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谎》
7. 第七章
没有淋浴是挺不方便的,但是疲乏一天,温热的水冲去身上汗垢的感觉,还是能令人舒适。
周曼侬有一瞬间彻底的放松,特别是想到男生刚才的表情,她觉得很好玩。可是洗着洗着,她突然发现一件事——这个卫生间的门闩是坏的。
本能的她有一丝不安,但又说服自己没什么,这个家如果只有奶奶孙子两个人住,门闩坏了懒得修也很正常。
可坏掉的门闩,就像一朵乌云似的笼罩在她头上,让她开始想要快点离开这个地方。
刚把香皂泡沫冲掉,周曼侬便听见一阵百分之百是男性的脚步声,正在清晰地往楼上来。
顿时她寒毛倒立,一些刻在基因中的警觉陡然惊醒了她——她为什么那么相信许袂?成绩好又不代表是柳下惠。十七八岁的男孩子,往往动物性十足,已经变成禽兽的也不在少数。
周曼侬成长过程中所认识的异性,无一不拉低她对人性的预期。她是个长期处在赤贫状态的漂亮女孩,这就足够她见识到很多东西了。她对许袂说的话做的事也不是她一向会的,像她这样的女孩,一般是要小心翼翼地收敛锋芒,努力不对异性释放出任何可能被曲解的信号。
周曼侬现在想到,是她主动提出要来他家里洗澡,还对他说过暧昧挑逗的话——反正要解读可以那么解读,他可能怎么想,是她无法预料的。
许袂肯定知道这个卫生间的门是坏的,这时候上来做什么?
如果不是许袂,是别的男人呢?
那当然只有更糟糕。
那脚步竟然真的停在了这扇单薄的木门外,周曼侬的心跟着快速跳动起来,四处巡视着有没有可以拿在手里当武器的东西,就在她情绪紧绷到极点的时刻,又听见“嘭”的一声响。
像什么落在地上的声音,不重,但仿佛锤在她脆弱的神经上,她下意识地喊道:“你别进来!”
门外安静了几秒,随后她听见竭力放轻了的脚步声。
他下去了。
过了几分钟,周曼侬确定他是真的下去了,才穿上自己的衣服打开门。
地上一个干净的脸盆,里面放着一套旧却洁净的深色老花布衣衫,还有一个塑料袋,装着一条没拆封的新内裤和几包卫生巾。
他竟然真的去买了。
—
周曼侬是穿着自己的衣服下楼的,下来后,看到许袂在一楼的后厨洗碗。这人居然真的是做惯家务的样子。
他正在叠洗干净的碗盘,听见声音,很快地抬头扫了她一眼。
“我还要回去的。”周曼侬用手指绕着头发,解释道:“不可能穿着你奶奶的衣服回去,也不可能今晚就住在你家吧。”
“当然不可能。“许袂用抹布又擦干净一个盘子,叠上去,发出清脆的响声。
周曼侬心说你可以不回答的,又理解他可能因为刚才的事情不爽,她等着他嘲讽她自作多情或者小人之心。
但许袂什么也没说。
他把洗好的碗盘整整齐齐码到橱柜里,这个低矮的小厨房越发衬得他高,脑袋好像快杵到天花板,肩线却薄,是少年人特有的那种清隽瘦削。
“抱歉。”
他忽然背对着她说。
周曼侬微怔,没想到他会道歉。
“卫生间的门锁坏了,我忘记了,对不起。”
周曼侬看着他的背影,轻声说:“那些东西是你刚去买的吗?”
许袂有点不自在地应了一声。
她转开脸,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谢谢你。”
说完这句话,他们便陷入一种莫名的沉默中,室内立刻静得落针可闻。周曼侬站在楼梯边上的一块阴影里,望着他被冷白色的厨房灯勾勒出的背影,这一段无意义的静默忽然在感知上被绵延得很漫长。
良久,许袂才低沉地出声:“我帮了你几次了?”
周曼侬被这句话拉回现实。
她笑道:“四次了,欠你欠大发了,这个情好像还不清啊。”
许袂转过身来面对着她,目光中带着审视,“如果你想还,不用别的,只需要诚实回答我四个问题就好。”
周曼侬无所谓地耸耸肩,“你问吧。”
“第一个问题……你到底拿那笔钱干什么去了?”
周曼侬还未开口,他便又说道:“你真的可以说实话,从我放你走那一刻起,我和你就是共犯了。那笔钱不属于我,不管你是为了什么理由偷钱,我都不会反悔报警。”
周曼侬笑了笑,“我本来就要和你讲实话。”
她看着他,表情和语气都十分坦荡,“处理我妈妈的身后事,冷藏,接送,整容,火化。八千块,总共花了三千七百二十三,需要的话,可以给你看殡仪馆的收费明细。”
许袂低下头,过了一会道:“你是真的缺钱到这种地步吗?”
“是。”
“那为什么还有钱学艺术?我印象里,学美术是很花钱的。”
“我本来就是美术生,以前没有缺钱到这种地步,直到三年前我妈确诊了乳腺癌……你知道她是因为什么死的了。我没有钱,但除了这条路也没有别的路可以让我考上大学,托高中老师的人情,我在现在的画室免学费集训,生活费和画材钱是我打工赚的。”
许袂看着她,没有问出那本该问的第四个问题。
“没有。”周曼侬说,“信不信由你,我只去你家里拿过钱。”
许袂定定地看了她几秒,然后道:“我相信你。”
他转过身去,双手按在瓷砖台面上,“就这样,你可以走了,已经一笔勾销,你没有欠我人情。”
周曼侬突然感觉意兴阑珊,她转过身,正要离开,男生忽然又叫住她。
“第四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
周曼侬回到基地的时候,情绪尚可,然而眼前出现的这一幕,瞬间毁掉了她全部的心情。
男人鬼鬼祟祟地绕着宿舍的后窗打转,周曼侬驻足一看,一阵恶寒,这一间全是女生在住,他想干什么?
周曼侬站在树影后,一直等到男人离开才回屋。
她进宿舍第一件事就是把窗帘拉紧,一丝缝隙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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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入睡前,同宿舍的几个女生也都躺在床上各做各的事,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周曼侬很少参与,今天却在她们聊天的间隙说话了。
“我回来的时候,看到李昌在女生宿舍外面的窗户探头探脑的,不知道想干嘛。”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
“……是不是真的,他想干嘛呀?”
“上回他过来教画的时候,我就总觉得他盯我胸看呢,你们觉不觉得他这人有点猥琐?”
“其实我一直都觉得他有点,怪怪的。”
周曼侬刚想说话,就听见林梦敷着面膜嘁了一声。
“我说你们想太多了,他可能就刚好路过女生宿舍,教画的时候离得近点也很正常呀,有人太敏感了吧,我就没觉得怎么样呢。
周曼侬翻了个白眼,懒得和她多话。
平时周曼侬在画室独来独往,也会和其他人讲两句话,林梦对她有敌意,她一直有所察觉,今天被她当面撞破,索性破罐子破摔了。
林梦很会打扮,也绝对能算个小美女——周曼侬一般是最容易感受到来自这类女生的敌意,特别朴素的反而不会。
在每天要画接近十个小时画的高强度集训中,林梦仍然能做到为了化妆早起半小时,连去厕所都要带全妆,她好像和很多男孩子嘻嘻哈哈地打闹,其实只享受因为容貌得到的关注和环绕。
被莫名其妙当作假想敌,周曼侬反正是习惯了,最让她腻味的是,林梦发现李昌对她有兴趣后,居然有意无意地争起宠来。
这似乎更给了李昌爆棚的信心,每每李昌自我感觉良好地挑拨离间,企图激她吃醋时,周曼侬的心情都像吃了屎一样。
这种诡异的情形貌似在高中军训的时候也发生过,军训结束的时候,班长甚至提议全班女生集资给教官送礼物——周曼侬是唯一一个拒绝当冤大头的。在某种特殊情境下,矮子教官和矬子老师居然能引起青春靓丽的女学生为博取关注竞相示好。
周曼侬烦躁地翻了个身,真的不愿再回想李昌那张油脸上莫名其妙泛滥的自信。
她的手机在这时亮了一亮,显示收到一条新消息。
周曼侬拿起来,打开短信框。
【其实我觉得你的画面还是有点问题,什么时候私下来找老师,当面跟你说。】
【为什么不回短信?没看到?】
【真的不考虑来当老师的模特?为艺术献身也是常有的事。】
【就喜欢看你穿裙子短裤来画画,你的腿太美了,年轻真好,老师看到你就想到自己的初恋。】
………
大概在一个星期前,李昌开始给她发这种短信,从起初试探性的一两句,还端着姿态,见她不回复逐渐变态,刚才又收到一条。
【你还是处女吗?其实我觉得你已经不是了,想到你被别的男人上的样子,老师真的很心痛。】
周曼侬被恶心得不行,她知道越回复他只会越兴奋,这种家伙就是被骂都有快感,但此刻真的忍不住。
“滚,草你大爷的要不要脸?”
8. 第八章
第二天,周曼侬醒得很早,她躺在床上使劲想睡,却再也睡不着。
晨光熹微,她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关上宿舍卫生间的门洗漱。
正刷牙的时候,门被拧开了,林梦头发乱糟糟地站在门外,“不上厕所的话,麻烦让一下。”
周曼侬给她让了一个位置,林梦走进来洗脸,后从抽屉里拿了一张面膜。这是一个精致女孩每天必做的晨间功课,先敷面膜,然后再化妆。
周曼侬喊了她一声,“林梦,你的化妆品能借我用一下吗?”
林梦诧异回头,表情轻微扭曲了一下,像是不敢相信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撇了撇嘴,却没有说出拒绝的话。
“行啊,你用呗,我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谢谢啊。”
周曼侬其实比林梦更会化妆,初中就学会了,虽然这几年她很少使用这项技能。
她熟练地扑粉底上眼影,就像在脸上作画一样。
但想了一想,又拿纸巾抹掉。
太刻意了,没必要,真的没必要。
周曼侬看着镜子里的人,其实一直以来十分清楚,为什么引人妒忌。
她出门的时候,林梦还躺在床上,特意坐直一点看她,犹豫一下问:“你化妆了吗?”
周曼侬说:“只是试一下妆,已经卸掉了。”
林梦哦了一声,不知怎么有点失望的样子。
周曼侬出了门,凭着记忆寻摸方向。
沿河岸迎着微风走。过桥;右转;绕几个弯;标志般的枇杷树,就在这一片深处,屋顶有紫藤花的房子。
她站在门前看了一会,又走了。
六点半左右,许袂绕镇子晨跑一周回来。
从大路到他的家,有一个浅浅的缓坡,许袂脚步逐渐慢下来,直到停住,因为看见缓坡下那道熟悉的灰墙边伫立着一个人。
周曼侬背着双肩包,怀里抱着一个速写板,空出的手竖起一支笔在上面画着。
她神色专注,听见脚步声抬头看见许袂,自然地抿出一个笑来。
“早。”她说。
许袂垂下眼眸,一只手插在裤袋里,“早。”
周曼侬今天穿了一件石磨蓝的无袖牛仔裙,有褶皱的领口露出一截干净颀长的颈,裙摆下是纤瘦笔直的小腿,潦草随意地高高梳起一个马尾,鬓角还有些毛毛的小碎发。
她又补充了几笔,把画板拿得稍微远一点,上下扫视了一遍,大概是感到满意,掸了掸纸面。
“我昨天就觉得这附近很漂亮,”周曼侬把速写板抱在怀里,往下走,“很适合写生。”
许袂应了一声,脚步不自觉地跟着她动。沉默一会,似乎觉得有必要回应她的寒暄,让对话延续下去,说:“才六点半,你起得很早?”
“四点多吧,醒来了就睡不着了,但是起来没多久天也亮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边闲聊边走,一直散步到大路上。
昨夜刚下过一场小雨,远处山峰原本被白雾簇拥着,只露出一点野绿浓翠的顶。周曼侬停下脚步,看着河岸对面雾气散开后,现身轮廓像抛物线般对称的一座山,从头到脚被蓊蓊郁郁的植被覆盖着,饱和到有些失真的绿。
很美,美总是能在一片狼藉的生活中,偶尔治愈到她。
“我想上那座山看看,上面的视野一定很好。”
“那是野山,不建议上去。”
“你上去过?”
“上去过,但不建议你上去。”
周曼侬哼了一声,“瞧不起谁呢?”
许袂有点无奈的语气,“我是说,琅里漂亮的地方很多,没必要非得爬山。”
周曼侬向来是这样,越不让她干的事她越要干,她笑着瞥了许袂一眼,“漂亮的地方很多,那介绍一下?”
许袂没有马上说话,似乎真的思索了一下,有什么地方值得一提。琅里在古镇中有点名气,但他从小在这里长大,反而不会注意这些。
“先说说哪里的早餐比较好吃吧,我饿了。”
“现在早市应该开了,往那边走。”
周曼侬和他并肩走着,忽然用手中的速写板撞他一下,然后从板上夹着的一叠纸中抽出一张来递给他。
许袂接过一看,画的就是他家的房子和周围景致。青石板路,褪色风化的木门,门前三级粗石台阶;墙面已经斑驳剥落,被雨淋得一搭黑一搭白的;鳞鳞叠叠的瓦檐,饱满灿烂的紫藤萝瀑布般垂落下来。
她的画面非常有层次感,笔触秀丽,细节更是精细。
“很厉害。”许袂发自内心地说。
周曼侬冲他眨了一下眼,“这可不是十五分钟能画出来的,是我的谢礼。好好保管吧,将来会非常值钱的。”
许袂似乎被她逗乐了,抿着唇嗯了一声。
-
周曼侬坐在一片屋廊的阴影中,低头细细在纸上描着,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光影在她脸上变幻着,有一种奇异且令人不安的美。
如果有人能把她这一刻稍纵即逝的神态记录下来,那也绝对会是一幅佳作。美与神秘总有不解因缘,画人物的至高境界是令看客富于想象,就像《蒙娜丽莎》,永远有人在第一眼看到这张著名油画时,思考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她在想什么呢?
周曼侬大概从十三四岁起就有追求者,她一般不会轻易给异性好脸色,这也是一种自我保护策略。倒不是说漂亮女生一定会招惹是非,可谁让她和主流推崇的那一种少女美完全背道而驰。
绝不是清纯校花的类型,她美得盛气凌人又野性妩媚,是无论男生女生都最容易对她产生恶意的那种长相。大人们大多也不能接受一个半大少女这么成熟──说白了,就是居然已经有了性魅力。
她但凡差一点分寸,就会被打成“轻浮”“不学好”“狐狸精”。即使她表现得如此不驯,招惹来的苍蝇臭虫和恶意揣测照样源源不绝。
她也有几乎所有漂亮女孩都有的敏感度,对于一个异性是否对自己有好感这件事——实在有太多丰富的经验。绝大多数青春期男生都像白痴一样,没什么高深的心事可言。
许袂——当然不像白痴。这样长得帅又成绩好的男孩子,气质冷冷的,在学校肯定很受欢迎,想必是白马王子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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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
周曼侬愉快地纸上刷刷排着线,想到男生冷淡而英俊的面容,神经好像被细小微弱的电流穿过,这隐隐作祟的兴奋感却并非悸动。
日照西斜,时间应该差不多了,周曼侬也刚好完成手中这幅画,准备回集合点。她凭借模糊的印象,在曲折的巷子里转了几转,最后绕回原地,才发觉自己好像是迷路了。
在不熟悉的巷子里迷路是常有的事,她来的时候也没在意这个,一心只想找最值得画的景物。
想了想也不惊慌,掏出手机,第一次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
接通后,干净低沉的男声在耳畔响起,因为信号不是那么好,声线听起来更磁性了。
“喂──导游?”她懒洋洋地问候道。
对面没有立刻出声。
周曼侬不介意,继续往下说:“我现在好像迷路了,导游能给指个路吗?”
过了几秒,许袂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在哪里,附近有什么醒目的路标吗?”
“我在巷子里。”周曼侬说,边看着四周边回忆,“这附近都是一些很老的砖房,没什么特别的。我是从一座有很多孔的石桥上过来的……”
她忽然意识到许袂根本不可能给她指路,即使是当地人,也不可能对每一片横七岔八的街巷了如指掌,这些巷子长得还不都几乎一个样子,更别说许袂根本确定不了她的方位。
但她还是选择继续说下去。
“我从桥上过来的时候,看到一座临水的黑瓦白房子,下部分扎在水里的是砖头墙,檐角是飞起来的。从深绿色的水里浮出一级级的石阶,当然其实是从砖墙里长出来的,渐递伸到那户人家的门前,我当时想这样的台阶是用来干嘛的,住在里面的人会打开门走到水里去吗?然后……再往前走,就到了衖堂这边,看到了很烂漫的白蔷薇,一簇簇地开在老房子底下……”
周曼侬边说边走,她也不知道许袂为什么没有挂断电话,一直沉默地听着。
“现在我路过一间老祠堂,刚才也有经过。唔,门口这个对联很有意思……这家小店我看到过好几次了,我不知道这个店究竟是干什么的,但是橱窗里放着一些老香港明星的照片,墙上还挂着一个落满了尘埃的挂钟,给人很苍凉的感觉,这个地方真的有人住吗?”
她走得脚酸,在电线杆边一辆不知道是谁的自行车上坐下,视线无意识地落在对面青砖地上,歪着的一柄敞开的彩虹色的伞。
“我到了这里,再往上走,就是我早上跟你说过的山。山脚下的房子,跟你们住的那种水墨画一样的房子,不是一种风格。一半是黄黄的砖头垒成的,一半是用木头筑的,屋檐斜斜的,也是瓦片搭成,但是像用刀削出来似的,住在这里的人好像还会上山砍柴──”
“找到你了,周曼侬。”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他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周曼侬自顾自地说了这么久,几乎忘记自己是在和谁通话,一时之间愣住了。
一转头,发觉许袂拿着手机,就站在距离她十米开外的所在。
这是她第一次听他喊她的名字。
9. 第九章
这是一个很美丽的傍晚,霞光满天,揉杂了许许多多金的粉的色彩,他们身后是诗意的橘黄色落日,庞大地坠落着。在视线所及都被钢筋水泥切割得七零八碎的城市之外,仅仅是日升日落都壮丽得令人心颤。
周曼侬和许袂并肩走着,没有说话,不约而同沉浸在黄昏的寂静中。
直到一阵铃声突兀响起。
周曼侬看了一眼手机,接起来”喂”了一声,表情没有什么特别变化,但许袂不知怎么能感觉到,她的心情突然变得躁郁起来。
“嗯,我正在回去的路上,不用等我了,大家先回去吧。”
“老师你也不用专门等我,我会自己回去的。”
那一头的人似乎说了什么,周曼侬的眉头拧起来,几度欲言又止,最后许袂听到她说──
“老师,我成年了,画室也没有对我安全负责的义务,不劳你担心,我会自己回去的。”
说完,她没等到对面回复,便粗暴地按掉了通话。
周曼侬挂掉电话后,心头蒙上一点阴影,忽然有一丝后悔和不安,不该提醒他这点的。
她的生活就是这么无孔不入的狼狈着,这样的心情实在太过熟悉,李昌的觊觎不仅是恶心,还令她想起生命里所有透不过气的那些逼仄时刻。
白颜料见底掺上污秽般的杂色;打工时躲不开的咸猪手;三伏天反复被汗浸透的衣物;存款见光依然缴不完的医院账单;无意义蹉跎的光阴……因为穷和无所依仗所导致的一切。
“天快黑了,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周曼侬回过神来,许袂英俊的侧脸隐没在暮色里,是他在对她说话。
“我想——”她不由自主地说,“我想先洗澡,我想先去你家洗个热水澡。”
-
周曼侬第二次来到许袂家里,令她没想到的是,许袂的奶奶也在。
立刻她就后悔了,早知道她宁可忍一忍。
许袂倒是表现得很自若,他用方言和奶奶解释了一下,周曼侬能听懂个大概:许袂谎称她是他学美术的同学,跟着画室来写生的,因为宿舍没有热水所以来借用一下卫生间——除了她不是他的同学外,倒都是真的。
但加上这一句谎言,一切都不一样了,周曼侬的身份立刻变得很正当。漂亮的,有钱的,学画画的城里女学生,许袂奶奶看她的眼光十分尊重,甚至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许袂又和奶奶讲了两句,然后回过头对她说:“你现在去洗吧,洗完下来吃晚饭。”
周曼侬简直有点愣住了,为他这过分正常熟稔的口气——好像她真是他相识已久的“女同学”。
向许袂的奶奶打过招呼后,周曼侬上了楼,关门的时候她很难不注意到一件事。
——昨天还是坏着的卫生间门闩,已经被修好了。
洗好后下楼,许袂和他奶奶已经在饭桌边坐好,但还没动筷子,似乎是在等她。
周曼侬只能走过去,在给她盛好的那一碗稀饭边坐下。
桌上的菜肴谈不上丰盛,一碟榨菜,一碗炒鸡蛋,一盘油油的红烧肉,一盘莴苣炒火腿。
和写生基地的伙食相比倒还好多了,在酷热的夏天,吃起来颇有几分清爽,周曼侬唯独没动那盘红烧肉。
许袂的奶奶因为觉得周曼侬是娇生惯养的城市女孩子,为晚饭的简陋感到很不好意思,不断地说让她吃肉,又责怪许袂没提前说要带朋友回家。
周曼侬难得有些无所适从,她能大概听得懂许袂的奶奶在说什么,但要回答就比较困难。这时候只会说普通话倒让她没有那么尴尬——她真的不是很会和老人家相处。
“囡囡,你吃这个火腿,别的不爱吃就算了,这个是许袂刚才专门进厨房又炒的。”
周曼侬听到这一句,不能不多看坐在对面的男生一眼。
许袂顿了顿,若无其事挟一块火腿进他奶奶碗里,说:“有没有客人都一样,我不在的时候,你自己也要好好吃饭。”
周曼侬注意到,在这个家里,祖孙二人的庇佑关系已然颠倒。许袂更像是这个家的成年人和家长,他奶奶是个矮小瘦弱的老太太,人皱巴巴的,很局促,也像是局促了一辈子的样子,反而被还在读高中的孙子照顾着。
-
回到写生基地时,天已完全黑了,周曼侬再一次看见李昌在女生宿舍门口徘徊。
她正想躲,可来不及,他已经看到她了。
“哦,周曼侬。”男人微胖的脸上露出含糊不清的笑容,“你去哪了?晚饭都没看到你。”
“我在外面吃过了。”周曼侬绕过他就想进去。
李昌的手却在这时纠缠上来,他先是摸了她的肩膀,顺着胳膊下来,手指触碰她的胸,最后劲道十足地揉了一下她的腰。
整个过程不超过十秒。
随即他抽回手,就跟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用再平淡不过的口气叮嘱道:“进去吧,早点休息,明天集合要到啊。”
他走后,周曼侬呆若木鸡般立在原地,倘若不是忘不了那令人头皮发炸的触感,她几乎要以为刚才发生的事是幻觉一场。
令周曼侬不能自我原谅的是,她刚才并不是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在那转瞬即逝的时机里——她就只是丧失了扇他耳光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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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弱的晨光从窗帘缝隙透入,许袂每天都在五点半左右自然醒。
起床后,他照例出门绕镇子晨跑一圈。
时间太早,一路上只遇到了几个出来晨练的大妈大爷。
回到家,许袂开始温习功课——暑假作业是早就做完了,三中的学生都会额外买习题来做。而即使在假期,他每一天的日常照样极为自律。‘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许袂从不认为自己是天才,他所有的成绩都在每一日的微小中铸就。
吃过午饭后,花了四十分钟时间解决掉一道困惑许久的物理大题,想着,也许应该奖励自己出去走走。
酷热暑季,下午两点更是日头最毒的时候。为什么在最热的天气出门闲逛是奖励,他却完全想不到。
许袂很少观察自己生活的世界究竟长什么样子,从小就是。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养成了对一切都兴致缺缺的习惯,并暗暗为自己这不为物喜的冷静感到骄傲。
最早也许可以追溯到十二岁那年第一次坐车去省城,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那么繁华的街道,那么多的高楼大厦。对一个在小镇长大的孩子来说,第一次到大城市有太多值得兴奋流连的事物了,但他却能做到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绝对不要左顾右盼,一看就是个乡下来的孩子。
这一天,许袂却打破了自己的规则,他就像初次来到的游客一般,细细打量着这个自己从小生活到大的地方。
偶然路过一片浓荫,这阵子来琅里写生的学生,正成群结队地聚集在大树下画速写。许袂脚步停驻,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个一个地掠过,也一如既往地引起了几个女生的注意。
“哇,这小地方居然也有帅哥。”
“好像见过,记不记得,和我们一部车来的?”
“要死,早知道出来前化妆了。”
“喂,他好像在看我们——是不是在看我们?”
“他走了……行了,别看了别看了,专心画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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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袂走到河边,这一处有风,难得凉爽一点。对面蒲公英丛生的堤岸上,女生独自坐在一个小凳子上,怀里抱着一个速写板,低头在纸上专心勾勒着什么。
在看到她的那一刹,许袂才仿佛有所顿悟,关于他刻意忽略的某件真相。
——他这一天从睁开眼到现在,一直在寻觅在等待的,究竟是什么。
周曼侬恰在此时抬起头,隔着宽阔的河与他遥遥对望。她看见他,脸上竟然没有什么诧异,眼睛一弯,很自然地招手让他过来。
许袂从长长的石孔桥上过去。
周曼侬头也不抬,把几支炭笔并一把美工刀塞过来,“喂,帮我削笔。”
她使唤人未免使唤得过于随意,好像他们已经很熟。
许袂顿了一下,当真接过帮她削了起来,过了一会,递还给她削好的炭笔。
周曼侬接过咦了一声,“你以前学过画画吗?”
“没有。”
“那怎么削笔削得这么好?我刚开始学画,光是学削笔就学了好久。而且炭笔很软,最难削了。”
“不知道。”
周曼侬明眸善睐,歪头看他,“你好像那种随便做什么都做得很好的人。”
许袂唇角往下压了压,“没有那回事……你是又迷路了吗?”
“没有,为什么这么说。”
“刚才在路上看到你们画室的人,你不和他们在一起。”
“这样啊,为什么呢——牛羊才会成群,猛兽总是独行。没听说过吗?”
“……”
周曼侬拿着自己的刀和笔又看了一看,“能削这么好真不容易,前几天发潮,我的美工刀都有些生锈了,这附近有文具店吗?我一直没找到。”
“应该有。”
周曼侬站起来,把牛津布的小马扎折叠好,连速写板一同塞进包里,“带我去。”
许袂带着周曼侬过了桥,又走了十来分钟,来到一条街道上。
几家小店比邻而居,不是那种很正经的文具店,而是零嘴文具玩具杂在一起卖的杂货铺,货架在小小的门脸里铺展不开,显得凌乱逼仄,货品看着也很廉价的样子。
而会有这种杂货铺聚集的地方往往是——
“这是学校吗?”
黄砖砌成的低矮围墙里,并着两幢灰白老旧的教学楼,小小的操场上立着一根光秃秃的升旗杆。
“是小学,我就在这里读的小学。”
“听起来很像留守儿童,可你家不是住在泷川的学区吗?为什么要读镇上的小学?”
“那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这里。”
周曼侬笑了笑,“我是不是问到一些不该问的了。”
许袂摇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两人进了其中一间杂货铺,周曼侬去找她要的东西,许袂从冰柜里拿了一瓶水,付过钱后打开饮了几口,再转过身,看到一个说不出古怪的画面。
周曼侬站在文具货架前,她说要买的美工刀就在手边,手中却拿着一把锋利的中号剪刀,翻来覆去地端详着,脸上没有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剪刀有什么好看的?
看了一会,她放下那把剪刀,并没有买,而是拿了两把大号的美工刀。
等出了店门,许袂问她:“为什么同样的刀,要买两把?”
周曼侬眼睛闪了闪,随即凛起面孔,用一种危言耸听的语气低声说道:“当然是——一把拿来削笔,一把拿来杀人。”
这个玩笑未免古怪——古怪得很符合她的气质,许袂闻言一顿,也面无表情地低声附和说:“如果要杀人,那可是太不够了。”
10. 第十章
周曼侬的目光在他面上转了一转,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和她开玩笑。
过了几秒,她才绽开笑颜,“你知道吗?你在开玩笑这件事,比你开的玩笑本身好笑多了!”
许袂唇边也难得逸出一丝笑意,一个梨涡若隐若现,让周曼侬不免盯着他多看了几秒。
她还以为他这个人根本不会笑呢。
-
周曼侬其实不是真的很会撩拨男生。
对于她这样的女孩来说,笑一笑就是足以让人颠倒的风情。相反,在错综复杂的环境里,怎么控制自己过剩的魅力才是她的课题。
而在过去的二十年里,她也许都没对着哪个男生笑过像这几天这么多次。
说实在的,周曼侬这辈子从没立意讨好过一个异性——甚至是从没瞧得起过他们中的哪一个。她和一般女生不一样,对男孩子从来没什么幻想。
因为长相,她见识过的人类雄性求偶行为,简直可以编著一部笑话锦集。同龄男生往往散发着一股清澈的愚蠢,和她讲一句话说不定就在脑内小剧场幻想孩子的名字。
至于年纪和她不在一辈,却臆想能用所谓“成熟男人的魅力”来俘获她的人,除了龌龊二字没有别的词可形容。
许袂绝对是她见过最冷感的男生,周曼侬一边在纸上打着草稿,一边思想着。
虽然对于她的示好,表现得不是全然无动于衷,但也绝不会有比他更不形于色的人了。
现在她望着那扇窗户,想着他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发现她。
居然真的有坐在书桌前几十分钟,连头都不抬一下的人。
男生合上物理习题集,揉了揉眉心,正准备换一套英语卷子来做,抬眸时,目光却忽地在半空中定住。
下一秒,周曼侬仰着头,手里抱着画本,露出她所能有的最明艳的笑容。
坐在窗台后的人似乎微愣了一下,随即起身离开房间。
一分钟后,他下来了。
“有事吗?”
话一出口,许袂抿了抿唇,也觉得语气仿佛太冷漠一点,却又不知如何补救。
周曼侬却并不介意,仍是笑吟吟地看着他。
“我今天打算去爬镇上那座山,”她理直气壮地说,“你还愿不愿意当我的导游了?”
-
这一天,是周曼侬在琅里写生的第五天。
他们这一次写生,从出发到结束总共十六天,速写和水粉交叉着画,这一天是画色彩的日子,周曼侬身上背了一个很大的画袋,形状是扁平规正的长方形,可以把颜料盒画板画架折叠椅通通装进去。
沉当然是很沉的,周曼侬可以说是最瘦的那一类女孩子,单薄的肩上负担着这样的庞然大物,看着极不相衬。
许袂最终还是看不过眼,问出一句:“要不,东西,我帮你背一段路?”
周曼侬言简意赅道:“不。”
许袂略微无奈道:“那要不换个地方,没有人这样爬山的。”
周曼侬还是说:“不。”
这是许袂初次领教了她的固执。
他们到了山脚下,顺着覆盖着厚厚苔藓落叶的废弃山道一路上去,这是一座曾经尝试过被开发又不知因为什么半途而废的山。
好在是阴天,阳光并不炽烈,但气温仍然热得快把人像蜡一样融化,直到途经山上一片竹林,才陡然间凉快起来。
许袂见周曼侬背着画袋,明显的体力不支,于是说:“在这里坐一会吧。”
周曼侬确实在逞强,肩背已经被压得酸痛,她把画袋卸下放在一旁,自己在竹林边上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
许袂在山下的小卖部买了两瓶水,刚才一直拿在手里,他拧开其中一瓶的瓶盖,又往外倒出一点,才拿给周曼侬。
“这座山有名字吗?”
她接过喝了一口,望着满坑满谷的树丛,随意问道。
“没有吧,平时大家提起来,就叫翠山。”
这名字虽草率,不得不说还是很符合的。满山的绿意氤氲在空气中,像绵绵的天罗地网,所谓‘山路原无雨,浓翠湿人衣’,大抵就是如此。
等休息了十来分钟,再站起来,画袋却神出鬼没地转移到了许袂身上。
周曼侬瞥他一眼,没再和他争。
“你既然爱帮别人背东西,就随便你好了。”
山路逐渐崎岖,看来真是被废弃了很久,早就人烟罕至了。他们两个反正不以爬上山顶为目的,周曼侬深一脚浅一脚地边走边看,想找个好的写生所在。
谁知又走了二十来分钟左右,真的下起雨来,而且一下两下的就很猛烈,给人个措手不及。
周曼侬两手交叉,狼狈地遮在头顶,一旦下雨,本就不好走的山路更加难行,她甚至也忘了回去的路该往哪个方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真的很信得过许袂这个导游,由他领头,她就只管走路。
幸好还忽悠了个人一起来。许袂一直是不赞同她来爬这座山的,但在这个时候,没说什么“我早就说过”这种讨嫌的话。
“往这边走吧,我记得以前这附近有个小木屋,可以躲雨,现在不知道还在不在。”
他的头发也湿透了,一绺一绺地贴在光洁瓷白的额头上,水珠顺着密密的睫毛滴落,瞳孔越发像浸泡在水中的黑曜石,静谧深沉。
路倒是还能走,可已经十分泥泞湿滑,许袂走了两步,回头看她,“你抓着我,不然可能摔倒。”
周曼侬望着他伸过来的手,其实是要她抓着手臂的意思,但她顿了一顿,直接牵上了他的手。
许袂有一瞬间明显的僵硬,他没有甩掉她,却也不敢握实了,虽然是要带她。
周曼侬很多时候是被冲动趋势的,她在一个很不稳定的环境下长大。周玲是个常年暴躁易怒的中年妇女,虽然情有可原,但从前周曼侬和她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任何事都可以作为家庭战争的序曲。一个碗如果在她的家被摔碎,引起的动静绝不会只有一声。
她早已经后悔这个非要上山的决定,实在是又热又累又焦灼,正如许袂所说,琅里哪处不是写生的好地方,何必来爬一座荒废的山。雨滴砸落的时候,料想他的烦躁只会比她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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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只要许袂叹一声气,她就准备发火。
但被他的反应奇异地抚平了。
周曼侬跟在他后面,看着他宽大的T恤被打湿后紧贴在脊背上,勾勒出少年高耸瘦削的身材,肩胛骨的形状,生出某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她长这么大岂止是没见过这样的男生,她是没见过这样的人,好像永远稳定,永远不会为琐事发火。
两人牵着手,一前一后冒雨走了七八分钟,一座三角顶的木屋忽然出现在视野里,门是掩着的。
他们打开门进去,立即被屋子里的落灰狠狠呛到,许袂放下画袋,从床底下找出抹布和水盆来,屋子外面有一个水龙头,可以打水。
周曼侬捂住鼻子看他打扫,“这里原来有人住吗?”
“很久没有了,以前是附近守林的人住的。”
稍微拾掇一下,屋子变得可以落脚了,周曼侬实在疲乏,从画袋里拆出一只小折叠椅,打开坐下。
木屋是不通电的,所以门必须开着,否则室内半点光亮都无。
周曼侬大脑放空地发着呆,从一扇门中,呆望外面涳濛的山色,觉得今天来爬山真是个彻底错误的决定。
看了几分钟,她的视线逐渐聚焦,忽然起身把画袋打开,从里面掏出一块四开的板,接着是颜料笔刷等等。
许袂坐在刚刚擦干净的床上,看她的动作已经猜到她要干嘛,仍是问道:“做什么?”
“画画。”她说,一边把画板架了起来,随后在早早贴好的画纸上迅速铺开颜色。
她画的,就是眼前的景致,一道长方形的门框里,切割出的烟雨青山。
许袂除了看她画画,也实在没有别的事可干,看着看着,目光不自觉落到她的身上。
周曼侬今天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鸽灰色T恤,以及牛仔中裤,她现在整个的被淋湿,衣物就不免过于贴身,勾勒出姣好的女性线条。
许袂看了几秒,反应过来,耳尖微红。趁她还没意识到移开视线,移开了也不知该往哪放,只能往地上看。
他看到她敞开的画袋露出一个黑角,是最近常常见她抱在怀里的速写本,难得生出一丝好奇之心。
“我可以看看吗?”
周曼侬专心致志地在纸上一笔一笔地添色,连个眼神都没扫过来,就说了“随便”。
许袂把那个本子拿起来,一页一页小心地翻着,果然不外乎是她这段时间在琅里的写生作品。他们一起走过的拱桥、墙角盛放的白蔷薇、临水的房子……左下角总是不耐烦地草草标上“MN”两个字,只有送给他的那张,签了完整的大名。
翻到最后一页时,许袂不可思议地滞住。
她画的是他,是以她的视角在楼下仰望看到的,他坐在临窗的书桌前低头写字的样子。
男生对着画纸久久未动一下,周曼侬也察觉到了,她探过来看了一眼,然后一点没所谓地笑了。
“干嘛,用你当模特侵犯你的肖像权吗?”
许袂的心跳不可抑制,只觉得这方寸之地的空气,突然黏稠得化不开,就像屋外铺天盖地的绿意。
11. 第十一章
约莫一个多小时后,雨停了,周曼侬也差不多完成了手中这幅画,她从画袋里掏出一个小电风吹把画面吹干,再收拾画具准备下山。
许袂还要帮她背画袋,用他的话说——尽东道主之谊。周曼侬却不让了。
“我自己可以。”周曼侬坚持道,“你带路就行。”
山路本就不好走,被雨淋过更是泥泞湿滑,许袂走在前头,三步一回首,似乎生怕周曼侬会摔了。
周曼侬也怕摔,走得很慢,下了山已是傍晚五点多,两人都被雨淋得湿透,于是先去了许袂的家。
许袂让周曼侬先用浴室,周曼侬洗完下来后,见他换了衣服坐在餐桌前,头发虽然擦过,发梢还是湿的。
桌上摆了几碟清粥小菜,许袂没动筷子,像是在等她。
“你可以去洗了。”
“等一下吧,先吃晚饭。”
周曼侬自己的衣服湿透了,只好借许袂奶奶的衣服穿,她擦着头发走过来坐下。桌上两碗白粥,中央一碟炒鸡蛋,一碟白灼时蔬,还有三四个咸鸭蛋。
“你做的?”
“不是,买的。”
“你奶奶呢,怎么不在家?”
“她去下面一个镇子参加亲戚婚礼了,可能会在别人家住一晚,明天才回来。”
周曼侬点点头,两人一度无话,安静地咀嚼着食物。
周曼侬头一回感到些许不自在,也许因为此刻的气氛太过家常了一点,反而显得很不寻常。
许袂好像没有她这种感受,当然他有什么感受,从表面上一般也看不出来。他见周曼侬粗暴地将咸鸭蛋在桌上滚来滚去,剥开后蹭得一手蛋黄油,似乎有点强迫症发作,亲自给她细细剥了一个,只留下一点蛋壳底放到她面前。
他做任何事都有普通男生没有的细致,与外表形成极致反差的很善于照顾人。周曼侬却更加感觉古怪,什么时候起他们这么熟了,他照顾她照顾得这么顺手?
吃过饭,许袂起身收拾碗筷,周曼侬本来打算帮他,却不知怎么全身发软,连站都没力气。
许袂留神看了看她的脸色,把碗筷放进水槽后走出来,从杂物篮里找出一根体温计来递给她。
周曼侬头昏脸热,自己也知道不对,用手背在额头上摸了摸,摸不出什么来。
今天原本出了一身的汗,再被雨猛地一淋,一测体温,果然,她发烧了──37.8℃。
“去附近的诊所看看吧。”许袂提议。
周曼侬不想去,“低烧而已,睡一觉就好了。”
许袂明显是不赞同,缓了缓道:“你想睡吗?可以去我奶奶的房间躺一会。”
周曼侬尚有理智,摇了摇头,“我晚上要回去。”
许袂也知道这提议不合适,他点点头,“那我送你回去,东西我背——这次别拒绝了。”
周曼侬没再逞强。
画袋由许袂背着,周曼侬没换衣服,两人一路步行过去。
到了基地门口,只见一个男人在矮树丛边徘徊,周曼侬发着低烧,反应比平时迟钝,待李昌看见他们,朝他们走来时,已经来不及躲开了。
“周曼侬,你从哪里回来的?”李昌看了眼站在旁边的许袂,“这又是谁?”
许袂之前坐车的时候见过李昌,知道这是他们的带队老师,于是开口解释道:“今天她在外面写生的时候,下雨了,到我们家来避雨,我奶奶的衣服借给她穿,她有点发烧,我就帮忙送她回来。”
他话说得半真半假的,挑不出什么毛病,再要多一句解释也没有,李昌意味深长地应了声,打量着这两人,大概在思索他们是什么关系。
李昌在外人面前永远装得人模狗样,不管当他看到周曼侬穿一套明显不是她的衣服,又和男生结伴回来时,心里想的什么,都还是要做出一副好老师的样子慰问她。
“是嘛,周曼侬,你发烧了?要我带你去医院看看吗?”
周曼侬当然不要,她发着烧,没有力气敷衍李昌,只当没听见他的话,示意许袂把画袋还给她。
许袂没动,对着李昌说:“我可以送她进去到宿舍门口吗?只是帮她拿下东西。”
李昌的目光在他们之间来回梭巡,“哦,好,小同学你挺助人为乐的嘛。”
许袂抬起手臂,十指合并,以一种回护的姿态,轻轻拢住周曼侬的肩膀送她进去,却没有真的碰到她,好像知道她不喜欢似的。
这个人到底是怎么长大的,周曼侬奇怪地想,竟然会有这样的教养。
到宿舍门口的时候,许袂才把画袋卸下来还给她。
“你晚上先睡一觉,明天醒来如果还发烧的话,给我打电话,我知道镇上的诊所在哪。”
周曼侬一回到宿舍,房间里的几个人齐刷刷把目光向她投来,然后彼此对看几眼,陷入意味深长的缄默。
周曼侬累得要命,躺倒在自己的床上,没心情搭理她们的眉眼官司。
过了一会,后来也申请调到大师班的吴真主动来和她搭话:“周曼侬,白天的时候怎么都没看到你?李昌过来问了我们好几次。”
周曼侬愈发头疼,她知道自己会给人抓到把柄。按理说,她当然也是要和其他学员一处写生一处集合的,这两天却完全不服命令自由行动。以前读书的时候她也常常游离在集体之外,天性她就是不喜被约束的人,但那是从前……现在她不是可以任性的情况,如果不是因为李昌,该死的李昌……
“我今天去爬山了,我觉得山上的风景会比较好。”
“啊?”吴真成功被转移注意,“这个天气,爬山?你到山上去写生的吗?能不能让我看看你今天的画?”
周曼侬从画袋里翻出自己的那张画。吴真接过来认真看着,表情莫名凝重。
以学生的标准而言,这是一幅很优秀的风景作品,外行人也会觉得好看,但学画的人能看出更深一层——这是一幅“有自己东西”的画。当然还是很稚嫩,和名作无法相比,但画面里那一种轻盈自如随心所欲的色彩挥洒,完全是天赋铸就而非努力可得。
自己的,而非他人的——在艺术的世界里,没有什么比这更珍贵了。
周曼侬平时的色彩习作已经很好,她可以一比一地临摹出最标准的应试答卷,这是令人羡慕的能力,但很多人通过练习也可以达到——吴真一直是这么自我安慰的。
可在这一幅画的对比下,才知道她平时交上来的那些色彩作业是多么的死板,庸俗,油腻,完全只是在敷衍了事而无用心。技术可以磨练,虽然普通人做一万次也赶不上天才只做十次,身为画者的灵气却是可遇不可求的。
吴真从小学画,在画室看见过很多比自己画得好的人,此刻仍不免感到一股强烈的心酸——是学艺术的人常常会有的心酸,热爱艺术而没有艺术天赋的人看见被上帝点中的幸运儿们时的酸楚。
-
周曼侬已经有好几年没睡过这么深邃的觉,最后是被自己的手机铃声吵醒的。
强行从深度睡眠中挣扎出来时,她的头真的疼得非常厉害,身体软绵绵的动弹不得,有一种睡眠时间过长导致的疲倦。
“喂?”周曼侬拿起持续发出噪音的手机,迷迷糊糊应了一声。
扬声器里传来清晰的男声,听起来有点难以置信,“你还在睡吗?”
周曼侬把手机拿远了一点,努力眯着眼看了很久才看出准确的时间。
P.M 4:38。周曼侬花了一点时间来反应,哦,她是睡到了次日下午四点多。
撑着半坐起来环顾四周,整间宿舍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不知道是没人叫她,还是有人尝试叫过但叫不醒。
更糟的是即使睡了这么久,她好像也并没有好一点,只觉得嗓子疼痛异常,又干又辣,想喝一口水却没有力气起床。
“喂?是我,许袂,你还在发烧吗?”
“喂,”她极度沙哑地说,“我知道是你,等等,我喝口水。”
周曼侬挣扎着爬起来,她昨晚早有准备,在床边放了一瓶水,然而现在只是打开这瓶水喝上一口,都要消耗掉她许多体力,
一口气喝了半瓶水后,周曼侬感觉稍微好一点,她又拿起手机,“还在吗?”
许袂在另一头说:“你退烧了吗?没退的话,要不要我带你去看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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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曼侬眼皮沉沉地往下坠,“这里有医院吗?”
“镇上有卫生院,你旁边有人照顾你吗?”
周曼侬笑了一声,重新找个舒服的姿势半躺回去,“许袂,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电话那头沉寂了十几秒,周曼侬仿佛可以听到他斟酌的呼吸声。
随后他低声说:“这也不算什么好,你生病了。”
“但是你担心我,”生病让她思维迟缓,也让她不想那么多,有些话自然而然地说出口,“人不会无缘无故担心另外一个人的。”
她还是想睡,很多时候越是睡得久,深睡的余韵就越悠长,靠在枕头上,整个人像是被好多只手抓着,又快要陷进黑甜乡里。
许袂一时没有回应,他挂断了吗?还是后来说了什么?其实她也不是很在意。
不知道是过了五分钟,还是十分钟。
门在这个时候被打开,这本来就是集体宿舍,进来的可能是任何人,昏昏沉沉的周曼侬没有因此被惊醒。
直到男人矮胖的身体覆盖到她身上。
那张腥臭的嘴在她脸上亲了好几口。她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李昌的手已经伸进她的衣服里,夏天睡在竹席子铺的床上,只盖了薄薄一层毯子,不能更方便他行事。
周曼侬这时连尖叫都尖叫不出来,她处在一个比平时迟钝很多的状态,大脑完全一片空白。她没有力气,只能绝望地小幅度挣扎着,手伸到枕头下摸到一样物什,然后朝着覆盖在自己身上的活物狠狠扎去。
男人遽然发出杀猪般的痛嚎,站起来往后退了好几步,他的手臂上被扎出一道长而并不很深的口子,正汩汩往外冒着血珠。
周曼侬用尽全身力气从床上坐起,手里握着一把美工刀,相比这威慑力有限的武器,她的眼神里却燃烧着一股疯狂。
“过来啊,今天我和你必须死一个。”
怎么扎穿的不是他的动脉呢?她真心这么想。
李昌也看出来了,她是来真的。
李昌这个人,色心并没有胆子大,他并非彻头彻尾的丧心病狂,依然要受社会性的制约。本质上他很怂,没有为了满足那点欲望豁出一切的打算。他享受的,恰恰是倚仗手里那点只对年幼无知者生效的权力,令对方无法说不。
而不管他做了什么,他对自己的定位并不是一个强.奸犯。他觉得他今天来这一趟,不会遭到激烈的反抗。一般也确实是如此的,只要女孩没有反抗得十分惊人,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他都会当成她们是半推半就,为他所征服了。
可实际上,周曼侬才是光脚不怕穿鞋的那一个。
李昌为她的话语和姿态震慑,其实他毕竟是男人,想要压制生病的她是很轻松的。可他也是清醒的,面对这种局面,就要掂量掂量后果了。
如果今天她因为病无力反抗,被他得了手,他可以在后来轻松将其美化成你情我愿,一段值得吹嘘的回忆——他自己是真这么相信的。但如果周曼侬是这么烈的一个货……他原本可没打算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李昌不敢在今天再做些什么,但又不甘心就此离开,他一边后退,一边嘴里开始骂骂咧咧的不干净。
“臭表子,早八百年就不是处了,在这装什么贞洁烈女。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这几天干嘛去了?和小混混开房去了吧,昨天晚上还不是穿着别人的衣服回来的?人人都上得的破公交汽车,我就上不得……”
周曼侬双目血红地目睹他离开这间宿舍,在他整个人踏出去的那一刻,快速地下床跑过去把门反锁上,然后全身脱力地从门边滑坐在地上。
她耳边嗡嗡的,感觉好像坐了很久,实际上可能只有一两分钟。
现在彻底安静了。
忽然,她听到有人在叫她,紧张地,焦急地,很微弱的声音在房间里。
“周曼侬?周曼侬?周曼侬?周曼侬……”
周曼侬环顾四周,几乎以为是自己的幻听,随即心念电转,有什么在她的脑袋里一闪而过。她站起来走回床边,从枕头旁拿起自己的手机,上面还在显示通话,时间长达二十多分钟。
“喂?”她再次把手机放在耳边。
12. 第十二章
许袂的第一反应是报警。
但却在拨出号码前犹豫了。真奇怪,如果他知道有人被抢劫,被故意伤害,被勒索绑票……所有诸如此类的犯罪行为,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报警,在这种事面前犹豫不符合他所受的教育。
一时间他还无法理清这种犹豫的真正原因,只是一种朦朦胧胧的直觉——这种情况下,报警能不能让正义得以伸张还是一回事,却很可能给受害者造成二次伤害,不是他一个旁观者能擅自决定的事。
挂掉电话,许袂从家里出发。
十分钟后,他已经站在写生基地的大门前,再一次拨通了周曼侬的电话。
“我在你们宿舍门口。”
周曼侬一言不发,直接挂断了通话,许袂忽然很担心她不出来。他只是刚知道她名字不到一周的一个人,她真的会愿意在这种时候见到他吗?
过了两分钟,女生从空旷的院子里走了出来。
她不像是哭了,但头发非常蓬乱,这种憔悴虽当然不无生病的因素,仍然令人触目惊心。
许袂在情绪上极少有显著的跌宕起伏,他习惯以一种置身事外的冷漠看待这个世界,此刻心脏却被攥紧得异常难受,连他自己都对这种难过十分陌生,好像很多年都不曾有过这种感情了。
她走到他的面前来,许袂看清她的脸,确实是没有哭,而是——许袂以前也见过这种神情,那是他对她好奇的伊始,现在他知道,这是被生活剥夺到几近麻木才有的平静。
他忽然感到在此时任何安慰都很难诉之于口。
过了一会,许袂艰涩地说道:“你没有什么要拿的吗?”
周曼侬怔然望着他,一副迟钝的样子,“拿什么?”
许袂敛下眼皮,随即抬眸深深地注视着她。
“跟我走吧。”他说,“今晚去我家里住。”
周曼侬有一会工夫怔在原地,不是迟疑,而是反应时间,“好,等我一下。”
她又进屋去,快速地把自己的私人物品收拾了,许袂就在宿舍门口等她,等她出来时十分顺手地接过她手中的行李箱和包,替她拿着。
周曼侬这时已彻底放弃思考,像一个木偶似的跟着他,今天似乎还下过雨,空气中一股新鲜的潮腥气。
等到了许袂家,他放下行李,快步走进厨房拿了一碗粥和几碟清口小菜出来。
“先吃一点东西吧。”他说。
周曼侬环顾四周,“你奶奶还没回来吗?”
“她马上就回来了。”许袂说,语气似有安抚之意。
周曼侬走到餐桌前坐下,许袂没过来陪她,而是径自上楼去了,像是刻意留出空间来给她平静。她想他可能什么都听到了,但居然能忍住不问一句。
虽然将近一天没吃东西,周曼侬此刻仍是食不下咽,喉咙焦灼的疼痛。她勉强吃了两口,忽然朦胧地想到,这应该是他中午做的。这么大的男孩子,不见得口味如此清淡,就爱吃清粥小菜——也许是专门为她做的。
粥是一直放锅里温着,拿出来还是半热,什么也没加,纯含在嘴里慢慢咀嚼着,清甜的稻米香莫名能安慰到人。
她吃完这顿饭,又上楼去洗了个澡,没有像电视剧一样戏剧性,边洗还要边哭着用力地搓自己的皮肤。她是绝对不承认李昌的所作所为有对她造成影响的,仿佛承认这一点就是输了,整个人浑浑噩噩,那也只是因为发烧的缘故。
洗完澡出来,天快暗了,日本人口中的逢魔时刻,一天之中最容易让人感到落寞与茫然的钟点。
余晖从二楼的窗台洒进来,在地上铺出一片长方形的淡金。木楼梯在这时嘎吱作响,许袂从楼上下来,周曼侬突然喜欢他总是看不出情绪的脸,看上去和平时一般无二。
“你今晚在这睡吧。”许袂引她上楼。
原来他们家有个小阁楼,刚才他是在帮她收拾房间,床已经被铺好了。
外面仍有天光,阁楼上却黑魆魆的,不开灯几乎都是暗的,屋顶好像很低矮,反倒给人一种奇异的安全感,像是被一团混沌的黑包裹着,人无须在这样的场景下自我遮掩。
“像个船舱。”周曼侬忽然说。
许袂不知道她说的船舱长什么样,也从来没想过自己家的阁楼会像别的什么。
他走之后,她就直接睡下了,睡得并不好,一时像被火烤,一时又冷得要命,很多不愉快的记忆纷至沓来。
周曼侬十四岁的时候,身高已经有一米六七,她无需像其他的女学生那样刻意裁短校服裙,裙摆下露出的两条腿自然笔直修长。
走在路上,常常无端被拦住搭讪,她的美已经发展到下一个阶段,令人混淆其年龄。
大概没有一个少女不喜欢自己美丽,周曼侬尤其有一种丑小鸭变白天鹅的新鲜感。早两年她还并不是这样,她从小到大的形象是又干又瘦的假小子,头发留到齐耳根那么短,衣柜里全是裤子,毕竟一向是被当成男孩养的,从小到大,她的父母管她叫“儿子”。
是十二岁还是十三岁,总之变故来得猝不及防,她父亲婚内出轨,甚至在外面有了一个私生子,是她母亲生不出的了不起的儿子,为此和她母亲闹离婚,在旷日持久的家庭战争的阴霾下,没人再管她这个冒牌货怎么穿。
周玲直到被班主任喊去学校,才发现女儿变了个人。
另一位因为儿子给女孩写情书被请来的家长,嘴巴里非常不干不净,某一两个词汇狠狠戳中了周玲的肺管子。
“你说谁狐狸精?你骂谁狐狸精?你自己管不好儿子赖到我女儿头上来了!小小年纪就会给女生写这种信的又是什么好货,来读书的还是来给女同学写情书的?我还没说你儿子要勾引我女儿呢,来学校不看书就为了看女同学,趁早不要读了滚回家……”
两位女士在年段办公室吵得整栋楼都能听到,声音完全压过旁边调解的班主任。
周曼侬当时站在一旁,只是觉得好丢人。
然而伴着斜阳回去的路上,周玲开始用一种完全陌生的眼光审视自己的女儿。
仿佛一夜之间,便长成了妙曼妖娆的杂志女郎。周曼侬没有化妆,但胜似化了妆,从头到脚唯一精心修饰过的似乎是头发,她偷偷蓄了长发,还去理发店把发梢烫卷了。
周玲才注意到,当她的女儿走在马路上,满街的男人十有八九会投来目光,甚至女人也是。有个二十几岁的女生,明明已是经过了她们,还装作不经意地重新绕回来,只为看清楚周曼侬的正脸。
那句从小叫到大的“儿子”,是真的叫不出口了,虽然这个称呼本来就极尽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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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
周曼侬也察觉周玲一直看着她,而且突然停下不走,她不得不侧头问道:“怎么了”
话音未落,一个耳光便扇了过来,思想还未来得及反应,脸上痛得尖锐。
“你要不要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弄得像个坐台小姐似的,还在上初中就和男生不清不楚的,让人家妈管你叫狐狸精?还不知道你妈被狐狸精害得有多惨?我们这个家快没了你知道吗!你还有心情跑去烫头发!你去学校到底是干嘛的,和男孩子勾三搭四吗?小小年纪就会打扮自己,招蜂引蝶地叫男人看,长大了你预备去做什么,也去抢人家老公吗——”
就在那条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周玲声嘶力竭地含泪痛斥着,像是要把一切隐忍的悲伤愤懑发泄出来,引得无数人驻足旁观。一个憔悴苦心的母亲,一个时髦靓丽的女儿,再结合她的话语,已经足够脑补出一部八点档连续剧。
周玲的人生也确实很八点档苦情,她的脸上是被生活折磨后的痕迹,糟糠之妻苦熬到如今,好不容易丈夫有出头之日,谁知晴天霹雳,小有出息的丈夫突然在外面有了个半岁的私生子,斩钉截铁要和她离婚。
而这一切无从发泄,怕她闹,第三者和私生子的住所被藏得再严实不过,她去单位闹也只是把丈夫的公职闹掉了。至此彻底夫妻反目,周曼侬的父亲已经一个多月没回过家。
周玲不打算离婚,到死那天她都不预备离婚,她怎么可能把她的男人拱手让人,她日日夜夜只是诅咒抢了她老公的女人,那个想象中年轻貌美,富于吸引的狐狸精。
那一耳光至今还时不时重重甩在周曼侬的脸上,依然刺痛得像被亲生母亲当街叫作狐狸精的那天,她的生活是一场来自四面八方的围猎。
周曼侬只觉全身都火热异常,心仿佛在被灼烧着,从喉管一路烧上来。
迷糊间好像有人在为她做物理降温,用冰凉的湿毛巾一点一点地擦拭过她的皮肤,她吃力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模糊间看到一张老迈慈祥的脸。
“妈妈。”她不自觉地轻声呢喃着,其实并不是在叫周玲。
“欸,囡囡,不哭啊。”
她哭了吗?她并不知道。
周曼侬在第二天清早醒来,船舱一样的阁楼里晨光熹微,有人给她在床头柜上放了一杯水,她拿起来缓缓啜着,让水流淌过干渴的喉咙,喝完后自觉比昨晚好了许多。
她下了楼,看到许袂也站在窗户前喝牛奶,晨光洒在他身上,像是整个世界只为他开了柔光。
俊秀明晰的轮廓,一点点苍白瘦削,反而令他更有少年人的清澈感。侧面线条干净流畅,挺立的眉骨,直峭的鼻梁,不自觉微垂的眼睑,惯性抿着的唇。
周曼侬在他未察觉的时间里抱臂看了他好一会,想从他身上找到那传说中狐狸精的影子。
许袂在这时转过身来看到她,微微一怔,上唇有一层喝牛奶留下的白边。连忙抿掉。他的视线没有完全落在她身上,表情似乎也并无明显变化,但少年悸动的心跳,是无处躲藏的。
周曼侬微笑,突然有一种很好的感觉。
是谁说美丽的少女都是阿修罗,具有无边的杀伤力?周曼侬在这个早上发觉,自己的吸引力像一柄利刃,她也可以用它来刺向别人,而不只是做受害者。
13. 第十三章
周曼侬喜欢这个阁楼。
小,窄,逼仄,屋顶斜斜的,但莫名令人感到很安全。躺在里面,就像被盛在一个小船里,荡荡悠悠的,在静谧的夜里有种晕船的感觉,周遭的一切都十足和谐。
这一天一直在下雨,周曼侬从早到晚窝在这个小阁楼里,半眠半醒地听雨声,她成年后很少有这么安逸的状态,也许从小到大这种体验都很新鲜。
偶然睁开眼,看见有人在阁楼的小桌上给她放了白粥和凉菜。不仅照顾着病人的口味,而且她睡醒直接就能吃,不用下楼和许袂以及他奶奶同桌吃饭,忍受面对不太熟悉的长辈的尴尬。
不知道是许袂还是他的奶奶……其实她并没有烧得那么厉害,至少可以意识清醒地下楼吃饭。
这是在别人家里——甚至没认识几天的人家里。此时的周曼侬却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感觉,缩在病人这个壳子里抛弃了一切礼仪廉耻——这感觉还真蛮新奇的,想任性也要有人给你担待,会照顾她到这个程度的人,仔细想想竟然从来没有。
装烧迷糊到第二天,周曼侬装不下去了。
阴恻恻的午后,雨暂时停了,周曼侬从阁楼上下来。许袂的奶奶正歪在一楼的沙发上半眯着打盹,十几寸的老电视机里还咿咿呀呀唱着黄梅戏,老年人看电视总是把音量调得很大声,盖过了她下楼的脚步声。
周曼侬在一楼转了一圈,又上楼,来到二楼的一扇房门前,犹豫一下,轻叩了两下门,她知道这是许袂的房间。
没有回应。
门没锁,她轻轻推了一下,门朝里露出一丝缝隙,不像是有人在的样子。
周曼侬把门完全推开,许袂不在房间里。
她没有就此离去,直接走了进来。
许袂的房间就和他的人一样,干净,整洁,一丝不苟,井井有条,空气中散发着淡淡樟脑丸的气味,有种很年轻又陈旧的感觉。
临窗一张宽大的木头桌子,桌上放着几叠分门别类码好的试卷,以及七八本立成一排的课外书。书脊上都有贴好的标记,一看就知道是从图书馆借的,而不是自己买的。
周曼侬还没在这个镇上看到过书店,她想,也许对许袂来说,花钱买书也是一件有点奢侈的事情。
她只是粗略扫了一眼,就觉得这人无趣得超乎想象——每一本都像是会被老师在课堂上推荐的那种“中学生必读”,从中看不出私人的阅读趣味。
周曼侬扫视了这一览无余的屋子一圈,最后不抱什么希望地拉开了桌子下面一个橱柜。
里面堆着一摞的笔记本。
周曼侬蹲下身子,将最上面的一个深蓝色本子抽出,本子的封面上写着“08.09.17~09.10.02”。
周曼侬翻开本子读了几行,便知道这是一本日记,封面上的数字想必是记录日期。果然,其他本子上也标了类似的日期数字,时间线具有连贯性——十几本全是不间断在写的日记,日记的主人是谁自不必说,最早的写作时间甚至可以追溯到十年前。
周曼侬起身把房门关上,盘腿坐在地板上翻开了其中的一本,她的心跳得有点快,与其说是紧张倒不如说是兴奋使然。
窥探一个人的隐私,能不令人兴奋吗?
许袂的房间没有上锁,他的日记就这么随意地放在柜子里,大概从来不担心被人偷看——他奶奶未必识字,就算识字应该也不会乱翻孙子的东西。
周曼侬自己没有写日记的习惯,以前她连一本时装杂志都不敢放在家里,周玲随时会翻她的书包检查有没有“违禁物”,周玲就是那种不承认小孩子有隐私权的控制狂家长。周曼侬自幼积累了充分的和母亲斗智斗勇的经验,却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也会坐在这里,肆意侵犯着别人的秘密。
许袂的床头柜上放着一个小闹钟,很老式的那种,秒针走动时发出滴答滴答的细微声响,和周曼侬的心跳声形成共鸣。她一边一目十行地看着许袂的日记,一边竖起一只耳朵分神留意有没有人上楼来。她第一次做这种事,就像一个老练的罪犯那样胆大心细——而对于被抓到的后果,她其实也不是那么恐惧。
许袂从外面回来的时候,推门而入,看见周曼侬坐在他的书桌前,面对着窗户,一个背影对着他。
除了她本不该在此外,这个房间的一切都和他离开前一样,没有丝毫改变。
许袂正觉诧异,周曼侬转过头来,微微笑道:“我一直想知道,从这个窗户往外看,视野是怎样的。”
许袂微松了一口气,走过去,没有追究她怎么擅进他的房间。
“你好点了吗?”
“差不多吧,也不发烧了。”
“重新量过体温了吗?”
周曼侬只是应了一声,不知能不能算回答,随即不再说话,眼睛看着窗外,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对于她呈现出的这种状态,许袂有自己的理解,他抿了抿唇,把一个塑料袋轻轻放在桌上。
周曼侬瞄了一眼,袋子里装着的应该是退烧药。
“我还没吃饭,镇上有什么好吃的吗?”
室内的静默被周曼侬主动挑起话头打破,她问道,有点玩笑似的幽怨口气。
“实在不想再吃白粥了。”
-
许袂带周曼侬去了镇上的一家馄饨店。
两人坐下后,各点了一碗馄饨,许袂向她推荐:“这家的拌面也很好吃,你可以点来试试,吃不完也没关系,我请客。”
周曼侬依言点了一份,又摇头:“这几天还不都是你在请我?也让我请你一回吧。”
许袂没坚持。
馄饨上来后,周曼侬舀了一口热汤进口,瞬间便有惊艳感。汤底用料很足,前所未见的鲜美,馄饨皮更不知怎么能擀得那么薄,入口即化,还未反应过来,一个鲜得恨不得吞掉舌头的馄饨就滚进肚子里去了。
周曼侬难得胃口大开,热热地吃下一碗,吃得额头冒出细汗,还意犹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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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搜刮着汤底。
她抬头,不动声色观察着对面的男生。他吃东西的样子很干净,也很斯文,青春期的男生吃相一般都不会很好看,也不太注重仪表,许袂的讲究像是与生俱来。
但这不是他最好的一点,最好的也许是他身上那种不为所动的冷漠感——从开始到现在,没有一刻让周曼侬感觉自己被怜悯了。
“你那天在电话里,都听到了吧。”
许袂的动作一滞,随后用平淡宛如闲聊的语气说道:“你打算报警吗?”
周曼侬诧异极了,不是因为许袂知道那天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这本就是心照不宣的事。而是——在他说这句话之前,她竟然从没想过还有报警这个选项。
而在他提醒以后呢?周曼侬的心重重地往下落,她耻于对自己承认,她已经被磨平棱角到丧失了追究到底的勇气——即使追究下去也大概率不会得到什么结果,有没有这个心气到底还是不一样,生活的艰辛让人没有心气,被苦难追着跑的人总下意识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为活着的每一天都已不堪重负,根本承受不起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周曼侬突然间非常生气,许袂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好似在她心中点燃了熊熊烈火。她不仅对自己恼羞成怒,这无明业火同时也冲着许袂——他当然什么都不知道,却能无知无觉地刺痛她,这一点最令人生气。
她轻轻地笑了,不是能让人看出她在愤怒的笑,而是有几分悲哀的惨淡的笑,咬着牙,声音是从未有过的轻柔低缓。
“许袂,你觉得李昌为什么挑我呢?是我看上去很好欺负吗?”
许袂凝视着她,没有说话。
周曼侬如果是那种美得很无害的长相,她日常的待遇说不定会好一点,但她不是。有时候,一个美貌远远高于社会地位的女孩,表现出的攻击性更让人想打破碾碎。
“是我实际上很好欺负,”周曼侬往身后的椅背上一靠,目光平静地直视着男生,“我没有父母,没有靠山,没有钱——什么都没有。他侵犯我的风险太小,成本太低了,最后也不会付出任何代价……就是这样。艺考是我唯一的机会,我是靠从前老师的人情在画室学习,这种情况下,他算准我不敢闹大。报警又怎样呢?有证据吗?报警是能解决我的困境,还是能让他坐牢?报警也许会让他有一点不好过,但更会让我不好过。这,就是一无所有的人的生活。”
周曼侬没有哭,语调也没有激动地颤抖起伏,只是简单阐述着这对她而言显而易见的现实。也许正因如此,才更令人感觉悲哀。
她说的没有一句不是实话,但她从来也不是这样的性格,会肯把心酸暴露于人前,何况对象是一个比她年纪更小的高中男生。也许她确实在刻意博取同情,做得还不熟练,但足以让一个少年为她心痛了。
许袂只是听着,沉默着,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坐在那里,给人的感觉是由内而外的冷,漆黑的眼瞳中光线沉沉落落,让人看不透他的思绪。
14. 第十四章
李昌吃完晚饭后,总觉得右眼皮一直跳。
今天一整天都阴沉沉的,时不时打个闷雷,到傍晚才又下了点微雨,刚刚停,空气中一股草木的潮腥气。李昌像往常一样在院子里散步,路过其中一间女生宿舍的门口,试探性地扭了一下门把手。
时间还早,门没有锁,一扭就扭开了。
宿舍里一共有四五个女生,有人在卫生间上厕所,有人穿着睡裙,随意地躺在床上摆弄手机,完全没想到会有男人突然开门进来,连忙翻身坐起,用毯子遮住半个身子,口中抱怨不迭。
“老师,你进我们宿舍也是要敲门的啊!”
李昌嘿嘿笑了两声,表示完全是无心之过。
“那个,你们宿舍其他人呢?是不是还少了谁啊。”
“林梦和吴可欣不在,吃饭的时候还看到她俩,可能在院子里聊天吧。”
“那个——周曼侬呢?”
宿舍里几个女生面面相觑。
“不知道。”
“好像从前天晚上就没见到她了,她昨晚也没回来啊,不在宿舍睡的。”
“今天一整天都没看到她。”
李昌点点头,意味深长的喔了一声,嘴巴里嘟囔着:“也不知道她还想不想学了。”
李昌又没话找话地问了几句,遭到女生们的集体炮轰,他不得已讪笑着退出来,沿着灌木夹径离开。
他走远了没几步,忽然被人钳制住双手,身子往下压,在他小腿上踢了一下迫他跪下,随后衣领被人重重提起。
他睁大眼睛,待看清这人的长相,表情立时惊惧。
少年比他整整高出一个头,力气比外表看起来大得多,轻轻松松地将男人整个提起,摔到一旁的灌木丛中,接着是让其毫无还手之力的一顿拳打脚踢。
他不说话,面无表情,黑漆漆的眼深不见底,只是专心致志地往他身上抡拳头,月光下看着格外瘆人。
“咳咳,小同学,你好好说话。”
“嗷别打了,别打了,我错了行不行?”
“──啊!别,别别别踹那,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再也不敢了。”
李昌哀嚎痛呼着,不远处就是学员宿舍,这样的动静自然瞒不住人,可过了好几分钟,才有人开门站在走廊处,远远地观察情况,看发生了什么事。
男生有分寸,都打在不容易出事的地方,但拳拳到肉,揍得李昌无力挣扎,只能捂住要害哀声告饶。这无声的暴力持续了约莫有几分钟,终于暂停了一瞬,但远不到结束的时候。
李昌歪着头,眼睁睁看着一只黑色球鞋踩在自己的左手上,缓慢地,用力地,再狠狠来回碾过。这不是他画画的那只手,但对于一个靠手吃饭的人来说,这一幕已经叫人汗毛倒立。
李昌感觉自己衣领又被拽起来,卡着喉咙,有仿若窒息的错觉,耳边传来的声音于是更像恶魔的低语:“畜生,你再做这种事试试,我废了你的右手。”
李昌口里流血,连连嘟囔着再也不敢。
说完这一句,那人把他往地上一摔,像踹死狗一样踹了他一脚,转身离去。
-
周曼侬低头喝着粥,对面坐着许袂的奶奶,屋子里是长久的沉默,她有种不知所措的感觉。
周曼侬从来不是那种甜甜蜜蜜讨长辈喜欢的女孩子,这一点她心知肚明。连她的亲生母亲都总是挑剔着,审判着,甚至嫌恶着她——这就像一个魔咒,你在外人身上得到的总不会比亲人那里得到的更好。吴老师也许是一个例外,可也只有那么一个例外。
况且周曼侬知道,吴老师对她的善意,来自吴老师本身的职业道德,不会对任何一个学生产生偏见,而在当时那个班级里,她大概也不是吴老师最喜欢的学生。
许袂为什么不回来吃晚饭,她暗暗恼怒着。
局促地吃完这一餐饭,周曼侬站起来收拾碗筷,要帮忙洗碗的时候被许袂的奶奶很坚决地推了出去。
周曼侬只能站在厨房门口说:“谢谢您,这几天照顾我,我明天就回去了。”
奶奶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用不标准的普通话说:“你就住这里好了,不要再回去被人欺负。”
周曼侬略觉诧异,她知道自己无端在这里借住好几天,许袂肯定要给他奶奶一个理由的。但直觉上,她又觉得许袂不会把李昌骚扰她的事告诉奶奶。
“我没有被人欺负啊。”
奶奶摆了摆手,坚定地说:“你和你们宿舍的姑娘吵架,就跑出来淋雨,又发烧又哭的,现在回去又吵架怎么办?你和我们许袂是好朋友,就在这住,在这里住几天不会怎么样,奶奶让你住的。”
原来许袂是这么说的。
想到男生一本正经扯谎的样子,周曼侬莫名觉得好笑。
奶奶见周曼侬肯和她说话,借机问道:“囡囡,你和奶奶说说,许袂在学校的表现怎么样?”
这应该是每个长辈见到自家孩子同学会问的标准问题了,周曼侬当然不知道许袂在学校是什么样子,想起那一整墙的奖状成绩单,她也不知道许袂的奶奶想问什么了。
“很好啊,他成绩那么好,人也很优秀,又是我们的年级第一……”周曼侬干巴巴地回答道。
“不是说读书,我知道他读书好,我是问你,他在学校人缘好不好啊?除了你朋友多不多啊?有没有人看不起他啊?”
周曼侬张了张口,这叫她怎么答呢,她又不真是许袂的同学……说实话,她感觉许袂像是有点孤僻的样子,但也可能他在自己同学面前是另一副表现,谁知道呢。
“挺好的,”她说,“很受欢迎。”
许袂那张脸,无论如何至少在女生当中会很受欢迎吧。
“大家都很尊重他。”
应试教育阶段成绩为王,尖子生没有不受尊重的,在重点高中就更是了。
奶奶松了一口气,“真的啊,那我就放心了,我不敢去他们学校看他的,怕给人家瞧不起,以前他老是给人家欺负,我怕他在大城市读书,会给人欺负得更厉害。他回来,也不会和我说实话。”
“没有人敢在学校欺负他的。”
周曼侬这句话说得很肯定。到了高中阶段,哪怕是不那么好的高中,明火执仗的校园霸凌也很罕见了,没有一个高中会不呵护最优秀的学生。
许袂高,帅,学习好,在三中那种优绩主义的环境里,什么人能欺负得了他。
许袂的奶奶不明白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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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她是个可怜人,青年丧夫,后来又没了儿子,白发人送黑发人。越是原生态的地方越遵循丛林法则,老太太带个小孩子,无疑是最弱势的。在这么个小镇上,一辈子都矮人一截看人眼色。
周曼侬之前在后院看见一堆废纸壳塑料瓶之类的杂物,那是老人出门拾回的废品。
他们现在的生活应该不怎么困窘了,许袂肯定也不愿意自己的奶奶去捡垃圾,只能说是苦怕了的人的积习。
周曼侬难免生出一点人之常情的悲悯。她想了想,以许袂同学的身份,瞎编了一点学校的事情,讲给奶奶听,以证明许袂是个师长信任同窗友爱品学兼优前途无量的模范学生,校园生活非常之快乐精彩。
奶奶听得很高兴,连连点头,“那就好那就好,他性格不好,你们玩的时候多担待他一点。”
周曼侬笑笑,“许袂也不像是很穷的样子啊,怎么会有人看不起他呢?……对了,我好像一直没见到叔叔阿姨。”
奶奶睁大眼睛,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许袂的父母,一时无言,随后低低叹了口气,“他爸没被我教好,是个短命鬼。他妈妈后来又嫁了个人,还蛮好,蛮有钱的,就舍得拿钱供他了。小时候,他跟着我蛮吃苦,老被人说没爸没妈的,可怜哟。”
“咔嗒”一声,大门被打开,许袂从外面回来,他似乎在外面淋了一点雨,发梢湿嗒嗒的。
奶奶哎哟一声,赶忙拿毛巾来给他擦,许袂脸上有一闪而过的不耐,但还是接过来不太仔细地擦着。
周曼侬觉得他看起来和平常不太一样,眉眼沉郁地往下压着,给人一种阴鸷感。
她打量着他,笑问道:“你一个人吃什么好吃的去了?”
许袂以为周曼侬是在抱怨他家的伙食,他知道他奶奶确有过分节俭的毛病,但凡他不在就顿顿只吃咸菜稀饭,连鸡蛋都不舍得多炒一个,倒也不是刻意薄待客人,她对自己就是这么苛刻的。
在奶奶眼里,连鸡蛋都是稀罕东西,只有孙子才配吃。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给你做。”
周曼侬觉得这人莫名其妙,脸上一下没了笑,“我吃过了。”
说完转身拎了几袋垃圾出去丢,就算洗不了碗,她也不能表现得太没眼力见了。
许袂不懂她为什么突然好像不太高兴了。
周曼侬丢完垃圾,在外面多待了一会,回来的时候,见许袂正坐在桌子旁边帮他奶奶量血压。灯光下,像是小学课本插图的场景。
她上楼准备去洗澡,祖孙二人的对话隐隐约约传进她耳朵里,许袂声音低沉,几乎像个成年男人那样说话。
“我不在的时候,你不要为了省钱,天天只吃稀饭,有什么好省的。”
“谁说是为了省钱,我就爱吃行不行。”
“咸菜含钠高,就不是血压高的人能吃的。还有,我不在,不要喝白酒,有人请你也不要喝……”
周曼侬站在阴暗的楼梯里,感觉并不美好,家人之间这样温情脉脉的关爱,是她成长过程中从未目见的东西,骤然见到没有觉得温馨,反而有一种微妙的恶心感。
此刻她强烈地厌恶着自己,说不清是为了什么。
15. 第十五章
第二天终于是个大晴天。一连下了几天的雨,出太阳的一日反而炎热得加倍厉害。
许袂家有个不小的院子,几畦菜地,用来种点辣椒萝卜什么的,正中一棵仿佛巨型绿伞般的老桂树,树边还有一口天井。
太阳一出来,白天的阁楼就变得特别晒,虽说是在别人家,周曼侬也不再把自己拘束在阁楼里。她坐在院子里,插着耳机听了一上午的音乐。
她本来也不是什么特别苦大仇深的人,只是这样无事悠闲消磨光阴的感觉,确实好几年不曾有了。
周曼侬靠在树下闭着眼睛假寐,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隐秘的乐趣,她暗暗猜着,会不会有人正从二楼的窗户里偷望她。
今天的午饭却是许袂做的,丰盛得出奇。三个雪白的瓷盘里,分别盛着荷叶粉蒸肉、清炒莴笋、荷塘小炒,色泽新鲜诱人,一看便叫人食指大动。过了一会,又端上一碗腌笃鲜,和三个压实米饭的小碗。
周曼侬也是会做饭的,只是手艺麻麻,不过能吃的程度,看见这色香味俱全的几道菜,也觉得他未免过于贤惠了一点,以一个十七八岁的男生来说。
奶奶坐下后,长吁短叹,“妹妹,可以嫁人了。”
周曼侬闻言先是一怔,还以为说的是自己,不知怎么莫名其妙有这一句,待看见许袂古怪的脸色,反应过来,真没忍住笑出声。
妹妹,袂袂。
听见她笑,许袂脸色青极了,瞪她一眼,却让周曼侬脸上的笑意更有扩大化的倾向,毫不掩饰地从弯弯的眼睛里跑出来。
许袂看着她,不知怎么觉得从初见到现在,他从她脸上所看见过的笑,唯有这一个是真心实意,原来没有感觉,对比起来就十分明显。
这么一想,竟然恼不起来。
“没有下次了。”许袂冷着脸低下头扒饭,语气沉沉道。
相当于承认了这顿饭是为她做的。
吃完饭后,许袂起身收拾餐盘,周曼侬跟在他后面,拿着脏了的碗碟一并进了厨房,说道:“我来洗碗吧。”
许袂看她一眼,没拒绝,默不作声多拿了一双手套给她,但自己也没有离开厨房,只是侧身让了个位置给她。
厨房有点小,两个人进来稍显逼仄,许袂拧开水龙头,把碗盘放进去。水槽不宽,两人挤在一起洗碗并不方便,又都穿着短袖,胳膊肘总是无意识地相撞,又或者,手臂上的肌肤会不经意地擦过。
在这样炎炎的夏日,让人无端起了鸡皮疙瘩。
过了一会,周曼侬说:“我该回去了。”
许袂问:“你不害怕你那个禽兽老师了?”
周曼侬仿佛受到侮辱,不可思议道:“我怕他?我什么时候怕过他?”
许袂沉默些时,好像意识到对她不能用这种沟通方式,转而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泷川?”
“三十号。”
“你还要在这待一个星期,就先在这住吧。他敢对你下手,也是因为人生地不熟有恃无恐,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不要再给那种人可乘之机。”
周曼侬没出声,过了一会才道:“下午,我要回去一趟,我的画袋还放在原来的宿舍。”
人在病中的思维不能靠常理判断,周曼侬也不知道她之前是怎么回事,许袂来接她的时候,她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却连行李箱都一并拿了跟他走,只有画袋忘了没拿。
事到如今,周曼侬再要回宿舍住就太别扭了。况且,她当然也真的不想回去。
周曼侬都觉得自己很矫情,其实她就没打算真回去住,非要以退为进让许袂说出挽留她的话才行。
“我陪你过去。”
“不用,我又不是不认得路。”
许袂很坚决地又说了一遍,“我陪你去拿。”
周曼侬把洗净的碗盘叠上橱柜,转过来,看着他笑了,“许袂,你是喜欢我吗?”
许袂面色沉静,连眉毛也没动一下,就好像他对这个问题早有防备。
“没有,你想多了。”
“那你是对每一个萍水相逢的女生都这么热心肠吗?”
许袂垂着眼睑,片刻才道:“世上有人会无怨无悔伤害你,也会有人无缘无故帮助你,我只是想你知道这一点。”
“哦——”周曼侬拖长了声音,看着他点头道,“原来如此,你不过是个特别乐于助人的好人,专门让我知道人性有光辉,世间有真情的。”
下午三点多的时候,两人一同出发去写生基地,许袂沉默地跟在周曼侬身后,好似一个忠诚的保镖,就差为她打一把太阳伞了。
等到了基地门口,周曼侬说:“你在外面等我吧,要不先回去也行。”
许袂手插在兜里,站在原地没动。
周曼侬心说你要站在太阳底下被暴晒就随便你,直接进去了。
周曼侬回到宿舍,收拾了画袋,又整理了一些之前忘记带走的小物件。
她选这个时间来,是因为这会所有人都在外面写生,宿舍应该是没人的。
背后一阵阴风吹过,周曼侬转过身来,若有所思地看着空无一人的门外。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太敏感了,走出宿舍,一转头,果然又在走廊转角看见那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真是阴魂不散。
不过周曼侬也很难不注意到,这个人鼻青脸肿得十分可怖,一副被狠狠揍过的模样。
周曼侬顿了一顿,直接冲他走去,李昌也没想到,她看到他居然还敢过来,他以为她才会受到惊吓,远远避开。
周曼侬不像是因为那天的事留下了任何阴影,她毫不畏缩地走到李昌面前,微扬下巴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她本来就比李昌还高个几公分,此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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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副气势凌人的样子,矮个子的男人反而被看得不自在,目光躲闪。
突然,她带着一丝恶意笑了,眸光闪动。
“是不是被揍了?”
李昌愣住,面孔扭曲了一下,眼里满是憎恨,在光天化日下却敢怒不敢言。即使现在面对的只有周曼侬一个人,即使两天前,他还敢把她压在身下企图不轨。
“那天,你进我宿舍的时候。”周曼侬慢悠悠地说,“我正在和我男朋友打电话,他什么都听到了,你活该。”
说完她转身走了几步,想到什么又停下,甩下一句让李昌面色苍白的话。
“还有,那天的通话,我全部录了音了。”
周曼侬从写生基地出来的时候,没在门口看见许袂,她直觉他应该不会先走,再一看,他在路边的一家小超市里蹭冷气,隔着透明玻璃和她对望。
这个天气,确实是在太阳底下多站十几分钟就可能中暑的,周曼侬也推门进了那家超市。
她热得要命,而且现在身体有点虚,把画袋解下来放在角落,也想蹭会空调凉快凉快。
许袂本来正准备出去,见她进来了,就随手拿了一瓶冰水在柜台前结账。
周曼侬让老板给她拿了一包烟,和一只两块钱的打火机。
“一起的。”她说。
许袂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把钱付了。
十分钟后,两人一并出来,画袋已经自动挂在了许袂的肩上,明晃晃的日光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扑面而来的热浪简直快把躯壳熔化。
周曼侬边走边开始拆那包烟,许袂忍不住说:“你才刚退烧,最好不要抽烟。”
“哦。”周曼侬应了一声,已经点燃一支,夹在纤细的两指间深深吸了一口,吐出云雾。
“我刚才在里面见到他了,啧,模样真惨。”
“他有再对你做什么吗?”
“你打了他?”周曼侬似笑非笑地问。
“是。”他说。
周曼侬吐一口烟雾,用一种全新的眼光打量着男生,心想人果真不可貌相,真看不出来,他揍人能那么狠。
“这包烟算是谢我,救你一回。”
许袂转头疑问地看她。
周曼侬漫不经心地笑,“你怎么净往脸上招呼啊,不怕他反过来报警关你两天?我告诉他那天我在和你打电话,还告诉他我录了音,现在他肯定不敢报警,你说这算不算救了你?”
许袂没反驳她的说辞,他在想的是另外一桩事,沉默片刻,犹豫着说:“如果你有录音的话──”
他未尽的意思不言而喻,周曼侬不耐烦地抖了抖烟灰,“没有。”
许袂微怔,只见她眨着眼,妩媚的脸上又露出一个既狡黠,又恶劣的笑容,在阳光下耀眼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没有,我根本没有录音。”
16. 第十六章
琅里有一条溪,也叫浣纱溪,但大概不会是西施的那一条。溪上列着一行大小相差无几的石头,形状规整,比水面略高一些,横跨溪面,用来过桥的。
周曼侬就坐在其中一块蹬步石上,手上抱着速写板,两条腿垂下来浸在溪水里,她身后两米远的地方有一座拱桥。
有人踏着石块走过来,最后立在了她身边,“坐在这里,亏你想得到。”
周曼侬头也不抬一下,“你怎么不睡?”
晚上十一点多,在小镇已经是深夜了,这个点很难再见到一个人影,而且许袂一向是很早睡的。
许袂犹豫一下,也学她一样坐下,蹬步的石块很是沁凉,溪水更冷。
“你才刚退烧,不要坐在这里比较好。”
周曼侬低头看着画纸,“我已经三天没画画了,不画的话,在这里就没有意义。”
一切的忍受,也都失去了意义。
“不管多重要的事,都可以慢慢来,自虐式的努力只是感动了自己。”
周曼侬瞥他一眼,“你长大后不去当教导主任真的可惜了。”
“我又不是光说不做。”许袂说,“你现在进去睡觉,我就做你的免费地陪,陪你逛古镇。”
周曼侬嘁了一声,“我需要吗?”
话虽如此,手速却是加快了,许袂抱手在一旁坐着,似乎是在等她。
镰刀似的一弯新月悬挂在阴蓝渺茫的天穹上,月亮下伫立着拱桥,溪水缥青,倒映出桥的影子,虚实对称形成一个绰约的圆。
微凉的夜风里,他们成了画中人,从远处看,是被盛在圆里的两个小黑影子。
琅里这些年有固定的游客,当地居民做地陪的也不少。周曼侬不需要别人做对比,也觉得自己身边这位乏味得惊人,想让他多讲几句话都难。
来之前,听李昌在画室卖弄文学,说了不少琅里古镇的传闻轶事,周曼侬把这些拿来问许袂,问来问去就是一个“不知道”。
最后她不满地瞪他一眼,“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你说的这些,我从没听说过。”
“你的意思,是假的咯。”
“我不知道真假,只不过自从琅里被开发后,很多镇上的居民都做起土导游的生意,专门编故事给城里来的游客听,你听到的所谓传说,起源可能就是有的人为了招揽客人,上下嘴唇一碰碰出来。”
“你还怪幽默。”周曼侬觉得没劲,“是真是假有什么要紧,有趣就行了。”
琅里至今仍有大量明清时期遗留下的保存良好的古建筑群。眼前的千柱屋,便是琅里最著名的景观,占地极深极广,沿溪而建,宏伟狭长,层檐重重,连绵起伏。
葛姓是琅里古镇的大姓,琅里人大部分姓葛,此外镇上还有十几家小众姓氏。在琅里姓许的人,也许只有许袂一家。
几天之内,两人几乎用脚步丈量了大半个古镇,周曼侬有时会感觉如芒在背,被人指指点点,都是一些本地居民,年纪比较大,似乎认识许袂,连带着对她都格外注意。
有一次,一个大嫂坐在自家屋檐下的小板凳上嗑瓜子乘凉,看着他们笑得露出牙花,在身后大喊:“许家伢儿,你大了,女朋友都交上了!”
周曼侬转头问许袂:“你认识她啊?”
“不认识。”许袂没什么人情味地说,“但他们好像都认识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周曼侬很理解地笑笑,“我明白,我也一样。”
这种被指指点点的感觉对她来说也很熟悉,每当周曼侬来到一个新环境,没过几天,名气都会在一个范围内迅速辐射开来。
如果说读书的时候,她就是人尽皆知的校花级花,好像也没有那种说法。但确实至少整个年段的人都知道她,甚至其他年级和外校的人,都会专门来她的班上堵她看她。
回想自己的中学时代,周曼侬承认自己不是十足乖巧的好学生,可倒也没有出格离奇到那种地步。只是一举一动都被放大了,伴随着一些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来的和男生的绯闻,乃至一些更下流的谣言。
她当时有个企鹅号,每天都有一批不知所谓的人来加,后来就弃掉了。还有人以她的名字开了个贴吧,每天在里面灌水,发意淫的小说,甚至发偷拍她的照片……
周曼侬很难说那段时光是愉快的,但现在回想起来,也就是还好,还好。
许袂这个地陪虽然无聊,但作用也是必不可少,周曼侬画速写偏爱着眼小处的细微精致。琅里另一著名的是街巷,纵横交错,密布如罗网蛛丝,可在她看来,无限的动人之处都隐于这成千上万幽深曲折的街坊古巷中。
单凭她自己,一定会被绕晕迷糊,许袂却从不出错,像个全自动人形导航,随便周曼侬怎么乱走乱逛,永远能稳稳带着她原路返回。
“你是因为在这里长大,所以连每一条巷子怎么走,都能记得清楚吗?”
“怎么可能?”许袂一本正经地否认道,“因为我会记来时的路,不像有些人,是路痴。”
周曼侬气笑了,发现这人真的有点欠,她不怀好意地瞥向他,“喂,你的小名是真的叫妹妹吗?”
“……闭嘴。”
那些日子里——在后来的回忆中,那一个星期漫长简直得不可思议,足以被称之为“那些日子”。
有人说,电影发明后,人的生命和从前比被延长了三倍。而如果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部放映中的影片,在许袂和周曼侬的影片里,那些日子是要用长镜头和黑白默片来表现的。
他们穿梭在那些幽长、狭窄的小巷里,一律的白墙黛瓦、矮窗高据中。此起彼伏的马头墙,历尽沧桑的木门木窗,流水迢迢,运河脉脉,构成了一幅幅工笔细腻的江南水乡图。
“你不觉得你长大的地方很漂亮吗?”周曼侬难免有此感慨。
许袂说:“我上高一的时候,学校组织过一次参观历史博物馆的活动,如果是你,会对这样的活动感到新奇万分吗?”
周曼侬耸耸肩,“博物馆嘛,想去随时可以去,从小到大也不知道去过多少次了。”
“但对我而言是第一次,当时我站在玻璃前,看着里面展出的南朝时代的鸡首壶……以前只在历史书上见过,你能想象当时带给我的冲击感吗?你到了高中才知道,世上有一些孩子是那样学历史的,他们从小就能目睹印在教科书插图上的出土文物,对于世界的体验是比你更多维度的。”
周曼侬过了一会才道:“可是,也没有什么用嘛,我的历史还是学得不好。”
“当你生活在其中,不会感受到其优越的。每年都有一波又一波的旅客来琅里,每年都有像你这样的艺术生来琅里写生,但琅里本地人都想离开,因为古镇再漂亮也是乡镇,乡镇就意味着相对城市资源较为匮乏。如果你只是个游客,你看到的一切都是好的,可真正生活在这里,是另外一回事。”
他转过身,比了比周曼侬,用一种只是陈述事实的语气说道:“你是小镇的游客,我是城市的游客。”
-
这一天下暴雨,许袂和周曼侬都没有冒死出门。
周曼侬在阁楼里睡午觉到下午三点多,醒来后感觉很渴。她下楼给自己倒了水,许袂的奶奶平时没事就在旧沙发上看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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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节目,今天却没看见。
许袂在楼上他自己的房间里,周曼侬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发现老人坐在正对院子的屋廊下的一把竹椅上。外面雨仍下得很大,是那种很燥的夏日的雨,白辣辣的雨点裹着风斜着扫进来,老太太似乎是睡着了,窝在竹椅里一动也不动。
周曼侬看得有点担心,走过去轻拍着老人的肩膀,“奶奶,回屋里睡吧。”
老年人觉浅,一拍就被拍醒了,睁开眼睛看着周曼侬,十分迷惑的样子。
“姑娘,你是谁啊?”
周曼侬一怔,她有种不太好的微妙的预感,口齿清晰语速放慢地回答道:“奶奶,我是许袂的同学,我来琅里写生,借住在你们家里,记得吗?”
奶奶迟钝了一会,似乎才找回神来,喃喃自语:“哦,对了,你是我们袂袂的同学。”
她站起身来,颤巍巍地走回屋里,在沙发上坐下。
周曼侬留意到竹椅上有一个大大的本子,奶奶刚才应该就是看这个看得睡着了,她拿起来,跟着走回屋里。
“奶奶,你忘了拿这个了。”
“哦!”
周曼侬也在沙发上坐下,把本子交还给她,“这个,是相簿吗?”
奶奶点点头,扭头问她:“你要看看我们许袂小时候的样子吗?”
周曼侬当然不会说不想。
奶奶很高兴似的,像分享宝贝一样拉着她来看。
许袂小时候的照片不多,统共不过那么七八张,一张满月照,一张婴儿时期,还有几张童年照。
他小时候的样子——要周曼侬说也没多可爱,一个普普通通的清秀小男孩罢了,而且居然是从幼崽时期就连拍照都不会笑了,她还以为这个人至少是中二期后才变成面瘫。
那张满月照倒是可爱,白生生的糯米团子一样,裹在襁褓中安睡,闭着的眼是两道长长弯弯的弧度。
周曼侬的视线聚焦在另外一张婴儿时期的照片。这一张出现了两个人,婴儿时期的许袂被一个女人抱在怀里,身边站着的是一个穿牛仔衣的男人。
她也不需要多问一句,这肯定就是许袂的亲生父母。
这是一对很俊美般配的男女,女人清秀婉约,格外白皙,像是想象中江南水乡会养出的水秀女子,许袂肤白这一点应是随了她。男人更帅气,是和许袂截然不同的另一种帅气。
周曼侬翻过一页,有许袂亲生父亲的单人照片,一个非常神采飞扬的男人,靠在一辆拉风的摩托车前,仿佛老港片里的英俊浪子,有种最能蛊惑女人的不羁气质。
周曼侬的漂亮,和父母是没什么关系的,她的父母都不是什么好看的人,她纯属是中了基因彩票。
有一段时间,周曼侬倒很希望自己是捡来的,但仔细对比过她与周玲的长相,发现母女俩毕竟还是像的,眉眼尤其像,只是乍一看看不出来。
相貌这种事,差之毫厘缪以千里,她的五官也有遗传自父母的部分,却是精致了无数倍的版本,且在这张脸上融合得刚刚好,因此是美女。许袂是由一对本来就很俊俏的男女生下来,结合了双方的特点,他柔和的面部轮廓似是随了母亲,整个人样貌偏俊秀,漫画里走出来的美少年一般,好在英气的眉冷峻的眼酷肖生父,不显得过于阴柔。
外边打了一个响雷,周曼侬沉默着,又翻回来,目光定格在怀抱婴儿的女人身上,绝对是男人都会喜欢的类型,容貌秀丽,气质温婉,神态中含着一股柔情。
她想起自己的妈,生病前看着也比实际年龄老十岁,集怨妇、泼妇、黄脸婆等糟糕形容词于一身,临终前不断抱怨着自己命苦……
17. 第十七章
离开琅里的前一天,周曼侬从院子里牵着的一根晾衣绳上,取下自己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衣服。
衣服是许袂的奶奶给她洗的,这两天她还变着法做菜,说不上有多么丰盛,但如果只和孙子两个人吃,绝不会这么精致。
周曼侬把头埋在衣服里,闻到阳光烘出的香味,她许久不活在温室里,知道人的善意其实是很宝贵的东西。
老人确实最大程度给予她善意了,虽然因为许袂胡诌她是他的同学,但在周曼侬还是难能可贵。读书的时候,她一直是被严打早恋的重点对象,而因为她的成绩不怎么好,准确来说,她是被老师长辈们防备着“会勾引优等生早恋”的重点对象。
有一次,她在走廊和一个隔壁班的男生迎面擦过,隔壁班似乎在开家长会,男生的妈妈也在,看见她,顶了一下自己儿子,笑着说:“哦?这就是你给我选的未来儿媳妇?”
周曼侬瞥了一眼那个男生,不认识,满脸激素过剩导致的青春痘,眼睛睁不开似的眯成一条缝,因为母亲的话霎时间面红耳赤。
对方也许只是暗恋她,被家长知道了拿来开玩笑,但周曼侬还是很难不在心里刻薄地想:什么丑八怪。
她一般不会觉得被人喜欢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就是因为如此,这些女人不管是在扮演开明爽朗的进步家长,还是因为儿子青春期荷尔蒙作乱而头疼的孟母,为什么要拿她做筏子?她会想,什么东西,我也是这个学校的学生,不是来被你儿子选妃的。
许袂的奶奶好像就是没有多想一点点,关于自己品学兼优的孙子突然带了个漂亮姑娘回来这件事——至少她表现出来的是这样。光是这一点,就令周曼侬感激。
傍晚,周曼侬临着月牙塘写生。月牙塘是个月牙形的池塘,以此得名,塘边一株苍天蔽日的大榕树,身后是一个苍黄色坑坑疤疤的缓山坡。
许袂就在她的旁边,每当她画画的时候,他也有自己的事做,要么拿本书看,要么拿套卷子做。
那些寂静的时光就这么在他们头上缓缓淌过。
周曼侬一般是插着耳机画画的,她在等画面干的过程中,把笔在桶里涮了又涮,没什么坐姿地靠在折叠椅上,仰头看天光一点一点黯淡下来。
她画面上的月牙塘,也笼在一片晕黄的色泽里,像暮色一样混沌温柔。
许袂把书合上,“你明天要回去了?”
周曼侬嗯了一声,“你先回去吧,和奶奶说我晚上不回去吃晚饭了。”
许袂点了下头,“我等下给她打个电话。”
周曼侬扭头看他,“你呢?你要干什么?”
许袂说:“陪你坐着而已,你想干什么?”
“我想——”周曼侬说着,不知为什么很想笑,她没忍住,古怪地轻笑出声,“我想在这里喂蚊子,我想不吃饭饿肚子——我想坐在这等着星星出来。”
“哦。”许袂看了她一眼,表情很柔和,“那就在这等着星星出来。”
他们再一次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周曼侬往他的方向凑近一点,她把自己的耳机摘下一边,挂在了他的耳朵上。
耳机线不长,她歪着头,倾斜着身子,离他的肩膀只有稍许距离,乍一看像她靠在他肩上似的。
耳机里循环放着一支英文歌,一遍又一遍。
一直到夜色彻底降临天幕,星光融入水中。
翌日清晨,许袂帮周曼侬拖着行李箱,她自己背着画袋,两人并肩向车站走去。
“你还要回那个画室,是吗?”
“不然呢,你帮我找工作?”
许袂沉默片刻,又说:“你回去后,如果遇到什么事,可以给我打电话。”
周曼侬瞥他一眼,“打给你干嘛,让你来帮我打架?”
许袂说:“也不是不可以。”
周曼侬有一丝动容,从他手里拖过行李箱,逆着光对他露出一个微笑。
“好了,我是大人,会自己处理问题的。”
许袂眉毛微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什么叫,你是大人?”
周曼侬嗤笑一声,“意思就是,我的事用不着未成年操心。”
周曼侬上了大巴,还看见许袂手插裤袋站在原地,两人隔着车窗对望。
他个子很高,脊背挺拔,肩宽腿长,穿着普通的白T黑裤。少年人正是抽条拔节的时候,裤子被腿绷得都有点显短,露出两截清瘦白皙的脚脖子。
一个长相英俊,人品端正,还在省重点考年级第一的男孩子。很难不觉得,生出这样儿子的女人应该很有福气。
周曼侬这一刻的心情异常平静。
她知道,她不会打电话给他,也不会再见到他了。
周曼侬虽然常常感到生活的辛苦和无意义,但她终究是要为自己活的,而不是为过去的人与事。她要活着也不容易,无聊的感情游戏是有钱有闲的人才有资格玩。
她尚且没有力气去滚钉板,看看能不能让李昌因为性骚扰被拘留几天,自然也没有时间精力,去策划什么幼稚的报复行动──哪怕看在老人家那一晚上照顾的份上。
某些时刻,她确实对许袂产生了恶意,有那么一两个瞬间,她甚至疯狂地想象过勾引他,制造不可控制的局面。接触他为了好奇,也参杂了部分虚荣心——年轻的绝色美女总是跃跃欲试,想知道自己的影响力能到哪一步。
但也就到此为止了。
-
时间一晃到了八月底,暑假结束了,但夏天好像还没有结束。
许袂的生活一如往昔,即将升高三,学校布置的作业是很多的。他一般会在假期还没过半的时候就把作业写完,之后可能还自己买习题来做。
然而这个暑假最后的几天里,他一直在赶作业。
每当想到周曼侬,他会有一种,好像泡腾片掉进装满水的玻璃杯的感觉。
也说不清想起她的频率,好像很久以前,她就住进了他的脑子里,倒不是说占据了他的全部思想,而是像一个鬼魅的影子那样,如影随形。
许袂第一次见到周曼侬,是他刚来到泷川上学没多久的时候。
当时由于母亲心血来潮的弥补心态,他得以暂住在继父家中,只住了两个月不到。
同母异父的弟弟比许袂小八岁,被宠得相当顽劣,喊他“拖油瓶哥哥”,故意在他的作业本乱涂乱画,把番茄酱倒在他的白校服上。
许袂从前在镇中是屹立不倒的第一名,镇上出了名的读书苗子,可他的初中同学们也基本不学习,最后能上普高的只有屈指可数那么几个。
而许袂考上了神圣的三中,这里又哪有一个不是读书苗子,而且个个都是城市家长拿时间心血真金白银捧出来的,大家都在比谁的起跑线划得更前面。
许袂只有许袂自己,三中实行走班制,按大考成绩分班,第一个学期的期中考成绩出来,他从入学的三班掉到了八班。成绩单被弟弟偷出来放到茶几上,继父貌似无意地拿起来“啧”了一声,脸上每一根神经都带出不屑来。
他在房间修订错题的时候,听到继父抱弟弟在膝盖上,大声说笑的声音。
“我们聪聪以后上了高中要考第几名?”
“第一名!”
后来许袂在学校附近的旧楼里独自租房住到现在,他其实应该感恩,毕竟这笔钱也是继父出的。
他在这个城市同样没有朋友,身边的同学早已形成了固定的圈子,换班制度更让人怀疑,现在的同班同学,两个月后还会不会是同班同学。如果渴望进步,把时间浪费在人际关系上似乎是无益的,而许袂最担心的就是在八班长待下去。
他这股拼命想脱离现集体的劲也被看在眼里,多让人不爽。谁不用功?把用功表现得过于明显,就算考得好似乎也不让人佩服。
有人出手阔绰,赢了篮球赛请全班奶茶,他没喝过,迟疑一瞬便被人看出来。
“怎么许袂,没喝过奶茶啊?”
花十几块买一杯饮料是不符合许袂消费理念的事,但那天他压抑许久,才会在放学后神使鬼差般,走到附近那家生意红火的奶茶店门口。
少年规矩地背着双肩书包,站在店面门口看饮品单,店员站在里间流理台整理材料,他暗自希冀她能在里面多待一会,但里间的人用余光扫见他,很快就出来了。
“请问要什么?”
他还没想好,抬起头,猝不及防就和那双光华灿烂的眸子对上了。
那是一双类猫科动物的眼睛,总是冷淡慵懒地瞧着人看,好像什么时候都带着一点厌倦和满不在乎的神气,野性难驯的感觉。
彼时金乌西坠,她和他都被笼罩在夕照的美丽下,她极浓密极长的睫毛,随着她眨眼的细微动作,像振翅欲飞的蝴蝶一样颤动着。夕阳为其镀上了一层闪耀的金边。
那一瞬间,十五岁的许袂有种很奇异的感觉,好像有一串蝴蝶横冲直撞,不讲道理地飞进了他心里。
也许不讲道理的,只是青春期的荷尔蒙而已。
从那一天起,她就成了他脑中的鬼魅。
许袂有时候也会想,到底是什么,让她在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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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里留下了长达两年之久的痕迹?
只是因为长相,对一个漂亮女孩一见钟情么,好像不至于,最开始应该只是好奇而已。
周曼侬身上有一种正在痛苦的气息,不是无病呻吟的厌世,而是你确实能感受到她正处于某种近乎绝望的困境当中,那种浓重的疲倦感出现在任何人身上都很正常,但在一个美得像油画的女孩身上,就让人情不自禁为她勾画身世。
也许世上所有感情追根溯源,都是从那么一点好奇心开始。
没过多久,周曼侬就不再在那家奶茶店打工了,可奇怪的是,许袂后来还遇见过她几次。
在一个有几百万常住人口的城市,茫茫人海之中,不得不说,这也可以称之为一个日常的奇迹。
一次是去年的清明节,许袂路过产业园旧址,不经意的一瞥,他已经走过了几步,又折返回来。
那是一堵颓废朴旧的矮灰墙,无论多么华美的现代化大都市,都有这样无人在意的破败犄角,曝晒的太阳下,女孩手拿调色板和笔刷在墙上涂鸦,姿态大刀阔斧潇洒肆意,脚边放着几罐颜料和洗笔的水桶。
许袂不知自己以几乎不变的姿势,在楼群的阴影里站了很久,旁观了她为这堵墙改头换面的全过程。
似乎从来没有哪个清明节的天气这么好,她的头发丝都被照耀得金光闪闪。身穿一件军绿色连帽开衫,因为被晒得热了,外套敞开松松垮垮地半挂在身上,里面是一件乳白色背心,露出圆润的肩头和半截胳膊。
这穿着也和暴露一点不沾边,但性感本身,其实和衣料多少无关。她顶着无遮蔽的太阳作画,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抬手画画时外套不住往下掉,一点油彩沾到了她的脸上……
还有一次,是在沃尔玛超市。
许袂当时正在采购生活用品,正计算着卫生纸的折扣哪个划算,一转头在食品区看见了她。
那天,女孩两手插在外套口袋里,脸上没有表情,眼里满是冷漠倦怠的神气,没推购物车,看不出是要买什么。
后来进了在做试吃促销的面包区,许袂隔着一段距离,看她把所有试吃品尝了个遍,导购员的脸色已经很不好,但她仍是什么也没买。
他情不自禁跟上她的脚步,跟着她到了下一个能试吃的食品区,再下一个……而一直到了付账的地方,她也没买任何东西,两手空空直接走了。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许袂对她的好奇心上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什么样的女孩,每次看见她都在打工,却要靠超市试吃来解决午饭?
假期结束返校,许袂拖着行李箱回到自己这两年来在泷川的住处——学校附近筒子楼里租的一室一厅。
自从三中扩招生源,新宿舍又还没建成,学校的宿舍床位一直紧缺。错过了申宿舍的最佳时间,许袂只能在校外租房住。
其实后来也不是没有申宿舍的机会,许袂也情愿,但伍月坚持“租房住清净”,直接跟房东续租到了高考后。
而每当她要提醒许袂也欠着继父的恩,自己为他忍辱负重的时候,这都是不可不提的一笔。
没关系,他总有一天会还清的。
“不是,你为什么要买这个啊?”徐凯大惑不解,“之前没见你喜欢听音乐啊,而且现在的手机不都能听音乐吗?而且就算你要买walkman,为什么不买最新型号的,MP3MP4更好用啊。”
许袂专门来借徐凯家的电脑,是为了网购一台几年前发售的索尼便携式CD机,近十年来电子产品技术革新相当快,MP3早已迅速取代了磁带和CD的地位,更不必说现在很多手机都可以下载音乐文件了。
徐凯知道许袂对这些应该是不太懂,依他对许袂的固有印象,他更相信许袂买这个是为了用来练英语听力。
“其实你不如买个MP3,用电脑传你想听的音频就可以了,CD机的话,你还要再花钱买CD。”
“不,就要这个。”
然后,他又买了人生中的第一张CD,里面只有一首歌,反反复复地循环着。那首歌名叫《Tim McGraw》,是周曼侬在月牙塘边分享给他的。
他在这时发现音乐的魅力,可以瞬间把人从当下带回到过去的那个场景当中。
周曼侬没有再联系过他,这一点不出许袂的意料之外,他尝试拨过一次她的号码,没有接通,但也并不因此感到十分失落。
冥冥之中有种预感,他知道他们会再相见,就像从前一样,城市的路口转角,不期而遇的邂逅,没有理由,命运会牵引着该相遇的人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