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吻禁欲权臣后他谋反了》
1. 第 1 章
又是一年八月二十七。
又是那个重复了无数次的可怕梦境。
又是那张面目狰狞的脸孔。
和那一句,曾经觉得温柔,如今看来,却如同诅咒一般的一句:“生生世世,朕也要与你一起。”
三年过去,楚悦的病并未如她期待的那般痊愈。
她还是时不时会看见玄帝。特别是临近他的祭日,他更是顶着一张狰狞的脸,一刻不停地跟着自己,对她比生前还要暴戾。
白露看不见他,宫女们也看不见他,只有楚悦可以。
初次看见他时,她毛骨悚然,怕到连房门都不敢出,连觉都不敢睡,连人都不敢见。
后来,她发现他并不是来索她的命,也不会做伤害她的事,于是渐渐地接受了他的存在,到如今,已经习以为常。
但仍时常为他突然的出现感到害怕,对他的频繁造访感到厌烦,却又敢怒不敢言。
“你何时才肯放过我?”
“你忘了,朕说过什么?”
楚悦怎敢忘记?
三年前的八月二十七,他倒在她的怀里,将死之时,绝望的眼神透着前所未有的柔光。
“到了下面……到了奈何桥……朕不会喝汤……下辈子朕……不做皇帝……我们做一对寻常夫妻……”
说完,他渐渐冰凉的手,从她的脸颊永远地垂了下去。
生前折磨她,死后仍来纠缠,她一日比一日憔悴,连白露都看不下去。
“娘娘,奴婢陪您一起下山,让大夫给您瞧一瞧吧。”
楚悦犹豫三年,终于在丧期结束的这一日,下了决心。
这一次无论如何,她都要彻底甩脱玄帝。
*
楚悦坐在马车里,越发有种不祥的预感。
周围渐渐没了人声,唯剩车轮驶过的声音清晰可闻,片刻之前还是人声鼎沸,车马喧嚣,眨眼间已是另外一个世界。
方才她着实该忍一忍,等白露来了,再去找花厕的。
“师傅,还没到吗?”她努力压制着心中不安。
传来车夫粗犷的声音:“快了,快了。前边就是了!”
听他如此说,楚悦犹不放心,撩起车帘一角,正欲观察,听见前方有生人说话,赶紧垂下头,又把帘子放下。
才坐稳,车厢突然朝旁一倾,她的身子也跟着不受控制地滑过去,贴上了车壁。
未及反应,翘起的那一边车轮又重重落下。
她本能地惊呼一声。
车夫听见,忙回首望了眼车帘:“姑娘没事吧?”然后将车停在了前方的花厕外。
楚悦却迟迟不敢下车。
这车夫是宋姨托人找的,据说是个靠得住的老管事,办事极为妥帖。可方才那一颠,直要把人的心都癫出胸口,她越发怀疑,这人当真靠得住么?
回想方才出门上车时,他站在一旁时不时看过来的眼神,着实让人不安,怎么也不该是一个老奴看主子的眼神。
车夫见状,意识到什么,不好意思地解释道:
“方才那路口太窄,转弯时迎面走来几个人,险些撞上。惊着姑娘了,是老奴的不是。这间花厕地方偏了点,但少有人来,所以极为干净,姑娘您快进去吧。”
原来走这么久,绕这么远,只是为了给她找个干净一点的花厕?
楚悦半信半疑。
“没看出来你一个老翁,竟心思这般细腻。”
放下戒心,她的声线也跟着放松,声音温婉而轻柔,好似玉珏碰撞。
如此夸赞,车夫顿时不好意思起来,笑道:
“老奴前半生走南闯北,也算阅人无数,姑娘这般容貌的,还是头一次见。寻常花厕臭气熏天,怎能配得起让姑娘用,便想着多走几步,带姑娘来个干净的地方。”
“惊着姑娘,老奴再给您赔个不是。”
他深深垂下头,说完这句话,便觉鼻端一阵香风拂过,清清淡淡,眼前却好似出现了四月里,百花盛放的景象。
楚悦经过他的身边,递给他一只竹筒,里面盛着去岁雪水泡的香茗。
“辛苦师傅,喝口茶歇息歇息。”
车夫双手捧过,一双眼霎时晶亮无比,仿佛手里不是竹筒,倒是一件稀世珍宝。
“多谢姑娘!”
抬头便见一抹素白裙琚从眼前荡开,车夫目光追随而去,一时竟挪不开眼。
好细的腰,好玲珑的身段。
再回想那张脸,白得跟牛乳一样。
没想到流云榭还有这等人间绝色,为何从前不曾见过?
耳边啪的一声巨响,他猛地回神,便觉脸颊火辣辣的烫,眼前不知何时竟站着一满脸横肉的男人,长相丑陋,还很面生。
这一巴掌来的措手不及,楚悦给他的香茗,他还未来得及尝一口,便掉到地上。
“你们是谁?想干什么!”车夫怒气冲冲地问。
丑肥圆一脸痞笑道:“方才差点没把哥们轧进车轱辘,这才过去多久,便不认得了?”
车夫一怔,瞥了眼土肥圆身后,认出他们的确是方才那些人,暗暗咽下口水,撸袖子的手都为之一顿。
闯荡江湖这些年,什么杂碎没见过,对付这种人,一般只要态度够好,便能大事化小。
今日这趟肥差,若办好了,不但有五两银子,日后这样的差事,流云榭的人也会放心教给他办。
“方才是老汉不长眼,急着给流云榭办差,冲撞了各位大爷,还望大爷高抬贵手,放老汉一马,老汉日后回回见了您,回回都叫您大爷……”
流云榭是定州第一香榭,不但知府大人是里头常客,就连京城都有无数名流慕名而来。能为流云榭办差,那可是无上荣耀。
车夫自报家门,态度和软,只希望对方能够就此罢休。
谁知丑肥圆阴阳怪气地笑了两声,忽地笑容一收,往车夫脸上唾了一口,道:“你算他.娘.的什么东西,也敢跟老子攀亲戚!”
忽然瞥见一对主仆,骑着马慢悠悠从对面经过,丑肥圆立即眯起眼睛,警惕起来。
*
悠闲的马蹄声在巷子深处若隐若现。
一对主仆骑着马一前一后,在巷中穿梭。
青年主人一身玄袍,头戴银冠,身形笔挺,骑在高头大马上,神情庄严,目不斜视,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令人望而生畏。
跟着他的少年名唤晨风,身穿黑色戎服,身形瘦削,面白,比起主人显然青涩不少。
“大人,您为何不直接宿在柳大人家中,却要来这荒僻的小街,花钱自己租下一间宅院?”
晨风左右观察着路的两边,比起方才经过的闹市,他对这处的僻静显然很是不满。
裴俨不疾不徐地回答:“此行本是顺路,我不欲久留,若住他府上,怕是难得清静。”
晨风略一回想,恍然大悟地点头。
“是属下愚钝了。若是直接住在柳大人府上,只怕不出明日,门槛便会被踏平。”
这并非夸张。
当今天下,朝野内外,谁人不知青年俊杰裴俨的大名?
当年连中三元后,一路平步青云,短短几年便官至户部侍郎,若不是三年前那场祸事,想必如今已是最年轻的朝廷肱骨。
柳大人府上门客众多,到时候消息不胫而走,他们定会让柳大人引荐,以求结交。
大人还怎么与柳大人叙旧?
“那咱们的小院,快到了么?”
迟迟不见大人答复,晨风侧首,便见大人忽然勒住马,目光凝聚于前面不远的某处。
追随大人的目光看过去,是几个男人在那里当街围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者。
其中一个肥肠满脑,长相丑陋,瞧见他们,立即怒喝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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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看什么看!还不快滚!”
“把他给我捆了,扔到流云榭门口!”
侍从立即走上前,老者寡不敌众,转眼被他们捆住了手脚。
“都给我动作快点!”丑肥圆时不时扬声呵斥。
晨风正欲拔剑,看见自家大人严肃的目光,只好紧紧握了一下剑柄,狠狠地送回了剑鞘。
待走出几步,忍不住又看向裴俨:
“大人,你当真不管?”
“晚上见了柳如是,我会与他提及方才所见。这是定州,他是定州知府,此事理当交由他管。”
拐进胡同,又走了一阵,回想花厕外的那辆马车,再想想马车外那张丑恶面孔,意识到什么,裴俨的目光顿时幽冷起来。
并不勒马,而是继续向前,却压低声音对晨风道:
“你立即下马,去屋顶密切关注。但是切记,除非事关人命,否则不要轻易出手。”
晨风立即领命,翻下马背,转眼已在房顶之上。
*
从花厕里出来,不见车夫人影,自己的马车却停在那里。
路上空无一人。
楚悦心道不好,立即退花厕里面。
光滑的白墙上,两个窗柩都极高,抬起眼才能看到窗沿。四下空旷,没有任何废旧的物什可供攀爬。
仅凭楚悦自己,很难越窗而逃。
不能一直躲在里面。
咬牙重新来到外面,她深深吸一口气,若无其事地走出去,快到马车近处,余光果然扫见车后几个人影,她顿时后心一凉,汗毛倒竖,拔腿就跑。
“救命——来人——救命——”
丑肥圆的几个侍从提步要追,他望着楚悦的背影,恶毒又得意地笑,仿佛她已是他掌中之物。
“让她跑,咱们慢慢走,不着急。”
楚悦提着裙摆,发足狂奔,连回头都不敢,然而很快力竭,喘不上气。
喉咙里好似针扎,足心酸软,可她知道,决不能停。
“快来人——”她拼命地呼喊,声音几乎沙哑。
前方忽然传来一声马嘶,继而是振奋人心的马蹄。有人听见她的呼救,有人来救她了!
可她来不及高兴,因为身后的歹人也听见了马蹄声,疾步追了上来。
“站住,不准跑——”
她继续朝前跑,头也不回,却觉得身后好似有一只手,牵住了她的发髻,要将她堕入地狱。
耳边响起玄帝的声音。
“悦娘,别怕……朕来救你……”
玄帝竟然出现了,他在跟她一起跑。
楚悦激动不已,却又转瞬失望透顶。身后的歹人紧追不舍,不但丝毫没有停下,反而离自己越来越近。
她如何能够指望一只鬼来救自己?
只怕方才的马蹄声,也只是她的错觉。
玄帝还在身旁不断地鼓励她,她摇着头,竭尽全力地奔跑,浑身的力气凝聚在一起,只想逃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落到坏人手里。
突然之间,前方跃出一匹高头大马,横在路上。
楚悦惊讶不已,止住步伐,那马已经调转方向,朝着她飞驰而来。
马背上,青年头戴银冠,一头墨发高高竖起,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觉他气宇不凡,勃发英姿,这一刹及时地踏马而至,恍若天神降世。
眼前一切,是真是幻?若是真的,他是为救她而来吗?
急促的马蹄声如高亢的鼓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逼近,回过神,那马已经飞到自己面前,高高扬起前蹄。
疾风裹挟着尘土,马蹄之下,她竟那样渺小,如同一只蝼蚁。
楚悦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闭上眼睛,身后马蹄震响,一声嘶鸣后,传来一道男声。
语声低沉而平静,却极具威压,不容一丝一毫的抗拒。
“放了她。”
2. 第 2 章
裴俨纵马一跃,有如天神降临,横在丑肥圆面前。
手下绑走车夫,送去了流云榭,丑肥圆此刻身旁仅有两名侍从。他身后,侍从瞧见裴俨这般气势,连连后退,几欲奔逃,却碍于主子不曾发话,不敢擅动。
“老子凭什么要听你的?”丑肥圆认出裴俨,见他身边没了侍卫,竟也不怕他。
裴俨高坐马上,目光森寒,对他侧目而视,重复道:“放了她。”
语声没有丝毫变化,依旧从容不迫,极具威压。
丑肥圆的侍从又朝后退开几步。
丑肥圆面色骤然一变,目光越过裴俨,望了眼楚悦,邪恶地一笑:“小爷见你像外乡人,奉劝你一句,少管闲事。”
“若我偏要管,你能奈我何?”语声平静,却没有一丝畏惧。
丑肥圆脸色又是一变,瞬而心生一计,指了下楚悦
“那是我娘子,她这里不太好。”说着又用食指点上自己的太阳穴,“你少管闲事,否则我让你吃官司!”
“他不是我夫君!他不是!”楚悦高喊,声线都在颤抖。
裴俨持续睨视着丑肥圆,听他把话说完,只问了四个字。
“她姓什么?”
土肥圆一怔,咽了下口水,正要开口,裴俨皱眉将他打断,语气肃冷:“放了她,今日我便放你一马。”
土肥圆眼珠一转,笑着作势要告辞,谁知一抬头,却猛地向裴俨身后冲过去。
方才楚悦见势不妙,趁机跑过来,躲到了裴俨身侧。
裴俨立即调转马头,将楚悦安全地护在自己周围。
土肥圆扑了几下,后脑勺上猝不及防传来钝痛,他伸手一摸,竟见了血。
“不想死,就快滚!”
循声看去,屋顶之上,竟抱臂站着一佩剑少年,正是晨风。
土肥圆认出他是裴俨的侍卫,自知敌不过,身后自己两个侍从又如此无用,只好威胁了一句,抱头逃走。
“给爷等着!”
吓得楚悦双肩一颤,久久不敢探出头。
*
丑肥圆鼠窜,待到街巷中再无可疑人迹,裴俨才提起马缰,目视前方,语声平缓对楚悦道了一句:
“你可以走了。”
楚悦后退,给他让出道路,蓦然发现,玄帝正在远处,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她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连忙扑上去,抓住裴俨的衣袍,急声道:“你别走!”
望着被她攥在手心的自己的衣袍,裴俨莫名有种不适,挥手欲将衣袍拽回,瞥见她的容颜,蓦地一怔。
须臾,还是把衣袍从她手中拽了出来。
“歹人已被我驱散,你安心归家,莫再去无人处。”
正待夹马腹,谁知小腿又被她紧紧抱住。
他霎时脸色一沉,却看见她仰着那张脸,睁着一双干净漆黑的眸,无限渴望又充满哀求地看着自己,令他的不适无从发作。
“你能不能送我回家?”
裴俨的瞳孔骤然放大,旋即迅速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
素昧平生,竟敢让陌生男人送她回家,长得倒是极美,却丝毫不懂保护自己。
“你就不怕我是歹人?”
楚悦一惊,连忙松开他的腿,却又很快反应过来,他若是歹人,方才又怎会对她伸出援手?
“公子生得英俊神武,定是光明磊落的人中龙凤,绝非歹人。”
想到还未感谢他的救命之恩,她又退后两步,对他端端正正行了一个大礼。
“今日多谢公子。”
英俊神武,光明磊落,人中龙凤,裴俨脑中不断回响她口中这些词汇,不着痕迹地自嘲一笑,从回忆中抽回,又对上那双渴望的双眼。
却还是冷漠地道:“恕我不能送你。”
传来怯生生的,更加委屈的一句:“我一个人很害怕……而且我不认得路……”
“那便找人问。”
“我怕生人……”
“我难道不是生人?”
“公子救我一命,我与公子倾盖如故,并不觉得陌生。”
一炷香后,裴俨牵着马,在闹市的巷口,对楚悦淡淡道:
“我只能送你到这里。”
晚上还约了柳如是,此刻不但马乏了,他也需要回去沐浴更衣,洗去风尘,才好去见一别多年的友人。
此处是闹市,流氓混混不敢放肆。她随便找几个人问问,不难回家。
看见满街的人潮,楚悦脑子里顿时嗡嗡作响,连忙又拉住裴俨手臂,却不说话,只望着他深邃的眼睛,不断地摇头。
裴俨长眉一压,果断将她的手从衣袖上拂开,沉声道:“你这女子,怎生这般不知礼数。”
方才一路,每每遇见人,她都会靠上来,甚至还会双手抱住他一条手臂。
他几番严肃告诫,她仍不见悔改,此刻竟又攀了上来。
楚悦垂下头,耳垂泛起淡淡的红,小声跟他道歉:“对不起……”
她知道自己不该这样,但是她控制不住。玄帝一直紧跟着她,想带她走,见她不愿,还上来拉扯。
这个男人身上有一种凛然的正气,让她害怕的时候,下意识想要靠近。
“求求你……别丢下我一个人……”
两人身量相差足足两个头不止,她低着头,声音越发细小,裴俨实在难以听清她的话,却不难察觉到她的委屈。
锁着眉,望向远处,半晌,语声平缓问她:
“你家住何处?”
楚悦大喜,望着他冷峻的侧脸,声音都不自觉放亮了:“流、流云榭!”
*
饶是玄帝一直跟着,牵着手里的衣角,楚悦竟也没那么怕了。
她只敢捏住小小的一角,生怕给他攥出褶皱,却又捏得分外用力,指甲都隐隐泛白,唯恐一不小心,这救命的稻草会从手里松脱。
裴俨默许了她这般不知分寸的举止,这是他平生第一次纵容一个女人碰到他。
比起被她双手抱着一条手臂,被迫碰到不该碰的位置,牵着衣袖,似乎不再是一件难以忍受的事。
两人一马就这样在街上走着。
裴俨初来定州,也不知流云榭在何处,看见迎面走来一个儒雅正派的男子,便上前询问。
“敢问贤弟,流云榭怎么走?”
对方将他和楚悦打量一阵,面色鄙夷又诧异,皱眉向他确认:“你问流云榭?”
“正是。”
对方脸上诧异之色顿消,望了眼楚悦,叹了口气,横眉冷眼地扔给裴俨三个字:“不、知、道!”
说完,狠狠瞪了他一眼,走出两步又回过头来,对着裴俨骂道:“阁下真是不知妻美!”
裴俨正不明所以,见他误会了他和楚悦的关系,脸色略有一变,却也没做解释。
只压下眉头,将自己的衣袖抽回。
楚悦垂下头,没好意思再去牵,只小声跟他道歉:“对不起……”
有了方才失败的教训,这次裴俨选了个略微年长的男人。
“这位兄台,某初到定州,不熟地形,敢问流云榭怎么走?”
谁知这人看似正经,看到他身后躲着个小美人,顿时两眼放光。
裴俨意识到又问错了人,不等他回答便沉着脸走了出去。
谁知那人竟跟了上来,凑到楚悦身边,边走对她问长问短。
“小姑娘,他是你什么人?”
“你知道他这是要去什么地方么?”
“这人一看就品行不正,阿兄劝你,趁早跟他断了,另寻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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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我虽然长得不如他清秀,可我家产丰厚,绝对让你锦衣玉食,你不妨跟了我,怎么样?”
“我保证有了你,再不去找别人……”
不论他问什么,楚悦都紧跟在裴俨身后,装聋作哑,一个字都不答,更连看都不看他,只想快些走开。
突然额头一疼,撞上一堵人墙,她忙退后,却见裴俨停下脚步。
裴俨微微侧身,脸色阴沉,目光好似刀光一样寒气逼人,直看得那人变了脸色。
“还不走,要我送你么?”
语声凌厉,好似刀剑出鞘,逼得那人连退几步,转身走远。
好在问道第三个人的时候,得到了想要的回答。
这人给给裴俨指了路,再也忍不住心中欣羡,趁着妻子与小贩攀谈,压着声音对裴俨道:
“有妻室还去那种地方,你家娘子可真有气量!我都只敢偷偷地去!”
话方说完,他的妻子已经走过来,他连忙拍拍裴俨肩头,装作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
裴俨原本要感谢这人,却没想到再一次被人误会了和楚悦的关系,脸色顿时又阴沉了几分。
*
穿街走巷,终于来到流云榭所在的路上。
远远地走过来时,但见一群花枝招展的姑娘站在路上,热情地招呼着来往过客,裴俨立即收回目光,目不斜视加快脚步,只想快速经过。
姑娘们也瞧见了他,一边嬉笑打闹,一边隔着老远朝他挥手。
“这是哪家俊俏的少年郎,快进来玩啊!”
“公子如此气度,想必是远来的贵客,快来我们流云榭歇一歇吧!”
裴俨脚步蓦地一顿,这便是流云榭……她的家?
就在怔住的刹那,楚悦来到他面前,又对他行了一个大礼。
“今日多谢公子,还请公子在此稍等片刻,我进去一下,马上出来。”
生怕被他拒绝,说完一个转身,迅速穿过门前那群姑娘,转眼已在门里,一路畅行无阻。
前院的舞台上,有姑娘正在献舞,仙乐动人,宾客喧嚣,并无人察觉她的到来。
疾步来到后院,正打算去房中为恩人挑选一件谢礼,走廊深处,屋中蓦地传来啪地一声震响,她双肩一颤,连忙止步。
“方才小爷的人亲眼瞧见她了,长得如花似玉,谁知却跟着一个骑马的男人走了!”
“小伯爷息怒,小伯爷息怒……”
宋姨的声音隐约传来,楚悦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
“小伯爷有所不知,那姑娘并非是流云榭的姑娘,而是姨的远房侄女,是正经人家的清白姑娘,专程来看姨的……”
“老东西,休想糊弄小爷!”
“真没骗您,您也是流云榭的常客了,有什么好姑娘,姨不是第一个给您用?”
年轻男子迟疑片刻,再开口,语气已经缓和不少:“既然是清白姑娘,那小爷我更是要定了!”
“可她已经许了人家……”
“少废话!明日我便带上聘礼,亲自来接人,到时候若不把人交出来,我便砸了你这流云榭!”
楚悦一时慌了神,不知如何是好。
原来那丑肥圆放话,让她等着,竟不是一句简单的威胁。
从前鲜少下山,就是因为怕被人盯上,给流云榭招来灾祸。
每次来,进进出出,她都走的后门。
如今大梁民风开放,早已不兴戴帷帽,戴上反而会惹人注目,便没戴着。
万般小心,却还是让人盯上了。
流云榭上上下下几百号人,就这样因为她一个人,陷入了巨大的麻烦。
吱呀一声开门的声音,交谈声顿时清楚了不少,楚悦心口猛地一跳,迅速推开近处的房门,悄默声躲了进去。
3. 第 3 章
等到脚步声走远,走廊中再无一丝动静,楚悦才从门里出来。
恩人还在外面等着,她暂时无暇顾及方才听到的一切,急忙回房,去柜子里找出一盒古墨。
这是当年还未进宫时,一个文士送给她的,据说是非常名贵的王氏墨,如今世上已经罕有。
然而来到流云榭外,天色已经发昏,夕阳残照的路上,人流往来,却并无她的恩人。
“怎么就走了……”
闷闷不乐地回房,被一道声音惊得险些摔了手里的墨。
“这么早便回来了?可给我求来上上签了?”
声音妖娆无比,一听便知是白芷。
此刻她陷在桌边的躺椅里,一边摇着团扇,一边吃着冰凌棍,一副悠闲姿态。
“遇到些意外,没能去成。”
楚悦走到她身边坐下,把墨放到桌上,倒了一杯水递给她,取走她手中的冰凌棍放回盘子里。
“都入秋了,少吃些凉的。”
白芷一眼瞧见桌上的墨,又见楚悦面色不虞,立即坐了起来。
笑嘻嘻地问她:“怎么拿着这个回来了?”
楚悦两颊一烫,颇不自然地将话题绕过:“你可见白露回来过?”
白芷摇头:“她不是跟你一起走的么?”
竟还没回来……
“出门后她说有些饿,我便让她去买些吃食带在路上吃。谁知等了许久也不见回来,我内急去了趟花厕……”
后面的事情,太过惊险,楚悦想了想还是将话咽回肚里,只感叹了句:“这孩子,天都黑了,也不知在外头又惹出什么事……”
“她一个孩子能惹出什么事,”白芷伸了个懒腰,正想重新躺回椅子里,突然觉得小腹坠痛,一张脸霎时皱成了一团,“快扶我一下……我好像来癸水了……”
楚悦立即扶她起身,看着盘子里已经融化掉的冰凌棍,轻轻叹了口气。
白芷这贪凉的毛病,从前已经被她劝得改了好多,如今没有她在一旁敦促,竟又犯了。
“回去让人给你煮碗姜汤,放多多的姜,多多的红糖,否则又要疼得整夜整夜睡不着了。”
白芷松开她的手臂,痛苦到眉头紧锁,却还是嘴硬:“好不容易回来,能不能别成天嘱咐这嘱咐那的。”
“啰嗦。”这一句,却是笑着说的。
送走白芷,楚悦一刻也没耽搁,去找宋姨,侍女却说宋姨出去了,可能要很晚才回。
楚悦知道,宋姨一定是为了自己的事,出去周旋了。
那小伯爷是家中独子,父亲曾在朝做官,因为立下军功,被封为宁远伯,母亲更是金枝玉叶的郡主。他们家在定州,甚至比知府大人还要有势力。
听闻他幼时在宴席上咬了长公主一口,先皇帝忌惮他爹的兵权,都未曾追究。
几年不见,这小伯爷已经长大,显然更加无所忌惮。
只怕今日宋姨今日要狠狠地费上一番功夫了。
满腹愁绪回到房中,对着灯烛左等右等,一分一秒算着时间,每隔一刻钟便去瞧上一趟,没等回宋姨,却把白露等了回来。
白露一进门,楚悦霎时站了起来。
“你眼睛上的罩子呢?”
白露一只眼睛有疾,上下眼皮连在一起,好似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不能视物,模样虽不丑,却总会遭到异样的眼光,便一直戴着眼罩。
今日白露显然是玩的太尽兴,连何时丢了眼罩都不曾察觉,听见楚悦如此问,怔愣了一下,才摸上自己的左眼。
“坏了!”
那眼罩是楚悦亲手给她做的,用粉色的绸布制成,上面秀着一只白白胖胖的小兔,如此漂亮的眼罩,这世上再找不到第二个。
她霎时跑过来,蹲下去伏在楚悦膝前,清脆的童声混着几分哭腔。
“娘娘再给白露做一个吧,娘娘……”
楚悦揉着她毛茸茸的脑袋,像个大姐姐一样,将她的头捧在手心,替她擦去嘴边的糕饼残渣,怜惜地望着她,柔声道:
“以后不许一个人在外面玩到天黑都不知回家,很危险,知道了吗?”
白露眨睁着那只水灵灵的右眼,望着楚悦,用力点头:“知道了娘娘!所以你给白露做眼罩吗?”
楚悦揉着她胖胖的小脸:“当然。”
“玩了一天,快睡下吧,这就给你做。”
取出针线筐,方选好合适的布料,床榻上便响起了均匀的呼噜声。
这孩子命苦,因为眼睛不好被父母遗弃,楚悦八岁时捡到她,将她抚养到现在,如今她十一岁,都能自己一个人在外面玩这么久了。
时间过得真快,竟十一年了。
老天爷仁慈,给了白露这个小小的缺陷,却又赋予了她强大的力量——她的力气甚至比一个大人还大。
为了发扬这一长处,楚悦给她找过一个师父,学过几年武功。
即便独自出门,她也不会受到任何欺负。
所以方才白芷才那般自信。
绣好兔子的轮廓时,宋姨叩门进来了。
楚悦立即放下手里的活,起身相迎。
“宋姨……”
宋姨决口不提小伯爷的威胁,将楚悦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见她毫发未损,才露出平日那般慈祥的笑容。
“她们跟我说,你找我有事?”她问,语声柔和,是慈母一般的口气。
楚悦让宋姨坐下,给她奉了茶,才站在一旁,小声地道:“下午您和小伯爷的话,我都听见了。”
宋姨笑容略有一僵,叹了口气,拉过楚悦,让她挨着自己坐下。
“那我就实话告诉你,方才我去求见了知府大人,请他出面,将此事摆平。”
“柳大人?”楚悦皱眉,“他那般圆滑,会为了流云榭,得罪宁远伯?”
“为何不会?定州一年的税收,流云榭占了七成!”宋姨扬声道,听见床上传来不满的梦呓,立即压下嗓子,又道,“不过你说的没错,他谁也不想得罪。”
“他已答应,明日会亲自过来,你用不着怕那小流氓。明日一早,你便带上白露,找间隐蔽的客栈住下,好好办你自己的事,千万别再回来了。”
“不行!”
“这有什么不行?难不成真把你这太妃交出去?便是你愿,他也不敢!”
“宋姨……”
“你放心,有知府大人在,他绝对闹不出大乱子。到时候,我再让白芷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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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跳一段,保准那小流氓再也想不起你。”
“白芷她,怕是跳不了了……她来了癸水,还吃了冰凌棍,只怕这会儿还在床上打滚呢。”
宋姨的眉间霎时掠过一抹愁色,她想了想,还是拍拍楚悦肩头,笑着对她道:“先早些睡,车到山前必有路,一切明早再说!”
起身欲走,却瞥见桌上那方墨。
“怎的翻出这古董来了?送人的?”
楚悦点头。
“送给谁?意中人?”这墨价值连城,宋姨这番猜测也算理所应当。
楚悦霎时慌了神,拿起墨藏在身后,垂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不是……一个恩人……”
宋姨但笑不语,心道,又来一个恩人。
*
楚悦给白露做完眼罩,已经三更。
头有些痛,眼睛也干涩无比,她来不及收拾,和衣便躺到榻上。
刚闭上眼,玄帝又来了。
“快回陵宫吧,那儿安全。”
楚悦紧闭着眼,饶是怕得竖起了头发,却强忍着,不去搭理他。
“流云榭早已和你没有干系,他们怎么样,是他们的事,你留在这,只会遇到危险。听我的话,早些回去。”
玄帝的话,让楚悦开始担忧明日的事。
今日是自己不小心,在人前露了脸,才招来了祸事,如今却要连累整个流云榭。
白芷每次来癸水都要在榻上躺三天,明日肯定不能去前面献舞,到时候那小伯爷一怒之下,砸坏了东西事小,影响流云榭生意事大。
若能让他尽了兴,宋姨和柳知府劝说他便会更容易,胜算也会更大。
大难临头,决不能逃之夭夭!
意识到自己竟然做出了完全违反玄帝意志的决定,楚悦暗自心惊,回过神才发觉,他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
若他还活着,如此违逆他,只怕又少不了一顿折磨。
翌日天亮,去给白芷送早饭,发现她发热了。
要给她叫大夫,她怎么都不肯,从前她便是这样。
楚悦只好浸湿棉布给她敷了额头,喂她吃了几口东西,又给她换下新的棉布。
宋姨得知白芷病了,亲自来了她房里,看到楚悦也在,有些诧异。
“怎么还在这耽搁?快走,忘了昨夜我嘱咐的了?”
说着来到床前,楚悦连忙退到一旁,依然没有要走的意思。
白芷面色煞白,唇上仿佛沾着一层白灰,憔悴了许多,昏沉沉地睡着,宋姨唤了几声,她都只哼哼唧唧,却不睁眼。
宋姨叹了口气,嘱咐侍女几句,起身看见楚悦还在,紧锁的眉头蓦地一松。
笑着安慰道:“好孩子,有姨在,流云榭的天,塌不了。”
“听话,快走,这里不是你能久待的地方。”
楚悦却一把握住她的手,定定地望着她的双眼,眼底微红,满目焦急关切。
一个字也没说,就这样,坚定地看着。
这又柔又拗的性子还真是一点没变。
宋姨无奈,轻轻拂开她的手。
陡然之间,脸上笑意全消,目光虚空,肃然对她道:
“客人就要登门了,去准备吧。”
4. 第 4 章
裴俨回到租来的院落,已经天黑。
晨风早已打点好一切,沏了一壶茶,候在正厅。见大人终于回来,也不问他的去向,只是把白日跟踪那歹人的经过回禀了一遍。
“他们把那车夫捆上,扔到了一家青楼门外!”
“知道了。”
裴俨淡淡回道,一丝意外都没有,面容平静的好似湖面。
晨风本以为那样娇滴滴一个漂亮姑娘,是个不谙世事的闺阁少女,没想到却是个青楼女子。
他也是看见流云榭的人出来将那车夫松了绑,搀进去,才彻底相信。
回来之后,一直在为这事震惊。
大人竟如此平静?!
晨风以为方才大人没听清他说的什么,提高音调,又说了一遍:
“大人,那姑娘……她是青楼女子!”
说完目不转睛地盯着裴俨的脸,期待着自家大人能够有所反应,哪怕稍稍皱一下眉头也好。
裴俨当真皱了一下眉头,却不是他想象的那样。
“知道了。”加重的语气里,隐含薄怒,不仅如此,还瞪了晨风一眼。
晨风霎时闭上嘴,不敢再多言。
今日送楚悦回去,着实耽搁了不少时间,草草沐浴过后,裴俨备下好酒小菜,柳如是却未曾在约定的时间到来。
等了半个时辰,望着对面空荡荡的座位,回忆着好友的音容,无奈端起酒杯,在院中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一壶酒喝了大半,越发落寞,正欲回房歇下,恍惚之间,看见老友端起对面的酒盏,笑着对他道:
“别来无恙,敬安。”
声音语调,一如从前,如有实质,近在耳边。
裴俨酒醒了大半,抬眸看去,竟真是柳如是,迷醉的双眼顿时一亮。
立即双手举起酒盏,温声道:“柳大人,久违。”
一别经年,两人且谈切饮,将从前意气风发的场景细数了一遍。
“敬安,你好似比从前健谈了些。”
裴俨自嘲一哂:“从前不懂酒滋味,自别后,去了江州,却时常独自小酌。”
“在京师屡次拒绝我的邀请,是不是非常后悔?”
裴俨唇线一抿,眼底浮现一抹柔色。
“既然如此,明日与我出去喝一杯,如何?”柳如是饶有兴致地问。
三年不见,今日老友忙完公务还来赴约,来为自己接风洗尘,裴俨心中触动。
那双眼里殷切的目光,比从前邀请他时还要明亮,实在让人不忍拒绝。
下午送那女子回去,被人误会他们是夫妻,以为他有妻室还要去寻花问柳,多对他冷眼相对,嗤之以鼻。
思及此,他忽然问了一个从前怎么也想不到去问的问题:
“你去那种地方,尊夫人可会容许?”
柳如是望着裴俨,惊喜不已。
竟没有拒绝,反倒开始担心他的处境,这么多年,这还是头一遭。
心道三年磋磨历练,看来这小子在江州已经去过那种地方了。
一挑眉,悠然道:“我是去办差,又不是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办差?”裴俨眉头一皱。
柳如是叹了口气。
“一个小恶霸仗着家中有些权势,竟想强娶人家的清白姑娘。”
“青楼里还有清白姑娘?”裴俨蓦地来了兴趣。
“怎么没有?流云榭,我们定州第一青楼……”
裴俨眉头一皱,打断他:“流云榭?”
柳如是一愣:“怎么,你莫非已经去过了?”
“并未,”裴俨道,垂眸望着酒杯,“你继续说罢。”
“方才说哪儿了?”柳如是一拍脑门,从方才被打断的地方继续说了下去。
“我们定州的流云榭,在四海之内都享有名气,各地迁客骚人慕名而来,争堵飞雪舞。跳这舞的姑娘,从不在人前露脸,更别说招待男人。怎么就不能是清白姑娘?”
裴俨若有所悟。
“所以你口中那小恶霸,看上的便是流云榭的舞女?”
“倒也不是,是他们老板的一个侄女。”见裴俨眉头紧锁,柳如是也愁容满面,“她来探亲,被这小恶霸的手下瞧见,以为她是流云榭的姑娘。”
“这小恶霸是宁远伯的独子,他如今未曾谋面,竟已对那女子起了强娶的心思。岂非荒唐?”
“而且,这姑娘已经许了人家,方才我迟迟未来见你,就是让流云榭的老板绊在了府里。”
听到这里,裴俨已经明白了,柳如是口里这姑娘,流云榭老板那侄女,便是下午他遇见的女子。
她的确生得,让人惊心动魄。
柳如是观他神情,竟丝毫没有从前的冷峻,言语之间也并无排斥,甚至还津津乐道地听他讲完一个陌生女人的事情。
简直像变了个人。
笑容越发幽深,试探地问:“你有女人了?”
裴俨骤然把脸一沉,语气都严肃了几分:“未曾成家,何来女人?”
“是我失言了,冒昧冒昧。”柳如是连忙道歉,望望天色,又问裴俨,“那明日去给他们说和,你来吗?”
裴俨陷入了沉思。
那女子非常不熟悉定州城的地形,若说她不是流云榭的人,倒也有几分可信。
可多年办案的经验,对人性的了解,让他有种直觉,她极有可能也并非什么侄女。
但有一点非常肯定,她不想从了那小伯爷。
“明日几时?”
*
流云榭是因为飞雪舞轰动定州,名扬天下。而飞雪舞,是由楚悦独创。
宋姨曾花重金寻得一西域舞姬,教楚悦跳舞。学成之后,楚悦花了三年时间,融合中原舞和西域舞的特点,创作出这支舞。
当年进宫前,她将这舞倾囊相授传给白芷,才得以让这块一字招牌延续了下去。
宋姨定下规矩,飞雪舞只能隔着屏风观看,所以世上并无一人曾得见飞雪舞女的真容。
不论今日献舞的人是楚悦,还是白芷,对于屏风前的客人来说,并无不同。
为了成功劝服小伯爷,一大早宋姨便闭门谢客,多年来,流云榭都未有过如此清净的白日。
偌大的舞台前,只设有一张圆桌。
座上三个男人,容貌气质皆非凡品。
宋姨亲自为三人斟酒,来到柳如是身边,望着对面那位面生的冷面青年,问他:
“知州大人,这位大人是?”
柳如是望着她,又望了眼裴俨,扬唇一笑:“他啊,他才不是什么大人,只是我的老友。飞雪舞名扬四海,正好有次机会,我便带他来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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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一番。”
宋姨若有所悟地“哦”了声,精光的眼神,转眼将裴俨从头到脚扫了一遍,暗自在心间赞叹,如此气度,只怕出自王公贵族。
小伯爷放下酒杯,望着空无一人的舞台,不满地问:“不是让小爷看跳舞么,为何还不来人?”
宋姨不慌不忙给他又把酒斟满,笑道:“小伯爷久等,就来,就来。”
说完看了柳如是一眼,退到一旁。
柳如是端起酒杯,对小伯爷道:“小伯爷求学归乡,来,今日本官敬你一杯,恭迎小伯爷荣归故里。”
从前与父亲交杯换盏的知府大人,如今也来敬自己一杯酒,小伯爷得意洋洋地端起酒杯,学着父亲的模样,道一句“多谢”,将杯中之物一口吞下。
“好酒!再来!”
宋姨满心欢喜给他满上,不着痕迹地瞥了眼柳如是。
柳如是又问他:“秋闱将近,不知小伯爷今岁可要进京赴考?”
小伯爷霎时变了脸色,再无方才意得志满的模样,忙端起酒杯,用喝酒掩饰自己的心虚。
柳如是心下了然,眉头一挑,却道:“小伯爷是人中龙凤,无须科考,人生自是一片坦途。”
小伯爷霎时又高兴起来,放下酒盏,拱手对柳如是道:“知府大人别具慧眼,难怪父亲喜欢与你结交。来,晚辈敬你一杯!”
“当不起当不起,小伯爷是日后的宁远伯,本官也得尊您一句伯爷。”
酒至半酣,小伯爷两颊酡红,吃吃傻笑,柳如是见时机已到,这才说起今日的正题。
“伯爷这些年在山中求学,只怕难得见到貌美如花的女子,对美人未见倾心,本官也是可以理解。”
小伯爷嘿嘿地笑:“我府里尽是绝色美女,他们却说,那女子才是真正的绝色……”
“可是伯爷,人家姑娘已经许了人,你不能强娶民女啊!”
“有何不可?只要我想要,便是公主,父亲母亲也能给我求来!”
柳如是听得直摇头,叹了口气,趁着他醉酒意识不清醒,继续规劝:
“伯爷有所不知,这流云榭有个飞雪舞女,跳起舞来好似天仙下凡,那才是真正的人间绝色。”
“当真?”
“当然是真的,稍后伯爷便能亲眼目睹,若本官的话有假,伯爷指着鼻子骂本官是骗子都成。”
如此不顾身段,去阿谀一个膏粱子弟,直看得裴俨眉头紧锁。
柳如是何尝不懂老友此时对自己的鄙夷,不过他并不在意,只朝他投去一抹无奈的淡笑。
小伯爷听完他的话,仿佛酒醒了大半,支起身子,望着舞台上的屏风。
“那为何还不快快请来为本伯爷献舞?”
柳如是亲自倒了一杯酒,放到他面前。
“伯爷,这飞雪舞并非任何时候都可以随意观看。每月逢三,七的日子,酉时正,买了限量供应的票,才有的看。”
小伯爷眉头一皱:“今日二十九……”
柳如是望着他愁眉不展的失落模样,笑盈盈地看向一旁的宋姨。
宋姨立即上前,满脸堆笑对小伯爷道:
“只要伯爷答应放了姨的侄女,日后不论何时,只要您想看,姨便让舞女跳给你看。”
“伯爷若同意,便饮下这杯酒,你我约定就此达成,如何?”
5. 第 5 章
小伯爷也是混迹名利场的人,此刻尚有三分清醒。
他望着宋姨送到他面前的酒盏,傻笑着接过,却又重新放回到桌上。
“不让小爷看,就跟小爷谈约定,是不是太没诚意了些?柳大人,你觉得呢?”
宋姨一怔,见柳如是挥挥手,示意她先跳舞,于是便笑着道:“那便依伯爷,先给您献舞。”
而后击掌三声,舞台后立即出现两队姑娘,她们专门负责这支舞的幕后工作。
只见姑娘们快速走出来,将大堂里,走廊上所有的灯烛一一熄灭。
方才灯火辉煌的厅堂,刹那间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山洞,漆黑不能视物。
唯有侍女们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在周围。
“你们这是作甚?”
小伯爷酒醒了大半,一改方才慵懒语调,左顾右盼,很是紧张。
宋姨偷偷勾唇,在他肩头轻拍两下以示安抚:“伯爷稍安,看前方。”
只见舞台上燃起几星烛光,继而又是几星,顷刻间,烛光连成片,亮如白昼,映出屏风上的绣纹,细看下,仿佛是漫天飞舞的银色雪片。
灿然烛光透过屏风照射而出,紧邻舞台的圆桌上,三位客人的脸这才依稀有了轮廓。
小伯爷聚精会神,伸长了脖子,恨不能望穿台上那巨幅屏风,一睹这位美人的风采。
柳如是则面带笑容,一副悠然姿态,只等这舞一跳完,这小恶霸能彻底放过那良家女子。
裴俨却端坐着,并不看舞台,瞥了眼身侧小恶霸眼底的精光,对柳如是的笃定不以为意,不着痕迹地一扬眉,兀自品酒。
清越的曲声响起,屏风上突然闪现出一抹人影。
起初只是一团朦胧黑影,随着她离屏风越来越近,影子也越发清晰。
娉娉婷婷,婀娜多姿。
好似从画中走出的仙子一般,行止翩跹,未曾舞动,便已令人心动神驰。
蓦然间,她一个优美的展臂,丝绸般轻盈的衣袖越出屏风上端,在高空划过一道婉转的弧线,五彩斑斓犹如两道长虹。
与此同时,无数雪片从天而降。
众人追寻着她徐徐坠落的长长衣袖,目光重新落回屏风上,画中人已经在旋转。
轻盈如丝的衣袖环绕在她周身,层层叠叠的裙摆摇曳鼓动,像一朵花苞缓缓盛开。
她随风而舞,亦或是她的舞步带起了风。
方才降落的雪片未曾落地,便又被这风卷起,如同有了生命,随长袖一同在她周身摇曳。像雪花,又好似无数玉蝶。
“好香……”小伯爷直勾勾地看着,生怕错过一丝细节,情不自禁赞叹,“好美……”
柳如是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屏风,只觉得从前看过数次,今日这舞竟尤其摄人心魄。
就连宋姨也看着屏风上舞动的倩影挪不开眼。
昔日这孩子为了创作这支舞,不眠不休,摔了无数次,劝她放弃,她总是笑笑,等伤好了又继续排练。
虽然白芷也能跳,可此刻目睹,她暗自慨叹,不愧是飞雪舞之母,这舞的魂啊!
他们三人全然被楚悦的舞吸引,谁都不曾发觉裴俨的座位已空。
一曲终,楚悦惊觉三年不曾跳这支舞,有些地方竟也生疏了。
体力也有所不逮,出了好多汗,还有些头晕。好似回到了从前这舞还未曾做成的时候。
等她平复好呼吸,台下都不曾传来一丝声音。
半晌,宋姨终于回过神,带头鼓起了掌,小伯爷和柳如是才被迫从这场仙境般的奇遇中走回现实,竞相跟着鼓掌。
“好了,这里没你事了,先下去吧。”宋姨和蔼地对着屏风后的楚悦道。
楚悦提裙正要退下,忽听得小伯爷道:“仙娥别走……”
她霎时怔在了原地。
玄帝也曾这般唤她……在他们独处的时候。
宋姨顿觉不妙,一边给柳如是递眼色,一边给小伯爷倒酒。
“伯爷,姨没骗你吧?”
小伯爷却望着屏风上那道倩影,对宋姨道:“让她过来。”
宋姨脸色骤然一变:“这万万不能啊伯爷,流云榭的规矩不能破,飞雪舞女是不能见客的。”
“规矩?小爷就是规矩!”小伯爷陡然拔高了音调,指着屏风后面,“本伯爷答应你,不要你那侄女了,我要她!”
“这更不行啊!”宋姨惊呆,连忙望向柳如是。
柳如是正要劝阻,却被小伯爷扬手打断。
“开个价吧,多少钱本伯爷都给得起。”
舞台后面,楚悦听到这里,一时不知所措。
从前流云榭也偶尔会有泼皮来闹事,但都是寻常人,一些银子便能打发。
可今日这小伯爷,从小锦衣玉食,众星拱月地长大,显然不好对付。难道就连知府大人都拿他没办法吗?
在她万般忐忑之际,小伯爷竟然从座位里出来,不顾宋姨的拉扯,偏要往屏风那去。
宋姨一边阻拦,一边急声让楚悦快走,一边回头向柳如是求救。
“大人,您当真不管管吗?”
小伯爷借着酒劲,用力一推,宋姨便摔在地上。
“他柳如是今日若敢拦我,明日我便让这定州知府换人!”
瞬息之间,事态竟失控至此,柳如是也不再四处寻找裴俨,连忙走过来,扶起宋姨。
“你莫慌,他醉了,我先送他回府。”
说完便去追小伯爷。
小伯爷到底还有三分醉意,脚下一深一浅,一边“仙娥”“美人”地唤,一边往舞台上爬,忽然感觉有人抱着他腰,把他往回一拉,他身子一晃,摔到台下。
柳如是吓了一跳,急忙扶他起来,却被他劈面砸了一拳,霎时鼻血直流。
当真是武人出身,从小跟着他爹操练,这身手可不是柳如是一介儒生能敌的过的。
柳如是仰头止血,自顾不暇,小伯爷转眼爬上了舞台。
“仙娥……仙娥……”
*
舞裙是由上好的绡丝制成的布匹,请了有名的绣娘量身定做而成,穿在身上流光溢彩,光芒万丈,宋姨曾夸口,说哪怕天女下凡,都要逊色三分。
它见证了这支舞的诞生,楚悦视她为战袍,珍宝,是她生命中无法割舍的一部分。
此刻,将身上层层堆叠的裙摆提起来逃跑,饶是焦急,却不得不万分小心,生怕这娇贵的衣裳挂上哪里,扯出个破洞。
身后一声声“仙娥”“美人”,听她得头皮发麻,冷汗直冒,却丝毫未曾放慢脚步。
时不时回顾身后,一不留神,撞上一堵人墙。
谁!
刹那间,她仿若灵魂出窍,心脏骤停。
对方身量极高,她额头撞上的地方,是一片硬实的胸膛。他身上气息似曾相识,却因为紧张一时难以想起。
更可怕的是,这样一撞,她的面纱松脱,竟然掉了。
从前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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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需要戴这个,但今日为防泄露身份,她临时起意,才有了这个主意。
她连忙伸手去抓,谁知却抓在了对方的手上。
肌肤相触,温热传来,她有如被烫到一般,却发觉面纱好似在他手心。
正要拿回,对方却把手一抽,往后一扬,竟不想还给她。
黑暗中,想要从比自己高出许多的人手里拿回东西,只怕不太容易。
楚悦不知道这人这么做究竟有何目的,只仰头望着他深邃又幽冷的轮廓,恳求道:
“还给我……”
裴俨方才来到这处所在,目睹她跳完这支舞,此刻听见她的声音,更加笃定她便是那日他救下的女子。
只是此刻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似乎就要哭了。
莫名有些烦躁,又听见她急声哀求道:“放了我……求求你……”
“仙娥……”
小伯爷的声音又近了一些。
裴俨立即把面纱放回她手心,侧身给她让出道路。
方才过来时,他随手拿了一支蜡烛,以备不时之需。
望着黑暗中不断逼近的人影,他面不改色,将蜡烛扔到地上,滚了出去。
小伯爷听见咕噜噜的声音,知道脚边有什么东西滚过来,却来不及闪避,一个踉跄,四脚着地,像只王八一样重重地摔到地上。
裴俨冷冷睨他一眼,从容不迫,从他身边走过。
小伯爷一边支起身子,一边怒问:“谁?谁敢扔朝小爷扔东西!”
裴俨脚步一顿,正待回答,又听他问:“你方才可看见一个美人了吗?”
“未曾。”
朗声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小伯爷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正纳闷这里面怎会有男人,周遭忽然响起忙乱的脚步声,他感觉不对,便见周围蓦地燃起亮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漆黑一片的流云榭终于重见天日。
宋姨领着无数姑娘,各个手里不是抱着花瓶,便是扫帚,总之都抄着家伙,密不透风地围成一排人墙,挡住他的去路。
“这是流云榭后院,宾客非请莫入。”
“小伯爷,请回吧。”
望着对面一道道森冷逼人的目光,小伯爷只恨自己手无寸铁,孤立无援,拧着拳头转身,便见自己的两个随从迎了上来。
他霎时两眼发亮。
“把这群碍事的娘们给爷扫开!”
两个随从走上前,见他一身浓浓酒气,两颊酡红,额头上还鼓着一个包,霎时交换了一个不安的眼神,连忙架着他,不由分说往回走去。
“小伯爷喝醉了,若闹下去受了伤,只怕你们回去无法跟伯爷和夫人交差。”
方才柳如是出去叫他们俩时,这般告诫。
*
躲在屋中惊魂未定,很快便有姐妹来敲楚悦的门,说客人们都走了,自己人谁也没受伤。
楚悦方松一口气,回到榻上,却忽地想起方才撞上那人。
立即又去了宋姨房里。
红着脸,垂着头,怯懦地问:“方才,除了知府大人和小伯爷,是否还来了别的客人?”
“是多来了一个,”宋姨望着她道,“柳大人带来的。”
楚悦心跳骤急,忙问:“是个怎样的人?”
宋姨一番回想,道:“文绉绉,冷冰冰的,比柳大人年轻些,气度不俗,应当是个外乡人。”
“外乡人?”楚悦瞳孔骤然放大。
6. 第 6 章
文绉绉,冷冰冰的外乡人……
楚悦眼前蓦地闪过一道英伟的轮廓。
那日跃马扬鞭从自己头上一跃而过,救她于危难的公子,是他吗?
可那样守礼自持的一个人,她稍稍碰一下,他便沉着脸,那般不悦。又怎会来流云榭这种地方?
他究竟是谁?
“发生了何事,你这般紧张?”宋姨见她陷入怔忡,问她话她也好似听不见一样,眉头也跟着一紧。
楚悦回过神,将纷乱心绪按下,轻声道:“没什么要紧的事。”
“是不是他欺负你了?”
楚悦又是一阵脸热,忙摆手:“没……”
宋姨见她不肯说,也没再深问。只提醒她下山不易,别忘了忙自己的正事,慈安寺的智泓法师时常会出门宣讲佛法,只怕并非一趟便会有缘得见。
“我知道了。”
夜里,躺在床上,楚悦还是忍不住去想这个问题。
一筹莫展之时,耳边想起玄帝的声音,带着几分冷意。
“你在想那个男人?”
楚悦大惊,下意识拢紧胸口,屏住气息,连“没有”都不敢说一句。
她不敢跟他说谎,可又怕一张嘴,就暴露了自己。
可玄帝那双锐利的眼,仿佛总能看进她的心底。
恍惚间,耳边落下他粗重到近乎狂野的喘息,她下意识紧闭双眼,并拢双腿,却还是能感觉到令人窒息的重压,难以抗拒的胁迫……
“不要……求你……”
泪如雨下,她拼命哭喊。
“娘娘,娘娘……”
白露睡梦中听见她的哭声,连忙跑过来将她摇醒。
将白露紧紧抱在怀中,楚悦犹在发抖,却小声安慰着:“别怕,我只是,又做噩梦了……”
*
次日,白芷身子好了些,两个婢女便将昨晚的事情连说带笑地讲给她听。
一听有人给她送来两箱金子,白芷顿时从床上坐了起来,往屋里环视一圈。
“在哪?我怎么没瞧见?”
“当真是他们说的那样,有两大箱吗?”
“只有金子吗?可有夜明珠?从前我那颗找不见了,这些年一直想要寻一个来,放在屋里,夜里都不用点蜡烛,可好看了!”
楚悦叹了口气,把姜汤放在床边。
拉过她的手,郑重地问她:“金子自然是真的,可那小伯爷却不是什么良人,你当真要跟了他?”
白芷畅想一番,有些遗憾道:“两箱金子,算起来,也就只够我快活一阵子。”
楚悦哭笑不得:“那若是四箱呢?可够?”
白芷得意地摇头:“我好歹是这流云榭的招牌,怎么也得十里红妆……这人也忒低看我了……”
十里红妆,这样的聘礼,伯爵府倒是给的起。
楚悦心里顿时没了底:“可是那小伯爷养了一院子的姑娘,外头还不知道多少女人……”
看到姐妹如此紧张,满心满眼俱是关切,白芷再也忍不住继续逗弄下去。
轻轻捏了楚悦的手,笑道:“傻呀你!我再怎么贪财,也不可能委身给那样一个,只会靠爹靠娘的脓包!”
楚悦反应过来白芷在逗她,捂着胸口,松一口气,端起姜汤,给她递到手里。
“快喝吧,都放凉了。”
一旁两个婢女捂嘴偷笑,如今悦儿姐姐真是越发单纯越发好骗了。
闹了会儿,宋姨身边的嬷嬷过来了,站在门口,神情不似往日那般和蔼。
“姑娘们,停一停吧。”
俩人这才停下,听嬷嬷说话。
“那小伯爷又来了,无论如何都要见白芷姑娘一面。”
一听这话,白芷的脸顿时凌厉起来:“他又想来为难宋姨?”
嬷嬷脸色略有和缓,摇头道:“这回他态度倒是恭敬。所以宋姨让老身来问姑娘一声,可愿意让他看你?”
飞雪舞问世那日,宋姨便定下规矩,飞雪舞女只献舞,谢绝见客。
这条规矩,从定下那日,从未因任何一人打破。
正是因为这份神秘,才得以让飞雪舞在定州流传多年,还能长盛不衰,源源不断吸引着客源。
若飞雪舞女的容颜不再是秘密,那么这支舞只怕也不再是江湖中的传奇。
“想见我可以。只不过,我有个条件。”
白芷一本正经地道,“你去告诉他,宋姨养我一场,便如同我的母亲,我不能不报答她的养育之恩,就直接跟了他。”
“若半年之后,他对我的心意还未改变,我便答应见他。”
“但是在这之前,我只能满足宋姨答应他的条件,只要他想看,我便随时给他舞,仅此而已。”
嬷嬷望着白芷,目光流露一丝欣慰,笑着离去。
楚悦顿时又紧张起来:“你方才不是瞧不上他的么?为何如此轻易便答应了?你走了,宋姨怎么办?流云榭怎么办……”
白芷爱怜地轻拍楚悦的脸蛋:“说你傻,你还真是傻。”
“你觉得,那个脓包,他能把心思一直放在我身上,长达半年之久么?”
楚悦眨着眼睛,似懂非懂,又听她漫不经心地哼了声。
“只怕不出一月,便迷上了别人……”
尽管白芷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楚悦还是忍不住担心。人是会变的。从前她进宫之前,玄帝从未专宠任何妃嫔。她进宫后,他便再也不去别人宫中了……
这时,嬷嬷又来了。
“小伯爷说,他最多可以忍耐三个月。否则便……强娶了姑娘。”
白芷冷冷一笑。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说强娶就强娶。
不过她还是对嬷嬷道:“去告诉他,我同意。”
*
那日之后,柳如是又约裴俨去流云榭,裴俨婉拒了。
白日里,他们一个忙公务,一个在有限的时间里,尽可能多地游览各处胜迹,晚上才在裴俨院中相聚。
这日清早,裴俨正要出门,晨风突然进来,愁眉苦脸跟他说:
“大人,那老妇又来了。”
话音方落,裴俨脸色一变,正要大步出门,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领着几个小厮已经进门。
这妇人,便是这间院子的房主。
她一进门,便将裴俨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眉眼之间尽是喜色。
“贤侄,这是要出门吗?哎呀,看我来的可真是不巧。不过,你大可放心地出去,婶子亲自在这给你看着,保准你回来看见这院子井井有条,还有美味佳肴等着你!”
说到这里,不问裴俨意见,便对小厮们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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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干活!”
这个妇人前两日便来过,但都被裴俨挡在外头。今日她特意赶在裴俨出门前过来,还带来这些下人,当真是用心良苦。
这院子,裴俨已经无心再住,不同她搭话,便扬长而去。
妇人连忙跟上来,眉开眼笑,追着他问话:
“那日院外等你的姑娘,是我的闺女。她长得还不错吧?”
那日傍晚回来,门外确实有位姑娘,躲在院墙后,含羞带怯朝院子里张望。
看见裴俨回来,她也悄悄跟着走进院中,却不走近,只隔着几步,躲在角落里,一瞬不瞬地盯着裴俨,不说话,却时不时傻笑。
裴俨让晨风请她出去,她却对晨风斥责打骂,丝毫不肯离开。
若不是柳如是过来,只怕她还想留下过夜。
她的相貌如何,裴俨已经无甚印象。
“晨风!”
冷冷一声,音调不高,却暗含威慑,吓得老妇脚步一顿,停在原地。
晨风得令,横眉冷眼挡着,挡得住妇人的去路,却挡不住她的大嗓门:“贤侄,我们家良田百亩,旺铺也多,你不如就此留下,给婶子做上门女婿吧!”
至晚,裴俨索性直接来了知州府。
柳如是喜出望外:“裴大人大驾光临,敝府蓬荜生辉啊!快快有请,快快有请!”
两人在后院找了处幽静的凉亭,酒过三巡,柳如是终于忍不住,问裴俨:“今日怎么有雅兴,肯屈尊来我府上了?”
裴俨轻叹了声,道:“过两日我便要回京赴任,临行前来贵府参观一遭,不枉此行。”
“只怕不是为了这个吧……”柳如是望着他阴沉的脸,幽幽地笑。
见晨风在一旁奋力憋笑,模样甚是诙谐,便用命令的语气对他道:“他不说,你来说。”
晨风便把房主上赶着要招裴俨做女婿的事情说了出来,听得柳如是拍手大笑,裴俨的脸却更黑了。
“你这般欢喜,不如明日我去跟那老妇说一声,让她备下聘礼,择日来贵府提亲,如何?”
柳如是霎时收了笑,四下里环视一圈,见没什么人,才压着嗓门斥道:
“你小子,这是嫌我命长啊?”
又喝了几杯,柳如是突然慵懒地往椅子里一靠。
“这几日总算太平啦,哎——可惜,我刚闲下来,你马上又要走了。”
裴俨略一顿,问:“流云榭的事,摆平了?”
柳如是长长地“嗯”了声,仿佛将这些天的劳苦都吐了出来,只剩下一身轻松。
“竟这般容易?”裴俨又问。
柳如是突然直起身,盯着裴俨看了须臾,反问他:“你好像很关心流云榭的事啊?”
裴俨蓦地错开视线,端起酒抿了一口。
“只是惊讶,一个浪荡子也敢嚣张至此。”
柳如是又倒回椅子里,枕着后脑勺,悠悠说道:“浪荡子也难过情关呐。”
裴俨又把目光投向他:“此话怎讲?”
“那飞雪舞女答应他,若三个月过后,他还不曾改变心意,便从了他。”
裴俨一怔,端起的酒盏又重新放下。
“为何?”
语声平静,脱口而出的两个字,并非疑问,而是难以接受,无法置信。
7. 第 7 章
柳如是目光扫向裴俨,望着这位昔日老友,目光愈发幽深。
从前他不理红尘,不问世事,仿佛一个世外高人。除了事关天下兴亡的大事,其余的,好像都跟他没有半分干系。
如今他竟关心起一个青楼女子。
想那飞雪舞女的确姿容不凡,当年他初次得见她的舞姿,也是心潮澎湃。
“你……”他启唇,看着裴俨阴沉的脸,又把话咽了回去,一挑眉,慨然地道,“我明白你的心情。”
世人道,才子配佳人。
可像他们这种寒门子弟,纵使登堂拜相,俸禄也不过两千石。有什么资本,去与那些家底殷实,挥金如土的世家子相争?
“敬安,是不是很不忿?”
裴俨端坐着,心中微澜瞬息之间已经归于平静,了无痕迹。
“并非不忿。”
是固执地相信,她并非贪财之人。然而事实摆在面前,证明他的判断是错的。
可这终究是她自己的人生,她如何选择,都与他这个路人,没有丝毫关系。
而他也不该让一个从此不会再见的女子,继续影响他的心绪。
拎起玉壶,为柳如是斟满酒,语气淡淡,将话题绕过:“你可有想过重回京城?”
柳如是望着头上夜空,唇角已不自觉挑起。
“这定州风物虽不比京城,却疏狂自由。我如今上有老下有小,已在这定州城扎了根,即便庸碌一生,倒也落得清闲。”
“京城的繁华,还是留给裴大人这样的英雄豪杰罢!”
两人且谈且饮,不知不觉已经深夜。
柳如是打了个哈欠,从椅子里起身,望着依然端坐如松,精神抖擞的裴俨,自愧不如。
笑道:“今日暂且饮这一壶,容我歇一歇。践行之日,再与你一醉方休!”
“三更已过,不如今夜,你先歇我府上?”
裴俨正要婉拒,一个衙役从外面匆匆跑来,大声回禀:“大人!大事不好了!”
柳如是酒醒了大半,嚯地起身:“何事惊慌?”
侍卫单膝跪地,急声禀报:
“小伯爷带了一群侍从,夜袭流云榭后院,两方打起来了!方才前院有人来报官,说是一条街都堵得水泄不通,再闹下去怕是要出人命,事态紧急,大人您快去看看吧!”
大梁自开国,为迅速扩充国库,太祖皇帝一改前朝律法,不设宵禁。
为防宵小趁机作奸犯科,律法也相应地加重了处罚力度。聚众斗殴,乃重罪,情节严重者甚至要判流刑。
不等柳如是有所决断,便听一声厉喝:“放肆!”
裴俨眸光森寒,如利刃扫向远处虚空,“竟敢如此藐视王法!”
一股逼人的寒气袭来,衙役心中一惊,立即把头深深垂下,噤若寒蝉。
这几年城中防卫的确有所松懈,柳如是一阵心虚,大步走出,经过衙役身边,急声下令:
“即刻召集所有人马,在前院等候!”
*
风波暂息,这日一早,楚悦辞行流云榭一干人等,带上白露去了慈安寺。
宋姨说智泓大师时常外出宣讲佛法,楚悦本不抱太大希望,谁知智泓大师竟在寺中。
三年前,玄帝棺椁入陵宫,智泓大师曾前去诵经。他一眼认出了楚悦的身份,破格将她请入了内殿。
“施主有何困惑?”
此番下山,楚悦已经下定决心要治好自己。便不再遮掩,将困扰她三年,迄今只有她一人知道的秘密说了出来。
“自玄帝薨逝,我时常还能看见他,”她小心地打量着智泓的神色,但见他面色从容,平静无波,丝毫不见诧异,才继续说了下去,“我越是害怕的时候,他便越是频繁地出现。”
“敢问大师,此病可有法子可解?”
智泓大师坐在蒲团上,面色悲悯听她说完,不疾不徐地合掌,道了一句:“阿弥陀佛。”
“他可能够碰到施主?”
“不能。但我能听见他说话。”
“他碰不到施主,那便无法对施主造成实质的伤害。既然如此,施主为何害怕?”
智泓大师语声悠长,好似山寺中的梵音,可以让人获得发自内心的平静。
然而他的问题,却让楚悦再也不敢瞻仰他的神容。
她迅速垂头,避开他的目光,双手的指甲都掐进了肉里。
又是一声“阿弥陀佛”自头顶传来,语声却透着苍凉,不似方才的和煦。
智泓仿佛窥见她内心的秘密,目光空濛望着前方:“逝者已矣,既然施主仍放不下过去,不妨试着不去害怕,而是勇敢面对,多想些美好的事情。”
不要害怕,勇敢面对?
楚悦何尝不想呢?
可是她当年进宫是为了杀他啊……如今他在天上,只怕什么都知道了吧?
“没有别的法子了么?”她小声问,想起昨夜梦境,咬住了唇。
智泓再度看向她,那自高处而来的一缕无波的目光,渐渐地又显出几分慈悲。
许久没有回音,楚悦抬头,只见智泓已经起身去了内室,出来时手里多了一卷佛经。
眼前一亮,站起来双手合十,对他拜了三拜,才摊开掌心,虔诚地接过,捧在手心来回打量。
“抄经能静心,对施主的病有所助益。”
智泓望着她欣然又敬畏的模样,目光越发慈善,取出袖袋里那只小瓷瓶。
“施主的病在心,若实在被心魔所困,难以支撑,用此药可解。”
楚悦满怀感激,将药瓶和佛经抱在怀里,让白露奉上巨额香油钱。
智泓推脱几番,最终收下。
*
得了大师指点,楚悦勇气倍增,仿佛披上了一层无形的铠甲,在山寺的一宿,一夜好眠。
清早看见镜中自己,竟是许久不见的容光焕发。
辞别大师,赶回城中,兴致勃勃想让白露好好地玩上两天,再返回陵宫。
在一间早茶店正待用些吃食,却听见一旁的人争相议论:“流云榭出事啦!”
让白露去打听了才知,昨夜小伯爷为了一睹飞雪舞女的容貌,竟然夜袭流云榭!
得知宋姨被打断一只手臂,还被关进了知州府衙,立即放下筷子,直奔知府门前。
走下马车,一对长戟锵地一声,交叉挡住她的去路。
“何人竟敢擅闯府衙!”
“白露!”
楚悦扬声一喝,白露便冲上前,抓住两个守卫的长戟,奋力一拽,他们便应声倒地。
制服他们之后,白露抄起一杆长戟,走在楚悦身侧,一路来到知府后院,都无人敢阻。
书房外的石桌旁,柳如是正在和裴俨正在商议此事,便听一个下人上来禀报,说有悍妇闯入府里。
柳如是横眉冷眼,怒斥道:“一个妇人,便慌成这般,我要你们一个个废物,究竟有何用处!”
裴俨却缓缓把目光移向院中,眉头微不可察地一动。
竟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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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依然是一身素衣,如同一抹丝绸,飘逸灵动,仿佛被不知何处飘来的风,拂向他面前。
楚悦快步行走,已然不顾半分仪态,更无暇顾及此刻裙摆飘坠,会显露她的身形。
直奔那一桌两人而去。
初见有生人,她脚步略略一顿,忽而看清他面容,只听见胸膛里咚咚急响。
他端坐着,身姿挺拔,面沉如水,不辨喜怒,似乎在看着她的方向。
目光交汇的一刹,楚悦忽而忘了自己风风火火闯进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只听见一道严厉的男声响起,她才收回目光,望向面前的男人。
“大胆,你是何人?竟敢擅闯本官府邸!”
楚悦听他自称本官,知他便是柳如是,顿时撩起裙摆,在他面前跪下:“我姑姑受人欺辱,身受重伤,知府大人不分青红皂白,便抓了我姑姑,好不讲理!”
她跪在地上仰头看来,如泣如诉,转眼之间已经红了眼眶。
柳如是看呆,俄而,怒瞪下人一眼。
分明是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哪来的悍妇?
“还不退下!”
屏退下人,再看向楚悦时,脸上已经多了几分柔色,抬手欲扶她起身。
“地上凉,有什么话,起来说吧。”
楚悦坚决摇头,见他态度有所和缓,她的语气也软了一些。
“大人,我姑姑一向安分守己,若非吃了亏,绝不会主动生事,干扰太平。还请大人秉公执法,不要错抓好人!”
泪水凝在她微红的眼角,欲坠不坠,竟似芙蓉泣露一般。
柳如是一边被她的容貌惊艳,一边听她诉情,听到现在,勉强理出一丝头绪。
“你是宋老板的侄女?”
楚悦微怔,而后用力点头。
难怪小伯爷如此不肯罢休,冒着坐牢的风险,也要夜袭流云榭。
柳如是恍然大悟,挑眉叹了口气。看见一旁站着个小姑娘,生得玉雪可爱,只是……一只眼睛似乎不好。
再一看,手里还拿着他府里兵器。
走过去,把兵器拿回来,温声道:“快劝劝你家小姐,让她起来。”
回到桌边坐下,一瞬不瞬地观察着对面的裴俨。
裴俨早已不看楚悦,感觉到他的打量,坦然地对上他的目光,任他审视。
楚悦走近几步,低眉敛目,对柳如是道:“求知府大人,放了我姑姑。”
两个男人立即停止对视,不约而同地从对方脸上错开视线。
裴俨垂目望向自己的茶盏,柳如是扫了楚悦一眼,又重新看向裴俨,一边观察他的细微神情,一边故意吓唬楚悦:
“你这姑娘好生蛮横,本官不过抓了你的姑姑,你竟敢骂我不分青红皂白,你就不怕惹怒了本官,我连你也一块抓了?”
楚悦从前并未与这位知府大人直接打过交道,只从宋姨口里听过他的一些事情,知道他并不是这样不讲道理的庸官。
但今日不顾一切闯进来,的确是自己的不对。
她顿觉心虚,垂下眼帘。
然而说出的话,语声虽柔,却不卑不亢:
“一则,我并未辱骂知府大人。二则,我大梁律法也并无规定,骂了官员,便要坐牢。”
柳如是眉头一挑,便见裴俨蓦地抬眼,望向楚悦。
“那殴打衙役,擅闯知府,又该当何罪?”
低沉的男声,字字饱含威慑。
楚悦猛然抬头,便撞上他幽冷深邃的视线。
8. 第 8 章
楚悦初听他这样厉声质问,只觉心口突突直跳,后背发凉。
可此刻,他在柳如是的后院,与他相对而坐。柳如是亲自给他倒茶,与他谈笑风生,似乎很是亲近。
想来他便是那日柳如是带去流云榭的友人。
那日他不请自入,偷偷摸摸潜入舞台后方,躲在暗处偷窥她跳舞,还险些强占她一条面纱。
如此行径,与他这副芝兰玉树的模样,当真是极为不配。
想到此处,渐渐地不再胆怯,越发理直气壮,勇敢地迎着他的目光,语气都不自觉冷硬起来。
“堂堂正正是君子,鬼鬼祟祟乃小人。敢问公子,若是一个人,披着君子的皮,行事却鬼鬼祟祟,该如何形容?”
裴俨听着她这番暗讽,看似稳坐如钟,放在膝头的手,却蓦地一动。
那日他在暗处看她跳舞,的确算不上磊落。
柳如是的眼底却掠过一抹精光,饶有兴趣地望着老友,把他的细微动作尽收眼底,唇角不自觉地一翘。
看来这小子认识她,还不知怎么,得罪了人家。
“公子不说话,是心虚了吗?”楚悦杏眸直直望着裴俨,目光似是要透过他的眼,看进他的心底。
裴俨望着她,眼波蓦然一动,却不是心虚。
只是不曾想,那日街上躲在他身后,一再痴缠,求他庇佑的柔弱女子,竟也会有这样一副咄咄逼人的面孔。
楚悦见他竟毫无愧色,不由眉头一蹙,越发恼火:“公子既想不出,我却早有了答案。”
她挺直肩膀,站在正义的制高点,傲然藐视着这个恬不知耻的男人。
朗声道出一句:“道貌岸然,伪君子。”
说完,还讥讽地扬起唇,毫不错眼地盯着裴俨,问他:“公子,我说的可对?”
裴俨却未置一词,默然从她脸上错开视线。看着清透的茶水,低垂的眼睫遮住了眼底悄然浮现的柔光。
真像一只炸毛的猫。
柳如是听到这里,早已惊呆。
这女人竟真是个悍妇,这小子竟也不跟她争辩!从前那么犀利的一个人,连圣上都敢呛,今日这是遭逢对手了,还是不屑与她争?
腾地从座上一跃而起,大声斥道:
“方才哭哭啼啼求本官放了你姑母,这会儿却伶牙俐齿,对本官的友人如此不敬,你这女子还真是胆大包天!”
“你可知他是谁?”他一手指着裴俨,就要脱口而出他的官衔,被裴俨冷声打断。
“青山!”
柳如是连声苛责,语声高亢,吓得楚悦不自觉地缩起肩膀,看着地上布满青苔的砖缝。
今日是来求人的,却不想撞见这个伪君子,惩了一时意气。
如今不但冒犯了柳如是,还连他友人也一并得罪了。
只怕今日要救出宋姨,是不太可能了。
见楚悦垂头不语,又露出那副怯懦模样,柳如是蓦地心又软了,声线却仍透着官威:
“你姑母没受伤,别急坏了身子。”
楚悦喜出望外,想到自己方才的冒失,耳后一热,垂头咬住了唇。
“多谢大人告知。”
细细的声音,山泉般甜润,柳如是听着,心里的火彻底消了。
“你还真是你姑母的好侄女。”小声纳罕着,放下茶盏,心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楚悦抬眸,疑惑地望着他,他眉头一皱,开始解释:
“是她流云榭的人,将那小伯爷打断了腿!若我不把你姑母抓起来,只怕她此时已经在伯爵府的暗牢里了!”
楚悦刷地一下红了脸,原来事情竟是这样。
然而马上又开始犯愁,这下救出宋姨是彻底没希望了。
谁知却听见柳如是说:“你回去好好劝劝,让你姑母日后别再冲动!若有下次,本官决不轻饶!”
“大人已经将我姑姑放了?”楚悦睁大了眼,不敢相信。
柳如是瞥了裴俨一眼,望着她道:“本官堂堂知府,四品大员,还能骗你一个小姑娘不成?”
若真是宋姨将小伯爷打伤,按律至少要坐三年牢房。
宁远伯只有这么一个独子,定不会善罢甘休,若他给柳如是施压,让他将宋姨的罪刑加重也不是不可能。
如今柳如是却把宋姨放了。
这简直是天大的好消息,楚悦喜不自胜,撩起裙子正准备下跪磕头,柳如是急忙冲过来搀扶。
“别别别,这我可受不起,快起来,回去看看你姑母吧。”
楚悦走后,柳如是回到座位上,给裴俨续上茶水。
意味深长地笑着,戏谑道:“你对这姑娘,挺特别呀?”
楚悦衣裙翩跹,好似又被风吹拂着飘远,去到天涯海角。
裴俨收回视线,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怅然道:“两方都有过失,宁远伯把人要了回去,拘着流云榭的人,怕是不太公平。”
柳如是笑着,眉头一皱:
“我与你谈女人,你与我谈政事。真是无趣。”他一转眸,猜想裴俨或许是顾及这姑娘已经许了人家,所以不敢随意招惹。
可是,如此登对的一对璧人,若是无缘,当真可惜。
何况据他观察,老友对她只怕是,早已动心。
回想方才楚悦骂他的场景,他立即敛去笑容,严肃起来。
“你莫不是哪日喝醉了酒,背着我跑到流云榭,把人家姑娘当成花娘给轻薄了吧?否则她为何要那般骂你?”
见裴俨不否认,他霎时瞳孔一震,以为自己猜对了。
凑到他面前,压着嗓子,低声给他出主意:“既然这事都发生了,你不妨去给人家道个歉,然后负起责任。”
裴俨半晌无言。
只怕如今,她连看,都不肯再看他一眼了。
“我并未非礼她,更对她无意。”最终,他这样告诉柳如是,也告诉自己。
柳如是诧异,他竟猜错了?
略一沉吟,想到后日便是初三,便问:“那,临走之前,随我再去看一次飞雪舞?”
“不必。”
*
楚悦急忙回到流云榭,宋姨果然全须全尾的,身上没有半点伤痕。
只是白芷在人前露了脸。
姑娘们围在桌边,争相给楚悦讲述昨夜的事情。
据说小伯爷带人闯进来的时候,已经三更天,大家都睡下了,谁都不曾察觉他们进来。
看到白芷房里挂着的舞裙,小伯爷一眼认出她的身份。
好在宋姨料到他耐不住三个月,提前雇了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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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手。
白芷看见屋里闯进男人,临危不乱,拉着小伯爷给他端茶送水,等人叫来打手,下令打断了他一条腿。
“啊?”楚悦听到这里,吓得叫出声,满目忧愁望向好姐妹,“你……”
宁远伯府在定州城的势力,人尽皆知。宁远伯手中掌有兵权,定州的兵力全都在他手上,他和手下的军士维护着这座城市的安危。
百姓不得不仰仗伯府的鼻息,就连定州知府柳如是都不外如是。
但是,白芷却满不在乎。
“知府大人会亲选一队守卫,自今日起,每日都会来咱这巡逻,量他胆大包天,也不跟衙役打斗!”
百姓斗殴,是重罪。
殴打朝廷官吏,刑罚比斗殴更为严苛。
楚悦松了一口气,却又疑惑:“你们如何得知?”
“宋姨一回来就告诉我们这个好消息了。宋姨说,”
说话的姑娘突然放低了声音,大家都凑得更近,竖起了耳朵听她继续讲下去,“约摸是京城来了钦差微服,知州大人在他面前,唯唯诺诺,乖得跟猫似的。”
“宋姨从牢里出来,去跟知府大人道谢,知府大人却让她好好谢谢那钦差大人!”
“守卫巡逻的事情,八成也是钦差大人吩咐的!”
这无异于昭示着,从此以后,流云榭有了官服的庇佑。
姑娘们说得兴高采烈,楚悦却无心再听。
回想今晨在知州府所见,柳如是对那人态度亲近中的确透着几分恭敬。
那时她冷言冷语,讥讽于他,柳如是好像比他本人都要震怒,还斥问她,“可知道他是谁”。
这钦差,怕就是他吧。
他不惧宁远伯的势力,如此维护百姓的安宁,倒也是个好官。
可今日她却那样气势汹汹地,在柳如是的面前,将他狠狠讥讽了一通……
而他明明为流云榭做了那么多,她那样对他,他竟一丝愠怒都没有。
若时光能够倒流……
*
当日宋姨便给楚悦找好客栈,让她宿在外面。
流云榭毕竟是个烟花巷,鱼龙混杂。她如今早已不是这里的姑娘,若一味久留,容易招来祸患,最终会牵连流云榭上上下下几百口人。
带着白露在外头玩了半日,晚上径直去了客栈。
说起来是个客栈,却是一个偌大的院落,位置也安静,门口有侍从把守,轻易不会有坏人进来。
楚悦找到自己的房间,舒舒服服睡了一个安稳的长觉。
次日清早,打开窗户的一刹,她蓦然呆住了。
对面的房间里,房客正好也在开窗。
清早的阳光洒下,像细碎的金粉。
他一身白色中单,墨发半披半束,站在窗户里,俊逸面容一半沐浴阳光,一半享受阴凉,远远看去,朦胧又温柔。
竟有人能比阳光还要干净,还要耀眼。
对视良久,是裴俨先收回视线,转身回房。
楚悦愣愣望着那扇空荡荡的窗,失神片刻后回到屋里,找出那方王氏墨,用帕子仔细擦去上面的浮灰。
洗漱过后,穿好衣裳,拿着墨,来到他的门外。
手心发潮,她站在门口任微风吹拂,许久,郑重抬手,轻叩门扇。
9. 第 9 章
裴俨正在内间更衣,听见叩门声,以为是晨风买回了早茶,便轻声道了一句“进来”。
声音轻缓,自内间传出,竟有几分亲和。
可楚悦却站在原地,分毫未动。
她怎么敢随意去他的内间?
遂又叩门,力道比方才重了些,想提醒他,让他出来见她。
看来不是晨风,那这大清早,会是谁?
快速系上最后一枚衣扣,裴俨沉着脸出来,看到一角白色裙琚随风飘进门里,蹙起的眉头蓦地松开。
怎么是她?
正沉吟间,看到那只小手又抬起来,立即扬声道:“进来吧。”
楚悦仍未抬脚进门。
从前在流云榭,姑娘们都说,被她们围在中间,羞怯的她,好似一个误闯了青楼的和尚。
倒也没有那般夸张。
门里的人,究竟有无妻室,她尚不知;何况如今,她名义上,还是玄帝的遗孀。
“公子……”她轻唤,希望他能走出来,来到她面前。
裴俨意外,此刻她竟又这般知礼了。
走到她面前,却也没踏出房门,只在门里望着她,面色淡淡:“何事?”
楚悦垂头,紧紧攥着墨盒,刹那间,鼻尖已沁出一层薄汗。
“昨日……对不起……”
她声如蚊呐,从一步之外传来,几不可闻。
裴俨便又往门边走了半步。
望着她轻颤的长睫,想让她再说一遍,却见她猛地一伸手,将一团黑物捧到他面前。
是一方崭新的王氏墨。
他略有一惊,定定看着胸膛处,几乎要触上来的一双素手。粉白的指甲不加任何雕饰,修得干净圆润,倒不大符合她的身份。
“这是何意?”
楚悦感觉到指缝间有汗水渗出,悄悄移动五指,想让热意散发出去,却觉手心一空。
抬起头,手中的墨,和面前的人已不知去向。
须臾,他出来,手里多了一碗茶水。
定州知府都要谦恭地敬一杯茶的人,竟亲手给她奉茶。
楚悦红着脸接过,小口啜饮,喉间燥热不知不觉缓解许多。
看着她喝完,裴俨接过茶碗,望着她鼻尖上涔涔的汗,语声和缓地道:“现在说罢,何事。”
他收了她的礼,她喝了他的茶,昨日的嫌隙仿佛在这一来一回中,冰消雪融。
楚悦不再畏缩,勇敢地开口:
“昨日……昨日我出言不逊,顶撞了公子,今日特来道歉……”
一想到昨日自己的蛮横和莽撞,霎时又羞耻不已,耳后越来越烫,声音越来越低。
“是我误会了公子……公子大公无私,不畏强权,胸襟宽阔,是这世上难得一见的好人……”
望着她透红的耳垂,裴俨的目光渐渐幽暗起来。
“昨日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楚悦一咬唇,鼓起勇气,抬头望进他的眼睛:“我说的是真的!虽然你偷……”
偷看她跳舞也是事实。
可不知为何,此刻迎着他的熠熠目光,望着这张严正的脸,想到他为流云榭做的事,她竟有些心潮翻涌,说不出他的一丝不好来。
昨日骂也骂了,今日是来道歉的,不该再揪着他的错不放了。
看到他去屋里放下茶杯出来,面色比片刻之前好似端肃了许多。
正懊恼不该再度提及那日的事,惹他不快,忽见他双手交叠,朝她深深俯首!
从未有一个男人对她行过这般庄重的大礼,望着他头上银冠,她手足无措,连连后退:“你、你这是作甚……”
裴俨腰弯得极低,肩背却依然挺拔,文人风骨尽显,仿佛永远不会向权势屈服。
“那日之事,是裴某之过。”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裴某一介凡夫俗子,亦不例外。”
“还请姑娘恕罪。”
他躬身长揖,语声清朗,郑重其事的模样,让楚悦有种错觉,好似回到了那金碧辉煌的九重天阙,在参加一个庄严的皇室典礼。
半晌才想起来说一句:
“你快起来,我早已……早已原谅你了。”
裴俨起身,望向她的眼神,又不自觉地多了几分柔光,想到什么,又很快暗了下去。
楚悦越发不好意思,不敢再与他对视,只敢看着他修长的银白色衣摆。
仿佛看见皑皑的雪,凉意扑面而来。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的秘密,能不能不要告诉别人?”
裴俨再度朝她一揖,正色道:“那日所见,我只当黄粱一梦,梦中是真,梦醒是幻。”
“裴某今日允你一诺,哪怕有朝一日,山无棱,天地合,也绝不会泄密。”
他字字如有千钧,这番话仿佛在哪里听过,楚悦却听出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
心脏骤然收缩,血液有沸腾之势,怕被他瞧出异样,只想快速躲回房里。
匆匆朝他福身:“那我便告辞了。”
裴俨却道:“等等。”
“裴某还有一语,想赠与姑娘。”
他面色陡然肃冷,语声也多了几分低沉:“听闻姑娘答应小宁远伯,若是三月之内他不作乱,你便愿意和他喜结连理。”
楚悦眨着眼睛,听到这里,脱口而出:“如今这承诺已不作数了……”
“裴某冒昧,想奉劝姑娘一句,日后莫要贪财,免得误了终身。”
原来,他那日见她跳了飞雪舞,便以为她就是飞雪舞女。
他并不知道这世上还有白芷。更不知道,这承诺,是白芷对小伯爷许下的……
她的担心,如今看来似乎都是多余的……
楚悦彻底松了一口气,又朝他福身:“公子的教诲,我定铭记于心。”
起身却见裴俨走进屋里,拿着她的王氏墨出来,递到她面前。
“此墨名贵,价值连城,姑娘还是留着,将来赠与它的正缘吧。”
楚悦讶然看着他,冰凉的墨盒已经平稳地落入手心。
“可这是……”那日为报他救命之恩,她本就打算送给他的……
此番带出来,也没想过会在这里遇见他,只是想着回了陵宫,抄佛经时会用到。
他原来并不想收。
裴俨已经转过身,她看不见他的神情,只听见他语声透着威严,最后说了一句:“日后遇事,三思而后行,切莫再惩血气之勇。”
说罢,大步走出楚悦的视线。
他今日几番劝诫,字字真挚,楚悦直到此刻才恍然大悟,原来昨日在知州府,他并非真的打算治她擅闯之罪,而是想让她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告诫她日后莫要冲动行事。
不知为何,今日望着他背影,她竟有种悲戚的感觉。
*
“什么?明日启程?”
柳如是听见裴俨要走,一改悠闲的意态,表情变得无比严肃,盯着他的脸,“莫不是嫌我冷落了你?”
知州府的石桌边,裴俨正襟危坐,面不改色看着院中空地,仿佛看到一抹素缟被风吹着飘向自己,却总瓢不到手边。
“明日启程,这几日多谢款待。”
脸上虽有笑意,声音听上去却是冷冷清清,浅浅淡淡,给这秋日午后更添几分寂寞愁苦的意味。
多谢款待?
柳如是望着裴俨,眼珠子一转,他如何款待这家伙了?
不过是陪他喝了几壶酒,还没正经跟他吃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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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饭。款待?何来款待!
他很快咂摸出些味道。
“敬安,你莫不是,情场失意……”
“青山。”
裴俨温和地打断了他。
“还记得当年鹿鸣宴上的荷花么?”
当年殿试,裴俨高中状元,柳如是中榜眼。
圣上赐宴,让所有及第的考生谈诗论道。
一个同科为了博一个世俗眼中的好官职,竟然毫不遮掩地写诗,对圣上和几位考官言过其实地大加奉承。
为了谋个锦绣前程,其余同科纷纷效仿,胡编乱造,篡改历史,给上位者平添丰功伟绩。
只有一个人,只字未写,轮到他的时候,他站起来,仰望碧空,高声朗诵。
“世人皆爱牡丹,予独爱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
此人遭到在场同科的一致议论和鄙夷,说他标新立异,自命不凡。
然而圣上却一眼看中了他,当场便破格将他任命为翰林院编修,此后更是一路青云直上。
他便是柳如是。
此刻,裴俨便如他当年一般,兀自背起了这段诗文。
柳如是遥想当年,笑着在心里骂了那青涩少年一句愣头青,问裴俨:“好好的,怎么说起这档子事了?”
裴俨诵罢诗文,从碧蓝的苍穹收回视线,极为郑重地看了柳如是一眼。
端起面前茶盏,小酌一口,将随身带来的一个锦盒推到他面前。
“此番小宁远伯受伤,宁远伯府只怕不会轻易放过流云榭。余下的事,我无暇顾及。定州人杰地灵,陛下将这宝地托付于你,还望莫要辜负。”
“这是我亲手种的蒙顶石花,一亩田才出一两,清明之前采的,你留着慢慢喝吧。”
“保重。”
郑重说完最后两字,不做一刻停留,转身走了出去,唯有抑扬顿挫的声音留在空中。
“若是初心未改,多应此意须同。”
柳如是本想再做一番挽留,可是当他听完裴俨的诗,好似被人从天灵盖上劈了一掌,顿时陷入了怔忡。
这些年,那个愣头青好似变了,谁也不敢得罪,成了一个油腔滑调的家伙。
只有他的老友,似乎有些变化,但初心却从未更改。
*
小伯爷断了腿,知府大人又调了兵时常去流云榭巡逻,楚悦心中的忧虑暂时去了大半。
眼下唯一紧要的困扰,便是玄帝。
明日就要返回陵宫,今日白露在外面玩了一天还没尽兴,吃了晚饭,又跑出去玩了。
这孩子,正是花样年华,本该尽情感受这繁华的世界,却一直与她困在那深山老林里。
难得出来,楚悦便纵容她玩个痛快。
一个人在屋里,对着一盏蜡烛,开始回想智泓大师的箴言。
他说,让她多想些美好的事情。
其实玄帝很宠她,自她进宫,他便再没去过别的嫔妃宫里。冬日里,寝殿里没日没夜地烧着银丝碳,温暖如春。一进夏天,她的宫里第一个用上冰块。
若不是那次意外中了药,只怕他会一直将她捧在手心。
后来破了戒,他便像变了个人,对她的身子如痴如狂。
但那痛苦的第一次,却给楚悦留下了难以抹去的阴影。
“多想些美好的事情。”
智泓大师的话,让楚悦停止怨恨。
一切回到最初,玄帝一直以来的渴念,便是希望她能够发自内心地,全心全意地取悦他一次。
“你何时能够对朕主动些?”
每次侍寝,她都无比紧张,僵硬地好似一具尸.体,他有时扫兴,便会这样问。
10. 第 10 章
楚悦和玄帝,的确有过美好的回忆。
有一次在御花园摘荷花,突然天降大雨,是玄帝撑着一把伞出现,将她一路抱回了她的寝殿。
知道她爱吃石榴,便命工部建造一艘大船,从太行山运回一颗两人合抱的石榴树,亲手给她种在院中。
至今她还记得,那石榴树亭亭如华盖,来时硕果累累,有一颗果实熟透,从枝头落下,砸在了他的肩头。
她躲在门后惊诧,白露却大笑,引来他的注目,羞得她急忙躲回屋里。
自她进宫,到玄帝中药不得已强迫她,中间有过长达半年时间,他的宠爱从未间断,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这半年中,他知道她在逃避侍寝,也从未逼迫。
若不是那次意外,只怕她也早已甘愿献出自己。
后来她怨恨他,他心知肚明,却还是独宠她一人。
昔日痛苦如潮水般席卷,美好如同风影,转瞬不见。
双足仿佛泡在冰冷的潮水中,楚悦浑身僵冷,连忙起身开始收拾行李,用忙碌驱散寒意。
找见了智泓大师给的那只小药瓶。
瓶子通体发黑,握在手心凉凉的,小小一只,倒有些分量,放在耳边摇一摇,却听不见什么声响。
这究竟是什么神药?
为何一丝动静都没有,里头该不是空的吧?
来到桌边,打开瓶塞,往手心一倒,竟真是空的!
楚悦难以置信,连忙拿过蜡烛,正要对着瓶子照一照,忽然看见面前的茶碗里,不知何时多了一粒芝麻大小的黑东西,似乎正在化开……
不好!
如此弥足珍贵的药丸,竟只有这般大小,转眼溶解了。
楚悦懊悔不及,急忙端起茶碗摇晃两下,将里头的水喝了个干净。
一边埋怨智泓大师小气,一边懊恼自己粗心,又收拾一会儿东西,忽然觉得有些头晕。
视线开始模糊,身子渐渐变轻,脑子一片混沌,只想回房睡下。
可白露还未曾回来。
摸索到门口,恍惚中,看到院中伫立着一道笔挺的人影,周身清辉环绕,散发着阵阵寒芒。
玄帝……
他知道她在这屋中,过门而不入,只静静地看着,是否也和她一样,在追忆那些曾经?
*
裴俨刚从外面回来,看到楚悦屋中亮着,却未曾掩门,便驻足看了一会儿。
见她出来,立即错开视线,正要转身离开,却见她身子一晃。
连忙大步上前,在她摔倒之前,扶住她的手臂。
定睛一看,却见她神色迷离,眼睛上仿佛蒙着一层雾气,看着十分虚弱。
“你怎么了?”
楚悦抬眸,便见玄帝望着自己,长眉微蹙,神色关切。
瞬而阖上眼,微笑着往他怀中靠了靠。
“你来了……”
语声甜软,一副小女儿娇态,裴俨立即不再看她,手臂又用了些力,尽量不让她的身子碰上自己:“唐突你了,你自己站好,我马上走。”
一松手,她的身子却摇晃着倒过来,他忙又把人扶住,往屋里扫了一圈,不见她的婢女,便道:
“我先扶你进去,你等我叫大夫过来。”
进门两步,便是一张圆桌。
扶她坐下后,一转身,却被一双柔软的手臂环住了腰。
后背一僵,小腹蓦地一紧,便听见她小声地央求:“别走……”
年轻男子修长的脖间,嶙峋的喉结迅速滚动。
半晌开口,声线已然暗哑:“我去叫大夫。”
“我不要大夫,”楚悦脸颊紧贴着他后腰,“我只想要你。”
这双手臂柔弱无骨,缠在腰间,好似一圈圈湿透的白绸,将他牢牢缚住住,令他分毫不能动弹,甚至要夺去他的呼吸。
裴俨望着屋外,庭院空旷,凉夜如水。
他心脏急跳,半晌,额间已是青筋暴起。
一狠心,握住她的手,将它们从身上拿开。
旋即转身,将她扶住:“你坐好,我很快回来。”
“不要……”
楚悦急忙抓住他的手。
从前要她主动,如今她主动了,他却这般冷淡。
视线愈发模糊,仰头望向他时,眼角已有了凉意。
“我想去榻上……”
裴俨望着她湿润的眼角,心口一窒,却还是转身走了出去。
楚悦望着消失在门口的人影,竟是比从前他欺负自己时,还要伤心。
为何总是对她这般狠心。
把头埋进桌子里,彻底哭了出来。
哭了两声,忽然感觉有人进门,她立即止住哭,未及抬头,便觉一双手臂穿过她的膝弯,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是玄帝,他竟然又回来了。
她惊诧地看着他的侧脸,他目不斜视,将她稳步抱上了床榻。
他终究还是疼她的。
躺到榻上,楚悦本以为,下一刻他就要来撕扯,谁知他却起身要走。
她急忙勾住了他腰间玉带,这是从前,他手把手亲自教给她的。
但她从未主动这样对他做过。
今日是第一次,生怕他不满她的生疏,手犹自颤颤。
被她猝不及防一勾,裴俨险些压上她,全凭一手撑着床榻,才与她保持着岌岌可危的距离。
时而羞怯,时而勇猛,时而这般……
真是让人难以招架。
毫不错眼地打量着她,目光越发幽暗,语声却清冷:“你做甚?”
楚悦耳后一热,鼓起勇气抚上他脸颊,靠近他耳边,颤声:“我想亲你……”
裴俨额角一跳,未及将她推开,便觉耳垂上一片轻软。
他浑身僵住,手背上筋络凸起,转眼之间,楚悦绵绵的轻吻已经颤抖着,熨烫过他的耳垂,脸颊,脖颈……
心跳骤乱,这一抹温柔素缟,终于拂向了自己。
可他却不敢妄自领受,轻轻推开她的手,沉声道:“停下。”
楚悦一怔。
浓烈的男子气息从他的领口逸出,温热又带着些许潮湿,细嗅下,仿佛还能闻见淡淡的茶香。
她都如此主动了,他竟还能这般冷静。
她难以置信,手又不安分起来,却被他猛地攥住。
“不可!”这高昂的一声,她听出了他的怒意。
是她做的不够好?
羞耻,委屈,她顿时红了眼睛,耳朵却是滚烫。
“你不是一直想这么做吗?”她颤声问。
裴俨紧紧攥着她的手不让她再乱动,望着她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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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的眼底,声音稍稍平息,正色道:“我并非贪恋肉.欲之人!”
“你……不喜欢我了?”楚悦着实震惊。
眼见她泫然欲泣,怕她又要缠上来,裴俨当机立断,伸手点了她颈上穴位,她总算闭上眼,安分地躺回榻上。
方才一番折腾,床褥,两人衣衫尽乱。
无意瞥见她胸口,透过轻薄的亵衣边缘,显出一抹刺目的红。
心下一惊,迅速探过手去,掀开一看,却是瞳孔一颤。
他以为是血的地方,竟是一只灵巧的蝶,翩然欲飞。
这一片白太过夺目,他迅速错开视线,胡乱替她拢好衣裳。
片刻也不敢多待,来到外间,瞥见桌上倒着一只漆黑小巧的瓷瓶,思及方才她古怪行迹,瞳孔骤然一缩。
拿起一嗅,竟有股奇异的药味,和他从前有次办案时查获过的迷药极为相像。
片刻之间,已有无数念头划过心头,最终还是沉着脸,将药瓶放回原处。
关上门窗,确定不会有歹人闯入,兀自走进了凉凉夜色。
*
次日,楚悦醒来,思及昨夜,只觉得非比寻常。
梦境真实得离奇,玄帝的举止也一反常态。
面对她的主动,他竟没有很欢喜,反倒十分不悦。
特别是那一句“我并非贪恋肉.欲之人”,语气极重,仿佛有一把刀,刻进了她的脑海般,挥之不去。
他在恼什么?
莫非这些年,她一直误解了他?
他说让她主动些,难不成,只是想让她在别的方面,对他主动些?
她确实不喜争宠,别的妃嫔时不时送来亲手绣的寝衣,鞋靴,而她却从未主动为他做过什么。
仿佛有一道天光,将这长达三年的黑暗照亮,她顿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收拾好东西,来到院中,却找不见白露的人影。
顿时慌了,一早明明嘱咐她,今日回陵宫,切不可走远。
“白露——白露——”
“我在这——”
楚悦循声看去,便见对面的屋顶上坐着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女孩正在冲自己招手,正是白露。
柔声喊道:“快下来,我们该回去了——”
听见楚悦唤,白露立即指着院子,对那少年道:“送我下去,我要跟姐姐回家了。”
“姐姐?”晨风很是诧异。
白露却下巴一扬,满脸得意。对生人,她一向这般介绍她和楚悦的关系。
一落地,她便跑到楚悦身边,指着晨风,跟她说他武功多么多么厉害,昨日救她的时候多么多么英雄。
楚悦见这少年衣衫朴素,正要取出些银钱聊表谢意,便见他身后,走出一道英伟的人影。
“晨风。”
语声低沉,透着威慑,晨风立即走过去,在他身后站好。
是他。
楚悦一怔,既是他的人,若是以金银相赠,便显得俗气了。
这些日子,的确受他诸多恩惠,此番一别,只怕今生不复再见。
想说些什么与他道别,抬眸看去,瞳孔骤然放大。
今日他穿着一身紫袍,比起昨日那身清逸的白袍,倒多了几分矜贵,眉宇之间正气凛然,竟显出几分帝王之相。
玄帝……
11. 第 11 章
门前,青年屹立如松,晓风拂过,翻动他宽大的衣袖。
楚悦站在庭下,望着几步外的男子,仿佛穿越时光,回到才进宫时候。
那时玄帝下朝,时常也会穿着一袭紫袍,在御花园中赏景。
她远远看着这个天下最具威严的男人,想到日后事情败露,被他处死的惨状,便忍不住浑身发抖。
白露见她怔怔地望着裴俨,却不说话,连忙轻轻摇了摇她的衣袖。
回过神,惊觉眼前这人不苟言笑,整日一副庄严模样,竟好似比玄帝还有帝王风范。
裴俨想起昨夜,本想再嘱咐她两句,莫要轻信旁人,免得吃亏,可望着她眸中惊慌之色,一番劝解终化作一声叹息。
正要转身回房,却听见她轻颤的语声,略显焦急。
“公子……”
裴俨脚步一顿,重新看向她。
楚悦垂眸不敢看他的脸,声音越发细小:“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裴俨怔住,负在身后的手微微一动。
庭下风拂动她耳畔一缕青丝,她的耳垂却透着微红。
垂目凝望片刻,朗声道:“在下江州裴俨。”
声音如清晨钟声,低沉厚重。
字字落在耳中,楚悦又是一惊,望向他的刹那,颊上一热,眉头却是一蹙:“衍?”
裴俨面不改色,吟诵道:“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辞,安民哉。①”
竟是这个俨字,而非衍。
方才刹那间的想法实在过于荒诞,实在不该如此唐突,问他姓名。
连忙对他福身:“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我只是……”一慌张,脑子仿佛空了,垂眸想了半晌,才继续道,“公子对我有大恩,若是连恩人的名字都不知道,总是不好的……”
裴俨望着她,眸色越发幽深。
等她结结巴巴把话说完,看着她佩囊上绣着的一对雏鸟,问:“这便回去了?”
楚悦连忙“嗯”了声,对他福了一礼:“公子多多保重。”
说完,看都不敢再看他一眼,拉上白露快步逃开。
裴俨一怔,望着她的背影,半晌,两片微张的薄唇复又合上。
一旁,晨风看着她们上了马车,才回过神,问裴俨:“大人,您堂堂知府,她小小一个青楼女子,您怎么能如此谦虚,自称在下?”
裴俨未置一词,冷冷睨他一眼,转身回房。
*
马车上,楚悦捂着心口,白露替她擦着鼻尖的汗。
“娘娘,您的脸为什么这样红呀?是哪里不舒服吗?”
楚悦用力一咽口水,扯过她手里帕子,背过身去不让她看出自己的窘迫:“方才走得太快,有些热而已。”
想到方才,白露说她和那人的小侍卫玩到了一起,便问:“昨日又被坏人欺负了?”
提起昨日,白露霎时竖起眉毛,哼了一声,嘟着嘴开始跟楚悦告状。
“对!好多坏蛋!他们比我高,比我壮,围着我,欺负我,还用石头砸我!”
楚悦连忙扔下帕子,将她浑身打量一遍:“哪里受伤了?快让我看看!”
白露却歪头笑着:“他们那么笨,根本砸不着我!我跑了两步,就有一个大侠从屋顶上飞下来救我了!就是那个大哥哥。”
楚悦望着小家伙白白的脸蛋,爱怜地笑了。
可是目光停在她的眼罩上,心里却泛起酸涩,伸手触上去,轻轻摩挲。
这眼罩用了上好的绸缎,由她一针一线亲手缝制,还绣着憨态可掬的小兔子,漂亮精致,戴着也很舒适。
可她如今慢慢长大,这样总不是个办法。
受人欺负,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待,虽然小家伙一直不放在心上,可女孩子总是爱美的。
她本就生得白白糯糯,若是能治好眼睛,定是个灵动可爱的小美人。
白露望着楚悦眼里漾起浓浓的笑意,皱眉便问:“娘娘,你笑什么?”
楚悦轻揉她的小脸蛋:“我想给你治治眼睛,害怕吗?”
白露摇头,那只明亮的眼睛里光芒更甚:“白露不怕!”
但是随即又开始犯愁,靠到楚悦怀里:“城里的大夫,他们不是说,我的眼睛治不好吗?”
楚悦轻轻搂着她,眸光愈发坚毅:“踏破铁鞋无觅处,世间之大,若定州没有大夫能治,我便带你去天涯海角。一定能将你治好。”
“车夫,去城隍庙。”
*
城隍庙的附近,聚集着大量从各地迁徙而来的流民。
为了防疫,官府会指指派一些医馆,安排人手去那里做义诊。
从前听姐妹们说起过,有个年轻的义诊大夫,不但医术高明,还长得玉树临风,人送绰号“医仙”。
她们闲暇时,时常争相结伴,去城隍庙一睹他的风采。
楚悦怕生,亦胆小,从未和她们去过。
马车粼粼,转眼便驶入了城隍庙附近的街上。
流民们有的为了食物争抢,有的病倒在街边痛苦地呻吟,有的坐在地上痛哭哀求。
这氛围,让楚悦又同情,又不安。
看见一辆华贵的马车驶来,流民们纷纷围上来,伸手乞求施舍。
前路被阻,楚悦无法,只好步下马车。
紧紧拉着白露的手,生怕和她走散,一边四下张望,寻找大夫的踪影。
突然人群中间传来一声叫喊,是一个大汉,凶巴巴地喊着“兔崽子,给我站住——”,一边用力推搡周围的流民。
楚悦连忙拉着白露闪避,却猝不及防被一个孩子撞上。
是个脏兮兮的小姑娘。
贵人素白衣裙粘上了她身上的灰土,她正仰头,忐忑地看着楚悦。
“没关系。”
楚悦柔声说完,蹲下去拾起地上的烧饼,这是她撞上来时掉落的。
拍了拍,正要给她递过去,却被人一把抢了去。
竟是方才推人那大汉。
楚悦眉头一皱,毫不留情斥责道:“一个大男人,竟好意思从孩子手里抢东西。”
她的声音一向温柔,即便生气也没什么气势。
大汉歪嘴一笑,张嘴扯下一块烧饼,转眼吞进肚里。然后把自己咬过的烧饼递给楚悦:“怎么,你想吃?”
白露扬手一记上勾拳,打得他嘴歪眼斜。
“臭流氓,走开!”
大汉双手捂着脱臼的下巴,低头望着眼前这个天赋异禀的怪力女孩,吓得连烧饼都不捡就跑了。
小姑娘钦羡地看着白露,须臾想起什么,连忙将地上的烧饼重新捡起,就往嘴里塞。
这时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她的小手。
“脏东西可不能随便吃,会害病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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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个面白如玉的男子。
只见他不知从哪拿出来一张干净的烧饼,递给小姑娘,极是儒雅地对她笑道:“吃这个吧,刚买的。”
小姑娘两眼放光,说了声“谢谢”,将烧饼一把抢过,害羞地跑开了。
这人倒也善良,楚悦见他美如冠玉,身形笔挺,一身白衣,飘飘欲仙,在一众流民的对比之下显得气质格外超群。
身上背着一个皮质佩囊,散发着淡淡药香,猜测他或许便是她要找的那位医仙。
不等她开口询问,男子便俯身凑到白露面前,温和地笑着,去摘她的眼罩:“让我看……”
话音未落,白露一个肘击,他急忙趔趄着闪开,站起身望着这个厉害的小家伙,惊诧不已。
楚悦连忙拉过白露,将她护在身后,对他道:“妹妹不懂事,公子请见谅。”
“无妨无妨,姑娘是带令妹来瞧眼睛吗?”
一伸手,指着路边一个小桌,两张板凳:“不妨去那处小坐,容在下给令妹好好瞧瞧。”
这个年轻男子,容貌好看,满脸堆笑,楚悦很怀疑他只是空有其表。
正要找人询问,便见一个佝偻的大娘,走过来拉着男子的手臂:“医仙……咳咳……老婆子……咳咳……”
她面如菜色,一说话便连声咳嗽,呼吸极为困难,一看便知是来瞧病的。
男子笑容有些勉强,指着楚悦,对她道:“大娘您稍等,这位病人先来的,我给她瞧完了,再给您瞧。”
楚悦却道:“先给这位大娘瞧吧,我等得及。”
医仙大悦,望着楚悦的目光不自觉又多了几分惊艳。
大娘也笑逐颜开地去了桌边等候。
落座后,医仙取下药囊,俨然换了一副庄重神态。探过大娘脉搏,摊开药囊,取出里面几根银针,熟练而精准地扎上了大娘手背上几个穴位。
一盏茶功夫过去,大娘的呼吸渐渐平缓,咳嗽也完全止住。
医仙取下银针,望着大娘,脸上又有了笑意:“大娘,您现在觉得如何?”
大娘喜笑颜开,不断地给他躬身道谢,医仙分文未取,起身将她送走。
直到此刻,楚悦才彻底相信了他的确有几分本事。
摸着白露的头,柔声道:“别怕,让大夫给你瞧瞧。”
医仙小心地拿掉白露的眼罩,仔细打量她的左眼,一边用手指按压她的眼周,一边询问她可否疼痛,一番检查过后,笑着给她把眼罩又戴了回去。
楚悦站在一旁看着,手心早已沁出了汗。
“能治好吗?”
医仙望着楚悦,笑道:“当然。”
突然从远处传来一道粗蛮的高喝。
“找着没有?”
这声线虽然从远处传来,楚悦却一辈子都忘不了。
上次在花厕门口,若不是裴俨出手相救,她只怕早已被这人掳走,成了皇室的耻辱。
“白露……”
楚悦颤抖着,急忙抓上白露的手。
白露仰头,脱口而出:“姐姐,你的脸好白……”
“别出声……快走……”
说着拉起白露,想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转身逃走。
可这一双腿却不受控制地发软,几乎站立不稳,就在她快要撑不住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道从容镇定的声音。
“别怕。”
12. 第 12 章
是医仙,他看出楚悦陷入了麻烦,立即跟了上来,用身形替她遮掩。
楚悦霎时找到一股支撑般,找回几分力气。
尽量不去触碰他的身体,与他一前一后,向前彳亍,不知过去多久,终于盼来那道可怖的喊声。
“走!”
分明可怖至极,直让她打了一个哆嗦,可她却好似听见了天籁。
轻轻闭上眼睛,小心翼翼地,找回自己的呼吸。
耳边传来医仙的声音,极为轻软,像风拂过,似是怕她再度受惊:“他们走了。”
楚悦转身,勉强扯出一丝笑容,对他福身道谢。
这一丝笑,在医仙眼里却如同莞尔,他呆呆地望着,情不自禁看出了神。
楚悦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垂头道:“方才大夫说,家妹的眼睛能治。请问大夫,该怎么治?”
医仙回神,将她请回桌边,怕白露听见害怕,凑近她,低声道:“用刀割开即可。”
他声音压得很低,听在楚悦耳中,却如同惊雷一般。
她迅速后撤,看着医仙,惊恐的眼神带着浓浓的质疑。
医仙见她这般望着自己,瞬间敛去笑容,变得严肃起来。
“姑娘莫怕。令妹的病,是外伤,此法虽险,却是唯一的办法。寻常汤药,对她的病,并无半分用处。”
回想起来,白露这些年确实用过不少药,他说的是事实。
可眼睛何其宝贵,万一出了闪失,便一丝好转的希望都没了。
楚悦无论如何也不能随意去冒这个险。
立即起身,叫回白露,对医仙福身道谢,转身就走。
医仙连忙跟上来,边走边跟她解释。
“在下明白姑娘的忧虑,当年在下的师父便是用此法医好了一个病人的眼睛。”
“若是令妹的眼睛能视物,对她来说,是一辈子的幸事。令妹年岁尚轻,尽早医治,恢复起来也快。”
“在下每日都会在此义诊,姑娘好生考虑,若想好了,便来此地,在下定当竭尽全力医好令妹。”
他这一番话说得确有道理,楚悦听完,又对他福了一礼。
“我会认真考虑的,多谢大夫。”
这一考虑,便是大半年。
转眼到了次年四月,桃李芳菲,春江水暖,正是人间好时节。
这半年,楚悦自己的病却是好了大半。
并非是抄经的缘故。
那次在外面耽搁的太久,走之前一切井井有条的陵宫,回来后,竟是落叶满阶无人打扫,寝殿亦无人供奉,香火早已熄灭。
等楚悦打理好一切,想起抄经之事,才发觉带回来的王氏墨遗失了。
所以她从未抄过一句经文。
但却时常想起那夜梦中,玄帝那句“我并非贪恋肉.欲之人”。
回想从前种种,只觉得自己一味怨恨,却从未站在他的角度,去体量过他的感受。
他再来找她时,她一改畏惧和不耐,而是坦然笑对,去安抚,去顺从。
渐渐地,他找她的次数越来越少,而她也慢慢放下了那些痛苦的曾经。
至于白露的眼睛,楚悦又寻访了几个大夫,他们的疗法与从前那些大夫并无二致,只是开些养肝明目的汤药,说到底对她的眼睛没有任何作用。
有次下山,一个姐姐竟抱着个胖嘟嘟的小女娃回流云榭来探望姐妹们。
她从前多次堕胎,从良嫁人后多年未能有孕,一问才知,这孩子竟是拜那医仙所赐。
更听闻一个后院的杂役,他的兄弟在山中拾柴,不慎被毒蛇咬了,也被这医仙剖肉放血,生生从阎王爷手里救了回来。
此类事情,听多了,楚悦渐渐信服了医仙的医术。
但这种信任,并不足以让她彻底放心地把白露一辈子的光明交到他手里。
让她不得已做出决定的,是宋姨的一番提醒。
*
这日宋姨将楚悦领进屋里,屏退所有下人,关紧门窗,煞有介事地跟她说:
“有人在查你刺杀玄帝的事情了,你尽早准备,逃得越远越好。”
恍如一道晴天霹雳,将这四年平静的生活,生生劈开一条巨大的裂缝。
楚悦忐忑不已,却发现一切都有迹可循。
去年小伯爷闹事之后,知府大人柳如是曾派人定时来流云榭巡逻,以防有人聚众闹事。
原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平息了。
楚悦返回陵宫后没过多久,柳如是曾以搜捕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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贼之名,亲自将流云榭上上下下彻查了一遍,连后院柴房里的一只猫都被他亲眼从头到尾打量过。
第二月的一个深夜,他又带兵,毫无征兆地将流云榭所有的门都把守得铁桶一般,以搜查药烟为由,进行了一次突击检查。
除此之外,还把所有人的画像,姓名籍贯等一应履历都登记在册。
画像之事秘密进行,他向宋姨保证只是出于安全考虑,绝不会泄露任何一个姑娘的资料。
当时得知这些,楚悦立即想到了裴俨。可又一想,他曾郑重发誓,绝不会泄露她的秘密,况且他也并无寻觅自己的理由。
宋姨见柳如是对流云榭的保护依然如旧,之后也再没来搜查,也慢慢把心放下。
直到一个月前。
宋姨又察觉到柳如是在暗中查自己的族谱。其细致程度,连九族之内的旁支都不放过。
这才惊觉,柳如是一开始,使的便是障眼法,他真正的目的,恐怕是要彻查当年他们谋害玄帝的事情。
“虽然他们一时半刻查不到你,但是事有万一,咱们还是早做打算。银票我都给你备下了,走之前,随时来取。”
恐惧如潮水,卷土重来,竟有滔天之势。
恍惚间,楚悦又看见玄帝嘴角渗血,僵死在自己怀里。
手脚凉透,后背忽冷忽热,万般惊怕,纷乱的脑中,却有一丝头绪分外清晰。
沦落天涯海角,如何自保尚未可知,更遑论要找到一位医术高明的大夫,简直如大海捞针。
白露的病,不能再拖下去了。
她把白露叫到面前,郑重又温柔地告诉她,若要治好眼睛,就得用刀子划开她的眼皮。
“怕吗?”白露伏在她膝前,她轻抚她软软的脸蛋,满目爱怜。
白露紧紧抱着她的腰,却道:“白露不怕,但是白露不想娘娘害怕,不想娘娘担忧。”
楚悦欣慰地笑,语气却透着忧愁:“我是怕他一刀下去,若是失了准头……你的眼睛,便再没有治好的可能了。”
“那娘娘要给我做一辈子的眼罩!”
清脆干净的声音,像林间欢快的鸟啼,顷刻间驱散了楚悦心头浓浓的愁绪。
她立即带上白露,找到了医仙。
13. 第 13 章
一别数月,医仙看见楚悦,喜出望外,抑制不住地激动,眼里的光芒好似比初见时还要晶亮。
“姑娘,你终于下定决心了?”
楚悦拉着白露的小手,望了她一眼,又望向医仙,坚定地道:“决定了。今日特来请医仙施诊。”
医仙二话不说,收拾完东西,带着楚悦回到自己的医馆。
检查过白露的眼睛后,再次向她确认:“姑娘,你当真决定好了?”
楚悦对着医仙深深福了一礼,起身,迎着他的目光,语声郑重无比:
“我只有这么一个妹妹,还请先生万万将她妥帖地治好。”
“事成之后,必有重谢。服牛乘马,执鞭坠镫,只要先生开口,只要我力所能及,我都在所不辞。”
听着她铮铮誓言,医仙惊叹不已,肃然地挺直了腰身。
望着她眸中殷切期盼,滢然水光,拱手正色,对她许诺:“定不负所托!”
一盏茶过后,医仙准备好一切,还给楚悦送来一册话本,让她打发时间。
楚悦含笑接过,却随手放在一边,目送白露跟着他去了楼上。
等他们消失在楼梯拐角,她仰头抑制住心中酸涩,一步也不敢走远,竖起耳朵听着楼上的动静。
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一分一秒都这样漫长。
不知去楼下张望了多少次,不知抱头蹲在墙角担心了多少回。
脑子里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作响,就快被无尽的不安吞噬的时候,头顶传来医仙淡淡的声音。
“你可以去看她了。”
楚悦瞬间清醒,如蒙大赦,腾地起身,却因为太过急切,不慎摔到地上。
医仙忙来扶,她忍痛,提裙快速来到二楼。
小家伙安静地躺在干净的床上,眼睛上缠着一圈白色纱布,手心里还紧紧攥着她的眼罩。
“姐姐……”
听见她隐隐发颤的细弱声音,楚悦热泪决堤。
*
当晚,白露便醒转过来。
医仙给她内服外敷了镇痛的药,除了微微的疼痛,一切良好,没有发热,意识清醒。
听医仙说,从头到尾,她都没哭一声。
楚悦大力夸赞她一番,喂她吃了甜粥,又给她服了助眠的汤药,不多时她便睡了。
但她自己却扭伤了脚腕。
为了方便医仙随时观察白露的病情,及时给她换药,给她悉心的照顾,在医仙再三挽留下,她便答应,留在了他的小院。
半个月后,白露的伤口彻底愈合,楚悦的脚也完全好转。
拆下纱布的一刹,看着那张雪白的小脸上,一双完整无缺的明眸,这个陪伴了自己十余年的小家伙,终于获得了重生,楚悦再一次热泪盈眶。
当日她们便向医仙辞行。
知道他不肯收诊金,楚悦早已提前将一张一千两的银票,悄悄地放在了他的药橱里。
临上车,塞给他一张字条,望着他隐隐颤抖的手,柔声笑道:
“这些日子,多谢先生照拂。愿先生前程似锦,一生平安。”
医仙意识到她这话不对,脸上赧色乍消,迅速展开手中字条,看完上面的字,再抬眸,楚悦的车早已走远。
他连忙大步追上,边追边喊。
“姑娘——”
“在下李流光,今年二十有三,家境优渥,品行端正……”
“姑娘你若是还未有心上人的话,可否考虑考虑在下……”
楚悦坐在马车里,听得耳朵都红了。
白露初见光明,只觉得今日的娘娘,竟比从前她看到的还要美上百倍千倍,就好像天上仙子一样。
“姐姐,不如你别做娘娘了,就答应了那医仙,嫁给他吧。”
楚悦眉头一皱,嗔道:“你这孩子,才几日功夫,竟学得如此孟浪。”
然而白露的话却让她想起宋姨的提醒。
原本打算等治好白露,回去收拾一下,给那群小宫女们留下些什么再走。
可今次,迫不得已在李流光家中待了半月之久,将守陵人的职责长长久久地抛之脑后,重温市井生活,让她这个活死人好似也跟着涅槃重生了一般。
她的确不想再日复一日困在那陵墓里,做那有名无实的太妃娘娘了。
她要就此远走高飞,彻底任性一回。
“想不想随我一起,去浪迹天涯?”
“去哪?”白露顿时两眼放光。
楚悦望着白露,眼睛里亦是抑制不住的神采飞扬,却道:“先回流云榭一趟。”
*
为了不让白芷起疑,更不想让她伤心,楚悦只说自己去江南玩上一阵,不久便回来。
找宋姨拿了一些银票,辞别众姐妹,来到外面,已至黄昏。
第一次独自远行,望着行人渐渐稀少的街巷,楚悦这才后知后觉地生出几分忐忑。
方才临走,宋姨又嘱咐她,前几日城中起了一起偷盗案,牵扯众多,还闹出了人命,就在这两日,京里好似要来个钦差大臣,要亲自督查此案。
只怕再晚一些,城门会戒严,出入不再容易。
为防这又是柳如是的幌子,宋姨再三告诫,让她尽早离开,走的越远越好。
“姐姐,我们去哪?”白露见楚悦呆立着,忍不住又问。
楚悦立即不再犹豫,道:“先出城。”
马车行驶起来,仿佛有一只手从后面推了一把,让她不得不一路向前,去面对未知的前程。
白露兴奋不已,却还是忍不住透过车帘,流连着这座还未来得及深入了解的州城。
“姐姐,出城之后,我们去哪呀?”
“你想去哪?”
白露想了想,道:“从前你不是跟我说,岭南盛产荔枝,甘甜多汁,而且那里没有寒冷的冬天。不如我们就去那里吧?”
“那西域呢?你不是一直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坐在枣树上,一边看着旷野上的牛羊,饿了就从树上摘枣子吃,困了就躺在树上睡么?”
“那要是地上有牛粪,我睡着了掉下去怎么办啊?”
楚悦忍俊不禁,须臾,轻轻点上她额心:“那就在树上给你造一间房子!”
“可是我们连劈柴都不会,怎么造房子啊?”白露一转眸,调笑道,“那就找个俊朗的西域小伙,给我当姐夫,让他给我们造房子!”
楚悦大惊,瞬而脸颊一烫,伸手就去挠她腰。
“上哪学的这些浑话!”
“啊!好痒呀!我不说了……我真的不说了……”
一路欢声笑语,不知不觉,便来到了城门。
宋姨提前备好了路引,守卫检查之后,二话不问,立即放行。
一车二人,颠簸在黑暗中的官道上,人烟渺茫,却有种天高海阔之感。
掀开车帘遥望,原野尽头灯火阑珊,似有人家,楚悦便让车夫驱车前往,打算今夜先在农户家借宿一宿,明日一早再一路向南。
可谁知话音方落,身后便传来急乱的马蹄声。
一声一声,好似激扬的擂鼓,远在身后,却震得人浑身发麻,脏腑欲裂。
“给我追!就是前面这辆马车!”
是丑肥圆的声音!
楚悦霎时毛骨悚然,对车夫急喊:“快走!”
可是马车如何能跑得过轻装简行的飞马?
忍着惧怕,颤抖着取出医仙调配的药膏,手忙脚乱地给白露抹在脸上,一张灵动的脸转眼变得丑陋不堪。
“一会儿我求他们放了你,你即刻回城,让宋姨去知州府求救!千万别跟他们硬来,他们人多,你打不过!”
“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你记住了吗?”
白露眼里泪光闪动,望着楚悦焦急万分的模样,用力点头。
丑肥圆的人很快追上来,将马车团团围住。
只听见一声低沉的马嘶,车夫一声惨叫,重重滚落在地。
车帘被挑起,一股恶臭随即被风带进车里。
丑肥圆吹亮火折,望着瑟缩在角落里的楚悦:“美人儿,你让爷找得好苦啊。”
说完扫见一旁的白露,脸上淫.笑顿时僵住,厌恶地皱了下眉头。
转头对手下道:“来呀,把她们捆住手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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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楚悦强自镇定,问道:“是小伯爷派你来的?”
丑肥圆的目光陡然变得阴鸷:“难道爷就不配要你?”
“你要带我们去何处?”
“明日一早,美人儿自会知晓。”丑肥圆邪笑道。
此刻已然出城,他有胆量背着小伯爷掳走她,只怕不知要将她掳去什么暗无天日的地方。
楚悦立即拔下头上发簪,横在脖间。
迎着丑肥圆惊诧的目光,毅然道:“我可以跟你走,但她又聋又哑,还生得丑,于你无用,你放了她。”
丑肥圆立即举起双手,安抚道:“好,好,我答应你,你千万别冲动。”
楚悦深深望了白露一眼,从容不迫地拉起她的手,将她带下马车。
含泪望着白露走出去,忽然之间,一只手从身后猛地制住她身子,夺去她手中发簪重重摔到地上。
白露听见动静,立即转身看来,小小的手霎时握成硬拳。
楚悦用力摇头,示意她千万不要过来。
谁知丑肥圆忽然大喊一声:“还不快给爷弄死这个小玩意!”
白露拔腿就跑,却还是被丑肥圆的手下追上,从后面刺了一刀,倒在了血泊中。
“白露——”
楚悦发了狂似的大喊,拼命地朝她扑过去,却逃不出丑肥圆粗蛮的圈禁。
他趁势取出棉布塞住她的嘴,和手下齐力捆住她的手脚,将她放回车上。
马车急速飞驰起来,楚悦缩在车厢角落,浑身颤抖,泪流成河。
她的白露,陪了她十余年的妹妹,就这么没了。
若是不曾自作聪明将她赶走,至少她们还能死在一起。
好似有一把刀在剜她的心,一刀更比一刀深。
捱过漫长的剧痛,无边无际的黑暗又朝她压了下来。
*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不再颠簸,停在了路上。
恍惚传来金铁碰撞之声。
楚悦渐渐睁开眼睛,凝神细听,远处近处,刀剑声,呐喊声,嘶吼声,马蹄声乱成一片。
有人急声高喝:“保护大人!”
大人?官府的人来了?
楚悦心中燃起希望,透过黑暗望向车帘,静静等候着,许久之后,刀剑声歇,车外响起几人的对话。
“多谢大人出手相救,草民感激不尽!”
是丑肥圆的手下!他这么说,难道官府的人在帮他?
又听一道铿锵的声音,气势磅礴,仿佛有千军之勇:“大人,流寇向北逃窜,属下已经派出一队人马前去追击!”
流寇?
楚悦兀自惊疑,又听见一道低沉肃冷的声线,瞳孔骤然放大,心跳骤急。
“如此深夜,你驱车疾行,意欲何往?”
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好听的声音!
竟是他!
楚悦激动地流下热泪,急忙伸腿,用尽全力拼命踢打车厢,企图引起他的注意。
车厢里传来异动,丑肥圆的手下惊慌不已,说话都不再连贯:“草、草民……草民带着家眷回乡……”
裴俨幽冷的目光如同刀光一般刺着他,对自己的属下道:“去查看马车里可有异样。”
“大人!大人不可!草民的妻子是个疯妇,只怕会吓到大人!”
属下早已掀开车帘,举着火把一照,看见泪流满面,拼命摇头的楚悦,大喝道:“大人,里头绑着个女人!”
裴俨硬拳紧握,高声下令:“将此人和他的同伙统统拿下!”
说时迟那时快,丑肥圆眼见事情败露,正要和手下四散逃走,裴俨的人迅速赶上,将其尽数抓获,带到他面前。
森寒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看清丑肥圆面目的那一刻,裴俨只觉得心口莫名抽痛了一下,想到什么,立即转身回望身后的马车。
车中蓦地传出凄楚的低泣,他的属下正弯腰探进车里,车里的女子似乎非常抗拒他的接近。
“你别动!本将给你松绑!”
裴俨立即大步上前,大掌重重按上属下的后背,语声平静,却透着不容抗拒的威严:“让开。”
14. 第 14 章
闻言,属下立即闪身让到一边。
车帘重新落下,暂时隔绝了危险。
没有嘶鸣,没有呐喊,没有刀光剑影。
夜晚重回宁静,唯有那一道饱含镇定的声音,在风中余响。
楚悦不再挣扎,紧紧盯着车帘处,无限期盼。
然而车帘却迟迟未曾被掀起,她渐渐又开始不安,用尽最后的力气,朝他呐喊:“是我——救我——”
万般渴求喊出口,却只化作声声呜咽。
眼泪顺着脸颊滑下。
就在她绝望到快要心碎的时候,车帘猛地掀起,一道英伟身影出现在眼前。
火光晃动,她看见那一双深邃的眼睛望着自己,满目惊痛。
眼泪愈发止不住,转瞬之间,裴俨便大步跨上马车。
车帘重又落下,周遭又是一片漆黑。
青年单膝跪在她身侧,扶她靠坐在车厢上,轻柔而敏捷地取下她口中棉布,又去解她腕上的绳索。
他几番尝试,都没能成功,呼吸渐渐粗重,冰凉的指尖有了潮意,一向从容镇定的人,竟也开始焦急。
“快好了,莫怕。”他轻声安抚,声音隐隐颤动。
几番不懈努力,绳索总算松开。
终于得救了。
一得自由,楚悦便不顾一切扑进他怀中,紧紧揪着他胸襟。
坚实的胸膛里,他心跳怦然,清晰地响在她的耳际。他的体温萦绕,给她带来浓烈的暖意。
她闭着眼用力感受,生怕这一丝生的希望只是自己一场幻梦。
却听见头顶响起他轻柔的话语。
“好了,没事了。”
一夜的惊怕,委屈,懊悔,化作呜呜的低泣,在这一刻终于宣泄出声。
从前她哭,最多只是静静流泪,从不会出声。
可此刻,她不知怎么,越哭越发心痛,越哭越发汹涌。
最后不得已停下,是被他的属下打断。
“大人,时辰不早了,继续赶路吧!”高昂响亮的声音蓦地传进车里,透着明显的不耐。
楚悦上一刻还哭得颤抖不止,听见这道声音,身子一抖,僵在那里,哭声也戛然而止。
她竟在他怀里哭了那么久,他的属下都等得不耐烦了。
瞬而脸颊一阵发麻,是他的胸腔在震动,他命令属下:“你先带兵前进,本官随后便到。”
“这……”属下显然有些无语。
楚悦连忙推开裴俨,缩起身子,垂头道:“对不起……”
“你快出去,别让你的部下久等……”
裴俨却纹丝不动,打量过黑暗中她脆弱的轮廓,顿了一顿,只问她:“他们可有伤你?”
声音虽哑,却透着逼人的寒意。
想到丑肥圆那张脸,楚悦便毛骨悚然。
忽而心口一痛,她再度揪住裴俨的衣襟,仰头望着他,凄声道:“白露……他们杀了白露……”
“不,她一定还活着,我要去找她……”说着,就要下车,却发觉脚上的束缚仍未解开。
一滴泪溅上手背,裴俨眸光骤冷,沉声道:“我让晨风去。”
安顿好楚悦,步下马车,叫来晨风,让他即刻带上一队人马,让丑肥圆的人领路,原路返回去寻白露。
正欲前往处置丑肥圆,却听见身后车帘被挑起。
楚悦跟上来,迎着他震惊目光,凄然道:“我也要去……我认得路!”
她一头乌发松松挽在身后,泪眼潸然,遭逢祸事,模样狼狈,却仍凄楚动人。
望着她难掩姿色的倦容,裴俨沉声命令:“不准去,回车上。”
“白露如同我亲妹,我一定要找到她……”
楚悦含泪望着他,“让我去……求你……”
无论她如何哀求,面前的男人始终无动于衷,面孔坚硬如凿,她最终绝望地闭上眼睛,两道剔透的泪痕刷地划过脸颊。
蓦地,裴俨出声,语声已经没了方才的冷硬。
“你先上车,容我片刻,稍后我与你同去。”
楚悦睁开双眼,激动地望着他,便见他对着一旁的属下嘱咐:
“你守在此处,没有我的命令,一步都不准擅离。”
这名属下便是方才催裴俨赶路的那位将军,他一身黑甲,虽不是满面虬髯,却生得横眉冷眼。
只怕他此刻正不满楚悦耽搁了他们的行程,听见裴俨的命令,竟冷着脸,迟迟不肯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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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悦兀自忐忑,回身欲登车,脚步却是一顿。
这辆严丝合缝的马车,昨日还承载着奔赴前程的美梦,此刻却如同一个魔窟,让她望而生畏。
若说此时此刻绝对安全的所在,那便是他的身边。
眼见裴俨的脚步声飘远,她迅速转身,去追上他。
裴俨停下,见是她跟来,长眉一沉:“说了不准去,晨风已经走远,快回车上。”
“我想跟着你……”楚悦垂眸,双手绞在一处,小声乞求。
裴俨怔住,眉头蓦地一松,片刻,终是对她道:“走吧。”
*
亲兵们将丑肥圆和他的人押跪在地上,一看见裴俨过来,立即扑上来求饶。
“大人,小人一时糊涂,求大人饶了小人这回吧!”
“从今以后,小人一定改过自新,再也不会擅动大人的人半根毫毛!”
裴俨眯眸,目中寒光如刃,威声逼问:“知她是本官的人,还敢将她掳走,谁给你的胆!”
丑肥圆见他盛怒,连忙伏到地上,搬出伯府的势力,恬不知耻地信口雌黄:“是,是小伯爷让小人这么干的……”
“不是的!”楚悦气得浑身发抖,“他、是他要将我掳走……”
裴俨却一抬手臂,将她挡回身后。
继续逼问:“那他可让你杀人了?”
丑肥圆一时瞠目,语塞半刻,继而又求道:“小人知错了……小人再也不敢了……”
眼见事情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揭过,楚悦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柳如是那般忌惮宁远伯府的势力,他的好友,又怎会不懂官场上的利害?
眼中凝聚起失望,她悄无声息地退后,与身前人隔开些距离。
忽听铮的一声,雪亮刀光破空而过,裴俨竟毫无预兆地抽出身旁将领的佩剑,剑芒直指丑肥圆!
楚悦吓得惊呼一声,下意识抓上裴俨的手臂,闭上双眼,不敢去看那即将到来的血光。
感觉到她的害怕,裴俨挥剑的手蓦地一顿,微微侧首回望身后,继而迫视地上恶人,眸中寒光竟是比刀光还要森寒。
须臾,把剑递给属下,冷声道:“杀了他。其余共犯,押回府衙候审。”
15. 第 15 章
楚悦缓缓睁开双眼,望着他手中雪亮的剑,半晌,不敢相信。
他竟然,要杀了丑肥圆……
可一想到是他杀了白露,她顿时不再震惊,也不再害怕,反倒觉得快意。
属下望着裴俨手中长剑,迟迟不敢接过,只道:“大人如此草率,恐怕不妥吧……若是宁远伯问起来,属下该如何交差?”
未曾审理,便治人死罪,还当场诛杀,即便是这位在战场上厮杀多年的将军,都为之一惊。
裴俨横眉,扔下剑,冷冷道:“一切责任,皆由本官一人承担。”
说完转身,带上楚悦,点了一队人马,去寻白露。
手下牵来一匹马,送来他的披风。
系带在风中飘扬,裴俨沉吟片刻,最终抖开披风,穿在了自己身上。
来到楚悦身边,从后面垂目望着她轻颤的长睫,温声道:“我抱你上马。”
楚悦咬唇,低声应道:“嗯。”
话音落,便觉腰侧一热,青年男子宽大的手掌贴上来,毫不费力便将她托上马背。
她急忙握紧扶手,下一刻,裴俨的手也扶了上来,擦着她手掌边缘。
不等她有所反应,只觉马背一晃,他已跃了上来,紧挨在她身后坐下。
他的双臂绕过她,一手撑着扶手,一手牵着马缰,身上披风随之敞开。
她陷在里头,周身都是他身上强烈的男子气息。兀自缩起身形,却觉后颈一痒,她肩头一颤,他的声音已然落入耳中。
“坐稳。”
低磁的男声,近在咫尺,好似无数只无形的小爪子,在肺腑间抓挠。
楚悦悄无声息又往前挪动了几分,紧绷着身子,低声应道:“坐好了。”
裴俨用力一夹马腹,马儿一声嘶鸣,扬蹄冲了出去。
楚悦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后仰,后背不得已靠上他胸膛。他体格强健,每一次肌肉牵动,带出的力道都震得她浑身一颤。
这迫人的气势,让她如坐针毡,无限煎熬。
尘土飞扬,疾风翻卷,终于奔袭到记忆中白露遇害的地方。
楚悦记得,那时刚出城门,走了不久,便被他们追上。
而他们这一路飞驰,竟是用了快半个时辰才到达。
下马后,楚悦立即要来一只火把,俯首探寻,不多时便找见那时被丑肥圆打落的发簪。
她弯腰拾起,四下里扫视一圈,辩出白露遇害的方位,大步奔去,对着地上一照,果然有一滩血迹。
可是……她人,去了何处?
当时明明看见,她倒了下去。
高举火把,对着空旷的远处,连声大喊:“白露——白露——”
直喊得嗓子冒了烟。
后部人马不多时追了上来,裴俨立即下令,让他们兵分四路,分别朝四个方向,展开地毯式搜索。
长龙一般的火把,瞬间朝四面八方散开。
火光交错,恍惚之间,楚悦看到眼前显出一个巨大的黄色光晕,白露正在笑着朝她走来。
“白露……”
楚悦立即迎上去,却觉脚下一软,天旋地转,一只有力的手臂及时将她捞住。
仰头看去,是玄帝的脸,却不见了白露。
“你看见白露了吗?”她急切地问,他是鬼,若白露真的死了,他应该会知道。
裴俨单手将她扶稳,望着她的眼睛,满目痛惜:“她会回来的。”
就在这时,一滴水珠又溅上他手背,却不是她的泪。
须臾之间,额上,鼻尖,亦溅上雨水。
手中火把发出了嘶嘶声响,火苗在风中急速窜动,几有湮灭之势。
楚悦欲拂开他的手,继续搜寻,裴俨却牢牢迫住她,不让她移动分毫。
对上她惶然无措的目光,他语声平静,告诉她:“下雨了,我送你回去。”
楚悦坚决不肯,用尽全身之力甩脱他的束缚,不顾一切,跑了出去。
白露一定没死,一定还在等她去救她,她不可以抛下她,自己回去。
城中遥遥传来更鼓声。
竟已是五更天。
雨声骤急,更比鼓声密。
雨水浇在脸上,模糊了视线,她奋力奔跑,却如同踩在棉花上,蓦然间脚下一空,身子急速下沉。
裴俨立即扔下火把,从后面扶住她的肩。
扳过她身子,却见她虚弱地闭着双眼,似是晕了过去。
瞳孔一震,一边脱下披风裹住她,一边扬声高喊:“来人!牵马来!”
*
楚悦意识迷离之中,只感觉到自己被人骑马带回了什么地方。
她沉沉地睡去,脑海里还悬着白露的下落。
等她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榻上,周围的一切都陌生至极。
身上的衣物并非是自己的,却干净清爽,带着清幽的兰花香气。
一跟头从床上坐起,检查过身体并无任何异样,却仍不敢相信,生怕那夜裴俨将她救下,只是她的一个美梦。
“你醒啦!”
走进来一个清丽女子,看着比楚悦略年长,见楚悦醒来,似乎很是惊喜,快步来到床边,放下汤药,对着她一顿仔细的打量,满目欣羡。
楚悦被她瞧得不好意思,耳后一热,小声问:“这是哪里?”
“定州知府!”
楚悦大惊,见女子头戴名贵的玉梳,钗环衣饰皆非俗物,大胆猜测:“你是……柳夫人?”
女子喜出望外,赞道:“你好眼光!”
楚悦羞涩地道:“夫人过奖。”
柳夫人递来药碗:“来,这是安神补血的汤药,快趁热服下。”
楚悦却说自己已经大好,不想喝药,柳夫人只得把药放下。
身上的衣裳散发着阵阵幽香,楚悦莫名不安,拢着领口,小心翼翼地问:“我的衣裳呢?”
柳夫人挑眉一笑,见她愈发焦急,这才告诉她:“你的衣裳坏了,我让人拿去让裁缝给你照着尺寸新裁了一身,今日午后就能送来。”
“你身上这身,是我未曾穿过的新衣,你将就着穿。”
见她面上还有忧色,又笑道:“放心,你这屋里,除了大夫,没人来过。”
楚悦瞬间松一口气:“多谢夫人……”
柳夫人却挑眉一笑:“哪呀,我得谢你!”
“为什么?”
“多亏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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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后我再也不必看那伯爵夫人的脸色,去参加那些不想去的宴会了。”
楚悦听得一头雾水,眉头紧蹙。
却见柳夫人摊开手,亮出里头一只黑色的虎符,楚悦立即睁大双眼:“兵符?”
“定州城的兵权!”
“不是在宁远伯手里吗?”
她愈发疑惑,柳夫人笑得越发得意,将兵符仔仔细细瞧过一遍,长长叹了口气,仿佛在感慨这兵符实在来之不易。
之后,她便将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尽数说给楚悦。
原来她被劫持那晚,碰巧有一队流寇在城中作乱。
府里人手不够,柳如是便向宁远伯借兵,谁知宁远伯记恨柳如是几番回护流云榭,竟拒绝了他。
柳如是只得带着几十号兵马,势单力薄追击之下,让流寇杀死数名守城侍卫,逃出城去。
这队流寇出城,遇上掳走楚悦的丑肥圆,意欲抢掠,两拨人马打杀起来,又撞上了前来办差的裴俨,楚悦这才得救。
今日一早,裴俨在知府升堂,诏来宁远伯。
借由此事,凭着圣旨,当场褫夺他的兵权,交回了柳如是手中。
听到此处,楚悦震惊不已:“他竟有如此手段?”
柳夫人望着她,叹道:“你可真是幸运,遇上了御史大人。”
御史大人?
“你说的,可是裴……”
柳夫人被她惊讶的模样逗得直笑,扬眉打断她:“难不成还是别人?”
望着她这般笑容,楚悦愈发不好意思。
他年纪轻轻,竟身居如此高位,比知府大人还要高上一头。
难怪那晚,他敢就地处死丑肥圆。
震惊之余,又觉窃喜,若当真如此,没了兵权的宁远伯府,成了没毛的凤凰,这定州城总算是要重回太平了。
回过神来,却见柳夫人忽然起身,不打招呼便去了外面。
楚悦目光追随着她,却见窗柩上,映着一道颀长身影,英伟笔挺,似是隔着窗纸触上她的目光,察觉到被她发现,这才悠然转开。
分明窥望的人不是她,她却也下意识缩进床帐里,心跳怦然。
柳夫人来到门外,见裴俨已经转过身,似是要离开,连忙将他叫住。
想说什么,又一想,还是走到裴俨身边,才压着嗓门跟他说起来。
“人都已经醒了,为何还是只在外头看一眼就走?”
裴俨正色望着前方,只道:“她缠绵病榻,我随意造访怕是不妥。”
柳夫人眉头一皱:“怎么不妥?你救了她一命,进去看看又有何妨?”
“找了大半年,总算找到了,万一哪日她又失踪了,我看你呀,就后悔去吧!”
思及这半年,裴俨不觉恍然,回过神来,柳夫人已经走远。
摊开手心,精致白玉盒子剔透莹然,竟是比他掌心还要温润。
望着那敞开的房门,他终是合拢手掌,负手走了过去。
交谈声忽高忽低,朦朦胧胧传进屋里,楚悦未曾辩出他们说的什么,便觉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叩门声轻响,激起身上一层热浪,她头也不敢回,只声若蚊呐地道:“请进来吧。”
16. 第 16 章
即将步入五月,裴俨款步进门,携来外面春草气息,仿似也带进来一缕骄阳。
屋中的温度愈来愈高,楚悦的后背转瞬沁出薄汗。
心跳骤急,她紧紧揪着床褥,兀自后悔方才没有及时将床帐放下,裴俨陡然止住脚步,停在床榻五步之外,立在一张角几旁。
“听闻……”
“大人……”
两人异口同声而出,又不约而同地朝彼此看去。
青年银装素冠,身形伟岸,周身仿佛有清辉笼罩,威风凛凛,似天神降世,让人不敢多看。
目光交错的刹那,楚悦恍如被灼到一般,迅速错开视线。
静默须臾,她终是把心一横,掀开被褥,趿鞋下榻。
裴俨见她要来行礼,长眉霎时一沉:“快快回去躺好,我即刻就走。”
然而楚悦早已来到他身前,掀起裙摆,就要下跪。
他立即上前,稳稳扶住她双臂。
楚悦猛然抬头,再次撞进他深邃的眸中。
“大人……”
凝望她一双惊诧的美目,裴俨语声轻柔:“大恩不言谢,何况路见不平,本就是我分内之事,你无需向我行此大礼。”
他的双手实在有力,楚悦自知拗不过,只好起身。
走过去,倒了一杯茶,给他双手奉上。
裴俨接过茶水,轻抿一口,抬眸,她已退至一步外。
柳夫人比她丰腴,这身烟紫色衣衫穿在她身上,松松散散,倒透出几分慵懒韵致,原本俗气的颜色,竟让她衬得不似凡尘。
目光缓缓上移,落到她脸上,却见她仍是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
负在身后的手略微一动,便听她喃喃开口:
“大人数次出手相救,我着实感激涕零,无以为报。”
楚悦双手绞在一处,手心一层汗,却竭力表现出从容,“但如今既已落到大人手里,我甘愿受审,还请大人放过流云榭。”
裴俨一挑眉,瞬而猜到是柳如是动作太大,让她以为官府要对流云榭不利,受了惊吓。
不过他却面不改色,凝着她被自己捏得发白的指甲,眸色愈发幽暗。
朗声问她:“那便从实招来,为何这流云榭的花名册上,没有你的姓名?”
御史大人掌监察事务,楚悦恍然大悟,果然是他在背后查她,查当年玄帝的死因。
但既然他这般问,显然并未查出个所以然。
她顿时找回几分心神。
想起去年临别他的铮铮誓言,抬头迎上他熠熠目光,一咬唇,反问他:“大人当日千金一诺,信誓旦旦说过不会泄露我的秘密,难道大人的话,又不作数了吗?”
“大人虽救了我,是个好人,可大人这般出尔反尔,却的确算不上君子。”
裴俨眸光一闪,却把眉头一压,板着脸,沉声道:“放肆。”
楚悦肩头一颤,立即垂下头去,不敢再看他的脸。
如今既已被她知晓他的官衔,他又怎会像当日那样,任她抨击。
看来这一套不管用了,得想想别的法子。
白玉盒坚硬却温润,裴俨想起什么,扫了她的手腕一眼,却被白纱中单的袖口挡住视线。
“本官问什么,你便从实招来,不准再顾左右而言他,听见了?”
楚悦望着自己的脚尖,上面荷花粉尖微绽,乖乖回道:“听见了。”
“说罢,为何流云榭的花名册上没有你。”
“因为我本就早已不在流云榭了。”
裴俨恍然大悟,难怪柳如是将流云榭翻了个底朝天,却连她半根头发丝都没找见。
凝目望着她,继续刨根问底:“那去年为何要给小宁远伯献舞?”
这仿佛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楚悦回想一番,记起当时白芷身子不适,为了不惹小伯爷不快,她才挺身而出,临时去替她舞了一回。
为何又扯出小伯爷?
楚悦不解,抬眸却见他眸光深沉,便如实回答:“我自小在流云榭长大,家人有难,我不能见死不救。”
裴俨眼底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嘉许,转瞬重归沉静。
“如此说来,答应和他喜结连理的人,并非是你?”
楚悦眉头一皱,实在没想到他连这个问题都问,但面对他赫赫官威,她只得垂眸应道:“是。”
裴俨眸光几度变换,手里的玉盒又攥紧几分,须臾,又问:“那夜你带着婢女,打算去往何处?”
楚悦骤然一惊,那夜……她要逃亡!
指甲倏地掐进肉里,生疼,生生忍着,用骗白芷的话继续骗他:“下江南游玩。”
“只有你二人?”
楚悦越发心虚,声气也低了下去:“嗯。”
气氛久久凝滞。
她丝毫不敢再抬头看他神情,心跳咚咚作响。
定州亦有河道码头,下江南游玩,寻常人都会走水路,安全又快捷。
这个谎话,能骗过白芷,对于这个明察秋毫的朝廷钦差,只怕没那么管用了。
手心的汗愈发止不住,绞在一处的手都掐出了鲜红的印子,万分焦灼之际,传来青年低磁却威严的声音。
“为何不让郎君相伴一同前往?”
竟是这样一个无关痛痒的问题,楚悦骤然抬眸,却撞进一双平静无波的眼里。
没有让人惧怕的寒光,对上她的视线,他目光愈深,熠熠生辉,灼得人无法直视。
她复又垂眸,淡淡回道:“他故去了,只有我和白露相依为命。”
须臾的静默,却那样漫长。
忽听裴俨一声低斥:“你好大胆!”声音低沉,显然克制过,然而迸发出的怒意,却好似连屋中的空气都被他身上寒气所摄,停止了流动。
楚悦心口一颤,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难不成,她哪里露出了破绽?
兀自思量该如何化解接下去的机锋,又听他说:“若今次未能撞巧遇上我,你可知自己会是甚么下场?”
“无论小宁远伯的人,还是那些流寇,他们哪一个会让你好过?”
“一个弱女子,也敢深夜独自出城,你在流云榭多年,难道还不知这世上多少豺狼虎豹?”
他站在屋里,端严姿态,竟让她比面对玄帝还要紧张。
然而细细听来,他每一声低斥,竟与玄帝的死,与当年的那场祸乱没有半分干系!
好似有一只无形的手,悄悄松开她脑中绷紧的每一根弦。
回到他的问题本身,只觉字字如钟,发人深省。
“大人教训的是。”她低低回道,“我既傻且笨,还不长记性,一味莽撞行事。”
“让大人见笑了。”
孱弱的声气,低沉无力,透着浓浓的湿意。
回想那晚她扑过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似一个被人欺负了的孩子。
裴俨不觉自己话说的太重,再开口时语调异常和缓:“好了,都过去了。日后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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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行事。”
“官府已在全城张贴告示,竭力寻找你的婢女,想必不日便能查到她的下落。”
一缕清风携来她身上幽幽兰香,裹挟在他周身,久久不散。
她站在一步之外,发髻松松散散,一身垂坠感极佳的紫衣,竟有种病西施的凄美,令人心生爱怜,却又难以遏制地心猿意马。
意识到自己失态,裴俨立即从她身上错开视线。
摩挲着手中玉盒,最终转身放在身后的角几上,“这是大夫让人送来的,消肿祛瘀,对你身上的伤大有裨益。”
经他一说,楚悦这才感觉到手腕上的刺痛。
“多谢大人。”
低声道完谢,抬眸却见他从床榻的方向收回目光,面色阴沉,她立即又垂下眼帘。
望着她温顺低垂的眉眼,裴俨终是什么也没说,大步走出房门。
楚悦顿觉由心到身,一片松快。
如今回想,去年临别,他曾几番叮嘱,让她三思而后行,她竟是当做一句耳旁风,从未放在心上。
今日他一番斥问,此刻想来,句句都在设身处地地关心她的安危。
一股冲动涌上心头,大步跑到门边,对着他未曾走远的笔挺背影,扬声唤道:“大人!”
裴俨脚步蓦然一顿,却不曾回头。
“谢谢你!”
清脆的喊声,嘹亮如同脱笼的鸟儿,一直飞到他的耳边。
落日西斜,给他俊逸无双的脸镀上一层迷人的柔光。
等她的余音彻底消失在风里,他唇角一牵,大步踏去。
裴俨走后,楚悦回到床边,看见自己的佩囊安静地躺在床角,打开一看,里头的银票和假的路引完好无损,愈发确定她和宋姨只是虚惊一场。
*
晚间,正要上榻歇息,婢女端来一碗温热的汤药。
“放着吧。”
兀自放下床帐,婢女却站着一动不动,低首回道:“大人吩咐,要奴婢亲眼看着姑娘趁热喝下,才准离开。”
浓浓的药味熏得楚悦头疼不已,然而她不忍心下人因为自己遭受责难。
“端来吧。”
捏着鼻子,将药汁灌给自己,一边呛咳,一边埋怨柳如是真是管的够宽。
本打算次日一早离开,天亮去找柳夫人辞行,下人却说她不在府中。
柳如是和裴俨外出办案,亦不在府里。
这些日子,受了他们诸多恩惠,却不能面辞,楚悦着实过意不去。
天黑不久,估摸着他们应当回府了,楚悦便略作收拾,去了柳如是的院里。
远远看见主屋房门掩着,屋里透亮,却依稀透出谈笑声。楚悦心想,柳如是和夫人应当都回来了。
走近一些,却发觉不太对劲。
“死鬼!这才不到戌时!”
女子嗔完,紧接着娇笑一声。
男子低声的大笑传来,楚悦连忙停下脚步。
“把门关上!”女子又娇声喊。
楚悦顿时两颊一烫,转身快步跑开。
夜色渐浓,道路不熟,她几番周折,竟找不到回房的路,急出一身汗。
经过一条石子小路,上面青苔丛生,提裙小心蹚过,穿过月门,却迎面撞上一道黑影。
刹那间魂飞魄散,她猛地后退,却觉脚下一滑。
轻呼一声,就要倒下,后腰蓦地贴上一股温热。
那道黑影电闪般欺身而下,将她稳稳托在掌心。
17. 第 17 章
风随影动,摇落一树梨花。
目眩神迷之间,楚悦恍然想起当年。
石榴花开时节,她踩了木梯,摘取新开的石榴花,一不留神从梯子上跌落,却掉在一个宽阔的怀抱里。
玄帝不知何时到来,望着怀中惊羞不已的她,笑容沉醉又迷离。
此刻,一瓣梨花掉落,粘在她眼角,皎如星月,本是意外,看上去却似精心妆成,分外娇美。
裴俨不忍抬手替她捻去,凝目望了须臾,见她眸光闪动,愈发心动神驰。
许久,强自收回心绪,柔声问她:“为何来了这处?”
楚悦如梦方醒,这才意识到,此时搂着自己,与她顾盼交接,目光流转这许久的人,竟是裴俨。
方才那一摔,为了稳住她,他一只手贴着她后腰,还有一只正枕在她后背。
而她下意识伸出的双手,正牢牢抓在他的脖间。
这简直是大大的越礼,她急忙移动双手,攀着他宽厚的肩膀,兀自站好。
匆匆整理好衣裙发饰,对他福身道:“多谢大人。”
正要逃开,想到自己不认识路,只好又退了回来。
裴俨方才一路走过来,隔着墙,便听见她脚步急促,呼吸不稳,此刻更是一副惶惶然模样。
望着她犹在颤抖的睫毛,又问:“怎的如此慌张?出了何事?”
楚悦一想到方才所见所闻,愈发觉得耳热,皱起眉头,却说不出口。
“有人欺负你?”裴俨凝着她不安的脸庞,凭直觉猜测。
抬头望向她来的方向,正欲举步,却被楚悦伸手挡在面前。
路的尽头一片幽暗,蓦然之间,似有人影闪过,他扬声喝问:“谁!”
眼见要让他误会,楚悦连忙摇头:“是柳……他们……”
裴俨声音愈发沉郁:“柳如是?”
楚悦大惊,慌忙朝他摆手:“不是……是他们……”
“他们?”她说得磕磕巴巴,含混不清,裴俨关心则乱,愈发迷惑。
方才被他拦腰而抱,与他那般暧昧,已经足够令人脸热。
此刻这般解释,他犹不懂,楚悦又急又羞,脸蛋滚烫,望着他,几乎要怒了:“他们在……”
话到嘴边,却还是没出口。
夜色中,裴俨逆光而立,她看不清他表情。
突然意识到,此人既是柳如是好友,只怕他们年岁相差无几,柳如是的孩子都上学堂了,他就算没有妻室,也该经过男女之事。
又怎会不懂她说的什么?
“大人,”她愈发恼了,扬头直直望进他的眸中,尽管她看不清,“敢问大人今年贵庚?”
“难道大人真的不明白,入夜后,夫妻在一起会做些什么吗?”
裴俨望着她,回想方才她欲言又止的羞怯模样,渐渐明白过来,眸光倏地一暗。
未及开口,楚悦便瞪着他,从他身旁穿过了月门,走进夜幕里。
她经过他身边时,裙琚掠过他的袍角,望着被她无意触碰过的地方,修长五指无意识地捏拢。
掌心温热,隐有暗香浮动,是一缕她身上气息。
胸中霎时涌起一阵难耐的燥热。
楚悦走到无人无灯处,愈发后悔,方才不该一时冲动,此时若折回去求他带路,岂非太没面子。
步子渐渐放慢,四下打量,正要搜寻出一个可靠的出口,却感觉身后有人在悄悄靠近。
身体在一瞬间绷紧,后背冷汗淋漓。
“认得路么?”
竟是他,他竟然跟来了。
楚悦瞬间松一口气,却还是板着脸,转过身。
但凡此刻路过一个府里下人,她也不会向他开口问路。
这般暗暗慰藉着自己,他已来到她面前,语声低哑,带着几分愧意,对她道:
“抱歉,我确实不太懂,但是现在我懂了。”
楚悦震惊地抬眸,这一次他迎着光站着,她看清了,他的神容依旧似白日里那般端庄,没有任何狎昵轻浮之意。
她眉头一皱,将他从头到脚一顿打量:“你……”
“裴某愚钝,至今未能荣获佳人芳心。”裴俨深深凝望她,一字一句地道。
楚悦启唇,却一时无语。
如此仪表,还身居高位,只要他想,这天下美女只怕都会趋之若鹜。
但能独善其身到这般年岁,不染红尘,一心向道,倒令人敬佩。
却也真是有些木讷呆笨得让人心急。
方才那事略过不提,静默了片刻,软下声气,一咬唇,低声央求他:“大人……我不认得路……可否……”
未及说完,裴俨便转身走了出去。须臾,见她未曾跟上,又止住脚步。
楚悦这才明白,他这是答应了她,要送她回房。
初次相遇,那时几番央求,他才勉为其难将她送回流云榭。
今日她的态度,比之当日,恶劣了那么多,他竟毫无怨言地默默相送。
想到这里,又是一阵羞惭。
静静跟在他身后,望着他挺拔疏阔的背影,越发觉得方才着实将人误会了,更不该那般不敬,质问他年纪。
谁能想到,他这般年岁,还如此不谙红尘?
后知后觉地感觉到,或许自己已经伤了他自尊。
可她也不好意思跟他道歉,因为这样一来,又会绕回那个暧昧的话题。
一路无话。
*
回到房里,上了榻,楚悦才发觉自己忙着恼人,却忘了跟人道别。
然而,撞见柳如是和柳夫人行夫妻间事,也让她再也无法直视平素一本正经的知府大人,更无法面对他那冰清玉洁的夫人。
次日清早,让人取来笔墨,留下两封书信。
一封“琴瑟和鸣,莫不静好。”,是给柳如是夫妇的。
一封“余生安好,早觅良缘。”,给那呆人。
交给下人,吩咐妥帖之后,便收拾东西回了流云榭。
白芷见她回来,分外惊喜,却戏谑道:“这才几日就回来了?莫不是被人劫了,回来拿盘缠的吧?”
“你猜得真准。”楚悦怏怏不乐地道。
坐下来将此番遭遇,轻描淡写地说了一遍,最为凶险的部分只字未提。
白芷一向漫不经心,这回却听得变了脸色,来回不断地念叨:“谢天谢地,人没事就好,以后再别出去瞎跑!”
望着白芷眉间浓浓忧色,楚悦越发庆幸并未实话实说。
只说些高兴的事情,绕开话题。
“如今天下太平,再也不用心烦那小伯爷了。”
谁知白芷却把手一抱,愤愤道:“小伯爷算什么,眼下比他还不好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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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愁如何应付呢。”
楚悦正要细问,婢女进来,说宋姨叫她过去一趟。
宋姨听说她回来,却不见白露,料到她遇了麻烦,听完事情经过,连声念叨阿弥陀佛。
她安慰楚悦,说至今还找不见白露,未尝不是个好消息。
楚悦也坚信,连尸骨都不曾找回,白露一定还活着。
“宋姨,其实知府大人并非要查当年的事,你莫要再忧心忡忡。”
“那他大费周章,恨不能把老娘祖坟都刨开,图的甚?”
楚悦耳后一阵热,嗫喏道:“他们,在找我。”
“你?”宋姨扬声问,很吃惊。
“有人知道我曾是飞雪舞女。”
“所以他见花名册上没有你,所以才去掘老娘的祖坟?”
楚悦想起去年,那时对裴俨和柳如是,她皆宣称自己是宋姨的侄女。所以他们找不见她,便去查宋姨的族谱。
愈发耳热,声音也不自在地变细了:“让姑妈受惊了。”
“天杀的猴孙儿!”宋姨一拍大腿,却还是不太明白:“这一直是个秘密,知情的都是体己人,都签了死誓的,怎会有外人知道?”
不由得又开始担心:“他该不会要对流云榭不利吧?”
那人如何窥得自己和流云榭的这个惊天秘闻,楚悦想了想,为了维护他高大英伟的正面形象,最终缄口不言。
但是她向宋姨保证,此人绝对不会对流云榭不利,如今既已查到她下落,此事也算彻底了结。
谁知宋姨非但没有就此作罢,望着她的眼神反而幽深起来。
眸光几番变换,开口一问便让她心惊不已:“是那个去年救了你,此番又救了你,夺了宁远伯兵权的御史大人,你的大恩人?”
“……”
竟猜的毫厘不差,楚悦呆望着宋姨,两颊连着耳垂灼烫无比,哑口无言。
宋姨一瞬不瞬地打量着她,好似今日才与她初相识一般,眸光越发让人捉摸不透。
许久,一转眸,却道:“说起来,倒是个器宇轩昂的伟男子。”
忽而又凑近,幽幽地盯着楚悦,“你在知府住了这几日,可曾听说他有无家室?”
楚悦一怔,瞬而想到昨夜那呆人被她冷落的可怜模样,掩口而笑,连番摇头。
宋姨却板起脸:“你这孩子,如今像他这样洁身自好的官老爷可少见,你还笑话人家。有你这般对救命恩人的么?”
“姑妈如何得知他是个伟男子?”楚悦止了笑,好奇地问。
宋姨这才告诉她,昨日知府升堂,年轻的御史钦差言辞犀利,铁面无情,揭露宁远伯罪行,夺取他兵权,满城百姓无不称赞叫好。
如今钦差大人美名传扬,定州城百姓,从黄口小儿,到垂暮老朽,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那他估计很快便会有家室了。”听完宋姨口若悬河的颂扬,楚悦悠然地道。
宋姨眉头一皱,正要说什么,却见自己的嬷嬷躬身而入。
“知府柳夫人差人来请,说今夜想请悦姑娘一同赏月。”
这人还真是个大嘴巴,如今连柳夫人也知道她在流云榭了。
楚悦满面惭色,揪着裙琚,正要解释,抬眸却见宋姨两眼晶亮望着自己,半分不悦都未曾显现。
“还愣着作甚,快回去打扮打扮呐!”
18. 第 18 章
知府夫人盛情邀请,是何等荣幸。
可一番思索之后,楚悦却红着脸,只让人去房里取出一柄通体莹润透亮的玉如意,让嬷嬷派人送去知州大人府上。
“就说我身子不适,改日再与夫人一道赏月。”
这些日子住在知府,颇受柳夫人照拂,这份恩情,她会一直铭记。
只是一想到昨夜,在门外无意听见他们夫妇欢好的声音,她便有种愧意,不知如何面对她。
得知被拒,柳如是直接从桌子里跳了起来。
“她一个青楼女子,竟然连我堂堂知府的面子都不给?”把筷子一扔,扬声对门外的侍从吩咐道,“点兵!我即刻就去围了她流云榭!亲自问她,去是不去!”
裴俨一个眼神,侍从立即又退出门外。
给柳如是斟满酒,淡淡道:“无妨,此番我有的是时间。”
“日后莫再随意搜查流云榭。”他语声低沉,却饱含威严,近乎用命令的口吻道,“亦莫再那般称她。”
柳如是瞪大双眼,看着自己的老友,好生委屈。
他这是在为谁抱不平?竟如此重色轻友!
气鼓鼓坐回椅子里,阴阳怪气地道:“我看那女子在你面前,很是胆大妄为,好不知分寸呐。你这日后,怕不是比我还要惧内?”
想起昨夜被楚悦嗔怪,裴俨眸中蓦地掠过一抹柔色。
“她本怯懦,却唯独对我勇敢。”
桌上放着一盘紫色糕点,他凝目望着,眸光愈发温和,牵唇悠然道:“吾甚慰。”
一向不苟言笑的人,竟也会笑了。
柳如是鸡皮疙瘩起了一身,盯着他唇边似有若无的淡淡笑意,愈发鄙夷,啧啧摇头道:“我看你呀,要倒霉了!”
裴俨不语,默默夹起一块糕点,放到唇边轻轻一碰,舌尖一卷,丝丝清甜化入口中。
复又把糕点置于眼前,细细端详。
良久,悠悠启唇:“味道不错。”
柳如是目瞪口呆:“你不是向来不喜这些甜腻之物么?”
不过,裴俨这种悠然自得的状态并未持续太久,因为几日后,他发现——
楚悦又失踪了。
*
岁月如流,自从上次下山给白露治病,竟已过去了大半个月的时间。
楚悦回到陵宫,已经步入五月。
原本是百花争妍的季节,一路走来,御道上竟仍是一片荒凉景象。
前阵子下过大雨,石阶之上,枯枝败叶层层堆积,好几次险些滑倒。
经过司马门前,青天白日,守卫们竟围坐在一起,吵吵嚷嚷地在行酒令。
想起当年那桩旧事,楚悦顿觉后背发凉,加快脚步从他们身旁走过。
步入供奉玄帝衣冠的寝殿,香炉打翻,香灰满地,几根残烛横七竖八散落在上面,猎猎山风卷入,愈发凄凉萧索。
墙边投下斑驳光影,抬头望去,竟有几块瓦片没了踪影,想必是被前段时间的大雨冲毁。供奉先帝的寝殿犹遭受这般冲击,只怕别处情况只会更糟。
大略收拾一番,来到廊下,宫女们一边嬉笑打闹,竟是围在一起一边吃小食,一边打马吊。
“交代你们的事情,都做完了吗?”
宫女们听见这一声,才发现楚悦不知何时回来,站在廊下正注视着她们。
皆是一楞,瞬而扫兴地停下手头的游戏,围到一起,敷衍地行礼。
不等楚悦发话,大宫女茯苓便自行退开,好似要回房去。
“站住!”楚悦扬声叫住她。
茯苓一怔,异样的目光将楚悦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竟还是不屑地走了出去。
其余宫女见状,有几个竟也跃跃欲试,想要跟上。
楚悦心慌不已,这一瞬间,脑中竟浮现出裴俨那张冷峻的脸。
学着他的模样,盯着那几个宫女,沉下嗓子,放缓了腔调:
“今日是走是留,都且想好了。”
她目光迫人,语声更是一改平日的温柔,身上透着一股肃冷之气,宫女们鲜少见她这般严厉,霎时退回来站好。
*
宫女们虽表面不敢忤逆楚悦,暗地里却不认真干活。
楚悦亲力亲为,连着好几日的收整,陵宫才重新回到从前井井有条的模样。
天气愈发炎热,这日晨起,取出箱笼,想把衣橱里的春衫替换成轻薄的夏衣,收拾到箱底,看到那只紫檀木匣子,脑中一念闪过。
拿出钥匙,去库房检查一圈,竟少了好些物件!
趁她不在,竟敢如此胆大妄为,盗取皇室。
她不动声色找来龙涎香,回到库房,在不起眼的角落熏上。回房后便开始装病,整日早睡晚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七日后,楚悦叫来所有宫女,从她们身前一一走过,竟有半数以上的宫女身上都沾上了龙涎香!
兀自心惊,却面不改色,坐回椅子里。
“哀家不在陵宫的这些日子,可曾有谁去过库房,拿过里头的东西?”
宫女们不约而同,缄口不言,竟无一人出首。
楚悦紧握交椅的扶手,提高了音量:“若老实交代,或可免罪。若是负隅顽抗,便休怪哀家不念多年情面!”
话音方落,一人抬起头来,竟是茯苓。
楚悦眉头一松,以为她要交代,却听她语气傲然道:
“这龙涎香是奴婢们在库房外打扫时沾上的,就凭一味香料,就治奴婢们的罪,娘娘岂非太过武断?”
“龙涎香在屋中熏着,门窗紧闭,不进库房,如何能沾身?”楚悦冷冷地问,“说吧,库房钥匙只有一把,你们如何进去的?”
茯苓毫不畏惧,反倒眉头一挑,反问道:“莫不是娘娘哪回去了库房,出来时忘了锁门?”
“放肆!”楚悦心突突地跳,从未察觉这个茯苓竟如此狡言善辩。
库房存放玄帝生前所用之物,从衣物被衾,到香炉花瓶,笔墨纸砚,品类繁多,不胜累计。
每逢祭祀,需要摆设时,她才会叫上宫女们一同前往搬取。每次临走,都会再三检查门窗可否关好,绝不可能忘了锁门。
“看来今日不用些手段,你们当真不肯交代是吗?”楚悦定定看着她们,话虽如此,却暗自心虚。
果然,小宫女们抬头一看,见楚悦身边并未站着白露,脸上都掠过一丝松快的暗笑。
茯苓更是毫不掩饰她的不屑,笑容愈发带有挑衅的意味。
楚悦的手隐隐发抖,指甲掐着肉,强行忍下惧意。
“今日若招供,只要交出东西,哀家便将此事揭过。若错过今日,那哀家便只能请官府前来审问你们了。到时候知府升堂,便无回头路可走,无情面可讲,各位可考虑清楚了。”
几个犯事的宫女有所触动,环顾左右,似乎想站出来出首。
茯苓感觉到,伸手挡住她们,用质问的语气对楚悦道:
“库房少了东西,责任最大的,难道不是娘娘您吗?”
此话一出,她身后那些宫女霎时窃喜,接二连三又退回去站好。
一番角斗,楚悦疲惫至极,屏退众人,瘫坐在椅子里,冷汗不止。
凉风透进屋中,五月的天气,本该觉得凉爽,她却好似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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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冰窖。
茯苓说的不错,这件事任谁来查,罪魁祸首都只会是楚悦自己——是她时常下山,玩忽职守,御下不严,才致使陵宫失窃。
若真追究起来,她这个太妃首当其冲。
除非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否则这件事,只能不了了之。
*
这日整理完寝殿,坐在偏殿的床榻上,抚着玄帝生前用过的被衾,楚悦又忆起从前。
那时刚进宫,十五岁的年纪,心思单纯,因为自己的出身,对下人分外宽容。
一个年长的宫女摸透了楚悦的性子,明知她不喜栀子花浓烈的香气,还往殿里摆放。
楚悦温柔提醒,让她撤走,她还笑着跟楚悦说,这花好闻,大伙都喜欢,想必皇上也喜欢。
玄帝站在殿外,听完这句话,二话不问直接让人将她拖去辛者库,还严厉训斥了宫人们一通,从此以后,楚悦宫中,再无人敢以下犯上。
如今想来,她这般软弱的性子,若不是有玄帝宠爱,只怕不知受了多少委屈。
越发后悔生前未能好好地待他,满心悲酸。
殿外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楚悦又惊又喜,急忙回头,却是白露。
“娘娘,我一猜便知你在这里!”白露扑过来,伏在她膝边,喃喃道,“白露好想你……”
楚悦抚着她的后背,一激动,竟流下了热泪:“你的伤……”
“早好啦!”白露轻描淡写地带过,见她哭了,忙问,“娘娘为何哭了?可是她们又欺负娘娘了?”
楚悦忙擦掉眼泪,艰涩地一笑:“你先告诉我,伤怎么好的,怎么自己跑回来了?”
白露一转眸:“等娘娘开心起来,白露才告诉你!”
察觉到楚悦连日闷闷不乐,这日白露突发奇想,有了一个主意。
日落时分,她把楚悦带到寝殿外的御道上。
这里有很大一片空地,草木葱翠,种着不少柏树,又有假山林立,很适合藏身,距离后院也有些距离,宫女们听不见她们的笑声。
“娘娘,我们来玩捉迷藏吧!”
楚悦一口回绝,白露却掏出一早准备好的白绸,不由分说地遮住了她的眼睛。
“不要胡闹……”
然而虽这般说,眼睛被遮住的一瞬,却有种奇妙的感觉。
看不见重重的灰色砖墙,看不见乌黑的瓦片,看不见森森的柏木,看不见那些横眉冷眼的宫女。
“来找我呀,我在这里——”
唇角情不自禁地扬起,循着白露的声音,摸索着朝前走去。
“在这里,你身后——”
“不是不是,是这里——”
玩了几回,两人皆是薄衫湿透。
楚悦更是两腮透红,如同上了妆一样,鬓发湿了几缕,就连白皙的胸口也透出淡淡的粉色,上面沾着层层细密的汗粒,阳光一照,熠熠生辉。
一身素衣,飘荡在草坪上,宛如天女临凡。
许是有些累了,她一阵目眩,停下扶了扶额,忽听有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在慢慢靠近。
心念一动,假装不察,反而往相反的方向摸索过去。
那脚步声急切起来,她忍笑继续前进,忽觉一阵劲风从身后袭来,荡起她的裙摆,凉爽无比。
她惬意地伸开双臂,那风却陡然止住。
一股强烈的压迫感自头顶罩下来,迫得人胸中一窒。
意识到到什么,她迅速转身,果然看见一道威风凛凛的黑影,赫然立于身前。
玄帝……
刹那间眼眶一热,她颤抖着抬手,将他拥紧。
19. 第 19 章
楚悦猝不及防地拥上来,裴俨浑身僵住,慌乱的手无处安放。
黄天不负,多日苦寻,终复得见。
方才默默站在远处,看到她和婢女玩的那样开心,多日的担忧这才彻底放下。
虽知她或许再一次将他错认,但他却无耻地想要贪恋此时此刻,她难得一见的亲近。
他舍不得,也做不到,将她推远。
楚悦紧紧拥着他,情不自禁地闭上双眼,感受着他身上寒意。
“我好想你……”她嗫喏道,多日委屈一股脑宣泄出来,竟是这般情不自禁,“好想,好想……”
罪恶感涌上心头,裴俨眸光几番闪烁,喉结滚动,艰难地启唇,想出声提醒她抱着的人不是别人而是他。
可话到嘴边,却听见她再度出声。
他迅速合上双唇,长睫因为心虚,连番颤动。
“她们都不听话……没有一个人听我的……”
裴俨从未听她用这般声气说过话,又轻又软,鼻音浓重,好似一阵风从耳边拂过,却留下了一片细雨,淋在他的心尖。
即便上次从歹人手里救下她,经历那般凶险,她最惧怕之时,都未曾这般委屈。
“她们那么多人,站在我面前,我好怕……”
裴俨眉头一皱,心里却是一酸,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是谁又欺负了她,为何这般护不住自己,为何总在受委屈。
一想到从前,不小心摔坏了玄帝经常佩戴的一块玉佩,他虽未曾大发雷霆,却连着几日都阴着脸。
而如今,她竟让她们在眼皮底下偷走了如此多物件。
楚悦愈发自责,将他拥地更紧。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是我太软弱了……”
明明受了欺负,却说自己不好,裴俨脸色愈发深沉,望着远处的宫门,眸中寒芒乍现。
抬起手臂,犹豫之下还是在她后背轻拍两下,温柔地提醒她先将他松开。
谁知她略一怔,不但没松手,反而又紧紧抱住了他。
楚悦简直难以置信,不胜惊喜。
他不但没震怒,还安慰她。所以,他并不怪她么?
悲喜交集,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紧紧拘着他的脖子,泣不成声:“我真的……真的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
一连三个好想,一声更比一声情真意切。
这般彻骨思念的人,应当是她故去的郎君吧,裴俨心头泛起一股说不出的酸涩。
时值初夏,衣料轻薄,他一路骑马而来,身上寒气很快被她的体温驱散。
温香软玉在怀,她每颤抖一次,他的心跳便快上一分,负罪感便增加一分。
煎熬一阵,轻轻握住她肩头,将她从身上推开,看着她眼上白绸,思量之下,还是决定默不作声躲去一旁树后,装作这一切从未发生过。
默然后退,楚悦慌忙上前,揪住他衣襟:“不要走……”
声音凄柔,令人心疼不已,一迟疑,她又贴上来,攀住了他肩头。
眉心一热,是她温润的指腹在轻触。
酥麻之感顷刻间传遍四肢百骸,他瞳孔一震,怔然呆住,任由她的指尖划过他的鼻梁。
轻揉他削薄的上唇,楚悦仰头,闭着眼靠近:“不要走,留下来陪着我……”
柔弱的声音,好似羽毛在心尖拂过。
是你自己说的。
垂目凝望她凑上来的两瓣红唇,气血翻涌,凝神屏息,伸手探过她脑后,轻轻一牵,白绸瞬间松脱,露出她惊世容颜。
两颊晕红,上面泪痕未干,惹人怜惜。
双眸凝在上面,暗潮翻涌,肺腑之间,窒息之感愈发强烈。
看清裴俨的脸,楚悦瞳孔一震,脑中嗡地一声,身子一软,眼前一黑,就要倒下去,只觉手臂一紧,是裴俨迅速伸手将她扶稳。
“你怎么样?”他急声问。
楚悦脑中一片混沌,此时此刻,只有一个念头分外清晰:快逃……
她竭尽全身之力,从他手中挣脱,不顾一切逃了出去。
跌跌撞撞逃至寝殿门外,已是筋疲力竭,每走一步,只觉足心酸痛。
倚门喘息,惊魂未定。
抱着一丝侥幸,她回望身后,却清楚地看见那人立在原地,真真切切,正在凝视自己。
心跳急乱,忙回首,一刻也不敢再停留,奔至后院。
裴俨凝望她消失的地方,良久收回目光,白绸犹带薄汗,他放在手心轻轻摩挲,眸光愈深。
*
回房关上门窗,楚悦坐立不安了一阵,最终躲进了被窝。
想逼自己睡着,骗自己方才一切都是梦境,可那一刹她吻上去之前,那张脸冷峻如凿,无欲无求,有如刀刻,犹在眼前。
几日前还嘲笑他呆笨,如今竟将他错认成玄帝,对他做出这等荒唐之事。
真是羞死了。
兀自心乱不已,忽听见一阵急促的叩门声。
好在是白露。
她兴冲冲地来到床边,带回一个消息,方才她看见了裴俨的侍卫晨风。
楚悦彻底死心——今日犯下的罪孽,不是幻影,而是千真万确。
想到什么,一跟头坐起来,急切地问:“你怎么跟他解释的?”
白露知道楚悦在担心什么,挑起眉头,得意洋洋地道:“我说我和姐姐在这里守陵,他只当我和娘娘都是宫女,没有多问。”
楚悦松一口气,让白露给她端来水喝了两口,郑重地嘱咐道:
“一会儿你去告诉茯苓一声,明早他们若是要拜谒,便由她去接待。若有人问,就说我病了,不方便见人。”
自然不能让白露去,一来她年岁小,不懂拜谒的礼数;二来,裴俨知道她们关系密切,若是让白露去,他那般睿智,又怎会猜不出她的身份?
这几年长久的放权,导致茯苓在一众小宫女面前,竟比她这个太妃威望还要高。这样彰显地位和主权的任务,想必她定是乐意之至。
谁知过了不多时,白露跑回房里,说茯苓借口自己闹了痢疾,让楚悦另找别人。
这可如何是好?
楚悦急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在屋里来回走了两圈,想起那日叫来宫女问话,好似有个人并未前来。
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眼前唯一的浮木,楚悦立即拉住白露的手对她道:“快,去把小青叫过来!”
白露走出去两步,楚悦急忙又将她叫住:“不必了,我亲自去找她。”
绕过回廊,来到小青门外,竟也是门窗紧闭。
楚悦轻叩门扉,低声唤道:“小青,你在房里吗?”
没有回音,楚悦愈发不安起来。
别的宫女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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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成了茯苓的羽翼,宫里人最擅长的便是趋炎附势,唯有小青,向来独来独往,从不跟她们一起。
如今小青是她仅存的希望,若是不能得她相助,明日只怕唯有以死谢罪了。
“小青……”她急声唤,“你在里面吗,小青……”
就在她快要绝望的时候,门从里面打开,露出一张瘦削却干净的脸。
见是楚悦,小青连忙垂首,恭敬地向她行礼:“娘娘万福。”
“快快免礼!”楚悦双手将她扶起,恳切地道,“我有事想请你帮忙,能让我进屋说吗?”
小青立即躬身退开,让出道路:“娘娘折煞奴婢了,快快请进。”
屋中陈设整洁干净,靠墙放着一张宽大的木桌,楚悦一眼看见上面摊开的书本,霎时流出出惊艳的神色:“你方才在忙着看书?”
“正是,让娘娘久等了,奴婢该死。”
小青始终低眉敛目,态度恭谨,楚悦对她的好感油然而生,开门见山说明来意,并承诺事成之后,会资助她银两,供她买更多的书籍。
小青一听,摇头不迭:“如此重任,万一出了差错,恐惹得钦差大人不快,若被圣上和太皇太后娘娘知道,怪罪下来,只怕会牵连娘娘您受罚的,奴婢万万不敢去。”
楚悦连忙拉着她坐下,柔声劝慰:“你放心,这位钦差大人是个好官,脾性温和,光明磊落,绝不会随意动怒,更不会为了毫末小事向朝廷告状。”
“当真?”小青抬眸望着楚悦,紧张之色略有缓和。
“自然是真的!”楚悦坦然地迎视她的目光,脱口而出。
见小青有些讶然,忙烫着脸解释,声气却细弱了许多:“我曾听闻一个朋友说起过他的一些事迹,对他略有了解。”
“总之,你放心地去,天塌下来有我顶着。”
只要明日糊弄过去,等他下山,便万事大吉。
“可是……”小青抬眸望了楚悦一眼,立即又垂下眼帘,“官员谒陵这般的大事,应当由娘娘亲自出面,奴婢不过是个宫女,怎好越俎代庖……”
楚悦揪紧的心这才一松,心念一转,扯了个谎话继续规劝她:“我来了癸水,血光会与先帝之灵相冲,不便去寝殿侍奉,所以才想请你帮我一次……”
说到这里,她突然顿住,隐隐感觉到不祥。
但思索一番,还是把利害关系跟她讲明:“只是若明日你代我去了,可能会遭到茯苓她们的排挤,你怕吗?”
没想到这一次,小青竟挺直了后背,斩钉截铁地道:“奴婢不怕!”
“那,你答应我了?”楚悦望着她,满心期待。
小青立即垂首,笑着回道:“嗯。”
“一言为定!”
楚悦不胜感激,没想到在她最需要的时候,竟是这个平素里默默无闻的小宫女帮了她一把。
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罕见,从此以后,小青有难,她绝不会坐视不理。
事情安排妥帖,本该安心,她却在榻上辗转反侧,直到深夜才坠入梦乡。
次日早上,朦胧之中,白露哭着将她摇醒。
“不好了娘娘!裴大人上香时问起娘娘,小青说娘娘病了,结果茯苓当场揭穿,说娘娘您没病,正在屋里睡懒觉呢!”
楚悦瞬间清醒,一跟头坐起来。
“快,给我更衣!”
20. 第 20 章
匆匆梳洗一番,楚悦快步出房门,穿过廊庑,经过照壁,远远看着那座熟悉的寝殿,竟是心跳急乱。
稍后见了他,只要避开与他目光接触,闭口不言,想必以他的胸怀和人品,定不会主动提起昨日之事。
不过是上柱香而已,打开香桶,取出几根,就着烛火点燃,递到他手边,这套动作,三年来她已做过无数遍,便是闭着眼睛,也能分毫不差地做完。
可越是距离寝殿越近,她的腿竟越发酸胀,几乎寸步难行。
呼吸越来越困难,后背冷汗淋漓,身上玄袍好似铁甲一般压着她,让她喘不过气。
来到寝殿后面,里头传出茯苓高昂的声音。
“娘娘经常这样,每日睡到日上三竿,院里的活从不干,寝殿也是我们几个侍奉。”
“娘娘时不时就往山下跑,却从不带奴婢们前去。每次下山,少则三天,多则半月,上次更是在外头呆了足足一个月才回来呢!”
“不知道的,还以为娘娘在外头安了家呢!”
这个茯苓,竟敢如此污蔑她,究竟安的什么心!
可此刻若是前去,裴俨又会以什么样的眼光看自己?
昨日对他那番轻薄之举,便是印证茯苓这番妄论最好的证据。
彻底停下脚步,身子绵软,借由白露的支撑,勉强站住。
只听一道沉郁的嗓音自殿中传出,穿透力极强,楚悦霎时屏住呼吸,连心跳仿佛都停下了。
“你的话,可句句属实?”裴俨问。
短暂的静默后,茯苓回道:“奴婢以性命起誓,句句属实,绝无半字虚言!她们都可以作证!”
她身后,小宫女们跪了一地,也跟着连声附和:
“对,奴婢们作证!茯苓说的千真万确,大人,娘娘根本不是什么忠烈贤妃,您务必将此事上报朝廷!”
小青站在一旁,不住地摇头:“大人,她们……”
裴俨抬手,示意她不必再说。
望着跪了一地的宫女,眸光愈发深邃,喜怒难辨。
问茯苓:“那你可知攀蔑后妃,以下犯上,会有什么下场?”
语声分明平静如常,回荡在这森严的寝殿之中,竟是分外逼人。
他挺身伫立殿中,身后是供奉的香案,香案之后,是象征帝王威严的白玉雕龙神座。
茯苓小心翼翼地抬眸,竟感觉到一股冷冽的杀气从他的玄衣之上扩散,迫得她不敢用力喘息。
“说!”
这一声加重了语气,茯苓肩头一颤,立即垂下头去。
“轻则打入辛者库……一生为奴,重则、重则杀头……”
“那现在本官再问一遍,方才你说的,当真句句属实?”
茯苓慌了须臾,颤声回道:“奴婢该死!方才的话……皆是奴婢们的猜想,并无……并无证据……”
“谁是大宫女?”裴俨望着殿外,冷冷发问。
茯苓惊喜地挺直后背,响亮地回道:“回大人,正是奴婢……”
“那你应该知道,攀蔑主上,当如何处置。”
冷冷扔下这句,裴俨拂袖,大步踏出殿外。
茯苓咬牙转身,目光扫过一众宫女,忿恨地道:“都跪好,跪不够四个时辰,谁也不准起身!”
寝殿后,楚悦兀自惊诧不已,忽听白露凑上来小声提醒:“娘娘,他过来了……”
回过神,急忙拉着白露快步躲在墙后,屏息看向身侧道路。
清晨的日光将裴俨的影子拉得细长,她看见他朝着她们的方向在大步靠近。
浑身血液霎时涌上头顶,一阵眩晕之际,却见他停住了脚步。
那笔直人影,蓦地短了一截,看出他在做什么,楚悦瞳孔骤然放大,迅速错开视线,红了脸庞。
她的眼前浮现出一年前那副场景。
青年权臣长身而立,隔着一道门槛,以士人之躯,竟向那个不知深浅,屡次误会他的弱女子主躬身长揖。
已经过了三百多日夜,当日震撼,历历在目,就连他发冠上的镂空花鸟纹,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心跳急乱,再度小心地侧首,那颀长身影早已不见,唯余缕缕晨光洒在地面。
回到屋中,白露欢呼雀跃,为裴俨这番明辨是非之举大力叫好了好一阵。
最后实在忍不住好奇,问楚悦:“娘娘,方才裴大人为何要对着后院参拜啊?”
“他在拜他心里的那个人。”
如此深奥的话,白露听不懂,她皱了皱眉头,又出去玩了。
楚悦呆坐榻上,只觉有寒冷的潮水,在一点点淹没自己,浑身热潮褪去,从脚到身,从身到心,竟是透骨的冰凉,没有一丝知觉。
传闻中对先帝忠贞不渝的楚太妃,实在当不起御史钦差这般重逾千钧的敬意。
*
入夜,楚悦梦见了玄帝。
偌大的屋里,遍布寒气,阴冷潮湿,好似冰窖一样。
“悦娘……”玄帝瑟缩在墙角,声音颤抖。
楚悦闻声来到他身侧,只见他面目冻得通红,连睫毛上都覆着一层寒霜。
“好冷……快抱抱朕……”
将他抱进怀中,用身子暖着他,外头忽然狂风大作。
门扇在墙上来回撞击,发出可怕的声响,枯叶和沙土被风卷进屋中,形成一股灰色的龙卷风,好似恶龙一般咆哮而来,将他们吞进口中。
天旋地转,身体骤然下坠,仿佛要跌入一个万丈深渊。
楚悦猛地惊坐而起,湿透的里衣粘在身上,分外难受。
轰轰隆隆的巨响,从四面八方传来,这般真切,意识到什么,她迅速趿鞋下榻,找来斗篷披上,开门的一刹,一股疾风灌入,她猝不及防打了一个寒颤。
倾盆的暴雨,伴着滚滚雷声,还有时不时划破暗夜的闪电。
拢紧斗篷,正要抬脚出去,啪地一声,竟是一块瓦片从屋顶坠落,砸在了她面前。
伸出去的脚,瑟缩着又收了回来。
“娘娘……你在做什么?”
白露被巨大的乱响吵醒,看见门口有个人影,以为是歹人,爬起来正要将其拿下,走近一看,才发现是楚悦。
听见她的声音,楚悦吓了一跳。
深吸一口气,定住神,轻声道:“回去睡吧,我去寝殿看看。”
“这么大的雨,娘娘还是别去了,若是摔倒了,或是染了风寒,便不好了……”
想起方才梦境,楚悦愈发觉得,是玄帝在给她托梦,寝殿一定出了什么岔子。
那日回宫,便发觉好几处屋顶瓦片掉落,前几日本想让宫女们帮忙,将漏洞补上,她们却推脱说梯子坏了,不肯配合。
若任由这般狂风暴雨冲刷,寝殿供奉的玄帝遗物势必会遭到严重损毁。
修补屋顶这样的粗活,原本该交给守卫去办,可前些日子,白露不在身边,楚悦不敢让他们上来。
如今白露已经回来,裴俨又在外院驻跸,楚悦顿觉无所畏惧,拎上灯烛,毅然提步走进狂风之中。
白露连忙跟了上来:“娘娘,奴婢陪你……”
真是越发懂事,楚悦欣然一笑,继续向前。
“先去寝殿看看,若是情况严重,便先去叫守卫头领,让他带人去柴房找来梯子和瓦片。若是不太严重,便暂且将物件收起来,等明日一早,再让他们过来。”
“若是情况严重,那群守卫不肯来,怎么办啊?”
楚悦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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唇:“那你便每人揍他们一拳,不信他们敢不来!”
只是没想到,那人在,她连说话都这般有底气。
心里想着那个为她带来底气的人,就连狂风暴雨,都不能阻止她快速前进的步伐。
快到寝殿的时候,她的脚步突然慢了下来。
风雨飘摇,本该寂静无人的殿宇,竟灯火通明,里头隐有人声,似是一些男子在交谈。
叮嘱白露站在原地,她迅速戴上兜帽,纵身走进雨幕之中。
来到寝殿门外,已是浑身湿透。
“幸亏大人发现的及时,否则方才那么大一个窟窿,若是让暴雨冲刷一整夜,明日只怕整座殿宇都被水淹了!”
“大人,小的已经检查过,并无一处漏雨。”
“有劳诸位,大家且回去歇下吧。”
守卫们闻言,接二连三出了寝殿,往御道外的住所走去。
楚悦屏息,藏在廊柱后面,浑身颤抖,却并非是冷。
斗篷上尽是雨水,小溪一般顺着布料纹理流下,她丝毫不察,反而热血翻涌。
御史钦差,果然明察秋毫,竟然比她这个肩负守陵之责的太妃,来的还要及时。
就在她感激和敬佩到无以复加的时候,忽听身后响起一道低沉的男声:“谁在那里?”
楚悦霎时缩起身子,心里小鹿乱撞,默默祈祷千万不要让他发现。
裴俨秉烛,正在屋中检查,见门外走廊上偌大一滩水迹,视线移动,却是一个娇弱人影,笼在披风里,躲在廊柱后。
他眸光一暗,旋即吹灭手中烛火,让她的身影重新隐没于夜色。
双手交叠,深深俯首,言辞谦恭,对她道:“微臣裴俨,见过太妃娘娘。惊扰娘娘,实非有意,还望娘娘恕罪。”
趁他低头行礼之际,楚悦鼓起勇气,拢紧兜帽,再度冲进暴雨之中。
*
翌日天晴。
御史钦差将明察秋毫,见微知著的特长发挥得淋漓尽致,天一亮又唤来守卫,亲自站在寝殿外督查,给内院所有破损的屋顶换上了新瓦。
从白露口中得知这则好消息,楚悦又是一阵欣慰。
亲自去膳房煮了一碗姜汤,让小青给裴俨送去。
“就说裴大人昨夜冒雨抢修寝殿辛苦了。”
一炷香过后,小青捧着一只干净的空碗回来,兴高采烈地道:“娘娘,裴大人全都喝掉了!喝之前还对着后院行了一个大大的礼呢!”
真是死板,这般想着,楚悦的唇角却情不自禁地上扬了。
“裴大人还说,娘娘也辛苦了,万望娘娘保重凤体。”
想起昨夜险些被他发觉,只觉耳后一阵热烫。
连着两日天晴,湿滑的山路重新变得干硬,楚悦估摸着裴俨应当快要下山去了,身上那层无形的重甲好似卸去了般,浑身轻松自在。
这日午睡正酣,被白露惊醒。
“娘娘,快看快看!有礼物!”白露不由分说地将睡眼惺忪的楚悦拖下床,拉着她来到桌边。
桌子上放着一只木盒,比碗口略大些,雕花精致,边角之处打磨圆润,隐隐泛光。
“这是何物?谁送的?”
楚悦皱眉,一边问,一边将木盒打开,看见里面黑色的一团,霎时张大了嘴。
取出一看,完好无损,是她遗失的那方王氏墨!
白露见她惊喜不已地看过来,才笑着告诉她:“晨风给我的,说是娘娘的宝物!”
楚悦细细抚过墨盒,墨香瞬间氤氲在鼻端,转眼泪光滢然,视线朦胧。
他竟不是为谒陵而来……
脑中电闪般掠过一个念头,她急忙放下墨,匆匆整理好仪容,夺门直奔外院而去。
21. 第 21 章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竟是如此晴好的一日。
楚悦大步出门,一路上心中默念,千万别走,再等我一刻。
不愧是威风赫赫的朝廷命官,那日经过一番整饬,宫女们勤快了许多,竟破天荒地拿着扫把在打扫庭院。
看见楚悦出来,纷纷停下手里的活,恭敬向她地行礼。
迎面撞上茯苓,她从寝殿出来,约摸是刚供奉完,刚走来廊下,看见楚悦,愣了一愣,竟也低眉敛目,侧身为她让开道路。
楚悦愈发挺直了胸膛,经过她的面前,心跳却还是习惯性地加快了些许。
“娘娘是去寝殿吗?”茯苓蓦地出声,楚悦脚步一顿,便听她垂首道,“方才裴大人临走,又来上了香,奴婢已经打扫过了。”
“他走了?何时?”
“才走不久。”
楚悦静默片刻,轻声道:“知道了,你去忙吧。”
来到寝殿,供案之上,香炉里端端正正放着新燃的香,供品整齐地放着,静谧如同往日,找不见一丝陌生的气息。
心里好似空了一块地方,须臾,从香桶里取出几支香,就着烛火点燃后,插.进了香炉。
香火争相燃放,缕缕轻烟交缠着上浮,最后消于无形。
当日为了避着他,不得以让小青顶替自己,与他一同给玄帝上香。
如今也算是补上了这桩遗憾。
只是除去太妃的身份,身为一个普通女子,轻薄了他,她还欠他一个道歉。
他不辞辛劳,将她的墨找回,特来归还,她还欠他一声感谢。
这些遗憾,又从何弥补?
回房后,白露正拿着一只袖箭在摆弄。这是晨风送给她的,她苦着脸嘀咕,正愁没个活物供她练习。
“娘娘,不如你陪我去后山吧?”
经她一提,楚悦这才意识到,已经入夏了。
陵宫阴森寂寥,后山更是玄帝墓穴所在的方位,平时根本无人敢靠近,却是她们二人的桃花源。
山涧里,有一条小溪,每逢夏日,她们便会前去戏水,运气好的话,还能捉两条鱼烤着吃。弄湿了衣裳也不怕,脱下来,挂到枝头让太阳一晒,不一会儿就干了。
“正好,我也想去走走。”
*
一路走来,难得清闲,白露便将上次遇袭过后的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楚悦。
那晚身中一剑,却不是在要害之处。在山下治疗眼疾时,得知她会些武功,平日护在楚悦左右,临走之时,李流光便赠了她一瓶止血治伤的奇效药,没想到正好派上用场。
服了药,按住伤口不多时,便止住血。起身回城路上,竟遇见了李流光。他原本是想沿路追随她们,却没想撞上重伤的白露。
他将白露接回家中,悉心给她把伤治好,去告官才得知宁远伯是此案要犯。官府的人告诉他,楚悦已经得救,在府里做证,不日便可归家。
他把消息带给白露,白露伤一好,便立即回来了。
“那医仙倒也是个十足的好人。”楚悦由衷赞道。
白露想到什么,一转眸道:“那娘娘为何不喜欢他?”
楚悦脸一热,皱眉道:“喜欢一个人要凭感觉,岂是别人对自己好,说喜欢就喜欢的。”
“可是我却喜欢他。”白露从枝头揪下一只野果子,一挥手又扔到对面的山头。
楚悦一惊,见白露挑着眉,毫不羞涩,便知她所谓的喜欢,并非男女之情。
“那你可想嫁给他,与他朝夕相对,同桌而食,同榻而眠?”她扬眉问道。
白露顺着她的话一番想象,脸蛋刷地红了,忙摇头。
“你的那种喜欢,我对他也有。”楚悦柔声道,“但想嫁给他的喜欢,我与你一样也没有。”
“我明白了,”白露略一思索,“娘娘喜欢的是先帝!”
望着远处水墨画般的山色,楚悦悠然扬唇。
“喜欢一个人就要跟他一起吃,一起睡吗?”白露又皱起眉头,“一起玩不行吗?”
楚悦扫了她一眼,猜测这几日的相处,这孩子兴许已经对晨风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你莫不是,喜欢上谁了?”
白露霎时躲开她的目光,捂着脸蛋:“没有!”一边叫喊,一边快步跑去了前面。
看着她娇羞的背影,楚悦深深遗憾。
如今白露也到了情窦初开的年岁,却只能与她困在这陵宫,守着一座孤坟,无法像别的女子那般,去自由地经历一段朦胧懵懂却美好的初恋。
半个时辰后,来到溪岸边。
晌午的阳光投下斑驳的树影,脱下鞋袜裙琚,只留下轻盈的亵衣亵裤,踩着石头小心地走下山坡。
流水淙淙,不知疲倦地冲刷着石块,一年未见,那块她们当成长椅的巨石,边缘竟愈发圆润。
楚悦方坐下,白露早已淌进溪中,对着楚悦狡黠地一笑,趁她不备,朝她泼水。
楚悦急忙伸手挡在脸上,却还是被弄了一身的水花。她连忙绷直脚尖往水里一划,激烈的水花霎时泼到白露身上。
一顿嬉闹,两人皆湿了衣衫,分外狼狈。
白露废了好大力气捉住一条巴掌大的鱼,正在跟楚悦炫耀,树林后突然传来布谷鸟的声音,她两眼一亮,把鱼又扔进水里,快步爬去岸上。
抱上衣裳就跑了出去:“娘娘,我去后面看看!”
“等等,衣裳还湿着……”
话未说完,白露早没了影。
布谷鸟的声音,有些说不出的奇怪,楚悦莫名有种不安的感觉,正要起身,却扫见岸上站着一道黑影,定睛一看,正是裴俨!
他怎么来了!
下意识伸手捂住胸前,慌乱之中,身下一滑,跌进了溪里,溅起水花一片。
“啊——”
见她落水,裴俨急忙大步奔至水边,却见她并未溺水,而是好端端的缩在石头后面。
她浑身湿透,水藻般长发掩映处,若隐若现露出一片白皙后背。瑟缩的肩头,剔透的水流沿着锁骨一路下滑,日光下好似流金一般,勾画出她胸前动人曲线。
裴俨仿佛被灼到一般,迅速错开视线,转身背对着她站好。
“抱歉。”他道,嗓音略显暗哑,“我怕你有危险。”
楚悦捂着胸前,慌乱不已,颤声问:“你不是……走了吗?为何……为何……来了这里?”
“水里凉,上岸再说吧。”
清澈的水里,紧紧并拢的双腿笔直修长,肥瘦合度,一想到方才被他看光了去,楚悦便懊恼不已。
将身子缩得更紧,声若蚊呐道:“那你转过身去,不许看我……”
“不,”她忙又叫住他,“你上岸,去树林里,我不叫你,不许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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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俨喉结一滚,哑声道:“那你当心。”
正要抬步上岸,却听她又是一声娇哼,他忙退回来,却不敢妄自转身,问:“怎么了?”
溪水太凉,泡的久了些,加之受了惊,楚悦的脚抽筋了。
她竭力将腿绷直,想要站起,足心的钝痛竟愈发明显,哼叫声愈发痛苦。
裴俨意识到不对,这才转身,望着她的脸,对她伸出手:“把手给我。”
宽大的手掌好似带风,蓦地伸到身前,楚悦惊得忙又捂住身子:“不要……你快走开……”
一动作,脚心又开始抽痛,她皱着脸哎呦一声,只觉后背贴上一股温热,来不及反应,裴俨已俯身,不由分说将她从水里抱了出来!
霎时心跳如擂鼓,搂着他脖子,在他怀里缩成一团,一句话都不敢说。
他一只手拖着她后背,一只印在她冰凉的大腿,好似烙铁一般滚烫。
虽然他目光如常,直视着前方,并未在她身上流连,楚悦还是分外不安,望着他无欲的侧脸,命令道:“闭上眼。”
裴俨听话地闭上了双眼,她腿上却蓦地一紧,指节分明的长指周围,白软的肌肤霎时陷了下去,透出淡淡的粉色。
她望着,心跳骤急,悄悄红了脸庞。
想到他闭着眼,看不见什么,才稍稍心安,在他怀中找回一些温度。
感觉身子放松了些,悄悄地转动脚掌,却仍疼痛不已,哼出了声。
“我抱你去岸上。”蓦地,裴俨开口,语声很轻,听上去竟分外温柔。
被他抱着站在这里,显然不是个办法,左右都得上岸,楚悦便允了,只是有些担心这一段陡坡,她下来时都很吃力,若是他一个踩不稳,就危险了。
“你可以把眼睛睁开,但是只能看前面。”在他耳边嗫喏着,耳后一热。
谁知裴俨却始终闭着眼睛,她担忧不已,一边搂紧他,一边伸长脖子,帮他注意着脚下。
他们配合的极好,裴俨脚步虽慢,每一步却异常平稳。
上岸后,凭着记忆,将她放在她的衣裙一旁,低头问她:“好些了么?”
楚悦坐在地上,动了动脚尖,猝不及防一声痛哼。
正要伸手去揉,早有一双温热的大掌握了上来。
好似有一股激流如电一般迅速涌遍全身,她心口一窒,急忙抽回脚:“你快放开,我自己来……”
裴俨却牢牢握着,不曾放手。
“你力气不够,而且手太凉。”
话语间,一手紧握她足腕,一手给她按揉足心,始终闭目不曾乱看。
掌心温热源源不断地输送进来,加之轻重适宜的力道,除开羞臊,竟是分外舒适。
楚悦紧紧盯着他眉眼,一开始是担心他偷看,后来反而被他俊逸的眉目吸引。
虽不知他如何出现在这里,可能再见到他,她没想到自己会如此欣悦。
稍后务必要郑重感谢他一番,那日若不是他及时摘下绸布,她只怕会错的更离谱。
至于轻薄……他如此雅量,应当可以谅解,她是因为蒙着眼睛才将他错认吧?
“我很像他么?”
低磁的男声响在耳边,楚悦回过神,直撞进一对幽暗的眸中。
裴俨不知何时停下了动作,正凝目望她,灼灼目光仿佛早已洞穿了她的一切。
22. 第 22 章 “你不喜见我?”
凉风习习,林中树叶簌簌地响。
夕阳的余晖洒下,裴俨的脸半明半暗,如凿面目愈显英姿勃发。
他熠熠目光好似火把,灼得楚悦两颊瞬间滚烫。
意识到自己身上几乎寸缕不着,就这般坐在他面前,她心跳怦然,瑟缩着后退,一边悄悄探手,想拿回衣裳遮在身上。
摸索了片刻,却只触到一摊泥土,惊惶不迭。
裴俨深深凝望她,幽暗的瞳仁上,映着她狼狈的形容,漆黑双眸如同水洗过的宝石,忐忑得好似一只撞见生人的小鹿。
就这般望着她,他从容伸手,捞过她的衣裳,放到她眼前。
楚悦伸手去接,谁知他却不松手。
“你还不曾回答我的问题。”
楚悦霎时睁大了双眼,羞愤欲死,又把手缩回来,转眼红了眼眶。
她未曾坦白,他便已知晓,她是将他错认成了别人。
说起来,他与玄帝外貌并不相似,只是平素威严太过,会让她感觉他身上隐有帝王之气。
细想之下,玄帝故去已近四年,他的面目竟已有些模糊缥缈,唯独他看她的眼神,痴渴若狂,好似要把她生吞活剥了一样,她至今记忆犹新。
面前这人,目光虽深,却满身正气,一张无欲无求的脸,两片薄唇抿成一线,那日只差毫厘便吻了上去……
亵渎,蓦地想到这两个字眼,后背已是冷汗不止。
咬住春,垂下眼睫,低声道:“并不像。”
裴俨一怔,眼底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悦色。
“那日,轻薄了你,”楚悦又道,声音潮湿,“对不起……”
一缕轻风抚过身体,微冷,肩头不受控制地一颤。
她蹲坐在地上,雪白玉腿耀眼夺目,紧紧并拢蜷在身前,美得惊世骇俗,却也脆弱的让人心疼。
裴俨胸口一窒,忙收回视线,将衣裳平整地展开,给她轻轻覆在身上。
从袖中取出素帕,望着她鬓边一缕湿发,迟疑片刻,还是放到了衣裳上。
“日落了,擦一擦,当心受凉。”哑声说完,转过身,背对楚悦,负手而立。
楚悦缓了缓,擦干眼角,吸了吸鼻子,将衣裳又放到地上,紧盯着他后背,迅速将身上潮湿的亵衣亵裤脱了下来,用帕子将身子擦了一遍,穿好衣裙。
拧干亵衣亵裤,背到身后,才对他道:“好了。”
裴俨转过身,自下向上扫视她,来到她胸前,眸光倏地一暗,又见她双手背在身后,瞬间明白了什么。
她竟然……
喉间燥热,他立即侧身,逼自己不再看她。
方才拧水时,不小心将他的帕子和她的亵衣亵裤混在了一起,此刻早已纠缠不清,不分你我。
楚悦耳后一热,弱声道:“帕子……我改日送大人一方新的。”
“也好。”
白露自打听见那布谷鸟的叫声,便再没回来,看着渐渐暗下去的天色,楚悦不禁忧心起来,快步朝着她离开的方向走去。
湿发转瞬将她后背打湿,布料近乎透明一般贴在身上。纤腰不盈一握,因为走得快,裙摆大幅摇荡,窈窕身段依稀可见。
裴俨一时不知将目光放在哪里,负在身后的手不由自主地合拢,似是要握住什么,又似要驱赶什么。
“莫担心,”看着她纤薄的肩头,他温声道,“她应当和晨风回陵园了。”
楚悦这才止住脚步。
原来那只奇怪的布谷鸟,竟是晨风。
再走出去时,步伐慢了许多,悠然如同散步赏景一般。
“大人为何会来后山?”
“那方墨,是你的么?”裴俨反问她,语声轻柔。
“是我的,大人从何得来?”
裴俨望着她背影,眸光越发柔和,若不是偶然破获这件赃物,他只怕不知还要苦寻她多少时日。
“从一个当铺老板手中查获的。他以低价购得许多宝物,怕物主反悔回去讨要,携赃物潜逃,落到流寇手里,被我手下缴获,其中便有这墨。”
楚悦眉头一皱,想来是宫女们趁她不在,将这墨偷出去当了,真是胆大包天。
一想到上次库房遭窃,一番审问,却一无所获,便觉得委屈。
“除了你的墨,其余物件,皆是价值连城的皇室宝物。这个老板交代,这些宝物皆是从一个双十年纪,相貌普通的姑娘手中购得。只怕放眼整个定州,也找不出这样的人家。”
“所以你便找来了定陵?”楚悦停住,裙摆一荡,触到裴俨玄色的下摆,转眼又落回她身侧。
“正是。”
原来他此番来陵宫,不但是为了归还她的墨,更是来查案。
随意盗取买卖皇家宝物,可是杀头的重罪。之前茯苓敢那般硬气,便是知道楚悦不可能冒着被杀头的风险,跟她们追究到底。
她霎时转过身,急切地望着裴俨。
“大人,那些宝物如今在何处?”
裴俨望着她眉间忧色,温声道:“正在知府保管。”
“既然已经查获,为何大人不把其余的一并送回来?”
问出这个问题,楚悦又后悔,如今他尚且不知她的身份,一个宫女并不会如此关心这般大事。
忙又道:“前几日太妃娘娘发现库房丢了东西,曾审问过我们,只是未曾问出个结果,没想到却让大人找回宝物。今日回去,我便立即将此事告知太妃娘娘,太妃娘娘知道,一定会非常安心。”
一箩筐话说完,悄默声地喘了一口气,心想还好没露出什么破绽。
她耳边的碎发在风里飘荡,裴俨望着,眸色一深,悠悠地道:“宝物尚未完全追回,娘娘如何安心?”
“啊?”楚悦惊呼一声,“那怎么办?”
裴俨柔和了目光,安慰道:“本官会加派人手,尽快追回。”
“太好了……”
想到什么,又一咬唇,望着他胸前鸟兽绣纹,转眸问道:“那到时候,大人会亲自将宝物送回,还是派手下送回来……”
“派手下送还。”
楚悦彻底松了一口气。如此一来,他便不会知道她就是太妃娘娘了。
裴俨凝着她颤抖不止的睫羽,负在身后的手蓦地收拢,唇角微不可察地一勾,却未曾多说。
天色渐晚,他们渐渐加快脚步,来到寝殿外,晨风早已牵马等在远处的柏树下。
幽蓝夜色中,楚悦已然看不清裴俨面目。
御道虽比寻常山路好走些,可毕竟走夜路不方便且危险。
“大人,何妨暂且再歇息一晚,明一早再下山?”
夜风微凉,掠过两人之间,晕散楚悦身上淡淡香气。
裴俨深深望着她仰视过来的一张小脸,那日初到陵宫,她也是这般仰望着靠近。
“无妨,三日后,我还会再来。”
“为何?”
楚悦一震,声音高昂,远处的马听见,都烦躁地打了个响鼻。
不是不来了吗!
“这几日我不在,公务堆积,需要处理一番。”裴俨故意道。
楚悦急了:“我是问,为何你还要回来?”
夜色浓黑,掩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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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俨幽暗的眸色。
楚悦意识到自己反应太过激烈,唯恐被他识破身份,忙垂头,缓声问:“大人来定州查案,定是公务繁忙至极,为何还有闲暇造访陵宫?”
“你不喜见我?”
楚悦揪紧裙摆,忙道:“没、没有……”
可楚太妃不想见你。
“这几日我曾在陵园内外巡查,只怕定陵不止有内忧,亦有外患。”裴俨负手,凝望山下御道的方向,“布防太弱,万一有流寇山贼劫掠,恐难以守卫。”
“此番我下山,是去调兵。”
楚悦惊怕不已,想到那日回来守卫懒散的模样,忙问:“若是今夜山贼来袭,该如何是好?”
裴俨柔声道:“不会那般快,放心。”但望着远处的天际,转瞬凌厉了目光。
“那,大人一路保重。”
*
裴俨离开的次日,楚悦一早便让守卫去了一里地之外的太监馆舍,将驻守的二十名太监尽数叫了过来,让他们这两日暂且住在寝殿两边的殿中。
如此犹觉得不够安心,当晚又让守卫头领带着十名守卫住进了外院。
第二日晚上。
这夜不知是担忧明日该如何面对裴俨,还是为何,楚悦总觉得心慌不已。
屋外时不时有惊鸟飞过,发出各种瘆人的叫声。
后半夜惊醒,来到寝殿外一看,只见司马门方向,火光滔天,喊打喊杀声遥遥传来。
她急忙返回,一路上叩响所有经过的门,让大家即刻准备抵御。
回房叫醒白露,急声道:“快,从后门出去,去知府找裴大人!”
不多时,所有的宫女太监和守卫齐聚于寝殿前,手中抄着各式家伙
楚悦让人将宫门紧闭,抬出寝殿的供案,挡在门后。
半个时辰后,山贼们来到寝殿外,开始撞击宫门。
宫人合力堵在门后,谁知竟有山贼从院墙上跳进来,不由分说便杀死几个宫人。
守卫们常年闲赋,懒散惯了,随着跳进院中的山贼越来越多,接二连三负了伤,无法抵抗。
宫门被破,山贼尽数涌了进来。
在他们的围攻之下,楚悦手下的残兵败将放弃了抵抗,聚在一起,跪在了地上。
一个宫女突然指着楚悦,喊道:“她就是太妃!你们快去抓她!”
山贼头目走过来,往楚悦脸上打量一转,恶心地笑着伸过手来,要摸她的脸蛋。
楚悦偏脸躲开,冷冷道:“放肆!陵宫重地,岂容尔等宵小擅闯!劝你即刻滚下山去,否则今夜你定尸骨无存!”
山贼头目大笑两声,一把扼住她的下巴,吼道:“臭娘们,长得好看,口气却不小!”
“告诉本大王,库房在哪?”
颌骨几欲碎裂,舌头挤在牙齿上,满嘴的血腥味。
楚悦生生忍着,傲然逼视他,只字不答。
“不说是吧?”
山贼头目一个眼神,一个小山贼手起刀落,嫣红的血光溅了一地,方才那名指认楚悦的宫女瞬间倒地而亡。
染血的刀转眼架到宫女小青的脖子上。
楚悦一惊,忙道:“别杀她!”
一咬牙,道:“我带你去库房,但你不准再杀人!”
忽听门外响起震天的呼号,一道粗粝的嗓音震破云霄:“大胆狗贼,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两队黑甲重兵手持火把,潮水般漫了过来。
山贼头目目瞪口呆,急声下令:“快跑!”
“把这漂亮娘.们带上!”
23. 第 23 章
天旋地转之间,楚悦已经横在一个山贼的肩上。
宫门外,援兵不断逼近,胜利就在眼前,她竟是一丝一毫畏惧都不再有,拔下发簪,刺向山贼的后背。
山贼吃痛,大吼一声,倒转她的身子,夺去发簪扔到地上。
捏住她下颌,瞪眼威胁:“再不老实,老.子即刻办了你!”不由分说又将她扛起。
“放火,堵住他们!”
山贼头目一声令下,他们手中火把霎时飞向廊下,屋顶,更有几只朝着宫人们扔去。
几个宫女的衣裳被点燃,惊叫声哭嚎声乍起,其余宫女霎时四散开去,唯恐危及自身。太监守卫们迅速脱了身上衣裳,拼尽全力往她们身上扑打,企图灭火。
这一阵慌乱,无人顾及廊下的火把,转瞬之间,火势蹿升,宫门两边的长廊,竟成了一道火墙,将援兵们阻隔在外。
“快救火!”
这瞬息之间,楚悦已经被扛出去数丈远,望着那熊熊火光,她竭力大喊,却不知声音可曾传至他们耳边。
山贼们扛着她,自后院逃出,直奔后山而去。
没有火把照亮,他们却分外熟悉道路,好似走在寻常街巷中一般,想起裴俨临走的提醒,这才惊觉,或许这些山贼早已来陵宫造访过。
这些贼匪常年隐匿山林,深谙此间生存之道,若是让他们就此遁入层峦叠嶂的后山,想逃身只怕难上加难。
她自知无力逃脱,唯一能做的便是尽可能地在援兵赶来之前,拖住他们。
“我内急,你放我下来。”她蓦地出声。
土匪粗声道:“给老.子憋住!”
“憋不住。”
山贼一顿,却道:“那你就尿身上!骚.娘们!”
楚悦的心猛地揪紧,当真是一群群粗野贼子。
此法不通,鼻端传来山贼身上的腥臭,她忍着恶心,重重地咬了上去。
山贼嗷地一声惨叫,却听身后传来响亮的呼号:“杀——”
楚悦瞬间看到了希望,嘴上愈发用力,恨不能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山贼一抖肩头,将楚悦扔到地上,扬手对着她的脸颊便是一巴掌。
口中一阵腥甜,楚悦忍痛,撑着身子后退,却隐隐感觉身下的地面在剧烈地震动,眸中涌起泪光,便见左右两边的地平线上,冲出两队人马。
为首一人跃马扬鞭,奋力疾驰,宽大风氅在夜风中翻卷,分外英姿勃勃。
“逆贼,还不俯首就擒!”
这一声威震寰宇,转瞬之间,直逼近前,山贼霎时连连后退。
后方,援兵也陆陆续续围了上来。转眼之间,前后夹击,已成三面合围之势。
楚悦受了山贼掌掴,兀自头晕目眩,来不及冲向裴俨,便已被山贼头目挟住。
冰凉的寒刃转眼抵在她脖上,他对裴俨大喊:“不想让她死,就让开!”
裴俨挺身坐于马上,周身寒气竟让夜色都凉了三分。
他一抬手,对手下道:“拿箭来。”
张弓如满月,青年权臣森寒目光擦过箭尖,直逼山贼头目脖间凸起的血脉。
语声低沉,却异常肃杀逼人:“放开她,留你全尸。”
山贼头目何等凶恶之人,望着裴俨手中雪亮的箭头,竟激起一身冷汗,握刀的手都隐隐发颤。
“让你的人退开!快点!”他急声吼道,过于激动,颤抖愈发明显。
隔着几丈远,楚悦望着裴俨,与他目光交接之后,不知从何来一股勇气,猛地推开面前握刀的手腕,朝着斜刺里闪开。
这一刹那间,只听耳边嗖地一声,裴俨的箭已破空而来,准确无误,贯穿了山贼头目的咽喉。
面前的刀重重落地,一得自由,她便朝裴俨发足狂奔,仿佛身后有一头猛虎在追。
裴俨翻身下马,方站定,便觉胸前一震,楚悦紧紧环住他的腰身,在他怀中,又一次哭出了声。
那日连夜下山,回到知府,裴俨才知他不在的这几日,发生了几起严重的强盗案,皆是流寇所为。
安抚好受害人员,处理好一应事宜,竟已是两夜未曾合眼。
晌午便觉得眼皮直跳,他立即跟柳如是交代了一番,点了五百精兵,马不停蹄地赶来,方上山,便遇上了去求救的白露,更是一刻都不敢停赶了过来。
腰间那一双柔弱手臂,箍得前所未有地紧。
他胸中一沉,方才若是晚来一步,后果不堪设想。
垂目凝望胸口小小一团,终是抬手,轻轻拥住了她。
许久之后,楚悦定住心神,正要站好,却感觉后背有一只宽厚的掌,在轻抚。
从前只当他是一只木头,在落水时,本能地想要抱住。却没想到,如此冷若冰霜的男人,竟也会如此柔情地回应自己……
心跳怦然,连忙放开他的腰,垂眸道:
“我、我该回去了……”
远处刀剑相接,打斗如火如荼,裴俨难辨她语声,低首靠近她,却见火光照耀下,她的脸上一道鲜红的掌痕,长眉骤然一沉。
谁,竟敢打她!
森寒眸光望向场中,一番打斗,几个土匪败下阵来,被押在一旁听候处置。
从袖中取出帕子,递给楚悦,轻声对她道:“唇上有血,擦一擦。”
楚悦忙捂上脸,生怕被他瞧见她狼狈的样子。
却见裴俨脸色铁青走过去,叫来一个属下。
“来人!”
属下抱拳应声:“大人有何吩咐?”
裴俨命令道:“所有土匪,杀无赦!”
“可是……”属下皱眉,方才来的路上,大人不是嘱咐过,为了审案,要留活口么?
“违令者,斩!”
属下悻悻走开,命令下达,不多时,传来连声哀嚎惨叫。场中搏斗的军士们也不再留情,对土匪们下了死手,血光转眼染红了雪亮刀刃。
这血腥场面实在令人胆颤,楚悦连忙背过身去,捂住耳朵,惊怕不已。
“我送你回去。”
沉郁的男声响在身侧,楚悦抬眸,便见裴俨牵来一匹马。
山路崎岖,他用身上风氅裹住她,纵马一路飞驰,每每喊“驾”,都好似有一股巨力,从他的胸腔喷簿而出。
这是楚悦第一次见他盛怒,见识到他作为一个朝廷命官的威严,他的雷霆手段。
陷在他怀中,感受着他身上的骇人气势,她心口连番惊跳,身子隐隐颤抖,却是大气都不敢出。
此番来陵宫查案,查到最后,他又会如何处置她这罪魁祸首?
*
来到陵园后院,裴俨翻下马背,方把楚悦抱进怀中,便有一个属下从后门冲了出来。
“谁在那里?”属下望着他们的方向,扬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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慌乱之下,楚悦一挺身,跳到地上,正要往远处跑,却被裴俨捉住手臂。
不等她反应,他抬起手臂,风氅一旋,将她藏进他的怀中。
浓浓的男子气息无孔不入地笼罩下来,黑暗又狭小的空间里,她情急之下,揪住他的衣料,便听见属下充满敬畏的声音响在近旁。
“原来是大人,属下失敬,求大人宽恕。”
“何事?”裴俨问。
他说话时胸腔一震,楚悦指尖发麻,连忙移动双手,却触到他胸口那个位置……
两颊刷地一热,她忙抽手,僵硬地站好。
看出风氅里头有些异样,属下不由自主地伸长脖子,盯着看了片刻,表情非常复杂。
“休要乱看!”裴俨冷声道。
属下立即错开目光,笔直站好。
“陵宫的火已经尽数熄灭,只是……有两名宫女失踪,太妃、太妃娘娘,也没了下落——”
太妃二字,在楚悦身上激起一层冷汗,她下意识缩起身子,却听裴俨朗声道:“那还不快快去找?”
“是!属下这就派人搜山!”
脚步声彻底听不见,楚悦才掀开风氅,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一阵风过,她竟打了个哆嗦。
望着他腰间,嗫喏道:“大人,我若是再不回去的话……太妃娘娘只怕以为我失踪了,想必会担心的。”
望着她魂不守舍的样子,裴俨眸光一暗,幽幽发问:“方才,为何要躲?”
“我……我……”
“方才大人抱我下马,我怕让人瞧见,影响了大人的清誉……”
月光洒下,照亮楚悦鼻头的细汗,她两颊的红晕,恍若盛开的牡丹一般娇艳。
还当真是……
便是黄口小儿,撒谎都不会露出这诸多破绽。还想装,那便继续陪你装下去吧。
裴俨听她说完,故意问她:“不是因为怕生?”
经他一提醒,楚悦霎时眼前一亮,烫着脸道:“没想到大人还记得。”
“倾盖如故,自然记得。”
初次相遇,为了让他送自己回流云榭,便大胆用了这样一个词汇,没想到当真与他缘分极深,如今已有故人之谊。
楚悦体内热意升腾,却生怕再来一个属下,急忙道:“大人,我该回去了。大人处理完公务,也早些歇息。”
“路上当心。”
进院之后,一路直奔寝殿而去。
院中火光一片,是太监和守卫们持着火把,在清洗地上的血迹。方才一场大火,宫门处那一堵墙壁尽数被毁,已然成了断壁残垣,虽灭了火,却仍是浓烟滚滚,分外呛人。
裴俨带来的军士亦在忙碌,将烧毁的断木抬去殿前的平地上。
统领众太监的都督王守忠正在院中指挥,看见楚悦回来,忙上前将她从头到脚一顿打量,见她平安无事,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躬身道:“娘娘,这里交给奴才,您快回房歇下。有什么事,明日您再与裴大人决议吧。”
军士们也发觉了楚悦的到来,一边做活,一边好奇地打量着她。
就在这时,一个军士走进院中,大声道:“裴大人有令,所有人即刻停下,回房歇息,不得干扰太妃娘娘就寝!”
一股激流涌过胸间,楚悦耳后一热,悄悄抬眸,目光越过那道已然不复存在的宫墙,小心地看过去……
24. 第 24 章
空旷的山野上,却不见一道人影。
军士们闻令,即刻放下手中的杂活,陆续离开。
楚悦瞬间松了一口气,对王都督道:“天晚了,都督也让大家别忙了,先歇下吧。”
王守忠慈祥地笑着应“是”,忽而想起一事,忙唤住楚悦。
“奴才斗胆,有一事一直瞒着娘娘。月前馆舍来了个年轻人,说是走投无路,请求收留。奴才见他颇懂医术,便将他留了下来。今夜几个奴才受了重伤,不妨明日一早,奴才让人将他叫过来,给大伙医治医治?”
楚悦一转眸,问:“这年轻人叫什么名字?”
“回娘娘,他叫李流光。”
果然是他。
这医仙还真是坚韧不拔,只怕早已去过司马门,被守卫拦下,仍不死心,竟找去了太监馆舍。
楚悦欣然道:“那便有劳都督了。”
*
躺到榻上,方闭上眼,楚悦便听见玄帝沉郁的声音。
“你没守好朕的寝殿,悦娘。”
回想这四年来,自己的确对下人疏于管教,才导致了今日局面。
守卫松散,宫女惫懒,平日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竟养成了如此一帮乌合之众,她这个太妃的确失职。
“对不起……弄丢了你的好多物件……”她软声道,“我会努力想办法追回来的,你给我一些时间,好吗?”
“朕的寝殿已经破败不堪,你让朕住在何处?”
“我……我会想办法……一定不会让你成为孤魂野鬼的……”
玄帝终于没再继续缠着。
可刚睡沉,外头便传来嘈杂的乱响,泼水的声音,叫唤声。
楚悦撑开眼皮,才发现天亮了。
该起来收拾残局了。
一早叫来所有宫女,还特意让白露请来了小青。失踪的两个宫女,皆是上次被楚悦查出有偷盗嫌疑,畏罪潜逃的。
“昨夜是哀家没能保护好你们,但如今朝廷派来了御史大人,调来五百精兵,山贼暂时不会再来,诸位且安心。”
“你们可知,那御史大人是为何而来?”
宫女们闻言,好几个都露出心虚之色。
“之前哀家已说过,今日哀家再说一次,若是让御史大人查出是谁偷盗了宝物,到时候便是哀家,也护不住你们。”
“那两名宫女,御史打人已经让人去追捕了。一旦落网,便要吃一辈子的牢饭。既然你们如此明智,留了下来,那就不要再执迷不悟。”
“今日回去,将自己拿过的东西,一一列出来,三日内交到哀家手上,哀家会让御史大人去民间追查,一旦追回,尔等便可免罪。”
上次被裴俨惩治过,这群宫女深知他的厉害,听见楚悦讲明利害关系,再也不似上次那般沆瀣一气。
茯苓并未起头,她们便福身应“是”。
茯苓握紧拳头,很不服气,她好不容易积攒的威望,如今如此轻易又重回楚悦手里。
“茯苓。”楚悦淡淡唤她。
“奴婢在。”
“哀家不喜见生人,既然上回你不愿意代哀家行接待官员之责,那么今日哀家便直接将此事交给别人,你可服气?”
茯苓硬声道:“奴婢服气。”拳头却握得极紧。
楚悦视而不见,直接把小青叫到面前。
“从今日起,小青就是这陵宫里的大宫女,以后你们诸事都要听从她的指挥。明白了吗?”
宫女们异口同声道:“奴婢明白了。”
除了茯苓。
她一双三角眼里妒火转眼已经抑制不住,楚悦握紧了交椅扶手,一想到裴俨就在外院,瞬间又挺直了肩背。
“都退下吧。”
*
虽已有预料,可走出门看眼前一片狼藉的景象,楚悦还是忍不住心惊。
难怪昨夜玄帝又来寻她,她竟是将他的陵宫弄成了这副模样。本以为只有前院的宫门被毁,不想连后院几根廊柱都有燃烧过的迹象。
宫人们粗略打扫过一番,地上仍有不少破碎的花盆,飞溅出来的土块石块,断掉的新鲜枝丫,角落里还有来不及清理的斑驳血迹。
好似被野兽劫掠过一般。
若是玄帝还活着,见到这副景象,只怕要将全部的宫人都打入辛者库。
眼前一阵眩晕,听见白露的声音,她忙扶额,强行撑住。
“娘娘!你猜我看见谁了!”
“晨风?”楚悦问,心下一惊。
白露摇头,双目炯炯,一字一顿道:“李、流、光!”
竟是他……
对于这个赐予了自己光明和重生的男子,白露好似有种难以磨灭的“喜欢”。
抬头看看天色,这才辰时,他便到了。想必是一早醒来,见人去唤,马不停蹄地就赶来了。
楚悦忙问:“前院……有外人么?”
“除了太监,一个男人都没有。”白露笃定地说完,觉得不对,忙又道,“还有他,李流光。”
楚悦掩口忍住笑,白露便拉上她走出去。
走了两步,又停下。
“不行,我还是不敢去。”
御史大人那般尽职尽责,若他前来巡查,撞上便麻烦了。
“放心吧娘娘,裴大人下令,未经娘娘传召,外男一概不准踏入宫门半步,包括他自己。”
“晨风告诉你的?”楚悦讶然。
白露摇头道:“早上我找不见晨风,王都督跟我说的。”
楚悦这才彻底放下心,她去前院一定不会被他撞见。
按规矩,谒陵官员一概在外院驻跸,但并非连内院的宫门都不能踏入,否则如何来寝殿上香拜谒?
裴俨还真是敬重他心里那位太妃娘娘,如此在意她的安全和方便。
自古文人,大多敬仰情志高洁的人。
可他想错了,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她并不如他所想的那般高尚。
来到前院,楚悦原本想先去寝殿检查一番,却不想王都督远远瞧见她,立即躬身行礼,恭敬地唤她“娘娘”。
正在看诊的李流光听见,撇下病人便走出来见礼。
多日不见,他竟好似比从前还要腼腆了,看见那闻名天下的忠烈太妃,竟是自己喜欢的女子,瞳仁一震,转眼耳后涨红,霎时垂下头,只敢望着眼前摇曳的素色裙边,向她深深揖礼。
“草民李流光,见过太妃娘娘。”
“医仙临危受命,来为大家疗伤问诊,辛苦了。”
这里人员众多,楚悦不愿与他叙旧,对他莞尔一笑,就要走去寝殿,却被他伸手拦住。
“何事?”楚悦讶然。
李流光抬眸望了楚悦一眼,又迅速垂眸,眉间忧色乍现:“娘娘脸色不太好,草民斗胆,请娘娘准许,让草民为娘娘诊脉。”
“不必了。你回屋继续照料伤者。”
说完,径直走向寝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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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走进一看,殿中空荡荡一片,惊异之下,想起昨夜为了抵御山贼,供案拿去挡了宫门,此刻只怕早已化作一团黑炭了。
立即让白露回房取来库房钥匙,让王都督和几个太监去寻一张合适的方桌,暂代香案。
将寝殿打扫完一遍,王都督他们抬着一张窄凳回来。
“娘娘,别的不合适,奴才们就找来了这个。”
“暂且放着吧,改日哀家下山另购一个合适的。”
拾掇好一切,不知不觉便到了中午。
腹中空空,白露几番催促,楚悦检查完最后一遍,确定没有问题,才步出殿门。
烈日当空,眩晕了她的视线,脚下一软,身子失去平衡,朦胧之中只听见几道焦急喊声,唤她“娘娘”……
*
楚悦昏迷的当日,晨风便从白露那里得知太妃娘娘病倒的消息,回去透露给裴俨。
时近傍晚,裴俨正在端坐案后,凝神撰写一份奏表。听晨风说完,笔尖蓦地一顿,鸾翔凤翥的奏疏上霎时洇开一团漆黑的墨汁。
拂袖将笔搁下,蹙眉问:“可曾下山寻大夫?”
“听说从太监的馆舍来了一个医仙在给娘娘治病。”
裴俨长眉一沉:“可是宫里来的御医?”
晨风挠挠头:“不清楚。”
“你这几日多与宫女们接近,随时留意太妃娘娘的状况。”
晨风遵照裴俨的嘱咐,时不时就在内院的屋顶上蹲守,两天过去,便认识了几个小宫女,打探到不少有用的消息。
这日他回来,一进屋就在房里踱步,弄出很大的动静。
裴俨看出他有话说,立即放下书:“可打探到什么?”
“她们说,那个医仙,是太妃娘娘的……”
“什么?”裴俨沉声追问,“说。”
晨风垂眸,他知道自家大人一向敬重太妃娘娘,初听这个消息他也很震惊,可几个小宫女异口同声都这么说,他不得不回来告诉大人。
“她们说,医仙是太妃娘娘在山下养的野……”
听到这里,裴俨蹙眉喝道:“住口!”
“从今日起,除了白露,不准再与其他宫女接触!”
晨风霎时像个霜打的茄子:“是……”
“出去,倒立一个时辰!”
“是……”
重新拿起书,翻了几页,竟是再难投入进去。
这群宫女实在是欺人太甚,竟敢合起伙来,以下犯上,恃强凌弱。
这日傍晚,饭桌上,晨风还是忍不住提醒。
“大人,无风不起浪,听闻那个医仙能够自由进出太妃娘娘的房间,一呆便是半个时辰,她们说他们肯定在……”
“放肆!”
“即刻去院中扎马步,入定之前不许起来!”
晨风望着手里小山似的一碗饭菜,干咽了口唾沫,看着裴俨阴沉的脸色,最终不敢再开口求饶,放下碗筷走出门外。
可他的话,却带起裴俨脑中无数想象。
她既然会将他错认成从前的夫君,亦可能会将别人错认了去……
倾国倾城的温香软玉,轻易便能撩动人的心弦,他能克制,但别的男人,未必会克制。
思及此,放下碗筷,大步走出房门,来到寝殿外的空地上,透过残破的宫墙,竟真的看见一双白色俪影,相依相偎站在廊下。
眉目传情,相敬如宾,简直宛若一对恩爱夫妻。
25. 第 25 章
那日楚悦晕倒,李流光探过她脉搏,大吃一惊。
双十年纪,貌美如花,仙子般的玉人儿,身子竟然亏空到这般田地,竟有香消玉殒之兆,脉象虚浮,肝气郁结,病得很深。
为了让楚悦得到足够的休息,从根本上恢复过来,他并未采取单一的急救办法,而是用了一套非常复杂的疗法。
先是开了温补的汤药,加上几味助眠的药材,让她尽可能地多休息。
又调了一剂安神补身的熏香,熏在她房中。
最后,每日为她做两次持续一盏茶时间的头部针灸。
他每日早晚都会去她房中请脉,根据她的脉象变化,酌情调整药材,药量。
楚悦有时候醒来,很快又会在药物作用下又睡过去。
缠绵病榻两日,这日中午醒来后,她拒不再服药。
劫后那么多事情等着处理,她怎能一直躺在榻上睡觉?
起床第一件事,便让小青去收取让宫女们写的盗取物件的清单。
谁知一盏茶过去,小青竟然空手回来,满面愁容。
“娘娘,奴婢去她们房中,她们竟然装蒜,说娘娘并未嘱咐要写什么单子!”
楚悦眉头蹙起,两日之前,她们异口同声地答应,如今又这样拒不交代,难道是茯苓又给她们说了什么?
小青欲言又止,最终绞着手,又道:“奴婢还听见她们在诽谤娘娘……”
她一向稳重,此刻却一脸愁苦,分外不安。
楚悦隐有不祥之感,问道:“你都听见了什么?”
“奴婢……奴婢说了,娘娘莫要生气……”
“说吧,哀家赦你无罪。”
“她们说,医仙是……”小青拧着眉头,支支吾吾地道,“是娘娘的……相好……”
楚悦倒抽一口凉气,脸色骤变。
早在上次,她们就在裴俨面前说自己在外面养野男人。不用小青明说,她也猜的到,宫女们的话有多龌龊,有多恶毒。
“娘娘,奴婢知道您和医仙是清白的,每次看诊您都让我和白露守在房里,还开着门。那些胡话,您千万别往心里去,仔细身子啊娘娘!”
楚悦早已听不进任何声音,倏地从椅子里起身,径直来了茯苓房里。
“茯苓,哀家往日待你不薄,你为何要污蔑哀家清白?”
茯苓刚午睡完,正在对镜梳妆,看见楚悦进来,慢悠悠放下发簪,起身对楚悦行了一个漫不经心的礼。
却扬着眉头,不疾不徐地道:“娘娘,若那些宝物若追不回,奴婢们可是死罪难逃,而娘娘您却可以高枕无忧,继续做您的太妃。”
“娘娘仁慈,何不放奴婢们一条生路?”
“是那些山贼盗走了宝物,和奴婢们一点关系都没有。您和医仙,也是清白的。”
“娘娘觉得,这个交易如何?”
望着面前这个目光怨毒的宫女,楚悦此刻才知道,这四年来自己竟是养虎为患。
“不知悔改,你、你……”
身子不受控制地颤抖,只觉一阵头晕,冷汗直冒,她强撑住,无奈道:“哀家数次给你机会,你都不要,等着自食其果吧。”
出了房门,便朝着外院而去,想去找裴俨,跟他坦白身份,求他出面,解决此事。
然而她的脚步却越来越慢。
上次轻薄他,她用玄帝糊弄了过去。
如今这些谣言只怕早已传进他耳中。这几日李流光频繁进出她屋中,所有宫女有目共睹。众口铄金,她要怎么解释,他才会相信,李流光只是在给她看诊?
白露昨日还跟她说,晨风只犯了一点小错,裴俨便让他在院中倒立,一罚便是一个时辰。
她无法想象,得知她身份,那张威严的面目,会露出怎样厌恶的神色。
烈日当空,她却似坠入了冰窖一般,浑身僵冷,脚下一软,急忙扶住一旁的廊柱。
李流光正巧从屋里出来,看见她脸色惨白,连忙快步赶来。
“娘娘,您怎么了?”
楚悦摇头:“没什么,只是有些乏了。”
气若游丝地说完,松了廊柱,想回房,转身的一刹,身形却是一晃,李流光忙伸手将她扶住。
楚悦想抽身,却浑身无力,只能任由他搀扶,对他感激地牵唇:“多谢。”
李流光痴痴望着她微红的美目,心潮激荡,许久才回神,垂眸道:“草民扶您回房歇息。”
“不必了,哀家可以。”
楚悦缓过来一些,一刻也不再耽搁,从他怀中抽身,逃也似的走了出去。
虽然她现在很想让人搀扶,但决不能是李流光。
可没走出去几步,又是一晃,一只手臂及时伸来,她扶上去,才不至于跌倒。
“草民只想娘娘凤体康健,别无他想。娘娘只当草民是个服侍您的宦者便好。”李流光垂眸正色道,“请娘娘准许草民送您回房。”
宫门外的空地上,裴俨看着楚悦与那医仙,冷峻的脸上,眸光倏地一沉。
别无他想?只怕不太可能。
若真别无他想,何不唤来宫女太监,送她回房?
望着远处宫墙后院,正打算绕过去,跟去偷听,却听见楚悦的声音。
“真的不必了……”
楚悦无力支撑,只好在暂且在美人靠上坐下。
“娘娘,到针灸的时辰了。”李流光见她坚持不让他送,便提起这事,“草民回去拿银针,请娘娘稍候。”
“等等……”
楚悦叫住他,弱声道:“这几日暂且不针灸了,喝些汤药就好,日后没有哀家的传唤,你别再来哀家房中了。”
“为何?”
楚悦有些难以启齿,只怕他听了那些传闻,不但不会不悦,反而还会窃喜。
相识一场,他治好了白露眼睛,不辞劳苦屈居在山中只为见她一面,此番又照料如此多的伤者,着实让人感激。
她不是过河拆桥的人,可还是一咬牙,下了逐客令。
“你医术高明,理应救死扶伤,造福百姓,实不该在这山中整日蹉跎。这两日给伤者们拟好药方,交代清楚,还是快快下山去吧。”
“可是娘娘您的病……”
“这病由来已久,哀家已经习惯了,医仙着实不必如此煞费苦心。”
看着李流光一脸黯然,像被暴雨淋过,狼狈地站在那里,楚悦不由一阵内疚。
可为了他们的清白,她必须要狠心。
“麻烦医仙让王都督出来,由他送哀家回房。”
李流光垂头走开,楚悦目光追随他落寞背影,心中莫名一阵酸意翻涌,蓦地瞥见宫门外似有一道黑影。
侧首看去,残破的宫门外,却是一片空旷。
*
宫女们拒不交代,楚悦又不敢向裴俨坦白身份。
为了查出遗失了哪些物件,她只好亲自去库房清点。
翻出那本记载的账册,誊抄了一份,和小青一起对比,若是找见,就在抄本相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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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名字下面画个小小的勾。
上千样物件,从早到晚,一刻不停地搜寻,检查,画勾,用了两日,终于有些眉目。
找出了弄丢的物件,大大小小多达上百件,当真是触目惊心。
却也整理出一些账册上不曾记载的物件。
楚悦便重新造册,想将这些物件登记下来,以便日后保管。
这日午睡过后,天气炎热,她着一件轻如云雾的素色罗裙,外面松松套一件碧色纱衣,三千青丝编成一条粗粗的麻花辫,慵懒地垂在胸前。
博古架投下大片阴凉,她坐在后面,对着一件件物品,记录名字。
轮到一张古琴,她一扭僵硬的脖子,落笔时,却大脑一空,怎么也想不起来这字该如何去写。
“琴……”
手背轻拭着额角细汗,她一边喃喃着,一边回想。
蓦然间,一片巨大的阴凉自身后笼罩,遮盖了她娇小的影子,闷热的屋里顷刻间透出凉意。
心中一惊,手中的笔便被几只修长的指捻住,轻轻地抽走。
忙侧首,却见裴俨不知何时站在她身侧,正在端详她手里的账册。
她耳后刷地一烫,忙把账册掩起拿开,不让他瞧见她稚嫩的笔迹。
垂头看着自己腿边的罗裙:“大人……你怎么来了?”
“忘了如何写?”凝着她透红耳垂上细小的绒毛,裴俨眸色骤然一深。
楚悦声若蚊呐地回:“嗯。”
“把账册放好,我写给你。”
闻言,楚悦一咬唇,将账册重新置于腿上。
身后的人蓦地俯下身,墨发高冠,梳得一丝不苟,她清晰地嗅到一缕墨香,从他身上氤氲而出,还混着一丝淡淡的茶香。
腿上一阵酥痒,她心跳怦然,转眸看去,他已执笔,蔚然笔画落在纸上,一个挺拔的“琴”字,转眼跃然眼前。
只是他写的位置,并非是她想落笔的位置,她便指着自己想落笔的位置,扭头望向他。
裴俨正巧也在看她。
目光交接,他灼亮的目光迫得她无法呼吸,她颊上一烫,半晌才道:“能不能写在这里……”
裴俨深深凝着她:“你照着我写的临一个便是。”
楚悦咬唇,两颊越发地烫,他就在一旁看着,她怎么好意思再写出那些难看的笔画。
掩起账册,嗫喏道:“先不写了。”
望着她鼻尖晶莹的汗粒,裴俨眸光愈发幽深:“翻开账册,我重新教你。”
难以抗拒他的威严,楚悦重新翻开账册,亮出方才那一页。
望着她轻颤的长睫,裴俨把笔递到她手边:“握住。”
楚悦听话地握住笔,意识到哪里不对,眉头一皱,裴俨便握住了她执笔的手。
胸口窒住,心跳骤急,忽见他左手绕过她身前,她肩头一缩,他已将账册一翻,露出崭新的一页。
好似有一把火在身后炙烤,瑟缩着身子,屏住呼吸,耳边响起他低磁的嗓音。
“手放松,后背挺直。”
鼻腔里逸出一声“嗯”,却是纹丝都不敢动,蓦地,手腕被迫抬起,随着他有力的大掌移动。
“琴”字最后一撇写下,楚悦悄悄地松一口气,裴俨却仍握着她的手,专注地笔走龙蛇。
她心惊不已,目光追随笔尖,纸上每多一个字,心跳便快上一分。
良久,裴俨停下动作。
一排俊逸字迹力透纸背——琴瑟和鸣,莫不静好。
26. 第 26 章
琴瑟和鸣,莫不静好。
这是形容夫妻情笃才会用到的词汇,裴俨如此近亲地握着她的手,教她写下这八个字,着实有些暧昧。
一股热流顷刻间在周身转了几转,心跳如鼓,头顶蓦然响起低磁的男声,打断她匪夷所思的猜想。
“上次离开知府,不辞而别,却留给我这封信。”
楚悦惊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我没有!”
裴俨今日一改往日玄衣,竟着一身素白,宽袍广袖,犹如谪仙般站在那里,未有只言片语的解释,只用幽幽目光灼着她。
楚悦被他看得愈发心虚,羞涩难当,额上热汗不断。
垂眸再也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一定是下人送错了……我给大人的信,不是这封……”
所以这段时日,他毫不避讳地给她揉脚,将她拉进他的风氅藏身……难道就是因为那八个字……
越想越觉得心惊,羞惭。
“我、我给大人留的字,是愿大人余生安好,早觅良缘……”
“果然如我所料。”裴俨朗朗道。
楚悦倏地抬头,疑惑道:“大人这话什么意思?”
“当日柳如是拿着另一封信,来质问我,你可是因为他曾抓了你姑母,记恨在心,所以才留下这信给柳夫人,让她再寻一个好夫君。”
楚悦连连摇头:“没有……绝对没有……柳大人是个好官,我对他只有敬意,绝不敢如此造次……”
又急切地问:“后来怎样了,他们知道是下人将信送错了么?”
“那是自然。”裴俨深深凝望她,悠悠道,“我并未与他们说,你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而是告诉他们,你思家心切,一着急忘了署名。”
照他这样说,在柳如是面前,他已经替她打过圆场,将误会化解了。
可楚悦反而更觉羞臊。
他似乎很是了解她的性子。
“日后写信,记得署名。”
楚悦耳后一热:“知道了。”
裴俨环视屋中,又扫了眼她手里账册,伸手到她面前:“给我看看。”
楚悦忙把账册藏到身后,望着他窄腰上环着的玉带:“只是一些名目,无甚好看的。”
裴俨知道她为何这般不好意思。
“你的字让我想到学堂里的稚子。”凝着她出水芙蓉般的脸,他认真道,“不加矫饰,纯真无邪。”
楚悦震惊地抬眸:“大人竟不觉得丑?”
“从未。”
“我的字是多年刻意练习而成,看似有美感,却无甚灵气。而你的字浑然天成,充满灵气,举世无双。”
望着他深邃眸中笃定的目光,楚悦眼眶不由一热。
入宫前,她并不识字的,是玄帝教会她认字,玄帝都未曾这般夸奖过自己。
然而,她还是不好意思给他看账册。
“我……”险些说漏了嘴,她忙改口,向他解释,“太妃娘娘让我在此处整理库房,这些物什不在账上,我便重新造册记载。”
还不愿以太妃的身份见他?
裴俨心中无奈,不动声色道:“物件如此繁多,太妃娘娘为何不多找几个宫女与你共事?”
楚悦忙道:“有人与我共事的!已经快做完了,剩下一点,马上就好。”
“把账册给我,我来帮你。”
*
之后,账册便理所当然地到了裴俨手里。
楚悦负责清点报名目,他负责记录。不多时,堆成小山的几百样杂物便尽数登记在册。
登记完毕后,楚悦正要将东西放回箱子里,裴俨却把账册给她,让她坐着再复核一遍,独自一人开始收拾。
他今日少见地穿了白衣,比平日少了几分老成,楚悦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忽听他出声,忙错开视线。
“听闻太妃娘娘抱恙,不知恢复的如何了?”
他将一卷竹简放进箱子,似是随口一问。
楚悦不由自主地挺直后背,给自己一些底气,回道:“已经大好了。”
说完这句,她感觉到裴俨顿住,好似在打量自己。
心突突地跳着,对上他深沉的目光,又听他问:“娘娘知道我来陵宫办案了么?”
楚悦下意识揪住裙摆:“当然知道。”
“那娘娘迟迟不愿见我,是对我有成见么?”
“不是的!”楚悦急声道,“娘娘她,她只是不习惯见生人……”
“哦?”意味深长地纳罕了声,裴俨又问,“为何娘娘与你,都这般怕生?”
他加重了那个“都”字。
楚悦惊觉,难不成他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小心地看过去,却见他忙着自己手里的活,并未用那种审视的目光打量自己。
松一口气,却觉异常口渴,润了润嗓,才道:“我们平日里……少有机会见外人,长年累月,便养成了这样的性子……”
之后裴俨便一直忙于手上的事情,没再试探她。
楚悦却愈发坐立不安,几番游移,终于开口。
“太妃娘娘和医仙的传闻,大人听见了么?”
裴俨收拾好一箱物品,正在盒盖,听见她的问题,动作蓦地一顿。
抬眸望向楚悦的刹那,她迅速错开眼神。
他收回目光,将手里的活做完,走到桌边倒了一碗茶水,端给她。
待她小口喝下,接过茶碗,垂眸凝着她低垂的睫羽,反倒问起她:“你觉得,那传闻,有几分可信?”
楚悦险些被口中余留的茶水呛到。
他为何反过来问她?
不过没等她回答,他便道: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我从不信传闻。”走去桌边,轻轻放下茶碗。
楚悦如蒙大赦,却又听他沉着嗓子道:“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太妃娘娘亦当明白,不该随意让外男入室,授人以柄。”
他这是到底是什么意思?
相信传闻,还是不信?
夸她写的字,让她看到他温柔和善的一面;可此时面对那谣言,他的身上好似又披上一层冰甲,满身寒意,让她害怕。
收拾好一切,已经日暮时分。
临走,裴俨告诉她,陵宫遭劫,宫门被毁,多处屋宇受到损毁,他已经向朝廷上表,请求工部加派人手,来修葺陵宫。
“不出意外的话,工部的人,十日便到。”
面对面站在甬道里,落日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颀长。
楚悦迎视裴俨看过来的深邃目光,愈发焦灼,所以十日过后,她就要在他面前现出原形了么?
到时,他还会这般,和颜悦色地与她相处,畅所欲言地和她交谈么?
*
回到后院,一进房门,白露便迎了上来。
一副做错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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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的表情,在她面前来回打转,几番张嘴,却欲言又止。
“又惹祸了?”
白露垂头,晃着楚悦的衣袖:“娘娘,您别罚我,我知道错了。”
楚悦正沉浸在如何面对裴俨的愁绪中,也无心再问下去,只撑着额头,淡淡道:“知道错了就好,下次别再犯了。”
白露一阵窃喜,这才道:“娘娘,李流光腿断了,你快去看看他吧!”
如今太监们的伤病仍未全好,李流光便随他们住在前院。
他正坐在凳子上,忙着给自己正骨,见楚悦和白露进来,霎时涨红了脸,艰难地起身准备行礼。
“快免礼,这究竟怎么回事?”楚悦忙上前,把他扶回去坐好。
想到方才白露在房里那番预告,瞬间明白过来,蹙眉看向她:“如今越发放肆了,竟敢捉弄到医仙头上!”
白露忙躲到李流光身后。
李流光慈爱地看着白露,安抚好她,对楚悦微笑道:“不关她的事,是草民让她这么做的。”
“你……”
竟让白露把腿打断……
楚悦蹙眉,一时无语,为了留下,这人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李流光仰望着面前高贵美丽的女子,他从未在她脸上见过如此严肃的神色,不禁有些懊悔,自己这番举动着实幼稚,惹她不悦了。
“让娘娘见笑了,”他苦笑道,“两日后,草民的腿一旦能走动,便会自行离开,娘娘放心。”
楚悦轻叹一口气。
“谁准你走了?好好留下,没有哀家的命令,哪儿都不准去。”
李流光两眼晶亮,这一生都未曾这般惊喜过。
楚悦明白,他自断一条腿留下,并不是为了他自己心里那份情谊,而是为了给她治病。
如此良苦用心,她又怎能以怨报德,落井下石?
不错,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可她更相信,清者自清。
即便断了腿,李流光仍笑脸迎人,不在人前露出半分痛苦。这让楚悦更加佩服他坚韧的心性,也对他生出几分心疼。
这份痴傻,她该如何相报?
无以为报,只能每日给他送药,亲自探望他,盼他早好。
*
这晚收拾衣物,掉出来一方素帕,是那日在后山,借用裴俨的。
不由想起那日在库房,他帮着她忙活了一下午,额头渗出了汗,却只能用手擦。
一阵内疚,翻来翻去,找见一块质感极佳的银灰色绸布,裁成合适的大小,以针线锁边,做成一块手绢。
素色的手帕,不染纤尘,似乎极衬他高洁的品格。
只是太过肃静了些。
她便穿针引线,想在角落里绣上一只仙鹤。
然而脑中却浮现出他那张严肃的面孔,耳边响起他时不时不讲情面的谆谆教诲,她心念一转,在帕子上绣了一朵盛开的菡萏。
幸灾乐祸地想象着,若是他不经意间,在好友或者同僚面前,取出这方手帕,让一众情志高洁的文人们瞧见这上面的花,场面一定会非常好看。
虽然每日担忧该如何与他坦白身份,却也期待私下里再与他相见,把帕子给他。
这日一早,去寝殿上完香,转身竟看见裴俨一身白衣,站在宫门外,似乎站了很久。
心跳怦然,楚悦下意识伸手,摸上自己腰间……
27. 第 27 章
上次缝好手帕,楚悦便将其小心地折好,藏起那朵菡萏,塞在宽宽的腰带中,随身携带,以便私下里遇上裴俨,送给他。
然而连着两日却一直没见到他。
今日起床时,原本不想再将这帕子带在身上,想着左右也遇不见他,但想了想,还是重新将它塞进了腰带。
没想到竟真的碰见了他。
意料之外,有些紧张。深吸一口气,朝他走了过去。
来到他面前,对他扯出一丝笑容:“大人,早。”
本是极为简单的一个动作,事到临头,她却迟迟不敢伸手去腰间取出手帕。
上次送他王氏墨,他义正言辞,据不肯受,今日若他还是据不肯受怎么办?
绞着手,垂眸道:“大人是想来上香么,为何不进殿?”
裴俨昨日从晨风口中得知,李流光为了留在陵宫,不惜让白露打断他的腿,顿觉此人心机颇深。今日前来,本想警告他一番,却没想到先撞见楚悦。
只觉得她今日似乎有些局促,神情语态都不如往日那般自然。
莫不是想跟他坦白身份了?
不动声色道:“我之前下令,没有太妃娘娘的准许,任何人不得踏入寝殿半步,我亦不例外。”
“我只是随意踱步,无意间走到了这处。”
看来今日是天意,要让他们在这处撞见,让她把手帕送出去。
楚悦便把心一横,道:“上次在后山,借用了大人的……”
正说着,裴俨蓦地出声将她打断:“等等。”
短促有力的一声,楚悦霎时止住话头,羞涩地抬眸,却见他肃冷眸光凝望她身后的内院。
“好像有人来了。”裴俨压低嗓音告诉他。
楚悦大惊,一转眸,忙对他道:“那你午后去库房,我有话与你说。”
悄悄话似的说完,不等他回话,转身逃也似的跑去了内院。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裴俨循着她的话头,想起上次在后山,她借用了他的帕子,说改日再送他一方新的。
眸光一暗,她约他去库房,莫不是要送他帕子?
一个宫女从寝殿后走出来,看见他,霎时垂下头,远远对他行礼。
幸好方才阻止的及时,否则让这些下人瞧见她送他那般暧昧不明的东西,只怕又要传出流言蜚语,污了她的美名。
“大人,您是要去进香吗?”茯苓走过来,恭敬地问。
裴俨认出她便是上次带头攀蔑楚悦的宫女,脸一沉道:“本官作甚,你一个小小宫女,无权过问。”
茯苓脸上的谄媚笑容霎时僵住,深深垂头,等裴俨走远,眼角露出一抹怨毒的目光。
*
不过是送个手帕,楚悦竟然一上午都在想着这件事。
一会儿懊恼自己为何要绣朵花在上面,一会儿又觉得,他时不时便板着脸教训自己一顿,她就该捉弄他一番。
可后来思绪渐渐倒向一边,他毕竟位高权重,若是平白让人取笑,岂非太对不住他的身份?
毕竟是救过自己好几次的人,如此捉弄他,只怕有些负心。
于是又从衣橱里翻出来布料,重新裁了一块,赶着时间做出来,绣上了一只仙鹤。
然而那只仙鹤,怎么也看不顺眼。
午睡也免了,转眼到了约定的时辰,只好带上那方绣着菡萏的,去了库房。
只盼一会儿别被他瞧出端倪,等他来了,塞进他手里就逃掉。
起先她还装模作样地翻着账册,后来时不时抬头,望向房门。然而直到落日,裴俨都未曾前来。
她闷闷地回了房,把手帕塞进了箱底。
次日,去寝殿上香出来时,又看见裴俨站在宫门外。
他一身白衣,站在晨光里,清冷高贵,分外好看,楚悦却视而不见,迈出殿门,便拐进了后院。
裴俨知道,她这是生气了,怪他昨日没去赴约。
看着眼前这道宫门,他不禁自嘲,真是作茧自缚。
中午,楚悦给李流光送完汤药,出来时,无意间,又瞥见裴俨。
炎炎烈日下,他伫立在宫墙外,好似一座玉山,身上散发着阵阵凉意,深邃目光直直凝望进她的眼里。
楚悦心绪翻涌,与他对视须臾,却还是转身回了后院。
傍晚端着药从后院走出,经过廊下,楚悦竟然又一次远远地看见,宫门外,那道翩然白影立在夕阳的余晖里。
他的位置,好似毫厘都未曾变过。
望过来的眼神,比中午还要深切。
目光交接的一刹,楚悦好似猝不及防被一股电流击中,停在了原地。
他难道从中午一直站到了现在?
不,怎么可能。
这般想着,端着药,不再看他,径直走进了李流光房里。
李流光靠在榻上,看见楚悦进门,立即放下手中医书,羞涩地一笑。
“草民一时幼稚之举,让娘娘如此辛苦,草民实在惶恐,受之有愧。”
楚悦放下托盘,把药端到他面前:“趁热喝吧。”
脑子里却挥之不去,是方才裴俨看过来那深切的眼神。或许是她的错觉,总觉得那威严的目光里头,透着几分常人难以察觉的委屈。
李流光喝完药,却见楚悦目光空洞,眉间一缕忧色,忙问:“娘娘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楚悦回神,从他手里拿走药碗,放回桌上。
“我还有别的事情,你先歇下吧。”
迅速转身,走了出去,生怕慢上一刻,那人落寞地回去,再一次错失与他见面的机会。
来到门口,楚悦蓦地呆住。
裴俨已经不在方才的位置,他竟然已经越过宫门,正在朝这边大步踏来。
看见她走出来,他一怔,陡然停住。
视线交错,有一种奇妙的情愫,隔着他们之间这几丈远的距离在悄悄地流转。
楚悦唇角微微牵动,看见他的眸光也变得柔和起来,严峻的面容都跟着变得温和可亲。
对视须臾,从他脸上错开视线,带着一丝笑容,转头朝着后院大步而去。
望着她蹁跹远去的背影,裴俨眉头一皱,瞬而想到什么,眸光一亮,迅速转身,出了宫门。
*
楚悦回房,找出那方绣着菡萏的手帕。
小心地折好,放在身上,心潮澎湃地步出房门,走进将昏的暮色。
来到库房所在的甬道,裴俨早已等在门外。
竟有如此默契,她并未亲口告诉他,他便赶来赴这一场迟到了一日的约。
最后一缕夕阳掠过他硬挺的鼻梁,他听见她的脚步声,侧首看来。
楚悦迎着他的目光,缓步来到他的面前,伸手探向腰间。
裴俨凝着她动作,负在身后的手微微一动,却见她取出库房的钥匙,将门打开后,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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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他怅然若失,跟着她走进了屋中,见她走到桌边,在上面翻找。
“你在找什么?”
停下脚步,望着她弯下去的细腰,他眸光一暗,被屋中昏暗的光线遮掩。
楚悦找出那日整理出来的账册,定了定心神,转身来到他面前。
“这是遗失物件的名录,太妃娘娘想请大人帮忙,尽快将其追回。”
“此乃我分内之事,为何娘娘还要让你特意叮嘱?”
楚悦紧紧攥着手中账册,举到他面前,垂眸弱声道:“宝物遗失,娘娘自知责任重大,一日不能寻回,娘娘便一日不得安枕。所以娘娘想恳请大人竭尽所能,尽快追回。”
裴俨轻轻叹息了声,还是一口一个娘娘地称呼自己,如今竟是这般熟稔,连耳朵也不红了。
还要演到什么时候?
“你叫我来,就只是为了宝物?”望着她腰带,他胸间有些滞闷。
楚悦的脸刷地一烫,嗫喏道:“自然还有别的事情……”
“什么事情?”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屋里更是昏暗不能视物,所有的一切好似都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薄纱。
楚悦一咬唇,厚着脸皮道:“你若答应太妃娘娘的请求,我便告诉你……”
“那若是我不答应呢?”裴俨幽幽地问。
楚悦愕然抬眸,撞上他深不见底的视线,须臾之间,滢然水光已在在眼眶里打转:“大人……方才大人还说,这是大人的分内之事……”
“大人你怎能出尔反尔……”
“御下不严,遗失上百件皇室宝物,”裴俨深深凝着她泫然欲泣的模样,毫不留情又故意加上一条,“还德行有亏,与外男牵扯不清……”
“没有的事!”楚悦忙打断他,鼻音浓重。
裴俨怔愣了一瞬,悠悠地问:“当真没有?”
“大人不是一向敬重太妃娘娘,为何如今这般不相信她?”
心中醋意被她浓浓的哭腔淹没了下去,裴俨柔声道:“我自是相信娘娘的。”
叹息了声,又道:“可遗失这般多宝物,娘娘身为守陵太妃,难逃其咎,若宝物追不回,怕是要用性命相抵。责任重大,便是我,也不敢轻易承担。”
宝物流落民间,如同百川入海,上次那当铺老板潜逃未遂一案,查获的宝物不过是九牛一毛。
又有流寇劫掠,如今要想尽数追回,只怕是要费上一番功夫了。
楚悦霎时害怕极了:“连大人也承担不了么……”
脑中嗡嗡作响,就快站不住,却听裴俨决然道:
“裴某性命不足为惜,愿为娘娘效犬马之劳,竭尽所能,尽快追回所有宝物。”
楚悦不由一怔,颤声问:“真的吗?”
“千真万确。”
“一切都交给裴某,请娘娘放心。”
他语气笃定,仿佛有千钧之力汇入楚悦的身体,给她无限的勇气。
惊骇散去,放松下来,才觉脸上一凉,竟然没出息地哭了。
忙低头拭泪,头顶传来他的声音:“帕子呢?拿出来擦一擦。”
低磁而温柔,与方才铿锵的语气截然不同,携来他身上淡淡茶香,他似乎俯首,朝她靠近了一些。
楚悦心跳怦然,一想到自己腰间那方绣了菡萏的手帕,便觉周身热潮涌动,不敢抬头看他的脸:“什么帕子……”
“你叫我来,不是送我帕子的么?”
28. 第 28 章
屋中越来越暗,外面时不时传来虫鸣。
楚悦擦干脸上的泪水,一咬牙,从腰带里取出那方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
裴俨伸手到她面前,她却把手一缩。
“大人!”她紧紧攥着手帕,手心潮热不已,“大人……这个帕子是我赶着做的,针脚有些粗糙,不如等我回去再重新做一个好的给大人……”
裴俨宽厚的大掌又朝她的手靠近几分:“不必,我正急用。”
楚悦咬住唇,身上愈发潮热:“那……大人不许笑我。”
“不笑你。”
“那你不要现在打开,”楚悦一转眸,生怕被他察觉出什么,忙找补,“打开以后,帕子就会弄出褶皱,便不好看了。”
裴俨目力极佳,对于她此时此刻的局促,他一眼便瞧了出来。
“知道了。”说完,手已经伸到她手边。
肌肤分明没有相碰,楚悦却感觉到他手上温度,炙热难耐,仿佛要灼破她的手背。
她紧紧攥着帕子,朝后缩了缩。
“说好了不能现在打开,你、你不可以说话不算数……”
裴俨凝着她低垂的眉眼,眸光一暗,伸过手,修长的两指夹住帕子,从她手中温柔地取了出来。
帕子脱手,楚悦竟有种被他扯了遮羞布的感觉,霎时无地自容。
“菡萏?”裴俨展开帕子,对着窗柩里透进来的朦胧月色,看着上面那朵盛放的菡萏。
楚悦愈发羞恼,恨不能把头埋进胸口,却愤愤道:“大人,你方才明明答应了我……”
“你既送了我,反正我也要用,此刻看,与日后看,并无分别。”
裴俨微不可察地扬唇,扫了一眼她羞怯模样,把手帕置于掌心,指腹轻轻摩挲着那朵菡萏。
“世人皆爱牡丹,予独爱莲。”
“绣工不俗,这莲栩栩如生,仿佛已经让人嗅到了它的清香。”
说到这里,他还真的嗅了声,将帕子仔细折好,塞进袖中,才道:“多谢。”
“大人你……”
楚悦不禁讶然,自己用来捉弄他的小把戏,他竟然喜欢?
“昨日我未曾如约前来,是忙于公务,太过投入,一时忘了。”裴俨望着她,道。
事实并非如此。
真正的原因,是他担心昨日楚悦在寝殿外跟他说的话,被茯苓听了去,怕她到时候偷偷跟过来,看见他们私相授受。
裴俨说了谎,因为他不想让楚悦觉得,送他帕子是一件见不得人的事。
“让你白等了一日,失礼了。”
“可有想好,让我如何补偿你?”
原来他并非故意爽约。不但道歉,还要补偿她……
楚悦两颊一烫,垂眸,弱声问他:“今日,你是在宫门外站了一整日么?”
“并未。”
楚悦讶然看向他:“那为何我几次去前院,都看见你站在那,位置没有半分改变?”
昏暗的光线掩盖了裴俨眸中一闪而过的赧色。
他继续说谎:“我站在外面,是在检查宫门的损坏情况。”
“在大人眼里,我这般好欺哄的么?”楚悦扬起下巴,毫不留情地揭穿他,“那大人为何后来踏进了宫门?大人不是下令,没有太妃娘娘的准许,连大人自己都不准进来的么?”
裴俨喉结一滚,望着她笃定的小脸,须臾,唇角微微一牵。
“大人为何不说话?”楚悦不依不饶,把下巴扬得更高。
晦暗的屋中,他们中间仅有半步之遥,身上两种不同的气息,早已在这番长谈中,交缠在一起,不分你我。
裴俨循着她的吐息望向她的唇,又迅速错开眼神。
“你要向太妃娘娘告发我么?”
声音轻柔,好似一片雪花,落在楚悦心间,转瞬化开,凉意蔓延至四肢百骸,驱散了炎夏带来的燥热。
她胸口莫名微窒,忙又把头垂下。
轻嗔道:“太妃娘娘才懒得管你……”
裴俨毫不错眼盯着她,眸光幽暗:“太妃娘娘的身子为何还不见好转?过几日,朝廷派来工部的人,钦天监的人也会过来,到时候,娘娘若还是抱病不出,只怕是说不过去了。”
楚悦听着他的话,心突突地急跳。
“就快好了……”她被他旁敲侧击地有些慌乱,直接跟他保证,“到时候定不会让他们觉得怠慢。”
裴俨纳罕了声,故意逗她:“你知道的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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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清楚?那太妃娘娘可曾与你说过,她的病,几时好转?”
又道:“烦请你向太妃娘娘通传一声,右御史裴俨恭候娘娘召见。”
楚悦的脸又开始发烫,不自觉地朝后退了退,声若蚊呐地道:“我回去会跟娘娘回禀的,请大人放心。”
方才他说起朝廷加派的官员即将到来,倒是让楚悦想起一事。
揪着裙摆,缓缓抬头,又朝他看去。
“大人,我突然想起来太妃娘娘曾叮嘱过我一件事。”
裴俨眸光一亮:“何事?”
“库房遗失宝物的事情,大人能不能只在暗中调查,不要让后来的官员们知道?”
裴俨正色道:“不行。”
“如此大案,牵连甚广,我需要他们从旁协助。”耐心地解释完,他又安抚道,“你放心,我一定竭尽全力,尽快将宝物追回。”
“不让娘娘受到牵连。”他着重强调。
楚悦摇头不断。
“大人,太妃娘娘自知御下不严,难免罪责,她已经做好了认罪的打算。”
“只是那些小宫女们,她们来守陵,甘愿在陵宫过这清苦寂寞的日子,为的就是早日赎清从前获下的罪,恢复自由之身。若大人公开查办,查到她们头上,她们这几年的付出不但白费,还要在牢里度过一辈子……”
“她们大多数都还是孩子,一时糊涂,才犯下如此大错,其实她们并非大奸大恶之人,如此花样年华,在牢里过一辈子,实在可怜。”
“求大人念在她们年幼无知,对她们从轻处置……”
裴俨静静地听她说完,突然低首朝她靠近了一些,居高临下迫视着她,幽幽地问:“这些话,是太妃娘娘让你对我说的,还是你自己的想法?”
楚悦这才惊觉,自己方才那些话,根本不是一个宫女能够说的出的。
他难道察觉了什么?!
兀自心惊,头顶便有强烈的男子气息压迫下来,她忍不住缩起肩膀,朝后仰去,双脚却好似钉在了地上一样纹丝都不敢动。
“是、是太、太妃……”嘴唇都不敢长得太开,生怕胸膛里那刻狂跳的心会蹦出来。
如此怯懦,好似再逼下去,她便又要哭了。
29. 第 29 章
空气仿佛都凝固住了。
男子气息近在咫尺,迫得楚悦不敢用力呼吸。
“当真?”裴俨启唇,气息随着低磁的男声拂过来,令她颊上一热。
“我还当,是你自己这么想的。”
他略带遗憾地说完这句,大掌蓦地一伸,托住她不断后仰的后背:“当心。”
掌心温热透过夏日薄衫,灼着楚悦的肌肤,她忐忑的目光虚无地罩在他脸上,却辨不清他此刻神情,身子被迫随着他的掌力,慢慢挺直。
待她站好,裴俨收回手,负于身后。
“太妃娘娘御下不严,倒是调教出你这么个蕙质兰心的宫女。”
“……”
黑暗中,他眸光一暗,凝着楚悦绞在一起的手,唇角微不可察地一牵,幽幽地道:“天色已晚,快回去吧,当心娘娘唤你。”
楚悦如蒙大赦,学着宫女的模样,对他匆匆行了个礼,大步逃开。
身后蓦地又传来短促的低音:“站住。”
她忙停下脚步。
裴俨走到她身侧,轻叹了声,指着大开的房门,柔声问她:“你不锁门了?”
“哦。”
楚悦懊恼不已,平日里她那般谨慎,为何每每到了他跟前,便乱了阵脚。
等他出来之后,她迅速取出钥匙,锁上门,连再见都不好意思说,逃也似的朝着后院跑去。
急着逃回房里,不曾察觉路上有异样,拐过甬道,忽听得身后响起茯苓高昂的声音。
“太妃娘娘。”
不怀好意的语气,像极了从前在后宫那些嫉妒她受宠的妃子。
楚悦立即站住,等她来到自己面前,淡声问她:“作甚?”
“如此黑夜,娘娘为何才从库房出来?莫不是在里头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楚悦心口急跳,扬着嗓子道:“你在胡说什么?”
“娘娘如此急躁,莫不是心虚了?”茯苓抱臂胸前,一挑眉道,“实话与娘娘说罢,你们方才在里头做了什么,我都听得一清二楚。”
“你……”
楚悦脑中嗡的一声,可她只是送了裴俨一块手帕,是她欠他的。
定住神,急声道:“我与大人一清二白,你听见了又怎么样?”
“娘娘可真是寡廉鲜耻,难道您忘了自己的身份了么?如今您可是太妃娘娘,即便先帝死了,你也是他的女人,竟敢与外男独处一室,在里面呆了半个时辰!”
楚悦下意识揪住裙摆,这一刻才意识到自己的问题。
可即便如此,她跟裴俨也是清白的。
“我与大人有密事商议,休要妄言!”
“商议密事?”茯苓笑了,“娘娘还真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她围着楚悦转了一圈,黑暗中在她身上上下打量,“娘娘身上出了如此多的汗,只怕是和裴大人,在做什么难以言说的秘事吧?”
楚悦心口猛地惊跳,这大胆奴婢,竟然敢污蔑她和裴俨在私通!
浑身的血都冲到了头顶,想与她争辩,却听身后响起雷霆万钧的一道嗓音:
“放肆!”
裴俨立在夜幕中,森寒眸光狠狠刺着僵住的茯苓:“屡教不改,竟敢如此攀蔑太妃,还不跪下!”
“大人,奴婢……”茯苓犹想狡辩。
“本官让你跪下!”
震怒的语气,好似龙啸,茯苓霎时扑通一声跪到地上。
裴俨冷声道:“自己掌嘴!天亮之前,不许停下。”
漆黑的甬道里,闷热的气流转瞬变得肃冷逼人。
脆响声响在耳边,楚悦却丝毫不觉得快意。
方才茯苓的话,只怕他都听见了,他肯定已经知道她就是太妃娘娘了。
果然,抬眸便见那道英伟的轮廓朝着自己走了过来。
楚悦心跳如鼓,幸好有夜色遮住了她的羞惭。
裴俨低首敛眉,在她面前三步外停下,对她躬身揖礼,恭敬地道:“微臣裴俨,参见太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知道她就是太妃,他好似并不意外,还如此谦卑地跟她见礼。
楚悦惊讶不已,亦很疑惑他为何如此平静。然而当着茯苓的面却不好问他。
身份转变,不太习惯,她张开嘴,找回自己的声音,小心翼翼地道:“裴大人,快快平身。”
即便隔着三步,他直身而立,身上威严仍迫得人浑身不自在。
自己隐瞒了多日的身份,就以这样难堪的方式暴露在了他面前。
楚悦手心潮热,只想快些回房,快些逃离他的视线。
“天色已晚,哀家先回房歇下了,大人也早些回去吧。”
说完,垂首快步走了出去。
裴俨缓缓侧首,望着她消失在夜色中仓惶的背影,紧绷的唇线渐渐地松弛下来。
本想等她自己坦白身份,却不想如此仓促地揭破了她。
揭破了也好,总该要面对的。
*
楚悦在榻上辗转反侧了一夜。
在库房里,和裴俨的对话,送他手帕的事情,茯苓到底听去了多少?
分明送手帕之前,她很坦然,可如今她又后悔,不该送他手帕。
这东西太暧昧了。
一想到要以太妃的身份见他,她便觉得喘不过气来。
接下来的两日,一直躲着裴俨,更不去寝殿上香,生怕会再看到他站在宫门外。
但是这日晚上,却发生了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让她不得不以太妃的身份去面对他。
——小青和一个太监结对食,被人告发了。
楚悦不知道事情是怎样发生的,王都督过来禀报,她连忙披衣下榻,去到议事堂。
裴俨一身玄衣站在堂中,小青和告发她的几个宫女跪在地上,一旁跪着小太监宋昌言。
“小青,这是真的吗?”
在交椅里坐下,楚悦立即问小青。
她紧盯着她的干净的脸庞,期待她做出否定的回答。
谁知小青却深深垂头,脸上没有半分冤屈,低声回道:“娘娘,奴婢知错了。”
楚悦一震,揪紧了膝上的裙摆。
望向她身后几个宫女:“发生了何事?快说给哀家。”
宫女们异口同声咬定小青在宋昌言的房里行男女之事,她们破门而入的时候,宋昌言正在亲吻小青。
“娘娘,”宋昌言叩首道,“是奴才逼迫小青,不关她的事!”
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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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若有所思,却听一道严肃低沉的语声,是静观多时的裴俨蓦然发问:
“那她为何深夜去了你房中?”
明明是在说小青,楚悦却耳后一热,下意识想起那日傍晚,自己将裴俨约去了库房。
瞬间缩起肩头。
宋昌言一时无语,又急切地解释,说他和小青并非如宫女们说的那般龌龊。他只是一时没控制自己,才对她举止不雅,轻轻地亲了她的脸颊一下。
小青却坚称,是她自愿。
她将事情缘由一一说来,那晚山贼劫掠,投下的火把引燃她身上的衣裙,宋昌言竭力扑灭她身上的火,自己的手臂却受了伤。
小青感激不已,每日给他送饭送药,几日下来,与他暗生情愫,才犯下方才的错误。
楚悦听到这里,不由得为他们感动,又替他们揪心。
望着那群幸灾乐祸的宫女,她从容道:“依哀家看,事情并非你们说的那般严重。但是小青行为纵容,即日起,禁足屋中,闭门思过。王都督明日便带着太监们搬去外院。”
“天晚了,大家都回房歇息吧。”
谁知裴俨却道:“娘娘请留步。”
“无规矩不成方圆。若今日娘娘放任不管,明日宫人们只怕会做出更出格的事情。”
一味宽容,那些宫人并不会感激,只会觉得她好欺负。
他要借此事,重塑她在宫女们心中的威信。
楚悦顿觉不祥,忐忑地望向他:“那大人打算如何处置他们?”
“宫规处置,杖毙。”
楚悦大惊,直接站了起来:“不行!”
对上裴俨威逼的目光,她忙又垂下眼帘,声气却丝毫不减:“他们虽犯了错,但是罪不至死。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上天有好生之德,请大人手下留情,饶他们一命。”
裴俨深深凝着她,不动声色道:“国有国法,宫有宫规。微臣恕难从命。”
“拖下去,即刻行刑!”
立即有太监将小青和宋昌言拖去外面,转眼传来乒乒乓乓的杖责之声,伴着两人克制过的闷哼和痛呼。
板子每落下去一次,楚悦的心便跟着揪紧一下。
打到第八下时,小青的哭声突然变得无法抑制,竟撕心裂肺地哭嚎了出来,楚悦听得心惊胆战,再也忍不住,冲到门口,冲着行刑的太监大喊:
“都住手!不许再打了!”
*
不顾裴俨的官威,当晚从他手上保下小青和宋昌言,楚悦更加害怕见到他。
算算时间,还有五日,朝廷派来修缮陵宫的官员就要到达,而寝殿里一直还没有一张像样的供案。
这日一早,楚悦收拾好自己,带着白露,准备下山去买一张供案。
来到前院,却看见宫门外,一道熟悉的白影立在那里,像是专程在等她一般,一看见她,立即来到宫门处迎候。
楚悦稳住心绪,坦然踏出宫门。
“微臣见过太妃娘娘。”裴俨迎上来,躬身道。
“裴大人等在这里,是有事情与哀家商议?”
“听闻娘娘要下山置办,微臣正好也要去一趟定州知府,便前来请求与娘娘一道下山。”
30. 第 30 章
既然都要下山,而对方已经提出同道而行,楚悦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白露一看见晨风,便去找他,两人边打边闹,不一会儿便走在了前面,楚悦和裴俨则缓步而行,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后面。
走了一段,楚悦终于耐不住性子,问出自己心中的好奇。
“大人。”
裴俨走在她身后,听见她唤,低低应了一声:“嗯。”
“大人好像早已知道哀家的身份。”
望着她后背海藻般的长发,裴俨温声提醒:“此刻没有旁人,不必再自称哀家。”
楚悦一怔,停了下来,却不转身。
“那大人是什么时候知道我就是太妃的?”
裴俨立即也跟着停下脚步:“自我初到陵宫第一日。”
远处假山林立,站在这旷野之上,晨间清风携来松柏香气,楚悦蓦地回想起,他初到陵宫那日,她曾将他错当成玄帝,轻薄了去。
耳后一烫,她连忙又走动起来。
听到裴俨跟了上来,缓了缓,才继续问:“为何那时便认出了我?我哪里露了馅?”
处处皆是破绽。
此刻楚悦行止间,裙琚飘逸,勾勒出翩然身姿。所过之处,皆留下她身上淡淡香气,好似仙泽一般。
更不要说如此惊世容貌,放眼天下也是倾国之色,又岂会只是一个小小宫女?
裴俨望着她曼妙背影,唇线渐渐松弛,目光也愈发柔和。
不忍心将她揭穿得太狠,便说了个谎:“方才我在说笑。”
看到她停下,他也随即停下脚步,“是那晚陵宫遭劫,山贼的刀架在你的脖子上,你却临危不乱,勇敢地与我配合,给了我将其毙命的机会。”
“宫女少有如此胆识者。”
“更何况,我骑马送你回去,你看见我的属下,便转身逃开,似乎很怕别人看见我抱你下马。”
楚悦想起那晚,自己的内心活动当真是被他琢磨的一丝不差,浑身一热,捂着耳朵快步走了出去。
羞耻地命令道:“你不许说了,我不想知道了!”
真是腹黑,那么早就识破了她的身份,还与她演了那么久的戏。
裴俨默默地跟着走了一段路,见她一直不说话,便问:“在怪我实话实说么?”
“我以为,总骗你,是不太好的。”
“不论是我早已识破你的身份,还是此时,回答你,我究竟何时识破了你的身份。”
“但这些都不再重要。如今你我已经坦诚相见。”
“除非……”
楚悦一直默默听着他的话,嘴角情不自禁地扬起,见他顿住,忙问:“除非什么?”
“除非你还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裴俨随口一说的一句话,却在楚悦心头激起巨大的波澜。
玄帝之死,这个埋藏在心底四年的秘密,像是从坟墓里伸出来的一只手,从身后朝她抓了过来。
她浑身一凛,急忙继续朝前走去。
太过着急,连面前横着一条耷拉下来的枝丫都不曾察觉,裴俨迅速大步追上,却未时已晚。
“啊——”
鼻头碰到枝条,吓得魂都跑了,下意识后退,却撞上一片坚实的胸膛。带着淡淡茶香的男子气息,让她瞬间定住心神。
裴俨一手扶住她,一边抬手,拨开横在她面前的那根枝条,垂目凝着她惨白的脸,柔声道:“可以过了。当心。”
“多谢大人。”
“忘了方才说过什么?”裴俨望着她道,“今日你不是太妃,我不是大人。”
楚悦缓缓侧首,对上他俯视下来的眼神。
对他一笑:“多谢大人这段日子,对我的照拂。”
太多太多,他照顾她的事情,已经细数不过来,她却一直躲着他,从未认真跟他说过一声感谢。
裴俨深深凝望她的眼睛:“护你周全,是我之职。”
楚悦望着她深邃的目光,忽然想起他方才的一句话:今日她不是太妃,他不是大人。
他说护她周全,是他的责任。此话,到底是以臣子的身份说的,还是……
心口微窒,惊觉自己竟靠在他胸膛这么久,连忙红着脸朝前。
*
马车在集市外的街道上停下。
楚悦打起车帘,习惯性伸手扶上伸过来的手臂,迅速察觉到不对。
抬眸,裴俨正望着她的眼睛:“当心。”
她的心跳好似漏了一拍,忙把手收回,望向周围,却不曾寻见白露的身影,只好又扶了上去,垂眸不敢再看他,启唇道:“多谢……”
咬住唇,没再习惯性地喊“大人”。
裴俨眸底掠过一抹悦色,扶她步下马车。
“今日不必太过操劳,多在街上逛一逛,不必急着置办。待我忙完知府的事情,由我去办即可。”
楚悦摇头道:“大人时间宝贵,这等杂务,还是我来吧。”
忽见裴俨眸光一凛,便被他护着往旁边一闪。
啪得一声,一个沙包正中他的后背。
一个小男孩跑过来,捡起沙包就跑,又来一个胖大娘,对着楚悦和裴俨鞠躬致歉,口里叫骂着“小兔崽子”,追了上去。
楚悦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转过身去,便见裴俨的后背上好大一块灰土。
牵出衣袖,正给他擦着,传来一道激越的女声。
“你看看别人的夫君!”
是一个女子,指着楚悦和裴俨,在教训自己的夫君,“人家是怎么护着自己娘子的!”
楚悦脸上刷地一烫,装作没听见,继续给裴俨拂去后背的灰尘。
却又听那女子的夫君叫道:“你这么胖,我护得住么!看看别人家的娘子,多么娇美!”
一声惨叫传来,是那女子揪住了自己夫君的耳朵。
她的夫君连忙改口:“行行行,这世上数你最美,快松开……祖宗!”
楚悦被他们逗笑,擦干净裴俨的后背,抬眸却撞进他幽深的眼里。
连忙解释:“我……我在笑他们……琴瑟和……”
一股热意席卷全身,她不知为何,突然停住话头,强行把视线从他脸上挪开,“晨风和白露走远了,我去找他们……”
说着快步走远,自己明明说的是实话,方才那对夫妇看似在拌嘴,实则并未真的吵架,男子称女子为“祖宗”,颇见宠溺。
她自然想到了那四个字……
也想起那日黄昏,他握着她手,教她写下那四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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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置办好桌案,已经晌午。
付过钱,拿了收据,东西暂时留着让店家看管,回陵宫时再来取。
正要回流云榭看看,路过一家首饰店,看到一个妖娆背影,有些熟悉。
走进去一看,果然是白芷。
“悦儿!你怎么来了?”
“来买东西。”
白芷不由分说拉着楚悦坐下,给她挑起了首饰。
“我哪里用得着这个。”楚悦忙推辞。自玄帝死后,除了绾发必要的发饰,其余的她都统统免了。
白芷却一把将她按到凳子上,给她亲手戴上一对耳铛,让掌柜的拿来铜镜。
这耳铛式样其实非常简单,两条寸许长的流苏,几乎只有丝线一般粗细,末端坠着一朵精致的小花。然而简单却不俗,随着动作在耳边轻晃,分外灵动优雅。
楚悦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很有韵味却仿佛有些陌生,很不自在:“不要,太显眼了!”
“这么小,还没我半个指甲大。哪里显眼了?”
白芷立即扔下银子,拉着她走出店外。
买完首饰,两人又各买了一身衣裳。
楚悦的是一件鹅黄色纱裙,上面有绡丝绣成的纹样,出店门时,外头已经上灯,走在街上,恍若周身流光。
“女人啊,不论何时,都不要亏待了自己。”好姐妹终于恢复了几分从前的风采,白芷欣羡地望着楚悦,由衷地赞叹。
来到一个小吃摊,白芷点了两串炙肉。
“老板,多少钱?”
“二十文。”
白芷低头去翻佩囊,却有一道低磁的声音让楚悦心跳怦然。
裴俨放下一块碎银:“不用找了。”
“大……你,你怎么来了?”楚悦望着他,两颊莫名地一烫。
裴俨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难掩惊艳,重新望向她脸上,一眼瞧出她耳朵上多了一对耳铛,眸光愈发幽暗:“出来赏月。”
白芷八卦的目光在他们两个之间来回地逡巡,凭直觉感觉到自己该撤了。
“悦儿,我突然肚子疼,得回去了。一会儿你回来,我们一起在被窝里慢慢聊!”
说完不等楚悦回答,就一溜烟跑远。
剩下楚悦和裴俨站在原地,直到老板把做好的炙肉递过来,两人都未曾说过一句话。
裴俨接过炙肉,递给楚悦一串,柔声道:“走吧,去前面看看。”
走了一阵,楚悦吃完手中的炙肉,只觉口渴,裴俨便适时地递来一只竹筒。
“方才路过买的,喝吧。”
喝了水,他又把竹筒拿走,递来另一串炙肉,示意楚悦继续吃。
楚悦忙摆手:“吃不下了。”
又问他:“你不吃吗?”
裴俨却问她:“你吃饭了么?”
楚悦这才想起自己忙了一日,还没吃口饭菜,垂眸小声道:“没。”
“那你吃吧。”他又把炙肉递了过来。
楚悦无语,睁大双眼望向他:“太油腻了!我不想吃这个。”
裴俨凝着她唇上晶亮的油渍,唇角微不可察地一牵:“正好,我也不曾用过晚饭。”
“要不要随我一起,去吃点东西?”
31. 第 31 章
午夜灯火照过来,给裴俨端严的面孔蒙上一层柔光,他身上没了清幽寒芒,分外可亲。
从未见过这个英伟的男人进食会是什么样子,楚悦正好也饿,便答应了。
来到一家酒楼,却在门口碰见了柳如是夫妇。
柳如是扶着柳夫人下马车,见裴俨和楚悦迎面走来,眸光霎时一亮,和自己的夫人交换了一个兴奋又好奇的目光。
“真巧啊。”一瞬不瞬地望着裴俨,他戏谑道。方才邀他出来吃饭,他不是说还有些公务要处理的么?
“来吃饭?”他明知故问。
裴俨朝他微微颔首,看穿他的戏谑,却好脾气地牵了唇,抬手道:“二位请。”
柳如是望了眼他身后的楚悦,又望望面前比自己大出一级的青年权臣,讪笑着抬手:“不敢不敢”
“既然这么巧,今日我请客,来来来,您先请。”
一进门,柳夫人便走过来,挽着楚悦的手,往她身上一顿扫视,只觉得满目惊艳。忍不住赞道:“妹妹今日好生漂亮。”
说完,又含笑望了眼走在前面的裴俨,再看回楚悦脸上,目光透着别样的兴味。
楚悦被她看得不自在,忙垂眸解释:“晌午在街上遇见了姐妹,她拉着我非要买的。”
不是为了和他一起出来吃饭,才打扮自己的。
“哦,是这样啊。”柳夫人一挑眉,她一个过来人,还不明白么。
上次楚悦曾在知府小住,她知道她脸皮薄,便没再继续揶揄,拉着她快步跟上前面两个男人,走进了雅间。
围着圆桌坐下,两个男人挨着,楚悦和柳夫人分别坐在他们的身边。
柳如是让裴俨点菜,裴俨却问过楚悦的喜好,让小二推荐了几道她喜欢吃的菜,又点了一些招牌菜。
不多时菜上了桌,裴俨将一副碗筷用清水洗过,放到楚悦面前。
“吃吧。”
一旁,柳如是见状,连忙也跟着洗了一副碗筷,放到柳夫人面前,笑盈盈道:“夫人请。”
柳夫人扬眉看他一眼,难掩悦色。
夫妻多年,他早就没从前那副殷勤劲儿,她也习惯了,被别人一带,也自觉起来,让她找几分回年轻时与他热恋的感觉。
“多谢夫君。”她难得地在人前柔柔回了一句。
这一声夫君,听在楚悦耳中,却有如过电。
她极力说服自己,裴俨这般周到体贴,皆是因为她太妃的身份。
可方才柳夫人看自己的眼神,分明透着古怪。
他们一定误会了她和裴俨的关系,可是……她不想解释,不但会泄露身份,还会显得欲盖弥彰。
只是,夫君……
这两个字,从未让她有过如此悸动。
裴俨就坐在她身边,身上男子气息隐约浮现,晕散在她周围。他们真的很像夫妇么?
做他的夫人,会是什么感觉?
偌大的雅间里,只有他们四个,她却觉得闷得透不过气。
饭毕,裴俨取出帕子轻拭嘴角。
看到他慢条斯理地用她亲手缝的手帕擦拭嘴角,浅淡的唇线,削薄的唇在布料之间隐匿又显现,楚悦竟忍不住想象,他亲吻一个人,会是什么样的神情。
想起那日在寝殿外捉迷藏,触到他唇上的冰凉,她霎时又缩起指尖,生怕被人察觉她此刻的龌龊想法。
柳如是一眼瞧见帕子上的莲花,瞪大了眼:“你怎么用女人的帕子?”
一旁,楚悦的脸瞬间涨红,缩起肩头,想借裴俨的身形遮掩。
裴俨却丝毫不为所动,慢条斯理地擦完,将帕子放到手心,将其抚平。
柳如是若有所悟地“哦”了声,望着裴俨,试探性地猜测:“定是哪个姑娘送的。”
期待裴俨会皱着眉头,或是瞪他一眼。
谁知裴俨却微微扬唇,望着上面那朵盛开的菡萏,意味深长道:“妹妹送的。”
“你还有妹妹?”柳如是抬高了音调。
“自然。”裴俨坦然道。
“哎。”柳如是顿觉扫兴,他就知道肯定不是女人送的,裴俨从不会收女人的东西。这个妹妹可真不懂事,想必还未曾出阁,不懂男人拼杀在外,面子有多重要。
“你一个官老爷,用如此娘们的东西,不怕让人笑话?明日赶紧去重买一个。”
裴俨望着掌心的帕子,眼角余光却停在身侧那道娇小身影上。
“我独爱手中这一方。”
柔声说完,才将帕子仔细地折起来,塞进袖中。
楚悦的脑海却停蓦然留在裴俨说“妹妹送的”那一刻。
如同坠入了冰天雪地,周身炙热顷刻消散,寒意彻骨。
原来他一向对她呵护照顾,是把她当成了妹妹,待她之心,纯洁无暇。
她竟然还对他生出了那般龌龊的肖想!
楚悦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了酒楼,又如何到了流云榭所在的巷口。
裴俨目光少见地在她脸上流连忘返,见她脸色有些不好,蹙眉便问:“哪里不舒服了?”
楚悦丝毫不敢抬头看他,只觉得现在看他一眼,都是对他的亵渎。
“我,我先回去了……”
裴俨抬手挡住她,意识到她这异样的反应,许是方才饭桌上,他的话过于暧昧,让她察觉了他对她的心思,恐要避着他。
又把手收回,只用宽大的身形挡住她的去路。
“东西置办好了么?”
“嗯。”
“收据给我,剩下的事我来办。”
楚悦一向惧怕他身上威严,此刻又只想快点避开他,连忙拿出收据递给他。
“别胡思乱想,”她长睫低垂,来回轻颤,这是她害怕的表现,裴俨目光凝在上面,喉间阴影蓦地一滚,“明日一早,我来接你,一起回陵宫。”
*
回了流云榭,白芷早已在楚悦房中等着,围着她兴奋不已地打听,那个俊俏的男人和她究竟是什么关系。
楚悦又羞又惊,忙跟她解释并非她想的那般,告诉她裴俨就是那个御史钦差,他是来陵宫办案而已。
“方才遇上,只是偶然。”
“哦,”白芷略觉失望,“我还说呢,他怎么一上来就出手那般阔绰,原来他知道你的身份。”
楚悦愈发觉得自己心思不堪。
回陵宫后,全身心投入,忙着迎接朝廷官员的一应事宜,刻意躲着裴俨。
自从出了小青和太监结对食的事情,宫女们都栗栗惧危,楚悦一番敲打,她们终于招供出来自己偷了哪些物件,卖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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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
裴俨让属下将她们的供词交给柳如是,几日之内便追回了多数宝物。
这日午后,楚悦清点好库房,看着名录上面为数不多未曾追回的物件,稍稍安了心。
可转瞬又想到,裴俨曾说,此事不会替她保密。这一桩事若上达天听,只怕这陵宫里所有宫女都要下狱了,到时候,她也该回京谢罪,入狱领罚。
那个人为何就是这般死板,不肯变通?
叹了口气,身后传来一道低磁的声音。
“微臣参见太妃娘娘。”
楚悦心口惊跳。
自回了陵宫,她忙着内院的事,他忙着追回宝物,两人一直未曾见面。
偏偏她正在这腹诽他的不好,他就出现了。
虽然外面还亮着,她却有种做贼的感觉。
放下账册,强作镇定,转过身,似是不经意地一问:“大人前来,是有何事要与哀家商议?”
裴俨站在几步之外,面色从容,不辨喜怒,朗声回道:“微臣前来,是想告诉娘娘一声,又追回了一批宝物。”
这里只有他们俩人,这一次他却没说,“不必自称哀家”,而他每每开口,也自称微臣。
楚悦心里那渺茫的一点火光霎时熄灭,咬着唇,闷闷道:“有劳大人了。”
“驿馆使者来报,朝廷的人明日便能抵达陵宫。”裴俨语声平缓道,“娘娘劳累这些时日,早些歇息,好生养精蓄锐,明早微臣会在寝殿外等候娘娘,与娘娘一道迎接朝臣。”
好似被宣布了死期,楚悦手足僵冷,垂头弱声道:“知道了。”
静默片刻,她鼓起最后一丝勇气,问:“那大人打算何时升堂,处置哀家和一众宫女?”
当着众位朝臣,细数自己的罪名,这般场面,想想便觉得羞耻。
她要问清楚,早做好思想准备。
“微臣已经将此事上表朝廷,请求将所有涉事宫女下狱。但念在娘娘曾向微臣陈情,臣便只罚她们在狱中度过十年,而非一生。”
他竟然真的听进去了她的想法!
楚悦霎时抬眼朝他看去,对上他的目光,好似被灼到一般又立即错开。
“多谢大人。”
语调比方才轻快了不少。
裴俨望着她脸上压制不住的悦色,唇线也跟着一松,又道:“微臣亦称,太妃抱病,久卧床榻,才致使宫人作奸犯科。”
“你……”楚悦讶然,分明是她时常下山,对宫人疏忽了管教,他竟然敢欺君!
裴俨对上她震惊的目光,不疾不徐道:“太皇太后得知娘娘重病,八百里加急送来慰问的懿旨。”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双手呈给楚悦。
楚悦走到他面前,拿过一看,竟有两张文书!
太皇太后不但深切慰问她的病情,嘱咐她好生将养,展开第二张,更是惊愕不已,上面写满了各种名贵药材,和一些布帛用具之类的赏赐。
她犯了如此重罪,这人竟然不但包庇她,还给她求来了赏赐!
不敢置信地抬眸,那双深邃的眼里,古井般目光丝毫没有半分波澜,从容不迫,与往日毫无不同,一副铁面无私的权臣做派。
楚悦愈发羞惭,替自己,更替他:“大人你……你竟然……徇私……”
32. 第 32 章
徇私。
裴俨为官十载,倒是第一次喜欢这个词。
谁知楚悦却把文书塞回他手中,垂眸道:
“这赏赐我受之有愧,万万不敢要……你你你,你自己看着处置吧……”
然后迅速跑到门口,等他出去,好锁门离开。
裴俨知道,她是在刻意躲着他。他突然后悔那日不该说出那句话,没把心思深深藏在心中。否则至少她现在不会如此刻意想要回避自己。
自明日起,再想与她独处,怕是难上加难了。
*
次日,楚悦穿好黑色礼服,来到寝殿,裴俨亦着一身玄色衣袍,等在殿外。
他们相顾无言,一同去司马门,将朝廷官员迎来陵宫,来到寝殿,为玄帝上香。
“慢!”
说话人,是钦天监监修谢熙。
他与工部尚书站在两列官员之首,见楚悦去拿香桶,突然出言打断:“本官掐指一算,此时尚未到吉时。”
楚悦一怔,望着他:“那大人认为,何时才算吉时?”
谢熙目光从寝殿中扫过,眉头蹙起,表情不虞。
他好好地在京城,正要准备五十大寿,突然一道诏令,要让他即刻奔赴定陵,害得他全家老小白忙活一场。
他向太皇太后请示,至少容小辈们给他祝完寿,太皇太后却说,陵宫要紧,让他办完差,回去再补寿宴。
都怪这女人。
他胡子一翘,掐指算道:“午时正,方为吉时。”
楚悦只好将香筒放下,却觉一阵难以遏制的头晕,下意识扶住了供案,就在这时,供案上的烛台陡得掉落在地。
其余官员亦觉得一阵眩晕,不过都是体格强迫的男子,反应没有楚悦这般激烈。
谢熙霎时揪住了楚悦的错处,指着她怒道:“还不快把烛台拾起!如此仪表,怎当得起太妃之位!”
众人都觉得他这话太过了,却又觉得不该多嘴。
“谢大人对太妃娘娘如此不敬,怕是不妥吧。”裴俨站在队伍最前列,陡然转身,森冷眸光直望进他眼中。
谢熙霎时吞了下口水,一转眸,不敢再说话。
楚悦方站稳,懊恼方才为何在众官面前失了态,迅速蹲下去,却有一道身影弯下腰,拾起了烛台。
她微笑着接过,仔细地摆回案上,裴俨又递来一只燃了半截的蜡烛。
两人将烛台重新收拾好,方从地上站起,烛台竟然又啪地一声摔在地上。
众人皆是一惊,面面相觑,只觉诡异。
楚悦忐忑地望向裴俨,他目光镇定,唇角微微一牵,示意她不要害怕。
突然绷地一声,桌案上,香炉竟在众目睽睽之下,陡然裂了一道缝隙,碎成两半,倒向两边,里面的香灰霎时像烟雾一样迸射开来。
谢熙霎时瞪大了双眼。
指着破掉的香炉,尖声对楚悦道:“此乃大凶之兆!你这女人,看来玄帝十分不满你,没守好陵宫!”
楚悦心虚不已,难不成,是玄帝知道她对裴俨有了心思,要给她警示?
“一派胡言!”裴俨皱眉,冷声呵斥了谢熙,“陵宫守卫本就松散,一帮乌合之众,娘娘一介女流,能坚持到本官前来营救,已是智勇无双。”
“休要再对娘娘不敬!”
谢熙目光一闪,只觉得裴俨今日如此维护一个女人,倒是让他颇为意外。
就在他进行某种大胆的假想时,楚悦走过来,恭敬地询问:“那谢大人可否明示,哀家该怎么做,才能平息先帝怨怒?”
她曾见过玄帝的鬼魂,自然相信谢熙的话。
谢熙望着她,一挑眉道:“需要以先帝亲近之人的鲜血祭奠,方能平息。”
身后众官纷纷一震,耳后皆是眼观鼻鼻观心。
不等楚悦回答,裴俨便怒道:“荒谬!”
冷峻的目光刺了谢熙一眼,而后走到殿门处,望向一旁侍立的晨风:“重新找个香炉过来!”
谢熙回过神,见楚悦六神无主站在那里,便道:“娘娘,并非下官胡言乱语啊。推演周易是下官职责所在,大人并不通晓,今日种种征兆,实乃大凶!眼下最好的法子,便是方才下官所说……”
“休要再言!”裴俨大步走上前,冷冷将他打断。
寝殿供奉之物,皆是玄帝生前所用。此刻,屋中燃着的蜡油气味,和着方才打翻飞到空气中的香灰,在加之整座殿堂内种种玄帝遗物,给这间大殿笼罩着一种神圣而又诡秘的氛围。
所有人都开始相信,是玄帝知道众人来了陵宫,借此显灵。
唯有裴俨,一脸正色,毫无畏惧。
喝止谢熙,裴俨又朝楚悦欠身,恭敬地道:“娘娘,香炉破碎定有缘由。微臣斗胆,恳请娘娘切莫相信此等怪力乱神之说,保重凤体为要。”
楚悦却对谢熙的话深信不疑。
不过是要她的血而已,只要能平息玄帝怨气,又有何可惜。
只求他乖乖回他该去的地方,别再来找自己。
她不顾裴俨劝阻,决然走到寝殿门口,对白露道:“即刻前去膳房,拿干净的匕首和碗来,再备下干净的纱布。”
裴俨立即跟过来,举手加额,在她身后深深躬身:“娘娘,万万不可!”
楚悦转身,望着他低下去的头颅,唇角微微扬起一丝弧度,轻声道:
“大人无须担心,哀家身子无碍的。”
白露转眼将一个托盘呈了上来,里面放着一柄明晃晃的匕首,和一只干净的空碗。一旁还放着一块干净的纱布,用于包扎伤口。
楚悦望着那匕首,抿唇一笑,正要伸手去拿,一只大手先她一步,挡在了上面。
“既然娘娘执意如此,那微臣便如娘娘所愿。”
楚悦睁大双眼,便见裴俨握住匕首,对准了自己的手腕。
“大人!”楚悦惊叫道。
臣子们也跟着唏嘘:“大人……”
一旁的谢熙也看得目瞪口呆,定定望着裴俨的左手,心口发紧。
裴俨面不改色,看向供案后的神座,肃然道:“臣裴俨,以血献祭,还望先帝在天有灵,保佑陵宫日夜安宁!”
语罢,他用力一划,便有鲜血汩汩流出,从他腕上跌落碗底,将一片白色染成炫目的红。
殿中一片死寂,只有血流入碗的声音。
裴俨始终望着那空荡荡的神座,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仿佛什么事情都未发生。
那殷红的颜色,触目惊心,楚悦焦急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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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揪得越来越紧。
终于看见碗里已经有了小半碗血,急忙问谢熙:“谢大人,可够了?”
谢熙早就被眼前的情状惊得说不出话来,裴俨瞥了眼碗中,手握成硬拳,用力挤压,放出更多鲜血。
“大人!”楚悦蹙眉惊叫。
谢熙回神,望着大半碗的鲜血,连忙道:“够了,够了!”
楚悦连忙拿起托盘中的纱布,迅速给裴俨裹好了伤口。
裴俨望着她关切的神情,微蹙的眉头倏地展开,从她手里拿过纱布,温声道:“微臣自己来。”
楚悦这才意识到,险些在人前暴露了自己对他的心思。
连忙松开手,退到一旁。
这一刀划得很深,裹了数圈,都未曾止住血,楚悦忙又让白露拿来了更多的纱布,一层层亲手帮他缠上,才勉强止住血。
晨风送来新的香炉,裴俨眸光冷冷刺向谢熙:“谢大人,吉时到了么?”
“到了,到了……”
*
祭祀结束后,裴俨带领众官员检查陵宫损毁的情况,楚悦径自回了后院。她让白露给晨风传话,让裴大人得空,去李流光房里一趟,让他给他重新把伤口处理一下,以防感染。
一整日将此事悬在心上,晚上白露回来,带回晨风的消息,裴大人并未照她的嘱咐去找医仙。
这怎么行?
楚悦担忧不已,如今天热,若一不小心,感染了伤口,后果不堪设想。
白露已经学会了晨风教她的布谷鸟叫,楚悦便让她去找晨风,让他亲自去请李流光,扶他去给裴俨看看伤势。
不多时过去,白露回来,说晨风扶着李流光去了房中,裴俨却拒绝让他治疗。
楚悦真是心焦万分,捱到第二天早上,去寝殿上完香,只见几个官员在宫门处检视,却不见裴俨。
她霎时紧张起来,莫不是他出了什么差池?
照理,以她的身份,是不能擅入外院的。
可仿佛有股强烈的力量在体内驱使,她找来白露,坦坦荡荡踏出了宫门,不顾那些官员惊异的目光,径直走入了外院的门。
夏日清晨,凉风穿过廊下,她提着衣裙,轻盈的脚步踩在晨曦中,一步步走进这从未涉足的禁地,像一只翩飞的蝶。
脚步愈来愈快,仿佛晚一刻,便要错过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
所幸,院中并无旁人。
可她突然意识到,她并不知道裴俨的房间在哪里。
正踟蹰,传来晨风的声音:“娘娘,您怎么来了?”
楚悦后知后觉地一阵脸热,稳住心神后,侧身望了他一眼,道:“哀家有事找裴大人。”
这才看清他手里端着一盆水,大概正想来叫裴俨起床。
晨风抬头看看尚且朦胧的天色,不禁有些诧异,是有多么要紧的事情,让从不踏出宫门的娘娘亲自来找大人?
“娘娘稍等,大人昨夜昏迷,似乎还未醒来,请容属下前去通禀。”
果然出了差池。
楚悦未置可否,不动声色等他走近,突然一把抢走他手中的脸盆。
“哀家自己进去,你在此处等候。”
晨风霎时目瞪口呆,正要阻拦,被白露一把抓住手臂。
33. 第 33 章
“臭丫头,快放开!”
奈何白露力气大,晨风一时不能挣脱,只好对着楚悦的背影喊了声:
“娘娘,大人还在睡觉,您现在不能进去!”
楚悦丝毫不顾他的劝阻,端起水盆就进了屋。
但是并未关上门。
那可是一整碗的血啊,全都是为了她。
“哀家只想看看大人的伤,看一眼便走,你莫要喧哗。”
晨风还想再喊,白露揪着他耳朵,牢牢捂住了他嘴:“小点声,你生怕别人听不见吗!”
正要径直进内间,裴俨却穿着白色寝衣从房里出来了。
领口松散,露出一点冷白皮肤,灼了楚悦的眼。
她下意识垂眸,握紧了手中的脸盆。
“大人……”双脚也被定住了似的,不敢再进一步。
裴俨望着她,一边系着身侧寝衣的系带。
“娘娘为何前来?”
“我……来看你的伤。”楚悦小声地说。
裴俨手上一顿,眸底掠过一抹欣慰,瞥了眼腕上的伤,仿佛一丝疼痛都没了。
温声道:“已无碍了,娘娘不必挂怀。这里是外院,恐遭人议论,娘娘快回去吧。”
走到楚悦面前,双手握住了脸盆,刻意没碰到她的肌肤。
楚悦小心地抬眸,见他腕上仍裹着厚厚的纱布,想到昨日场景,眼眶一酸:“疼吗……”
听出她的哭腔,裴俨喉间一滑,望着她仍握在脸盆上的手:“让微臣来吧。”
楚悦这才松开手。
裴俨走过去,把脸盆放在架子上,楚悦也跟着走过来。
见他要伸手进去,她忙把袖子一卷,先一步伸进手去:“你小心伤……”
但裴俨的手已经浸入了水里。
她的一只手,不偏不倚按在了裴俨的手上。
他没有抽走,楚悦也没有立即松开。
温水在手背上冲刷,将手心交叠带来的痒,传进身体。
“还是微臣来吧。”裴俨望着那只叠在自己手背上的小手,眸光一暗。
楚悦不依不饶:“伤口不能见水,我帮你……”
“这不合规矩。”
“可你为我受了伤。”
所以还是只有感激么。
裴俨手背上的经络渐渐涨起,目光移到她低垂的眉眼,蓦地,隔着衣料握住了她的手臂。
不偏不倚,正好在她挽起的衣袖之上,分毫没有触碰到她雪白的皮肤。
楚悦却还是心口惊跳,手臂软了半边。
却见他只是拿开她的手,把他自己的手从盆里拿了出来。
“那便有劳娘娘了。”
手臂上余留他掌心温度,和点滴水珠。
楚悦怔了片刻,连忙把手帕拧干,递到他手里。
他的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掌心宽厚,虽是文官,却是孔武有力,楚悦已经不止一次地感受过。
“娘娘不必忧心,伤口已愈合了。”
裴俨看到她在看他的手,以为她在看他的伤势。
然而楚悦却在回想,就是这双手,曾数次托着她的腰,轻而易举地将她抱上高高的马背。
她一阵心虚,把头垂得更低:“那便好,大人一定不要讳疾忌医,老老实实听大夫的话,该吃药就吃药,该睡觉……”
“就好好睡觉。”
以楚悦的身量,目光自然低垂,正好能透过布料,朦胧地看见裴俨寝衣里,劲瘦的窄腰。
浓浓的男子气息仿佛更加浓烈,愈发让她无所适从,嘱咐完这些,她便红着脸匆匆告了辞。
出门,却迎面撞上谢熙。
“太妃娘娘?”他目光幽深,在楚悦身上打量,“您为何从裴大人房里出来?”
楚悦霎时慌了,电光火石之间心念一转,直截了当地道:“我来看望裴大人。”
昨日他割腕,献了整整一碗鲜血,官员们有目共睹。
这个理由,本就名正言顺。
谢熙目光复杂,还想问什么,裴俨已经穿戴整齐,出现在房门口。
“谢大人,你是来找本官的么?”
谢熙霎时收起视线,闪到一边,给楚悦让开路。
等楚悦走了,他望着裴俨的手腕,讪笑道:“下官也是来看看大人的伤势如何了。”
一道冰冷视线刺过去,他脸上的笑容霎时僵住。
“陵宫何时能够动土重建,算好吉日了么?”裴俨沉声问。
谢熙一噎,躬身道:“下官这就回去好好推算。”
打发走谢熙,裴俨又冷冷望向晨风。
“大人……属下又怎么了?”晨风直觉不祥。
“你武功高强,竟连个人都拦不住,”指着那边的宫墙,“好好给我面壁思过!”
晨风好委屈:“大人,那可是太妃娘娘,属下怎么拦得住……”
他说的是她么?
裴俨眉头一蹙,倒也没明说,只是加重了惩罚:“还不知悔改,给我好好站着,今日一天都不准吃饭!”
不禁后怕,若是方才她晚一刻出去,谢熙来了门口,瞧见他穿着寝衣,与她近身接触,不知道要掀起多大的腥风血雨。
叹息了声,日后要更加克制自己的言行,万不能让人察觉了端倪。
*
偷盗库房,宫女们罪行已定,裴俨拿到她们的供状后,便命人将她们遣送回京服刑。临行前,茯苓曾找机会见了谢熙一面,告诉他楚悦作风败坏,提醒他多加留意。
谢熙很快注意到,这陵宫里竟果然住着一个外男——李流光。
李流光医术了得,他的腿如今已经大有好转,又为人和善,不多时便和工部的年轻官员们打成一片。
时常陪着官员们一道检视陵宫内内外外,就为了和楚悦偶遇。
楚悦见了他,自是温和有礼,但也不与他多说,只是委婉地提醒,让他尽早下山。
谢熙观察几日,愈发觉得茯苓的话并非空穴来风。
这日,他更是偷听到一个爆炸性消息,觉得事关重大,第一时间来到裴俨房里。
“大人,大事不妙了,快随下官去捉奸!”
如今陵宫里已经没有什么宫女,何来奸情。
裴俨长眉一凛:“休要胡言乱语。”
“大人,下官今日在宫门上可是听得一清二楚,太妃娘娘约了那个什么医仙,要去寝殿私会!时辰就要到了,咱们赶紧去看看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已是戌时,天色已晚。
裴俨和谢熙来到通往内院的宫门外,果然看见楚悦和李流光就站在寝殿前侃侃而谈。
裴俨侧耳倾听他们的交谈,目光却牢牢锁在楚悦的脸上。
同这个小白脸在一起,她似是很欢欣,丝毫没有与他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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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时的局促不安。
因为白日里人多眼杂,楚悦多日暗示,李流光都一直装傻,她只好约他来,在这个晚上,一次与他把话说清。
寝殿与外院,只有一扇宫门之隔,即便有人经过,也不会误会他们。
见面寒暄两句,她开门见山:“这间寝殿供奉的便是玄帝之灵,你随哀家进来,给玄帝上柱香吧。”
步入寝殿,供案上整齐地摆放着果品酒馔。她从香筒里面拿出三炷香,就着烛火点燃,然后端端正正地插进了香炉中。
又点燃三柱香,给李流光,看着他恭恭敬敬地奉上。
“这些时日,你在陵宫,救死扶伤,哀家与先帝都有目共睹,想必先帝早已看见,你是一个善良淳朴的子民。”
李流光原本非常欣喜,以为她终于被自己打动,谁曾想听起来,事情并非他料想的那般。
见她面容端肃,渐渐地也收了笑意,一本正经地听她讲话。
“今日哀家唤你前来,也是想当着先帝的面起誓,再告诉你一次,哀家对你,只有感激之情,并无儿女之情。”
李流光目光一震,望着她,狼狈,又无措。
楚悦本不想让他如此难堪,可是如今再这样下去,只怕朝廷的人看见,又要传出什么流言蜚语,她必须狠心。
“下山去吧,民间非常需要你这样的好大夫。”
谁知李流光听完她的话,脸上又浮现出那种和煦的笑容:“草民知道了。”
他对着楚悦躬身一揖:“早知太妃娘娘忠烈,今日方得一见。草民敬仰万分。天色已晚,娘娘快回房歇下吧。”
宫门外,谢熙目瞪口呆,事情竟然与他预想的背道而驰。
畏畏缩缩,正要跟裴俨谢罪,一回首,身旁早已没了人影。
“人呢,方才还在这的啊?”
*
宫女被遣送回京,如今陵宫就只剩下白露和小青两个宫女。小青上次挨了板子,如今还不能下床。
白露又整日去找晨风玩耍,天黑才回。
这日趁着白露不在,楚悦让太监在房中备了水,沉浸在浴桶里。
自上次一见,她已经多日没见过裴俨。他的伤,痊愈了么?
水汽在眼前漂浮,晌午的暖光自窗格洒下,眼前一片光怪陆离,她竟看到裴俨穿着寝衣,领口微敞,站在浴桶外,从她身后伸手,扳转她的下颌,用一种前所未见的目光俯视着自己。
她羞怯,缓缓抬眸,迎着他的视线,试探性地攀上他手臂。
他没有推拒,眸底暗潮翻涌。
她便大胆地伸手,勾住他的后颈。
裴俨喉结一动,目光移到她的唇上。
望着他两片削薄的唇,她颤抖着,把唇瓣贴了上去。
嘭地一声响,是瓦片打碎的声音。
楚悦猛地睁开眼,才发觉头晕的要命,自己陷在浴桶里,竟好乘着一艘小船随着浪花漂浮在江面。
浴桶里的水来回地晃动着,一下一下,漫过她雪白的双腿,无力地拍打着桶壁。
“娘娘,娘娘——”
就在她难以分辨眼前所见是真是幻之际,门外响起急促的男声,分外熟悉,是方才梦里那人的声音。
低磁,醇厚,透过门扇,直击她内心最深处。
她以为这是梦,羞羞地垂头,望着水中莹莹颤动的肌肤,颊上一烫:“进来吧。”
34. 第 34 章
裴俨正在与工部尚书议事,感觉到屋里摇晃了一下。
物品掉落,头晕目眩,与那日寝殿发生的烛台掉落,香炉劈裂的情景颇为相似。
“不好,地动!”工部尚书祁文俊大叫一声。
裴俨长眉一凛:“快通知所有人,即刻退到御道上!”
想到什么,放下书,径直出了房门,来到后院。
如今后院几乎没有什么人,他侧耳倾听,很快辩出一间屋里有人,叩门道:“娘娘?”
唤了两声不见回应,却隐约听见里头响起水声。
他立即提高了音调:“娘娘——”
这回楚悦听见了,却让他进去。
他垂眸……里头传来哗哗的水声,她嗓音慵懒,似乎在沐浴。
就在这时,一阵剧烈的摇晃,只听楚悦一声惊叫,他也险些没站稳,定住身形后,便听见里头传来剧烈的哗啦声,和溺水的声音。
他心口一紧,手背青筋暴起,却还是没进门。
“娘娘,地动了!快些出来!”
他提高音调,重重地拍打着门扇。
听见他的警示,楚悦方从梦中惊醒,迅速出浴,去内间将自己擦干,用棉布包着头发,草草穿好衣裳,转身便是瞳孔一震。
眼前天旋地转,瓦片,土块,哗啦哗啦从屋顶掉下,桌子椅子没有人推便开始移动,屋里的陈设接二连三地掉落地上,发出各种声音。
楚悦从未见过此等情状,这才明白为何方才裴俨那般焦急。
顾不上许多,就要抬脚出门的一刹,身后的架子床突然翻转过来,她一个踉跄,就被扣在了里面。
裴俨见她迟迟不曾出来,外头已然有山崩地裂之势,意识到她许是遇到了危险,一角踹开房门,大步而入。
“大人……”
循着楚悦的声音,发现她被困在床里,两三下扯开床帐,将她拉了出来。
“快走!”一边揽着她肩头,一边大步出门。
时不时有瓦片掉落,他左闪右避,护着她总算出了门,自己身上却被砸了好几下,满身尘土。
楚悦住的地方在后院,此刻若是穿过前院,再去御道,路程太长,风险太大。
裴俨当机立断,拉着她走了后门。
“大人,白露在哪?”望着眼前灰茫茫一片,楚悦焦急地问。
“有晨风在,她不会有事。”
走了两步,楚悦突然又停下:“不行,小青还在房里。”
“方才我来时已经让人去唤她了。”
大地在摇晃,像泥土凝聚的惊涛骇浪。
他们并肩走在地上,仿佛坐上了一艘巨大的航船,身子不受控制地在浪头颠簸,想要走到自己的目的地,简直如同与天神作对。
树被连根拔起,哗啦啦倒下,裴俨迅速拉着楚悦撤退,方才险避一劫。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那日在寝殿上香时的异象,根本就是地动的先兆。
“别怕。”
感觉到怀里的人紧紧箍着自己的腰,身子都在颤抖,他沉声安抚道。
好不容易穿过庭院,经过月门,后门就在眼前,裴俨索性将楚悦打横抱在怀中,大步奔跑起来。
宫墙在眼前一段段倾颓下去,转眼成了废墟,地面裂出缝隙,又似翻滚的波浪,他们如同落水的人,却不会游泳。
突然之间,脚边裂开一条巨大缝隙,裴俨来不及止步,瞳孔骤然放大,收紧了手臂,将楚悦牢牢护在怀中。
跌落深渊之际,她惊呼一声,他贴在她耳边,轻声说:“抱紧我,别放手。”
*
漫长的心惊肉跳,无数次命悬一线,楚悦紧紧抱着裴俨,绝望地煎熬着,等待死亡到来的时候,地动停止了。
他们掉进了地下的墓基。
“你怎么样?”
黑暗中,她情难自抑,抚上裴俨的脸颊,仰头看着他。
她知道,为了保护她,裴俨不知道被砸了好多次。
“无事,你可有伤到?”
楚悦摇头,死亡的气息无处不在,她紧紧抱着裴俨,这是她此刻唯一能够触到的希望。
“我们怎么办?”
裴俨轻轻拍拍她的肩头,安抚着将她松开一些,摸出身上的火折。
今日他原本就打算去墓基探查一番,所以有所准备。
火折吹亮,眼前一片废墟。
但似乎有通道可以行走。
若是能够找到墓基的出口,他们便能回到地面。
“别怕,”裴俨望着怀里不安的人,“拉着我。”
或许是火光照耀的原因,楚悦第一次觉得,裴俨如凿的面目,竟也如此柔情。
她听话地拉上他的手臂:“你是想去找出口吗?”
“或许找不到,或许能找到,总不能坐以待毙。”
就这样,他们在通道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起来。
漆黑的地道里,安静的出奇,只有他们走走停停的脚步声。他们的影子映在周围,说不出的阴暗,诡异。
明知道那是她和裴俨,楚悦还是克制不住地害怕,绷紧了身上每一条神经。
感觉到手臂上的手抓的更紧,裴俨停下,安抚地看了她一眼,继续向前。
*
墓穴中,昏天黑地。
楚悦走得艰难,不多时已经气喘吁吁,裴俨却是如履平地,气息平稳。
但她从未主动说过停下。
要想出去,就必须坚持。
裴俨有几次让她停下,稍事休息,她都坚称自己不累,于是他便时不时安慰她。
“莫怕,很快就出去了。”
“我相信大人。”
在这黑暗的低下,他们目光交接,都是彼此唯一的光。
地上的路方方正正,地下却是羊肠小道,九曲回肠,加之地动,走得人头晕。
不过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来到了一间还算宽敞的墓室。
按照礼制,墓基里建有诸多墓室,本是给本是给陪葬的妃嫔用的,但因为玄帝临死下了口谕,不许兴陪葬之礼,于是这些墓室便空了下来,只空荡荡地摆放着一些床榻桌椅。
楚悦感觉自己一辈子都没走过这么久,这么难走的路,所以一眼看见那张倒在地上的金丝楠木椅,撒开裴俨,就冲了过去。
裴俨则举着火折左右打量,突然间,火光跳动了一下。
楚悦亦是一阵头晕,两人目光交接,裴俨瞳孔骤然放大,大步奔至楚悦面前,拉起她的手,来到床榻前:“又动了,快进去。”
方才他观察过,这是一张拔步床,木料乃名贵的沉香木,传闻可千年不腐。
坚实的床顶,足以抵御上面掉落的土块,这是眼下唯一安全的所在。
石子土块像下雨一样砸下,通道里也传来了低沉的轰鸣。
方才的恐惧一时间涌上心头,楚悦毫不犹豫上了榻,裴俨却是丝毫不动,站在床前。
“你也进来呀。”
“这不合规矩。”裴俨喉结一滑,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蜷。
“都这时候了,还讲什么规矩?快进来。”
“无妨,我看着些便是。”
楚悦无语。
从床角爬出来,扯着他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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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若是不进来,一会儿地上裂开一条缝,将你我分开……”
裴俨笃定道:“不可能。”他寸步不离地守着,就算是老天爷,此时此刻,也别想把她从他身边带走。
“一个大石头掉下来,砸了你的腿,到时候你怎么带我出去?”
裴俨的手,握成了拳。
见他似乎有所松动,楚悦趁热打铁,晃着他衣袖:“这里没有别人看着,快进来。”
就在这时,一个石块擦着他肩头嘭地掉到地上,他迅速朝后一闪。
“快进来呀!”楚悦急声喊,心道真是个呆人。
裴俨只好上榻,正襟危坐在床沿。
“多谢。”
他一上榻,身上的男子气息顷刻间席卷,霸占了整个床榻。楚悦这才意识到,方才他的顾虑不是没有理由。
床榻这个地方,太过暧昧,让人情不自禁产生一些联想。
原本还觉得他仅仅坐在榻沿,根本不足以躲避危险,但她此刻也不敢再招呼他上榻了。
缩在床角,看着他笔挺身姿,宽肩窄腰,楚悦悄悄地一阵脸热。
蓦地,裴俨吹灭了火折。
眼前一黑,楚悦吓了一跳,下意识爬到他身边,摸到他的衣袍,攥在手心。
与她同榻,不知为何,裴俨有些气息不稳。
他不想让她看出他的异样。
“不知地动何时停止,还是先节省些,留待出去的时候再用。”他这般掩饰着自己的情绪。
“我知道的。”
楚悦说着,又往他身边靠了靠。
*
不知过去多久。
楚悦不记得自己怎么睡过去的,此时感觉自己靠在一个坚实温暖的怀抱中,一点都不想起身。
肚子咕咕地响个不停。
她闭着眼,声音透着刚睡醒时的鼻音:“几时了?”
“约摸辰时了。”
楚悦虚睁着眼,喃喃道:“该用早膳了……”
头顶响起一声克制过的低笑:“想吃什么?”
“甜粥,糕饼。”
“就这两样?不要别的?”
“那再来点酸黄瓜。”
“烧鸡,烤鸭,要不要来点?”
楚悦咽了咽口水:“陵宫不让吃这些,这是规矩。”
“这里没人。”
“好吧,给我来两个鸡腿。”
“你倒是挺能吃的。”
楚悦脸上一烫:“我饿……昨日的晚饭还没吃……”
又是一阵低笑,比方才明显了几分,楚悦感觉到裴俨的胸口在轻颤。
她意识到自己竟然躺在他的怀里,连忙起身,却感觉到一件衣裳从身上掉了下去。
大惊,忙摸索着扯到身上,却发现不是自己的。
她羞羞地松了口气,喃喃了句“谢谢”,把衣裳塞给他,迅速起身坐好。
昨夜趁着她睡下,裴俨出去看了看,发觉这间墓室的出口已经被堵上了。
“若饿的话,不妨再睡一会儿,睡着了,便不会觉得饿了。”裴俨道,等她睡下,他要去看看能否找到什么工具,将堵住墓室的石土凿开。
黑暗中,楚悦自然地靠到他肩头。
“已经醒了,想重新睡着,可不太容易。”
“不如,你给我讲个故事?”她突然侧首,望着黑暗中他的脸,尽管看不见,但却很期盼。
裴俨却道:“我不会讲故事。”
好吧。
楚悦臊着扭头,她怎么就跟他撒起娇了。
正要去床角,却听他道:“想不想玩个游戏?”
35. 第 35 章
楚悦顿时来了精神,坐直了身子。
极为自然地攀上他的手臂:“什么游戏?”
裴俨瞥了眼被她攀着的位置,黑暗中一扬唇,须臾,目视前方。
“我亮出几根手指,若你猜对数目,我便告诉你一个秘密。若你没猜对,便告诉我一个秘密。”
“如何?”
周遭寂静,他的声音低沉,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愉悦,很是好听。
听他说完这么一大段话,楚悦这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又换了称呼。
昨日地动,他来叫她时,还唤她娘娘。此刻深埋低下,他们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无人打扰,随心所欲,畅所欲言。
心头有莫名的情绪在激荡,攀着他的手臂,她悄悄朝他又靠近几分。
“为什么是我猜,却不是我亮出手指,你来猜?”
她一转眸,扬着下巴,又道:“我是女子,你要让着我。”
裴俨唇角的笑容加深。
他当然愿意无条件地让着她,无论何时何地。
但这本就是一个游戏,不过是用来打发眼前漫长漆黑的夜,输赢,目的,都不重要。
只为能让她暂时忘了困难,得片刻的欢愉。
故作正经的腔调:“为何男子就该让着女子?”
楚悦本以为他会顺着她,谁知他竟丝毫没有这个意思。
“你好小气!”松开他的手臂,坐回榻上,兴趣全无。
裴俨作势要起:“那我先去外头看看……”
“不行!”没等他把话说完,楚悦又一把抱住了他的手臂,“你不准离开我。”
意识到这话太露骨,她忙解释:“我、我是说,这里太黑,你不能留我一个人,我害怕……”
裴俨低笑出声,须臾,望着眼前黑暗,缓缓开口。
“那咱们开始?”
楚悦突然心生一计:“说好了,我要是猜对了,你可得告诉我一个秘密!”
“绝无戏言。”
楚悦这才放心地松开他的手臂。
裴俨亮出几根手指,举到空中:“好了,猜吧。”
却没想,楚悦一下扑上来,抱住他的手,就开始摸索。
裴俨怔住:“你……”
昨夜她靠着他睡了过去,他本想将她放到榻上,谁知她迷迷糊糊地爬到他膝盖上,钻到他怀里,把他当成床榻睡了一夜。
自打相识,她已经抱过他数次,这些亲密的接触,他理应习惯。
可此时,她纤纤素手一根根抚过他的手指,黑暗中感官被放大,他竟觉得胸口一窒。
有一种冲动像雨后的春草,肆意滋长。
他连忙把手抽回。
楚悦恰好也摸清了,得出答案:“三个。”
重新坐好,望着他的身影,迫不及待,又十分得意:“裴大人一言九鼎,快说罢,让我知道你的秘密。”
“你耍赖,不算。”裴俨压下躁动,重新举起手,一本正经地道,“重来。”
他料到楚悦又要故技重施,所以在她扑过来的一刹,他将手往后一扬。
然而身上掠过她的裙琚,怕她摔下床榻,他忙又伸出手,想挡住她。
楚悦扑空,身子不受控制地冲向地上,感觉到一双手及时捞住了自己。
那双收紧的手力量太过强大,她顷刻间停止了下坠,却猛抽一口气。
像是被攫住了呼吸,又像是被一把火在烤。
心跳骤急。
裴俨亦是一惊,慌忙把手下移:“抱歉。”握着她的腰,将她稳稳地送回床榻,腾地从榻上起身,想去静静。
楚悦急忙牵住他衣袖:“别走!”
裴俨想起她胆小,脚步一顿,平复好气息,道:“不走,我站一会儿。”
楚悦羞愧不已,若不是她调皮,不按规则去摸他的手,他又怎会无意间做出那种举止?
“对不起。”
裴俨喉结一滑,该说对不起的人,不该是他么?
“算我输了。”事已至此,楚悦只想将事情快速揭过,平复好心绪,开始讲述自己的秘密。
“四岁那年,也或许是五岁,我记不清了,总之就是我很小的时候,阿娘带我来到街上,给我买了一只糖葫芦。那是我第一次吃糖葫芦,酸酸甜甜的味道,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裴俨感觉到她的声音有些发颤了,但没有出言,静静等她说下去。
“等我吃完糖葫芦,一抬头,才发现和阿娘走散了。一个婆婆蹲在我面前,笑眯眯地拉着我的手,说要带我去找阿娘。”
“牙婆?”裴俨蹙眉,低声问。这种拐卖弱女的案子,这些年他见过不少,没想到她也深受其害。
“我甩开她的手,转身就跑,想去找阿娘,可阿娘却站在远处,无动于衷地看着我被人带走……”
“我被卖进一户人家,他们对我非打即骂,我受尽苦楚……”
想到那时小小的自己,整日被他们毫无理由无情地鞭打,责骂,活的好似一只仰人鼻息的蝼蚁,楚悦的泪水便止不住地溢出眼眶。
“不必再说了。”
后面的事,无非是她几经辗转,又去了流云榭。
裴俨走到她面前,再开口,声音温柔了许多:“莫哭了。”
都过去了。
对于沉浸在委屈里的人,安慰是眼泪最猛的催化剂。
情绪再也抑制不住,楚悦紧紧环住了眼前人的腰,在他怀中一阵阵地抽泣。
裴俨一怔,没想到自己的安慰适得其反,蓦地,一只手放上了她的后背,来回地轻抚。
思及从初遇,到如今,她遇到的种种艰辛,只觉得无限怜惜。
分明是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却连哭都这般小心翼翼。
轻轻揉着她的后脑勺,他温声安抚道:“想哭便哭吧,没人听见。”
又锵然道:“你的余生,定会繁花似锦。”
这样一个坚实的怀抱,总是让楚悦安心。
不论是初次相遇,对他莫名的信任。还是后来逃亡路上被掳,他及时赶来营救。
抱着他,便远离了危险,忘却了烦恼,放下了一切。
哭着哭着,身子渐渐放松,放松,她闭上眼睛,却看见一片广袤的草原,晨光熹微,她忍不住躺下来,懒懒地晒太阳。
楚悦睡着后,裴俨轻轻将她放到榻上,吹亮火折,小心地拭去她脸上泪痕,起身去了外室。
*
那日白露和晨风玩到下午,发觉地动,匆匆赶回寝殿,想去后院救楚悦,却被官员们拦住。
寝殿前,是一片空旷的平地,官员们正在此处避难。
“你不要命了?”一个官员呵斥道。
晨风看着昔日巍峨的寝殿,此刻早已成了废墟,心惊不已,牢牢缚住白露。
“你放开我,我要去找娘娘……”
晨风耐心地劝道:“你不要乱跑,否则若再有地动,你贸然进去,很可能会被埋进土里。冷静一下,先看看大人如何安排。”
“那娘娘呢?她此刻生死未卜!你们却站在这里,冷眼旁观!”
一旁,谢熙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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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埋怨,怒斥道:“为了她一个太妃,已经搭进去一个朝廷命官,难道还要让我们也跟她同归于尽不成!”
晨风这才发觉自家大人并不在官员之列,稍作猜想,知道大人为了救娘娘,只怕也已经被埋在地下了。
白露还在他怀里挣扎,他用力制住她:“听着,我现在即刻去叫守卫们前来搜救。你好生呆着,哪也不许去!”
谢熙却道:“地动尚未平息,你凭什么搭上无辜的性命,去救他们?”
“倘若今日埋在地下的是谢大人,”晨风横眉冷眼,沉声对他道,“大人想让属下去救,还是坐视不理?”
谢熙脸色一变,垂下眼帘,没再说话。
晨风转身欲走,白露立即追上他:“我和你一起去!”
*
楚悦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一开始她躺在一片青色的草坪上,晒着温暖的太阳,周围蝴蝶翩飞,她睡得很香甜。
后来身下柔软的草坪,变成了坚硬的石块,和煦的阳光变成了无尽的黑暗。
山风猎猎,她躺在地上,周身冰冷。
肚子好饿好饿,她恍惚记得自己已经被埋在了土里,已经好久都没有吃东西。
“鸡腿……”
耳边响起那个人的声音,想到他为她带来的温暖,她下意识伸手去摸索,却发现他并不在身边。
暗无天日的废墟里,只剩她一个人。
恐惧从四面八方罩下来,狠狠地攫住了她,她感觉自己浑身都在颤抖。
“大人……”
气若游丝地唤着,没有回音,她情不自禁哭出了声。
裴俨找到一个尖锐的石块,正在开凿外室的出口。
千百次的重复性动作,终于在墙上凿出一条缝,他总算停下,正准备闭目小憩,却听见里头传来楚悦的低泣。
扔下石头,大步去了内室。
奔到榻上,下意识伸手去拍她的肩,以示安抚,手却无意触到了她脸上的泪。
他一怔,指腹一弯,替她轻柔地拭去。
“莫哭,我在。”
温热的触感,熟悉的气息,是他在擦她的眼泪。
楚悦瞬间从混沌的噩梦中找回几分神智,搂着他的脖子,把头埋进他胸口,一边哭一边埋怨:“你怎么丢下我一个人……”
被人抛弃是她一生的阴影,裴俨深深自责,哑声道:“是我不好。”
楚悦抱着他哭了一会儿,勉强支起身子,头却格外的晕。
靠在他怀里,闭着眼,梦呓般道:“好饿……今日有什么吃的……”
真是诙谐,从来不知人饿极了,画饼充饥也能有几分奏效。
“今日……”裴俨方开口,身上的人便猛地倒了下去,他忙将她揽住。
楚悦在他怀中调整好姿势,让自己舒服地躺着。
“饿死了,快上菜。”
她喃喃道,已经懒得去分辨,此刻究竟是梦,还是现实。有他在,哪怕是梦,也是美梦。
裴俨喉结一滑:“今日,要不喝点汤?”
想着她肯定会揶揄他一顿,都饿了这么些时辰,竟只给她喝汤。
谁知楚悦却问:“什么汤?”声音懒懒的,丝毫不见嫌弃,好似还很愉悦。
“我不爱喝汤,但如果是你做的,我就喝。”
她的声音又轻又柔,好似一抹白绸,被风吹起,飘拂着缠绕到裴俨身上。
他情不自禁地收紧手臂,将她抱得更紧,黑暗中,循着她的气息望向她的唇。
“真的么?”
36. 第 36 章
黑暗中,克制已久的情愫如藤蔓,飞速生长。
裴俨的手臂悄悄地收紧,低下头去,不知不觉地朝着楚悦的气息靠近。
而怀里的人,丝毫没有察觉到危险,还在问他:“你怎么了?怎么又不说话了。”
裴俨猛地一顿。
上次在酒楼,说了那句暧昧的话,之后她便一直躲着他不见。
若是就此吻下去,带来的后果,太过极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他不敢轻易冒险。
退回去后,他缓缓道:“没什么,有些累了。”
方才醒来,他并不在身边,此刻透过衣料,也能感觉到他身上有潮热的气息持续不断地散发。
楚悦伸手探上他的面颊,果然触到一片薄汗。
“你方才撇下我,去做什么了?”
“开凿通道,不然如何出去?”
“你……”
细想,从被困到现在,他丝毫还未曾合过眼,楚悦瞬间不觉得饿了。
一跟头从他怀里爬起来,一边道:“累了,就好好休息一下。”
楚悦坐到一边,腾出床榻,裴俨却还是不动如山。
“你快躺下呀。”她焦急地催促。
“坐着便好。”
“你又不是马,坐着如何休息得好?好生躺下,休息好了,才有力气干活。”
明明知道她的话并无所指,可裴俨却还是乱了气息。
须臾才道:“床榻留给你,你再睡会儿。”
“我已睡够了。”
静默了须臾,楚悦突然下了床榻,摸到裴俨身前,开始把他往床榻上推。
裴俨忙出手相抵,却总是无意触碰到她身上他不该碰的地方,他遂不再挣扎,乖乖躺下。
“现在,哀家命令你,闭上眼睛。”
不知为何,裴俨此刻听她自称哀家,竟不觉得刺耳。
他一扬唇,回道:“微臣遵旨。”
“没有哀家的命令,不许睁开。”
“遵命。”
“好了,睡吧。”
到底几天几夜不曾合眼,躺下不多时,裴俨便睡了过去。
楚悦听见他的呼吸渐渐变得均匀,周围一片漆黑,死寂,不知不觉又朝他靠近了几分。
饥肠辘辘,头晕目眩,在他身旁坐了片刻,又不自觉地也重新躺下,摸着身侧他的一角衣袍,闭上了眼睛。
*
小憩一阵,裴俨睁开眼睛,是因为梦里总是听见一道魅惑的声音。
那声音气若游丝,就贴在他耳边。
“白露,我饿……”
他这才意识到,原来那声音并不是梦,而是楚悦。
清醒后,他意识到一件更难堪的事情——
他们竟然睡到了一起。
楚悦的头枕着他的手臂,另一手绕过他身前,正搭在他肩头。这样的睡姿,超出了男女该有的界限,他不敢轻易出声,不知她是醒是醒。
“好饿……”
又是绵软无力的一声,裴俨确认她尚在梦中,松了口气。重重闭上眼睛,彻底将她的声音从脑海中驱赶出去,温柔地把她的手从身上拿开。
可是方起身,楚悦竟哭了起来。
她梦到白露找到了她,她紧紧抱着白露,问她有没有带来吃的,白露却甩开了她。
“你别走……”
裴俨方要越过她,准备下榻,听见她的哭求,身形蓦地一顿。
想起那会儿醒来找不见他,她委屈的模样,他犹豫之下,决定暂不出去,先安抚好她。
咕噜咕噜的声音传来,是楚悦的肚子在叫唤。
“好饿……”
楚悦喃喃着,又往裴俨身边拱了拱。
“给我弄吃的……白露……”
做梦都在要吃的,显然是饿极了。
望着身侧那小小的一团,裴俨一狠心,咬破自己的右腕,将这世上最珍贵的食物送到她唇边。
然而楚悦不知是嫌弃,还是怎么,竟扭开了头。
鲜血弥足珍贵,裴俨沉吟片刻,做出了他此生第一个有违礼教之举。
他将腕上血吮出来,而后俯身,捏着她的下颌将她的唇瓣轻轻分开,隔空将血一滴一滴给她渡了进去。
渡完一口,他听见她在梦中咂了咂嘴。
于是他又吮出一口血,低下头,靠近她的唇。
忽然之间,唇上传来柔软而又潮湿的触感,他浑身顿时一僵。
像是为了品尝这道奇特的吃食,楚悦伸出舌尖一探,舔了舔他的上唇。
凉凉的,软软的,甜甜的,带着些淡淡的腥。是方才的味道。
于是楚悦又把舌头伸长了些,舌尖穿过他齿缝,继续探索。
灵巧的一勾,痒意直抵天灵盖,裴俨瞳仁一震,猛地抽身,迅速将手腕塞到她嘴里。
食欲被唤起,楚悦无限满足地大口舔吮着。
舔舐的声音,和她偶尔的轻哼,在这个绝密的黑暗空间里,奏成一支旖旎的曲调,让人浮想联翩。
裴俨眸底暗潮翻涌,蓦地,腕上传来剧痛,他却不曾抽手。
发觉这吃食咬不动,楚悦浅尝辄止,继续吮着,许久,鼻腔里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哼,偏开了头。
处理好腕上伤处,裴俨本想再出去继续开凿出口,却因为失血过多,体力不支,又重新倒回榻上。
他感觉到楚悦无意识地又朝自己靠了过来,过分的亲密,可他却无力去推开。
舌尖仿佛还残存着她的气息,脑子里,是她最后发出的那声动人的轻哼。
*
晨风集齐所有守卫,命他们披甲上阵,来到御道前。
王都督说,当时裴俨命他去唤小青,自己则去了太妃娘娘的房外。他们根据当时情况猜测,裴俨和楚悦极大可能并未逃出内院。
可如今内院早已成了一片废墟。
几百名精兵守卫望着眼前黑黢黢的断壁残垣,一时踟蹰不前。
有官员劝阻晨风:“下面塌陷严重,只怕裴大人他已经……”
晨风当即大喝道:“住口!今日哪怕把这山翻个底朝天,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
“地动频发,小的们进去,万一再地动,岂不是要被活埋在里头了……”有几个守卫很不积极。
晨风立即将他打断:“谁怕死,都给我站出来!”
“不怕死的,也给我站出来!”
守卫和官员们一阵唏嘘,却见一个百夫长扛着一把大刀,带着身后几十个部下,走了出来。
“你怕死?”晨风瞪着眼问他。
“属下不怕死。”
晨风一震,顿时两眼放光:
“好!我现在就暂代御史大人,升你为左仆射,今日但凡不怕死的,日后都是你手下!若你成功救出大人和娘娘,日后只要你开口,大人定会满足你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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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要当贪生怕死之辈,还是要奋勇向前。是要荣华富贵,还是要秋后算账。今日,诸位都考虑好了!”
此言一出,守卫们大多数都站了出来,举起手中火把,齐声喊道:“属下不怕死!”
守卫们开始搜救,晨风又连夜下山,将地动之事禀报柳如是,柳如是当即领兵两千,携带工具,前来一同搜山。
经过两天两夜不间断地搜索,终于发现了一处被掩埋的,能够通往墓基的入口。
只是进去之后,又是乱石堆积,根本难以通行。
军士们立即开始一边开凿,一边前行。
*
楚悦吃饱肚子,美美地又睡了一小会儿,醒来却发现自己竟然躺在裴俨身侧。
她枕着他的手臂,身子几乎不留缝隙地贴在他身上,另一只手更是绕过他身前,紧紧搂着他的肩。
便是从前在宫里,她对玄帝都不曾这般亲近!
在她心中,只有恩爱的夫妻,才会如此相拥而眠。她竟然这样睡在裴俨身边,成何体统!
屏息观察了一阵,却见他呼吸平稳,似乎并未醒来,顿时松了口气。
悄悄地撤退,突然又停了动作。
为何嘴里有一股浓浓的腥味?
方才梦里,白露给她了一种奇怪的吃食,她虽嫌弃,却耐不住饿,被白露几番劝说,耐着性子吃了个一干二净。
就是此刻闻到的这种铁锈味。这浓浓的腥气,让她眉头一皱。
循着气味,她来到了裴俨的唇边。
为何他身上也有这味道?
难道方才并不是梦?而是他……
心念一动,她凑上去,舌尖轻轻舔了下他的唇,然而浅浅淡淡,那味道似乎消失了,可是方才她明明闻到他身上也有。
她知道自己的举动超过了界限,可此刻心里有股冲动驱使着她,俯下身做出了一个更为大胆的动作——
捏着他下颌,掰开他的唇,灵巧的小舌探进去,轻轻舔舐。
果然!
裴俨一直醒着。
他装作睡着,是不想让她因为他们如此亲密地相拥而眠而尴尬,顺便也想观察一下她的反应——她究竟是否讨厌他超出伦常的亲近。
然而事情显然超出了他的预期。
再一次被她挑衅,那股被压制过的痒,像一粒火星遇到了狂风,瞬间熊熊燃烧,已有燎原之势。
在楚悦抽身之前,他准确地握住她的腰,将她困在身下。
“……”
楚悦忐忑不已,睁大双眸,目不转睛盯着上方这张深邃的轮廓。
“我……”
“你……”
直到此刻,她才清楚地感受到,他的身躯竟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宽阔,像一只罩子一样,她陷在里面,连呼吸仿佛都被他夺了去。
“味道如何?”裴俨问。
低磁的声音,没有半分愠怒,反而透着一股撩人的意味。
一股热潮涌遍全身,楚悦愈发难堪,偏过脸:“果然是你……”
“是我?”裴俨扬声问着,又朝她欺近几分,“对,是我。”
这过分近的距离,太过危险,楚悦坚信他是正人君子,试图侧身逃走,躲过一劫。
裴俨却趁机从两边牢牢缚住她双腕,令她动弹不得。
凑近她耳边,像说悄悄话似的,幽幽地道:“但我可没把舌头伸进你嘴巴里。”
37. 第 37 章
方才对他做了什么……
楚悦重重地闭上眼睛,好似被他亲手撕去衣裳一般无地自容。
男女之间的界限,她何尝不懂?
可她必须承认,方才那刹,的确抱有一丝侥幸——他在睡着的状态下,并不会察觉她偷偷对他做出的放肆之举。
谁知事情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期。
决不能承认对他有非分之想!
“我……我闻到你嘴里有奇怪的味道……”这是事实,是方才那冲动之举的导火索,她并没有说谎。
“我只是饥不择食,想尝一下而已。”
“没有别的企图?”
那若是闻见别的男人口里有味道,她是不是也会这样去尝?
裴俨胸口突然有些滞涩。
楚悦见他不信,霎时急了:“没有!”她反应过激,仰起了头,黑暗中,鼻头蹭上了裴俨的鼻尖。
她感觉腕上的手猛地收紧。
酥麻之感从三处袭来,转眼传遍身体,楚悦连忙缩回去,偏脸道:“对不起……我不小心……”
“那方才是谁掰开我的唇?”
“我是说方才,碰到了你的鼻子,对不起。”
裴俨眸光一暗,方才其实是他靠的太近。而此刻,他犹不想退开。
“无妨,不疼。”
有些痒而已。
楚悦偏着脸,他的吐息正好落在她耳畔,令她火烧火燎,她忙又扭头,想求他放过,可这一次,张开的嘴巴却含住了什么冰凉柔软的东西。
意识到那是他的唇,她大惊,却发现已无退路,她的头枕着床榻,又能退向何处?
眼下退路,全在身上之人——他自己退开。
然而,那一片被含住的薄唇,却一动不动,丝毫没有退开的意思。她一怔,正要启唇提醒他,谁知他竟然反客为主,不由分说吮了上来。
四片唇瓣,瞬间严丝合缝地契合在一起。
周身犹如过电,楚悦瞪大双眼,绷紧了脚尖,被迫地承受这一场毫无预兆的侵袭。
裴俨的气势太过强大,在他身下,她如同一片凋零的花瓣,丝毫不堪风雨。他动作温柔,却不容抗拒,长驱直入探入她的嘴巴里,像是为了让她尽情地品尝他口中余香。
楚悦瞳仁渐渐蒙上一层雾气,长睫不受控制地垂了下去。
他的吻珍重而怜惜,她懒懒的把一切都交给他支配,她的呼吸,她的心跳,她的思绪。
就在她安稳地阖上眼,准备随他漂浮的时候,他骤然加急攻势,像汹涌的潮水,一遍遍冲刷,一浪盖过一浪。
这是危险的前兆,一叶小舟承受不了惊涛骇浪,楚悦忙又睁眼,鼻腔里哼出难受的音节。
裴俨动作一顿,意识到自己操之过急,握住她手腕的手松开了些,拇指在她两个掌心轻柔地画圈。
酥酥麻麻的感觉又来了,他的吻也不再深入,像是退潮一样,楚悦反倒生出几分眷恋,主动迎合了上去。
大脑一片空白,没有纲常伦理,一切听从本能。
那双手抚过她的掌心,在她心口激起热潮,她缓缓闭上眼,柔软的双臂如同藤蔓,环住他脖颈。
像是依托他这棵高大的乔木才能生长,她情不自禁,缠得愈来愈紧。而当他的吻再次变得汹涌,有了他的依托,她便是时时惊颤,却不再害怕。
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时间仿佛早已为他们停下。
饱尝了想要品尝的余味,楚悦松开了裴俨,手臂却还无力地环着他。
“好吃么?”裴俨问,声音异常沙哑,却是从未有过的动听。
楚悦被他吻得面红耳赤,听他如此问,愈发羞臊难耐。
幸好这里黑,否则她当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为何不说话?”裴俨知她易羞,想到从前她害羞时便会垂下眼睫,便低头在她睫毛上轻轻吻了一下,“不必害羞,我不是旁人。”
怎么可能不害羞?
这可是楚悦第一次主动去吻一个男子。
从前玄帝吻上来的时候,她只顾着害怕,能躲则躲。方才不知怎么,明知有违礼数,却还是顺从了他,配合他。
从未觉得仅仅一个亲吻便能如此玄妙,让她好似飘在云端,忘了身处险境,命在旦夕。
此刻冷静下来,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能够做出那般轻浮举止。
当真彻彻底底败坏了自己在他心中的美好形象。
“你起来,让我喘口气。”她小声道,声音沾着浓浓的湿意。
方才一切,对于他们来说,无异于天翻地覆的变化,她需要时间消化,裴俨完全可以理解。
而他浑身的燥热,也急需出去一个人静静。
从身上取出火折塞进她手中:“好生拿着,我就在外面,你若需要,随时喊我。”
楚悦握着火折,咬唇从鼻腔里逸出一个音节:“嗯。”
等裴俨的脚步声走出去,她犹不敢吹亮火折。此刻她定是满脸潮红,鬓发潮湿,她怕他突然回来,瞧见她这副动情的模样。
回想方才种种,她迫不及待只想捋出一丝头绪,今日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记得小青和太监结对食,裴俨曾毫不犹豫地下令严惩。
他不是一向敬重她对玄帝忠贞不渝,才对她处处庇护的吗?
上次知道他发热,去他房里,她试探过,他对她绝无半分旖旎情思。
一向清冷无情的人,若是放在从前,她便是做了什么撩拨之举,他也定会克己守礼,不为所动。
为何方才突然发了狂一样地和她相拥而吻?
*
裴俨出去,继续用石块开凿之前凿出的那条缝隙。幸运的是,这快缝隙被凿开之后,周围皆是沙土,他奋力劳作,将其拓宽到半臂宽。
然而接下去,却发现触到的地方是坚硬的石块。想要继续拓宽,除非有锄头之类的趁手工具,用手中石块绝非易事。
他把楚悦拉到洞口,吹亮火折,看着眼前的洞口,示意她钻出去。
楚悦见他决口不提方才的事,便也装作平静的样子,看着那窄小的洞,再看看眼前肩宽腰窄的九尺男儿,坚定地摇头。
“我不能留下你一个人。”
裴俨明白她的担心,望着她,柔声道:“只有你先出去,才能有机会找人来救我。”
“可万一我走了,再有地动,将你埋在这怎么办?”楚悦眼睛里已经泛起了水光。
裴俨欣然牵唇,轻抚她的头顶:“莫怕,我向你保证,我不会死。”
“我不要你保证!”楚悦仰望着他,因为情绪激动,眉头蹙起,“要么一起走,要么一起死!”
“若你不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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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那我只能将你敲晕送出去了。”
楚悦听见他这般说,泪水一下溢出眼眶。
她扑过去,紧紧抱着他的腰。
她知道,他说的很有道理,只有一个人先出去,才能救另一个人。她是决定他生死的人。
裴俨任她抱着,眸色幽深。
这里是墓穴最深处,从这里出去,外面的情况如何,他并不清楚。剩下的路,都需要她克服恐惧,自己一个人走出去。可是地动随时发生,与他留在此地,那他们便必死无疑。
半晌,他垂眸,望着怀里小小的人:“微臣斗胆,有一事想问娘娘。”
称呼又换了回来,方才的吻,难道只是她饿晕了,出现幻觉了?
楚悦忐忑不已,低低的嗓音从他们相拥的身体中间传出。
“什么事?”
裴俨抚摸她长发的手一顿,喉间阴影剧烈一滑。
“微臣冒昧,想问娘娘芳名。”
竟是这个问题?
楚悦耳后一热,这是男子倾慕女子,意图求爱时才会问的问题。更是男女成婚,三书六礼中的一礼——问名。
然而她又觉得是自己想的太多,或许裴俨只是想在诀别之际,记住她这个生死之交的名字而已。
“我叫,”她咬住唇,“楚悦。”
“心悦的悦。”
裴俨在心中重复这个动听的名字,唇线愈发松弛,半晌,望着她的发顶:“那娘娘知道臣的姓名么?”
楚悦低头一笑。怎会不知呢?
“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辞,安民哉。”
她重复当日他的自我介绍,提醒他曾亲口告诉过她自己的名字。
裴俨却不罢休:“那臣的名字是什么?”
楚悦怔住,从他怀中仰起头,望向他。
不知是火光的缘故,还是如今对他的感情生了变化,昔日觉得他剑眉星目,面容冷峻,此刻却觉得他看着自己的眼神,透着无限柔情。
“叫我的名字。”裴俨深深望着她,柔声道。
对上他熠熠目光,楚悦好似被灼到,两颊一烫,垂下眼睫,声若蚊呐地唤:“裴俨。”
头顶传来一声好听的低笑。
“真乖。”
“好了,多留无益,臣这便送你出去。”
楚悦这才明白,他方才问名字,只是在跟她诀别。
地动不知何时到来,外面的路也绝非坦途。
然而如他所说,只有出去,才能带来希望。她身上承载着他们两人的性命,她不能脆弱无用。
在裴俨的帮助下钻进洞里,忍着泥土摩擦身体的疼痛,她用尽毕生力气爬了出去。
“裴俨!”甫一出来,她立即又趴到洞口,看着洞里,他举着火把宛若神明的模样,对他绽放了一个含泪的笑容,“你等我!”
裴俨叫住她,把火折从洞里送了出来,“拿上这个。”
“臣左右出不去,留着也是无用,娘娘怕黑,快收着吧。”
楚悦含泪接过,最后看了他一眼,扭头朝外走去。
看到楚悦安全地走出了视线,裴俨便蹲下摸索起来。方才过来时,他留意到一把椅子,他成功地摸到手里,举起来用力一摔,椅子霎时成了一堆残破的零件。
抄起一根桌腿,在黑暗中对着开凿出的洞口敲打起来。
38. 第 38 章
手中桌腿是裴俨唯一的希望,但他深知,希望渺茫。
木头如何与坚硬的石块相抗?
何况辟出眼前这个小小出口,已经费尽他七成力气。几日未曾进食,又给楚悦喂了血,此时即便有再顽强的求生欲,这副虚弱的身躯也难以支撑。
他不得不停下,靠在墙上休息。
方闭上眼,却觉身后的墙一阵剧烈晃动,直让他从梦中惊醒。大大小小的土块从头顶掉落,砸到地上,发出沉重的闷响。
又地动了,他却没能护在她左右!
裴俨陡然转身,不顾砸在身上的石块,抄起桌腿奋力地击打。
过于用力,超出了木头能够承受的极限,只听喀拉一声,桌腿断裂,他一时难以收势,撞到了墙上。
他一拳重重砸上墙,懊悔不迭,不该执意送走她。
不过好在这一波地动并不剧烈。
周围又恢复了安静。
这一生,裴俨都未曾怕过什么,不论是牛鬼蛇神,还是贪官污吏。可此时,他却暗暗感谢天神及时阻断了这场地动,并一遍遍祈祷他们保佑,千万莫要让她出事。
半梦半醒,意识混沌之际,他听见远处传来沉闷的金铁声音,似是兵刃被拖着在地上摩擦。
似有千钧之力重新注入身体,裴俨迅速清醒,趴在洞口,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扬声问道:“是谁?”
却见一缕亮光自黑暗中穿梭,一个小巧人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过来。
裴俨瞳仁一震,她……竟然又回来了?!
“大人……”
楚悦方才经过一间墓室,意外在里面发现了诸多兵器,欣喜若狂,选了一杆长戟,一刻也不耽搁,原路折了回来。
只是这长戟对她来说太过沉重,扛在肩上,去时不过一炷香的路,回来时竟生生走了半个时辰,还摔了几跤。
终于回到裴俨身边。
她撑着最后一口气,把长戟伸进洞里。
接过长戟的一刹,裴俨看向她的目光如烈日一般,灼灼发亮,整座墓穴仿佛驱散了黑暗,重见了天日。
搁下长戟,再去看她时,却见眼前火光一晃,周遭霎时又陷入了漆黑。
楚悦实在是筋疲力尽,不小心弄掉了火折,弯腰去捡,人却跌倒在地上,她一丝力气也没了,干脆闭上了眼睛。
“裴俨……我的命就交给你了……”
这长戟重达百斤,她拖着它,一路摸索过来,定是累极了。
裴俨喉间一哽,低嗔了句“傻姑娘”,将长戟横握在手里,凝聚全身力气,一刻不停地开凿起来。
*
楚悦再睁开眼睛,发觉自己睡在一个明亮的帐篷里。
太过明亮,她一时难以适应,放眼望去,所有的东西都恢复了本来的色彩,不再是黑暗中模糊不清的轮廓。
只是一切都罩着一层朦胧的光晕,看不真切。
外头隐约传来低沉的交谈,她辩不出是谁的声音。
但那声音亦是朦朦胧胧,时远时近,这该不会又是梦吧?
撑身而起,眼前一黑,她又重新倒回榻上。
白露正巧端着药进来,见状大叫一声:“娘娘!您终于醒了!”三步并做两步来到床前,放下药,泪光莹然。
“这是梦吗?”楚悦无力地眨着眼睛,问白露。
白露的眼泪不争气地掉了出来,紧紧握住楚悦的手:“不是梦,不是梦!不信,娘娘掐我!”
楚悦哪舍得恰自己养大的小团子,只觉得她手上温度,触感,都如此真切,真切的一丝虚假都没有,笑容情不自禁浮上嘴角。
白露扶她坐起来,将这几日的事情讲给她听。
自他们被埋地下,已经过去了五天,那夜晨风下山去了知府,柳如是得知陵宫地动,亲自带了两千精兵赶来,不眠不休没日没夜地搜救,总算在墓基里找到他们。
这几日的事情仿佛还有很多很多,楚悦实在难以等待,骤然将她打断:“裴大人他如何了?”
“裴大人……他……”
白露脸色有些复杂,楚悦瞬间不安起来,眉头一蹙:“他怎么了?”
“他无事,娘娘。”对上楚悦过分焦急的目光,白露眼底闪过一丝忧心,端起药送到她嘴边,“娘娘,先喝了药,奴婢再跟您细说。”
楚悦喝药的功夫,白露回顾身后,见帐帘严实地遮着,帐篷四周亦不见有人经过,这才放心地看回楚悦脸上。
压低声音,试探性的问:“娘娘,您和裴大人这些日子,一直都在一处的吗?”
楚悦毫不犹豫地点头。
白露眼底闪过一抹赧色,垂眸压下,须臾又问:“那你们……”
“怎么了?”
“娘娘……”白露把头埋得更低,“外头都在传,说您和裴大人已经暗中苟且了……”
“胡说!”
楚悦放下药碗,扬声将她打断,“这话从何而来?”
白露支支吾吾地说起来:“那日柳大人的亲兵找到你们,所有人都看见,是裴大人抱着您走出来。当日便有绯闻传出来了。还有人更过分,说地动当日裴大人正在和您在房中幽会,所以才一起被埋到地下……”
“一派胡言!当日地动,裴大人前去叫我,我与他一道出门,半路上地动剧烈,我们逃跑不及,才被埋在了地下!”
“奴婢自然相信娘娘和裴大人是清白的,可是娘娘您这几日一直……”
流言方传出来,白露自然义无反顾相信楚悦,可这两日她发现,娘娘时常在梦中呼唤裴大人的名字。更遑论,方才娘娘一醒来,那般急切地想要知道裴大人的境况。
这实在不能怪人多心。
“一直什么?”楚悦察觉出她的疑心。
白露见楚悦一脸的坦然,将信将疑,换了种问法:“娘娘这几日,可曾梦见过什么人?”
随着她的话略作回想,楚悦颊上霎时晕红。
那日在地下,她的确做了一个旖旎的梦,梦里她和裴俨相拥而吻,状若夫妻。
可那绝对不是真的。
她清楚地记得,那夜在知府,她撞见柳如是夫妇行床笫之欢,落荒而逃遇见裴俨。当时他见她慌慌张张,以为她被人欺负,她红着脸与他几番解释,他都没明白她的意思。
对于男女之事,他根本就一窍不通,怎么可能吻得那样游刃有余,轻易便让她软了身子。
一定是她春情泛滥,在梦里亵渎了他。
“没梦见谁。”楚悦扯谎。
白露看着她颊上愈发明显的红色,继续试探:“娘娘当真不曾梦见谁?可奴婢这两日却时常听见,娘娘梦中时常唤裴大人的名字……”
每每听见楚悦口中唤着“裴俨”,白露都吓得不轻,赶紧跑到床边,轻轻捂着她嘴,一边轻拍她的肩,不多时又将她哄睡。
生怕让人听了去。
楚悦见她这副讳莫如深的样子,猜到是自己在梦中将对裴俨的感情泄露了出来,被褥里的手,下意识攥紧了衣摆。
“你听错了。”她继续扯谎。
“可娘娘脸好红,娘娘每次骗我,脸都好似下了锅的虾子一样。”
楚悦的脸愈发烫,侧首躲开她的目光:“裴大人清清白白,却被人污蔑和我幽会,我这是羞愧。”
“那传言可是真的了?”白露睁大了眼。
“不关裴大人的事,你休要再乱猜了。”
不关裴大人的事,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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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
白露也不笨,对于自家娘娘的心思,霎时猜出了八分,看来她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
不过如今回头去看,裴大人不止一次地救了娘娘,此番地动他们更是同生共死,娘娘倾心于这样一个英伟的男子,也算是人之常情。
她定要替娘娘守住这个惊天的秘密。
白露出去之后,楚悦又把那日的场景在脑海里过了一遍。
她记得那个梦。
那时她饿极了,梦到白露拿了什么吃食来,她一开始很嫌弃,后来尝了一口觉得尚能充饥,便吃了下去。后来发现裴俨也在梦里,他好似也吃了这吃食……
那不是什么吃食,是血!
对,那时她惊奇地发现了这一点,好奇之下,便探入了他口中,再后来,就被他压着,疯狂地吻了一通。
当时情状,此刻回想,她犹觉得心头悸动。这梦,也太过真实了。
会不会,并不是梦……
脑海中跳出这个大胆的念头,她霎时捂上自己的脸,不敢再往下想。
不可能,裴俨绝不可能主动去吻一个女人,何况那个女人还是她——他敬重的贞妇。
他既敬重她的贞烈,又怎么会亲手将其毁掉?
*
得知楚悦醒来,众人皆松了一口气,尤其是裴俨。
然而他虽欣喜,却不能随意显露在脸上。自那日从地下出来,当着众人的面,她在他怀中娇声呢喃着唤他的名字,他便清楚,事情已如开弓的箭,没有回头路可走。
这几日,官员们议论纷纷,说他们在地下这几日,早已蛛胎暗结。
传闻虽不实,却也有迹可循,他并不愠怒。
当朝女子二嫁,并不鲜见。只是楚悦身为太妃,比之寻常百姓,礼节上有诸多繁琐。
他无时无刻不在盼着她醒来,想问问她今后打算。
在她没有点头之前,他不能将他们的关系公之于众,令她名声受损。
这日终于等来一个机会,看见她回到地面后,第一次出了营帐。
如今陵宫一应人员皆在御道外的空地上安营扎寨。裴俨已经上表朝廷,请求回京,众人只待朝廷诏令发来,克日回京。
这些情况,白露也告诉了楚悦。
她很好奇,朝廷会如何安置她这个太妃。
如今玄帝极少来找她,想必他已彻底原谅了她,得到了安息。若有可能,她想借此机会,请求太皇太后赐还她自由。
修养了两日,这日实在耐不住想要瞧上裴俨一眼,出了营帐。
她不知他营帐的方位,只朝着人少的方向信步走去。
沿途听见几个官员在帐篷里小声议论。
“裴大人绝不可能是那样的人!我以性命担保!”
另一个人立即反驳:“知人知面不知心,那日几百兵士可都看见了,太妃娘娘在他怀里尽显娇态!事实摆在眼前,还能有假不成!”
“娘娘贵为太妃,晕的不省人事,不让裴大人抱出来,难道还要让那些兵卒沾身?”
方才驳他的人霎时噎住。
楚悦亦不再听,加快脚步走进了远处的柏树林。
“娘娘。”
熟悉的嗓音,一声低低的轻唤,好似天籁,楚悦浑身的毛孔仿佛都张开了。
她咬住唇,不敢回头,却偷偷地瞄向四周,观察着是否有不曾察觉的视线在暗处打量着这边。
裴俨来到她身后,却未曾像往日那般恭敬地行礼。
他身量极高,宽阔的背影遮挡,身后即便有人经过,也看不见他面前还站着一个楚悦。
“转过身来吧。”
隔着半步,他垂目凝着她微红的耳后,缓缓道。
39. 第 39 章
低缓的嗓音携着浓浓的男子气息,强势地拂过耳畔,楚悦心口莫名一窒。
都是那个梦,从前面对他,她才不会如此害羞。
“大人……”她不敢转身,只怕此刻她的脸已经红透了,“好巧。”
裴俨目光下垂,掠过她瑟缩的肩头,眸色一深:“怕了我?”
“没有!”楚悦急声道,实际上她就是怕极了。
今日出来,分明就是为了瞧他一眼,此刻他就在身后,她却连转身都不敢。
裴俨明白她是在为那日的事情害羞,唇角几不可察地一扬,亦不主动提起,只问她:“这两日身子恢复的如何?”
“上次宫里送来的补品,已经被土淹了,我让晨风下山给你买了滋补的山参,不比宫里的,你吃着可觉得有用?”
这两日一碗一碗的汤药,楚悦实在是喝够了。
帐篷里不比从前,想要偷偷倒掉都没机会。
她不喝,白露还说要告诉裴大人。她哪敢为了喝药这等小事惊动裴俨,只好乖乖顺从。
“多谢大人,我很受用。”
听着她略带不满的语气,裴俨眸色一深:“当真好好喝了,没有偷偷倒掉?”
被抓包,楚悦颊上一阵热,揪着衣摆掩饰道:“才没有……我又不是小孩子……”
“何况,大人买的药,我怎么敢随意浪费。”
身后压下来一声低笑,裴俨看穿她,却不说破。
当日她遇袭,他将她带回知府,那两日,她偷偷倒了两碗药,被他亲眼瞧见,事后他嘱咐了下人,必须要亲眼看着她喝下去,才逼她喝了药。
分明就是小孩子心性,要人看着才乖。
“好好喝了便好。你身子弱,等回京之后安顿下来,找个大夫好生给你调理调理。”
“……”
楚悦急忙转过身,对他连连摆手:“当真不必了……”
她瞪大了杏眼,像受惊的林鹿,裴俨凝着,眸色愈深。
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重新看回她脸上:“瘦了如此多,还不听话。”
今日他说话的语气,好似比从前柔和了许多,声音也动听了许多。
楚悦原本以为不看他的眼睛,她便能从容,谁知只听他说话,也能乱了心跳。
“药太苦了,我一闻见,就想吐。”她咬住唇,说出自己的心声。
裴俨长睫一掀:“良药苦口。你听谁说过,药是甜的?”
“糖是甜的。”楚悦揪着衣摆,不敢看他,声若蚊呐地强词夺理。
裴俨晦暗的视线从她脸上的红晕,缓缓挪到她的下半张脸。
她一害羞,便会咬唇,唇瓣含在自己口中,再一点点送出来,嫣红夺目,水光潋滟。
负在身后的手微微一蜷,他心道,你的唇亦是甜的。
午后的光斜过来,楚悦长睫轻颤,好似一对灵巧的蝶翼,振动双翅,洒下点点金光。
微风掀起她鬓边发丝,丝丝缕缕漂浮在空中,好似裴俨心中飞速滋长的春草。
他喉结微微一动,抬手替她将这缕发丝拢至耳后。
动作轻柔,修长的指节似有若无地擦过楚悦的耳边。
好似被灼到,楚悦心脏狂跳着,小心避开。大人视她如妹妹,他们又共患难了一回,这动作并不唐突,碰到耳朵定是不小心的,她决不能有非分之想。
“谢谢。”她小声道,生怕有人突然出现。
裴俨深深凝着她桃花般娇艳欲滴的耳垂,手仍流连在她耳畔,长指微动,正欲靠近,却听身后响起脚步声。
他迅速敛容正色,从容不迫地将手收回。
几乎在同一时间,楚悦也朝后退了半步,压下心头随意漂浮的悸动。
李流光方才去帐篷里找楚悦,白露告诉他娘娘出去了,他一番搜寻,没找到楚悦,却在远处的柏树林看见裴俨。
想起这几日广为流传的传闻,他便多看了这个权臣两眼,却发现他好似在低语。
脑海中顿时掠过一个大胆的念头,走过来,竟然真的看见楚悦站在他身前。
心口好似被捅了一刀,又觉得自己撞破了别人的私会,他连忙转身离开。
“医仙!”楚悦扬声叫住他。
方才他已经看见她和裴俨,若就这般走了,只怕要让他误会了去。
李流光只好又折了回来。问安后,他仍把头埋得很低。
裴俨知道他对楚悦的心思,也不想因为自己的存在让他这般拘谨,便对楚悦行礼告退。
楚悦打量过李流光的脚:“你的脚……”
方才他走过来,步履稳健,丝毫看不出是断过腿的人。
“托娘娘的福,草民的脚已经大好。”
楚悦总算松了一口气,这脚是因为她而断,若是留下什么残疾,她真不知如何补偿。暗自庆幸,幸好他医术过人。
裴俨一走,李流光便大胆起来,抬头看了楚悦一眼,又红着脸垂下眸:“娘娘这几日定是好好喝了药。”
有裴俨逼着,她能不好好喝么。
楚悦红着脸,只道:“医仙慧眼。”
李流光偷偷抬眸瞧着她,半晌才道:“那药方已经用了三日,既然娘娘身子有所好转,可否让草民再给娘娘诊一脉,酌情增减一些药材?”
说着从袖中取出手帕。
楚悦迅速把手背到身后,摇着头,半是央求半是询问:“既然你都看出来哀家身子好转,说明是真的好转了,能不能把药停了……”
李流光一怔,瞬而明白她这是想逃避吃药,低笑着回道:“一切都要等草民切脉之后再做定夺。”
“不过娘娘别担心,草民会尽量用一些味道清淡的药材。”
李流光细细探过楚悦两只手腕,瞧出她的身子确实恢复了不少,悬着的心总算落下去几分。
诊过脉,楚悦看着天色不早了,怕人瞧见她和李流光,又传出什么绯闻,便道:“哀家有些累,先回去了。”
李流光却拱手阻在她身前。
红着脸,垂着头,小声问道:“草民冒昧,有一事想问娘娘。”
“何事?”
李流光把头又垂下去几分:“敢问娘娘,您和裴大人,如今到底是什么关系?”
楚悦怔然,下意识揪紧了裙摆。
方才她和裴俨在一处,不知道被他看去了多少。
他们的交谈动作,虽不算出格,却也谈不上规矩——裴俨不像是臣子,而她更不像是个太妃。
他把她当妹妹,而她贪婪地享受着他的关心,却对他暗生情愫。
可李流光并不知道他们之间的情谊,只怕已经误会了他们的关系。
强作镇定,声线却隐隐发颤:“自然是君臣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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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流光闻言窃喜。
但他转念一想,那日他随众人一道,前去迎接她归来,却见裴俨抱着她自地下走出。
在他怀中,她睡得极为安稳,仿佛对这个抱着她的男子,有着难以言喻的信任,无限的依恋。
“娘娘……”李流光的脸已经涨得紫红,“草民知道自己不该过问,可眼见为实,娘娘似乎对裴大人很是亲近……”
炎炎夏日,晚风拂过,楚悦却是后背一凉。
但是她迅速镇定,反问李流光:“难道哀家对你不亲近么?”
李流光瞳孔一震,从未想过她会用这两个字形容他们的关系。
细细回想,他断腿后,她的确日日来他房中,亲自为他端来汤药,对他嘘寒问暖。
而这两日,裴俨亦在服药,她却不曾亲自服侍。
确实,她似乎对他更好。
耳朵好似要烫熟了,可脑子还是冷静的。
“那日娘娘在裴大人怀中,唤他的名字,亲昵之状,好似一个妻子在唤自己的郎君……”在他面前,她却从不会这样娇羞。
在旁人眼里,她对裴俨的感情竟已经露骨到如此地步!
楚悦羞愧不已。
她怎敢肖想做他的妻子。
对于关系的界定,除了夫妻,她脑中飞速闪过一道光,霎时不再紧张,坦然地看向李流光。
“医仙见笑了,哀家待裴大人,确实与旁人不同。”
“裴大人曾数度救了哀家的命,此番在地下,更是与哀家生死与共。哀家信赖他,仰慕他,敬重他,有何不可?”
字字如刀,刺入李流光的心里,他嫉恨不已,却听楚悦话锋一转:
“哀家早已将他视为兄长。”
兄妹关系,是她那点小心思,最为光明磊落的遮羞布。
也是对李流光最有力的安慰。
他猛然抬头,对上楚悦坦然的视线,顿时又垂下头去。
强压着嘴角,声音透着难以言喻的兴奋:“是草民浅薄了,误会了娘娘与裴大人崇高的情谊。”
想到自己竟然将她拦着,问了这么多不该问的问题,他羞愧难安,急忙闪身让开。
“不早了,娘娘快些回去吧!”
喜上眉梢,目送楚悦远去。
身后传出沉稳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一道极具穿透力的嗓音。
“李大夫。”
李流光只觉得有一把寒刃从后面击穿了自己,笑容凝固在脸上,转身望着眼前这位权臣,毫不畏惧。
“裴大人,你……你没走?”
确实没走,方才他们的字字句句,裴俨都听得一清二楚。
兄长而已?怎么可能,他竟也信。
不过只是称谓罢了,裴俨并不在意这些细节,只沉着脸,对李流光道:“吾等不日便要回京,李大夫不妨早日收拾下山去。”
“娘娘尚未发话,裴大人有何权利赶我?”李流光从容地问。
裴俨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
“于公,裴某乃朝廷命官,目下主陵宫内外事宜,自然有权驱逐闲杂人等;于私,悦儿视我如兄,她对你无意,你这般痴缠,对她有何益处?”
悦儿……
他竟这般亲昵地唤她!
而他自己尚且不知她的名字!
李流光如遭雷击,挺直的身板瞬间瘫软。
40. 第 40 章
李流光方从楚悦那里得到一丝慰藉,转眼又被裴俨三言两句击碎。
他呆立在原地,只觉得前路茫茫,不知所终。
裴俨亦不是多话的人,况且他早已看出眼前这个医仙,看似木讷,实则心机颇深。
点到为止,他径直走回自己的营帐。
工部尚书一早来找他,等了许久不见人,此刻正在帐外跟晨风撒火。
裴俨面沉如水走过来,从容不迫地嘱咐晨风:“速去山下,买些果脯,蜜糖之类的甜物来。”
甜物?
晨风和工部尚书皆是一惊,连架也不吵了。
工部尚书一转眸,心道,马上要回京了,难不成裴大人这是要给家里人带特产?
晨风却隐约猜到了几分,立即领命:“是!属下这便去!”
上次大人派他下山给娘娘买补药,他快去快回,大人竟然赏了他十两银子,这可是过年节才会有的巨款。今日不知又要赏多少?
次日一早,白露端来的托盘中,除了一碗药,还多了两颗蜜糖。
晶莹剔透,好似宝石一般。
楚悦喜出望外,伸手便去够,白露却用手一挡,只把药碗递给她。
连着几日的汤药,整个人仿佛都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药味,光是回想那糖块的晶莹,便让人口舌生津。
她二话不说,将药喝了个干净。
甘甜在舌尖化开的一瞬,她情不自禁地闭了眼,仿佛站在一棵高大的桂花树下,饱尝甜蜜的香气。
地动后,陵宫里哪里还有这样珍贵的东西?
谁买来的,她心知肚明。
她不过随口抱怨了一句,他便放在了心上,这般想着,嘴里的糖瞬间更甜了。
方才煎药的时候,晨风送来一包东西,说是给娘娘的,白露还以为是什么药材,却没想竟是蜜糖。
没想到,裴大人对娘娘也如此上心。
*
这两日,官员们忙着地动的善后工作,楚悦亦开始准备回京的行囊。
原先她房里的一些物件,被军士们发掘了送过来,却唯独不见那方王氏墨。
旁的都可有可无,唯独这墨,却是她心之所系。
正收拾着,帐帘忽然被打起,白芷竟然来了。
“悦儿!”
她站在门口,含泪将楚悦好一顿打量,见她完好无损,悬了多日的心这才放下,冲进来,一把将她抱进怀中。
“我说为何这几日总是眼皮乱跳,心慌不迭,整宿地噩梦,直觉你出了事,今日天不亮我便赶了过来,果然是真的……”
白芷一向洒脱不羁,一切都不放在眼里。哪怕遇到天大的事,她都一副漫不经心的态度,车到山前必有路,是她的人生信条。
方才一路走来,这威风赫赫的皇家陵园,竟成了一片废墟,所谓天翻地覆,直到这一刻,她才算是亲眼所见。
她简直不敢想象,楚悦是如何从这场灾难中活下来的。
楚悦闭眼靠在她肩头,柔声安慰道:“没事了,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
得知楚悦即将回京,白芷自是万般不舍。
“何时离开?”
“应当就在这几日。”
白芷眉头一蹙:“上次你回去,还没好好陪陪我,就又走了。从前觉得,你是太妃,来去自由,便是不在流云榭,你我也是日久天长。谁知如今,你竟然又要去那繁华的帝京了。”
“或许这是最后一次了。”楚悦将一件衣裳放进箱笼,自言自语般道。
她背着身,白芷未曾听清,让她重复,她却道:“没什么。”
当年玄帝暴毙,守陵是楚悦心甘情愿自己提出的。如今事到临头,她暂时还未曾想好如何与太皇太后开口。
唯恐事情生变,只好先缄口不提。
白芷帮着她收拾了一会儿,突然绕着弯地提议:“既然要回走,你不回去看看宋姨么?”
“说的是,那你等我一下,我出去说一声。”楚悦看出她目光闪烁,却还是应了。
白芷纳罕,她贵为太妃,下山竟然还要别人同意。想到什么,她忙起了身,“我与你同去。”
撩帘而出,两人皆是一惊。
帐外不知何时,竟肃立着一道身披甲胄的身影,有些面熟,楚悦却叫不出名字。
“属下叨扰,还请娘娘恕罪。”见她出来,那人立即行礼。
听见他雄浑的声音,楚悦脑中嗡地一响,仿佛听见无数金铁碰撞之声,夹杂着无数人喊马嘶。
是出城被掳,裴俨将她救下那夜,出现在他身边的下属。
“你是叫什么名字?前来所为何事?”认出他,她温声问道。
与此同时,白芷贴了上来,紧紧躲在她身后。
白芷一向胆大妄为,从没怕过谁,这引起了楚悦的注意。
“属下赫连璋。”
“方才山下来了一名女客,说要找娘娘,属下的人认得她,便擅自将她放了进来。为保娘娘安危,属下这才前来确认。”
他说着,目光已经越过楚悦,落在白芷身上。
“她是我的姐妹。”楚悦毫不犹豫替姐妹解围。
赫连璋收回目光,垂首回禀:“既然娘娘认得此女,属下这便告退。”
等他离开,楚悦才问白芷:“你为何如此怕他?”
一定睛,才发觉白芷耳朵都红了,却听她扬声道:“谁怕他了!”
如此口是心非,楚悦这才明白,白芷并非是不想在山上过夜,而是不想撞见方才那人。
突然记起,那时以为柳如是在追查玄帝疑案,她意欲逃亡,临走时白芷曾吐露过,被什么人缠上。
难不成就是赫连璋?
可那人看着横眉冷眼,并不像无赖啊。
于是楚悦边走边问白芷:“你们怎么认识的?”
怎么认识的……
*
那时宁远伯虽然被剥夺了兵权,可树大根深,伯府的势力还在。
小伯爷已经认得了白芷,时常在街边围堵她。
白芷想着办法躲避,然而小伯爷始终像只臭苍蝇一样,赶都赶不走。
那日在街头,他又堵上白芷,正欲调戏,白芷眼睛一亮,认出了路过的赫连璋。为了追捕流寇,赫连璋曾带兵搜查过流云榭,白芷知道他是官府的人。
她便抱着赌一把的心理,一把扯过赫连璋的手臂抱在怀里,小鸟依人般,对他撒起了娇。
嗲声唤了句将军,她指着小伯爷的鼻子,嗔道:“他欺负我……”
赫连璋面若寒霜,一副“你没病吧”的表情垂眸看着白芷。
见他不为所动,白芷后背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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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直冒,咬着牙,继续可怜巴巴给他眼神暗示,求他帮她一把:“那夜将军情浓时,不是跟奴家说,日后奴家只能是将军你一个人的么?”
“难不成将军已经有了新欢?还是将军根本不是表面上这般血性,有人欺负你的女人,你都不敢出头。”
血性两个字,对赫连璋这个武将来说,是他不容侵犯的尊严和底线。
他当即按上刀柄,将刀拔出一半,冷冷逼视小伯爷,只字未发便将他吓得从眼前消失。
白芷脱了险,对自己勾人的本事分外得意,松开赫连璋,对他绽出一个客气又疏离的笑容。
“多谢将军,来日若有空,记得来流云榭玩哦。”
语气仍是娇媚轻佻的,却比方才撒娇求助的时候,从容自在多了。
谁不知道,那日来流云榭,一个颇有姿色的姑娘调戏了他,他便拔刀相向,直吓得姑娘花容失色。
又怎会把她的一句客套话话放在心上。
谁知赫连璋却一把将她扯了回去,攥着她的下巴,罗刹般可怖的目光近在咫尺地逼视着她,冷冷道:“用完我就走?付酬金了么?”
白芷吓傻了,脑子一片空白。不知哪来的胆量,凑上去,在他的唇上吻了一下。
双唇紧绷着贴在一起,两双眼霎时瞪得好似铜铃。
须臾,赫连璋猛地将白芷推开,她这才落荒而逃。
*
听完白芷的描述,楚悦瞬间明白她方才为何那样害怕了。
犯在这样一个冷面罗刹手里,姑娘都放下身段亲上去了,他却一把将人推开了。
那他还想要什么报酬?
转而想到自己,若是有一日,知道她心思不纯,裴俨会不会也像赫连璋那样,冷漠无情,令她尊严扫地?
他将她当妹妹,她却偷偷喜欢着他。
光是想一想,都觉得害怕。
楚悦啊,你怎么就犯了这样一个无法回头的弥天大错!
懊恼地甩着头,额头蓦地一阵剧痛,她猛地回神,才发觉自己撞了人。
好硬的一睹人墙,她的头疼得都要裂开了。
踉跄着后退,手臂上传来一股大力,将她生生拽住。
这力道太熟悉了,她猛地抬眼,撞上裴俨深邃的眸,脑海里又是一阵电闪。
“大人……”
待她站稳,裴俨将手收回负到身后,一旁站着白芷,他却恍若未见,只望着她:“在想什么,连路都不看了?”
楚悦脸上一热,愈发不敢看他。
“……我想下山一趟。”
裴俨猜到这是她姐妹的主意,眉头一蹙,柔声驳回:“你还需用药,只怕是不便。”
楚悦的心好似被揪了一把,当着白芷的面,他竟然连个面子也不给。
偏脸嗫喏道:“我不是为了逃避喝药……”
裴俨暗暗摩挲着五指,告诉她一个消息:“诏书已下,圣上命我等尽快回京。”
如此说来,那更是希望渺茫了。
楚悦失落至极,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清清淡淡的,好似一朵快要凋零的花。
“非去不可?”裴俨凝着她耷拉下去的眉眼,只见她眉头轻轻皱了一下又变回原样,他的手倏地握紧。
沉吟片刻后,眼底掠过一抹柔色:“那便去吧,让晨风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