩下的不多了……但也不要紧,你们还有哪个不愿意的,与本将说来,一同化成血水啊?”
被点到的人抖得更加厉害,可是又不敢动,只能把头压得更低。
没听到反对的声音,灰白指甲的主人才深吸一口气,觉得浑身舒畅,躺回到摇椅上继续指挥他们干活。
此人最鲜明的还不是手,而是那一头枯黄凌乱的头发,扬州虽然有京杭大运河,经常有外来的商贾船队做生意,可黄头发的人还是很少见,可在妖邪当中却并非罕有。
他的相貌可以用狰狞来形容,刚才发怒时就连额头顶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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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挤满了褶子,黄牙呲出来,光是看一眼,都能做噩梦。
现在不发怒了,也没有好多少,一双豆荚大小的细长眼嵌在马脸中,眉毛也是黄的,几乎看不见,仿佛永远没有高兴的时候。
周围响起连续不断的捣药声,那黄毛怪听了一阵,胸口的气闷彻底消散,手指搁在扶手上,来回拨弄一番,旁边那一大滩的血水随之变换形状,从中缓缓生出几滴朱红的血珠。
黄毛怪张开嘴,血珠飘进去,不复得见。
佐承宇带着队伍躲在石块和树干后面,目睹这一切后准备悄悄撤离。
今天他只是来探查情况,这样知己知彼才好制定作战方案。
从刚才有人受不了这日复一日的劳作,打算反抗者黄毛怪,到几个人因黄毛怪说了一句话就溶为血水,他大概猜测到血河出现的原因,起码就有炼药和惩罚这两项。
看来这黄毛怪是靠着血水修炼的。
佐承宇心中大致有了主意,不再久留,打手势示意离开。
可是一回头才发现,景色好像不太对。
他清楚记得来的时候,旁边是一棵高大的圆柏,现在竟然变成了一片连翘。
蓦地心中一凛,回头去看黄毛怪,发现他依旧躺在摇椅上没动静,说明他还没发现他们,那么就是寻常的障眼法,为了掩盖那一片新形成的血河。
“大家别慌。”佐承宇打个手势安抚大家,从褡裢中摸出一根五寸长的金针,底端牵着金线,飞射出去,金线的另一端还留在手里。
在幻境中,若想既不被发现,又能探得出路,这小小的金针是最好用的。
金线忽然不再延伸,佐承宇知道这是找到方位了。
“走!”他对众人打手势,往山下走去。
然而没走几步路,那摇椅忽然“吱嘎”一声尖啸,黄毛怪猛地窜了起来,他有些佝偻,肩膀却很宽,配上拖地的浅黛长袍,整个人就像一只大蝎子。
他没说话,直直迈开腿,顺便一勾手,旁边五个正在干活的人当即甩开手上的工具,仿佛被人操控了一半僵硬地跟上。
佐承宇不知道那黄毛怪是怎么回事,但刚好金线就是往那个方向指引的,他们悄声尾随在后,看那黄毛怪发现了什么。
钱家山和正经山比起来就像个小土丘,向他们这种体力好的,很快就能下山。
临近山脚便是结界的边缘,快到那里的时候,佐承宇忽然听见有人说话。
“这是何物?”女人的声音。
佐承宇感觉手中的金线被牵引了一下,又往外扯出去几寸。
“这是我们公子探路用的金针,看来我们还是来晚了一步,公子要离开了。”
“那不是正好?你们在这里等就是,也不必进去了。”
“说的也是,我们万一这会儿进去,给公子打草惊蛇怎么办?”
这结界有些妙处,里面的人能看见外面,外面的人却看不见里面。
两衙役并一名女子的交谈场景,被结界内的黄毛怪尽收眼底,待他们说完,黄毛怪便狞笑道:“正好本将缺新蛊人,你们刚好添上!不想打草惊蛇?一个都别想跑!”
身后的长袍一甩,陡然伸长数尺,伸出结界就要将三人卷进来。
“休想!”佐承宇长刀出鞘,横劈在长袍上,只听“铛!”一声铮鸣,竟只是大弯了而已,并没有劈开。
“谁!”黄毛怪怒吼道,表情愈发狰狞,然而见到佐承宇后,却顿时收敛起来,甚至还行了个抱手礼,“原来是佐公子,有时间驾临寒舍,怎么也不说一声,好让本将准备准备?”
8. 第 8 章
黄毛怪道:“原来是佐公子,有时间驾临寒舍,怎么也不说一声,好让本将准备准备?”
佐承宇有些惊讶,“你认识我?”
“嘿嘿,本将不认识你才有问题呢!”黄毛怪笑了两声,“佐公子要来寒舍做什么?讨要血咒引子吗?不巧,最近做的一批质量都不行,若是不听指挥,除了暴毙,再无其他后果。”
原来这就是方才那几人能立时化作血水的原因。
竟是下了血咒!
这东西他听说过,但是没怎么见到过,因为血咒以血为引,和人能融为一体,只要种下便轻易分辨不出来,但共用却十分恶毒。
听说可以按照下蛊之人的意愿,随意操纵蛊人,这蛊人还保有自身意识,也就是说,只要下蛊之人乐意,让蛊人眼睁睁看着自己杀害至亲好友都易如反掌。
佐承宇长刀一挥,喝道:“邪魔外道,谁要你那歹毒玩意!”
“看来你爹什么也没告诉你……”黄毛怪冷下脸,阴森道:“那敢情好,本将就当是佐大人送了份厚礼。你们今天,谁也别想走!”
这黄毛怪是个极爱使唤人的,能指使别人去做的,自己就绝不会动手。
他和佐承宇对了几招后,看到自己带的蛊人好像木头一样杵在那里,心情大为不悦,暴喝道:“还不快给本将上!”
几名蛊人一拥而上,黄毛怪躲闪到一旁,这才顺了气。
佐承宇也指挥手下道:“用定身符!”
蛊人和黄毛怪不同,黄毛怪是自作孽不可活,因此可以下死手对付,但蛊人确实被迫的,佐承宇宁可多一些危险,也要用贴定身符的方式,保住他们性命。
佐承宇躲闪过几个拿着斧子劈砍过来的蛊人,忽干背后隐有风声,向一侧转身,堪堪躲开身后的斧子。
他两指捏住一张定身符,伸臂迅速贴在手边一蛊人的后心,那蛊人保持着挥斧的姿势不动了。
接下来如法炮制,再提防着不让黄毛怪揭下定身符,很快就能制服这群蛊人。
佐承宇刚刚松了口气,忽然听见一阵怪异的奸笑,转头一看,竟是在旁观战的黄毛怪。
他笑什么?
这疑惑甫一成型,便听到一声爆裂的巨响,刚刚被贴上定身符的蛊人竟然化作了血水!血水还未来得及落在地上,竟似有生命般,蠕动一阵,从中析出几粒血珠,飘到黄毛怪手中。
“哈哈哈哈!”黄毛怪大笑起来,“你想救他们!太可笑了!哈哈哈哈哈!你都自身难保了,还要管他们?天真的小少爷啊!”
佐承宇有些生气,但仔细一想,那些蛊人中的是血咒,若是不能执行命令,就会化作血水。所以定身符肯定是没用的,反而会加速他们死亡。
是自己天真了。
“恶毒。”佐承宇骂道。
“多谢夸奖。”
黄毛怪得意洋洋地将手中一粒血珠弹出去,想要埋入佐承宇手□□内,然而血珠竟然只在那名侍卫的衣服上点了一下,就反弹了回去。
“这是怎么回事?!”黄毛怪将血珠收回来,惊讶道。
这回换佐承宇笑了,“你以为只有会那些奇技淫巧么?”
他在进结界之前就让手下身上都贴了驱邪符,那血咒虽然厉害,但到底是为人所去世的小玩意儿,普通符箓就能对付。
“敢耍本将?!本将大你几倍不止,竟然敢耍本将?!”黄毛怪气得暴喝道:“给本将把这毛头小子剁成渣滓!”
蛊人听到命令,也不管和谁再打,全部调转矛头奔向佐承宇。
-
结界内部的打斗外界是毫无察觉的。
佐承宇带着衙役侍卫和蛊人战了个天翻地覆,外面等着的三个人还悠悠哉哉说着闲话。
月玘把人送到,觉得没自己什么事了,打个哈欠,转身要走,手里捏着的金针忽然刺了她一下。
“铿!”佐承宇的刀接住了来自蛊人的一斧子,劲瘦的腰向后弯折至令人惊叹的角度,忽然听见结界那边月玘的话。
“这金针在动。”
两名衙役道:“怎么回事?”
月玘看向面前的结界,刚好是佐承宇所在的位置。佐承宇稍微一扭头,便和那张娇媚的脸近在咫尺。
“该不会里面出什么危险了吧?”月玘看了看手中的金针,此刻它正抖动着,暗示着某种不祥。
佐承宇重新腾出一丝灵力,驱动这金针,让其稳定下来,然而就是这一分神,手臂被铁斧划破了一道口子。
“又不动了。”月玘观察着金针,企图再看出什么线索。
衙役向月玘深揖道:“还是请月玘姑娘帮忙破开这结界,也好让我们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行吧。那你们闪开一点,万一结界打开的时候,里面飞出什么东西,伤到你们就不好了。”月玘双手在胸前结印,向结界最薄弱的部分输送灵力。
锚定几个着力点,双手拉动着结界的薄膜渐渐分离。
仅扯开小口,便听到里面有人喊:“快走!”
是佐承宇!
月玘不再耽搁,猛地将结界撕扯开,血腥味扑面,兵戈相向的战场映入眼帘。
两拨人打在一起,可以看出穿制服的是佐承宇的人,另一边则是一群穿各色衣衫的平民。然而这群平民却比佐承宇他们更加卖力,不要命似的往上冲,倒显得佐承宇那边有些势弱。
“公子!”两衙役见状拔刀冲了上去,和那群蛊人打起来。
月玘也赶上来帮忙,她有些气愤又有些不解,道:“就隔着一层结界,你怎么不叫我?”
佐承宇的锦绣衣袍弄得泥血混杂,还破了好几道口子,这时候还有功夫勾唇一笑:“小爷又不是不懂怜香惜玉,说只带路,就只带路!”
黄毛怪见多出来的这三人竟然身手不凡,尤其是那个小娘子,应该是个道行匪浅的妖,心想还好刚才没有把他们一道拉进来,否则加在一块还不好对付。
现在他先挫了佐承宇的势力,即便有那三个人,也难成气候。
枯瘦的手指再次扭曲,口中念咒。
月玘和佐承宇忽然听到擂鼓之声,一下一下,低沉有力,仿佛敲在人的心头,格外的不舒服。
很快便是一片喊杀声,从山坡上浩浩荡荡冲下来,竟全是蛊人!
佐承宇见状,以指为剑,结印道:“天地有灵,人鬼有命,世间万法,泾渭分明!”
一串符纸自褡裢飞/射/出来,顺着佐承宇张开的双臂一字排开,形成一条长长的分界线。
分界线往上推,将那一大群蛊人压制在黄符后面,不得近前。
衙役侍卫的体力没有佐承宇那么好,刚才一番酣战,已经体力不支,这条分界线连同已有的蛊人也一同推了出去,让他们有了喘息的时机。
现在一个个正扶着膝盖,擦汗的擦汗,倒气的倒气。
这条分界线的好处是,让那些蛊人一直处在奔赴战场的路上,这样就不能算没听黄毛怪的命令,是以也不会化成血水了。
只是这条分界线完全由佐承宇一个人支撑,每一张符纸都要消耗灵力,加起来算,佐承宇的灵力正在迅速流失,支撑不了多久。
黄毛怪本想看着他们被自己积攒多年的蛊人大军冲垮,结果期待落空,心中火气上涌,自然不肯让佐承宇好过。
他手爪狰狞相对,从掌心析出数枚血珠,化成一团猩红业力,打向佐承宇。
业力相比灵力更加浑浊,但胜在其恶毒卑鄙,也因此力量更强。
月玘忍着业力的那股恶臭,迅速调动妖丹,稳稳接下这一掌。
再一次期待落空!
“区区小妖,竟然敢挡本将的道?!怕你是没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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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厉害!啊——!”这一次是黄毛怪直直拍向月玘。
力道之迅猛,隐有破风之声!
月玘咬紧牙关,运起灵力挥掌拍过去。
两掌相击,劲风席卷!
“额……”月玘两鬓的藕粉发带飘扬向上。
她虽接下了这一掌,但也受了内伤,扶着被震得生疼的手退回去,咳出几滴血。
与此同时,佐承宇也灵力消耗殆尽,那一条分界线在他单膝跪地的瞬间化为乌有。
他的手稍稍抬起一点都抖得厉害,依然坚持着从衣裳内袋摸出一个精致药瓶,强忍着虚弱无力之感,喂给自己一颗,灵力迅速回升,再将最后一丸摆到月玘面前。
“把它服下。”
月玘低头一看,竟是一颗莹蓝通透的圆球,她从未见过这样奇特的药丸,不免面露疑惑。
可蛊人大军已经冲过来,佐承宇没时间解释,直接塞进她嘴里。
丹药甫一下肚,月玘便感觉手臂上的疼痛消失了,浑身力量充盈,自妖丹处传来阵阵灵力的暖流!
“这叫‘明光丹’,好东西。小爷还能害你?”佐承宇说完便迎头放倒了一个蛊人。
月玘也不遑多让,敏捷出招。两人通力协作,竟然生生在蛊人严密的包围圈内破开一小片净土。
但蛊人实在太多了,又不能真的杀掉他们,这样鸡变大到了,他们也仍会忍着剧痛站起来继续将手中的斧子挥过来。
这样他们纵算补充了一次灵力,也会被消耗殆尽。更何况,佐承宇已经没有那“明光丹”了。
月玘忽然想到一件东西。
“佐承宇,你帮我掩护一下,我要找我的戒子囊。”
“那是什么东西?”
“是个储物袋,仙家宝贝。”
她离开莲衡那个臭和尚,独自云游时偶然撞见过一场仙市。
里面卖各种各样的仙家宝贝,只不过所有的东西都需要灵石来交换,她没有,便只能看。
然而碰上了一个卖戒子囊的店家,她那时总拎着大包小包四处走,实在需要这个,便纠缠着卖东西的仙娥,让她用一盏夜光杯来换。
这在人间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可仙娥却不觉得有多新鲜,见她实在想要,便拿了个最便宜的小戒子囊给她。
这戒子囊还不像其他的,一开始便能装下一座城池,或一座仙山,而是要通过不断地灌输灵力进行培养,如同养某个植物似的,从只能装下一个妆奁盒子,到能装下一个衣橱。
到两个衣橱便再长不大了。
便宜货嘛。
月玘这百年来的东西,有取有舍,用它装还勉强够用。
这其中有一样,便是那一整套的大傩十二兽——的其中之一,滕根面具。
毕竟傩兽也是神兽,十二张太难集齐,也没有必要,有那唯一能派上用场的,便刚刚好。
-
好在此刻其他的侍卫衙役也都休息够了,顶上来,帮着佐承宇一块给月玘打掩护。
月玘一通翻箱倒柜,终于在一个包袱的零食箱子的地下二层发现了那个面具。
请神的步骤忘了,但现在时间紧急,相信神兽不会介意。
月玘捧着面具默念一声:“傩神帮我!”
再抬头,那张澹花瘦玉的脸藏在了狰狞的傩兽面具下,双怒目而视的眼睛亮起红光。
傩兽显灵了!
闻到食物的气息,自然千山万水来相赴。月玘纤瘦的身影在蛊人中灵活游走,彩墨描绘的血盆大口对着蛊人就是一大口,带出丝丝缕缕的血线,青烟般消散在空气中!
“被咬”的蛊人顿住片刻,扔下了手中的斧子。
其他人见状具是一愣,竟然还有这种宝贝?!
佐承宇勾唇笑道:“不愧是小爷看重的人。”
兽吼震山撼树。
9. 第 9 章
黄毛怪见自己的血咒一个个被那滕根兽面吞噬干净,他的蛊人得到释放,纷纷奔下山去,气得怒发冲冠。
将几个蛊人化作血水,操控着血水形成一根根长鞭抽打向月玘。
“掩护!”佐承宇大喊一声,挥刀斩向血鞭,但那鞭子只断了一瞬,又迅速接上。似乎全身都有黄毛怪的业力操纵。
血鞭卷住佐承宇,将他在地上摔了几个来回。
黄毛怪笑道:“毛头小子,你以为吃几粒丹丸就能对抗得了本将吗?本将可是你的千百倍不止呢!”
月玘现在由傩兽掌控,正在胡吃海塞,顾不上其他。而衙役和侍卫看到自家公子被抓,急得不再为月玘打掩护,而是去救佐承宇了。
好在傩兽也不是单纯只知道吃的,对付蛊人也相当容易,那群衙役侍卫去救佐承宇,刚好能托住黄毛怪,最大的威胁被牵制,傩兽吃起来更无后顾之忧。
四五名侍卫挥刀砍向黄毛怪。
黄毛怪一手持鞭,另一手发力,巨大的灵压直接将众人隔空击打在地,全都吐了血,不能再战。
佐承宇虽然相较普通人算是强健非常的,但到底也是肉/体凡胎,经不起黄毛怪连环摔打,此刻方恢复意识,只觉头晕目眩,双眼被泥沙糊住,只能睁开一条缝隙。
傩兽马上就要把所有血咒吞吃干净,黄毛怪没了敌手,再次盯上月玘,聚集血珠要直接给这烦人的小娘子致命一击。
“慢……”佐承宇开口便呕出一滩血,嗓子像堵了一块碎石,实在说不出话。
正在此时,天上重重云层散开,露出一块巨大的金漆。
那谟薄伽跋帝
啼隶路迦,钵啰底,毗失瑟咤耶,勃陀耶
薄伽跋底
怛侄他*
金光普照,金漆幻化成一只金线勾勒的眼睛,那眼睛以天幕为底色,大慈大悲,望向人间。
黄毛怪出手的刹那,巨大的“唵”字出现在那只眼珠的中央,轰然向地面烙印,如入空无般摧毁了黄毛怪聚起的业力,并将他镇在这个金字之下。
傩兽将最后一个血咒吞吃入腹,心满意足离开,面具上双眼的红光黯淡下去。
月玘摘下面具,才看到黄毛怪被那个“唵”压得往地下再嵌进去几寸,此刻正死命支撑,让自己不被压垮。
有了这喘息之机,月玘把佐承宇扶起来,传输一部分灵力到他体内,简单治疗一下内伤,再检查其他人。
大家少时整顿,将黄毛怪包围起来。
“想不到扬州城竟然还有你这样棘手的妖孽,好在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跟我回去问罪吧。”佐承宇道。
黄毛怪汗水滑落下来,咬牙说道:“哼,你、你不知道的,还不少呢!”
月玘道:“你可知道一个叫阿措的狐妖?”
“阿措?”黄毛怪脸上的褶子有片刻停滞。
突然天空传来一声嘹亮的鹤唳。
黄毛怪的眼睛往上飘,月玘和佐承宇见他这般反应,也跟着抬起头。
只见天上一只纤瘦轻盈的白鹤振翅飞过,自西南消失在东北的密林当中。
黄毛怪道:“不知道,没听说过!”
“真的吗?”月玘上前一步,“你现在可是瓮中之鳖,乖乖听话说不定你还能好受些。”
“去你大爷的!本将堂堂蝎子精,岂是王八能比的!”黄毛怪不知哪来的力气,陡然从金字下滑出来,推开两个侍卫撒腿就跑!
事情发生太快,众人都没来得及反应,只有月玘这只猫要最先去追,可那黄毛怪奔跑途中变回了原型,即便体型巨大,在草丛中也实在难找。
由于有伤员在,众人拉成一条稀稀拉拉的队伍,追着蝎子精跑到钱家山另一边的山脚下。
那边附近有一处小镇,人口还算密集,黄毛怪变回原形,钳住两个挡他去路的小厮,熔成血水补充体力,一头扎进树丛当中。
月玘打头追,来到一条小路上,正欲紧随黄毛怪钻进树丛,却听路边传来清越的人声。
“表弟?”
众人停下脚步。
路边地上正跌坐着一名年轻男子,头上的帷帽摘下来,露出一副白玉雕成的清俊容颜。
那人正看着佐承宇。
“表哥?”佐承宇有些惊讶,走过去把他从两摊鲜血中间拉起来,“你怎会在此处?”
“我来这里谈生意,正要回去,却碰上了妖怪。”
佐承宇道:“那正是我们在追捕的,现在没时间跟你说,先走一步。”
“表弟且慢,你如今浑身是伤,其他人也都伤得不轻,那妖怪道法高深,你们这样追过去,少不得损兵折将,不若休整休整,再追不迟。”
“可我们好不容易把他逼到这份上的!”
小郎君拉住他,道:“他既然大势已去,就更没什么可怕的,你们先修正,他受了伤,也逃不到哪里去的。你这样子,干爹看见了,又要教训你。”
佐承宇思索再三,道:“也好,今日就先到这里吧,大家也都辛苦了。”
说罢,看向小郎君身后的两摊血迹,蹙眉道:“刚才是这两名小厮护住了你?”
“正是。”小郎君跟着扭身去看。
佐承宇默了默,走到血迹旁边,脱下外套,将那上好的布料扯开,一分为二,吸取地上的血迹,“虽不能有全尸,但这样好歹也算对他两人的父母亲人有个交代。”
即便出身卑微,也是两条人命。其他手下也跟着默哀。
月玘在旁垂眸看着,忽然发现那小郎君侧颜带笑,乌黑的眼眸映着佐承宇蹲在地上擦拭血迹的身影,竟是带着些许嘲讽。
“你笑什么?”月玘忍不住问道。
小郎君惊讶地回过身,向月玘浅浅一揖,“小娘子看错了吧?我惊魂未定,又痛失两名侍者,哪里有心情笑呢?”
他穿着点墨白绸衫,身姿飘逸,尤其作揖时,微微低头,显得脖颈尤其纤细优雅;又长了一对惹人怜的海棠杏花眸子,睫毛长得惊人,实在很难让人对他有什么怀疑。
月玘只好说:“是我看走眼了。”
小郎君抬了抬作揖的双手,继续看他表弟收拾残局。
过了一会儿,佐承宇将那件一分为二的外套各自包好,来向月玘介绍道:“这位是我的表哥,纪云岑。说是表哥,其实算哥哥,他是我爹的养子。我爹迂腐,为了区分才这么叫的。”
月玘向他点了下头,算是打招呼。
“表哥,这位小娘子是我的朋友,月玘。”
纪云岑垂首道:“月玘姑娘。”
时间不早了,众人结伴往回走。月玘、佐承宇和纪云岑原本走在队伍最前面,但纪云岑步子慢,没走两步便落在了后面。
月玘回身看向纪云岑,“纪郎君刚才说来这里谈生意?”
“对。”佐承宇道:“表哥不会武功,平时都在帮我爹打理上铺,四处谈生意。”
“想不到纪郎君是生意人,不知道的以为是个书生呢。”
佐承宇遗憾道:“我也觉得,表哥做事细心,学习任何事物都很快,本朝重文轻武,以表哥的天赋,不考取功名可惜了。”
纪云岑道:“我会的不过是皮毛而已,表弟过奖了。”
月玘感觉出这当中氛围的尴尬,想来他们都不愿意提及此事。月玘虽觉得他有点古怪,但眼下并无证据,更何况他又是佐承宇的表哥,没必要冒风险继续试探,便岔开话题。
“妖怪跑了,接下来你要怎么做?还需要我帮忙么?”
佐承宇斜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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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双手交叠在胸前,昂首阔步道:“小爷有这么不识好歹么?你这回帮我,已经算还清了你先前欠我的,甚至现在可以说是我欠你,我怎好继续找你麻烦?”
“你这可不叫知道好歹,而是叫会算账。说明你有当会计的天分,捉妖可惜了。”月玘笑着打趣道。
“怎么,你觉得小爷捉妖不厉害么?”
“一般般吧。”
“行,那我现在就捉了你,看你怎么说!”
说者无心,可话一出口,佐承宇自己都愣住了。日落西山,残阳如血,连最厚的云朵都镀了一层绯红。
小郎君盈盈的眼眸中,倒映出一张娇媚欲滴的小脸。
未等他回过神,月玘脚尖点地,转瞬飞出去数丈,对他挥了挥手,喊道:“我你是抓不着了,祝你早日抓到那蝎子精,后会有期!”
说完粲然一笑,消失在晚霞遍染的树林中。
-
兄弟二人回到府邸,已经是晚饭时辰,还没来得及收拾,进到院子便看到正厅灯火通明,当中坐着一位约莫三十来岁的男子。
玉冠长衫,面容俊美,脸上没有丝毫皱纹,只有一双眼睛,尽显沧桑。
纪云岑见到他,三两步进到正厅,行礼道:“拜见义父。”
佐承宇将褡裢和长刀交给下人,慢悠悠跨过门槛,惊讶道:“爹,今天不是你在别院陪新夫人的日子吗?怎么……”
还没说完,佐延霈的目光转过来,便让佐承宇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怎么弄得这么脏?”佐延霈皱着眉上下扫一眼佐承宇,又看向纪云岑,“你这个兄长是怎么当的?”
佐承宇道:“这不怪表哥!”将今天发生的事简要说了一下,故意省去了蝎子精提及他爹的那部分,为纪云岑求情。
佐延霈没有深究,只是让他们赶紧换洗一下,过来吃饭。
这天的晚饭吃得格外沉默。
-
深夜,纪云岑正在房间检查账目,忽然感到某种一样,从内衣口袋拿出一枚鹌鹑蛋大小的石球。
那石球通体漆黑,上面浅棕的纹路此刻竟然在扭动,仿佛承受着极大的痛苦,不得不竭力挣扎。
纪云岑那双温润好看的海棠杏花眼瞬间变得冰冷。
放下笔,转头将灯吹熄。
夜枭呜咽几声,那清瘦修长的身影从房顶悄然出现,观察到无人发觉,轻飘飘点地,消失在夜晚的薄雾之中。
蜀岗区附近的山林深处,蝎子精正被手持金禅杖的僧人按在地上不得动弹。
金禅杖底端紧戳着他左肩,教他不得动弹。
纪云岑赶到的时候,正听到他在求饶:“两位活菩萨,本将只是负责打下手的,再多的事情本将也不清楚啊!”
“幕后主使不知道,总该知道谁用了你的血咒吧?”多罗厉声喝问。
蝎子精正欲说话,发现纪云岑已经到了,却迟迟不肯出手相救,心念一动,说道:“这个……本将说与不说,得看你的作为了。你若是救本将,让本将不死,那自然什么都依你。”
莲衡道:“贫僧不杀你。”
蝎子精眼神瞟向纪云岑的藏身处,“那也得……”
纪云岑的手用力一攥,那颗石球在他掌心化作飞灰。
那边厢,蝎子精话说到一半,瞳孔涣散,只坚强送出后半句:“让本将不死……”便烟消云散。
多罗想伸手去捞,却捞了个空,惋惜道:“哎!就差一点儿!”
“应该有人在暗中操控。”莲衡道,“这次也不算全无收获。”
纪云岑眼看着蝎子精死干净了,冷笑道:“是你自己找死,可怨不得我无情。”
那两个和尚警觉异常,他不敢多待,轻点树枝再次无声离去。
10. 第 10 章
“喝药。”
月玘怨恨地鼓起两腮:“白老板,这是你对我说过最恶毒的话。”
白术端着药碗坐在桌前,“快喝,现在的温度药效最好。”
“人妖殊途,我不喝你们那劳什子,也能恢复完全。”月玘把头撇向一边。
“甜的,不信你尝。”沾了药汁的汤匙在她唇瓣上一点。
月玘抿了下唇,惊奇道:“怎么是薄荷味的?白老板,你倒是什么奇技淫巧都能掌握啊。”
白术轻笑,把药碗递给她,“快喝吧。”起身离开房间。
药喝到一半,山雨等三人来了。
皎皎手里捧着半个西瓜,正吃得满嘴是瓤。
赵志冲最先发话:“月玘,你要快些好起来,清允还魂的时候还要你来护法呢。”
听到这话月玘险些把喝进口中的药汤吐出来,瞪赵志冲一眼:“好啊你,赵志冲,光想他,不想我,你到底和谁关系好?”
山雨闭上一只眼,透过刚挣到的铜板孔洞窥向月玘,道:“你这话问得,不是自取其辱吗?她都能为了见那和尚一面,偷跑出皇宫,可曾为你干出这等事来?”
月玘瘪嘴道:“说得也是,见色忘友的家伙。”
赵志冲无奈又好笑,“你们一个几百岁,一个几千岁,幼不幼稚?”
-
这天晚上,临近午夜,扬州老城区某个深巷当中,从背光处传来声响。
“啪!”
“啪!”
一名中年男子,正左手一下、右手一下扇自己的脸,他仿佛不受自己控制,被扇得脸高高肿起,终于失声痛哭起来。
“姑奶奶……”
“啪!”
“小的再不敢……”
“啪!”
“轻薄二位……”
“啪!”
他面前的姑奶奶皱紧眉头,嫌恶道:“别说话,打乱节奏了!”
男子不敢继续惹怒她,只好乖乖闭上嘴。
巴掌声还在有节奏地响着,干脆利落,甚至可以称得上悦耳。
白袍阴差跟着男子的头,左一下、右一下转动,连续几次后觉得实在有趣,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
黑袍阴差正在本上记着什么,想到为难处觉得那声音烦,道:“别吵!”
“嘘!”白袍立刻让男子停下。
深巷当中立刻鸦雀无声。
过了一会儿,黑袍将那页纸撕下来,烦躁道:“还是不对,时间对不上,不是我们要找的魂魄。这简直是大海捞针,慕思城就是没想让我们回去!挨千刀的!”
话音刚落,黑袍感觉到什么不对,扯一下白袍,仰头道:“阿璇,是不是有人在施法招魂?”
阿璇跟着抬起头,隐隐看到夜幕中阴气正稀稀拉拉流向某处,“好像是!”
“说不定那就是咱们要找的人!”白袍殷飐说道。
殷飐殷旋两姐妹立时从深巷中奔出,向着阴气凝聚的地方飞身而去。
-
白氏医馆后院此刻被围得水泄不通。
三边屋顶上各守着三名药童,每人拿着一柄桃木剑,目光如炬,一个不放松地盯着院子。
“把那颗圆柏放到第三块砖的中央。”月玘指挥药童布阵,转头正要对山雨说话,却发现她正蹲在一旁,两眼无神地发呆。
“你怎么回事?”月玘走上前推一下她肩膀。
山雨抬起右手挡住左脸,“别跟我说话,就当我不存在,昂。”
皎皎道:“这也是为了帮助志冲,那么垂头丧气做什么?”
“你说我丧气什么?我做城隍的时候,虽然也不是没有人做这招魂的勾当,可如今不仅做到了我跟前,还让我帮忙?我这个神官做得也忒有失颜面了!”山雨气得往前扔了一根小树枝。
月玘怜悯地看她一眼,对皎皎道:“算了,你我守好乾位就是,反正她就算想帮也帮不上什么忙。”带着皎皎飞上屋顶。
“说什么呢你!”山雨在后虚空给她一脚,发现自己踩在阵上,慌忙挪开,靠到墙角生闷气去了。
而白氏医馆的主人,白术是个雷打不动按时睡觉的人,早已就寝,把院子让了出来。
赵志冲将一张符纸扔进碱水中,那符纸迅速融化,竟成了一条浅蓝色的小鱼!
那小鱼在将将没过它后鳍的碱水中转着圈游,半透明的尾巴小扇子般散开,柔柔摇曳,煞是好看。
从药池外的窗户开始,赵志冲摆了两排未点燃的蜡烛,一共十二支,在当中用石灰粉沿着十二支蜡烛撒出一条甬道,清允的尸首就在甬道尽头横陈。
一切准备就绪,赵志冲站在清允尸首后面,观察着小蓝鱼。
相比刚才,它已经变得有些泛紫,每游动一圈,颜色都会加深一层,直到完全变成与黑色无异的深紫。
时辰到!
赵志冲手中的剑换作拂尘,挥向一边,口中念道:
兰膏明烛,华镫错些!
狂风平地起,在院中形成一道回旋的气流,直接吹得赵志冲衣袂猎猎飞扬,然而再看别处,竟然丝毫没受影响,那些守在屋顶的药童,连鬓角的发丝都没乱。
顶着压人的飓风,赵志冲继续唱诵:
结撰至思,兰芳假些。
人有所极,同心赋些。
酎饮尽欢,乐先故些。
魂兮归来!反故居些!*
念完《招魂》词,拂尘再甩向另一边。
“咚!”
药池的窗子陡然打开,仿佛有什么东西从里面出来了,酷夏的夜晚气温骤降!
“轰!”
第一排的两只蜡烛亮了。
接着是第二排、第三排,烛火越亮,越能看清甬道中央那烟雾一般的人影,正迈着步伐徐徐行来。
若是平常,这时候应该会有许多寻找肉/身的孤魂野鬼混进来,但因为有莲衡的佛光阵,今夜除了那连绵不绝的鬼哭声,竟然格外风平浪静。
皎皎蹲坐在房脊上看了一阵,觉得十分有趣,扭头道:“小姨,这还是我第一次看招魂呢!”
结果月玘早已经睡死过去,单手支颐,由于坐姿不太好,微微打起了呼噜。
皎皎翻了个白眼,抬头却看见天上阴气聚集,隐隐可见孤魂野鬼的轮廓在阴气中成型。
她慌忙握紧手中的剑,刚想提醒其他看守的药童,见他们也早已经察觉,全神贯注盯着天空。
此时云层之后泛起金光,笼罩下来,顿时将那团阴气打散,孤魂野鬼也一并消失。
是那天那个高僧所设的佛光阵!
皎皎放下心来,原本想要叫醒月玘的,现在看来也不必了。
招魂同时也在招引阴气,平时有城隍在,即使偶尔有人偷偷为之,也不会出什么太大的乱子,可如今魑魅道、魍魉关开了,再招魂可就是极其凶险的事情,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好在有高僧的佛光阵,每当阴气想要聚集成气候,便会被提前打散,预防了不测。
院落中,招魂仪式进行到一半,赵志冲握紧了拂尘,额头上满是汗珠,似乎在和什么东西角力,竟是怎么都拽不动。
“清允,这边!”
石灰和蜡烛组成的甬道中央,那一抹淡烟似的身影仿佛被牵绊住了,犹豫着向一侧迈了半步,脚尖将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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踩在石灰线上。
已经亮起的烛火不自然地晃动一下。
“清允,别去那边!”
皎皎喊道:“志冲,怎么回事?”
赵志冲全力拉扯着清允,“不知道,刚才还好好的,现在他不愿意过来了!”
第三排蜡烛骤然熄灭,赵志冲被拖拽的往前蹭了一截,撞在清允肉/身躺着的床上。
护法的药童纷纷仗剑起身,四顾搜寻。
“那边!”山雨喊道,泥巴捏成的一个凸起指向夜色中朦胧的轮廓。
皎皎甩下剑鞘,敏捷地在几处房顶上起落,追逐而去。
黑白无常发现自己行踪暴露,妹妹殷旋起身道:“阿姐,这人我来对付!”
玄铁剑闪着寒光,劈向正在勾魂的白无常殷飐,然而却被殷旋的笏板及时抵挡,火星迸溅。
殷旋呲牙咧嘴,“噢哟!好大的劲力!”
“你们是什么人?!”皎皎问道。
“阴差勾魂,你也敢阻挠?”
“阴差这么鬼鬼祟祟的?我才不信呢!”皎皎话说着又挥出去一剑,被殷旋格住。
“哼,见识短浅,妨碍阴差办事,不怕将来到地府被判刑吗?”殷旋鲜红的舌舔一遭嘴唇,阴恻恻道:“下油锅、拆肋骨、扒皮抽筋,那一百零八道工序,还只是开胃小菜~”
皎皎打了个寒噤,硬撑着昂起下巴:“那我也不怕!我将来可是要成仙的,你们管不到我!”
“成仙?”殷璇眼珠子一转,目露狡黠,“一个小妖也想成仙?”
“怎么了?我娘就成仙了!”
殷旋和殷飐同时一惊,“你娘是谁?”
“我娘……”皎皎忽然反应过来,“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你们能勾魂,万一害我娘怎么办?”
殷旋大笑起来:“我看是你在吹牛,其实你根本没有娘,对吧?”
皎皎暴怒地劈砍过去,“你们才骗人!你们根本不是阴差!少在这里碍事!”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殷旋匆忙躲开她的攻击,衣裳却还是被划破了扣子,“判官手里都有一本《生死簿》,能看到世间万物的一生,这是万万不可带离地府的宝贝。”
“关我什么事?”皎皎被殷旋的话所吸引,手上的招式混乱起来。
殷旋道:“但是有一本和它类似的宝贝,叫《功过书》,就在城隍神手中。你若是想知道你娘究竟有没有成仙,就去翻一翻那本书,啊?”
皎皎从小就没见过她娘,成仙的说法是月玘告诉她的。
更小的时候她对此深信不疑,逢人便说,她娘是神仙,她自己将来也是要成仙的,所以要努力修炼,不让她娘久等。
可之后某个时刻,她忽然对此产生了怀疑。
她从没见过娘,只有月玘跟她这么讲。月玘和她娘以前是好友。她娘成仙了,就把她托付给月玘了。
最开始她想叫月玘娘亲,但月玘告诉她,自己不是她娘亲,要叫小姨。
那,月玘跟她讲的是真的吗?
“《功过书》?”皎皎喃喃道。
出剑的速度慢了,殷旋看出破绽,抄着笏板抡过去,却在即将碰到皎皎手臂时被阻拦。
“手段够下作的。”月玘细长的指甲在月色下泛着莹润的水光,把笏板挑回去,“看起来年纪也不大,这么欺负同龄人吗?”
“放肆,我们可是阴差!”殷旋发现来了个更厉害的,攻心不成,遂掏出令牌。
正待月玘想要检查那张令牌,忽然一声尖啸划破夜空,一束白光犹如箭矢,直冲云霄,瞬间刺破佛光阵一角的金漆。
顿时金光消弭,阴气大盛。
11. 第 11 章
“刚才那个……是什么东西?”殷飐愣愣道。
“小姨,事态不妙。”皎皎边说着,手上已经运起剑诀。
阴气盘旋在白氏医馆上空,形成诡异的云团,在酝酿着什么一般,一簇簇隆起又落下。
鬼哭之声也越来越响,盘旋着,死不瞑目般地嗡嗡纠缠。
等待某一刻成型,一道狰狞的影子从阴气中脱出,直冲着清允尸身所在地坠去。
月玘脚尖点在瓦铛上,飞身过去,指尖寒光闪过,将那道影子撕成两半。
山雨抱着廊下的柱子对月玘大喊:“我就说会出岔子!”
“闭嘴,躲好!”
“好嘞!”山雨甩开袖子,三两步跑进房间。
那影子一个还好对付,可阴气正中接二连三坠下相同的东西,全都冲着清允的尸身而去,将整个白氏医馆团团包围,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好在没了阴差两人的阻挠,清允的魂魄再次回归正途,一步步往赵志冲的方向而来。
事先把守在阵眼的药童挥剑抵御袭击,联合月玘和皎皎,为清允还魂留下一片畅通无阻的小道。
只差最后一对蜡烛,点燃就能完成招魂!
月玘躲开厉鬼的爪子,眼角的余光瞥见天空另一侧又有一道白光,直冲向那一侧的佛光阵金漆,距离太远,她们中无人能前去阻止!
一块金漆被毁造成的后果他们已经应接不暇,若是再有一块被毁,后果不堪设想。
可就在白光即将触及到金漆的刹那,另一道金光破空而来,轻描淡写似的,将白光熄灭,又毫无阻滞地插/进白氏医馆后院的地面,距离清允魂魄的脚尖仅一寸的距离。
所有人都在思索刚才发生了什么,金芒刺穿了天空的阴云,三道、五道,直到千疮百孔,阴云终于承受不住,彻底消散。
银光铺地,云层后,一僧人凌空盘坐,葛布袈裟如烟摇曳,眉宇间蕴藏超然佛性,无悲无喜。
他缓缓垂眸,看向月玘。
众人随着他的目光也都看向月玘。
月玘抱起双臂昂首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这臭和尚。”
“大胆妖孽,敢对师尊不敬!”多罗稚嫩的嗓音当空而来,势夹劲风,一掌向月玘。
月玘有些吃惊,但也没犹豫,抬手和他对了一掌,冷笑:“之前不是还希望我保重么,怎么再见面就动手了?”
“你公然招魂,破坏师尊的佛光阵,引孤魂野鬼作乱,我等岂能容你!”再次一掌打来。
皎皎挺剑刺向他掌心,“不准欺负我小姨!”
两人在半空中打得不可开交,院子里山雨从门后探出头,先是望了望天,发现没人注意自己,再看向招魂的祭坛。
赵志冲还在僵持着,那柄金禅杖阻隔了清允的路,可现在松手便是前功尽弃,只好在原地凭灵力吊住清允。
清允的魂魄既不能继续往前,亦无法后退。
山雨趁乱从房间出来,蹑手蹑脚跑进阵中,要去拔那柄金禅杖。
“志冲你顶住,我把这禅杖拔出来,你趁这时候赶紧把清允的魂招回来!”
赵志冲咬着牙,“多谢你,山雨。”
山雨双手握住金禅杖,“没事,到时候你给我一枚铜板便是!”
那金禅杖忽然光芒大炽,将山雨震开,摔出去丈许。
月玘见状火气上涌,飞身去找莲衡算账。
一爪子当头拍下,那僧人抬臂一挡,月玘便再不能往前半寸。
浓密如织雾的眼睫向上掀开,那双无情的眼睛映出月玘愤怒的脸。
时隔百年,这双眼终于在看不出一丝丝凡间感情,他仿佛和天地站在了一起,成了某种更加宏大不可捉摸之物的化身。
月玘打了个寒噤,勾唇冷笑:“哼,想不到,你我也有兵戎相见的一天。”
“你与此事有何关系?”他沉声问道。
抵着月玘的手站起来,因为他高出月玘不少,导致站起来以后就不是那么好架着了,月玘只得收回手臂。
活动一下,才发现已经酸胀发麻。
“哪件事?”月玘白他一眼。
“城隍为何与你在一起?还变成了这幅样子?”
月玘惊诧道:“你能认出那是城隍?”
“虽然很微弱,但她身上有愿力的痕迹。”他逼视月玘,“到底怎么回事?”
月玘也不惧他,迎着他的目光抬头道:“她是我朋友。至于到底怎么回事,我们也还在调查。不过你是佛门中人,此事应该和你没有关系,打听那么多做什么?”
转头看见那柄金禅杖还在原地杵着,几名药童想拔,均被打飞出去,摔在地上。
月玘回过头,“你把那禅杖收了,还差一步,清允就能复活了。”
“人死不能复生。我去度化他。”向下降落。
月玘展开双臂挡在他身前,“不许!臭和尚,不但自己孤寡,就连别人的姻缘都要拆散吗?!”
莲衡顿住脚步,那双冷漠的眼染上些许怒意。
月玘不怕他生气,反倒还往前要去贴他,使得莲衡终于向后退了一步。
她肆无忌惮打量他的面容,剑眉浓密,却又一双优雅至极的完美丹凤眼,高鼻薄唇,脸颊线条自颧骨向下倾斜有力地收直下巴,完美的两笔。
相比从前总是挂彩的狼狈相,如今实在精致得有些过分。
看够没有?”他冷冷问道。
月玘对他嫣然而笑,“苏寻玉,我还是觉得从前的你好看。”
他眼神闪烁一下,朝着月玘一侧伸出手,衣袖带起的风掠过她面颊,向远处命令道:“来。”
方才谁都无法撼动的金禅杖瞬间破地而起,游龙般蜿蜒凌空,回到它主人手中,在他掌心转了几圈。
莲衡将其一把握住,横在月玘胸前,将她推离开自己。
月玘刚才见过这金禅杖的厉害,他用这东西对着她,让她又惊又怒,梗着脖子道:“我现在修为比不上你了,你想杀我,也用不着这么大费周章。”
他没说话,把头转向一边。月玘好像看到他似乎翻了个白眼。
“多罗!”
多罗正和皎皎拆得五五平分,闻言架住皎皎劈来的剑,仰头回看,“师尊?”
“该走了。”
“可那魂魄还未渡化。”
“不必恋战。”
多罗虽有不解,但还是听从师尊的话,向后退,躲开皎皎的剑,单手合十行了一礼,刚要说话,皎皎再次劈砍过来,他只得一个凌空后翻,怒道:“小僧想休战,你做什么?!”
皎皎噘着嘴,仍在气头上,“让你们合伙欺负我们!”
“你……”多罗看了看他们这十来个人,“小僧和师尊几时欺负你们?明明是你们行不义之事在先!”
“啰嗦,你让本姑娘不爽,就是不行!看剑!”
“皎皎,让他们走。”月玘挑衅地看向莲衡,“谁稀得留他们。”
皎皎只好收起剑,“今日先放过你,下次再见,定不饶你。”
怎么说得像是他做了错事,要遭受惩罚?!但他持戒不辩,最终还是认真行了个礼道别,随师尊一同离开。
院中山雨仰天喊:“清允魂魄归位了,你们两个别在上面杵着了,赶紧下来!”
十二盏灯全部点燃,随着夜风轻轻摇曳,暗示招魂仪式已经结束。
清允的肉/身躺在床上,胸口一起一伏,脸上也有了血色。
看来是成功了。
赵志冲趴在清允旁边,已经沉沉睡去,月玘和皎皎试着叫了几次,都叫不醒,这一夜酣战也都累了,便就此作罢。
山雨打个哈欠,“那就先休息吧,没多久该天亮了。”
“山雨,”皎皎道,“是不是所有城隍,都有一本《功过书》?”
“你问这个做什么?”
“那两个阴差告诉我的,你真的有吗?那上面记载了人间生灵的一生功过,是不是也能查到我娘亲?”
山雨和月玘互换眼神,把手抄进袖子,“是有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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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事,但你看我现在这样,像是还有那本书的样子吗?”
“那在什么地方?”
山雨挠了挠头,“可能……大概在我庙里吧。”
皎皎冲上前,抓住她的纱衣罩衫,“那我们能去你庙里看看吗?说不定能找到!”
“可以是可以,我也有好久没回去看过了,但我不敢保证真的还在。”山雨不动声色扒拉下来皎皎的爪子了,向月玘投去询问的目光。
月玘满心满眼都是白氏医馆客房的大床,疲惫道:“我只能下午去,上午要补觉。”
-
清允知道自己死了。
只是和他所认识的死不太一样,他的死伴随着巨大的嘈杂,而且持续不断,仿佛没有尽头。一开始他还会觉得烦,后来发现实在挣脱不开,便逐渐适应。
他发现那些嘈杂是由无数人声混合成的,但绝不是活人的声音。
成为鬼混之后,意识就不像活着时那样清楚了,尤其是成为鬼魂的时间越长,就越混乱,但是他肯定有一段时间那种嘈杂消失了,陷入某种宁静,甚至是安宁。
在一系列飘摇、滑翔、上升、下坠之后,猛然地,他看见了一片光亮。
情不自禁睁开眼睛。
艳阳高照,鸟语花香。
他在眼皮的缝隙里,看见头顶苍翠葱茏的枝叶被风吹得摇摇曳曳,光影就从那里斑驳洒落,映在他的指尖。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看着自己的手,纤瘦细长,骨节分明,掌心还有薄茧,拇指第二指节处有一条浅浅的疤痕,是小时候练剑受的伤。
这是他的手。
活动一下关节,除了有些沉重,其他都还好。
于是便尝试着起身,但还不够适应,稍微抬起头都觉得天旋地转,他赶忙闭上眼睛,静止不动。
白术带着几名药童站在廊下,正指点着如何更换地砖,昨晚上被金禅杖砸出的那个窟窿并不大,却很深。看见清允醒来,微笑道:“感觉如何?”
清允撑着额头,一点点抬起来,眼前还是重影,只看到不远处的廊檐下有一抹白色的身影,“你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是你救的我?”
对面传来爽朗的轻笑,“我可没那么大本事救你,救你的人是她。”
清允顺着白术的目光,看到自己床边竟然还伏着一名女子,她被两人交谈的声音吵到,把头撇向一边,露出半张压出红印的俏丽侧颜。
“公主殿下!!”清允大惊失色,慌忙要从床上下来行礼。
动静太大,直接把赵志冲晃醒了,皱了皱眉,想要发作,看到是清允,脸上顿时绽放出光彩,“你醒了?!额不对,你竟然真的活过来了?!”
清允狼狈地翻下床,双手颤巍巍不能作揖,干脆趴伏在地上,“公主殿下,小僧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竟然劳您大驾……”
“快起来,你刚回魂,白老板说你现在魂魄不稳,需要静养。”赵志冲跑到床的另一侧将他搀扶起来。
清允万万没想到自己能死而复生,并且让自己死而复生的那个人还是仅有一面之缘的公主殿下!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脑中思绪混乱,只能任由赵志冲把自己扶上床,躺好。
“有劳公主殿下了……”
赵志冲站起身,“叫我志冲就好。”长发一甩,水蓝的罗裙跟着泛起涟漪,去炉火上倒了一碗药出来。
清允乖乖留在床上,睁着眼睛瞪着天。
不太对。
他把两人的过往在脑海中前前后后回忆一番。
总共也就只有七天,而且这七天时间,除了悼念先帝,讨论了一点生老病死的哲学,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切磋剑术,印象最深刻的,还是赵志冲拿剑时眼中闪耀的光。
他从小剑术超群,但说不上对剑术有多么喜爱,要真算起来,他这一生,对很多事兴趣都不大,所以那种为某件事热诚,甚至痴狂的感情,他是羡慕的。
既然两情相悦,那他还俗……也不是不可以。
12. 第 12 章
这次清允复活,状态良好,赵志冲也就不继续守着了,跟着月玘、山雨、皎皎一同出门。
城隍庙在宋大城和宋夹城交界处,也就是新老城区之间。
一百年前,这附近还只是几个村落聚集的地方,后来开/国/皇帝平定战乱,一统天下,扬州作为水利运输的交通要道,自然兴盛起来,甚至比前朝还要更加富庶,是以城区有所扩充。
下午风大,天上浓云漫卷,碧海生涛,看样子再过不久要下雨。
月玘手搭凉棚,逆着光看过去,“山雨,我知道你黑,没想到这么黑。”
她眼前是一座可以称得上壮观的建筑,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最前面有几颗万年松开道,中间是高高的石阶,一路往上走,约莫三十级之后,才抵达那碧瓦金砖的门楼。
那门楼在刚过正午的阳光下,金光闪闪,下面彩漆绘制的图案繁琐华丽,旁边还有几扇乌头门、衡门作为小门,更加气势恢宏。
更关键的是,月玘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那门楼上挂着的匾额,苍劲庄严地书着“城隍庙”三个大字。
她本以为,这城隍庙会更加落魄一些呢。
起码得是断壁颓垣那种级别的。
皎皎第一个暴跳,几乎要拔剑,“喂,山雨!亏我们看你可怜,让你坑了那么些银子,结果你根本就是装穷!你坐拥如此豪华的庙宇,竟然好意思来骗我们!”
山雨被她逼得向另一侧躲,却被赵志冲拦住。
“城隍大人,到你请客了。”
“不不不,误会,绝对是误会!”山雨连连摆手向后退,听到要请客差点崴到脚。
请客是不会请客的,她堂堂神官,怎么能平白请人客呢?拿进去的铜板,焉有吐出来的道理?
话虽如此,山雨自己也摸不着头脑。忍着光照眯眼去看那城隍庙的门楼,一时间大脑空白。
怔愣的当下,身后一阵脚步响。
跑过来一名小厮打扮的人,拱手道:“不好意思,几位小娘子,佐知州和姚员外要来上香,这里要暂时封起来了,闲杂人等不得入内,还请几位过些时候再来吧。”
正说着,后面的大队人马已经到了,六名侍卫率先跑过来守在台阶两侧,接着是随侍伺候的仆人丫鬟,随后几顶轿子才缓缓抵达。
阵仗之大,让人不得不让步。
月玘四人退到一旁,看见轿子陆续停在了台阶前,小厮掀开轿帘,最先出来的是一个身材高大,面容俊朗的郎君,看起来甚是年轻,但眼神已经老了。
随后是一位矮胖的中年郎君,留着长须,因为肥胖,脸上的皱纹也不多,神情严肃,出来后先和最先出来的郎君相互行礼,在一同拾级而上。
“猜到了吗?”山雨这位落魄城隍忍不住卖弄,“佐家和姚家,关系一向很好的,所以佐承宇也认识那位姚娘子。”
月玘没说话,只见后排的轿帘掀开了。
鲜红的发带和高马尾率先出来,佐承宇今日穿了一身浅紫折枝祥云纹长衫,腰上没有佩刀,换成了紫玉琼花玉佩和鎏金香囊。
他体态轻盈,本想继续往前走,忽然似有所觉,扭头看向一旁,发现月玘等人正在树荫下站着,惊讶过后,眼眸中漾起一抹笑意。
山雨发现他在看的是月玘,不由调侃道:“看来你们经历过之前捉妖的事,恩怨相抵了?”
“嗯。”月玘道。
上次回去之后,月玘本来想隐藏这件事的,但刚踏入白氏医馆的门,就被白术发现她状态不对,硬是盘问了一圈她怎么受的伤,并且逼迫她喝了药。
所以她周围的人都知道那天和姚娘子喝完酒,她还阴差阳错跟佐承宇去捉妖了,并且代为偿还了赵志冲和清允的债务。
“承宇哥哥,还不走吗?挡我路了。”佐承宇身后传来柔软带笑的说话声。
一只纤纤素手扶住轿门,桃花粉的薄纱大袖迎风摇曳,姚闻初走出来后,顺着佐承宇的目光看去,吓得不禁要躲到佐承宇身后。
她还没忘记之前一起湖边喝茶时的所见所闻。长这么大,妖怪她虽说不是没见过,但也都是在佐承宇的笼子里。每次都怕她吓着,未及细看就被佐承宇命人抬走了。
酒也从没喝过那么多,以前宴席上高兴,顶多也就是小呡一两盅,那天她少说也喝了小半坛的酒。
一个千金小姐,在妖怪堆里喝了满肚子酒,这谁能遭得住?回来她就大病一场,在家躺了好几天才勉强能下床。
今天来城隍庙,也是为了给她祈福的。同时也让两个即将订婚的年轻人,有机会见面相处,是以连轿子都安排的是同一顶。
姚闻初看见月玘险些吓得一声惊叫,但这个动作还只是脑海中的念头,就被姚闻初凭意志压了下去。
自那日湖边喝酒以后,姚闻初还向万香寺求了一个护身符,无论什么时候都戴在身上。
她一手悄悄捏住护身符,一手抬起来,对月玘挥了挥,勉强挤出一个笑:“好巧啊,竟然在这里能碰见。”
佐承宇讶然回头,“你们认识?”
“是啊。”姚闻初故作自然地抬起头,“之前逛街的时候认识的,我们兴味相投,便做了朋友。”
“原来如此。”佐承宇微笑道:“看来你也不是那种古板之人。”
姚闻初掩唇道:“承宇哥哥说的哪里话?闻初从来也不是呀。”
旁边小厮催促道:“公子、小姐,先去上香吧,别让老爷们久等了。”
佐承宇向月玘简单地点了下头,就往城隍庙中走去。
姚闻初感觉到自己手臂被人扯住,等佐承宇稍微走远了些,才蹙眉道:“像什么样子?”
“小姐……”抱琴的脸早就青了,“我怕,那妖邪就在这里,该不会要害咱们吧?”
“有承宇哥哥在,还怕这些?”
“可佐公子好像对那妖邪挺有好感的呀。”
“那是因为他尚不知晓那妖邪真身,若是知道了,定会捉拿。”
“那咱们赶紧告诉佐公子,让他赶紧抓住那妖邪!”
“万万不可。”姚闻初反捉住抱琴的腕子,“那样做妖邪是抓住了,可承宇哥哥也会认为我是个狠毒的人,订婚之事就更没有着落了。”
佐承宇对妖邪嫉恶如仇,他能这样对待月玘,说明还不知道月玘底细。若是贸然指出,佐承宇肯定不会立刻怀疑月玘的身份,而是想到姚闻初心肠狠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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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即便最后真相大白,这个印象也多少会留在佐承宇心里,那样就不好了。
更何况,这种污造东西可不是她一个大家闺秀应该沾染的,传出去成了大家的谈资那还得了?
她要先表现出友善,在行为举止上打败月玘,让佐承宇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大家闺秀,谁才是最适合做他妻子的人,然后再用一个不占染自己的方式揭露她的真面目。
这才是优雅的取胜之道。
山雨两手揣袖,眯着眼睛,瞅见两人走入门楼,道:“同乘一顶轿子,还关系那么亲密,看来这两人是定亲了啊。”
月玘道:“你还查不查自己的事了?”
“查、查!我这也是关心自己辖区百姓的生活嘛。”
皎皎早等不及了,抱着那柄差不多和她一般高的剑,轻抬下巴,“现在城隍庙被人占了,我们怎么进去?”
山雨道:“这城隍庙一看就是新修的,以前我的庙宇不长这个样子,我也从没见过佐家来拜,这家人一定有蹊跷。我先找找这附近还有没有从前庙宇的痕迹,再做打算。”
几人跟着山雨钻进树林,找到了一条小道,沿着这条小道来到一扇角门前。
“锁上了。”山雨抬了一下铁锁。
落回去时,铁锁与门相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嗛,这还不简单?”皎皎把剑往背后一插,飞身上了墙头。
月玘、赵志冲都能飞上去,唯独山雨,除了能短暂地化成人形,其他什么都不会。最终是月玘把她带上去的。
角门内侧堆着一些日常打扫用的工具,沿着石子路再往前,穿过花瓶形状的月洞门,入眼是一片盛开的金丝桃,还有各色的月季、栀子花,假山上还有小瀑布,下有池塘,飘着几片莲叶。
山雨仔细观察一番,啧声道:“真是一丁点都不剩下。好在换得了庙宇,换不了山本身。这里的大致格局我还是能看出来的,以前这里才是庙宇的所在地,现在谁还能看得出来?”
她从怀里掏出那个破陶碗,往湿软的泥土地上一扣。
彩光四溢,瞬间扩展至整座后院。
再看时,眼前竟然出现了一座彩砖漆木的小庙,简单的乌头门,后面是歇山顶飞檐的庙宇正殿,虽然相比刚才所见的庙宇确实小了不少,但多了某种俏皮。
“还好正殿本身没给我换了。”山雨用手给自己扇风,刚才开门的时候紧张,出了一身的汗,“要真是那样,说明我这个城隍神是彻底被罢免了。”
凡人能看见的庙宇是供他们祈福参拜用的,城隍神真正居住的地方是天庭下令修建的,寻常人根本破坏不了,即便将来无人供奉,或者修改了地址,城隍神居住的地方都不会有所改变。
因此,这里还存在,说明天庭还当山雨是城隍神。现在的她,只是不明缘由地被赶出来了,修为尽废,有家不能回。
四个人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商量着打算进去看看,庙门内传来震耳欲聋的呵斥。
“城隍神殿,不得擅闯!”
声若洪钟,地动山摇。
两个手拿偃月刀,身穿明光铠的神将一跃而出,单手叉腰,将偃月刀架在一处,挡住大门。
13. 第 13 章
他们俩个头相当,都是身材魁梧的大汉,只不过一个青头发白皮肤,一个红头发黄皮肤。
这两个门神都长得很狰狞,乍一看除了颜色之外分不清谁是谁,但稍加对比,就会发现,还是那个青头发白皮肤的看起来更好说话。
山雨此时僵硬在原地,表情一直维持在刚看见这俩门神的惊诧状态。月玘看准了人,上前对青头发的门神行礼,道:“二位可是这里的门神?”
青头发的刚回了个礼,就被红头发的抢答了:“这还看不出来吗?”
山雨忍不住了,“你们是谁家门神?怎么守在城隍庙门口?”
红头发的低下眼睛扫她,颇有些觉得这是废话,不愿回答的架势。
青头发的终于有了说话机会,道:“我们守在城隍庙门口,自然守的是城隍神。”
山雨还不信邪的样子,“是扬州的城隍神吗?”
这下青头发的门神也有些不耐烦了,冷下脸来,“你们是来做什么的?”
山雨的手都在发抖,慌不择言:“你们抢……唔!”
“我们只是初来乍到得小妖,想要寻求城隍神的庇护。”月玘捂着她的嘴把她推到一边,行礼道:“不置可否告知此处城隍□□讳?也好让我们参拜。”
红发门神的偃月刀挥将下来,喝道:“城隍□□讳也是你们能只晓的?快滚!”
月玘被他照脸一挥,急忙向后仰,蹙眉道:“你这门神,忒不讲理!不知道城隍神名讳,该怎么向他祈福呢?还是说这城隍神很见不得人么?”
红发门神当即发怒,挥刀劈砍过来,“小小妖孽,看爷爷不把你劈成两段!”
“铛!”
好重的刀!
赵志冲的剑和偃月刀的刀刃相撞,剑身颤成重影,整条手臂都麻了。
咬牙切齿,硬抗着不让刀落下来,赵志冲不服输地瞪向红发门神。
月玘察觉赵志冲力有不逮,侧身横踢刀柄,卸了偃月刀的力。青发门神盘刀劈砍而至,月玘身形柔软,弯腰,以极刁钻的角度躲过。
皎皎甩下剑鞘,三两步刺向青发门神侧腰,青发门神压刀柄格住。
三个人对这两门神,也算能打个平手。
“山雨,你找机会溜进去看看!”月玘喊道。
两门神一听,顿时后撤,防住山雨钻空子,然而两个人对三个已经是应接不暇,哪里还管得了第四个?
几招过后,再来看时,山雨又去了何处?
“妖孽安敢!”两门神气得脸色一红一青,转刀在腰,蓄力斩向月玘。
月玘躲了红发的刀,躲不及青发,那刀上缠了愿力,势比千钧。
赵志冲挥剑欲挡,竟被拦腰斩断了剑身!
青发虽然不及红发反应快,但每一招都相当稳重,趁着赵志冲手空的瞬间,飞起一脚,踹在她胸口。
赵志冲向后飞出去几丈,跌坐在神殿结界外的假山上。
“志冲!”月玘和皎皎齐声大喊。
红发门神继续向月玘劈砍,逼得月玘亮出爪子,抵住红发刀刃,借着刀本身的力向一边越开,但指甲也折了两三根。
“快跑!”山雨从庙宇中冲出来,“佐、姚两家正在参拜,送了许多愿力,你们越往后越打不过,快跑!”
月玘蜷了蜷手指,“你们先跑,我断后!”
皎皎把自己的剑扔给她,“接着!”
山雨率先离开,在旁边准备拿自己的破陶碗,陶碗一起,殿宇也就看不见了,届时没能出来的人,没有城隍神允许,就永远都出不来。
皎皎捡起赵志冲断掉的剑身,扶着她一起跑。
月玘将灵力注入皎皎的剑,咬牙挡下青红两门神的盖顶刀,借势向后跃,拉开距离。
“哪里逃!”青发门神从怀中拿出一张符纸,凌空定在月玘身后。
普通符纸对月玘没用,但这是天庭发下来的降妖符,甫一张贴,白光成练,迅速将月玘捆缚,动弹不得。
“月小猫!”山雨急得大叫,她的手已经捏住破陶碗,只待月玘出来,可现在月玘出不来了,她自己想进去。
“想一道被抓吗?”月玘蹙眉,“自己几斤几两没数?快跑!”
山雨没犹豫多久,起身道:“那我这碗留着,你要是逃出来了,记得给我带回来。”从月洞门消失了。
两门神见四个人跑了三个,很是不满,正商量着要不要追。
月玘留在原地。她发现这绳子看起来柔软纤细,实则刚硬霸道,被困住以后经丝毫不能动弹,连转头都不行,好在尚能开口说话,不然真的没了转圜余地。
红发最后被青发劝服,把偃月刀竖起来,“也行,但我得现在就砍了这妖孽,否则咽不下这口气。”
“这个好说,你砍吧。”青发收起刀。
月玘连忙大喊:“那你们可就得罪真仙了!”
红发眉头隆起,不解道:“什么意思?你这妖孽,竟然还敢冒充神仙?当我们瞎吗?!”
“你们不瞎,”月玘笑得狡黠,“可我们也不瞎呀。你们并非真正的门神吧?”
红发再次挥刀:“放你爷爷的狗屁!”
“前几天有两个阴差来找过你们,对不对?”
几缕发丝飘落,刀锋停在月玘粉嫩的面颊,她的桃夭发带被吹得乱颤。
脸颊弯月形的伤口处,有血珠渗出。
红发道:“怎么了?”
“她二人就是发现这里的城隍不对,所以才前来查看的。”
青发挠头回忆,“可她二人没说什么呀?”
月玘笑道:“她们两人敌不过你们,若是当场就说你们是假的,还能不能回去复命?”
红发面色凝重起来,回头和青发交换一下眼色,收起刀。
青发道:“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月玘道,“不过已经被我们给拦下来了。哎,先别急着谢,非亲非故,我们也是有自己的原因的。”
红发倾斜偃月刀,警惕道:“你们想怎么样?”
“这正牌再不济那也是真的,而冒牌再怎么强不也是假的么?”月玘眼珠子转了两圈,“你们侍奉的这个假城隍虽然一时风光,可被戳穿,那就是万劫不复啊。”
补上一句:“更何况,现在幽都已经派人来调查了。”
“有话直说,别弯弯绕绕的!”红发拿刀比照月玘脖子。
月玘往一侧躲,长话短说:“我们有真城隍,想送她回去,你们想继续当假城隍的门神,还是真城隍的?”
“你是说刚才那个擅闯神殿的妖……”红发话说一半,改口道:“小娘子?”
月玘点点头,“就是她。”
红发仰天大笑,“她若是城隍,我师尊就能做玉帝!”
“她只是暂时愿力尽失,可还是正牌的。”
“爷爷就先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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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把你们连同那两个阴差一锅端了,看谁敢拆穿!”红发挥刀要砍。
“青脉,慢着!”红发的门神名叫赤脉,“先别动手,你若是砍了她,将来哪一天我们真的被发现,那这笔账就该算在我们头上了。”
“那不可能,老子连着真城隍一起砍,看谁还记得!”
“你忘了,《功过书》!”
月玘眼神一变。
“《功过书》不是在鹤公子手上吗?”
“若是真城隍回归,将来那书不还是要在真城隍处?”
红发想了想,收回刀,连同那符纸也一并收回来。
月玘浑身早麻了,一得到放松那股麻劲儿就上来了,强忍着活动活动肢体。
“我们放你走。”红发向她一揖,“将来若是真城隍回来,还望饶我们一命。”
月玘忙回礼,“你们不走吗?”
“我们身上被师尊下了雷鸣咒,若是叛逃,会被五雷轰顶,灰飞烟灭。”
“那你们多保重,这次的恩情我记下了,将来不会亏待你们。”
月玘从城隍庙出来,拿了破陶碗,周围立时又恢复成后院的景色。
她在假山的瀑布下冲洗掉陶碗边沿的泥,看到有两根手指的指甲在渗血,刚才一直精神紧绷,不觉竟然满手都是,看着有点吓人,连着泥一并冲洗了。
“月玘?”
佐承宇出现在后院门前,双眼含笑,走过来,“你怎么在这里?”
月玘起身,甩了甩破陶碗上的水,“我来这里随便逛逛。”
“与你同行的其他人呢?”
“他们有事,先走了。”月玘道,“佐承宇,我有事想问你。”
佐承宇道:“什么事?”
“关于这座城隍庙的事。”
“承宇哥哥!”
月玘想要发问,却被这一声打断。
姚闻初款款走来,看到月玘并没有惊讶,“月玘怎么也在这里?手上还拿了个破陶碗?”
掩唇笑。
“哦,这个……”月玘甩了甩残余的水滴,“我觉得挺有趣的,就想拿回去做花盆用。”
“做花盆也用不着这个呀,自然有玉泉、冠珠、银凤几大名家烧制的陶瓷花盆,还用这粗糙的陶碗做什么?”姚闻初摇头,看向佐承宇,“格格不入呢。”
月玘活了这几百年,也是很会看人眼色的,她当即猜出是怎么回事,耸肩道:“是啊,格格不入,也从没想入,只是这破陶碗最适合我的花,就捡回去了。”
意思就是无意插足。
然而转眼一看,佐承宇竟面露欣喜,紧紧盯住她手里那个破陶碗。
月玘连忙把碗藏到背后。
他是不是会错意了?
再观察一番他的神色,更加不悦——谁是破陶碗谁是花啊!想得也太美了吧?!
姚闻初显然和佐承宇理解到了一处去,脸色十分难看,“是么?那我们可就有分歧了呢。你觉得栽花只需破陶碗,在我眼里,却得是专门为书香世家打造的上等陶瓷,才配得上。”
“是是是。”月玘连忙作揖告辞,“还是闻初品味高雅,我肯定是及不上的。时间不早了,再不走我的朋友们该担心了,告辞。”
仓皇跑路。
佐承宇向前半步,高声道:“那我两天后去找你,在白氏医馆,如何?”
月玘已经走远,扬起手臂,挥了挥,算作答复。
14. 第 14 章
白术难得出来一趟,在马娘子茶楼点了一碗扬州炒饭,临街坐了,细嚼慢咽。
马娘子茶楼距离白氏医馆像个半条街,平时很热闹,可最近妖邪横行,白天倒还好,一过了晌午,人就不多了,到了傍晚就一个人影都没了。
本来店小二还想收摊呢,结果白术来了,他可是贵客,便多等些时候,靠在门框上剔牙。
“劳烦施主,来一碗素面。”稚嫩却毕恭毕敬的声音响起。
店小二低头一看,一个粉雕玉琢的小沙弥,穿着浅灰僧袍正单手合十行礼,想了想,最近不景气,一单两单也是做,更何况这小沙弥如此可爱。
“客观稍等,我去跟后厨说一声。”
多罗见店小二走了,四下无人,走到白术桌前行礼道:“可否与施主共用一张桌子?”
白术早注意到他,只没想到他是冲着自己来的,便伸手示意他请便。
“你是万香寺的和尚吧?”白术问道。
“不算是,只是暂时借住在那里。”
白术微笑道:“这个时候来扬州,不简单呢。”
“小僧和师尊是来这里降妖除魔的。”
这就说得通了,“那你来找我做什么?我可是人。”
多罗颔首道:“无意冒犯。小僧偶然路过此处,发现施主最近可能会遭遇不测,所以特来提醒。这段时间最好不要轻易外出才是。”
“多谢提醒。”
二人相对而坐,素面简单,很快就送上来。
一个人吃相好就已经赏心悦目,两个人同时吃相好,还各有各的好,更是一道风景。
店小二忍不住看了一会儿,心中感叹这小沙弥的师父当真教得好。
街头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白术放下勺子,迎头便看到那四个人意气风发地出去,互相搀扶着回来。
他将一粒碎银放在桌上,撩袍起来。
多罗顺着他的目光扭头看去,匆忙喝了一口汤,付了钱飞身上了屋顶,三两步消失在夕阳中。
“阿月,事情调查得如何?”白术上前问道。
月玘看见他有些惊讶,“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吃晚饭。”白术看向她的手,“怎么搞的?”
“哎呀,我还好,你看看志冲吧,她伤得最重。”
-
清允还在白氏医馆修养,见她们回来,一个比一个狼狈,尤其是赵志冲,更是需要人搀扶才能行走,十分惊讶。
“你们只是去了趟城隍庙,如何还能弄得满身是伤?难不成半路遇上打劫的了?”
趁着白术诊脉的功夫,山雨这个唯一健全的人把事情简单描述了一下。
月玘道:“山雨,你在庙宇中有没有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
“线索不太多。”山雨道,“最重要的发现是,我的牌位被换了,换成了一个叫张紫阳的人。”
“张紫阳?”众人具是一愣,各自在脑中搜索,均面露茫然。
看来没人知道这个人是谁。
月玘道:“看这名字应该是个修道之人。莫不是为了修仙,想出了篡夺神官职位这种卑鄙无耻的法子?”
“若是凡人,怎么可能轻易篡夺神官职位?可若不是凡人,小小的城隍神,也没多大必要这么煞费苦心。”皎皎蹙眉分析。
山雨冷笑:“就你清高。别看官位小,好歹也位列仙班了,觊觎的人多得是。”
月玘道:“只能找时间再去问一问那两个门神了,他们对《功过书》上的记录颇为忌惮,既想做真神仙,又害怕假身份被戳穿遭到惩罚,应该还能再从他们口中套出些东西。”
提到《功过书》,皎皎发问:“你在庙中可曾见到过那本书?”
山雨道:“没见到。”
月玘道:“他们说那本书此刻正在鹤公子手里。”
“鹤公子?”皎皎头一歪,“这又是谁?”
月玘脑中闪过那天和佐承宇协力捉拿黄毛怪时,遇到的那个名叫纪云岑的郎君。
怎么那么巧,偏偏在那个时间地点出现,而且还阻止了他们继续追击。更关键的是,他出现之前有一只白鹤从钱家山飞过,然后黄毛怪就跑了。
他会是鹤公子吗?
不过她并不打算把这些线索告诉皎皎,毕竟皎皎之所以问起来,应该是为了找到那本《功过书》。
她娘亲确实成仙了无疑,无需再问,更加不需要《功过书》佐证。那黄毛怪一个已如此厉害,若是碰上和他有牵扯的什么东西,恐怕会凶多吉少。
还是不说的好。
回过神,只听山雨继续讲述她发现的线索:“那庙里空无一人,根本不像那两门神说的,正在闭关。”
“外面打成那样也不见他出来,肯定是不在庙里了。”月玘道。
山雨气愤道:“都怪这个冒牌货!若不是他装作城隍,又擅离职守,魑魅道、魍魉关怎会打开?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大疏漏!要是追查起来,我能不能继续坐在这个位置还不一定呢!”
皎皎道:“可擅离职守的,又不是你。”
“我职位都被人夺了,还能怎么办?”山雨神情颓丧。
原先的愿力也消散得差不多了,如今只能寄人篱下,靠着那一点点捞来的香火钱度日,还无法靠自己讨说法。
越想越心乱如麻,肝肠寸断。
众人正兀自商量法子,只见山雨起身,默默出去了。
叽叽喳喳的讨论声顿时收住。
皎皎看着已经重新关好的房门,抿唇问道:“她是不是不高兴了?”
“若是你最钟爱的武器被人夺了,你眼睁睁看着他随意挥霍,还无能为力,你会如何?”月玘道。
“那确实比杀了我还难受呢。”皎皎撑住下巴,半合着眼愣神。
白术为赵志冲写好药方,命药童去煎药了,又起身坐到月玘面前,“把手给我。”
“我没事。”月玘边说边折起一边袖子,露出一截皓腕。
白术责备地看她一眼,替她诊脉。
“你中了符咒,虽然时间不长,但也灵力受损,若不及时调养,妖丹会遭到些许损伤,日积月累,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月玘调侃道:“这也能行?白大夫治妖的医术见长啊。”
白术拿笔蘸墨,垂眸书写,“记得每日一副,喝三天就能痊愈。这服药我尚未找到调味方法,有些苦,你忍一忍。”
起身询问药童赵志冲的药有没有煎好。
清允闻言抬起头,“由小僧去拿吧,不劳白老板。”
白术打开门,月色正浓,暖风吹动他衣袖,“不劳烦,本来也没想去拿,只是担心火候过了。”说完便走,往书房去了。
-
清允端了药回来,发现月玘和皎皎也走了。
房间里只剩下赵志冲,正靠在隐囊上闭目歇息,听到动静,缓缓睁开眼睛,看过来。
清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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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一颤,险些拿不稳手中的碗,小心翼翼走到她床前,正在想该拿这碗如何是好。
放下也不是,端着也不是。
最后把心一横,干脆坐在她床边。
他们如今也算两情相悦,她又救过他的命,喂药乃是他应该做的。
盛了一勺药汤,放在嘴边吹两下,小心递过去。
这才发现赵志冲正盯着自己看,目光灼灼,似乎要将他点燃。
“法师,你不怨我么?”
清允:?
“韶光慢被我折断了,那把剑是你曾经称赞过的。”赵志冲脸色少了些血色,甚至眼睛比方才更加闪烁。
仔细回想,好像确实有过这么一回事。
那时候他跟随住持去了一趟道观,和那里的道士商议做法事的细则,无意撞见了她和人对打,一把剑耍得宛若游龙,英姿飒爽。
赵志冲叫住他,说听闻他剑法超绝,要比试一二,他默默行礼,回答自己没有公主那般好的兵刃,怕是难以奉陪了。
很快公主手里的剑就抛入他手中。
公主的佩剑自然不凡,这也确实是一把好剑,但当时的夸奖更像是场面话。
没想到她还记得。
“这把剑保护了你,保护了你的朋友,即便折断,也算是物尽其用了。不必自责。”
顿了顿清允眼神游移,清了清嗓子道:“还有,你既然已经让我叫你志冲,你也……不必再称我为法师。叫我清允便是。”
“清允。”
一滴汤药从勺子跌落回碗里,溅起重重涟漪。
“什么事?”清允的喉结上下滚动。
“你觉得我剑术如何?”
这个问题问得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清允还是认真作答:“你很早就掌握了《抹山云》的全部招式,还运用得炉火纯青,可见天赋不一般。”
赵志冲低头微笑,“我听说万香寺有一独门剑诀,乃是你们的觉见祖师所创。如今觉见法师早已圆寂,只有你和你师父学会了,是么?”
清允点点头。
“我们在扬州寻你的这段时间,从没见着过你师父,想必他也不怎么将你放在心上吧?”
清允再次点头,愈发感到疑惑。
“都说站在巅峰的人最孤独。你如今拥有绝世武功,却无人分享,岂不是日日品尝这份孤独的煎熬?”赵志冲紧紧锁住他的目光,字字恳切,“你难道不想有个人,能理解你?”
这!
这是表白!
清允胸中轰然炸开一朵绵绵柔絮,只觉五脏六腑都暖了,指尖更是烫得发麻。
这几天他也在想,该何时挑明这层关系,他的命是她的,只是或早或晚的问题,他可以等,只要志冲愿意,选一个她开心的日子说出来也好!
没想到就是今天!就是现在!
“我、我自然是愿意的。”清允端着的碗开始微微颤抖,“你若是想,我们便双宿……”
“那太好了!这么说,你愿意把《无相十六式》教给我了?我听说这剑法绝不外传,你放心,我学会之后定不会再教给第四个人!我现在就喝药,把身子养好,你能早些传授与我!”
赵志冲夺过那碗药,一口灌下。
清允:???
什么意思?教剑法?不是表白吗?不是确定两个人的爱侣关系吗?
怎么感觉娘子没得着,却莫名其妙多了个徒弟?
这不太对吧!
15. 第 15 章
白术将印香的一端点燃,甩灭火焰,盖上炉盖。
青烟袅袅上升。
月玘扬起下巴品鉴,“好香。是什么香?”
“《望月》。”白术靠回交椅上,打开折扇扇风,慢慢闭上眼,“这香里掺了九日琼花,对你的修炼也有裨益。”
“你平时都不离开这方圆三里,东西倒是天南海北都有。我都有点怀疑你是不是背着我倒处旅行了。”月玘感叹道。
白术眼角浮现出一抹笑意,鬓边的发丝被扇得飘飞如絮,“外出旅行的是家母和祖母,我作为医馆的唯一继承人,能到哪里去?我只是有自己的门路罢了。”
“想来我行遍天下,却只能认识一些狐朋狗友,我都有些羡慕你了。”
“不用羡慕,你认识我一个就够了。”
月玘笑了两声,换个姿势坐,顺手往嘴里喂了一口杏云糕。
药童走进来通报:“是佐郎君来了。”
“让他进来吧。”白术合上扇子,起身往外走,“你们聊。”
佐承宇刚进门就被这股香气顶了一鼻子,“这是什么香?”
“是白老板调制的,叫《望月》。”月玘把杏云糕的最后一块塞进嘴里。
“《望月》?”佐承宇眯了眯眼睛,神情古怪地坐到月玘对面,“以前从没见他用过,是专为你调制的?”
月玘不看他,“我叫你过来,是想询问城隍庙的事。”
佐承宇勾起唇角:“这么怕我知道你们的事?放心,小爷我向来秉公执法。除非像之前那样,让我抓到你们心怀不轨的线索,否则我不会对你们怎么样的。”
喝一口药童送来的茶,月玘道:“那座城隍庙是新盖的,这事情你应该知道吧?”
“自然知道,盖这种庙宇需要提前向当地官员写文书申请,通过后还要往工部提交,重重审批下来,记录在册才能修建。”
“那你知道是谁要重新修建庙宇吗?”
“你问这个做什么?”
月玘道:“这事情和我一个朋友有关。”
“上次受伤的那个朋友?”
月玘愣了一下,回想起刚见面的时候,她曾经诌过一次谎,说她朋友病了,才需要用反生香。
“不是她,是另一个朋友。”
“那你的朋友挺会为你找麻烦的。不过我还挺好奇的,”佐承宇指尖摩挲下巴,“究竟是什么朋友,能和城隍庙牵扯上?”
“她身份比较特殊。”月玘道,“还是话说回来,你知道是谁修建的庙宇吗?”
“嗯。”佐承宇抱起手臂。
“谁?”
目光转向月玘身后的窗子,“我爹。”
“佐知州?”
“对。”
月玘等了一会儿,见他确实不肯继续往下说了,便追问道:“然后呢?”
“然后就建了。”
“佐承宇,我之前那么帮你,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啊?”
佐承宇挠了挠眉心,转两圈脖子,蹙眉道:“事关我的家事,不方便透露。我只能告诉你,那庙宇是我爹一年前多以前建的,档案中记录的修建原因,是为了改善扬州气运。”
冷着脸起身,“你之前帮过我,我很感激,但这方面的事,我言尽于此,若没别的事,我就先告辞了。”
走了两步,发现月玘竟真的没拦自己,叹口气,只好说:“对了,清允和尚是不是已经复活了?之前我手下来取药,见到他了。”
月玘从沉吟中回过神,点头。
“我有话想问他,还有那位志冲娘子,不知道方不方便?”
-
姚闻初喝光了一碗冰镇紫苏饮,还不见佐承宇从白氏医馆出来,焦急得额头沁出几滴汗珠。
抱琴在旁卖力扇风,忧心忡忡道:“小姐,还要等么?又听不到他们说什么,有什么用呢?人都已经进去了。”
姚闻初正憋着火,听她这样一说,怨毒地剜她一眼,继续盯着看。
其实她心里也知道抱琴说得在理,人都已经进去了,她也等了这么长时间,不是早该有数了吗?
何必还要死心眼,非要等到人从那里面出来才肯甘心?
只是她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论身份地位、举止涵养,她哪一样没有胜过那个月玘?难道,真就凭着那一张脸蛋,把其他一切都否定了吗?
可是据她所知,佐承宇向来不是那种只看人皮囊的。
先前的扬州第一美人,曾经邀请他一同前往揽风亭赏月,他都能因为公事繁忙推脱掉,怎么这回就不一样了呢?
“哎,小姐,佐公子出来了!”
姚闻初闻声抬起头,眼中刚要恢复光彩,便见到佐承宇身后的月玘。
她今日穿了一身桃花绫褙子,花钿发钗简单大方,胸前一缕发丝,衬得她那张精致的瓜子脸愈发娇俏妩媚。她的眼眸颜色很浅,杏仁色的,阳光下显得有些迷离梦幻。
佐承宇只是简单问了清允几个问题,发现他对之前的记忆很模糊,也就作罢了,赵志冲也只是透露给他,自己招魂的地点,第一次在湖边,另一次就是在白氏医馆。
询问完就出来了。
姚闻初看着佐承宇刚踏出医馆大门,又像舍不得走似的,折返回来。姚闻初只能看见他的侧颜,微低着头,专注地看着面前的小娘子,笑得如朗月入怀。
姚闻初的心痛如刀绞,他每多说一个字、多停留片刻,于她,都像是某种凌迟。
此时此刻,他能早走哪怕须臾,对她都成了恩典。
抱琴看出她的痛苦,替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握住她的手,心疼道:“小姐,人都已经出来了,我们就先走吧,越是留在这里看着,越是烦恼。”
姚闻初搅着手中的帕子,瞪着那个小娘子,咬牙道:“我不懂自己哪里比不上那个妖孽。明明是妖,还总要装出一副人的样子勾引别人,不觉得很贱吗?”
抱琴惊诧道:“小姐,你以前从不会说这种话呀!确实整个扬州再找不出第二个能比得上佐公子的,可也不用为了他把自己变成另一副样子呀!”
“我姚闻初从小到大都用最好的东西,凭什么夫君要退而求其次?抱琴,你我一同长大,”姚闻初转过来看抱琴,已是眼泛泪花,“我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抱琴只得低下头,叹一口气。
-
“小姨,”皎皎狠推了月玘一把,“别睡了,山雨已经走了!”
此时天边刚泛起白光,星辰还未退去,地上一片混黑,只有路过的梆子声,悠远绵长,一下下远去。
月玘和皎皎从家中出来,悄悄跟在山雨后面,看她拐了一个有一个的弯。
之前去城隍庙,山雨显然受了刺激,变得一言不发,还总是单独行动。赵志冲正在养伤,月玘和皎皎就打算先看看她每天都在做什么。
最近这些天,山雨总是一大早就出门了。
两个人跟着她走一阵,拐进一条小巷,见她往左去了,刚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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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前,竟发现她又折返回来,进了右边巷口。
皎皎道:“山雨还是很迷糊,自己管辖的城镇,连格局都记不清。”
便调转方向往右,继续跟踪,直到出了巷子。
山雨忽然停下,站在原地不动了。
皎皎奇道:“难道她发现咱们了?”正要上前。
“慢着。”月玘拦下她,捡了一粒石子,向山雨后背打去。
这一击力道不轻,山雨向前一个趔趄,却并没有回头。
皎皎不解道:“你干什么?”
本以为那是假山雨,但是竟然这样也没有回应,月玘也有些奇怪,“山雨,你在这里做什么?”
两人一同上前。
靠得更近,山雨忽然幻化成一团浓烟,席卷而来。
月玘凝出一小块灵力,皎皎用拇指弹出一截剑身格挡,却仍是被这浓烟裹挟的戾气逼着向后倒退几步。
什么也看不清。
一声怪异的吼叫响起在月玘头顶,浓雾幻化成巨大的尖爪,从月玘头顶齐齐刺下。
月玘分离抵挡,只感觉自己要被挤扁了,忽听到身旁一声闷哼,皎皎的右肩没受到灵力保护,被尖爪深深刺入,顿时一片嫣红弥漫。
额头上沁出一层冷汗,唇色发白。
月玘火气上涌,催动妖丹,将这爪子顶回去,身后一声响,皎皎终于支撑不住瘫倒在地,剑落在她旁边。
“皎皎,挺住,待我杀了这东西!”
这团浓烟明显是冲着她来的,皎皎只是顺带,月玘很快就把它引向了别处。
还没过几招,一颗宝珠不知从何处飘过来,散发出柔和的光芒,将浓烟的力气一缕缕精华干净。
浓烟顿时暴起,释放出更多戾气,想要毁掉宝珠,却像是撞在了棉花上,每多释放出一些,宝珠就多净化一些。
这浓烟本来就是靠着戾气攻击的,没了戾气,也就没了杀伤力。很快它就意识到不是这宝珠的对手,想要逃,却已经来不及了。
月玘认得这宝珠,扭头一看,果然在晨雾中看见了那个超然出尘的身影。
葛布袈裟被风吹动,仿佛也融进了雾气当中,缥缈如幻。
当真是留在凡间渡厄的。月玘心中暗讽。
“多罗,去看看那位小施主。”莲衡道。
“是。”多罗三两步进了小巷。
皎皎捂着肩,运气疗伤,她身上的血窟窿出血太多,眼前一片雪花飘扬,见到多罗,以为是那妖怪折返了,忙出一掌。
多罗侧身躲过,震惊道:“小僧是来救你的!”
皎皎听出那是多罗的声音,更加生气,伸手就去摸索自己的剑,“那我就连你一起解决!”
摸了半天也没摸到剑。
“哼,恩将仇报。你以为小僧想救你?还不是师尊说的话,小僧不能不听?”多罗鼓着腮帮子,心想不如再多等等,反正师尊让他救人,也没说要立刻马上。
还是要先把剑挪远一点,免得被她伤到。
拿起皎皎的剑,却发现那雪白剑柄中央镶嵌着一块青紫色的东西。
竟是他的鳞片!
她怎么会有他的鳞片?
也对,定是那位名叫月玘的妖女给她的。可为何,会被她镶嵌在随身的佩剑上?
想不明白。
多罗回头见她那副憔悴的样子,没忍心,蹲下身扶住皎皎没受伤的那边肩,温声道:“你先别动了,我替你疗伤,之后再打,好么?”
16. 第 16 章
月玘检查一下自己刚长好的指甲,瞥向莲衡,道:“谁用你救了?多余。”
莲衡扫她一眼,扬手升起结界,将两个人连同那团浓烟一起笼罩住。
那团浓烟的戾气已被净化干净,露出的真身竟是个浑身青绿的小鬼,它被宝珠散发的光芒捆缚着,挣扎呲牙。
“会说话么?”莲衡垂眼看向青绿小鬼。
小鬼呲着牙胡乱蹬腿,口中发出古怪的气音。
莲衡道:“这结界能保你不被鬼眼珠的力量控制,只要你肯说实话,我就能渡化你,让你不再受苦。”
鬼眼珠?
月玘不知道那是什么,但看着小鬼听到这三个字后安静下来。
“你想知道什么?”它开口了。
莲衡从袈裟中拿出一片雪白的羽毛,“这羽毛的主人是谁?”
小鬼浑浊的眼睛盯着那羽毛看了一会儿,艰难地回答:“鹤……公子。”
又是鹤公子。
月玘心念一动,并不说话。
“鹤公子是谁?为何要杀我身旁这个人?”莲衡继续问道。
小鬼摇摇头,“只说,要她的命,没说,为什么。”
“鹤公子是谁?”
“是,白鹤。”
“白鹤精?”莲衡喃喃自语。
小鬼挣扎起来,模样十分痛苦。
莲衡知道再问不出什么,便双手合十,低声念诵了一串经文,那小鬼随着经文安静下来,闭上眼,身形逐渐隐去,直至消失不见。
月玘打算走,却发现结界并没有消失。
“我有话问你。”莲衡看向她。
他有一双令人赞叹的眉眼,眉骨带着些许锋利,但浓眉的线条却是柔和的,那双完美的丹凤眼,只需略带笑意,就已经足够醉人,可他偏偏不肯流露半分感情。
“别,我不需要你渡化。”月玘抱紧自己的双臂,躲向一边,警惕地扫量他,“我在这红尘俗世,逍遥自在得很。”
“你认识鹤公子么?”他不由分说地发问。
月玘蹙眉,“不是说了,别问我吗?快放我出去。”
她敲了敲结界,试图找寻薄弱处,发现并没有什么薄弱处。
回身对莲衡气道:“臭和尚,我不需要过什么苦海,也不觉得此岸苦。你到过彼岸,觉得那里好,就去那里待着好了,何必来这里找我的麻烦?快放我出去!”
“回答了问题,自然放你。”
想到皎皎身受重伤,月玘也无心和他纠缠,只好甩了甩手,“快问,皎皎还在外面等我呢。”
莲衡道,“你认识鹤公子么?”
“也算……认识吧。”
“他是谁?”
月玘回想起那天捉拿黄毛怪,遇上的佐承宇表哥,至今她仍记得他那抹讥讽的笑,虽然当时她说是自己看错了,可后来每每回想起来,都觉得不对劲。
不像是看错了,那个叫纪云岑的,浑身上下都透露着某种诡异有神秘的气质,会露出那种笑,也不奇怪。
“这事情我也不太确定,只是我怀疑佐知州的义子,纪云岑就是那位鹤公子。”月玘把自己捉拿黄毛怪那天的遭遇和莲衡说了,“现在能放我走了吗?”
“不急,皎皎有多罗照看,暂时没有大碍。”莲衡思索着,“那天你们所招的魂魄,是万香寺的清允和尚,对么?我怀疑他和这件事也有关联,你方便带我见见他么?”
“不方便。”月玘道,“臭和尚,快放我走。”
莲衡见她不肯配合,便道:“今日那鹤公子能派出邪物伤你,必定还会再来,你让我帮你,对你自己也有好处。”
“哎哎,那可不行。”月玘冲他摆摆手,“这事情确实麻烦,但谁说一定要靠你帮忙了?我有那么多厉害的好友,一个抵不过你,难道加起来还抵不过?”
“有我在,你胜算更大。”
“嗛。”月玘最看不惯的就是他这种傲慢的态度,虽然他说的是实话,可就是听起来让人很不爽。
眼珠子一转,月玘目光变得狡黠,“要你帮也可以,但你得求我。求我让你帮。”
莲衡愕然。
月玘知他被自己这话惊到了,心中得意,笑意更浓。
他向来愿意为了苍生大义忍辱负重,月玘早就见识过了,果然他也没犹豫太久,便眼睛眨也不眨道:“好,我求你,让我……”
“不不不,莲衡法师,”月玘靠近他,指尖去触摸他肩膀胸膛处的袈裟。
莲衡向后躲开,月玘的指尖追随而去,从胸前滑至后背。
“这种求法我可不买账。”月玘眼神绕回去勾他。
“我要你亲我。”
莲衡向前一步,躲开她的手,“请你自重。”
“那就没办法了。”月玘耸肩,“看起来得道高僧也不过如此,苍生的性命,还抵不过一个吻呢。”
随后又道:“你可别忘了,你现在要找的几个关键证人,都在我这里,城隍神、清允,还有我自己,以及那位鹤公子我也比你更熟悉。你若想坚守拯救苍生的信条,就逃不开我这关。”
莲衡白衣如雪,背云的珠子闪着莹润光泽,僵硬片刻,再转回身。
月玘看向他双眸,只觉有一团烈火顺着视线烧过来,就连周遭的空气都骤然上升。
一时怔住了。
下意识向后退,讪笑道:“罢了罢了,我不过是逗逗你,让你知难而退。其实无论如何我都不会配合你的,因为我早就不喜欢你了,现在只觉得你自作主张的样子很讨厌。”
却不知为何,他定定望着她,目光锁着她,一动都不肯动,半晌才见他扯动嘴角,道:“以后别开这种玩笑。多罗!”
这回多罗来得也慢了些许,身上还带着几块血迹,躬身肃穆道:“师尊。”
“这里没我们的事了,走。”说完不等多罗回答,便飞身而去。
月玘赶回巷子,发现皎皎的伤口已经得到妥善处理,血也止住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多罗奋力追在莲衡很身后,他明显察觉到师尊这回速度比以前快上许多,丝毫没有要等他的意思,只能他自己抿紧唇片刻不敢松懈。
直到追着他来到一处无人光顾的小湖,才见到他行那伽定于水面之上,闭上眼的瞬间,金色的火焰自体内迸发出来,将他整个人都包裹进去。
那片小湖升腾起阵阵白雾,很快就看不清湖心的人了。
“师尊!”多罗知道是他的问心业火再次爆发了。
这业火专门折磨即将得道的人,相当于道家的飞升雷劫,只要参悟出世间的最后一丝真相,便能抵达彼岸。
不过据多罗所知,莲衡受这问心业火折磨起码有几十年了,却迟迟没有参悟那最后一丝真相。
明明按照莲衡的悟性,用不了那么久的。
平时这业火也只是在体内闷烧,现在不知怎么,竟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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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得如此旺盛。
莫非和那个妖女有关系?
-
金焰之中,莲衡的血肉不断被灼烧,之后又迅速生长出新的。这样的更迭达到某种平衡,使他原本雪白的皮肤呈现出一层浅红。
记忆再次翻回到百年以前。
那一晚。
她穿了一身凤冠霞帔,红烛摇曳,捧着那张明艳妩媚的脸。她头上的金饰碰撞声,犹在耳畔环绕。
‘苏寻玉,我们已经拜过堂了,难道你还不肯喝吗?’她双眼含泪,问出这话后,便接连滚落下来。
合卺酒杯被他死死按住。
‘不喝。’咬牙切齿,直至嘴角滑下血珠。
‘到底怎样你才肯喝?’
‘永远不会有这一天。’
‘难道你还惦念着苍生百姓?你别忘了他们对你做过什么,你还要救他们?’
‘要。’
‘可你已经救了很多人,很多很多,从我认识你的第一天起,你就在不停地救人,难道还不够吗?’
‘不够。’
‘那怎么行?你我已经拜过堂了!这样好了,再让你多救一千人呢?普通和尚,连一百人都不曾救过,我帮你,和你同救一千人,之后你就还俗,与我成亲,如何?’
‘不行。’
‘那再救一万人呢?’
‘不够。’
她双唇发颤,绝望地看着他:‘还要再救多少人?’
‘只要还有一人没有渡过苦海,我便一日留在佛门,哪也不去。’说到最后,他甚至微微昂首,显得有些大义凛然,丝毫没注意到她的失魂落魄。
‘那你喜欢我吗?’
出家人不打诳语。这句话明明气势最弱,他却被噎住了。
方才那么多问,他都对答如流,怎么偏偏在这个问题上,竟是让他开不了口?
为什么开不了口?难道不是很好回答吗?
‘你喜欢我吗?’
喜欢吗?
他没有开口,紧咬着唇就是不回答。浑身战栗着,血液加速,一股无明火在他体内燃起来,使他坐立难安。
正在他惶惑之时,听到她‘嘶’了一声,惊诧道:‘好凉……好烫!是什么?!’
她拿着合卺酒杯的那只手,袖子上纠缠了金色火焰。
他立刻意识到那是问心业火,从他身上燃起来的!
她不清楚,以为只是某种怪火,迅速去拉他的手,要带着他一同逃离。
可这火焰是他引燃的,她带着他又能逃到哪去?当下他奋力甩开她,直甩得她一个趔趄。
‘啪啦!’
她手中的合卺酒杯摔碎,酒水在地毯上洇出一小块暗色。
“你自己走罢!我是不会和你成亲的。”他强忍着灼痛对她说。
她愣了片刻,反倒笑了,笑得头上的金钗步摇乱颤,“苏寻玉,这可是你说的,从今往后,我再不会找你。”
扯下身上的凤冠霞帔,狠狠摔在地上,跨出门槛,背影决绝。
那一别,竟是百年。
——‘苏寻玉,你喜欢我吗?’
……
“观、”他重新闭上眼,喉咙干涩有如刀割,“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火势减弱,重新聚拢回他体内,升腾的蒸汽也消失了。
湖面的白云,流过他身下。
17. 第 17 章
白术浅浅叹了一口气,对月玘道:“把手伸过来吧。”
不远处一名药童正在为皎皎包扎伤口,旁边的床上躺着正在恢复期的赵志冲。
三个人被安排得整整齐齐。
月玘不厚道地笑:“有劳白老板了。”
“嗯。”白术掀起折扇般的睫毛,眼神既幽怨又无奈,“没什么大碍,只是妖丹被煞气伤到了,还需要继续喝药,否则会烙下病根。”
山雨吃完最后一口莲子羹,“我说月玘,你确实应该小心些,别总是三天两头麻烦白老板,他迟早得烦了你。”
月玘道:“你以为我想啊?要是可以,谁愿意受伤?”
“倒是不会觉得麻烦。”白术写好方子,站起身,宽大飘逸的衣摆随着他手掌撑在桌上的动作滑落下来,堆雪一般,盖住那如葱根如修竹的手指,“只是总这么受伤,恐怕不会好受。”
山雨“啧啧”两声,调侃道:“白老板,我看你是真心喜欢我家月小猫呐。怎么不来提亲?跟你说,我同意这门婚事。”
白术禁不住露齿而笑,俊目流眄,令人心折,整间屋子都因此更加明亮了些许。但他并没作过多停留,轻飘飘转身,从房间出去了。
“你别打岔!”皎皎用鼻子指着山雨,“我们要不是为了关心你,至于落得这个下场吗?现在这莲子羹也吃完了,总该跟我们说说,你最近都一个人在忙什么吧?”
山雨用手点了几下桌子,“我就怕我说出来你们不信。”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赵志冲靠着床上的隐囊,“你只要说,我们就信。”
“那行。”山雨清嗓子,“其实我最近开了一家茶馆。”
“什么——哎哟!”皎皎忙坐老实了,不去牵动伤口。
月玘道:“你开茶馆做什么?”
“我不想再干等着了。这茶馆可以帮我打探人们的心愿,只要我听了他们的心愿,得了茶钱,再帮他们实现心愿,依然能获得愿力,只要我积攒够了,就能重新做回城隍神。”
“你的茶馆开起来了吗?”月玘道。
山雨看出她的怀疑,挺了挺胸,“好歹我以前也是城隍神,这么点小事,怎么可能办不好?喏。”她把一碗铜板捧出来,“这可都是我赚的。”
“臭山雨,你能赚这么多钱,把我之前被你骗的钱还回来!”皎皎伸出没受伤的那一边手臂,嘴巴撅得老高。
山雨连忙把碗收起来,“那可不行,给了我就是我的,想拿回去,门都没有。”
“贪官!”
“小长虫!”
“贪官!”
“小长虫!”
两个人吵得不可开交,一名药童进屋通报道:“月玘姑娘,外面来了一个鬼鬼祟祟的小娘子,说是找你的,要带进来吗?”
月玘听到“鬼鬼祟祟”四字就知道是谁,道:“带进来,那是我家的鼠奴,很怕生,平时不敢出门的,可能有什么事情吧。”
药童应了声,出去带回来一个穿着浅灰棉布襦裙的矮胖小娘子。
果真鬼鬼祟祟的。
一双芝麻大小的眼睛兢兢怯怯,四下里张望,仿佛刚从午夜的乱葬岗逃出来。脸盘很长,即便长度和宽度几乎要持平了,还是能看出尖尖的下巴。
她一直很局促,直到看见月玘才松了一口气,行屈膝礼时还把一张淡粉请柬掉出来了。
慌忙拿起来呈给月玘,“这是姚娘子托人送来的。”声音又尖又细,说完就低着头一个劲儿揉搓自己的衣裳不料。
那是一张邀请赴宴的请柬。三日后姚闻初要在姚府举办茶会,邀请月玘和她的朋友们一同到访。
月玘念完请帖,抬起眼看她们,“看样子,到时候恐怕只有我和山雨能去。”
赵志冲道:“我能去的,再过两天我就好得差不多了,这茶会不是举办在三日后吗?”
“那我也能去。”皎皎道,“我是肩膀伤了,又不是脚伤了,还能去不了?左手拿茶杯而已嘛。”
月玘垂下眼,没说话。
山雨看出她的心思,翘起二郎腿靠在椅背上道:“上次在城隍庙撞见她和佐承宇在一起,那这次的邀请,恐怕别有用心。”
闺阁女子受父亲管教,一生待在闺阁,见识短浅,以为心上人就是天地,喜爱与其他女子争风吃醋,这种事对月玘不陌生,对身为城隍神的山雨更不陌生。
赵志冲虽然从小在道观长大,娘亲好歹是贵妃,又怎么会不明白这当中的弯弯绕?
唯独皎皎,看着三个人露出同一副表情,而她却完全不知道她们是什么意思,感到很是不悦。
“这有什么别有用心的?说不定是想让咱们几个人正式认识一下呢。”
月玘笑容略带疲惫,单手支颐:“这话说的对,应该就是想让咱们互相认识。也好,到时候话说开了,反倒没那么多麻烦。”
-
具体时间约在三日后的傍晚,前一天刚下过两场细雨,今天的彩霞染成了紫粉,大朵大朵扑了满天。
月玘带着她们几人,拿请帖给阍人看。皎皎之前就觉得她们的神情不对,所以这天格外留心,仰着头观察。
那阍人结果请帖,刚看了一眼,脸上的神色就僵住了,笑容也十分牵强,抬手示意她们进去。
皎皎在人群中,没走出几步,便听到身后有人窃窃私语,正是那个阍人和旁边的人说话,眼神贼兮兮瞟过来,发现皎皎在看自己,慌忙背过身去站直了。
穿过几个游廊花园,饶是皎皎这样马虎大意的也很难意识不到了。
拽了一下月玘的粉罗裙,道:“小姨,之前咱们不是还和姚娘子相处得好好的,怎么这次来,感觉她府上的人都不太欢迎咱们?”
“那你想走吗?”
“嗯……想。”
月玘当下顿住脚步,掉头,“那咱们现在就回去,小姨带你去吃五丁包,如何?”
“好!”
“月玘!”姚闻初的声音响起来,她立在梅花月洞门下,身旁还有那个总跟在身边的丫鬟抱琴。
姚闻初距离她们很远,却并不上前,只是抬高音量道:“才刚来,就要走吗?我和承宇哥哥都在等呢。”
山雨率先往前一步,劝月玘道:“吃人家的嘴软,姚娘子也只是想图个心安,你解释清楚,不就万事大吉了?这个朋友兴许还能继续做呢。”
月玘想到之前自己拿着山雨的破陶碗说错了话,这件事山雨自己虽然不知道,但终归还是有些对不起她,今日说个明白也不算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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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坏事。
难道姚娘子还能吃了她?
众人跟随姚娘子穿过月洞门,走过小湖上蜿蜒的曲桥,来到一处挂帘的水榭。
此时天几乎全黑了,掌灯后暖光点点,氤氲在扬州略带潮湿的空气中,佐承宇今日穿了一身湖蓝长衫,墨发披肩,难得不是全扎起来的款式,整个人显得如闲云野鹤一般。
他手中正拿着紫金茶杯,见到姚娘子带着人来了,连忙站起身,看向跟在她身后的月玘,只是松散地叉手点头,便又重新坐下。
姚闻初坐到佐承宇旁边,待其他人都落了座,微笑着拿起竹镊子,将茶叶一粒粒放入茶壶,一边不紧不慢说道:“咱们还真是有缘,之前不在城隍庙前遇见,竟不知咱们互相认识。”
皎皎顺手拿了块菓子,咬了一大口,顿时眼前一亮,立刻就忘记刚才路上那小小的不愉快,三两口吞下,还不觉满足,去拿别的菓子尝。
“皎皎。”山雨拽了一下皎皎伸出去的手,使眼色让她不要造次。
姚闻初看了她二人一眼,收回目光,道:“没什么,这菓子本就是为大家准备的,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听见没有,都是朋友,上次我们喝酒,比这还要失态呢,怕什么。”皎皎挣开山雨的手,继续大吃特吃。
姚闻初微微一笑,眼睛瞟向佐承宇,却见他依然盯着月玘的脸看,仿佛没注意刚才发生了什么,心中不悦。
“月玘,上次你拿了那个陶碗,说要种花,不知道种的什么花?”
“陶碗?”山雨疑惑地喃喃。
佐承宇为着那日陶碗的言论寝食难安好几天,虽然他谁都没说,但这几日每次姚闻初见到他,他都会望着花瓶出神,甚至就连佐延霈的话都要听两遍才能反应过来。
提到这陶碗,他立刻打起了精神,神情中带着某种期许。
“哦,那个陶碗啊。”月玘笑了笑,“我没种花,因为那个碗不是我的,是山雨的,那日我也不过是说着玩玩,更没有要拿它比喻什么,闻初你不必当真。”
佐承宇的表情瞬间变得僵硬,眼眸中闪烁的烛火仿佛也静止了。诧异、失落在他面上交替浮现,最后又被他竭力压制住,消失在失魂落魄的木然中。
姚闻初却很是高兴,脸上的笑意更浓,“原来是这样么?那就不免有些可惜了,但种花也不过是一种消遣而已,不种也罢,来尝尝我这茶。”
“多谢。”月玘接过茶杯,一口何干,“好香的茶!”
姚闻初有些得意,“这可是上好的白毫银针,平时可不会拿出来分享的。只是这次,不仅是为了和好友相聚,还为了一桩喜事。”
“小姐。”抱琴面露难色。
姚闻初瞪她一眼,抱琴只得低下头。
月玘道:“喜事?”
“是啊,”姚闻初微笑道,“我和承宇哥哥马上就要订婚了!”
这话一出,众人俱是一惊。
“那可真是要恭喜了。”月玘笑道。
姚闻初见她笑容真诚,更加放下几分敌意,道:“日子就定在下个月初,到时候还请你们一起来参加,我爹爹……”
“闻初!”佐承宇忽然高喝一声,蹙眉瞪向她,“我还未同意,你怎能这样轻易就说出去?!”
18. 第 18 章
“我还未同意,你怎能这样轻易就说出去?!”佐承宇怒道。
在姚闻初的印象中,佐承宇从小天资聪颖,学什么都很快,也因此气质中总带着些漫不经心,遇到多大的事情,也没见他真正动怒过。
他总有解决办法。
这一次,还是她第一次看见佐承宇生这么大的气。当下没了刚才的劲头,双手放在茶具上,两眼逐渐续起泪水。
“承宇哥哥……”
月玘讪笑道:“其实、那个,闻初也是因为高兴嘛,我们都是朋友,所以她才等不及要告诉我们的。”
话音刚落,佐承宇紧擦着她的话尾道:“我都还未同意,就说明这不是板上钉钉,怎么能随便说出去?”
月玘的笑容僵了一瞬,“可你们也算是绝配了,除了她,你还能找谁成亲?”
“可若是我心中确有旁人呢?”佐承宇的目光转移到月玘脸上,死死盯着她看。
月玘给了山雨一胳膊肘,山雨见避无可避,只好道:“总不能是我们家月玘吧?她和白术是我钦定的了……”
“山雨!”月玘大叫一声。
“我说错了吗?”山雨委屈巴巴缩起脖子。
佐承宇胸口仍在剧烈起伏,语气却平静了许多,“所以你喜欢白老板么?”
月玘慌忙摆手,“不喜欢,我们只是好朋友,仅此而已。”
“那我呢,”佐承宇乌黑的眼眸如浓墨顿点,直勾勾望着她,似要望进她心里,“在你心里,我是什么?”
月玘不自觉地向后仰,笑得礼貌又疏远,“自然也是好朋友,刚认识的好朋友。”
佐承宇微微颤抖,哼笑一声,神情放松了些许,抱起双臂道:“不错,咱们两个想到一块去了,我也拿你当做好朋友。但我的话也放在这里,我是不会和姚闻初成亲的。”
姚闻初在旁听着,泪珠断了线般簌簌落下。
这两人明着互相客套,可谁又看不出来,一个有心、一个无意?若有心的是月玘倒还好,怎么偏偏竟是她从小爱慕的承宇哥哥?
以前她可是从未见过佐承宇露出这般表情,很显然是被伤了心,还故作镇定。
他怎知,他这般为别人伤情,简直就是在拿刀一寸寸割开她的心?
姚闻初用帕子擦了擦眼泪,垂头道:“抱歉了各位,今日是我唐突了,本以为会是个值得分享的好消息,没想到,到头来是我的一厢情愿。”
皎皎和赵志冲正吃得欢,听出姚闻初有就此散会的意思,不免有些可惜。可是看到她红肿的眼,还有憔悴的神情,谁都没敢说什么,只好把吃剩的菓子放下,紧急喝了口茶下食。
“你也别太伤心,来日方长,以后说不定会有什么姻缘呢。”月玘安慰道,“更何况,没有姻缘也未必就是一桩坏事。”
抱琴在旁冷笑道:“少在这说风凉话了,我家小姐究竟是因为谁才失了姻缘的,当真不知道么?”
月玘自觉失言,连忙道了几声歉,伏案起身。
佐承宇同时起身。
月玘愕然,“佐郎君,你这是做什么?”
“自然是和你们一起走。”佐承宇抬头看她,“有什么不对么?”
“你还觉得不够给我添麻烦么?”
佐承宇笑了一声,“这里又不是大狱,我想什么时候走都不行?我和姚闻初没有婚约,便和你一样只是普通朋友,继续留在这里做什么?”
姚闻初听着二人你一句我一句,虽是吵架,却也能听出关系密切,兀自捏紧了手中的茶盏,颤抖着抬高音量:“够了,送客!”
月玘忽然感觉额头一阵灼烧,当下便无法动弹,一股强大的力量自她经脉灼灼烧起来,绵延至全身各处。
“好痛!”月玘额上的“卍”字纹愈发鲜红刺眼,直疼得她蜷缩在地上,额角青筋暴起,四肢抽搐,脸上一阵子一阵白,竟逐渐失去意识。
山雨最近积攒了些愿力,企图擦拭掉那“卍”字纹,却无济于事。
佐承宇钳制住姚闻初的手腕,“你对月玘和皎皎做了什么?!”
他今日赴会以为只是友人闲坐,所以除了一些防身的小器具,就连刀也没带,如今面对这异状竟无法可解,心头火气直冒,握着姚闻初的力道也加重了些许。
“佐公子你这是做什么?!”抱琴抓住佐承宇的手腕,无论怎么用力都撼动不了他半分,“我家小姐也是为了你好,你怎么……”
“承宇哥哥,”姚闻初疼得眼泪落个不停,“我只是在帮你看清楚她到底是什么罢了。待你看清了,便会知道你冤枉了我!”
不等佐承宇反应,赵志冲拔出修好的剑,道:“有人在外面启阵!”
众人随着她的话语一同向外望去。
水榭外,幽幽波光,接着月色和夜灯,隐约能看到三个颀长庄严的人影落在假山、夜灯、栏杆上。
单凭轮廓也能看出来他们在掐诀念咒。
赵志冲和皎皎同时向着水榭外飞掠而去,攻向那三个人影,却撞在了灵力聚合的气墙上,摔回到水榭之中。
姚闻初道:“他们是我请来的万香寺和尚,觉见祖师座下三大弟子,再没有比他们更厉害的捉妖僧人了。”
觉见祖师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圆寂,他平生只有三名弟子,长无、长寂、长幻。其中长寂还是清允的师父,他那一身绝世剑法就是从长寂那里学来的。
这三名弟子虽然早已经年近百岁,却仍旧容貌年轻、身姿挺拔,光是看一眼,就感觉修为不浅。
他们平时从不见外人,常年隐居在后山禁地,姚闻初是官宦家的小姐,平时也会随父亲去万香寺进香,这才能请得动他们三人。
月玘受阵引摧折,双眼紧闭,颤抖之中,七条细长的狸花猫尾开屏一般显露出来,很快被痛苦折磨得扭曲痉挛,各自弯折成奇怪的弧度。
赵志冲捂着胸口道:“这阵法我曾读到过,叫金刚伏魔阵,没有阵引只是普通锁妖阵,若是身上带了阵引,便是取人性命的杀阵。”
山雨转向姚闻初,急道:“姚闻初,我们从没害过你,你这是做什么?!”
姚闻初却当没听见似的,看也不看她,邀功似的盯着佐承宇,“瞧啊承宇哥哥,现在你该清楚了吧?你被她骗了,她根本就不是人,是你平生是最恨妖!你还喜欢她么?”
“你疯了吧?!谁告诉你我平生最恨妖邪?我是只恨那些作奸犯科的孽障,和是人是妖毫无关系!”佐承宇道。
抱琴拼上全身的力气拉扯佐承宇的手,“佐承宇,快放开我家小姐!你与妖为伍,佐知州也不会饶你的!”
佐承宇急红了眼,怒道:“我甘愿受罚!”
姚闻初既惊诧又疑惑,眼泪顺着面颊滑落,仿佛不认识佐承宇了,“你说什么?”
“你从小最怕妖,当初发现你和月玘是朋友,我还当你转了性呢,没想到,你竟做出这等行径,简直卑鄙无耻!”
卑鄙无耻!
这四个字打入姚闻初胸口,顿时让她浑身脱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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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了下来,佐承宇感觉到了,松开她的手腕,任由她委顿在地。
“小姐!”抱琴即刻蹲下身将姚闻初抱在怀里,检查她手腕,发现已经有一圈红肿,顿时红了眼眶,“小姐,你这又是何苦呢?他不喜欢你,你无论做什么都没用的。”
姚闻初只是怔怔地流泪,并不回答。
佐承宇见她如此,便不再去管她,恭敬向水榭外的三名高僧高喊:“几位法师,都是误会,月玘虽然是妖,可从未有歹心,还请几位法师放过她!”
众人静下来,连风声也听不到。
“凡妖皆恶,天地可诛!”三名僧人声音浑厚,叠在一起更是威严摄人。
皎皎拉住赵志冲,“我小姨有九条命,若真是对付不了,便只能舍下一条命了。”
“恐怕不是那么回事。”赵志冲忧心道,“有了阵引,这金刚伏魔阵便是直取妖丹,妖丹若是毁了,月玘纵使有一百条命也会逐一掉光,要不了多久,还是会死。”
“怎么会这样?!”皎皎道,“还有什么别的办法能阻止这阵法么?”
山雨将愿力输入月玘体内,这愿力是由众生的心愿所凝聚的,有慈悲的力量,虽抹除不掉“卍”字纹,却能护住月玘妖丹,保她片刻安全。
“没什么别的办法,这三个和尚修为远在你我之上,”赵志冲拄着剑对皎皎道:“现如今只能你我合力再试一次,哪怕撕开一条裂缝也可以!”
佐承宇从怀中取出明光丹,一连吃下三粒,道:“还有我!”
山雨见到那丹丸皱了一下眉,并未说话。
赵志冲、佐承宇、皎皎并排站好,将灵力凝在一处,攻向水榭外的金刚伏魔阵。
阵法迸发出强光。
“谁敢造次!”水榭外的僧人高喝。
将三人震倒在地。
赵志冲将自己强撑起来,抿着唇催动佩剑。
月玘受山雨愿力保护,暂时恢复神智,面如白纸,勉强开口劝赵志冲三人道,“算了,再反抗下去,谁都别想活。”
“是我让你来扬州的,若是把你害死了,该怎么向我叔父交代?”赵志冲眼眶泛红,仍旧尝试催动佩剑,却呕出一口血。
“可你死了,救下我,我又该如何向你叔父交代?”
赵志冲愣住。
月玘感受到自己的妖丹已经在碎裂的边缘,叹口气,道:“我无心修仙,早晚都是一死,无甚可惜。今生今世,我也算精彩地活了一回,没什么遗憾。若是有缘,我们来世再见。”
“小姨!”
“月小猫,你在说什么屁话!”山雨搜刮着全身为数不多的愿力,泪珠滚落,“你还没帮我恢复神位,怎么能说走就走?!”
“本来就是你讹我的。”
愿力凝成的防护终于支撑不住,彻底消失。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月玘淡然一笑,“抱歉了。”
闭上眼。
一声清越的金铃乍然响起,不知从何处来的,和此情此景格格不入,却仿佛有种力量能让人瞬间平静下来。
紧接着周遭气压骤降,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自九天陨落,其迅捷、其刚猛,无人可匹。
“当!”
金石之声。
一柄金禅杖斜/插/在湖面的法阵上,灵力轰然荡向四周,将池中的莲花尽数吹散,卷着无数花瓣将园中柳树、廊柱尽数拦腰摧折,那三名高僧齐齐向后仰倒,踉跄着才勉强站稳。
屋脊上,一白衣僧人踏月而来。
19. 第 19 章
莲衡飞身来到池上,轻巧将那柄金禅杖拿起来,收在身侧,单手合十道:“阿弥陀佛。”
多罗落入水榭,两手在胸前相合,做了一个“净业”诀,对着月玘低念经文,她额上的“卍”字纹便如消融在水中的朱砂,杳无踪影。
水榭外,那三名佛门大弟子见到莲衡十分惊讶,“莲衡法师,你为何阻挠我等除妖?”
“那妖你不能除。”莲衡答道。
“是妖都该除!法师,我等当你是万香寺的客人,不与你计较,速速闪开!”
莲衡转一下手中的金禅杖,语气仍旧八风不动,道:“若想动她,先过我这关。”
三道人影快如闪电,向莲衡攻去,却被金禅杖抵住,灵力相撞,掀起池中浅水,竟如浪涛一般高出几丈,直拍向水榭栏杆。
莲衡以一人之力,竟然拖住了这三名大弟子。
抱琴早就拉着姚闻初从水榭逃了出去,此刻连影都见不着了。
月玘的妖丹已处在破碎边缘,阵引解了,需立刻运功调息,否则稍一动气便有生命危险。
“此处危险,你们先走。”
众人自然不肯离开,但赵志冲和皎皎最近刚受过重伤,如今屡遭重创,伤势复发,不得不先离开,留下佐承宇和多罗微月玘护法。
可赵志冲和皎皎也没有走出水榭,便被眼前不知从何处落下的白雾阻住了脚步。
那白雾袅袅如烟,柔纱一般盘桓落下,却带着不容撼动的力道,禁锢住了两个人的步伐。
惊骇之中,从天上飞落下一只雪白的鹤。
那鹤脖颈纤长,双腿极细,支撑着优雅的身形,它的头为垂着,用那双漆黑的眼盯着水榭中的人。
本是一种祥瑞,此刻却给人一种阴森可怖之感。
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怪异景象迷惑,有片刻的怔愣,白雾便趁此时机将他们死死禁锢住,只等白鹤发落。
月玘被强行打断调息,呕出一口血来,睁开眼,看到眼前的白鹤不由大惊,正要开口,便感觉有什么东西贯穿了她体内的妖丹!
霎时间浑身血液倒灌,灵府坍塌如山崩。
倒不觉得哪里痛,只是冷,随着时间推移,那种冷愈发深入强烈,所向披靡钻往骨髓的每一寸,让人不得不尝遍个中滋味。
她的第七条尾巴脱落,毛发顿时散入无形,决绝得再寻不着去出。
耳鸣的声音改过了一切,恍惚间,好像有人在叫她,声嘶力竭似的,却越来越细微。
在说什么呢?
听不清。
想到最近这些天,白术想尽办法要帮忙养护这枚妖丹,就连小小的受邪气污染都千叮咛万嘱咐,药都亲自喂到嘴边了,她倒好,直接让其裂成了八瓣。
白术会是什么表情?
……
那边厢莲衡正与三大弟子打得不可开交,听到月玘妖丹被碎,急忙转身,却被三大弟子拖住,不得抽身。
他挡开一名大弟子的攻势,便看到那一抹纤细柔软的身影摊倒着,眼睁睁看着尾巴消散,却无能为力。
三大弟子见他愣神,正是攻击的好时候,刚要出招便感觉到一股热浪迎面袭来,灼人肺腑。
金光迸发,逼得人向后退避躲闪。
那穿着葛布袈裟的僧人浑身被金色业火包裹,回头怒瞪三人时,那双眼睛被灼烧得通红,皮肤近乎透明。
同是修为高深的出家人,三大弟子又怎会不知这火焰是什么?
传说中,只有即将得道的佛门弟子才会有业火考验,这业火带来的苦痛虽然每一种都超越了世间任何刑罚,但还是根据执念深浅总共分为三层,每一种所带来的痛苦都更甚。
第一层为红莲业火,只在执念升起时出现,灼人肺腑,扰乱识海,大部分修为高深的僧人偶有遭遇的,也会因为承受不住这等痛苦,很快逼迫自己避开执念。
或是服用忘情丹药,或是封印、删除记忆。但这样也是不能得道的,只是暂时压在了即将得道的境界。
第二层为问心业火,火焰由红色转为世间少有的金色,说明这位弟子大道领悟已深,只差一线便可彻底渡过苦海,抵达般若彼岸,但若是渡不过,想岔了,便极有可能堕入魔道。
仅在一念之差,天翻地覆。
第三层为焚天业火,火焰为黑色,这是入魔的迹象,但因为这魔心生自佛心,相当于大道智慧的最后警示,若仍然执迷不悟,将会彻底堕魔,功亏一篑。
莲衡胸口快速起伏,眼神明明灭灭,似乎听进去了三大弟子的话,又似乎没有。
三大弟子谁都不敢靠近,只能不停在旁劝说。
“莲衡,你即将得道,切莫行差踏错,趁现在收手吧!”
“莲衡,那只是无明中产生的颠倒梦想,切不可当真!”
“莲衡,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
一直以来莲衡都有一个梦想,是师父在临终前托付给他的,也是他心中所想。
那就是度化众生,让这世界再无苦难。
在他眼中,万物可爱,不仅仅是因为师父曾经带着他去看、去体会,也是因为天生的善根、佛缘。
一花一叶,飞鸟鱼虫,四季更迭,众生平等。
可他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如此不同。
是,她只是一只惫懒贪玩的猫妖,似乎和许多其他猫妖没什么不一样,可就是莫名地,每次看见她,他都会觉得开心。
比看到花开要开心,比看到日出要开心。
聪慧机敏如他,没用多长时间就领悟到世间万法皆空,凡有所相皆是虚妄,可她为什么不是呢?
她的触摸式那样真实,她的温度是那样真实,甚至她为引他怜惜故意滴落在他手背上的泪,都真实地刺痛到了他。
为什么?
仅凭着这一点困惑将他留在凡间。一百年来,渡不过苦海。
一百年间,他以为他只是为了拯救更多生灵,所以才甘愿留着这一点困惑,不渡苦海的。但现在看来,他不得不看得更清楚了一些。
一念起,诸佛是她;一念灭,她是诸佛。
莲衡身上的金焰瞬间变为黑色,燃烧得更加猛烈,迸发出的业力瞬间将三大弟子打出去数丈,竟是让他们毫无还手之力!
是第三层焚天业火!
火焰漆黑如墨,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纠缠在莲衡衣袍、皮肤,池中的水已经被焚烧得一滴不剩,甚至池中裸露的山石都有了融化的迹象。
那三大弟子知道不是此刻莲衡的对手,忍着内伤仓皇逃离。
莲衡不再管他们,将炽热的烈火收束进体内,踏入水榭,径直走向月玘。
月玘已经没了两条尾巴,正奄奄一息倒在赵志冲怀里,见到莲衡便紧抓住赵志冲的手臂,“志冲,别让他碰我,他要超度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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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志冲听闻,连忙将月玘护住,向后躲,“法师,我们约定好来世再见的,就不劳你超度了。”
佐承宇挡住她二人,对莲衡道:“法师,多谢你相助,这里就不劳你费心了。”
“白术……”月玘用最后的力气对赵志冲道。
赵志冲将月玘抱起来,更要走,眼前赫然出现一道白影,竟是莲衡用了瞬移的法子,绕到了这里。
他动作优雅却不容忍反抗,将她从赵志冲怀里抢过来,飞掠出了水榭,眨眼功夫就连姚府都甩在了身后。
“师尊!您要带她去哪里?”多罗紧随在后,其他人虽然想跟上来,却实在没这个能力。
“你留在扬州。”莲衡说完变加快了速度,就连多罗都撇下了。
月玘行将就木,现在她便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意识消散前,她听莲衡在低下头,他薄红的唇再次距离她那么近。
双唇开开合合,流出温润低沉的音色。
“小玘,别睡。”
……
那是太久远的称呼,已经无法追溯。
大约在一百年前,这个和尚还不想如今这般冷漠无情时,他曾经亲眼看着他捡回来的流浪猫,从一只猫,变成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少女。
他吓得惊叫着从草席上跑走,一直贴到墙角,仿佛被一伙抢到围追堵截,逼到了末路。
可那时候月玘刚刚复活,正是最脆弱的危急关头,即便又回到了人形,也依然没有恢复意识,很快高烧就起来了,以至于浑身都开始抽搐。
他那时候极为心慈手软,见此情形急忙为她输送了自己不多的灵力,暂时让她退烧了。
月玘苏醒后,他特意叮嘱她,不要再变成人形,否则寺庙里容不下她。
虽说以原形活动十分危险,但既然是他说的,她还是决定相信。
从此往后数月,这个年轻的小和尚身边,就总是跟着一直小小的狸花猫。
他每日参禅打坐,听师叔讲经,她就睡在他跏趺坐的那双腿弯里。
有时候他师叔见这只小猫可爱,想要摸一摸,他立刻抱回到怀里去,在师叔既困惑又失落的表情中岔开话题,问一个难解的佛经问题。
但在战火纷飞的年代,一直维持安稳是不可能的,他们居住的那一座破旧的兰若寺,时常有强盗土匪光顾,或者属于不同头领的官兵也会偶尔光顾。
大部分时候,莲衡和他的师叔都可以摆平,或是好言相劝,或是送出些粮食用具,基本可以保他们无忧。
月玘有一天忍不住问他,为什么要叫年长的那个和尚师叔,而不是师父?
莲衡说,因为那不是他师父。他师父已经化作了这座无名无姓的兰若寺,守护着这一小片天地的安稳。
那天晚上,莲衡难得没有强硬地向她灌输佛法,而是讲了他师父如何在战乱当中,将自己注入大阵,保下了包括他和师叔在内的数百号难民。
他说,师父的遗愿就是他的心愿,不让天下生灵涂炭,谁都能获得拯救,抵达般若彼岸。
她问天下生灵,也包括她吗?他点了点头。
“那你也要送我去彼岸么?”
“你既然也是天下生灵,自然要送你去。”
“你也去吗?”
“我送完其他生灵就去。”
“那我就先不去,你什么时候去,我再去。我要和你永远在一起。”
20. 第 20 章
年轻的小和尚,一路从耳朵尖红到了脖子根。
她瞪圆了眼睛观察,问他怎么了。他支支吾吾结结巴巴,最后还是把头别向一边,不作回答。
“难道你不想一直和我在一起吗?”狸花猫问。
当时他手里拿着半块发霉的馒头,一点点帮她挑干净上面的霉菌,递给她,轻轻笑了一下,道:“……若是可以,自然想的。”
生逢乱世,命如草芥,谁知道明天还有没有命在?所以那些承诺也显得微不足道。
但他还是不轻易许下诺言,只要许下诺言就必须兑现。
他的为人,就如同他的法号,一朵莲花,出淤泥而不染,即便切身体会过了那么多的苦难艰辛,也依然不改湛然本性。
莲衡生性仁慈,救济了许多难民,因此,也让更多的人仰慕他、跟随他。以那座小小的兰若寺为中心,竟然聚集起了一群人。
他对此并没有什么想法,依然谨守戒律,普度众生。
奈何那些正筹谋着想要成为新帝的头领们有。
他们早就注意到他,视他为眼中钉,暗自联合起来,散布谣言。
那谣言十分离谱,月玘听了都嗤之以鼻,没当一回事,回来还兴冲冲当笑话一般讲给莲衡听。
“你知道吗?他们说你是得道高僧,只要吃你的一块肉,就能成佛,抵达极乐世界呢!”
他也觉得滑稽,笑了一笑说:“我距离得道还早着呢,恐怕吃我的肉只能解饿,不能成佛。”
第一个吃到他肉的人,是个得了瘟疫,即将死去的小孩。
他爹信了谣言,给莲衡磕了不知多少个响头,说只要一小块,救救孩子。
莲衡无论怎么劝说都没用,最后只好切下了手臂上的肉,送给他。
原本以为无济于事,没想到,那小孩的瘟疫治好了。
这背后当然有那群头领们在搞鬼,可那些急红了眼的难民哪里能想到呢?
一块肉,救活了一个孩子。从此谣言便不再是谣言,所有人都赶着来找他,一开始还客客气气,后来就变本加厉。
战乱时期,谁能维持得住什么体面和同情呢?
月玘找到他的时候,他的四肢已经只剩下骨头,耳朵和鼻子都没了,五脏六腑也不全,看起来已经和被野狗争相啃食过的尸首别无二致。
她又急又气,流着泪祭出妖丹,吊住他魂魄,又去不周山采下娑婆双生花的阴株,修养了整整大半年,好不容易,让他重新变得完好无损。
在这大半年中,他虽然意识清醒,却总是一言不发,很多时候只是睁着眼睛,躺着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月玘总在他身边念叨,“等完全好了,就还俗吧。不要再做和尚了,更加不要再想着普度众生,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最重要。”
后来的事情证明,月玘说的这些话他全都当成了耳旁风。
也是在那之后,她才真正见识了什么叫做又呆又傻。这世上大约再没有比他更加呆傻的人了。
别人都已经在吃他的肉喝他的血了,他竟然还说那些人很可怜。
他痊愈后,总是盘坐在佛前,语气平静地劝慰她。
“小玘,别怪他们,他们只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罢了。这正是他们的可怜之处。”
“你也不要去找幕后真凶寻仇,没必要的,世间万象,不过镜花水月,根本就没什么恨,也没什么怨,有的,只是一番痴妄。”
这些话在他们分开以后的很长时间,月玘都要拿出来找人评评理,问这是不是绝世大傻子。每一次得到的回答都是肯定的。
“他何止是傻,简直就是个没脑子的蠢蛋,不,用蠢蛋也不足以形容。如果是我,我也要割他一块肉吃,解气!”
“你敢吃他的肉,我就先把你剁了!”
总之伤好以后,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帮助那些难民,甚至目光更加悲悯。
他的修为似乎涨了一大截,月玘想要拦他都拦不住。
只好一边气得骂他,一边四处打听,寻找逼他还俗的方法。
做美味的荤菜,或者给他灌酒,都没用,不停地引导他去恨,产生嗔念也没用,他总有一番道理,能把她说得哑口无言。
最后她意识到还有美人计。
想到曾经他特意嘱咐,不能变成人形,现在她不听了。她就是要变成人形,还要变成一个极其美丽的人,出现在他身边。
她发现这一招她用得相当顺手。
相比之下,她荤菜不会做,酒也酿不好。
每当有人来找莲衡,她第一个堵在寺庙门口,说莲衡已经还俗,做了她的未婚夫,不再过问俗世俗物了。
为此两个人大吵一架。
月玘一气之下,用了猫妖特有的迷情咒,迫使莲衡就范。
可没想到这小和尚竟那般坚韧,在喝合卺酒的当口,硬是咬破了舌头苏醒过来。
鲜血顺着他颤抖的下唇蜿蜒流淌,他皮肤本就雪白无暇,衬得那抹血迹愈发刺眼。
杯中的酒因为陡然的停顿而摇晃起来。
“小玘……你是我的劫。”他抬起眼帘,露出逐渐清明的眸子。
也比从前冰冷。
当时只觉心如刀割,现在再看,也不过如此。
此念一起,瞬间有种轻飘感,那些画面、话语,逐渐距离她越来越远,知道她再次感觉到有光芒在自己眼前摇晃。
她睁开眼,努力蜷了蜷手指。
怎么,她没死吗?
眼前是一张雕花木床的顶,繁复的花纹打了蜡,在烛火中泛着点点油光,旁边还有绫罗床帐,此刻正被束在两旁。
月玘尝试着转头,发现身体还很僵硬,这个动作耗费了她一番力气,才慢慢得以看到床帐外的样子。
那袭白衣。
在梦中反复出现的人,正坐在距她不远的地方,闭眼打坐。
他身上的葛布袈裟交叠着垂在胸前,几粒佛珠贴着他脖颈上的皮肤,衬着那张绝世无双的脸更显得秀骨清像,湛然若神。
睫毛浓密如织雾,眉目如画,即便是闭着眼,那双精心勾勒的眼尾也能明显看出是向上挑的,完美的丹凤眼。
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动静,莲衡缓缓抬起眼帘,折出一道优雅蜿蜒的弧线,墨玉一般的眸子又黑又亮,微微转动,看向面前的人。
佛门有许多严苛的规矩,三千威仪、八万细行,无论什么事都有讲究,但他似乎每一样都做到了。
“怎么,想等我意识清醒了,再超度我么?”月玘嘲讽道。
莲衡道:“我不会超度你。”
“因为我不配?”
“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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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玘嗤笑道:“对啊,估计在你眼里,我和那些花鸟鱼虫没有任何区别,它们配,我自然也配咯。”
“不是。”
出乎意料的回答。月玘有些怔忪,愕然看着他。
“因为你说,你不想被超度。”
月玘喉咙发酸,撇过头去,盯着床顶的花纹,“算你识相,否则我可不会原谅你。对了,我妖丹都碎了,你怎么救的我?”
说完,月玘很快就反应过来,这世上起死回生的法子有许多,但是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让碎了妖丹的妖还能活命的,就只有娑婆双生花了。
那可是来自须弥山的宝物,世间仅此一株。
想到这里,月玘便立刻闭眼检查,果然在气海发现了那朵娑婆双生花的阳株。但她的妖丹仍然四分五裂,没有完整,只是受这朵花保护,暂时保住了她性命。
怪不得她感觉浑身无力,原来不是她想的那么简单。
保住性命哪有那么容易呢?能活着就已经不错了。
以前莲衡从未听进去过她的话,她的任何劝告他都当耳旁风,固执又倔强,现在能听从她的话,没给她超度了,她已经很感激了。
“辛苦你还特地去了一趟不周山,小虎现在怎么样啊?”
莲衡淡淡道:“我拿了娑婆双生花,他作为镇守那朵花的神兽,因为看守不力,已经回天庭领罚了。”
“什么?!”月玘想起来,却只能勉强让自己的头在床上弹了一下。
“过错在我,所以他不会受太严厉的惩处。”
月玘反应极快,“那你有没有事?”
“你不必担心,比你现在的样子轻得多。”他将治伤的灵力收束回去,起身来到她床前,“这娑婆双生花的阳株比阴株性烈,需得灵力高深之人协助,才能安全克化。”
月玘意识到不妙,咳了两声,“你该不会想说你要帮我克化吧?”
莲衡点头道:“我体内有娑婆双生花的阴株,是最适合的。”
“不必!不劳您大驾。你只需把我送到扬州城的白氏医馆,那里自有人帮我。”
“你想让白术帮你?”
月玘惊诧道:“你认识他?”
“他比不上我。”
月玘翻了个白眼,“他比你合适。”
“只有我最合适。”
“可我不需要你帮,你忘了吗?我之前就告诉过你,你要求我让你帮忙。你做不到,那就……唔?!”
莲衡一只手撑在月玘靠近床内侧的脸颊,另一手压着颈项上垂下来的佛珠,下颚由于紧绷而显得线条有些凌厉。
他宽大的袈裟雪白,由于俯身的动作幅度太大,从远处看,月玘仿佛被一朵云笼罩。
那是一个极其生涩的吻,却压得热烈又真挚,他闭着眼,睫毛轻轻颤动,小心、细密地吮吸着她的气息,仿佛仍觉得不够,舌尖侵略般探入她口中,寻找她羞于袒露的每一寸。
她本就浑身无力,此刻更加酥麻不能动弹,直到快要窒息,才感觉到他缓缓抽身,依依不舍般将周围燥热的空气让出来,供她喘息。
莲衡浓密的睫毛鸦羽般扑扇几下,便仍是清朗朗一片。
起身后,他把脖颈上的佛珠拿下来,放在一边,“这里有帮助疗伤的天然药池,有我在,只需一晚,你的妖丹就能恢复如初。”
21. 第 21 章
月玘还在思索刚才发生了什么,便被莲衡抱起来向外走。
门外是一片嫩草地,脚踩上去惊起几只萤火虫。
今晚是蛾眉月,银光洒落在他雪白的袈裟上,夜风吹出浅浅的涟漪,他走得很稳,目不斜视。
月玘躺在他怀里,目光汇聚在他脸上,只觉得两人即便如此接近,仍然仿佛异常遥远,遥远到她刚刚燃起一点点他有可能喜欢自己的念头,就自行熄灭了。
想起百年前,他不惜咬破舌头都不肯与她成婚,此刻两人已经百年未见,又怎么可能会突然转性,喜欢上她呢?
恐怕这只是高僧拯救苍生的手段,这还是他曾经告诉过她的。普度众生为首要,不必拘泥于方式方法。
就像佛门从前是不允许塑造佛像的,但想到有佛像可以帮助普罗大众更好地相信佛法,那塑造佛像也是可以的。
“法师,”月玘道,“我们这是在什么地方?”
“一座灵气充盈的仙山。”莲衡走得很稳,“有个修士在飞升前就住在刚才的那间屋子。”
这座山上有许多天然形成的药池,一块一块,在茵茵草地上,清浅的云门蓝,仿佛尚未开采的宝石。
莲衡选了其中比较大的一块,将月玘放在旁边的草地上,先一步走进药池,池水环绕在他的腰际,雪白的袈裟如同绽放的雪莲,很快就沁润到他胸前,布料的褶皱勾勒出若隐若现的轮廓。
他丝毫没有注意,从袈裟中拿出一条黑布,蒙在眼睛上,系紧,布条尾端仍在滴水。
“克化娑婆双生花的阳株,需要脱掉身上的衣物。”
性命攸关,月玘还是很配合的,即便此刻她已经浑身无力,仍然强撑着解下衣衫,四肢并用狼狈地把自己推入药池。
猫妖从来都很怕水。
滑落的瞬间,月玘慌了神,挣扎中溅起高高的水花,有一双大手迅速赶到,稳稳扶住了她的腰,她下意识拼尽全力抱住面前的这根“柱子”,不敢松手,仰着头大口喘息。
“不会有事的,小玘,我接住你了。”
头顶传来莲衡温润清澈的声音,仿佛素手摩挲上等宣纸,沉静中又有些沙哑。
月玘惊魂未定,抱着莲衡的脖子迟迟不肯松手,不知过了多久,她竟然没听到莲衡的催促,只是任由她抱着。
直到她完全平复下来,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才从他身上下来。
“我是不是耽误时间了?”月玘道。
他此刻他浑身已经湿透,即便是袈裟透出来的肤色,也如霜雪一般,只有眼上蒙着的布条是纯黑的,形成鲜明对比。
“无妨。”
他再一开口,月玘才注意到他的嘴唇是花朵一般的嫩红。不算厚,线条也略显锋利,但这样近距离观察,可以发现他的下唇是比上唇略微饱满一些的。
就在方才,这双唇亲过她。
月玘不自觉舔了一下自己的唇,不再敢去看他。
“还紧张么?”他握着她的脉搏,感受到了她心跳加速。
“那个,还有一点。”
慌张地做一个长长的深呼吸。
一切就绪,莲衡先点了她身上几处大穴,打开她的气海,向她的经脉灌入浑厚灵力,汇入气海。
月玘知道他是得道高僧,灵气浑厚,却是第一次有这样直观的感受,若是使用最耗费灵力的招式,她顶多也就够支撑一个时辰。
而莲衡一上来就向她的气海灌入了比这多得多的灵力,且是源源不断的,仿佛没有尽头,甚至她都无法继续承担了,他都显得那样游刃有余。
月玘感觉浑身暖融融的,那朵娑婆双生花在灵气充盈的气海中缓缓旋转,叶片、花瓣逐渐融化,滋养她碎裂的妖丹。
这个过程十分漫长,却需要两人全神贯注,稍有不慎便会前功尽弃,好在莲衡体内有娑婆双生花的阴株,使阳株在克化时反应不至于特别剧烈。
天刚破晓的时候,散乱的妖丹已经聚合,其上裂纹消弭,恢复如初,月玘感觉到灵力有所回升,浑身舒畅。
莲衡将灵气收回,抿着唇封住月玘的气海,飞身出了药池,白雾蒸腾,他身上的袈裟转眼又成了缥缈摇曳的样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月玘仍闭着眼,本想慢悠悠运转妖丹,使其更快复苏,感觉到面前人突然离开,她也加快了速度。
睁开眼,却仍是来不及,只能看着莲衡离去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一片苍翠之中。
她还没道谢呢,至于这么避嫌么?
算了,既然莲衡不想留自己,那她也没有理由继续赖在这里不走。
她现在不像昨晚,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从药池出来,重新穿好衣物,便决定赶快回到扬州,让皎皎、志冲、山雨她们放心。
出了药池所在的区域,莲衡才扯下眼睛上的布条,此刻的他步伐已经有些虚浮,口中的经文却愈发快速,直到喉口腥甜,一道赤红自唇角溢出,额头上的冷汗却迅速被业火的炙烤蒸发。
他来到悬崖边凸起的一块山石,浑身战栗着行跏趺坐。
摘取娑婆双生花让他受了十九道天雷,虽然伤痕已经消失,但体内扔残留着雷刑的紫电,在他的经脉中不安分地乱窜。
再加上问心业火刚转化为焚天业火,他尚未完全适应,这次帮月玘克化,让他的魔气有些难以压制。
那些未曾发生的画面不断出现在他脑海,仿佛只要他想,便能唾手可得。若是有人在旁边,便会看到他眉心那若因若现的业火标志。
这是他成魔的证据。
“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
恍然间,眼前一片烛火辉煌,周围的一切都静默了。
身穿喜服的娇艳女子鎏金头戴凤冠,眼波流转,盈盈相望。
他看到自己手中的那只合卺酒杯,还是当年的那只,没有碎裂的痕迹,完好无损。
杯中有酒,正待他喝干。
可他早就立誓,一定要拯救苍生,否则不会还俗,亦不会成佛,所以这杯酒,他不能喝。
他抬起手,正要将酒杯还回去,却被她率先夺走。
他愕然,看着空无一物的手,不知怎么,明明这杯酒本来就是要还的,他却觉得仿佛失去了什么无比重要的东西,痛得心如刀割。
那双水杏般的眼含着点点泪光,“法师,这酒是给我未来夫郎的,你是出家人,不能喝。”
她伤心地站起身,口中低喃:“我要去找我的夫郎。”
大红的裙摆从眼前划过,他的目光紧随而去,只见她孤独地徘徊在硝烟弥漫的战场,近乎嘶哑地一声声呼喊。
“苏寻玉!”
“苏寻玉!”
……
莲衡眉心的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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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标志闪了闪,漆黑火焰自体内暴涨,他咬紧牙关,将《心经》从口中挤出,强行按下火势,终于再无力气维持坐姿,蜷缩着瘫软下来。
待到日光西斜,他才终于有所恢复,站起身回到那间小屋。
月玘平时不专注修炼,更加没有辟谷,还是需要吃东西的,莲衡知道这一点,所以提前去买了些吃食,准备修复好妖丹就给她。
来到小屋前,却发现门还是他抱她出去时的样子,双门大敞,进去,里面空无一人。
他扶着门框怔怔地看着屋内,脑海中再次浮现出方才的画面。
但月玘确实饿了。
她比不上莲衡那样厉害,可以一日千里,她没走多久就被吵闹的肚子扰得无法前行了,刚好遇上一处小镇,去那里的酒馆买些吃的,顺便打听一下方向。
此刻正是饭点,月玘很快就顺着饭菜的香气进了一家饭馆。最近天气湿热,店家卸了三面插屏通风,刚好可以边吃边欣赏景色。
月玘点了几样小菜,并一碗馄饨,支颐看着外面柳树的枝条一下一下被风吹动。
“哎,你看那小娘子。”
“哪个?”
“戴小花簪的那个,怎么样,长这么大,见过这样标志的美人儿吗?”
竟是两个不知深浅的登徒子。
月玘左耳朵动了一下,微微转动,让自己听得更清楚。
“确实没见过。我估计,得值这个价。”
“嗛,你还是保守了,应该啊,值这个……”
正专心听着,忽然没了声音,月玘蹙了蹙眉,正自奇怪,忽地看到眼前有一道白影,无声落在自己对面。
莲衡!
她仍托腮歪着头,只视线随着眼前人移动,嫣然笑道:“法师好本事,这也能找到我?”
“怎么不辞而别?”他如玉石雕琢的手转动着佛珠,关节匀称,不突兀,此刻尚留有些许阳光,可以隐约看到皮肤下淡青的血管。
月玘挑眉,“明明是你先走的,我想道谢都找不着你,还怨我?”
“既然想道谢,就该回房间等我。”
“我看你走得那么急,而我也刚好想赶紧回扬州,所以觉得还是不在你眼前晃悠了,免得你看了嫌烦。”
他手上的佛珠停止转动,“我不嫌你烦。”
“哎……”月玘换了一边手托下巴,另一手的食指在桌上画小圈,“之前是谁说咱俩缘分已尽的?”
他接得倒挺快:“之前是我失言。你我缘分未尽。”
远远未尽。
“哦。”月玘暗自偷笑,这才拿正眼瞧他,“那,多谢法师救命之恩。真不愧是得道高僧,失小义以全大局,我等自愧弗如。”
莲衡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我尚未得道,不算得道高僧。”
月玘诧异。
“我尚有一事未能参悟,不算得道。”
“什么事?”
“男女之情。”
意料之中。月玘的眼珠子在眼眶中轱辘转动一遭,“那你确实无法得道了。”
“嗯。”他手上的佛珠再次转动起来,“我也没想得道。”
月玘发现这话题没法继续往下聊了,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说:“法师,我有一件事想知道很久了。”
“你说。”
“你这身袈裟是在哪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