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灯燃渊》
7.好色的
尹楼兰较为难养,雨水重就昏昏沉沉,可艳阳高照,他也同样无精打采。
送走尹宗夏的第二天,阳光过好,他只把坛中妖移出去,将药汁和照料方法托付给了茶水铺老板后,便半掩了门回后堂睡了。
睡到第三天将近正午才醒,慢慢吞吞起床穿衣,嘴里叼着发带翻找他补神的花药膏。
医馆其他药他记得收到了哪里,唯独自己要用的,随手放,总是找不到。
他懵了会儿神,闭眼回想了许久,才想起上次补完心神,就把那药膏扔到了床上。
尹楼兰又到床上翻找,没有。
愣了愣,他跪在地上,朝床底看去,润柔的长发垂坠到身前,遮住了视野。他只好分出手来,先将头发浅浅编了系好,再弯腰里望。
花药膏的小盒子就竖着在床底最里面的墙角处靠着。
尹楼兰试着用手够,差一个手指尖。
他坐在原地愣了会儿,知道自己现在魂魄朦胧,人是清醒的,可身体倦懒着,不机敏。
坐了好久,他扶着床站起身,慢悠悠寻了个采药草的长钩,一点点将那盒花药膏勾了出来。
他这副槐木身本就不是真的,过劳过虑就会伤到魅身,裂开细纹。普通的人和妖不一定瞧得出来,但要是运气不好,再碰到像凌渊公主那般道行高的,他就要露馅了。
所以,忧思过头,身体疲惫时,他就需用花药膏给他自己补槐木魅的神魄。
而这花药膏,看似平平无奇一小盒,还没他半个手掌大,但极其难炼,需取半死不活的千年槐木佐以雷击后的白烟,十五的满月月光晒干磨成粉,再加上琼海鲛油和紫冥渊魔火烧紫菖蒲的灰土一起熬炼。
他捏着这盒小药膏懵懵看了片刻,自言自语道要准备再熬制了。
药膏只剩下少半盒,以他这副娇弱身子,差不多也就够撑一年。
尹楼兰原地转了几圈,找到桌子上放着的碗,花药膏不舍得多取,就取了半个指腹大小,放进碗里,烈酒半碗,化开。
尹楼兰倚在药柜前,慢慢将半碗酒喝下,酒气从心口荡开,心脏原本的不适和枯烈感被温温柔柔压了下去,如同月升后,被炙烤一天的大地慢慢冷掉,却还残留着舒服的暖意。
这种属于夜晚但不僵冷的气息流到了他的指尖发梢,顷刻间,他的眼神便清明了许多。
仿佛被人拿开了笼在身上的轻纱罩,神思清明后,外界的声音也清晰传进了耳朵。
隔壁……外面,很热闹,他能听到许多声音,但并非是茶水铺生意兴隆,而是另一侧废弃的裁缝铺忙忙碌碌,叮叮咣咣好似要开张。
尹楼兰移开门板,外面阳光正盛,他眯起眼睛,好奇又迷茫地看过去
还没等他眼睛适应光线,坛中妖就充当起了解说:“睡够了?你猜这小破铺子谁给盘下了?”
尹楼兰想,哪个想不开的要在聆夜城盘铺子做生意。
说起来,这边一排的铺子,都是华京一个老侯爵的,后来改朝换代,老侯爵跟皇室沾亲带故的,血祭之后,子嗣剩下不多了。聆夜城这边是侯爵的旁支和少许家仆打理着,后来在姻亲间多次转手,再后来,就归了本地一个小官员,什么官职,尹楼兰捋不清也没特地记过,就知道原先那个收他三株银的,是昌府的家仆。
再后来,官员调职到了别处,带着一家老小三十余人离开了聆夜城,再无音讯。
至于这排铺子,就再没人来收过租。
茶水铺的老板同他说过,一家子突然无音讯,多半是被魔劫了,当然也有可能是被一些不长脸的邪妖劫的,总之凶多吉少。
不过这年头,纯人族的一家子整整齐齐消失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毕竟无论妖还是魔,带走一家子人族,只是动动手指头的简单活。这也是如今大户人家都想找妖结亲的原因。
“这铺子,还需要盘吗?”尹楼兰探头去看究竟,虽是一副美人模样,却蹑手蹑脚的,有些鬼鬼祟祟。
他是有些害怕的。
坛中妖让他猜谁盘下了铺子,重点在谁。但他听到的重点,是“盘下”两字。
他忧心是老侯爷还有活着的后人,忽然想起了这聆夜城的产业,前来打理清算,这样的话,他不仅要补上租金,从此以后还要按时交租。
他这医馆,纯粹是开着给自己解闷的,能赚点钱的也就那些持久增力的药……他不贫苦,但积蓄也实在不厚,补了租金,衣服就得少做了,相中的漂亮布匹缎子,也不舍得买了。
“嘿嘿,那当然是……咳,我是说,你懂吧。”坛中妖头上的两片绿叶子飞速旋转,拼命给他使眼色,可惜尹楼兰正在忧心衣服要少做几件,心不在焉中。
“诶!你看我啊,你看我暗示!”坛中妖叫了起来,伸手扯他衣服。
尹楼兰回头。
坛中妖摇头晃脑道:“嘿嘿,从华京来了个英姿勃发的女侯,说她是这铺子真正的主人,过来瞧了店面,说要再把裁缝铺子开起来。”
尹楼兰歪头:“?”
坛中妖说这些话时,挤眉弄眼,分明是有其他意思,但他听不明白。
“你再好好想想?”坛中妖手舞着做了个抱拳向上的拜姿,明示他,“前几日,这女侯来咱医馆瞧过病,美人儿,听懂了吧,懂了吧?别的就不多说了!哎哟,你是不知道我这有多高兴啊!”
坛中妖啪啪拍了胸脯,手指向后努了努,提醒他自己这般说话,都是为了替那位保密。
“诶,你怎么还没懂?你来你来,你别愣着。”坛中妖招呼他。
尹楼兰过来,坛中妖的叶子先手一步,卷住他手腕将他拉近,贼贼笑着悄声道:“外人面前,咱就得这么说,凌渊公主交待我了,哈哈!”
尹楼兰低头看着手腕上的绿叶,怔愣许久,说道:“你恢复得还不错。”
“你这什么反应?”坛中妖不满道,“你怎么不兴奋?”
尹楼兰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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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向正在翻修的裁缝铺,问道:“为什么?”
“你高兴还需要理由?”坛中妖震惊。
“我是问……为什么开裁缝铺。”
“啊,这啊,我来跟你讲。”坛中妖又扯着他讲起了悄悄话。
昨日尹楼兰补眠时,凌渊公主的亲卫就来盘铺子了,盘铺子的是羽弗冬,而过来里里外外检查的是六业。至于盘了做什么,他们似乎也没主意,最后,羽弗冬拍板:“从前是什么生意,如今就还做什么生意吧!”
这之后,凌渊公主现身,与茶水铺的老板攀谈,说自己是华京的女侯,被华京的人族排挤了,来西边清盘家中的产业疗养一阵,没想到仆卫刚到聆夜城就水土不服,找尹医士开了药。
“药到病除,颇感有缘。”她说。
茶水铺老板吼吼哈哈笑了一通,拍手道:“我懂,我懂。”
于是茶水铺老板眼里,这女侯是被流放到了西边,仕途失意,谁知发现聆夜城这鸟不拉屎的破地方,竟还有幽谷美人,顿时决定定居聆夜城。
做什么生意不要紧,人家女侯,只是想抱得美人归。
尹楼兰慢慢捋开坛中妖的叶子,坛中妖知道他又要“逃”,连将另一片叶子外加两只手,都黏在了他衣袖上。
“你别走。”坛中妖说,“你知道的,那位来咱这里,肯定不单单是为了你。”
这话让尹楼兰对他刮目相看,扬了扬眉。
坛中妖压低声音道:“那位肯定是有秘密任务在身,但朝廷的事,都大,咱能问吗?不能!我这么聪明,当然知道人家说什么我就应什么,她说是为了追求你来的,那就是为了这事来的,其余的,咱不能透露半点风声。你也得跟我一样,绝口不提她是谁。”
坛中妖啰嗦了句废话。
尹楼兰:“可以松手了。”
坛中妖嘿嘿放开叶子,又龇牙乐道:“但是,她也确实是相中你了,我这双眼睛不会看错!你努努力,咱也好等她办完正事,一起到华京去!”
尹楼兰神思郁郁回医馆,躲在柜台后发呆。
不好办了。
正如坛中妖所说,凌渊公主这番动作,是要扎在聆夜城了。
凌渊公主这些年四方除魔,在外的魔和发展起来的势力,基本被她打扫差不多了。现在扎在聆夜城,她的目的,或者说国主的目的,是要彻底剜掉魔域吗?
尹楼兰咬着指尖,心神不宁。
坛中妖说得不错,凌渊公主是为朝廷而来,但留在这里,还把医馆旁边的铺子盘下,也有冲他而来的意思。
第一次见她,尹楼兰就察觉到了她投来的目光,他怎会不清楚这种目光意味这什么,那目光恨不得要把他衣服一层层剥掉。
该怎么办。远的不说,近期,他要续上花药膏,她身边那个羽弗冬懂医,若是被发现,他该怎么辩解。
怎么想,都是麻烦。
尹楼兰蹙眉,小声骂道:“好色的混蛋。”
8.龙血传承
午后,晴空无云,天蓝到发紫。
尹楼兰神情专注,给一只长毛妖通尾巴毛。
那妖有好几条尾巴,尾端的毛虬结一团,这妖粗糙,平日也没仔细打理过,放久了就解不开了,硬梳还疼,这才两眼泪花找尹楼兰帮忙。
尹楼兰手中一把精巧的铜制小剪刀,一把紫藤雕的梳子,润了油,边梳边剪。
那妖怪抖出尾巴,尾巴朝尹楼兰,自己就只能面对着裁缝铺的侧边门坐着,看翻修裁缝铺的人进进出出。
最后一张柜子放进去后,裁缝铺翻修完成。不知从哪来了一批小妖,半个人那么高,全都宽衣长袍,黄脸小圆眼,像黄大仙穿道袍,不遮不挡的,齐刷刷从城外马车上搬运来布匹。
尾巴妖也没见过这么大阵仗,就问:“你们主子是谁?”
这些黄脸小妖目不斜视也不回答,码放好布匹就走。
这些布匹瞧光泽纹样就知道是好东西,今日他这个边陲野妖也跟着长了眼界,知道这天地下还有如此漂亮的玩意。
那绸缎在这湛紫的天色下泛着幽幽鳞光,如将太阳遗留下的彩泽凝在此中,只用眼睛看就能想象到它的触感,必定入手温凉,不糙不腻。
尾巴妖咋舌:“是哪里的豪族有钱没处花,到咱聆夜城显摆来了?”
坛中妖嗤嗤笑,叽叽道:“这破地方有什么好显摆的。”
就是,聆夜城这荒凉地,来显摆也挺没意思的。
尾巴妖跟着点头。
“华京来的女侯,这地方是她的封地,人家这是回封地疗养。咱这一排商铺是她的,小裁缝店也是她的。”坛中妖说道。
“怎么可能,封地怎会在这里,我看繁都还差不多,聆夜城什么都没,她住这里做什么?还开个小破铺子?好奇怪。起码,不得是个布庄?”尾巴妖狂摇头。
“嘿嘿,自然是有她想要的东西咯。”坛中妖疯狂暗示道。
尹楼兰面无表情还在修剪着尾巴上的结,似乎并没有听他们说话。
尾巴妖转头,问:“是什么?”忽然就瞥到了给他梳毛的尹楼兰。
坛中妖嘿嘿乐了起来,拼命点头。
尾巴妖怔了,而后恍然大悟。
他是只雄的不能再雄的妖,类猴又类狐的那种,他也说不清自己是个什么玩意,但他确定自己是个雄的,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讨个毛皮顺滑的小娘子,下一窝小崽子,窝在床上老婆孩子都紧紧挨着他其乐融融睡大觉。
但他偶尔,只是说偶尔啊,路过医馆或是跟现在这样,不经意地瞥一眼尹楼兰,心会猛地一揪,嗖的飞走,也不知道给飞哪去了,再冲回来,落回自己的身魂里,后知后觉的狂跳不止。
有些妖没骨气,那些个漂亮的魔物招招手,他们就甘愿为魔的奴仆,为非作歹。
他长这么大,没真的见过魔,想不到这种招招手就能让妖蒙了心智的魔该长什么样子,直到他在聆夜城见到尹楼兰。
不经意间被他蛊住,心狂跳时,他就想,那些魔,大概就长尹医士这样吧?
尹楼兰什么都没做,甚至没有目光接触,他只低着头,专注着梳尾巴。但尾巴妖却自己心潮澎湃了好久。
他大彻大悟了。
“是哪个纨绔看上你了吗?这倒不奇怪了。”尾巴妖鬼使神差,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把话就这么问出来。
身后的剪刀一停,尾巴妖尴尬地咳咳起来,脸红透了。
“梳好了。”尹楼兰抬头。
他仍然没什么表情波动,面对红了脸尴尬不已的尾巴妖,他稍稍歪头,从那漂亮的漆黑眼眸中,流露出不解。
“还有哪些地方要梳开吗?”他缓慢眨着眼睛。
尾巴妖又想,听说魔的嗓音也极具魅惑,这一点,尹医士比不得魔,尹医士的嗓音普普通通,甚至有些低哑,咬字也有气无力的。
嗯,果然他不是魔。想来魔跟魅,就差在这里吧。魅也是无父无母的天地造物,形大多漂亮,但或许是因为都从花草树木而来,少点意趣,木呆呆的。
而魔,说是活色生香,一颦一笑都动人,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会钻进耳朵里,顺着浑身的血,使劲往骨头深处钻。
“没了没了,嗨,怪不好意思的,都是因为我平时不操心这个,没想到打了结这么疼。”尾巴妖收了尾巴,问多少钱。
“不用给。”尹楼兰摆手,接着,把手中的这把梳子也给了尾巴妖。
这是他自己的梳子,但别人用过了,他就万不能再用。
尾巴妖接过梳子,抓也不是还也不是,脸红的像屁股,挠了好一阵后脑勺,才道:“我明日一早到繁都港上工,回头给你再带把新梳子。”
“……也好。”尹楼兰同意了。
“你喜欢什么样的?”尾巴妖还挺心细。
尹楼兰略一沉吟,回说:“木梳就好。”
尾巴妖走后,尹楼兰接着收拾药材,但他总会跑神,瞟一眼裁缝铺,坛中妖见了,又嗤嗤笑了。
“喜欢就去看啊,反正你看上的,她迟早会送你。”
尹楼兰收回目光,蹲在地上翻药材,目光放空,不知在想什么。
“你喜欢什么样的?”凌渊公主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擦了过去。
尹楼兰瞳孔一颤,抬头,见凌渊公主弯着腰,就在他身侧。
他真的没办法感知到她的来去。
这种该怎么说?果然是龙,无声无息,神龙见首不见尾。
她今日穿得简单,颜色并不惹眼,浑身上下亦无纹样配饰,但仍如青松雪山,一切巍峨挺拔之物,眉宇间仿佛揉着一团澄净的金光,气宇轩扬。
尹楼兰不知该怎么接她的话,垂头想了想,又觉避不开,只好问她:“我该如何称呼你?”
“姓宁吧。”她极其放松,随意拿名字编了姓。
“宁……?”
“宁主子吧。”她眉眼一弯,和蔼可亲,“亲近之人都这么叫。”
亲近之人应该指她的亲卫吧。
“也好。”尹楼兰点头,接着又问,“宁主子有无官衔?”
“有的话,你就要称呼宁大人了。”说到这里,凌渊公主又一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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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知应该拟个官衔出来,也好方便称呼。”
但很快,她又冲他一笑,否了这个想法。让他叫主子比叫大人可带劲多了。
茶水铺的老板探出半边身子瞧热闹。
“哎哟!您亲自来了啊。”茶水铺老板问候道,“您在哪家大人府上落脚?”
“昌府。”她说。
“要改侯府了吧。”
“不敢。”她说,“我只是跟景熙侯沾亲带故,怎敢挂侯府之名,不敢给景熙侯添麻烦,宁府就是。”
后面跟来的羽弗冬恰巧听到这句,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老板:“冒昧问一句,宁大人是什么妖?我瞧着不似我们这种寻常妖。”
“雪蛟。”她说。
羽弗冬眼睛瞪大了,她又把自己的身份给盗用了。
老板哎哟了好几声。他自封聆夜城百事通,对朝廷那些名头大的文臣武将新晋王侯们了如指掌。凌渊公主的四亲卫之一,羽弗冬就是条雪蛟。而景熙侯,就是羽弗冬。
“怪不得说跟景熙侯沾亲带故。”老板说道。
“景熙侯名扬九州,我们这些是他的泥巴亲戚,平时在华京打打下手。”凌渊公主指着身后的羽弗冬说,“这位是我表弟,也是蛟,只是我俩修行还浅,凌渊公主看不上我们,不然肯定要跟着公主除魔去,哪会来这种地方。”
她第一次这么玩,自己玩上瘾了,越说越开心,嘴角都要扬耳朵上去了。
羽弗冬一脸无语,跨进裁缝铺,重重叹了口气。
老板呵呵笑了起来。
“那你肯定知道吧,国主的那些事。”
“你想知道哪些?”凌渊公主依然笑着,只是眉角一压,笑容隐隐凛冽了。
“咱国主与两位龙君,到底是兄妹吗?”老板问出了最大的八卦。
“哈。”凌渊公主嘴角一扯,微笑,“我当是要问什么……”
她幽幽道:“是啊,按人族的亲缘关系,可以这么说。”
“那这龙蛋?”老板好奇心达到了顶峰。
“龙血传承,与咱们不同。”凌渊公主不忘身份设定,像局外人,笑吟吟道,“若非纯血,后代便无法化龙。”
“嘶——那这皇子公主也……”老板探问。
“不错,浮光公主与跃金皇子是要成婚结契孵蛋的。”她说这句话时,笑得特阴险。
“那这么说,咱这凌渊公主?”
“嗯,落单了。”凌渊公主本尊咧开个戏谑的笑,调侃道,“三皇子夭折,天意注定她要落单。”
她说罢,去看尹楼兰的反应。乍听到她们龙是要纯血传承,都会震惊的吧。
但尹楼兰的反应,要比她想象的剧烈。
他依然蹲着,整个人僵在了那里,仿佛被定住了身形,又一点点破碎脱落,眼尾勾的那点妩媚也化作了震惊,美目睁圆了,满是慌张。
然后,他抬起脸,迷茫又无措地看着她,很奇怪又复杂的表情。
凌渊公主还是头一次见这种表情。
怎么有点——又愧疚,又害怕她似的?
9.魔尊绮柳
半夜,尹楼兰睡不着,端着灯找药。
千年槐他留的有,就在最上层的药匣子里收着,雷击的白烟他封存在了魔蜂的蜡中,鲛油也还有半瓶,量是足够的。
就差一味紫冥渊魔火烧过的紫菖蒲灰土了。
尹楼兰慢吞吞爬下梯子,端着灯闭眼思索。
紫菖蒲自然是魔域的最佳,鬼见语外围也有,找到紫菖蒲后,他自己可以烧,只是这样自己身上可能会有魔气残留。
看来只能和绮柳见一面了,她应该知道自己需要什么。顺便,得告诉她凌渊公主在聆夜城。
尹楼兰推醒坛中妖,轻声细语道:“我有一味药,需要现在去采,大约需两三日才能回,你的药汁我放这个格子里了,自己记得按时服用。”
坛中妖叶子揉眼,惊讶道:“啊——你现在去?”
“药不等人。”他说。
坛中妖知道尹楼兰的一些药材采摘很是刁钻,什么沐浴十日月光即将含苞待放的花,三日雨水三日晴后将快要凋零的叶子在寅时恰巧摘下之类的。
所以他说要去采药,坛中妖并未起疑。
不过,尹楼兰去采药的这身打扮——仔细打理的发丝,还戴了掐丝银饰,穿了压箱底的深紫春衫,披了件崭新的朱红轻纱罩衣,双手举着搭在发顶,匆匆隐入了无边夜色中。
坛中妖叶子托腮,想了半宿,认为尹楼兰这是去和药草们幽会了——尹楼兰作为一名古怪医士,采药堪比幽会,很正常。
清晨,隔壁茶水铺还没开张,凌渊公主就来了。她直奔医馆,见门板半敞着,里面黑漆漆的,也没动静。
“忘上门锁了?”她彬彬有礼站在门板前问坛中妖。
坛中妖脑袋一点睁开眼,嘴甜先喊:“早,宁主子。”
凌渊公主今日外白里红,如雪中红梅,又雅又亮眼。
坛中妖心说,不愧是龙女,贵气十足,这风姿,随意站着,整条街都被她周身的光映亮。
凌渊公主凑来,珠白幽润的玉贝扇子一收,比在唇边,露出一抹笑来,压低声音问:“尹先生还在睡?”
她唇角扬着,即便动怒也天然自带三分笑。
这种好脾气的模样,坛中妖也敢放开了同她嬉闹,开口玩笑道:“宁主子热情似火,小医生招架不住,已连夜逃了。”
“喔?”凌渊公主兴奋道,“何时逃的,都带了哪些家当?”
坛中妖乐呵呵道:“昨夜丑时,带着药箱背篓,穿得漂漂亮亮跑了。”
“私奔啊……带够钱两了吗?”凌渊公主笑得春风和煦。
“嗨,他能有多少钱两,奔到繁都坐个船恐怕都不够。”坛中妖打趣道,“您还不赶紧追上,给他送些盘缠。”
“哈哈哈……”凌渊公主一阵笑,眯眼道,“那岂不是逃得更远,我可不做这赔本买卖。”
笑完,凌渊公主食指抵着扇子,压着半边的门板朝里望了眼,正色道:“采药去了?”
坛中妖也不跟她继续玩笑了,本分回答:“是呢,能让美人儿上心的,也就那些药草了,什么需在寅时摘下,需等到太阳升起时剜出土,讲究多了去。”
“何时回?”
“说得一两日。”
“……”凌渊公主凝眉看完,又展扇掩口,两只蕴了金色的黑瞳笑意盈盈,“不会真是为了逃我吧?”
“哪能呢,跟宁主子透句话。”坛中妖神秘兮兮道,“美人儿心善,特容易被打动。”
凌渊公主低头瞧着这上道的坛中妖,感兴趣道:“你叫什么?”
坛中妖开心道:“咱哪有名字啊,我就一山中野妖,嘿嘿,宁主子看着叫吧,得您赐名,那我可就是坟头冒青烟了!”
“平日里,他叫你什么?”
“美人儿话少,从来没叫过我名字。”坛中妖说到这里,忽然停顿了下来,眼珠子齐齐都往上看,“嘿——”
他头顶的叶子一颤一抖,从发旋中间钻出一朵番红的小花,啪嗒开了花。
“嘿嘿!”坛中妖双手捧着头顶的花,乐了起来。
凌渊公主眸中金色一闪,喜道:“原来是株射干。”
她摇扇,挑眉道:“你家小医生栽培你,是要把你入药吧。”
射干,清热解毒,是味良药。
“叫你甘清如何?”
“谢宁主子赐名,嘿嘿,我有名字了!”坛中妖边说边将药汁整瓶倒入土中。
凌渊公主逗完他,转过身,下一秒就收了笑。
“宁主子,您那些随从呢?”坛中妖问。
凌渊公主背对着他,看不见脸上表情究竟如何,但语气含笑:“不多打听,多寿多福。”
尹楼兰进入鬼见语后,只往浓雾中走,彼时还未及天明,鬼见语的雾竟然是紫红色。
这便是民间传说的魔域屏障,紫冥渊魔火烧开大地后飘落的山灰,魔火剧毒,灰烬自然也浸透了毒,除了魔,其余生灵沾身即死。
尹楼兰双手举着罩衣,半垂着眼,在这紫红山烬中悄然走了许久,攀上了一处崖洞。
他放下背篓,长睫微微颤抖着,不多时,手中显出把一丈长的骨白长箭。
他扯了山洞旁的毒藤,又削了根黑紫色柔韧的树根,慢条斯理缠了把弓。
接着,他用那骨白长箭划破手指,殷红的血润如珠,缓慢地沁出一滴,坠在箭头上,血如油裹住了并不锋利的箭头。
尹楼兰闭目,双手合抱住箭头,片刻后,那箭头上的血燃起了紫色的魔火。
搭箭,睁眼,他的眸中亮起幽幽紫色,松开手指,长箭划开屏障,没入魔域长空。
他默默站在崖边,神色淡漠,等了好久,见远处有亮起一道朦胧紫光。
这是绮柳给他的回应,已经知道他到了,请他原地等待。
一滴雨滴在袖口,尹楼兰抬头,叹了口气。
魔域上空,白昼黑夜模糊不清,霜雪雨电更是说来就来。
尹楼兰弯腰进山洞,找了洞深处的一处干燥地方,罩衣搭在身上,先是靠着墙等了会儿,而后因水重又冷,只好躺下来,搭着外衣睡了。
先是雨复是雪。
长发及腰的魔姬,袅袅婷婷,如一缕妖娆烟,一条艳蛇,赤着脚,踩着风,楚楚谡谡,烟视媚行。
她缓步走来,轻盈落地,玉白的脚踩在山石上,脚趾如贝,蔻丹色艳。一张脸如雪细白,眉淡如烟,一双眼睛媚柔,紫眸轻动,那媚意便流溢到眼角,看什么都似带了勾,缠缠连连,酿着款款深情。
黑纱罩萝裙,一步一摇,修长一双玉腿交叠着若隐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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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她缓缓走进山洞,手中悬着一缕鲛灯幽火,凑到尹楼兰身前,倾身去看他的睡颜。
目光中流露出的,不仅仅是思慕,还有几分高高在上又恨不得双手奉上的怜爱。
尹楼兰因这雨雪睡得昏沉,她能看到,在他的层层包裹下,灯火虚弱的跳动着,似随时都能被雨打风吹灭。
她的手轻轻抚过尹楼兰的头发,轻柔地好似怕重一些就将他揉灭。
她就这样看了许久,才将幽火移近了,俯在他耳边,柔柔叫醒。
“哥哥。”
尹楼兰倦倦睁开眼,低低应了一声,撑着身体坐起。
“绮柳。”
“哥哥,在这里。”绮柳的手中托出一方精巧的螺钿盒,里面就是魔火烧的紫菖蒲灰土。
“哥哥,有鲛珠。”绮柳又捧出满把的浅蓝鲛珠。
尹楼兰摇了摇头,只收下了紫菖蒲灰土。
“还好吗?”他问。
绮柳没有回应,只是看着他,目光缱绻。
“凌渊公主……”尹楼兰改口,“我是说龙女,她来了聆夜城。”
绮柳的目光变冷了。
“哥哥困扰吗?”
“也没有,我还好。”尹楼兰垂眼,“ 只是同你提个醒,她似乎在找进魔域的方法。”
绮柳的语气也冷了,只是咬字仍然引人遐思般柔媚:“流云断进不来,她也一样。”
“我在想……如果,能让龙女看到你治下的魔域,魔亦能安居乐业,和外面的人一样过日子,或许不动兵戈就能……”
“哥哥在想什么!”绮柳整个人如蛇般贴近了尹楼兰,空洞的紫色眼眸泠泠盯着他,“我们是魔,而龙降世,就是要与我们不死不休。就算让他们看到了,也会被他们颠倒黑白,到时候,整个魔域,都会成为焦土,你想让我的心血化为虚无吗?”
“我没有……”尹楼兰摇头。
“很好,很乖。”绮柳温柔笑起。
“魔域交给我,我的决定,你不得过问。是上次的教训不够深吗?”绮柳的手指绕着尹楼兰胸前的垂发,“哥哥只需活着,只要哥哥活着,即便龙全来了,也无法踏入我的国度。”
“尊主,魔火将熄,该回去了。”洞口边,高大的灰眸魔出声,并冷冷看了眼尹楼兰。
绮柳松开手指,起身前,忽然压到尹楼兰的胸前,手瞬如枯骨,紧紧抓着他的心口,紫色眼眸里卷着愤怒与厌恶,如火乍起,厉声问他:“这里,会背叛我们吗?”
尹楼兰闭了闭眼,回答:“这颗心,是我的,我知道自己该是谁。”
“楼兰,好孩子……”魔姬轻抚着他,极尽温柔,“我爱着你。”
尹楼兰蹙起了眉,轻轻点了点头。
魔姬站起身,幽幽笑着,却是说:“所以,不要插手我的事,不要到我的地盘来。魔域内仍有不服我的存在,以后,我未召,你不许来,明白了吗?”
山洞内静了许久,尹楼兰回望向她。
“父亲的誓愿,你的誓愿……我们的誓愿,”尹楼兰问,“是一样的,对吗?”
让魔与世间万物一样,在自己的一隅天地内,过平静的日子。
绮柳看着他,无表情的美丽面容,突然绽出魔的诱人笑容,柔柔说了声:“是啊,哥哥。”
10.昏厥
尹楼兰在鬼见语待了一日,顺手补了些药材,背着药筐下山。
他魂火裹在一层魅身中,五感都不大敏锐,因而走路缓慢。平日话少轻柔也是这个原因,声音轻,说话时就可省些魂气,而自己声音轻了,别人同他说话时,也不会太大声,他的魂魄能得静养。
前面不远处树杈尖端,覆盖着一种朱红色的苔藓。
这种刮了入药,可给蛇妖们治消化不良症状。
尹楼兰放下药筐,把发上的银饰摘了,从袖中取出一根洗脱色的旧绦带缠了头发,又脱了罩衣盖住他的药筐,拉扯着带子抽束衣袖。
接着,他从后腰绑着的小药箱里取出银制的薄刃,夹在手指间,叼着存放苔藓的小盒子,慢吞吞攀上了树。
动作虽慢,但举止轻盈。
刚刮好苔藓,大地忽然一阵抖动,连带着他身下的树都晃动起来。
有什么东西隐在泥土下,从远处极速蜿蜒而来。
尹楼兰摔下树,躺了会儿,才慢慢爬起来。
身体没事,骨头当然也没事,他不怕这个,摔不坏的。
就是魂魄摔得一震,头有些懵。
这阵眩晕还未过去,眼前一晃,一个宝蓝色身影匆匆跑来,惊讶道:“尹医士,你还好吗?有伤到吗?”
尹楼兰抬起迷茫的脸,好半晌,才哦了一声:“是你。”
那天中蜜罗毒的,凌渊公主四亲卫之一,妙殊。
妙殊扶他起来,问道:“尹医士怎在这里?”
尹楼兰举着药盒,晃了晃,又指着树,跟妙殊讲雨后这种罕见的红色苔藓可以助蛇妖消化。
妙殊云里雾里听了几句。
“是来采药?”
妙殊养好伤后,这些天都在鬼见语泡着,和凌渊公主没通信,不知道尹楼兰来了鬼见语。他以为殿下那性子,应该会把尹楼兰牢牢缠在聆夜城,没想到还能放他一个人出来。
尹楼兰点了点头。
“这里离魔域近,遇到魔可怎么办?”妙殊又问。
尹楼兰笑着摇了摇头:“遇不上的,哪有这么好的运气。”
妙殊关心道:“路这么乱,还是活的,要是走错路了怎么办?”
通往魔域的路,可怕在它是“活”的,运气不好,就会困死在鬼见语。
尹楼兰道:“我认识许多这里的药草树木,哪一片开什么,都是有规律的,跟着它们走,总能找到出路。”
他拂去衣服上的草屑碎花,重新背起药筐,问妙殊:“刚刚的地动,你看到了吗?”
妙殊神色古怪,点了点头,看尹楼兰人畜无害,实话实说:“其实那是我……还得跟先生赔不是,我不知你在。”
“啊……是你。”尹楼兰看着刚刚地动时那隐在泥土下的痕迹,好奇道,“你也是龙吗?”
“哪会有那么多龙。”妙殊讪讪摆手,一张娃娃脸红了几分,像极了青葱少年郎思春被人看穿,“我……算是蛇妖,虽然跟普通蛇妖有所不同,但国主给我归到了蛇妖,那便蛇妖吧。”
“你隐在土中做什么?”尹楼兰语速虽慢,但却直白的问了出来,“是在找去魔域的路吗?”
妙殊思索后,答道:“没错。”
天上行不通,地面也走不通,所以他奉旨在找“地下”的路。
这般回答后,妙殊又一愣,忽觉自己把重要的任务透露给了只见过一面的医士。
虽说,尹楼兰是他的救命恩人,但……
尹楼兰淡淡点头,稍微有了点笑意,语气也轻快了不少,想通了什么似的,说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你会中蜜罗毒。”
蜜罗是鬼见语的一种毒物,但毒在根茎,也只有根茎才会有强烈的地盘意识。平时走在路面上,即便碰到蜜罗花也不会有事。所以他一直不解,怎么会有人胳膊被蜜罗的根贯穿中毒。
“见笑了。”妙殊的脸又红了。
他对尹楼兰印象不错,一来是尹楼兰医术诡谲但高明,救了他的一条胳膊,他心怀感激。二来,尹楼兰的样貌,他也喜欢。
这就说来话长了,虽然妙殊的外表看起来年轻,但却是四亲卫中年纪最大的,一直隐在京城,真年轻时,他见过名动华京的般若公主……他很喜欢。
有的人喜欢端庄,有的人喜欢美艳。他不同,他就喜欢那种长得绝美,不容任何人废话的美。直给,只凭美貌就能压过一切。什么分类型看气质,真正的美貌,无需多言,亦无争议,只用眼睛和身体反应就能感受到。
般若公主就是这么一个美人,她平静享受着周围各种各样的目光注视,美得舒展又坦然,美得满朝文武提出跟魔和亲时,所有人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而真的将她送出去时,又觉不舍,不是心疼她,而是不舍她的美貌,就这么给用掉了。
妙殊总觉得,尹楼兰乍一看也有几分般若公主的意思,隐隐有那种凌驾于所有之上的美——当然,只是乍一看,仔细看,就还差点意思。
般若公主美得理所当然,她自己也理所当然。但眼前这个聆夜城医士,就美得不这么理所当然了。
妙殊认为,尹楼兰身上一直有一种别扭的逃避感,美得不透,像褪色的明珠。看见他,眼睛总会透过他去想象更美的他,但实际上,他却没想象的那么惊艳,连同尹楼兰自己都有些瑟缩,似裹着一层尘。
“我送你回去吧。”妙殊说。
“不用。”尹楼兰冲他一点头,似乎是在笑。妙殊定睛看过去,那张脸却平静无波,漂亮的嘴角没有牵动分毫。
尹楼兰采药三日方归,于清晨天色亮但还未见太阳时,带着一身露水回了医馆。
药材该收的收好,烧柴沐浴。水雾升起,后堂一片朦胧。
尹楼兰在这片朦胧中疲倦闭眼,想到妹妹,舌尖泛起苦涩。
“回来了?”门外,清越的女声传来,依然含笑。
尹楼兰猛地睁眼,死死盯住那扇门。
他回来后,把坛中妖挪了出去,上了门。
心脏剧烈的跳动,一阵眩晕。
冷静下来后,他穿好衣服,坐在灶火旁,半拉着衣服裹住自己,手捂着心脏恹恹蹙眉。
这颗心,每次听到她的声音,就会狂乱。他在嘲笑自己的同时,又想起了她说的那句话。
原来,龙是没有血亲概念的,真荒唐……好荒唐,连哥哥都能作枕边人。
明明应该这么想,明明应该鄙夷才是。可他为什么还会感到愧疚?不,这又不是他的错,难不成,他还要赔她个哥哥吗……
若是她知道了,会如何?是会杀了他,还是要他赔?
眩晕感更盛了,尹楼兰的手贴着心口,闭上眼,遮住了潋滟眸光。
“尹医士还没睡醒?”门外,又一道声音,这声音他熟悉,是尾巴妖。
尹楼兰站起身,缠好半干的头发,移开半边门板。
“醒了啊!”正要离开的尾巴妖见他露脸,搓了搓手,从兜里拿出一把梳子,双手捧着递过来,“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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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挑的,上面画了兰花。”
东西递出,尾巴妖紧张到极致,生怕他看不上。尹楼兰接过这把梳子,顺手梳了几下头发,那浸足了墨似的青丝如水波般层层淹没梳齿。
尾巴妖的眼睛都直了。
“多谢。”尹楼兰说。
尾巴妖支支吾吾了一阵,没来由的说起了这几日的见闻。
他去了繁都,繁都有江有港,他在码头上工时,又到繁都附近的小城帮忙了半日。
“不太平呢,如今。”他说,“老是丢孩子,公府都上船检查了。”
聆夜城人闲,街坊邻居,只要谁有八卦,必然会有人搭腔接话。
茶水铺的客人就问:“又丢孩子了?”
“可不嘛!”尾巴妖说道,“这次是个半妖小孩儿,可怜哦,本来母亲就没了,他那人族父亲也不着家,平日都是老人带着,在自家门口玩都能丢。”
客人就说:“我看啊,八成是被拐了,这阵子丢的,都是七八岁的孩子,听说啊,有许多妖老爷就好这口。”
“你这话说的!”尾巴妖不忿道,“又不一定是妖老爷干的,你们人有时候可比妖坏多了!”
这俩吵了几句,柔柔的白色贝壳扇一晃,一抹红强势直入,站在中间断了这两位的争吵。
“这是什么热闹?”凌渊公主笑道。
尾巴妖还是第一次见她,在坛中妖的挤眉弄眼中,明白了她就是那个开铺子追求尹医士的奇怪纨绔。
尾巴妖上上下下将凌渊公主看了一遍,心想,这也不是很纨绔,比纨绔顺眼多了。
“总之,那对丢了孩子的老人家才是最惨的。”客人深深共情了。
“也是。”尾巴妖迅速和好,认同道,“哭得老惨了,那老翁哭着说,刚给孩子过完生辰,还找算命仙儿掐了命,说是好命怎就转眼被拐走不见了,唉……”
尹楼兰移开了剩下的一半门板,一把握住了尾巴妖的手:“你再说一遍。”
尾巴妖不明所以,但还是重复了一遍。
凌渊公主合了扇,“可有不对之处吗?”
“聆夜城……聆夜城前不久被掏心的孩子。”尹楼兰说,“他的家人也说过,刚刚占算过命。可能是我多想了,但会不会……是和那些算命占卜的有关呢?”
“还真有可能啊!”尾巴妖尾巴一拍脑门,大咧咧道,“都是祖父祖母带的,人丁不兴旺,而这些算命先生又居无定所的,算准了好命儿孙,就拐骗给达官老爷们!”
“聆夜城的孩子,是被掏心的。”尹楼兰提醒道。
坛中妖也掺和了一嘴:“不是有那种吗?有的妖会挑生辰八字奇特的童男童女吃,增长妖力。”
客人大骇:“绝对是这个了!绝对是你们妖!”
尾巴妖尾巴推了一下坛子,气恼道:“你跟谁一伙呢!”
凌渊公主未发表意见,只闲闲看了眼裁缝铺门口的羽弗冬。
只一个眼神,羽弗冬领命,离开裁缝铺,拐过街角,几个闪身不见了。
凌渊公主收回目光,刚要摇扇同尹楼兰搭话,忽见他晃了几晃,软倒在地。
“不好!”坛中妖大吼,“美人儿昏了!”
凌渊公主一把搂住,震惊之余,竟还有些措手不及的欢喜。
怀中人确确实实昏了,但——
他好香。
尹楼兰,真的,很香。
她扑来搂住的刹那,那缕幽幽的香,妖妖娆娆的就缠了上来。
11.魔毒
凌渊公主淮枢宁破壳于大安三十七年的最后一天,龙破壳先为龙形,而后化为人形,人形状态约莫五六岁孩童模样,不出三月就能言语。
民间一直有种说法,血祭祖庙后降临的三条龙,分别代表了天地人。而龙降世后,依次破壳而出的公主皇子们,亦有代表。
浮光公主阅今序,八面玲珑,一手御下治人之术无师自通,又有观天测地之能,主政。
跃金皇子连归启,刚正严峻,直言时弊,如同一把不通人情的铁尺,司掌天下刑罚。
凌渊公主淮枢宁,杀伐果决,其力更在流云君之上,流云君殒身后,淮枢宁接过了清魔重任。据传,她破壳时的龙吟,便震碎了华京附近的群魔……
而这么个主杀伐的公主,群魔环伺都能淡淡一笑从容不迫的战神,现在有些慌张。
她进了尹楼兰的“闺房”,就那个医馆的后堂,还坐了他的床,而他本人,就躺在她的眼皮底下。
他刚沐浴过,人是香的,那水也还有余温,氤氲的水气还未散尽,那幽幽美人香从四面八方袭来,根本不讲道理。
她被群魔包围都没这么难熬过!
淮枢宁给羽弗冬发了召回讯号,口头安抚完外面的坛中妖后,折返回后堂。
前面的药房与后面的卧房之间,挂着一条深蓝的布帘,布料不精,有些沉重。
她挑开帘子,视线第一时间往床上望,后知后觉,喜欢上了挑帘这个动作。
有种,掀开面纱看美人的错觉。
淮枢宁踱步到床边,展扇掩住半张脸,只一双眼睛灼灼看向床上的尹楼兰。
尹楼兰。
聆夜城的一名医士,籍贯繁都,槐木魅,医术承自繁都尹家。
毫无破绽的身份。
但,她就是隐隐有种,他不该如此简单的微妙感觉。
甚至,她认为,尹楼兰的美貌,不止于此。
这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第六感,从她看见他的第一眼,心中就钻出了这样的想法。
很奇妙。
明明这样的美貌,已是人间罕见了,可她仍然在看到他的时候,冒出想要剥开他,看到他真面目的冲动。
这令她好奇。
魅很稀有,因是器物花草修得,缺了一种人味儿,美貌自带缥缈感,故而经常被认作是魔。
反过来讲,一些喜欢隐到人间暗地使坏的魔,也喜欢用魅来作假。
淮枢宁的视线从他的脸慢慢游弋向下,停在了衣襟前。
尹楼兰身穿浅紫里衣,外面搭了件深紫罩衫,昏倒后,一侧的衣肩滑下。
淮枢宁没照顾过人,将他放在床上后,并未整理。
此刻,浅紫的衣领也敞了个口,露出一小块雪白。
淮枢宁盯着看了许久,将他衣襟掩好的同时,手也搭在了他的心口。
手心传来心脏的跳动,鲜活有力,且慢慢变得剧烈。
魔无心跳,尹楼兰心脏的跳动太真实,做不得假。
不仅是心跳,他昏在她怀中,妖袅撩人的香气里,也有槐木的气息,微弱但有存在感。
所以,掌下这个昏睡的美人真真切切是魅。
确认这一点后,淮枢宁却没将手收回来,她看向尹楼兰的目光又热了几分,眸中的那点赤金如火般跃动着。
她有些上瘾了,手搭在他衣襟上的感觉,仿佛美人就在掌心,可以挑灯细细品赏。
他美得清冷,拒人千里之外,可这副皮囊之下,却似内媚,勾勾搭搭诱引着她。
淮枢宁心头涌上一股热息,那种蒸腾而上的冲动,很想让她动一动手指,剥去他的外壳,扒开瞧一瞧那勾她的到底是何等妩媚。
他虽不是魔,但他身体里一定栖息着魔。
只这么看着他,身体就隐隐兴奋起来。
羽弗冬进来时,瞧见的就是这么个情况。
“……干什么呢。”他皱巴着脸道,“你眼都放光了,活脱脱要把小医生给吃了。”
淮枢宁这才不慌不忙收了手,让出半个位置:“快来瞧瞧。你把事交给六业办了?”
“不然呢?前脚刚落到繁都,后脚就听见你召唤。”羽弗冬抱怨着坐下,捞起尹楼兰的手,掐住了他的手腕,闭目。
淮枢宁又看向尹楼兰的手,那双手雪白纤长,精巧的如同最好的工匠师傅怀着虔诚用一生雕琢而成的。
羽弗冬唔了一声,睁眼,又敲敲打打,闻闻嗅嗅。
“怎样,什么病?”淮枢宁问。
羽弗冬盯着床上如同人偶的尹楼兰,表情古怪道:“……你刚刚看了这么久,还摸了,就没感觉到他中了魔毒吗?”
淮枢宁眼神陡变。
“魔毒?”
“毒应该是下在了发丝……”羽弗冬挑起尹楼兰的一缕墨发,道,“虽然没见过这种路数,但,没断错的话,他不是昏厥,而是五感被封了一部分,能听见我们在说什么,也能感受到你的碰触,但给不了反应。”
羽弗冬说罢,明示:“你刚对他做的,他都知道。”
淮枢宁讶然过后,轻握起尹楼兰的那只手,安抚道:“别怕,羽弗医术虽不高明,却也与魔打交道多年,只要是魔毒,他定能想到办法为你解开。”
羽弗冬环抱着胸抖了一抖。
“这毒烈性如何?”淮枢宁问。
羽弗冬摇头道:“我也第一次见,不过……按经验来看,这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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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不是很致命,有种……警告的意味。这种毒,他到底是从哪蹭上的?”
尹楼兰“昏厥”的刹那,就明白自己中毒了。
他不敢细想毒是谁下的,但他去魔域走了一圈,见过的魔,只有两个。绮柳,和她的随从。
那个随从叫岫恋,是最早追随那加的魔众之一,那加死后,他便跟在般若公主左右。
早年间,因左尹身死,他回了趟魔域安顿左尹的遗物。还未及青灯殿,便被岫恋拦下,要他速速离开魔域。
那时他才知道,绮柳并不能压制住魔域,有几个那加的老部下见他出现,称他才是魔王正统。
尽管最后,他配合绮柳打了一场,上演了一出“清君侧”,可这件事,总归是闹得不好看。
这毒,应该是岫恋下的吧,是岫恋在惩罚他,警告他不要再给绮柳添麻烦……
一定是岫恋,他不信会是绮柳。
可——
他正乱时,凌渊公主的手搭了上来,抚到了他心口。刹那间,他所有的意想全都停住了。
他简直是天生不幸。
绮柳的手抓他的胸口时,冰冷刺骨,明明是疼的,他却不觉疼。
而凌渊公主……她的手是温暖的,动作也是轻柔的,却让这颗心像炉中铁,炽热到发烫,烫的他意识朦胧,浑身都疼,疼得想要跳入桃花见,溺死自己。
“羽弗,这毒,它折磨人吗?我是问你,他会疼吗?”
“要不给他灌点药?麻药之类的……万一疼可怎么办?他没反应,但他留有感觉。”
“羽弗,不必说那么多,当务之急,先把他毒解开。”
——别怕,会好的。
——安心睡吧,没事的。
好暖和,好像,炉火一直未熄灭,一直暖着他。
尹楼兰想,自己应该是哭了,虽然他流不出眼泪。
可他为什么会流泪。
……为什么呢?
子夜,如钩的月渐渐变红。
阴风突起,无人的街道尽头,披斗篷的银面魔无声无息降落。
身形飞速晃了几下,再出现,就是医馆前。
斗篷下,银面缓缓抬起,微微停滞后,从面具下飘出一声冷哼。
屋檐上不知何时,坐着一个披着红色半肩的白衣少女,闲闲摇着扇子,正笑看着他。
“什么来历。”银面魔声音沙哑。
“夜猫子,好奇。”少女悠哉笑着,“魔也会求医问药吗?”
“哼。”
银面魔的手按上面具,忽听这女子又道:“而且,不止病了一个。”
两旁街道弥漫着妖紫夜雾,雾中又影影绰绰现出几道魔影。
12.草偶
鬼见语的悲枯崖上,卫绮柳袖手而立,红与玄色的衣裙风中摇曳,如烟缥缈。
远处聆夜城方向,魔云笼罩,电闪雷鸣。
“岫恋,去了几个?”她问。
身旁的魔身形魁梧挺拔,灰眸白发,抱着一柄幽绿色大剑,眼神涣散了片刻,“望”向聆夜城,随后回拢,说道:“六个。”
“硫银还没放弃他的正统梦。呵,想做摄政王,也要看自己有没有那本事。”卫绮柳懒懒抬眼,朱红的眼尾勾风情万种,如临帝座,睥睨四海寰宇。
银面魔硫银,同岫恋差不多,曾是魔王那加御下四魔君之一,与岫恋不同的是,硫银一直没有放弃真正的魔王子,当然,这并非为了效忠那加,他只是没有把现在的女君当作那加之女来看。
魔界之外,甚少有人知道,魔王那加有两个孩子。而在魔界,长久以来,对于哪个孩子才算真正的那加之子,并无定论。
那加的长子,刚出生就夭折,魔无心,承自般若公主卫辛儿的那份生机,也只是依靠母亲的坚强,勉强撑到了分娩之时,出生就无心跳与呼吸。
魔生不了魔,这位魔王子,是个鬼婴。
至于后来如何“活”了,自然是用了一些办法,也正因这办法,才让他失去了继承魔域未来的资格。
魔王子出生后并未被那加抛弃,反而是在救活后,才被整个魔族放弃。
起初,硫银也持这样的想法——那加的长子,那个魔王子,没有资格。
可后来,魔姬卫绮柳,呵,还不如她哥哥。
魔姬的出生,虽生而为魔,却颇引争议。
后来那加消散,他的力量全由魔姬卫绮柳继承,她恰恰又拥有着凌驾众魔之上的智慧与策略,魔域并非她从魔王那加手中继承,而是她靠自己一寸寸拿下的。
万魔拜服,无人在提她诡异的出生……但这之中,总有不服的。
硫银就是其中之一。
他认为,如今的魔域,并非魔的乐土,而是魔姬卫绮柳的棋盘。她要的也不是什么天下任魔驰骋,而是复仇。
卫绮柳的那颗心,是复仇之心。
所以,硫银想回归“魔之正统”,他想吞掉卫绮柳多年运筹帷幄后的成果,并以魔王子为旗,组建新的局盘。
这招,不正是人族喜欢的吗?
虽然,当年卫绮柳为敲打他们这些魔,与魔王子上演了一出手足相残,将魔王子的病弱之姿展示给他们看。魔崇强,魔王子那般脆弱,自然会被万魔摒弃,那些摇摆不定的,也会因魔王子的弱,转投魔姬怀抱。
但硫银却从中看出了端倪——他从破碎的魔王子身上,嗅到了紫冥渊之火的味道。
一个靠着狐妖傀儡师的邪术,死而复生的病秧子,身上还藏有魔火。
硫银馋了。
他该感谢卫绮柳教的好,让他知道了,魔王子这样的棋子,才是他这样的野心家最该捏在手心的宝物。
可惜,那一场手足战过后,魔王子的气息就消失了,这个病秧子被卫绮柳藏得很好,加上魔域内部也在经历大清洗,硫银只好沉寂下来,慢慢寻找机会。
机会于前几日,突然出现。
硫银灵敏过头的鼻子,嗅到了魔王子的气息,那半死不活的,杂着龙息与魔火的气息。
就在,聆夜城。
卫绮柳冷笑,“来吧,硫银,死之前,发挥你身为蠢货的价值,让我看看龙女的身手。”
她心情甚好道:“此乃驱虎吞狼之计。”
聆夜城雷声大作,魔云挟紫电压来,空有雷电而无雨水。
“喔?引雷?还是只大魔。”淮枢宁依然随性坐着,不紧不慢给自己斟了碗酒。
银面魔嗅不出她的底细,她必定不是人族,但也无妖气,气息收敛得滴水不露,神情从容,仿佛“大魔”是路边常见的小花小草。
嗅不出,就只能出手试深浅了。
硫银出手的刹那,从凌渊公主身旁跃出一道雪白身影,矫若游龙,长鞭扬起如月弧划过,欺身正面迎上的同时,鞭风荡开从侧面攻来的群魔。
“……”硫银对上这白衣妖,又见他手中雪色长鞭,心中似乎隐隐能对上号,只是一时想不通他为何会在这里,狐疑道,“你又是何来历?”
羽弗冬一个展身,振鞭,只哼了一声作为回应。
这都看不出,生气。
硫银抽身回护,又反手引雷劈向羽弗冬。
“你是,羽弗冬?”
檐上少女依然自饮自酌,声音清朗道:“羽弗冬,盛名在外,都传到魔域去了。”
羽弗冬又哼了一声,避开瞬息百道雷击,这声哼,就带了点得意洋洋。
硫银同他交手后,大概摸清了羽弗冬的深浅,若是拼力一战,或能胜过他。
只是,硫银原本的目的是带走魔王子,并不打算在此时消耗魔力,此外,他就算赢了羽弗冬,后面还有一位摸不清底细的。
他神思之时,又交手百回合。
硫银看出,对面并不想杀他,而是要生擒。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硫银余光瞥到屋檐上依然坦然自若喝酒的女子,一个名字浮出脑海——凌渊公主淮枢宁。
硫银计上心头。
他纵身引电,细细密密的紫色闪电如傀儡丝线,束住同他前来的其余众魔,整齐划一,并不来助战,而是一起扑向医馆。
雷声轰鸣,闪电集中在一点,从裁缝铺到茶水铺,掀翻了一排铺子的屋顶。
霎时间砖瓦飞溅,而硫银又朝羽弗冬出手,这次是他的压箱底大招。
羽弗冬无法顾及其他,只好招架,与硫银缠斗。
凌渊公主则从一片混乱中翩然跃起,捞起尹楼兰负在肩上,凌空而立。
尹楼兰如同断了线的人偶,头垂靠在她肩上,墨色长发倾下,沉甸甸风中飘着。
硫银看到了尹楼兰,却知自己的计划已成空。
到底是和龙女相遇了。
从卫绮柳手中,到龙女手中……呵,魔王子已不再是魔王子,从此他在魔域,再无声望。
硫银功亏一篑的愤恨化为利电长剑,使劲向尹楼兰甩去。
剑在抵达凌渊公主之前,化为了灰烟。
淮枢宁冷脸道:“羽弗,杀了他。”
羽弗冬闻令,手中雪鞭顷刻间化为白雪,片片飞落。
硫银罩袍一旋,牵着其余众魔的线电顷刻收紧,众魔灰飞烟灭,织成一片细密丝网,抗下回雪鞭。
魔电与白雪纷纷触碰,眼花缭乱,魔云降下,黑雾笼罩。
魔雾散去后,已不见硫银身影。
硫银负伤逃了。
“追吗?”羽弗冬问。
淮枢宁一记眼神,羽弗冬得令,踩着屋顶,身姿缥缈如在半空化为蛟形,循着魔气追去。
淮枢宁轻盈落地,斜眼看向肩头的尹楼兰。
“小医生,你这趟采药,是被谁看上了?六只魔来抓你,好抢手。”
尹楼兰无法回答她。
淮枢宁又看了眼废墟,刚盘的铺子一文钱没挣就打了水漂,而尹楼兰的医馆更是惨不忍睹,药材零落一地,瓶瓶罐罐同那砖瓦一同破碎。
淮枢宁都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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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尹楼兰心疼了。
她道:“还好我英明神武,提前把甘清打发去了茶老板家。”
尹楼兰昏倒后,淮枢宁实在受不了坛中妖在旁边话痨叽歪,把药水交给茶水铺老板后,又掏出一沓银珠票,打发坛中妖去茶水铺老板家“叨扰”几日。
坛中妖“滚走”之前,还不忘叮嘱:“不要趁人之危,但也不要不趁人之危,总之你自己拿捏,等我回来时,我要看到美人儿含羞带怯,生米煮成好饭,要荤的!荤的记住没!素的没人吃,呸!狗都不吃!”
想到坛中妖的叮嘱,淮枢宁无声笑了会儿,转头贴心与尹楼兰解释,“没来得及同你说,就你种在门口坛子里的那只射干精,我给他起了个名字,叫甘清。”
“我把他安顿在茶水铺老板家了,你不用忧心。”
“不过,你肯定都听到了吧,他临走前,说话声音还挺大。”
身上人毫无反应。
“好轻……”淮枢宁感慨完,笑眯眯道,“那么,如你所闻,你的小医馆塌了,床也塌了,我别无他法,只好,请你到我府上,委屈几日了。”
她的嘴角越飞越高,忍不住道:“我对床要求颇高,一定要软,也一定要宽敞,所以也不叫委屈你,应当是,请尹先生到我床上,享几日清福了。”
淮枢宁暂时住在聆夜城的昌府旧府邸,离此处不近,要是按飞来算,也就几个闪身的功夫。
但她却背着尹楼兰,慢悠悠走路回。
贴着后背传递来的,是他的心跳。
不知为何,这心跳渐渐与她脚步重合,令她万分心安。
如果说,前阵子对尹楼兰是色心加上好奇,那么现在,晚上背着美人归家的感觉,忽然让她万分心动,想要拿出几分真情实感,去请一份旨,把他收进家中。
鬼见语。
卫绮柳冷眼看着聆夜城的魔云消散。
她吩咐道:“岫恋,去吧。让硫银彻底消失。”
岫恋化作一缕白烟,隐没于夜空之中。
卫绮柳窈窕转身,娇笑道:“不必藏了,现身,让我瞧瞧你,是美是丑。”
说话间,地动山摇,周围花草树木全都“活”过来似的,织就一笼遮天蔽日的监牢,将一片空地圈在其中。
地面动了动,隆起一线曲折,而后被触手般的草木根须擒缚着,拽出地面。
妙殊露出一张苍白的脸,不停挣动着。
“还不错,”卫绮柳说,“你们的公主殿下,眼光尚可。”
她的这句公主殿下,似嫉恨般,咬字有种不正常的重。
也正因如此,妙殊抬头看向了她的脸,本是愤怒的眼神化为震惊,呓语,“公主殿……”
卫绮柳侧目,残留着惊讶的脸上,慢慢荡开了一抹残忍又讥讽的笑。
她似一条烟蛇,不知如何从笼外“游”进的笼内,软韧的身躯紧紧贴着妙殊,而那张倾国倾城的脸,近在咫尺。
“哦,认识这张脸?那就更不能放你走了……”卫绮柳紫眸含笑。
她吻上妙殊的唇,咬破他的舌尖后,掳走半身魂魄,手中多出一只草扎的人形。
她娇艳的指尖捏着一根长针,歪头,慢慢将这根针扎入草偶的身体。
被缠缚着无法动弹的妙殊仰起头,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卫绮柳轻吻上手中的草偶,用那张倾城的美人面,娇滴滴道:“好喜欢,好好听。”
“跟我回去吧,侍候哪个公主殿下,不是侍候呢?”她拍着妙殊的脸,牙齿轻咬着,在他耳边低语,“小妖,你倾心于我,得偿所愿,皆大欢喜。”
13.“得偿所愿”
岫恋抱剑归来。
他一言不发,就是任务顺利完成,不负君命。
树藤缠绕着一人,昏死过去,血染了半身蓝衣,顺着发丝滴淌进泥中。
岫恋侧身,默默看了一眼,又将视线移动到卫绮柳手中的草偶身上。
卫绮柳有一个众魔都知的癖好,她喜欢收集一切漂亮的存在,并将他们做成草偶。
她的吻能掠走原主的半身魂魄,附着在她的草偶身上,而她只需折磨草偶,原身便能感同身受。
看这人的样子,定然已经是被折磨遍了。
不过,令岫恋好奇的是,这个人没有死,卫绮柳手下留情了。
卫绮柳捏着手中扎满银针的草偶,妖娆嗔道:“我要带他回魔域。”
岫恋愣了一下,这对他而言,是罕见的极大反应。
“他是龙女的人。”岫恋说。
“龙女四亲卫,那些废物也同他们交手过多次了。除了那个玩阵法的道士,剩下三个妖。拂浪止水六业,红梅吹雪羽弗冬,一个风息海鲛人,一个是给云风守端茶倒水的小雪蛟,还剩一个……千面万相的妙殊,喏,就是这个。”卫绮柳抬起草偶的脑袋,给岫恋看那张染血的脸,“阿岫,你知道,妙殊是什么来历吗?”
岫恋傲然道:“我不清楚,但他最弱。”
卫绮柳抚着那张脸,回眸笑道:“他,是故人呢。我朝六部之外,还设有暗部,养了几只妖做暗卫。他从前就是我朝的妖卫,藏在暗处,职责……是护卫我朝皇室血脉。”
岫恋了然,淡声道:“叛徒。”
“是呢,竟然侍候起龙女了。从前他可是公主的护卫呢……当然,没能如他所愿护卫般若公主,而是做三公主那个丑八怪的护卫哈哈哈哈……真是好笑。服侍那么一位丑公主定然乏味,现在,他可以如愿服侍我了。”
岫恋抓起了妙殊,将他搭在肩上。
“硫银解决了?”卫绮柳问。
岫恋点头。
“嗯……也该给小楼兰解药了。”卫绮柳拔下一根青丝,手心魔火烧尽,青烟嫖向天空,顿时聚成一大片阴云,缓缓向聆夜城飘去。
“亲卫失踪,龙女一定会来鬼见语寻找,尊主,我们需要怎么做?要埋伏吗?”
“让她找就是,我们有更重要的事做,时机还未成熟,先避免与她交手。反正,我们的魔域,她又进不来,这个小妖,是我的了。”卫绮柳笑道,“何况,我把哥哥让给了她,她给我个亲卫,说起来还是我亏了呢。”
“哦……不能说是让。”银铃般清脆的笑声过后,卫绮柳妩媚道,“是把哥哥还给了她。”
岫恋默然,欲言又止。
岫恋明白一切,知卫绮柳对魔王子的这份扭曲之爱,平时虽嫌楼兰是个麻烦,却也不会让他远离自己的照看之外。
这次真把魔王子舍出去,过后回到魔域,她一定会“犯病”。
岫恋没料到,卫绮柳即刻就发了病,刚笑完,便突然冷声骂龙:“拿血亲作姻亲的混蛋东西,毫无伦理可言,难道他们不是魔吗?!窃我国家,毁我亲族,还想夺走我的楼兰……”
岫恋面无表情。他是真的魔,又不会繁衍,对这种天然麻木。以他看来,卫绮柳同魔王子翻云覆雨都无所谓。
“……罢了。”卫绮柳发作完,漠然道,“这样也好,但愿哥哥懂我心,使出浑身解数,令龙女神魂颠倒。此后若能……楼兰,莫负了我们的誓愿,千万别忘了,你是谁的儿子。”
牵扯到魔王子,卫绮柳说话一向混乱,一会儿哥哥,一会儿楼兰。岫恋见怪不怪,只负责扛起妙殊,同卫绮柳隐入魔雾深处。
后半夜,阴云压城,下了一场雨。
这雨味道奇怪,与通常的泥腥味不同,有一丝半缕的妖娆花香气。
尹楼兰头痛欲裂,身下床铺温暖柔软,但心却一直拉扯着疼,只因凌渊公主不要脸,放下他后,顺势躺在了他身旁,与他同床共枕。
只是尹楼兰此时也顾不上凌渊公主,他昏昏沉沉想了许多,慢慢想明白了,自己身上这毒是绮柳下的。
从他说出龙女在聆夜城,并且和他相识后,绮柳就在他的发丝上,抹了毒。
这毒名得偿所愿,来自前朝的一种密毒,曾经下在般若公主身上,只因怕她逃婚,便下了毒,令她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却能听,也能感受到触碰,甚至……更敏感。
但这种毒下给般若公主,实属多余。公主不仅不需要此毒“成人之美”,还将此毒命名为得偿所愿,亲自将它改为如今的魔毒。
绮柳把得偿所愿下给他,是一招妙棋,也是一种提醒。
尹楼兰知道,自己一旦出现在魔域,就会引起风吹草动,定然会有起异心的魔前来“投靠”他。
而在绮柳的引领下,这些魔懂了点所谓的帝王之术,于是与从前不同,病弱的他已经不足以让野心勃勃的魔众放弃,所以,要让魔众彻底死心,就必须要他再无利用价值,要让他不再是“魔王子”。
故而,龙女的到来,就是瞌睡送枕头了。
助绮柳清除魔域中的异心之徒只是其一。其二……她这是在“告诉”他,趁此机会色惑龙女,除掉华耀的战神。
窗开着,雨丝雨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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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幽飘进内室。
绮柳送来的解药。
尹楼兰渐渐能看清了,只是还不能自如活动。他看向枕边的淮枢宁,余光只能看到她大概的睡姿,半个身子都压在他身侧,胳膊搭在他腰上。
她睡觉时,也未放松警惕,一丝不苟地敛着气息,不露空门不示软肋,仿佛随时能醒神。
尹楼兰呼吸频率刚变,她就敏锐地察觉到了。眼睛张开,黑眸中央一点金芒亮了一瞬,那笑意盈盈的脸就挨了上来,丝毫不见睡意。
“能看见了?”她喜滋滋问。
能看到,但舌头麻僵,依然不能言。
尹楼兰无奈闭上了眼。
还要他惑诱……凌渊公主看起来虽好色,却是个在床上也一刻不松懈的谨慎人物,他还能办到什么,他什么都做不到。
“我知道你一直没睡。”她说。
接着,脸上麻麻痒痒的,是她的指尖正沿着他的眉眼,轻划到鼻梁,又到唇角,最后收在下巴,轻轻捏了捏。
“好漂亮的一张脸。”
尹楼兰忽然又想,或许……也不是不能,因为她确实好色。都说色令智昏,次数多了,总应有百密一疏的时候。
……不,等等,他在想什么!
他又没打算真的按绮柳说得来。
“在想什么?”淮枢宁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热息喷吐着。
尹楼兰从未被人如此近的贴着说话,这种热,超出他的想象,从耳朵开始,半边的身体仿佛都热了起来。
“啊……耳廓红了。”淮枢宁说着,手指轻轻刮蹭了下他的耳朵。
尹楼兰睁开眼,用眼神狠狠“说”不。
不许碰我!
哪知淮枢宁却好心情笑了起来,捏着他的下巴左右看了,高兴道:“原来是会生气的啊。”
她板正了神色,那双漆黑鎏金的眸子,如一口锁住了猎物的咽喉般,紧紧“咬”着他的视线,令他不得不与她对视。
“我见过不少美色,我也并非好色之徒。”她说,“但唯独你,好似恰恰美到了我的心坎上,我很喜欢。”
“我要你跟我走。”淮枢宁说。
她不是在问,也根本不给退路和商量的余地。
她的唇在这般霸道的发言后,同样霸道的压下。
可对于尹楼兰而言,左胸下的心脏已经不是热,而是烫了。
他疼出一头薄汗,想挣扎却无力气,直到舌尖被吮咬后,那点尖锐的疼,让他破开麻木,费力吐出三个字。
“别……碰……我。”
一声哼笑之后,吻更深了。
14.无退路
淮枢宁性格并不恶劣,也确如她所言,并非贪色之徒。
明知尹楼兰挣扎着拒绝她,也还是吻了上去,究其原因,是她自信的理所当然,认定尹楼兰迟早会答应,因而连冒犯都坦荡荡。
尹楼兰恍惚了。
他长这么一张脸,却不是人们想象的那般想让谁投怀送抱勾勾手指就行。
人们看到他,惊艳于他的样貌,被他吸引,却又望而止步。而他因披了伪装,不愿被人探到魔身,也刻意拉开距离,避开接触。
这是第一次,第一次被触及身体,还是被侵占口舌。
愤怒和慌张之后,是惊愣与回味,在不知不觉中,他的身魂甚至留恋起这份陌生的温度。
很舒服的热,甚至抚去了他心口的疼烫。
恍惚间,他触碰到了她的眼神。
一直以来,投向他的目光,多是神魂倾倒的痴迷与邪色的臆想,继而,这些目光都会瑟缩回去,变成猥琐的偷窥。没有一个,敢与他对望,敢在他的视线望回去时,理直气壮的望回来。
而淮枢宁不是。
她的目光自始至终都看着他,观察他。
她的眼神并无痴迷,而是像火一样热烈又清明,认准了属于她的猎物,满涨着对美丽猎物的渴望,而在这份渴望中,又能清晰的看到那明目张胆的,对他的偏执。
她想拥有他,显而易见。
而她一定能将想,变成得到。
与这样的目光交锋,他败得一塌糊涂。只好慌乱懊恼又带着点羞赧的,移开视线,躲避她的注视。
他得以喘息。
而这么一错眼,微张着淡色的唇喘息时,却让淮枢宁又盯上了新的目标。
那段漂亮的颈线,从下颌到锁骨,用目光这么灼烧着还不过瘾,她动了手。
从下巴,慢慢划下,到衣襟,指甲不如手指柔软,那有些尖锐的触碰,很快就在白皙中留下一道红痕。
手指在衣襟处,轻轻撑开,就能看到他漂亮的锁骨。
她让猎物神志恍惚,又迫他露出了脆弱的咽喉。
完美的线条,漂亮秀美诱人,他身上那幽幽的香气,就仿佛是从这里,就是从这段白皙的秀颈撩飘而来。
香气袭人,秀色可餐。
淮枢宁头一次体会到了饿。
是,饿。
从身体到魂魄,不仅口饿,她的手指,她的眼睛,她的每一根发丝,都叫嚷着饿。
她俯下身去,贪恋的目光盯着那微微颤动的喉结,在下嘴的刹那,终于闭上了眼睛,将口舌与牙齿,朝着那段美味的雪白中埋了进去。
吻结束后,尹楼兰得到宝贵的空档,别开视线,整理自己的混乱。可还未喘口气,她的鼻息就移到了脖子。
尹楼兰当即僵住不动了,气息若有似无游动,接着,出乎意料,是牙齿轻磨的感觉。
惊愣之后,尹楼兰挣动起来。
“不……停下……”
她要干什么?
她现在就要……吗?
该怎么办?
自己……还什么都不会。怎么办,到底要怎么办,是半推半就真的让她得手,如绮柳期盼的那样,还是……还是要拒绝她?他、他能拒绝的了吗?
之后怎么办?
不然就……就这样赔她一次,他毕竟亏欠她。
往后,往后算两清了。
可以这样吗?到底能不能两清……若是她以后还要,他该怎么办?
有什么地方能让自己藏身吗?
他……他若回尹府,找宗夏姐姐……
不,尹宗夏护不了他。
他一瞬间的混乱,涌起的千万种思绪中,却无一条能容他退回的路。
意识到这一点后,心像将要沸腾的水突然被暴雪冰封。
他停了挣扎。
而就在他心火被浇灭成灰时,淮枢宁放开了他。
她轻轻抚着他的头发,安抚似的,又在他唇上轻柔印上一吻,起身推开门。
“回来了?听你这步伐,是让那电闪雷鸣的魔头跑了?”
羽弗冬脚刚落地,要敲门的手停在半空,见淮枢宁抢先一步,他讪讪收回手。
回话时,小眼神瞟了眼屋内,但很快就被眼前人凌厉的目光给警告了。
羽弗冬收回偷瞄的视线,安分道:“也不是,电闪雷鸣的银面魔死了,倒也算完成任务了。但……过程有点不一样。”
他一边说,一边抹去脸上的雨水,嘴噗噗吐出雨沫,吧唧了几下,觉得不对劲,跑了神。
淮枢宁半边眉抬起。
羽弗冬也顾不上换气,一口气交待完:“半路又杀出来个银发魔,一把青铜重剑咔一下就让银面魔化成了灰。完事之后,那银发魔还冲我点了下头,又唰的一下化成烟走了。”
淮枢宁拇指摩挲着嘴唇沉思。
羽弗冬手接雨水,放嘴里又尝了尝,说道:“怪了,这雨怎么还带点解毒祛寒的意思?像我熬的琥珀解迷汤……”
淮枢宁还在思索,但看神情,应该想明白了谜题的关键在谁身上。
她刚要转身问尹楼兰,就听身后闷响一声,尹楼兰摔下了床。
他扶着床沿,挣扎着,晃晃悠悠站起了身。
“唔!毒劲去得好快。”羽弗冬讶道,“这就能下床了。”
淮枢宁走过去,扶起了他。
“你要上哪去?”她问。
尹楼兰蹙着眉,手指冷如冰,在她手心因用力而颤着。
淮枢宁捏起衣袖,给他擦了额上的薄汗,手指轻柔将他的发丝绕在耳后,温声细语让他慢一些,缓着来。
她此刻的言行温文尔雅,仿佛刚刚在床上又亲又咬,险些擦枪走火的不是她。
这般温柔照料之后,她又弯着腰,将脸挨近了,笑着问他:“楼兰,你去鬼见语采药,是去见谁了?”
尹楼兰呼吸敛浅了,停下动作,垂眼盯着地面看了好久。
最终,他抬起头,因舌尖还余留着麻木,缓慢地同她说:“我救过一个魔,我去鬼见语……找她复诊了。”
说完,他一副认定了自己没错的表情,就像在说你们爱怎样就怎样吧,反正事就这么个事,我做都做了,随便你。
淮枢宁亦是盯了他许久,从浅笑到短暂思考时的面无表情,最后,化开浓浓的笑意,问他:“你怎连魔也医呢。”
“你管不着,我遇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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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要死了,那我就要医。”
听到尹楼兰这番发言,羽弗冬咂了下嘴,两手一摊,耸了耸肩。
也对,他第一次见尹楼兰,尹楼兰就说过,他的医道诡谲,是因最初想救一个魔。
“也没说你有错。”淮枢宁轻声细语哄着。
羽弗冬实在无眼看,背过身去,朝着天空翻了个白眼。
“你救的那个魔,是男是女?”淮枢宁又问。
尹楼兰推开她的手,只是力气不够,被她化了劲,纹丝不动。
“和你无关……”他视线躲开,不自在道。
“看来是魔姬了。”淮枢宁笑了起来。
她接着像逗趣似的,又问他:“漂亮吗?”
偷听的羽弗冬听的是一背冷汗,心道,魔哪有不漂亮的。这问的,虽是笑嘻嘻,但分明锋芒在背,是在扔刀子。
尹楼兰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你救她,她却给你下毒。”淮枢宁笑容满面,手指轻挲着他的发梢,“羽弗,你说毒是下尹医士哪里了?”
羽弗冬想,你记忆力超群,怎会记不得,这摆明是故意的。
“发丝上。”羽弗冬配合着自家主子,无感情作答。
“嗯,发丝上。”淮枢宁歪头,眼睛直愣愣盯过去,“魔若动惑,没几人能抵挡得住。尹医士,你救的魔姬,可有报答你的救命之恩?有动过魔惑,让你痴迷与她欢好吗?”
她还未说完,尹楼兰就撇过头,怒目而视,忍无可忍。
“不关你事!”
淮枢宁荡开笑容,吟吟笑道:“你看,救魔没什么好回报吧。不报救命之恩,还下毒给你……还有魔来追杀你。”
尹楼兰深吸口气,闭目反复思索后,睁眼说道:“她在魔域……应该有许多喜欢她的。起初,我救她时,她对我很好,就和我遇到的普通病人一样,礼貌温柔。她对我温柔,让我得罪了她身边的那些魔,这次去复诊,我应该被他们盯上了……她送我到鬼见语时,叮嘱我不要再见她。”
他早就想好了措辞,反复将这些话雕琢,让它们听起来更加可信。
“听起来,这个魔姬在魔域地位不低啊。”淮枢宁道,“羽弗,你觉得呢?”
羽弗冬:“是我的话,更想知道那加儿子的情报。神秘兮兮的,但根据咱们捕获的那些魔吐出的信息来看,魔王子应该是魔域明主了,干劲挺大。尹先生有打听过这些吗?”
“我的命只有一条,为何要去作死。”尹楼兰垂眼回答。
他有了几分力气,这次挣开了淮枢宁,走入雨中。
羽弗冬不解:“大晚上的,上哪去?”
淮枢宁跨过门,伸手。
羽弗冬琢磨了会儿,恍然大悟,摸出一把伞来双手呈给她。
淮枢宁快步追上尹楼兰,默默撑起伞。
尹楼兰顿了顿,一言不发,走到了医馆的废墟前。
跟在后面的羽弗冬见状,一拍脑门咋舌道:“好惨。”
他算半个医士,瞧见这散落一地又被雨糟践过的药材,肉疼的直龇牙。
再一瞧废墟旁,尹楼兰那抹有些无助茫然的背影,啧,更惨了。
连他都有些心疼了。
15.想得美
尹楼兰有些茫然。
他的药柜倒了,药埋了一地,他连先救哪一个,先心疼哪一个都不知道。
他推开淮枢宁,跌跌撞撞在砖块瓦碎之中打转,无来由的,想起了医馆的那块门板。
终于,他在百米开外,寻到了医馆的半块门板。
它孤零零躺在积水中,旁边没有医馆的药材陪着,只有一张翻到的椅子,还是茶水铺的,与它遥遥相望。
他抱起那块门板,木呆呆地抱着,回头又看了眼一地废墟。
雨还未停。
雨水的凉意从他指尖开始,冰冷的痛和麻木僵硬感,一点点顺着手指冰冻到全身,如果不是那颗心脏,他现在就要熄灭在这场雨中,和他的药一样了。
他费力地拖着门板回去,将它放在废墟前,支好。
接着跪在地上,移开一块砖,拿起砖下的药材。
那是一株处理很好的锦灯根。为了挖它,他猫在沼泽边,等了一个晚上。
淋了雨,还是加了料的雨,这株药材,它已“死”了。
不仅仅是这株锦灯根,这满地零落的药材仿佛都在向他求救,也都已宣告死亡。他不知道要救哪一个,也无需救哪一个了。
都来不及了,他的拯救,仅是徒劳。
颓丧时,尹楼兰忽然想到了他的槐树烟,他的花药膏,他支棱起精神,再次推开递伞过来的淮枢宁,跪在废墟里翻找。
雨水顺着他的轮廓滑下,打湿后的睫毛,重得要抬不起了,仿佛他哭了,泪水从他睫毛簇的尖端落下,滴在盒子的残片上,四溅破碎,好像在向他重演这些药都是如何死去的。
装着槐树烟的盒子碎了,里面的槐树烟,早已在雨水的冲刷下混入泥土,又化作泥水流散。
而盒子的残片旁,正好躺着绮柳给他的紫菖蒲烧土。
紫菖蒲……
这场雨,这些药,都是因他而起,明明知道花药膏还够用,却还是自作主张的,拿着紫菖蒲作借口去见绮柳,自作主张的告诉她,凌渊公主在这里。
其实他心里清楚,绮柳根本不需要他去通风报信,她在魔域过平静日子,统治着众魔,没有他这个意外,根本不会有任何魔离开魔域。
而只要他还在魔域附近,只要尚有魔火还未熄灭,即便凌渊公主在这里扎一辈子,她都进不了魔域。
所以,他去这一趟,到底是为了什么?
如今医馆坍塌,自己无处可去……是咎由自取。
一把伞撑来。
淮枢宁回头吩咐着羽弗冬。
“去叩,这里的土地精能叫来多少叫多少,去吧。”
“等等,换件厚的……这就对了。”
接着,一件厚实的羽氅盖了下来,裹住了他。淮枢宁半跪下来,为他系紧羽氅。
尹楼兰跪在那里愣了好久,又突然想起他还剩半盒的花药膏,站起来去找,但因膝盖的僵硬,刚刚起身,就又摔坐回去。
淮枢宁似乎没料到他会摔这一下,动作慢了半拍,没能扶住他。
“伤到了吗?”她关切道。
手心锐痛,尹楼兰默不作声遮起,将手藏进了羽氅中。
“等我一会儿。”淮枢宁塞过来雨伞后,一个闪身不见了。
尹楼兰撑着伞,眯眼回忆了好久,才想起自己把那半盒花药膏放在了酒坛子旁边。
酒坛震碎了,他泡的药酒早就随着雨水淌走了。不过有酒坛做定位,尹楼兰还是在附近找到了他那一小盒花药膏。
好在花药膏的盒子因为小得以保存完好,他蹭干雨水,塞进了怀中,冰凉的盒子贴着皮肤,让他打了个颤。
不行,太冷了,必须要找点酒喝。
他跨过断裂的矮墙,在茶水铺的半边废墟中,找到了一盏灯。
那灯罩在箱中,箱子受损,灯安然无恙,灯盘上还有浅浅的一凹灯油。
有灯油也好。
他端出那盏灯,皱着眉,仰头喝了那口灯油。
味道很糟糕,不过,至少能让他挨过今晚的潮冷。
喝了灯油,视线明朗了许多,他从羽氅中偷偷伸出那只受伤的手,迅速看了眼。
摔倒时,手被锋利的瓦片割了一道口子,血沿着指尖滴落,汇入地上的雨水后,化作无色。
他的血没有血腥味,而是一种如同烹煮树皮药草的味道,这味道混了雨水后,冷沉了不少。
尹楼兰抬手,舌尖凑过去,慢慢舔了血。
心脏越跳越快,那种烈烫的痛,压过手心的伤痛,仿佛身体里的血如油般沸腾。
这是在修复受损的身体,他必须得找点酒,化开花药膏,补一补这副槐木身。
他撕掉一截袖子,缠住伤口。
“过来。”淮枢宁在他身后招呼着,“到这来。”
尹楼兰缩回手,抬头。
淮枢宁带回来了一截马车的车厢。
她不会骑马,情急之下拆了车厢,让他进去避雨。
“快些的,刚能从床上爬起,淋了雨又病了怎么办。”淮枢宁一个闪身,人就热乎乎贴在他身侧,两只手牢牢架着他的胳膊,扶他到车里去。
龙应该是这世上最热烫的存在,她的温度,让现在又冷又昏,摇摇欲坠的他心生向往。
饶是这么想着,自己的身体已经主动贴了过去。而他的意志力也没多好,和这副身子一般脆弱,竟然想借“按计划行事”破罐破摔。好似全身上下,只剩下眼睛有点骨气,还负隅顽抗着,他目光含怨,又气又委屈地看了淮枢宁一眼。
这种复杂但好品的眼神,让淮枢宁很是兴奋。
“怨我呢?”淮枢宁高高兴兴道,“你先坐里面。随便你怎么怨,你蛮不讲理把医馆塌了这事算我头上都行。”
尹楼兰被她安置在小车厢里,坐下后,淮枢宁又消失不见,眨眼功夫,她将一杯热茶塞进了他手里。
“我不喝茶。”尹楼兰说。
“暖手的。”淮枢宁道,“我知道你不喝茶,你门口那只射干是个大嘴巴,什么都说了。”
尹楼兰一怔,捧着茶杯的手不自觉用力,关节泛白。
杯中的茶面起了波澜。
“你吃花草,喝酒,偶尔喝自己做的小油茶。”淮枢宁说到这里,乐呵呵问他,“油茶是茶吗?”
“……不。”尹楼兰摇头。
“是聆夜城的特色?还是繁都的?”
“……都不是。”尹楼兰又摇了摇头。
他喝的油茶,是他自己熬的,用花籽油和桂花一同熬煮,有时会根据自己的需要,添点其他的佐料药草,有时心里苦,也会加点糖渣之类的。
“我让羽弗冬去找土地精了,之前你该见过,来帮忙打理店铺的那些小精怪。我会让他们把你的医馆在搭起来,很快的。”她安慰着。
“等搭起来,”淮枢宁在车厢门外弯腰望过来,“缺什么,咱们一起补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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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尹楼兰别开脸,避开她的视线。
淮枢宁递过来一只酒馕袋,推到他身上,笑道:“酒也给你拿了,喝吧。”
里面装了半袋的烈酒,酒味醇香,遇火即燃。
尹楼兰怔怔捏着酒袋,抬头,车厢门虚掩着,淮枢宁又不知去了哪。
羽弗冬以鞭尾作杆,敲了山,敲了地,敲了各种石头,凑出了二十几只土地精,好说歹说,谈好了供奉的报酬,这群土地精慢吞吞去帮忙重搭。
他功成圆满,刚要回去复命,就见自家主子就在街边等他,仰着脸,一副深沉又郁闷的表情。她丝雨不沾身,周身仿佛亮着光,雨离她半尺外,就化为水雾。
“怎么了?”羽弗冬问。
“他宁愿待在马车里等重建,也不跟我同住。”
“……很正常啊,你……你吃得太快了。”羽弗冬说,“不行,你能先赦免我吗?我实在忍不了,想说你几句。”
淮枢宁伸手,微微躬身,作出一副谦虚姿态。
“但说无妨。”
“没你这么追的。”羽弗冬全盘否定了她,“你之前在昌府那床上,都做了什么?你也不怕把他吓跑了,唐突美人是不对的。”
“我跟他说了,之后让他跟我回京。”淮枢宁依然坦荡,“拿定主意后,自然要做给他看。不这样,他怎知道我是认真的?”
“不不不不不!”羽弗冬疯狂摇脑袋,抓耳挠腮道,“不是,你看上人家了,但人家能看上你吗?”
淮枢宁惊愕道:“难不成他还要看上国主?”
“不是,你这又跑到哪去了?说你呢,怎么扯上国主了?!”
“这天下,除了我娘,还有谁的风姿在我之上?”淮枢宁理直气壮。
“您可真自信……这话你……算了,别让浮光公主听见就行。”羽弗冬吐槽道,“倒是也有点自知之明,知道要把自己摆在国主之下。”
“不过我娘已经有述怀君了,我爹虽殒了,但我娘心里还是有他的。这么算下来,举国上下,能当他良配的,也就我了。”淮枢宁更加理直气壮。
“不能这么算!”羽弗冬连忙阻止她,“情爱一事和这些没关系,他、他也是有可能看上不如你的妖魔鬼怪的!”
淮枢宁扬眉:“哦?”
羽弗冬点头:“真的。”
淮枢宁哼声一笑,道:“少在那里胡说。他见过我,还能看上别人就怪了。罢了,你不懂如何示爱就不要胡说,我等曲衔回来,让曲衔教。”
“……”羽弗冬又挠起了头,“殿下,你有没有想过,你是要立曲衔做王夫的。”
“是啊,所以呢?”
“你……你就不怕曲衔呷醋?”羽弗冬含蓄道。
淮枢宁一脸理所当然道:“各司其职。我立曲衔是为了帮长姐跟二哥缓一缓朝堂关系,一来他是人族出身,二来我身边事他都熟悉,交给他我放心。至于楼兰……我是真的想要他。将来朝廷的事,都让曲衔来,楼兰放府里养着就是。”
羽弗冬:“……那万一,我是说万一,他俩打起来了,你……”
“帮楼兰。”淮枢宁说,“他病歪歪的,跟谁打都得吃亏。”
羽弗冬龇牙道:“你要这么明目张胆的偏心,曲衔不得把屋顶给掀了……”
淮枢宁笑说:“好办,你们来治曲衔,等回了京,我把你们全立了,一个都跑不了。”
羽弗冬抓着头发狂叫:“没救了!没救了!!”
16.神像
天蒙蒙亮。
小尖脑壳鼠头鼠脑的土地精们搭起了医馆的框架,羽弗冬在街旁叉腰指挥着,灵机一动,说裁缝铺的墙倒了正好,裁缝铺舍了不要,全都搭成医馆。
“布匹淋了雨还能要吗?”羽弗冬问。
小地精们不回答。
于是,羽弗冬又问淮枢宁:“布匹淋雨还能要吗?”
淮枢宁也不知道,她认真思考后,回答:“或许?”
“我觉得是能要的。”羽弗冬说,“淋雨和洗衣服也差不多。”
淮枢宁一锤定音:“拿走你用,再送批新的给他。”
他当然指的是尹楼兰。
尹楼兰在车厢内,喝了酒暖了身子后,睡着了。
淮枢宁悄悄撇开门,望了眼。他歪着脑袋头抵车壁,双手捧着那杯凉掉的茶,睡沉了。
幽绿色的大氅遮了全身,露在外面的,是细白泛粉的手指,一段修长的脖子,一张熟睡中精美脆弱的脸。
他紧闭着眼,纤长的睫毛不时颤抖着。
淮枢宁不自觉地又靠近了些。
他的眉梢眼角,在惊觉媚艳后,更多的是楚楚可怜。似乎总蹙着一分忧郁,孤独外溢。
他明明有艳光四射的美貌,却总敛在脆弱的琉璃壳内,见了他,比明艳美人更先浮现在脑海中的,是怜惜美人四个字。
他的媚惑,不是明目张胆的勾引,而是带着痛苦和歉意,美得仿佛在求饶,求被他惊扰到的人,赦免他的无心之罪。
但这都不足以让淮枢宁心动。
不是因为他美得特别,美得别有一番滋味。而是她从见他的第一眼起,总有一种“找到了”的惊喜感。
她确定自己之前从未见过尹楼兰,但第一次见他,心弦就乱了,仿佛见到了相识已久的故人。
淮枢宁关上车门,问羽弗冬:“朝中吏部的那个姓柳的官员,柳池?他夫人,你还记得吗?大约是姓林,林小姑娘。”
羽弗冬想了想,想起一张情绪外显的哭脸,他点了点头:“是,林大人家的女儿,林司言,宫宴上哭的那个,我还有印象。”
早年,林大人家的女儿林司言在宫宴上,第一次见到刚入吏部的小官员柳池后,痴痴对着他流泪,虽哭却像喜极而泣。
国主好奇,问她因何而哭。
林司言道:“臣女一见柳大人,如同旧识,又如故人重逢,一时情起,感慨万千。”
不久后,林司言就与柳池缔结良缘,才子佳人,传为一段佳话。
淮枢宁笑道:“从前不懂,如今……大约与她心境相同了吧。”
说着,她又拂开车门,望了一眼。
尹楼兰一侧的长发垂落遮了脸,那缕如吸足了墨汁的青丝垂发,柔如最轻软的绢织绸缎。
一旦这么想了,就仿佛感受到了他这缕秀发的触感,柔软微凉却在摩挲是,指腹微微发烫。
淮枢宁手痒,最终还是将指尖伸过去,轻轻拨开了他这缕头发,动作极为温柔地将这缕头发挂在了耳后。
她轻轻捻了捻手指,触感比她刚刚想象的要更好一些。她甚至能嗅到指尖还残留着他发丝上的香气。
那是一种和他差不多,并不热烈明亮的香味,幽幽如只在夜间羞涩绽放的纯白之花,香气并不明显,可一旦意识到这缕香气后,这妖娆香就会突然盛放,勾搭着凉夜的月色,一同袅袅婷婷撩人。
冷冷清清,妩媚香艳。
淮枢宁的手指勾勾挑挑,连他睡着后的浅息,都觉在幽幽吐香。
心痒难耐。
淮枢宁轻轻勾住了他的手指,悄悄扯了扯。
他像个无知无觉的漂亮人偶,沉沉睡着,连呼吸都没有变。
淮枢宁小心捏住他的手掌,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细细端详着。
美人连手都是美的,不知,藏在衣服里,她从未见过的身躯,又是何等美景。
淮枢宁的目光停在他缩在衣袖里的另一只手上。
好久之后,她才收回目光,再次关上了车厢门。
看起来,就像把不动不言的美人囚在了她的盒子里。
已近清晨,作监工的羽弗冬双手托着腰,在屋檐下明晃晃打了个哈欠。
淮枢宁勾了勾手指头,他飞速摇了摇脑袋,打起精神跑来。
“你去查点东西。”淮枢宁摇开扇子,贴耳嘱咐了一番。
羽弗冬的表情从认真到愕然再惊愣。
“殿下?”
他看了眼紧闭的车厢,再看向淮枢宁,好像要从她这里得到一些确定的东西。
“殿下是怀疑……”
“去吧。”淮枢宁点了点头,见羽弗冬仍然惊讶,无奈道,“羽弗,你难道真的信他那番说辞?”
羽弗冬回神,抱拳一礼,翻身跃走。
淮枢宁展扇,那白色的贝扇上,刻着一条龙形雕。
“六业,你在繁都,行事方便,替我再查一个人。”
她余光瞥了眼车厢,低声道:“尹宗夏。”
龙形雕亮了刹那,贝扇上浮闪过得令二字。
茶水铺的老板起了个大早,人还迷瞪着,到了街前左看右看,才明白过来,自己的铺子碎了。
“哎哟!哎呦这可怎么办!”茶老板拍着大腿,“大人,昨晚出了什么事?”
淮枢宁掏出一叠珠票,塞给茶老板,笑眯眯道:“昨晚电闪雷鸣,击中了你铺子。好在那种在坛里的小妖送去了你家宅里,吉祥如意。”
茶老板推脱了几次,收了珠票,颇懂人情世故,只字不提损失,只问尹医士可还好。
“昨日他也不在此处睡。”淮枢宁依然笑眯眯。
茶老板哈哈笑了两声,给淮枢宁玩笑似的作了揖,逗趣道:“昨日甘清兄弟在我家唠叨了一宿,我就说,女侯您是个可靠的,小医生得您照料,咱们又有什么不放心的。”
“客气了,也应感谢街坊邻居平日对他的照顾。”淮枢宁学着羽弗冬刚刚的作礼样子,冲茶老板比了个拳,笑问,“他在聆夜城待了有六七年了吧,就一直孤零零一人?”
茶老板到底是经验多,听出淮枢宁在打探尹楼兰身世过往,他像家里的长辈,铆足了劲把尹楼兰往外推。
“是呢,大家伙从前还愁呢,小医生多年来孤身一人,进山采药几天几夜不归,这种日子没个指靠是不行的。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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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也知道,这孩子这样貌还有这品性,待在咱聆夜,着实也找不来合适的,咱聆夜哪能有匹配得上的……要不是您,这孩子还没着落呢。”
淮枢宁又同茶老板闲唠了几句后,问他:“聆夜城,有贤王庙吗?”
“您是问哪个?”茶老板说,“聆夜野庙不少,贤王庙有两处,一处是前朝的贤王庙,还有一处是咱龙主登基后,公府前年才修的新庙,供奉的是一尊怒目神像,也说是贤王,断冤狱的,谁家有冤情了,都可去拜一拜。”
“嗯,就是这个,在哪块?”
“城郊东北,那处有个断桥,过去断桥,就是那庙。不过那庙虽然新,公府却落了锁,也没人去拜。”
茶老板说到这里,八卦道:“据闻,这新贤王庙,供奉的其实是咱朝的跃金皇子,说跃金皇子有一神能,能幻化千百身,只要有神像在,就能通过神像与他传讯,诉说冤情。”
“是呢。”淮枢宁摇着扇子道,“跃金皇子司掌刑罚。”
“嗨,那怪不得公府给上了锁。”茶老板摆手道,“小地方的人,怎敢惊动皇子殿下。万一真有冤情叨扰到皇子殿下,岂不是显得咱聆夜城的官员无能,哎哟,哎哟哟,我多嘴,您可别怪罪。”
“原来离京城远了,还真管不到。”淮枢宁意味深长道。
城郊断桥爬满枯藤,神庙小小一座,因修缮好后就落了锁,也无人供奉,瞧起来虽新却荒凉。
淮枢宁贝壳扇子轻轻敲在铜绿的锁上,锁头啪嗒掉落。
她推开门,眯起眼等灰尘扑过后,迈入庙内,扇去神像上的浮灰。
神像白面浓眉,瞪着一双大眼,说不上好看,但也不难看。只不过威严过头,在空荡荡的神庙里,十分滑稽。
淮枢宁手中扇子轻巧三下神像的脑袋,唤了一声:“二哥。”
无人应答。
淮枢宁等了片刻,又唤了一声:“有急事,二哥,二殿下?二哥哥,哥!”
神像的眉毛动了动,眼睛亮了起来。
“说。”
神像冷冷吐出一字,庄严肃穆,六亲不认。
“我想要你审问过的,所有被俘虏的魔的卷宗。”
神像沉吟片刻,依然是那副板正无情的口吻,道:“卷宗共一千三百二十九册,多。”
“二哥,里面提到魔王那加,还有他儿子的,有多少?”
又等了会儿,神像回答:“二百三十七卷。”
“还好。”没想象的那么多,淮枢宁松了口气,“劳烦二哥送来。”
神像沉默。
神像欲言又止。
淮枢宁又道:“等等……”
神像似乎在“屏息”等她回心转意。
淮枢宁道:“有无般若公主的?”
“前朝加俘魔的案宗,提到般若,共计二十一处。”
“也拿来吧。”淮枢宁说。
神像继续沉默。
“对了!”淮枢宁又道,“可有般若公主与魔王那加的画像?”
神像终于发问了。
“你到底想查什么?”
“他俩的儿子。”淮枢宁说,“那个魔王子。”
17.楼兰
手中杯子摔落的刹那,尹楼兰猛地惊醒。
昨夜的酒太烈,他又因寒冷贪多,浑噩不清的沉沉醉过去。此刻惊醒,心脏狂乱跳动,压不住的血腥气上泛到喉部,灼烧过后是发腻的腥甜。
这是他喝了灯油后又浇上烈酒导致的,这种无序的混乱让他身体内的魔火兴奋摇曳,也折磨着这颗心脏。它们要的并不同,他的魂魄需要魔火支撑,而支撑他身体的心脏,则讨厌那团魔火。正如他现在的困境,不知自己该归于谁。
平日里,他会小心翼翼维持着两者间的平衡,少许的药酒,滋补着心脏,也让那团火能持续燃烧。
昨日……不,自从龙女出现后,他就乱了。
尹楼兰推开车厢的门,外面阳光泛白。
他眯起眼睛,适应了光线后,惊讶于眼前的街景。
他的医馆搭起来了,入口门比原先要宽阔,药柜的上端虽然被砸裂了,但大部分只要合拢抽屉,就还可应付一阵。
那些长着黄大仙脑袋的小土地精们,正在帮他洗刷晾晒柜抽。
旁边围观看热闹的街坊说:“尹医士,昨夜好大雷啊!”
“尹医士没事就好,昨晚我都没睡好觉,本想今天找你拿副安神的药……”
尹楼兰记下他们的需求,怯怯走近熟悉又陌生的医馆,向里面眺望。
“怎像只猫。”淮枢宁在挑医馆里还算完整的东西,她将那些密封很好侥幸没因房屋倒塌破碎的瓶瓶罐罐都挑了出来,放在一旁清点。
她擦拭瓶罐的动作透着一种生涩,却对手中的每一个完好的药罐们都认真对待。
这让尹楼兰很是感激,他又小心挪近了些,看向那些幸运的药材。
“不剩多少,但有,不算太糟,对吧。”淮枢宁如此说着,像是自然而然的动作,她抬起手摸了下他的脸,像亲昵的玩笑,还轻轻捏了捏他的脸颊。
“总算见你脸红的模样了。”她笑眯眯道。
“虽说不是因为羞涩。”
尹楼兰的脸上是酒气晕染的酡红,那种红就像披了一层烟雾,并不似涂上的胭脂,而是为人涂抹胭脂时,残留在指腹上的那层淡粉。
被这么说,尹楼兰只是蹙眉,那种含义复杂的埋怨与气恼就从他漆黑的眼眸中迸出,无声凝视着眼前人。
“不要这么看着我。”淮枢宁笑着,眼却不离他,那点赤金似乎化为了火,焚着黑色中藏着的情念。
“你这里缺个镜子,不然你就知道,你这副表情有多危险。”
反应过来自己被调戏后,尹楼兰避开了视线,绕开她到后堂去。
后堂比原先的也要宽敞了,土地精们正在垒建新的灶台。床因塌断,和倾翻的桌子一起,被土地精们劈成柴堆到了一旁。
“床要做新的了。”淮枢宁故意从身后,贴在他耳边说,“这些小妖精手脚再快,今晚也做不好。所以……你还得跟我回去,到我那里去。”
尹楼兰不知道怎么办。
他想推开淮枢宁,但想到自己身份使命,抬起的手最终还是放下了。
他望了淮枢宁一眼,她始终是一张笑脸,脸颊盈盈有光,朝气蓬勃。
和他不同,疲倦忧郁与病气交织成被迫的慵懒,连发脾气这种需要耗力气的本能都做不到。
“伤好点了吗?”淮枢宁擒住了他缠着布条的那只手。
尹楼兰狠狠一怔,血色褪尽。
“昨晚还躲,就知道你肯定伤了手。”淮枢宁拆了布条,“湿了一晚上的东西,总归是对伤口不好,你也是个医士,我见你对妙殊挺细致,怎对自己这般潦草?”
尹楼兰想收回手,却赶不及她的速度。
缠手的布条扯开,尹楼兰和淮枢宁一起看向那道伤口。
手上浅浅的伤口愈合成了一道线,没有异常之处。
淮枢宁扬了扬眉,尹楼兰则不着痕迹的在心里松了口气。
尹楼兰挣开她,转身找药。
淮枢宁又跟上,捉起他那只手,前后翻着看了,兴味盎然道:“我来。”
她从怀里取出碧玉小瓶,一整瓶翻扣在他手心之中。
尹楼兰瑟缩了一下,但被她牢牢抓着,像极了挣扎无果后无奈放弃,任由摆布。
只是,他最终还是别开脸,眼睛望着别处,低声抱怨了句:“太多了。”
“我知道,我这不是第一次,没准头嘛。”
就如刚刚她打理那些药罐,淮枢宁的动作依然是生疏但无比认真。
她用指尖把药水推开,仔仔细细打圈揉着。
“我还未问过你的生辰,能说吗?”她一边捏着他的手上药,一边状似无意地询问着。
很久都没等来回答。
淮枢宁看了眼他,尹楼兰垂着眼帘,出神地盯着手。
“看来是不能说。”淮枢宁笑着,怀里又拿出一条扎布,轻轻撕成合适的窄度,从手腕那里搭上,缠扎他的手。
“我只是好奇,尹医士跟我差多少岁,或许,是我在你前头,比你年长?”
她以为尹楼兰不会说。
但布条抽紧的刹那,尹楼兰皱了下眉,低声道:“我比你年长。”
“哦?”淮枢宁的眼睛瞬时亮了,仰起脸快乐道,“先生知道我的生辰?”
尹楼兰慌乱了片刻,有些懊悔。
“天下谁不知你的生辰……他们称你的生辰是万魔寂灭之时。”
“确实有这个说法。”淮枢宁打好结,并未放开他的手,而是离近了,用那双熠熠有光的眼眸紧紧锁死他的视线,令他不得不看向自己。
“按前朝历法算,我生于大安三十七年。”淮枢宁的目光似乎要从他的眼眸中挖掘出什么,“这么说,我要叫先生一句……”
尹楼兰知道她要说出什么词,他猛地抽出手,愠怒地瞪她一眼,几乎要落荒而逃。
“承不起。”他说。
“不得了,生气了。”淮枢宁并不在意,她拽过尹楼兰,凑上前去,朝着那张形状优美柔润的唇贴了上去。
只是贴了一下,果然他和自己意料的那般愣住。
要的就是这个反应,淮枢宁如愿吻了上去。
这就是诈吻。
等他反应过来,推开她也是意料之中的。
等等,他怎么……
他没有推开她,手在本能抵住她胸口,慌乱挣扎后,竟然整个人沉了下去。
虽有不情不愿,但他有点……逆来顺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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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
淮枢宁放开他,好奇道:“你怎么心事重重的。”
尹楼兰抬袖捂着嘴,一动不动,好半晌,衣角被土地精撞到,他才皱起眉,慢吞吞后悔起来。
真的很有意思。
淮枢宁又道:“现在想想,每次要你跟我回去,你虽然面露不喜,却没拒绝过。”
除了一开始,她趁人之危时,他说了不,之后就再没说过。
尹楼兰依然捂着嘴,紫色的衣袖盖着手,挡住了他的下半张脸。而他的眉眼间,分明是纠结忧郁的心神不宁。
淮枢宁问:“你在怕什么?”
尹楼兰没回答。
“那么,我问得再清楚些。”淮枢宁迫近了他,“等此地事了,你跟我回华京吗?”
他的神情告诉她,他在思考。
然后,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目光清明了一瞬,可等目光碰触到她后,又小小的怔愣后,闪过一丝痛苦。
好复杂的心绪。
淮枢宁手腕一绕,指尖捏着一把流光溢彩的纯白贝扇,将他的衣袖按下。
“给我个回答。”
尹楼兰摇了摇头。
他垂眼,好半晌,回答:“我要到繁都去置办药材,如无意外,会长居尹府,就此和殿下别过……殿下忙完聆夜城公务,恕我不送了。”
他这番话,自然是拒绝的委婉说辞。
看来他一番挣扎后,还是选择了推开龙女。
“你当然不必送。”淮枢宁手中的洁白贝扇抵在了他领口,再往前就是咽喉,“我说过,我回华京那日,也要带你一起。”
“我不去。”
“由不得你。”淮枢宁道。
尹楼兰握住扇骨,皱眉道:“公主殿下是要仗势欺人强取豪夺吗?”
“我从未试过。”淮枢宁慢声回答,“如今,可以一试。”
半夜,羽弗冬归来。
见淮枢宁院外独酌,屋内空无人,他疑惑道:“医馆的床打好了?”
“没有,他睡马车里了。”淮枢宁笑了下,道,“趁人之危,但也不能太趁人之危,我心软了。”
“……”羽弗冬挑开耳饰流苏,大马金刀坐下,自行取过酒,给自己倒了一杯。
“羽弗,你知楼兰二字,是何意吗?”
“大约应是个什么典故。”羽弗冬说,“我隐约记得,楼兰与美丽梦幻挂钩。”
“大约千年之前,就在如今魔域这块,曾出现过一个国度,名楼兰。这个国度富饶神秘,人人貌美,田里生金,河里流酒,有梦幻美丽之意。不过也有人说,楼兰的出现,是为了向中州朝廷复仇。后来,楼兰古国一夜之间倾覆消失,复仇更是无从提起。”
淮枢宁给自己斟了杯酒。
“所以楼兰二字,亦有复仇梦碎之意。”
“哪查来的?”羽弗冬说。
“二哥从前朝留下的《三十六国见闻考》中翻出来的。”淮枢宁道,“你说,尹楼兰的楼兰,会是哪一个?”
槐树化魅身,因貌美,得名楼兰,说得过去。
那么,为他取名楼兰的人,知道楼兰的另一个引申义吗?
复仇梦碎,
何为复仇梦碎?
18.蛇蜕
“也该说说了,我让你查的事,没进展你不会到我眼前晃这一下。”淮枢宁转着酒杯抬眼。
“当然!”羽弗冬清了清嗓子,说道,“大进展没有,不过,本就在收集各路消息,按殿下的意思吩咐下去后,很快就收到了线报。百里外,有个跟魔打过交道的老妪还活着。”
羽弗冬压低声音道:“我亲自找去问了,那老妪说——般若公主还活着。”
二十年前,老妪家中突然出现两个魔。
他们路过此地,恰巧饿了,便烹了老妪的儿子儿媳以及刚出生的幼孙填肚子。
或许是嫌弃老妪上了年岁,肉柴不香,两只魔放过了她,只叮嘱她自己好好捂着嘴,莫要哭出声打扰他们进食。
两只魔大快朵颐时,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老妪,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原话她也记不清多少了,那种情形下,还能听几句对话,已经很了不起了。”羽弗冬伸出两根手指,“两句,只剩两句,她还能记起。”
吃她儿孙的那只魔说:“按人的排序算,般若公主到底算太子还是皇帝?还是摄政太后呢?魔王子又该如何算呢?”
只吃她儿媳的那只魔说:“我愿尊她为皇帝,至于魔王子……国师?哈哈哈人族是这么算的吗?”
淮枢宁若有所思。
羽弗冬知道这点消息不够,解释道:“还在调查中,和咱之前的调查都放一起看的话……我认为,般若公主还活着的可能性,不小。”
淮枢宁忽然笑了一声,点头道:“不错。这些年我总有种感觉,同我们交手的那些魔,背后的魔主,行事风格不像魔,隐约像个……位高权重的人族女主。”
这些年潜入华京的魔,总有种报私仇的感觉。不仅如此,与魔暗通款曲的华京人族也不在少数,密谋行刺国主的那些人,背后多少都有魔的影子。
之前,她怀疑那加之子是受了般若公主教导才会如此行事。现在看,如果那加死后,并不是魔王子当政而是般若公主……一切就通了。
羽弗冬感慨道:“人族公主能在魔域活这么久吗?如果她还活着,现在有六十了吧?”
“魔不会甘心居人之下。”淮枢宁道,“我猜,可能是以某种形式活着。”
“……只留了个脑袋发号施令?还是说,做了垂帘听政的那种?”羽弗冬猜测,“比如,借儿子的身份号令群魔?”
“……国师。”淮枢宁沉吟道,“他们把魔王子比作国师……羽弗,国师一般都做什么?”
“要是参考人族前朝的那个国师,”羽弗冬表情古怪道,“就……自杀喷血,开祖庙祭天,召唤咱们出来。”
“在此之前呢?”
羽弗冬想了想,一边摇头一边说:“我不清楚,这得问曲衔了。”
“国师……”淮枢宁拇指搓着下巴,喃喃道,“魔能接触到这个词,必然也是般若公主教的。般若公主眼中,国师会是什么呢?为什么魔王子不是储君,而是国师?”
“虽然你要我查的还没结论。但,有一点,应该可以确定了吧。”羽弗冬说,“咱们这些年怀疑的应该是真的。他们在参照人族的国家规格,组建魔军和朝廷。”
淮枢宁举起酒杯,扬了扬眉,脸上挂着神秘的微笑,一饮而尽。
“我们,照计划行事。”她说。
“好怕被他们提前发觉,我们已经发觉他们在秘密养魔军这件事。”羽弗冬小声道。
淮枢宁展开洁白泛光的贝扇,前后翻面把玩了会儿,忽然道:“羽弗,妙殊和我断联了。”
她屈起手指敲了敲扇子上的龙纹。
“杳无音信。”
羽弗冬眼睛一亮,兴奋道:“他进去了?!”
淮枢宁嘴角扯出缕微笑。
“不管用了什么方法,此刻,他一定已身在魔域。”
羽弗冬又担忧起来:“要拿到魔域地形图,还要掌握他们的情况……妙殊一定很辛苦,好担心他出不来。”
“妙殊能进去,就一定能出来。”淮枢宁语气平静道,“此事,唯独妙殊能办到。”
只需静等即可。
尹楼兰睡不着,后半夜到医馆里,慢悠悠清理残存的药材,写了个长长的单子。
核对三遍后,看着那长到拖地的药材补货单,他眉头轻蹙,面露难色。
这些常备药材不能不补,聆夜城的街坊邻居都等着用,所以他必须尽快到繁都去,找姐姐置办了带回来。找姐姐不能只拿不给钱,这才是问题所在。
他反复盘了自己的积蓄后,翻起了衣箱。取舍到天亮,千舍万舍的,才忍痛挑出两套衣裳,仔细叠好,抱着去了当铺。
接着,他给坛中妖配了药水,摸去了西角巷子茶老板的住处,轻轻叩门。
坛中妖声音隔着门传出:“谁啊?老狐狸昨晚出去吃酒了,还没回。我叫甘清,我可以给你捎话!”
尹楼兰放下手,默默想了几圈,小声道:“是我。”
他声音不大,是一种很省力气的答话方式,不知坛中妖怎么听见的,或许只是因为声音小,坛中妖推出的。
“美人儿!”坛中妖高高兴兴道,“你来看我了?!”
院子里传来钝钝的蹦跳声,声音逐渐靠近门,“吱呀”一声,坛中妖拉开门,绿叶子在头顶昂扬着,仰起一张五官粗糙的傻脸冲尹楼兰笑。
尹楼兰将药汁递给他:“一日一次。”
“老狐狸说你医馆塌了?”
“……又好了。”尹楼兰垂眼,看向坛中妖的脚。
这小妖虽然分开了两条腿,但脚趾还连着,没长出根根分明的脚趾形状来。
“这药缺了几样药草,效果不如从前那般好……”尹楼兰说,“我要去繁都……尹府,置办些药材回来。”
“那你医馆怎么办?”坛中妖关心道。
“缺药,也开不了,就关了吧。”尹楼兰说。
“得多久啊?”坛中妖问。
尹楼兰想起,下个月是尹琏的生辰,既然回繁都,那就应该给尹琏过了生辰再走。
“要十来天。”
“我给你看医馆!”坛中妖自告奋勇道,“你那吃了能让他们变大变长的药还在吗?在我就只卖这个!这个我会卖!”
尹楼兰别开眼,被谁逼迫似的,不情愿地点了点头。好半晌,皱眉道:“只是时间长,不是别的长……”
“管它呢,反正有这玩意儿在就行,也是个重要营生呢,我替你卖!”坛中妖挥手,就这么敲定了。
医馆暂时托付给坛中妖后,尹楼兰稍稍轻松了些,盘算着自己要穿什么样的衣裳去繁都见尹宗夏。
想来想去,他翻出了箱底的织锦披风,淡紫色连枝牡丹纹,搭件浅杏色的挂里,不寒酸也不会太惹眼,不会让姐姐担忧他马虎度日。
只是袖摆那里破了个小洞,得仔细织补。
尹楼兰怕自己针线拙劣,被尹宗夏瞧出织补痕迹,思来想去,艰难翻出蛇妖需要的一小壶药酒,带着这件织锦披风去了城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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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家,那个聘了蛇妖做女婿的城南大户。
曹家有个绣娘出身的奶娘,针线活做得很是细致。
尹楼兰找上门,曹家的蛇妖女婿前来接待。
“尹先生。”蛇妖细长的脸,眉眼都是细长上挑的,嘴唇薄薄两片,乍看不舒服,但越看越耐看,算是眉目清秀,妖形不重的相貌了。
尹楼兰同他说了要去繁都购药,想请曹府帮忙织补这披风的事,蛇妖豪爽应下,叫人来将披风拿去给绣娘。
“找我们就对了,先生这件织锦是好东西,旁人粗手粗脚的,确实不好补。”蛇妖说罢,又道:“先生来的也巧,我前几日正好蛇蜕,这次蜕了一整张,完整得很,就给先生入药用吧。”
他塞来了一个沉甸甸的油纸包,里面就是他蜕掉的皮。看蛇妖的笑容,这皮蜕得完整,他很是自豪。
尹楼兰轻轻摆手:“医馆遭难,一时紧张,就先不换了。”
“我听说了,不是让你收,这是我送你的。”蛇妖道。
曹府的下人又送来了几匹色泽鲜艳的布缎。
尹楼兰瞪大了眼,不解,但眼巴巴盯着看。
蛇妖言语真诚道:“我自小受爹娘照拂,化形了报恩,却因妖身薄弱,让夫人频频受失胎之苦,今年这胎总算是稳固了些……前不久,我夫人有早产之兆,是尹宗夏圣手救护及时,才保住了此胎。我感激不尽,先生这次去繁都,替我将这份谢礼送去,聊表心意。”
尹楼兰想起了他也有东西要给蛇妖,垂着头摸索了许久,从袖中掏出了那壶药酒。
这药酒,与他常卖的那些“变长”的药,效果相反。这是专门给蛇妖抑制淫念用的。
蛇妖瘾大且生机重,遇房中事,常常难自抑。一不小心时久且频繁,与人结合,并不是幸事。故而,需要一些药来抑制欲念,平衡与人的关系。
“……医馆塌时虽然砸中了它,但还是剩了一些。”尹楼兰道,“你且喝着先,我从繁都回来,会抓紧再熬制。”
蛇妖唉声叹气道:“蛇性本淫,唉唉。要不是先生……我真不知该如何感谢。”
在曹府补好织锦披风后,尹楼兰到金银楼去,给尹琏瞧个小金锁作生辰礼。
聆夜城的金银楼虽然以楼自称,实则就是个小铺子。储金不多,看来看去,也就三个指甲盖大小的金锁。
金银楼的老板是个胖乎乎的商人,家底大约和曹家差不多。尹楼兰犹豫着买长命百岁还是纳福时,这老板笑呵呵从府中赶来,停在他身边,呼哧喘气地说:“小先生,药馆重建,珠钱还够吗?”
“开销大啊……”老板又不加掩饰地朝尹楼兰身旁贴了贴,小眼睛黏在他拿着金锁的手上,似乎想要一把抱住这只手往自己的大脸上揉。
“我母亲年纪大,需要个人照顾,小先生没处去,可以来我府上……”
一声悠扬清亮的声音响起。
“在这儿做什么呢?”
淮枢宁一身雪白,周身带着阳光,哗啦一展扇,挡开那老板的小眼神,气定神闲摇了摇,合拢了扇子,挑过尹楼兰下巴。
“不是说好了,睡醒要等我,咱们一起去繁都吗?”
尹楼兰犹犹豫豫扔来一记气鼓鼓的眼神,手推开了她的扇子。
“买什么呢?”淮枢宁凑过来,扇子从他手中托起金锁,眯眼看了片刻,撇了下嘴角,歪头笑道,“我带你去买大的。”
金银楼的老板吧唧了吧唧嘴,在淮枢宁警告的斜睥下,识趣地让开了道。
19.画像
尹楼兰坐在摇晃的马车里,双手捏着一只沉甸甸的长命金锁,妖冶的美丽脸庞因迷茫羞愧,笼上了一层难以消解的愁郁。
淮枢宁拉他离开金银楼后,消失了一阵子,在他和驿站马夫商量路费时,她出现在面前,手中多了这枚长命锁,并提出,她可驾车送他去繁都。
“我在繁都也有些事要处理。”她说。
“我不能要你的东西。”尹楼兰递回金锁,她没接,而是奇怪地问他为什么。
“……是我要给姐姐的孩子准备生辰礼,这是我自己的事。”
“早晚也是我的事,拿着吧。”淮枢宁满不在乎道,“不会是嫌贵重不敢收吧?用金子造个医馆给你我也能办到,区区一点金子,谈不上贵重。”
尹楼兰轻声道:“……殿下如此,又和那些人有何区别。”
“那些人?啊,你是说刚刚对你起色心的老板。”淮枢宁哈哈摇着扇子,坦荡荡道,“当然不一样。”
她虽笑着,但语气认真。
“他有色心无色胆,见你落魄,起了龌龊心思,想用一点蝇头小利骗了你的便宜。而我——”
她合扇,斩钉截铁道:“我喜欢你,光明磊落,光风霁月。我会把想给你的都给你,无论你要还是不要。我不会借施舍骗你,喜欢不是难言之隐,我喜欢,我就说。”
一只修长白净的手伸到尹楼兰身前。
“上车吧,我陪你一起去繁都。”她微笑道,“省点是点,不是吗?”
现在,尹楼兰坐在马车内挣扎了许久,最终,掏出一方手帕,仔细卷包了这只金锁,收入衣袖。
是否该和她道声谢?
等马车停了到繁都了再道谢吧……
尹楼兰犹豫之时,车帘掀开,淮枢宁那双永远含着笑的眼睛望了过来。
月光清皎,柔亮如银。
“风景不错,要和我一起赏景吗?”她笑嘻嘻问。
尹楼兰摇了摇头。
之后,他慢慢说了声:“谢谢。”
“谢我送你金锁,还是谢我帮你省了路费?”她语气疑惑,疑惑得很是明显。
尹楼兰抬起头,想认真回答她都是,可抬头后,看到她那双眼睛里闪烁着狡黠,知道她其实什么都明白。
“……谢谢你。”这一句,尹楼兰自己也说不清楚是谢什么。
愧疚又泛上了心头。
出发前,他们在城门外遇到了醉酒回来的茶老板。
茶老板看到淮枢宁后,酒壮妖胆,问淮枢宁:“今日听酒友说起流云君和述怀君,不知女侯可见过。”
淮枢宁笑答:“不曾见过流云君。”
“女侯出生在流云君陨落后啊……”茶老板打了个酒嗝,遗憾道,“都说流云君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回雪穿云美如灿阳,真想知道究竟长什么模样,下次说给孩子们听,也可润色一番……”
“是可惜了。”
“不知凌渊公主是像流云君多一些,还是国主多一些?”
“一半一半吧。”淮枢宁摸着自己的下巴,认真思索了起来,“国主是这么说凌渊公主的,咳,不错,有你父君当年的一半风采。”
茶老板趁醉又问:“常听流云君美名,为何述怀君无美名传出。”
淮枢宁大惊道:“述怀君政事勤勉是唯一能劝住国主的存在,这还不算美名吗?”
“我是说,述怀君就无美男子之称……”
“啊,是这个啊……述怀君较为板正。”淮枢宁道。
“那也是个威武之相。”茶老板频频点头。
“……腰圆身短。”淮枢宁补上了最后四个字。
茶老板恍然大悟道:“难怪。那浮光公主跃金皇子……”
“一半一半。”淮枢宁乐呵呵将双手一握,朝华京方向一比划,笑道,“国主风姿绰约,当世无双,浮光跃金自然不差。”
茶老板满足了好奇心后,又醉醺醺感叹。
“若是那位三皇子在世,说不定还能窥见流云君当年风姿。”
“凌渊公主也不差的。”淮枢宁眯眼道,“不过……你说得对。”
她语气落寞了下去。
回忆起这段对话,尹楼兰捂着心脏,用求得宽恕的眼神,偷偷瞥了眼淮枢宁。
幸而她正仰头凝望着月亮。
一阵红粉夜风拂进车窗,车帘乍起,一簇簇的妖红桃花向尹楼兰衣怀里飘飞。
他捏起一片花瓣,轻轻搓了搓,如深潭般触感寒凉。
“桃花见。”他看向车外确认。
“不错,是到桃花见了。”淮枢宁勒停了马,向路旁的桃花见眺望。
“真美啊……”她说,“月光下看与阳光下看,完全不同的景色。”
桃花见的桃花景,远看似幽紫色,夜风拂过,花树摇曳波光粼粼,树下的水道幽如流银,静沉沉落入紫色桃花潭,无声无息。
尹楼兰走下车,掌心接住一瓣飞花,羽睫半垂,轻声道:“花开花落花燃烬,春风百年无一果。”
月光薄如蝉翼的银辉如轻纱烟雾,他披在身上,仿佛不似在人间,美得如幽冥艳鬼,一缕紫烟,一瓣飞花,如半透明的美丽人偶,一触就如水中月镜中花,随风碎了。
“是说桃花见的桃花?”淮枢宁好久才收回神思,问道。
“嗯,桃花见的桃花花落后第二夜就会再开,从不结果。”尹楼兰手指轻轻点在手心的花瓣上,垂着眼慢声说道,“月下开花时,摘下盛放的桃花见桃花,入药,有避子之效。”
“哦?”淮枢宁将扇子一指,又送到他身侧,作出搀扶之意,“你要去收一些吗?”
“……要用银器和酒保存才可维持药效。”尹楼兰摇了摇头。
这些他都没带。
“只银器和酒就可?”
淮枢宁拿出了一樽银瓶。
“我当什么苛刻条件……”她将这装了半瓶酒的银器放在他手中,笑道,“去吧。”
尹楼兰愣愣接过,不可置信地看了她一眼,妩媚的眼睛瞪大了,瞧起来不失可爱。
“比我年长……”他这个样子,怎么能比她年长,淮枢宁笑了起来,“也就年长个几天吧。”
尹楼兰眉头顷刻就蹙了起来,反反复复犹犹豫豫之后,还是忍不住,说道:“并不同年。”
他说完就后悔,可后悔完,还是觉得不甘心。
别开脸,又道:“总之,比你年长。”
“那好。”淮枢宁坏事做尽,不放过任何调戏机会,拿扇作揖道,“尹哥哥,采药可有我能帮忙的吗?”
尹楼兰的魂魄好像落荒而逃了,只留他的身体孤零零僵在这里,脸上的表情可以说是……惊恐。
渐渐地,这惊恐就变成了愧疚和难过,他这次,是真的落荒而逃了。他抱着银瓶,跌跌撞撞跑入了桃花见。
淮枢宁很满意捉弄的成果,摇着扇子悠悠哉哉跟过去。尹楼兰余光看到了她,又不好明显躲开,但很微妙的与她保持着距离,仿佛在用桃树躲她。
只是,不管他怎么逃,淮枢宁总能摇着扇子,缀在几步开外,不紧不慢与他渐渐拉近。
“不是要盛开的桃花吗?”终于在他破罐破摔放弃躲藏后,淮枢宁摇了上去,站在他身侧抬头,“我帮你。”
她手中贝扇悠悠一晃,手指轻响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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阵劲风扫过,树上千万朵桃花如雨落,纷纷坠下。
纷飞花雨之中,淮枢宁将目光全部投给了身旁人。
他微微抬着头,看着眼前花雨。娇艳红雨之中,他是最妖娆的那朵,被绫罗绸缎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美人,露出的白皙皮肤仿佛凝了香,能嗅到他藏在发丝下,那段脖子的幽香。
美得雾气氤氲,妖魅温婉。
淮枢宁的扇骨贴在唇上,目光灼灼死盯着他,无意识地追随着他移动。
无论什么角度,无论是走是停,是蹙眉还是展颜,他都美得无懈可击。
他身上有近乎捏造的精美感,又矛盾的拥有一份天然,仿佛天生如此。
“……你一定是魔。”淮枢宁沉眸道。
尹楼兰,你一定是魔。不然,无法解释你这份媚骨天成的美。
但用魔来形容你,似乎也有些浅薄了。
魔的美,有一种虚假感。他们像披了张画皮的食人恶鬼,是真正的无心,不会真正的哭也不懂真正的笑。
尹楼兰,他更像个人。所以,他的美,仿佛是从魔身上又长出了血肉,美得落地生根,色彩生动。
淮枢宁不停地将他放进自己的猜测中。
你到底,是不是。
你身上,为何这么多的谜题。
你为何这般神秘……
淮枢宁抑制不住嘴角的上扬,看向他的目光更加灼热。
……好喜欢。
好想,好想剥开他一层层的面纱,剥开他,看清他。
占有他。
一声鸟鸣。
一只小鸟停在了她的肩头,又起了几道无色涟漪,隐入空气中。
淮枢宁抬手,接住了半空中突然抛下的卷轴。
拆开,是几幅画像。
魔王那加。
从那些见过那加的人族,和被俘的魔口中,描画出的那加形象。
纤细颀长,犹如十七八岁美少年的魔王。
一张俊美的脸,美到蛊惑人心又狂气的紫色眼睛,睫毛长翘,在眼角留出一抹魅紫尾勾。
淮枢宁目光在画和尹楼兰身上来回折返,接着,又去看般若公主的画像。
公主的画像就多了,有朝中大臣画的公主朝服图,有宫廷画师画的公主和亲盛装图,也有太后画的回忆像。
而且这几幅图,不仅单画了公主,还都写了一句话,言称画像不及公主真颜美貌。
甚至有个画师因画不出公主的真实美貌而羞愤封笔。
淮枢宁之前从没看过般若公主的画像,对般若公主的印象,也只停留在,前朝被送给魔王的可怜人族公主。
今日见画像,她微微一愣。
这个般若公主……比魔还要魔。
那双眼睛,已经是画师温柔处理过了,但她仍然从那美丽的眼眸中,窥见了一种,燃烧着的,空洞却满是野心的欲焰。
她曾有疑问,开宗庙的规矩是所有皇室血脉都要血祭才可召出龙妖治国,为此前朝末帝请国师占算,将所有的亲脉都寻了回来,包括流落民间的,直到碑上文字全部点亮。
但,血祭缺般若公主,为何最后成功了呢?
人族大臣的说法,是般若公主嫁了魔,祖庙碑文就将她归于魔,不再是人了。
“怪不得会这么说。”
淮枢宁收了画,挑眉道:“简直跟魔,天生一对。”
只是,看完这二位天生一对的画像后,淮枢宁又觉得,她猜错了。
尹楼兰,跟他们相像之处——都是美人。
细究下来,好像谁也不像。
尹楼兰,比这对夫妇,要温良许多。
20.桃胶
尹楼兰手中捧着一整朵桃花,跪在桃树下,压低了身子,屏息接桃胶。
他被桃胶“困”在此处,维持着这个姿势,不敢妄动。
这给了淮枢宁可趁之机,她绕到树前蹲下,先歪头看他,后来嫌不过瘾似的,用手捧起了他的脸。
就像他捧着这朵桃花,她也在捧花屏息观赏。
尹楼兰分不出精力来“瞪”她,垂眼等桃树分泌桃胶。
这种桃胶异常珍贵难得,尤其月光下分泌的桃胶,凝固在花中,是十分难得的一味药。
淮枢宁左看右看,手指抚起了他的眉。
她不知该如何形容尹楼兰的独特气质,尤其现在的他,披着夜色的灵气,幽幽一缕,无端的让她想起了被匠人遗弃在废墟中的人偶。
身上的丝线是断的,孤零零躺在人间,像刚盛放的花被摘下后,又无情扔在泥沼中。
怎会从他的美中,看到衰败的模样。
“你是魔吗?”于是,她这么问了出来。
尹楼兰抬眼,就是那一刹那,被月光勾勒了银边的睫毛尾端翘起了一小抹弧度,让淮枢宁想到了那加的那副画像。
每次,从他抬眸的刹那,从他的眉尾眼角,就似一种妖娆凛冽的魔媚之态,无形飞出,飞向月亮。
她忽然觉得,这人并不是废墟里断了丝线的人偶,他的丝线还在月亮上牵着。
尹楼兰没有言语,只是看了她一眼,又垂下眼继续接他的桃胶。
桃花见的桃花,亦不寻常。它们如桃花中的魔,美丽妖娆异样,明明盛放却不结果,没有生机。从树皮裂纹中滴淌出的胶汁,是熟透的红。如火灼后的红烛蜡泪,如被爱人抛弃的美人血泪。
“你知道多少?”她声音不自觉轻了许多。
“你知道那个魔王子吗?”
“他会叫什么名字?”
尹楼兰终于看了过来。
“殿下与魔交锋这么多年,就从未听过他的名字吗?”
“是啊,他似乎学会了般若公主的那一套,只在后方操纵,不再像那加,人前出阵。”
淮枢宁收回了手,意犹未尽看着手指。
“魔王子……吞了龙蛋夺取生机后诞生的魔,到底是怎样的魔。”
她笑望着尹楼兰,问他:“你看起来,经常和魔打交道。魔也会生病吗?我从未听说过。”
“会受伤。”他说。
“那个魔姬,你有听她说过什么吗?魔火,魔域,魔王子……她在魔域是什么,抚慰魔王子的存在吗?”
尹楼兰怒目。
“哦?看来还真有情报。”淮枢宁笑了。
尹楼兰这才知道,自己中计了。
“知道什么,与我说说。”
淮枢宁的手指在他衣襟前划舞着,整张手轻轻按在了他的心口。
“你也要给自己洗清嫌疑。楼兰,你与魔走太近了,身上……也多少萦绕着魔的气息。”
“没什么能说的。”尹楼兰道,“你若怀疑我是魔,杀了我就是。”
“说了要带你回华京,怎么会杀了你。”
“即便我真的是魔?”
“当然。”
尹楼兰收起桃花,轻声道:“假话。”
“楼兰对魔是何看法?”
“……没什么看法。”尹楼兰如此回复后,抬头望着月光下的花树。
“如果,他们能像人那样繁衍,也许,他们也能像人那样生活。”
“哦?繁衍?你是说,魔现在嗜杀食人为祸百端,是不能繁衍引起的?”
“……不。”尹楼兰道,“但他们不眨眼地吞食人与妖,无伦理束缚,是因他们并无父母亲缘。连父母都没有的生灵,又怎知这世间的喜怒爱恨,亲人牵绊。”
“倒也有几分关联。”淮枢宁点头。
“如果那个魔王子……她是知伦理,懂得人的喜怒哀乐,她治下的魔域,是否会像人间?”尹楼兰抱着一丝希望试探道。
淮枢宁静静看着他,他说这些话时,清纯天真的,像朵开错了的纯白桃花。
“你像魔,但你不是魔。”淮枢宁双眉微松,眼底的那丝芥蒂怀疑消失不见了。
尹楼兰,他不是魔。
魔会伪装成“正常”的妖,说一些漂亮的话。但真正的魔,说不出这样的话。
魔无心,无父无母,就像上苍从阴间拨出了一批狡猾残忍的厉鬼,再给他们披上艳丽的皮。
他们犹如民间说的白骨画皮,空荡荡的没有真正的血肉。因此,真正的魔不懂怜悯,也无爱恨。
他们带着残忍的好奇,带着天生的恶欲,将破坏的火烧遍整个人间。只有这样,魔才能获得至高的快活。只有这样,他们才能从中贪取一丁点“活着”的滋味。
尹楼兰不是魔。
而且,说这番话时,他目光清醒,并不是被魔蛊惑。
“你知道,魔从哪里诞生吗?”尹楼兰问。
“紫冥渊。”淮枢宁展开了扇子,想听听他还能说出什么话。
“世人都知道,魔从紫冥渊而来。魔火,就是魔的生机。”尹楼兰看向手中合拢的桃花,微微有了笑意。
“我遇到的那位魔姬曾与我说过,魔火将熄。魔火熄灭后,天地之间,就不再有新的魔诞生。到那时,或许一直不能繁衍的魔,就会慢慢地和世间其他生灵一样,拥有繁衍的能力,真正融入这方天地。”
“你在等这个?”淮枢宁盯着他问。
他眼中流露出的感情不假,他是真的如此期盼着。
比神话还要缥缈的虚假,他竟然寄托了真实的期盼。
天真纯洁,异样的白色桃花。千万妖红当中的白色桃花,唯独他自己不知。
“你被她骗了。”淮枢宁道。
“为什么不信呢?”尹楼兰蹙眉。
“很简单,你不是魔,你不知魔的真实想法。”
“可她确实是在……”
淮枢宁慢声道:“你果真,不是魔。”
他不服。
可他更无奈。
尹楼兰独自郁郁后,甩来一句:“公主殿下不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我不会跟你去华京,我也不会喜欢你。”
淮枢宁没想过他会突然来这么一出,前前后后思索一遍,也没想到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怔了怔,淮枢宁道:“总不能不允许我喜欢你吧?”
“我不过是殿下的一次见色起意。”尹楼兰道,“我们不同路,也不是同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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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不一样。”淮枢宁道。
她拉住尹楼兰的手腕,袖里幽香绵绵依附了上来。
“你可知,我见过多少姿色撩人天生媚骨的魔吗?还有国色天香的人族美人,男人女人,艳鬼魔妖,还有天下第一美人,我见了,我都见了,名副其实。但,我从未起意。”
她眉头抬着,像是气恼,也还是带着几分笑。
“那些美人,我看见也会眼前一亮,但无任何念头,我不想知道他们的身世,不好奇他们每日会因何而笑因何而恼,我不会反复想他们如何生活,会想些什么,会做些什么。而你,楼兰,我第一次见你,我就想,想知道你的全部,你眼底深处藏着的愁绪,和你衣服下的身体……”
从她开口表白心迹时,尹楼兰就怔住了。
而那在耳边低语的最后一句,让他来不及逃避。
缠吮不由分说地压来。
尹楼兰推开她,眸光随着呼吸急迫地飘忽闪动。
“我不能喜欢你。”
“不能?”淮枢宁眯起眼,“不能?”
好奇怪的词。
不是不会喜欢,不是不喜欢,而是,不能喜欢。
淮枢宁的目光变了,瞳孔被全然的黑侵占,浓烈如化不开的墨,与她的黑发一般不柔软。
“你与那魔姬……”她误会了。
“尹楼兰,她是你的心上人,是吗?你与那魔姬已经……她不仅骗了你,还骗了你的全部?”
“你!”
他比淮枢宁更气恼,怒火烧得他心脏焦疼,若不是紧紧咬着牙,就要气的从身体里吐出一口魔火来。
激剧的情绪变化,让他的美在月光下熊熊燃烧,过后,露出悲伤的双眸。
他揉了手中的桃花,塞进了淮枢宁的嘴里,恼道:“殿下还是吃点药清心寡欲吧!”
淮枢宁嚼着桃胶,忽然想明白了。
眼前这人连吻都不会,生涩的甚至拖这副美貌的后腿,她并没有从吻中得到饱食。
若是被魔姬骗了身子,定然不是现在这样。
尹楼兰,他还是个没被采撷的,纯白桃花。完整的一朵,无人染指。
淮枢宁笑了,烧着真正的怒火。
她气这番折腾的可笑,情绪被他拉扯着莫名上下。
尹楼兰错开身体,绕着她离开。
夜风乍狂。
淮枢宁一把扯过他,按在背后的桃树上。
桃胶的酸涩味道,从他的舌尖弥漫到舌根。
“不能?”淮枢宁笑道,“我能!我不会把你留到这里成全魔姬。你死了这条心吧,我偏要带你回华京,锁起来,直到你能的那天!”
尹楼兰抬袖挡住嘴,眼尾绯红。
“誉满九州的华耀战神,竟打算蛮抢吗?”
淮枢宁朗声一笑,眼中光芒更亮。
“哈!我无父无兄,华耀还有谁能拦得住我?!反正我出生起就没了正缘,抢了你这孽缘纠缠一辈子又如何!”
尹楼兰睁大了眼,失魂落魄放下了手。
清心寡欲的桃花见桃胶,看来,药效不够。
等到桃胶融化,淮枢宁在细细的回味中,哑声问他:“你从未真的拒绝过我。尹楼兰,你到底在想什么?”
21.纸鸽
尽管声音低哑,几次纠缠气氛暧昧,淮枢宁依旧从容优雅,额边发丝都没乱。
她见尹楼兰回答不出又将视线移开,手从他的肩膀上松开。
她早就有预感,尹楼兰不是个能很快就交付身心的人,他像月亮,像夜色,像冰凉无波的水,像落雪的石头。
没点耐心,捂不热的——但这也太难捂了。
好冷的美人。
她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问出的所有话,也都被他的沉默消融。
她没有烦躁,只是这样的他,让她更急迫,激起了她越来越浓烈的好奇。
她怕尹楼兰再这么沉默下去,她就要压不住自己魂魄深处想要将他剥开,让他全部袒露的强烈欲念了。
尹楼兰微微叹了口气,紧蹙的眉被愁绪浸染,比平时添了几分楚楚动人。
他目光流转回来,那双如蒙着水雾的黑色眼睛看着眼前的龙女。
“我不会去华京,但我会陪你到……你离开此地为止。”
淮枢宁没料到他会说出这种话。
遇上天塌了的大事也从容不迫沉稳微笑的凌渊公主,此时此刻有些摸不着头脑。
或许尹楼兰真的是她的孽缘,她说的话,他要么不回应,要么回应了,她也听不明白。
“……我听不懂。”淮枢宁道,“你这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我不会去华京,我只想留在这里做我的医士。但殿下回去前,我不会拒绝你的索求。”
他说这话时,平静的就像身后的桃花见。
说完后,他闭上眼,轻轻送上水色柔软的唇,花树下重叠。
淮枢宁带着一脑袋迷惑,吮完错开,问他:“你要我对你始乱终弃?”
他这个意思,不就是,不要名分,也不跟着回京,就只做她的驻地情缘吗?这也就比露水情缘好那么一丁点。
“我不在乎。”尹楼兰别开脸说。
“……我在乎啊!”淮枢宁震撼道,“我怎么能把你留在这里自己回去。我喜欢你,我说明白了吧?你把我的喜欢当什么了?买欢吗?”
尹楼兰不知该说什么。
他完全不敢想淮枢宁离开这里时,他又会在哪里。凌渊公主来,再走时,一定已经解决了魔域。
他期盼着淮枢宁能和绮柳见一面,好好坐下来商议未来,但他知道,这几乎不可能。
绮柳早就说过,他们对魔偏见已深。淮枢宁今晚说的那些话,恰恰证明绮柳是对的。
结局渺茫,哪怕要她们坐下来谈,也要先打一场……到时候,他还能在哪,不把自己吊死在她俩中间就不错了。
他夹在两者之间,既不能为绮柳杀了淮枢宁,又不能站到淮枢宁身侧看她诛魔。
他想明白了,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欠淮枢宁的债还了,还完他就把自己锁在医馆,闭上眼睛,不去看她们二人谁胜谁负。
以后……以后就只管救死扶伤,也算没错生在这世间。
尹楼兰借口道:“我只是不喜欢华京。”
“你的意思是,你不喜欢华京,但你喜欢我,所以你不会跟我回去,但你要和我在一起?”淮枢宁表情柔了几分。
尹楼兰垂眼。
不,他只是还债。
尹楼兰轻声道:“谁又知道,以后会如何呢……”
“我懂了。以后如何,你还没拿定主意,但你愿意现在就接受我的喜欢。”淮枢宁表情更加温柔了,温柔中还有难以自已的欣喜。
“这就是了,以后的事,从长计议。”淮枢宁抚上了他白皙的脖子,心想,反正,以后他一定会改主意的。
至于现在……他的表情,他的眼神,他侧过脸,手指解开衣襟的动作,已经明示了。
他的锁骨很诱人,咬上去,像是在初春清晨干净的雪地上轻轻踩上脚印。
腰薄窄一条,一把就能掐满,沿着脊椎游上,已经不是踩脚印,而是在雪中兴奋打滚撒欢了。
很快,很快这片雪地,完全被她享用。
他现在是什么表情?她抬眼去看。
尹楼兰抵在桃树上,强忍着让呼吸不乱。
他闭着眼睛,从触感判断她翻到了哪里。心脏滚烫作疼,又在她的抚摸贴近时平静下来。
视线开始朦胧,心脏的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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规律后,不安袭遍全身,有种沉入水底的窒息感。
这么做对吗?他到底在放任她做什么?接下来如何收场?她如果赢了绮柳还要抓他回京该怎么办?自己是不是太草率了?
糟乱的想法中,有个可笑又不合时宜的慌张念头趁乱闪进了他的脑袋:
我现在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配合她?
他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似乎就这么放着不管她也不对。
应该……回应她吧?就和之前回应她的吻那样。
是应该做得含蓄些,还是坦然些?
没等他想明白,脊背后心那里,她指尖一按,一阵酥顺着骨头冲上头顶,脑袋一阵眩晕,回过神来,自己的额头已抵在她的肩膀上,呼吸散乱掉了。
淮枢宁抖落了他的外衣,柔软细腻的织锦从肩头滑落,像落在他发上那朵散开的桃花。
视线要被情雾弥遮的时候,怀中的温度突然急撤。
衣衫还敞开着,但淮枢宁已好整以暇回身站起,在半空中划了道漂亮的弧旋,抬手接住了个泛黄的纸鸽。
那是用书纸折成鸽子形状的信件,熟悉华京道传的应该知道,这是空青宗曲家的一种秘传术。
写好要寄出的书纸会在曲家秘传的一种符箓加持下,化作纸鸽千里传讯,纸鸽不怕风吹雨淋,如被收信人以外的人碰到,就会化为一团火,烧了信上的内容。
纸鸽在淮枢宁手中,乖乖变作一张书纸。
淮枢宁读罢,眉梢一翘,欢喜道:“可算是到了!”
四亲卫中唯一的人族,幻阵破军,空青宗主曲衔,已清剿了艳魔,抵达繁都。
尹楼兰衣衫半敞被她晾在一旁,心脏渐渐回归平静,如同被浇了潭水,从吹在肌肤上的夜风中清醒过来。
他慢慢合拢衣襟,扶着身后的桃树挣扎着站了起来。
身体内的那簇魔火仿佛在嘲笑他这颗被拂乱的心,烧的他魂魄都是恍惚的。
淮枢宁转头,手中纸鸽化火消失,她跑来,将手放在他的腰侧,掐捏着搂住了他。
“先回车上。”她咬着耳朵低语,“到繁都我们慢慢来。”
22.白衣
尹楼兰有些昏沉。
回到马车后,他捧着心口,呼吸困难。魔火熬心,魂魄是冷的。而恐惧也从疼痛的缝隙中钻出来,提醒他是在玩命。
凌渊公主非等闲之辈,假如真的与她相贴,自己的魔身很难不露馅。何况,他每次看到淮枢宁,心跳就会与往常不同,他很想知道,淮枢宁看到他,心脏也会这般异常吗?
淮枢宁控制不住地回想细品,终于,挑帘里望,嘴角扬着。却在窥美人时,看到了虚弱不堪的尹楼兰。
“你还好吗?”淮枢宁钻进了马车,双手握住了他冰冷的手指。
尹楼兰胡乱摇了摇头。
他衣衫半散着,斜倚在车上,发带松坠在身侧,织锦的幽光映着他几乎透明的白皙脸庞,浑身透着一种初染情事的靡艳之感。
只是看着这样的美貌,淮枢宁就仿佛闻到了令人心悸的馥郁香味。
“是因在夜风中吹久了吗?身体怎这般薄。”她捏起衣袖,轻柔擦抚着额头。
曲衔来信,不仅提到了他人到了繁都,还提及了繁都的布兵之事。淮枢宁知道孰轻孰重,这才把本已拆封要品用的美人又裹好,约定了下次。
虽遗憾未尽兴未过瘾,但淮枢宁没想过回车上继续,何况尹楼兰看起来像病了,她还没混蛋到要趁人之危到这种地步。
可她手刚碰到他,他就自己贴了过来,甚至还将头靠在了她肩上。
他身上的香味后知后觉的往她鼻子里钻,不仅如此,还想浸透她的每一根发丝。
淮枢宁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香,很寡淡的槐树味道若有似无的铺底,而勾人的那抹香,她从没闻到过,却有一种,仿佛封存在她记忆里,天生就喜欢的怀旧感。
是一种略清苦的花草香,夹杂着吹灭蜡烛的刹那,扬起的烛蜡香气,仔细去嗅,又隐隐有种华京旧宫殿的千年沉香木经火后的衰败味。
淮枢宁嗅上了头,抱着他贴近闻了好久,他后领与脖子之间露出了一段空隙,能看到织锦的苍青里衬和他穿的那件杏色里衣。
他身上的温度不高,没有热息从那空隙中飘出,犹如不烫的茶杯温熨着那种香气,一点点温柔地俘虏她的鼻尖。
“这样抱着你,有好一些吗?”淮枢宁问。
颈窝那里蹭了蹭,是他在轻轻地点头。
“我到繁都有要事要做,不过,我会让六业送你回尹府。尹宗夏医术高超,我便把你交给她了,应该能让我放心,对吗?”
尹楼兰没说话,只是又小幅度蹭了蹭她的肩膀,柔顺润滑的发丝拂过她的颈侧,淮枢宁笑了笑。
“我还从未养过魅,也该向他们请教了。”淮枢宁轻拍着他。
尹楼兰完全难抑自己向淮枢宁寻求温暖的本能。他的心和魂火在晃动,心没得到满足,不听话地乱跳,跳的他头脑昏沉,只想闭上眼睛昏过去。
而魂火更糟糕,被心脏扰乱,如同风中摇曳的火焰,又要灭又要狂燃,那种闹腾的疼,是从骨头缝里挤出来的。
这种时候,淮枢宁就像挡风罩,又能让心跳平复,又能让魂火平静。
她身上的温度很舒服,手碰到他额头时,那种先温暖后清凉的触感,令他舒服地想把根栽进她的怀中,再也不分开。
他在淮枢宁的怀抱里,竟然寻到了心安之乡。
淮枢宁说了什么,他好像听过就忘了,只剩下倦倦的困意,灭顶般倾压来。
后来,他只记得自己又送去了唇,这次是主动的,从她身上汲取着温度。
再睁眼时,天色微亮。
尹楼兰猛地坐起,他睡在马车里,衣衫还在,衣带松散,身上搭着一件羽氅,淮枢宁不在。
他呆滞着那张漂亮的脸,缓缓想了起来。
昨夜因撩拨后没被满足,他魔欲泛起身魂煎熬,恍惚中抱着淮枢宁不放手,还主动献吻。
时间不充裕,淮枢宁只是在快乐的回应后,抚慰了他。
双眉间的忧郁又添上了一层羞怯。
蛇妖说蛇性本淫,而魔也不遑多让。魔欲空虚渴望着温度,因而魔本能的追求着热烈的刺激,只要寂寞,就会寻欢作乐。
他的魔欲本能,其实是靠这颗格格不入的心脏压制。原本,它压制得很好,就如公府压案宗的獬豸镇纸。可遇到淮枢宁后,这颗心也发了狂。
于是昨夜,他的魂魄魔火欲求不满,而他的心不仅不镇,还发了疯,怂恿着他去讨要满足。
尹楼兰检查着自己是否像从前话本中,报恩后的狐妖那般,露出“尾巴”。
还好,他这副魅身完整,连气息都藏得严实。
他悄悄松了口气,回想着淮枢宁离开前的交待。她似乎说了,她有要事要处理会先离开,但留下了六业负责送他去尹府。
尹楼兰撩开车帘,望了一眼。
果然,车边不远处,一身利落青衣的六业背对着他站得笔直。
“殿下让我守在这里,直到你醒。”六业转过身说道。
他相貌老成,面部线条硬朗,说这话时,表情也是认真稳重的,给人十分可靠的印象。
不过他的眼神却不遮不掩,明晃晃透露着内心的不解和无奈。
“……多谢。”尹楼兰不自在地道谢,目光避开,放下了车帘。
此处是繁都城外,城门还未开。
时候还太早,去尹府不妥,会给姐姐添麻烦。
尹楼兰躲在马车里整理好衣衫,叠放好羽氅,缓缓下车。
他离六业很远,打了好久腹稿,才开口道:“我想起有一味药,此时采摘刚好,就在这附近。不劳大人送,我自己走着去就好。”
六业的一只手一直搭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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腰间的剑柄上,保持着这个姿势。
“先生身体如何了?”
这应该是淮枢宁嘱咐让问的,所以六业的语气也是公事公办,并非关怀。
“多谢……好多了。”尹楼兰再次道谢,更加疏离客气,“那么,我去采药了。”
六业颔首:“先生请自便。”
繁都城郊野林多,能摘的药草是有,但这也确实是尹楼兰找的借口。
他只是不想乘着马车,大清早的去叩门。自己本就是来麻烦尹宗夏的,应多注意些,能不叨扰就尽量不叨扰,不给尹宗夏的那些亲戚宗族们添麻烦落口舌。
进了林,就不见了天空,越往密处走,光线就越昏暗。
尹楼兰从花草盛开的状态判断时辰,采摘了几株常用的药草,翻出手帕来包好药根,估摸着差不多了,找路回城。
刚走几步,忽然嗅到了不新鲜的气味,像在死了多日的人身上,腌了十几味的香料草药。
尹楼兰停住脚,好奇朝着味道飘来的方向张望。
味道越来越浓烈,也越来越快。
蓦地,一个浑身皮肤死白僵硬的“人”,从他眼前一晃而过,动作虽僵但快。
而他身后,几道金光纸符死死追咬着。
是行尸!
很快,那个行尸掉转回身,从行尸身体中甩出几道暗红的血绳,如同黏腻的花蕊虫触,伸直了朝尹楼兰飞纵而来。
看到行尸的脸,尹楼兰愕然。
“闪开!”
一道白色身影从天而降,如鹤亮翅,一甩袖,几道金光符替尹楼兰挡开那行尸的血触角,噼里啪啦雷光闪烁后,黑烟缭绕,一股焦臭味弥漫开来。
行尸趁机“断臂”逃走,不知所踪。
白衣人见追不到才收回符箓,转头,手毫不客气地抓向了尹楼兰的胸口。
“魔?”
尹楼兰这才看清,此人眼睛发蓝,眉眼之下从鼻梁开始,用红绳垂吊着一整面的前朝铜币遮挡住,如同面纱。
不仅如此,他双耳挂着一对金色朱砂符,向尹楼兰抓来的那只手,在靠近他心脏前,幻出一张符箓来,按在了他心口处。
那是勘魔符。
符箓像是一种锐物,刺痛锥心,尹楼兰晃了晃,脸色一白。
符上的朱砂没反应,白衣人收回手,冷声问道:“魅?”
尹楼兰点了点头。
白衣人又上下看了他许久,眼尾高扯了一瞬,冷声道:“皮囊,修得不错。”
接着,他一个纵身,不见了。
尹楼兰揽着衣襟,闭上眼调整了几次呼吸。
这个白衣人贴来勘魔符的刹那,他身体内的魔火登时飙燃……这副魅身险些裂开。
要抓紧回尹府,找姐姐掩护着补养了。最近,最好要离淮枢宁远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