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明君》 第1章 天狗食日,穿越万历 大明朝,隆庆六年六月朔日,清晨。(1572年六月初一) 慈庆宫。 …… “天狗食日!天狗食日了!” “毋要慌乱,各司其职,戍卫东宫!” 阵阵喧嚣吵闹声在慈庆宫外经久不息。 殿内,石越半卧在床榻之上,以手扶额,神色一时恍惚。 两名内侍躬身侍立在旁,等候着他更衣。 石越没有理会他们,紧闭双目,整理着脑海中的驳杂信息。 他只记得自己明明正在地方各区调研开会,而后突兀地发生了日食,旋即失去了意识。 醒来之后,就莫名到了此处,而后一股纷乱的记忆尽数涌入脑海。 明朝……隆庆六年……朱翊钧……皇太子…… 过了好半晌。 终于,他睁开了眼。 呼…… 长出了一口气。 此时,石越才堪堪理顺脑海中混乱的记忆。 石越面色古怪地伸出双手。 借着烛光看着自己稚嫩的身体。 竟然,穿越了啊…… 大明朝,是他此身所处的朝代。 皇太子朱翊(yi)钧,是他如今的身份。 身份还真是了不得,石越用力揉了揉眉心。 他前世一路摸爬滚打,这点行测常识自然不缺,朱翊钧,不就是万历皇帝的名讳吗!? 旁的不说,挂机30年不上朝的万历皇帝,他多少还是听说过的。 当然,多少是沾了张居正的光,他才去了解了这段历史,至于对这位万历皇帝本身的印象自然说不上多好。 甚至后世常有明朝实亡于万历的说法,毕竟这位驾崩后,不过24年,明朝就亡了。 对不对且不说,毕竟他专业不对口。 但无论怎么说,这也算得上是实打实的帝国末期皇帝。 哪个朝代末期,不是积弊甚深?此时的明朝更是五毒俱全。 官员腐败蔓生。 财政匮乏难支。 军事疲软无力。 民生凋敝凄苦。 四夷袭扰不止。 想到这里,他忽然记起,建奴,就是在万历年间坐大的吧? 忍着刚穿越的不适,艰难回忆了一番。 确认后,石越不由意味不明地砸吧了一下嘴。 这开局,还真是既有大位,又有大任,也不知道是哪位大能来考验他的。 石越自嘲一哂。 但,还真就考验对了! 他石越是什么人? 贫寒出身,一路本硕,选调遴选并堪磨而升,历经税务,镇乡,市工局,省科厅。 而后更是一路势如破竹,道路亨通至极。 皇帝?有何做不得?中枢大位罢了! 皇朝末期?更当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我辈大丈夫当如是! …… 朱翊钧渐渐平复情绪,思索目前的处境。 上月廿六,先帝病逝于乾清宫,今日初一,算来也不过数日之间。 也就是说,如今帝位空悬。 好在,朱翊钧四年前就被立为太子,嗣位稳固,先帝宾天前后,各种形式的诏书、手诏、口谕,传位于他。 而他两位兄长早夭,只剩个弟弟现在毛都没长齐,也不虞有什么波折动荡。 所以,这帝位,只是流程问题罢了。 但是,凡事都有但是。 天下大位,不过名与器。 他两世为人,通晓古今,见识过的空有其名而失其器者,数不胜数。 平日里开生活会,话都插不上的一句的主官还少了吗? 这同样适用于皇帝大位。 称作皇帝,并不意味着就有皇帝之实了。 就如他现在,哪怕登基,也只能观政,没有插手的资格。 至于原因? 他今年才十岁! 这还是虚岁。 朱翊钧1563年9月生人,实际算来更是只有八岁。 这自然不是一个可以亲政的年龄,也不可能让朝臣百官将政事放心托付。 他作为后人,当也知道,先帝隆庆驾崩时,内阁中便有人嗟叹:十岁天子,何以治天下。 这是何等狂悖?但这就是一名内阁大员的态度。 至于什么神器天授? 骗骗黔首妇孺就罢了,百官中哪一个不是人精。 十岁孩童什么样,大家心里没数吗? 更别提明朝的政治氛围。 宫廷失火,是皇帝不修德行,上天惩罚。 身体不好,是皇帝沉迷酒色财气,自食其果。 地方民变,是皇帝索取无度,欺压百姓。 皇帝要反驳说治理国家,你们百官没责任么? 御史谭耀就会说“昔何以顺,今何以违?”,大明朝以前好好的,怎么到你手上就不行了? 嗯,没错,以上都是万历皇帝经历过的事。 总之,就是你皇帝干的不行! 但皇帝要真想好好干?那对不起,赦诏大不奉行。 不止是百官,甚至他的生母,那位李贵妃,也只拿他当孩童看待,动辄呵斥,体罚。 前身登基之后,经历过罚跪、呵斥,数不胜数。 甚至被逼着让内阁代笔,以他的名义下罪己诏。 可以说,上下内外,统统都是孩视天子的反贼! 当然,他本就是孩子,以孩视之也没什么不妥,大家实事求是罢了。 可这不是屁股不同,看问题的角度就不同嘛,他朱翊钧非常自觉地站在了应有的立场上想问题。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换言之,这也意味着,他没有亲政的“群众基础”。 刚想到这里。 疼疼疼。 太阳穴突然突突直跳! 朱翊钧眉头一皱,连忙止住思绪。 他刚刚穿越,还是一個十岁小娃的身体,一经深思就有些头疼欲裂。 揉了揉眉心,好一会眉头才舒展开来。 就在这时。 一个老太监举着烛光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殿下!如何又睡了回去!百官还在文华殿等候,还请速速与臣前往,不然贵妃娘娘来了您又要挨训了!” 见到朱翊钧还半卧在床榻之上,语气急切开口催促。 朱翊钧一听这老太监搬出李贵妃,心中就是一跳,下意识有些慌乱。 他立刻明悟,这是前身本能,作为一个十岁孩童对那位动辄呵斥自己的生母的惧怕。 朱翊钧深吸了一口气,压制住前身的本能,缓缓抬起头,仔细打量面前这位躬身谦礼,却略显阴鸷的老太监。 司礼监掌印太监,提督东厂兼管御马监事务,冯保。 他轻易在脑海中找到了对应之人。 听这一长串名号,就知道是个人物。 实际上,也确实是个人物。 冯保此人可不简单,乃是明朝有名的大太监。 有名在何处? 这可是能上列传的大太监! 历史上朱翊钧未亲政的十年里,便是此人领司礼监,勾连李太后与内阁,三位一体,共同把持大政。 李太后代行皇权,内阁处理政事,而冯保则是把持着一票否决权。 这位大太监乃是那十年中,站在权力巅峰的三人之一。 嗯,没亲政的皇帝排不上号。 在这期间,这位大太监,便是朱翊钧的大伴,负责督促、约束小皇帝的起居日常,若是小皇帝有不懂事的言行,就会报与李太后。 万历皇帝没少为此受到责罚。 以至于这冯保经常拿着李太后的鸡毛当令箭,整天用李太后吓唬朱翊钧,动辄劝诫教育他。 这也就罢了,更僭越的事,若是没有机会,冯保也会创造机会,暗中给朱翊钧设局,而后向李太后告状。 将万历皇帝塑造成一个品行顽劣,永远长不大的孩童。 使得万历皇帝如履薄冰,同时也加剧了李太后对朱翊钧的孩视。 历史上万历皇帝必然也是心中愤恨,乃至于说出“冯保欺君蠹国,罪恶深重”的话语来。 朱翊钧眯着眼睛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位大太监。 先帝驾崩前后,此人便揣摩两宫之意,说服李贵妃,驱逐了那位整日给先帝进奉美女与虎狼之药的孟冲,从孟冲手上夺下了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 又兼领着东厂与内卫,一跃成为了内臣中最为显贵的人物。 这样一位大貂珰,此时脸色焦急关切地催促他,似乎真为他设身处地着急一般。 啧,当真是好演技,朱翊钧心中暗赞一声。 他积年老机关,演技自然也不差,得了朱翊钧的记忆,语气神态模仿个七八成,不露破绽还是没问题的。 他慢慢坐起来:“大伴劳心了,本宫这就更换缞服。” 此时正在孝期,自然要着缞服。 朱翊钧说罢,双脚稳稳地踩在了地上,站起身来,而后张开双臂,唤来宫女,为他更衣。 不疾不徐,气度从容。 外间还在日食,殿内烛光却通透,冯保有些意外地偷偷抬头瞥了朱翊钧一眼。 今日这位太子殿下,似乎与往常有些不同。 若是以往,朱翊钧一听李贵妃将至,定然会火急火燎,匆匆忙忙,生怕受到责怪。 现如今却从容不迫,一丝不苟。 难道皇帝大位垂手可得,就能使人面貌一新? 冯保心中莫名不舒服,有种事情不在掌控的刺挠。 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或许是不愿意承认——不能亲政的皇帝,留下的权力真空,实在太诱人了! 亲政?巴不得一辈子都长不大,将皇权交给司礼监来打理! …… 朱翊钧正更换缞服的功夫,外间又传来动静。 “钧儿!怎么还在拖沓!” 一名贵妇从门外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排女官。 这贵妇相貌姣好,约摸二十来岁,体态饱满丰腴,皮肤白皙嫩滑,但面色显然有些不愉,皱着眉头直往殿中走了进来。 刚一走进来,殿内宫女宦官纷纷跪下。 冯保迎到面前:“奴婢见过贵妃娘娘。” 朱翊钧不露声色瞥了这老太监一眼。 在他面前自恃身份称臣,在他母妃面前就以家奴自称是吧? 心中暗暗记下此人一笔。 这才抬头看向来人。 赫然便是前身的生母李贵妃。 眼下他还未继位,贵妃自然也还不是太后。 说起这位李氏,可谓严母典范。 她对朱翊钧的要求极高,行为举止,无不要符合礼仪;儒家经典,无不要融会贯通,稍有达不到,就动辄呵斥责罚。 甚至以废帝来恐吓小皇帝。 以明朝的体制,李氏想废帝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更何况是一些行为举止上的小事。 像极了他前世那种老母亲,告诫小孩,不听话会被叔叔抓走一样。 更甚的是,万历皇帝登基后,李氏干脆搬进了小皇帝所居的乾清宫,只为就近照顾朱翊钧,直到朱翊钧大婚之后才搬离。 严厉苛刻,可见一斑。 而如今先帝驾崩未久,诸事纷乱。 朱翊钧想登基也得走流程。 三次劝进必不可少,今日乃是第二次。 他需得到文华殿接受百官劝进,再行辞让。 到了第三次,才能顺利继登大统。 这种天大的事,却在宫内磨蹭拖沓,李贵妃的不悦自然溢于言表。 这可是还没登基呢?如何了得! 李贵妃脸上愠怒已然蓄势待发。 朱翊钧心中才打好了腹稿。 他只是将腰带扶好,端正肃容,一丝不苟地行礼:“子臣见过母妃。” 一言既罢,他不等李贵妃发作,继续开口说道:“事出有因,娘亲容孩儿解释。” ----------------- 注1:明太子居东宫,对外自称本宫。 注2:关于日食记载,“隆庆六年六月乙卯朔日食自卯正三刻至巳初三刻所不尽分余躔井宿度”——《明神宗实录》 注3:拱曰:十岁天子,何以治天下——《明史·列传·卷一百九十三》 注4:万历十三年四月,万历皇帝步祈南郊,礼成后召见辅臣及九卿,发布了谕旨:兹者天时亢旱……虽朕不德所致,亦因天下有司官多贪赃坏法,酷害百姓,不肯抚恤爱养,上干天和…… 次日,福建道御史谭耀上疏直指皇帝应首先管束自身及宫闱事务,方能治理国家。在奏疏中特别指出皇帝在反躬自省上做得不够,提出皇帝应该反思“(国事)昔何以顺、今何以违“——《明神宗实录》 注5:注4与赦诏大不奉行等问题,我在逼乎有一篇回答里有论述,关于万历皇帝亲政后的处境,以及为何几十年不上朝的心态,有兴趣的可以去看看。(搜索关键词:因为万历是神神) 注6:本文在背景考据历史的基础上,会有一定的艺术加工,以及在历史空白处自由发挥,读者可以参考注释与史料,自行甄别。 第2章 母慈子孝,机心蕃茂 见他这幅做派,李贵妃却不买账,自己这个儿子什么样她最是清楚不过。 她冷着脸,语气带着质问:“怎么?又要像上次会极门劝进一样,畏百官如虎狼,瑟缩在这慈庆宫中不敢出!?” 言语毫不给自家儿子留面子,只因朱翊钧这番行为,也不是第一次了。 前几日,文武百官便是在会极门上表劝进,以礼法而言,朱翊钧至少得当面辞让。 但朱翊钧竟然怯弱畏葸,硬生生被吓得不敢露面,最后骑虎难下,只得以口谕传出,草草了事。 几乎将李贵妃气个半死,事后好好责骂了一番。 而今日文华殿常朝,军民代表、文武百官正要再度劝进,朱翊钧又躲在殿内不出去,她如何不气极? 有着此身记忆的朱翊钧,自然知道怎么回事。 心中叹了一口气,也难怪万历皇帝大婚后,李氏也不愿归政,这份心性,确实难以让李氏信任倚靠。 他整理了一下语言,脸上露出郑重之色开口道:“母妃,父皇年岁不过而立,欣兹春茂,圣祚遐昌,岂料猝然驾崩而奄弃天下。” “孩儿痛贯心灵,若寘汤火,一时失了方寸,以致前次进退失据。母妃教训之后,孩儿这两日来多次自省,万万没有再犯的道理。” “今日当真不是孩儿有意拖延。” 朱翊钧咬文嚼字,也不是要卖弄,这不过是前次辞让中的一些词汇,此时摘出来引用一番,以示他被教训过后确实是听进去了,日常说话,倒是真没这样的。 手法拙劣了些,却正适合这个年纪小孩的心理。 总之意思就是,老爹死得突然,他好好一个皇太子,一眨眼的功夫就钦定要登基了,有些慌乱也正常吧,现在回过神了,下次一定!老妈你就别骂了。 果然,李氏见他举止言辞之间,有规有矩,沉稳从容,颜色也是稍稍开霁。 却还是没轻易放过他,皱着眉头道:“军民百官都在文华殿等候,你有什么理由还在殿内拖沓?” 李贵妃平民出身,后为宫女,称呼言辞自然没有太多讲究。 她语气严厉,显然是没个正经理由少不了一顿训。 话音刚落。 就见得朱翊钧抬起头朝她看来,眼眶微微泛红。 似乎强忍着悲伤之情,吐字清晰道:“娘亲,方才天狗食日之际,孩儿似乎着了魇。” “隐约看见了父皇就在殿中,还甚是慈爱地要拉孩儿的手,朝孩儿笑,可孩儿伸手去触,却怎么也够不到。” 说到此处,表情虽然绷着,眼眶的泪珠却直接流了下来,话语间也有忍不住的哭腔。 这就是老戏骨的实力了,挥洒自如。 李贵妃见他这情状,也是一怔。 看着朱翊钧悲伤的面庞,恍惚间才突然想起,她这些时日百般苛责的调皮儿子,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個猝然丧父的十岁稚童。 也不知是不是这几日都没休歇好,眼下竟是做了噩梦。 一时有些心软。 正想俯下身,好生宽慰一番,却又生生止住,掐灭了这丝念头。 马上要登基为帝,这九州万方、天下苍生就要扛在肩上,哪有他怯弱的功夫。 非常之时,需得狠下心来抚育,才能早日肩负大任! 想到此处,李贵妃当即皱起眉头,语气严厉地教训道:“你这副样子,成何体统。” 朱翊钧当然不是要卖惨的,他当即后退一步,再度拜下。 随后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语气坚定道:“母妃,孩儿非是自怜而落泪,乃是思及方才父皇所言,一时哀思难止。” 他再度答话,语言间给李氏留了个扣子。 果然,李贵妃听他言语,立马抓住了重点。 她后知后觉地脸色一变,惊疑不定道:“大行皇帝还有言语嘱咐?” 李贵妃自幼崇佛,对鬼神之说,向来是宁可信其有的态度。 历史上还有顾念死刑有碍天和,要将犯人尽数开释的事情。 方才朱翊钧只言她还道是做了噩梦,她还未多想,但此时竟然说先帝有言语留下,这是显灵啊! 她的思绪,立刻就往鬼神之说上想了去。 念及至此,李贵妃看向朱翊钧的眼神不由认真了几分,等着他回答。 而一旁的冯保立刻身体紧绷。 生怕皇太子是被奸人诱使,要说出什么惊人之语。 他多年政争,敏锐的嗅觉自然不缺,这种手段,他可见多了! 要知道,他刚刚将孟冲从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上拉下来,此人好歹是掌过权的,眼见大势将去,难保不会出什么毒计! 还有孟冲在内阁之中的靠山,高拱,此人也是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 这可是当朝首辅!三朝老臣! 他近日抓住了此人一个把柄,正在筹谋对其发难,也未尝不会被高拱闻了风声,要先下手为强! 冯保一时间心念百转,直勾勾看着朱翊钧,只恨此时没有他插话的余地,只能心中焦急。 朱翊钧感受到了冯保的目光,却没理会。 他小脸上还挂着泪痕,显得天真可怜:“依稀之间,听到父皇嘱咐孩儿,说……说……咱们孤儿寡母三人相依为命,让孩儿好生孝顺母妃与皇后,否则,他放心不下。” 他口中的皇后,自然是先帝的皇后,也是他宗法上的母亲,这才有母子三人的说法。 冯保听罢,心中暗暗长出了口气。 这番话语,倒没有什么出格之处。 可惜,这只是因为他身在其中,眼光局限,根本不知此时的朱翊钧,乃是奔着向李贵妃争宠去了! 此乃润物细无声之道。 需知,权力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攥在手上的。 无论如何,他如今登基,事实上就只是一名儿皇帝。 权力是没有真空的,他既然不能行使皇权,这份权力,当然而然地落在了李氏手中。 所以,他想亲政,关键还在这位母妃身上。 若是她执意将其托付与司礼监与内阁,那朱翊钧可有的等了。 历史上这位李氏,可是在他大婚后,仍然没将大权交予他。 这可如何使得? 登基十年不干政啊,他能做多少事? 若是不能尽早伸展拳脚,总览政事,还要他这一身超迈时代的学识做什么?怎么让大明再次伟大? 既然前身不靠谱,让李氏如此不放心,他自然要吸取教训,从细微处做起,慢慢给李氏信心。 所以,他方才的所有表现,都是做给李氏看的。 从行止有度,到措辞谈吐,以及最后的感情牌,都是在向李氏表现,给她做思想工作。 总之就是要让她知道,她儿子,是天资聪颖的,是敏于政事的,是孝悌仁义的,总之,反正就是靠得住的! 这种平民出身,还没被政治浸入味的女人,打感情牌,是最为行之有效的方式。 历史上这位李氏,迟迟不将大政交还,一来有孩视万历皇帝的缘故。 二来,恐怕也有掌权日久,政治格局稳定,不愿意轻易改动的缘故。 所以,做工作,得趁早! 哪有信任外人,不信亲生儿子的道理? 好在他朱翊钧不一样,这种联络单位老妇女感情的手段,可谓信手拈来,加上他现在顶着一张八岁小孩的面孔,天然就极具欺骗性,就连冯保在方才最警惕的时候,也最多想想他是否被人哄骗,何况李贵妃? 有优势,自然要好生利用起来。 今日只是一个开胃菜。 往后更得好好表现! 为此,他才在最后做出了铺垫。 他需要有一个理由,一个一朝开悟的理由。 皇太子哀思大行皇帝,一改常态,奋发作为,这就是一个放到哪里都能拿得出手的原因! 多好的事迹,这要是他前世,能写出十篇不重样的材料来。 果然,朱翊钧这一连串的攻势下,李贵妃终于有了些动容。 她眼中划过一丝哀色。 先帝猝然病逝,留下他们孤儿寡母,主少国疑,这番话可谓正好戳到她的软处,心有戚戚。 她嘴唇动了动,一时无法言语。 只是低头看向朱翊钧,缓缓伸出手,用力地替他擦了擦脸上的泪痕。 过了好一会。 李贵妃才肃容道:“既然如此,我儿更应当进学修德,无事怠荒,不要负了你父皇所望才对。” “你出阁学习至今三个多月了,我问及进度,诸位讲官都讳不敢言。你若是当真有心,便在开经筵之前,将四书五经尽数熟读一番。”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说道:“切莫再像之前一样,振作两三日,又怠惰了回去。” 所谓太子出阁讲学,算是启蒙识书,诵读即可;而经筵,就是皇帝辨析经典,深入学习政治哲学了。二者之间,自有差别。 朱翊钧听罢,只觉一噎。 心中叹了口气,合着间歇性雄心壮志,是每个人都有的前科是吧?真坑啊。 看来,李氏不是那么好攻略的,眼下虽然态度有所软化,但,道阻且长啊。 也罢,多少有些效果,反正他还有时间,这也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滴水石穿罢。 他重重地点了一下头,稚声道:“母妃教训得是,孩儿定然不负父皇、母妃、母后殿下所望!” “今后必然进学修德,尽快将四书五经熟知,好让母妃与母后殿下考校!” 说罢,他还拱手朝那位宗法上的母亲,也就是皇后,所居方向拱手行礼,以示方才先帝所言的母子三人,他谨记在心,一个不落的。 李贵妃不置可否。 “走吧,九层之台起于垒土,我送你到文华殿外,稍后殿上你好好在百官面前显露天家威仪,不可再似前次一样畏缩了。” 随后,她便牵着朱翊钧的手往外走,两人就这样被宫女宦臣簇拥在中间,往文华殿而去。 文华殿是廷议的地方,皇帝便殿,积年政治共识下,后宫连进入的资格都没有,也只能送到殿外。 当年明英宗朱祁镇九岁登基,有人请英宗的祖母张太皇太后垂帘听政,后来掀起好一场争论,最后还是以张太皇太后一句“不要坏了祖宗规矩”定下调来。 如今李氏连正宫都不是,当然也不敢僭越祖制成法。 一行人刚刚出了慈庆宫。 没走几步路。 突然看到。 一名太监提着灯笼急匆匆跑了过来。 李贵妃当即皱起了眉头,她分明看着来人,是从文华殿的方向而来,这紧要关头匆匆忙忙,是出了什么事? 不过这自然不用她亲口问来。 冯保当即跨前一步,一把拽住那小太监,一个耳光刮了下去:“你这不长眼的,是要冲撞大驾吗!?” 小太监突兀受了一耳光,也不敢辩驳。 只是捂着脸,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喘着粗气道:“贵妃娘娘,太子爷,要事容禀!” “首辅高拱,久候太子不至,方才在殿上对奴婢说,果又如此,皇太子定然又不来了,你这厮再去请个口谕罢。” “奴婢不敢擅专,连忙赶来禀报!” 朱翊钧心头一跳,不露痕迹地看了一眼此时退到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冯保。 心中暗道不妙。 ----------------- 注1:第一次劝进见于,“隆庆六年五月甲寅,文武百官率军民人等于会极门上表劝进,谕答曰览所进笺具见卿等忧国至意顾予哀痛方切继统之事岂忍遽闻所请不允”——《明神宗实录·卷一》 注2:朱翊钧作为太子出阁读书之事,多有波折,八岁时诸臣(包括在张居正、高拱等)上奏请太子出阁读书,穆宗却留中不发,一直到眼见快不行的这一年三月,才让朱翊钧出阁启蒙。——《明穆宗实录》卷五 注3:不止李氏,明一朝称谓都比较口语化,你你我我很正常,甚至多见于诏书。譬如万历婚前,李氏慈谕“说与皇帝知道,尔婚礼将成,我当还本宫。” 注4:(李氏)顾好佛,京师内外多置梵刹,动费钜万,帝亦助施无算。居正在日,尝以为言,未能用也——《明史·列传卷二》 注5:请太后垂帘听政,太后日:“毋坏祖宗法。第悉罢一切不急务。”——《明史·列传卷一》 第3章 权柄操弄,大局为重 “高拱,好个高拱,好个内阁首辅,好个柱国!” 李贵妃听了小太监禀报并不表态,只是念了两声高拱的名,转而面色难看地拉着朱翊钧,继续往文华殿去。 其余人自然不敢置喙。 除了多了个太监提灯笼,照得亮堂些外,一行人似乎没什么变化。 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李贵妃这是已经动了真怒。 朱翊钧看了一眼李贵妃难看的面色,心中叹了口气,他这便宜母妃果真是宫女出身,容易挑拨不说,还喜怒形于色。 以他的老到,自然能看出这是冯保在给那位内阁首辅高拱下绊子。 或许此人真有意思差不多的话,但绝不至于跋扈到这个地步。 冯保这是看准了李贵妃没有政治经验,加之内外相隔,不可能当面以此诘问,才敢如此。 但朱翊钧知晓部分历史,又有丰富的斗争经验,这种事可是门清。 如今先帝驾崩,嗣君年幼的主要政治环境是什么? 自然是皇权缺位,群狼环伺! 都恨不得啃下一块肉来! 其中有司礼监大太监冯保这种,企图隔绝内外,做李贵妃的代理人。 也有内阁首辅高拱这种,趁机以内阁侵蚀皇权,妄图天子垂拱而治,所谓致君尧舜上。 二人未尝没有合作的基础,但,谁让二人本就有仇? 当初高拱可是两度阻挠冯保的晋升! 如今再添一把火,可谓你死我活。 冯保的手段,就是隔绝内外,挑拨高拱与李贵妃了,所谓“高拱威胁论”。 就是不知高拱又有什么手段,只是现在看来,还是冯保处于上风,毕竟他是内臣,只要他牢牢守住李贵妃这個基本盘,就立于不败之地。 等到朱翊钧顺利即位,李贵妃变成李太后,名正言顺监国,她一句话就能将高拱罢免驱逐。 可是…… 朱翊钧心中摇了摇头,这不符合他的利益。 所谓父死,三年不改其志。 先帝才死几天?哪有一登基就让三朝元老不体面的? 要知道,高拱是什么人? 先帝恩师,三朝老臣,如今的内阁首辅,主持过隆庆新政,又有俺答封贡平息边事,声望显著。 甚至先帝少理政事,大多交予高拱,以至于先帝受委屈的时候,都得跑去跟他哭诉“有人欺负我!”。 驾崩之前还特意拉着他的手说“以天下累先生”。 就差叫一声义父了,可见有多么信重。 这种人物,罢免倒是一句话的事,但这消耗的可是新帝的政治信用! 权力的行使,总会在暗中标注好价格,这份代价,他可不想替冯保背负。 朱翊钧亦步亦趋跟着李贵妃,思量着要不要拉高拱一把,至少,让他体面致仕。 心中又有些可惜,与冯保这类窃据皇权,只是为了权势享乐的人不同,高拱揽过权责,却是有心振兴大明朝的,遗憾的是,能力不行啊。 若是高拱当真既有想法,又有手段,自己也未尝不能托政与他,毕竟十岁天子羽翼未丰,无论如何也需要代言人的。 不过,话说回来,当今内阁之中,既有理想,又有能力的人,也不是没有,他可是神交已久…… 就是不知道,其人在这一局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台子还没上,舞台上的角倒是都彰显了一波存在感。 朱翊钧看了一眼逐渐退去的日食。 旭日东升,却因为日食未尽去的缘故,蒙着阴翳,天色反而更显晦暗。 他忍不住揉了揉眉心,当真是,风雨欲来。 …… 文华殿内。 “元辅,不可失了人臣之礼。” 已经有知命之年的高仪轻叹了一口气,对高拱恳切道。 两人虽然都是姓高,却不是一家。 但高仪无论起复,还是入阁,都是高拱所举荐,关系非比寻常,这种劝谏也只能他来开口。 当然,情谊是有的,不过既然已经入了内阁,所谓举主关系,自然心照不宣地淡化了去。 如今内阁只有二高与张居正,拢共三人。 先帝驾崩,新旧交替,正是大局为重的时候,可偏偏这位内阁首辅脾性却一言难尽。 刚愎执拗也就罢了,还是个直性子,竟然屡次出言损害嗣君威仪,前日里就在内阁感慨时局,说十岁的小孩怎么治理天下?高仪也只能装作没听到。 今日又当着诸多廷臣的面,独断妄为,意图摆布东宫。 让高仪不得不出面,拦下了高拱吩咐去东宫请谕的职官。 否则,有失体统也就罢了,传到两宫耳中,只怕要惹得两宫与内阁上下相疑,动摇国本。 面对高仪的劝诫,高拱显然没放心上,他面色肃穆,语气却格外专横:“子象,为人臣者,哪有爱惜名声到你这个地步的?” 子象是高仪的表字,高拱这一开口,就不留情面。 他继续道:“如今大事,莫过于大统传续,我既蒙先帝信任,托孤辅国,自然要敢于任事。” “事关劝进登极,嗣君不来,我岂能像你这样做个没事人一样干候着?” “我意已决,太子稍时再不至,便将劝进笺送到东宫,请太子以口谕答复,了结今日事!” “还请子象分清缓急,不要拖延大事。” 言下之意,已经直指高仪阻拦他,会拖延新帝登基,有碍大局。 高仪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是他爱惜名声吗?他这分明是怕高拱如此独断专行,摆布嗣君的作为种祸不浅! 哪有劝进这种事都给人包办了的!? 太子年幼不懂事,你高拱也不懂事吗?太子不来,你不会如实报与两宫后妃吗? 为人臣者,不该做的主,一旦做了,就事无大小,不免有诛心之论,祸福难测。 他深知这位元辅的脾气,他再多言语怕是也无用。 想到此处,他又将求助的目光看向内阁三人中的最后一人,张居正。 张居正感受到高仪的目光,面色沉静点了点头:“先帝晓谕元辅与我提督太子读书明理,今太子困顿东宫,疏离百官,内阁责无旁贷。” “如今登极事大,礼部既已拟好章程,不容拖延,内阁当不能束手,我自认同元辅的决定。” “至于此后,我已经重新厘理课业,选拔讲官,为太子传授经典,辅正行为。” 张居正的发言更是重量级,直接让高仪眉头的皱成了一个川字。 他言语中竟然不仅坐实了太子有所失仪,还借着内阁提督太子课业之事,要好好教育这位嗣君。 张居正这是要做什么!? 又联想到高拱、张居正二人都是力主新政变法的改革派。 难道……这二人似乎已经达成共识,有意识地为内阁张目,要令新帝垂拱,打算以内阁独断来推行变法!? 他这位举主可是什么都没给他透风的! 高仪不可思议地在高拱与张居正身上来回打量,似乎要将二人脸上看出花来。 看着二人古井无波的神色,心中已经隐隐起了致仕的念头。 若是真如他所想…… 高仪不由打了个激灵,那怕是死了也得被开棺戮尸吧! 高拱见状,适时开口道:“好了,子象,此事我自有计较,你不必理会。” 言毕,又转过头看向张居正,正好张居正也向他看来,二人视线一错即分。 高拱暗自感慨,自己的想法可是不曾对张居正表露过,他竟然从蛛丝马迹看出端倪,并且立马附从,比更亲近的高仪还了解他,不愧是自己多年的金石之交。 三位内阁大佬一个圈子聊天,旁人也不敢凑过来。 就在这时,靠近门外的一人正好张望到了殿外有情形。 他立刻告罪一声,挪步到高拱的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 高拱神色一动,便将其随手挥退。 而后高拱当即抚掌大笑,对着高仪,张居正二人道:“子象、叔大,李贵妃终于是将太子‘请’出来了。” “当真是不容易啊。” 话一刚落,便迎了出去。 高仪本方才见人耳语,就有所猜测,此时听到这话,心底当即一松。 至于高拱话语中的僭越,他也只装没听到。 语气也转为轻松,漫不经心对剩下的张居正试探道:“嗣君以幼冲之年,负艰大之业,二位,任重而道远啊。” 张居正微微抬头瞥了一眼高仪,微微颔首并不说话,只是站起身,跟着高拱一道迎了出去。 高仪看着张居正的背影,心中叹了口气,张居正自幼以神童闻名,又博览群书,见闻广著,必然是知晓此话出处,听出了他言语中的试探与劝诫,可是却无动于衷,显然是决心已下,要有所作为了。 唉,这两人。 安安心心做个裱糊匠等到致仕不好吗? 像此前的内阁首辅徐阶致仕后一样,美酒美人,坐拥良田数十万亩。 或者又如内阁李春芳一般,致仕后继续专研学问。 乃至于回去孝养父母呢。 大明朝,非得要救吗?天下焉有万世不易的朝代? 大明朝,值得杀身成仁吗?于少保的下场不令人心寒吗? 可叹,这些话也只能在他心中想想,他入内阁半年不到,资历不足,万事都以高、张二人做主,此时自然也没有能耐改变这两人的心志。 也罢也罢,既然高拱张居正有心做事,那便随他们去吧,国朝二百年,至今已有倾覆之兆,也合该有仁人志士了。 至于他高仪?为官数十年,上表辞官都十余次了,心早就冷了,不与浊流相汇结党营私,已经是他个人操守的极限,此事他是万万不会掺和其中的。 想明白此节,他突然有些理解高拱为何说出那句,十岁天子何以治天下了。 若高拱真想革新变法,延续国祚,这种激烈之事,自然指望不上一位生长于深宫妇人手的十岁稚童。 更别提这位嗣君的天资禀赋,不做绊脚石都是好事了! 天子垂拱,内阁治政或许才可能有一丝机会。 这位新帝…… 怕是只能“大局为重”,做些牺牲了。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高仪起身稍晚了一些,才往外迎了去。 …… 高仪刚一走到殿外,便看到李贵妃仪仗远远转道离去,令他一怔。 竟是连照面都不与诸臣打? 心中泛起了嘀咕,看来这位嗣君是给李贵妃气得不轻。 他见识过李贵妃被朱翊钧气得七窍生烟的样子,心里有数,此次皇太子又蜷缩在东宫不敢受劝进,李贵妃怕是又动怒失态了。 李贵妃或许是不好在这种时候落嗣君的面子,这才径直离去。 就是这位嗣君,当真一言难尽,躲在东宫不出就罢了,以后可别像他那位祖父一样,二十年不履朝。 这般腹诽着,便将目光看向那位嗣君。 大明朝嗣君朱翊钧,身后跟着那位新晋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一前一后缓步走来。 太子出阁讲学,高仪作为朱翊钧的侍班官之一,见到这位嗣君的次数自然不算少。 在他印象中,说得好听点,这位嗣君就是赤子之心,任然天性,直言不讳的话,就是调皮浮躁,心智中等偏下。 但,今日却令他觉得有些不同。 不论其余,单这份仪态,竟然让他心中忍不住暗赞一声。 只见朱翊钧穿着缞服,身形瘦小,挺直了脊背,踏步从容。神色倦怠哀戚,却又肃然端正。环顾诸臣工时含蓄谦抑,又凛然有神。与众人相互见礼,可谓一丝不苟。 “本宫初御文华殿,万事仰赖诸位肱股之臣了。” ----------------- 注1:上愤恨语臣曰:“我祖宗二百年天下以至今日,国有长君,社稷之福,争奈东宫小里”连语数次,一语一顿足一握臣手。臣对曰“皇上万寿无疆,何为出此言”上曰:“有人欺负我。”——《病榻遗言》。 注2:东宫出阁讲学,太子少保、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高仪,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张四维,司经局洗马兼翰林院修撰余有丁,右春坊右赞善兼翰林院编修陈栋,充侍班官。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马自强、陶大临,翰林院编修陈经邦、何洛文,检讨沈鲤、张秩,充讲读官。检讨沉渊、许国,充校书官,制敕房办事。大理寺左寺正马继文、徐继申,充侍书官。先是,大学士高拱等请选东宫辅导官僚,会同吏部推举。有旨宜加慎选,不必备员。于是拱等名以闻,上从之。仍谕拱、居正提调各官讲读。——《明穆宗实录》卷五 第4章 峥嵘初现,太子升殿 “皇太子殿下” “殿下。” 诸臣工纷纷揖礼拜见。 不少官员还是首次见到这位大明朝嗣君,但多少听过这位是个什么样的性子——质虑纯粹,谨慎敏微。 前次劝进,摄于军民百官众多,甚至不敢露面。 在众臣心中,一个中人之资的评价是少不了的。 但,今日见得其人,却意料之外地举止有度,谈吐清晰,完全不像传闻中那样滞讷。 都忍不住或明或暗地打量着他。 高仪作为太子讲学的侍班官之首,百官中最熟悉朱翊钧,此时更是频繁投去目光,只觉得这位皇太子似乎脱胎换骨一般,令他惊讶不已。 一旁的高拱,则是揖礼时,饶有兴致地看着,心中估摸着这位皇太子被李贵妃强行操练了多久,才有这份仪态谈吐。 只有张居正面色不改,目光平和地一扫而过。 朱翊钧感受到这些目光,心中有些无奈,以为偷瞄我看不见怎么的。 怎么跟辫子戏里不一样啊,说好的抬头看皇帝都是杀头之罪呢? 还好也就今日第一次视朝,百官才出来迎接走过场,往后就没有这么麻烦了。 这幅情景,倒让朱翊钧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迈进市府大门的时候…… 朱翊钧努力将这幅既视感甩出了脑海。 这份探询没有持续多久,高拱越众而出:“大行皇帝奄弃天下,文华殿主位空悬,今日皇太子殿下视朝,臣等如久旱逢霖,喜不自已。” 张居正高仪紧随其后:“恭迎皇太子升殿。” 百官也是附和云云,便请嗣君进殿。 朱翊钧从善如流,迈步而前,途径时再度环顾百官。 六部九卿各部要员都赫然在列,靠着前身的记忆大致将人名与样貌对应了一番。 他昂首阔步,及至到了内阁面前,才抬头仔细看向三人。 力主整顿吏治,清除贪腐,后世称之为老愤青的,首辅高拱。 买不起房,买不起房,连丧葬费都凑不齐的,群辅高仪。 以及,他神交已久,工于谋国,拙于谋身的,次辅张居正。 这就是他如今的班子成员了。 就是看这三人神情,怕是对他这位新君,连半分归心都没有。 不好开展工作啊。 心中感慨着,朱翊钧当即顿住了脚步,转身面着高仪,极为恭谨道:“先生。” 高仪心头一跳,连忙侧身避开! “殿下,此时并非日讲,不必向我行师礼!” 他作为太子太保,又是侍班官之首,讲学时受下师礼符合礼制,但此时是什么时候?太子升殿视朝!他哪里敢受这一礼,连忙侧过身解释。 可惜朱翊钧已然准备好赖上他了,面上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却不改口:“哦,先生教训得是。” 高仪顿时无言,看着眼前天真质朴的嗣君,张口欲言。 朱翊钧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又转而看向张居正。 目光带着探究:“张阁老,我仰慕已久。” 他一语双关,却只是稍作停顿,又继续道:“辛苦张阁老了。” 朱翊钧如今立的人设,是聪明小孩。 所作所为自然不能脱离小孩的范畴,他可以学得快,但不能突然什么都懂。 况且过犹不及,前车之鉴,太聪明的少帝容易“不慎落水”,他现在还没学会游泳,马虎不得。 所以也只能在局限内,做些简单的言语举止。 张居正以为他作为嗣君,为示君臣名分,才有了这些客套之语,连忙拜下,谦辞不敢。 朱翊钧有心与他多说几句,却也知来日方长,当即按下心中念头。 这才转而看向今日舞台上的主角,高拱。 高拱沉静地立在当场,干候着。 他是内阁首辅,嗣君与内阁寒暄,却将他放在了最后,心中多少有些不满,思量着是这位嗣君不懂事,还是那位李贵妃没教好。 又或者,他余光略过大太监冯保,是这此人暗中教坏了嗣君? 朱翊钧没让他多等,将他思绪拉了回来:“元辅,你方才派人来跟我说,我肯定又不会来了,现在我来了,还请元辅收回这话。” 他硬着脖颈,眼神带着认真,活脱脱一个生闷气的孩童。 冯保愕然地嘴巴微张。 高拱茫然地抬起目光。 高仪与百官都带着疑惑。 张居正隐晦地瞥过冯保。 一时百态尽显,被朱翊钧尽数收入眼底。 惊讶吧?不讲政治规矩吧?这就对了!本宫德凉幼冲,哪里懂什么政治规矩,突出的就是一个直来直往的小孩心性!这话不能放在明面上?不存在的! 他来时已然想好了主意。 冯保在李贵妃面前下的这个绊子,高拱的暗亏是吃定了。 毕竟冯保此举可谓阳谋。 就算高拱向李贵妃解释,也挽回不了半点。 人的第一印象是最重要的,嗯,尤其是女人,在李贵妃心中,高拱一個嚣张跋扈,威震主上的标签是揭不掉了。 更何况高拱必然有类似的言语,冯保几句话就能把责任扔到传话太监身上,再继续给高拱抹黑,事半功倍。 但,高拱吃亏归吃亏,冯保却不可以全身而退。 李贵妃做裁判这事还真就罢了,可惜这事落到了自己手上。 这才是他停在文华殿前,将此事挑明的缘故。 在殿外,既不算政事,又不妨碍他以高拱的主君的身份诘问。 再者太监是他的家奴,他又是当事人,只要他把这事抛出,天然就具备裁判的资格。 除非双方合力排斥他,否则没人能撼动。 可别看这是小事,实权就是从当裁判之中慢慢积累起来的。 在他幼冲之龄不能决政事的背景下,能捞到当裁判的机会可不多。 朱翊钧静静看着高拱,等着他的回答。 高拱不愧为老愤青之称,遭受不白之冤,当即声音洪亮,奋声道:“殿下!臣当只在殿上遣人去东宫,若是太子执意不来,再请示口谕。甚至人也未去,被内阁同僚拦了下来。” “从不曾说过太子必定不来的话!不知哪个竖阉生事!还请殿下明鉴!” 朱翊钧暗自竖起了大拇指。 高拱虽然政治智慧不高,但找到仇人还是没问题的,开口就是竖阉,把这事给他垫了起来。 他当即开口道:“啊?方才有个小黄门来报,说元辅料定我必定不来了,还让我好生难过。” 朱翊钧露出赧然的神色,似乎因为误会了这位内阁首辅,有些不好意思。 说着,便转头看向那小太监。 那小太监四周突然被其余的太监让出身位来,惶然不已,却犹自抱着最后一丝期望,余光看向冯保。 冯保不露声色,微微闭上眼睛。 小太监知道无法幸免,对着朱翊钧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惊惧地不时瞥向高拱,支支吾吾:“殿下!奴婢……奴婢有耳疾,或许是听错了!” 听了这话,朱翊钧忍不住微微摇头。 此人是一条道走到黑了。 这太监若只是惧怕冯保,认下这事,一力担责,自己还能留他一条生路。 可他此时妄言为自己开脱也罢了,更是做出来了一副被高拱恫吓改口的样子,以便冯保向李贵妃诬赖高拱。 丝毫没将他这位嗣君放在眼里,真是取死有道。 高拱当即勃然大怒:“你这竖阉,安敢离间君臣!何人指使,还不从实招来!” 朱翊钧恨不得以手扶额,难怪高拱玩不过冯保,手段也太粗劣了。 小太监连连叩头:“奴婢不敢了!奴婢不敢了!” 朱翊钧没心情看小太监表演,也不需要此人咬出冯保,他看向高拱,认真道:“元辅,是我误信了谗言,我一定给元辅一个交代!” 不去看高拱反应,他又转向冯保,道:“大伴,此人欺君罔上,该当何罪?” 他哪怕没登基,也是嗣君,自然可以说是欺君。 对待太监家奴,不用什么下狱审理,现场就能把人处置了。 面对这番质问,冯保宛如一个局外人,声音都不带多少起伏,恭谨道:“回禀殿下,欺君之罪,其罪当诛!” 文华殿前,嗣君携着内阁的压力迎面而来,冯保可不会发了疯去保个小太监。 这本就是准备好弃子,小太监入宫前的家人,自己都安排好了,敢不效死? 高拱当然不满足于只问罪于区区小太监,谁在算计他,他心底门清:“文华殿此前当值的太监莫名换了个遍,这新的一来,便有这一出,冯公公,这莫不是司礼监有意安排的好戏?” 冯保眼皮一搭,有气无力道:“元辅莫要多疑,此前当值的几人随孟冲一并,被李贵妃罢除了,不过是照例填补罢了。” 他一抬出李贵妃,高拱再是有气,也不能继续往这个方向说下去,只能怒道:“如此欺君大罪,岂是个区区小太监敢为,焉能没有人指使!?” 内阁首辅与司礼监掌印,就这样在文华殿外对上,百官不由面面相觑。 此时张居正突然开口道:“元辅,此事尚可再议,今日殿下视朝要紧。” 高拱陡然一醒,这才惊觉太子与百官都顿足与文华殿外,不由恨恨地收敛了怒色。 冯保见高拱泄了脾气,也是又不阴不阳来了一句:“是啊,元辅,殿下视朝,不容怠慢,此事我司礼监回去好好处置便是,也只盼元辅少出惊人之语,平白与人遐想。” 他事情做得干净,放到哪里说都不怕,否则也不敢这么明目张胆给高拱使绊子。 他既为司礼监掌印,这素有内相之称的一职,还真不怕跟内阁掰手腕。 这态度令高拱再度大怒。 朱翊钧看得津津有味,上辈子开大会明面上都是一团和气,现在这火药味十足的场景,倒是当真难得一见,让他忍不住看了个稀奇。 眼见火候差不多了,他当即接过话茬:“元辅,大伴,容本宫说一句。” 冯保当即住嘴。 高拱还要争辩,竟是一点面子不给。 朱翊钧见状,连忙接着说话,不敢给他插话的机会:“本宫德凉幼冲,才使有人欺我孤儿寡母,又误信了谗言,首当自省。” 这是皇家常用的政治正确式谦辞,百官也是条件反射地跪倒一片。 “臣等万死!” 这幅情状,资历再老都得跟着跪。 高拱也不好再多言,只能当即拜倒:“贼人无状,安敢归罪于殿下!” 朱翊钧连忙将他扶起:“皇考还在时,经常跟我说,‘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本宫虽不是皇帝,但如今以嗣君的身份临朝,也应该责无旁贷。” 百官再度拜倒。 高仪更是觉得几日不见,这位嗣君的言辞谈吐,当真让他刮目相看。 朱翊钧转而看向张居正,认真道:“张阁老方才说的在理,礼部议定的仪程事大,不好拖延。但,本宫刚刚已经答应给元辅一个交代,不如本宫拿个意思,快刀斩乱麻,如何?” 张居正抿了抿嘴,目光迎了上去:“殿下君心独断,臣等恭听。” 他拜下时双手拢在袖子里,不住地摩挲大拇指,思绪翻腾不止。 朱翊钧点了点头,又看向冯保:“大伴之言,老成持重。文华殿此次换值,既是我母妃有旨,那就没什么好查的了,总有人目无君父,作出什么都不足为奇,拖出去,杖毙即可。” 他一指那小太监,一时竟没人去动。 等冯保暗中轻轻做了个手势,才立刻有太监上前将其嘴巴塞住,强行拖了下去。 冯保见牺牲个小太监就结束了这番闹剧,心中哂然一笑,面上五体投地:“圣明无过殿下!” 朱翊钧点了点头。 高拱却是不依了:“殿下!” 朱翊钧只觉得头疼,你急什么? 他立刻打断,话锋一转道:“但,元辅说得也有道理!此人无君无父不足为奇,可却能混入文华殿当值,实在令我心中难安!” “大伴,司礼监是谁人提点各殿当差?” 冯保眼皮一跳,正要开口。 朱翊钧小手一挥:“不论是谁,把他撤了,我回去问过母妃再重拟人选。” 当差听用一贯由司礼监提督太监负责,这可是有品级的内臣,必然是冯保心腹,这要是裁撤,足以让他心疼半天了。 至于合适的人选,他隐隐有些打算,不过,还需要说服李贵妃,能借此安排些为他所用的人更好不过。 冯保似有所争辩:“殿下……” 高拱立刻将其打断:“合当如此!殿下英断,臣仰服!” 他虽有不满意,却另有计较,眼下能出口郁气当然不会放过冯保。 张居正也附和道:“圣明无过殿下!” 冯保一滞。 若是朱翊钧开口,他可以当做没听到。 但此时却是朱翊钧与内阁共同的意志,他也无力反驳。 只能抓紧了脚趾,对朱翊钧连连磕头:“圣明无过殿下!” 高拱瞪了冯保一眼,心中暗自记下这一笔帐。 朱翊钧见尘埃落定,也是深吸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事权即权势。 借助内阁的势,让冯保低头,哪怕只是一名太监的人事权,对他来说,意义也不可谓不大。 当真是,开了个好头。 往后路还长着呢,朱翊钧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不露破绽,只是请众人起身,结束了这段插曲。 此事既然了结,他也不再耽搁。 朝着礼仪官点了点头,缓步走向文华殿,头也不回道:“升朝吧。” 诸礼仪官还沉浸在方才的好戏中。 此时得了令,才恍然回过神,纷纷直起腰来。 等朱翊钧踏入文华殿的一瞬,鸿胪寺官立刻唱喝:“请皇太子升文华殿。” 朱翊钧昂首阔步,当即迈步踏入了文华殿。 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绝,乃四个小黄门抬着金晃晃的龙椅,小心翼翼放在了御案之上。 又有两名执事官引导在朱翊钧身前,躬身道:“皇太子上殿升座。” 话音一落,又侍卫配甲带刀,穿行分立,守在冲要位置,肃杀严峻。 朱翊钧行至台阶前。 一步一步往御案上走了上去,走得格外得慢。 走的既是文华殿的石阶,也是走向大明朝权力的至高。 他慢慢站在了御案之前,轻轻抚摸了一下龙椅的扶手。 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缓缓坐了下来。 啪! 一顿鸣鞭之声响起。 小黄门站在文华殿门口,放声唱道:“文武群臣入殿!依品列班!” 朱翊钧睁开眼睛,俯视着文华殿,看着他此生难忘的一幕。 只见群臣分列文武,鱼贯而入。 革带佩绶,分列各班。 梁冠罗裳的朝官熙熙攘攘,前方是绯袍大员领头,他的身后青绿次第。 统统伏在文华殿内外,一路蔓延,直到视线尽头。 殿后黄钟礼乐悠悠而响。 当!当!当! 殿内群众五拜三叩。 异口同声,声震文华殿:“臣等,恭迎嗣君视朝!” 眼中仅是朝臣,耳中却仿佛听到了整个大明天下,都在高呼着他的名讳。 自汹涌不绝的黄河两岸,到黄沙漫天的西北大漠,从烟柳画桥的东南形胜,到难上青天的巴蜀险扼,恍惚中有千万人齐齐呼喊。 朱翊钧端坐在龙椅之上,几乎分不清现实与虚幻,只觉神魂出窍。 这,就是天下大位吗? 这便是,东起朝鲜,西至吐番,南包安南,北距大碛,东西一万一千七百五十里,南北一万零九百四里的大明朝,第十三任新君之身? 真耶?幻耶?穿越耶?迷梦耶? 石越耶?朱翊钧耶? 终于,他止住了思绪,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缓缓开口:“众卿平身。” 一口浊气吐出。 飘飘然一句话,却骤然如同有千钧重担,压在了身上。 是两京一十三省,是苍生黎庶,是大明天下! 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他以后便是朱翊钧罢。 这天下祸福,他统统受下了! ----------------- 注1:司礼监提督,掌督理皇城内一应仪礼刑名,及钤束长随、当差、听事各役,关防门禁,催督光禄供应等事。——《明史·志·卷五十·宦官》 第5章 文华殿上,再行辞让 “问殿下躬安。”高拱居于文武两班之首。 “我躬安。”朱翊钧答。 “仰窥君颜,臣等斗胆有奏。”高拱又道。 “奏来。”朱翊钧回。 内阁、六部、九卿、科道言官再度拜下。 “伏惟,离重明而继照,既久协乎人心。” “迨我大行皇帝,尧仁荡荡,舜德巍巍。听六籍,理万几,每躬亲而不懈。” …… “敬惟皇太子殿下,聪明首出,仁孝性成。即宜出震以宅师,顾乃撝谦而狥节。” …… “臣等重惟,神器不可以无主,天位岂容于久虚,伏愿,殿下俾九庙之神灵凭依有在,暨万方之黎庶利赖无疆。” 朱翊钧面无表情,实际上已经神游天外,完全没听内容。 用他的话总结就是,隆庆六年,六月初一,大明朝第十三任新帝推举会,在文华殿举行第二次代表会议。 各界代表以高拱为首,引经据典发表讲话,推举他朱翊钧做这个话事人。 朱翊钧听罢,露出些许悲伤的神情,用背诵的口吻,一板一眼回复道:“卿等为宗社至计,言益谆切。所闻之余,愈增哀痛,岂忍遽即大位,所请不允。” 这就是藏拙了,聪明些倒是无妨,却不好显得太过老戏骨,背诵式棒读最是贴合人设。 “殿下三思!”张居正再劝。 “心意已决!”朱翊钧态度坚定。 “如此,社稷不可一日无主,还请殿下以嗣君视政,泯哀痛再登大位。”高仪出列以对。 “视政可也,余者再议!”朱翊钧退让。 “再请殿下择日迁乾清宫,以正皇城主位!”群臣顿首。 “可!着礼部议拟日期。”朱翊钧同意。 这都是礼部议好的流程,君臣背台词即可,过场走得很是顺利。 朱翊钧也没有在此时搞大新闻的想法,礼制的形式就是内容,也是自己此时的根基,在没立起别的基本盘之前,不能轻易损坏。 每一次的辞让都有实际意义所在。 前次于会极门辞让,众目睽睽,天日昭昭,象征着皇帝驾崩,国定嗣君,带着宣告的意味所在。 此次在文华殿辞让,皇帝便殿,百官俯首,用流程确认了朱翊钧视政的权责,同时拟定好搬宿舍,正位乾清宫,可谓外朝君臣厘界,内朝上下分位。 等到下一次,就可以名正言顺受下劝进,称孤道寡了。 朱翊钧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子,自己如今还是幼童之身,端坐久了多少有些难捱。 好在没多久,君臣一阵对白,终于是走完了流程。 而后凑数的军民代表,以及品级不够的官员陆陆续续退了出去,只剩下六部九卿等重臣。 朱翊钧醒悟,这是要开始议事了。 劝进凑人头显得人多,但帝国中枢议事,自然不是谁都有这资格的。 所谓大事开小会,小事开大会。 朱翊钧有心仔细观察,却有两名小黄门搬来一道屏风,放在了御案之前,隔绝了内外视线,让他看不真切。 他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这就是所谓的听政,能听,但不能插嘴。 刚享受过百官叩首,山呼君上,此时转头发现中枢议事,自己只有参会的资格,不能议事,落差不可谓不大。 冯保则是站在屏风侧面,交通内外的位置。 他作为司礼监掌印,位高权重,廷议自然也是有资格议事的。 朱翊钧对冯保出声问道:“大伴,常朝是品级以上才能参会吗?” 冯保从屏风侧面挪了两步,到近处:“殿下,常朝入廷官没有定数,内阁领班为惯例,有事要各部衙门来议,去办,各部才来。尚书、侍郎径自来人都可以,不以品级来定,涉及专门事情,不入流小官也偶有参会。” 朱翊钧了然,点了点头。 他对这些事不算太了解,若非有前身的记忆,他还以为是下面站几百个人,他坐在上面喊,有事启奏,无事退朝那种路数。 现在看来,反而有点像他前世班子议事的样子。 又看了一眼冯保,这位大太监神情恭谨,看不出丝毫怨怼之色。 他突然拽住冯保的衣袖,眼神委屈道:“那高拱霸道跋扈,本宫不得已,让大伴丢份,委屈大伴了。” 政治嘛,装嫩不丢人。 安抚冯保还是有必要的,他跟高拱互撕就好了,可别让自己引火上身。 前身被弄得被迫灵前跪错,颁罪己诏,可是让他警钟长鸣。 苦一苦冯保可以,仇恨还是高拱来担吧。 冯保深深垂下头颅:“殿下折煞臣了!” 眼中阴鸷一闪而逝。 朱翊钧低声说道:“大伴且放心,等本宫登基,必然让高拱好看!” 说罢,还挥舞了一下拳头,冷哼了一声。 只见冯保抬起头,眼中晶莹热泪,夺眶欲出:“殿下……” 好厉害的哭戏啊,朱翊钧感慨不已,前世的鲜肉有这一半水准,他还能看不进去电视剧? 两人各自心怀鬼胎,殿内议事有条不紊地开始了。 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对视一眼,前者才从衣袖中拿出一份奏疏,出列道:“这是湖广走过来的案子。” “是说有一矿税太监,意图淫亵妇女,被咬断了舌头,事涉内廷,地上与刑部不好擅定。” 他看向内阁诸人,顿了顿,又看向冯保:“几位阁老,冯大珰,刑部的意思是,要不要廷鞠会审?诸方定个章程,我部才好往宫里上奏。” 朱翊钧隔着屏风差点咳出声来,太监淫亵妇女?开什么玩笑?是他听错了? 他忍不住看向冯保。 只见冯保移步到屏风侧面,面无表情回道:“具体案由司礼监已经知悉,刑部按律处置即可。” 下方的高拱也立马道:“按律处置,如实上奏。” 按律处置,也就是真要当太监淫亵妇女来办案了,二人难得达成共识。 倒让朱翊钧一愣,二人不觉得这事离谱吗? 矿税太监…… 湖广地方…… 他突然反应过来! 什么刑案!这分明是火烧钦差! 太监自然不是去收税,而是巡税,说白了,就是中枢查账的钦差。 但就是这么一名查账钦差,没卵蛋的货色,到了地方不好好查账,去淫亵妇女? 糊弄鬼呢! 这哪里是什么疑难案件,这是一次赤裸裸的地方与中枢的博弈,难怪刑部不敢处置,一杆子捅到了廷议上。 湖广将此事,以太监淫亵妇女为案由,上报到刑部,难道不知道有多么可笑吗? 这是有恃无恐啊!甚至可能是有意如此! 用这么可笑的原因将人撵走,简直是胆大包天。 更最离谱的是,中枢面对这种挑衅,竟然毫不迟疑地退让了! 湖广的矿课,水到底有多深? 可惜他廷上不能随意插话,连冯保还不如。 只能等刑部上奏,内阁拟出意见报到两宫后,他才能过问。 这件事就这么轻飘飘过去了,似乎无足轻重,刑部尚书跟大理寺卿对视一眼,长出了一口气。 而后张居正接过下一道议题。 “日前我奏请皇后,皇贵妃,为免耽搁皇太子学业,请皇太子每月三、六、九视朝即可,其余时间照常日讲,又奏请为皇太子厘理课业,增添经典,两宫都允准了。” “着各部与司礼监知晓。” 说完他便不再言语。 朱翊钧看不真切,不住地身子前倾,透过屏风看向张居正。 他如今的日讲,时间上只有早上,内容上只有四书五经的诵读,确实不算繁重,相当于现代只上半天课,还只有一门语文课。 但看张居正这意思,是要给他加担子了。 好啊,真是他的好老师,莫不是怕他学业太轻,有太多闲心在政事上? 他多少能料到这一出,方才在殿前缠上高仪就有这方面的考虑了,毕竟历史上张居正作为出了名的严酷帝师,他还是知晓的。 高仪就不同了,没什么存在感的老好人,如今他把高仪拉出来顶在中间,让他有一段时间的喘息之机是很有必要的。 最重要的原因是,相比于高拱、冯保,他现在还不敢跟以智慧过人著称的张居正演对手戏。 张居正所言的事,在群臣之间也并未起什么波澜。 明朝可不像两汉北宋,如今各大经学派系热衷于在士林间争夺话语权,对于皇帝的教育权争夺,反而没什么兴趣。 皇帝学业重不重?关自己屁事。 高仪见此事就这么揭过了,紧随其后。 “右都御史兼兵部尚书加遣宣大军务总督,王崇古,有本奏上,诸位一起议一议吧。” 朱翊钧在屏风后对着冯保疑惑道:“大伴,这是三个人还是一个人?一個人的话,如何这么多要职在身?” 一大串官职给他弄迷糊了。 有问题就问,这既是好习惯,也是听政的意义所在。 冯保低了低身子:“殿下,我朝官制如此。后者总督,是差遣官,临时而已,意思是统管宣府、大同军务,位高权重,只能临时委任。” 朱翊钧点了点头,这是防止坐大,这个岗位随时可以撤销的意思。 冯保继续道:“前者是官职,并不实任,只是明确身份待遇之用。右都御史表王总督有风闻奏事,直达天听之权,兵部尚书表王总督有调动兵马之权。” 这么说朱翊钧就了解了。 不过话虽如此,这王崇古,当真是实打实的封疆大吏了吧。 只听高仪继续道:“王总督说,鞑靼得知先帝驾崩,在边关逡巡游移,多次出言勒索,恐生事端,请中枢决断。” “同时,他请求拨付银两,修缮秋防,以备不测。” 高仪话音一落,殿内顿时静了片刻。 都御史葛守礼奇道:“这难道不是老成持重之言吗?自然应该允了,怎么还需要拿到常朝来议?” 高拱突兀扭过头,看向兵部尚书杨博:“杨尚书,你也这么想吗?这就是你们兵部部议的结果?” 葛守礼陡然一惊,见得气氛不对,立马闭嘴。 杨博被高拱点到,默然片刻。 涩声道:“此事,我实不知,且让我部回去议议,再呈内阁。” 高拱冷哼一声,怫然不悦。 朱翊钧则是状况之外,本着不耻下问的原则:“大伴,这事有什么说道?” 冯保笑了笑:“殿下,老奴是个没本事的,国朝大事既不懂,也不敢胡说八道。” 朱翊钧收回询问的目光,心中一哂,这老家伙现在不给面子装傻,以后有你的哭的时候。 他将思绪收了回来,静静思索起来。 方才他也像那位都御史一样,觉得这是谋国之论,没什么不妥,但看高拱的反应,显然其中另有猫腻。 到底有什么不妥呢…… 等等! 他差点忘了,现在是大明朝,不是那个信息时代了! 先帝驾崩才几天?五天! 鞑靼怎么会知道如此迅速?还多次勒索!?奏疏都到御前了! 什么鞑靼勒索,怕是那位宣大总督对中央的勒索吧! 挟寇自重,猛然一个词映入脑海。 难怪,难怪满朝文武支支吾吾,难怪高拱突然翻脸。 那,这又跟这位兵部尚书杨博,有什么关系? 王崇古,杨博……朱翊钧在心中咂摸着这两个名字。 他看向冯保,问道:“大伴,王崇古什么籍贯。” 冯保眼中惊讶一闪而过,很快敛去。 轻声答道:“山西蒲州。” “兵部尚书杨博呢?” 冯保这次神色没什么变化,答道:“山西蒲州。” 朱翊钧瞬间了然。 晋党! 果然是你! 这些人的名字,他印象不深,但说起晋党他当即就想了起来,当真是耳熟能详。 晋商席卷全国的后台。 宣大几乎割据的依仗。 扶持满清的带路党。 视朝第一天,当真是好大的见面礼。 不,不止于此。 朱翊钧突然反应过来。 今日似乎,全是见面礼。 湖广抗税,是土豪世家展示肌肉,对中枢财权的试探与警告。 晋党勒索,是宣大军镇养寇自重,对中枢军权的威吓与嘲讽。 乃至于张居正增加他的课业,也是内阁对他的管束与限制。 这便是他的视朝第一课? 又是谁给他上课? 偏偏他还不能发作。 前身没这个本事也就罢了,如今换了他来,就算他胸有沟壑,也只能徐徐图之。 为什么?他不敢! 明朝皇帝可是高危职业。 太医刘文泰一连治死宪宗,孝宗两代皇帝,荣归故里。 武宗、熹宗不约而同划船落水,久治不愈,龙驭宾天。 世宗嘉靖皇帝,险被宫女勒死,南巡时行宫三度失火,若不是陆柄把人背了出来,早就烤熟了。 谁能保证其中没有猫腻? 至于是不是他阴谋论? 光绪皇帝死后,史册上病例齐备,言之凿凿的病逝,结果到了现代,开棺尸检,毛发上竟是砒霜残留,赫然是被毒死的! 做学问当然疑罪从无,但他如今身在局中,也只能宁可信其有,小心为上。 那么今天这一课,他该怎么接下呢? ----------------- 注1:宣府请复免河南春秋两班备御宣府官军三年,每年仍折价一万七千余两,本镇专备修工应用。——《明神宗实录》 注2:隆庆年间的矿税太监只巡税,不收税。等到万历二十四年,才开始收矿榷税,也引发了当时震动朝野的湖广矿税案。 注3:(宦臣)监军、采办、粮税、矿关等使,不常设者,不可胜纪也。——《大明会典》 第6章 暗流涌动 “殿下,可是有什么不妥?”冯保近前问道。 朱翊钧念头百转,一时没有答话。 眼前这道屏风犹如天渊,不止物理上,也是从礼制上,将自己与廷议隔断。 他知道,一旦他开口左右政事,立刻就会有各种祖宗成法、前代旧事将自己堵回来。 甚至明日就会收到科道言官的谏言,让自己好好勤修德行。 冯保这老货又压根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否则还能让这老货做个肉喇叭,做个遮掩替他传达一番。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充分利用“本宫德凉幼冲”的杀伤性武器了,他不能在廷议中随意插话,那就让杨博不得不主动给他搭一个台阶! 我不去就山,山来就我。 他当即抬头看向冯保,似乎因惊讶而没有压低声音:“大伴,不对吧,宣大不是我朝边镇?怎么消息来回这般迅速?” 这一声,自然传到了殿内,瞬间一静。 都御史葛守礼疑惑的神色恍然大悟,这才后知后觉。 兵部尚书杨博当即颜色大变! 此事能品咂出个中意味的大臣,都不会这样戳破这层面子功夫。 为什么?因为一旦戳破,宣大是不是该论罪?王崇古要不要逮问? 为求自保,万一与中枢撕破脸呢?谁敢不顾政治风险? 奈何这殿上就有一个意外,要求十岁的嗣主看破这一层根本不可能。 杨博只恨龙椅上这位怎么不干脆是個十足的蠢货。 他此时根本不敢让冯保接话。 天知道冯保会不会一句话就让他们晋党万劫不复! 他立刻拜倒在地,硬着头皮宏声抢话:“殿下,宣府距京城不过四百里,快马加急,如此不过是寻常速度。” 朱翊钧心中一哂,五日功夫,来回两日,三日侵边骚扰数次,当这是即时战略游戏呢? 鞑靼哪来的快马加急且不说,就这动员速度,怕是能赶上前世军容了。 但话不能说尽。 逼迫杨博主动接话,已经是极限了,过犹不及。 几句歉声,透过屏风,传入殿内:“本宫德凉幼冲,一时诧语,不慎惊扰了廷议,实在不该。” “此事与杨卿的话,本宫不甚明白,姑且一并记下,日后好生琢磨便是。” “诸卿还是议事吧,莫要理会本宫。” 言辞恳切敦厚,却让杨博寒毛一竖。 记下?日后琢磨? 今日不把事糊弄过去,真让新君记在心里,日后翻起旧事,恐怕又是滔天大案,而他杨博首当其冲! 但话已至此,他已经不能再出言搅扰,只能求助地看向高拱。 高拱没把朱翊钧的话放在心上,只是冷眼看着杨博。 神情更加难看。 眼下杨博这番举止,只能说明,此事其人是真的不知情,否则不会这么被动。 但这恰恰意味着局面比他想象中的更差! 以往他能靠威望压制住杨博,进而压制着晋党做事,但今日赫然发现,杨博这个党魁,已经压制不住王崇古了! 若只是杨博一己私欲,勒索求官,根本无伤大雅,毕竟杨博人还在京城,怎么折腾都无妨。 可若是王崇古这位封疆大吏起了野心,那就真是大事不妙。 他心思完全没放在皇太子身上,只是心不在焉下巴微点,示意了一下高仪。 此事内阁自然是通过气的,高仪得了授意,心底叹息一声,想着措辞,要替杨博找补一番。 突然,在他惊讶的目光中。 张居正抢先出列,躬身而对。 “殿下!尚书云:‘人求多闻,时惟建事’,今日殿下不耻下问,臣等喜不自胜,焉有敝帚自珍,让殿下‘自己琢磨’的道理。” “惜哉内廷不涉边事,臣等又受廷议纷扰,无暇与殿下解惑。” “如此,臣大胆恳启,殿下每常朝后,召对辅臣,答疑解惑,以知悉政事。” 声发如钟,目光灼灼。 张居正一番奏对完,屏风之后却一时无声。 除了杨博,晋党数人都纷纷投来感激的目光外,而余者都冷眼旁观。 高拱更是眼神都未投过来。 他知道,自己这位金石之交,向来对新君的辅导之事极为上心。 想来,不过是又一次地揽过为新君讲解政事的权责罢了,他对此并不放在心上。 革新变法,他有他的路子要走。 过了好一会,屏风内才传出声音。 “张阁老所言甚合本宫心意,那早朝之后,三位辅臣稍留片刻?” 高拱眼皮微微抬了一下,回道:“臣身为首辅,机务繁重,并无多余闲暇。” 张居正接过话茬:“殿下,元辅说的是。国朝新丧,万事系内阁,不宜过度策用。” 屏风后面又传出声音。 “既然如此,那便张阁老散朝后稍留,为我解惑吧。” 张居正又躬身以对:“殿下,今日臣等散朝后还需往思善门,为先帝吊唁。” “可否等明日微臣廷议之后,待到殿下日讲完毕,再召对微臣。” 朱翊钧点头:“可!” 高仪在一旁默默松了口气,还好没将他推出去应付这事。 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使。 今日这位皇太子的种种表现,当真不像个好糊弄的主。 无论是殿前处置太监,拿捏冯保,还是方才一眼看破王崇古奏疏中的错漏。 说明这位皇太子,是个对政事敏锐的主。 这足以抹除他在四书五经上的天赋不足,毕竟做人主,又不是研治经典。 单单从今日临朝的表现而言,可谓已有人君之相! 而为聪明人解析政事,还要夹带私货,太难了,隐患也太大了。 需知,聪明人记性可都很好,嗣君也有长大的时候。 稍有不慎,恐怕就得遗祸流毒,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大明朝。 张居正敢主动揽下此事,这份担当,也着实令他感慨。 …… 屏风后的朱翊钧,下意识用指节敲击着膝盖,思绪百转。 自己以退为进,给杨博上压力,就是为了替自己争取到一个在殿上发问的权力。 身为晋党党魁的杨博也好,举荐杨博的高拱也好,无论做出什么回答,那就撕开一道口子了。 问答多了,众臣也就习以为常了。 但,奈何张居正横插一脚,将自己挡了回来,又几乎是自请入对,完全打乱了他的阵脚。 他是看出自己的意图了么? 还是单纯为了把自己挡在廷议之外? 明日奏对……看来跟这位大明朝第一相的对手戏,是躲不过去了啊。 ----------------- 昨天有人反馈,我试试一章拆成两章。另外,今天工作事多,另一章晚点更。最后,提前求明天的追读,本书生死攸关。 第7章 孝事两宫 因为先帝驾崩的缘故,今日杂事极多,廷议结束时,已经快午时了。 毕竟是半大孩子,饶是朱翊钧强提精神,也难免有些萎靡。 好在今日既然视朝,那就不用日讲了。 “殿下,臣这就将票拟过的奏疏送至两宫。” 冯保眼神示意了一下身后,两名小太监捧着的奏疏。 按照开国之初的定制,官员奏疏一般是通过会极门的宦官或者通政司,送达御前,其中部分转给内阁议论。 有了结果再抄送给各部各司。 但华夏有史以来的惯例,便是人事侵蚀制度,成为新的制度,而后被新的人事侵蚀,往复循环。 宰相是这样,三省是这样,刺史,总督,乃至于县城区区文吏,都是逃不开这种路数。 内阁,自然也不例外。 在经历过二百年演变至今,内阁的权势都在事实上,膨胀了数倍。 尤其在世宗嘉靖皇帝二十余年不上朝,大行皇帝沉溺后宫,全权托政之后。 无论是上奏,还是廷议,乃至批红,早就有了新的成例。 别的不说,奏疏先送到御前,再抄送内阁这种形式,已然变成了先送内阁拟票,再送达御前过目。 更甚的是,如今哪怕是皇帝下旨,不经由内阁拟票,在程序上就是不合法的。 也就是所谓的中旨,乱命也。 就如今日,廷议上议过的奏疏,内阁会当场拟好初步意见,也称为拟票或票拟,而后再转司礼监,送去两宫请示。 两宫觉得可以,便由司礼监批红,然后执行。若是觉得不行,那就让司礼监发回让内阁重议。 当然,也有例外,若是两宫不想讨论此事,便将其留在宫里,也就是所谓的留中不发,这事,也就搁置不议论了。 处置奏疏的权力本属皇帝,如今两宫监国,也就由两宫暂且过问。 “大伴自去便可。”朱翊钧点了点头。 冯保躬身告退。 朱翊钧看着老太监离去的背影,眼神微冷。 他知道,两宫可不懂奏疏里的弯弯绕绕,也没有驳回内阁拟票的政治声望。 对于各方意见,两宫基本上也只能“从善如流”,或者不置可否,最后批红的自主权就会落到司礼监。 最终变成了内阁捏着提案权,司礼监捏着一票否决权。 而这位大伴,便理所当然地走上了权力最高峰,与内阁首辅比肩而立。 这种事,还是不要发生的好。 如此想着,他转过头,淡淡吩咐道:“走吧,回慈庆宫。” …… 回到慈庆宫。 正是用午膳的时候。 因为还在大行皇帝的丧期,今日的午膳,有些寡淡。 好在品类丰富,味道极佳,朱翊钧吃得很认真。 他如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自然要好好补充营养,否则像先帝一样,三十几岁驾崩,就要不得了。 刚尝到一道菜,朱翊钧皱了皱眉头,对太监指了指。 “告诉尚膳监,这道菜太甜了,以后不要上了。” 倒不是他不爱吃甜食,而是到了现代,万历皇帝墓葬被挖出来之后,检查遗体,竟然是满口的龋齿。 乃至于只能靠着鸦片镇痛,后半辈子必然是痛不欲生。 他既然受了这个身份,当然得小心点,爱护好口腔。 朱翊钧吃完,又仔细地清洗了一番牙齿,而后才在宫女的服侍下,躺回床上小憩。 回了东宫,并不意味着今日的事都做完了。 午休完,还需要去跟陈皇后,李贵妃请安。 自古天家唯孝子不败,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事情。 除去请安之外,他还要争取通过李贵妃,对政事左右一二才行。 从冯保手上撬来的司礼监提督太监一职,必须要挑个合他心意的人了。 否则手上连个能用的人都没有。 今天处置个小太监,都还需要冯保首肯,简直令他骨鲠在喉。 这幅情状,别说是独断乾纲了,要是有人狗急跳墙,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躺在床上,朱翊钧缓缓闭上了眼睛。 心中思绪却没有停止,又想着今日殿上的见闻。 这大明朝当真是千疮百孔。 宣大有割据之象,中央军显然已经失去了威慑。 湖广敢凌辱钦差,地方上土豪世家兼并勾连之事,也必然到了一个耸人听闻的程度。 更别提殿上廷议,还有东南倭寇入侵,春税迟迟收不齐等事,可谓一团乱麻。 如今逢先帝驾崩,万事稳字打头,中枢只能相忍为国,一再退让。 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已经到了不得不变法的时候了。 也难怪,内阁几人根本不信任他这位新帝,不惜疯狂揽权,恐怕,就是为了借此压制各方,主导变法。 想着想着,朱翊钧就这样沉沉睡了过去。 …… 午睡一觉醒来,脑袋的疲惫感终于一扫而空,神清气爽。 朱翊钧大大伸了一個懒腰。 对宫女吩咐道:“为我准备,去两宫请安。” 他如今有两位母亲,生母李贵妃,宗法上的母亲陈皇后。 其实前身很少主动去给陈皇后请安,毕竟不是生母,感情有限。 再者这位陈皇后,一生无子,不得先帝宠爱,甚至常年居住在别宫。 既无势,又无情,前身自然去得少。 但如今既然要立孝子人设,当然要孝事两宫,一个也漏不得。 所以他当先便去了陈皇后处。 结果朱翊钧到了殿外,竟是被女官挡了下来。 “殿下,皇后娘娘悲痛过度,好两三日没休息了,太医用了药,方才睡下。”女官恭谨道。 朱翊钧无奈。 总不能让人强行给人叫起来,让他请安吧。 最后,他只能在宫外遥对陈皇后,做足了一番礼数,转身离开。 而后径直去往李贵妃处。 李贵妃这边,他倒是来得勤,宫女太监也知道他此时要来,直接将他引了进去。 朱翊钧到的时候,李贵妃正拿着奏疏翻看。 李贵妃在寝宫一身常服,却难掩秀色。 能作为宫女被先帝挑中,入了后宫,除了颜值,也别无第二个原因了,如今不过二十八九岁,正是风华不减的年纪。 朱翊钧轻唤了一声:“孩儿问娘亲安。” 见自家儿子来了,李贵妃合上奏疏。 扭了扭肩颈,笑着道:“但凡你像今天一样争气,娘亲怕是能长命百岁。” 李贵妃如今实际上把持着后宫,人心归附,文华殿内外发生的一切,第一时间就有太监宫女汇报了。 往日浮躁调皮的儿子,今日竟然出乎意料地得体。 她可是听说散朝时,有不少大臣当众夸赞她儿子有人君之相,让她回味了好半天。 朱翊钧自然知道该说什么哄女人开心:“有赖母亲耳提面命,今天才没给母亲丢脸。” 李贵妃轻轻将他扶起,脸上笑容更甚。 吩咐宫女上些点心后,又回过头看看向自家儿子:“听说,你在殿前还闹了点事端出来?” ----------------- 注1:内阁制度确立后,也只能坐等皇帝选择一部分奏疏送过来,才能票拟。后来为了提高行政效率,有了官员上疏的同时要以揭帖的形式抄送内阁一份的惯例,但只是让内阁预先了解其内容,并不能直接处理。但此后内阁权势一度加强,到了穆宗时,托付政事给高拱,我查此时的实录,奏疏就已经是先到内阁,票拟后再呈递到皇帝处了。至于再后面的张居正时期,内阁更是说一不二,给万历皇帝看,更多是作为“治政教材”之用。 第8章 蛰伏待机,涓流以蓄 “听说,你在殿前还闹了点事端出来?”李贵妃又提起另一件事。 朱翊钧正要拿此事做文章,好插手人事,李贵妃主动提起,他自无不答。 他朝左右摆了摆手,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 李贵妃点了点头,宫女太监应声退了出去。 他这才将殿前的事情,与李贵妃说了一遍。 临了,还补充道:“孩儿是看母亲对高拱有些生气,这才不忿,想与他讨个说法,也不知会这样。” 女人嘛,只要是为了她,做点什么出格的事,反而会更感动。 李贵妃瞪了他一眼:“什么高拱,叫元辅!” 虽然是瞪人,但脸上的笑意却丝毫没有收敛。 她接着话茬,继续道:“按你处置的意思,是这小太监离间上下,非是高拱跋扈了?” 得,这称谓跟这语气,朱翊钧立马听出了李贵妃对高拱的感情色彩。 心中也再度确认,等这位母亲加太后位之日,就是高拱离开内阁之时。 “母亲,此事纵然有些别的说法,但这高拱必然也逃不了一个跋扈嚣张,否则怎么能让我在殿外下不来台。” 他这母亲也是个顺毛驴,哪怕是决定给高拱转圜一番,留一个体面致仕,也得注意方式方法。 李贵妃果然轻哼了一声,显然是戳到她心坎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高拱跋扈也不是这一件事了,她对其成见已深。 她伸手给朱翊钧理了理衣饰,随口说道:“那你还给大伴难堪,司礼监提督太监可是他干儿子。” 这话的宠信,不要太明显,比之高拱,强上太多了。 朱翊钧打蛇随棍上,绕到李贵妃身后,给她捶肩:“母亲,不是我非要给大伴难堪。” “一来,那小太监无论是离间上下,还是摄于高拱不敢实言,都是欺君罔上,无君无父之辈。” “这种人当值文华殿机要,司礼监多少也有失责之责,陟罚臧否,是人君之责,孩儿或不敢忘。” “再者,面上高拱占了理,又揪着不放,孩儿只能处置一二,免得耽误了临朝劝进的大事。” 李贵妃意外地看了自家孩子一眼。 自家儿子今日当真是转了性一般,谈吐之间有条有理,着实聪慧,也难怪百官多有夸赞,有人君之相。 她眼睁睁看着朱翊钧短时间有了这么大的变化,只觉得不可思议。 又想起今晨东宫的事……莫非真是大行皇帝庇佑? 她按下心头嘀咕,还是忍不住夸了一句:“嗯,还算周全。” 说罢,她又好奇道:“那让冯大伴再择一人顶上去就是,面子里子都有了,非要把蹴鞠踢到你娘这里来作甚。” 朱翊钧适时地顿了顿捶肩的手,而后才一声不吭地再度轻捶了起来。 李贵妃很是敏锐察觉,出声问道:“我们母子连心,有什么话说不得?” 朱翊钧红了红脸:“母亲,不是说不得,只是一时有些不好启齿。” 李贵妃摆了摆手,懒得言语。 朱翊钧这才说道:“母亲,冯大伴本就提督东厂,又兼管御马监内卫,这是内廷显要位置。” “几日前,母亲又将他提到了司礼监掌印太监,内廷机要尽在一身,繁忙得很。” “就如散朝后,大伴便去处置奏疏,不能在跟前侍奉。孩儿这几日,多次想寻他都寻不到。” “所以,孩儿想趁着这个机会,请母亲给孩儿再划拨個大太监,身前听用。” 说罢,他还讨好地替李贵妃揉了揉肩颈。 给领导进谗言,谁不会啊。 冯保能玩高拱威胁论,能抹黑他调皮捣蛋,他自然也可以有样学样! 司礼监一把手掌印,称之为内相,二把手提督东厂,二者相互制衡。 李贵妃深宫妇人,不懂其中门道,让冯保如今一人身挑两职,他当然有必要点醒李贵妃。 至于效果,就看李贵妃对冯保的信任程度了,大不了多来几次嘛。 果不其然,李贵妃听后,眉头皱了皱,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儿才心不在焉地接上话:“所以你想让跟我要谁?” 朱翊钧低下头,恭谨道:“全凭母妃做主。” 他顿了顿:“不过,孩儿今日梦到皇考,思念渐盛,母亲能否挑选裕王府旧人,好多跟孩儿说说皇考以前的事,缓解哀思。” 裕王府就是先帝登基前的府邸,也是朱翊钧出生长大的地方。 他没有指名道姓要谁,自然是其中另有门道。 这宫里太监不少,但要是加上裕王府潜邸、以及大太监这两个限制条件,可就不多了。 裕王府有大太监资历的,也就五六人。 陈洪、孟冲这种裕王府出身的大貂珰,先帝登基后,便先后做了司礼监掌印太监,而今都被李贵妃厌恶。 又有与先帝感情深厚的,自请去为先帝修建陵墓,下半辈子也只能与先帝作伴,了此残生。 再除去已经年事已高,颐养天年的。 如今能用之人,其实也两人。 一人叫陈算,一人叫张宏。 但朱翊钧心中清楚,李贵妃只可能选中后者。 为什么?因为前者正在陈皇后身前听用。 所以,他这是给了领导一个没有选择的选择题。 限定范围内挑选,又给了领导决定的权力,这才叫双赢嘛。 以他今天的表现,这点要求,他相信李贵妃还是会答应的。 至于张宏其人。 此人侍奉过前身幼时一段时间,记忆里可谓恭敬有加,也颇为得力。 先帝数次赏过他,夸他是个忠心的好奴婢。 更妙的是,此人不甘心趋附孟冲、冯保,屡遭打压,提督太监一职不大不小,多少也是一番恩情,又方便他拿捏,正合适不过。 李贵妃却没细想,只是神游似的点了点头:“嗯,这事我省得了。” 本就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她还在思量冯保是否揽权过重,此事她半点不在意地应下了。 朱翊钧见目的达成,心底松了一口气。 李贵妃摆了摆手:“好了,你回宫好好温习经典吧,内阁可是给你加担子了。” 朱翊钧躬身应是:“孩儿谨记。” 说罢,他状似不经意突然提起:“对了,母妃,今日殿上议了好些事,不知最后怎么处置,母妃能否给孩儿指点讲解学习一二。” 李贵妃没好气道:“哪有这么快,皇后那边看过,才会由我过问。” 朱翊钧奇怪道:“母后那边不是从来不管这些吗?” 李贵妃摇了摇头:“皇后虽懒得处置,总送到我这里,但礼制上不能乱来,毕竟是正宫皇后。” “好了,等明日我看过,再跟你讲解,快回去温习课业吧。” 李贵妃再次赶人。 朱翊钧无奈,只能起身离开。 …… 下午本来还有御射需要学习,但正值丧期,此事也暂时取消。 朱翊钧却有些不乐意,体育课怎么能不上呢。 现代发现万历皇帝的遗体,可是有腿疾的。 如今他没感觉双腿有什么不适,那就只能后天引起的了。 要么是爱吃甜的,糖尿病导致的骨骼问题,毕竟前身一口龋齿就知道有多爱吃糖;要么就是痛风,这也不是毫无根据,万历皇帝在起居注中,总说自己腿上长了几个疙瘩。 他现在倒是准备少吃糖了,但这体育课也不能落下不是。 既然骑射停了,他就干脆在慈庆宫里活动了一番,又简单打了套五禽戏——这本是他为自己退休后准备的。 稍微出了些汗才停下,让人伺候沐浴。 此时沐浴是因为晚膳后,还需要去乾清宫,为先帝跪灵。 虽说只是走过过场,待一会就能走,但沐浴一番也是免不了的流程,这都是孝期不可少的事。 此时天色尚早,正好温习课业。 他出阁日讲之后,只学习了《大学》、《尚书》两门课业。 因为前身资质一般,也仅仅只断句读、熟诵念,反倒是一手字,练得还算有模有样。 吩咐太监将桌案挪到向阳的地方,迎着日光,施施然翻开一本《大学》,嗯,崭新的,果然是学渣。 他摇了摇头,开始诵读了起来。 朱翊钧对这些四书五经并不排斥,毕竟,这可是圣人之学。 不好好熟悉一番,怎么借壳上市? 儒家这旧瓶,是时候装装他的新酒了。 …… “干爹,这提督太监的位置,孩儿我屁股还没坐热乎呢!” 一名太监跪在冯保的膝下,阿谀地奉上茶抱怨道。 太监进宫,向来需要投靠某位大太监,得了赏识的,能认个干爹。 干儿子收干儿子,一连串多了,这大太监,也就有了老祖宗的叫法。 “闭嘴!”冯保突然作色,一脚将他踹开,“再多说一个字,织造局你也别去了!” 眼前这干儿子,自然就是今天被皇太子跟内阁一起施压,撸下来的提督太监。 他心情正是不好的时候,哪里会听人在这里聒噪。 干儿子吓得一个激灵,连忙连滚带爬溜了出去。 这时又有一名太监从屋外小跑了进来,两人错身而过。 刚进来的小太监连忙跪在冯保身前:“老祖宗!” “皇太子午膳后,去了皇贵妃那里。” “随后皇贵妃便跟左右问起了裕王府潜邸太监的事!” 冯保脸色一变。 他的前任掌印孟冲,可就是裕王府潜邸太监! 难道,真是高拱蛊惑了皇太子,企图让孟冲东山再起? 今晨,在文华殿前他吃了闷亏时,就有这个想法,此时似乎印证了他的猜测。 冯保来回在房间内踱步,皱眉不已。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突然变得狰狞,转身说道:“去,把冯林叫过来。” 冯林是他干儿子中最得力的。 他执掌司礼监分身乏术,东厂就由这位干儿子处置。 不一会,一名面向有些阴柔的太监走了进来。 “干爹,您找我?” 说着,就躬身到冯保身侧,搀扶着冯保的胳膊。 冯保突然一把拽住他的手,冷声道:“孟冲今日在做什么?有没有人与他交通?” 他生怕孟冲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早就安排了人手,盯着他。 冯林将孟冲今日行止事无巨细地汇报了一遍,就连如厕用了多久,都没有漏下。 又补充道:“至于有无与人交通……干爹,孟冲这老梆子,这几日都有人前去探望,有两宫女官交接事宜的,也有给内阁传话的,我们都不好拦着。” 冯保眼神越发不善,喃喃道:“好啊,果然是贼心不死,内阁是高拱的人吧!?” 孟冲司礼监掌印的位置,就是高拱举荐给先帝的,二人来往本就密切。 冯林低着头:“应该就是元辅。” 自家干爹可以直呼高拱名讳,他却不敢。 冯保借着搀扶,又坐回了榻上,一时没有言语。 一刻钟过去,房间里只有二人呼吸的声音。 终于,冯保突然轻笑一声,神色莫名道:“让孟冲落水吧。” 语气轻飘飘,却透着阴冷。 宦官之间的斗争,比外廷要赤裸数倍。 尤其是失势的太监,死在某个角落,都再正常不过。 冯林一怔,五体投地:“孩儿这就去办。” 正当二人对答时,房间门突然又被敲响。 得了首肯的小太监一进门就禀报道:“老祖宗,皇贵妃点选了张宏,接了司礼监提督太监的位置。” 冯保一怔,喃喃道:“张宏?” 冯林迟疑道:“干爹,那我这事还办吗?” 冯保摆了摆手:“去办吧,省得我整日提心吊胆。” 后者会意,当即出了门去。 小太监却有事还未禀报完,他又连忙爬了起来,凑到冯保耳边:“老祖宗,还有一事,外廷那位传话了。” “说元辅要弹劾你,正在写奏疏呢,让您好生防范,拖上几日,局势就明朗了。” 冯保神情一震:“高拱在写奏疏弹劾我!?” 他下意识又重复了一遍。 好个高拱!他还没动手,此人竟然已经在准备暗算他了! 这可不是小事,他这掌印,是李贵妃临时授命,不是先帝亲封,也就牵涉李贵妃没人追究,但若是较真起来,就麻烦了。 这事也只有李贵妃能压住。 但是,如今正是新君还未登基的时候,就怕李贵妃为免横生枝节,拿他当弃子。 冯保心思百转。 眼下是没法一棍子打死高拱的。 只有等到新君登基,李贵妃在礼法上站得住脚后,才能罢黜了高拱。 这也是他一直没发动的原因——那句十岁天子何以治天下,他可还等着时候进言给李贵妃呢! 而所谓拖延几日,局势明朗,就是等新君登基的意思。 至于怎么拖延几日……冯保立刻有了主意。 他想明白其中关节,不由恨声道:“高拱,我必让汝好看!” 转头吩咐小太监:“去,回信,就说,高拱上奏第一时间告诉我,我会想办法。” 高拱既然要上奏两宫弹劾他,必然不会走会极门到司礼监,只会找别的路子,这样看,孟冲倒是杀对了。 此外还得知道高拱上疏的时机,而这就需要外廷配合了,否则届时失了先机,动摇了李贵妃,就不妙了。 小太监退了下去:“小的这就去传话。” 只剩下冯保在殿中,神色阴晴变幻。 …… 朱翊钧刚用过晚膳,准备去往乾清宫,就有太监进来禀报。 “殿下,贵妃娘娘派人来,说是挑了张宏到您身前听用,明日一早就来慈庆宫跪安。” 果然,不出他所料,最后还是挑中了张宏。 朱翊钧点了点头。 他思忖片刻,对着太监吩咐道:“别明日一早了,我现在要去乾清宫跪灵,让他即刻来先帝灵前见我。” 时不我与,他如今没有自己的耳目,寸步难行,可谓一刻也等不得。 再者,先帝灵前见一见这位潜邸大太监,自有一番别的思量。 ----------------- 注1:二十三日丁丑,大學士沈一貫题:“該文書官盧受口傳聖旨:‘腿上生了幾個熱疙疽,走不得。享遣官,出旨來此。’臣恭擬上進,伏候聖裁。方兹夏序亢,溽暑蒸,聖躬至重,調攝宜周。臣驚聞傅言,不勝。謹附悃款,上申起居。惟願節宣性情之和,導迎禎祥之愿,膺天景貺,民蕃臣不勝瞻依之至。謹具题知。”——《万历起居注》 第9章 拿腔做势,箧书潜递 入夜,乾清宫殿外。 …… 张宏站在乾清宫殿外,有些紧张地整理了一番衣着。 干儿子张鲸身侧提着灯笼:“干爹,您理了快一刻钟了,放心,儿子看着呢,穿的规规矩矩的!” 张宏没理会他,只是下巴点了点。 干儿子上道地伸手,接住了张宏吐出的丁香。 这是口舌增香除味用的。 张宏此时可是不敢出半点纰漏。 先帝登基以后,他作为潜邸旧人,虽说没有孟冲的造化,却也算鸡犬升天。 针工局这块肥肉,几乎就是他的自留地。 但好日子却没过上多久,先帝竟然驾崩了! 登基才六年啊! 这消息当真是宛如天崩。 一朝天子一朝臣,岂不见先帝甫一驾崩,孟冲陈洪便新旧交替了吗? 张宏自觉不能例外,早便做好了准备。 为此,他甚至将针工局让给了冯保的干儿子们,主动到神宫监做个大太监,管着太庙这等清水活,已经是思安思退了。 他想退吗?他愿意退吗?形势所迫罢了。 这几个日日夜夜里,他都会回想起针工局一呼百应,众小阿谀的日子。 醒来又看着太庙无数的香灯灵位,萧索清冷。 本以为余生将会就这样过去。 结果没想到,这才没过几天,李贵妃突如其来的一道令旨传来,竟然让他进司礼监,还要在皇太子身前听用! 机会!天大的机会! 这种天上掉下来的机会,他哪里敢有半点马虎! 终于收拾好,张宏停下手,侧过身对干儿子道:“好了,你回去吧,我去见太子爷。” 把干儿子打发走,他又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迈步走到殿门口。 “劳烦通禀太子爷,内臣张宏……” 话还没说完,那小太监就笑道:“张大珰我当然认得,太子爷吩咐了,您来了直接进去就行,不必再通禀了。” 说着,就侧过身,作出一个请的动作。 张宏连忙谢过,心中反而更加紧张。 他不知李贵妃是如何选中的自己,但他一定会牢牢抓住这个机会。 冯保不就是得了李贵妃信重才能一步登天吗?冯保可以,他张宏为什么不行? 只要将李贵妃交代的这份差事做好了,给李贵妃心里留个印,未尝不能取冯保而代之! 毕竟只是個十岁细娃,哄着伺候着,也不会有多大难事,却能在李贵妃那里好好露脸。 皇太子他也不是没伺候过,在裕王府时,自己哄抱过无数次了,有情份打底,加之如今晓事了可以揣摩心思,应当不会有多大问题。 更何况,这位太子爷是出了名的好哄骗。 去年还因为沉迷小太监送的玩物,被冯保告到了李贵妃那里去。 自己只要略微哄着点,再往李贵妃那里使使劲,还用得着受冯保这些晚辈的气? 张宏一边想着,一边弓着身子,碎着小步走进乾清宫。 乾清宫是皇帝寝宫,但如今新旧交替,不少物什已经搬空了,准备与大行皇帝一同陪葬。 等大行皇帝移灵,就该新君入主了。 所以如今的殿中,显得有些空荡。 加之停灵,未免惊扰了什么东西,灯笼烛火亮得极少,半个大殿都是黑黢黢的。 张宏没有打灯笼的资格,只能小心走在殿内,步伐极慢,却还是有回音响起。 四周布置着一些梵道仪轨,符箓之类的物件。 磬声偶尔从殿内传出,渺渺远远。 先帝待他们这些内臣极厚,却在而立之年就驾崩,张宏作为老奴婢,多少也有感慨。 可怜他已经接近五十了,本来指着借先帝的威风,畅快过完余生,哪知黑发人先走。 若是他再年轻个十年,倒是能指望着好好伺候这位新君,等到新君亲政后,一飞冲天。 可惜,他等不起了,新君如今才十岁,等到那时候,他怕是半截身子都进土了。 只期望,能借着这个机会多在李贵妃面前涨涨脸吧。 以他的资历,距离内廷高位,也只差贵人看上一眼罢了。 想到这里,他又想起皇贵妃分明说明早跪安,新君却让他此时来先帝灵前拜见。 自己是不是应该给李贵妃暗中禀告一番? 胡思乱想着,他才陡然发现眼前场景一变,一具没有合上的棺木,映入眼帘。 赫然是已经走到了殿内! 余光瞥到棺木旁跪坐着一道人影,黑暗的大殿让他看不真切,这便是那位十岁新君? 心里想着,张宏连忙跪了下去,埋着头请安:“内臣张宏,奉李贵妃令,来给太子爷问安。” 正估摸着皇太子要请他起来,膝盖都提前发力了,却没等来预想中的回答。 身形差点晃了晃,张宏赶紧稳住,又跪实了身子。 皇太子不出声,殿内一时安静了下来,让张宏莫名有些局促。 好在并没有持续多久。 他余光看到,棺木旁的人影缓缓站起身来。 正当张宏以为是要请自己起身的时候。 一道声音,带着嗤笑,传入耳中:“你们这些大貂珰,个个都唤作老祖宗,本宫这里,反而唤成爷了。” “怎么,要做我祖宗?” 诛心之语,立刻让张宏心头一跳! 张宏顿时就被这一句话打蒙了。 这二者完全不是一回事,这位皇太子怎么突然作色? 这话太重了,他都不敢想这话传到外面去,他会是什么下场! 他几乎匍匐在地,连忙重重磕下头:“内臣不敢!内臣不敢!” 朱翊钧冷眼看着。 第一印象极为重要,若是不好好敲打一番,未免不会出第二个冯保。 他为先帝跪灵,僧道侍卫,都不得进入,挑了此地就是为了他此时不必再遮遮掩掩,装作稚子孩童。 先帝灵前本就威严重地,不容放肆,又有昏暗的背景,遮掩他这幅孩童的身躯。 就是为了彻底拿捏此人。 “张宏,抬起头来。” 张宏心中还在揣度皇太子所思所想,闻言下意识抬起头来。 只见殿内昏暗无光,这位新君侧对着他,半个身子藏在了黑暗之中,面色明灭不定,单手按着棺木,站得离张宏稍远,阴影正好映在张宏身上,将他幼小的身躯放得无限大。 这是十岁幼童!? 他只觉得威压难测,更甚先帝! 几乎有种面对世宗嘉靖皇帝的感觉! 一道声音传来:“这是我皇考,拜一拜吧。” 张宏心思已乱,不明就里,只是胡乱叩拜了一通。 他头颅触地,姿态放得很是到位。 朱翊钧声音都变得端庄晦涩:“张宏,嘉靖元年生人,农家子,嘉靖十一年被父母贱卖入宫。” “嘉靖三十六年入裕王府,侍奉我皇考身前。” “隆庆元年后,历任织造局、京营太监、针工局,四日前掌神宫监。” “本宫可有记错?” 听着皇太子一字一顿地遍数自己的履历,张宏越发不安了起来。 “殿下识记过人,胸怀宏阔,竟将奴婢卑鄙出身囊括其中,奴婢惶恐!” 这都是寻常消息,宫里人尽皆知。 但此时经由皇太子口中说出,感受就不一样了。 不是李贵妃令旨,要他来看管皇太子的吗?怎么如今皇太子却对他出身一清二楚,莫不是皇太子点选? 朱翊钧轻轻敲击着棺木,笃笃之声回响在空荡的殿内。 “好好的针工局不待着吃油水,去扫太庙,怎么,想告老了?” 张宏一时不知怎么搪塞:“奴婢……奴婢年事渐高,心力……” 朱翊钧突然打断了他:“你对孟冲望而生畏,对冯保退避三舍。” “到了本宫这里,倒敢欺君了。” “张宏,你以为你是高拱,还是冯保?凭你,也敢欺本宫年幼?” 张宏犹如坠入冰窖,一个激灵! 这话突然点醒了他! 他陡然间惊醒过来,方才的违和之处突然明白了过来! 这哪里是宫里传的,不晓事的蒙童? 哪个不晓事的蒙童,敢敌视内相,轻蔑首辅!? 这位皇太子言语之中,赫然政情宫事了然于怀,分明是胸有沟壑,睿智已开! 关于这位的传闻,恐怕也多半是蛰伏蓄势罢了! 今晨空出来的提督太监一职,乃至自己被李贵妃点选,眼前这位太子爷,决计逃不了干系! 他一经豁然开朗,这位太子爷的身影在他面前再度拔高! 十岁啊!十岁开了心智的新君,青史难寻。 始皇帝嬴政十三岁登王,扫清六合,席卷八荒。 宋哲宗赵煦九岁登基,重启新法,两败西夏。 哪个不是神文圣武,天资英断! 若这位皇太子朱翊钧也是如此,他还要讨好什么李贵妃?哪有不争权的圣君! 英宗九岁登基,哪怕蛰伏待机,也不过等了八个月就把王振扶上了司礼监掌印的位置! 圣君在前,安不争做忠犬!?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他心中立有定计,颤抖着回话道:“主子慧眼如炬!奴婢确实是为避冯保锋芒,只能让出针工局。” 朱翊钧静静看着张宏。 他明白张宏在想什么。 虽说他如今不过十岁,但只要他表现出有治政夺权的能力,始终会有这么一波人紧紧团结在自己周围。 为什么?政治前景与政治承诺,就是他保底的依仗,也是为君者最大的优势! 有此打底,又借着多年身居高位,故意拿捏气场,压服张宏,并不是难事。 “哦?既然你怕得罪冯保,那还是别在本宫面前听用了。” 张宏听出其中意味,整颗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 当即匍匐到太子脚下:“蒙得太子赏识提拔!奴婢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朱翊钧摇了摇头:“是我母妃赏识提拔才对。” 张宏连连磕头:“奴婢既然到了主子身前,就是蒙了主子的恩,眼里再无别人了!” 朱翊钧终于笑了。 他呵地轻笑了一声,突然想起殿内并无他人,干脆放声放肆笑了出来。 张宏额头冷汗涔涔,根本不敢擦拭。 “张宏,我皇考曾在我面前夸过你,你知道他怎么说的吗?” 不等张宏答话,朱翊钧笑意不减,自顾自继续说道:“他夸你是个忠心的好奴婢。” “你是吗?” 这声音当真如云端传来,让张宏灵魂出窍。 他毫不迟疑地连连磕头:“主子爷,张宏天家家奴,不敢不忠心耿耿!” 张宏伏地恳切自白,却没有等来太子德音。 只有触地的余光,看到一双靴子从他身旁越过。 身后的声音渐行渐远:“我要隆庆年间,所有去湖广巡税的太监名单,落实一下。” 这话说完,再无别的言语传来。 只剩下踱步离开的声音,在殿内回响,余音杳杳。 张宏几乎瘫软地倒在地上。 他扯了扯衣襟,背后竟然已经湿透,宛如从刀山火海走过一遭。 即便是睿智已开,威严也太重了! 什么十岁新君,要是有人说这是数十年身居高位,执掌大权的皇帝他都信! 尤其最后一句话的四个字,更让他心肝都一颤。 拿捏腔调,习惯动作,几乎将他看杀! 喘了几口粗气,他突然想起什么,连忙翻起身。 对着太子离去的方向,再度磕头,在空无一人的殿内,唱道:“奴婢恭送主子!” …… 高仪看着自己刚刚修筑好的篱笆,满意地点点头,伸了个懒腰。 院子这一角养的鸡鸭,老是偷跑出来,总算解决了。 他本想垒个石墙,奈何这处一进一的院子,是他租赁的,房东虽然不敢拒绝他,但显然也不太情愿让他垒墙,他只能作罢。 今日初一,朝廷欠的俸禄,好歹是发了一半,才让他修个篱笆。 他正欣赏着,就有个老仆靠了过来:“老爷,张阁老府上来人了。” 高仪一惊。 张居正遣人来干什么? 阁臣公务来往必不可少,但私下里交往过甚,多少还是有些犯忌讳。 尤其是国朝新丧的敏感时期。 他看向老仆:“人呢?怎么不请进来。” 老仆双手捧起一本书:“他让老奴把这本书转交给老爷,说是有个不情之请,人在外等着老爷的话。” 高仪接过,看了一眼,是一本《尚书》。 张居正给他这本书做什么? “什么不情之请?” 老仆答道:“他说,老爷明天能否讲这一篇。” 明日?太子日讲吗?高仪疑惑地翻开书,果然其中一篇书页被折了一下。 他翻到这一页,突然愣了下。 而后默然不语。 等了片刻,才喟然一叹:“跟张阁老说,此事我应了,下不为例。” 老仆应声而去。 …… “老爷,高阁老说,他应下此事了,下不为例。” 小厮掀开马车车帘,低低地说了一句。 张居正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他抬眼看了看高仪院子的大门,放下了车帘:“走吧,回府。” 轻轻抚了抚鬓角,今日似乎深思过度,白发都多了两根。 就是不知是他想太多,还是想太少。 先帝显灵……提督太监……临朝诘问……张宏…… 皇太子,到底有几分成色呢? 明日且让他好好看看。 ----------------- 为了冲周二的追读,周三的章节凌晨发了。以后正常更新时间是4.30。每周三是凌晨。 注1:仪性简静,寡嗜欲,室无妾媵。旧庐毁于火,终身假馆于人。及没,几无以殓。——《明史·列传·卷八十一》 第10章 贪腐枉法,日讲太甲 隆庆六年六月初二,清晨。 …… 一夜过去。 到底是小孩子,睡眠质量比穿越前可好上太多,朱翊钧难得睡了一个久违的好觉。 他刚醒过来时,还有些迷迷糊糊,下意识去伸手去拿枕头下的手机。 摸到空无一物,才猛地清醒过来。 “殿下,您醒了。”床榻旁的宫女靠近前来。 朱翊钧突然问道:“我昨夜梦话说的什么,你们听清了么?” 几名宫女都是一怔:“殿下,您不曾说梦话。” 他这才放下心来,点了点头:“那似乎是做梦了,先替我更衣吧。” 几个宫女立马捧着縗服,围了上来。 穿衣的间隙,方才那名宫女说道:“殿下,张大珰已经来慈庆宫了,说是随时听候殿下差遣。” 朱翊钧忍不住笑了,这张宏,太想进步了。 等穿好縗服,又梳洗完后,他才吩咐道:“让张大伴进来吧。” 张宏是端着早膳进来的。 他看着还有些稚气的皇太子,不由愣了一下,险些跟昨天乾清宫那位威压摄人的嗣君对不上号。 但毕竟是大太监,城府自然不缺,一丝错愣很快敛去:“奴婢给主子请安。” 朱翊钧温和地点了点头,示意他近前来。 而后施施然坐到案前开始用膳。 张宏让宫女退了出去,才从袖中掏出一叠纸,道:“主子,昨日您吩咐我的,都在这里了。” 朱翊钧有些惊讶地接过,这张宏,办事还挺快。 大致翻了一下,隆庆元年至今,六年里湖广巡矿税的太监名单,一共十余人。 有些还标注了年龄,职司等信息。 他心里满意,也不吝夸赞:“办的不错。” 耳目之用,这就体现出来了。 湖广的事其实并不急迫,他想着手处理这事,至少也得掌握部分权柄之后。 但,万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提前准备,总好过只能从奏疏当中获取信息。 无论是宫里、中枢、地方、边事、财用,总要先做到心中有谱,才能具体谋划。 全然靠着后世的知识盲人摸象,只怕万劫不复。 得将见识与如今的事情相结合,互相映照。 这就叫后世知识当代化。 张宏得了夸奖,连道不敢。 朱翊钧一边吃着早膳,一边认真看了起来。 湖广的矿课水深是必然的,但不可能是一日之功。 先帝在朝的六年里也不是没巡过税,怎么一个发现问题的都没有? 这才是朱翊钧在意的地方。 张宏见他看得入神,小声说道:“主子,昨夜宫里又出了个事儿。” 朱翊钧头也没抬:“别卖关子,有话直说。” 张宏连忙称是,又接着说道:“孟冲昨夜失足溺亡了。” 朱翊钧手顿了顿,抬起头神色莫名:“失足?” 张宏知道这是个心如明镜的主,解释道:“东厂的人发现的,勘察过说是失足溺水,司礼监也认定了,冯大珰正忙这事儿呢。” 朱翊钧摇了摇头:“都懒得背人了这是,真难看。” 张宏不敢接话。 朱翊钧也没在这事上多说。 将张宏递上的名录看完之后,才开口道:“这些人,现在日子都过得不错吧。” 张宏斟酌了一下,回道:“位置不太高,但手上确实挺阔绰的。” 朱翊钧心中早就有数。 这大明朝如今可以说十個官里面有十一个贪。 官商勾结,朘剥百姓都是小事了。 下至黎庶,上至亲王,哪个跑得了? 户部当初不给裕王府发岁赐,阖府上下差点揭不开锅。 最后还是向严世蕃行贿,才打通了户部的关节,把卡了三年的岁赐发了下来。 还有此后的首辅徐阶号称徐半城,坐拥几十万亩良田,天下又谁人不知? 海瑞奉钦命让徐阶还田,还不是灰溜溜被赶走。 更别提各部衙门结党营私,私相授受,跑官争爵,可谓络绎不绝。 上官如此,微末小官同样敲骨吸髓。 踢斛淋尖,巧立税目,牵牛扒房,多不胜数。 边军的军饷都能给你吸干! 这已经不是个别问题了,是大明官场普遍存在的问题。 时官已经对贪污没了廉耻之心。 对啊,我就是贪了,没错啊,大家都在贪,怎么了吗? 戚继光这种有心剿灭倭寇,不惮为国捐躯的人,不还是逃不出这一遭? 为什么有这种风气?一句话,工资低。 看看历史上正常领官俸的就知道,高仪死后连丧葬费都凑不齐,还得宫里出钱。海瑞就更惨,官位够不到宫里,还是同僚出钱下葬的。 工资低到这个程度也就罢了,关键还经常拖欠,半薪都是烧高香。 用顾炎武的话说,就是“以俸给之薄而无以赡其家也”。 都要揭不开锅了,哪还有心情立什么廉洁牌坊。 高尚的人只是少数,大部分人也只能随波逐流,一句不贪就要饿死了,怎么去约束他们? 这种毫无道德廉耻约束的背景下,贪污之事,可以说蔚然成风。 官场这样,太监就更别说了。 巡税这差使为什么是肥差?地方上没问题也就罢了,真有问题,巡税太监可就赚的盆满钵满了! 这税是为宫里巡的,还是为自己腰包巡的,就不好说了。 只怕,这查账钦差跟地方,早已经形成默契了。 看这十几名太监,一个汇报问题的都没有,反而个个腰包鼓鼓,心里就有数。 就是不知道湖广矿税这次,是双方没谈拢,还是问题太大,有人兜不住了。 朱翊钧思索了片刻,对张宏道:“宫里办差收钱,也就罢了,但要是有事瞒着我,我不认。” “这些人你看着点,别又溺水了,以后我都有用。” “你偷摸挑个软骨头,把湖广的实情,替我问清楚。” “以后我不管外廷是什么说法,宫里巡了税,我就要知道宫里的说法。” 张宏恭听着心中一寒。 都“偷摸”了,还能让人活? 昨夜只觉得威严摄人,此时才觉得寒气刺骨。 这就是天家? 这才十岁啊!果是圣君,心狠手辣! 朱翊钧在张宏面前也没什么好装的,正要有天家法度,才能镇住这些宦官。 在不同的人面前要展现不同的特质,这才是政治。 张宏在宫里有资历,手下也有人,这些事,正适合他办。 他不宜在这事上分散太多精力,抓个小太监把情况问出来,做到心中有数也就罢了。 现在跟湖广地方闹上才是不智之举,稍不注意就是一场“民变”,但只要这些巡税太监还在,届时总要掀起一场大案! 如今闹得欢就让他们闹吧,自己拉好清单,秋后算账就是。 至于太监贪污,他现在没这个能力管,饭得一口一口吃,做事也只能一步一步来。 张宏后退一步:“奴婢这就去办。” 朱翊钧叫住了他:“我身边的人,你再过一遍,文华殿跟两宫,安排些你的人。” 提督太监正是负责各殿当值的,职权之内。 张宏迟疑了片刻,才答道:“奴婢明白。” 他没说出口的是,两宫跟文华殿,本就安插有他的人。 这是每个大太监都会做的事。 …… 用完早膳,朱翊钧就得去文华殿上课了,也就是所谓日讲。 文华殿作为皇帝便殿,自然殿阁众多。 其中正殿是常朝的地方,后殿是皇帝经筵的地方。 而东宫日讲,则是在文华殿右偏殿。 朱翊钧到的时候,诸多讲官已经到齐了。 太子日讲,可不是一对一教学。 侍班官、讲读官、校书官、侍书官,各种名目的职官十余人,从诵读、翻书、勘校、做笔记,一条龙包办。 他只需要坐在那里,跟着读一遍,有问题再问就行了,其余什么也不用做。 高仪居于班首,看见太子进殿,连忙率两班讲官起身,列作一排。 朱翊钧当先行师礼。 诸讲官受礼后,又向嗣君行跪拜礼。 双方先后行礼,朱翊钧当即笑出早上刚清洁过的一口白牙,上前两步。 一把抓住高仪的手,热忱道:“先生,本宫昨日温习功课,又有所得,果真如先生言,温故而知新。” 高仪被他这举止弄得懵了一下,皇太子什么时候跟他这么亲近了? 一边尝试不露痕迹挣脱,一边硬着头皮道:“圣人之言,自然不会有差错,但殿下有所得,也幸有自身勤勉之功。” 朱翊钧非但没容他挣脱,甚至过手把他小臂挽住:“更离不开先生教得好,今日学习什么?本宫已经迫不及待了。” 说着,就拉着高仪的手往里走。 汉高祖刘邦之事,他也能为之,大明魅魔,他做定了! 其余的讲读官面面相觑,若有所思地跟在后面。 到了位置,朱翊钧才恋恋不舍地将高仪手放开。 高仪正松了口气,朱翊钧又招呼小太监:“先生肱股之臣,岂能不以礼相待?来,给先生赐个座。” 高仪连忙拱手推拒:“殿下,臣身子骨还算硬朗,若是站立都难,也无颜盘桓内阁了。” 朱翊钧哪里肯放过他:“先生何必托辞,现在不是常朝上,不要推拒。” “父皇将三位辅臣留我,特意嘱咐我善待,先生莫要让本宫不孝。” 唱高调嘛,他最擅长了。 高仪这种老实人,扯上大旗最好欺负。 不等他拒绝,他就使唤小太监把座位,放在高仪身旁。 说是赐座,其实也就是个小凳子,也就两个巴掌大,正好托住两瓣。 高仪只觉得人生充满了赶鸭子上架。 先帝这样,张居正这样,现在嗣君也这样。 要说皇太子这番行止,他不感动是假的。 主君閤前执手,一如光武旧事,还又是赐座又是言必称先帝辅臣的,这份孺慕之情,哪个文臣能拒绝。 但,感动归感动,这座仍然是如同针毡。 他小心地半边屁股挨着凳子,以示恭顺之心:“多谢殿下赐座。” 朱翊钧坐到案前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随口问道:“先生,内阁可曾议好大行皇帝移灵的日子?” 先帝灵柩如今还摆在乾清宫,朱翊钧还等着搬进去呢。 表面问的是移灵,实际上是在问他搬进乾清宫的日子,同样,也是他应该接受劝进,准备灵前登基之时。 高仪斟酌了一下,答道:“礼部部议报上来是本月初六移灵,初十祭告,内阁票拟同意了,就等着宫里的意思了。” 朱翊钧掰数了一下日子,今日是初二,也就是四日后接受劝进,八日后登基大典。 八日啊,他就要登基做皇帝了。 他的母妃,也要做太后了。 同时也意味着,高拱的政治生涯即将结束。 如今是冯保高拱二人斗得最厉害的时候,冯保等的就是这个时间点,若非在这个空档,张宏都不一定能安生进司礼监。 那么高拱有没有意识到呢? 朱翊钧是想让高拱体面致仕的,否则他输得太难看的话,他的政治遗产同样会付诸流水。 不说别的,单就是晋党,现在就是靠着高拱的个人威望压制着。 若是高拱尊荣致仕,保持着随时起复的威慑,晋党也不会太难看。 但若是还像历史上一样,被他的母妃当众传旨说“高拱专权擅政,不知他要何为,我母子三人惊惧不宁。”。 那这烂摊子,他还真不好收场。 他如今的打算,是借助高拱好好消耗冯保一番,最好能助攻他,把东厂从冯保手上夺过来。 等他登基之后,再顺着李氏的心意进言,让高拱致仕——按礼制,新帝登基后,所有大臣都需上辞呈,是去是留,凭上心意。 由他主动提起此事,比冯保故意激怒李氏,至少也能保高拱一个三公之位的体面。 如此……高仪也不必在高拱被罢免后,忧惧而死了。 被想到的高仪似乎若有所感,他抬头看了眼出神的皇太子,左右见诸讲官已经就列,便轻轻咳嗽了一声:“殿下,日讲了。” 朱翊钧立马回过神来,正襟危坐:“先生请,今日是该《尹至篇》了?” 高仪摇了摇头,尽量神色淡然:“今日讲《太甲篇》。” 说着,朱翊钧就见身旁的侍书官自己面前的书页翻到了《太甲篇》。 他神情一顿,长长地哦了一声,没说什么,心中却心绪翻涌。 《尚书·太甲》,只讲了一个故事——伊尹放太甲于桐宫。 太甲是商朝的一名君王,伊尹则是四朝元老,太甲的辅政大臣。 所谓伊尹放太甲于桐宫,便是说,太甲登基之后,昏乱无度,破坏汤制定的法规,伊尹便将太甲放逐到了商汤墓地附近的别宫,自己摄政。 伊尹摄政三年后,见太甲悔过自新,便将太甲重新请出来,还政于太甲。 故事简单,也并不罕见,写了认错信后重新出来主持大局的人,他也不是没见过,问题在于,高仪为何突然生插了这一篇进来? 他可不信这是教学安排,高仪不会做这种瓜田李下的事。 只能是有意为之! 是谁的意思?又是什么意思? 是警告他老实点,不要步了太甲后尘? 或者是提醒他有人要行伊、霍废立之事? 还是……自比伊尹,摄政而后归,表明心志? ----------------- 注1:历史上高拱被罢免后,高仪立即辞职,不得允,两日后,在家中忧惧病逝,时年55岁。 注2:(隆庆六年六月)庚午,罢大学士高拱,司礼监太监冯保等传奉皇后懿旨、皇贵妃令旨、皇帝圣旨,传与内阁、府部等衙门官员。我大行皇帝宾天先一日,召内阁三臣至御榻前,同我母子三人,亲授遗嘱,说:“东宫年少,要他每辅佐。今有大学士高拱专权擅政,把朝廷威福都强夺自专,不许皇帝主管,不知他要何为?我母子三人惊惧不宁,高拱便著回籍闲住,不许停留。”——《明神宗实录》 注3:1571年(隆庆五年),每官每年官俸:206石,彼时的米价为:0.6两/石,实发不足四成。 陈广桂著:《中国财政供养率问题的初步研究》,刊载于《当代经济科学》,2003年7月。 吴建华著:《明代官冗与官缺研究》,厦门大学,2001年博士论文,第60页。 第11章 蚍蜉戴盆,语出惊人 日讲不同于经筵,经筵侧重于规谏和义理,日讲则重在传授知识,以开蒙为主。 简单来说,日讲就是字怎么读,句怎么断,意思是什么。 具体到教学上,就是讲读官出列朗诵一遍,朱翊钧跟着读,读上个十遍。 确保句读与发音没问题后,再翻译成大白话解释一番。 至于断句与释意,用谁的版本? 自然是每个讲读官都有自己的版本,轮流翻译。 所谓六经注我,经典的作用,便是解释和证明自己的观点,就是这个道理。 这也是为了兼听则明,融会贯通。 再往深了,文章讲什么道理,阐述什么理念,那就是皇帝经筵的事了,不是应该在日讲上谈论的。 而《太甲》这一篇,跟论语不同,只是讲述史实,内容上也没有太多争论,除了敏感些,其余并没有什么政治风险。 若非如此,高仪也不会应下此事。 朱翊钧就这么被高仪领着,逐字逐句地开始学习。 “太甲既立,不明,伊尹放诸桐,三年,复归于亳。” ……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逭。” …… 十遍读完,朱翊钧只觉得口干舌燥。 跟穿越前的发音不同,此时的发音,卷舌太多,尤其是官话雅言,朗诵就像弹舌。 如今他才算是明白,善辩为什么叫巧舌如簧。 不会点弹舌技巧,诵念都费劲,别说跟人舌辩了。 教完诵念之后,高仪便退到一边去,先由诸位讲官轮流进讲译文。 诸讲官都是各部衙门抽调的,包括礼部侍郎张四维,司经局余有丁,礼部侍郎马自强等等,都是历来博学之辈。 “这位先生,是叫……” 等一名讲官解释一遍后,正要退下,朱翊钧突然叫住了他。 张四维身子顿了顿,回话道:“微臣,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张四维” 朱翊钧一愣。 晋党张四维? 这不是王崇古的外甥么? 敢情还有日讲的资历。 但此时不是深究张四维的时候,他点了点头,说道:“张学士,本宫有不解之处。” 张四维迟疑了一下,回道:“殿下请说。” 朱翊钧请教道:“张学士方才说,选用有德行的人国家就就能安定,弃用有德行的人国家就祸乱。” “那怎样的人,才算是有德行的人呢?” 张四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道:“殿下,此乃‘德惟治,否德乱’之解,至于何为有德之人,如我朝三位辅臣,皆是有德之人。” “先帝将三位硕德之臣留给殿下,我大明朝必定能长治久安!” 说罢,他也不顾朱翊钧是否还有话,径自回了班列。 朱翊钧也没跟他计较。 张四维怎么回话并不重要,自己这番作态主要是为了试探高仪。 日讲太甲之事,若单纯只是高仪有心劝谏他,邀名求直,捞取政治声望,此时他就应该接下话茬了。 可高仪面无表情,显然并非是他有话要说。 等到又一名讲官释经之后,朱翊钧再度叫住了其人:“这位先生是?” 余有丁恭敬有加:“臣,司经局洗马兼翰林院修撰,余有丁。” 朱翊钧又愣了一下。 合着能侍读日讲的人都不简单啊。 这余有丁他知道,其人是十年前,也就是嘉靖四十一年的探花,所谓四一余先生是也。 同年榜眼王锡爵,状元申时行,历史上三人先后都进了内阁,明朝二百多年以来,一甲同为内阁,仅此一科而已,一时传为佳话。 朱翊钧定了定神,开口道:“余探花,本宫又有不解之处。” 余有丁同样进退两难,硬着头皮道:“殿下请说。” 朱翊钧点点头,说道:“伊尹说太甲作为君王‘不义’,所以将他驱逐。” “余探花,何为君之不义?太甲是做了何事?若是本宫不义,元辅也要将本宫驱逐吗?” 余有丁险些两眼一花,皇太子往日记诵都难,今日怎么还思考上了? 这问题他能答,却不可以答。 他只能言辞含糊敷衍一番:“殿下,臣诠才末学,浅尝答殿下问。” “君之不义,乃是上背于天,下虐于民,道之弃也。” “但殿下仁孝至善,心怀苍生,又有众正盈朝,乃有大兴之相,岂会重演不虞之事?” 朱翊钧不由向高仪投向征询的目光。 高仪本是老神在在,事不关己,但此时迎上这道目光,却也不得不答话。 他站起身斟酌了一下,答道:“殿下,日讲课业繁多,时日有限,不妨先诵记下来,等到开经筵时,再听诸学士剖析经典。” 日讲就算了,经筵就至少得高拱或者张居正出面了,届时他高仪是不想干这活计了。 朱翊钧哦了一声,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 余有丁擦了擦额头冷汗,归了班列。 后面几位讲官陆续出列进讲,内容上都大同小异,朱翊钧也真没再发问。 他面上装作认真听讲,心中则回想着,他提起高拱时高仪方才的反应,再度排除了是高拱授意警告他的可能。 那就只剩张居正了! 他尝试揣度张居正的心思与态度。 朱翊钧知道,张居正不能说是一个政客,应该说是一名出色的政治家,他的一举一动,必然是为了他的政治理念而服务。 那么,张居正的政治理念是什么? 是要匡扶社稷,中兴国邦,让大明再次伟大。 即便这位十五岁中举,二十三岁高中进士的神童天才,有着超乎常人的城府与内敛,却也从来不会隐藏自己的政治理念。 嘉靖二十八年,刚入官场的张居正便阐明了自己心志,一道《论时政疏》直达天听。 列举了他认为大明朝最迫切的问题,涉及宗室贵族、吏治选拔、官场风气、地方军备与财政危机。 可惜的是,这道奏疏对彼时的朝局而言,有些曲高和寡。 嘉靖皇帝一心寻仙问道,对治国理政没什么兴趣,内阁斗争激烈,根本无暇他顾。 加之他人微言轻,这封奏疏自然毫不意外地石沉大海。 从此之后他便闭口不言,除了给嘉靖皇帝写写贺表之外,再未上疏点评过时局。 即便心中苦闷,也至多写文章的时候感慨一句“田赋不均,贫民失业,民苦于兼并”。 他放弃了么?当然不是,所谓内抱不群,外欲浑迹,相机而动,是他的真实写照。 嘉靖四十三年,张居正赌上政治生涯,押注先帝必然继位,由老师徐阶举荐,进了裕王府侍讲侍读。 他当然赌赢了,收获当然也很丰厚,张居正就是靠着这份资历,一举进入了内阁! 在新君继位后,也就是隆庆二年,他终于递上了政治生涯中,第二份宣言——《陈六事疏》。 这一次,是内阁辅臣的身份,声如洪钟。 开篇明义便说大明快完了,也就是所谓“天下有积重难反之几”,而后再度深切时弊,阐明革故鼎新之必要。 但,先帝隆庆皇帝同样没放在心上,只回了一句知道了,并无后续。 那么,两度失败之后,张居正会是什么心态? 朱翊钧指节敲着桌案,看着《太甲》一文,怔怔出神。 他是终于放弃贤臣明君的期望,想要做伊尹吗? 难道在想,皇帝救不了大明朝,我自为之? 历史上,张居正日后所说的那一句“我非相,乃摄也”,是对新政后成果的欣慰,还是迈出这一步无奈的喟叹? 张居正哪怕上疏致仕,也是说“稽首归政”,显然知道大政尽握于他手,必然也知道他这样做不会有好下场。 所以,他是在明知不可为的情况下,想做这个常务副皇帝? 那这篇《太甲》,是跟自己一次隐晦的交涉?他看出自己有揽权的迹象了? 还是对变法的政治宣言,向有心靠拢之辈表明心志? 朱翊钧只觉得,这样的聪明人,真让人万分头疼。 这位大明神童,还未出场过招,一篇《太甲》就已经让自己心神动摇,慌乱如麻。 “殿下,今日就先到这里吧。” 高仪将朱翊钧的思绪拉了回来。 朱翊钧这才发现,日讲已经结束了,他连忙回礼:“诸位先生辛苦了。” 高仪恭敬道:“还请殿下回宫后好生温习课业,明日再检讨殿下记诵。” 这就是课后作业了。 交待一番后,高仪便逃也似地告退,离开了东偏殿。 朱翊钧看着高仪的背影,暗自摇了摇头,这位内阁辅臣总以为自己能置身事外,即便是各方都对他赶鸭子上架,他仍然抱有侥幸之心。 简直是异想天开。 哪有作为顾命大臣、内阁大学士、太子太保这等尊荣之身,还能不涉时局,置身事外的? 他朱翊钧在争,高拱在争,张居正在争,就连冯保张宏这等内臣也在争,你高仪身居高位,凭什么不争? 高仪就是看不明白这点,最后才会在高拱被驱逐后,致仕不得,在家中忧惧而死。 诸讲官陆陆续续都退了下去。 看着殿内一空,朱翊钧才看向旁边的太监:“廷议那边散朝了么?” 张居正昨日说要为他剖析政事时,他心中多少还有些轻视。 但这篇太甲一讲,当即就把他的心提了起来,心中起了十二分戒备。 此时也是忍不住主动问道。 太监回道:“殿下,今日廷议已经散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又问道:“张阁老呢?” 另有一名太监上前:“殿下,张阁老已经在东厢房等候了。” 朱翊钧起身:“你去请张阁老到暖阁。” 文华殿东厢房共有三间,东宫讲读的座席设置在东厢房北边的一间,相邻的暖阁则是皇太子休息的便间,也是日常召对臣下的地方。 朱翊钧来到暖阁案前坐定,搓了搓脸,提振了一番被日讲弄得有些疲惫的精神。 同时思索着自己应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这位大明朝绕不开的人物。 张居正值不值得信任? 这個问题很复杂。 对于大明朝,张居正自然是值得信任的。 但对于他呢? 张居正固然有挽倾天之志,但他要将自己托付给张居正吗? 他张居正想排除一切阻碍,施行变法。 他朱翊钧又何尝不是想大权独揽,推行他的新政? 这种事,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 小太监来到东厢房,碎步走到端坐饮茶的张居正身前:“阁老,殿下日讲结束了,请您去暖阁。” 张居正放下手中的茶碗,站起身来:“烦请公公引路。” 言辞客气,丝毫不像内阁辅臣面对一名小太监。 小太监受宠若惊,忙不迭前面引路。 张居正长着一张国字脸,眉目清秀,美髯垂下,自有一幅官相。 两人快步疾行,不一会便来到暖阁前。 门前的太监迎了上来:“阁老,殿下让您径自进去,不必通禀。” 张居正点了点头,直接迈步而入。 便间没多大,他折了个身,便到了屋中间。 他不着痕迹地扫过端坐在案前的皇太子,拜了下去:“微臣拜见皇太子殿下。” 朱翊钧连忙起身,从案前走了出来,做势要将他扶起:“阁老社稷重臣,本宫德凉幼冲,愧受这般大礼,快快请起。” 张居正略微侧身躲过:“殿下承继宗祧,天下人主,臣微末礼仪,焉有不受。” 朱翊钧顺势受了这礼,将人扶起:“九州万方骤然加身,本宫惶恐不已,还要仰赖阁老辅弼。” 张居正起身,拱手道:“殿下但有咨问,臣自当明白敷奏,庶殿下睿明日开,国家政务,久之自然练熟。” 朱翊钧情知火候到了。 不露声色开口道:“阁老今日,有何教我?” 张居正凛然以对:“殿下,大明朝,快亡了!” 朱翊钧:“啊……啊!?” ----------------- 注1:上御宣治门视事,大学士张居正等题日讲仪注:上在东宫讲读《大学》、《尚书》,今宜接续讲读,先《大学》十遍,次读《尚书》十遍,讲官各随即进讲,讲读毕各退。——《明神宗实录》 注2:关于明朝官话雅言的发音,某b有个视频,有兴趣可以去看看,很好玩。 注3:“积习生弊,有颓靡不振之渐,有积重难反之几”——《陈六事疏》 注4:江陵以天下为己任,客有谀其相业者,辄曰:“我非相,乃摄也。“摄字于江陵固非谬,但千古唯姬旦、新莽二人,今可三之乎?庚辰之春,以乃弟居谦死,决意求归,然疏语不曰“乞休“,而曰“拜手稽首归政“,则上固俨然成王矣。——《万历野获篇·卷九·内阁》 注5:“田赋不均,贫民失业,民苦于兼并。”——《荆州府题名记》 第12章 天下大弊,攘争名器 大明朝快亡了。 这事,朱翊钧自然知道,不仅知道,还知道是哪一年亡的,对他而言这并不是一个新闻。 但,从张居正口中说出,意味就大不一样。 这话犯忌讳吗?当然不。 事实上在经历过他那位祖父嘉靖皇帝折腾后,朝野内外多的是这种声音。 甚至,这就是变法派的土壤! 徐阶、李春芳为什么会相继倒台?为什么如今内阁首辅、次辅都是变法派? 就是因为大明朝迫切的内外部压力,已经不可忽视了——裱糊匠,已经无法顺应有识之士的潮流了。 在这种背景下,变法派上奏,都是动辄大明要完。 隆庆元年,内阁辅臣赵贞吉上疏进言时就说“今虽有治安之名,而无其实;无危乱之事,而有其理。” 高拱上奏也不乏有“天下已值危亡之时”之词。 张居正更是早有前科,在《陈六事疏》中就说“天下有积重难反之几”。 大明要完这种话,比海瑞直接骂天下看陛下不爽已经很久了,还是要悦耳一些的。 不过,这话说是说得,问题是,你张居正跟自己一个没掌权的十岁毛孩子说干嘛? 是能给你张居正站台,还是让你接替高拱首辅之位啊? 朱翊钧弄不明白张居正闹的哪一出,只能小心遮掩。 他适当地露出惊讶之色:“阁老何出此言!?” 张居正告罪一礼。 干净利落地从袖中掏出三卷书稿,双手捧上:“这是臣整理一夜后所写的,殿下一看便知。” 朱翊钧带着疑惑,轻轻接过:“这是?” 张居正没卖关子,躬身答道:“殿下,洪武年间至今,历年丁口、田亩、赋税,都粗粗列在卷上,请殿下阅览。” 朱翊钧将其展开,大致看了一眼。 确实是开国至今,各个时段的人口数量,田亩数量以及财政收入。 他没有细看,反而干脆合上,羞赧道:“阁老,本宫德凉幼冲,看不太懂。” 张居正顿了一下,缓了缓才开口道:“殿下且看,我朝立国之初,田亩数几何?” 朱翊钧再度翻开,循着张居正的指引,翻看了起来。 找到洪武初年,他哦了一声:“阁老,是370余百万亩。” 张居正循循善诱:“如今呢?” 朱翊钧疑惑道:“460余百万亩,阁老,有何不妥吗?” 他不知道张居正是不是试探他,只能明知故问。 张居正喟然一叹:“殿下,立国之初,山河残破,如今承平日久,二者却变动不大,殿下,这便是问题所在。” 朱翊钧奇道:“这不是多了90百万亩?阁老怎么说变动不大?” 他眼睛水灵地盯着张居正,充满了求知欲。 张居正默了片刻,出声道:“殿下,弘治年间,田亩数量是800百万亩。” 弘治年间,也就是1488年到1505年,立国百年。 朱翊钧后知后觉,向书卷上对应的时间看去,而后惊声道:“弘治至今,承平七十二年,田亩不多反少!?” 张居正点了点头。 朱翊钧追问道:“阁老,这是什么道理?难道土地都荒废了?” 他揣着明白装糊涂。 张居正摇了摇头,答道:“殿下,非是土地荒芜,是兼并!是隐匿田亩!” 他几乎咬牙切齿,重重吐出。 “百姓到了灾年,无法缴纳赋税之时,便会将土地典当给高门大户,一旦无法还上,土地便会被大户兼并,自己也要沦为佃户。” “而大户兼并了田亩,便会隐匿田亩,从而私逃赋税。” 朱翊钧大惊失色:“兼并田亩,私逃赋税?有司为何不缉拿!?” 话是这样问的,他自己都差点没忍住笑了出来。 这事他心如明镜。 田亩兼并,他当然知道。 人生在世,有两件事无法逃避,死亡,和缴税。 但对于这些大资产实体而言,是另外两件,叫做兼并,和逃税。 地方有司缉拿?听了都得笑掉大牙。 这些事就是地方官府包庇的,历来三七分成。 别说缉拿,中枢的人敢去度田,温和点的,档案不慎遗失,激烈一些的,钦差住处走水。 光武帝能再造炎汉,能度田吗?度田之事,更难于打天下! 不然为何中枢置若罔闻? 这不是一镇一府,是全天下都在这样做! 天下事难就难在这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牵一发而动全身,谁敢管?谁管谁就是与天下百姓为敌! 至于谁是天下百姓?解释权在天下百姓手里。 张居正没有直接解释有司怎么不缉拿的问题。 反而叹了一口气,指着另一卷:“殿下,这一卷是历代人口之数。” 朱翊钧识趣地略过了方才的话题,翻开另一卷。 张居正说道:“殿下不妨看看洪武年间,户数,口数。” 朱翊钧找到地方,念道:“洪武年间,户数一千万,口数,五千八百万。” 这些他还真不知道。 倒是满清时期,那句四万万同胞的台词比较熟悉。 不过这五千多万跟四亿差的也太多了吧。 心中想着,朱翊钧没等张居正开口,又识趣地找到如今的:“隆庆六年,户数一千万,口数六千二百万。” 他愕然抬头:“丁口比之开国之初,增长这般微末!?” 他适时地展现了一下自己的智力,举一反三。 “殿下聪慧过人。”张居正夸赞一番,又补充道:“西汉元始二年,便有五千九百万之丁口。” 元始二年,也就是西汉末年,一千多年前了。 朱翊钧不耻下问:“阁老,是因为百姓沦为佃户后,大户会藏匿丁口?” 大明如今是收人头税的。 小老百姓没有逃税的能力,但大户就不一样了。 勾结地方,十成人口,报上去三成就够良心了。 张居正躬身下拜:“圣明无过殿下。” 朱翊钧连忙将他扶起,口中叹道:“我明白阁老的意思了。” 他故意装蠢问了一句,地方官府怎么不抓逃税的大户,张居正用丁口来回答了他。 因为地方大户,不仅有地!还有人! 官府敢追究吗? 好,就算你是个硬骨头,敢破家灭门,那别的隐匿田亩丁口的大户呢? 会不会兔死狐悲,有没有愣头青高呼什么官逼民反? 即便不敢做到自己出面举旗的地步,暗中相互勾连,扶持些山贼水匪流寇,出人出钱,立刻就要震动一方。 东南倭寇都是扶桑之人吗?当然不是。 其中道理便是相通的。 若是两京一十三省的士绅大户,都抵触中枢政令,天下糜烂可不是嘴上说说而已。 张居正躬身答道:“昨日殿上,湖广税事,宣大边事,皆有难言之隐,臣斗胆以此为殿下解惑。” 朱翊钧定定地看着张居正。 天下英雄何其之多? 这便是青史有名的一时人杰,对于国情世事,可谓洞若观火。 从嘉靖至今,恐怕对着这些案卷冥思苦想了无数个日日夜夜了,如今大明朝的积弊,或许再没有人比他了解得更深。 张居正不是不知道革新之难,他只是迎难而上罢了。 朱翊钧轻轻握住张居正的手,宽慰道:“辛苦张阁老相忍为国了。” 张居正身形一滞,后背下意识弓起,好一会才慢慢放松。 “殿下言重了。” “还有赋税一卷,请殿下观之。” 朱翊钧点了点头,收回手掌,翻阅起最后一卷。 这一卷其实都没有看的必要。 在田亩丁口逐年下降的情况下,税赋是個什么情况根本不用多看。 更何况,大明朝的税制本来就先天不足。 张居正适时开口道:“殿下,去年,户部收上来的田赋,折银有1475万两。” “七十二年前,也就是弘治年间,田赋折银却有1614万两。” “去岁粮食收上来24百万石,甚至不如开国时的31百万石。” “殿下,边军的军饷,已经数年没发了,百官俸禄,也欠了好几年了。” “再收不上税款……中枢真的快山穷水尽了!” 朱翊钧静静地听他说完,对这薄薄的一卷一扫而过。 叹道:“难怪阁老说大明朝要亡了。” 没钱的中枢,与政令无法下达的地方。 虎视眈眈的倭寇鞑靼,与发不出军饷的边军。 结党营私的文官,与有人有钱有地的士绅豪族。 大明朝啊…… 张居正直起身,答道:“殿下,如此下去,大明朝焉能久安?此诚天下危急存亡之秋矣!” 朱翊钧默然,他突然抬起头。 定定地看着张居正,面无表情道:“如之奈何?” 是啊,怎么办呢? 天下要亡了,如之奈何? 你张居正是内阁辅臣,自己可只是个十岁的孩子。 就算我聪明,听懂就不错了,还要我怎么办呢? 大权可不在我手中,说给我听做什么呢?有谏言怎么不去上奏给两宫听呢? 朱翊钧一直没有放松警惕。 张居正授意高仪日讲的一篇《太甲》,他还历历在目。 现在又给他说这些,究竟是什么想法呢? 张居正突然抬起头,放低了声音:“殿下,唯有一人可救大明朝!” 这话出口,朱翊钧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立马回过神。 他猛然惊觉气氛不对。 抬起头,放眼四下看了看,周围竟然空无一人,连当值的太监都不见了踪影! 朱翊钧心中一凛,这是要摊牌了吗? 唯有一人?就是你张居正是吧!? 劝自己别再揽权,放权给他,好让他做个伊尹秉政,操持完新法再归政? 朱翊钧心中莫名起了些脾气。 你张居正是一时人杰,我难道就不是吗! 谁不是一路从白身杀到中枢的风流人物!? 你张居正不过是能给大明朝续命,而我,能救天下! 朱翊钧胸中郁气,多少有些客气不起来。 他不免语气生硬,开口道:“哦?是何人?不妨说与本宫,让本宫好生请教。” 哪怕是张居正想压他一头,他也必不会相让。 想救天下者多矣,能大政在手者,唯有一人! 这是路线之争!道统之争! 张居正宏声以对:“救大明朝者,自然唯有殿下一人!” 朱翊钧身形一滞,而后悚然一惊! 坏了! 中招了! 这家伙,在试探自己! 张居正或许是在怀疑昨日自己打压冯保,提拔张宏,是有意为之。 乃至于疑心自己又是个蛰伏待机,机心揽权的英宗,所以有心试探自己。 但自己方才的反应,完全被他坐实了。 他借由日讲《太甲》为引,又借着剖析政事,陈述天下大弊,循循善诱。 最后佯装摊牌,就是为了试探自己的情绪变化。 自己方才的反应,定然被张居正觉察到了,看他这模样,显然是对他这两日的作为有了定论。 而自己这才后知后觉! 好好好!好个老谋深算! 自己穿越不久,带着以前的行为习惯,以至于前世的领导心态没控制住,一时不慎,竟然被张居正探了些底。 这下这个机心早慧,暗藏城府的人设,怕是要被坐实了。 想到这里,朱翊钧暗自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情绪。 事情既然发生了,多想也无益。 他不露声色地把话接住:“阁老如何在私下奏对时劝进?不合礼数。” 张居正脸上看不出情绪,答道:“天下系于殿下一人之身,臣斗胆期许殿下。” “修身养德,亲礼文儒,咨诹政事。” “存祖宗之基业,拯天下之危亡。” 朱翊钧点了点头:“阁老今日之言,本宫记下了。” 一番奏对,到此就算是结束了。 二人再度说了些场面话,张居正便躬身告退。 朱翊钧静静看着张居正离开的身影。 面无表情。 张居正这一去,怕是立刻要提防自己了。 这一局,他与张居正几乎明牌,而高拱,则拿住首辅高位,却并不将二人放在眼中。 还有冯保在其中搅扰。 加之晋党、清流、边镇、地方,局势纷乱,自己想揽权,还真是难啊。 但…… 张居正快到转角时,朱翊钧突然开口:“张阁老!” 张居正立马停住,疑惑回过头来,就要下拜。 朱翊钧伸手虚虚阻止他拜下,只是展颜一笑:“天下兴亡,阁老且看本宫作为!” 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更是无穷! 说罢,头也不回,在太监的伺候下,转身进了里间。 张居正看着朱翊钧留下的背影,眼中划过一丝惊讶。 躬身退了出去。 …… 果真是好圣君。 张居正步履从容,从东偏殿走了出来,心中却不平静。 这位皇太子,果然如他所料,有参政揽权之心,昨日之事,也都是有意为之。 这才十岁啊,就有这份心智,操持权柄,城府深藏,了不得! 比起这位皇太子,他张居正十岁的时候还在……哦,好像都能写策论针砭天下了,连巡抚看了都赏识有加,那看来还是差一点。 不过,更显了不得啊,能跟他张某人相提并论,这位皇太子,怕是国朝二百年以降,仅晚于英宗的早慧之君了吧。 若是这位新君,哪怕有一半心思放在正经路数上,那真是天下之幸。 至于现在…… 他看向身旁的小太监,开口道:“去告诉冯大珰,让他提防点张宏。” 话说得隐晦,冯保却必然能懂。 没错,冯保的盟友,就是他张居正! 否则,他怎么敢在文华殿这种耳目众多的地方,试探皇太子。 否则,冯保又怎么能得到高拱弹劾上奏的消息? 结交竖阉,阁臣大忌,文臣之耻。 但他不在乎! 要做大事,焉能惜身? 高拱都知道推行新政必须大权在握,不惜打压阁僚,排斥异己,他张居正还能不知道? 什么好人坏人,清流浊流,愚人之见! 他张居正不是只会空谈的清流裱糊匠,他是循吏! 能做事,挽天倾的循吏! 为此,他不惜结交竖阉,背刺金石之交,他知道,高拱救不了大明朝! 为此,他不惜窥探圣心,孩视天子,他害怕,他怕这最后的机会,又遇到一个不顾天下的圣君! 他已经不再年轻了,斑白的两鬓告诉他,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身后事,身后名?大明朝危在旦夕,他想不到这么远了。 要让大明朝在新法的祭祀中浴火重生,君上的权柄,阁僚的野望,士绅的贪婪,乃至于他自己的性命,统统都可以作为摆上台面的祭品! 大明朝,必须要在他手里起死回生! 张居正就这样背对着朱翊钧,步伐坚定地,一步步,走出了文华殿,走回了内阁。 ----------------- 注1:“迩来法纪渐弛、习俗日渝、此正久安之患。虽有治安之名而无其实,无危乱之事而有其理,所谓遗大投艰于此者也。”——《皇明经世文编·卷二百五十四·三几九弊三势疏》 注2:赖建诚.边镇粮饷:明代中后期的边防经费与国家财政危机[M].浙江大学出版社,2010. 注3:周伯棣.中国财政史[M].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 注4:刘孝诚.中国财税史[M].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2007. 注5:杨慧.17-19世纪中英财政收入和支出结构比较研究[D].东北师范大学,2013(02). 注6:需要说明的是,张居正口中的人口数是明朝官方统计,按照现代人口学大模型计算的话,隆庆六年的人口,应在一亿五千零九十一万左右。 第13章 各有谋算,飞蛾赴焰 “白圭,你有空去跟小孩子过家家,不妨看看这堆积如山的奏疏。” 张居正刚一回到内阁的官署门口,就听到屋内传来高拱的声音。 白圭是张居正的乳名,高拱为人,向来这样,唤人乳名不觉得失礼,反而自觉是折节以示亲近。 张居正习以为常,他走进高拱的直房,挑了个椅子坐了下来:“元辅这话,我可只能当没听见。” 高拱头也没抬,伏案疾书:“现在没外人,当差的几个,都到思善门吊唁去了。” 张居正给自己倒了杯茶,润了润嗓子:“元辅,大行皇帝这一去,皇太子似乎当真是开了慧,言辞谈吐,令我刮目相看。” “依我看,日后未尝不是一代明君。” 他赞了一声,随意说着,语气似乎在拉家常。 高拱摇了摇头:“代有贤明,代有昏庸,有什么意义呢?” “世宗十四岁甫一登基,就压服了内阁朝臣,而后又厘革宿弊、振兴纲纪,难道不是明君么?可之后呢?修道二十年不上朝!” “白圭啊,你不要总是想着出个明君,大明朝就能万世不易了,再是早慧,能比得过你我科考之辈?” 高拱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都往外吐,张居正只能沉默。 过了良久,张居正才开口:“肃卿,你我人臣始终是人臣,君上终究是君上。” 高拱嗯了一声,显然没放在心上:“君上自然是君上,尤其像先帝这般托政内阁的君上,是真的好君上。” 张居正心中叹了口气。 这就是他与高拱无法弥补的分歧了——高拱太激进了! 换句话说,高拱不着实际,太过想当然了。 他张居正是想做主持大政没错,但他还能活多久呢? 挽天倾之后,大政与新法,他会一并交还给君上,哪怕像商鞅一样,去人留政也未尝不可,他并不贪恋权势。 但高拱却不这样想,这位金石之交看腻了忠臣明君这一套,巴不得自今以后,所有君上都垂拱而治。 简直异想天开! 他不知道高拱想做到什么地步,但无论如何,都不现实。 弹压一时,尚且可控,若是真像高拱这般做,权柄被侵蚀的君上,必然会依仗司礼监疯狂反噬,内外对抗。 大明朝,经不起折腾了。 可惜,他知道自己说服不了高肃卿,就像他张居正也不会认同高肃卿一样。 张居正轻轻略过了这个话题:“元辅这是在写弹劾冯保的奏疏?” 高拱摆了摆手:“弹劾的奏疏我方才已经送进宫了,这是宣大的事,我在给王崇古写信。” 张居正听到弹劾冯保的奏疏刚送出去,眼神闪了一下。 面上却不露声色:“宣大的事,兵部杨尚书那边什么意思?” 高拱顿了顿,又继续写道:“杨博说,宣大那边的鞑靼闹得确实厉害,边军又欠饷太久,王崇古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张居正惊了一下:“王崇古弹压不住边军了?” 这可不能等闲视之。 高拱嗤笑一声:“是杨博弹压不住王崇古了!” 他递过一份奏疏:“你看看吧。” 张居正起身接过,看着封皮,是一份御史巡奏。 他带着疑惑,翻开了这份奏疏。 一目十行扫了一遍,张居正表情立马变得凝重。 他敛容道:“去岁购买的五万匹战马,能用的竟然只有三万匹!?” 高拱事前就看过,自然知道张居正在说什么,他语气中带着怒意:“非止如此,去年兵部给他的定额是七万匹!” “今年正月,太仆寺的马价银全都发过去了。” “蒙古人马没卖出去,就是为这事闹呢!” 张居正合上奏疏,眉头皱起。 原来如此,草原各部就等着互市填饱肚子了,此事打了折扣,不闹才怪。 至于买马银钱的去向,自然不言而喻。 就这样还有脸说欠饷?远了不说,今年二月才发了二十七万两军饷到宣大! 宣府的商赋,甚至不必往中枢上交,如今却还在问中枢讨钱! 宣大简直快变成一颗吸血的肉瘤了! 张居正开口道:“那元辅这封信是……” 中枢去函那是公对公,就没了转圜的余地。 高拱显然不愿意闹到这一步,这才以个人名义写信。 高拱冷哼一声:“我在问他,这般高筑墙、广积粮,准备什么时候反。” 张居正知道高拱说的气话,他摇了摇头:“元辅,要说王崇古挟寇自重,贪婪无度我是信的,若说他准备反,恐怕有些言重了。” “他两個儿子可还在京城呢。” 大明朝是岌岌可危了,但这个出头鸟,现在还没人敢做。 高拱闻言,沉默了一会。 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白圭啊,这我何尝不知,只是期望他收敛一些罢了。” “俺答封贡(蒙古某部族臣服内附),他是立了功的,入阁都是临门一脚,我怕他晚节不保啊。” 他跟王崇古是同一年的进士,私交不差。 张居正也跟着愁眉:“国事艰难啊。” 高拱很快收敛了情绪,摆了摆手:“白圭先去签署公务吧,多事之秋,我实在处理不过来了。” 张居正点了点头,起身道:“正好,我同子象还要跟礼部议先帝的庙号,先去了。” 说罢,转身便从屋里退了出去。 高拱看着张居正离去的身影,面色缓缓变得严肃。 在空无一人的直房内,冷声开口道:“本阁的话,都听到了吗?” 话音刚落,他案后的屏风中,走出一道人影。 他缓缓走到高拱身旁:“该听到的,都听到了。” 高拱拿起刚刚写好的信,侧过脸直勾勾盯着他:“张四维,把这封信传到你舅舅王崇古手里。” “帮我再带一句话,就说,他在宣大已经尾大不掉了,我不会再信任他,他明年就得给我来中枢,入阁都可以!” “否则,就在宣大给我反了,本阁届时将其余几镇抽调一空,也要斩了他祭旗!” 毫不掩饰的怒气,让张四维打了个颤。 这话别人说,他能当做是色厉内荏,但从高拱口中说出来,他不敢不信。 张四维伸出手,从高拱手里接过信,迟疑道:“元辅,入阁之事,杨尚书知道吗……” 别看张四维只是吏部侍郎,但封疆大吏王崇古是他舅舅,党魁杨博是他表兄的岳丈,他本身更是晋商背后的大掌柜。 可以说,这位就是晋党的太子爷。 下一代晋党魁首,非他莫属。 身份地位举足轻重,不是区区官职可以道明。 此时高拱拿出内阁的条件,换取王崇古对宣大放手,他自然要站在晋党的立场上,确认一二。 毕竟杨博还是晋党的党魁,王崇古的顶头上司。 若是当真如高拱所言,他怕杨博心生嫌隙,跟他舅舅起内讧就不妙了。 高拱并未正面回答,只是道:“你只管带话便是。” 他言尽于此,自己已经跟杨博通过气了,但张四维不配让他解释。 张四维图穷匕见,开口道:“元辅……我晋党不比其他,或许,能否再给杨尚书许个名额?” “到时候咱们能多出些力……” 他们堂堂晋党,要钱有晋商,要权有杨博,要兵有王崇古,这等实力,难道不比南直隶,湖广,浙江地方这些货色更值得争取? 不讨价还价一番,才是说不过去。 高拱懒得答话,晋党以为他高拱是什么人?他会出于自身志向而退让些许,却不会被任何人胁迫! 若非实相权之事,千难万难,需要诸多文臣勠力同心,他未必会容张四维这在里聒噪。 不错,实相才是他高拱的图谋! 如今的内阁,与历朝的三省制不同。 内阁看似是宰相官署,其实不过是天子私署,阁臣实际上的官职,是殿阁大学士,五品而已,只为天子参谋之用。 设立以来,就没有宰相的名实。 只在各位辅臣一代代揽权之后,继夏言、严嵩等人,一直到了高拱这里,才逐渐有了宰辅之实。 但即便如此,天子私署,五品官阶,其位份官制,仍然是先天不足,可以因人而成,却不是常例制度。 除非——实相权,真正在礼制上,将内阁提到宰相的地位上! 而这就需要提高内阁官衔品阶,还需要将司礼监的一票否决权夺过来,更需要文臣士林鼎力相助! 若非如此,他何必容忍晋党、浙党之流,乃至一再示好南直隶。 若非如此,他何必在吏部尚书之位上,盘桓不去。 若非如此,他何必两度举荐掌印之人,以至于如今又针对冯保?外人还只当他心眼小爱记仇,当真是看轻他高肃卿了。 想到这里,高拱更不耐烦张四维这个,以小人之心揣度他的货色了。 他拂袖一指:“从侧门出去。” 高拱积威日久,张四维不敢再多说,连忙止住话头。 但他却没有离开,反而又提起另外一事:“元辅,弹劾冯保的奏疏,我用太监陈洪的路子给您送进去了。” “不过……冯保深受李氏信重,一些贪腐,隔绝内外之词,恐怕没什么用吧?” 现在晋党是在高拱身上下注了,投资这种事,他自然要好生过问一番,否则出了纰漏就晚了。 高拱瞥了张四维一眼,嘲弄一声。 他捻着胡须,脸上显得有些得意,开口说道:“本阁昨日受了气,要是没动作,岂不更会让他起警惕之心?” “这不过障眼法罢了,且让他先得意几日,本阁的真正的手段,还未使出来呢。” 他从桌案下,拿出一份奏疏《新政所急五事》。 张四维刚看到封皮几个字,高拱便又收了回去。 他连忙问道:“元辅这是……” 高拱没有正面回答:“届时你就知道了。” “本阁不出手则已,出手就要将司礼监按死!合我内阁、六部九卿、言官士林、及各地方督抚之声势,李氏也挡不住!” 张四维不敢深究,连忙阿谀道:“元辅胸怀山川,渊图远算,是我多虑了,我晋党定做元辅附骥之尾。” 高拱淡淡得看了张四维一眼。 心中盘算着内阁实相权之后,如何打烂拆散这些晋党浙党,面上却告诫道:“好了,回去多跟杨博学学,别整天琢磨你那些蝇营狗苟。” 张四维再度被赶,无奈行了一礼,准备退出去。 刚退了一步,他似乎想起什么,又顿住了。 突然开口道:“元辅,张居正明哲保身,高仪首鼠两端,恐怕都不能托付大事。” “今晨,我看到皇太子对高仪孺慕非常,二人关系似乎非同一般,高仪未必会赞同元辅虚君实相之事。” 别看高拱如今大权在握,其实每一名阁臣都不容小觑。 若是真给高仪打出尊主上威福的保皇党旗帜,只怕麻烦不小。 高拱却不以为意。 他为了成事,才将内阁之位,许给晋党跟南直隶这些结党营私的白眼狼,也就是团结各方罢了。 等内阁从他手里交出去的时候,必然是已将这些结党之徒都淘撤干净,留下个能者上劣者下、能治国理政的中枢相府。 真的做事,还是得依靠高仪、张居正这些心怀公事的循吏。 现在营私之辈还说起高仪张居正不可靠了,真是到倒反天罡。 他摆了摆手,随意说道:“既为文臣,焉有不赞成此事的道理?” “再者,子象白圭二人,万事以我马首是瞻。” “虽然我还未跟他们交底,但……” 张四维壮起胆子,突然打断了高拱:“元辅,三思。” 高拱蹙眉看向他。 张四维见状,连忙劝道:“元辅,若届时事有不成又如何?” “我等微末之身还能相安无事,但您这样的阁臣若有参与,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既然您与他们私交甚笃,何不为他们多想想,这也是为他二人好。” 似乎这句话打动了高拱。 他略微思索后,终于缓缓点头。 高拱开口道:“也罢,届时我会让高仪告病暂休,张居正视山陵。” 所谓视山陵,就是去检查先帝的陵寝,修得怎么样。 历来都要阁臣领头。 一来一回,要耗些时日的功夫。 张四维松了口气,这次终于退了下去。 ----------------- 注1:宣府镇巡奏本年上半年在城并各路城堡原额骑操及召募抽充官军新增关买马五万一千五百二十一匹见在堪中三万一千三十七匹事故等项未买二万四百八十四匹。——《明神宗实录》 注2:隆庆五年正月,发太仆寺银二万五千两,给宣大山西三镇买马,从总督尚书王崇古请也——《明穆宗实录》 注3:隆庆六年二月,发太仓银一十二万七千三百余两于宣府,一十五万七百两于大同,八万九千六百余两于山西,充主客兵饷。——《明穆宗实录》 发个单章 这本书昨天凌晨进了试水,但是数据很差。 留存挺好的,但是吸量一言难尽,试水推加入库两个推荐,才堪堪新增一百收藏。 当然,原因我也知道,这本书的风格偏向于稳扎稳打,节奏偏慢,书名简介也没有噱头,所以大部分人不会点进来。(要是换成老朱,只是挂个名字,就起码值一千收藏。) 稍感欣慰的是,风评还算不错,竟然连喷我的路人都没有,谢谢大家的支持。 说这些,不是想太监。 是想跟大家求一个周二那一章的追读,这一天的数据能决定是否上第二轮推荐。 周二发布章节后的24小时内,阅读就可以了——也就是周二4:30到周三的4:30。 其他时候养书没关系,但是要是周二章节数据太差,要么暴死,要么裸奔上架。 读者,你也不想被别人知道你看的书这么惨吧(此处有bgm)。 实在是增量太少,只能厚颜恳请靠大家的帮助了。 再次谢谢大家。 PS:关于主角年纪,我的大纲不是按着时间走的,是按着剧情走的。 一个剧情节点有一个剧情节点的成长。 毕竟,新政的效果,需要时间来显现,某些节点会快速略过时间。 主打一个详略得当。 至于亲政,快的话在第三卷,慢的话在第四卷,预计十四岁亲政。 所以,不会出现几百万字还是十几岁的,太小了没意思,革故鼎新,哪能没有英雄气魄! 《万历明君》发个单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4章 虚空造牌,改往修来 朱翊钧在文华殿吃过午膳后才回东宫。 日讲后向来都这样安排。 不过正好,吃过后散散步再午睡,比直接吃了就休息要健康些。 但他回到慈庆宫的时候,却见到宫人神色有些不对。 朱翊钧心中有所猜测,唤来一名宫女:“出了何事?” 那宫女老实回话:“殿下,张大珰之前正候着殿下呢,就被人给带走了。” 朱翊钧一怔:“把张宏带走了?谁的人?” 宫女想了想,开口道:“是司礼监的人,为首的是秉笔太监曹宪于。” 秉笔太监,只在掌印太监之下,是司礼监二号人物,那必然是冯保授意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没再问,别的事,也不是小宫女能知道的。 其实不用问也知道,无非就是这点手段而已。 看样子,应该是张居正跟冯保通气了。 果真是雷厉风行。 这二人暗中交通他早就知道。 他好歹是开了天眼,后知道五百年的人物,这事现在再怎么隐秘,也抵不过青史记录在案。 只是没想到应对这般迅速罢了。 他上午才在张居正那里露了点马脚,晌午就有动作了,冯保对宫廷的掌握,当真不容小觑。 “张宏回来让他直接来见我。”朱翊钧扔下这句话,就往里走了进去。 张宏是李贵妃做主拨给他听用的,冯保即便要压张宏的权,也不会动张宏这个人,所以他也没有太过担心。 他自己犯了个失误,如今被人警惕,也只能认下。 早晚是要扳回来的。 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这点情况,还乱不了他的阵脚。 …… 朱翊钧醒过来的时候,就看到张宏跪在门外。 他有些慵懒地靠坐了起来,向门外的张宏招了招手。 张宏连忙匍匐着爬了过来:“主子。” 朱翊钧揉了揉眼睛,随意道:“回来了?没吃苦头吧。” 张宏当即认罪:“奴婢有罪!奴婢之前在针工局当差,留了点尾巴被冯保抓住了,给主子丢脸了。” 朱翊钧无所谓地嗯了一声:“起来吧。” 问题的根子不在张宏这里,是什么事都不重要。 朱翊钧也懒得细问,更没有呵斥他,他还没有自己出了纰漏,迁怒于下的习惯。 没人情味的人主,是短命的。 张宏继续交代:“奴婢几个干儿子被逮进东厂审问了,曹宪于让我随叫随到,倒是没为难我。” 朱翊钧并没有听他说话。 突然想到什么,干脆打断了张宏:“你跟成国公府上有来往么?” 张宏一愣,话题有些跳跃,他不知道皇太子是什么意思。 下意识答道:“有过几次公事上的来往,私下没有交情。” 朱翊钧点了点头,追问道:“你对成国公朱希忠,了解多少?” 成国公一脉,是跟着成祖朱棣起兵靖难,得封的勋贵,世袭罔替,与国同休。 而今的第六代成国公,便是朱希忠。 其人深受皇室信任,在世宗朝时,他便将太师、太保、太傅,三公之位,任了个遍,又熟知兵事,历掌各军。 先帝登基后,信重不减分毫,更是将锦衣卫托付于他。 可以说,这位成国公朱希忠,无论官爵还是权势,都是如今最为显赫的武勋。 他问起这位成国公,自然不是无的放矢。 如今文臣有高拱、张居正在侧,内臣之中,又被冯保占据司礼监。 这几人各有各的谋划想法,局势复杂。 他不能被他人的节奏牵着鼻子走。 如今张宏被针对,不管是谁人所为,他都没有介入的道理,否则容易落入某些有心之辈的陷阱中。 他要有自己的谋算! 所谓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如今也是一样,各自发育各自的。 他不信,自己以堂堂嗣君之尊,只要稳住阵脚,还能败下阵来。 朱翊钧自穿越来后便是这样做的。 无论是如对张宏这般,用人君法度来收服内臣,还是如对高仪那样,用儒家纲常怀柔文臣。 行止举动,都在这个框架之下。 如今,他又将目光看向了,一股天然就依附于天子的势力——勋贵。 张宏悄悄抬眼皮看了看皇太子的脸色,小心答道:“主子,奴婢只跟成国公照过几面,不敢妄言。” 朱翊钧摆了摆手:“直言不讳。” 张宏连忙叩首,斟酌了一下,答道:“主子,先帝曾私下里说,成国公性机敏,善结纳,奴婢以为,先帝圣言,必然不会有错。” 朱翊钧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性机敏,就是老谋深算,素有城府的意思。 善结纳,那就是跟各个圈子关系都还不错。 看来是个老狐狸。 他坐起身来,直直看着张宏:“朱希忠是不是快死了?” 朱希忠虽然才五十多岁,但在他印象中,没过多久就病逝了。 张宏心中一跳,连忙拜下稍作掩饰:“主子,臣不敢乱说。” “不过……” “成国公早年掌军事,落下了病根,这两年先帝多次命太医前去看望,今年尤其频繁。” 朱翊钧没再继续追问。 他唤来人服侍他更衣,心中却琢磨起来。 别看朱希忠位居三公,又掌握锦衣卫,权势极大,实则是烈火烹油,月满则亏。 历朝历代勋贵都是与文臣、太监鼎足而立的势力,你方唱罢我登场。 但大明朝却不是这样,开国时就杀了一批,之后跟着英宗在土木堡之战上又送了一批,这条腿早就断了。 朱希忠可以说是被世宗皇帝跟先帝,裱起来卖吆喝的勋贵。 这种推出来的头牌,最是岌岌可危。 历史上朱希忠一死,追封王爵,国朝罕有。 可之后呢? 次年,第七代成国公之爵传到其儿子身上,儿子当年就死了。 随后,八代爵位传到其孙子身上,就遇到余懋学等言官,上书褫夺追封给朱希忠的王爵之位。 群议汹汹,皇帝撑了一年,最后还是夺去了朱希忠的王爵之位。 没过多久,这位八代成国公,就自杀了,这一脉也彻底衰落了下去。 什么是烈火烹油,这就是烈火烹油! 朱希忠预料不到吗?未必! 或许正因为有所预见,才如履薄冰,以至于得了先帝那句性机敏,善结纳的评语。 只可惜,被推出来卖吆喝的头牌,身不由己罢了。 这种人物,越是快死的时候,越不敢死。 那么,朱希忠会不会期盼着自己这位新君,能在他死后,看顾好成国公一脉呢? 或者说,新君的政治承诺,能换取朱希忠多少支持? 朱翊钧穿戴好后,挥退了宫女,在房间内踱步思忖。 张宏不敢打扰,静静候着。 过了好一会,朱翊钧才转头看向张宏,开口道:“张大伴,我记得管辖东宫侍卫的,就是成国公的弟弟吧,叫什么来着?” 张宏恭身答道:“主子,兄长忠,弟弟孝,成国公这位弟弟,叫做朱希孝,官居掌锦衣卫事都督,去年八月被先帝点来总管东宫侍卫的。” 朱翊钧啧了一声:“好名字,二人感情如何?” 张宏想了想,回答:“朱希孝这差遣,就是以兄荫得官,成国公自家几个儿子都没排上号。” 朱翊钧了然,能袭爵的,也就嫡子一人,其余儿子要是没荫官,也过不了什么好日子,这荫官的机会可不多。 由此看来,成国公对这个弟弟,确实很好。 他想了想,竖起两根手指:“两件事。” 张宏连忙低下身恭听。 朱翊钧缓缓道:“其一,你针工局的事,不要纠缠,断尾求生。” “你写份奏本给我,自陈罪过,我代转给母妃。” “等上一日,再找个信得过的,去弹劾你在针工局的事。” 张宏恍然大悟。 心服口服拜下:“主子圣心颖悟,奴婢拜服。” 他干儿子被东厂带走,罪过不大,但私下要吃多少苦头就不好说了,他就是为这事心急如焚。 但一旦走正经路子弹劾,这事就不是东厂可以擅专了,多几双眼睛看着,办事就得讲规矩了。 再加上他认罪认罚,这事都不需要审,就能把案结了。 干儿子们丢官罢职免不了,至少人保下来了。 等风头过去了,起复这种事,水到渠成罢了。 朱翊钧又宽慰了两句:“放心,我母妃是个性子软的,伸上去的脸,她向来不忍心打太狠。” “你干儿子的职司,先吐出来,明里就算了,暗地里赏点什么,你的苦劳,日后我自有计较。” 下面的人挨打了,不能熟视无睹,不然人心就散了,适度的安抚跟承诺必不可缺,朱翊钧珍视着每一分自己能掌握的力量。 但话虽如此。 这是他以穿越前的行为习惯,待人做事。 穿越时日尚短,他对自己君主的身份,还只有一个粗浅的感受。 他哪里知道,张宏纵然有攀附的成分在,可数千年的共识之下,君主大位在其眼中,又是何等高不可攀。 简单一句安抚承诺,却是张宏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张宏五内翻腾,鼻子一酸,险些失态。 好歹是忍住了,张宏低下头道:“区区贱身,哪里敢劳主子费心。” 朱翊钧没察觉到这为心腹太监的情绪变化,只当他例行客套话。 他接着道:“第二件事。” 张宏凝神听着,却见皇太子突然顿住。 正当他疑惑。 就见朱翊钧话锋一转:“张大伴,本宫以往在宫人口中,应该是个顽劣不堪,天资不高的少君吧?” 张宏忙请罪:“主子……” 朱翊钧打断了他,逼问道:“是也不是?” 张宏知道这位皇太子韬光养晦,胸中暗藏沟壑,可此时却明知故问,让他一时不敢答话。 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朱翊钧却满意地点了点头:“你们看的不错。” “本宫以前确实不谙世事,性情顽劣。一心扑在享乐之上,对经典、政事都毫无兴趣,甚至视日讲如毒蛇,畏百官如虎狼。” 张宏愕然看来:“啊……?” 朱翊钧继续道:“但此前,本宫梦中见得大行皇帝,对我耳提面命,托付天下,使我幡然醒悟。” “所谓浪子回头金不换,本宫这才奋发作为,以图改往修来,不辜负大行皇帝的期望。” 张宏疑惑更甚,不明白皇太子说这些干嘛? 朱翊钧缓缓收敛了神色,语气淡淡:“按我方才说的,作为大致方向,编几个故事。” “要掺杂神神鬼鬼,譬如先帝显灵,本宫觉醒天星本命之类。” “本宫前后行为举止差别要大,此前越是不堪越好,任你杜撰,赦你无罪。” “另外,要下里巴人,哪怕目不识丁也能听懂,喜闻乐见。” “还要朗朗上口,附首民谣最好,或者有趣的语句,譬如‘你见过半夜三更的四书五经吗?’之类的。” 朱翊钧看了一眼陷入深思的张宏,问道:“记下了吗?” 张宏连忙道:“记下了。” 朱翊钧附到张宏耳边,轻声道:“你亲自去找成国公的弟弟,让他把你编好的故事转告给成国公。” 张宏一惊:“主子,还请明示。” 朱翊钧解下腰间一块玉佩,这是他加冠时,先帝所赐,成国公在冠礼上亲手为他佩上的。 他交给张宏,说道:“带句话给成国公,就说,成国公乃皇室肝胆,锦衣卫乃天子耳目。” “国公忍心本宫肝胆俱裂,耳聋眼瞎乎?” 没有多余的言语,这样就够了。 朱希忠既然是老狐狸,他就会明白自己的意思。 揽权,最快的途径的是什么? 当然是政绩! 上可使李氏信任,下可得人心膺服。 但是如今手上空空如也,一件事也无,怎么出政绩? 那就虚空造牌! 所谓众口铄金,政绩有没有不重要,别人觉得你有,才重要。 而他如今要做的,就是如此。 亲政的基础是什么?是聪明首出,有治政之能。 没法体现?那就编故事吹! 只要皇城内外,都传颂着他这位新君,幡然醒悟,修习养德。 只要李氏耳中,不断听到命妇们有夸赞新君的八卦。 只要士林朝臣,都在好奇新君是否如传说一般,法度俨然,想一探究竟。 这不是绩,还有什么是绩? 而这,自然需要遍布朝野的锦衣卫,在市井酒家,将他的寓言小故事口耳相传了。 所以,这位锦衣卫指挥使,成国公朱希忠,就是他绕不开的人物。 这是他对朱希忠的试探,逼着他交投名状,成国公一脉享国朝殊荣,该输诚尽忠的时候也别想跑。 皇室的恩荣早在暗中标注好了价格。 做到这个程度,仅仅是敲敲边鼓罢了,没有涉及具体权柄,不虞各方反应太激烈,同时也是让朱希忠先易后难——投资可以慢慢追加,至少心里面就没门槛了。 朱翊钧并不担心朱希忠会把自己卖了,这位成国公再蠢都不会这样做。 勋贵跟文臣不同,历来都只能依附于皇室。 文臣哪怕罢官撤职,也是一方名士,归乡讲学,都能弄个东林党出来影响朝政。 更别提王世贞那种士林魁首,致仕后也是一方巨擘。 但勋贵不一样,不能科考没个出身,六部九卿,封疆大吏这些实权之位,统统与之无缘。 靠着天子的宠信与赏赐,才能有些体面。 离了皇权站台,就是条野狗,谁都能踢上一脚。 蠢笨之辈是多了些,忠诚却没得挑剔。 大明朝还没出过背刺皇室的勋贵。 朱希忠就算是个胆小如鼠之辈,害怕卷入如今这个漩涡,最多也只能袖手旁观。 至于会不会支持自己,那就得看他眼光准不准了。 ----------------- 注1:(隆庆五年八月)命掌锦衣卫事都督朱希孝,总理东宫侍卫。锦衣卫佥书指挥同知余荫,署都指挥同知杨俊卿,同管侍卫。——《明穆宗实录》 第15章 别宫星霜,外柔内刚 事情交代完后,朱翊钧静坐了一会,才动身去给两宫问安。 这两天绞尽脑汁,思虑一刻不休,身体虽然吃得消,却着实有些耗费精神。 这还是没有着手处理朝政,甚至因为孝期的关系,连下午的骑射也免了。 可即便这样,都让他有些疲累。 也难怪有不少不想上朝的,想做个好人君,不比996轻松多少。 难得散漫放空一会,朱翊钧拒绝了步辇,只在身后跟着几个宫女太监,往陈皇后的寝宫走去。 陈皇后是先帝续娶的正宫,又没有子嗣,被先帝以“无子多病”为由,赶到别宫居住,地处偏僻几乎照比冷宫,可让朱翊钧好走。 不过好在他今日总算是没被拦在殿外。 “殿下,皇后娘娘请您进去。”宫女低眉顺眼,在前引路。 朱翊钧点了点头,跟在身后。 这位陈皇后当真是个可怜人,正宫出身,却不得宠。 嗣君即将登基,又不是自己亲儿子。 太监宫女都去李贵妃那里阿谀,几乎没什么人来陈皇后这里烧冷灶。 前身见这位陈皇后的次数也不多,印象中,是个清冷的性子。 “殿下您稍待,奴婢进去禀报。”宫女停在了门外说道。 这处是别宫,殿阁不多,殿内摆饰几乎看不到几件。 朱翊钧四下打量,随意应了一声。 不一会,宫女再度出来,请他进去。 朱翊钧刚进一入内,就看到陈皇后穿着皇后縗服,倚靠在窗边的桌案旁。 陈皇后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姿容极美,气色却不太好,白色的鞠衣,灰领褾襈裾,衬得脸色泛白。 鞠衣前后,织着黑金色的云龙纹,显出一丝高贵的清冷。 陈皇后见朱翊钧进来,看了过来。 朱翊钧当先行礼:“儿臣,问母后躬安?” 陈皇后声音如清泉流响,缓缓道:“大行皇帝这一去,我倒真成哀家了,这宫中,已经是好几日没来人。” “昨日睡得不是时候,倒是怠慢我儿了。” 朱翊钧也不由起了恻隐之心,他回道:“母后宫中清冷,是儿臣的罪过,日后,儿臣每日来给母后问安。” 陈皇后轻笑一声:“你倒是好孝心,难怪,也只有好孝子,才会梦中都思及大行皇帝。” “一早我就听说,妹妹四处跟命妇们夸你转了性,一夜之间就懂事了,现在看来,确实像模像样,不错。” 虽然不是生母,但宗法在上,约束力却是只大不小,朱翊钧可不敢含糊。 受了夸奖,自然要谦逊一番:“母后教训得是,儿臣以往确实过于荒慢正业,日后还请母后多多训诫。” 说到此处,他干脆打蛇随棍上:“母后,最近日讲正在学《尚书》,儿臣温习时,发现还有些疑惑之处,可否请母后开解?” 陈皇后跟李氏不一样,她是书香门第。 其父将门出身,科举不第累试。其母是太子少保、礼部尚书张文质的孙女。 陈皇后自幼小熟读四书五经,对经典学问,自然也是颇有体悟。 当然,对朱翊钧来说,请教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请教这件事。 他帮助过的人,不一定会心怀感激。 相反,帮助过他的人,绝大多数,都会对他抱有好感。 这是他前世总结出来的金科玉律。 而所谓请教,更是屡试不爽,每每都能获得领导的青睐——当然,请教的资格反而最为难得。 如今朱翊钧有样学样,用在陈皇后身上,自然也卓有成效。 只见陈皇后点了点头,整个人都正襟危坐了些:“嗯,你这个年纪,尚书确实晦涩了些,不妨说来听听。” 一边说着,眉眼都笑开了,显然很是受用。 朱翊钧连忙叫人取来一本尚书。 一边翻着书页,一边露出疑惑不解的神色,屡屡发问。 大部分人都是好为人师的,陈皇后也不例外,更何况难得有人说说话,自然不吝指教。 陈皇后但有指点,朱翊钧立马恍然大悟,而后举一反三。 在朱翊钧有心捧场之下,每每挠到陈皇后痒处,其不自觉就沉浸了进去。 就这样过了一个时辰。 朱翊钧离开之后,口干舌燥的陈皇后还有些回味其中。 在她喝茶润喉的功夫,大太监小步走了进来:“娘娘,皇太子殿下往李贵妃那边去了。” 陈皇后这才回过神,点了点头。 她又看着空荡荡的殿阁,脸上有些凄婉,开口道:“陈算,你说,哀家怎么就没个儿子呢?” 陈公公宽慰道:“娘娘,太子殿下就是您的儿子。” 陈皇后自嘲一笑:“也对,是个好儿子,好得我都不知道我那‘好’妹妹怎么生的。” 说罢,她又抬头,看着窗外。 似乎呢喃一般说道:“让陈洪收敛些罢,背着我帮张四维私递奏疏,被冯保拦下才知道求我?昨天孟冲才刚死,我可不忍心你们这些老人,一个个走得比我还早。” 这两位姓陈的大太监,都原本是陈家家奴,跟着她进的裕王府,名字还是她母亲赐的。 陈算把头埋得极低:“奴婢这就去跟他说。” 陈皇后点了点头,看着窗外日景,不再言语。 …… 朱翊钧到李贵妃寝宫外的时候,刚好远远看到冯保从里面出来。 一进寝宫,就看到李贵妃脸色铁青。 他心里纳闷,却还是做足了礼数:“儿臣,问母妃躬安。” 行完离没听到李贵妃回话,他凑到李氏身边,陪着小心:“谁惹我娘亲生气了?娘亲告诉我,我这就去找他麻烦。” 李贵妃气急地扔出一份奏疏,摔在桌上:“你看看吧!” 朱翊钧心里疑惑,却不露声色。 他轻轻拿起奏疏,翻看起来。 竟然是一篇高拱弹劾冯保的奏疏,上面列举了冯保公器私用、贪赃枉法、戕害同僚、隔绝内外等等罪状,言之凿凿。 冯保这么老实,竟然就这样呈递到李贵妃面前了?所以是在生冯保的气?不应该吧? 朱翊钧试探道:“娘亲,些许小事,不值得娘亲动怒。” 李贵妃陡然失态:“小事!?那还有什么是大事!” “这高拱到底是要做什么!” “你还以为他只是文臣心思,才总跟冯大珰不合?” “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李贵妃几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语气森冷:“他说,十岁天子,何以君天下!” 朱翊钧看着失态的李贵妃,默默合上了奏疏。 这就是冯保的阴招了。 一句何以治天下,跟何以君天下,意思截然不同。 直接从十岁怎么治理国家,变成了十岁怎么做皇帝。 这已经触碰到了李氏的逆鳞,这话一出,高拱在李贵妃这里的任何话,都变成屁话。 被记恨上的人,是不会被客观看待的。 而冯保作为李贵妃的自己人,高拱的上奏弹劾,立刻变成了对内廷,对李氏的挑衅。 手段简单,却屡试不爽。 偏偏朱翊钧也没什么办法,毕竟,高拱真说过类似的话。 他深吸一口,脸上露出同仇敌忾的神色:“安敢如此欺我孤儿寡母!?” “母妃,等我几日后登基,我便将他驱出朝堂!” 李贵妃神色这才缓和了些,却还是觉得不解气,将高拱的奏疏撕了个干净:“这般大逆不道,冯大珰还说单凭这话,治不了他的罪!岂有此理!” 这就是留中不发了——物理上的。 朱翊钧很有眼力见,唤来宫人将碎纸焚烧一空。 他没有干看着,连忙上前拍着李贵妃的后背,安抚道:“娘亲,不要与这种老朽置气,否则反而成全了他。” “宋朝的徽宗皇帝,在登基之前,就被宰相章惇评价为‘端王轻挑,不可君天下’,与高拱大逆不道一般无二。” “但此后徽宗皇帝无恶不作,被金人打破了京城,掳去了金国,身死人手为天下笑,却正应了章惇那句话。” “如今的高拱,恐怕是以章惇自居,得意洋洋。” “娘亲不但不该成全他的心机和名声,反而应该要让高拱好好看看,娘亲的儿子,是如何了得,又是如何君临天下的。” “届时,儿臣再旧事重提,让他好好与母妃认错。” 朱翊钧一番开解,李贵妃的脸色总算是好了些。 她没好气地说道:“没念几天书,说起话引经据典,前朝故事一套一套的。” 朱翊钧连忙挽着李贵妃的胳膊:“是母亲管束得好,才让儿臣懂了些学问道理。” 李贵妃瞪了他一眼:“说到这,还没跟你算账呢!” 朱翊钧眼睛眨了眨,疑惑不解。 李贵妃敲了他脑门一下:“今日文华殿当值的太监说,你日讲时神情恍惚,走神了是也不是?” 朱翊钧听了立马知道所指何事,心中叹了口气。 这黑状当真是告得没完了,自己当时想着张居正奏对的事情,走了会神,也能被人告到李贵妃这里来。 不用想也知道是当值的太监,传到冯保那里去了。 好在他不是前身,否则还真要吃个闷亏。 朱翊钧收敛了笑容,在李贵妃面前站了起来,而后长长拜下。 李氏疑惑不解。 朱翊钧没有解释什么,只是跪伏在地上,一字一顿开始背诵起了日讲的内容:“太甲既立,不明,伊尹放诸桐,三年,复归于亳……” 李贵妃虽然不太懂,却也明白他在做什么了,就这样静静听着,频频点头。 不一会儿,朱翊钧就背诵完整个段落。 但他没有停下,又开始解释起这篇文章的意思。 李贵妃心下满意,认可了这家儿子今日是认真学了的。 她开口道:“好了,起来吧。” 朱翊钧却并未动作。 直到李贵妃开始有些不耐的时候,朱翊钧终于将今日的课业,都背诵了一轮。 但他没有顺势起身,而是将头埋得更低:“娘亲,昨日儿臣当面允诺过母亲,进学修德,无事荒怠。” “而今自然勤勤恳恳,不敢有半点疏忽。” “可母亲却妄信小人谗言,贬损嗣君威仪,如此,何异于高拱?” “儿臣斗胆,请娘亲日后,多信任儿臣三分,亲自看着儿臣有无行差踏错便是,也省得小人再进谗言。” 朱翊钧突然闹这么一出,李贵妃有些下不来台,红着脸将他扶起。 别过脸说了句:“我儿懂事了,会教训娘亲了。” 朱翊钧不依不饶:“非是教训娘亲,只是娘亲信任外人胜过我这儿子,无端指责,儿臣心中委屈。” 李贵妃轻咳一声:“好了好了,娘亲知道了。” 见李贵妃态度终于软化,朱翊钧脸色也是多云转晴,连忙又给她揉起了肩。 观感就是这也一点点扭转的。 想让人觉得你可以信重,最优解就是态度温和,但不让底线,用卑微的态度据理力争。 尤其母子之间更要如此,否则一旦做了妈宝,那年纪再是增长,都枉然了。 李贵妃回过神,还是觉得有些丢面子,找补道:“也不是娘亲不信你。” “你看,又有言官上奏,说天狗食日,乃是上天示警,多有君上不德所致,让你自省己身罪过,抄录道札佛经,祭告上天。” “娘亲这也是帮你查漏补缺,以免你真有事恶了上苍。” 说罢,李贵妃拿出几分奏疏,递了过来。 朱翊钧失语,懒得去接奏疏。 这种奏疏,向来都没什么营养,却站着政治正确的高地,让人无从反驳。 至于谁这么缺德……多半是张居正了。 这佛经道经一抄,没半个月是消停不了的,耗费心神精力。 一天除了视朝和日讲,其余时间恐怕都得扑在着上面。 以往都是他用驳杂无用的文件淹没领导的办公桌,如今倒是被还施彼身了。 报应不爽啊。 无奈的是,他还真没法无视这种奏疏,这也是如今礼制的一部分。 就像旱灾要祈雨,宫廷失火要下罪己诏一样,躲不过去。 而且李贵妃拿出这几份奏疏的态度也很明显,抄佛经道经啊,好事,赶紧抄起来。 朱翊钧只能应下:“儿臣回去便好好抄录。” 李贵妃满意地点了点头,算是揭过这事了。 ----------------- 注1:孝安皇后陈氏,通州人。嘉靖三十七年九月选为裕王继妃。隆庆元年册为皇后。后无子多病,居别宫。——《明史·列传·卷二》 第16章 软刀割心,堕溷飘茵 趁着李贵妃心情好转,朱翊钧找个了间隙,把张宏请罪的札子转交给了李贵妃。 “张宏说,以前在针工局当差,伸手拿了些。” “如今得了娘亲的赏识,恩同再造。生怕出了事给娘亲脸上抹黑,不敢有丝毫隐瞒,特意向娘亲请罪。” 李贵妃信手翻了翻。 看了一眼,就扔一边去了:“还算是忠心,行了,我知道了,让他下不为例吧。” 随便一句话就打发了,显然是李贵妃对太监伸手这事,已经司空见惯了。 朱翊钧应了一声,没再说话,这事在李贵妃眼里,反正与他无关。 李贵妃也没将这当回事,随后又兴致勃勃地,开始拉起了家常。 什么勋贵命妇的八卦、自家老爹想封爵等等。 朱翊钧就在一旁频频附和,跟着李氏的情绪,要么唉声叹气,要么义愤填膺,俨然同一阵线的妇女之友。 过了一会,宫女拿了些瓜果来。 李贵妃叫停了自家儿子揉肩,说道:“听闻你不吃糖了,我让她们把糕点换成瓜果了,来,尝尝。” 朱翊钧看了一眼,盘中有些鲜笋、石榴、杏子这些。 竟然都是他爱吃的。 扔了一颗在嘴里,味道竟然出奇地好,他不由问道:“这是今年的贡品?” 李贵妃点了点头:“都是各个布政使司送上来的,爱吃就多吃些。” 朱翊钧突然想到什么,讨好地笑道:“娘亲,儿臣可否跟娘亲讨个恩典?” 李贵妃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又想折腾什么。” 朱翊钧摇了摇头:“娘亲,不是折腾。儿臣昨日首次视朝,才知道国事艰难,也感慨诸位臣工殊为不易。” “娘亲,你可以知道,朝官已经欠了好几个月的月俸了。” “大行皇帝留下的顾命大臣,儿臣的先生,高仪高阁老,如今五十又五,却还是居无定所,只能四处租住。” 李贵妃当然不知道这些事。 她愣了一会,奇道:“我朝官吏不是都以贪污为生吗?” 这下轮到朱翊钧失语了,他一时不知道如何做答。 合着这位农家出身的贵妃,对朝官是这种印象? 也不知道进宫前都经历了什么。 朱翊钧只能默默挽尊:“高阁老这样的清流人物,应当也不少。” 李贵妃哦了一声,还是有些难以置信,好奇问道:“那你想讨什么恩典。” 朱翊钧看着这盘瓜果,说道:“娘亲,这贡品味道颇为鲜美,不妨让诸位臣工都尝尝,以作勉励。” “再者……娘亲方才也见我背诵了,我那先生教我良多,儿臣心中实在感激,也不忍自家先生这般窘迫。” “能否借着这个名目,赏赐些日用之物,补贴家用?” 李贵妃摇头失笑:“你啊,还真是……” 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只继续道:“好吧,这事我应了,你跟着先生好生学习就是。” 朱翊钧心底一松,连忙谢过:“多谢母妃。” 软刀子,最杀老实人。 高仪,君父如此待你,你当真能铁石心肠吗? …… 深夜,成国公府。 本该熄灯休息的时候,书房里却灯火通明,不时传出谈话的声音。 “爹,仲父,这会不会是张宏那竖阉,拿着鸡毛当令箭?” 朱时泰疑惑着问道。 他从勾栏回来,刚到门口就被自家老爹叫来书房。 开始还以为又要教训他,但他看到二叔朱希孝也在的时候,立马知道是正事。 他作为朱希忠的嫡长子,未来的成国公,自然也是见过世面的。 可当他听二叔朱希孝说完之后,仍然觉得不可思议。 竟有这般早熟的圣君? 这才十岁啊!就如此深谙权术,洞察人心?那他朱时泰岂不是半辈子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心中震惊,才忍不住由此一问。 很可惜,并没有得到自家父亲的认同。 朱希忠捂嘴轻咳了一声,摩挲着一块玉佩,摇头道:“这是皇太子加冠的时候,我亲自为他佩上的。” 他又拿起来,放在眼前出神地看着:“真是块好玉,神华内敛,让我都险些看走了眼。” 朱希孝知道自家兄长在借物喻人,也感慨地叹了口气。 他被张宏暗中找上门的时候,还有些云里雾里。 直到被自家兄长点拨一番,才明白其中关窍,惊惧不已。 这位皇太子,几乎让他恍惚以为是那位足不出户,掌控朝局的万寿帝君皇帝。 朱时泰还在猜疑:“焉有十岁就通晓权术之人,娘胎里就懂事不成?我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朱希忠猛地咳嗽了一声。 见兄长不适,朱希孝代为解释道:“这是朱家的老传统了。” “世宗皇帝十四登基,就掀起‘大礼议’,逼退首辅。” “武宗皇帝十四登基,设立豹房,抑制文官、掌控朝纲。” “英宗九岁登基时,太皇太后跟内阁把持朝政,就知道韬光养晦,暗中干涉司礼监掌印人选,培植亲信。” “老朱家的皇帝,不论治政能力如何,这争权夺利,可从来不含糊。” “这位皇太子,只怕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朱时泰仍然将信将疑,不服气嘀咕着:“您老举的这几个朱家人,下场可都不这么好。” 朱希孝看着这不学无术的侄子,着实无奈,也没再纠缠这个话题。 但他仍然还有不解,转而看向朱希忠:“兄长,皇太子才十岁,哪怕有心施展拳脚,为何如此行事?” 朱希忠又咳了一声,失笑道:“你是想说,他不日就要登基,镇之以静即可,何必鬼祟行事,有失为君之道?” 朱希孝点了点头。 朱时泰作为小辈,不好插嘴,只嘟囔着:“就是,瞎折腾什么。” “唉……”朱希忠叹了口气。 自家弟弟还只是略微愚钝了些,这亲儿子就完全说得上是蠢笨了,爵位传到他手中,真的能守住吗? 他摇摇头不忍多想。 视线在自家弟弟跟儿子脸上来回扫过,捡起方才那个问题,说道:“镇之以静……” “真要换你们坐上那个位置,高拱张居正但凡有一口气,诏令就出不了皇城半步。” 他位居三公,为先帝登基掌冕,为太子成人加冠,朝堂上的事,少有能瞒过他的眼睛。 先帝在时是什么情景? 高拱以内阁首辅之身,兼任吏部尚书,事权人权集一人之手。 稍有不合他意的,都被他驱逐出了朝堂,同样贵为内阁辅臣的李春芳,殷士儋,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就连先帝中旨,都敢数次封驳。 这是何等强势? 更别提如今的高拱,先帝遗命在手,奉旨顾命,这种情况还想镇之以静?简直痴人说梦。 正因如此,这位皇太子的作为,才让他高看一眼。 朱时泰迟疑道:“爹,高拱为人,我还有所耳闻,这张居正焉能并列?” 在他印象里,张居正就是高拱的跟屁虫才对。 朱希忠都被自家儿子逗笑了:“平日里不学无术,整日去勾栏厮混,国公府怕是要败在你手里。” “你这不成器的,且看着吧,这二人早晚要斗过一场,届时内阁必然尽掌于一人之手。” 锦衣卫开国之时,连大臣们梦话都能刺探地一清二楚,号称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此后虽然衰退了些,却也比寻常大臣消息灵通不知多少,这些人的小动作,哪里能瞒得过他。 朱希忠执掌锦衣卫,深感如今暗流之汹涌,连他都感觉到胆战心惊。 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若非如此,今日他得了暗示,立刻就贴上皇太子的热屁股了,哪里还会在这里踌躇犹疑。 朱时泰无所谓地摆摆手:“怕什么,老朽之辈,再厉害还活得过皇太子不成?咱们不跟着皇室,难道还要去看文官的脸色?” 勋贵势弱,即便成国公府煊赫一时,朱时泰平日里,仍少不了受些憋闷气。 退一万步说,即便他能忍辱负重,文官们可是拿勋贵当垫脚石都嫌脏的。 但他忘了屋子里还有两个老朽之辈。 朱希孝气得够呛,没好气道:“闭嘴!” 稍微消了消气,却觉得自家侄子话糙理不糙,粗鄙之言也有些可取之处。 他看向兄长,说道:“兄长,时泰说的,好像也有些道理。” “咱们世受皇恩,与国同休,若是被皇太子记恨上了,恐怕种祸不浅。” 所谓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勋贵依附于皇权,向来没有拒绝的余地。 若非如此,当初世宗皇帝封赏三公之位时,朱希忠也不会“力辞而不能”了。 乃至这锦衣卫,都是先帝硬塞给朱希忠的。 如今到了还账的时候,又如何躲得过去? 朱希忠缓缓摇了摇头:“被内阁记恨上了,旦夕之间,就有果报。” 别看他官职显赫,内阁若真是铁了心要拿捏他,不要太轻易。 同样显赫一时的镇远侯顾寰,先帝力保其掌管京营(常驻中央军)。 就因为不合内阁的意,言官们前赴后继,弹劾顾寰年老才庸,先帝处置一名言官,就能再冒出来十个。 之后更是冒出了顾寰贪权恋位,离间君臣,要夺他爵位的奏疏。 吓得顾寰连夜突发呆症,才让内阁高抬贵手,甚至有人明着放话“惟知退让自守以保勋名,以避嫌忌耳”。 而如今高张二人犹有过之,朱希忠哪里敢得罪。 内阁强势,新君早慧,偏偏还被赶鸭子上架,当真是两头堵。 朱时泰已经不耐烦了:“那就当张宏放狗屁,咱们什么都没听过。” 朱希忠都懒得纠正儿子这幅模样,只是闭目沉思。 朱希孝也不催促,轻轻起身,给兄长把身上的毯子扶了扶。 过了好一会。 朱希忠睁开眼睛,眸中闪过一丝精光,看向朱希孝:“玉田伯府上的蒋克谦,好像就在你麾下当差?” 朱希孝一怔,点了点头:“是,八月袭的锦衣卫都指挥佥事的位置。” 而后他恍然大悟:“兄长的意思是……把这差事交给蒋克谦!?” “妙!高!”朱希孝越想越觉得可行,忍不住拍案叫绝。 玉田伯,是外戚受封,始封是世宗朝献皇后的弟弟。 传至蒋克谦的父亲时,才第二代。 但蒋克谦这倒霉老爹,是个浪荡公子,屡次不顾王法,中出良家妇女,直接把蒋克谦的世袭给作降叙了。 以至于如今蒋克谦只能袭一个锦衣卫的小官。 虽然是小官,但怎么说也是勋贵,皇亲国戚出身那可是如假包换! 更妙的是,这种上一辈还阔过的破落户,心态极端,天然就赌性深重,恨不得立马再建功业,恢复荣光。 让其代表锦衣卫,倒向皇太子,双方都求之不得,同时还方便他们随时切割,可以说是三赢。 朱时泰一头雾水:“哪里妙了,这样咱们跟皇太子岂不是不亲近了?” 朱希孝无奈开口解释:“进赌场还要慢慢加注,熟悉赌局,哪有一进场就压上全部身家的。” 拿赌场作比,朱时泰立刻心领神会。 频频点头:“在理,在理!” 朱希忠气得好一阵咳嗽。 他这倒霉儿子,但凡有那位皇太子一半的心智,他都不至于病入膏肓了,还死都不敢死。 这成国公一脉,交到他手里,就怕跟玉田伯家那个浪荡子一般无二。 混迹勾栏赌场也就罢了,要是被他那些狐朋狗友设套,落个作奸犯科的把柄…… 言官可是如狼似虎,死死盯着勋贵们呢! 尤其是他们这执掌锦衣卫,三公之身的成国公府,更是被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一旦行差踏错,成国公府必然衰落下去,朱时泰甚至会有性命之忧。 自己已经没多少时日可活了,谁能庇护这偌大的国公府,以及这不成器的傻儿子呢? 下注皇太子……或许,未尝不是个机会。 ----------------- 注1:(隆庆六年六月)赐辅臣及讲官并各衙门三品以上鲜笋——《明神宗实录》 注2:(隆庆五年八月)命故玉田伯蒋荣子克谦,为锦衣卫带俸都指挥佥事。克谦系戚畹,例当授都指挥同知,以父尝犯奸故,降叙云。——《明穆宗实录》 注3:勾栏,泛指表演场所,本章特指高级青楼。 第17章 愁思意冗,有恃无恐 隆庆六年,六月初三,清晨。 …… 天不见亮,高仪就从家中出发,往皇城而去。 在路边买了两个葱油饼,边走边啃了起来。 倒不是来不及在家中做早食,只是今日实在没心思胃口。 昨日宫里来人,莫名其妙送了好些日用之物,贴补了几两碎银,让他一头雾水。 一问才知道,是皇太子跟李贵妃求的恩典。 太监原话是:“太子德音有言,先生使我受益良多,本宫岂忍见先生窘迫。贵妃遂从。” 一时让他措手不及,呆立当场。 高仪跟高拱、张居正不同,他是个传统的读书人,或者说,保留了部分古板士大夫的气质。 他的摆烂只是对现状不满,不代表他不认可传统礼制。 相反,正因为如今的世道,无法满足他对传统礼制的向往,才会使得他变成一个得过且过的老好人。 所谓君视臣民如草芥,臣民视君如寇仇。 一如太祖视士大夫如草芥,老朱家皇帝对文臣的态度,让高仪也对老朱家的皇帝失去了信任。 更别提他侍奉过的世宗自私无度,动辄归罪于下;先帝纵情声色,懒顾朝政。 如何能得到他的认可? 但皇太子……他竟然会着眼于他的家境,竟然当真以弟子事之,以君父待之! 这份师生之礼,这份君父之意,恍惚间,激起了高仪消匿已久的舐犊之情,忠君之心。 士大夫当知,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啊! 可是,他又有所犹疑。 这是否是李贵妃借着皇太子的名义? 或者受了什么人指点? 甚至退一步说,就算皇太子有这心,又会不会是别有所求,以权术之心待他呢? 可高仪心中还是忍不住隐隐有着期待。 托孤辅政,君父师生,如此一段佳话,哪有士大夫不向往的,诸葛武侯的例子在前,谁不心动? 胡思乱想,心情复杂,搅得高仪几乎彻夜未眠。 今日是初三,逢三、六、九,是太子视朝的日子,不必日讲,这让高仪有些失落,同时也松了一口气。 失落不言而喻,松一口气则是因为,他如今当真不知道用什么心态面对皇太子。 昨日他才受人之托,擅改了日讲,此时心中着实不安。 高仪思绪不断,有些出神地在街道上行走着。 各部衙门都是有点卯的,虽然比早朝略晚些,却也差不离。 陆陆续续穿着不同颜色官服的朝官,往皇城汇集。 高仪作为阁臣,有头有脸,路上遇人,自然少不了一番招呼应酬。 “阁老。” “高阁老。” “阁老。” 一路上不断有人给他拱手行礼,脸都快笑僵了,也让他止住了思绪。 “阁老,何不上轿同行?”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 高仪回过头,只见一辆六抬大轿,里面一老一少,掀开轿帘,向他招呼道。 他看清脸,才想起好像是成国公府上的朱希孝,跟玉田伯家的蒋克谦。 哦……勋贵啊,那没事了。 高仪总算不用回笑脸了,仿佛看到空气一般,转过头去。 心中无奈,当他高仪是什么人,连勋贵也来套近乎,真以为是个勋贵都能做朱希忠呢? 他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自顾自往一旁走开了。 行至皇城的时候,高仪又被人叫住。 “子象,怎么气色不太好?” 高仪偏过脸,是张居正,跟礼部尚书吕调阳,联袂并行。 吕调阳跟着拱手:“阁老。” 高仪不敢托大,连忙回礼:“吕尚书,左揆。” 张居正是次辅,高仪当面向来称左揆,也就是左相的意思,以示尊敬。 回礼完,他才苦笑道:“年纪大了,昨日宫里送来鲜笋,贪图口腹之欲全吃了,吃了之后胀得难受,睡晚了些。” 吕调阳被他逗乐,捋着胡须笑道:“阁老有这胃口才是好事,不像我,牙齿松脱,想吃都吃不了。” 高仪作为谦逊随和,跟朝官关系都不差。 张居正也开口道:“子象,正好,我跟和卿在聊皇太子登极仪注的事,来参祥一下。” 和卿是吕调阳的表字。 而登极仪注,就是登基时,用的礼仪,祭文,各个事项的人选等等。 三人顺势同行,张居正高仪在前,吕调阳自觉落后半步。 高仪开口问道:“第三次劝进定在何时?” 张居正答道:“昨日两宫才把奏疏批下来,定在初六再度劝进,皇太子接受后,于初十登极。” 高仪沉吟了一下,说道:“国朝不宁,合当灵前继位。” 天家孝期常常以日代月,或者以月代年。 朱翊钧的孝期是二十七日,先帝驾崩之日到初十,不过十几天,自然是灵前继位。 吕调阳作为礼部尚书,这是担子最重的时候,不由感慨道:“丧礼跟登极仪倒不是难事,就是户部那边预算压得紧,也亏了两宫通情达理。” 高仪点了点头,这也是内阁当朝的好处了,妇道人家总拗不过文臣的集体决议。 要知道,先帝在时,可是总往吏部要钱,往自己小金库里塞。 他忽然想到一事,问道:“山陵之事定了吗?” 就是选风水宝地建陵墓了。 张居正摇了摇头:“这事是元辅跟工部商讨的,总得先寻龙点脉视山陵,应该还在挑人。” 吕调阳接过话茬:“如今没定的,也就山陵之事,以及祗告祭文了。” “高阁老专人专事,这祭文不妨由您来撰写?” 殿阁大学士,本就有撰写祭文的分内工作,几乎人均写得一手好青词,更况且,高仪入阁前就是礼部尚书,正适合。 高仪自无不可:“别嫌我学问差就行了。” 吕调阳恭维道:“就怕阁老佶屈聱牙,让皇太子背得叫苦。” 听了这话,张居正跟高仪不约而同失笑。 吕调阳不明所以,附和地也笑了两声。 “我先去公房准备廷议的奏疏,咱们早朝再议。” 高仪告罪一声,便先行一步。 张居正跟吕调阳拱手回礼,放慢了脚步。 等高仪离去后,吕调阳才缓缓开口道:“高阁老最近,似乎颇得皇太子孺慕啊。” 宫里赏赐鲜笋,大家都有份。 可高仪偏偏额外还有赏,这事当然瞒不过朝臣,其中含义,不得不让人吃味了。 张居正摇了摇头,无奈道:“欺负老实人罢了。” 吕调阳疑惑看向他。 张居正没有纠缠于此,反而问起别的事:“元辅私下有联络你吗?” 吕调阳摇了摇头:“都没找过你,怎么会找我呢?” 张居正是楚党魁首,但这楚党,却不是以地域划分,五湖四海都有,只因为张居正湖广人,才冠了这个名头,地域性质不像往后那么明显。 就像吕调阳,虽是浙江人,也被划进楚党。 与其说是楚党,不如说是新党。 至于为何没有团结在高拱身边?张居正这不是唯高拱马首是瞻嘛。 对高拱来说,他着眼更高,什么清流,楚党,晋党,浙党都一样,无论是杨博还是张居正,听用便可。 张居正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极低:“元辅致仕前,得借着他的势,让六部九卿认下考成法的大略,咱们之后才好做事。” 考成法,就是后世俗称的官员绩效考核,也是新法的根基。 这等对文官体系动刀子的事,向来阻力重重。 若是不能再高拱致仕前敲定,等之后他做了首辅来收拾局面协调各方,就要多耗费不少时间。 留给他施行新法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吕调阳好奇道:“你准备怎么做?” 张居正摆了摆手:“不知道。” “走吧,去早朝了。” …… 今日常朝,朱翊钧很沉默。 不仅没有干涉廷议,甚至没向身边的冯保开口问东问西,弄得冯保频频偷瞄。 当然,这不是他故作深沉,他是真给累的! 抄佛经道札之类的活,比他想象中还要折磨。 昨天回东宫写了两个时辰,直到现在手臂都还有些酸麻,整个人更是疲惫不已,不得不养精蓄锐,少思少言。 就是这张居正真是缺德啊,这样欺负小孩,可别给他逮到机会。 朱翊钧养神的功夫,透过屏幕看了眼高仪。 可惜这些老油条,养气功夫一等一,丝毫看不出端倪,也不知道昨日示好,对其有没有所触动。 看来还得加大力度。 廷议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诸如各省春税情况,廷推布政使,勋贵刑案廷鞠等等。 这是朱翊钧第一次见到廷推和廷鞠。 所谓廷推,就是有高级官员出缺,由廷臣,也就是九卿、佥都御史、祭酒等官,公推二人或三人,报请两宫圈用。 而廷鞠,就是有重大狱案,譬如涉及勋贵,必须经由廷臣决议。 至于怎么推,怎么议——竟然是投人头票? 朱翊钧倒是看了个稀奇,还真挺有班子开会的感觉,既视感很强啊。 当然,公推前各方都有了默契,也是如出一辙。 他目不转睛地看耍,只觉得津津有味。 各事议完,他本以为要散朝了,却见冯保往外走了两步:“诸位,咱家这里还有一事。” 他看居高临下向高拱:“这春税,按例应该入内帑十万两,先帝在时就是如此,昨日咱家也跟贵妃娘娘请了令旨,着廷臣商议,怎么今日廷议元辅给略过了?” 太仓库是户部的金库,而内帑就是内廷小金库,其余的像太仆寺、光禄寺,乃至各个省府,也都有自己的府库。 衙门大大小小,饭还是分锅吃的。 高拱自然知道这事,他眼睛都不眨一下:“此时我略知一二,正要跟冯大珰说呢。” “昨日贵妃娘娘前脚令旨刚下,后脚就被六科给事中以‘乱命也,不奉诏’给封驳了,本阁甚至不知令旨内容。” 六科给事中,掌侍从、规谏、补阙、拾遗、稽察六部百司之事,相当于纪律检查委员会。 同样,又有封驳诏书的权力,这是礼制的一部分,光明正大。 高拱老神在在,事不关己。 冯保气急败坏,指着高拱道:“高拱!你……胆大包天!” 高拱冷声道:“冯公公,慎言。” 眼见纠仪官蠢蠢欲动,冯保胸膛剧烈起伏,拂袖而退:“我会如实禀报!” 朱翊钧旁观了全程,皱眉不已。 这高拱,得罪冯保就算了,竟然真敢直接让人封驳李贵妃的令旨,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纵然只是贵妃令旨,理论上来说,确实可以不奉诏。 但李氏没几天就要变太后了,到时候就不是贵妃令旨,而是太后懿旨了。 高拱不经商量,直接单方面封驳回去,可谓完全不留情面。 难道他不怕李氏之后对他清算吗? 别看如今高拱权势熏天,可一旦双方撕破脸,李氏直接掀桌子下场,那高拱除了致仕,也别无二选,这可不是宋朝。 他这幅有恃无恐的样子,到底是有什么依仗? 青史昭昭,却也不能全知,朱翊钧只知道高拱最后是被李氏驱逐了。 但具体如何交手,就不得而知了。 高拱到底是单纯的愣头青,还是有什么后手? …… 回东宫的路上,朱翊钧都还在思考这个问题。 就连张宏来迎他,都没注意。 张宏跟在他身后,走了好长一段路,他才回过神来。 “张大伴来了,怎么不唤我一声。” 张宏低眉顺眼:“主子在想事情,奴婢不敢打扰。” 朱翊钧笑了笑,对他态度很满意:“说吧,什么事?” 张宏顿了顿,吩咐宫女太监跟远点。 这才在朱翊钧身边轻声说道:“方才有个东宫值守的锦衣卫私下找到我,说是蒋克谦求见您,不知是否要通禀?” 朱翊钧一愣。 疑惑问道:“蒋克谦?我不听曲啊,求见我作甚?” 他听过这人,后世都有流传的音乐家嘛,找他干嘛? 冯保又要搞玩物丧志那一套? 张宏噎了一下,皇太子知道蒋克谦在编撰琴谱,却不知道人家什么身份,真是奇哉怪也。 莫非……在他张宏之外,还有人向这位皇太子效忠输诚? 这样一想,张宏反而觉得合理了起来,毕竟这位皇太子韬光养晦这么些年,必然不会手上一点势力也无。 张宏心中更是慑服。 他不敢继续深想,斟酌了一下,开口道:“主子,蒋克谦是玉田伯府上的嫡传,祖父蒋轮方是世宗皇太后的弟弟,父亲袭爵后作奸犯科,如今降袭锦衣卫都指挥佥事一职。” “就在朱希孝手下任职。” 一听锦衣卫和朱希孝手下,朱翊钧立马恍然大悟。 这就是朱希忠的回信了,挑了个破落勋贵来打先锋。 不过这货,他印象里是搞音乐的,还以为是冯保派来给他玩乐,消磨心智的,闹了个乌龙。 感情是宗室出身,难怪有钱有闲搞音乐。 他沉吟了一会,说道:“让他直接见我,不必通禀了。” 所谓是否通禀,就是私下见面,还是光明正大的意思。 既然正好负责侍卫东宫,见面方便,那也不必见光了。 毕竟,好多事都需要暗中为之,给人看在眼里,戳到敏感点就没必要了。 第18章 俯首称臣,孤家寡人 “主子,蒋克谦来了,奴婢让他在殿外候着了。” 张宏在朱翊钧身旁轻轻说了句。 朱翊钧嗯了一声:“让他进来吧。” 他正埋着头抄录道经,显得很是随意。 方才他才了解到,玉田伯一系,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受孤立,即便是在勋贵圈子,都不太受待见。 原因无他,还是世宗皇帝埋下的根子。 当初武宗皇帝落水后,死的极为突然,又无子继位,按照“兄终弟及”的祖训,时年14岁的兴王世子朱厚熜,也就是后来的世宗嘉靖皇帝,承继了大统。 这等藩王入继之事,就牵涉到了一个敏感的问题。 以何种法统来传续大位? 是朱厚熜过继给大宗,还是小宗取代大宗而传? 更简单一点来说,继任的朱厚熜,该认谁做父? 有人的意见是,为了以示法统传续,当然是应该认孝宗皇帝做父亲,而亲生父亲兴献王,改称皇叔父即可。 就等于将兴献王惟一的儿子,朱厚熜,过继给明孝宗为子,从而正式成为明武宗的弟弟,如此“兄终弟及”以继承皇位。 持此意见者,其中就有时任首辅的杨廷和,乃至后宫那位太后。 朱厚熜当然没有同意,他非但以“遗诏以我嗣皇帝位,非皇子也”为由,坚持拒绝了内阁让他以皇子礼仪,由东安门入居文华殿的提议,宁愿在郊外接受劝进,强使内阁低头,而从大明门入,直接在奉天殿即位。 又在登基之后,不顾朝臣反对,追尊生父兴献王为兴献帝,生母为慈孝献皇后。 并将兴献帝的牌位升袝太庙,排序在明武宗之上——甚至因为太庙祭祀的灵位有限数,世宗皇帝为了给生父腾地儿,竟然把仁宗皇帝的牌位挪出了太庙。 而这场风波中所封的慈孝献皇后,就是蒋克谦祖父的姐姐,也就是姑奶奶了。 大礼议的弯弯绕绕,自然不止于宗祧承继。 其中掺杂着各方的明争暗斗,乃至当时只是因左顺门伏阙而杖毙的大小朝官,就有十余人。 形势之激烈,不可胜记。 无论如何,世宗皇帝最后虽然还是尊了孝宗为父,武宗为兄,但实际上,这一闹的结果,就是小宗夺了大宗。 大宗一脉,几乎所有的勋贵地位,都一落千丈。 可以说,以玉田伯为代表的世宗外戚,就是踩着大宗勋贵的身体做筏得以封爵。 利益冲突,又兼一步登天,难免行事放浪。 之后更有不少装逼打脸、歪嘴一笑的勋贵日常事。 因为这些林林种种的历史问题,当初玉田伯一脉降叙,推波助澜的勋贵,不在少数。 衰落之后,更是破鼓万人捶。 也难怪成国公将蒋克谦推了出来。 本就在文臣中不受待见,又被勋贵中人落井下石,处境可想而知。 正因如此,蒋克谦前面有家族富贵吊着,后面有成国公驱赶着,可以说是身不由己,除了效忠皇室,也没有别的出路了。 这自然不用朱翊钧再花费什么心思压服,态度理所当然地随意了些。 不多时,一名二十岁出头模样的年轻人,身着飞鱼服,跟在张宏身后,亦步亦趋进了殿中。 刚一进殿,就拜倒在地:“臣蒋克谦,拜见皇太子殿下。” 朱翊钧头也没抬,继续抄录着道经。 一心二用开口道:“蒋卿所来,是为何事?” 蒋克谦能著书立说,哪怕是乐理之书,当也不是蠢货。 听了这话,他立马知道,这一答,就要分定君臣。 蒋克谦头埋得极低,回话道:“臣尝闻,锦衣卫乃天子耳目。” “如今大行皇帝既去,嗣君在朝,臣在锦衣卫任事,又值守东宫,理应前来拜见殿下。” 皇太子问的是,他为何而来,是奉了成国公的命,还是为自己而来。 他答得毫无保留,是从成国公那里得了机会,自愿来效犬马之劳。 对于蒋克谦来说,这根本没有任何需要犹豫的。 不说这本来就是成国公的意思,退一步说,哪怕成国公有多余的想法,他都会甩开成国公,牢牢傍上新君的大腿! 玉田伯一脉能否再度振兴,独系于此,他别无选择。 彼时朱希孝见他为难,一再劝他,说这位皇太子胸有城府,输诚必有厚报。 别看他当时一脸勉强的样子,实际上心中便想好,就算这皇位上坐的是头猪,他都要爬过去把马屁拍舒服了。 但凡有一根救命稻草,他都会牢牢抓住! 果然,听了这话,朱翊钧展颜一笑:“爱卿快快请起!你我既是君臣,又是表亲,私下里,就不必行跪拜大礼了。” 这话说的,似乎方才让人跪着答话的不是他一样。 至于这跪礼,明朝历代以来,可以说是立了废,废了立。 私下里或跪或站,都是凭当朝皇帝的喜好,各有为其辩经的,朝臣反正都是无可无不可。 蒋克谦松了口气,起身谦辞道:“为臣才是本分,不敢与殿下攀亲。” 按辈分,先帝与他一辈,那么皇太子得叫他表叔。 他得是失心疯了才敢在这儿攀亲戚,做君上的长辈。 朱翊钧温和宽慰道:“先朝锡赉外戚,惟你们玉田伯家为最厚。” “纵使后辈偶有失格,也不会失了你们玉田伯府的体面。” “往后还要靠你振作才是。” 蒋克谦大喜过望。 他连忙跪下谢恩:“臣必谨记殿下教诲,不敢坠了皇亲国戚的声名。” 两人如同干柴烈火,只是一问一答,就完成了一次政治承诺与输诚效忠。 蒋克谦如今承袭降序,再过一代,这一脉就与平民无异了。 如今能将他捞出泥沼的,只有朱翊钧。 而朱翊钧自然也是很大方的许诺了出去,你们亲戚关系近,底子好,纵然犯了点事,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你好好干,本宫会记得玉田伯一脉的。 蒋克谦听了几乎毫不犹豫,纳头便拜。 他都火烧眉毛了,才不管什么内阁专权,司礼监二心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蒋克谦,从来不缺赌性。 更别说这位嗣君还未登基就开始接触勋贵,俨然有武宗之相,愈发坚定了他的想法。 朱翊钧满意地点点头:“本宫要做的事,成国公都跟你说了吧?” 他并不介意朱希忠只是试探性地入场。 在古文运动、庆历兴学之后,董仲舒被弃之如敝履。 皇帝也不再是那个天人感应、君权神授,理所应当能获得朝臣忠诚的天子了。 如今的忠诚,是需要以利益和人情作为前提的。 当然,退一步说,朱希忠既然都下注了,他还能让人跑了不成? 蒋克谦躬身答道:“微臣明白,今晨我便将人撒出去了,各大酒肆,茶楼,都动起来了。明日太阳落山前,无论市井乡野,都能传开。” 这就是锦衣卫,朝臣最为忌惮的特务机构。 朱翊钧提醒道:“可以慢些,无妨的。” 这也太快了,别人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有问题,除了锦衣卫跟东厂,别的也没这能耐。 时间放宽些才行,显得水到渠成,消息有可能是自然扩散的嘛。 即便是有人起了疑心,可这稍微有些家底的朝臣,都能办到,怀疑对象多了,这水就浑了。 蒋克谦到底是年轻人,看不到这一点,急功近利,失了老成。 蒋克谦缺乏历练,天赋却不差,一经点播立马醒悟,忙告罪:“殿下指点得是,是臣鲁莽了。” 说着,不由余光瞥了一眼这位嗣君。 此前他还对朱希孝的夸赞之词不屑一顾,只以为是成国公有心向皇太子靠拢,故意造势。 如今一番奏对,才惊觉,这位皇太子的城府手腕,几乎让他忘了这位才十岁! 其言辞机锋,老成持重,俨然在他之上,几如长辈。 朱翊钧没在乎他在想什么,开口说道:“还有一事。” 蒋克谦躬身听着。 朱翊钧开口道:“锦衣卫,现在还能刺探到朝臣家里吗?” 特务政治不是不可以,只是得讲究方式方法。 蒋克谦一惊,旋即有些为难道:“殿下,锦衣卫已经不比开国之时了……” 初时的锦衣卫能够水银泻地,无孔不入,那是有太祖皇帝站台。 此后形势就一路急转直下——没了太祖压着,文臣凭什么还要忍受特务政治? 如今的锦衣卫,更类似于一个有刑部职能的禁军衙门。 朱翊钧沉吟了一会,说道:“如此……那你帮我看着点几位阁臣公开的行踪。” “还有张四维,这人给我看紧点。” 他没解释为什么,蒋克谦只需要做事。 蒋克谦低着头,眼神复杂。 门口开个包子铺蹲蹲马车的点,还是没问题的,但是……探听阁臣,这位皇太子比他预想的,更让人惊讶。 他压下心中思绪,一副信心十足的模样答道:“殿下放心,臣回去立刻就办。” 谈完正事,蒋克谦以为自己就该告退了。 没成想皇太子提起了他意料之外的事:“蒋卿,本宫听闻,你在撰写琴谱?” 蒋克谦一愣。 自己撰写琴谱倒不是什么秘密,从他祖父开始,三代人都致力于完成此事,只是不知皇太子提起此事做什么。 皇太子意图不明,他怕言多有失,谨慎答道:“微臣不务正业,让殿下见笑了。” 朱翊钧摇了摇头:“琴棋书画,文艺风雅之事,何谈不务正业。” 蒋克谦顿了一会,面色迟疑道:“微臣可为殿下献曲。” 朱翊钧哑然失笑。 这蒋克谦,把他当什么了。 他笑道:“不必了,倒是爱卿成书刊行之时,可否将底稿赠我?” 底稿? 蒋克谦更是不明就里,不由试探道:“臣成书还有一些时日,恐怕来不及为殿下登基贺礼……” 这揣摩之心就太过了,朱翊钧突然之间就失了兴致。 他有些意兴阑珊,略感乏味地摆了摆手:“且待成书,卿先下去罢。” 皇太子戛然而止,蒋克谦不明所以。 见上方再无动静,只得躬身行礼,心事重重地转身退了出去。 朱翊钧没再说话,静静地抄录着道经。 如今有了锦衣卫,做事就方便多了,蒋克谦本就在东宫当值,召见也方便。 就是这番奏对,反而让朱翊钧有些寂寥…… 蒋克谦所著的《琴书大全》他知道,还知道其流传后世时,已有部分佚失。 明朝像这类佚散的书籍还有很多,其中就包括本朝著作的最高成就——被称为百科全书的《永乐大典》。 朱翊钧既然是穿越,难免抱着留存经典的初心,对这些佚散的书籍,心中早有一个粗略的想法。 虽未掌权,无从实施,但今日总归是适逢其会。 正是有着保留这些经典著作的想法,方才便随口提了一句。 熟料闹了个没趣。 蒋克谦一味地揣摩他的意图,多少让他有些意兴阑珊。 他自然怪不着人家这番作态,毕竟分属君臣,又是第一次见面,这反应才是正常。 朱翊钧只是突然感受到一些无人理解的孤独。 他并不是一个只为争权夺利之人,相反,他有他的追求与理想,纵然这些时日,都在揽权夺势,他也没有忘记自己是谁,为何而争。 朱翊钧,并不愿意被权势、被帝位同化。 可他遍历身边的人。 此前的张宏,把他当作阴谋行事,争权夺势的英宗。 如今的蒋克谦,将他当作暗结勋贵,培植党羽的武宗。 这对于他而言,何尝不是一种羞辱。 若非行大事,必有大权,他又何须在这里整日钻营。 除了他自己,又有谁知道,他眼中岂是只有区区权势,心中岂是只有区区皇位。 这天下王朝三百年的魔咒,而今天下,除了他,又有谁来一试? 蒙元旧事就在眼前,若不扫除积弊,锐意改革,难道又开一次倒车? 西方文艺复兴已近尾声,这三千年华夏之文明,又岂能不进反退? 几十亿年的资源,只够文明一次发展的机会。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从无回旋的余地。 一如这天下耕地,一旦停歇二十年,就会被地质运动,消抹一空。 从人类学会刀耕火种的那一天起,除了继续前进,就再也没有了回头路。 他天命降世,穿越而来,大明朝这舵,除了他,又有谁人能掌? 大厦将倾就在眼前,能开辟前路,应天承运者,舍他其谁!? 只可惜,世上没有人能懂他。 心腹者张宏、蒋克谦,视他如狡人;同道者高拱、张居正,视他为敌手。 朱翊钧,果真是,孤家寡人。 第19章 坊间传闻,异苔同岑 隆庆六年,六月初六,清晨。 …… 今日初六,不但是常朝的日子,也是第三次劝进的时候。 余有丁作为皇太子的日讲官,自然也有凑热闹的份,不得不起个大早。 只因今日劝进,比衙门坐班时穿着要正式些,须着梁冠,赤罗裳的制服,革带佩绶一类的零散配饰也不能落下。 一番折腾下来,若不再早起些,就赶不上巷尾一碗热汤了。 巷尾的羊肉汤馆,余有丁自从中进士,在京城安家后,就开始喝了,到现在正好十年,一直深合他的胃口。 为此,他还特意在笔谈中,为这家店写下了整整一页,留给后世遐思。 这还是他在宋代孟元老的一本《东京梦华录》里得的灵感。 彼时北宋被金人击破,辇毂繁华的宋都顷刻间烟消灰灭,而孟元老在颠沛流离时,频频回首餍足人心的京城。 余有丁眼见自嘉靖以来,天下形式急转直下,倭寇、鞑靼、兼并、财税、军备、地方,一团乱麻,几有日薄西山之相。 若是有生之年,事有不谐,与其事后回忆这京城繁华,不如现在一笔一划记录下来,也好留存当时欢愉之心境。 余有丁将三羽的梁冠抱在怀中,轻轻拨弄了一下,也不知道还要熬几年,才能换成五羽,登堂入室。 虽说五品也没什么不好的,但若是能入六部任九卿,自然是更加海阔天空。 想着,便已经走到了巷尾的羊汤馆。 现在时辰还早,天都还没蒙亮,可有人却比他更早。 余有丁迈步走进门槛的时候,申时行已经喝上了,王锡爵竟然也在身旁。 三人是同科进士,申时行是状元,王锡爵是榜眼,交情当然不浅。 其中申时行任左谕德兼翰林院侍读,也在翰林院当值,再加上本就住的不远,跟余有丁平日去坐班都是结伴而行。 倒是王锡爵,分明在南直隶(南jing)任官,怎么也在此处。 余有丁顺势坐了下来,好奇道:“元驭不在南直隶当值,怎么来京城了,是擢升了?” 元驭是王锡爵表字。 三人作为一榜三鼎甲,都是有阁臣资序的,余有丁如今的日讲官,便是一种勘磨。 就像申时行作为状元,在去年,就充任了先帝的日讲官,虽然先帝过半年驾崩了,但这不妨碍申时行已经有进六部的资序。 但王锡爵就倒霉了,因为得罪了张四维,被迁到了南直隶去了,远离中枢。 大明朝两京一南一北,却有上下高低之分,要是从南直隶迁官至京城,即便官阶不便,也算是擢升。 但王锡爵摇了摇头,否定了余有丁的猜想:“本是公干,但今日劝进,我是被礼部抓来凑人头了。” 余有丁了然。 劝进百官,一波跟着一波,各地方都得抓点人走一遍过场,也是认认新君的脸。 “丙仲啊,人家元驭这般远都到了,你看你,离得最近,出门最晚。”申时行笑道。 丙仲是余有丁的表字。 三人以王锡爵年岁最小,三十六岁,最为直率,脾气也硬。 申时行只大一岁,是同科状元,活泼的同时又心怀景秀。 余有丁四十开外,为人随和。 此时申时行见王锡爵不愿谈起升擢的事,岔开了话题。 余有丁也醒悟,接过话感慨一声:“近来诸事繁忙,实在有些贪睡。” 说罢,他叫来店家,要了碗羊汤。 申时行嘬了口汤,说道:“丙仲春秋鼎盛,还有得忙呢。” 三鼎甲的进士出身,如今积累资序,往后前途无量,自然有得忙。 余有丁知道申时行的意思,却有些无奈,申时行比自己小十岁,状元出身,又勘磨够了资序,可比他官路通畅,却反到来消遣他。 好在是好友,也不把些许消遣当回事。 他把梁冠放在一旁,感慨道:“只是最近司经局事多,还要侍读日讲,一时有些疲累罢了。” 先帝驾崩,新旧交替,司经局作为东宫名义上的属衙,难得有了些正经公务。 这时,王锡爵突然插话道:“说起日讲……丙仲既然作为日讲官,那你可知这位皇太子,是否真如坊间传闻中所说的那样?” 申时行也好奇看来。 余有丁一愣:“坊间传闻?什么坊间传闻?” 王锡爵疑惑道:“你作为侍读官,竟然不知道?我昨日刚一到京城,就听到有人在谈论皇太子了。” 他见余有丁还是一头雾水,不由出言解释道:“坊间都在传,皇太子此前顽劣不堪,尽是些在宫中玩鹰遛鸟之事。” “一副难托大任之相,令两宫与元辅都怒其不争。” “后来得了大行皇帝显灵托梦,一日之间便幡然醒悟。如今不但痛改前非,还奋发作为,进学修德。” “据说皇太子在灵前读书,如有神助,宫中甚至有人见到,当时皇太子身侧帝王虚影,辅习课业。” “而后进步果真是一日千里。” “不但李贵妃刮目相看,就连高阁老,都在昨日赞道,皇太子这几日‘讲学孳孳,懋圣修之益;视朝穆穆,有天表之奇’,令他刮目相看。” “现在街边小贩教训孩子,都在以此为例,说着什么‘你见过半夜三更的四书五经吗?’之类的话,弄得油灯都卖脱了。” “我不在京城,不知这些传闻几分真假?” 余有丁听着王锡爵如数家珍,眉头越皱越紧。 一旁的申时行老神在在,喝着羊汤,并不言语。 王锡爵见余有丁不搭话,不由再度催促。 余有丁无奈,想了想还是缓缓说道:“此前也没这么夸张,至多是有些孩童情状,心思没有定性罢了,哪有玩阴逗鸟这般夸大其词。” “至于元辅怒其不争,先帝托梦显灵,就更是无稽之谈了。” “倒是近几日……确实有些奋发作为的意思。” 小二端了碗羊汤上来,余有丁当即闭口不言。 等到人走了之后,王锡爵追问道:“近几日如何?莫要卖关子。” 申时行眼神飘忽,却也竖起了耳朵。 余有丁喝了口汤,只觉一股暖流入胃,好不舒服。 回味了一会,他才慢慢继续说道:“近几日,皇太子确实一反常态。” “每日去两宫问安,没有半点怠慢的地方,可以称之为纯孝。” “学业上也有了长足的进步,句读朗诵,可谓过目不忘,甚至能举一反三,自行总结出治国修德的道理来,进步之快,当真令我惊为天人。” “早朝我没资格列序,就不甚清楚了,不过高阁老私下称,皇太子举止有度,俨然有天家威仪,想来不是虚言。” 余有丁对于皇太子的聪慧,并没太多感触,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进士出身的,哪个不是神童?皇太子这模样,还真比不得他当年。 他惊讶的反倒是,在于这前后改变之大,令他瞠目结舌。 这等一夜开慧之事,他都忍不住怀疑是否真有所谓先帝显灵了。 申时行端着碗,一时没有动作。 见余有丁说完了,王锡爵才有些惊异道:“如你这般说来,岂不真是焕然一新?” “也难怪坊间盛传,是先帝显灵为皇太子开慧。” 申时行沉默了片刻,终于是按捺不住。 四下看了看,见近处无人,凑近低声道:“会不会有些夸大其词了。” “我听闻高阁老,颇得皇太子孺慕,昨天日讲后,皇太子练完字,还特意赠了一副‘顾命辅政,腹心股肱,为孤师保,肝胆相照’的字帖。” 言外之意,皇太子的名声,会不会是高仪有意吹捧起来的,好彰显自己教育得力,既为内阁站台,也为自己在内阁壮势。 申时行是听了些风声的,最近内阁动作极多,尤其是跟司礼监斗得厉害。 余有丁摇摇头,没多做解释,他知道,朝臣但凡不亲眼见到,恐怕都难相信,这位皇太子如今的风姿气度。 即便是他亲眼看着皇太子转性,都还没回过神,别说外人了。 倒是王锡爵突然开口道:“汝默是不了解高阁老。” “高阁老是我弟王鼎爵的座师,昨日我见我弟时,他与我说起过这事。” “他说,高阁老这些时日,已是多有致仕之意。” “那副字帖,便是两宫与皇太子极力挽留他才写下的,几令他老泪纵横。” 申时行连忙告罪一声,若有所思。 余有丁适时插话道:“往日早朝咱们无缘列席,今日劝进,岂不是正好远远观之?” 这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 王申二人当即会意,连连称是,略过了此事。 一番谈论,不知不觉就吃完了早食。 三人一同往皇城而去。 王锡爵又提起一事:“我昨日还听闻,内阁在议新的官吏考察之法,不知是真是假?” 如今的官员绩效,是有考核的,京官每六年“京察”一次,地方官每三年一次“大计”。 但往往是上官说你好,不好也好;说你不好,好也不好。 没个具体的具体的考察标准,已经逐渐流于形式。 而这次内阁议的,就是这个具体的考察标准。 从先帝登基以后,吏治改革的声音,就逐渐甚嚣尘上。 屡屡有人上书,要求整顿吏治。 无论是内阁朝臣,还是言官,乃至地方,都纷纷奏请此事。 其中有赵贞吉的《三几九弊三势疏》,张居正的《陈六事疏》,甚至连王崇古都奏请过此事。 而此后高拱执掌吏部后,更是将此事推向了巅峰。 仅仅是去年一年,就处置了外地赴任虚报日期领空饷之事;纠劾了宗人府任命派往云、贵、两广等地的官员无能;整顿太仆寺、苑马寺、盐运司三司“奸贪苟且”之事;勒令了公差必须依照规定的期限回京,以至于法办逾期者数十人;定制升迁任期必须到任后才可计算,又借此法办虚报者数十人等。 如此大大小小数十次贪腐案由,陈年积弊,在朝野内外掀起了极大的风潮。 但这些,一直以来都是以吏部上疏,皇帝批阅的形式进行的。 同样没有一个具体的准则,“百官无事可依”。 而今的廷议,就是准备在京察与大计的基础上,施行新的成文明法以革新吏治。 具体而言,就是,如何算合格,如何不合格,如何作为可以升迁。 这,就是如今新政的重点。 申时行官阶最高,消息最为灵通,他点了点头:“内阁早就吹风了,初四廷上就在议这事,昨天也议了一整天。” 王锡爵好奇道:“怎么没个结果?是有阻力?” 余有丁插话道:“没阻力才是怪事了,以前不撞钟的和尚也有香火,现在住持让和尚撞钟,还要监察香火钱,和尚都说,要是这样,还不如还俗了。” 申时行突然冷不丁接了一句:“和尚鼓噪也就罢了,佛祖也不情不愿,阿难迦叶学着念歪经。” 王锡爵一愣,当即醒悟过来,这是说两宫也迟迟不肯表态,司礼监揣摩上意,在廷议上搅合。 他也是人精,想了想就明白两宫为何不肯表态——无他,得罪人啊。 先帝才刚驾崩,就要得罪百官,要是弄出乱子怎么办? 要是和尚们纠集起来闹大了,住持能拍拍屁股致仕,三位佛祖怎么办?未来佛才十岁呢。 想明白这一层,王锡爵反而更奇怪了。 他能看到,没理由内阁看不到才对。 王锡爵斟酌道:“内阁为何不想得周全些再报与两宫?” 新旧交替,宜静不宜动,怎么不再等等? 朝局稳定下来,推行新法也会更顺遂。 余有丁感慨道:“谁知道,咱们官阶没走到那一步,看不到那一层的局势。” 王锡爵摇了摇头,不去多想:“这样也好,这吏治早一日整顿,大明朝多一分喘息之机。” 申时行跟着点了点头,一言不发。 他心中叹了一口气,又回想着昨日座师吕调阳跟他说的话。 张阁老向元辅商议,说考成法考察百官,虽可以整顿吏治,却有伤圣德,还难免“收权于内阁”,待皇太子年齿渐长,未必会应允。 以此说服了元辅,在廷议上推行此事。 申时行并不赞同这样激烈行事,甚至觉得考成法也太过严苛,须知人心如水,非行法家严厉可以令行禁止的。 此事分明当徐徐图之,跬步而千里才能水到渠成,激烈行事如猛药,反噬之大,思之可畏。 只是…… 他的座师吕调阳只是摇了摇头,说了一句,现有激烈行事者,才有他们这些后辈缓缓图之的空间。 申时行沉思至今,愈发五味杂陈。 “汝默快些,别误了劝进。”余有丁唤了他一声。 申时行应了一声,快步跟了上去。 心中却不免想到,皇太子朱翊钧这位后辈,在不在座师说的范畴中? 第20章 积弊成病,勉从劝进 与此同时,慈庆宫中。 …… “什么?你是说,现在的湖广遍地豪族都在私开矿山!?” 朱翊钧几乎是愕然开口。 张宏暗中捏了把冷汗。 这两日他好不容易逮了个去湖广巡税的太监,仔细审问了一番后,今日一早就赶来向皇太子禀报。 但其中内情复杂,他昨日初听了都为之骇然,如今见皇太子这反应,自然更为小心。 他老实回话道:“主子,咱们宫里去的太监也只能管中窥豹,所见,也未必都是真的。” 朱翊钧懒得听这些安慰人的话。 他在殿内来回踱步,思忖着方才张宏所言。 承宣布政使司,也就是所谓两京十三省中省的学名。 湖广,就是十三省之一,多有铁矿、铜矿。 如今张宏竟然告诉他,湖广各州府,非但敢私授矿山给各大世家豪族,还敢明着二一添作五!? 这是何等胆包天? 矿山啊!那可是铁器,兵甲,钱币之源! 私开矿山是要做什么!? 他喃喃自语:“巡抚汪道昆是干什么吃的?” 张宏见皇太子只是喃喃,一时不知道当不当接,想了想还是回道:“殿下,汪巡抚只兼任了兵部尚书的职司。” 言外之意就是汪道昆虽然地位超然,却只有调兵遣将的权力,并不能指画政务。 朱翊钧冷声开口道:“那布政使司呢,也不知情么?” 布政使司衙门,俗称的藩台衙门,乃是掌一省之政,承流、宣播、布政之机要衙门。 比起巡抚,布政使司才是常设的一省掌政衙门。 一省最高职司,要说半点不知情,他是真不信。 张宏斟酌道:“殿下,去年,湖广左布政使孙一正,擢升为顺天府府尹,接任的左布政使汤宾,不是湖广人。” “今年二月,吏部将封验司的何邦奇调任为湖广布政司右参政,三月,又调了一名御史去。” 布政使是一省长官,言语中很明显是说,此前布政使孙一正,是湖广人。 至于吏部调任到地方这事,自然有说道。 但张宏没有说多余的话,这几日相处,他渐渐明白自己侍奉的这位,到底是多么睿智天成。 果然,朱翊钧眉头皱得更紧。 他明白张宏的意思,这是汤宾接任之后,下面还是遥遥以离任赴京的孙一正为靠山,新任布政使汤宾根本控制不住局面。 或许是中枢早发现了端倪——孙一正是升是降还是两说。 也或许单纯只是之后的汤宾上奏了此事。 总之,随后吏部与御史就派人下去了,甚至宫里也派人巡税。 不派人下去自然不行,这不是一纸诏令就能解决的问题。 想指望政情通达,靠诏令指挥地方?那不是治国,是模拟游戏。 别说现在,这事,什么时候都是大难题。 他彼时当职的时候,下面出了天大的事,都要蒙着被子自己处置。 哪怕他措辞激烈让其整改,下面都还是应付了事。 无论大事小事,没有各部司抽调几个人,来个专门的小组下去,就别想把地方的被子揭开。 以如今这交通与信件传递条件,想处置湖广地方,当然更难。 但这派人下去之后,另外两方没了动静,宫里的人干脆被这种屈辱的手段赶了回来。 只怕是这水深不可测。 “孙一正……” 朱翊钧默默再拉了个清单,心中却有些无奈。 这恐怕不是孙一正一个人的问题,这不是一个区区顺天府尹能罩得住的事,其中牵涉必然不止于他。 从中枢的靠山,到从布政司,到地方州府,士族豪强,结成了一张密密麻麻的网。 现在叫糜烂一方,前世,他管这叫塌方。 处置孙一正,还有十个百个,于事无补。 想要澄清吏治,不能捉襟见肘,还是要从顶层设计上入手,大明朝的腐败,实在太严重了——矿山这样私开,过不了几年,就遍地是私蓄兵甲之辈。 但,无论是官吏选拔,还是扫除积弊,都要吏部配合才行。 朱翊钧按着眉心沉思,叹了口气。 吏部在高拱手里,即便他愿意跟高拱共谋此事,高拱也不会让他染指。 这事还是得着落在高仪身上。 等到他登基后,必然要高拱致仕,届时,可以让张居正任首辅,高仪掌吏部事。 自己这些时日攻略高仪,颇有成效,再给他些时日,自己就能躲在幕后,对其施加影响。 还有近日闹得不可开交,一眼便是张居正主张的考成法,也未必不是个契机。 就是以他的眼光来看,还是太过粗糙,简直是虎狼猛药。 自己要不要插手?该怎么插手? 若能借此插手人事,又能像张居正表明他支持新政的态度,也未尝不可。 就是,还需注意手段才是。 “殿下,该去文华殿了,今天是百官劝进的日子。”张宏轻轻唤了他一声。 朱翊钧醒悟。 他抬头看着天色,点了点头。 刚一出殿门,蒋克谦就迎了上来,跟在身后。 这是朱希忠开的后门,很自然地就能让蒋克谦,能随时侍卫皇太子身旁。 哪怕他之后移宫乾清宫,这些人仍然会随侍左右。 蒋克谦才能不算出众,但也颇有长处。 寡言少语,雷厉风行,这几日做事上心,交代的事也没出什么纰漏。 朱翊钧看了他一眼,不由夸了一句:“事情办的不错。” 昨天下午,他去两宫问安的时候,李贵妃就一个劲夸他长大了,明事理了,让她欣慰。 想来是没少在勋贵命妇们面前长脸。 加上日讲上他有意表现聪慧仁厚,天真纯孝的一面,博得不少日讲官的盛赞,就连高仪都忍不住夸了几句。 使得某些士大夫情节深重的朝官,看他的眼神,也逐渐敬服了起来,私下都在感慨他有明君之相。 这内外一起使劲,他在舆论场上,已经获得了不少声望。 虽说看着没有什么实际作用,但无形的影响之大,只能心照不宣。 等再发酵些时日,效果会更加明显。 届时,他就不再是那个情状顽劣,心性不堪的皇太子了,他可以成功将自己与过去的那个朱翊钧割裂开来。 再不是冯保可以使绊子,李贵妃可以强按头写罪己诏,高拱可以随意贬损的朱翊钧了。 甚至于,哪怕他掀桌,也会多出来那么一些个卫道士,为他杀身成仁。 礼制,就是权,声望,就是势。 不急,慢慢来,他还有时间。 接下来,还是得继续对李贵妃施加影响,同时拿下高仪,慢慢渗透人事任免。 能做的事,就多了。 蒋克谦不知道这些弯弯绕绕,他只是坚定地抱着大腿:“为君分忧,分内之事,微臣不敢居功。” 朱翊钧问道:“本宫的几位肱股之臣,最近有什么动作吗?” 眼见他还有四天就要登基了,这些人的动作应该越发频繁才对。 最好是能提前洞察,否则届时来不及插手,莫名被当头棒喝,那才是不妙。 蒋克谦低着头:“正要跟殿下禀明此事。” “高阁老几乎不出户,也无访客上门。昨日倒是出门找了几家书画店,似乎是装裱殿下送的字帖。” 高仪当真是个蛤蟆性子,戳一下跳一下。 都做到内阁辅臣这个位置上了,没人戳他,都还根本懒得动弹。 蒋克谦继续道:“张阁老近日,多与尚书吕调阳,仓场总督王世和,私下来往。” 朱翊钧走前前面,留了个心神仔细听着。 张居正来往的,都是新党之人,暂时也看不出有什么动作的征兆。 “至于元辅,倒是来往官员颇多,有言官韩楫、宋之韩……” 朱翊钧挥了挥手打断他:“门生就不必说了,说重点。” 蒋克谦忙道:“是,殿下。” “还有吏部侍郎张四维,兵部尚书杨博也暗中上门拜访过。” “两广总督殷正茂的儿子,昨日也上过门。” “还有些不明身份的人,臣派人缀过一两个,应该南直隶来的家奴传信。” “此外台谏葛守礼、户部张守直等九卿,也有家奴传信。” 朱翊钧面色凝重。 前几日高拱明目张胆地,将李贵妃令旨顶了回去,他就起了警惕之心。 即便高拱手段差了点,也没道理看不出一旦李贵妃变成李太后,他高拱不会有好果子吃。 可他分明有恃无恐,这不得不让他起疑。 如今又频繁与朝官来往,究竟想做什么? “能知道他们在谈什么事吗?”朱翊钧缓缓开口道。 蒋克谦顿了一下,有些为难。 他小心翼翼道:“殿下,元辅家中也颇为简朴,没几个下人。” 这就是安插不了人的意思。 又是个清官。 朱翊钧面色古怪,怎么感觉,自己反而像个对付清官的反派。 蒋克谦突然又道:“殿下,倒是张四维那边有个消息。” 朱翊钧看向他。 蒋克谦继续道:“元辅似乎承诺了让王崇古入内阁,换取那边交出宣大的军政。” 嗯? 朱翊钧眉头一皱,心中更加惊讶。 什么时候内阁席位能轮到高拱做主了? 高拱专擅到这个地步,真不怕被清算么? 他又准备怎么兑现?真以为他许的诺,两宫会认下这事吗?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你继续盯着。” 多想无益,今日是初六,还有四天,他就该登基了,他倒要看看这些人到底会使出手段。 …… 文华殿,侧殿。 “阁老。” “高阁老。” 高仪来得晚些,殿外诸多官员纷纷与他见礼。 “座师。” 高仪回过头,就看到自家弟子王鼎爵,以及他兄长,那位三鼎甲出身的王锡爵。 他没好气道:“什么座什么师,说了多少遍了,公办的时候称职司。” 虽然责备了一句,但高仪又想起了,那位总在办公时称他先生的皇太子,神情倒是颇为复杂。 王鼎爵连忙认错。 王锡爵也开口道:“阁老,元辅跟张阁老都来了,等着您呢。” 高仪点了点头,告罪一声就往班次前去了。 见他走远,王鼎爵才感慨一声:“兄长,你看座师这性子,是比元辅和张阁老讨喜多了吧?” 方才他二人跟高拱行礼,都没得个正眼瞧。 张居正倒是不咸不淡应了一声,但看样子明显有些神游天外。 王锡爵摇了摇头:“你有这想法,永远做不了实事。” 都入了内阁,怎么可能做个好好先生。 推行新法,性子不强硬点,就等着被糊弄吧。 高仪这性子,不适合在内阁,反而适合回礼部。 他没心情教训自家弟弟,只是静候着那位皇太子。 从来京城开始,耳边就没停止过这位的传言,他倒是十分想看看这位究竟是什么成色。 若是吹捧出来的孬货,王锡爵可少不得要在自家题记里好好记录一番。 只盼,真有传闻中三分成色就好了。 恰在此时,一个太监进了侧殿,跟高拱说了两句。 只见高拱轻咳了一声,百官连忙动作,各自走向自己的班序。 王锡爵知道,这是太子已经入殿,等着百官觐见了,连忙拽着弟弟站回班次。 前两次劝进他没能参与,今日还是第一次见。 “升殿!” 随着一声唱喝,后殿的钟鼓礼乐声慢慢响起。 王锡爵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从侧殿转进了正殿。 只见得殿内两侧麒麟衣,飞鱼服的锦衣卫挺拔威猛,虎视眈眈。 两位纠仪官立在御阶下方,面无表情,检视着群臣。 王锡爵悄悄抬眼,前后看了一眼自己这一列。 啪!啪!啪! 礼乐声中,三声净鞭响起。 王锡爵抬眼望去,那位司礼监掌印太监挥动着净鞭,唱和着什么。 他班次靠后,已经听不清在说什么。 王锡爵只见到,那位身着縗服的孩子身影,端坐在了御案之上。 群臣持笏拜下。 礼部提前知会过流程,王锡爵自然知道该怎么做,他跟着拜下,口中含糊敷衍着:“恭迎皇太子殿下临朝。” “问殿下躬安。” 两位纠仪官已经起身,在班次之中来回走动。 一双眼眸如同鹰隼巡视着百官。 此时哪怕留下一滴汗水,都是丢官罢职的大不敬之罪。 “本宫无恙。” 王锡爵只听到一个略显稚嫩,却沉稳冷静的声音。 听起来倒是颇为沉稳,可惜看不真切。 若不是知道后果,他恨不得踩在纠仪官身上,往御案上看去。 咚!咚!咚! 钟鸣礼乐之声再度响起。 王锡爵才发现,自己一个愣神的功夫,高拱已经出列奏对劝进了。 只见绯袍大员当先举起手中笏板。 王锡爵连忙跟着同僚,慢了一拍地跟着道:“伏以天祐下民,作之君以康四海,父有天下,传之子欲主万年,况讴歌朝觐之咸归望,宗庙社稷之有主。” …… “虽嬛嬛在疚,未忘哀痛之情;然业业万几,当思难大之托,臣等是用局地孔惶,叩阍弥切,愿终陟于元后,始克慰乎群心。” 随着劝进笺词往下,百官的声音逐渐整齐划一起来。 殿后,黄钟鸣动,礼乐悠扬。 殿内,山呼海啸,如雷贯耳。 王锡爵此时本带着看客心态,此时也忍不住脑中一团浆糊,跟着群情一起慷慨激昂。 逐渐含糊的词句,慢慢也跟着宏声喊了出来。 …… “伏望殿下永怀凭几之词,蚤荷受球之宠,阐皇猷而恢帝范,光圣德于日照月临,绵凤历而奠鸿图,延国祚于天长地久。” 念完最后一句的时候,王锡爵背后几乎湿透,却仍然跪服在地方不敢动弹。 王锡爵偷偷抬眼瞥了一眼。 恰在此时,只见那位皇太子从御案之前,缓缓起身。 撇开了大太监冯保的搀扶。 皇太子似乎在俯视着殿内外文武百官。 朗声答道:“卿等合词陈请,至再至三,已悉忠恳。” “天位至重,诚难久虚,况遗命在躬,不敢固逊。” 皇太子顿了顿,殿中气氛更显肃穆。 军民百官静候皇太子答复,殿内没有一点动静,针落可闻。 王锡爵心也跟着这句话停止了动作,一并提到了嗓子眼。 他莫名期待着皇太子接下来的话语。 王锡爵不自在地动了动腰背,想驱逐这种情绪,却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太子德音。 好在,上方终于又说话。 皇太子缓缓吐出几个字,咬字清晰而厚重:“本宫,勉从所请。” 仿佛见证绘画图案的最后一笔,仿佛坠空的物件终于落地,深吸的一口气终于能呼出。 这一句话满足了所有人的期待。 王锡爵不用再跟着众人的节奏,几乎下意识,他便行了三拜大礼。 宏声喊出:“圣朝有续,皇明大幸!” ----------------- ps:晚上凌晨左右有一章加更,为求一下月末和月初的月票,当然,还有周二的追读。 第21章 事核言直,他山之石 早朝劝进后,朱翊钧难得地早退了。 原因无他,今日是慈庆宫清宫的日子。 朱翊钧今夜开始,就会入主乾清宫了。 这些时日,乾清宫早已收拾妥当,停留在乾清宫的大行皇帝梓宫,今日也会挪到别殿。 同样的,慈庆宫的物什也会一一收拢,要么作为圣迹封存起来,要么一并带到乾清宫去。 “这件袄子已经穿不得了,你还带去乾清宫作甚?”李贵妃疑惑地看了眼朱翊钧。 朱翊钧从李贵妃手中拿过那件袄子,在手中摩挲着。 “这件袄子可是娘亲亲手为我缝织,孩儿每每穿在身上,便感觉慈爱温暖,便是穿不得,夜间暖脚也是好的。” 他熟练地拿出母子亲情的杀招,攻略着李贵妃。 李贵妃伸手捏了捏自己儿子的脸,柔声道:“冬日还早,今年娘亲再给你做就是。” 说罢,她还是吩咐宫女将这件袄子封存了起来。 朱翊钧露出笑容:“多谢娘亲。” 李贵妃心中温暖,又不好显在面上,干脆指了指另一堆物件:“这些东西我儿是准备封存起来,还是带到乾清宫?” 朱翊钧顺着看去。 赫然是一堆稚童玩耍之物,什么陀螺,机关之类的。 多是有人授意小太监献上来的,但朱翊钧近来都没正眼瞧过,差点都忘了。 朱翊钧摇了摇头:“孩儿心思装满了九州万方,却是再无心玩弄这些物件了。” 李贵妃满意地点了点头,指挥宫人将其一并封存起来。 “走吧,跟娘亲到乾清宫看看。” 说罢,便拉着朱翊钧的手,出了慈庆宫。 刚一出门,就见冯保带人抬着步辇迎了上来:“娘娘,主子爷。” 李贵妃正要说话,朱翊钧就扯了扯李贵妃的手:“娘亲,咱们母子好些日子没一块散心了,不妨步行。” 儿子说这话,做母亲的自然允了,李贵妃看向冯保:“冯大珰,撤了步辇吧,我与我儿散散心。” 冯保忙使眼色,撤了步辇,安排人在前方净道,恭敬地跟在两人身后。 此时方才入夏,天气还不算热。 母子两人都穿着常服,在紫禁城内缓缓而行。 皇城巍峨壮丽,道路疏阔整净,二人讲讲谈谈,偶尔逗得李贵妃捂嘴而笑,享受着难得的天伦之乐。 朱翊钧假做不经意地回头说了句:“冯大伴,你离远些,我跟娘亲说些体己话,不好给你听。” 冯保本是装作空气跟在身后竖起耳朵,突然被点到,怔了一下,却没动作,反而看向李贵妃。 李贵妃正在兴头上,闻言也是随意地摆了摆手,示意他跟远些。 冯保无奈,只得放缓了脚步。 朱翊钧见他退后,这才放心。 他看向李贵妃,接着方才说道:“孩儿说了这般多了,娘亲有什么烦心事,不妨也跟孩儿说说,孩儿我近日可是跟先生学了不少道理!” 李贵妃好笑地摇摇头:“只要你勤学修德,娘亲哪有什么烦心事,就算有,也是政事,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朱翊钧不服气道:“儿臣怎么就不懂,娘亲是否在为考成法,还有户部不肯把十万两白银入内帑烦心?” 李贵妃意外看了他一眼。 不由带着好奇道:“哦?那就算是,我儿有什么道理要说给娘亲听?” 李贵妃并没有一提起这件让她令旨被封驳的事,就怒上心头,反而饶有兴致看朱翊钧什么看法。 事实上,这几日早就把这事掰扯清楚了。 一来,是先帝屡屡从太仓库、光禄寺库拿银子,又从来不还,公私不分,本就不占理。 二来,还是如今的户部,着实有些捉襟见肘了。 先帝驾崩得突然,无论是陵寝,还是典礼,都是突然增加的一大笔开销,还有正值黄河夏汛期,被工部支走了一批,更别说此前寅支卯粮欠下的军饷,俸禄。 这次高拱出面挡下宫里伸出去的手,也不是他一个人的意思,从工部、兵部、礼部、户部几乎获得了大半朝臣的支持或者默认。 李贵妃知晓轻重,也没把这事闹大。 朱翊钧如今有锦衣卫作为耳目,这些事,自然没瞒过他。 他斟酌了一下,找好切入点,缓缓道:“先说这白银的事。” “娘亲是仁爱长者,必然不会贪恋这十万两,而是怕以此形成常例,让内帑权柄屡被侵蚀,没法交给孩儿一个充盈的内帑,对否?” 不管对不对,先把高帽子戴上,然后把思路带歪——抛开吏部截留银钱的事实不说,要问这怎么充盈内帑,我倒是有点子。 李贵妃想了想,觉得自己哪怕对这银两有点心思,其余也也八九不离,迟疑了一下,还是点点头。 朱翊钧不露声色道:“若是想充盈内帑……娘亲,孩儿倒是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李贵妃一怔:“两全其美?” 朱翊钧顿了顿,在李贵妃疑惑的眼神中,开口道:“娘亲,孩儿举例与您分说。” “娘亲可知,宫中去年贡茶用度几何?” 李贵妃虽然身居高位,却不怎么关注这些事,还是仔细回了一下才道:“一万四千斤?” 这是大行皇帝与她闲聊时说起的,贡茶似乎就是以这个数字为限,再不可多。 其中连赏赐,祭祀,户部,南京所用都包含其中。 朱翊钧却摇了摇头:“娘亲,去岁,足足有八万斤。” 李贵妃愕然:“八万斤?宫中如何用得了这么多!?” 朱翊钧叹了口气:“娘亲,太祖洪武年间,茶叶的贡额不过四千余斤,太祖‘以其劳民’,便置茶户五百家,免其劳役,专事生产,也即是所谓官园官焙。” “但除了这些官园官焙之外,余者各省园户自行生产,再以每斤六分银折征入内库。” “皇考在时,虽定额一万四千斤,但以光禄司的账目而言,内库用茶实则年年增多,到了去年,一年就已经到了八万斤!” “这多出来的六万多斤,可是实打实的三万六千两白银!” 朱翊钧朝身后的宫人太监看了一眼。 李贵妃不是愚不可及之人,立刻明白了,这是宫里的人没少从中拿好处。 多损耗的茶叶,一人分润些,就多出来数倍。 她默然片刻才道:“难怪内帑一直缺银子。” 李贵妃没提彻查这事,总不能什么都查吧,万一真查出什么呢? 她能说出我朝官吏以贪污为生,自然不会对太监抱有什么期望。 只是,她没想到数字这么夸张! 宫女太监们拿两成,甚至三成,她都认了,没想到……竟然是自家拿两成! 一个贡茶就有三万六千两的水分,那么金花、钱钞、粟、帛、茶、蜡、颜料呢? 每年入内帑上百万两可都是耗得干干净净! 朱翊钧点了点头:“娘亲,非止如此,这只是暗着来的。” “还有明着来的,文渊阁中的各类字画,孤本,如今恐怕有一半都换成假货了。” “胆子大些的,干脆就直接盗走了。” 他余光瞥了一眼冯保。 现代那副典藏在故宫博物馆的珍品《清明上河图》,可还盖着这位冯大珰的私印呢。 上面明目张胆写着“虽隋珠合璧,不足云贵,诚希世之珍欤,宜珍藏之”这等话语,可见猖獗到了什么地步。 李贵妃愈发沉默,这才知道这个家不好当。 朱翊钧趁热打铁:“这样下去,娘亲就算硬压着户部,年年给内帑送银子,也不够下面的人分的,咱们还落了个恶人的名声。” “娘亲,户部截用内帑财源之事,孩儿稍后再说,只说娘亲欲要充盈内帑,当真是该节流了。” 他语气缓缓,循循善诱。 但李贵妃突然反应过来一事,她疑惑开口问道:“我儿怎么知道这些事。” 她皱紧了眉头:“是谁私下嚼宫里的舌根?” 这些事连她都不知道,怎么自己不晓事的儿子反而门清? 方才提及的廷议争论、茶法,盗书,涉及到户部、光禄寺、内廷方方面面,可不想谁会随口提及的。 难道是高拱…… 李贵妃生怕是外臣蛊惑自家儿子,派来做说客。 朱翊钧却没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反而是不慌不忙,表情坚定地摇了摇头:“娘亲,《易经》有云,君不密则失臣,孩儿既然为君,受了臣下信任,万不能‘不密’,娘亲所问,请恕孩儿不能答。” 要真学霸王,说上一句“此乃左司马曹无伤之言”,那才是脑子秀逗了。 为上者,就应该能顶事。 李贵妃表情立刻阴沉了下去。 朱翊钧见李贵妃脸色不太好,却丝毫没退缩。 他紧紧拽住李贵妃手,一字一顿言辞恳切道:“母妃,孤,是大明朝新君。” 李贵妃眼神一凝。 自家儿子的反应,完全在她预料之外。 恍惚间,那个带着哭腔认错,怯懦柔弱的儿子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外柔内刚,语气坚定的大明新君。 她此前只是觉得,自家儿子,逐渐变得睿智从容,仁孝颖悟,令她欣慰。 如今却猛然惊觉,内廷的太监,外面那些臣工,见了这副情状的新君,会是什么反应态度。 这就是人心归附?这就是众望所归? 竟然就在她的眼皮底下,偷摸有了班底忠臣,实在让她始料未及。 儿子要是不成器,她心急,如今儿子突然懂事了,心情也还是复杂万分。 她突然体会到了一些,陈皇后眼睁睁看着她母仪后宫的感受。 心思百转,思虑良久,李贵妃总归还是没被权势腌入味,她最后还是缓和了神色,干脆略过此事:“我儿真是长大了。” 朱翊钧松了口气。 他未尝没有以此试探的意思,也是给李贵妃打预防针。 要是尝到权力的滋味,一发不可收拾,那局面就难了,还好,看现在这样子,还是能拎得清。 见李贵妃缓和了态度,他立马讨好地抓紧李贵妃的手:“娘亲,孩儿长大了,才能更好侍奉您。” 李贵妃看着撒娇的儿子,无奈地摇了摇头:“你继续说,这节流与考成法有什么关系,又如何两全其美?” 朱翊钧也识趣地略过了此事:“娘亲,考成法,未必只用于文武百官。” 考成法,不止能督促官员们完成任务,它还天然配套了反腐功能。 张居正的考成法,乃是以六部和都察院负责登记所属官员应办事务的期限,并建立三本账簿。 这些账簿记录了每项任务的预计完成日期,一本留存于六部和都察院,一本送交六科,最后一本呈递给内阁。 按照账簿记录,六部和都察院需逐月检查官员完成任务的情况,每完成一件任务即登记一件,未完成的任务必须如实申报,否则将受到处罚。 看似与反腐关系不大,实则,它自带两个功能,那便是权责分明,以及回执归档! 也就是岗位划分,与台账记录。 有了这两件玩意儿,就能做到上面能有迹可查,下面能有人追责。 贡茶不是多用掉六万斤吗? 都是谁负责?都用到哪里去了? 以前管理混乱,也没记录没法查。 一旦有了考成,权责分明,就能立马梳理是谁负责此事,谁在裸泳立刻暴露,想推卸责任都不行。 同样的,有了台账,每次转移、使用都有迹可循,经了谁的手用了多少,差额一目了然。 出了事上面要不要追责,那就是一言而决了。 这就是悬在百官头上的利剑,同样也是如今阻力如此大的原因之一。 这法子,即便说不上有多完美,也至少是在制度上,迈出了反腐治吏的第一步,至于再往后……步子太大容易扯着蛋。 这就够了,整顿吏治,向来都没有完成时,只要他还活着,这事就不会停下。 魔高一尺,道高二尺,魔再三尺,往后螺旋上升嘛。 李贵妃立刻反应过来:“你想在宫里也推行考成法!?” 朱翊钧摇了摇头。 在核心部门这样玩,哪天睡着了被勒死都不知道,当然得先敲边鼓了。 他斟酌道:“娘亲,此事于内廷过于苛刻,冒然铺开,有碍娘亲圣德。” “娘亲本就唯恐闹出乱子,孩子正要为娘亲分忧,岂能平添负担。” 这也是李贵妃顾虑的地方。 她连外朝的考成法都犹犹豫豫,又岂会同意在宫里推行。 所以,朱翊钧需要打消她的疑虑。 她疑惑道:“那我儿的意思是?” 朱翊钧缓缓道:“娘亲,儿臣有个想法。” “一者,此事太大,不适合冒然铺开,不妨先挑一两处尝试些时日,循序渐进。” 李贵妃追问:“如何循序渐进?” 朱翊钧坦然答道:“宫外,就以顺天府为界推行考成法,此外暂不涉及。” “宫里,就以针工局为例,交给张宏兼领,有娘亲看着,咱们也能看看是否有效,免得被外臣所欺。” “孩儿也好学着一旁督管,累积些见闻。” “如此,虽然时间用的久些,可这样不但能总结不足与错漏,又可以积蓄一批经验之辈,便于后面铺开。” “若无成效,便立刻停止,若是有效,那便可为内帑节流。” 李贵妃向来是喜欢折中的。 要说将考成法铺在两京一十三省,她可能犹豫不决。 但若是说先局限在小小针工局,以及区区顺天府,那她就好接受多了。 ----------------- PS:求下个月的月票和周二那一章的追读。 第22章 哀哀君父,汹汹子民 这就是前世的优秀经验了——试点。 张居正的步子太大了,两宫犹豫不决且不说。 而且真要铺开,以如今的行政力量根本不足以支撑得来下。 有多少不满的官员,会造成多大的麻烦,也难以估量。 焦头烂额,反而蹉跎时间。 即便是强行推广开来,引了众怒,事后反扑,恐怕只有去人留政——届时某人的下场未免有些太惨淡了,朱翊钧不愿意如此。 倒是试点就可控多了,温水煮青蛙嘛。 大明朝最说得上话的几位大佬,无论是高拱,张居正,还是隐于幕后的自己,都是支持考成法的。 区区顺天府,闹出点乱子也在范围内能接受,也没这份能量能纠集起来联名上奏,伏阙哭门。 还有宣称什么辞官归乡,乘槎泛海之类的,也同样升不起太大的声势。 你不干,有的是人干,循吏清流再是难找,一府之地的循吏不信还找不到了。 果然李贵妃听了眸中立刻就泛起异彩,俨然是心动了——这两天卡着考成法,可没少挨清流循吏们的骂。 自家儿子的法子,确实是两全其美。 既缩小了考成法的范围,降低了烈度,又能为宫中节流,在眼皮子底下看效果。 宫中用度本就不少。 既然没地方开源,她也不介意节流,自己两个儿子都还没大婚呢,要让下面掏空了内库,可就枉为人母了。 她想了想,还是本着查漏补缺之心说道:“顺天府倒是没什么好说的,但这针工局,为何不是冯大伴来领这事,他怎么也是司礼监掌印。” 朱翊钧神情一震,好,又到了进谗言的时候了。 他看了一眼身后一脸懵懂,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的冯保。 轻声对李贵妃道:“娘亲,冯大伴既是司礼监掌印,又兼管东厂。还有御马监内卫,内帑,都要从他眼皮下面过,恐怕分身乏术吧。” “况且,就算张大伴兼管此事,冯大伴也能管束的,毕竟张大伴被娘亲点做了提督太监,可每每做事,冯大伴不也亲自过问嘛。” 这冯保,权势过重,宫里积弊他也脱不了干系,而且还对母妃的用人阳奉阴违,母妃啊,看人准点吧。 果然,李贵妃陷入了沉思。 过了好半晌才点头:“我儿说的……确实有些道理。” 朱翊钧松了一口气,这就是李贵妃耳根子软的好处了,谁进谗言都有用。 李贵妃又追问道:“这是其一,那其二呢?” 方才朱翊钧只提了一者,可见还有别的点子。 朱翊钧继续说道:“娘亲,所谓‘试点’是一者,至于这二者嘛,孩儿称之为‘绩效’。” 两宫怕有损圣德,那便施恩吧。 李贵妃奇道:“绩效?” 朱翊钧点了点头:“这考成法太过酷烈,娘亲也知,我朝百官,泄泄沓沓,又大多以贪污为生。” “若是冒然加了担子,又禁绝贪污,恐怕无以为生。”, “或许要出乱子。” 本来躺平不干活,日子过得好好的。 现在弄个什么考成法,不仅让人干活,还不让贪污?岂有此理! 伏阙哭门!必须伏阙哭门! 李贵妃点了点头:“我就是担忧这事,哪怕按照钧儿这主意,暂时只取顺天府,但是看内阁的意思,往后终归是要铺开的。” 朱翊钧很懂领导的心思,求稳嘛。 温水煮青蛙只是开头顺遂一点,一旦铺开,到了临界点,终归还是要串联起来,举着考成法反考成法的。 他开口解释道:“儿臣的意思是,既然怕生乱,不如将其分而划之。” “内阁的考成法,优则升,合格则留,不合格则罢官,简单而酷烈。” “但娘亲,这天下吏官众多,优者几何?能升任的官位又能剩下多少?” “恐怕泰半都在合格与不合格之间吧?” “若是大多只增权责,不能蒙受圣德,恐怕心中怨愤,阻力重重。” “依孩儿的主意,我朝官吏,合格就已是难得了,不妨给予些实惠,赏赐些银两。” “不合格者,以三次为上限,而后再罢黜,留些余地。” “如此既能多些合法收入,德化那些犹豫两难的污吏,又能让二者不能齐心,督促百官尽心做事,。” “白脸由内阁唱,娘亲做个折中的红脸,也好彰显娘亲仁厚圣德。” 朱翊钧一口气说完,都有些口干舌燥。 这一套下来,加了补丁后的考成法,虽仍不是尽善尽美,却能缓解大部分阻力。 增加合法收入这事,势在必行。 高新养不了廉,但是连基本生活所需都保障不了,就一定滋腐——指望所有人都是天生圣人,是不现实的。 保障基本生存的同时,头悬利剑,萝卜加大棒,恩威并施,才是正策。 一味施恩,是助纣为虐。 一味强压,只会被反攻倒算。 不够辩证的考成,早晚会人亡政息。 至于为什么作为绩效,而不是添在本身的俸禄里? 一来是为了显出对比,激励人心,二来,自然是方便随时动态调整,做些文章——这份权力,必须死死捏在他手里。 朱翊钧回头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李贵妃,显然是听进去了,心下也不由暗暗点头。 李贵妃当然听懂了。 不但听懂了,甚至越想越觉得妙不可言! 这样一来,她最担忧的圣德,就不会有损。 本宫都做到这个地步了,你自己不尽心做事,难道还能怪本宫? 不仅如此,还能在清流中获得一个好名声,毕竟这想做事,又不贪污的朝官,可真的是嗷嗷待哺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 “那这奖赏的钱,户部愿意出吗?” 朱翊钧摇了摇头:“娘亲,今年试点的绩效,咱们宫里出。” 李贵妃张了张嘴:“啊?” 朱翊钧解释道:“娘亲,此次户部这十万两,咱们名义上入内帑,却不要钱,就放在户部,用内帑的名义作为‘绩效’。” “我朝在册的官员,有两万八千九百六十三人,顺天府一地,加上针工局,却不过八百余,这十万两作为绩效,以及择优补发欠奉,绰绰有余。” “这钱高拱不是不给吗?宫中用度,高拱还能串联群臣拦着,可若是作为德政之源,百官必然站在娘亲这边,高拱一人,就算铁了心也拦不住。” “用给咱们施恩,总比高拱拿去收买人心好。” 内廷要发钱给朝官,这种人,没人拦得住。 不过,他言语中有所保留,毕竟这个数字是没计算吏员的,否则要膨胀十倍不止。 但还是那句话,饭要一口一口吃,他不是神仙,做不到面面俱到。 大明朝岁俸折银百三多万两,历年实发的,五成都不到,是各级官员不想给自家人发工资吗? 没钱啊! 不改善税法,乃至度田,这些都是治标不治本! 可是无论是什么税法,什么新政,都需要整个官僚体系的配合,跟虫豸一起,怎么搞好新政? 整顿吏治又需要钱,弄钱需要整顿吏治,这就形成了一个悖论。 朱翊钧而今要做的,就是在这个悖论上开个口子。 用小成本,慢慢推动吏治改革,再用吏治改革的成果,来推动新法,从而形成一个良性循环。 当然,这话就不必跟李贵妃说了。 朱翊钧见李贵妃不搭话,继续说道:“这样一来,既是咱们的名声,又能让娘亲在高拱那里扳回一城。” “反正若是考成法不好使,咱们来年不出了就是,若是好使,这内库一年省下来的,都不止十万两。” “待到考成法行之有效地铺开之后,且不说节流省下来的银钱,往后必然也不会少了开源的手段,届时再与户部商议如何支出便是。” “咱们总归是不会亏的。” 一个贡茶,就有三万多两的猫腻,考成法哪怕只有三成功效,省个一万两,那其余金花、粟、帛、茶、蜡、颜料各种名目,各自节流一些,怎么都不止十万两了。 你说连三成治腐的功效都没有怎么办?这么不给面子,不杀人还留着干什么? 没必要跟深宫妇人算政治账,模棱两可地算算经济账才是对症下药,考成法推下去,对各方都好。 他再度抬头看了一眼李贵妃,却仍然见其没有反应。 朱翊钧实不知,这下李贵妃是真的失语了。 她不是没听懂,更不是不同意,她只是惊讶。 自家这儿子……简直是天生的帝种! 胸有韬略,多谋善断!这是她脑海中萦绕不去的词语。 她一个平民出身的妇道人家,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却也见识过先帝处理政事。 哪次不是愁肠百结,唉声叹气。 从未见过这等羚羊挂角的手腕,简直令她惊叹。 这感觉,她只在那些阁臣身上见过,一如当年的严嵩,之后的徐阶。 其余什么李春芳,高拱统统都排不上号! 这份天资权谋,恍惚间,有世宗的风采,这就是隔代亲? 不同的只是,世宗是把权谋用在御下,而自家儿子,是用在跟自己探讨大政上。 从这一刻开始,她终于深信不疑,那日自家儿子说的冥冥中见到了先帝,必然是确有其事。 先帝显灵!祖宗显灵啊! 这苗子,若是好生教导出来,做个明君……往后青史上,自己的事迹,也会多上几行字吧。 不经意间,眼眶都湿润了些许。 “娘亲?娘亲?” 李贵妃回过神来。 见朱翊钧在唤自己,连忙别过脸去,假装无事说道:“此事咱们说了也不算,还是得下内阁议论。” 别说她贵妃令旨才被封驳了。 即便是皇帝下旨,不经由内阁拟票,那就是中旨,流程上就是不合法的。 高拱行事激烈,未必不会一意孤行,干脆无视她——李贵妃只以为考成法是高拱提的。 朱翊钧却信心十足:“娘亲放心,这法子我也与高阁老说了,其中漏缺,高阁老也建议颇多,想必,他会说服元辅的,不必娘亲下旨。” “对了,娘亲也莫要跟人说起是我的主意,孩儿毕竟年岁尚浅……” 高仪是一个很好用的借口,朱翊钧很自然地无中生有了。 不过也不是骗李贵妃,他只是打算先说服高仪,再让高仪出面。 高仪这种道德君子,晓之以大义,是最好说服的。 李贵妃看着他意气风发的样子,眼神充满了欣慰。 …… 隆庆六年,六月初七。 此时距登基大典也就三日,紫禁城中奔走忙碌的身影也多了起来。 但是都影响不到朱翊钧。 他仍然是有条不紊地发育着,强身健体、爱护口腔、讨好李氏、积累名望。 清晨,朱翊钧到文华殿日讲的时候,少了两名侍读官。 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马自强、陶大临,二人去跟礼部准备即位大典的礼仪,以及先帝的谥号,日讲这边只能告了假。 朱翊钧对这两人印象不深,也没放心上。 相互见礼之后,朱翊钧熟练地走到高仪身前,拽住高仪的手,就往里走。 “来,给先生赐座。”说着,他又扭头看向高仪,“先生,今日讲哪一篇?” 高仪现在已然不再抗拒这套连环招。 很是自然答道:“殿下,是尚书的梓材篇与召诰篇。” 朱翊钧点了点头,扶他坐下,而后才回到案前端坐。 他有意展现一定的聪慧,尚书的背诵进度也是极快。 这六七日见,就已经学完了商书,已经是到了周书。 甚至出现了刻意吹捧他的讲官,在外吹嘘什么皇太子一目十行,过目不忘。 其实这进度只能算略快,一天两三篇二百字的文章,对于他而言,背诵起来着实不算吃力,他前世七岁就能一天背七八首诗了。 高仪半边屁股坐在矮凳上,心中也是颇为自得。 谁不想教出来的弟子,都过目不忘,举一反三呢? 眼下皇太子跟着讲读官诵念经典,停断句读,不超过两遍就熟练了。 进讲释意,也了然于怀,往往还能对诸位讲官不同的释意有着不同的体悟,引申到自身做人治政上。 一个聪明的弟子,一位尊师重道的学生,一名仁义孝顺的君主,几乎符合了高仪所有的念想。 高仪看着御案上或诵读,或冥思,或恍然的朱翊钧,不自觉捋着胡须,露出笑意。 这样的学堂,简直是享受。 还是一旁的讲官在耳边轻声低语了一句,他才发现已经午时,日讲已毕了。 高仪赶紧起身,上前两步:“殿下,今天的日讲,就到这里吧。” 其余讲官一同起身行礼。 高仪都准备顺势离开了。 却听上方传来皇太子的声音:“先生留步。” “今天日讲,我颇有些心得,先生不妨与我一同用膳,也好为我指正。” 高仪愣了下。 参食用膳,向来都是极享荣宠的朝官才有的待遇。 先帝在时,也只有高拱享受过。 如今竟然落在他头上,一时有些失措。 他连忙拱手,正想拒绝,又迎上了皇太子满是期盼,人畜无害的眼神。 高仪拒绝的话,到嘴边鬼使神差地变了样:“殿下有研学之心,臣安敢不从命?” 随后就稀里糊涂地被朱翊钧拽着手,带到了用膳的厢房。 “先生,我正值孝期,所用稍显寡淡,先生不要介意才是。”朱翊钧歉声道。 高仪不以为意,他早过了口腹之欲的年纪。 能够参食用膳,哪怕是啃谷草,他都能乐在其中。 “殿下莫要折煞了微臣,君上天恩浩荡,臣惭愧。” 话虽如此,他也只当是客气话,宫廷奢靡无度,再是孝期又能差到哪里去。 但直到看着御膳端上来的时候,他才有些愕然。 皇太子所用午膳,竟然只有区区八道菜。 高仪进士出身,自然是看过《南京光禄寺志》的,当年简朴如太祖,午膳也有24道。 哪怕拿近的说,先帝为世宗皇帝守孝时,午膳都在二十七道之多。 如今这位皇太子,竟然简朴到这个地步? 难道是被内臣所欺!? 朱翊钧看出了高仪的疑虑,温声解释道:“先生不必多虑,削减御膳,是我的意思。” 说句实在话,这么多菜,他本就吃不完,何必浪费。 身居高位多年,对这点口腹之欲,早就没了执念,机关食堂六菜一汤,就满足了。 他继续说道:“皇考尸骨未寒,仅是素食,又岂能表心中哀思?” “再者,几位先生曾说,而今天下民生凋敝,百姓困苦,常有食不果腹之人。” “本宫作为君父,岂能独让子民受苦,自己奢靡无度?” “如此,既能为我父皇积些福泽,又可表与百姓共苦之心意。” “倒是让先生见笑了。” 高仪听着朱翊钧带着腼腆,娓娓道来,只觉胸闷堵塞。 他不愿意去想这位皇太子,是不是有作秀的成分。 作为一个古板的士人,他眼睁睁看着一位君上能做到这个地步。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都是侥天之幸了。 总好过那位口口声声,四季常服不过八套,却奢靡无度,视百姓如草芥的世宗皇帝。 高仪忙低下头,掩饰情绪:“百姓困苦,是内阁有罪,是臣有罪。” 朱翊钧摆了摆手:“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昨日方才接受了劝进,他这时候小小地不循礼制,说一声朕,也无伤大雅。 他看向身侧值守偏殿,张宏的干儿子,以及侍立一旁的蒋克谦,来回使了个眼色。 二人识趣驱退了左右,站得远远。 朱翊钧伸手请高仪落座,真心实意,言辞恳切地开口道:“先生。” “国家二十九年来,久不见恤民之实政矣。横征暴敛,糜烂骨肉于边防;田盐茶酒,竭尽脑髓于鞭扑。” “汹汹止见似仇雠,哀哀谁人是父母,致我百姓,苦极无告。” 他顿了顿,叹息道:“先生……是孤有罪,是我朱明皇室有罪。” 第23章 如梦方醒,金杯共饮 这番话,朱翊钧可谓真心实意,既登大位,无能,就是一种原罪。 高仪连忙避席起身:“臣……” 朱翊钧打断了高仪:“先生请坐,这是我肺腑之言。” “今天日讲《梓材》,诸位讲官说的,我深以为然。” 朱翊钧捻起一根筷子,不顾仪态地敲着碗沿。 叮……叮…… 口中缓缓吟诵起来:“无胥戕,无胥虐,至于敬寡,至于属妇,合由以容。” “王其效邦君越御事,厥命曷以?引养引恬。” 吟完这两句,朱翊钧放下筷子,不等高仪开口。 继续道:“余探花解释得最好,所谓引养引恬,便是使百姓长养,使百姓长安。” “我既为君父,焉能不将百姓铭感在怀?” “先生,孤,不愿做‘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 高仪默然,思绪飘散失神。 他怔怔地看着皇太子,脑海中陡然浮现出一句诗——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这一刻,高仪仿佛回到了二十岁,看到了当年求学时,钱塘县那简陋的学堂,看到了当时挥斥方遒,指点山河的自己。 那时的他,就是想着,有朝一日为官,必要如何如何。 那时的他,就是想着,登堂入室,定能如何如何。 区区生员,整日与同窗剖解邸报,谋划天下。 那个最可笑,也是最热血的年纪,他也曾意气风发。 回过头来,转眼已经年过半百,垂垂老矣。 他几乎快要忘记,自己的热血是什么时候凉掉的了,又是为何而凉。 哦……是贪墨横行,结党营私的官场朝堂,是扶持严嵩揽财,罔顾黎庶的世宗皇帝,是整日蜷缩在后宫饮服虎狼之药,索取美人的大行皇帝。 到今日,真是恍然若梦。 此时他看着皇太子,一如看到彼时的自己——心怀天下,少年热血。 高仪突然理解,自己当初那位辞官归乡讲学的先生,为何在窗外看着他们议论国事,会露出那种眼神。 他静静看着朱翊钧,心中翻腾不已,鼻腔都渐起酸涩。 哀哀谁人是父母,致我百姓,苦极无告…… 高仪心中再度重复起这句话,高仪几乎忍不住老泪纵横。 什么是君父?何为父母官?谁称子民? 这本不需要多言的问题,在如今这个世道,已然成了空中楼阁,海中蜃境。 以至于百姓也迷惘不已,君父在哪里?父母官在哪里?他们的困苦又能向谁求告? 都说童言无忌,赤子之心,皇太子这番吐露胸怀,比他意想中,更为仁善敦厚,如同一块璞玉,内蕴神华,光彩照人。 为君为父,心念百姓,他高仪侍奉两朝,终见圣君耶? 高仪难止哽咽,诚心拜下:“殿下仁德,实乃国朝之幸。” “只盼殿下毋忘今日所得,日后恤养百姓,与民休息。” 这番话,多少有些不顾礼节,哪能向君上说什么毋忘今日语? 但高仪以士自居,实在抑止不了这股冲动。 这不是臣下对君的劝诫,也不是先生对弟子的要求,这只是一名士人,听到志同道合之言,对知己的勉励。 朱翊钧连忙伸手虚扶高仪,感慨不已。 礼制杀伤力,对于这些古板的士人而言,实在太强了。 即便他只是稍微作出称职皇帝的模样,就让老人家感动不已。 上千年的文化惯性,根植于人心,当真有势不可挡之力。 可惜,事情都是一体两面的,如今自己利用起来得心应手,可等以后他推行新法,礼制同样会成为绊脚石,又臭又硬。 朱翊钧摇了摇头,将胡思乱想甩出脑海。 继续循循善诱:“君无戏言,本宫或不敢忘,日后必定引养引恬。” “倒是如今,本宫德凉幼冲,见识浅薄,这布道治政、赡养百姓之事,还是要多多仰赖先生。” 高仪面对皇太子的殷殷期盼,只觉目光似有千钧之重:“臣微末学识,才能不及中人,不过是以卑鄙之身,窃据高位。” “殿下睿智天成,英明能辨,假以时日,才能必然远超微臣。” 高仪既是谦辞,又是自嘲。 他如今身在内阁,登堂入室,可以说是万人之上,大政在手了。 可他做了什么呢? 什么都没做。 既没有践行少年时的志向,也没有遵行士人兼济天下的操守。 他这后半生,当真可谓是,尸位素餐。 朱翊钧摇了摇头,带着一丝哀思之情:“当日,我皇考宾天之前,托孤辅政于先生等三人,还请先生莫要自谦。” “元辅是我皇考的先生,彼时我皇考曾执手泪眼与元辅说,以天下累先生。” “如今,我德凉幼冲,我的先生,难道不愿为我所累吗?” 朱翊钧左手天下黎庶,右手先皇遗命,以圣君姿态,一再动摇着高仪的心神。 高仪嗫嚅了一下嘴唇,显然有些吃不消。 他神情动容,感慨至极:“天恩浩荡,臣必不敢负。” 朱翊钧这才展颜。 他款款落座:“先生快坐下吧,午膳都快凉了,不要暴殄了天物,粒粒皆辛苦。” 高仪情绪一时难以收束,只得一言不发,坐了下来。 席间,朱翊钧又不咸不淡地请教了一些学问上的问题,一副热心求学的姿态。 几次挠到高仪痒处,引得他不顾仪态,唾沫横飞。 朱翊钧眼见火候差不多,不着痕迹开口道:“先生这孝之一字,解得好,我当好生践行。” 说罢,他幽幽一叹。 高仪疑惑问道:“殿下何故叹息?” 朱翊钧娓娓道来:“先生有所不知,大行皇帝嘱咐我孝事两宫,我却常常做得不好。” “近日颇见我母妃心烦意躁,必是有烦心事。但我问及,母妃以政事为由,怕扰我学业,不让我知晓。” “母亲有忧虑,我不能排解,先生,我这样,难道还能说孝顺吗?” 皇太子这一提,高仪立马明白说的是什么事。 近日来,廷议两大难处,一曰考成,一曰内帑,都与李贵妃处闹得不太愉快,颇有些相持不下的意味。 但如今皇太子提起,高仪却觉得有些难堪。 所谓为尊者讳,又涉及内外斗权这些阴损之事,给小孩子讲,总归面上不好看。 朱翊钧见他犹疑,一脸单纯问道:“先生,朝堂上究竟何事惹恼了我母妃,先生可否全了我这一片孝心,就在这里私下告诉我?” 高仪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朱翊钧连忙劝道:“先生,我那母妃,受冯保蛊惑深矣,就怕是受了上下蒙蔽,才与朝臣不愉快。” “先生说与我听,我还能从中调和一番,难道不是两全其美?” 高仪顿了片刻,觉得似乎有几分道理,皇太子出于孝心且不说,倒是这李氏,居于深宫,外臣只能通过奏疏进言,反倒是他这学生,侍奉身前,若是有这个心,还当真能调和内外。 他想了想很快就说服了自己。 “殿下有所不知,如今内外正为两事搅扰不休……” 高仪一五一十地将事情道来,他还以为朱翊钧一无所知,说得颇为详细。 朱翊钧听罢,皱着眉头追问道:“这十万两,元辅是不准备移入内帑了吗?” 他明知故问道。 高仪连忙解释:“自然不是,如今礼部大典,工部修陵寝,黄河夏汛,各自紧急支走了一批银子,户部捉襟见肘。” “内阁的意思是,等夏税收上来,再将银子移入内帑。” 朱翊钧哦了一声。 很是通情达理:“既然事出有因,我倒是可以好生劝劝我娘亲,如今正当相忍为国,共克时艰。” 高仪再度为新君仁厚感动不已。 只见朱翊钧说完这事,又迟疑道:“倒是这考成法,有些难办……似乎,颇伤圣德。” 伤圣德,就是得罪人。 高仪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他不禁感叹自家弟子这份敏锐的政治嗅觉以及人心察悟。 仅仅是听他简略说了一遍,就立马察觉其阻力。 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有矫饰,只能无奈点头:“确实有些疑难。” 这就是后宫监国的坏处了,没有这份担当。 老子云,受国之诟,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天下哪有当政者不得罪人的。 汉光武帝不得罪人,史书上显得光芒万丈,这恰恰说明他有该得罪人的事没有做。 子贡问孔子:乡人皆好之,何如? 子曰:未可也。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不善者恶之。 人人都说他是好人,比不上好人说他好,坏人说他坏。 可惜,李贵妃是不懂这个道理的。 这也就导致了考成法一直推行不了,除非,有人能替她担下这个恶名——高拱正在准备当仁不让。 可惜,为尊者讳,高仪不能讲这些话说给皇太子听。 朱翊钧沉吟片刻,纯洁无瑕的眼神看着高仪:“先生,考成法是治国良策,对吗?” 高仪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殿下,如今吏治虚应故事,泄泄沓沓,贪腐横行,必须要治一治了!” 张居正的考成法,他是仔细参详过的,一旦落实,必然能有效澄清吏治。 至于有多大成效,就看各方能否和衷共济了。 听了高仪的话,朱翊钧用力地点了点头,坚定道:“先生既然这样说,那必然没错,为大明计,我定会说服我母妃!” 说着,他又赧颜笑道:“就是这考成法,太过激进,若是能让元辅与我母妃各退一步,那我便更有把握了。” 高仪大为感动,又为自己无意中利用皇太子影响后宫,而感到些许羞愧。 他深吸一口气,信心十足道:“殿下若能知晓贵妃娘娘的想法,我定能说服元辅。” 作为辅政大臣,他说话的分量不用多言。 高拱再强硬,张居正再坚持,那就是不识大体了,他高仪,也不是没有锋芒的! 朱翊钧大喜过望。 他开口道:“既然如此,本宫用过午膳,便去劝一劝我娘亲,有了结果,再遣人告知先生。” “为说服我娘亲,或许有所改动。” “届时元辅和张阁老处,还要先生多担待一下了。” 高仪昂首以对,点了点头。 …… 一直到高仪结束今天的坐班,他都还在回味今日与皇太子的参食分膳,以及一番奏对。 刚一到家,他就迫不及待进了书房,坐在案前,提笔将今日事情记了下来。 他或而回忆,或而措辞。 “以大义表赤心……” 就这样伏案疾书,下笔如有神。 一气呵成,直到末尾,高仪顿了顿,思考着如何落笔。 一时想不出如何收尾最是合适。 笃!笃!笃! 高仪正沉思着,突然被敲门声惊得回过神。 “老爷,宫里有人上门。”门外的老仆出声说道。 高仪连忙站起身,迎了出去。 到了门口,才看到,竟然是皇太子的大伴,张宏,亲自上门。 身后还跟着一名小太监,捧着什么物件。 高仪连忙道:“张大珰快请进。” 张宏往里走了两步,站在院内就停住了,满脸笑容开口道:“见过阁老。” “最近云南送来了荔枝,今下午,太子也跟贵妃娘娘请了恩典,分赏各部司三品以上官员。” “咱家还有别的地方要去,就不叨扰阁老了。” 说罢,他做了个手势,那小太监便捧着盘子,递了过去。 高仪连忙谢恩。 他看着老仆接过,才看到盘上垫了冰块,透着冷气。 一颗颗饱满圆润的荔枝,盛放在一件金色的杯盏之中。 高仪使唤老仆换器物取出。 张宏连忙阻止了他:“阁老,这杯盏是皇太子的物件,昨日慈庆宫清宫,太子说太过奢靡,便想封存。” “今日,转了念,说藏富于宫中,反而暴殄天物。” “太子仁德,便求了贵妃娘娘点头,把这物也赐给阁老,也好贴补家用。” 高仪怔愣,正要说话。 张宏已经笑着见礼,领着小太监出去了。 高仪看着张宏离去的身影,抬起手,欲言又止。 过了片刻,他迟迟没有开口。 仿佛凝滞在了院中。 那老仆不敢打扰,正要将那盘子收起,放到书房中去。 高仪终于出声。 他放下了抬起的手,喟然一叹道:“让我来吧。” 老仆知道自家老爷想事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应了一声就退了下去。 高仪默默地将那盘子端进了屋内,放在书案上。 对盛放荔枝的盘子,略微摸索了一下,在隔布下面拿出一份短笺来。 上面写着李贵妃云,什么“试点”、“绩效”之类的话语。 但他没有仔细去看,只是扫了一眼就放在一了一旁。 反而是目光灼灼地看着那一盏金杯,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恍惚中,他仿佛看到了皇太子的面容。 自家那位弟子,正一脸正经地向自己举杯而邀。 “先生,金杯共汝饮呐。”皇太子似乎如此说道。 皇太子……是在取太祖故事的前半句,向他表明心迹吗? 他高仪,此生真能君臣相得乎? 顿默良久,他才看向刚才还未写完的题记,以及还未干涸的笔墨。 似乎是心中一动,高仪终于有了动作。 他缓缓提起笔,盯着方才题记的结尾。 挽住衣袖,缓慢而慎重地下笔,记下了最后一句:“……是故,天心只吊圣人,名臣必待真主。” 第24章 和衷共济,求同存异 隆庆六年,六月初八。 …… 紫禁城的殿阁都是红墙青瓦,飞檐翘角,要是各殿有数进,那更是层层叠叠,廊腰缦回,主打一个堂皇大气。 倒是处于东边的内阁,对比之下,显得有些小家子气。 内阁大堂位于午门内东侧,在文华殿南边不远处,只有几处矮小的阁楼。 可就是这么一处略显小气的殿阁,却是如今大明朝权势汇集之地。 内阁的阁门上,高悬世宗所留圣谕,曰:机密重地,一应官员闲杂人等,不许擅入,违者治罪不饶。 阁中正间恭设孔圣暨四配像,旁四间各相间隔,而开户于南,作为阁臣办事之所。 往日里,三位阁老都是各自值守一间。 今日一早,各自的值房内都空无一人,倒是某间公房紧闭,不时传出三人的声音。 “所以,我的意思是,如今新旧交替,不宜动作过大,先在顺天府试行一番,最是稳妥。” “九层之台,起于累土。” “待到顺天府这边做成了,届时再推到各个布政使司,才可水到渠成。” “而且,这样在两宫以及各位臣僚那里,阻力也小一些。” 高仪说罢,呷了口茶。 他宦海沉浮多年,也知道该怎么做成事,昨日与皇太子议的事,自是不会和盘托出。 他只将李贵妃的退让,说成自己的考虑。 谎称为了促成考成法,不得不做出些许退让,好尽快推行。 所谓“绩效”,是为了团结百官,所谓“试点”,是为了说服两宫妇人。 如此徐徐图之,都是为大政计,相忍为国。 高仪又抬眼看着两位同僚。 只见高拱皱眉沉思,张居正斜看房梁。 他很有耐性地等着两名同僚的答复。 对此,他还是颇有自信的,昨日他看了皇太子传给他的短笺,就估摸着此事应该稳妥了。 李贵妃怕闹出乱子,提出了这个所谓“试点”的法子,着实让高仪有些惊讶,很难相信这是深宫妇人的见识。 如他方才所言,虽然耗费的时间久了些,但确实更为稳妥。 处置起来游刃有余,还便于日后扬长避短。 还有这“绩效”一事,也颇有几分仁德,他高仪虽然是安贫乐道惯了,但这份情,却不得不代天下清流拜谢了。 不知道皇太子是怎么说服李贵妃退让的,这效果,倒有调和阴阳内外的感觉了。 这一套下来,高仪自觉是比他们此前议论的考成法更为完善,他有信心能说服两位阁僚。 他刚想到这里…… “这什么‘绩效’,本阁不同意。”高拱突然道。 “‘试点’一事,恐怕,值得商榷。”张居正缓缓说道。 两人不约而同地开口,先后否了这两事,不由对视一眼,又分开视线。 高仪虽然有信心,但也知道不会这么轻易,是故脸上并无多余表情。 他不露声色问道:“这是为何?哪里不妥当?” 张居正颔首,示意高拱先发表意见。 高拱也不客气,直言不讳道:“子象此举,与贿赂同僚有何区别?” “若是新政都靠着贿赂同僚的法子来行,那不成了贿政了!?” “再者说,户部哪有这么多银两?” “去岁三百五十万两折银的应支俸禄,都只拿得出一百一十万!” “你现在还弄什么绩效,现在可不是洪武年间正官不过两千的时候了,如今两万八千张嘴,你喂得饱吗!?” “什么布仁施德,借口罢了,本阁不也靠着这点微薄俸禄过了几十年?” “凡是贪污的,就是欺天虐民,就是有悖臣伦,合当剥皮萱草,哪里还需出钱怀柔!” 高拱说话不带喘气地一连串吐出,嗓门极大,态度也很坚决。 而后又冷哼一声:“子象,可莫要行差踏错,为贪官污吏说话。” 高仪知道高拱的臭脾气,也不跟其计较。 议事,总要讨论起来,才叫议事。 为此,他也早有准备。 高仪从袖中掏出一叠书稿,起身走到高拱面前,递了一张。 又给张居正送了一张。 这才回了座位,缓缓开口道:“这是我从户部存档的公文中整理出来的,两位且看看。” 各部司的奏疏,公文,惯例要在内阁与六科留档。 二人见高仪做了功夫,也很是仔细地浏览了起来。 趁着二人看阅的功夫,高仪继续说道:“这是我朝九品十八级,朝官地方官员的俸禄。” “元辅方才说,倚靠俸禄过得好好的,自然是没错的。” “可是,除了元辅的德行操守之外,需知,元辅贵为少师,三孤之职,从一品官身。” “年俸252石,折银有151两,哪怕欠奉,去岁也发了一半下来,偶尔还有宫中赏赐例银。” “自然够用。” “可低品官员呢?两位不妨看看。” 高拱脸上渐渐有些难看,却还是顺着往下看。 张居正也从善如流。 只听高仪继续道:“不说什么从九品了,但看我朝正七品,各县的县尊们。” “年俸31石,折银不过19两!去岁欠奉,地方七品发了六成,京官只发了三成,二位不妨算算能有多少。” “更别说都不是实发本色,其中折宝钞,又得砍去一大截。” “这还是咱们发出去的,中间兜兜转转,到手有几两碎银?” “我隔街的张屠户,一月只卖肉能得三两,一年都有三十多两!” “元辅,区区七品,哪里这么多大儒圣人?” “一县之尊,在县内几无掣肘,却连个屠户也不如,日常饭饮都不足,这不是逼着人家伸手吗?” “这考成法下去,各省府要么继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么就境内官吏裁撤大半,这新法,就败坏了。” 高仪言辞恳切。 高拱默然片刻,终于不复方才的强硬:“好了,子象不必说了。” 他叹了口气,终于吐露心声:“我是吏部尚书,你说的这些,我焉能不知?” “实在是……没钱啊。” “今年收上来的税,南直隶留了三成,给东南抗倭;山西布政司的税,尽数运往宁夏边镇;大行皇帝要修山陵;黄河汛期又将至;还有宣大嗷嗷待哺,要钱的地方我数都数不过来!” “太仓库,快要空了!” “否则何至于连内帑的钱都挪用了?” “子象,好话都会说,咱们做事需实际些,此例不能开。” 高拱卸下那副强硬的外壳之后,这位权倾朝野的首辅,同样显得这般无力。 不到他这个位置,当真不知这个家有多难当。 吏部在册的官员两万八千人,哪怕能只给一半发绩效,一人哪怕十两,就要近二十万两。 这还是不算吏员的,他哪里找这么多钱?大明宝钞吗?那都成厕纸了! 真以为国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隆庆元年,户部尚书马森一上任,发现太仓的存银仅够维持三个月,京仓的存粮仅够维持两个月,吓得要致仕。 换了张守直任户部尚书,一合计,发现朝廷一年的收入,仅有二百三十万两,而支出却高达四百四十万两。 甚至忍不住说了句“国计至此,人人寒心”。 当初大行皇帝问太仓库要钱,群臣纷纷上奏劝谏,难道只是搪塞? 今年年初,广东的殷正茂来奏讨要军饷,高拱应了二十万两,现在都没给出来! 财政这个地步,怎么可能还给官员加薪俸? 高拱只觉得高仪异想天开。 若是考成法非要靠贿政才能推行,那还不如不推行了。 高拱的态度很坚定——苦一苦百官,骂名他来担。 对高拱这个态度,高仪早有准备。 他绝口不提这钱谁出,就是明白进二退一的道理。 若是直接提这钱内帑出,还怕高拱疑心是内廷要插手官员的俸禄财权。 高仪顿了顿,假做迟疑道:“元辅……依我看,等夏税收上来,那十万两,也不要还给内帑了。” 高拱皱眉:“何解?” 高仪面色颇为犹疑:“我的意思是,请示两宫,将这笔银子,作为‘绩效’之用,如何?” 高拱听罢,自嘲一笑。 他摆了摆手:“两宫妇道人家,一毛不拔,还有冯保从中作梗,莫说不还了,即便是晚上一季,都恨不得吃了我,子象这是痴人说梦了。” 高仪正欲说话。 张居正突然插话道:“元辅,以我之见,未必不可行。” 高拱疑惑转过头,看向张居正。 张居正失笑道:“子象不是颇得皇太子孺慕吗?子象不妨与皇太子陈说利弊,叫皇太子给两宫吹吹风,这内帑,也毕竟只是两宫替人看管的。” 说罢,他有些无奈地看着高仪。 方才高仪一说这钱内帑出,他立刻便知道,这是谁的主意。 昨日高仪被邀参食分膳之事,张居正自然听入耳中了。 就是不知那位“圣君”又用了什么言语,来诓骗这位阁僚。 好在没有什么乱政之语,否则,他说不得还得早开经筵,好好约束一番了。 以目前观之,这位皇子,倒是有点仁心,想事也有几分见地,就是机心过重,不守义理,还需好生教导才行。 他难得对那位机心小儿,改善了些态度——愿意从内帑掏钱的皇帝,可真是独一份。 张居正默默按下了准备拔除张宏,早开经筵的想法,决定再观望一下。 高仪却忍不住惊讶地看了一眼张居正。 自己得皇太子孺慕这事,竟然在臣僚们之间都传开了,看来假以时日,未必不是一段君臣佳话。 高仪小小得意了一番。 得了助攻,平添了两分信心,他自信看着高拱:“元辅,左揆说的没错,这内帑终归是皇太子的。” “昨日日讲,已经探过皇太子的口风了,我有把握说服殿下,元辅不如让我试试。” 见高仪自信满满地样子,高拱只当他是自作多情了,有几个皇帝不往户部掏钱的,至于出钱的,更是见都没见过。 不过……这倒给了高拱一个灵感。 李氏不是怕伤圣德吗?那就出钱好了! 要是不出钱也不让人做事,那这败坏天下的罪名,难道就不伤圣德? 他倒要看看,李氏怕贪官骂的厉害,难道就不怕清流伏阙。 人都是喜欢折中的,想必李氏也不会例外吧——直接同意考成法为难,等内阁让李氏出钱来推行考成法,前者就显得没那么为难了。 想到这一点,高拱态度一转,认下了高仪的提议,开口道:“子象既然都这样说了,那便试一试吧。” “先议个条子,到时候看看两宫的反应再说,总不能咱们相忍为国,他们一毛不拔吧?” 俨然是过了他这关。 高仪见高拱松口,也是点了点头。 而后想起另一桩事,转头对张居正道:“左揆方才说‘试点’一事,有待商榷,指的是?” 他还真没想到在这里还有疑难。 毕竟这事怎么看,都很是可行,甚至是极好的法子,明眼人应该都会认可才对,怎么在张居正这里还有异议。 张居正并未直接答话。 而是伸出一双布满皱纹,有些干涩的手掌,在高仪的目光中来回翻转。 他缓缓开口:“子象今年55了吧?” 高仪不明就里,疑惑地点了点头。 张居正又看向高拱:“我记得元辅快60了?” 高拱嗯了一声:“还有六个月。” 张居正叹了口气:“我也快50了。” “近日里,闲暇时读到韩昌黎的《祭十二郎文》,不由感慨万千。” 他转为吟诵:“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 一句吟罢,才用目光与两位阁僚来回对视。 “近来白发增多,心悸不安,夜里多是只能睡两个时辰不到。” “你我之辈……还能剩多少时日?” 二高齐齐动容。 这世道,六十都算高寿,像严嵩那般能活的,才是少数。 三人年岁都不小了,身体早就有所预兆。 按照如今精力下滑的速度,还能处理个六七年政务都难能可贵了。 高拱立马明白了张居正的意思:“你是说……” 张居正点了点头:“太慢了,一府试点,一省试点,到了全天下,更不知要多久。” “更何况,澄清吏治,不过是千里行之始罢了,考成法,不过是铺路的,新政,还有很多事需要我等去做。” “我就怕……中道毁废,人亡政息啊。” 他这话说得毫不避讳。 什么绩效,什么试点,听起来新奇罢了,真以为没人想到过? 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实在是时不我待啊。 没那个必要!等李贵妃做了太后,高拱致仕,他张居正一把抓住大权后,他有信心能压住反弹。 他自信能在归政之后,留下一个不倒的新政骨架,届时,再让人缓缓图之去吧。 可若是现在就耽误了时日,往后才当真来不及了。 高仪觉得澄清吏治就是终点,高拱认为众正盈朝就能再造大明,殊不知,在他看来,还远远不够! 他要清查土地! 他要改良税法! 他要平息边事! 考成法?不过是做事之前扫除害虫罢了,只是第一步,他怎么愿意浪费太多岁月。 要知道,当年太祖清丈土地,都用了十余年! 他张居正,又还有几个十余年? 如今掰着日子数的年纪,更要把时间,花在刀刃上。 高仪看着张居正的神色,明白了这位阁僚的意思。 他从未想过这一层,只因他觉得,一代有一代的职责。 人力有时尽,天下事,哪能凭自己做完。 更何况,高仪现在认为,后继有人。 他缓缓开口道:“左揆,要相信后人的担当。” 以高仪对皇太子的表现来看,他愿意相信自家弟子是有心治国的,新政自然能托付给他。 不过这话,是师生默契,不足为外人道也。 张居正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这位阁僚,对皇太子信任到了这个地步了? 难道忘了世宗与先帝是什么模样? 这是灌了什么迷魂汤。 他没有改口:“我等总要先尽力而为。” 张居正明白这样激烈行事,后患无穷,自己要么晚年不详,要么死后开棺戮尸。 他都不在乎,人死如灯灭,能作为的时候,正要尽力而为。 但,今日的高仪也不同往日。 他格外地坚持:“若是丝毫不让,两宫担忧圣德,未必会点头。” “届时相持不下,反而更是蹉跎时间。” “这也是权宜变通。” “左揆,慎思。” 高仪怎么忍心让自家弟子初次参预国事的一腔热心,付诸东流呢? 他不觉得有多么紧迫,事情做不完,他愿意全数交到新君手里。 张居正似乎早有定计,在高仪开口后,立刻毫不犹豫道:“再加上南直隶十八府、加上福建布政司,如何?” 先易后难。 田地兼并,以及偷匿税额,都以这二处最重。 无论是清丈田亩,还是税法改制,必从这一京一省开始。 这两处率先考成,就不那么影响后续推进了,这也算他一定程度的退让。 高仪陷入了迟疑。 陡然从一府之地,扩了一京一省,这与他跟皇太子的默契有所出入。 这下轮到张居正劝高仪了:“子象,我等也需为新君,尽量扫清前路才是。” 这话倒是挠到高仪痒处,一京一省,确实也在内阁能力范围之内。 想了想,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高拱见大略上没了分歧,终于拍板道:“廷议吧。” “我先跟晋党和台谏通个气。” “叔大,你去问问楚党还有没有别的说法。” “清流那边,子象倒是不用怎么使力,让他们全力支持考成法就好。” “先这样吧,过会儿咱们到廷上议一议,这事咱们定下来也不作数,还得六部各位臣僚点头,两宫应允才行。” ----------------- PS:大家五一快乐!顺便,有没有免费月票吃吃呀? 第25章 借题发挥,克爱克威 高仪今日要去常朝议论考成法,日讲这边,当先就告了假,由张四维暂时领班。 朱翊钧没有因为主要观众不在,就懒于表演。 还是那句话,发育不能停。 这些日讲官都是大明朝最有前途的青壮派,哪怕当添头来攻略,也得把人设演好了。 所以,朱翊钧仍然是一丝不苟地继续增强人设,与前些时日一般无二。 事实上,朱翊钧的学习进度,已经远超日讲的进度。 这几日晚膳后,他几乎手不释卷,已然是将《大学》、《尚书》的内容,都背诵了下来。 日讲启蒙的程度,对他而言,还是太过简单——他就等着开经筵憋个大的,届时给经筵官们好好洗洗脑子。 这超前学习的成果,反映在日讲中,就显得他这位新君,尤其聪慧了。 几位侍读官被他温水煮青蛙,也开始习以为常了起来。 今日他一遍就会,毫无阻滞,诸讲官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在朱翊钧有意的加快进度后,巳时刚过半,诸侍读官就讲完了今日的内容。 “殿下,今日就先到这里吧。”张四维出列道。 他们这些讲读官,在各部衙门,都有职司,日讲完后还要回去坐班。 但,朱翊钧既然有意腾出时间,自然不是让他们能早点下课的。 他缓缓开口道:“诸位先生且慢。” 几位讲读官面面相觑。 张四维迟疑道:“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朱翊钧笑道:“这是日讲,诸位是先生,我是弟子,哪有弟子吩咐先生的道理。” “不过是今日讲学结束得早,还有些余暇,与其荒怠了,不妨向诸位先生讨教些别的事。” 张四维只觉得晦气。 他在讲读官中,资序官阶仅次于高仪,高仪一走,必然就得他领班。 若非如此,他也不用在这里陪小孩子过家家。 他背后树大根深,日讲不过是勘磨一份资序罢了,哪里有心真的讲学。 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恭敬道:“殿下有问,臣等勉力解惑。” 朱翊钧点了点头,很是随意道:“几位先生侍读日讲,已然数月。” “还未过问几位先生出身学问,倒是本宫怠慢了。” 他的目光在张四维和马自强身上扫了一眼:“本宫记得,张学士和马学士,是同一年进士?” 两人对视了一眼。 齐声答道:“臣二人皆是嘉靖三十二年进士。” 末了,马自强又补了一句:“不过张侍郎是二甲进士,微臣是三甲同进士。” 一榜进士三甲,一甲三人,二甲八九十人,三甲二百余人,排名有先后。 同进士出身略微差半筹。 朱翊钧颔首,以示了然。 又转而看向陶大临:“我记得陶学士是翰林院编修出身,那应当是中了一甲?” 英宗以后惯例,科举进士一甲者授予翰林院编修,另外从二甲、三甲中,选择年轻而才华出众者入翰林院任庶吉士,称为“选馆”。 这二者,历来有储相之称。 陶大临恭谨回道:“微臣是嘉靖三十五年进士,一甲第二。” 朱翊钧本想叫一声陶榜眼,话到嘴边又觉得太拗口,干脆还是继续叫学士:“难怪陶学士好学问。” 说罢,又看向余有丁:“余探花我知道,嘉靖四十一年一甲进士第三。” 余有丁愣了愣,不知道自己为何莫名其妙地简在君心,只得拱手。 朱翊钧略过他,看向陈栋:“陈学士也是翰林院编修出身?” 陈栋在诸多讲官中,非常醒目,却没什么存在感。 醒目是因为,其人长得很有特点——瘦,格外地瘦,不是那种刀削斧砍的瘦,倒像是营养不太好的瘦弱。 没存在感则是因为,陈栋讲学时惜字如金,除了释义从不说多余的话,整个人内敛而深沉。 陈栋回道:“微臣,嘉靖四十四年一甲进士第三” 不等朱翊钧一一问过去,剩下的讲读官们,各自报上出身。 朱翊钧很有耐心地听着。 眼前这些人,便是大明朝的“储相”,或者说,少壮派的领衔人物。 如今他既有锦衣卫保驾护航,又得了高仪认可,是时候尝试接触这些文官中坚了。 诸多讲官逐一报上出身,朱翊钧尽数记在心中。 这才又看向昨日告假的马自强、陶大临:“马学士与陶学士昨日告了假,本宫听闻,是去礼部部议了我皇考的谥与庙?”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答道:“殿下,确有此事。” 谥号和庙号,是对一名皇帝一生作为的盖棺定论。 好,还是坏,总要有个说法。 就像在六月初一那天的劝进,笺上撰词有一句“国家之兴越二百载,贤圣有作盖六七君”。 国朝至今十二代,历时二百年,可以称为好皇帝的,大概六七人。 至于其余的皇帝?那就在尽不言中了。 为什么好皇帝是六或七呢? 就是因为大行皇帝,还没有盖棺定论,贤与不贤,尚在两可之间。 朱翊钧沉吟一下道:“既然说到此……” “本宫跟随各位先生,修习大学、尚书,先古圣王之故事渐渐知晓。” “若以四书五经观之,诸学士会如何评述我皇考呢。” 从你们儒家经典的角度出发,会怎么评价先帝呢? 二人听了这话,只觉头皮发麻,这种大事,经过部议和廷议,那就是全体文臣的意思,怎么议论都不怕。 但现在皇太子私下问到个人头上,能怎么答? 谁敢梗着脖子说你爹荒怠政事,沉迷女色,壮阳药吃多了死在女人肚皮上? 除了说好话还能说什么? 陶大临悄然后退一步。 马自强只能顾左右而言它,说道:“殿下,昨日只是在整理大行皇帝的功过行迹,还未议论妥当。” 朱翊钧摆摆手道:“不是正经议谥,只是从做学问的角度,简单评述一番。” “本宫继位后,也好择善而从,择不善而内省。” 马自强立在当场,额头逐渐冒汗。 朱翊钧很有耐性地看着他。 马自强斟酌好半晌,才开口道:“大行皇帝,自然是圣德之君。” 几位讲官无论作何想法,都纷纷点头。 朱翊钧追问:“圣德在何处?” 他并不是要插手先帝的谥号,他只是想趁着这番问答,熟悉文官的生态。 更准确的说,他想从对先帝的评价中知道,在这些内阁预备列青壮派的眼中,究竟什么才是好皇帝。 内阁几人,包括六部,虽然掌握大权,却总归年事已高,反映不了这些青壮士人的思潮。 毕竟,演戏,还是要先问问观众们喜欢什么人设的。 马自强含糊道:“大行皇帝,端凝厚重,不诛杀而自威,沉潜静密,乃是仁君。” 朱翊钧身形一顿,过了一会才点头。 这马自强,说先帝是个敦厚之人,脾气好很安静,不靠杀人来伸张权威。 当然,这也是在暗讽世宗皇帝,靠着杖杀朝臣,展示威严。 拉踩好啊,拉踩至少说明是真心话,看来这马自强很不满专权擅杀的皇帝,那大概是喜欢孝宗皇帝那一款了。 朱翊钧又眼神示意陶大临。 陶大临眼见躲不过去,心里叹了口气,开口道:“大行皇帝,不可察而自智,令虽未出,化行若驰;口虽未言,声疾如震,是作为之君。” 朱翊钧仰起头,强忍住没笑出声来。 这是说先帝智慧难测,即便尚未发出指令,下面人行动已经迅速展开,话语不需要出口,影响力却如同雷霆。 直白来说,就是有点笨,不管事,下面自行其是。 这些文人说话是有水平的,至少在阴阳怪气上,登峰造极。 这样看来陶大临多少有些看不上先帝,认为先帝没有履行好皇帝的职责,那看来是希望新君励精图治? 朱翊钧只当没听出来。 又看向张四维:“张学士,你说呢?” 张四维没什么遮掩,直言不讳:“大行皇帝,尤能优崇辅弼,信任老成,群力毕收,众思咸集,守祖宗之法,无纷更约束之烦,实有古圣王之风,乃是圣君。” 优崇辅弼,信任老成就是托政辅臣的意思,守祖宗法,就浅显易懂了。 这便是晋党眼中的好皇帝?难怪张四维舅舅取名“崇古”。 朱翊钧面上懵懂,心中却叹气,果然,坏人的夸赞,反而让人有些不爽利。 古圣王之风?呵,三皇五帝圣事,骗了多少无涯过客,如今还想骗到他头上来吗? 他正要继续问。 只听余有丁已经主动接过话头:“殿下,臣以为,大行皇帝罢世宗一应不虞事,平反冤狱。” “一扫兵备颓态,俺答封贡,平息边事。” “又随世而变,不因循守旧,放开海禁。” “正士习、纠官邪、整顿吏治、清查皇室勋戚田庄。” “如此行止,当称一声革故鼎新之君!” 朱翊钧诧异地看了余有丁一眼,不意料余探花竟然是新政一派。 死人是用来替活人说话的。 大行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不重要,大家需要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才重要。 张四维说先帝垂拱而治,遵祖法,守成例,一副崇古做派。 余有丁立刻张目,说先帝革故鼎新,有变法之心。 这就是新旧之争。 朱翊钧自然不会揭破这一层,他只是装作若有所思。 倒是马自强,适时提醒了一句:“注意体统,不要妄议世宗皇帝。” 哪怕是为尊者讳,也不该在新君面前这样说,好歹是爷孙,不要太明显。 朱翊钧很大度地摆了摆手:“都说了是学问探讨,无妨的。” “无论如何,广开言路,本宫还是能做到的,不必害怕因言获罪。” 从这几人的话中,还是很能读出倾向的。 无论是革新变法,还是守祖宗法,至少要做到对文官好,大家才认可。 世宗杖杀朝臣,被黑成什么样了。 所以,无论朱翊钧掌权后,会不会压制文官,现在都得放出风去,露出点广开言路,宅心仁厚的特质才是。 几位讲读官,连忙齐齐拜下:“圣明无过殿下。” 除此之外…… 朱翊钧做出一副突发奇想的模样:“近来我听闻内阁在议论考成法之事?” 几名讲读官不明就里。 张四维领班却躲不过去,只能接过话头:“殿下,确有此事。” 朱翊钧哦了一下,笑道:“大行皇帝论述功过,岂不像考成核定?” 庙号与谥号的议论,大体是带着功过分说的。 功过论完了,再看给个恶谥还是美谥。 如此说来,确实颇有几分相似,只不过是一生一次。 但诸位讲读官哪里敢回这话。 考成?文官给皇帝考成?真有这想法也不敢认下啊。 马自强连忙道:“殿下,礼记有云,夫礼,始于冠,本于昏,重于丧祭,礼之大体也。” “谥号与庙号,乃是丧祭之属,非是考成,而是大礼根本。” 无怪乎这些讲官这么紧张。 谥礼起于周,却在秦时一度被废除,只因秦始皇认为谥号有“子议父、臣议君”的嫌疑,一直到西汉才又恢复了谥议。 到了明朝,虽然多有掩过饰非之情,却始终是文臣钳制君上的利器——很少有人不在乎身后名。 如今皇太子将议谥与考成法类比,不明白是什么想法,着实将人吓得不轻。 要是谥法被他们今天一议给议没了,他马自强怕是要挨天下文官口诛笔伐。 朱翊钧看着马自强的反应心中一哂。 他并没有动谥法的打算,他仍是在借题发挥,或者说,他说这么多,就是为了引到考成法上。 现在有内阁在前冲锋,自己也不能扯后腿不是。 斗归斗,不能慢怠国事。 朱翊钧开口道:“马学士所言,本宫省得了。” “只是见诸位先生评述我皇考得失,突然有些感慨,本宫日后还要诸位肱股之臣好好监督才是。” “若是行差踏错,得了恶谥,不止是本宫的憾事,也是诸位先生的失职。” “若能学得我皇考一半功绩,日后得个美谥,才好去冥朝拜见我皇考。” 众讲官心思各异,纷纷下拜:“臣等惶恐。” 朱翊钧见火候差不多了,便开口道:“众卿,所谓知行合一,诸位先生既然认同本宫这话,那也须得落到实处才是。” “不如这样,我的日讲课业,就让诸位先生与两宫对我考成罢!” “诸位以为然否?” 朱翊钧以自己学习进度好,做出一副想表现自我的做派。 但实则,他这是公然给考成法站台。 我堂堂后天就要登基的皇帝,屈身折节受人考成,那些不愿被考成的官员,还有何话说? 怎么?比皇帝还金贵? 此事一传出去,无论是内阁,还是后宫的试点推行,阻力都会小很多。 很多事情,上面带头吃苦,推行起来的效率,不可同日而语。 至于会不会不合格?只能说,他两世为人,考试还从未不合格过。 几位讲读官面面相觑。 朱翊钧也不急,他笑道:“几位先生,本宫不是说笑。” “论语云,吾日三省吾身。本宫既然众望所归,岂能懈怠?这也是为了鞭策自己。” “诸卿不妨等高阁老回来,与他商议一番,届时一同上个奏疏。” “两位娘亲那边,本宫自会前去说道。” 几人仍然犹疑不定。 陈栋忽然出列:“臣领旨!” 朱翊钧一愣,难得见到此人主动接话。 回过神来,不由微微一笑,抓住陈栋的手轻轻摇了摇:“那就劳烦诸位爱卿了。” “好了,今日先到这里吧,几位先生回衙坐班吧。” 说罢,他便转身进了暖阁。 直到完全不见他的身影,陈栋也不跟人打招呼,径自出了殿。 其余几人这才三五结伴心事重重也跟了出去。 余有丁再度回看了一眼皇太子离去的方向,心中感慨万千——比起先帝,这才是圣君之相啊。 第26章 蛛丝马迹,风雨将至 考成法的事,在常朝上议论了整整一上午。 总算是拿了个章程出来。 内阁递上来的奏疏,只说在原有的基础上,是否可以给考成良好的官员,一些恩赏。 试点的事,最后票拟的是顺天府、南直隶、福建布政使司三处。 各方都不太满意,却都勉强同意了,这也算是各方博弈的结果。 奏疏报到李贵妃处的时候,又多了两处变化。 李贵妃让冯保将奏疏打回内阁重议,批示了两处。 一处是户部欠内廷的十万两入夏后,也不必归还,可以作为考成法的恩赏之用,届时由内廷遣人分发。 另一处则是将针工局纳入了考成的范畴,由张宏领这份差遣。 前者倒是没什么差错,后者冯保态度却很激烈,坚持要将张宏排阻在外。 李贵妃是个耳根子软的。 她听信谁的建议,只取决于谁是最后一个进言的。 最后,这是还是由冯保的干儿子领了去。 等朱翊钧听到风声,赶到李贵妃的寝宫时,冯保正从殿中走出来。 “内臣拜见殿下。”冯保当先行礼。 朱翊钧看着冯保身后的太监捧着一沓奏疏,就知道来晚了。 心中叹了口气,终归是积年主仆,不是三言两语就说得通的。 他此时突然在想,历史上李氏不是要搬进乾清宫陪读吗。 被他如今这一通操作后,还会不会搬了? 要还搬进乾清宫的话,他天天都守着李贵妃进言,就不信还能再出这档子事。 这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面上温和:“大伴快快请起。” “大伴侍奉本宫与母妃,倒是操劳了。” 冯保谄媚笑道:“殿下这是折煞内臣了,娘娘跟殿下用得着内臣这副贱躯,内臣高兴还来不及。” “殿下,娘娘吩咐内臣办些事,内臣先去了,稍后再来乾清宫陪殿下识书练字。” 这些大太监,多少有些学识在身——没点学识也做不得大太监,不卷不行啊。 冯保更是太监中的翘楚,颇通经文,一手字也是不赖。 平日里,朱翊钧下午温习功课,练字撰贴的时候,冯保都会来侍奉一会。 最近朱翊钧有意展露聪慧,没给冯保什么借机教训指正的机会,但冯保仍然是坚持前来侍奉。 朱翊钧温和地点了点头:“大伴自去便可。” 冯保再度行了一礼,弯着腰往外走,姿态放得极低。 就在两人错身而过时,竟是不约而同地收敛起笑意,神色各异。 朱翊钧站在原地,侧着脸,余光看着冯保的影子逐渐远去。 站了一会。 朱翊钧才迈开脚步,面色微冷地走向李贵妃的寝居。 自己借由李氏,高仪来施加影响,刚定下考成法的大略,仅仅转了一圈,立刻就变了样。 试点的地方多了一京一省不说,张宏的桃子也被冯保摘了。 不愧是靠自己爬到高位的能人,可不是什么提线的木偶。 也罢,总归大略没错,算是达到自己的目的了。 有多大肚子吃多少饭。 这般感慨着,便到了殿外。 朱翊钧又熟练地露出笑容,迈步走了进去:“娘亲,孩儿来问安了。” 进殿时,看到李贵妃没有处置公务,竟然在做女工。 见儿子来了,李贵妃连忙招呼道:“正好,来来来,娘亲看看你多高了。” 朱翊钧还没弄明白状况,就被扒拉着给宫女折腾了一番,量了一通尺寸。 完事了才想起来,这是李贵妃之前答应他,要给他做件新的袄子。 朱翊钧无奈道:“娘亲,入冬还远着呢。” 李贵妃嗔了他一眼:“你不懂女工,多嘴什么,袄子到冬天再做就来不及了,娘亲现在做,尺寸做大些便是。” 朱翊钧瘪了瘪嘴,没好继续犟嘴。 李贵妃一边做着女工,一边随意道:“听说你今晨在日讲上,说要让先生们跟娘亲考校你的学问?” 朱翊钧点了点头,半开玩笑道:“那不是娘亲上次疑心我没用功学嘛,这下让娘亲按时考校。” 人际关系要显得亲近,总得开些亲昵的玩笑。 一味的恭顺正经,永远也没办法跟领导亲近起来。 李贵妃知道自家儿子在逗趣,瞪了他一眼:“没大没小。” 朱翊钧舔着脸凑了过去:“娘亲,孩儿努力修习了,自然想让娘亲和先生们看看成效才是,否则,岂不是锦衣夜行?” 他一副想人前显圣的样子,绝口不提为考成法站台。 有些事说多了,斧凿的痕迹就太明显了。 李贵妃开口道:“那倒也是,你对学问有信心是好事,我准了。” “不过,先生们考校就是了,娘亲我可不懂这些什么四书五经。” 朱翊钧解释道:“只是背诵释义罢了,娘亲对着书考校我便是。” “再者说,还有母后嘛。” 这事还非得两宫出面,否则规格不够,传唱度也拉不上去。 只有讲官的话,总会有人觉得是不是讲官作为臣下,掩过饰非,糊弄了事。 况且,两宫考校,能当面看着他学习进度,何尝不是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攻略。 李贵妃不太懂也无妨,至少陈皇后是一名合格的考官,有利于宣扬他笃学的名声。 话虽如此,但李贵妃听罢,突然就脸色就冷了下来。 撇过脸,没好气道:“那你去问问你母后吧,娘亲没个见识,届时充任个排场就行了。” 说罢,便借口赶做女工,没空搭理,让朱翊钧自行回乾清宫温习功课。 面对李贵妃突然作色,朱翊钧一脸懵。 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被宫女请了出来,站在殿外独自凌乱。 直到他在路上踱步思忖良久,朱翊钧才反应过来——自己母妃,好像跟陈皇后有些嫌隙啊。 他这才想起,刚穿越那一日,他提起要两宫监督学业,李贵妃便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 此后每次提起陈皇后,都有些不咸不淡。 朱翊钧面色古怪,难道遇到什么后宫争斗老恩怨了? 他越想越觉得对味。 正宫被赶到别宫去了,侧室却以子贵,母仪后宫,两人之间没嫌隙才怪了。 朱翊钧暗恼,也怪他上辈子个人作风太好了,对后宫的事丁点不敏感,才后知后觉。 果然,学无止境啊。 可惜被赶出来太快,针工局考成的事,还没来记得进言。 算了,本来也是死马当活马医,毕竟冯保都带着奏疏去内阁了,能让李贵妃再改主意的机会也不大。 冯保领这事就领这事吧,届时让他抓出错漏,少不得要借此发挥一番。 若是他敢阳奉阴违,反倒是好事,这可是会消耗的李贵妃信任的。 自己与其与其在这事上纠结,倒不如想想怎么干脆把冯保扳倒。 想到此处,他回过头,伸手示意不远处的蒋克谦。 蒋克谦得了示意,小跑了过来:“殿下,有什么吩咐?” 朱翊钧问道:“元辅最近,有什么动作吗?” 光杆少君,可没有一言罢黜司礼监掌印的底蕴,要扳倒冯保,只能等先有了声势,他再顺水推舟。 这事还是得着落在高拱身上。 两人怎么还不斗起来? 不见点血,他如何渔翁得利。 这高拱,既然跟冯保不死不休,还能一直忍着不动作? 蒋克谦迟疑道:“元辅还一如既往,甚至这两日与朝官交通,都不似往日那般频繁。” 朱翊钧无奈,总不能催着高拱干活吧? 只能点了点头:“继续看着点。” 说罢,又看了一眼蒋克谦,见其这几天黑眼圈都重了一圈,不由宽慰一声:“事情办好就行,不要太急躁,注意休息。” 蒋克谦躬着的身子显然顿了顿,只听他声音有些糊地回道:“微臣知道了。” 朱翊钧挥了挥手,示意蒋克谦退下。 心中却仍在想高拱的事。 元辅,到底要做什么? …… “李氏,到底要做什么?”高拱疑惑道。 方才冯保将两宫的意思带到,几位阁臣都难掩惊讶之色。 李贵妃不仅很是大方地允诺,户部欠内帑的十万两留作考成法的赏赐。 而且还有意让内廷也试行考成法。 真的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高仪很是激赏,笑道:“不意李贵妃竟有这般气度,当真是干净利落。” 内帑从来都是向太仓库掏钱的,这还是高仪第一次看到回头钱。 果然! 他的想法是没错的,只要教导好新君,便可调和内外,协力治政。 等到新君亲政之后……大明,未必不能浴火新生。 张居正面色复杂:“如此,重新拟票吧,先把考成法敲定下来,细节慢慢再议。” 他初闻内帑出钱,倒不觉得如何,毕竟大明朝的君上,惯会收买人心。 若是户部出钱,还能形成制度,但是内帑出钱,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没了。 那位早慧圣君,或许是暂时割肉,邀买人心的想法。 但今晨廷议结束,张居正便听闻了朱翊钧主动求取考成,让讲官与两宫监督课业。 他立马就品出意味来,这是有意在为考成法站台。 这份遥遥的支持,不免让张居正别有一番滋味。 如今又听到李贵妃要在针工局施展考成法,他更是有些许惘然。 这位新君,到底有几分机心狡猾,又有几分与他志同道合? 高拱没想太多,点了点头:“我这就重新拟票。” 随即,他便拿起笔,埋头书写了起来。 趁着这个间隙,高拱一心二用道:“对了,还有一事忘了说。” 高仪、张居正看了过去。 高拱头也没抬:“视山陵的事,我与工部议好了,就在天寿山的潭峪岭,明日廷议,我提前跟你们通个气。” 二人点了点头,这事是正理,天寿山那地方,本就是早就选定的地方,潭峪岭也是佛道与工部堪舆出来的,二人这几日也有耳闻。 高拱继续道:“子象身子骨不比叔大硬朗,天气燥热,容易吃不消,还是叔大去一趟吧。” 高仪想争辩一下,却又想到自己确实这把年纪了,比起逞强,更应当留着有用之身。 只得对张居正投去一个歉意的眼神。 张居正顿了顿,展颜笑道:“自是应有之义。” “随行的人呢?” 面上随意回着话,张居正却止不住地摸索指节。 按理来说,高仪确实年事已高,不便视山陵,合当由他张居正出面。 但是……高拱不应该会解释的。 张居正了解高拱,这等理所应当的事,他从来不屑于解释。 按高拱的性子,应该是随意一句话点了他才对。 眼下一副劝慰的做派,反倒让他察觉不对。 高拱不意自己一个简单的习惯,就露了马脚,还浑然不觉:“按照嘉靖七年的旧例定额,户部尚书张守直、礼部右侍郎朱大绶、工部左侍郎赵锦已经定了。” “余下,再去一个御史和给事中,明日廷议上再说吧。” “至于内廷要去的人,让他们自己定。” 张居正思绪百转,面上却从容地点了点头:“登极大仪后,我便出发。” 这时,高拱恰好写完了拟票。 招呼来一名当值的职官,吩咐其送到司礼监。 “好了,等明日两宫给考成法批了红,再下吏部具体议论吧。” 考成法目前只议大方向,做不做,怎么做。 但要具体施行,还要再讨论一个详细的方案,不仅要审阅以往的考察,还要汇顺天府、南直隶与福建布政司的各类档案。 等吏部各司拿出一个细则出来,再与各部与六科恰对,这一番过去,少说也要两三个月。 但张居正却是已然放下心来,至此,各方人马便已经有了平衡,这就够了。 此后高拱哪怕致仕,他的门生旧部,乃至其余各党各派,仍然会将此事的结果认下。 这便不必等自己再一次捏合各方,徒废时日了,这一遭,至少省却大半年之功。 反倒是高拱方才的反应,让张居正颇有些生疑。 他心中有些猜测,却拿不准。 张居正就这般暗自思忖着高拱的打算,拱手行了一礼,径自回了值房。 高仪见无事了,也紧随其后。 正当高仪要迈出门槛的时候,就听身后传来高拱的声音。 “子象,稍待。” 高仪疑惑转过身。 高拱从桌案后,缓缓站了起来。 他走到高仪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番,叹了口气:“子象的白发,也多了不少。” 高仪只当叙旧,跟着摇了摇头:“岁月不饶人罢了。” 高拱看着老友,伸手捏了捏高仪的胳膊,感慨道:“子象,等殿下登极后,你也告假休息几天吧。” 第27章 根据槃互,大戏序幕 高仪本能不妥,又说不上来,皱眉道:“元辅,有话不妨直说。” 张居正视山陵,内阁本就少了一人。 如今多事之秋,公务繁重,高拱竟然还想让他也告假,谁都能察觉情况不对。 高拱自然不会轻易就被索了真话去,他一本正经忽悠道:“子象,这几日,我便要有所动作,怕波及到你与叔大。” 高仪一惊:“有所动作!?元辅,你要做什么?” 他立刻警觉,高拱作为首辅,动作多了去了,却从未这么郑重其事过。 况且也不至于波及同僚。 如今既然说这话了,恐怕动静比之前大多了! 高拱沉声道:“我与冯保积怨深矣,若是留着他,必然与我为敌,阻挠大政。” 说着,他伸出手,虚虚一攥,话语几乎从牙缝透出:“我要先下手为强!” 这番话虚虚实实。 他要的做事,可不仅仅是拔除冯保这么简单! 不止是冯保,整个司礼监,都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但这话却不能与高仪说。 那日张四维的话,说服了他。 他门下的人不信任这两位辅臣,而自己也不愿意他们卷入这场旋涡,这才有了今日这番话。 高拱这幅一往无前的模样,反倒是让高仪恍惚间又看到那个驱逐李春芳,殷士瞻的霸道首辅。 心下当即就信了。 况且文臣对冯保这些宦官向来没什么好印象,高仪听了高拱这话,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内阁不压制司礼监,难道还要让太监骑在士大夫头上? 反而是激起了一分同仇敌忾:“如此,更应该让我与左揆协助元辅才是。” 高拱摇了摇头:“冯保深得李氏信重,我如此行事,必然恶了她。” “若是阁臣尽数参与进来,难免内外相疑。” “倒不如我做恶人,你们置身事外,也好缓和与李氏的关系。” “听闻子象与新君颇为亲近,那就更应该留着清白之身,调和内外才是。” 这番话合情合理,高仪想了想确实也是这个道理。 内阁要做事,总不能都与两宫关系不睦。 这番安排,也像是高拱的作风——他向来是不惮于做恶人的。 想到此处,高仪已经信服了大半,只关切道:“有把握吗?” 现在局势敏感,他生怕高拱失利,反而影响朝局。 高拱笑了一声,显得豪气十足,他拍了拍高仪的肩膀:“子象勿忧,区区半个月的司礼监掌印,比起做了十余年辅臣的徐阶如何?” “哪怕是严嵩我又何尝败过?” “冯保这个掌印的位置,可是从来没下过明旨的,之前相忍为国没挑破罢了,只要新君一登基,便是时候了。” “六科,台谏、六部、都是我的人,我不信李氏能挡得住。” 高仪听了这话,也放下心来。 毕竟,这可不是像大礼议,有无数朝臣为世宗摇旗呐喊。 内阁要对司礼监动手,哪有文臣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站到太监那边去? 不怕像马顺一样被活活打死在大殿上? 高仪没感觉有什么纰漏,便点了点头:“那元辅小心为上,我告假歇息几日。” 高拱失笑:“好好修养几日,待你回来,新君差不多便要开经筵了,届时可有的忙。” 二人又寒暄了一阵。 高拱便将高仪送了出去,临了嘱咐一句:“对了,此事就不要与叔大说,司礼监也要派人去视山陵,知道多了容易走漏风声。” 等彻底哄走高仪,高拱才放下心来。 目送高仪离开后,他神色莫名地回到桌案前,怔怔出神。 接下来他要做的事,自然比跟高仪说的,要激烈多了。 不止是冯保,整个司礼监,整个内廷宦官,乃至李氏,以及皇权的爪牙,都将会是他的对手! 他知道,这一步踏出,要么万劫不复,他高拱以威逼主上的恶名留载青史,要么重整朝局,恢复缺失二百年的中枢相位。 太祖之辈,竟敢废除横亘历史近二千年的丞相制度,将朝臣视之为家臣,当真是臭不可闻! 看看朱家这些皇帝,有几个像样的吧? 时局败坏,这些人要担一半的责任! 皇帝没了约束,都是什么情状?豹房厮混?寻真修道?沉迷女色? 他高拱早就看不过眼了! 皇帝,血脉传承尔,才智没有定数。 贤明就罢了,若是昏庸又如何?无人钳制的昏庸之辈,对天下祸害何其之大! 当今天下到了这个地步,世宗嘉靖之辈难辞其咎!只可怜无人能约束。 宋英宗不端,富弼敢堂而皇之地说“伊霍之事,臣亦能为之”,如今的内阁辅臣,又岂敢说这话? 若是内阁有当年富弼的地位,世宗安敢如此? 高拱为此事,时常彻夜难眠,辗转反侧。 想那刘禅不过中人之姿,若非得了诸葛武侯辅佐,焉能名留青史? 前宋的皇帝若非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焉能这般富庶? 所以,皇帝必然少不得发于州郡的丞相辅佐,才能辅佐贤君,监督不贤,振作国家! 可笑太祖抛却二千年的丞相成例,当真可笑。 好在,如今终于让高拱看到了这个机会。 国朝二百年,没人拨乱反正,如今,便由他高拱来为之。 这天下病入膏肓,皇帝救不了,倒不如让前赴后继的“诸葛武侯”,试上一试! 哪怕不成,也能留下一段佳话。 高拱想到这里,再度坚定了信心。 他唤来当差的职官,吩咐道:“让左都御史葛守礼来见我。” 朝政大事,冲锋在前的,一定是言官。 左都御史乃是都察院主官,九卿之一,而葛守礼,便是高拱的喉舌。 新君不日就要登基,他也是时候该发动了。 …… 六月初九,清晨。 朱翊钧没有按例视朝。 因为,今日是登基的前一天,为了明日的典仪,须得提前跟着礼部“彩排”一番。 朱翊钧拿着长长的一卷祭文,念得口干舌燥。 他粗略地算了一下,竟然有四千三百四十九字,还没句读! 也不知道是哪个不懂事的写的,不知道体谅领导。 他暗暗下定决心,等到自己能影响到礼部,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将标点符号推广开来。 眼睛都快看瞎了! 朱翊钧先后在奉先殿、弘孝殿、神霄殿都走了一遍过场。 除了词多了些,也没别的难度了。 倒是之后的礼拜两宫,却是两宫今日都没空来,只让他一人背词儿。 等到间歇休息的时候,朱翊钧才有空唤来张宏问道:“两宫今日做什么去了?” 虽说彩排这事也就是个过场,但两宫没有更重要的事,也不可能会缺席。 张宏答道:“贵妃娘娘和皇后娘娘,今晨一早就出宫去了。” 朱翊钧疑惑道:“出宫去了?” 张宏压低了声音:“昨夜,德平伯李铭故了。” “不仅两宫,内阁、六部九卿,勋贵大多都去告慰了。” 朱翊钧恍然。 德平伯李铭死了,难怪这么大排场。 这可不是一般勋贵,这是他娘亲的老父亲,俗称的大国丈。 当然,不是现在这两个娘亲,是先帝的原配,孝懿皇后。 这位原配,嘉靖三十一年嫁给了先帝,嘉靖三十七年就病逝了。 虽说病逝了,但是原配就是原配,以后哪怕两宫死了,都没资格升祔太庙,陪祀先帝身侧,只有这位原配才行。 所以大国丈去世,两宫多少都得给几分面子。 他沉吟了一下,说道:“张大伴,替我也去告慰一番,说些场面话就行了。” 尽孝这种事,别人都不好拦着。 等他遣人到府上的事大家都习惯了,便算是小有所成了。 朱翊钧不会错过任何一次,延伸权力的试探。 张宏领旨,便躬身退了下去,刚好与蒋克谦擦身而过。 蒋克谦与张宏打了个照面,颔首算是见过。 而后便来到朱翊钧身侧,刚要说话便被朱翊钧打断:“不急的话等本宫忙完。” 眼下跟礼部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时候已经不早了。 眼见就要结束,他也不想分神,干脆弄完再处理,毕竟他现在也不会有多急的事。 蒋克谦很是识趣地退到了一旁。 又过了两刻钟。 朱翊钧才熟悉完礼部这一套登极大典。 他走到不远处,跟礼部尚书吕调阳见礼道:“吕尚书,登极仪注我已尽数知晓了,若是无事的话,便先回宫了。” 吕调阳笑容很是和煦。 先是行了一礼才道:“殿下果然颖悟绝伦,礼部这边无事了,殿下不要误了明日的时辰就是。” 朱翊钧笑了笑:“吕尚书说笑了,本宫学史,还未听闻有登基误了时辰的。” 他与吕调阳又说了两句,便领着侍卫宫人离开了。 出了殿,才示意左右离远些,留下蒋克谦。 蒋克谦得了皇太子眼神看来,立马会意:“殿下,昨夜德平伯李铭死了。” 看看,这学问还不如张宏,人家还知道说故了,到你这儿就来一句死了。 朱翊钧腹诽一句,也知道不能对艺术生要求经学造诣。 打断了蒋克谦:“我知道此事,说重点就是。” 蒋克谦低头应是。 而后继续道:“殿下,张四维前去告慰,与张阁老前后脚一块到的。” “二人在德平伯府上呆了一会,虽然做了掩饰,但我的人分明看到他们有过几次暗中的交谈。” 朱翊钧一怔。 旋即神色凝重看着蒋克谦。 张四维是晋党的人,整个晋党都在高拱手下做事才对。 为此,高拱特意把张四维调到吏部任了个侍郎,关系可见亲近。 如今怎么跟张居正搅到一块去了? 他一直以为是高拱被罢免后,晋党不得不攀附张居正,张四维才在张居正手下做事的。 如今看来,时间比他意料中的要早很多。 蒋克谦继续说道:“随后,张四维便去了兵部尚书杨博府上,过了半个时辰才出来,应该商议了什么事。” 朱翊钧皱眉问道:“张阁老呢?” 蒋克谦回道:“回内阁了,路上也无停留。” 朱翊钧放缓了脚步,开始思忖起来。 这架势,不会是对着他来的。 要对付他,张居正应该是去找高拱,而不是越过高拱联络张四维。 那么…… 是张居正这就要背刺高拱了? 挑在这个时间点,自己明天登基,李贵妃摇身一变,就是李太后。 凭借着冯保在司礼监使劲,促使他娘亲罢免高拱,再策反晋党之流,防止高拱掀桌子? 高拱呢?难道浑然不知,坐以待毙吗? 朱翊钧看向蒋克谦:“元辅呢?在做什么?” 蒋克谦答得飞快,显然心中有腹稿:“根据下面的人说,元辅昨日见了谏台葛守礼。” “二人在公房中谈论良久,随后葛守礼便回去召集了御史。” “至于具体什么事……臣无能。” 朱翊钧摆了摆手,示意无妨:“今日呢?” 蒋克谦回道:“元辅今日去德平伯府上告慰了,并未见什么人,只是遇到两宫,场面上各自说了几句。” 说罢,他又想起什么,补了一句:“对了,文华殿传来消息说,今日廷议元辅拟票,由张阁老视山陵。” 朱翊钧仔细听着,脑海中思绪转得飞快。 看样子,两边都动起来了。 高拱昨日授意了葛守礼什么,或许是与冯保有关。 顺便支走了张居正,俨然一副准备伸展拳脚的样子。 而后被张居正察觉了端倪,便准备要背刺高拱。 策反晋党,就是其中的一环。 所以届时是高拱在明处,张居正在远处。 只有他朱翊钧,既在暗处,又在近处。 想明白这一层,朱翊钧便开始思考一个问题,他应该是什么立场? 高拱和张居正留哪一个? 毋庸置疑,那只能是张居正。 单论治政而言,张居正要超出高拱太多,推行新政,只能是张居正,而非高拱。 再以他夺权的角度来看,也应该是张居正。 高拱的威望太高了。 先帝义父一样的人物,高居首辅之位多年,又是吏部天官,台谏是他的走狗,户部是他的后院,地方督抚视他为举主,朝堂各党在他身下婉转哀鸣。 这样的角色,他哪怕有高仪助攻,短时间也压制不住。 反而是张居正,资序与高仪,也不过两可之间。 张居正是新法领衔,高仪也是清流魁首,高仪背靠着自己,在内阁撑起架子,还真不会让张居正独大。 所以,高拱,必须要败。 但是怎么败是个问题。 不能太难看,也不能闹得太厉害,而且……最好给冯保扒下一层皮! 理想的结局,便是从冯保手中夺下司礼监和东厂,一脚踢开。 而高拱从内阁退下来,体面致仕,在家好好养生,等到自己能驾驭的时候,再考虑是否起复。 梳理完之后,他思路一清。 朱翊钧立刻看向蒋克谦:“先随我回乾清宫,我要手书两封,你替我送出去。” 说罢,他便加快了步伐,往乾清宫走回去。 要针对冯保,不能单靠给自家娘亲吹风,毕竟冯保与李氏,多年主仆,信任不是一时半会能消磨干净的。 只能在高拱朝堂施压的时候助力一把了。 能倚靠的人,高仪自不必多说,朱希忠,也跑不掉——被他缠上了,都得老老实实干活。 论武力,他能暗中使唤锦衣卫。 论人望,他现在是圣质深邃的仁君。 内廷有张宏跟他的干儿子们,内阁有高仪及其身后的清流,勋贵还有成国公,文臣中一大把人对他殷殷期盼。 他现在可不是前身那种光杆君上,这朝局,他总归是能左右一番的。 张居正不是要去视山陵么?若是局势朝着自己的预期发展,未尝不能带着锦衣卫,按住冯保的头,赏赐一枚红丸。 等张阁老回来,再好好探讨治国的事情嘛。 三位一体?监国太后、听政皇帝、辅政内阁,不也是三位一体,怎么能让中间商赚差价呢? 心中想着,朱翊钧一路走过,看着紫禁城中为了登极大典奔忙劳碌的宦官以及各部司官员。 莫名有些奇怪的感触…… 明日登基,不像什么隆重的典礼,倒像是一场大戏开幕式! 第28章 日升月恒,居中平衡 六月初十。 今日是个盛大的日子,大明朝将在今天,迎来一位新的皇帝——朱翊钧,加冕登极。 太阳还未升空,整个紫禁城宛如活过来一般,泛着生气。 无数宫人、甲士、仪仗在皇城内穿行。 各殿祭祀之所,提前摆好了牺牲香火。 而此时的朱翊钧正身着縗服,跪在大行皇帝的灵位之前。 “我皇考大行皇帝在上,我受与遗命,负托神器。” “文武群臣及军民耆老人等,合词劝进,至于再三,辞拒弗获。” “乃仰遵遗诏,俯顺舆情,于今日,即皇帝位。” 言罢,一拜,再拜,至于再三,乃至于四。 四拜之后。 朱翊钧便将手中册表,扔进了火堆,燃起杳杳青烟,萦绕在大行皇帝灵位之上。 随后,他又转于两宫身前:“我母太后陈在上,我母太后李在上,子臣,今日即皇帝位。” 说罢,再度四拜。 李太后此时已然热泪盈眶,口不能语。 还是陈太后轻轻扶起:“宗庙社稷,便托付给皇帝了。” 朱翊钧执手沉声:“朕谨记。” 而后,就在这殿中,女官上前,替他脱下縗服,换上冕服。 玄衣黄裳十二章,第一次贴合在朱翊钧的身上。 外衣织着日、月、星辰、山、龙、华虫。 内裳中绣着宗彝、藻、火、粉米、黼、黻。 陈太后亲自为他冠冕。 前圆后方,玄表纁里,十二旒遮住了朱翊钧的面容。 李太后为他系上佩玉革带:“皇帝祭完奉先、宏孝、神霄三殿后,速速去午门,军民百官还在午门外等着呢。” 说罢,似乎控制不住情绪,掩面退后。 朱翊钧点头。 看了一眼陈太后与李太后,转身便出了殿去。 随行的太监,侍仪舍人一并跟了出去。 只剩下两宫与各自大太监,留在殿中。 冯保搀扶着李太后,正陪着一块诵念佛经。 一旁的陈太后突然开口道:“终于如愿以偿了,确实也该向佛祖还还愿。” 说罢,陈太后从陈算手中接过三炷香,向先帝灵位拜了一拜。 李太后听了这话,睁开眼睛看向陈太后。 当初陈洪任司礼监掌印的时候,许是这位姐姐起了争宠的心思,屡次与她为难。 二人关系多少有些隔阂,这也是他昨日在儿子面前作色的缘故。 现下又说话让人感觉带着刺,李太后只觉得更不畅快了。 但今天自家儿子登基,她也不能当真跟陈太后计较,否则闹出些不愉,丢的是她儿子的脸。 想到了这里,她按下了心中情绪——总归是以前的事了,如今她赢得彻底,更应该拿出胜利者的气度来。 况且她这位姐姐不能生育,见得这幅场景心态有些失衡,李太后着实能够理解。 于是,李太后微微一笑。 很是大度道:“姐姐不必忧虑,钧儿是个孝顺的孩子,你我日后总是能依仗他的。” 自家母子连心,骨肉相连,略微分润些恩典,给这位常年居别宫的宗法母亲,李太后还是能接受的。 倒是陈太后听了这话,转头看向李太后,莫名地眼神有些复杂——真是傻人有傻福。 却听李太后还在宽慰道:“前几日钧儿便与我说了,他登基之后,姐姐以后就不必再居别宫了。” “等到过两日廷议,咱们便让礼部议论,我居慈宁宫,姐姐搬到慈庆宫去。” 慈庆宫虽是东宫,但是如今新帝未婚无子,自然不急着留给太子。 用以安置陈太后正合适,离文华殿近些,也方便皇帝日讲廷议后前往请安。 陈太后还是领这份情的,她礼了一福算是谢过。 又幽幽地叹了口气:“妹妹可真是好福气。” 若非她这妹妹这幅憨笨的情状,她如今的心情,恐怕还要更差。 李太后不由欣慰地笑了笑,自家儿子,确实是他的好福气。 “好了,姐姐还是回宫休息吧,今日外面难免人多嘈杂,免得惊扰了姐姐。” 她这姐姐本就体弱,又常年居别宫,阴冷潮湿,身子骨极差,稍不注意便病了。 陈太后微微颔首,见了一礼,便领着陈算回别宫去了。 陈太后走后,李太后才看向冯保,无奈道:“我这姐姐,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幽怨?” 分明是士大夫家出身,怎么气度还比不得自家一个农家女? 冯保眼神一闪,口中宽慰道:“这是大喜的日子,陈太后动了情绪,有些感怀,也是常事。” 李太后缓缓点了点头,旋即抛诸脑后。 多年主仆,她向来对冯保的话深信不疑。 随后又说起另外一事:“你说高拱这几日,当真要与咱们为难?” 冯保连忙道:“昨日高拱在内阁放话了,说要罢撤了奴婢这掌印的位置,好让娘娘一道旨意都出不了紫禁城,免得后宫干政,牝鸡司晨。” 李太后冷哼一声,显然动了怒。 冯保看在眼里,放下心来。 高拱自然是没说过这话的,但是,只要李太后信高拱说过,那就够了。 他历来是这样欺上瞒下的。 他当初进裕王府时,裕王身边随侍的太监满员了,便特意重贿干爹,选在李氏身前为奴为婢。 就是看中了李氏耳根子软,又没什么机心,最是方便他哄骗。 如今李氏既然做了太后,冯保只要维系着这份影响力,那么他就能在内廷中横着走。 这不是如愿以偿,还有什么是如愿以偿? 更别说外朝的张居正与他互为盟友。 背靠太后,结盟内阁,手握司礼监,这阵仗,别说皇帝还未成年。 即使是成年,也至少得等张居正或者他冯保死一个,才有机会亲政! 至于皇帝日后清算?呵,插过羽毛的太监,不趁着最后的寿数逍遥畅快个十来年,难道还学着文官在青史上讨个好名声? 太监好啊,死后一了百了,死无全尸,又无后代,也不在乎名声,清算又能清算什么呢,总归是畅快过了。 如今,只待驱逐高拱,他冯保,便能站在大明朝的权力巅峰上! …… 与此同时,午门外,等候宣诏的文武百官、军民代表,早已翘首以待。 熙熙攘攘却井然有序,众人依次列等,从为首的廷臣,由午门一直往外排,到末尾的军民代表,几乎到了皇城尽头。 张四维跪伏在午门外,暗自盯着班列最前方,高拱的背影。 虽说临时换船不太厚道。 但是高拱作为内阁首辅,当真是能卖个好价钱。 要不怎么说张居正是神童,这位越过杨博,直接来找自己,简直是神来之笔。 杨博不会为了内阁辅臣之位,就把高拱卖了,他张四维会啊! 他是嘉靖三十二年进士,已勘磨了十九年,本就是庶吉士出身,又有先帝经筵官的资序。 如今任吏部侍郎,堂堂正三品,距离内阁辅臣也只差一步之遥。 如今内阁之位就在眼前,别说卖了高拱,便是正月里剃头,他都不带含糊的。 张四维正想着,突然听到午门内有动静。 抬头便看到,司礼监秉笔太监曹宪于,一路唱喊,高捧四卷册书,从午门中小跑了出来。 “有旨!” “有旨!” “有旨!” 待百官纷纷伏首听旨,曹宪于扯着嗓子便道:“天子即位,有圣谕出!” “着成国公朱希忠,奉册书于南郊,祭告天位!” 朱希忠跪受领册书,往南郊而去。 “着英国公张溶,奉册书于北郊,祭告地位!” 张溶奉旨而出。 “驸马都尉许从诚,奉册书于太庙,祗告宗庙!” 许从诚奉旨而出。 “着定西侯蒋佑,奉册书于社稷坛,祗告社稷!” 蒋佑奉旨而出。 四名勋贵,分别领着卤簿,也就是仪仗队,浩浩荡荡而出,代天子祭告。 其中成国公最为显赫,负责祭天,羡煞不知多少武勋。 可惜没人知道,往南郊而去的朱希忠,恨不得把这个差事当烫手的山芋一样扔出去,爱谁接谁接。 这些恩宠,都是要还的! 此前他还体悟不深,直到昨日收到的那一封手书…… 受了皇室的恩情,该到卖命的时候了。 皇室、内阁、司礼监,如今权势最大的三方,明争暗斗。 胜负且不论,光是余波,恐怕不知道有多少人要为之丧命,又有多少人要丢官罢爵。 这六部九卿,最后怕是大半都要换人。 文官多是罢职,那丧命的,当然只有宦官跟勋贵这些倒霉蛋了。 朱希忠这一副愁眉苦脸,可不是故意作态。 正统十四年,也是这般斗争激烈,锦衣卫指挥使威风吧?被文官们当着监国的面,活活打死在大殿上! 他是真不想淌这趟浑水,小下点注,博取新帝些许好感,日后略微照拂一番就足够了。 奈何昨日蒋克谦上门,送上皇帝手书,让他再无法置身事外。 新帝不仅让他全力开动锦衣卫,盯紧内阁与东厂。 又将他弟弟朱希孝叫进了乾清宫,侍卫左右。 还命他“随时配合”。 虽然只是私信,措辞也极为恳切客气,但语气坚定,朱希忠完全没有拒绝的余地,只能全盘接受。 他当然知道这几日发生了什么。 蒋克谦嘴巴是严,但手下的锦衣卫,怎么说也是他这个指挥使调过去的。 高拱与朝官来往的动静、张居正跟晋党私会之事,还有那位新帝暗中的动作,朱希忠都知道。 正因为知道,他才深感时局危险。 朱希忠只恨自己执掌锦衣卫,读书太多,消息灵通又了解太多国朝故事。 这才令他惶恐不安,恨不得猝死在任上。 否则呢?他能怎么办? 无论无视新君,还是向司礼监或者高拱靠拢,都会被新帝记恨在心,说不得等过几年,就得被成年的皇帝满门抄斩。 至于站队皇帝,为君前驱?那就难免被文官记恨在心! 此前的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炳,是世宗玩伴,更于世宗有火场救命之恩,是什么结局,朱希忠可还记得清清楚楚。 陆炳死后,世宗特意让人“护其家”,结果呢?世宗一去,文官们立刻反攻倒算。 清算陆炳的声音不绝于朝堂,其中最激烈的御史张守约,竟然上奏抄家戮尸,逮问亲属。 更可笑的是,先帝竟然没拗过,负了亲爹的遗嘱,真把陆炳家给抄了。 无论哪种选择,朱希忠都看不到破局的希望,如今身处旋涡的他,似乎只能眼睁睁看着成国公府迎来衰败的结局。 除非……御座上的那位新帝,能胜出的同时,还是个顾念情谊的,不会兔死狗烹。 此外,也须比先帝强势,能压服文官,避免反攻倒算。 哦对,还得活的够久,熬到国公府得罪的文官都一一去世。 想着想着,朱希忠自己都无奈地笑了。 还真是,九死一生啊。 …… 奉先、弘孝、神霄三殿,乃是供奉不在九庙之中的帝、后。 譬如他如今的两位母亲,死后灵位便只能归入这三殿之中。 至于祭祀的过程倒很简单,也没多余的观众,都在殿外远观。 朱翊钧按册文、祭礼,焚告先祖,礼毕,三拜而出。 这便全了祭告祖灵的礼数。 朱翊钧方从神霄殿出来,蒋克谦便迎了上前。 “陛下,高阁老荐上来的言官,微臣试探后,只有两人能用。” 朱翊钧有些意外,想了想还是颔首道:“也罢,两人也够用了。” 这言官自然不是用来冲锋的。 昨日他听闻张四维与张居正勾连,心中立刻有了定计。 他如今是个打平衡的角色,巴不得高拱与冯保两败俱伤。 既然历史上高拱一败涂地,他当然要出手帮衬一下。 晋党这个要反水的货色,正好让人去缠住,免得背刺的伤害性太强,也不引起冯保警惕。 言官弹劾之后,杨博和张四维总是要自陈罪过,疏请罢免的。 如此束缚手脚一时就够了。 至于怎么说服的高仪……弹劾晋党这种事,就没必要跟高仪说了。 他只说是,听闻有朝臣贪污渎职,问高仪荐几名忠君爱国的言官,替他彻查暗查一番罢了。 选人自然也是履历翻烂了,几岁尿裤子都查出来了,才挑出了几名三纲五常入脑的清流。 就这,最后等锦衣卫遣人试探,听了一天墙角,就只剩两人能用了。 而张四维和杨博的罪证,这两人的屁股,当真是一点没见干净。 朱希孝昨日向他展示锦衣卫底蕴的时候,嘴巴都说干了。 最后才是挑了两件程度不上不下的罪状,准备到时候再给到言官手里。 如此平衡一番,才能斗得你来我往嘛。 除了有些欺负老实人让他心里过意不去。 毕竟等高仪事后知晓自己是要弹劾高拱手下的晋党,怕是又要委屈一阵了——总不能责怪朕吧?朕饱读四书五经,无差别痛恨贪官污吏,先生总不能教我包庇吧? 这时,蒋克谦又开口道:“陛下,高阁老言说,他最近操劳过度,身体抱恙,等陛下登基后,要休沐几日。” 朱翊钧一愣:“休沐?” 内阁拢共就三人,还要去一人视山陵,这时候休沐? 脑子一过,这才反应过来,多半是高拱授意。 高拱这也太刚愎自用了吧,他好歹是高仪举主,二人私交极好,正要做大事的时候,竟然让高仪置身事外? 若非高拱这性子,他历史上恐怕也不会输得这么惨吧。 不过正好,大家办的事都瞒着高仪。 就他一个清白身的老实人,确实也不便沾染太多是非,如此才好尘埃落定之后,出来收拾残局。 至于身后的清流嘛,暂时交给朕驱使一二吧! 想着,朱翊钧点了点头,嘱咐一句:“你派人看着点,要确保朕随时能联络到高阁老。” 蒋克谦退了下去。 朱翊钧招来礼官:“朕已祭完祖灵。” 那礼官晓事,钦天监早先设定好的时鼓,立刻第一响。。 殿外,拱卫司已经布置好了卤簿,其后排列着甲士,各自树立旗帜与仪仗,一辆五辂车停在殿外,两名侍仪舍人举着表案侍奉左右。 张宏连忙扶着朱翊钧稳稳踩上了五辂车,而后扯开嗓子喊道:“开道!” 顿时,钟鸣鼓响,甲衣阵振,一行人浩浩荡荡行去。 前方百人洒水、清道、展旗,左右依仗奏响礼乐,拖出一条长长的队伍。 张宏便再度唱喊:“御午门!” ----------------- 注1:后面交手的部分,为求剧情起伏,会有部分史实屈服剧情,作者会标注在本章说里,也需读者自行分辨。 第29章 践祚之初,群然噪呼 军民代表,文武百官,正跪伏在午门外,骤然听到一道鼓声,是钦天监安排的时鼓。 随着鼓声一响,东曦初升,照在午门之上。 众皆纷纷抬头朝城楼上看去。 只见通赞、赞礼、宿卫官、各侍卫等侍从官,鱼贯而出,在门楼上开道迎候。 云盖、云盘紧随其后。 一道身着衮冕的身影,在众人的簇拥之下,缓缓现身。 “有诏!”有人唱喊。 军民百官当即伏首:“恭听圣谕!” 朱翊钧看着城楼下方,黑压压跪倒的一片,一眼望不到头,胸膛不由数度起伏。 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终于缓解了一番。 这才对着下方,一字一顿,宏声道:“我国家光启鸿图,传绪万世;祖宗列圣,创守一心,二百余年。” 与此同时,左右当值太监,重复一遍,传到下方耳中,下方每隔一段便有太监重复一遍,向后喊道。 重重叠叠,犹如声浪。 “我皇考大行皇帝,明哲作则,励精图治……遽龙驭之上宾,顾命朕躬,属以神器。” “乃仰遵遗诏,俯顺舆情,于六月初十日,祗告天地、宗庙、社稷。” 朱翊钧顿了顿,闭上眼睛,中气十足,说出那一句:“即皇帝位。” 值此刻,教坊司安排的中和韶乐奏响,钟缶同响,鼓乐齐鸣。 两侧值守的卫士振动衣甲,猎猎作响。 下方军民百官,无论什么心思,都纷纷拱手加额,一拜、再拜、三拜、四拜。 口中齐齐呼喊:“万岁!” “万岁!” “万岁!” 百千人共唤万岁之声,直冲霄汉。 呼声、喊声、乐声、振甲声、钟鼓声、波涛汹涌,宛如天地共鸣,响彻整个紫禁城! …… 声音渐渐歇止。 “其以明年为万历元年,与民更始……” 宣读诏书的声音继续响起,军民代表还在跪伏听旨。 百官却是已然起身,陆续由午门进入。 朱翊钧也转身下了城楼。 稍后他还要御临中极殿,受百官贺表,但这一刻,他的登极大仪,已经圆满了。 大典的内核,在于宣告,当众人山呼万岁的时候,大典就已然提前结束。 从现在开始,他便是大明朝千万人共尊的皇帝了。 但……这远远不是结束,或者说,这只是他万里之行的开始。 不止是他在等这个时间点。 高拱也在等,他在等帝位上坐上一名十岁孩童,好假奉儿天子以废司礼监,让皇帝做个点头机器。 冯保、张居正也在等,他们需要李氏登位太后监国,好驱逐高拱,独掌大权。 朱翊钧、冯保、高拱、张居正,几人的交手,也将在此刻正式开始。 …… 与常朝不同,登基临朝,是百官朝圣的仪礼。 人数数十倍于廷议,文华殿根本施展不开。 又为了彰显天家威仪,太祖定例,登基临朝一律在位于紫禁城中轴线上的奉天殿举行。 而今,礼部请命两宫,却是改到了中极殿。 尚宝卿侍从官早已在殿中设好了御座,朱翊钧施施然坐了上去。 他没有再去关注升殿的仪程,只是静静等候着百官上贺表。 一顿鸣鞭、鼓乐之后,百官鱼贯而入。 四名奉旨祭告的勋贵,率先出列:“臣等,幸不辱命,已告于天地宗庙。” “天地宗庙闻陛下登极,有瑞彩洒落,必是喜极。” “臣等,斗胆为陛下献上贺表。” 言罢,朱希忠隐晦地看了御座上的皇帝一眼,心中思绪万千。 朱翊钧被冕旒遮住了视线,只点了点头:“卿等一片赤诚,朕知之。” 又看向冯保:“司礼监掌印冯卿,为朕呈来贺表。” 冯保拜下:“内臣遵旨。” 而后从御阶上走了下去,从四位勋贵手中收上贺表。 四位勋贵归列。 又有阁臣出列:“臣等为陛下登极贺,亦有表奉。” 朱翊钧颔首。 随后,百官便由内阁辅臣、六部九卿、至七品微末,大小官员依次献上贺表。 一切井然有序。 直到…… “陛下命司礼监掌印收取贺表,你这厮是何人!?”广西道御史张涍,皱眉看向冯保。 殿内霎时一静。 朱希忠似乎身体不适,紧闭上了双眼。 高拱目不斜视,似乎全然没听见。 张居正嘴唇微张,恰到好处地惊讶。 高仪双手持笏,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 只有不知情的官员,四周环顾,与同僚对视,目中透着无措与恐慌。 冯保遭此刁难,也端得是一身养气功夫,眼皮都未抖一下。 只是朝御案之上拱了拱手,缓缓道:“咱家便是司礼监掌印。” 张涍拂袖,抬起手指着冯保,视线左右逡巡,向百官征询道:“这便是司礼监掌印!?” 百官都是人精,哪里不知道这是要出事的节奏。 且不说你认不认识,便是心有疑虑,该是在这个时候咆哮中极殿吗? 无论大小官员,迎上张涍的眼神,都纷纷别过头去,不愿卷入这场旋涡。 御阶下方的纠仪官,也是当即出言喝止:“张涍!天子御极,注意体统!” 张涍顺势下拜,朝皇帝认罪:“陛下,臣方从广西巡案而归,尚不知先帝有遗诏更换司礼监掌印,臣有罪!” 既然冯保是司礼监掌印,那想必是先帝遗诏吧? 以退为进! 张涍这话虽是认罪,但实则是将冯保就任司礼监掌印不合流程这一事,放在了台面上。 冯保哪里还不知道这是演的哪一出,哪怕有所准备,也忍不住恨恨看向高拱。 朱翊钧也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只是马前卒罢了。 见状他也干脆装傻:“张卿请起,不知者无罪。” “卿有所不知,冯大珰乃是我母后点用,非是先帝遗诏。” 张涍当然是明知故问,他非但知道,还等的就是这一出。 他瞥见葛守礼暗暗点头,心中有了底,继续纠缠道:“哦……原来是陈太后彼时下的懿旨,那倒是臣无状了。” 理论上来说,司礼监掌印一职,只能皇帝点用。 但皇帝驾崩,皇后理所应当作为监国,权宜为之,也说得过去。 虽然……张涍明知不是陈太后下的懿旨。 戏唱到这个地步,此时自有人帮场子,把调子唱上去。 通政使司右通政韩楫呵斥道:“张涍放肆!陈太后何等识人之明,你竟敢诬赖!冯大珰这司礼监掌印一职,是如今的李太后点选!” 话音刚落,吏科左给事中宋之韩立刻出列争辩:“韩通政,也请慎言,我六科,从未见李太后彼时有明旨示下。” 这二人是高拱门生,百官人尽皆知。 到了这时,那些不明就里的官员终于反应过来,原来首辅与司礼监掌印,要真刀真枪地干起来了! 台谏御史、六科给事中、通政使司,全是高拱的人。 眼下这几人一唱一和,要说不是高拱授意,那才是见鬼了! 朝堂是高拱的主场,可怜的司礼监掌印只能被众人围殴,真是一点办法也无。 而当事人冯保,看着自己眨眼之间便被架在了火上烤,面上虽没什么表情,心中恨意却丝毫不少。 纵使提前知道高拱将在最近发难,有些心理准备,此刻仍是觉得怒极。 这处短板,他早就心知肚明。 当初先帝驾崩,李贵妃厌恶孟冲,便将其驱逐,提拔了自己。 至于明旨……司礼监掌印,还真不是区区贵妃可以一言而决的。 况且,当时孟冲是司礼监掌印,高拱是内阁首辅,二人盟友,这区区贵妃令旨,能遵从才怪了。 于是他便进言彼时的李贵妃,让她绕过外朝,直接点用自己,将生米煮成了熟饭。 嗣君的生母有位份,自己领着东厂有人手,哪里还用管什么流程礼数。 内廷的斗争方式可与外朝不一样。 所以,快刀斩乱麻实在是权宜之计,彼时根本不可能下明旨到内阁。 否则轻则被六科封驳回来,严重些,恐怕还要波及到李氏身上——牝鸡司晨这话,高拱是真能骂出来。 此后靠李氏压着,一时也没人追究,就算有,那奏疏也是可以留中的。 更随着前些日子做掉了孟冲,以及今日李氏成为了太后,冯保这位置就已经不可动摇了。 只是,他没想到,高拱竟然敢命御史在登极大仪上,当面捅破此事! 这是哪怕明知无用,这要来恶心他一番。 是当真不顾及两宫,不顾及小皇帝的脸面了! 冯保隐晦地看了一眼殿外,没等来预料中的动静。 却也不能丝毫不还手,他当机立断抬出李太后:“诸位不妨再好好想想,当初李太后可是下了口谕的!” 冯保将太后二字咬得死死的。 这是在提醒这些人,这可不是单单得罪他一人,他背后可是靠着天子生母,一位监国太后的! 高拱也就罢了,你们这些给事中、御史当真要一条道走到黑吗? 但那张涍也不知被许了什么诺,不仅丝毫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听了冯保这话,张涍怒目圆睁,朝着御案叩拜后,宏声质问道:“焉有贵妃口谕可决内相一职!?” 他又向左右百官大声质问:“我朝可有此成例!?” 这话矛头直指李太后,百官都悚然一惊,恨不得避席而逃。 今日究竟是什么泼天的大战,竟然指斥监国太后! 冯保见他犬吠,说话也激烈了起来:“张御史是在问罪李太后吗?” 若是司礼监掌印这位置三言两语就被撤下来了,高拱早就做了,何必等到现在。 就因为他这任命,是与李太后牢牢绑定的! 一顶大帽子扣下,就看区区御史敢怎么接。 可惜,张涍冲锋陷阵,身后却有的是人。 此时自然有人出来控制着局面。 高拱不咸不淡开口道:“二位慎言,不要将自己的问题,动辄牵扯于上。” 张涍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也会拿捏好度。 他理都不理冯保,继续朝着朱翊钧道:“皇上践祚之初,所窥伺者何限!名与器,安可假人?” “贺表既由司礼监掌印收取,臣不敢奉于旁人!” 言语之中,尽是冯保窥伺名器,有僭越皇权的大罪。 葛守礼作为左都御史,不能真让登基仪被台谏的人给搅黄了。 他出列呵斥:“张涍!你非要搅乱陛下御极吗,还不奉上贺表立刻退下!” 说罢,他又进言道:“陛下,纵使张涍说得有理,也不过区区内臣僭越神器,还大不过今日陛下御朝,臣请此后再行处置。” 这些言官们三言两语,便将冯保打成了窃据司礼监,僭越神器之辈。 压根都不给冯保插嘴的份。 朱翊钧只觉得可笑,这些人是当真不把皇帝放在眼里啊,连他的登极仪都能作为战场。 也难怪孝宗皇帝,被这些文臣夸上天去了,称为什么三代以下的真仁君——当初孝宗朝会时,文臣便是这幅情状。 按照朝鲜的明实录记载,孝宗见朝会时,朝臣各自开小会,争扰不休,孝宗便是只能坐在龙椅上当木头人。 这群人要的,难道就是这种皇帝? 得亏朱翊钧眼下他另有图谋,不然看这些人这般目无君上,他说不得就要当众翻脸了。 这般想着,他抱着看戏心态,借坡下驴:“葛卿说得有理,张卿,此事容后再议,莫要在此纠缠。” 眼下临朝搅扰,至多是把这事放在台面上的第一步罢了,还动摇不了冯保的位置。 高拱必然还有后手,往后定然还有狂风骤雨。 今日这序幕,也该适可而止了。 张涍身为马前卒,任务已然是完成了,听了这话,立刻恭顺拜倒,口称遵命:“臣忧惧内臣僭越神器,蒙蔽耳目,一时心急如焚。” “无状之下不慎惊扰了陛下登极临朝,臣下去后,会上奏自陈罪过,听由陛下发落。” “至于冯保之事,臣也会另有本奏上。” 说罢,这才将贺表交到了冯保手上。 只是二人错过时,张涍悄然嗤笑一声。 冯保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住了胸中情绪,唾面自干。 他面无表情,似乎在等待什么。 张涍见冯保忍气吞声,不由觉得快意,刚要回到班列,脚步还未迈出,就在此时,突然一名太监从侧殿进来。 “皇太后懿旨!” 关于更新和追读 以下我简单说几点。 一、先说大家最关心的更新: 这两天智能推来了一些流量,有很多读者说我一更太少,以及催更。 是这样的,新书期,一般都是两章,每章两千。 我虽然是一更,但是二合一,一章都4500字左右。 为什么不能多更呢? 因为要爬榜。 超过一定字数的话,会从新书榜上被下下去的。 而且本书现在是第三轮推荐,还要再吃一轮,虽然三江没啥劲机会,但编辑让我等等,看有没有封面强推的机会。 所以,时间拉长的话,更新就不能太多字数。 否则就得二十多万字上架了。 不过话虽如此,这段时间正好给我存存稿,等上架之后多更新一点。 以上,拜谢。 二、关于设定 最近来了很多喜欢历史的读者。 相应的,各个看法也就多起来了。 最重要的一点,希望大家不要检证过头了,不然本书容易引来杀身之祸。 其次,还有一些书友说设定问题,朱翊钧看腻了,明朝看腻了,为什么不写某某,为什么不写某朝。 我这就无奈了,我书都开了,你留这言,我也不能不写了,马上给你写免费的订制文吧。 以及,确实有部分很了解明史的朋友,提的意见我也学到了很多。 谢谢大家的意见,也欢迎大家友好交流。 除此之外,有一些读者……我很难形容。 就是会觉得,作者怎么就知道这些人什么性格? 冯保怎么会这么坏,男主的娘亲怎么会没有权力欲,高拱怎么会这么激进。 这一类的评论的,我直白来说,我是写小说的,我要把故事讲好。 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只要不脱离历史的大框架,我就直接设定了啊,我虽然不能说我是对的,但也不是错的吧。 就因为历史留白了,才有我设定的空间,对吧。 所以,希望这一类完全无法代入的朋友,可以找到自己心仪的小说。 三、历史人物 大家都有自己喜欢的历史人物,无论是高还是张,甚至冯保、李氏。 可能我设定的性格有的朋友不太喜欢。 这个不强求的。 但是我也不会改的,毕竟已经写了这么多了,总不能你骂我我就停更了吧(摊手)。 四、关于剧情 男主能掌控政事之后,就会开始着手革新了。 时间会阶段性跳跃,内容上比较杂,包括吏制、税制、意shi形态(不会超前)、科学、舆论、开海、武备……太多了,不一一例举。 但是节奏是一步一步来的,大家不要催。 昨天有个评论,让李太后现在就架空,男主立刻亲政。 今天又有什么赶紧让张居正下线之类的。 对此……我只能说无能为力。 稍微有点耐性吧。 四、关于追读。 大家养书是新书幼苗,可以理解,不过……能不能给下周一周二的追读呀,养一周应该够了吧。 拜谢! 第30章 擦拳磨掌,你来我往 冯保似乎早有所料,迎了上去。 百官怔然回头。 只见来人正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曹宪于,他捏着两道懿旨,却并未展开宣读。 反而看向张涍。 张涍被这一盯,下意识身子一激灵。 曹宪于温和一笑,开口道:“张御史,李太后有口谕给您。” 言语之间,倒是颇为客气,但明眼人都知道,张涍这是要倒霉了。 张涍平缓情绪后,很是坦荡地下拜:“臣恭听。” 曹宪于收敛了笑容,捏着嗓子道:“广西道御史张涍!我不过途径中极殿外,便听到你咆哮御前,你究竟要何为!?” 说罢这一句,曹宪于抬了抬眼帘,对着百官道:“皇帝初御极,便有人欺我孤儿寡母,纠仪官眼睛是瞎的吗?” “广西道御史张涍,殿前失仪,惊扰少帝,即刻扭送回家思过,罚铜一月。” 说完这一句,才朝慈宁宫方向行了一礼,示意口谕说完了。 这道口谕念完,殿内莫名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 张涍本倒是有这个心理准备,他只是起投石问路的作用,马前卒罢了。 元辅和台谏肯定不会现在回护于他。 只能自己硬抗下来,日后才有厚报。 不过,虽明知这是要交出去的投名状,张涍此时还是忍不住额头冒出冷汗。 终归是在直面一名秉政太后的怒意。 “走吧,张御史。” 一道声音惊醒了张涍,抬头看到冯保和蔼的神情。 冯保见张涍迟迟没有动作,也不急着催促,反而问道:“莫不是张御史还要抗辩?” 他又回头看向纠仪官,又看着高拱:“诸位,不会觉得张御史方才举止,没有殿前失仪吧?” 纵使要回护,也不会有人敢公然指鹿为马,那是要被清君侧的。 冯保见高拱默不作声,台谏葛守礼别过头去,这才笑了笑。 随着与曹宪于点了点头,便有人要张涍一左一右架起来。 张涍冷哼一声:“本官自己会走!” …… 张涍被赶回家了——被金吾卫扭送出午门的。 这当然说不上多大的惩罚。 毕竟国朝历来有广开言路,不罪言官的成例在。 更别说如今高拱强势,李太后还真没法拿个殿前失仪的理由,就轻描淡写地重惩一名御史。 至于后面怎么打击报复,就看各人手段了。 处置张涍是口谕,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随手拍蚊虫,添头罢了。 此外的两道明旨,才是重头戏。 曹宪于展开一道懿旨,念到:“以原司礼监掌印孟冲身故,冯保侍奉年久,忠恳任事暂替,不日由权转实,着内阁、各部司知道。” 百官恭顺地听完小太监宣读完懿旨,不时瞥向冯保。 孟冲怎么死的百官难道不知道? 现在生米都煮成熟饭了,才下内阁补手续。 先射箭再画靶子这种事,也就没卵蛋的货色不需要顾及脸面了。 朱翊钧也隔着冕旒静静地看着冯保。 这位大伴,做事还是老道,滴水不漏,得了高拱要找麻烦的消息后,立刻就知道提前请李太后的明旨,补全自己的短板。 一道懿旨,直接完善了任用司礼监掌印的流程,将位置扶正。 但他更在意的是,冯保对李太后的了解与影响,当真不容小觑。 竟然直接就在自己登极临朝的朝会上下旨,甚至等不到第二天。 张涍这个区区马前卒,刚探头就被李太后一巴掌扇回了家。 李太后对冯保的信重,到底有多深厚!? “元辅,还请接了旨。”那太监催促道。 高拱不表态,一时还真没人敢去接旨。 他的门生,吏科左给事中宋之韩,更是频频看向高拱,只要座师一个眼神,他就敢冲锋陷阵。 一时间,目光都聚焦到了高拱身上。 朱翊钧也不例外。 只见高拱双目微合,似乎才反应过来,啊了一声:“臣等领旨。” 冯保暗道一声可惜。 反正他屁股都坐下了,高拱不接旨孟冲也不能复生。 甚至于,乐见高拱继续与李太后僵持,抗旨不尊。 曹宪于见这道懿旨送了出去,又展开另一道。 唱道:“新帝登基,我孤儿寡母,不熟识朝官,依照旧例,百官自陈任上得失,奏与皇帝了解知道。” 他方一念完。 百官立刻便露出惊容,甚至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这可不是什么好话! 所谓自陈得失,当然不是字面意思上的,向皇帝做工作总结这么简单。 而是自请致仕的委婉说法! 国朝向来便有此成例,新帝登基,百官便要自行致仕,留与不留,都在皇帝一念之间。 相当于给了新帝一个重组领导班子的台阶。 但是,成例就是成例,皇帝与朝臣有默契也就罢了,这下懿旨催促,未免也太迫不及待了吧? 这是赤裸裸地在敲打百官! 结合第一道懿旨,分明是在说——有胆与冯保为难,那就别怪我将自请致仕的奏疏准了。 百官不由面面相觑。 话虽如此,这旨,还是要接的,这种没有实际命令的旨意,没有抗旨的必要。 给事中从曹宪于手中,接过了两道懿旨,并无多余言语。 曹宪于行了一礼,便退了下去,仿佛从未来过。 只有殿内诡谲的气氛,提醒着百官方才发生的一幕。 …… 殿上的事,很快便发酵了。 高拱与冯保,各自开始了明目张胆的斗争。 先是台谏,不过短短两天,便有数名御史,纷纷弹劾冯保。 尤其指的是皇帝未登基之前,冯保的作为。 首先是张涍当头,说“未闻令旨革某用某,一旦传奉令旨者,皆出自冯保,臣等相顾骇愕”,直指孟冲死前,冯保就非法上任了。 随即便有御史跟上,称冯保“逆珰怙势作威,专权乱政,欺君藐法,无日无天,大负圣恩,大干祖制”。 一个僭越神器,蒙蔽主上罪名,狠狠拍在了冯保脸上。 以往这些奏疏甚至都过不了司礼监那一关,但由于张涍在御前一番行为,使得消息根本压不住。 很快就在朝堂上掀起了声势。 奏疏的留中不发,又加速了言官们的串联。 从数人,增加到十余人。 旋即,便抬出祖宗故事,称太祖高皇帝洪武十年时,有内侍仗着资历老,侍奉高皇帝多年,便干涉政事。 而后引出太祖圣谕“汉唐之祸,虽曰宦官之罪,亦人主信爱之过使然……今此宦者,虽事朕日久,不可姑息,决然去之,所以惩将来也。” 太监干政,太祖都不会包容,现在你李氏跟皇帝难道还要违反祖训? 还劝谏两宫与皇帝,多体谅祖宗苦心。 李太后不得已,只能以两宫与皇帝的名义,下令冯保自陈罪过,戴罪掌印,以观后效。 这就是小骂帮大忙了,一个警告处分,不痛不痒。 而冯保那边,也是尽显东厂厂督风范。 他不知在何处,拿到了张涍贪污渎职的罪证。 不等有司介入,直接带人抄了张涍的家。 更是带着中旨,把张涍捆缚起来,纵马过街,直接扔进到了都察院大门口,将其革为了白身。 而后又带着所谓张涍的供状,四处攀咬别的官吏。 尤其几位高拱门人,更是频频被扰。 事情到了这一步,事态再度升级。 弹劾冯保的奏疏,宛如雪花一般,飘进了内宫。 从冯保盗窃皇家珍宝字画,贪污贡品,收受贿赂,到私扣奏疏,隔绝内外。 乃至冯保当初在裕王府当差的底裤,都被翻了出来。 不仅要罢黜冯保,还要立赐究问,以早梂宗社事。 …… 六月十三,未时。 暑气渐深,太阳开始毒辣起来。 不禁暴晒了紫禁城,也灼烧着时局。 “什么?有太监出首,状告冯保杀害孟冲?” 朱翊钧正在逐一翻看贺表,不由得抬起头惊讶地看向朱希孝。 朱希孝斟酌了一下,说道:“是孟冲以前的干儿子,孟冲死后,被陈洪护了起来。” “如今不知是受人指使,还是瞧准报复冯保的契机。” 自从朱翊钧登基后,朱希孝便亲自戍卫乾清宫。 涉及到蒋克谦没资格知道的大事要事,也是由他来汇报。 朱翊钧听到陈洪这个名字,突然想起这人。 裕王府的大太监,此前也是做过司礼监掌印的人物,好像也是冯保拉下马的。 他记得……似乎是陈太后的人? 所以这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陈太后的意思? 面上却不露声色道:“向何处状告的?刑部还是都察院?” 这是追刑,还是劾官的区别。 虽说刑案向来由刑部负责,但这不是涉及到官老爷们嘛,多少还是都察院管用些,反正都是高拱的地盘。 朱希孝面色古怪:“是向咱们锦衣卫出首的。” 朱翊钧一怔:“锦衣卫?” 朱希孝这才解释一番。 原来那太监本打算去都察院出首的,结果东厂的人不知哪里得了风声,四处追索。 太监连宫门都还没出得去。 避无可避,无奈之下,只得跑到锦衣卫喊冤,寻求庇护也顺势把锦衣卫卷了进来。 朱翊钧听罢,饶有兴致问道:“那成国公准备怎么做?” 估计朱希忠快被气死了。 眼下内外打架,锦衣卫莫名其妙躺着中枪,怕是也在犹豫怎么处理这个烫手山芋。 朱希孝低下头:“微臣此来,正是向陛下请示。” “是送去都察院,还是放回宫里……” 这是问帮冯保还是帮高拱。 既然已经下注了,就万万没有三心二意的道理,尤其是勋贵这种不值钱的。 总之就是一句话。 在皇帝还靠谱的时候,皇帝说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朱翊钧继续翻看着贺表,闻言淡淡一笑。 比起自我意识强烈的文官,还是勋贵明事理多了。 既然有这份态度,他也不吝指教:“都不,你去安排,给陈善言‘恰好’接手,看看他会怎么做。” 陈善言是陈太后的兄长,锦衣卫千户,如此,相当于是给陈皇后知道了。 可谓春风化雨,雁过无痕。 朱希孝愣了愣,脱口而出道:“陛下不是……” 朱翊钧合上贺表,面无表情:“朕不是什么?” 朱希孝连忙闭嘴。 按照他兄长的猜测,这位圣君应该是有意拔除冯保才对,这时候不落井下石,把人送到都察院那里。 怎么安排个不相干的来接手? 可这些都是猜测,不能放在明面上说。 否则一个揣摩圣心的罪名逃不了。 他支支吾吾,一时说不出话来。 朱翊钧见状,摇了摇头,带着叹息道:“朱卿,论语云,唯上知与下愚不移。” “你学不来成国公,不妨多学学蒋克谦。” 他这样安排,只是因为,方才他突然发现,自己以往都漏算了这位陈太后的立场。 这位作为正宫,一直像个隐身人一样,以至于众人都无视了她。 如今有个机会试探一下,岂能放过。 他倒要看看,是陈洪自作主张,还是陈太后的意思。 这些话自然不足为外人道也。 可怜朱希孝既没有揣摩圣意的才智,也没有闷头做事的气性,一幅不上不上的样子。 也看在总归是天使轮投资的份上,他难得敲打一句。 朱希孝没听明白圣上话中所指,却也知道不是好话,登时心乱如麻。 连忙下拜认罪:“臣知罪!” 朱翊钧没有追究的意思,朱希孝听不听得进去,是他自己的事。 摆了摆手:“去吧。” 朱希孝满头大汗,心事重重地退了出去。 朱翊钧抬头看了一眼,收回目光,又低下头继续看贺表。 贺表虽然空洞无物,但有没有用心写还是看得出来的。 有这个态度的不一定忠君,但连态度都没有的,那必然要被边缘化。 朱翊钧大概看看内容,就能心里有数。 譬如高仪的贺表尤为赤诚,让人动容,朱希忠的贺表也是用心了。 像那张居正的贺表,文采斐然,但显然不太走心。 高拱就更不用说了,敷衍至极。 除了这些人,还有其余数百份贺表。 这两日抽空逐一翻看,到现在才看了一半。 余有丁?朱翊钧又拿起一本,大致翻了翻,嗯,彩虹屁拍得很不错。 又翻开另一本,陈栋?对自己的期望这么高? 申时行,啧,这家伙不像三十岁,倒像五十岁了。 朱翊钧一本本看过去,在心中将这些人分门别类。 王锡爵?南直隶的贺表也到了? 南京刑部主事,李贽!? 朱翊钧精神一振,默默将此人的贺表放在一侧,算是提醒自己。 眼下还不急,得等到开经筵后,才用得上此人——大明朝,要有自己的儒学。 想到此处,他干脆在心中整理起来,日后要关照的人物。 泰州学派、李贽、程大位、海瑞、戚继光、吕坤…… 恰在这时,张宏步子静悄悄地走了进来。 见皇帝在观览贺表,轻轻唤了一声:“万岁爷。” 朱翊钧抬头,看了一眼张宏。 抢先开口道:“这贺表,都收上来了吗?” 张宏本来有事汇报,话到嘴边咽了下去,转而回道:“万岁爷,贺表昨日就上齐了。” 朱翊钧皱眉:“郑王朱厚烷呢?” 朱厚烷这穷亲戚不是重点,重点是他那宝贝儿子,自己可有大用处。 张宏听到问话,犹豫道:“万岁爷,郑王当初获罪于世宗皇帝,削爵后一直比较内敛……” 内敛,就是不爱理人的意思了,不爱搭理的人中当然也包括皇帝,或者说,特指的皇帝。 朱翊钧当然听懂了,怔了一下:“心怀怨怼到现在?我皇考不是复了他的王爵之位吗?” 张宏不敢接这话,否则就是个离间皇室的罪名。 一切尽在不言中。 朱翊钧摆了摆手:“行了,我知道了,容后再说吧。大伴有什么事?” 张宏低眉顺眼问道:“万岁爷,高阁老下午就休沐了,让您这几日好生温习课业。” 朱翊钧点了点头,没应声。 高仪休沐,明日一早张居正离京视山陵,内阁终于只剩高拱独断,烈度只怕又要升级了。 张宏继续道:“还有,那两名言官,明日就要弹劾杨博、张四维,问是直接给陛下,还是按例上奏。” 这可不是简单的形式。 要是真绕过内阁把奏疏直接送到御前,那就代表着,已经有朝官认可了新帝处置政事的能力。 换句话说,这是支持少帝亲政的信号。 此例一开,朝堂上立马就要掀起一轮腥风血雨。 朱翊钧摇了摇头,这才哪儿到哪儿,现在可不是时候。 他开口道:“廷议上弹劾就可。” 节外生枝就不必了。 况且也不需要弄出多大动静,只需要束缚住杨博和张四维的手脚,让他们上奏陈辩,自顾不暇便可以了。 张宏应了一声,又小心翼翼道:“万岁爷,还有一事,就在此时,午门之外,有一御史跪奏。” 朱翊钧一愣,立刻反应过来:“跪奏?弹劾冯保?” 张宏点了点头:“是广东道御史张守约,说……” 他顿了顿,一边回忆一边学起来:“国朝成例,言官不因言获罪,如今竟被挟私抱怨。” “区区阉竖,仗东厂之势,捆束御史,纵马过街,岂有此理!” “尤其司礼监掌印之身,岂可再兼东厂之职?” “有违祖宗成法,乃是祸乱之始。” 张宏神态动作拿捏得极其到位,宛如御史上身一般。 朱翊钧听罢,站了起来,来回踱步。 这可是戳到冯保死穴了。 以前冯保身份不清不楚,也就罢了。 如今既然下了明旨,那冯保还兼任着东厂职司,就有问题了。 李太后再大,也不一定能顶得住文臣抱团,拿出“祖制”这顶大帽子。 所谓祖制,不论其再怎么奇怪,再怎么可笑,只要是共同意志的具现化,那么它带来的压力,就是现实的,是切身的,没人能够忽视。 这与他前世主管的口子,遇到那些荒谬的舆情一样,想笑都笑不出来,哪怕没错,也只能捏着鼻子先通稿认错再说。 高拱积年首辅,出手自然不简单。 说不得故意在此处等着呢,难怪殿上接旨接得这么爽快。 这些老姜,没一个好惹。 也不枉自己这几日天天劝李太后,为朝局稳定计,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直接罢黜首辅,待他蹦跶几天,自请致仕就好。 不过……既然高拱都做到这份上,他也不能闲着。 朱翊钧大手一挥:“走,随我去给母后问安,路上细说!” 第31章 抱蔓摘瓜,靡花正发 烈日当空。 张守约手捧着一道奏疏,一脸正气地跪在午门外。 不远处,两名太监撑着伞,为座椅上的冯保摇扇。 冯保死死盯着张守约:“是谁教你说这些话的。” 莫名的既视感,让他说话平添几分冷硬。 张守约看都不看冯保,冷哼一声:“我是大明朝的御史!尽御史职责,哪像某些竖阉,只能依附他人说话做事。” 这自然不是冯保要的回答。 冯保仿佛耳背一般:“哦,宋之韩啊,也难怪,毕竟是同窗进士。” 又唤来太监吩咐道:“记录在案。” 张守约见冯保这幅做派,气得七窍生烟:“冯保!安敢当面指鹿为马!你要做赵高吗!” 冯保点了点头:“好好好,原来张涍也是一伙的,来,记下来。” 身旁的小太监飞刷刷的记录着。 装模作样一阵,冯保见火候差不多,露出一副惊容,失声道:“什么?都是高拱授意!?” “你们竟敢结党!?” 他震惊起身,一把拽过干儿子:“快!记下来!我要立刻送去给太后!” 结党啊! 真是天大的事! 我冯保这一身职司,就算再违祖制,那也是主人家的恩赏。 你高拱这些人敢结党,才是犯了天大的忌讳。 别说什么现在朝堂上明里暗里一堆这党那党,让他们跳出来公开承认试试? 有些事,不上称没有四两重,上了称,一千斤都打不住! 结党?哪次朝堂上掀起结党大案不是腥风血雨! 看看眼下的局势吧,一百四十名御史,有二十余人都在弹劾他冯保。 六科给事中四十八人,半数隔三差五轮流来人找内廷的事端。 高拱说冯保是人神共愤,天怒人怨,那在冯保这里,照样可以说是高拱结党,攻讦忠良! 冯保不顾身后张守约的辱骂,拿着方才的记录,就直奔李太后的寝宫。 他与高拱之间的胜负,可以说信心十足。 太监为什么得势?那是身后有人! 历来能扳倒太监的,要么是身后人抛弃了,要么就干脆是针对身后之人的。 想指着挑自个儿小小的错处,扳倒自己?可笑! 若是李太后势单力孤,无人声援,那确实挡不住言官联名上奏,有可能将他弃了。 但是……串联?真以为朝臣都跟他高拱一条心呢! 等高拱惊觉,不是所有朝臣都跟他一个想法的时候,就为时已晚了。 若不是李太后莫名其妙转变了心意,说要为了朝局稳定,非要等着高拱自请致仕,高拱现在就得被罢黜回家了! 也罢,留着也好,反而是个剪除高拱党羽的好时机。 只要相持不下,奸臣,会自己跳出来的。 御史、给事中,都是马前卒罢了,他倒要看看六部九卿这些高官里还有谁。 等到都跳出来,再与张居正联手,一网打尽! 高拱跟他的党羽,一个都不能留下! …… 朱翊钧刚到慈宁宫外,就听到里面叽叽喳喳,还伴随有小孩的叫喊声,热闹得不行。 他面色古怪走进殿里,果然看见自家弟弟妹妹,朱翊镠和朱尧媖,在屋内跑来跑去。 俩小孩与他都是一母同胞,都是李太后所生。 朱翊镠四岁,朱尧媖五岁。 李太后见皇帝来了,连忙让宫人抓住两小孩:“过来,行礼。” 俩孩子显然也是教过的。 朱翊镠口齿含糊拜了下去:“弟镠,拜见大兄皇帝陛下。” 朱尧媖大一岁,说话顺畅些,却也吞吞吐吐:“妹媖,拜见大兄皇帝陛下。” 虽然手忙脚乱,吞吐忘词,但还是有模有样的全了礼数,才被允许起身。 朱翊钧没有制止他们行礼,玩什么现代主义那一套。 在这个时代,早日确定上下尊卑,才是对他们好。 君不闻郑伯克段于鄢? 他牵着妹妹朱尧媖的手,走到李太后身边:“镠弟和媖妹一段时间没看着,似乎都长高了些。” 曾几何时,他也到了见了小孩只能夸又长高了的心态了。 李太后看着眼前子女绕膝的场景,也是欣慰地笑了笑。 她抱起朱翊镠,朝朱翊钧说道:“这些弟弟妹妹,以后可都要靠你照顾了。” 朱翊钧正逗弄着朱尧媖,闻言,不由看了看朱翊镠,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家小妹懵懂的眼睛。 历史上朱翊镠是照顾好了,朱尧媖可就惨了。 太祖有遗训,驸马须从平民或低级官吏家庭中选取,而且子弟被选中的人家,近亲中便不能再出仕为朝官,多是恩荫勋贵。 这就导致了,稍微有点科举追求的书香门第,都不想结公主。 愿意的都是些什么人?为求勋贵之身的暴发户! 英宗实录载,“富家子弟投托各主婚官员与议婚阴阳人通同作庇,有钱求嘱或虽人物鄙猥”。 什么意思?那就是招驸马,更像一场买勋,给主婚官吏太监们充腰包的。 切实的例子便是面前的妹妹,朱尧媖。 历史上万历十年,朱尧媖到了适婚的年纪,暴发户梁邦瑞,区区一个痨病鬼。 就因为贿赂了冯保,获得了冯保的支持,就结了这门亲事。 婚礼上痨病鬼鼻血直流,沾湿了婚袍,人都快晕死了,太监们竟说是挂红吉兆! 大婚两个月就病死的货色,害了一名公主半辈子。 让我来照顾?好啊,让我先掌权吧,就不会像您这样被冯保所欺了。 可惜这话不能说出口。 朱翊钧只能另找切入点,想了想,才开口道:“母后这话说的,同胞骨肉,我自然是有心的,” “就是这皇家的事,不似民间那样能自己做主。” 李太后听了这话,神情一黯。 儿子这番感慨,显然不会是空穴来风。 定然是有感而发,甚至意有所指。 她顿了好一会才道:“我儿也被最近的事,闹得不舒服吧。” 他知道现在儿子人心归附,多有官吏宦臣围绕在身边。 朱翊钧点了点头:“廷议上都在弹劾冯大伴,就连日讲释义,都拿冯大伴做反面,简直避无可避。” “孩儿这才知道,这天下大位,也不是什么都能做主的。” 李太后冷哼一声:“都是欺我孤儿寡母!” 朱翊钧他顺势坐到李氏身旁。 拉家常一般的语气说道:“起初我也只以为是因为我年幼,娘亲不能临朝的缘故。” “直到昨日我去翻阅我皇考时的奏疏……” “隆庆元年,先帝想重用高拱,因徐阶反对,竟不得不让高拱致仕。” “隆庆二年,皇考问户部要银,被尚书马森挡了回来,说是,皇上的御批,应由内阁下达,不能由司礼监直接传谕。” “隆庆四年,不断有御史上奏辱骂我皇考,说皇考纵情声色,不顾朝政,天下如此便不可救药了,我皇考想治御史的罪,均数被内阁劝阻,还教育了皇考一番。” “林林总总,不胜枚举,我皇考可是壮年皇帝啊。” “娘亲,您让我照顾弟弟妹妹,我自是有亲亲之谊的。” “可是……皇考也曾答应过我皇祖父,照顾好陆炳一家,最后也是抵不过朝臣风议,将其抄了家。” “彼时上奏要戮尸的张守约,现在就在午门外跪奏呢。” 他说罢便闭了嘴,似乎心情低落,也不去看李太后神色,埋头逗弄小妹去了。 这番话,不是在渲染什么朝臣威胁论,而是故意提点李太后。 权力更像是修仙产物,因为,它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借假修真。 权力有多大,只来源于人们想象着他有多大。 若是朝臣都觉得皇权至高无上,那就是真的口含天宪,说一不二。 若是朝臣们都觉得皇权不过尔尔,那说不得就有人殴帝三拳,唾面而去。 直白地说,权力的来源,实际上,也不过下面人的服从罢了。 天子,不是君权神授。 天子,是兵强马壮者为之。 哪怕是皇帝,也要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敌人杀得少少的。 没有人俯首帖耳,将诏令落到实处,靠什么伸张皇权? 如今他们孤儿寡母有什么?太监吗?杀人还能想想办法,怎么治理国家呢? 文官能抱团的时候,皇权就是气球,内外相争,就有戳破这个气球的风险。 人呐,千万不要轻易生气,一生气就会使出真功夫,容易让人看出外强中干。 伊尹放太甲,霍光可以废立,唐太宗能子克父,张居正能摄政十年,都是这个道理,人心风议这玩意,大家都占一些,就看谁压谁了——皇权,不是破不了的金身。 最恐惧有人看破这一层的,就是你我母子才对。 先帝实打实的壮年皇帝,尚且做不到言出法随。 我的母后啊,区区深宫妇人,又怎么敢为了冯保,内外相斗? 要是种祸太深,儿子我真不保证能照顾好这一家子人。 世宗皇帝威风是威风了,没人看到子嗣有多倒霉? 朱翊钧不知道李太后能不能想到这么深,说到这个份上,就不能多说了。 李太后沉默了半晌,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也没接着话茬,只开口问道:“张守约……在午门跪奏何事?” 语气低沉,显然情绪不太好。 朱翊钧伸手拿帕子给朱翊镠擦了擦口水,一边说道:“还是弹劾冯大珰。” “他说,太祖高皇帝首定律令,内官不许干预外事,违者法无赦。” “又说,圣子神孙相守,未敢有改,虽有骄横恣纵王振、刘谨,其人旋即诛戮。” “劝母后,不要损皇帝尧舜之令名,酿宗社无穷之隐祸,徒然留恶于青史。” 李太后难以置信地抬头。 伸出一根手指,颤抖地指着午门的方向,嘴巴微微张开,看着朱翊钧。 颤声道:“安敢!安敢这般辱胁于我!?” 朱翊钧连忙站起身给她顺气。 没办法,这些文人说话,杀伤力太强了。 一嘴的对仗,念着还顺口,让当事人都忍不住反复咂摸。 张守约这话,不仅在说李太后违背祖制,有不孝媳之实。 还说她后宫干政做坏事,损害的是皇帝的名声,小心遗臭万年。 正常人听了都会气得不轻,更别说一个掌权的年轻女人。 李太后怒极反笑:“好!好个张守约!我不信我杀不得他了!” 朱翊钧叹了口气:“娘亲,他遣散了父母妻儿,在家中备好了棺材,这是等着娘亲治罪呢。” 言官从来都不傻,别看他们整天什么上天预兆,天心圣命挂在嘴边,其实心里都跟明镜一样。 只不过是追求不一样罢了。 能做言官的,大多为直邀名,巴不得一头撞死在金銮殿上,留个名声在史书上。 这效仿海瑞的机会,估计张守约都是挤破头才抢到的机会。 流量密码嘛,古人也是懂的。 李太后指着午门方向的手,瞬间顿住了。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左右:“什么意思?意思是天下人都觉得我错他对!?” 除非是得了士林认可,否则也不能是这幅做派。 邀名邀名,可不得天下人都叫好,才能邀到名声嘛。 朱翊钧不得不缓解一下自家亲娘的情绪,出言宽慰道:“娘亲,这事你我心知肚明,必定是高拱指使的。” “可是这祖宗成法一关,着实不好过啊,这是士林朝臣的共识。” “咱们现在还担不起‘祖宗不足法’的名声。” 什么叫成法?成法就是政治共识。 今天你皇帝不守成法,明天我百官就要问一问你,你这皇帝大位,是不是祖宗成法。 你不守政治共识,又凭什么让朝臣效忠?不靠礼制,难道让朝臣都指着洛水发誓效忠吗? 太祖成祖是马上皇帝,也就罢了,基本盘,除了文官还有大军。 一如满清视能够朝臣为家奴,是因为基本盘是八旗。 权力不能和权力基石作对,如今他这皇帝大位,座椅下,目前可是只有官僚的。 万事,都得商量着来,至少得有一部分人支持才行。 直到……等他他拉起自己的基本盘。 李太后是见识过这几日言官的威力的,也感受到了没有一名文臣上奏支持自己,心中有多么惴惴。 闻言更是恹恹。 朱翊钧打的就是时间差,趁着张居正还没跳反,借助高拱来给李太后施压,割冯保的肉。 见李太后不答话,干脆直说道:“娘亲,新旧交替,稳字当头。” “我听闻高阁老和张阁老的乞罢奏疏,已经送上来了,高拱也拖不了几日了,何必现在争锋相对。” “依孩儿看,与其跟这些言官纠缠,不如镇之以静,等着高拱致仕便是。” “至多,也就三五天了。” 他抓住李太后的手,恳切道:“娘亲,息事宁人罢,先去了冯大伴的东厂职司,咱们日后复起就是。” 这是劝李太后暂时退让而已,里子反正不亏,东厂又落不到外朝手里——当然,届时的东厂,可不是冯保轻易能拿回去的了。 今天他就是为了冯保东厂厂督的位置来的。 说什么也得配合这次言官的声势,先把阶段性成果落实了。 李太后尤自不服气:“国朝当真没有司礼监掌印提督东厂的成例?” 朱翊钧摇了摇头:“孩儿四书五经都没学完,又哪里有功夫读列祖宗的实录。” “娘亲不妨找学士们问问。” 李太后冷哼一声:“都是与高拱一丘之貉!” 朱翊钧不露声色道:“娘亲,高拱毕竟是首辅,天下文臣魁首,百官自然都向着他。” “不过,文臣不可靠的话……娘亲不妨找勋贵命妇们问一问?” “我看那成国公,不也是三公兼任锦衣卫指挥使嘛,论起身兼要职,不比冯大珰显赫多了?或许有别的成例。” 李太后怔愣了一下。 经由自家儿子这么一说,虽然感觉有些不对,但又似乎是这么一回事。 想了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干脆揭过这事:“我明日找成国公问问便是。” “不过,张守约这事必不能就这么算了。” “即刻贬黜到道州!” 朱翊钧连连点头。 也没再继续纠缠,说多了容易引起逆反心理。 旋即又说了些贴心话,才给李太后脾气捋顺。 “娘亲,还有个事。” 李太后看向他。 朱翊钧开口道:“明日张阁老就要去视山陵了,高阁老也说身体抱恙,要休沐几日。” “孩儿的意思是,这样内阁便只有高拱一人了,不如让孩儿暂停了日讲,先临朝听政几日,好压着点高拱。” “至于课业,孩儿已经学完尚书,正好休整几日。” 这就是两头打架,他在中间卖军备了。 以李太后对高拱的疑心程度,必然是会应允的。 李太后惊讶道:“尚书已经学完了?” 这可是预计要到九月才学完的课业。 朱翊钧点了点头。 既然课业进度喜人,李太后便很是干脆点头:“也好,内阁独留高拱一人,哼!说不得高拱正等着这个机会与我为难!” “那这几日你听政多看着点高拱。” 朱翊钧摸了摸鼻子,竟然还真给自家娘亲歪打正着了,高拱还真就等着这个机会呢。 可惜,孩儿是要去助攻的。 他也没敢接这话。 只是埋下头逗弄了一番弟弟妹妹。 不消一会,冯保火急火燎地从外间小跑了进来。 朱翊钧见状,也不硬杵在这里当显眼包。 借口要去拜见陈太后,告退离开了。 刚从殿里走出来,便听到李太后惊愕的声音:“什么!结党!?” 以及断断续续冯保的声音:“暂……冻结……吏部……一百……十名……官吏任用。” 朱翊钧侧耳听了一会,摇了摇头,迈步离开。 斗吧斗吧,合当他渔翁得利。 至于方才的劝谏……还差一把火候。 高拱致仕之前,他必须要借着这个机会,将冯保东厂的位置撸下来! 第32章 浑水摸鱼,搅动时局 六月十四。 崇文门前,一大票人集结在此处,准备去往天寿山,为先帝陵寝选址。 礼部、工部陆陆续续赶到。 而此时的张居正,却正在不远处的静室内,暗中会见张四维。 “我与冯保通过气了,等元辅致仕后,吕调阳另有他用,届时你先掌礼部,总裁世宗皇帝实录。” 张居正背对着张四维说着话,一边透过窗户看向不远处的崇文门。 张四维距离内阁还差一步资序,以礼部尚书之身,主持世宗实录的修撰,便补全了进入内阁最后一步资序。 勘磨到明年改元,就能入阁了。 这些都是此前说好的,眼下不过是跟冯保确认了一番,让张四维放宽心。 张四维站在张居正身后,迟疑道:“阁老,您当真要去天寿山?” 兑现承诺,可都是建立在高拱下台的基础上的。 把张居正支开,是张四维当时劝的高拱,可眼下局势有变,此举就变成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张居正一杆子被捅到天寿山,内阁少了人控场,若是被高拱翻了盘…… 依照高拱的性子,他们这些反水的人,可不会有好下场。 张居正回过头,宽慰道:“不妨事,大局已定。” “元辅为李太后深恶,只要元辅不能与朝臣合力,那便只能致仕。” 这话说得很明白了。 就像大礼议时候的杨廷和一样,只要皇权有朝官支持,哪怕势弱些,首辅也得致仕。 高拱只以为朝臣跟他都是一条心,现在才敢这般强势罢了。 张四维还是不太放心:“这几日,并未见到元辅的奏疏送上去。” 默契这事就怕人耍赖。 张居正摇了摇头:“我和高仪致仕的奏疏昨日就送进去了,元辅再拖也拖不了几天了。” “若是一直不致仕……那就是恋栈权位了。” 高拱不会蠢到这个份上。 要是一个恋栈权位的罪名落到头上,风议不会比现在的冯保要少。 虽然李太后不知为何,改了主意,顾忌朝局稳定,想让高拱体面致仕。 但这是胜利者的优容,而不是有意姑息。 高拱要是不识好歹,恋栈权位,也不会再留高拱体面了。 这就是勾连内廷的好处,窥探圣心,料敌先机,自然底气十足。 张四维听出了话语中的暗示与底气,才放下心来。 终于承诺道:“我舅舅明年便会入京。” 这是上保险了,非得自己入阁,才会让王崇古入京。 要是之后张居正翻脸不认人,晋党可就要开门放狗了。 张居正点了点头,算是认下这话。 抬头看了一眼时候差不多了。 崇文门前去天寿山的官吏也差不多到齐了,这才准备推门出去。 走到门口,突然想起什么,他嘱咐道:“高仪之后几日也会休沐。” “届时你领班日讲,多看着点陛下,不妨增添些课业。” 张四维疑惑看向张居正。 张居正没有解释,只是补充道:“尚书、大学讲完了,那便讲史和论语罢,多说说仁德圣君的故事。” 说罢,他便推门离开了这处静室。 在张居正看来,眼下这位圣上,聪慧太过,仁义不足。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他近来准备撰写一本帝鉴图说,列举了圣主与昏君,便是为了开经筵时,将这位圣上往好了教导。 否则,依靠着才智,行世宗之举,那才是他的失职。 如今的新政,他尚且能担着,但他之后,就只能靠这位圣上自为之了。 比起什么听政视朝,讲学义理才是头等大事。 世宗难道不聪慧,难道不懂政事吗? 恰恰是太懂了,心中没有义理束缚,才会流毒到如今。 他当初去劝两宫给君上增加课业,可是明着说“视朝不如勤学,尤为务实”的。 大明朝,不缺懂权术的皇帝,缺的是心怀天下的仁君。 至于用日讲让这位陛下忙起来,少干涉些局势,那只能说是顺带的作用了。 这般想着,便来到了崇文门前。 “阁老。” “张阁老。” 众人见张居正到来,纷纷行礼。 “张尚书,诸位。”张居正回礼,又点了点人数,“到齐了吗?到齐了就出发吧。” 现在天热起来了,现在早一会走,能赶个阴凉。 户部尚书张守直,开口回道:“阁老,司礼监的人还未到,再等等吧。” 张居正看了一圈,确实未曾看到司礼监的人。 只得颔首,把手拢进了衣袖中等待起来。 过了好一会,才有人影从崇文门内出来。 张居正定睛一看,竟然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曹宪于,以及司礼监提督太监张宏。 心中正疑惑。 不等他发问,张守直率先问道:“二位这是都去?” 张宏谄笑道:“只曹公公随诸位去天寿山,咱家是奉了万岁爷旨来的。” 说罢,他招呼一声。 身后的小太监捧着一个黄绸盖着的木盘,走了上来。 张宏揭开黄绸,朝乾清宫方向拱了拱手:“万岁爷说,近来天气逐渐酷热,天寿山蚊虫暑伏。” “圣上不忍心诸位肱股之臣,消磨体肤。” “特意命我去太医院取了些降温去暑的草药,以及些许驱赶蚊虫的药囊。” 说着,就给崇文门前的官吏们一一分发了下去。 张居正暗自摇了摇头,这位陛下,当真是惯会邀买人心。 刚想着,张宏就走上前,递上一个香囊,悄声道:“张阁老,这是万岁爷亲手捣的药囊。” “万岁爷说,阁老是肱骨之臣,新政还要仰赖阁老,万万要保重体肤。” 张居正下意识接过药囊。 待到张宏离开,才回过神来。 他愣愣地看着手上皇帝亲手捣药的药囊,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面色古怪地正准备收入衣袖里。 想了想,还是默默将药囊悬挂在腰间。 挂好后,又反复看了几眼。 感觉还是不太舒坦,干脆摘下来收进了怀中,贴身存放起来。 抬头看到张守直眼神征询,张居正这才点了点头:“走吧,早去早回。” 说罢,便当先登上了马车,顺手按住怀中的药囊,免得动作太大,不慎损坏。 …… 文华殿,廷议。 高拱看着御阶上那道屏风后面的人影,疑惑了好半晌。 最后还是忍不住道:“陛下,今日是六月十四,不逢三、六、九,不必视朝的。” 朱翊钧的声音从屏风后传出:“元辅,朕日讲学完了尚书,诸位日讲官说贪多嚼不烂,让我整理所得,休歇几日。” “母后便让我早上听政,下午温习课业。” 按照原定的进度,大学与尚书起码要到七个月才能学完,也就是二月到九月。 如今不过六月中旬,简直神速。 要休息两日,道理上自然说得过去。 有日讲官首肯,李太后授意,他可不就是堂而皇之地坐在这里了么。 屏风隔绝视线,百官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有冯保站在侧面,看着这位手捧着论语的皇帝,目光中带着警惕。 声音再度从屏风后传来:“诸位廷议便是,朕就听着。” 说完就不再言语。 朝臣各怀心事,也都不再纠缠这事。 高拱深看了御阶上方一眼,转身轻咳了一声:“议事吧。” 话音一落,葛守礼正要说话。 有户科右给事中突然出列,抢了先去。 栗在庭一马当先,开口道:“诸位同僚,我这里有一事需要议一议。” 户部尚书张守直视山陵,今日廷议,来了一名侍郎,一名给事中。 栗在庭是隆庆二年进士,资历极其浅薄。 冒然开口,使得众人纷纷侧目看去。 栗在庭从袖中掏出一本奏疏:“近日,我查阅宣大军饷账册,发现了一桩悬案。” “隆庆四年支出粮食超过一万石,到了隆庆五年则支出约一万五千石。然而,经过核查,发现在隆庆五年只有一万一千石销了账,不知道剩下的四千石哪里去了?” “这就罢了,今年兵部竟然向我户部要七万一千三百余石,数倍不止!” 他转过身,直勾勾盯着杨博:“杨博杨尚书,不知道,宣大这是准备用到哪里去?” 百官没想到这廷议一日比一日精彩,这几日惯有的冯保和高拱开撕不说。 如今又有人找晋党麻烦,不知道是谁在浑水摸鱼。 杨博突兀被找了麻烦,只能谨慎答话:“这是宣大要求的开支,用于修理宣府镇边防。” “兵部部议没问题才走到户部的,不是我杨某人自己的意思。” “至于那四千石,或许也用于修缮边防了。” 这话推得一干二净,应对得很是熟练。 按照惯例,涉及到边防,这些言官也就该闭嘴了,总不能现在跑去宣大证实吧? 就算真是个倔驴子要去宣大,这一来一回,屁股早就擦干净了。 可惜,栗在庭是奉旨找茬。 手上的货都是成国公给的库存,那可太齐全了。 闻言不仅没放过,反而,步步紧逼:“那倒是恰好,本官查账时,正好找了上月刚回来的宣大巡按使。” “两边一核对,先前提出的修建防御工事,竟然连一半都没落到实处!” “查出了过往的修建费用里,全是虚报和滥用!” 不少官员已经开始交头接耳。 来得这般充分,可不像是适逢其会。 栗在庭直视着杨博:“杨尚书,银钱是你们兵部替王总督讨的,用也是你们兵部监督的,现在出了事,杨尚书难道不知道吗?” “今年这七万一千三百余石,我户部当不当给?” 朱翊钧在屏风后饶有兴致地看着马前卒冲锋。 这栗在庭,用起来还真顺手。 忠君爱国不说,办事还雷厉风行,一下就给杨博干哑火了。 这案子可是他精挑细选的。 往大了说,就是松弛边防,贪污渎职。 往小了说嘛,也就是个监管不力。 至少够杨博应对一阵了。 栗在庭还在输出:“杨尚书,是你们兵部自查自纠,给一个交代,还是我奏到两宫那里去?” 杨博只觉得擦屁股心累。 他拱了拱手:“我下了朝便回兵部核实。” 栗在庭摇了摇头:“杨尚书既然是王总督的姻亲,本官建议不妨避一避嫌。” 这就有些气势凌人了。 高拱也咂摸出一丝不对味,他征询地看向葛守礼,这是正义的愣头青,还是有问题? 葛守礼也不明所以,皱眉道:“栗在庭,就事论事,不要胡乱攀扯。” 话音刚落,刑科给事中张楚城突然插话:“总宪,我认为栗给事中说得在理。” 葛守礼疑惑朝张楚城看去。 张楚成也出列,看向杨博:“我这里也有吏部侍郎张四维一事。” “乃是张侍郎收受贿赂,安插乡党到我刑部,好巧不巧,安插那人也是杨尚书的亲眷。” “以本官愚见,有些亲亲朋朋的,还是避一避嫌好。” 朝臣与内廷不一样。 一旦被弹劾,就要自己上奏陈词,要么力辩,要么请致仕。 眼下二名给事中针对,立马就让杨博如芒在背。 他甚至不知道是谁在针对自己! 此时高拱不得不表态了,不能往结党上发展,否则王崇古狗急跳墙,关门放狗怎么办。 如今内阁只他一人在,可谓乾纲独断。 他看向栗在庭与张楚城:“岂能空口白话,庭后现将证据呈上。” “杨尚书先回兵部了解一番,咱们议清楚了再说,别动不动就上奏。” 这话就是将杨博与张四维保了下来。 有什么问题,自己回去擦屁股,别弄得一裤裆屎。 杨博当即表态:“我即刻回兵部整理案卷,回复户科。” 他没说张四维安插他亲戚这事,万一符合流程呢?不符合的话,回去补一补手续嘛。 高拱点了点头,示意杨博可以先行离开。 栗在庭与张楚城对视一眼,见好就收,退了下来。 做到这个份上,张四维和杨博至少也得疏乞罢免,已经够了。 这事一结,葛守礼正要出列议事。 冯保眼尖,见这位左都御史,一幅急不可耐的样子,心下立刻就知道,又要有言官弹劾自己了。 他当然要抢这个主动权。 冯保也不含糊,抢先一步开口道:“方才那位给事中说得在理,朝内亲亲朋朋之事,实在太过了。” “这杨博、张四维的事,咱家不了解就不多说了。” “倒是昨日奉旨办事,竟然从某位御史口中挖出了了不得的东西。” “咱家不意,朝中竟然有大臣相互结党!” 葛守礼两度被人抢白,不由暗恼。 此时看到冯保在御阶上侃侃而谈,不由更加气郁。 既然提到了御史,他便不得不接话了:“冯大珰好生说话,我都察院风闻奏事,不要将志同道合,诬成结党。” 冯保看也不看葛守礼。 只是朝着高拱道:“昨日御史张守约供述,是有人授意门生故旧,攻讦咱家。” “元辅,太后让咱家问问你,有没有要申辩的?” 高拱面无表情:“冯大珰不妨直说,莫要弯弯绕绕,将本阁缠在里面。” 他自然不会去接冯保这话的。 结党这事,上不得称。 冯保笑了笑,朝慈宁宫方向拱了拱手:“两宫、皇帝有谕。” “给事中宋之韩,咆哮朝堂、殿前失仪,下内阁议罪。” “御史张守约,邀名卖直、指斥乘舆,理当贬道州通判,下内阁议论。” “再有,以张涍、宋之韩、张守约三人供述,朝中竟有结党之风,着内阁速速陈条说明。” 说罢,他朝着高拱指了指文华殿外。 开口道:“那张守约我给元辅请到内阁了,等内阁问完案,再将他与宋之韩一并送到都察院等着论罪便是。” 高拱冷眼看着冯保。 语气生冷道:“这谕旨,内阁省得了,此事本阁自会陈条向两宫太后以及圣上说明。” “正好,冯大珰说道结党。” “本阁这里,也有一桩要事,牵涉深广,同样是关涉言官们,竟然是我朝御史、给事中弹劾同一人,内容也如出一辙。” “诸位不妨一同分辨一番,这是结党,还是大义国法驱使?” 他回头朝职官点了点头。 便有一名职官怀抱数十份奏疏,走上前来。 高拱下巴示意了一下,开口道:“内阁收了有御史四十九人,给事中二十七人的奏疏,竟然是不约而同弹劾冯大珰。” “诸位,议一议吧。” 七十余名言官弹劾! 就连工部几位不知情的技术官僚,都忍不住相顾骇然。 廷臣更是交头接耳。 高拱说完就回了班首,闭口不言。 烈度就是这样一点点升级的。 就是要靠着这日拱一卒,将朝臣们牢牢依附在自己周围。 今日,言官能顶着李氏的压力,弹劾冯保。 一旦成功,就是惊动天阙的声势。 届时,他再呈上《新政所急五事疏》,请求废了司礼监,就会有更多的人摇旗呐喊。 所谓蓄势,就是这个道理。 御史四十九人,给事中二十七人,这个规模,只说近年,已经是仅次于世宗时的左顺门案了。 当初世宗为了弹压,只能出动锦衣卫杖杀朝臣,如今李氏和冯保能怎么办? 他倒想看看,李氏和东厂的人,有没有世宗的底蕴和手腕。 想到这里,高拱再度环顾群臣。 又抬头迎上冯保的视线,毫不示弱地逼视过去。 两人眼神刀光剑影,几乎在庭上擦出火花来。 便在此时,出乎所有人意料。 御阶之上那道屏风,突然被撤了开来。 第33章 献替可否,无中生有 屏风撤开后,一道声音从上方传来。 “朕甫一登基,便有言官联名上奏,难道是朕不德所致?” 百官注意力尽数被勾了过去。 纷纷抬头望去。 只见得小皇帝手里拿着论语,手腕撑着御案,身子微微站起,神色惊愕地开口。 这番举动,就连一旁的冯保都没反应过来。 他恨恨将挪开屏风的太监张鲸记在了心中。 旋即警惕地看向小皇帝,不知道这是闹得哪一出。 高拱也是皱眉不已。 眼下只有他有这个地位能接下这话茬。 他看向御阶上的小皇帝,行礼道:“陛下,御史风闻奏事,向来有之。” “如今或许弹劾之人天怒人怨,才有此不约而同,也并非联名劾奏,无关乎陛下圣德。” “还请陛下放心听政,臣等廷议,便是为了处置这事。” 小皇帝不通政事,他难得解释了两句。 总之就是,不关你的事,自己玩自己的去。 朱翊钧心中清楚,他在廷议上露头,必然要受到高拱与冯保双方的警惕。 所以,这个度一定要把握好。 别居中平衡没搞成,被这两人联手按下去了,才让人笑话。 他早想明白这一层,直接开门见山:“元辅,此事你们廷臣好好商议,朕不多加干预。” “就是这言官一齐上书,弹劾朕的大伴,大伴又说这是结党,无论如何,都太耸人听闻,可否给朕解释原委?” 你们怎么议论,怎么票拟我都不管。 就是被这事吓坏了,又是结党,又是联名弹劾的。 到底怎么回事,给我解释一下就行,反正我早晚要知道的。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却还是一时无人应声。 突然,栗在庭出列抢白道:“陛下,此事说来话长。” “简单而言,便是冯大珰这一身的职司,有违祖制!是祸乱之始!” 啧,这眼力见。 要不是个进士,朱翊钧都想把司礼监掌印给这栗在庭来当了。 他不去看身旁冯保的神色,疑惑问道:“何处有违祖制,这司礼监掌印,不由内臣当,难道该从进士中选拔?” 朝臣们自然不能平白受了这话。 话都到这里了,也不介意给皇帝科普一番。 工部尚书朱衡,一个半技术官僚,当场就着了小皇帝的道。 他失笑解释道:“陛下,司礼监掌印自然是内臣担任,不过,按祖制,却是不能再兼任东厂厂督一职了。” 朱翊钧似乎是听懂了。 他转头看向冯保,懵懂问道:“大伴,果真如此?” 冯保面无表情,宛如照本宣科答道:“奴婢区区贱身,哪里懂什么国朝成例。” “这东厂厂督,是先帝点我的,这司礼监掌印,是李太后提拔的,奴婢也未曾听闻要革我某职,便一并任了。” “若是廷议的结果太后点头了,咱家照做便是。” 说一千道一万,这事也绕不过李太后。 你说有违祖制,咱家不过是上命难违。 你们自己廷议就好,什么结果我都认了。 朱翊钧暗自瞅了冯保一眼,果真是八风不动。 按照如今这个烈度,数十名御史、科道言官,稍微处理不好,就是国朝大案。 别说他娘亲,先帝复生都不一定挡得住! 当初先帝以义父事高拱,都能被徐阶赶回家。 实权皇帝与内阁辅臣尚且如此,更别说监国太后和太监了。 但冯保却这般有恃无恐,只可能是有人要反水啊! 只要出来些有分量的廷臣,站在高拱的反面力挺冯保,李太后就能再度泰然坐在裁判席上了——裁判,是不可能错的。 至于什么是有分量的廷臣? 那大概是六部尚书一流吧……比如杨博,又比如吕调阳。 想到这里,朱翊钧看向礼部尚书吕调阳,这位新党二号人物。 好在他就是为这事请了这几天临朝听政的,背刺可以,等冯保吃够亏再说。 他带着好奇神色,问道:“吕卿,你是礼部尚书,这些国朝成例,你应该最懂了,不知这二者为何不可兼任?” 吕调阳正想事情,突然被叫了一声,连忙回过神来。 他先行了一礼,开口道:“微臣不敢称最,但或可为陛下解惑,这司礼监……” 还未说完,朱翊钧就抬手打断了他。 他只要前半句,后面的还是别说了,免得说什么不受控制的话。 朱翊钧:“吕尚书,廷议才是国朝大事,若是礼部没有要事议论,不妨随朕到侧殿为朕解惑?” 不管你们现在是什么预谋,今天都先给我忍着。 吕调阳张了张嘴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他最后还是推脱道:“陛下,微臣这里,确实还有事要议。” 那更不能让你议了! 朱翊钧连忙看向高拱:“元辅,数十名言官上奏,此事太大了,朕心中惴惴,却又不好搅乱廷议,不如,便将吕尚书借朕解惑如何?” “朕冲龄践祚,不通政务,母后监国,深宫妇人,正需吕尚书开解一番,才好明白科道言官们义愤所在。” 高拱听小皇帝这话,着实有些道理。 言官群议汹汹固然可怕,但皇帝跟太后,终归是深宫妇孺,就怕不懂事态严重性。 也好,让吕调阳好好说说如今是什么个局势。 想到这里,他转而看向吕调阳:“吕尚书,礼部的事明日再议吧,圣上有召,岂能推脱。” 吕调阳摸了摸怀中的奏疏,心里发苦。 如今言官抬出祖宗成法,可是个绝佳的机会。 都说冯保身兼两职,不守祖制。 这话固然没错……可高拱不也是一样! 都位居首辅了,还任着吏部天官? 祖制这武器,冯保区区太监拿不起来就罢了,但对文官而言,却是通用的。 高拱只以为朝臣六部九卿都与他一条心,才敢这么放肆大胆。 可若是有大臣一旦挑破高拱这一身职司,与冯保一般无二。 这弹劾冯保之事,就变成弹劾司礼监掌印与内阁首辅,要么一起罢,要么一起用。 总不能祖宗成法还选择性适用吧? 届时,无论是新党,还是李太后,都能和稀泥,借口为朝局稳定故,将二人都轻轻放下。 非但如此,这次声势浩大的弹劾,言官们只用祖制攻讦冯保,怎么无视了高拱? 元辅或许不知情,但这些言官究竟是为了国朝政局,还是借题发挥? 一旦追究下来,也必须有人负责。 这些言官,以及御史头子葛守礼,首当其冲! 而冯保方才拿出的结党之说,也就能作为插手御史台的由头了。 说白了,新党现在要做的,就是捞一手冯保,再断高拱一臂。 如此,便能既不把火烧得太旺,防止朝局动荡,却又能将高拱按住,直到他体面致仕。 这些,就是与冯保之间的默契了。 也是张居正临走前的交代。 而今日正要让杨博反水,把这一层揭开。 结果杨博屁股不干净,刚一廷议,就被赶回去自陈罪过,疏乞罢免了。 杨博不成就算了吧,本来就是中途入伙的,他吕调阳来也是一样。 他怀中正备着礼科给事中的奏疏呢,就准备伺机而动呢! 结果,他也被皇帝打乱了布置。 这让他心下疑惑,是不是今天日子不好? 此时被皇帝和当朝首辅盯着,他也明白现在不是时候了。 杨博和他是六部尚书,分量足够,其他言官,可不够格在高拱面前说话的。 当初曹大埜(yě)弹劾高拱十大罪,第二天就被扔到乾州做判官去了,半点浪花都没掀起。 面对高拱,不能玩什么循序渐进。 也罢,那便等明日廷议罢,高拱总归逃不脱这一遭的。 想到这里,他才朝御阶回话:“陛下固请,臣安敢不从。” 朱翊钧满意地点了点头,便从御阶上,转身进了侧殿。 吕调阳无奈跟上。 路过同僚时,与王国光对视了一眼,悄然使了个眼色。 又朝着面色难看的冯保,微不可查摇了摇头。 …… 吕调阳本是去往偏殿,结果到了偏殿,太监张鲸却说皇帝在文华殿外等他。 他不明就里,出了文华殿。 果然看到皇帝正在文华殿外等着。 吕调阳连忙上前行礼:“陛下。” 朱翊钧点了点头,解释道:“朕想了想,这事我母后应当也蒙在鼓里。” “朕资质驽钝,就怕不能全然理解吕卿的话语。” “吕卿不妨随我去见母后,向朕与母后一道分说。” 吕调阳一愣,旋即为难道:“陛下,微臣岂能随意踏足后宫……” 朱翊钧笑道:“去朕的乾清宫,母后正在我偏殿,受成国公的贺。” 说罢,便转身朝乾清宫去了。 还不忘招招手,示意吕调阳跟上。 吕调阳无奈,只得跟了上去。 朱翊钧走在前头闲庭信步,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吕卿,不妨先与朕说说,这二职,为何不可兼任?” 前戏总要有的,不能一上来就直接给吕调阳上强度。 吕调阳恭谨道:“陛下,此事说来话长。” “简单而言,便是这司礼监权势过大,举凡镇守太监的调派、同三法司录囚、备守坐营、东厂等大权皆归司礼监。” “掌印与首辅对柄机要;睑书、秉笔与管文书房,则职同次相;其僚佐及小内使,俱以内翰自命;尤其内官监视吏部,掌升造差遣之事。” “这是文。” “而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领厂卫数百人,隶役数千,有兵戈刀甲,可缉捕、监察、刺奸。” “这是武。” “若是二者职权并于一人之手,内庭大权尽在指掌,无异于太阿倒持,乃是祸乱之始。” 无论准备怎么反水,这政治正确不能丢下。 不管做什么,反正嘴巴上说的,都得是道理。 朱翊钧哦了一声:“原来如此,所以祖宗成法乃是大小相制?” 吕调阳眼皮一跳,连忙更正道:“陛下,这是职权交错,文武相维,并非大小相制、异论相搅那一套。” 朱翊钧连连点头,表示受教了。 吕调阳见状继续道:“我朝多有此成例,譬如这都御史、通政使都设左右两人。” “亦譬如这地方军政,分由巡抚、三司分管。” “此前元辅被曹大埜弹劾,首辅之身不该任吏部尚书,都是这个道理。” 他不着痕迹地夹带私货在其中,暗暗影响着小皇帝的观感。 可惜,都是老油条,谁面上还没点油滑。 “元辅?”朱翊钧恰到好处接过这话,似乎回想起什么,“原来如此,吕尚书不说,朕还未想起,现在倒是惊觉,竟与张阁老与朕说的一般无二。” 他面色坦然,似乎真有这事一样。 吕调阳一愣:“张阁老跟陛下说过?” 朱翊钧露出回忆的神色:“六月初二那一天吧,张阁老向我陈述天下大弊。” “说到税赋、度田、开海、吏治,举了些例子。” “论及吏制失衡的时候,便谈到了元辅、冯大伴、还有南北直隶的事。” 六月初二,就是张居正召对那一天。 张居正自然是没说这些话的,但是,既然当时只有他二人,那以后他们说了什么,就是朱翊钧说了算了。 别说张居正不在,就算他在,也得捏着鼻子认了。 喜欢揣着明白装糊涂,那就一直难得糊涂下去吧。 但这下可给吕调阳整不会了。 这,张阁老都跟陛下说了什么啊! 吕调阳总归是老江湖,也不能听什么信什么,不由试探道:“张阁老倒是未曾与微臣说起此事。” 朱翊钧奇怪地看着他:“怎么,吕卿经常刺探圣听?” 吕调阳脸一黑,连忙告罪:“微臣……” 朱翊钧只是开个玩笑,逗逗老头。 笑着摆了摆手:“或许因为吕尚书不是阁臣,说太多也不懂吧。” “否则,你道朕为何要支持考成法,屈尊请日讲官与两宫考成课业?” 吕调阳这下倒是迟疑了。 皇帝支持考成法这事,虽然让新党振奋良久。 但究竟出于什么心态,一直也没个说法。 如今看来,莫非真是张阁老暗中影响? 朱翊钧给足了吕调阳思考时间,偷偷观察其神色。 见脸上显然露出纠结的神情,他趁热打铁道:“不止是考成法,张阁老那日说的,朕都深以为然。” “度田、一条鞭法、京营改制、海运、官学等等,简直令朕豁然开朗!” “吕卿啊,这才是为宗庙国家计,多跟张阁老学学。” 朱翊钧闲庭信步,嘴上说话情真意切。 新党? 谁说一定是张居正的新党,为什么不能是朕的新党? 他当然不会全盘接收张居正新法的内容了。 其中局限性,不说别的,就是这度田的强压虚报,一条鞭法不顾经济规律凌虐北方,这些他都接受不了。 当然,老规矩,冠名权不争,内容可以优化嘛。 他还犯不着跟张居正抢功劳。 吕调阳却不知道皇帝的想法。 哪怕他一身养气功夫,此时都忍不住频频皱眉,抓挠胳膊了。 张阁老与皇帝的共识,竟然还超过他这个多年副手、心腹同道!? 张居正可没跟自己说得这么全面! 什么京营他都只模模糊糊听了几句。 官学、海运又是要改什么? 他此时已经不是狐疑了,反倒是有些心酸。 对自己这多年的老友,都有所保留,反而是对十岁天子和盘托出。 果然,学成文武艺,终究还是要货与帝王家。 话到嘴边,只能强颜欢笑道:“是,微臣是应该多与张阁老学一学。” 朱翊钧突然转过身。 诚挚地看着吕调阳:“不过吕卿说的,也颇为契合张阁老所言。” “冯大伴与元辅,确实有些不合祖制。” “那吕卿,你又对此次言官弹劾,有何看法?” ----------------- PS:有读者问到书友群的事,说一下,作者因为不可抗力,暂时不会创制任何形式的讨论组群。 另,别喷断章嘛,大家又爱养书,不这样引点追读,这书早就暴死了。而且,也只是在保留一章剧情完整的情况下,留了一点小尾巴。 总要考虑现实问题的嘛~ 第34章 循循善诱,半推半就 吕调阳站在原地,一时无言。 他不知道皇帝究竟是灵光一现,还是有意试探。 见皇帝朝他看来,只能推脱道:“御史风闻奏事,臣不是言官,未经过常朝详议,不敢多加置喙。” 这也是没办法,他之后是要弹劾高拱的。 现在皇帝问了,他无论怎么表态,都不合适。 但,朱翊钧却非要他开这个口。 很是坚持地说道:“要什么详议,朕只是问吕卿看法。” “方才不是卿与我说,如此不合祖制吗?” 吕调阳无奈,眼见躲不过去,只好模棱两可:“言官弹劾,事出有因,冯大珰这一身职司确系不合祖制。” “不过……孟冲猝亡,事有权宜,也未尝不可。” “终究还是要看圣上和太后心意。” 朱翊钧失笑摇头,经典的热情礼貌,但没有观点。 他悄然放出诱饵,说道:“那吕卿方才说的,元辅身兼吏部一职,又是如何看?” 吕调阳一怔。 刚才他只是随口一提,竟然还真被皇帝听进去了。 但他也没光棍到直接背后进谗言。 拿不准皇帝态度,他只得小心试探。 不时看向皇帝,谨慎道:“元辅德高望重,众望所归……” 朱翊钧打断了他:“吕卿,朕虽年幼,也知何为君臣之道,卿如何忍心虚言应我?” 可惜,这一套对高仪那种好使,不意味着朝臣们都吃这一套。 吕调阳循吏出身,魔抗还是高出不少。 他整理了一番,斟酌道:“陛下,非是臣虚应。” “元辅与冯保不同。” “任吏部尚书,是彼时朝局所需,先帝钦定,权宜之计。” “此后元辅多次疏乞罢免选官一职,先帝因为并无其他人可替,一直不允,并非元辅栈恋不去。” 他这话,面上尽是维护,却是在暗示,这确实也是当时的权宜之计,不得已而为之。 若是新帝觉得有合适的人选接替,那祖制这个由头也是能用的。 这就是试探了。 朱翊钧听是听懂了,却绕起了弯子:“原来如此……那吕卿方才所言,元辅曾被弹劾,又是何缘故?” 若是高拱没有栈恋的意思,怎么会引人弹劾? 吕调阳不急不缓地解释道:“陛下,是户科给事中曹大埜妄言罢了!” 朱翊钧眼神示意他细说。 吕调阳回忆一番,说道:“今年三月己酉,曹大埜弹劾元辅十大罪状。” “说元辅结党营私、贪污渎职、阻塞言路、任人唯亲。” “其中便说了元辅‘升黜去留,惟其所欲’,要劾元辅吏部一职。” 朱翊钧好奇道:“当真是妄言?” 吕调阳暗中看了皇帝一眼。 他十大罪状精挑细选了几条,自然是故意而为之。 眼下言官尽数聚集在高拱门下,故旧门生都身居要职,恰好冯保又在此时说高拱结党。 但凡皇帝将这些罪状与现状一对应,就应该会对高拱起疑心。 若是本身对高拱有恶感,他便能从表情上看出来了。 届时才好考虑要不要更进一步地影响皇帝。 可惜的是,皇帝脸上丝毫看不出有半点疑心,或者是嫌恶。 恐怕,这位新帝对高拱印象还不错。 这下他更不好直接针对了。 吕调阳很是肯定地点了点头:“是先帝亲自御批的妄言,说其中尽是不实之语!” “譬如,说元辅贪污了不下数十万金,但论及银两去处,只能说是被盗匪给偷劫了。” “又说科道官全是元辅的亲信,先帝问他,你难道不是科道言官?他便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至于说元辅培植亲信,提拔党羽,包括门生宋之韩、韩楫等人,先帝直言他是胡乱攀扯。” “还说,张四维的侍班官,是贿赂元辅,把王锡爵挤下来的,先帝亲口说张四维学识不错,是他授意。” “如此种种,足见是妄言。” 朱翊钧漫不经心听着。 他看得出来,吕调阳故意上眼药的行为。 毕竟,宋之韩、韩楫这几人,正在被说结党呢,若是常人,难免会疑心一番。 这些弹劾的真真假假。 数十万金这种屁话,是听都不用听。 但是科道言官都是亲信这事嘛……现在倒是很明显的。 还有张四维这事,他可是知道王锡爵就是这事不服气,拒绝给张四维腾位置,才被扔去南直隶的。 但此时不是分辨这些事的时候。 他心知,吕调阳在想什么。 吕调阳大概是要的是,把水搅浑,保下冯保。 但朱翊钧要的却不是这个结局。 他突然感慨道:“朕本以为我大伴是太监,受了言官们的敌视,才有这番弹劾。” “却没想到,连元辅也受过这个委屈。” “朕突然明白,那日张阁老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吕调阳疑惑地看着皇帝:“张阁老?” 心中却是叹了口气。 张居正到底和皇帝都说了什么,竟然也不与自己通个气。 现在心里没底,好生被动。 虽说刺探圣听有违人臣之道,但是为大事故,变通一下也是好的。 怎么能对自己只字不提呢。 莫名想起六月初六那天劝进,自己劝高仪祭文不要太佶屈聱牙,别让皇帝看不懂,反惹得张、高二人摇头失笑。 初时还不明白,如今听闻这位皇帝日讲进度一日千里,回过头来才意识到——有无进内阁,对皇帝的了解程度,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一步天堑啊。 朱翊钧也不卖关子,继续无中生有,哄骗吕调阳道:“彼时张阁老与朕议论了一番考成法。” “论及权责相应这一点,曾说道,人主若是不能使臣下权责相一,轻则贪腐成风,重则朝政大乱。” “阁老说,若非冯保不可或缺,这掌印与厂督兼任,便有极大隐患。” “当时还不明白,如今听了吕尚书一番话,才明白其中道理。” “元辅和大伴都受此攻讦,是朕的罪过啊。” 吕调阳呼吸都慢了,生怕皇帝深究冯保不可或缺是什么意思。 幸亏皇帝年幼,疑心还不重。 这让他长舒了一口气。 吕调阳现在已经是信了,张居正与皇帝有共识这事了。 或者说,皇帝对新法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 张居正这话是正理,若不是用得着冯保,他吕调阳也不会坐视其身兼掌印与东厂提督二职。 奈何,就是不可或缺啊。 支持新法,必然需要新党大权在握。 这一点,少不了李太后和司礼监的支持。 朱翊钧侧过身,看向吕调阳:“吕卿,朕方才听了你的进言,也认为,应当削去冯大伴的东厂厂督一职!” 吕调阳心头一跳! 坏事! 别看小皇帝不管事,真要把这话放出去,冯保别说东厂了,司礼监都不一定保得住。 这下他恨不得立刻回到廷议上,将弹劾高拱的奏疏扔出去,将高拱与冯保,同时绑在朝局稳定这一条绳上! 别等张阁老视山陵回来,发现高拱还是高居首辅之位,冯保被撵走了! 他连忙开口劝道:“陛下,慎重!内外机要之位,不妨咨资一下监国的意思。” 就差说一声,你年纪小,别乱来了。 朱翊钧要的就是他这个反应。 他仍是一副从善如流的样子:“吕卿多虑了,朕冲龄践祚,不通政事,自然要听我母后的。” “但诸卿上奏情由合理,朕以为,母后多半会纳了诸位臣工老成之言的。” “朕只会劝娘亲早做决断,防止朝局动荡罢了。” 吕调阳深吸一口气,好让自己别晕过去。 他还等着明日廷议,再捞冯保一手呢。 皇帝这一出,显然是要让李太后今日就下决断。 若是没新党介入,李太后说不得还真会迫于压力妥协。 吕调阳站定身子,不再往前走:“陛下既然已然明了,径自与太后分说便可,微臣便不用去了。” 他要回廷议!立刻弹劾高拱!否则就晚了! 只有把水搅浑,才能保住冯保东厂的位置。 若是真让冯保被削职了……吕调阳一想到冯保或许会迁怒自己,就心里发苦。 熟料,他正要挪开步子。 朱翊钧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今日,可说什么也不会放吕调阳回去。 他展颜笑道:“吕卿不必与朕客气,朕还有事要请教吕卿,咱们边走边说。” 他一边挽着吕调阳手腕,一边补充道:“非止于冯保,元辅这吏部一职,也合当削去了!” “卿既然进言了,要不,勉为其难,给朕搭个梯子。” 吕调阳一怔,迈开的步子生生被拽了回来,就连心神也被勾引回来了。 毫不掩饰惊讶地道:“陛下要我弹劾元辅!?” 这……岂不是正合了他的意!? 小皇帝不通政事,想当然地同时削内外相的职司,着实有些可笑了。 要是祖制同时动摇了内外相的地位,那就是祖制有问题了。 反而只会让两人都平安落地。 朱翊钧坦然地看着吕调阳:“吕卿,朕不是恶了元辅与大伴,反而是为他们好。” “没让大伴与元辅权责相应,被迫挑了一身担子,是朕的不是。” “只因为我皇考母后驱使,不得不身兼两职,就要受到这些无端诽谤,朕心何忍?” “如今众正盈朝,正应当效祖宗成法,泾渭分明、各司其职,才好保全清名。” “大伴是太监尚且还好,元辅是我皇考的先生,德高望重,鞠躬尽瘁多年,快到致仕的年纪了,也需考虑元辅青史风评才是。” 他一步步将吕调阳引诱进陷阱。 本来新党本就是要背刺弹劾的,也不需要他来劝。 重点在于,你吕调阳这次弹劾,要不要跟朕形成默契? 若是愿意嘛,那朕让你先跟朕一起削了冯保的职后,缓一缓再弹劾高拱,敢不听命? 若是不愿意……朕前脚跟你商量了你没同意,后脚到我娘亲那里若是再乱说,朕可就要在乾清宫高呼佞臣了。 说白了就是堵他的嘴,要么别说话,要么我让你说什么,就说什么。 吕调阳不知道皇帝的想法。 只是突然想到,前些时日为何张居正告诉他,最好平缓过度,不要过激——宫里传的信,李太后准备让高拱体面致仕。 一直以来,冯保给的消息,都是李太后深恶高拱,一旦监国,便要罢黜高拱。 可是前几日一反常态,让吕调阳摸不到头脑,只能归结于女人善变。 此时他终于有了答案。 新帝如此感念高拱的功劳,母子连心,李贵妃不愿意闹得太难看,让自家儿子心生芥蒂,反倒正常。 结合这事,他也能确定皇帝当真是为了高拱好,才让自己弹劾,去了高拱吏部的职。 不过。 青史风评啊…… 竟然有君上为大臣考虑到这个地步,真让吕调阳心中感叹。 张璁与世宗皇帝,已经算是君臣相得了。 张璁染疾,竟得世宗为之亲制药饵,致仕后,世宗还派锦衣卫多次探望,嘘寒问暖,防止有人反攻倒算,并几次下旨召张璁到京复任,为他壮势。 即便是这样,张璁该背的黑锅,也没少替世宗背。 世宗也从来没考虑过这位的青史名声。 反倒如今这位新帝,竟然仁厚到这个地步么? 高拱不过是得了先帝余荫,就有如此厚待。 他都不敢想日后的高仪,会有何种风光。 说不羡慕那是假的,吕调阳当真觉格外不是滋味。 不过,话说到这个地步,他终于是明白了皇帝的立场和想法。 也确定了皇帝让他弹劾高拱,既不是小孩子逗乐,也不是机心试探。 吕调阳这次回话,语气多少是带了些折服:“陛下仁厚圣德,是臣子们的福分。” “陛下这份心意,臣安敢拒绝。” “微臣稍后就在太后面前,参劾元辅,为陛下全了这君臣之谊!” 他自然要顺水推舟。 本来就要做这事,现在更能打着小皇帝的旗号了。 虽说绕过内阁弹劾不太合礼制,但毕竟是内阁首辅,出于避嫌也说得过去。 朱翊钧见吕调阳终于被自己架了起来,终于长舒一口气。 不由咧嘴一笑:“吕卿莫急!” 好了,现在这事,不是你新党内部的默契,是你跟朕的默契了。 时间,自然也是朕说了算! 不答应与答应后反悔,二者心里负担不可同日而语。 见吕调阳疑惑看来。 他才贴心解释道:“哪有同时弹劾内相与外相的道理,这样容易国朝不宁,自然等削职冯大伴之后再说。” “卿随我去见母后,只是分说一番国朝成例便可。” “至于弹劾元辅,便等冯大伴的事落定之后再为之。” 吕调阳眼皮一跳。 开始反应过来,怀疑自己是不是着道了。 吕调阳神色开始有些慌乱:“陛下,臣……” 朱翊钧突然冷下脸来。 抬手打断了吕调阳:“吕卿,朕知道你是礼部尚书,礼制在心,知行合一。” “朕已经听了你的进言,准备削去大伴和元辅的冗职。” “吕卿非要急于一时,让朝局动荡吗?” 吕调阳下拜的身子,生生僵硬住了。 什么叫听了我的进言! 现在好了,人被架起来不说,还要扣一口黑锅。 要命的是,他刚才当面应下皇帝了。 难道要转脸不认账,给小皇帝留下个欺君的印象? 这也就罢了,大不了舍了这身剐。 问题是…… 皇帝似乎,很推崇新法,还跟张居正有莫名的默契。 这要是被他乱搞,惹得皇帝敌视新法怎么办? 一个反对新法的皇帝? 可是,他又不敢真的眼睁睁放任冯保被削职。 这不是划不划算的问题。 冯保的东厂兑换高拱的吏部一职,真说不上亏。 问题是,这是慷冯保之慨! 届时冯保会怎么想?会不会迁怒与他吕调阳,甚至是新政? 他对太监没什么好感,甚至觉得皇帝的考量是对的。 若是寻常时候,他就应了,但是如今……所谓大局为重啊。 冯保事小,新法却事关大局,他就怕这新法被搅黄了! 这下,当真是骑虎难下,两头不是人! 朱翊钧开了透视,也明白吕调阳的顾忌。 继续加大力度,给吕调阳松绑。 他不着痕迹开口道:“朕知道元辅德高望重,哪怕是为了他好,让吕卿弹劾,心中必然闷闷不乐。” “但是……朕必不会忘吕卿所作所为,吕卿日后但有所请,朕定像支持张阁老、支持考成法一般待之。” 别管冯保了,看看朕。 张居正认证的,支持新法的,仁义圣德的。 再说,冯保最多可能记恨你办事不力,那也只是可能啊。 说不得冯保想着自己有太后罩着,东厂手拿把掐,根本不放在心上呢? 可你要是不从,一心想着搅混水,你让才跟你交心的朕怎么想?以后还怎么支持新法? 再者说,一并削弱了高拱与冯保,难道不符合新党的利益? 吕调阳只觉刺耳——不会忘了吕卿所作所为。 他本就在迟疑,这下更是犹豫不决。 这下不得不权衡冯保跟皇帝的态度了。 仔细想了想,猛然发现,似乎也不是不行。 皇帝的支持,分量自不多说…… 至于冯保,他吕调阳又没落井下石,明眼人都知道是高拱的人弹劾。 自己虽然没有及时援手,却也只能说是事发突然,冯保未必真能怪到他头上来。 再者说,届时再补救一番,未尝不能安抚冯保。 重要的是,要是他不顾方才的默契,搅动浑水,必然恶了皇帝……而且还不让走啊! 想到这里,吕调阳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这是骑虎难下,已经错失援手冯保的机会了。 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陛下有命,臣安敢不从,这也是为了元辅身后名着想,怎会为难。” 朱翊钧这才放松下来,总算是按住吕调阳,不必担心他在李太后面前说胡话了。 若是吕调阳跟他打太极,非要想着冯保站台的话,那待会就只能让朱希孝单独作陪了。 还好,自己想通的话,各自面上都好看些。 他连忙热络地抓住吕调阳的胳膊。 热忱道:“吕卿果然肱股之臣,日后治理国家,还要依靠吕卿。” “何止是元辅,届时若真能让大明再度兴盛,何朕未尝不能再起凌烟阁,全了诸卿的身后名!” 朱翊钧行走在前,挽着吕调阳的胳膊,几乎有拽着走的意味。 结果这话一出,分明感觉身后这位老臣,步伐轻快了不少。 甚至反手抓住了他的手,在胳膊上紧紧握了握。 啧,人呐,总是事赶事。 第35章 疾风劲草,稳中向好 乾清宫,偏殿。 朱翊钧领着吕调阳进来的时候,就看到殿内几人。 除了李太后与朱希忠之外,还有李太后的生父,李伟。 后者,当然是朱希忠进宫时,“顺路”邀请一同进宫了。 见到皇帝进来,除了李太后外,纷纷起身行礼。 即便是国丈,也得乖乖称一声皇帝陛下。 朱翊钧放慢步伐,等人行完礼,这才大步上前,将二人胳膊扶住。 他责备道:“国丈、国公,都是朕的仁爱长辈,私下何必行此大礼。” 李伟不敢受扶,连忙避过,又是一通客气话。 他出身低,半辈子都在山西,四十了才进的京城,口音极重。 朱翊钧勉强才能听懂他在说什么。 干脆一直微笑颔首。 又看向朱希忠,好奇道:“成国公怎么有暇入宫了,身体可好些了?” 成国公身子还硬朗的时候,文华殿廷议,便是作为纠仪官。 后来一场重病,不能履职,便不怎么进宫了。 今日被他指使进宫,面上总得问一句。 朱希忠一身老年病,说话显得很是缓慢:“本是府上的命妇进宫陪太后叙话。” “但或是陛下登极、太后加位的缘故,让臣这两日身子都好了些,便一同进宫向陛下与太后谢恩。” 朱翊钧连连点头。 难怪先帝说这位成国公生性机敏。 光说话这让人的舒坦劲,就没得说。 李太后看着自家儿子领着礼部尚书来了,心知多半有事。 她叹了口气,朝李伟说道:“阿父,今日先回去吧,过两日得了闲暇再说。” 李伟便要行礼告退。 朱翊钧连忙抢白道:“朕登基后,还未受过国丈耳提面命,今日适逢其会,正好尽亲亲之谊。” “国丈不妨先去外殿品尝贡茶。” “朕与母后说上两句,便来为国丈煮茶。” 他让成国公把人一并带进宫,自然是有事的。 怎么能轻易给人放走。 李伟心中意动,连忙看向李太后。 身份高低还是根据地位说话的,虽然身为父亲,但他以女贵,就得对自己女儿言听计从。 见到李太后颔首同意,他才连忙谢恩:“陛下仁德孝悌,臣这就去外殿候着。” 说罢,毕恭毕敬跟着太监往前殿去了。 李伟走后,朱翊钧才不露声色悄声问道:“娘亲,国丈似乎闷闷不乐?” 李太后没好气道:“每次见我,都只知道讨封赏,被我训斥了一番。” 现在有外人,她也不好多说,点到为止。 无奈地摇了摇头后,才看向自家儿子跟领来的吕调阳:“皇帝与吕尚书怎么辍了廷议,联袂寻我来了。” 现在时间还早,按理来说,刚廷议不久。 朱翊钧没直接回答,先示意太监给吕调阳赐座。 而后才叹了口气,道:“娘亲!祸事了!” 吕调阳仔细观察着皇帝一路上的行为举止,现在听了这话,更是无奈地撇撇嘴。 李太后却不知,她些微露出惊容:“出了何事?” 朱翊钧忙道:“娘亲可知左顺门大案?” “今日竟有左顺门第二的架势。” “方才廷议上,有数十名言官弹劾冯大伴,我忧心国朝动荡,心中万分惴惴。” 李太后听了这话,自然坐不住。 左顺门案他自然听说过。 二百余名朝臣伏阙哭门,世宗皇帝为了弹压,只能出动锦衣卫,仗杀十余人。 她儿子这才登基,难道就要遇到这一遭!? 朱翊钧继续说道:“至于言官们各种因由祖制,朕也不甚清楚,便干脆请来了礼部尚书,与娘亲分说。” 说罢,他示意一下吕调阳。 与高拱党羽不同,吕调阳在李太后这里,印象分是正的。 再加上冯保经常在他们母子面前,说其人的好话,所以吕调阳在李太后心中,多少算个可以信任的人。 这也是他把吕调阳带过来的缘故。 在李太后面前,吕调阳劝一句,比起高拱弹劾一百本都有用。 吕调阳被点到,自然得表态:“陛下与太后,但有所问,臣知无不言。” 李太后朝吕调阳看了过去。 急切道:“吕尚书,究竟出了何事?” 朱翊钧也附和道:“吕卿,跟太后好好说道。” 又与李太后请示:“娘亲,路上吕卿已经与我说过了,我先去陪国丈。” 李太后了点了点头。 朱翊钧便起身,往前殿去了。 路过时,又朝朱希忠使了个眼色,让他好好助攻。 皇帝走后,吕调阳心中叹了口气。 朝李太后行了一礼,才缓缓开口,一副不偏不倚地样子,将廷上事端,成法因由解释了起来。 …… 李伟心情有些急切地在前殿等候。 一口一口茶水下肚,虽是贡茶,却犹如牛嚼牡丹。 他只盼着待会与皇帝奏对,关于他封爵的事,能有个准信。 自家女儿现在得了势,动不动就呵斥他,实在不好沟通。 想必,这十岁的外孙,能够好说话一些吧。 正想着,一道声音从由远及近。 “如何都这么不懂礼数,竟然无人为国丈斟茶?” 李伟抬头一看,便看到小皇帝一脸不悦地走了进来。 看到自己,才转怒为喜, 旋即二话不说,便拿起茶具,要为礼奉自己饮茶。 李伟心中舒坦,面上却还是得推辞一番,伸手去接茶具:“不敢不敢!臣自己来就好。” 朱翊钧强行给他茶杯拿过来,添了一杯,又示意左右退下。 他端起茶杯,递给李伟:“国丈习惯事事亲力亲为,是清苦惯了吧?” “想朕登临大宝,却差点忘了回报母族,实在是朕的不是。” 两人再度一番客气拉扯。 朱翊钧关切道:“国丈方才,是在问我娘亲封爵的事吧?” 乾清宫现在都是他的人,只要没挥退左右,就瞒不过他。 李伟连忙从座椅上抬起屁股:“陛下,臣并非讨要爵位……” 朱翊钧伸手给他按回了座椅:“国丈,你我骨肉亲缘,不必这般见外。” “什么讨要这么难听,朕登临大宝,恩荫母族,本就是应有之义。” 这态度,李伟总算感受到了什么叫如沐春风。 他鼓起胆子道:“那陛下,此事现在是什么说法?” 封爵是没跑了。 但封的爵不同,食禄高地也不一样,他就是为这事,探李太后的口风呢。 朱翊钧给自己斟了杯茶,悠哉道:“食禄八百……” 李伟听到这个数字,脸上当即泛起失望之色。 八百石,也忒磕碜了,正常国丈怎么都是一千石。 朱翊钧继续说道:“……是礼部议的,娘亲否了,说怎么也要一千石!” 李伟这才稍稍开霁脸色。 世宗皇帝的国丈玉田伯,乃至于前几天去世的德平伯,都是一千石。 却听皇帝又摇了摇头:“朕没同意。” 李伟愕然。 只听朱翊钧继续道:“一千石岂能彰显朕的亲亲之谊?” “国丈,等确定我皇考陵址,便让你与朱希孝,主持昭陵修建,完工后,再益禄二百石!” 李伟当即转惊为喜,起身拜倒。 这次,朱翊钧没再拦他。 …… 偏殿中。 吕调阳还在为李太后解惑。 祖宗成法的来历。 隐患利弊的故事。 解释剖析得很深刻,不负礼部尚书的位份。 李太后同样听得很认真。 初时还不时看向朱希忠,估计是在考虑效仿世宗。 但之后越听越是沉默。 不时开口垂询朱希忠,想做个确认,得到的回答也只让眉头皱的更紧。 突然,李太后打断吕调阳,疑惑道:“吕尚书,成国公不也是三公之身兼任锦衣卫指挥使?” “如何就符合成例了?” 吕调阳有心解释,又事涉勋贵,不好明言。 倒是朱希忠坦然道:“太后,我朝的三公三孤,只有名,没有实。” “若是要等同的话,大概是让臣领着锦衣卫,入内阁办事。” 吕调阳忍不住多看了这位国公两眼。 这话直白至极,倒是能让李太后能明白个中危害,不过……可不符合为官之道,也不太像朱希忠的作风。 李太后听罢,沉默了半晌,过了良久才道:“所以,我应该从了言官们的请,削去冯大伴的东厂提督?” 话音刚落,朱希忠便立刻接话:“微臣也可为太后,将这数十名言官悉数逮拿下狱!” “锦衣卫,随时听从太后调遣!” 吕调阳心头一跳! 这朱希忠怎么回事! 他连忙劝道:“万万不可!” 李太后无语地看了一眼吕调阳,不会以为她蠢到这个份上吧。 朱希忠拐着弯谏言,她还是听得出来的。 只是…… 李太后心中还是不服气的,甚至于不安。 皇帝刚刚登基,只有孤儿寡母,朝臣不思辅佐就罢了,还抱团弹劾她依仗的内臣。 让他如何作想? 更别说,不止是高拱和他的党羽,就连冯保日常夸赞的吕调阳,也没为他说话。 甚至勋贵都没有拉一把。 这才是孤臣啊! 现在要让她削了冯保的职位,岂不是自断一臂? 她看吕调阳这副模样,更是突然起了试探之心:“万万不可?” “那吕尚书是认为,我应该削去冯保的职了?” “不知吕尚书可有合适的人选,接东厂之任?” 吕调阳心中涩然,这话,多半是有些疑心了。 这一趟,吃的亏可太多了。 他正要接话。 余光中,突然看到朱希忠缓缓起身:“太后,微臣倒是有人可荐。” …… 外殿。 朱翊钧已然是与李伟聊得火热。 他面带微笑,静静听着李伟细数李太后当初调皮的事情。 李伟颇有些眉飞色舞:“嘉靖二十九年,为了躲避庚戌之变,我才带着太后入京” 朱翊钧适时插话:“那娘亲又是怎么进的裕王府呢?” 这就是为了引出话题了。 李伟大大咧咧灌了口茶,抹嘴说道:“哈,我当初来京城避祸,自然是有打算的!” “陛下有所不知,当时选择来京城,便是因为有人照拂。” “我那族侄李进,当时在宫里当差,任御马监随堂太监。” “当初太后进裕王府,便是走了他的路子。” 御马监是内廷十二监之一,虽然相去司礼监十万八千里,却也掌管着卫营,有着相应的地位。 裕王当初有望帝位,自然不是谁都能进的。 作为御马监随堂太监,李进恰好有这个份量。 朱翊钧面露惊容:“娘亲从未与我说过这位恩人,甚至也不曾提拔过名唤李进的。” 他明知故问。 李伟无奈道:“此前陛下还未登基,太后也是怕横生波折。” “外戚名声,哪能随便提拔,言官最爱弹劾这个了。” “要是恶了先帝,才是得不偿失。” 别看李太后此前母仪后宫,但实际上丝毫不敢僭越。 陈太后一家隆庆元年就封爵了,自己这亲国丈,也只能眼巴巴看着。 这就是长线求稳,就等着新帝登基呢。 当然,现在时机终于成熟,他才敢跑进宫问李太后讨要爵位。 朱翊钧怫然不悦:“这也是国丈的不是,为何不早与朕说。” “这位族叔现在还在御马监?” 李伟虽然被责怪了一句,却像吃了升仙丹一般舒坦——这才显得亲近。 更是有问必答:“是,还在御马监秉笔呢。” 御马监也一样,掌印为首,几个秉笔是副手,地位不算低。 朱翊钧摇了摇头:“朕岂能忘恩负义?趁着这次恩荫,朕也要封赏这位族叔!” 李伟笑逐颜开,族叔都这般厚待,更显皇帝的亲亲之谊。 他作为国丈,好日子还在后头。 李伟随口问道:“陛下是要封那厮做御马监掌印?” 毕竟是太监,又不能封爵。 而御马监秉笔仅次于掌印。 皇帝要是提拔李进,也只能从秉笔,提拔成掌印了。 不过……掌印现在不是冯保吗? 朱翊钧一愣:“御马监掌印?” “东厂提督啊!” …… “你是说,让李进掌东厂?”李太后意外地看向朱希忠。 朱希忠点了点头。 李太后仔细品咂,也咂摸出味来了,不由多看了两眼朱希忠。 要不怎么说勋贵永远是忠诚的狗。 外朝不顾他的颜面,弹劾她身前的大太监,要是她就这么屈服,里子面子都没了——皇帝还小,也不好与他说这些。 现在朱希忠这个提议,倒是完美解决了这个问题。 哪怕退让些许,里子是半点不亏啊! 东厂从亲信手里,到了族人手里,岂不是左手倒右手? 想到这里,心底的排斥也消散了。 她缓缓点头,却突然止住,看向吕调阳:“吕尚书,这符合祖制吗?” 吕调阳愣了愣,顺着这这话思索了起来。 其实东厂最好也不应该在外戚手上。 但这亲戚关系说不上近,而且毕竟不是什么朝官,陈洪作为陈太后的家奴,也是任过司礼监掌印的。 要是他拿这个说事,届时太后问一句,怎么陈洪可以,李进不行?他就更两难了。 想到这里,吕调阳只得肯定道:“并不违制。” 李太后这才满意点点头。 …… 李太后与李伟一同离去了。 临走前二人心情似乎都比较好,有种解决一大困扰的感觉。 尤其是李伟,只恨没有早点进宫。 皇帝不仅给他许了一千二百石的食禄,又承诺往后还有富贵,暗示自己遣人去东南考察,等明年便可以组建商会,参与海运。 当真是好外孙。 朱翊钧亲自将吕调阳送到了殿外,抓住他的手,热忱道:“元辅的事,还要难为吕卿。” 吕调阳逃也似得离开。 朱翊钧看着他的背影轻笑了一声。 这才回头看向朱希忠,真情实意道:“国公果才是宗社之臣。” ----------------- ps:求下一章的追读!周一冲三江,大家支持一下,谢谢! 第36章 铢称寸量,分廷相抗 朱翊钧向来走一步看三步。 冯保的东厂之职,他早就在思考合适的人选了。 张宏首先就被他排除掉了。 一来,未必能顺利接任,阻力太大,无论是盯着自己的人,还是盯着张宏的人,都不在少数。 甚至李太后都未必会同意。 二来,就算能摘到桃子,也容易引起各方不必要的敌视。 冯保的反扑,张宏未必能接住。 三来,则是张宏的班底,太差了。 东厂毕竟是武职,张宏并没有这个根底。 而冯保从隆庆元年开始,掌东厂已经六年了,根基深藏。 若是张宏接任,一时半会,还真不能轻松掌握。 况且,冯保占据着司礼监,本就是东厂名义的上司,若是遥遥指挥着东厂的心腹旧部,东厂谁做主还真难说。 而李进,却是再合适不过了。 御马监在内臣中,本就是武臣资序,狭义上是养马的,广义上是领卫营的。 李进作为御马监秉笔太监,哪怕调任,也自有一伙班底在。 再加上李进是外戚,一旦身份被抬起来,立马就会有大批内臣向他靠拢,这一点是张宏比不了的。 各种因素,都能让李进尽快地实际上掌握东厂。 最重要的是,李进是李太后的族兄,并且对于他们母子,有恩情在。 无论是亲戚,还是恩情,可以说,天然就过了信任这一关。 这会让李太后减少被外朝挟逼的感觉。 也能借由这个幌子,挡住不必要的视线,以及暗箭。 至于怎么掌控李进……这不是已经开始润物细无声了吗? 本就是个重恩情的人——否则也不会开后门将李太后送进裕王府了。 而今天的事,李伟会好好在亲戚之间替他宣传的。 李进自然也应该知道,他能上位,应该感念谁。 朱翊钧细细回想了一番,自觉并无遗漏之处,终于舒了一口气。 又是阶段性的一步。 回过神来,便听到朱希忠的声音。 “为君分忧,是臣分内之事。”朱希忠跪在身侧回着话。 朱翊钧看了过去。 这位成国公,办事当真靠谱,就没有掉链子的时候。 他都舍不得这位国公驾鹤西去了。 不由感慨一句:“国公要好好将养身体,多为朕分忧才是。” 朱希忠听了这话,苦笑道:“寿命自有天数,臣安能违逆。” “不过臣百年之后,国公府上下,也会继续替陛下分忧。” 朱翊钧失笑,这是在向他讨承诺呢。 他走近,将朱希忠扶起。 语气轻松地说道:“那日,我遣张宏送去的玉佩,在国公这里吗?” 朱希忠连忙将手伸进怀里,准备物归原主。 朱翊钧伸手止了,笑到:“这玉,还是由国公收好罢。” “也好随时提醒朕,只要这玉一日不碎,朕便一日记得成国公府。” 言外之意,就是自己只要一天不死,就不会负了国公府。 朱希忠听了这话,身子顿了片刻,才喟然一叹:“臣侍奉三朝,尽享天恩浩荡,当真是三生有幸。” 不管信不信,这个恩也谢。 他也知道,皇帝作出这种承诺,已经是极限了。 总不能让人对天发誓吧。 朱翊钧点了点头:“我娘亲有个侄女,到了适龄的年纪了,国公家若是有俊彦,可以互相走动一番。” 这是给朱希忠承诺之外,一点实际的好处。 不比张宏、蒋克谦这种小角色。 一位锦衣卫指挥使兼三公,若只是口头承诺,终究还是太薄弱了。 让国公府与李太后沾上姻亲,多一分底蕴,才算看得着的好处。 方才他已经与李伟谈论过此事,不能说是意动,只能说是欣喜若狂。 有李伟的态度便能放心对外许诺了——毕竟不是自由婚姻的年代。 外戚的婚事,多是结勋贵,例如李太后的妹妹,就嫁了平江伯陈王谟。 朱翊钧能做的,最多是把关一下,对面不是个烂人,身后势力也不是爱作死的,就够了。 但要是想找什么才华出众、貌如潘安,那还是洗洗睡吧。 朱希忠不意想新帝竟然这般大方。 刚做了事,立刻就有此厚报,连忙拜谢道:“臣……” 朱翊钧打断了这些不必要的环节:“好了,说正事。” 朱希忠连忙闭嘴,暗道果然,甜枣之后必有差遣。 朱翊钧看向朱希忠,开门见山:“去年,先帝想复起顾寰总督京营,结果被弹劾致仕,这事你知道吗?” 京营,就是常驻京城的卫戍营,而总督,就是京营的主官。 去年先帝力挺顾寰掌管京营,结果言官们前赴后继弹劾顾寰老迈。 广西道御史王宗载更是说,顾寰贪权恋位,离间君臣,要夺他爵位。 吓得顾寰连夜突发呆症,直到先帝同意他致仕才得以痊愈。 至于是不是真的老迈痴呆才被弹劾的? 他只知道历史上,顾寰明年就会复起,掌左军都督府事——至少张居正看来,顾寰是没有老迈不堪的。 朱希忠自然是知道这事的,他也不遮掩。 直话直说道:“镇远侯顾寰其人,从嘉靖十二年开始,历任左军都督府、南京中军都督府、漕运总督、右军都督府,任两广总兵时,还有阵斩资历” “尤其嘉靖三十三年,庚戌之变后,特旨入京,整备京营。” “武功昭彰,威望隆重,位居三孤……非兵部所能节制。” 话已经说到这里了,还不明白就是傻了。 五军都督府,本就是枢密院的底子;总督漕运,有治政之能;提督两广,有阵斩之武。 更别说在嘉靖年间,就临危受命,奉旨改制京营的强势人物了。 这样一个文治武功都出类拔萃的勋贵,要将京营拿在手里,兵部也只能眼看着。 或许是某些人不愿意坐视这样的事发生,所以,便有了一场场弹劾。 朱翊钧听罢,没有直说他为何问起这事。 反而继续追问道:“那接任的彰武伯杨炳呢?” 此人接任,反而没掀起什么波折。 朱希忠叹了口气:“彰武伯杨炳提督京营后,第一件事便是将上奏直达天听,改为经由兵部部议,由兵部覆奏后呈上。” 流程的改变,就是权力的改变。 打报告对接皇帝,变成了中间过一道兵部,这就是一改顾寰时期的超然地位,向兵部低头,伏低做小了。 英宗以后,勋贵这幅模样才是常态。 他没说的是,当初世宗就是怀疑英宗一事有猫腻,才借庚戌之变的机会,强势支持顾寰,越过兵部整备京营。 朱希忠也拿不准是世宗皇帝敏锐过人,还是天生疑心病。 反正无论如何都是过去的事了,他也不在乎真假。 对勋贵来说,世宗给的位份,可是实打实的。 只可惜,世宗一去,立刻又被先帝还了回去。 朱翊钧皱眉:“彰武伯历来如此谨言慎行?” 到底是拿了文官的好处,还是他本来就是个废物? 朱希忠摇了摇头:“彼时,彰武伯世子,因作奸犯科,被都察院、刑部问罪,旬月后才无罪开释。” 朱翊钧默然,好一套连环招。 这也是他为什么一直没有向京营伸手的缘故。 涉及到兵权,局势就太复杂了。 当初五军都督府,几同枢密院,最后几番改制,沦落到兵部之下了,受人节制。 这京营,更是各方争夺的重点,只能徐徐图之。 也就是现在有朱希忠站在身后,他才敢有那么一点想法。 武力,永远是掀桌的最大底气。 他穿越后,先接触这位锦衣卫指挥使的缘故,以及他非要削去冯保东厂职司,都是出于这个考量。 朱翊钧看向朱希忠:“国公,朕冲龄践祚,除了大赦天下之外,还会广布恩荫。” “听闻镇远侯顾寰无亲子,你觉得,朕荫其从子,顾承光,一个锦衣卫指挥佥事怎么样?” 从子,就是过继的儿子。 当然,宗法上的效力是一样的,享有爵位继承权的,便是这位从子了。 如今额外一份恩荫,等到他袭爵之后,便能将这份恩荫,转给亲族。 朱希忠沉默了片刻,听懂了皇帝的意思。 缓缓点了点头:“臣,即刻就去打听一番顾承光的才能品德。” 朱翊钧欣慰地感慨道:“国公办事,我放心。” 考察的自然不是才能品德,而是有多少忠君爱国的成分。 若是顾承光愿意跟蒋克谦一样,随侍左右。 那就说明顾寰同意了此事。 也说明了,顾寰,还愿意替这位新帝,争夺京营。 当然,若是不愿,恐怕只能在蛰伏一段时间,届时让戚继光入京了。 总之,这京营是必须拿到手的。 无论是承诺李伟的海运,或是湖广的矿税案,还是度田拿徐阶开刀,乃至于镇压宣大的异动,都得在拿到京营之后,才能有所动作。 朱希忠行了一礼,便要告退。 朱翊钧点了点头,目送朱希忠离去。 在门前站了一会,才转身去往前殿。 …… 六月十五。 皇帝赐辅臣及六部、都察院、五府、戎政大臣、尚宝司、制诰房等官银币。 以及,奉皇帝圣旨、太后陈懿旨、太后李懿旨,覆言官七十六人劾奏冯保一事,诏曰: 祖宗成法,至精至备,所当万世遵守。 近年来,有司不考宪度,致令事体纷纭,军民惶惑,岂成治理? 为仰求祖宗之意,明考成法,内廷当以身作则。 兹有司礼监掌印、提督东厂兼管御马监事务冯保,自陈曰,以权宜之需,多兼要职,请削东厂职。 帝、后咸允。 自下诏之日起,削去冯保东厂之职,由御马监秉笔太监李进,调任司礼监秉笔,提督东厂。 着各部司知晓,钦哉。 旨意是由两宫与皇帝的名义下的,合法性毋庸置疑。 内容也简单明了,就是把东厂从冯保手里,转手给了李进。 至于到底是被弹劾,还是主动自觉,并不重要,大家也不会深究。 想斗而不破,该给人留的颜面,总是要留的。 这道诏书一下,六科难得展现了一番工作效率。 不一会,便抄录各部司,传到了百官耳中。 都察院之中,御史们更是受到了莫大鼓舞,似乎打了一场胜仗一般。 毕竟是迫使了监国太后退让。 这既是资历,也是名声。 但,事情并不会这么简单。 言官们还未高兴多久,便又接到了紧随其后的两道谕旨。 一道是李太后懿旨,乃是过问通政使司,为何宫里还未收到元辅自陈任上得失的奏疏,是否是遗失了?速速陈条说明。 第二道,是皇帝圣旨,言称还未递交奏疏的官吏,尽快递交。 这两道旨意,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一个人嘴巴里说出的两句话。 针对的,自然是那位还未疏乞罢免的当朝首辅,高拱。 当日,通政使司便回覆宫中,首辅高拱的奏疏,因不慎损毁,需重新誊抄,这才误了时日。 同日,兵部尚书杨博,本是在准备回覆户科的弹章,无暇廷议。 却不知为何,户科说已然查明,默默撤回了弹劾,让杨尚书自去廷议。 杨博一上廷议,便接到削职冯保的旨意。 而后有感于冯保被祖宗成法弹劾,廷上公然发问,首辅高拱身兼吏部尚书,是否符合祖制。 礼部尚书吕调阳当即附和。 并且质问都御史葛守礼,祖宗成法,莫非看人下菜? 葛守礼据理力争。 刑部尚书刘自强,指斥杨博、吕调阳瓜蔓牵连,实则是包藏祸心,祸乱朝局。 同时,仓场总督王国光,则当廷诵读了诏令内容,谓之“仰求祖宗之意,明考成法”。 既然下了诏,岂能熟视无睹?正应当厘清谁人不尊祖宗成法。 司礼监冯保更是屡屡趁机踩上高拱一脚。 说就连司礼监都能以身作则,为何高拱连个太监都不如。 被纠仪官呵斥后,又说葛守礼驭使言官弹劾自己,却无视高拱,这岂不是结党的明证? 六部九卿、司礼监掌印等高官,瞬间拉开了阵仗。 这种情况下,一应侍郎、佥都御史、祭酒更是连插话的资格都没有。 只能围观,瑟瑟发抖。 出乎意料的是,处于风议中心的高拱,只是刚开始略微愕然,旋即便像个没事人一样,站在班首。 不止申辩之语没有,甚至半句话都没说过,仿佛一切与自己无关,可以做个冷眼旁观的看客。 皇帝赤子之心,有疑惑便会直接问出来。 廷后问及元辅,为何不申辩。 高拱只说,会尽快呈上奏疏致仕。 似乎当真心灰意冷,起了致仕之意。 一日之间,群情哗然。 第37章 当轴处中,各显神通 入夜。 “高拱到底在等什么?”吕调阳喃喃自语。 这是困扰了他一天的难题。 高拱廷上,面对杨博的反水,反应太平淡了。 乃至于对高拱的弹劾,也一拳打到了棉花上——高拱根本没怎么反抗。 是因为两道谕旨催逼,令高拱终于意识到了太后跟皇帝都容不下他了? 还是见到他吕调阳的弹劾,反应过来背后是张居正的意思,心灰意冷? 他怎么想都说服不了自己,甚至是越想越不明白。 吕调阳带着疑惑,走到家门口。 因为在沉思的缘故,都没发现今日仆人并未出来迎接,甚至屋内灯火无一亮起也未注意到。 他推开了院子侧门,神游似的走进了院内。 直到推开房门,他才突然惊觉,内外漆黑一片。 他正要有所反应。 屋内,突然两道灯火亮起。 主座旁边一左一右掌着烛火。 视线立刻扫过去,只见冯保端坐在太师椅上。 身子前倾,猛地抬起头,看向吕调阳。 冯保神情阴翳,语气咄咄逼人:“吕尚书,咱家倒是知道高拱在等什么。” “不过吕尚书害我丢了东厂,咱家还能不能信你呢?” …… 高拱府上,书房内仍是一片静好。 处在风议中心的高拱,正在在书房内,伏案重新乞罢免的奏疏。 丝毫不见有半点焦躁,似乎当真是因为损毁,才重新誊抄。 葛守礼推门而入,恰好是看到这一幕。 他站在一旁,也不说话,就静静侯着。 高拱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继续伏案下笔:“与立,说几次了,进来把门带上。” 与立时葛守礼的字。 二人交情非同一般。 隆庆初年,葛守礼任户部尚书,当时徐阶率人围攻高拱,哪怕高拱几无还手之力,葛守礼仍是毫无保留支持高拱。 高拱落败之后,葛守礼也疏请罢免。 而随着徐阶致仕,高拱复起,第一时间,便将葛守礼抬到了都御史的位置上。 二人可以说是经历过风风雨雨,交托后背的死党。 今日这般大的事,仿佛令葛守礼又回到了数年之前,高拱遭到徐阶围攻的时候。 这才不顾风议,夜间来访。 本事十万火急,结果进门第一句是这个。 葛守礼看着没事人一样的高拱,叹了口气,转身将门关上。 这才回头看向高拱:“元辅端的是好养气,反倒是显得我心性不佳了。” 连他都分不清,高拱到底是临危不乱,还是萌生退意。 高拱嗯了一声:“是得再打磨打磨。” 都这个时候,还有心情打趣,葛守礼更是惊讶。 他疑惑道:“元辅早知道杨博要反水?” 杨博为何如此行事,他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 难道是承诺了王崇古入阁,心生怨愤? 还是跟冯保或者吕调阳,有别的密谋? 高拱摇了摇头:“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也没掌东厂锦衣卫,哪里知道他怎么想。” 这话让葛守礼的不解达到了顶点。 他干脆不再深想,直接问道:“高肃卿,少卖关子。” 高拱见葛守礼没好气了,终于搁下手中的笔。 笑道:“我当然不知道杨博会来这一出,不过……” 他收敛笑意,接着道:“不过是早有准备罢了。” 葛守礼疑惑:“早有准备?” 高拱点了点头:“何止是杨博,即便是你,突然要弹劾我,我都不会意外。” 葛守礼默然。 这话是没什么问题,但这种事拿自己举例,听了能舒服才怪。 这臭脾气,也难怪好友没几个。 高拱自然是没这么细腻的心思,他也不管葛守礼想什么。 继续说道:“你且看着吧,除了杨博和吕调阳,还有更多人盯着我呢。” 到了六部尚书这个位份,代表了,就不仅仅是自己了。 不说兵部,哪怕是看着没什么权势的礼部,也是经年拿捏着学院、科举这等命脉。 大概是,文宣、外交、教育的综合体,在士林之中的影响无可比拟。 更别提吕调阳和杨博,身后那一帮子晋党、新党。 任谁来了,都不可能等闲视之。 但是……要做大事,怎么可能寄希望于所有人都团结在自己身边。 皇帝都做不到的事,他高肃卿又凭什么? 看客、内奸、敌人,他都做好了应对的准备。 就如同他说的,哪怕是葛守礼背叛,他也仍然会面不改色地,一以贯之。 葛守礼一怔,没有领会到这意思。 他皱眉道:“不止杨博?还有谁?” 高拱站起身来,一边说着:“只有天知道。” …… 吕调阳静静看着冯保,沉声道:“吕某,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官衔正二品,朝廷大员!” “我的宅邸,冯保,你竟敢擅闯!” 此时,他的愤怒更甚于对冯保口中高拱谋划的好奇。 区区宦官,竟敢私闯他的宅邸! 还这幅予取予夺的作态,当真他吕调阳脾气是泥捏的!? 冯保争锋相对:“好一个朝廷大员!” 他突然一笑,行了一个大礼,一板一眼:“那么,我的东厂被削,朝廷大员,可要为我做主啊。” 这礼吕调阳可不敢受,连忙侧身避开。 一腔怒气,反而被冯保这作态消磨了大半。 只在面子上僵持道:“什么你的东厂,那是大明朝的东厂,是圣上的东厂。” 冯保轻笑一声,起身逼近吕调阳:“反正不是你这位朝廷大员的东厂,对吧?” “所以,吕尚书就看着我被削位?” 冯保死死拿着这事,吕调阳终于有些招架不住。 缓和了语气道:“冯大珰,昨日你在廷议上又不是没见到,我是被皇帝生生拽走,我也手足失措。” “难道你要我当廷撒泼打滚吗?” 冯保面色阴沉。 这也是他措手不及的事情。 万万没想到,这事竟然无端起了变化,不过一日的功夫,东厂就没了。 他追问道:“那吕尚书在李太后面前又说了什么?” 要是在慈宁宫,别说几人谈了什么,就算是苍蝇叫了几声,他都能知道。 但是,好死不死,朱希忠作为外朝之臣,不便在寝宫接见,跑去了乾清宫。 那边都是锦衣卫的人,这要是守不住朱希忠的阴私,那锦衣卫指挥使才是白当了。 所以,直到现在,他都不清楚昨日发生了什么。 吕调阳看了一眼冯保,不露声色道:“昨日,李太后问我言官为何弹劾,又是什么祖宗成法。” “朱希忠在侧,我也只能如实回答。” 如实回答,就是对冯保不利。 这事,二人心知肚明。 听了这话,冯保挥退了两名掌灯的太监,让其守在屋外,别让任何人靠近。 而后才对吕调阳道:“那李进又是怎么回事?” 吕调阳实话实说:“我去的时候国丈和成国公就到了。” “李进也是成国公荐上去的,是否与国丈有默契,就不得而知了。” 在外人的视角里。 外朝刚有弹劾冯保的风声,国丈便带着朱希忠去找太后。 而后又恰好,朱希忠荐上了李太后的母族之人。 其中有无关联,当真难说。 至于皇帝突然将自己拉去面见太后,是心血来潮,还是也在着默契里,吕调阳不敢深想。 他见冯保面色难看,只能安抚道:“冯大珰,李进毕竟是外戚,等高拱致仕之后,咱们再找个由头,弹劾外戚干政便是了。” 这种远房亲戚,到底是不是外戚,完全在于朝官的一念之间。 符合礼制是他吕某人说的,反正不代表言官们的态度。 冯保听了这话,却半点没好转。 反而勃然作色:“等高拱致仕!?我怕我先死在他手里!” 吕调阳面色一变,品出话中的意味。 连忙追问道:“这是什么意思?还有方才冯大珰说的高拱在等的,又是什么?” 冯保冷哼一声。 他一番作态,也只是要占据这场谈话的主导权,并非是真的兴师问罪。 合则两利,他自然知道哪些气该忍着。 冯保从怀中拿出一封奏疏,递给吕调阳:“这是我从内阁大堂誊抄来的,吕尚书不妨慢慢看。” 吕调阳面色一变:“你竟敢去内阁盗书!” 哪怕对象是高拱,吕调阳面对这事,也绝不能忍。 今天能去内阁偷偷誊抄奏疏,明天敢做什么他都不敢想。 冯保一言不发。 吕调阳深深看了一眼冯保,只能说不愧是冯保,即便东厂没了,分量也不容小觑。 他也明白不是计较的时候。 心中嫌恶,却还是接过了这封奏疏。 封面几个字歪歪扭扭,显然是太过仓促所致。 吕调阳初还未当一回事,翻看了两页,脸色狂变。 骇然失声:“高拱安敢!?” …… 高拱在两侧的客座挑了位置坐下,随意地拨弄了一番衣袍。 倒有一番任性自然。 他虽然脾气不好,但临大事,却反而有一番静气。 他示意葛守礼也坐:“别管谁出头反对我,咱们按部就班做咱们的事就好。” 葛守礼顺势坐下,却不解其意:“可是宫里一再催逼,加上杨博的弹劾,这是在逼你上书致仕,还怎么做事?” 高拱将方才写好的致仕奏疏,递了过去:“正好你来了。” “这是我自乞罢免的奏疏,明日一早,就送去通政司。” 葛守礼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元辅……” 高拱伸手按住了他:“稍安勿躁。” 葛守礼语气十分着急:“元辅当真要致仕?” 高拱看着葛守礼的眼睛,突然变得十分严肃:“与立,我说,你记着。” 葛守礼立马正襟危坐。 高拱缓缓开口道:“我上奏之后,通政司不会即刻送进宫里,会替我拖上大半日。” “明日的廷议,你再替我代呈另一道奏疏。” 他从袖中,拿出一份奏疏,示意葛守礼。 葛守礼疑惑:“元辅不去廷议?” 听这个意思,两道奏疏都代呈,他自己呢? 高拱摇了摇头:“我另有要事。” 葛守礼见他不明说,只能无奈地点点头,顺势接过高拱递过的奏疏。 只见面上写着几个大字,龙飞凤舞,乃是《新政所急五事疏》。 葛守礼不知详情,翻开两页。 喃喃念到:“御门听政,凡各衙门奏事,须照祖宗旧规,玉音亲答,以见政令出自主上,臣下不敢预……” 他面色大变,心中宛如雷鸣电闪! 什么叫玉音亲答! 就是内阁有事要奏,皇帝亲自回答可与不可。 原先是内阁呈送司礼监,再由两宫与皇帝过问。 如今要玉音亲答了,哪还有司礼监什么事!? 这是要实质上废除司礼监啊! 而这封奏疏,就是高拱要夺司礼监权的奏疏! 他又往下看了几条,只觉心惊肉跳。 “若或有未经发拟,径自内批者,容臣等执奏明白,方可施行。” 内批就是中旨。 要是中旨还需要等内阁执奏明白,还叫什么中旨!? 这意思,分明就是不经由内阁拟票的中旨,不可施行! 葛守礼几乎不再敢往下看。 “官民本辞,当行当止,未有留中不发之理……望今后一切本辞,尽行发下。” 本辞就是奏疏,什么叫未有留中不发之理? 就是所有奏疏,皇帝不能留中不发。 这是连皇帝留中不发的特权也要限制! 他心中震怖,终于不敢再看,猛然合上:“元辅……” 实相权之事,高拱是跟他通过气的。 但他没想到高拱要做到这个程度! 难怪! 难怪高拱说即便他葛守礼反水了,他也不意外。 他这乍一看,都已然两股战战,几欲先走了。 高拱摇了摇头:“尽人事,听天命。” …… 冯保恨声道:“他这不仅是要咱家的命。” “他这是在与整个内廷,甚至是皇帝、两宫太后作对!” 真按这奏疏所说,别说司礼监,便是两宫太后都不能再干政,皇帝也得事事经由内阁,如何能忍。 吕调阳看完奏疏之后,心中仍然久久不能平静。 高拱…… 这就是高拱?不愧是高拱! 一个玉音亲答,就让他吕调阳心神失守。 若是君臣相得,皇帝能处理过来这么多政务,这话倒不僭越。 问题是,内阁怎么来的? 就是皇帝处理不过来这么多政务,才有了内阁和司礼监。 内阁辅臣可以数名,皇帝却只有一个啊。 天下大事,怎么可能看得过来,不是谁都有太祖高皇帝那份天资。 届时大部分的事,不还是内阁做主? 更离谱的是,现在的皇帝,才十岁! 你让皇帝玉音亲答?怎么答? 十岁天子何以治天下,不是你说的?现在让人玉音亲答了? 更别说限制皇帝中旨、不许皇帝留中不发。 这还是什么内阁,这是实际上的相府了! 他怎么敢的,内廷、两宫、皇帝,没人会支持他。 这般有恃无恐,到底还有什么后手。 吕调阳抬头看向冯保:“高拱敢上这种奏疏,必然有所依仗!” “冯大珰,事情有变,速去把张阁老叫回来吧!” 冯保斜睨了吕调阳一眼,没好气道:“还用你说?” “张阁老不慎‘中暑’了,过两日就要返回修养。” 吕调阳没计较冯保的态度。 只是捏着奏疏,怔怔出神。 时局,如何就到了这个地步? 第38章 扑朔蹊跷,作浪兴涛 “什么?陈名言把人送来乾清宫了!?” 朱翊钧愕然道。 陈名言也是陈太后的兄长,与陈善言在家中分别排行老四、老三,都是锦衣卫千户。 当初有太监出首,状告冯保戕害孟冲,而后人到了朱希孝手里。 他本着试探陈太后的心思,将人恰好给到了陈太后兄长,陈善言的手里。 结果,方才蒋克谦跑来说,是陈名言把那太监带来了乾清宫。 这两兄弟,闹什么呢? 这下反而让朱翊钧摸不着头脑了。 蒋克谦躬身答道:“据说,陈名言与陈善言在镇抚司对峙了一会,似乎起了争执。” “而后陈名言又去陈洪的居所,呵斥了一番,接着便径直将那太监带来了乾清宫。” 朱翊钧皱起眉头:“两兄弟争执了什么?” 蒋克谦回忆了一下:“当时左右无人,同僚们都不曾听清楚。” “只隐约听到几句,陈名言说,他们父亲区区一个监生出身,得了职的七品官,而今封爵,享尽皇恩,应当把君父放在心里。” “又告诫说,不要跟陈洪这些人搅和太深之类的。” 他绘声绘色学了两句。 朱翊钧面色古怪,这种场面话,真会在吵架时说? 他开口问道:“他人呢?” 蒋克谦一五一十道:“将人交到张宏手里,人就走了。” “走之前说,天家家奴,哪有锦衣卫插手的份,一切只听圣心决裁。” 这一来,更让朱翊钧拿不准是什么路数了。 这行为,看起来倒像是陈洪自主主张,惹得两兄弟起了分歧。 不过……那不更应该去请示陈太后吗?为何还争执起来了? 蒋克谦小心道:“陛下,送来的人怎么处理?” 朱翊钧还在想事,随意摆摆手:“让张宏交给我母后吧,就说我的意思是,打发去给我皇考守陵。” 斗争已经进入到了下一个阶段,这人已经不重要了。 只是没试探到陈太后的态度,有些可惜。 蒋克谦缓缓退了下去。 不多时,朱希孝急匆匆从外间走了进来。 刚一到面前,就迫不及待要开口。 朱翊钧抬手,止住了朱希孝的话头,让自己静静思考片刻。 朱希孝无奈,只得静静候着。 过了半晌,才听到皇帝的声音:“朱卿,行色慌张,是出了什么事?” 朱希孝终于得了说话的机会,连忙开口道:“陛下,方才傍晚时分,冯保偷偷出宫了!” 朱翊钧没什么表示,只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朱希孝接着道:“冯保亲自去了吕调阳家,还有两名太监,出城纵马往天寿山方向去了!” 天寿山? 朱翊钧立刻反应过来,这是去叫张居正了。 他自言自语道:“看来被高拱逼急了啊!” 这动作,肯定不是无的放矢,多半察觉到高拱有所谋划了。 若真是如此,能吓成这样,看来高拱动作不小啊。 说罢,他抬头看向朱希孝。 开口问道:“元辅半点痕迹都没显露吗?” 高拱今日的平静模样,明眼人都会怀疑,到底是心灰意冷,还是留有后手。 更何况在朱翊钧先知先觉。 这位元辅,历史上都没有乖乖致仕,如今在他的助攻之下,拿下了冯保的东厂,怎么也不可能比历史上败得更快了。 所以,高拱到底在谋划什么? 朱希孝当即下拜:“臣无能。” “元辅下朝后,便闭门在家,除了葛守礼上门之外,半点动作也无。” “无论是门生韩楫、还是姻亲曹金,都被拒之门外。” 朱翊钧指节敲击着桌案,陷入了沉思。 此前曹大埜弹劾高拱,虽然高拱按例上疏乞罢免,但却在廷议上公然串联,九卿、六科、御史全数上奏请留高拱。 声势之大,使得内外惊惧。 如今虽然有杨博、吕调阳与他唱对台。 但他可不是真的没有还手之力。 吏部、刑部尚书、户部尚书、大理寺卿、六科、大半个都察院,都是他的人。 若是像上次一般,全数上奏请留高拱,无论是他,还是两宫,都得慎之又慎。 可如今竟然将这些门生故旧,拒之门外? 朱翊钧让朱希孝多盯着点,本是有这个心理准备。 但高拱如今半点串联的迹象都没有,反而更让人毛骨悚然。 朱翊钧面色凝重,他有预感,高拱致仕的奏疏,不会一帆风顺地批红。 他朝朱希孝吩咐道:“朱卿,李进掌控东厂的事,你帮把手。” 东厂的属官有掌刑千户、理刑百户,都是由锦衣卫千户、百户来担任,称贴刑官。 这一类中坚要是配合空降的主官,能让主官的掌权,快上数倍不止。 局势复杂,他必须要尽快掌握内廷了! …… 六月十六。 朱翊钧端坐在了御案之后,廷臣们也陆陆续续入列。 似乎一切如常。 但很快就有人发现了违和之处。 班列之首的位置,竟然空着——高拱辍朝了! 处于风口浪尖的高拱,竟然没有如大家所期盼的那样,利用内阁首辅的身份,在廷议上搅动风雨。 反而是人都不出现。 一时间,众人都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不乏有人猜测高拱是否当真等着致仕了。 吕调阳与王国光面面相觑。 刘自强跟韩楫更是面上惶急,不时朝葛守礼投去询问的目光。 今日张四维也来了,他凑到杨博身边,小声说了两句,二人都是惊疑不定的表情。 过了片刻,张四维才一脸若有所思地出声道:“元辅说,他要去处置别的事,吏部今日由我来议事。” 高拱是吏部尚书,他撂挑子让张四维这个侍郎来,合情合理。 只是……杨博昨天才反水弹劾了高拱,这得多大心才让张四维替吏部来廷议! 别说他人,就连张四维自己都弄不明白。 工部尚书朱衡没有参与这些是是非非,只是关切道:“廷议廷议,今日一个内阁辅臣都没有,还怎么拟票?” 他急着议定黄河夏汛,只盼这些人闹归闹,别耽误正事。 随着张四维一同来的吏科给事中雒(luo)遵也得了嘱咐,闻言回道:“元辅说,诸位同僚一应事,只要议出个结果,他自会拟票。” 这是连掐着拟票权,捏合群臣的时机也不在乎了。 让人更加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御阶上方,突然传来一道声音:“雒卿,元辅是有何要事,竟比廷议更重要?” 朱翊钧不相信高拱是等着致仕。 那么他在做什么,就更值得在意了。 皇帝突兀发问,百官心思各异,却都默契地没拦着。 不仅是皇帝,这也是廷臣们的疑问,纷纷等着雒遵的回答。 面对皇帝发问,雒遵恭谨答话:“陛下,臣亦不知。” 听了这话,众臣神情各异。 朱翊钧对张鲸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去传话,让蒋克谦撒出人手,探听一番。 一旁的冯保更是干脆,唤来太监耳语两句,显然也是关心高拱做什么去了。 “诸位,时候差不多了,先议事吧。” 葛守礼突然出声,将众人注意力唤了过去。 工部尚书朱衡焦急黄河之事,也附和道:“不错,还是先议事吧。” 众人从善如流,各自站回班列。 路过葛守礼时,不由多看了两眼。 冯保一时拿不准高拱的路数,却也不能什么都不做——李太后还等着高拱致仕的奏疏呢! 他抢先一步,向通政使韩楫问道:“韩通政,元辅致仕的奏疏送上来了么?可别又弄丢了。” 这种不涉及各部司配合的政事,只是单纯致仕的奏疏,自然是不用廷议的。 所以都是直接交到通政司,或者越过通政司直接交给司礼监,再呈达天听。 韩楫有所准备,很是自然答道:“元辅的奏疏已经送到通政司了,待到分挑归档后,便会送进宫。” 送进宫的奏疏都是要誊抄备案的,以便各部司查询,这是正当理由。 但冯保却等不及:“已经在通政司了?咱家这就遣人去取!” 也不等韩楫回话,便向支使太监去通政司去奏疏。 他要立刻送进宫,走完批红的流程! 高拱这厮,必须尽快致仕! 那太监刚要往外走,葛守礼突然叫住了他:“稍待。” 众人都朝他看了去。 葛守礼从袖中拿出一封奏疏:“冯大珰,元辅让我代呈一封奏疏,不如,等廷议过后,一并送进宫吧。” 旁人脸上多是若有所思的神色,但冯保却立马联想到了什么。 他不着痕迹给葛守礼的说辞挡了回去:“咱家还不缺这点人手。” 那小太监得了暗示,立马直奔通政司。 冯保这边说罢,又朝吕调阳使了个眼色。 吕调阳接过话茬:“葛都御史,这奏疏,是议论什么事的?” 他对奏疏内容心知肚明,但有些话,是说给别人听的。 可惜,葛守礼自然懒得搭理他。 葛守礼面无表情道:“我只是代呈,不曾看过。” “既然是廷议,总归是要给诸位过目的,吕尚书莫急。” 说着,他便要将奏疏递给身侧百官。 “慢着!” 冯保突然出声制止,葛守礼的动作也是一滞。 待到百官都向自己看来,冯保才说道:“元辅这封奏疏,咱家事先可不知道。” 廷议是有议程的,否则各部司怎么知道自己该遣谁来廷议? 眼下突然插进来一事,就是说,这奏疏,是在议程之外,不合规矩。 葛守礼针锋相对:“这是内阁的奏疏。” 言外之意,就是内阁的奏疏,自己上奏自己拟票,只是廷议走个过场,是临时插进来的,并无不妥。 冯保点点头:“这话是没错,不过……” “咱家事先不知道,自然也无法事先说与陛下知道。” “陛下既然来听政,岂能一无所知?” 文华殿内突然一静。 就连朱翊钧都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冯保。 什么叫你不知道,所以没跟我说? 说得好像其他事你提前跟我说过一样。 不过,冯保这话,是想拉自己进场吧? 这封奏疏到底说了什么,让冯保这般忌惮,既然不惜让自己出面来顶? 他又怎么笃定,自己一定会跟他站在一边? 吕调阳也突然附和道:“正是如此,葛都御史理当将奏疏先呈与陛下阅览。” 百官目光在葛守礼与御阶之上来回逡巡。 都是人精,也意识到事情不简单。 如今高拱深陷风议,却一反往日常态。 不仅没有串联九卿言官,上奏挽留,甚至昨日无论是门生,还是故旧的拜访,统统拒之门外。 这位唯一进了高拱家门的都御史,又突然要代呈什么奏疏。 这就罢了,这位司礼监掌印似乎知道什么,非要让皇帝介入。 百官恨不得从这几人脸上看出花来。 葛守礼还未表态。 冯保便急切地推搡身旁的太监:“去!拿上来!” 朱翊钧也意识到了什么,身子前倾,想透过屏风看个真切。 葛守礼一言不发,让太监从他手里拿过了奏疏。 小太监手里捏着奏疏,埋着头不敢多看一眼。 当这差的,都明白如今局势凶险,若是看了不该看的东西,说不得就丢了性命。 冯保急不可耐地从小太监手中夺过奏疏。 他当然不能随便翻看奏疏的内容,但只是晃眼一瞥,《新政所急五事疏》几个字映入眼帘。 冯保深吸一口气,按捺住跃跃欲出的心脏。 高拱,真的堂而皇之地呈上了这封奏疏! 冯保虽然不知道高拱的依仗是什么。 但是……这封奏疏,必须扼杀在这廷议之上。 他要将这封奏疏按回去! 冯保自然没有资格拦下这封奏疏,不过……他看向身侧,坐在御案后沉思的皇帝。 但凡皇帝看一眼奏疏,就不需要他多说一句话! 除非,皇帝蠢到看不懂什么叫“诏令必须经由内阁同意才能出紫禁城。” 冯保恭恭敬敬将高拱的奏疏呈给皇帝:“陛下,这是元辅的奏疏。” 皇帝伸出手,接了过去。 外间的朝臣眼神交错,神色莫名。 各自无论出于什么考虑,都默契地没有出声,静静看着这一幕发生。 时间缓缓过去,只剩下皇帝翻动纸页的声音。 良久。 御阶上的屏风缓缓撤开。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百官也多少习惯了些。 再加上高拱不在,也没人出声将皇帝挡回去。 冯保也静静地看着,眼下为了按死高拱,也只有皇帝能出面了。 朱翊钧眼前视野一宽。 他合上奏疏,面无表情,朝葛守礼问道:“葛卿,这奏疏你看过吗?” 此时的面无表情,只说明他已经没心思再表情管理了。 葛守礼默然片刻,躬身答道:“陛下,臣只是代呈,不敢僭越。” 朱翊钧点了点头。 温声道:“大伴,给葛卿看看吧。” 冯保低眉顺眼,很是配合地接过了奏疏,走下御阶。 将奏疏递给葛守礼。 此时再蠢的人,都能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已经有人开始四下张望,考虑要不要突发恶疾了。 葛守礼沉默了片刻,还是接过了冯保手上的奏疏。 他就这样静静地翻看起来。 末了:“陛下,臣看完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大伴,给诸卿都看看。” …… 奏疏在诸位大臣手中一位位传过。 都御史、六部尚书、大理寺卿、通政司、侍郎、佥都御史、祭酒、给事中…… 一位位看过去,文华殿越发的安静。 不时能听到有人喘着粗气的声音。 一滴滴汗液,沾湿了内裳。 某位年纪稍大的祭酒,忍不住双腿打颤。 终于,有人受不了压力。 御史唐炼突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嚎啕喊道:“陛下,那高拱丧心病狂!跟臣等绝无关系!” ----------------- 周一那二章的24h内追读冲三江,所以,今天的更新也早一点发。 第39章 粉墨登场,豁然开朗 御史唐炼是嘉靖四十一年进士,没入得了翰林院,被下派到地方,任了个宝坻知县。 任上修城浚濠,因守城功,入了高拱的眼,这才擢升为工部主事、又改御史。 这就是最典型的官场举主关系。 每次高拱被弹劾,按例上疏致仕的时候,唐炼都会与其他高拱门生故旧一起,乞留元辅。 就是这种角色,如今竟然跪地嚎啕,要与高拱撇清关系! 乃至于能说出,高拱丧心病狂这种话。 这是不惜做个反复小人,连士林清名都不要了啊! 还未看过奏疏的朝官更是惊慌不已,高拱到底在奏何事,连这种死党都弃他而去! 朱翊钧看向唐炼:“唐炼,朕是让诸卿议事,不是给你攻讦同僚的。” “元辅德高望重,乃是我皇考所留辅政大臣,岂容你随意贬损!” 虽然高拱着实惊到他了。 但还不至于让他失了理智。 这事可大可小。 往小了说,只是一时心急,思虑不周全。 往大了说,就是造反! 后者就是掀桌子了,不到最后一刻,他怎么忍心让朱希忠举起屠刀? 这事关朝局稳定,万万不能乱说。 就像这口不择言的唐炼,要是高拱是丧心病狂,那重用他的先帝算什么?辅弼的新帝又算什么? 斗争是有胜负的,但要是连丧心病狂这种话都安到人身上,局面会容易失控的——除非这偏殿他真安排了五百刀斧手,否则高拱不能丧心病狂。 等纠仪官将唐炼呵斥离廷之后,百官都尽数看完了高拱的奏疏。 期间,刑部尚书年老体弱,不堪久站,晕厥了过去。 众人施救,肢体反应一切安好,就是眼睛睁不开。 这更让那些高拱的党羽,面色惶急,手足无措。 朱翊钧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高拱的奏疏威力这么大吗?自然是有的。 所谓急新政五事,哪五事。 简单而言,其一,御门听政时,各衙门奏报,玉音亲答,也就没司礼监什么事了。 其二,帝在视朝回宫后,亲自处理奏疏,也就是不让两宫插手奏疏了。 其三,凡事必须当面奏报。如果皇帝在宫里呢?遇到紧急重要的事情,要允许臣子们随时请见,任何人不得阻拦。 其四,皇帝的诏令,必须经过内阁同意,才能施行。 其五,也不能留中不发,要是头铁?那第三条就是量身打造的,届时就别怪半夜被薅起来。 任意一条,都能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 更别说五事一并奏上。 能逼得冯保和朱翊钧都站在了一条战线上,压力可行而知。 朱翊钧倒是很想部分同意。 譬如其一废除司礼监之类的,正好帮他扫除冯保,要是日后忙不过来,他大不了再复立就是。 但其余的……就只能摇头了。 第二条看似在为皇帝张目,但别忘了现在主少国疑。 一旦将太后排除在外,让他孤零零直面内阁,就不好玩了。 后面三条更是让人怀疑,高拱是不是脑子发昏了。 不经内阁同意,诏令出不去紫禁城,那到底你是皇帝,还我是皇帝? 还想随时奏报,要是朕半夜睡觉都能被你薅起来,那我还做这个做皇帝干什么? 朱翊钧看向吕调阳:“对于元辅所奏,吕卿,你怎么看?” 他自然是明白冯保为何给他拉出来顶上。 高拱这奏疏,最好在廷议阶段就给他按回去! 否则,一旦到了宫里,届时附奏的,就不是廷议这二十多张嘴巴那么好管了。 从地方督抚、布政司,都有高拱的门生故旧。 若是真闹得沸反盈天,再想轻飘飘把这封奏疏打回去,就没这么简单了。 所以,必须他出面,在廷议上,就把这事掐断。 这恐怕是昨日冯保跟吕调阳商量好的对策之一。 他也很默契地接招,当先就问吕调阳怎么看。 吕调阳早有腹稿,躬身回道:“对此,臣以为不然。” “陛下龙体未发,不仅笃学日讲,还要临朝听政,待孝期结束后,御射兵事也需学习。” “元辅一味揠苗助长,又是玉音亲答,又是处理奏疏,还要随时接见大臣,臣以为,决然不可取!” 这态度表得很明白。 皇帝本来年纪就小,还要长身体,弄这么多事,根本管不过来。 高拱这奏疏,显然是别有用心! 朱翊钧点了点头,又看向王国光:“王卿,你怎么看?” 他点的顺序,自然是有算计的。 先把反对的人都点一圈再说。 人心从众且不论,光是这一个一个都反对,后面那些犹疑不定的,光是心理压力就能给他头按回去。 王国光躬身回道:“臣也以为不然。” “光是这句‘御览毕,尽发内阁拟票呈览,果系停当,然后发行’,就实在不妥。” “国朝惯例,并非所有奏疏,陛下都需发内阁拟票,才能发行。” “譬如内廷之任免,便从不过廷议,否则,昨日李进提督东厂,为何不发内阁议论?” 这话既是替皇帝说话,也是在提醒皇帝,这其中是实打实地侵蚀权柄。 生怕皇帝年纪小,看不懂其中内涵。 朱翊钧一笑,转而看向冯保:“冯大伴,王卿说的似乎有些道理,你以为呢?” 冯保面无表情:“陛下,元辅既然不需要司礼监批红,那为何不直接奏请掌印?” 这话就杀人诛心了。 你内阁又要提案权,又要一票否决权,皇帝诏令还要听过内阁,那你怎么不干脆把玉玺也拿过去? 朱翊钧没接这话,继续一个个点过去:“杨卿,你以为如何?” 杨博忙道:“陛下和太后的意思,就是我们兵部的意思。” 这个老滑头。 高拱的门生故旧,朱翊钧一概不问,将诸如葛守礼、韩楫、雒遵等人晾在一边。 等能问的人堪堪都逼着表态之后,廷上就只剩下高拱的人。 好在,总算是接近半数了。 朱翊钧略过某些人,自顾自说道:“元辅这奏疏,半数廷臣都不认可,就无须再议了。” “不妨让元辅回去润色修改一番。” 等修改润色一番,高拱致仕的奏疏,就已经批红了。 吕调阳当即下拜:“陛下圣明!” 王国光、杨博、张四维等人有样学样,纷纷拜倒恭领圣谕。 朱衡等慢上半拍,也连忙附和。 此时,众人纷纷余光看向葛守礼。 只见葛守礼呆愣了片刻,终于还是下拜领命。 百官这才纷纷松了一口气。 哪怕是御阶之上的朱翊钧跟冯保,都忍不住对视一眼,长出一口气。 就当二人放松下来的时候。 突然。 方才被冯保派去领高拱致仕奏疏的太监,一脸惶急地从侧殿转了进来。 朱翊钧看到这一幕,心中咯噔一下。 就看到那太监附在冯保耳边耳语了两句。 冯保面色大变:“什么!?” 而后竟然不顾礼仪,直接转身下了御阶。 拽着那小太监,从侧面径自离开常朝了! …… 冯保能走,朱翊钧却不能这么随意撂挑子。 他一直静静坐到廷议结束。 又不是兵变,哪有这么多争分夺秒。 掌权者,每逢大事有静气,也是一项重要的素质。 廷议结束,百官散去,朱翊钧只叫住了吕调阳。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文华殿。 朱翊钧率先问道:“吕卿,难道没有事要教朕?” 吕调阳打着太极道:“陛下有惑,臣知无不言。” 朱翊钧没心情跟他弯绕。 摆了摆手,直接问道:“吕卿对元辅的奏疏怎么看?” 吕调阳迟疑道:“陛下,臣廷上作答过了……” 朱翊钧停住步伐,霍然回头。 双眼定定看着吕调阳,一字一顿道:“吕卿,事关重大,莫要虚言应我。” 吕调阳躲闪不得,只得叹了口气,无奈道:“陛下既然知道,非要催逼微臣作甚。” 这话已经是发牢骚了。 吕调阳是真怕又说错什么话。 朱翊钧摇了摇头:“元辅逼迫于朕,二位阁老不在,朕也只能信吕卿了。” 说罢,似乎意兴阑珊。 也不等吕调阳作答,便又抬起脚步继续往前走。 吕调阳看着皇帝无助的背影,莫名有些无措。 他顿了片刻,终于还是咬了咬牙,快步跟他。 走到皇帝身旁,低声道:“陛下,元辅此举,乃是要废黜司礼监!阻绝两宫!甚至限制陛下!” “有违人臣之道,臣必不能忍!” 朱翊钧这才放缓脚步,等吕调阳跟上。 他偏过头看着吕调阳,寂寥地说道:“吕卿,元辅何以如此待朕?” 吕调阳默然。 两人一问一答之间,远处张宏,一路小跑了过来。 张宏到了进出,并未直接开口。 只看了一眼吕调阳,眼神征询朱翊钧。 朱翊钧怫然不悦:“吕卿乃是肱股之臣,说给朕知道,就是说给吕卿知道,何必遮遮掩掩,奏来。” 张宏躬身应是,禀道:“陛下,方才通政司那边出了点事端。” “冯大珰的人去取奏疏,通政司却说奏疏已经被司礼监取走了。” “两方争论了起来。” 朱翊钧听罢,深吸一口气,避免喜怒形于色。 他揉了揉眉心,显得有些头疼。 吕调阳却忍不住,直接问道:“冯大珰不是去了么?闹出结果了么?” 张宏瞥了皇帝一眼,见没有反对,心里就有了底。 对吕调阳点了点头,回道:“冯大珰回司礼监就为这事,自然是问出来了。” “是当值的随堂太监,将奏疏取走了。” 吕调阳一怔:“奏疏呢?” 朱翊钧突然抬手,打断了二人。 他神色莫名,喃喃道:“奏疏……送到慈庆宫那边去了吧?” 吕调阳反应过来! 悚然一惊! 他猛地看向张宏,希望从他这里得到答案。 在吕调阳惊骇的眼神中,张宏缓缓点头:“是,随堂太监将奏疏,呈递到陈太后那边去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 他闭上眼睛,喟然一叹。 拨云见日,水落石出。 原来如此,一切就说得通了。 虽然慢了半步,但他终于明白了高拱的依仗是什么,也终于意识到高拱的谋划是什么。 难怪。 难怪高拱敢呈递这道《新政所急五事疏》。 难怪他与陈洪关系匪浅,当初高拱弹劾冯保,陈洪会替他暗递奏疏。 难怪高拱敢肆无忌惮封驳李氏的令旨。 难怪高拱敢承诺王崇古内阁之位,敢丝毫不在乎皇帝的教育权。 难怪他此前发现两宫关系不睦。 也难怪他穿越之后,第一次去见陈皇后,吃了闭门羹。 一个个的,都是演员啊。 他突然理解,为何历史上李氏为何那般矛盾的行为。 若是觉得高拱专权,便要将他罢黜,那此后的张居正不是更甚,为何就可以放任? 她偏偏赶走了高拱,又让张居正以首辅之身,掌吏部,为帝师,封柱国。 这完全是高拱的进阶版,为何又能容忍了? 就算有冯保说好话,多少也会警惕才对。 原来,根子在这里…… 他突然联系起来,历史上高拱被罢黜之后,张居正第一件事,就是为两宫加上一样的封号,抹去了李太后最后一点弱势,让李太后与陈太后平起平坐。 他突然明白过来,冯保这般欺负万历皇帝,让皇帝愤愤评价为“欺君蠹国,罪恶深重”,都没被诛杀,被李氏护着,只赶到南直隶正寝。 朱翊钧本是忘了这些细节。 如今一联想,突然想了起来这些细节。 他甚至想起,高拱被罢黜之前,这道不记得内容的《新政所急五事疏》,分明是通过了! 那句“入四日,报曰:览卿等所奏,甚于新政有禆,具见忠荩,俱依拟行。”,萦绕在眼前,挥之不去。 是谁通过的? 皇帝和李太后决计不会通过这道奏疏,还能是谁,不言而喻。 朱翊钧终于,豁然开朗。 历史的迷雾,半遮半露。 实录的记载,掩过饰非。 当真是给他藏了好大一个惊喜! 一切都想通之后,他突然一笑,谁说这位首辅不擅权谋的。 朱翊钧看向吕调阳:“吕卿,不妨回礼部看看?朕猜的不错的话,元辅今晨应当在礼部。” 吕调阳还在失神。 他闻言,抬起头愣道:“陛下的意思是……?” 朱翊钧摇了摇头,没答话。 就这样站在路边,静静候着。 不多时。 蒋克谦出现在远处,一路奔来。 朱翊钧朝吕调阳道:“吕卿,朕与你作个赌,若是元辅今晨是在礼部,你之后便入阁辅政,辅佐朕推行新政,如何?” 吕调阳听到这话,心神一乱。 正要答话,却见皇帝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迎着蒋克谦而去。 吕调阳脑中还在嗡嗡,下意识跟上。 刚走到近前,便听皇帝说道:“是元辅的事?” 蒋克谦只来得及大喘几口气,急道:“元辅今晨在礼部,议定了两宫的尊号!” 吕调阳心神一震! 结合方才奏疏被取走一事,也终于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 他抱着最后一丝侥幸,问道:“给两宫,议了什么尊号!?” 蒋克谦是个办事的。 他记不住这些东西,便用纸笺誊抄留存。 此时被问及,便从袖中拿出纸笺呈上。 吕调阳看向皇帝,只见得皇帝随意摆了摆手。 他这才小心接过。 一遍扫过,失声喃喃念道:“两宫尊号,仰考旧典,惟宪宗皇帝,尊嫡母皇后为慈懿皇太后,生母皇贵妃为皇太后。” “今日事正为相同,是故,尊圣上嫡母皇太后为,仁圣皇太后。” “尊圣上生母皇太后为……皇太后。” 一句话念完,突然踉跄两步,双手突然无力,任由纸笺飘然落地。 一旁的张宏眼尖,连忙将吕调阳扶住。 吕调阳回过神来,看向皇帝,涩声道:“臣,即刻回礼部!拦下礼部的奏疏!” 朱翊钧点了点头:“张大伴,替朕送一送吕卿。” 他看着吕调阳走远。 缓缓俯下身拾起那张纸笺。 他心中自然知道,现在吕调阳回去为时已晚。 高拱在廷议上,用急五事疏,让他们不得不应对。 就是为了趁着吕调阳不在,跑去礼部部议,跟侍郎、祭酒们议定两宫的尊号。 再借着内阁只有他一人值守的时机,通过拟票。 眼下奏疏,恐怕已经一并送到陈太后身边了。 别看着区区二字之差。 这是位份,这是大义,这是名器。 二字之差,立分高下! 真要让这两个字尘埃落定,皇太后面对仁圣皇太后,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 高拱有陈太后支持,几乎是李太后和张居正的翻版。 甚至还要更进一步!张居正行事都还得看冯保脸色呢! 高拱若是真将司礼监的权力,收归到内阁,再借由陈太后代行皇权。 所有人,都要被高拱压得喘不过气! 朱翊钧都怀疑自己这身份,是不是什么先天被压制圣体。 未成年的皇帝,稍有不慎,就要吃个不孝的名头。 亲娘还好,来个不是一条心的野生母后,还拿什么跟高拱争? 高拱! 好个高拱! 这天下英雄,当真如过江之鲫! 朱翊钧将纸笺收入怀中,记下这次教训——史书的半遮半掩,终是让他吃上了苦头。 他看向蒋克谦:“去,让陈名言今夜来乾清宫见我。” “朕先去见见日后的‘仁圣皇太后’。” 高拱这一手羚羊挂角,固然让他惊叹。 但他可没忘记,历史最后高拱还是被罢免了。 这一局,还没完! 第40章 追根究底,杀心自起 不过一个早晨。 紫禁城突然之间,给人的感觉似乎更加忙碌了起来。 行色匆匆的内臣。 低头赶路的女官。 昂首巡逻的侍卫。 仿佛不约而同地渲染着紧张的氛围。 陈太后本是居别宫,但自朱翊钧登基之后,便从了礼部所请,与李太后商量着,将慈庆宫腾给了他。 慈庆宫本是东宫,朱翊钧住了六年,自然是轻车熟路。 可当朱翊钧来到慈庆宫的时候,感觉却大不相同。 熟悉的建筑,今日却显得森严。 自然有人替他通禀。 朱翊钧静静候在殿外。 不消一会儿,太监张鲸小步跑了回来。 面上有些畏惧道:“陛下,陈大珰说,娘娘昨夜未休息好,太医用了药,方才睡下。” 朱翊钧站在殿外,一时没有动弹。 这话,与第一次去别宫给陈太后请安时,得到的答复一模一样。 那时候没有察觉,现在看来,当真是一言难尽。 彼时被拒之门外,如今自然不例外。 总不能当了皇帝,就硬闯嫡母的寝宫。 最后,他只能在宫外遥对陈太后,做足了一番礼数,转身离开。 他至今想不明白,陈太后为何会襄助高拱。 为了权势? 朱翊钧摇了摇头,很快就否决了,高拱的急五事疏,主张加强内阁,收拢皇权,隔绝内宫干政。 若是二人都为了权势,那根本不可能达成共识。 退一万步说,就算高拱做了什么让步,但陈太后又没儿子,还能有什么非分之想不成? 等到自己成年清算,不也是一场空? 为了名位? 朱翊钧再度否决了这个猜想。 无论如何,她都是太后,再差也不过是与李太后平起平坐,动不如静,她又凭什么冒风险帮高拱? 不是没可能,只是可能性太低了。 他思来想去,其余什么亲族、恩情之类的,更是不可能。 他几乎想不到合理的可能性。 总不能单纯被高拱哄骗吧? 那也太小看天下人了。 他穿越至今,就因为小看了古人,接连吃了张居正和高拱的亏。 如今再让他抱着小觑之心已然不可能了。 不管陈太后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他都得料敌从宽了。 朱翊钧缓思着对策。 历史上高拱的新政所急五事疏通过后,不过两日就被罢黜。 说明张居正赶回来之后,很快就有了对策,并且按服了陈太后,让皇帝和两宫,下旨罢免了高拱。 既然没有太大的波折动荡,那么陈太后这边,定然比高拱那处好突破。 他不知道铁三角用了什么手段。 但朱翊钧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 如果真让陈太后与高拱把持了朝政,局势就难了。 不过。 张居正与内廷勾结,都要通过冯保。 高拱自然也不能越过宦官,作为交通。 所以,陈洪这些人才上蹿下跳这么厉害。 那么……他如今想破局,恐怕真得着落在锦衣卫和东厂身上。 朱翊钧叹了口气。 终究是,心怀利刃,杀心自起。 想到这里,他看向张宏的干儿子,张鲸,开口吩咐道:“给朕说说陈太后的事。” 张鲸应了一声,答道:“万岁爷想听哪方面的?” 朱翊钧摆摆手:“都说说。” 面对这种模棱两可的要求,张鲸只得从生平说起:“嘉靖三十七年四月,先帝彼时元妃去世。” “同年八月,世宗下诏为先帝挑选继妃。” 朱翊钧一愣,打断道:“才四个月?不是需要服丧一年?” 原配死了也是要服丧的,不过是时间短一点而已。 张鲸点了点头,解释道:“那时候,世宗亲自下诏夺情,先帝力辞不能。” “九月初九,便选了陈太后作为继妃。” 世宗下诏,就不奇怪了。 自己儿子死太多了,估计盼着裕王多生点。 不过这样的话,难怪没什么感情。 朱翊钧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张鲸开口道:“隆庆元年,先帝登基后,便给陈太后扶正为皇后,亲族荫爵。” 朱翊钧插话道:“陈太后与亲族关系如何?” 这一点,也很重要。 陈太后不可能不明白如今的举动,亲族少不得一个抄家。 却还是一意孤行,按理来说,有软肋的人,不该这么不顾大局才对。 实在让他费解。 张鲸回忆了一下,开口道:“起初关系甚好,命妇走动也很频繁。” “不过……” 他顿了顿:“当初陈太后被先帝赶去别宫,御史多有劝诫先帝。” “陈家也上奏劝了,但被先帝威吓了一番,便又连忙上疏同意,为先帝开脱……” “从那以后,双方走动便没了,甚至卫戍别宫的陈家人,也被赶走了。” 朱翊钧听罢,暗道棘手。 被打入冷宫,亲族为了富贵就帮着先帝,心中什么感觉可想而知。 这种冷宫出来的嫡母太后,再添个不顾亲族的人设,这不妥妥的宫斗文女主? 他追问道:“陈太后是哪一年被赶去别宫的?” 张鲸想了想:“隆庆三年,先帝以无子多病为由,将陈太后迁出了坤宁宫,赶到了别宫居住。” 朱翊钧皱眉,再度打断了张鲸。 他疑惑道:“无子多病?” 无子是无子,多病是多病。 若是一直不能生育,被先帝厌弃也无可厚非,毕竟时代不一样。 问题是,多病……若是本就多病,是不可能过得了挑选继妃这一关的。 那就是之后才多病? 那这多病与无子放在一起,恐怕不是无由。 张鲸迟疑了一会,将头埋地:“奴婢听干爹说起过,似乎陈太后当年曾有孕,未诞,落下了病根。” 朱翊钧点了点头:“哪一年。” 张鲸回忆了一下,答道:“嘉靖四十一年。” 朱翊钧示意他继续说。 张鲸继续说道:“起初,外朝的给事中魏时亮、御史贺一桂、詹仰庇等人,一再劝谏。” “让先帝将陈太后迁居回宫。” 听到此处,朱翊钧似乎想起什么。 他问道:“彼时的司礼监掌印,是不是陈太后的家奴,陈洪?” 这些劝谏,恐怕这位掌印,没少出力吧。 张鲸恭谨点头:“万岁爷当真好记性。” 小小拍了下马屁继续道:“陈洪当初也劝过先帝,却差点被先帝罢免,便再不敢进言。” 朱翊钧突然挥退左右。 面色凝重地看向张鲸,沉声问道:“这事,有没有我母后推波助澜。” 张鲸吓了一跳。 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皇帝,拘谨道:“万岁爷,奴婢年资尚浅……” 简单介绍一番没问题,但要是涉及到两宫斗争,他可不敢插这个嘴。 但朱翊钧却并不放过这太监。 他一字一顿:“恕你无罪!” 张鲸瑟缩了一下脖颈,斟酌了一下,才说道:“宫里,倒是有这个传闻。” “那段时间冯保和陈洪,斗得也很厉害……” “但具体有没有,奴婢是真不知道。” 朱翊钧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宫斗仇怨?最好别是这种奇葩理由…… 万一真如此,那陈太后在张居正高拱这一堆,动辄心怀大政的老狐狸里面,也太过格格不入。 但他实在不太了解女人,只能姑且记下。 …… 整个宫廷就是筛子,今晨的事,不多时,就传开了来。 朝臣、内臣们很快便得知发生了什么事。 李太后自然也后知后觉。 朱翊钧到慈宁宫的时候,只看到一地的瓷器碎片,桌倒椅翻。 以及怒火冲天的李太后。 朱翊钧没有第一时间上去请安,反而将随侍左右的冯保拉到一旁。 小声说道:“大伴,我娘亲这是?” 冯保心情同样极为糟糕,现在三人可以说是,被高拱挤到了一根绳上。 他仍保持着清醒,恭谨道:“陛下,娘娘是听了礼部上的尊号,有些不悦。” 读作不悦,写作勃然大怒。 朱翊钧皱眉:“礼部的奏疏,到司礼监了?” 冯保点头:“今晨礼部部议完,便由元辅票拟通过了,因为不涉别部,所以也无需廷议。” “至于现在……已经被通政司送去了慈庆宫。” 冯保说完,就闭嘴了。 两人默默站在门前,一时无语。 二人心中都清楚,这份奏疏,一旦到了慈庆宫,就没有阻拦的可能了。 陈太后一定会批准这道奏疏。 朱翊钧能不能否决呢? 否决总得有理由,是嫌李太后的尊号低了?还是嫌陈太后的尊号高了? 前者的话,只会是通过这道奏疏,而后高拱继续给两位太后加尊号。 如此水涨船高,李太后两字,陈太后就四字,李太后四字,陈太后就六字,永远被压一头。 而若是后者,敢嫌嫡母尊号高?这就是不孝! 这个能大到能废帝的名声,没人敢碰。 那若是明说,要求两宫尊号一致呢?还是那句话,只要陈太后说一句不尊嫡母,是为不孝,问题就太大了。 地位在人之下的时候,什么态度都太过无力。 朱翊钧问道:“元辅致仕的奏疏,也被陈太后驳回了吧?” 两人打配合是肯定了,就看到什么程度了。 冯保摇了摇头:“被陈娘娘留中了。” 朱翊钧一怔。 旋即反应过来。 没有驳回,看来二人也不是多么紧密的合作关系,否则陈太后直接驳回就是,也不必借此拿捏着高拱。 朱翊钧没再说什么,就要进去看李太后。 突然,冯保叫住了他:“陛下!” 朱翊钧回过头。 冯保躬身一拜:“身体要紧,陛下好好劝劝娘娘。” 朱翊钧深深看了冯保一眼。 这老家伙,现在知道怕了,知道求自己支持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朕会好好劝娘亲的。” “冯大伴不妨去司礼监多看着点事。” 冯保躬身告辞。 朱翊钧也转身推门而入。 “娘亲,孩儿来给您请安。” 李太后一言不发。 朱翊钧默默将地上的椅凳扶正,瓷片踢开。 李太后终于回头看了一眼,忍不住关切道:“瓷片划手,让宫人来便好了。” 朱翊钧没有停止动作。 他一边归拢,一边说道:“没让娘亲心情顺遂,动了真怒,是我这做人子的错。” “让下人收拾,哪能弥补孩儿的罪过。” 这作派,多少让李太后消了些气。 她从鼻腔里哼了一声:“不管我儿的事,是慈庆宫那……” 民间养成的习惯,动真怒了差点,本能口出污言秽语。 见到面前时儿子,忙改口道:“是姐姐太过份了!” 朱翊钧没有接话。 李太后继续道:“我们娘俩,顾念她久居别宫,还特意把慈庆宫腾出来给她。” “现在好了,非但不领情,还为了求个尊号,勾结高拱,不让他致仕!” 朱翊钧继续静静听着。 李太后似乎有一肚子委屈:“这就罢了!我大不了忍让她!” “可那高拱是什么人?” “竟然要废除司礼监,还要限制皇帝的权力!” “她身为嫡母,难道半点不为你考虑吗!” “简直是……简直是……” 朱翊钧听到这里,突然抬起头。 他打断了李太后。 语气很轻,很平淡地问道:“娘亲,陈太后被皇考赶去别宫,您有没有推波助澜?” 李太后抬起头。 一脸惊讶地看着自己儿子。 她张了张嘴,抬起手指着皇帝:“你……你这是在怀疑为娘先惹的她?” 朱翊钧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不置可否道:“若是娘亲所说的为了尊号,儿也可以为她上,犯不着勾结高拱。” “孩儿只是,想不明白,请娘亲解惑。” 李太后颤颤巍巍放下手,眼眶微微湿润。 终于失态道:“好啊好啊,现在出了问题,都往我身上找原因了!” “我含辛茹苦将你养大!” “世宗八子七折,先帝连连丧女,宪怀太子五岁就死了!” “我生怕你受了逮人暗害,遭了丁点阴毒。” “我儿现在倒是长大了,反而懂怪罪起娘了!” “就因为她跟高拱勾结,让你不安,你就要归责到我!?” 她坐在床头上哭诉连连,似乎将今日的委屈都尽数怪罪到自家儿子头上。 眼见儿子没有动作,反而心下更是难过。 门外值守的蒋克谦、张鲸更是离得远远的,不敢多听分毫。 “好了!” 毫无征兆的一声低呵,在房间内响起。 李太后愕然看向他。 从未意想到自己儿子会对自己这个态度。 她浑身颤抖起来,情绪显然已经控制不住。 朱翊钧没再给她说话的机会。 他在李太后惊愕的目光中缓缓走近。 因为年纪的缘故,哪怕李太后坐在床头,也与朱翊钧差不多高。 他伸出双手。 捧着李太后的两边脸颊,伸出拇指轻轻擦掉泪痕。 额头贴近,触着李太后的额头。 声音近乎颤抖着开口道:“娘亲。” “孩儿都记得呢。” “孩儿怎么会忘了,娘亲是如何护住的孩儿。” “一夜安寝,娘亲要探视四五次。” “但有哭声,娘亲便呵斥冯保、张宏等人,将儿子脱光,检查个底朝天。” “到嘴里的吃食,娘亲甚至先替孩儿尝过一遍。” “这些事,孩儿哪里能忘?” “娘亲以抚育为慈,儿亦以奉母为孝。” “方一登基,便有心恩荫国丈。” “日日勤学,只盼不让娘亲失望。” “恳恳视朝,只盼早日为娘亲遮风挡雨。” “如今……如今……” “高拱逼我,嫡母迫我,朝臣孩视于我,孤苦无依,除了娘亲,还有何人!?” “娘亲为外朝所忌,受内臣所欺,遭正宫所辱,零丁无靠,除了儿臣,还有何人!?” “你我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哪里容得半点猜忌?” 李太后面对皇帝突然作色,呆呆地愣在了原地。 朱翊钧在她的注视之下,一字一顿道:“娘亲养育我十载,孩儿都记得。” “如今,孩儿继位登极,娘亲以后,还请放心由我奉养。” “话,且诚心与孩儿说;事,也放手交给孩儿做!” “相信朕!” 说罢,朱翊钧退后下拜。 不被注视的眼眸中,划过一丝决意。 外廷也就罢了,如今宫里锦衣卫和东厂都再无掣肘。 是真当他不敢下黑手吗? 第41章 矙瑕伺隙,肆行无忌 朱翊钧一脸沉思地从慈宁宫走出来。 方才这番作态,总算是安抚住了李太后——甚至说是趁虚而入,暂时性地成为了李太后的依靠。 也从她嘴里逼问出了答案。 令他意外的是,陈太后被赶去冷宫,竟然真与李太后无关。 甚至于,根据李太后说,她从未针对过这位姐姐。 方才那种情况下,以自己对李太后的了解,她不会说谎。 那看来是别有因由了…… 或许,还是得从陈名言口中挖点什么出来。 昨日他还不明白从陈名言那一番举动,是什么缘故。 方才他回想起来,分明是在向自己表态。 希望他是知道些什么,否则不知道陈太后的想法,太过被动。 等杀完人也得说服这位嫡母才是,否则没有皇帝与两宫一同下诏,还真不一定能罢免了高拱。 最好是能对症下药,明白其所需。 哪怕退一步,也要知道知道根底,才好决定是让其安度晚年,还是居长乐宫,做个静慈仙师,又或者忧思成疾,数年后郁郁而终。 朱翊钧就这样胡思乱想着,回到了乾清宫。 …… 用过晚膳,朱翊钧一边翻阅着锦衣卫留备的档案,一边耐心等着陈名言。 朱希孝将一应有关陈太后的文字,全数送了过来。 卷帙浩繁,一时半会根本看不完。 张宏在一旁掌灯,突然听到皇帝的声音:“张大伴,听闻我母后陈被打去冷宫前后,陈洪跟冯保斗得很厉害?” 习惯了这位万岁爷一心二用,如今的张宏都是随时准备着问话。 他轻声回道:“万岁爷,是有这么回事,奴婢听说,二人差点在司礼监的值房大打出手。” 朱翊钧一怔,东厂提督和司礼监掌印大打出手,什么武侠片场景。 他好奇道:“这么不顾体面?” 张宏解释道:“积怨过深。” “有裕王府的旧怨,也有宫中的新仇。” “当时是因为,陈洪为了讨好先帝,进献美人,还没等见到先帝,被冯保借口似染疾疫,带着东厂的人全给处置掉了。” 朱翊钧听到这里,突然想起来,都说陈洪、孟冲用美人迎合先帝,那冯保有没有? 有疑惑他就直接问了出来。 张宏斟酌了一下,谨慎开口:“冯大珰是依靠李娘娘的,怎么会进献美人分薄恩典。” 这话的意思很清楚,献上美人,诞下龙子怎么办? 本来先帝就俩儿子,还都是李太后所生。 十拿九稳的事,冯保是李太后的人,岂会平白生事端。 至于陈洪孟冲等人……依靠的正宫显然是不能生育的,哪里还有这些顾忌。 朱翊钧点了点头,听懂了。 他接着问道:“只是陈洪和冯保在斗吗?背后有没有……” 为尊者讳,他没有直说。 张宏沉吟片刻,措辞了半晌:“陛下,内廷斗争,总归是要看身后的人,就算没亲自下场,大家都惦记着。” 隐晦的意思,就是哪怕李太后没下场,冯保毕竟是她的人。 下面斗来斗去,总归还是要把账算在上面的人身上。 朱翊钧叹口气,他就是担心这个。 若是为了什么尊号、权势这些东西,那怎么都能谈。 就怕是有什么仇怨、执念在里面。 朱翊钧正在沉思,这时,蒋克谦从外间走了进来。 “陛下,陈名言求见。” 朱翊钧回过神。 他点了点头:“让他进来吧。” 说罢,起身伸了个懒腰。 示意张宏将桌案上的密档收拢起来。 张宏麻利地收拾好,抱在怀中,悄然退了出去。 …… 陈名言亦步亦趋跟在蒋克谦身后。 他尝试着跟这位锦衣卫同僚套个近乎,却只得到一言不发的回应。 心里更是惶恐之极。 今日宫廷内外发生的事,明面上都默契地没有谈及。 但只要身份够的人,便明白事情影响何等之大。 皇帝现在只怕,已经恶了他们陈家了。 “陈千户,陛下在里面,直接进去便可。” 蒋克谦的声音打断了陈名言的思绪。 陈名言谢了一声,便转身往里走进。 进殿之前,浑身被摸了个干干净净,连锦衣卫标配的鞋都给他换了双,显然不信任到极点。 走在略显空旷的殿中,陈名言只觉得格外忐忑。 到了近处,才看到御案上坐着一位少年帝君。 略微瞥了一眼,不敢多看。 陈名言快步上前:“锦衣卫千户陈名言,拜见陛下!” 朱翊钧抬头看向这位千户。 他缓缓放下手中书稿,疑惑道:“陈卿,你们家都准备造反了,为何还行如此大礼?” 陈名言心脏陡然停跳一拍。 他顾不得快要停滞的呼吸,连忙出声喊冤道:“陛下!我陈家尽受皇恩浩荡,谨慎敏微,如履薄冰,不敢有半点逾越!” “陛下何出此言!” 朱翊钧摇了摇头,懒得去看他:“哦……陈千户还想安抚朕,准备雷霆一击。” 陈名言再经受不住压力,终于敞开窗说话:“陛下!太后此举,陈家概不知情,还请陛下明鉴!” 既然不绕圈子,朱翊钧也不再施压。 他直接问道:“你这厮,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同甘共苦,哪里是一句话就能撇开的。” 太后现在占上风,怎么不去抱大腿,怎么反而给朕抛媚眼? 陈名言涩声道:“太后不能育,但我陈家,人丁还算兴旺。” 这话直白到了极点。 他也看得明白,陈太后这做法,无论她多么尽享殊荣,陈家最后,总归是要遭殃的。 如今的表态,是为了自救。 朱翊钧心中认可了这个理由,却还是啧了一声:“原来是分投下注。” 他等了一会,没等陈名言的声音再度响起。 不由好奇看向下方跪着的这人。 突然之间,陈名言猛地在地上叩了三个头。 坚定道:“陛下这般想,事出有因,臣无可辩驳。” “臣愿为陛下剖心挖胆,肝脑涂地,以将功赎罪!” “若是陛下天恩浩荡,以为臣微末之功足以赎罪,只盼陛下念及臣将我陈家满门抄斩时,留我这一房数人性命。” “若是臣微末之功,不足以赎罪,便是我陈家自寻死路!” “臣,绝无怨言!” 朱翊钧默然。 不由得有些失望。 他多少是寄希望于这位陈太后之弟,是怀揣着底牌来的。 哪怕是利益交换,挟恃谈判呢? 可惜,交底之后,赫然是一穷二白。 至于是不是分投下注,如今还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朱翊钧叹了口气:“起来吧。” “先给朕说说昨日你向朕表态是怎么回事,若是察觉到什么,如何不早说。” 陈名言仍是跪地不起。 他一五一十道:“臣只是察觉到,陈洪一再打着陈太后的旗号,在外做事。” “臣只是一心想让此人安分一些,不要给我陈家招来祸患。” “向陛下表态,只是想与陈洪之流划清界限。” “至于太后……臣当真没料到。” 朱翊钧皱眉。 你要是什么都不知道要你有什么用,差你一个锦衣卫千户吗? 他追问道:“没料到?这可不像一家人。” 总归是亲族,难道一点不顾你们这些人的生死? 陈善言直起身,面色复杂解释道:“陛下可知,陈太后隆庆三年被迁居别宫?” 朱翊钧点了点头。 陈善言露出难堪的神色:“先帝一度有废后之意!” 朱翊钧面无表情。 他听明白了陈善言的意思。 迁居别宫,本就是废后的待遇,世宗的张废后,便是“废居别宫”。 先帝登基三年,便将陈氏赶去了别宫,等风议一停,时机一到,就是废后——奈何先帝死得快。 这意味着,陈太后这两年半,都是在随时被废的提心吊胆中度过。 那么对于这些为先帝开脱,平息御史风议的母族,恐怕,也只有满腔的怨气。 朱翊钧缓缓叹了口气,问道:“那么以你所见,我那母后陈,是想要什么?” 权势名位可能性不大,难道是泄愤? 可先帝都去了,总不能记恨先帝,想偷偷戮尸解气吧? 脑回路稍微正常应该都不至于这么疯。 陈名言顿了顿,斟酌了半晌,生怕说错话:“陛下可知道,臣的妻,正是德平伯的女儿。” 朱翊钧点了点头。 德平伯就是前几天他登基前刚死的那个国丈,也是先帝原配的父亲。 也就是说,陈名言是先帝的连襟。 陈名言继续说道:“所以,也偶尔能听闻一些宫廷传闻,尤其关于子嗣的。” 铺垫完之后,陈名言才终于说到重点:“嘉靖四十一年,彼时二位太后皆孕,次年,李太后生陛下,陈太后未诞。” 朱翊钧腾然起身! 他逼视着陈名言:“你的意思是……” 陈名言请罪,却不松口:“我那妹妹生性多疑,不育后更显孤僻,难免……” “够了!” 一声冷呵。 朱翊钧突然打断了陈名言。 面色阴晴不定。 他终于意识到,陈太后为什么有这么深的怨念,又为什么甘愿冒这么大的风险勾结高拱。 这笔烂账,什么不育、什么迁居别宫,八成都被算到了李太后的头上! 其人,别是动了什么杀母育子的念头…… 真是疯了。 他生硬开口道:“让你母亲明日进宫,这几日多去陪陪我母后陈。” “还有,去跟陈洪接洽一番,合适的时候,朕会让蒋克谦找你。” 陈名言顿了片刻,轻声应是。 而后见上方再无声音传来,恭谨退了出去。 直到人出殿,再无声响。 …… 六月十七日。 高拱再次站在了廷议的班首。 昨日体力不支昏厥的刑部尚书刘自强,没来廷议。 虽然自称身体痊愈了,但高拱贴心地让他多休养几日。 与会的是刑部侍郎曹金,也是高拱的亲家。 同样的,昨日称高拱丧心病狂的御史唐炼,今日也称病在家。 只说不甚患上了失心疯,要修养几日。 除开这二人外,其余朝臣一切如常。 似乎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再度聚集在了高拱门下。 廷议开始之后,高拱再度奏上《新政所急五事疏》。 说是经过圣上与诸位同僚查漏补缺,有所改易——改了几处句读,替换了同义词。 而后光明正大地呈与诸位同僚廷议,还恭顺地给皇帝呈上御览。 吕调阳、冯保、王国光纷纷默然。 御阶上今日也安静无声。 而后,刑部侍郎曹金、都御史葛守礼等人出列赞同。 眼见人数过半,高拱便票拟了这提议。 从始至终,也未有吕调阳等人说话的机会。 昨日,皇帝以半数不过为由,将这封奏疏按了回去。 今日,高拱以半数同意为由,将这封奏疏票拟通过。 一来一回之间,是东风换了西风。 摇摆不定的朝臣再度唱起了赞歌,言称此五事是一扫颓势,革故鼎新之始。 随后,又有通政使韩楫答覆冯保,首辅高拱致仕奏疏,为两宫、皇帝留中不发。 高拱喟然一叹,自称年老体弱,不堪重任,再度廷上请辞。 朝臣齐齐挽留。 通政使韩楫,再呈各地督抚,如湖广巡抚汪道昆,两广总督殷正茂等,请留高拱奏疏。 另有吏部员外郎穆文熙、程文、吏部主事许孚远、御史李纯朴、杜化中、胡峻、德盛、时选、刘曰睿、张集,以及左右给事中涂梦桂、杨镕、周芸、张博等86名官员,联名请留高拱。 通政使司右通政何永庆、韩楫,大理寺左少卿刘思问、右少卿宋良佐,太常寺少卿刘浡、陈行徤,太仆寺少卿董尧封、陈联芳、李幼滋,顺天府府丞刘尧诲等人进言,主少国疑,首辅不可惜身而退也。 另有,南直隶等官员,工部尚书陈绍儒、礼部尚书秦鸣雷、国子监祭酒万浩等二十六人,遥相呼应。 声势浩大。 皇帝玉音亲答,情真意切挽留首辅高拱。 高拱推辞不得,无奈只得留任。 随后。 宁夏地震,首辅高拱请赈灾,皇帝从之。 衡王载堭薨,礼部上奏,谥曰庄,皇帝从之。 首辅高拱请,工部尚书朱衡督理河工,总理山陵事务,皇帝从之。 首辅高拱请,差江西道御史周于德,督理两淮盐课兼理河道,皇帝从之。 司礼监冯保静静立在御阶之上,一言不发,宛如一个透明之人。 廷议过半。 陈洪持着陈太后答覆的奏疏进了文华殿。 赫然是允了礼部所议的尊号。 高拱也不问司礼监,当廷奏报皇帝,请玉音亲答。 皇帝欣然从焉。 乃曰: 两宫尊号,仰考旧典,惟宪宗皇帝,尊嫡母皇后为慈懿皇太后,生母皇贵妃为皇太后。 今日事正为相同,是故,尊皇帝嫡母皇太后为,仁圣皇太后。 尊皇帝生母皇太后为皇太后。 一场廷议结束。 高拱持芴下拜,高呼圣帝明君,百官附和山呼。 皇帝谆谆勉励,赐辅臣及讲官并三品以上枇杷。 乃退朝。 …… 礼部值房。 吕调阳坐在桌案之后,怔怔出神。 果然,道行还是太浅了。 张居正的智慧,他比不过。 皇帝的机心,他猜不透。 高拱的手腕,他也望尘莫及。 如今新党的一切,都被他办砸了。 高拱非但没有安心致仕,甚至还有总揽朝纲之势。 要是张居正回来,他都不知道如何面对是好。 “吕尚书,元辅请您过去。” 突兀的声音,惊醒了吕调阳。 他霍然抬头:“元辅?” 职官点了点头。 吕调阳缓缓起身,将梁冠一板一眼戴着头上,推门而出。 本以为要去内阁大堂。 结果刚一出门,就看到高拱正双手负背,正站在不远处的池塘边,仰望晴空。 吕调阳放缓了脚步,走到高拱身边。 也有样学样抬起头,循着高拱的视线抬头望过去。 嘴里说着:“元辅远眺也需多看看脚下,小心踩进池子里。” 高拱知道吕调阳来了。 他没有多余动作,只开口道:“和卿啊,我一看这鸿雁,就心驰神往。” “像这鸿雁飞过万里晴空,恐怕也无心低头,看一眼下方这小小的池塘。” 吕调阳摇了摇头:“我是怕元辅跌进池子里,惊了这一池的鱼。” 高拱笑了笑:“走吧,陪本阁走走。” 两人本是一前一后,吕调阳加快半步,强行并列。 高拱也不在乎,继续说道:“晏几道写过一句,鸿雁在云鱼在水。” “这鸿雁与鱼,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本阁哪里看得过来。” 吕调阳摇了摇头:“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二人就这样互相打着机锋,争执不下。 眼见吕调阳始终不松口。 高拱欣赏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你的心意,不可动摇。” 高拱侧过脸,看向吕调阳:“和卿,要不要入阁?” 吕调阳一惊。 张居正想他入阁是意料之中。 皇帝昨天拉拢他入阁也在情理之内。 怎么高拱也突然想让他入阁了!? 他们分明还在拉开架势对阵呢! 吕调阳下意识问道:“元辅还容得下我?” 高拱展颜一笑:“晋党我都容得下,王崇古仍会入阁,更何况是你?” “新法,我可比张居正先扛旗。” 吕调阳默然。 自己都准备好致仕了,没想到……高拱这胸襟,当真令他折服。 他毫不掩饰感叹:“我还以为元辅要驱逐不服,独揽朝纲。” 高拱摇摇头:“我做这么多,就是为了让你我这种人,能够放开手脚,施展新法。” 吕调阳更是无话可话。 一时无言,默默往前走。 高拱也不催逼他,就这样静静候着。 二人走了近两刻钟,太阳逐渐西斜。 这时,高拱轻松惬意四处张望,突然看到张宏的身影。 思索了片刻,出声叫住:“张大珰这是哪里去?” 张宏见是高拱和吕调阳,连忙行礼:“元辅、吕尚书。” “陛下,两宫口谕。” “大学士张居正等,还自天寿山,诏建大行皇帝陵寝于大峪山,赏赐张阁老等例银二十两。” 吕调阳脱口而出:“张阁老回来了!?” 第42章 金石之交,分道扬镳 张居正视山陵回来了。 只有他提前回来的,其他人还在路上。 因为,张大学士中暑了——是真的中暑。 此时正躺在家中,被儿子张敬修侍奉汤药。 张敬修端着药碗推门而入,走到床榻前轻声道:“爹,该喝药了。” 张居正缓缓坐了起来,接过药碗,一口灌入了口中。 侍奉完汤药后,张敬修一边收拾,一边埋怨道:“非这么急着回来作甚。” 天寿山那地方,固然酷热。 但朝廷大员出行,为先帝择陵,阴凉冰敷一样不少,哪里会轻易中暑。 这分明是故意受暑,好有个理由尽快赶回来。 张居正又默默躺下,没心情应付儿子。 高拱来这一出,连他都始料未及。 不得不用这用方式赶回来,收拾烂摊子。 半途上更是连连惊数,传入他耳中。 一会是冯保东厂被削,李进递补。 一会又是高拱要废除司礼监。 而后听到高拱掀开底牌,要为陈太后加尊号时,他心中也是翻江倒海。 这就是他的金石之交啊,才智手腕果然没令他失望。 正这般想着,二儿子张嗣修突然跑了进来,指着大门方向:“爹!有……” 张居正打断了他,不悦道:“不是说,今日不见客,谁来也不见吗?” 张嗣修大口喘着粗气:“是……是元辅!” 张居正一把掀开被子。 把衣物胡乱一抓,往身上穿。 夺门而出,只剩余音从房间外传来:“去,请来书房见我!” …… 高拱被张嗣修请到书房,看到张居正端端正正坐在书案之前。 一手拿着这几日内阁的条陈汇总,一手端着药碗。 似饮茶一般,嘬了一口,继续翻阅。 “大人在上,元辅来探望您了。” 张嗣修通禀了一声,给高拱看了座,便退出去了。 高拱顺势坐下,摇了摇头:“这孩子,也不知道给我沏杯茶。” 张居正这才看向高拱,不露痕迹的护着自家儿子道:“家里没茶了。” 这借口假得也太没诚意了。 高拱也就随口这么一说,也不是非要喝。 他盯着张居正看了一会,突然笑了:“真中暑了?这么急?” 张居正被奚落,有些赧颜。 放下手中药碗,没好气道:“总不能太医来了看我生龙活虎吧?那不成司马懿了。” 高拱知道这话是在暗讽他。 暗示他如今的作为,颇类司马懿。 他也不计较,反而关切道:“那好好养养,正好一时半会也不太需要你处置公务。” 高拱这人,逆风脾气差,顺风说话损。 张居正实在无奈:“说正事吧。” 高拱点点头:“好,去院子里说?” 身居高位,都有这个习惯。 要么是空旷的大殿,要么是无人的院落。 总之,说正事,不能接受隔墙有耳。 张居正征询道:“扶我一把?” 高拱理都不理他,走到门外,喊了一嗓子:“张小子,过来扶你爹!” 张居正暗道可惜,能让高拱服侍的机会可不多。 高拱这一嗓子,将张居正两个儿子都叫了过来。 一人扶着自家老父亲,一个跟在身后小心伺候着。 跟着高拱走到了院落中央的亭子。 张居正撇开儿子:“好了,下去吧,我与元辅有事要谈。” 知道太多,容易招致祸患。 但在石凳上坐下后,回头见两个儿子纹丝不动。 张居正怒视过去,眼神驱赶。 高拱出面打个圆场:“这是怕本阁欺负你呢。” “那就让他们听听吧,本阁又不会说什么害人的话。” 张居正无奈。 只得挥挥手,让两个儿子站远点。 两个儿子恭谨退到亭子外,一个恰好能听到,却不让人感觉冒犯的距离。 等只剩下两人,高拱才四处打量,感慨了一声:“你这府邸,真大,比我那破地方好多了。” 张居正没接话:“你家连个凉亭都没有,还怎么谈事。” 高拱笑了笑:“这样不容易被抄家。” 说完这句,他收敛了笑意。 看向张居正,肃容道:“白圭,致仕吧。” 张居正默然。 他没正面回答,反而道:“听说你都容下来杨博、张四维,怎么到我这儿,就劝我致仕了。” 高拱去找吕调阳,张居正自然是不知道的。 但杨博和张四维昨夜亲自上门,他多少是听说了些。 结果也显而易见。 杨博既然出现在廷议上,那就说明高拱轻轻放下了。 否则,今日就不止一个刑部尚书称病了。 高拱没有跟张居正打马虎眼,直来直往道:“杨博、张四维,终究是蝇营狗苟之辈。” “留他们是为了安抚宣大,我也不惧他们再度暗算我。” “做个比喻,大概就像《西游记平话》中说的,他们逃不出我的五指山。” “不止是他们,吕调阳我也可以容忍。” “只要是我能掌控,又治国有益,我便能容忍。” “但是你不一样……” “白圭,致仕吧。” 他没有解释哪里不一样,只是又重复了一遍要求。 张居正好奇道:“我若是致仕,你准备做什么?真打算做司马懿?” 高拱站起身,拍了拍张居正的肩膀:“试探的话就不必了。” “本阁可以直言告诉你,我要实相权!” “收拢司礼监的权势,只是第一步,等到明年改元,我便会请皇帝与两宫,将内阁官署独立出来,增加品秩,在六部之上。” “不仅王崇古、吕调阳,我还会扩大内阁席位,恢复东西两府,吸纳将才。” “届时,或许可让你回内阁。” 张居正默默听着。 等到高拱说完,终于叹了一口气:“高肃卿,你这与谋逆几无区别。” 高拱突然哈哈哈大笑。 笑得极为放肆。 他似乎突然来了兴致,也或许是谋划踏出一步,需要人倾诉。 一屁股坐在张居正对面:“好,你我二人,自从先帝登基后,便再也回不去裕王府的光景了。” “六年余没论道,今日与你好好论一论!” 张居正坐直了身子,作出一个请的姿势。 高拱当仁不让,率先开口道:“《文献通考》说,‘黄帝置六相。尧有十六相。殷汤有左右相。周成王有左右相’。” “我以为,是伪作。” “若以《春秋》见,则有襄公二十五年‘嬖,生景公,丁丑,崔杼立而相之,庆封为左相’。” “但哪怕采《秦本纪》之说,也有‘秦武王二年,初置丞相,樗里疾、甘茂为左右丞相’。” “只保守计,距今已然二千年矣。” “层层推进,万世仰尊,太祖何以废之?” “二千年之于二百年,何如?” 二人都是博学之士,更别说官位到了这个地步,哪能没有半点政治理念? 张居正也不甘示弱:“祖宗不足法!” “所谓成法,不过是为了朝局稳定,团结各方罢了,哪里是什么万世至理。” “太祖罢丞相,才是大势演进,与时偕行、日就月将。” “漫说二千年,便是二万年,也不过冢中枯骨!” 一旁偷听的两兄弟,张嗣修年纪稍小,不明所以。 不由得蹭了一下身旁的兄长:“兄长,这是在论什么?” 张敬修听得全神贯注,被扒拉一下神不在焉回道:“元辅说相制,有历史渊源,经过二千年完善,已然很完备了。” “父亲说,相制只是为了朝局稳定,过渡而已,历时二千年,已经世殊时异了。” 张嗣修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亭中。 高拱嗤笑一声:“好一个大势演进,白圭,我来告诉你什么是大势演进。” “上古圣王禅让,儒生们夸耀了近千年,说一千道一万,不终究还是被家天下取代,何也?大势演进也!” “三皇筚路蓝缕,部族人丁稀少。” “禅让,便意味着谁都有继任之权。” “既有内部争夺继任之权,又有前任与继任交接不畅,居于下者,演替之时,更是无所适从,轮轮清算!” “这便意味着动荡波折!意味着局势动乱!” “乃至有‘舜幽禁,尧野死’之说。” “而家天下,便可剔除泰半人继任之权,又有生父亲缘,可传渡权势,得平稳交接。” “这是朝局必然的选择,这就是大势演进!一切只为朝局稳定!不是因为什么儒生口中的血脉传承,上天之子!” “朝局,便是大势!朝局,便是天下共识!” “你道丞相之制何来?” “为朝局稳定耳!” “始皇帝殄灭六国吞其领土,百郡之事与日俱增,不得不设左、右丞相,掌丞天子助理万机。” “何也?大政繁复,需假托人手也!此为朝局稳定计!” “何为大势?天子垂拱,立相分权,才是大势演进!” “历朝历代,都削而复强,三省如此,东西两府亦然如此!” “若非如此,太祖罢相制,为何后世又复立内阁?” 张嗣修又迷迷糊糊看向张敬修。 作为兄长,虽然不想分神,却也不得不解释道:“父亲说到朝局稳定,相制只是过渡。” “元辅认同了前者,否定了后者。” “说这相制,就是天子管不过来才演化出来的,还拿秦始皇和我朝内阁举例。” “意思就是,只要帝制存在,这相制,就是必须的,哪怕废了也会随着皇帝管不过来而复立,譬如内阁,这才是大势演进。” 张嗣修点了点头,总算是听懂了。 厅内。 张居正也不甘示弱。 他干脆不顾病体,霍然起身。 挥斥方遒道:“大错特错!” “周天子失其鹿,天下逐之。” “可这诸侯分封之制,却消失无踪,一应改为郡县之制。” “汉高祖诛除无道,又继承了秦制。” “两汉开府建制,为节制地方。” “及至隋唐,分三省,乃节制相权” “何也?收权于中枢也!” “相制,不过收权于中枢之过渡。” “我朝废相制,乃独尊圣帝!” “内阁,不过天子私署,岂不明证耶?” 这下不用弟弟来问,张敬修直接解释道:“所谓大势演进,便是天命之争。” “顺,则是应天承命,逆,则是反潮而动。” “元辅与父亲便在争这事,元辅说相制,代表了大势演进之道,太祖走回头路,早晚要复立。” “父亲便说,收权于中枢,才是大势演进之道。” “从先秦至今,都是中枢收权的过程,相制不过临时所需,合当被收归。” “至于说皇帝政务处理不过来,如今的内阁制度便行之有效,不是非相制不可。” 高拱也长身而起。 一头的大汗,显得激动不已。 他一拍石桌:“若是行之有效,当初内阁班序尚在六部之后,为何如今高居班首?你这是刻舟求剑!” “如今内阁,岂不正在往相府发展?本阁的所作所为,便是大势演进的一环!” 亭中的张居正双手负在身后,半点不见弱势。 他逼视着高拱:“无端臆测!元辅又岂能知道,这内阁、司礼监演进到最后,不能精诚备至?” “你才是走回头路的人!” 高拱冷哼一声:“你以为你的尊皇帝威福,便是大势所趋?” “天下祸福抄于一人之手?” “难道忘了桀纣之流?” 张居正摇了摇头:“我等辅臣,便为此来。” “皇帝不贤,便助其守成,皇帝贤明,便能合天下之力!” “一如汉武扫平匈奴,太祖收拾山河!” “这,才是大势演进!” 张敬修听得入神。 等到被弟弟挠了挠后背才反应过来,解释道:“父亲的意思是。” “皇帝始终是天下共尊,只有其能整合天下,建立不世之功,若是分权,中枢必定势弱,便做不得倾全国之力的大事。” “至于皇帝若是不贤,有人辅弼尚可守成。” “可若是分权,或许下限高些了,但再也不能整合天下之力行大事了。” 高拱拂袖。 背对张居正,反驳道:“中枢是中枢,帝相是帝相。” “两汉时,网罗天下英杰,三公开府建制。” “及至隋唐,再开科举,分三省,拔擢有识之士为相,共议国政。” “天下大势,乃天下百姓之功,如此,才是合天下之力!” “我要的,是收天下之权,于中枢;分中枢之权,于帝、相。” “届时,众人齐心,未尝不能有太祖高皇帝之功德。” 张居正有些疲惫,缓缓坐了下来。 心中却是感慨,他与高拱的分歧,已然不能弥合。 他明白高拱的意思。 中枢揽权归揽权,但不意味着皇帝就该大权在握。 丞相是通过选拔的,通过科举公平选拔,才能带代表天下人的利益,为天下百姓说话。 说到这一点,他终于失去了劝诫高拱之心。 他本着有始有终的态度,略显疲惫地开口道:“天下百姓……” “高肃卿,什么是天下百姓?” “春秋时,贵族是天下百姓。” “两汉时,世家豪强是天下百姓。” “两晋时,门阀是天下百姓。” “隋唐时,名门望族是天下百姓。” “前宋时,士大夫是天下百姓。” “高肃卿,垄断上下,寡分权势的‘天下百姓’,你是真没在史书上见过吗?” “你的相府,有何不同?难道届时又让这些人朋党林立……” 话未说罢。 高拱勃然大怒:“科举亦有大势演进,必能有选无类,网罗天下有识之士,可得君子群而不党!” 张居正也怒意喷涌:“你们这些结党犯上之辈,让你们把持科举,还怎么有选无类!” 两人凛然逼视,互不相让! 两位小张见势不妙,连忙上前来劝。 张居正别过脸:“道不同!” 高拱啐了一口:“竖子不足与谋!” 张敬修连忙挡在老父亲身前:“元辅,岂可对子骂父!” 张居正把儿子拉回来。 语气坚定道:“元辅,不必说了,我必不会致仕,明日便要与会廷议!” 说罢,他便伸出手掌,显然是送客的意思。 高拱拂袖而去。 背对众人放话道:“若是我胜了,便给你家抄了,必让你过几年苦日子冷静一番再回内阁。” 张居正也侧过身子对他背影,挖苦道:“我胜了就不能给元辅保证了,元辅还是盼着届时冯保不会赶尽杀绝吧。” 高拱迈开脚步,负气而走:“要是你连冯保都管不住,休怪本阁撰书辱骂你这厮。” 张居正目送着高拱离去。 他知道。 这一场见面之后,就是分道扬镳。 这一场见面之后,就是敌我分立。 这一场见面之后,就是好一场厮杀! 这一幕,他莫名在记忆中寻到类似的场景。 张居正福至心灵,突然叫住走到门口的高拱,朗声道:“朝局胜负、天下兴亡,元辅且看我作为!” 第43章 暗伏惊雷,舍我其谁 六月十八,清晨。 乾清宫。 朱翊钧穿戴好了,便静静坐在桌案前,一边看着案卷,一边吃早膳——今日他不去廷议,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尝了口粥,皱眉道:“放糖了?” 说罢,将粥碗放下。 张宏愣了愣,连忙上前。 朱翊钧无奈道:“说了多少遍,别放糖别放糖。” 张宏似乎想起什么,连忙解释道:“奴婢有罪,这两日,您让奴婢跟李进把尚膳监的人换掉,奴婢交代不全,没让新人了解清楚。” 朱翊钧本吃得差不多,闻言干脆不吃了,专心看起卷宗等候着。 不多时。 蒋克谦引着一名慈眉善目的麻衣老太监走了进来。 朱翊钧看到这身装扮一愣。 好端端一大太监穿麻衣,这是又遇到演员了? “奴婢李进,来给万岁爷请安了。” 李进恭恭敬敬拜倒,结结实实行了个大礼。 朱翊钧没有立刻将他扶起。 反而好奇道:“族叔如何粗布麻衣来见朕,可是对朕有什么不满?” 李进再度磕了个头,喊了声有罪。 接着苦笑起来:“万岁爷恕罪,奴婢并非故意作态,实在是手中拮据。” “不瞒万岁爷,奴婢本来倒是没这么清苦,该拿的东西也没少拿。” “但后来先帝大统在望,膝下又只有李娘娘所出。” “李娘娘便遣人告诫奴婢,让奴婢谨言慎行,不许打着她的旗号做坏事。” “奴婢也怕影响到娘娘与少主,便将该退的退了,只谨小慎微靠着俸禄过活。” “好些年过去了,奴婢家底耗光了,便只剩这般穷酸了。” 这话中真假且不论,光是话说到这份上,谁也不好再责怪。 朱翊钧虚虚伸手将人扶起。 叹了口气:“族叔所说,朕明白了。” “担个外戚的名声,处处谨言慎行,生怕坏了朕的名声,真是苦了族叔了。” 李进连忙推辞:“万岁爷,不敢当您一句族叔,实在是折奴婢的寿。” “而且,奴婢也不苦,能见万岁爷登基,奴婢心中一万个甜。” 朱翊钧从善如流:“那朕便唤你大伴吧,李大伴也不必自称奴婢了,终归是家人,称臣便可。” 李进忙跪下谢恩。 两人走完过场之后,李进才说明来意:“内臣受了这东厂之位,都是万岁爷的恩典。” “特来向万岁爷谢恩。” 朱翊钧摇摇头:“当初李大伴送我娘亲进裕王府的恩情,朕岂能视若无睹?这东厂既然空缺,自然应当交给信任的人。” 李进连忙跪下叩谢。 朱翊钧看着眼前这老姜,心中感慨。 这些靠自己摸爬滚打的角色,真是没一个简单的。 看到李进仍然不松口。 朱翊钧只得再退一步:“这是功劳,赏你就应该受着。” “此外还有苦劳,朕也记着。” “李大伴,有何所求,不妨告诉朕,也好略微偿还一番这积年的苦劳。” 李进穿着这一身来拜见他,自然是作给他看的。 别看此人说什么李太后让他老实一点,不敢伸手,才导致这般拮据。 但朱翊钧也不会傻到信了。 两人一番拉扯,李进还没表态效忠,必然是还有所求。 如今宫廷局势复杂,朱翊钧要尽快掌握内廷,只能率先松口。 果然,一听这话,李进终于真情流露。 他再度拜倒。 说话也开始哽咽:“万岁爷,奴婢想求个恩典。” “奴婢当初进宫,乃是忤逆了我父的意思,被我父移了族谱。” “如今内臣年过半百,孤苦无依,眼见我父母大限将至,仍不肯见我。” “只说我无后,是不孝之人。” 李进面容凄苦。 朱翊钧忙将他扶起。 口中感慨孝子。 “大伴果是忠孝仁义之人,令朕感动,哪有不允的道理。” “这样,朕让国丈出面,替你斡旋一二,过继个儿子。” “待你攒些功勋,届时再朕做主,恩赠乃父乃母。” 李进得了承诺,终于不再矜持。 口呼万岁,谢恩道:“内臣为陛下驱使,万死不辞。” 朱翊钧暗暗长舒一口气。 一番拉扯,终于要说起正事。 他将李进扶起,轻声问道:“大伴掌控东厂,需要多少时日?” 既然要下手,那每一份能用到的力量,都不能遗漏。 李进苦笑一声:“陛下,内臣接手,时日尚短,更别说前任厂督还是司礼监掌印……” 朱翊钧打断了他:“朕知道,你说个时间。” 李进沉吟片刻:“估摸着,也要两个月。” 朱翊钧摇了摇头,这个时间太长了。 自己这两天就要动手,已然等不及。 他换了个问法:“那若是让外人插手不得呢?” 李进想了想,很是自信道:“内臣甫一上任,便将关键位置换成了心腹。” “虽说还不能如臂指挥,但外人再想插手,也是千难万难!” 朱翊钧点了点头,这就够了。 面无表情道:“今夜,将慈庆宫四周的人,全给我撤开,一双耳朵都不要有。” 李进寒毛倒竖。 顿时默默下拜,躬身应是。 而后缓缓退了出去。 待到李进彻底离开之后,朱希孝才从身后的屏幕绕了出来。 朱翊钧伸手将他招到近处。 “朱卿,东厂不插手的话,只你们锦衣卫稳妥吗?” 朱希孝连忙应道:“宫里的防卫已经调派妥当,各处都是可信的嫡系。” 朱翊钧点了点头。 喃喃道:“那就子时吧。” 朱希孝跪地领命。 就在起身退下的时候,皇帝突然叫住了他。 皇帝一张脸掩映在黑暗中,朱希孝只能听到声音传来:“朱卿。” “注意分寸,不该碰的人不要碰,朕不用你担责。” 朱希孝愕然回头。 拿不准是真心实意,还是提醒与他,迟疑道:“陛下……” 朱翊钧再度肯定道:“放心,不是说反话。” “成国公府忠君体国,朕,会全了你我的君臣之道。” 朱希孝心悦诚服,再拜而退。 朱翊钧缓缓闭上眼。 再度清厘局势,为自己的应对查漏补缺。 他如今要做的,自然不是要冲进慈庆宫给陈太后砍死,这种愚不可及的事。 方才他提醒朱希孝,也是怕他会错意,自作主张,害他于不孝之地。 他需要做到这个地步吗?当然不。 明朝的太后,被制度限制得太死。 不经历长期松绑,根本不可能临朝称制。 这也就意味着,内宫与外臣,其实交通的途径很少。 陈洪一直上蹿下跳便是这个道理——高拱是不可能主动派人进内宫的。 如今陈太后与高拱勾结,才能压制各方。 但,这二人不知道的是……内廷的武力,尽在他手! 只要将陈太后身边的内臣,都杀个精光,拿什么勾连外朝? 本就身居别宫,身边的内臣也就两位大太监根须深了点。 只要将陈洪这批人杀绝,他说陈太后是什么态度,那就是什么态度! 谁说隔绝内外只能是太监的绝活?现在轮到他了! 不止如此,既然都做到这个份上了,没理由还留着冯保来恶心人。 干脆,将整个内廷都捏在手里! 亲政是不急,但该延伸的权力触手,也绝不含糊。 所以,他召来李进,让他按住东厂。 又授意朱希忠,布置了脏活。 唯一值得顾虑的,是外朝。 若是见机插手,未必不能给他带来麻烦。 毕竟这事要是没人镇场子,很难说外朝会捏着鼻子认下,还是干脆跳出来质疑他。 更别提他如今这些动作,惹来某个不开眼的,来一句“颇类英宗”。 他的政治威望,恐怕就得立马作负。 虽说他掌控内廷之后,背后有生母护着,不至于有大臣异想天开废帝之类的事。 但权力的行驶,是有成本的。 政治威望的高低,直接影响了权力行驶的成本,换个在后世,对下的直观表现叫公信力。 成本过大时,别说新政,便是控制力,都会受到影响。 所以,想要维护自己的政治声望,他从未考虑过用武力对付外朝的大臣,同样,也不能在隔绝内外之后,被人来一句“望之不似人君”。 那么,为了唱好这台戏,外朝必然需要有人配合,借助其政治声望斡旋调和才行。 届时,只要内外形成默契,皇帝、太后、外朝,仍然是牢不可破的权力机构。 而这种欺负嫡母的事,高仪那种端方君子,未必会认可,而且,他与高拱私交太甚。 不到实在没得选,他都不会打搅休沐的高仪。 所以,他一直在等。 等着张居正从天寿山回来。 期间一直避高拱锋芒,也是为了麻痹高拱——高拱从来没有了解过皇帝。 他必须要见一面张居正! 若是能说服他,就能补全最后一环。 若是不能……那恐怕不止是要将高仪请出来,还得接触杨博、朱衡等人了。 今明两日,总归是要见分晓了。 …… 今日廷议,似乎风平浪静。 议定诸事有。 赏四川乌思藏朵甘思宣慰使司等处,差来禅师、剌麻、温番僧、阿儿等,衣币叚共,折给银四百五十二两。 调神机三营练勇,参将金璋分守通州,以巩华城游击将军李时,充神机三营练勇参将。 应允,督理河道工部都水司署郎中事,主事陈应荐奏之事:挑穵海口新河,工竣,支米九百七十六石八升。 未议定诸事有。 大学士张居正言,皇帝日讲进益非常,当早开经筵,首辅高拱以不可揠苗助长驳斥。 礼部尚书吕调阳言,两宫恩德之隆,概无有间,尊崇之礼,岂宜差殊,当为李太后上二字尊号。 首辅高拱以先朝母后,徽称有加字数者,皆因朝廷有庆典,固不在此时之骤增。 大学士张居正再言,内阁事亦繁多,当进补辅臣,故大学士徐阶,负物望,膺主眷,可复起入阁。 首辅高拱怫然不悦,决然否之。 一场廷议结束。 双方虽拉开阵仗,但显然高拱占据了上风。 越发有朝臣汇于高拱身侧,摇旗呐喊。 张居正缓缓步出文华殿。 吕调阳跟在身侧,叹息道:“高拱毕竟是首辅,咱们这番举动,都是无用功。” 只要高拱不同意,这些事就不可能通过票拟。 张居正奇怪得看向他:“和卿,你什么时候,有了这些事能通过廷议的错觉了?” 吕调阳一怔。 他诧异看向张居正:“阁老早知是无用功?” 张居正点了点头:“要是这都能压住高拱,那还分什么首辅次辅?” 吕调阳回过味来:“所以……这只是故意作来看?” 张居正肯定了吕调阳的说辞,一副当然的样子:“不这样高拱也不安心。” “再者,总得让同僚们看到,高拱不是只手遮天的。” 吕调阳追问道:“若这只是障眼法的话,那解决之道在哪里!?” 张居正摇了摇头:“先等等。” 吕调阳没品出意思来。 看向张居正:“等等?等什么?” 张居正突然停下脚步,看着远处跑来的太监。 大步走了过去,头也不回对吕调阳道:“这不是等来了?” 两人交头说了几句,便一同离开。 吕调阳看着张居正被带走,先是若有所思,而后恍然大悟。 …… 张居正被太监一路引至皇极殿。 在后殿见到了小皇帝。 吕调阳确实不是小皇帝的对手,给他挖了这么大一个坑。 若是按照此前既定的局面,他仍然能甩开皇帝,斗败高拱。 可如今冯保被削了东厂,司礼监之权被高拱压住,可以说已经没什么用了。 他若是在朝堂层面跟高拱斗,那就真是危害局势,使大明朝动荡了。 可以说,他如果想在不动摇局势的情况下,斗败高拱,那眼前这位小皇帝,就是他不二的选择。 同样的道理。 皇帝必然也这般看他。 所以,他才眼巴巴等着皇帝,也确定皇帝必然会寻他共谋。 但,聪明人之间,除了默契,也有对抗。 共识和分配,总需要再论过一番才有准数的。 张居正先发制人:“微臣见过陛下。” “臣内阁还有要务,不知陛下匆忙召见,所为何事?” 朱翊钧宽慰道:“听闻阁老受暑,朕特意来关切一番。” “内阁要务正有元辅处置,张阁老也无需急于一时。” 张居正默然。 顿了顿才道:“臣还要为礼部撰写,两宫尊号仪注。” 朱翊钧一滞。 缓了口气又接话:“阁老也要注意修养才是,只盼元辅多担待一番,让阁老多做些撰写仪注的轻巧活。” 两人就这样来回刺激对方,试探了一刻钟。 都明白先开口吃亏的道理,不肯轻易亮明筹码。 但终究是皇帝将大学士唤来。 不得不略微交底。 朱翊钧看向张居正:“阁老,朕有位族叔,现下是东厂提督,正有一事为难。” “……阁老觉得,是否能给其母一个诰命?” 张居正心中暗叹口气。 皇帝这是跟他说,他已经掌控了李进和东厂。 这事也是他没想到的。 他此前给了交代,若是小皇帝想让张宏摘桃子,必然会惹来一身骚。 但没想到,竟然羚羊挂角,抬出了李进,生生分走了冯保的权势。 但,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明知二人合则两利,却死死不肯松口——失去的权势太多,只能靠着这个机会向皇帝争取更多了。 他缓缓下拜:“陛下不妨下诏内阁议论,若是李进功劳足够,想必廷臣也会欣然赞同。” 潜台词就是,有东厂又如何,外朝如今在高拱手中,又不能将人打杀。 以他对皇帝的了解,是不会做出埋伏刀斧手,砍杀高拱这种蠢事的。 朱翊钧瞥了一眼倔强的老头,劝道:“有阁老这话朕就放心了,我母后也正为这族兄的事催促朕呢。” 确实奈何不了高拱,但如今可不止东厂,李太后也听自己的。 虽说合则两利,但你张居正在内廷两手空空,与之前大不一样,就别想狮子大开口了。 张居正无可反驳。 李太后如今对皇帝的信任,当真不可同日而语。 在高拱的逼迫下,换作以往,李太后必然会选择依靠冯保,而后再求助于他张某人。 可谁让面前的是个出类拔萃的聪慧圣帝,能让李太后依靠? 话说到这个份上,张居正也不能再嘴硬了。 既然待价而沽,总得适可而止。 张居正下拜进谏道:“陛下与其心急家事,不妨多心急天下事。” “天下苍生嗷嗷待哺,九州万方摇摇欲坠。” “都盼着陛下革故鼎新,再造乾坤!” 革故鼎新,就是张居正的要求了。 他终于不再兜圈子。 谈出了条件。 这既是要求,也是底线。 若是连这一点也答应不了,那就没必要谈了。 相反,若是有心支持新政,那就没什么事是不能谈的。 听了这话。 朱翊钧长身而起。 走向张居正。 “既然说到此处了,朕也不与你弯绕了。” “朕厌弃前宋懦懦之态,一心倾慕汉唐风骨。” 他挺直了脊背,缓缓走下了御阶。 “闻有诸葛武侯不出山时,便有自比管仲乐毅之志。” “也见唐太宗语曰,二十四岁定天下,武胜历代皇帝也。” “又有朕仰慕之极者云,‘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他踏步从容,直视着张居正。 “朕,今日也来个当仁不让!来个舍我其谁!” “张卿,朕明明白白告诉你!” 朱翊钧走到张居正的面前。 一把捏住张居正的手,一字一顿说道:“我皇祖父弥留时,曾召我与皇考。” “自语曰,半生鼎新革故,半生无为碌碌,修道治国两空,险有天下倾覆。” “彼时,朕幼志萌发,将此记在心中,而后年岁稍长,体统渐成。” “每每回忆于此,胸中便有波涛汹涌,雷霆滚滚!” “朕立志,要以皇祖父为戒!必要功盖三皇,德迈五帝,做个挽天倾,致万世的圣君!” “革故鼎新之事!朕哪怕身死社稷,也必为之!” “天日昭昭,绝无回旋的余地!” “张卿,你信我否?” 第44章 杀人试锋,白虹贯空 一个时辰之后。 张居正神色复杂地从皇极殿走了出来。 这场对话,是他第一次与小皇帝深交,同时也是第一次,将彼此视为棋手与政治盟友。 切身直观地见到皇帝的言行举止之后。 张居正终于明白了高仪为何被这位圣君迷得团团转。 这位圣君,果真是意气风发,英雄气魄。 漫说是高仪,连他也不得不为之动容。 但……动容却并不意味他信了皇帝的鬼话。 他宦海沉浮多年,早过了心中触动,就纳头便拜的年纪了。 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会拿出什么筹码,来说服他一起,了结这一次朝局波折。 好在,皇帝丝毫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顺着开口便作出了很是大方的退让。 首辅、群辅、户部、刑部、帝师,不要钱一般往外许,远超他的心理预期。 当然,不是没有代价的——在处置高拱的问题上,二人有极大的分歧。 皇帝暗示,他是想杀高拱的。 这态度,让张居正决计不能接受。 当朝首辅要明正典刑,太过耸人听闻。 真要这样做,皇帝的权威是彰显了,但朝局却又要动荡了。 张居正即便怀疑这是用来胁迫自己的筹码,也不得不劝谏。 眼见皇帝决意已定,张居正只能作出退让,以换取高拱的活路。 不知是皇帝本就等着他,还是临时起意,皇帝竟然有心整备京营! 很难说是双赢,还是互相妥协,总之,二人来回磨了好一会,总算达成了共识。 张居正为此所作出的承诺,是起用顾寰。 而皇帝却没承诺不杀高拱,只说给高拱一个机会——他要看看高拱是一心为国,还是有篡逆之心。 张居正想到皇帝口中这个机会,便叹了口气。 这哪里是机会,分明是要榨干高拱这把老骨头最后一丝用处,还要逼高拱低头谢恩。 届时高拱只要不想背上篡逆的罪名,也别无选择。 把人卖了,还要人念他的好,他怀疑皇帝是不是偷偷看汉文帝的史了。 张居正一面对皇帝不够仁德的作为感到可惜,一面又难以抑制地升起激赏之情。 就在这样矛盾的心态当中,张居正来礼部找到了吕调阳。 这位礼部尚书,在高拱的拉拢之下,仍然坚定不移地站在他这边,信任自然要再添一分。 二人站在礼部外的池边,负手而立。 张居正开门见山:“和卿,按制,圣上明日将御宣治门视事,百官行奉慰礼。” “届时,你出面请圣上宣赦赏之事。” 赦赏就是大赦天下,以及封赏皇亲国戚,由礼部出面,最是合适。 吕调阳一愣,张居正平日满口皇帝皇帝的,今天怎么称起圣上了。 他奇怪地看了一眼张居正:“赦赏之事,有什么变动?” 大赦和赦赏早有定稿,宣治门只是走个流程。 但张居正既然这么说了,必然不会这么简单。 “圣上届时,要恩荫勋贵,锡赉百官。” 张居正说着,又转头看向吕调阳,眼中不乏欣慰:“和卿,你可是众望所归。” 吕调阳疑惑重复道:“众望所归?” 张居正点了点头,笑道:“你要入阁了。” 吕调阳:“啊……啊?” 张居正眼中意味难明:“别紧张,不仅是你,功臣皆有封赏,其中以元辅为最。” …… 入夜。 夜幕低垂,笼盖着京城中成千上万各有蓄谋的灯火。 其中说不上最亮,却是最引人注目的,是高拱府邸门前的灯火。 映照出络绎不绝的宾客,映照出桌案之下的交换,也映照出,高拱如今的烈火烹油。 在这一盏灯笼下。 陈洪大摇大摆地走出来。 这位裕王府出身,任过司礼监掌印的大太监,如今可谓春风得意。 一扫被冯保压制的阴霾不说,权倾朝野,也只在眼前。 当朝最当权的二人——正宫太后、内阁首辅,都是他的靠山! 得益于此,内廷越发多人向他示好输诚。 乃至于有朝官向他暗送秋波。 这等鲜花着锦,当真是人生妙事! 只待皇帝祭天为两宫上尊号,陈太后就能光明正大地走出慈庆宫发号施令,他陈洪,便是大明朝最能呼风唤雨的几人之一! 届时,他便能比在位司礼监掌印时更加风光! 东厂!御马监!内帑!统统都是他的囊中之物! 还能代替陈皇后,与外朝协政! 若是能再说服陈太后,让他管束皇帝。 他陈洪,当真就能横着走! 当日在司礼监,冯保的一拳之仇,他记忆至今,再等上几日,他便要手刃此贼! 这般想着,陈洪途径一处昏暗的街巷,没由来地,心中突然一紧。 多年明争暗斗的本能,立刻让他警觉! 他立马回过头,就要吩咐身后随行的两名太监后退,离开这处街巷。 但,甫一回过头,就看到睚眦欲裂的一幕——两道黑影站在随从太监身后,捂住太监的嘴巴,将两人放倒。 陈洪第一反应,便是准备口中爆喝,拔腿就跑。 还未行动,眼前陡然一黑,立刻跌倒在地,缓缓失去了意识,只看到几双锦衣卫的鞋子,踩在他面前的水坑之中。 “陈千户好身手!” 蒋克谦蹲下身,给陈洪补了一记手刀,口中夸了一句。 “蒋兄就莫要挖苦我了。”陈名言得了夸奖,只是苦笑,又说起正事:“此人如何处置?” 他口中称兄,套着近乎。 两人正说着,身后一名百户闻言,立马凑上来:“蒋指挥、陈千户,俺最擅长刑讯!” 蒋克谦与陈名言面色古怪地对视一眼。 前者看了一眼后者,问道:“陈千户要审吗?” 陈名言迟疑道:“恐怕,审不得吧?” 蒋克谦点了点头,看向那百户:“听见没!陈千户说不审,溺水吧。” 那百户点头哈腰应是。 立马蹲下拿出一叠粗布,按在陈洪脸上,又掏出一瓶酒,直往嘴里灌。 陈洪似乎有了要醒的架势。 只见那百户一脸狰狞地死死按住,任由陈洪双手抓挠,双脚乱踢也无济于事。 终于,缓缓归于平静。 各自分别确认之后,几人才拖着尸体,走到河岸边,一脚将其踢进了河中。 一位大太监,便这样不明不白地醉酒不慎失足,溺死在了河中。 微不足道。 …… 冯保方从慈宁宫出来,便被张鲸叫住。 他警惕而疑惑地看着这个张宏的干儿子。 张鲸却很是恭谨:“冯掌印,陛下请您过去。” 冯保听了这个称呼,眼中闪过一丝阴鸷。 身后的太监很是上道,立刻出声呵斥:“你个无品无阶的东西,也敢直呼老祖宗的官阶!” 受了呵斥,又被冯保面无表情地盯着,张鲸没有失措,仍是做足了礼数。 靠近些许,轻声道:“陛下说,是高拱的事……” 冯保目光一闪。 眼下高拱强势,将他逼到了墙角。 东厂丢了,司礼监也没了声响,可谓被砍掉了双臂。 他也不能再像以往一样,孩视皇帝了。 甚至于,他已经思考起,是否要转而去抱皇帝的大腿,再与张居正联手,对付高拱。 如今皇帝私下召见,莫非是想到一处去了? 想到此处,他点了点头,吩咐张鲸:“前面带路。” 张鲸恭谨地在前引路,不时说着皇帝在私下愤恨高拱的话。 冯保只当是皇帝有心用自己,促使张宏不得不用这种方式,来表示没有敌意。 一行人很快便来到了乾清宫。 张宏已然候着在。 见人来了,连忙迎了上来。 提醒道:“冯掌印,陛下只说要见你一人。” 乾清宫冯保自然没少来,这确实是规矩。 他也不纠缠,点了点头,让两名太监留在外间,而后跟着张宏进了乾清宫。 冯保的背影刚一消失,张鲸便眼神示意。 一旁的人得了消息,齐齐动手,立刻将冯保带来的二人击晕过去。 张鲸走近,不解气地猛踹了两脚:“老祖宗!狗脚老祖宗!” 说罢一挥手:“拖走埋了。” 冯保往里走了一段,莫名耳中传来些异响。 他疑惑地四处张望了下。 张宏适时开口道:“冯掌印,陛下在里面等着,咱家就送到这里了。” 冯保被唤回注意力,只得暂且按下方才的感觉。 道了声谢,便转身进了殿中。 如今他虽然势弱,但终归有司礼监掌印之职在身。 皇帝恐怕就是看上这个身份,才将他唤来——二人在对付高拱这个大局面前,天然就是一伙的。 冯保思考着自己的稍后的态度。 在被削去东厂的职司,又遇到高拱压制后,他自然知道,自己已然是错过了掌权的最后机会。 若是高拱胜了,他恐怕有性命之虞。 可即便高拱败了,他冯保也再回不到之前的风光了。 想到这里,冯保叹了口气——他必须要向皇帝靠拢了。 除却抵抗高拱这个原因之外,还是因为如今的小皇帝,实在太早慧了! 除非有太后和外朝,同时默契地不想让皇帝掌权,才能压住小皇帝。 可如今陈太后支持高拱,李太后越发信任小皇帝。 他冯保,已经没有腾挪的空间了。 一念既定,冯保搓了搓自己的脸,让自己显得更加恭顺一些。 踏进殿门的一瞬间,他便要唱出好一段恭维,表明自己的态度。 结果还未动作,立刻便有两名身着飞鱼服的人将他按倒在地! 冯保骇然惊心! 他正要高呼救命,口中便被塞进一团麻布,声语不得。 胳膊被两只大手一左一右牢牢钳住,将他整个人像拖死狗一样,半个身子提溜起来。 冯保这才看清左右二人。 这分明是锦衣卫! 怎么会! 锦衣卫怎么会乾清宫对自己这司礼监掌印下手! 难道是朱希忠也投靠了高拱?要在这乾清宫,将他跟皇帝都控制起来!? 还是说,是陈太后已经入主了乾清宫,抚育皇帝,就等着临朝称制!? “呜……呜……” 冯保身子挣扎不停,口中呜呜不已。 突然,两名锦衣卫将他扔在了地上,用脚踩着他的头。 “陛下,人带来了。” 听到这声动静。 冯保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遭遇了什么! 冯保被踩着,动弹不得,却艰难地想要抬起头,确认自己的猜想。 突然,一道略显瘦小的下半身,走到他的面前,缓缓蹲下。 映入冯保眼帘的,分明是皇帝的脸! 冯保猛然闭上了双眼。 他终于明白,为何那日朱希忠举荐了李进,夺了他的东厂。 还以为是国丈贿赂了朱希忠。 原来……是皇帝!他竟然不声不响间,掌控了锦衣卫! 朱翊钧刚想开口,让锦衣卫取下冯保口中的麻布,就用这种姿态,来一场胜利者的奚落。 但突然之间,又觉得意兴阑珊。 他又不是真个来争权夺利的,杀个太监也没什么得意的。 若是能有朝一日,作出些成就,才有脸说些肺腑之言。 想到这里。 对冯保以奴欺主的喝骂、对冯保欺瞒李太后的鄙夷、对冯保勾结外朝的斥责,统统咽了下去。 到嘴边,化作一句:“给冯大伴赏赐一枚红丸。” 话音一落。 冯保立马剧烈挣扎起来,皇帝竟然要杀他! 他都准备为奴为婢,发誓效忠了! 怎么可以杀他!他还有用处! 冯保呜呜不断,含糊着求饶,又死命眨眼,示意他愿意为皇帝做狗! 朱翊钧奇怪地看了一眼冯保。 突然心领神会。 笑道:“冯大伴不必威胁朕,朕的母后,朕自然会哄好。” 说罢,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锦衣卫一枚红丸塞进冯保口中,不多时,便没了气息。 其中一人伸手合上了冯保不甘的双眼,将人拖了出去。 …… 冯保不是今夜的重点,甚至说,只是个添头。 对于顺手为之的事,朱翊钧并不放在心上。 他如今的心神,都放在了慈庆宫。 距离子时还有一个时辰,他静静地等待着。 不时有锦衣卫进出,向他汇报最新的进展。 从蒋克谦那边传来陈洪伏诛的消息,到李进确定东厂完成了一定程度的清理。 从各殿阁风平浪静,到值守各门偶尔拦回想外出的太监。 直到,殿内再度响起朱希孝的声音:“陛下,陈洪、冯保、陈算及所属尽数伏诛。” “各宫门紧锁,无一人潜出。” “慈庆宫周遭,全部肃清。” 他难得穿上了一身,获封太子太傅时,先帝御赐的莽服。 显得庄严肃杀,端得是好一个锦衣卫都督! 朱翊钧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走吧,随朕去慈庆宫请我母后旨意。” 他示意了一下桌案上的已经拟好的旨意。 说罢,便踏出径直往殿外走去。 广袖大袍,行走之间,似乎带起一股风,扇得烛火忽明忽暗。 朱希孝跪地应是,略微抬头,只见得皇帝身后的影子似乎叠在了一块,明灭飘忽,影影憧憧。 随着皇帝的步伐,宛如有不可名状挣之欲出。 朱希孝看得心神一晃,连忙别过头不敢多看,起身将桌案上的旨意捧起,快步跟了上去。 走出文华殿的一瞬间。 朱希孝霍然抬头。 天穹上,东北方,一股有苍白之气,鲜明如白虹霓状,煌煌冲霄而起,划破夜空。 ----------------- 隆庆六年六月己巳,夜,有苍白气,见东北方,鲜明如白虹霓状,良久渐散。——《明神宗实录》 第45章 夤夜闯宫,袒心剖胸 慈庆宫,子时刚过。 如今暑伏渐深,各殿阁都有冰块放置,让贵人们能睡个安稳觉。 陈太后在别宫时却没这种待遇,如今难得享了个凉快的夏夜,早早就入了睡。 这个时候,平日伺候的太监宫女早就退了出去。 陈太后延颈秀项,安然休憩在床上。 莫名地,脸上开始露出不安的神色,渐渐秀眉微蹙,似乎是做了噩梦。 突然一阵心悸,陈太后睁开了眼睛。 她有些疲倦地拉响了床头的铃,准备使唤宫人倒些水来。 但等了一会,却未等到宫女。 反而进来一位意想不到的人。 陈太后脱口而出:“娘亲,你怎么在此?” 她眼神中充满戒备,看着稍显老迈的母亲,缓缓从外间走进来。 这几日,陈家屡屡遣人联络她,她半点情面没给,全都否了。 如今她这娘亲竟然进了慈庆宫!怎么进来的!? 陈母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家女儿。 却并未解释这问题,只是轻轻坐到了床沿边,说了句:“太后瘦削了不少。” 陈太后皱紧眉头,往后退,朝外喊道:“来人!” 这一声,并未喊来人。 陈母拉着陈太后的手,怜惜道:“陈算还是我招进府的,这点面子还是会给我的。” “来,娘亲替你穿戴,咱们到正殿,娘有话跟你说。” 陈太后愣愣地看着自家娘亲。 她不是蠢笨的人,这一嗓子没喊来人,立刻就明白过来。 什么陈算给面子,宫里又不是没别人了。 这分明是,故事重演啊。 当初,她被赶去冷宫,陈家就是这样将自己卖了。 现在更是如出一辙……她若是去正殿,等着她的,恐怕就是李氏跟李进冯保这些人了吧。 想到这里,她不由惨然一笑。 眼见陈母要为她穿戴,她突然收敛了情绪,坐了起来,正色道:“替本宫着冠服!” 陈母默然,好一会才点了点头。 两人相顾无言,沉默不语,磨蹭了好一会,才找来冠服,开始穿戴。 太后冠服,是受册、谒庙、朝会才会穿的,如今有这要求,显然是将此时当作与众不同的时日。 陈太后任由陈母为自己穿戴配饰,自己亲手拿过后冠。 其冠圆匡,冒以翡翠,饰九龙四凤,贵不可言。 等穿戴好,她轻轻扶了扶冠上的大花十二树,率先挪步:“走吧,本宫倒要看看,是谁夤夜拜见。” …… 慈庆宫正殿。 陈太后见到了今夜意想不到的第二个人。 竟然是皇帝! 在陈母退下后,空荡的大殿中,只有当朝皇帝、正宫太后,两人而已。 朱翊钧看了一眼陈皇后身上的冠服,揣摩着她的心态。 面上却做足礼数:“臣皇帝钧,拜见母后。” 陈太后也定定地看着皇帝,神色惘然。 她还以为,是李氏在侯着她,没想到,竟然是这位连她都有些喜爱的少帝。 目光从殿外收回,陈太后疑惑的目光又回到皇帝身上。 皇帝是替他的生母打头阵来了? 或者,这内廷干脆就是在皇帝的掌控之中? 陈太后微微颔首,试探道:“皇帝夤夜来寻我,可不合礼数,不知所为何来。” 但皇帝的回答,却不在她意料之内。 朱翊钧再度拜倒,仿佛有万千情绪一般:“孩儿,为质问母后而来!” 陈太后不置可否,等他接着说。 朱翊钧继续说道:“娘亲,那高拱,凌迫司礼监、挟逼君上、欺我生母,难道不是仗了母后的势么!” “如今,高拱在朝堂上说一不二,以臣压君,让孩儿苦不堪言,辛涩中,又难以置信,是母后授意!” “几日不眠不休,一度彻夜辗转,今日终是忍不住来问一句母后!” “娘亲!我是不是你儿子!” 朱翊钧很清楚什么是先发制人,先入为主。 哪怕他要逼迫陈太后,也不可能来硬的。 一上来就占据道德制高点,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人,是最擅长自我洗脑的。 如果不让她陷入理亏的境地,心态就会在被逼迫时强烈反弹——我是白莲花,为什么都来欺负我? 届时,若是情绪上头了,见大势已去,一头撞死在殿上,朱翊钧可就黄泥巴掉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一旦遭了这种瓜田李下的事,那就是一辈子的政治污点。 什么言官、野史、阴谋,就会像苍蝇一样往他屁股下面钻。 可以说,今夜陈太后一旦死在这里,那么无论是不是他干的,外人都会认为是他干的。 届时,别说掌权受影响,便是高拱,都要抓着这个破绽,来垂死挣扎。 甚至于天下士林,朝野文官,都会对他这位皇帝,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这种条件下,不说寸步难行,至少也是难度翻倍。 所以,这是他今夜唯一的顾虑。 他必须,温柔地逼迫陈太后,万万不能出现不忍之事。 陈太后身着冠服,仪静体闲,款步走近。 她上下打量着皇帝。 好儿子啊,果真是好儿子。 不知不觉间,就有了这样的庞然大势。 本以为是替李氏而来,现在看来,倒是她看轻了这位圣君了。 陈太后面无表情道:“皇帝自然是本宫的儿子。” “正因为是本宫的儿子,本宫才要替皇帝好好监国,重用老臣,是皇帝年岁尚小,多虑了。” 她自然知道皇帝是有恃而来——这慈庆宫内外,恐怕都是他的人了。 但想挑她的错处,她是不认的。 大不了,一段白绫罢了,她在冷宫,本就等了三年了。 总不能更差了。 可朱翊钧却并不想看她矫作。 他直接揭开一切掩饰伪装,看着陈太后痛苦道:“我知两宫不合,娘亲如此作为,事出有因。” “但……孩儿何辜?” 他倔强地仰起头,直视陈太后的眼睛:“生母是母,嫡母更是母。” “如今两宫争端,如同在孩儿心中天人交战!” “孩儿也想孝事娘亲,让二老享尽尊荣。” “娘亲,但有半点可能,能否,莫要陷孩儿于不孝之地。” “拳拳之心,娘亲明鉴!” 这话确实没得挑理。 皇帝向来孝顺,隔三差五请安问好,每有好物,也会与她分润。 更别说时常请教学问的作为,更让她清楚,皇帝确实是个孝顺仁善的人。 她唯一有些虚心的,就是面对皇帝了。 但……那是之前,如今皇帝既然已经夜闯慈庆宫了,还在装可怜,未免也太小看人了。 她直视着皇帝,语气强硬道:“皇帝夜闯慈庆宫了,就是为了惺惺作态?” 但凡皇帝真有这么恭顺,也不会暗中掌控了内廷。 更不会夜闯寝宫,让她连一个身边人都喊不到了。 朱翊钧摇摇头,凄声道:“娘亲有娘亲的戒备,孩儿也有孩儿的委屈,若是有半点办法,孩儿也不会夤夜闯宫。” “我知道娘亲都准备给我按上一个不孝的名头,好废了我。” “若非今日高拱私下挟逼,说要扶我那四岁的听话弟弟登基,孩儿又何必心慌到现在无礼于母后?” 陈太后一怔。 这话倒让她措手不及,下意识问道:“元辅说要废了你!?” 这事,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见自己把节奏带偏,朱翊钧继续趁热打铁。 他仰起头,一脸倔强道:“娘亲何必明知故问!若无你的首肯,高拱焉能说出这般话!” 朱翊钧是必然不能让这位母后自诩一个完美受害人的,这个人设,只有他担得起。 陈太后默然。 她与高拱固然有些默契,但根本目的却不一样。 自己心中也没那么多家国天下。 高拱怎么想,她也管不着,二人至多说是各取所需。 想到这里,陈太后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将眼前的儿子扶起来。 有些不自然地扭过头,地解释了一句:“我没这个意思。” 废帝固然耸人听闻,可她其实并不在乎。 什么大局,什么天下,她都不放在心上。 但,她只想把该算的帐算了,剩下的事,也没那个心情胡乱折腾。 陈太后抬眼看了眼宫外,一片寂静无声,继续说道:“这话我或是说晚了,皇帝应当准备藉此杀我?” 皇帝做到这一步,当然不可能是来跟她诉苦来了。 或许,只是图个心安,与自家多说两句好动手罢。 但朱翊钧却并未认下这个猜测,反而一脸难以置信看着陈太后:“娘亲如此看我?” 他突有些失魂落魄:“孩儿早想当面与母后陈情,但却一直受阻于慈庆宫外。” “如今,为了见上一面娘亲,才不得已,出此下策。” 他轻声道:“我知母后为何要倚助高拱。” “娘亲怨愤身为正宫却无己出,也怨愤我皇考将母后迁居别宫……” 话未说完。 陈太后突然失态,她猛然回头,盯着皇帝,一字一顿道:“你以为是谁害的!” 皇帝什么都不知道,竟然也妄想来说服她? 要是天下事靠嘴巴就能解决,大明朝还养这么多大军做什么? 出乎她的意料,朱翊钧点了点头:“孩儿自然知道。” “不但知道,孩儿还将罪魁祸首给母后一并带来了。” 陈太后戛然而止。 她愣愣看着皇帝:“带……带来了?” 朱翊钧上前,扶住了陈太后:“孩儿带您去看。” 陈太后抿住嘴唇,任由皇帝牵拉到屏风前。 在她心中,李氏下一刻,就要转身从中出来,奚笑她。 但,又一次地出乎了意料——皇帝一把推倒屏风,露出了一具尸首! 赫然便是,冯保! 只听皇帝愤声道:“冯保欺君蠹国,罪恶深重!” “嘉靖时,便倚仗东厂,行阴毒之事,我观皇考几位子女夭折,与此人不无关系!” “隆庆时,又谄媚献上,为我皇考奉上虎狼之药,害我皇考英年早逝!” “如今,更是听闻此人离间两宫,使后宫不合,更是死有余辜!” “孩儿,特意诛杀此獠,既为正国法,也替我母后出气!” 有些事,掰扯不清。 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别掰扯。 有能杀的人,赶紧杀了,面上有个结果,也就够了。 如果还要寻根究底……那就是真的不识好歹了。 陈太后视线却没从冯保身上挪开。 似乎在意外,似乎又有些畅快。 她怔怔地看着冯保的尸体。 正当朱翊钧以为此事揭过,这位母后要顺着台阶往下走的时候。 就听到陈太后喃喃道:“皇帝不曾在宫外呆过,见的事不多,你可知,平民若是被狗咬了,是追着狗撵,还是去找主人家的麻烦?” 这就是不给面子了。 朱翊钧叹了口气。 内宫这些腌臜事,是谁做的他不想知道,也没必要知道。 这就是他压根没打算从陈洪嘴里问些什么的原因。 但,至少以他的猜想,大概率不会是李太后授意。 可很多事情不以人意志为转移。 就如陈太后所说,狗毕竟是狗,账总归要算在主人家头上。 那能怎么办?又不能把李太后绑过来她给泄愤。 好在,他不是非要给这位母后顺心——只要心态别极端到真的一头撞死在殿上,就够了。 朱翊钧开口道:“母后教训得是。”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冯保以奴欺主,自然是主人家的错。” “一切,都要归咎到我皇考身上!” 他侧过脸,看向陈太后,继续道:“但,子不议父过,我皇考既然仙去,这笔账,合当算到我这个做儿子的头上。” “娘亲要打要罚,请让孩儿代为受之。” 陈太后冷笑:“真是个孝顺的好儿子……” 她冷嘲的话,正要出口。 突然就听到一声饱含感情大喝:“娘亲!” 只见朱翊钧突然跪地,行父母大礼。 真挚道:“我知娘亲一度耿耿于怀,孩儿再孝顺,也不是娘亲己出。” “但请娘亲莫要辱没了孩儿一片拳拳之心!” “无论是嫡母生母,孩儿都视为至亲,从未有半点区别待之!” “若是不信!孩儿甘愿剖心挖胆,呈见母后!” 说罢。 朱翊钧突然作态。 径自扯开上衣,露出坦荡的胸堂。 又随手拔出冯保身上插着的染血匕首,扯过一块破布裹住,双手托起,递到陈太后面前。 突如其来的行为,让陈太后陡然慌了神。 皇帝一动不动、视死如归,陈太后也被震慑住,怔愣无声。 只有在殿外的朱希孝屏息凝神,看着一幕。 他知道,皇帝手中是事先安排的一把无刃钝匕。 虽说伤不了人,可哪怕磕着碰着,都是他朱希孝的罪过! 即便皇帝吩咐,非要太后蠢动之时,他才能闯进去。 但事有权宜,他已然下定决心,一旦太后不识好歹,有拿起这匕首的征兆,他便要冲将进去,将其按倒。 时间仿佛凝固。 匕首上属于冯保的血液,还在滴滴洒落。 将肃然的氛围,烘托到了极致。 皇帝自去上衣,袒露胸膛,试探着太后的底线。 这一幕宛如二十四孝一般的行为艺术,却真将当事人惊得手足无措。 这不是简单的卖惨。 这是皇帝在用实际行动告诉太后。 要么妥协让步,要么,兵戈相见。 没有第二个选项。 无论陈太后之前打算做什么,针对陈家也好,报复李太后也罢,乃至于想尝尝权力的滋味,种种理由,今夜,都必须要过皇帝这一关。 激化矛盾也是谈判的技巧之一。 朱翊钧低着头,等着陈太后的决定。 这个选择,决定的不是他的命运,而是陈太后的。 无论是信了也好,还是愿意下这个台阶也罢,今后他都不会为难这位母后。 相反,如果这个台阶不肯下,那他也别无办法,只能让这位母后忧思成疾了。 同时,也是在挤压陈太后的选择。 如此,便只能在妥协与杀子之间选择,悄无声息地湮灭掉了,自绝性命来报复的可能。 时间一点点过去。 陈太后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复下来。 见识过先帝那种贪婪好色,驱逐原配的无情皇帝。 如今看到眼前这位以身犯险,想弥合两宫的至情皇帝,只觉是奇观。 皇帝用实际一行动告诉自己,若是再想支持高拱,搅乱内宫,不如从他的尸体上跨过去。 真是个孝顺的好儿子啊,竟然用这种方式来逼迫她。 怎么敢的? 赌自己心软,还没有发疯? 还是情真意切,孝心纯粹? 还是……但凡她有所动作,立马就是百步穿杨的一箭,射穿自己? 一子一母,一跪一站,画面几乎凝固。 所有人都没有动作。 朱翊钧很有耐心,太后怔怔出神,朱希孝在外反而最是心中最焦急。 终于。 朱翊钧听到了陈太后的声音。 “为了逼迫我,陛下也是费了不少心机。” 朱翊钧抬起头,只见陈太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她转过身,摆了摆手,示意皇帝扔了匕首。 朱翊钧随手往外扔了出去,让朱希孝捡走,这才回过头道:“孩儿的心机,也是为了这个家。” “还请娘亲勿要恼愤,日后孩儿必定孝奉母后。” 戏做到这个份上,也就够了。 没有撕破脸,大家都有台阶下,就不妨碍正事了。 当然,近日这位陈太后,还是不要见外人的好,等局势稳定,再好好孝顺她。 陈太后似乎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疲惫道:“陈洪他们呢?” 朱翊钧毫不避讳:“皆有取死之道,孩儿已然全部诛杀!” 先帝虎狼之药吃多了早死这笔帐,也正应该算在陈洪头上。 杀几个自寻死路的太监,就能前尘旧债尽消,难道不是好事? 陈太后愈发无力。 她有心指责皇帝,却也明白,这等威胁皇权的事,有实力掀桌,能留她这位母后一条命就不错了,别说区区几个太监。 但终归是多年主仆,陈太后只觉心中一恸。 她面色凄凄,摆了摆手:“也不用留人伺候了,皇帝要做什么自去吧。” 朱翊钧却没应声。 陈太后一副生死看淡的模样,他哪里能直接放任。 他轻声开口道:“娘亲稍待。” 说罢,朱翊钧便走了出去。 陈太后自怨自艾,并未说话。 不多时,才听到皇帝的声音响起:“娘亲,你看。” 陈皇后转过头,只见皇帝身侧,张宏抱着一名一岁多的女婴。 朱翊钧温声道:“这是皇考第六女,王贵人诞下的朱尧姬,如今一岁九个月。” “王贵人难产逝后,一直由秦贵人养育。” “如今既然母后正位后宫,为天下母,自然也应当交由娘亲。” 陈太后缓缓走进,看着张宏怀里的婴儿。 她伸手拨弄了两下。 才转身正视皇帝。 这位少帝,她已经分不清几分虚情,几分真意了。 甚至于,她现在隐隐开始惧怕自己这儿子——这份洞见人心的手段,当真不似人。 这是怕她寻短见,影响他的皇位呢? 还是单纯见自己孤苦无依,替自己寻个女儿养着呢? 她伸手抱过朱尧姬,心不在焉问道:“皇帝今夜,究竟所为何来?” 朱翊钧迎上她的目光,恭谨道:“母后,确系没别的事,只为解开娘亲心结。” “不过,既然来了,孩儿正好想起一事,明日宣治门封赏,出了些纰漏,不得已重新拟旨。” “如今只差娘亲加名了。” 陈太后恍然大悟:“你要罢免高拱!?” 她自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正因为她支持高拱,高拱才能压制内外。 这才没过几日,皇帝就夜闯慈庆宫,恐怕,就是为此而来。 但,朱翊钧却摇了摇头:“元辅总归是三朝老臣,德高望重,厥功甚伟,孩儿岂会罢他。” 他语气幽深,意味难寻:“朕,要好好封赏他。” 陈太后心中讶然,却也没细问。 如今对这些事,她已然都没了兴致过问。 随意地点了点头:“旨意给我吧。” 这就是同意要加名了。 朱翊钧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顿了顿,才缓缓道:“不必劳烦娘亲了……孩儿已让人去取印玺了。” 陈太后默然。 二人无言良久。 朱翊钧才恭谨告退:“娘亲,孩儿先告退了。” 陈太后只哄抱着朱尧姬,一言不发。 等到皇帝退了出去,她才扫了一眼皇帝的背影,自嘲一笑。 笑着笑着,莫名地哭了出来。 …… 朱翊钧偏着头,听着殿内的动静。 闻见丝丝缕缕的哭声,这才放下心来。 哭了好,哭了情绪也发泄了,不会轻易寻短见。 他一边往外走,心中却也有些感慨,这应当是他最后一次在两宫面前如此装嫩了。 如今,张居正与他有默契。 李太后只能依仗他。 高仪待他为真主。 日讲官视他如天才。 再等明日驱逐高拱,重组内阁。 他便是两宫、朝臣、勋贵、内臣眼中,堂堂正正的天子! 帝君,就是帝君! 朱希孝默默跟在皇帝身后,突然看到皇帝下意识摸了摸肚子,而后似乎摸空了,便将双手负在身后,安步当车,洒然从容。 这幅体态,他莫名感觉皇帝似乎气势陡变。 不像什么少年天子,倒像一位执掌大权多年的高位者! 还在疑惑着,突然听到皇帝朝他说话:“朱卿,打扫一下再走。” 朱希孝的思绪戛然而止,躬身应是,退了下去。 朱翊钧又吩咐张宏:“去,寻两只狸奴,给母后送来,再让陈家女眷多进宫陪陪母后。” 张宏忙道:“奴婢明日便去办。” 朱翊钧一边往外走,似乎又想起什么:“这段时间你亲自来伺候我母后,她没个使唤的人,容易被欺负。” “人手不够就去问李进要。” 张宏闻弦知意:“奴婢不会让太后受委屈,也不会让人来打扰太后清净。” 朱翊钧点了点头。 方一走出慈庆宫,就看到蒋克谦捧着旨意等候在外。 朱翊钧拿过,扫了两眼,已然加盖好了皇帝与两宫印玺,又交回蒋克谦手里。 吩咐道:“走吧,回去休息休息。” 他仰头看着渐渐消散的白色虹光,喃喃道:“明日,还有的忙。” ----------------- 应该是周日三江,下周上架。 第46章 赦赏天下,云行雨洽 六月十九。 高拱身着素服,从家里推门走了出来。 今日皇帝宣治门祀卜,也是大行皇帝入葬的礼仪一环,自然需着素服。 高拱刚迈出家门,一抬头,就看到张居正站在道旁候着他。 一时没反应过来。 张居正已然走了上来:“元辅。” 高拱皱眉看着他:“这是作甚?” 张居正做出一个请的动作,示意边走边说。 “有些事想跟元辅打个商量。” 二人联袂往皇城而去。 高拱警惕看着张居正:“有什么事不妨到内阁商讨。” 张居正这几日也没少给他添麻烦。 又是拖着礼部,半天没定下给两宫上尊号的仪注。 又是要启用徐阶,想让这位前首辅掣肘于他。 可以说,在政敌面前,些许交情,已经不再能占据主导地位了。 但张居正却没接这话,反而自顾自说道:“此前两宫下旨,要贬黜都给事中宋之韩、御史张守约等人。” “本说是贬到苦寒之地去,但如今我有些新的说法。” 宋之韩是高拱的弟子,张守约是高拱的门徒,二人此前冲锋陷阵,被枪打出头鸟。 如今高拱虽然得势,却也不好朝令夕改。 说到这事,高拱也不免升起一丝惊讶与好奇。 他面无表情问道:“说说。” 他倒要看看张居正又要跟他搞些什么。 张居正点了点头:“道州那地方有些太过了,我的意思是,贬到松江府如何?” 高拱一愣,松江府?那更是百官避之不及的地方。 为何?那是徐阶的地盘! 惹不惹得起且不说。 光是良田数十万亩都在人家手上,你去任主官,怎么收税? 刑狱难断,税赋难收,自然出不了成绩,所以但凡有些追求的,都不想去任官。 但高拱却立马悟出张居正话里有话。 他探寻道:“你是想……再启徐阶投献案?” 徐阶投献案,说白了,就是要把徐阶那几十万亩田地翻出来,再好好审一审来历。 当初海瑞去就是为这事,可惜最后不了了之。 高拱跟徐阶积怨颇深,如今把门人弟子都扔过去,除了找麻烦,也没有第二个理由了。 张居正光明正大承认道:“要度田,就得从我那老师开始,否则,难服天下人。” 说归这样说。 但这话还真不是他的意思,毕竟是自家老师,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想把人往死里逼——毕竟当初海瑞去,徐阶好歹已经象征性地还了六万亩的。 要拿徐阶开刀,是那位圣君的意思。 皇帝只说贪腐都往上头集中,不办徐阶,下面岂能服气? 上头包庇中间,中间包庇下面,届时都负隅顽抗,才是有害新政。 要论起道理,张居正也不是不能狡辩一番,问题是皇帝拿出支持度田的态度,他总不能一点面子都不给。 而且又被生生跟高拱是否有篡逆之心挂钩上了。 他便干脆应了这事,只是在时间做了争取。 说是。 若是在万历元年之前,幡然醒悟,一切还有的谈。 若是在万历元年之后,不收敛,不悔改,那就法不容情了。 如此二人才达成共识,准备先把这事该落的子落下去。 高拱听罢,沉吟片刻。 他对这事也没有意见,甚至于有些惊喜。 他没少花心思对付徐阶,隆庆五年,就借孙克弘之狱,牵连过徐阶。 但,张居正却往往对他这老师手下留情。 如今他竟然主动提起此事,莫不是准备藉此向他示好? 高拱有些拿不准,不由试探道:“你这好学生,怎么突然对自家老师不敬起来了?” 张居正等的就是这一问。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高拱,提醒道:“咱们理念不合,再怎么斗,也是为了朝局。” “若是连朝局都不顾了,那我岂不是一心争权,有篡逆之心?” 这话点到为止就够了。 等到高拱面临抉择的时候,总会意识到的。 他也只能帮到这里。 若是高拱连大局也不顾,被皇帝以篡逆之心看待,他就无法了。 说罢这句,张居正便快他一步,告辞离去。 只剩下高拱在原地有些疑惑沉思。 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张居正这闹得哪一出。 只能归结于,见他得势,想示好于他。 …… 今日廷议之前,百官要去宣治门集合。 当然,不是给将军检阅的,而是大行皇帝祀卜,以及皇帝赦赏。 宣治门在紫禁城南,位于午门与皇极殿之间,是朝臣的必经之地。 由于仁宗曾在此听政,也就有了新帝登基在此视事的成例。 此时天方蒙亮,皇帝还没来。 文武皆着素服,麻布盖头,分列两班,已然开始等候。 僧道祭酒围在一起念念自语。 高拱位居班首,扫视了一圈,却皱起了眉头。 今日似乎,不太一样…… 成国公朱希忠,竟然站在了纠仪官的位置! 此人不是身体每况愈下,不能胜任了么? 这是眼见自己要死了,想在最后走动一番? 还有顾寰那老匹夫怎么也来了,高拱定定看着顾寰。 这老匹夫此前为皇帝争夺京营,跟兵部闹得不可开交,好不容易被赶回了家,要颐养天年,今日怎么也露了头? 当初赵贞吉将此人赶走,放出话来,说“寰惟知退让自守,以保勋名,以避嫌忌耳“。 如今他高拱得势,顾寰反而敢不知进退起来了。 安敢这般小觑他? 正当他恼怒的时候,一阵哀乐响起。 高拱收回心神,抬起头,只见皇帝身着縗服,被一堆内臣女官,以及中书舍人围在中央,缓缓走近。 令他疑惑的是,冯保那厮,竟然没有随侍左右。 虽然司礼监暂时被他压制,但他不信,冯保会放弃挣扎。 再不济,也不会放弃列席听政的权力。 高拱眉毛打起架来。 几层疑虑叠在一起,让他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随着皇帝走近,百官没有行跪拜礼,而是逐一行奉慰礼。 朱翊钧受过礼,说了两句场面话,勉励群臣。 又正色问过祭酒:“诸位,建我皇考陵寝于大峪山,可乎?” 那祭酒下拜:“此地上感苍天,下应地脉,可兴国矣。” 朱翊钧点了点头:“善!” 他又转头看向翁汝达:“那便从内阁之议,于甲戌动工,命工部右侍郎翁汝达提督陵工。” 翁汝达连忙领命。 高拱静静看着这一幕,内容上都没什么不对,这些都是内阁报上去的,如今皇帝点头宣布,也是正理。 但不知为何,他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甚。 他死死盯着皇帝,思索着今日感觉到的违和之处在什么地方。 只见皇帝又唤了一声吕调阳:“吕卿。” 吕调阳凛然应是:“臣在。” 朱翊钧吩咐道:“我母子三人有意,着礼部集议皇考尊谥,有诏。” 一声有诏,便见张宏越众而出,展开圣旨,准备宣召。 这些都是早定的流程,百官都静静听着,只有高拱心不在焉,眉头皱得越发地紧。 朝官们却不觉有何不妥,只偶尔看看逐渐升起的太阳,受着慢慢炎热的体感,只盼早日结束这道流程。 张宏手捧圣旨,展开唱道:“朕惟,自古圣帝明王,建骏烈于当时,则必享鸿名于后世。肆嗣统之君,皆为之裒集舆论,腾播景辉,考率彝章,荐称徽号,所以显亲而崇孝也。” …… “尔礼部,其集文武群臣定议尊谥,择日,恭上册宝,以扬我皇考之休于罔极。钦哉!故谕。” 一道旨意念完,吕调阳正要上前领旨。 高拱突然出列,走了上前去。 口中道:“臣遵旨!内阁定会同礼部,尽快议定大行皇帝尊谥。” 张宏不知所措,回头看向皇帝。 朱翊钧温和点了点头。 高拱这才接到圣旨。 他观察着众人的反应,却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妥。 这一番试探,所有人的神态动作,都与往常一般无二,似乎只是他自己疑心了。 高拱略微放下心来。 只见李进又上前一步,念起另一道圣旨:“自隆庆六年六月初十日昧爽以前,官吏军民人等所犯,除死罪恶极情真及充军系边方失机、喇唬凶徒……俱不赦外;若窃盗逃军三犯、匿名文书未及害人、谋杀人伤而不死……悉免处死,发边卫永远充军。” …… “户部召买并各处采买金珠宝石、祖母碌、猫睛等项,及隆庆五年钦降式样烧造江西瓷器,诏书到日,除已买采烧造者照数起解,其未完者悉行停止。” 这是天下大赦。 该减刑的减刑,该减税的减税。 内阁会同六部工议的,高拱听罢,并未有什么出入,稍微安心了一些,便上前领旨。 祀卜与大赦之后,便是恩赏。 此时太阳已经升空,百官披麻戴孝,难免已经有些燥热。 高拱也止不住抹了一把额头的汗。 只见张宏又拿出一道圣旨。 唱喊道:“兹有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李伟,以外戚晋爵,封武清伯,追赠三代,食禄千石,赐乘肩舆。” …… “……册封先皇第六女,为延庆公主,追册生母王贵人为贵妃。” …… “恩荫太子太保顾寰从子,顾承光,锦衣卫指挥佥事。” 高拱眼皮一跳! 不对! 到这里,固然合乎礼数——无非是给皇亲国戚、勋贵们该册封的册封,该恩荫的恩荫。 但是,顾寰这老匹夫的名字,怎么也掺杂在里面? 他怎么不记得吏部报上去有这厮的从子? 高拱抬头看向顾寰,他突然有了明悟! 他说怎么感觉今日不对! 原来是勋贵这些野狗,又出来找吃食! 就在他刚刚想明白,还未来得及动作的时候,张宏再度喊出封赏。 “升少保、少傅、兵部尚书,杨博,为东阁大学士,加封少师,即日起入阁办事!” “升右都御史兼兵部尚书加遣宣大军务总督,王崇古,为兵部尚书,加太子太保!” 高拱听到这里,勃然变色! 再顾不得思虑,必须要打断这场不对劲的封赏! 他猛然出列,喝止了张宏:“奸宦!安敢矫诏!” 首辅勃然作色,还喊出矫诏这种话,百官纷纷悚然一惊。 又是出了何事? 人群中的陶大临悄然矮了矮身子,露出一副摇摇欲坠的暑热状。 余有丁看了一眼申时行,只得到一个点头,当即放下心来。 更多的则是讲视线放在高拱与张宏身上来回游移。 张宏被喝止,只是转头看了一眼,并无多余表示,似乎喊的不是他。 倒是张居正,出面挡住了高拱:“元辅,注意体统,不要胡乱抓咬。” 他一出面,高拱立马反应过来。 果然又是张居正与他为难! 这次又是什么? 用皇帝中旨来拉拢勋贵和摇摆的朝臣? 好个张居正。 出门才说要朝局为重,现在竟然撕破脸皮到这个地步! 真是拿他当猴耍! 高拱冷哼一声:“我吏部、内阁,从未奏请过这两道奏疏!” “此贼宦当众矫诏,罪不容诛!” 他牢牢抓住矫诏这一点,决口不提中旨,是为了方便各个击破。 同时也将事情闹开,好传到陈洪耳中,让两宫出面,为认定此为矫诏,留个扣子。 但,事情自然不会如他所期望的那般。 张宏终于出声解释道:“元辅这可是冤枉咱家了,咱家奉的是陛下圣旨、两宫懿旨,何来矫诏一说?” “至于元辅奏没奏请过,就不是咱家的事了。” 高拱悚然一惊! 皇帝跟两宫懿旨!? 怎么可能! 他下意识就要呵斥:“奸宦……” 刚一出口,他突然意识到什么。 脖颈有些僵硬地挪向张居正,又看了看皇帝。 看到二人表情的一刻,他的心猛地就沉到了谷底。 昨夜陈洪才到他府上,跟他传达了陈太后的意思,不可能今天毫无征兆就变卦。 只能是…… 他不可思议的目光,扫过张居正、扫过皇帝、乃至于跨过层层殿阁,看向不在当场的李氏、冯保等人。 这些人,竟敢威逼当朝太后!? 怎么敢的!? 他正在惊骇之中,张宏突然出声催促,看向杨博:“杨尚书,该接旨了。” 高拱也下意识回头看向杨博。 看到那位彳亍犹疑的兵部尚书,他陡然发现,自己已然站在悬崖边上了! 不行,不能让杨博来选,这个老东西就是墙头草,眼里根本没有大局。 他眼神示意左给事中涂梦桂,让他将这旨封驳。 并再度打断了张宏,想夺回主动权:“即便如此,不经内阁票拟,便是中旨,乱命也!” 左给事中涂梦桂得了暗示,立刻出列,就要动作。 俨然要配合着在程序上作文章,将这两道诏书挡回去,搅黄今日的封赏。 但,涂梦桂正要开口之际。 突然,成国公朱希忠踏步出列。 手中的礼杖往地上猛地杵了三下! 兀地一声,似低喝更似咆哮:“首辅高拱!安敢君前失仪!” 朱希忠宛如一头病虎,突然作色,周遭金吾卫不约而同将礼杖往地上一杵! 砰! 砰! 这突如其来的声威所有朝臣都吓了一跳! 多少年了!好久没听到纠仪官当众呵斥朝官了!更何况是当朝首辅! 所有人都下意识向朱希忠看去。 只见这位往日如同一只病猫的勋贵,此刻霍然睁开了双眼,正死死盯着他,一双眼睛透露出经历过沙场的凛然气势。 高拱也被惊得不行,却毫不示弱,陡然咆哮道:“住嘴!此地哪有你说话的份!” 他自然不怕,但涂梦桂左右看了一眼死死盯着他的金吾卫,已经上前要将他请走的锦衣卫。 思量片刻,缩了缩脖子,还是乖乖被请离。 “好了。” 就在正激烈之时,皇帝玉音突然插入场中,化解了所有紧张气氛。 朱翊钧温和地安抚道:“如今暑伏渐深,正当早些赦赏完,早诸位臣工躲个清凉才是。” 他笑着眯起眼睛,看向杨博:“杨卿,事出匆忙,这确是中旨。” “杨卿也可不接,总归是我母子三人的疏忽。” 杨博此时已经是满头大汗。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叫上下一日百战。 这才登基多久! 他杨博就像鸭子一样,被几方赶着跑! 高拱、张居正他能理解,今日皇帝又是怎么回事? 俨然一副得了两宫支持,又放出了勋贵这条狗的样子。 这就罢了,你去对付高拱啊,找他杨博做什么? 还进内阁?他马上就要致仕的人了! 正在脑海中天人交战,突然感觉身后被人捅了一下。 杨博回头,看到张四维挤眉弄眼。 这才反应过来,合着是给这小子占坑呢! 杨博悄悄抬起头,发现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 皇帝一脸笑眯眯,似乎不在乎他怎么选。 高拱面色铁青,透露着一股失去掌控的不安。 张居正微微颔首,示意着他该如何抉择。 他福至心灵,突然意识到,皇帝跟张居正已经达成了共识! 皇帝、次辅、两宫、勋贵……这哪里是寻他帮助,分明只是给他一个机会! 想到这里,杨博终于作出反应:“天恩浩荡,臣愧领!” 这话说完,他长出一口气,不敢去看高拱眼神,埋着头做起了骆驼。 这一声接旨,仿佛破去了高拱的金身一般。 朝官纷纷明悟。 尤其是事不关己的,更是悄然站远高拱的门生故旧。 张宏送出旨意后,又展开一道:“升礼部尚书,吕调阳,为太子太傅,领文华殿大学士,奉诏之日起,入内阁办事!” “升吏部左侍郎,张四维,为礼部尚书,总裁世宗实录!” 二人毫不犹豫,领旨谢恩。 高拱冷眼看着张四维。 他此刻哪里还不明白。 中旨归中旨,但毕竟是封赏,除了铁杆,谁能拒绝? 更何况,如此更显出了他高拱的弱势,恐怕铁杆看了这一幕,也不再是铁杆了。 “……工部尚书朱衡,加太子太保!” 高拱突然忍不住笑了。 高明啊。 连朱衡都有份。 当所有人的接了封赏之后,若是再有人说中旨不合规制,那就真是与所有人为敌了。 这手段还真是阴损。 又是好一阵封赏,从各位翰林、侍郎,到大理寺卿、国子监祭酒等小九卿,泰半都有封赏。 “左都御史葛守礼,加太子太师!” 这道封赏一出,众皆惊呼。 现在明眼人都能看得出,这一局针对的就是高拱。 要么罢官,要么直接动武。 可葛守礼此人,分明是高拱的左膀右臂,如今竟然也得了封赏!? 这一下,连高拱的朋党也惊疑不定起来。 高拱没去看神色焦急的葛守礼。 当他发现陈太后已经被这些人解决的时候,他便几乎不抱有期望了。 方才让给事中封驳,已经是下意识的挣扎。 等看到金吾卫和锦衣卫虎视眈眈的时候,等看到皇帝的中旨被纷纷接下的时候。 他就明白,大势已去。 高拱叹了一口气。 让摆摆手,让葛守礼不必再纠缠。 而后便闭上眼睛等候宣判。 “改文渊阁大学士,高仪,为建极殿大学士,加太子太师!” “改建极殿大学士,张居正,为皇极殿大学士,加左柱国!” 高拱闭着眼睛静静听着。 建极殿大学士是次辅,皇极殿大学士是首辅。 高拱就在皇极殿大学士的位置上,如今却再封一个。 用脚指头也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 这点情面都不留,看来是要罢他的职了。 不,不对。 若是要罢他的话,不需要将葛守礼当牌坊一样竖起来,安抚他的故旧。 如此求稳,恐怕……是要杀他高拱啊! 他自嘲地摇了摇头。 这就是皇权。 不经限制,他堂堂首辅之尊,面对一张薄纸,竟然还无还手之力,这就是你张居正想要的? 如今没了陈太后站台,一夜之间,他便有了性命之虞,当真是可悲可叹。 便在这时,张宏展开最后一道诏书。 高拱也突然睁眼,昂首挺胸,等待着宣判! 他高拱,何惜一死! 便在这时,他恰好迎上皇帝的眼睛。 张宏正一板一眼唱道:“兹有少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皇极殿大学士,高拱……” 还未念完。 只见皇帝长身而起。 一把夺过了诏书。 丝毫不顾礼仪,将诏书捏在手中,走进高拱。 他一字一顿道:“元辅,且听着!” 高拱冷笑一声,矜傲道:“我听着呢!” 朱翊钧点了点头亲口念道:“拱锐志匡时,宏才赞理,慷慨有为,公忠任事,佐世宗而有乂安,护先皇之于微末,辅少帝见足赤心。” “值国家多事之时,先为社稷万年之计,乃通海运,乃饬边防,乃定滇南,乃平岭表,制降西虏,坐令稽颡以称藩;威挞东夷,屡致投戈而授首。” 听到这里,高拱矜傲的神情一滞。 这……这是闹的哪一出? 百官也怔愣不已。 似乎,与想象中的展开不太一样。 葛守礼眼中也燃起了希望。 只听皇帝继续念道:“利同魏绛杜猾夏之深忧,策比仲淹握御戎之胜算。” “朕怀古念今,同谋两宫……” 高拱的神情已经从矜傲变成了倔强。 死死盯着朱翊钧的眼睛,想要看穿这位皇帝的心思。 朱翊钧也毫不躲闪,一字一顿:“特,进高拱为,太师!加上柱国!” “及,赐拱诰券,封奉天翊卫推诚宣力守正文臣……” 群臣躁呼。 高拱死死地抿住嘴,一言不发。 朱翊钧突然合上圣旨,抓住高拱的手,慢慢将诏书交到他手中:“封,定安伯!” “食禄一千二百石,赐良田万亩、府邸一座,于,松江府!” “本身免二死,仍追封三代,止身不袭!” 朱翊钧放低了声音,缓缓松开诏书。 也不管高拱作何反应。 头也不回,转身走回御座:“钦此。” ----------------- 定时错了,是三点半来着,恼。 第47章 黯然失色,运筹画策 松江府! 这三个字在高拱心中翻腾不止。 他突然明白,今早一出门,张居正为何与他说起松江府徐阶的事情。 也突然明白最后那句“若是不顾朝局争权,岂不是有篡逆之心”是所指何处。 原来……都是为这一刻准备的。 好一个张居正。 原来彼时便是以胜者的姿态,提前示威与警告。 恐怕昨夜,他便联合李氏跟冯保李进那些人,控制住了陈太后。 今日又连同着皇帝,用中旨逼迫他。 高拱拿着诏书,半晌没有言语。 既未领旨谢恩,也不说乱命不奉。 此刻,场上万籁俱寂。 都看向高拱。 高拱兀自看着手中的诏书,自嘲一笑。 尊荣,呵,好一个尊荣。 上柱国,开国时常封,但,那是因元之旧,官未定也。 之后这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了。 当初世宗要封严嵩上柱国,严嵩便推辞说“尊无二上,上非人臣所宜称”,让世宗“大喜,允其辞”。 可以说,这话就给上柱国定了调,只有死人才能得封——仕途上的死人也算。 往前追溯,上一個封上柱国的,还是夏言,什么夏场不言而喻。 更别说还要封爵了。 大明朝有几个文臣封爵? 当初世宗给杨廷和、蒋冕、毛纪封伯爵,三人全都坚辞不受。 为什么?对于文臣而言,爵位就是屎,踩着都嫌恶心。 避爵,才是文臣常态! 所谓,随流平进,以干略自奋,不失为名卿大夫。 但若是,顾以躁于进取,虽剖符受封,在文臣为希世之遇,而誉望因之隳损,甚亦不免削夺,名节所系,不可不重。 总而言之,爵位事小,失节事大。 退一万步说,他高拱可以不在乎誉望,受了这爵,那他还能在首辅之位上呆着吗? 受了爵,就意味着断了仕途。 这一套封赏,就是要将他架起来,让他自己认输请辞啊。 可看穿简单应对难,这几乎是阳谋。 他高拱能推辞么? 单纯的封赏自然可以,可这道诏书之中却别有险恶用心。 你高拱不是口口声声为了天下,为了朝局吗? 如今既然事败,不仅没有追究你,还给了一个继续为朝局,为天下效死的机会,从还是不从? 若是不从,那此前的争权夺势,没人会信那些冠冕堂皇,却发自肺腑的理由了。 既然不是为了朝局争权,那不是有篡逆之心还能是为什么? 首辅篡逆,那就是人头滚滚,门人弟子,皆不得免。 这就是赤裸裸的挟逼。 其实在意识到自己输了之后,高拱是有所准备的。 重则身死道消,轻则驰驿归里。 但张居正如今却将事情做得更绝。 他本人性命也就罢了,还拿身后清名、门生故旧、大明朝局来挟逼他。 果真是好狠辣的心。 高拱捏住诏书,指节发白,半晌没有动静。 见首辅半晌没有动静,所有人都屏气凝神。 似乎他手上捏的,不止是诏书,还是朝臣的呼吸。 几乎所有人都看明白了,这道旨意一旦高拱拒绝了,那就是杀身之祸。 不止是高拱本人。 还不知会有多少人要受牵连。 朝臣们都期盼着高拱接下这道诏书,哪怕他的门生故旧也不例外——除了高拱这种倔脾气,他人都只会觉得这是恩典。 时间点滴过去。 高拱仍然立在当场,没有言语。 朱翊钧却很有耐性地看着高拱。 高拱会不会接受? 不说十成,也有九成九会。 只剩一点例外,在于高拱不顾先帝恩情,不顾身后清名,不顾门生故吏命运,也不顾膝下子女死活。 哦对,甚至连朝局稳定也不顾。 高拱才会拒了这道旨,慷慨赴死。 但朱翊钧不觉得这短短时日,高拱的性格就会翻天覆地,人的本质毕竟还是社会属性。 既然历史上一道中旨能将他赶回家,那么现在也不会例外。 他正想着,高拱终于有了动静。 缓缓拜倒:“这诏书,还未票拟。” “他人的封赏拔擢,还能事后再补票拟,但我与张阁老的封赏,恐怕难假他人之手。” “陛下不妨与臣,去一趟内阁,待臣补上票拟之后再让臣当面领旨。” 百官面面相觑,不明白这闹得哪一出。 这是要负隅顽抗,还是单纯留恋不舍? 反倒是当事人听懂了。 朱翊钧神情复杂看着高拱。 高拱这话是建立在,自己即将下野的基础之上。 届时高拱一旦从位置退下来,张居正做了首辅,哪能再去给封赏自己的诏书拟票,不像话。 高拱的爵位也是这个道理。 所以他人的票拟,可以让张居正事后再补。 但这两道诏书,则必须把程序走完。 也即是说,高拱答应要致仕。 终究还是低头了啊。 不过,却是想借着最后机会,讨要一场奏对啊。 朱翊钧想清楚后,缓缓点了点头:“卿老成持重之言,合当如此。” 其实如今局势已定,高拱无论怎么抉择都一样。 只要朝臣都受了封赏,让高拱的党羽,都明明白白地看到两宫和大部分朝臣站在一起,高拱无论接不接旨,他的下台都是注定的。 但朱翊钧还是卖了这个面子。 因为,他本就打算,最后再召对高拱一次。 如今算是不约而同了。 便在这时,张居正也突然出列道:“既然如此,臣也同去内阁。” 朱翊钧看了这家伙一眼。 是担心高拱跟自己达成什么对他不利的默契呢? 他不置可否,等着高拱给他挡回去。 熟料,高拱只抬起头,瞥了一眼张居正,便闷闷道:“走吧,张首辅。” 说罢,便捏着诏书,兀自往内阁而去。 张居正见状,上前引着皇帝紧随其后。 朱翊钧无奈,只能任由他跟着。 朝官看着三人离去,神色莫名。 …… 路上,内臣女官和中书舍人们,很是自觉地遥遥跟在后面,不敢靠近。 高拱又朝张居正道:“我有事要单独奏陛下。” 张居正从善如流,行了一礼,便放缓了脚步,离二人稍远些。 朱翊钧好奇地看着高拱,看他想说什么。 是要控诉自己为何要这样对他? 还是向自己投诚求情,作出最后的尝试? 待张居正离远,高拱才回过头看,看向皇帝。 斟酌半晌,才缓缓开口道:“本想让你做个太平天子,安乐皇帝,不意是我自作多情了。” “你宁愿引狼入室,也要将我驱逐,倒是小觑了你。” “接下来我说的话,你先记好,不懂也没关系,先记在心里。” 他也不管皇帝有些惊讶茫然的表情。 继续说道:“我知道张居正现在蛊惑了伱母后,让你行止都听张居正的,你也因为惧怕我,便利用他让我致仕。” “如今你或是觉得心中畅快,但往后,你必然要被此獠压制,悔不当初。” “你且看好,他们几人合伙挟逼陈太后,往后必然牢不可分浑然一体。” 他不动声色指了指身后的张居正。 “你记住,张居正这个人在政事上,可信,但不可靠。” “这几日我也想明白了,他不惜勾结冯保,取信李氏,就是为了独揽大权,去弄他那一套新政。”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 “太急了,他那一套,是虎狼之药。” “张璁的一条鞭法,我比他更懂,决然不能通行天下,否则,对小民敲骨吸髓,只会让天下速亡。” “此后你固然会被此獠架空,但总能熬死他,你记住,一旦亲政,便要立马要废了一条鞭法。” “开海,才是正途。” “借助南直隶及周边数省的繁茂,与外通商,将白银吸纳到太仓库,才能重启一条鞭法。” “开海的事,我已经做了一半,市舶提举司你一定要抓在手里。” “但这事不能急,否则又要一场自发销毁案卷。” “还有晋党那几个废物,张居正收拾不了他们,此后必成大患。” “等你掌权如果事态不可控,可以让人先杀张四维父,逼他丁忧,等到掌控锦衣卫,再把他直接杀了,别怕风议。” “王崇古这个人可以入阁,但是不能掌兵权,你可以借助他来稳住晋党。” “不要跟蒙古人轻启战端,以如今的国力,再打两场大战,中枢就撑不住了。” “不妨等海贸有了成效,再通过兵部徐徐削之。” “还有你的那些宗亲,不能再大肆封赏了,等你亲政,便找理由杀一批,把田拿回来。” 高拱絮絮叨叨一路说着。 从滇南,到岭表,乃至于西虏、东夷都挨着说了个遍。 朱翊钧面色古怪地看着高拱。 他突然反应过来,高拱这是从来没正眼看过他。 哪怕今日他都这般明显了,他还是把今日的帐,全算在张居正头上了。 只觉得自己是小孩子意气用事。 说不得还觉得自己,是像历史上一样,被三位一体架空了。 朱翊钧下意识看了一眼身后的张居正。 张居正见皇帝朝他看来,也是微微欠身示意。 高拱恰好看到这一幕,冷哼一声:“此人志大才疏,行事激烈,于天下必有大患。” “你嫡母太后应当被看护起来了,但这拦不了皇帝,你可以多去请安,或有奇效。” “葛守礼既然没被罢,你有事就可寻他帮助,切记,万万不能写罪己诏之类的东西。” “还有,英宗之后的武勋都是野狗,不可信,谁有吃食就围着谁。” “朱希忠之流,必然也会倒向张居正,说不得还能给他追个王爵,哼哼。” 朱翊钧静静地听着他絮叨。 不知道是权之将死,其言也善,还是对先帝移情,此时有所表达。 高拱话中,尽是肺腑之言。 朱翊钧听得默然。 过了好一会,高拱才说完。 又看着心不在焉皇帝,皱眉沉声问道:“记住没有!?” 他被驱逐就在眼前,最后的机会请了这场奏对,要是皇帝一点没听进去的话,那可真是白瞎了。 高拱明白,自己近日作为,必然让皇帝愤恨,也是一心想要驱逐自己。 但他不在乎,等小皇帝被张居正架空之后,他就会对今日之事后悔了。 他说这些肺腑之言,除了看在先帝恩情的份上。 也是眼见仕途断了,抱负再无机会施展,嘱咐一番皇帝,以期将来拨乱反正,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朱翊钧突然停下脚步。 看向高拱,轻声道:“定安伯,朕记住了。” “不过……定安伯错怪张阁老了。” 朱翊钧转身,面对着远处的张居正,微微颔首。 而后抬手,示意张居正跟随从们先等等。 众人果然停下,令行禁止。 高拱怔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朱翊钧接着方才的话语,笑道:“定安伯这爵名,是朕亲自起的。” 高拱下意识鼻腔中发出一丝疑惑的声音。 而后突然意识到什么,神色微变。 死死盯着皇帝,等着下文。 朱翊钧朝着面色愕然的高拱,耐心解释道:“定安伯的诏书,是朕口述,由中书舍人拟旨,杀了冯保取帝印,昨夜入慈庆宫得了母后首肯,才有今日到得定安伯手中。” 他伸手,从呆若木鸡的高拱手中,拿过的诏书。 一边指着诏书内容,一边煞有介事地说道:“定安伯你看,这乃通海运,便是朕对你开海的赞许。” “乃饬边防,是对俺答封贡的认可。” “往后拿你与范文正公作比,也是一片仰慕之心。” “桩桩件件,都是我彻夜翻阅定安伯多年奏疏之后的体悟,发自肺腑地感念定安伯。” 高拱魂不守舍。 直到皇帝将诏书还到他手里,他才回过神来。 他终于明白过来。 怔怔地看着皇帝:“竟然……是你。” 他一心以为皇帝幼不更事,从未正眼瞧过。 哪怕方才被皇帝连同张居正逼迫自己,他也只觉得是张居正占据主导。 可如今皇帝突如其来一番话,顿时让他措手不及! 朱翊钧大大方方地点了头。 又出手掌请了一道,示意高拱继续前行。 他很有耐性地开口道:“方才见定安伯情真意切,如此坦诚相待,朕也没什么好矫作的,自然实言,省的定安伯还要为朕劳心。” “这太师和上柱国也是朕封的,生封三公勋极,只是想要定安伯致仕,好腾出首辅的位置。” “至于封伯,朕更是思虑良久。” 要高拱挪屁股,太师和上柱国其实已经够了。 至于封伯,自然是出于别的目的。 高拱双目完全失去焦距地往前走着。 喃喃自语:“我还以为是被张叔大破了局,陛下只是被蛊惑或者挟逼……” “竟没想到,竟是我小觑了天下英雄。” 朱翊钧摇了摇头:“目前还算不得什么英雄。” 高拱听了这话,突然自嘲一笑。 他从来没将皇帝放在眼里。 否则也不会说出,十岁天子,何以治天下这话了。 之后更是一心将张居正、冯保这些人视为对手,视线从未投向过皇帝。 但如今看来,自己反而正是败在这一环! 自己方才一番谆谆嘱咐,没想到,反而成了笑话。 如果说,输在张居正手里,他有一半服气的话。 那败在十岁小儿手里,那真是他高拱无能了。 他突然体会到当初杨廷和面对世宗是什么感受。 高拱突然状若癫疯,痴痴笑道:“好圣君啊,果真是好圣君,这便是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合当我高拱自取其辱,庸人多嘴。” “既然如此,那臣便无事了,稍后臣便会致仕。” 说罢,一会自嘲,一会苦笑,一副失魂落魄之色。 朱翊钧瞥了他一眼,有些担心他是不是受打击太深了。 不得不宽慰道:“朕可没有折辱定安伯的意思,朕是本欲杀你的。” 对于高拱来说,士可杀不可辱,他这表态,自然是宽慰。 高拱突地脸色一变,凛然不惧:“拱何惧一死,陛下现在也可杀我!” 朱翊钧戛然而止。 就这样静静看着高拱,一言不发。 直到看得高拱有些发麻,朱翊钧才缓缓开口道:“若非我皇考嘱咐我,定要给你善终,你以为,朕凭什么留你?你又凭什么封爵?” “真当我罢了你,还需要舍出一个爵位吗?” 高拱一愣。 到嘴边的话打了个转,愣是没说出口。 最后只别过头去,不再理会皇帝。 朱翊钧继续说道:“当初,我皇考极力推崇你,说你博大精详,渊宏邃密,经纶伟业,乃是社稷名臣。” “特意吩咐我母子,可信而用之。” “彼时,我母妃对你有成见,默然不语。” “皇考见状,终于吐露肺腑之言,只说当年为裕王时,你有护佑之劳,登基后,你有辅政之功,哪怕不用,也万万要善待。” 朱翊钧看着高拱别过去的脸,轻声道:“我皇考,实以亚父待你。” “高拱,你果真问心无愧吗?” 高拱脸色涨得通红,朱翊钧说罢这句便静静等着高拱反应。 二人相顾默然。 一时没了言语。 高拱突然脸色恢复平静,长叹一声:“老臣实在小看陛下了。” “陛下要我对付徐阶明说便是,何必说这些话拿捏我。” 这些话真真假假,他固然能斥责皇帝信口雌黄。 但话里说的事,却是没出入的。 他与先帝,确实情同父子。 但凡过不了心里这关,怎么驳斥都没意义。 皇帝这份洞彻人心,他突然觉得输也不冤。 朱翊钧摇了摇头:“让徐阶归田,只是顺手为之。” 高拱一愣。 没反应过来:“顺手为之?” 朱翊钧扭头看向高拱:“如果只是为了徐阶,朕还犯不着这么大动干戈。” 高拱虽然已经下野,但多年习惯在这里,一听这话,便思考起来。 半晌。 他突然意识道什么,惊声道:“陛下要动南直隶!?” 朱翊钧有些惊讶于高拱的才智,不过片刻就想到了缘故。 欣赏道:“大明朝的历史任务之一罢了,旷日持久,总得先落子。” 高拱没品出含义来,却突然感受了比折辱更让人难受的态度——皇帝竟然在居高临下地欣赏自己!? 本就愿赌服输的事情,可现在落到少帝身上,对自己露出胜利者的姿态,当真是哪哪儿都不舒坦。 高拱不自然地别过头:“陛下要什么。” 皇帝抬出先帝拿捏他,必不是无由。 朱翊钧转过头,看向高拱:“总督漕运兼提举军务,王宗沐,以及,两淮都转盐运使,王汝言。” 高拱深深看了一眼皇帝。 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人我可以给陛下,但没用,两淮盐政水太深,不是一个漕运总督和转运使能办到的。” 朱翊钧突然一笑:“所以,还需定安伯致仕前,向朕举荐海瑞。” “官职便任,佥都御史任,督理两淮盐课兼理河道。” 第48章 截镫留鞭,如日中天 六月二十日。 太师、上柱国、定安伯、中极殿大学士拱称病不朝。 皇帝、两宫遣太医探视,拱谢,回以年老体弱,春秋有常,请罢。 帝怜高拱事文繁重,乃共议内阁。 免去高拱吏部尚书之职,嘱咐高拱好生修养。 同日,因内阁庶务积重,遣使召回休沐外出的大学士高仪,命其即刻回内阁办事。 并由内阁议,升吏部右侍郎陆树声为吏部尚书。 以大学士张居正之议,升,礼部右侍郎申时行,为吏部左侍郎。 以大学士高仪之议,复起,原湖广布政司左参政温纯,为吏部右侍郎。 是日,管中军都督府事,左都督武进伯朱承勋,久病而卒。 帝会同内阁午朝,从大学士张居正、大学士高仪、大学士吕调阳三人议。 复起镇远侯顾寰,掌中军都督府事。 六月二十一日。 管中军都督府事,右都督宁阳侯陈大纪,卒。 从大学士杨博议,复起原兵部尚书霍冀,为右都御史,视京营、五军都督府事。 诏书到日,即刻从山西赴京。 另升詹事府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马自强,为礼部右侍郎,协理尚书张四维修撰世宗实录。 同日,以礼部部议、内阁廷议,上奏曰,两宫恩德之隆,概无有间,尊崇之礼,岂宜差殊,当为李太后上二字尊号。 帝孝心触动,乃尊生母太后为,慈圣皇太后。 又赐例银及帝东宫旧物与延庆公主。 六月二十二日。 是日,太师、上柱国、定安伯、中极殿大学士拱以疾愈甚,不能任事。 上疏请帝疏通言路,开张圣听,以光先帝遗德。 推览数人,其中以,复起故右佥都御史海瑞,最引瞩目。 帝欣然认同,遂下廷议,廷臣泰半不允,未通过廷议。 同日,大学士拱,上疏乞罢。 皇帝、两宫,留中不发。 内阁午后再度廷议,乃议复起海瑞,升左佥都御史。 帝勉从之。 六月二十三日。 距离先帝驾崩,正好二十七日。 同时也意味着替前任君父守孝的日子,结束了。 是日,上御宣治门缞服视事,百官行谢颁恩诏礼,百官服除。 朝鲜国王李昖,遣陪臣礼曹参判、朴民献等,正从三十八人,谢恩;朵甘思宣慰司,番僧剌麻温等,二起共一十六人,进贡,俱赏赉如例。 而后,皇帝始更素翼善冠、麻布袍、腰绖,分赏诸臣瓜果。 散会之后,按理来说,朱翊钧要么去日讲,要么廷议。 但如今既然事情已经办完,也没必要一直去廷议坐着受罪了。 有事开小会就行了——突然有些理解世宗了。 至于日讲,因为要开经筵的缘故,日讲官也要重新选拔。 某些日讲官为太子讲读,资历或许还够,但如今太子既然登极选拔皇帝讲官,那就有人该挪位置了。 当然,他也不是全然无事。 因为,孝期结束之后,便要重启御射的学习了。 虽说按理应该下午才开始,但朱翊钧还是提前来到了校场。 说是校场,其实就是一片位于景运门外的大平地。 朱翊钧到的时候,蒋克谦和顾承光已经穿好甲衣,在原地等候了。 二人如今算是近卫,皇帝要御射,自然需要陪同。 除他二人之外,还有一些半大小子,都是京卫武学中选拔出来的。 恩,当然不是靠武艺选拔,而是看家世。 不过至少能选到皇帝跟前的,也不至于太羸弱蠢笨。 基本素质不行,惹上厌恶,反而是祸不是福。 朱翊钧示意无关人不要靠近,这才走向蒋克谦跟顾承光。 好奇地看了看两人:“怎么就干等着?闲来无事,你二人不妨比试一番,给朕开开眼?” 锦衣卫过招什么的,听着就很带感,上辈子还只在电视上看过,如今自然想过过眼瘾。 就是不知道这二人谁更润。 但蒋克谦却苦笑告罪:“陛下,顾指挥佥事上过沙场的,臣恐怕受不起他两三拳。” 朱翊钧失望地摇摇头。 果然,外戚勋贵只能干干工程,欺负欺负贪官污吏,真要动真章,看得看武勋。 他拿起来架上一张大弓,尝试性地拉了拉:“顾卿,是当真上过沙场,还是跟镇远侯在后方运筹?” 压下高拱之后,朱翊钧说话都随性了不少。 好奇就顺口问了出来。 顾承光虽是顾寰的子侄,算是新秀,但如今也有四十余。 宽肩粗腿,显得很是孔武有力,像老电视里的武松。 他听了这话,有些拘束道:“伯父提督两广时,带臣上过沙场,跟着中军冲了几次,没有斩获,却也见了血。” 朱翊钧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没想到还真上过战场,还以为只是刷履历呢。 他放下手中纹丝不动的大弓,挑了个小的。 略过这事,又问道:“朕托付镇远侯的事,他怎么说?” 顾承光正要躬身答话,朱翊钧制止了他:“校场着甲就别来这套了,直说。” 皇帝发话了,做臣子的自然从善如流。 顾承光直接回话道:“伯父说,他确实有些家底,但,中军都督府……” 朱翊钧直接打断道:“暂时的,等八月我皇考入葬后封赏,朕会让他重掌京营。” 五军都督府和卫所都烂成什么样了。 早晚要全部推倒重来,如今也没必要缝缝补补了。 反倒是京营,总归是实打实的军权。 顾承光却还是有些为难:“那也至多给陛下操练二百精兵。” 这么少? 朱翊钧皱眉:“又不需要全用镇远侯的私兵家将,用来搭个架子,其余用京营的人便可。” “届时独列一营。” 私兵自然是违法的,不过在明朝讨论这个就有些好笑了。 但凡名将,手下都多多少少有私兵,具体数目不一样罢了。 小到县令千总,大到什么李家军戚家军,都是这般。 这也是有国情在的。 你朝廷欠饷都按年算,不领饷的正规军,哪有什么战斗力。 要做事,自然得另想办法。 其一,就是雇佣兵,多见于少民客军。 其二,自然就是私兵家将了。 他要重整京营,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旷日持久,涉及到十万大军,这种事,是要钱的,大把大把的钱。 根本急不来。 如今迫在眉睫的,反而是组建一营明面上属于顾寰,实际属于皇帝的私军。 不多,几百人就够了,目前急着用。 两淮盐课是为了清厘盐税,过程中必然少不了又是“民变”。 当初海瑞去找徐阶麻烦,就是中了这一招。 如今请人出山,哪能不把该有的东西配齐? 该利诱的要给权限,该威逼的要给人手,总之,让人办事要有这個基本的态度。 反正漕运总督王宗沐,也提督军务,届时让顾承光带着挂在名下就是。 顾承光吞吞吐吐道:“人手倒是够……不过,京营也欠饷多时了。” 这就是缺钱了。 总不能掏空家底出人操练,还要贴补银钱吧?公忠体国也不能这样薅羊毛。 这下到朱翊钧为难了,大家都缺钱,户部没钱,内帑自然也没钱。 他沉吟片刻道:“至少要八百人,银钱的问题,朕来解决。” 顾承光松了口气,拱手行礼应下这事。 朱翊钧拉了半天弓也没拉开,不由气恼。 招呼一声让二人先教他骑马。 一边让张鲸替自己更换穿戴,一边看向蒋克谦:“宁阳侯陈大纪的事,查清楚了吗?” 前几日,左都督武进伯朱承勋,久病而卒,他便趁机复起了顾寰,掌中军都督府事。 结果诏书刚拟完,后脚右都督宁阳侯陈大纪,猝亡了。 给杨博拿着这个借口,复起了晋党的霍冀,盯着顾寰。 有这么巧的事,他都不信邪了。 蒋克谦点了点头,显然是有所准备,立马回道:“除了太医院,还寻了些外面的郎中。” “不过……确系是病逝。” 朱翊钧一愣:“果真病逝?” 蒋克谦斟酌了一下,回道:“目前暂无外人暗害的迹象。” 朱翊钧若有所思点点头。 话虽如此,但锅还是按在晋党头上好了! 心中记下一笔。 穿戴好后,朱翊钧没急着上马。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回忆着上辈子的保健操做了做,防止明日起来腰酸腿痛。 随后又让两人,乃至于太监张鲸都上马试了试,确认是匹温顺的马。 这才在众人鞍前马后下,学起了马术来。 虽说全程就是蒋克谦在前面牵马,顾承光在他身后小心挡着。 但总归是骑了个五六圈,倒也让朱翊钧稍微掌握了些技巧。 就这样间或马术,间或跟着京卫武学的教习,打打拳。 上午很快便要过去。 朱翊钧正脱了木甲,让张鲸小心擦汗,李进突然出现在他视野里。 他看着李进一路小跑过来,便挥退了张鲸。 不一会,李进走到面前,平复了一下气息,开口道:“陛下,定安伯与众辅臣求见。” 朱翊钧一怔,疑惑道:“今日廷议定安伯没奏请致仕吗?” 用高拱拿捏廷臣,让海瑞复起,可以说戏就唱完了。 今日高拱就应该致仕,然后皆大欢喜才对,怎么还要求见? 李进迟疑道:“确实奏请致仕了,不过定安伯说,要当面辞别圣上与圣母。” 朱翊钧皱眉片刻,很快就反应过来。 这是陈太后几日没出现,廷臣有些不放心,才来了最后这么一下。 朱翊钧无奈点点头:“让他们先在乾清宫偏殿等候,朕拾掇一番就请两宫一同来见。” 现在大局已定,是该让大臣们见一见两宫。 免得又有什么奇奇怪怪的流言。 …… 李进向皇帝禀报完,又接了个知会李太后的差遣。 当即便马不停蹄赶去了慈宁宫。 李太后正在逗弄二儿子朱翊镠。 见李进来了,才让宫人抱开。 听李进一五一十把事情说完,李太后才冷哼一声:“辞别?还有脸辞别!?” “本宫不去。” “你去转告高拱,就说致仕之后立刻赶赴松江府,不得在京城闲住!” 李进无奈,只得应是。 他正要退出去的时候,李太后又叫住了他。 只听李太后有些吃味道:“还有,跟皇帝说。” “别忘了他还有个亲娘,整天往慈庆宫跑,三四日不见人了。” 李进连忙解释道:“这才大赦大赏了,圣上忙着召对百官谢恩,着实分身乏术。” 李太后瞪了他一眼。 咕哝道:“自家人还不如冯保贴心。” 旋即又赶人:“去吧去吧,记得把话带到。” 李进擦了擦汗,小心退了出去。 没请到人,自然也不能强请。 李进便要回皇帝面前随侍。 走到半途,便看到张宏请着陈太后的仪驾,也往乾清宫的方向。 双方打来个照面,李进躬身候在路旁,等太后先行。 一行人走过,陈太后才回头看了一眼,状若不经意问道:“这是李进吧?” 张宏小心应了一声。 陈太后将怀里的狸奴抱给一旁的宫人,懒散道:“妹妹可以不来,却非要将本宫请来。” “外朝这是怕我遭了毒手罢?” 张宏这两日伺候这位,多少有些体悟。 笑着道:“哪有的事,是定安伯说,娘娘当初偶有与先帝一同听讲,也算有些师生之谊,如今致仕,想与您当面请安。” 陈太后不置可否。 突然坐直了身子,居高临下看着张宏:“去,跟我儿说,延庆公主年岁稍长,明年就需启蒙了。” 被软禁就罢了,还要出来卖吆喝。 不趁机给女儿讨点好处,反而说不过去。 张宏苦笑领命,快一步往乾清宫赶去。 …… 朱翊钧清洗了一番,换好装束。 这才从侧殿绕到御座上。 几名辅臣早已等候多时,连忙起身行礼:“问陛下躬安。” 朱翊钧颔首:“朕躬安。” 一面招呼太监为几位辅臣赐座,一面开口问道:“诸位肱股之臣,何故联袂来见?” 吕调阳当先起身道:“本是定安伯求见陛下。” “但方才廷议,大行皇帝尊谥我等议定了,便一并前来聆听陛下德音教诲。” 先帝死得不是时候。 正是暑伏天气。 如今停灵在宫中,已经有些味道了,如今尽快议定,也好全了仪注,快些入葬。 当然,这只是看得过去的理由,张居正和他还是想来看看陈太后有没有缺胳膊少腿。 另外两人见大家都来,也不好落下,便一起来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吕卿不妨稍后呈与我母后,她们的意思,就是朕的意思。” 做皇帝也要学会摸鱼。 这种没什么用又耗费精力的事,便扔给两宫最好。 朱翊钧又看向高仪:“先生风寒可曾好些?” 恩,高仪休假跑去什么水涧游玩,取了个沧浪之涧的名头,下水濯足,结果给自己整病了。 有点像一蓑烟雨任平生,而后发高烧的某人了。 高仪忙起身回道:“还要谢陛下的恩,太医开的药甚好,昨日就愈得差不多了。” 他一面回话,一面抬头打量这位弟子。 这才离开几日,朝中就局势大变。 虽说大家都默契地跟自己云遮雾绕,但好歹沉浮多年。 回来第一日,接到那道次辅的封赏,他立马就看出了门道。 再通过高拱三缄其口,陛下支支吾吾的样子。 结合冯保莫名身死,高拱却被封勋极。 高仪很快便得出了答案。 显然是元辅行事太过激烈,不仅要罢免司礼监,还用非常手段打杀了冯保。 结果却引得两宫猜忌,要罢免高拱。 陛下不得已,只能极尽封赏,作出补偿。 哎,听说这弟子还跟吕调阳暗示,要再起凌烟阁,全了众臣的身后名。 果然是言出必践。 众人一一被皇帝聊过,寒暄了一阵。 最后才到高拱。 朱翊钧奇道:“定安伯又是所为何来?” 几日不朝,本应该休息得不错,可今日入对,却肉眼可见地面容衰老了不少。 朱翊钧暗自感慨,简直像极了他的前同事,进秦城不过一天,就已经形销骨立。 高拱叹了口气,回道:“老臣近日实感不支,特来向陛下致仕。” 朱翊钧起身,缓缓走到跟前。 情真意挚道:“定安伯果真要弃我而去?” 高拱摇摇头:“臣在庙堂之高,可以忧民,在江湖之远,亦可忧民。” 朱翊钧力挽不能。 便在这时,张宏绕了进来,在朱翊钧耳旁说了两句。 朱翊钧起身道:“是母后来了,朕先去迎一下。” 说罢,便往殿外走。 几位辅臣哪里还能老神在在坐着,也一并跟了出来。 见到陈太后由远走进,朱翊钧明显能看到高拱、张居正、吕调阳齐齐松了口气。 朱翊钧摇头失笑。 忙上前搀扶住陈太后:“母后,是定安伯以疾致仕,要与您辞别。” 说着就点了点头,暗示延庆公主启蒙的事,他会放在心上。 陈太后满意地嗯了一声。 这才面朝几位辅臣,回了一礼。 而后看向高拱:“陈先生前年刚走,不意如今高师也要致仕。” 陈太后口中的陈先生指的是陈以勤。 若说当初最替裕王府遮风挡雨的,首推陈、高二人。 高拱喟然一叹:“春秋有时,老臣已经不当时了。” 二人相顾无言。 朱翊钧见状,招来张宏:“去,到内帑为朕取五十两例银,朕要亲自为定安伯准备盘缠。” 张宏应声而去。 陈太后看向皇帝:“陛下,可否让陈名言替本宫送一送定安伯?” 高拱也是个穷鬼,别看一身尊荣,但山高水长,遇到什么匪盗,也就一刀的事。 护送和轻驰自然有区别。 朱翊钧点了点头:“这是自然,朕稍后就遣人去知会。” 陈太后不说他也要这样做。 高拱这一身名头要去南直隶,不知道多少人坐立难安。 不护送,说不得路上就病故了。 几人又寒暄了一阵,见天时快午膳了,陈太后便离去了。 朱翊钧邀众辅臣午膳,纷纷推辞。 高拱也告辞离去,只说收拾一番便要赶赴松江府。 朱翊钧便执意要亲自送到皇城外。 随后,皇帝与首辅,执礼相送,一路沿着紫禁城中轴线,相送到了午门外。 三人依依惜别。 皇帝领着首辅登上午门城楼,远眺目送。 朱翊钧双目盯着走远的高拱,以及他有些佝偻的背影,开口道:“元辅,考成法大概什么时候有个章程?” 张居正也在城楼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高拱离去,神色复杂道:“估摸着九月了,如今的吏部还要淘撤一些人。” “下个月再让申时行把架子弄出来,内阁也还要议一议详细。” 朱翊钧点了点头。 如今吏部的职权被一分为三。 吏部尚书陆树声是个橡皮印章,此人邀名养望,往往一得官就称病回籍。 之前一个吏部右侍郎的职司,一天班也没当过。 说白了就是占坑,方便内阁直接领导,又随时能收回到自己手里。 吏部左侍郎申时行,是新党的人,吏部此后就是他来配合张居正行考成法。 吏部右侍郎温纯,是高仪好友,也是个忠君爱国之人。 当然,同时也没什么本事和脾气,大概只有皇帝有意见,他才会说话的角色。 张居正余光看了一眼皇帝:“陛下给定安伯支了什么差遣?” 高拱走前还举荐了海瑞,他不信这是单纯恶心朝臣的。 朱翊钧连连摇头:“没有的事,定安伯既然致仕,如何还能过度策用,朕只让他好生休养。” 张居正撇撇嘴,一个字不信。 只听皇帝很自然地转移话题:“户部现在还有多少银钱?” 张居正迟疑片刻道:“不好说,得等张守直致仕,才能核算一番。” 朱翊钧叹了口气:“给冯保家抄了吧,应该多少有点。” 张居正面色古怪看了一眼皇帝。 朱翊钧迎上他的目光,无奈道:“别这般看我,也是定安伯私德无亏,家中窘迫。” “元辅信不信,若是定安伯也像张守直那种煊赫之家,丞相世孙,他现在已经下狱了。” 不得不说,高拱高仪这批人着实奇葩。 若是什么四世三公,几代人的努力之流,他抄家肯定不手软。 反倒是这种私德无亏的穷鬼,还真是官场无缝的蛋。 张居正觉得这话有些内涵,不自然地别过头去,说道:“国家财用大亏,哪里是抄家能止住颓势的。” 朱翊钧点点头,表示受教。 见高拱背影彻底消失,才感慨道:“往后辛苦元辅当家了。” 而后转身就要下城楼。 张居正拱手行了一礼,也在皇帝身侧。 大日凌空,正是当时。 恰将二人投射出一大一小的影子,联袂并行。 “陛下该开经筵了。” “让内阁议吧,把申时行也加进来。” “所以陛下复起海瑞是想做什么?” “那不是定安伯的意思?元辅莫要乱说。对了,顾寰的事……” 二人边行边说,逐渐听不到声音。 (第一卷,完。) 三江感言&下周三上架 码字写到一半突然有些话想说,干脆提前感言吧。 一、关于作者。 开门见山,不是什么大神马甲,这是我第二本书,第一本玄幻脑残跟风文。 写了四十万字,虽然成绩不错,但因为身体问题,无奈切了,回过头的时候,追读已经掉完了,于是无限期停更了。 之后便构思了这本历史文。 作者看网文很早了,第一本书忘了那一年看的了,名字叫天辰,被开后宫收女惊讶坏了。 之后好像是斗破苍穹,那时候的我看的浑身颤抖,第一次感受到网文的魅力。 后面基本上每一本爆火的小说我都看过,历史文更是某短时间的最爱,从新宋、宰执天下、临高等等。 以至于大学的时候一度动了写小说的念头。 可惜,那时候忙着考插班生,后面又在刷绩点,终究没能动笔。 也就到了这两年,工作年限上来了,有了变动后,清闲了很多,平时除了开开会没什么别的事。 作者又是一个表达欲比较强的人,恰好我对象在抖听书,我不屑一顾。 她说那你写一本,我当天晚上就写了一个开头内投起点。 有些意气用事,却也开了扇门。 上本书断更的时候,我还在住院,就想着下本书写点自己喜欢的,哪怕没什么噱头也没关系。 然后就写了这本书。 很开心有这么多读者喜欢。 二、关于成绩和感谢。 这本书能有现在这个成绩,我是万万没想到的。 毕竟内投几次都没过,说是没噱头。 看过我第一個单章就知道,那时候试水加入库,两个推荐涨一百个收藏,四轮推荐,每一轮吸量都只有平均线一半。 好在后面来了智能推,开始给我精准推送喜欢这一类文的读者,数据慢慢就好起来了。 第四轮推荐的时候,编辑说有机会强推,我就一直没上架。 然后就是等到这一周,终于是上了三江。 这得感谢新书期所有追读的朋友。 幼苗也追读,真是苦了你们了(笑)。 三、关于剧情。 首先说一下人设,还是有很多人不认可,或者说质疑。 这里要说明的是,历史人物的人设,我自己设定了就没有讨论的余地,不可能中途更改。 如果不喜欢,不勉强强行看下去。 然后,关于高拱真的这么猛吗?张居正真的就这么无私吗?之类的话题。 我有一个很重要的创作理念: 从传播学的角度来说,意志力强大的角色,会得到人们发自内心的认同。 哪怕外在表现是固执。 所以可以看到,高拱比历史上厉害,张居正也比历史上更像完人,男主也总是十岁还在那儿装逼。 都是基于这一点创作的。 关键角色,要有自己的理念、思想、动机,以及最关键的,不可动摇的意志。 至于这些人历史上是不是真这样?我不在乎,因为我是写小说的,我的第一位是把故事写得精彩。 以及,我希望他们是这中人物,而不是纳头便拜的提线木偶。 接下来要出场的人也是,海瑞、徐阶、李贽等等。 无论好坏,哪怕是徐阶,也会有支撑自己行为的理由。 这或许不是历史人物本身,但,至少是我心里的历史人物。 这一卷是男主参政的过程,下一卷大致是托政内阁,男主负责日拱一卒的改革。 过程会比较慢,动作会比较小,所以时间跨度也会相应拉长。 毕竟海瑞上一次奏疏,就顶得上这一卷的时间了。 四、关于更新 说实话,我有些后悔没有分章节。 虽然是每天一章,但四千字是一章,六千字也是一章。 而别人都是两千字一章,一天两章。 同期新书没上架,基本全都是两千字一章,大家追书多的应该清楚。 所以,这一点我是很委屈的。 我也可以每章拆成2000字,然后这几天的章节,都可以拆成三章,说我爆更了。 可惜,没有回头路,最开始为了剧情完整,就会每一章写完一个剧情点,再发出来。 不论是四千,还是六千。 不过吸取教训,下本书应该2000一章了。 至于上架之后。 这本书我写得很慢,我上本脑残文,上架后一天更新一万多字一点压力没有。 这本一章我要改三次,写完一次,给懂历史的看,给不懂历史的看,自己发之前再改。 而且白天还需要工作。 虽然办公室一般不会进来人,但这个环境,相对来说是不太方便创作的。 码字的时间也相对较少。 至于上架后更新多少。 前期肯定会多一点,毕竟有点存稿。 但是后期真不好说,要么三千字两章,要么就五六千字的大章。 毕竟是赚钱的事,我也想码字机器,像老鹰一样一天两万字,可惜,做不到,摊手。 如果我要逼字数,我也可以像上本脑残文一样,一天一万四,但不可避免的,质量就下降了。 我很明白我这本书凭什么能上三江,得到大家的喜欢。 质量为王。 我不会为了赶字数降低质量,那是自杀。 无论怎么骂我慢,也没办法事,人力有时尽,要尊重客观规律。 恳求大家口下留情。 五、关于群 最近又有新来的小伙伴问读者群的事。 这里再次说一声抱歉,因为不可抗力,作者要建群很麻烦,所以只能暂时搁置了。 六、最后 这一层问答,作者待会开大会摸个鱼,尽量回复大家。 第49章 南来北往,诈以邀赏 隆庆六年,十月。 距离改元还有两个月。 但对于普通百姓而言,御座上换没换人,其实影响不大。 稍微闭塞一点的,还会问一句,啊?老道士终于死了? 不过对于济宁州而言,百姓还算见识丰富,甚至能把这事作为谈资。 只因,此处东距府城不过六十里,距山东布政司也就三百余里。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此州南临会通河,又接济水,位于整段京杭大运河的末端。 永乐时期,便在此修建了南旺水利枢纽,同时设立了河道总督衙门。 可谓南北直隶水路来往的交通要道。 李诚铭跟陈胤兆甫一下船,就感受到了熙来人往的烟火气。 码头之上人来人往,有书生,有富商,也有劲装头巾、短打草鞋。 声音鼎沸,各种口音回荡。 刚下码头,就有奇怪的人靠近,想给二人兜卖什么东西,被二人身后的侍从拦开。 李诚铭没理会,只咧嘴一笑,跺了跺脚:“终于到济宁州了啊,可算是能脚踏实地了,这楼船也太晕人了。” 第一次出远门,光是来回坐船就坐得他直摇头。 每次换船,反而是难得的喘息之机。 当初皇帝许了李太后生父,国丈李伟,准行海运商会。 而李诚铭作为李伟的长子嫡孙,六月底便以历练为由,被李伟打发去探查浙江的港口,以及海商的情况——当然,只是领个头,做事还是各位掌柜。 如今转眼就三个多月过去,正好打道回京。 眼下正是途径南直隶拜访了长辈,便从淮河转道山东,准备在济宁更换船只北上。 陈胤兆倒不觉得有什么不适。 他看了一眼身后的侍从,见没东西落下,便开口道:“船是明日清晨的,走吧,咱们先去官驿歇歇。” 陈胤兆是平江伯府的世子,年岁稍长,上個月刚好二十八。 而李诚铭年岁十七,还有些跳脱。 他一边跟上,一边说道:“世兄,福建咱们不去了吗?” 要组建商会承海运,总得几个港口都勘察一遍,看看别家有多少利才是。 陈胤兆奇怪地看着他:“武清伯没跟你说吗?那边遣别人去了。” “咱们将宁波港的见闻,还有几位掌柜的记录带回去就行了。” 他努嘴示意了一下二人的包袱,里面有此前随行掌柜,做的汇总。 李诚铭一拍脑门:“哦,想起来了。” 他很快抛诸脑后,又问道:“世兄,你觉得这生意做不做得?” 陈胤兆有些迟疑道:“我不懂商事,不过既然几位掌柜都说有大利可图,应该做不了假。” 他是平江伯府上的世子,世代富贵,比李诚铭眼界还是高一些。 嘴上说不太懂,心里却觉得大有可为。 当然,这话不能说出来,不然届时他父亲平江伯就不好跟武清伯讨价还价了。 姻亲归姻亲,要搭伙赚钱了,还是得留点余地的。 李诚铭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却很是自然就信了。 两人并行,一名侍从跟在后面,一名侍从则在前面开道。 济宁州不比京城,街道有些老旧不说,常在路上能看到家禽粪便之类的东西。 李诚铭捂着鼻子,一边用手扇一边不时憋气。 济宁在太祖吴元年本为济宁府,到了十八年才降格为州。 本身规制降了,但人口却在二百年里与日俱增。 乃至于不得不在州城的基础上,又连连扩建,增添出了外城。 其中官驿也在外城。 二人一路走走看看。 不算宽阔的青石板街道一路蔓延到城门,两旁店铺林立,木制的招牌随风轻摇。 内外人流如织,车马络绎不绝。 偶尔可见几位身着官服的士绅缓步而行,身旁跟着几个挑担的仆役,显得颇为气派。 更多的,是衣着朴素的平民百姓,肩挑手提、携家带口。 李诚铭突然拉着陈胤兆的衣袖,惊奇得指着一处民居:“太祖定制,民居不得超过三间,五架。” “此处都七间五架了!官府不管吗?” 陈胤兆外出过好些次,阅历自然要丰富些。 他看着这个记事后第一次离京的外戚世弟,耐性解释道:“定制是定制,但百姓都不遵守的时候,官府也不好办。” 朝廷严格定制,百姓普遍违制,官府部分处置,才是常态。 但这也不好在街上说,只能含糊其辞。 李诚铭没听明白,见世兄没想跟他多解释,也只能按下。 仍是好奇左右张望。 道旁喧嚣不断。 “卖扁食咯!” “长生果!长生果!” 不断有小贩挑着东西叫卖。 “把叉了一年来,弄的是净打光的!” “等盼子啊,让我先顿混一下。” “死娃子回来!你个没耳性的,今天不打死你!” 三教九流都不见压低自己的声音。 李诚铭抱怨了一句:“外城真破,内城里又不是没客栈。” 陈胤兆也没办法:“那不是老头们非说什么,出门在外,住官驿放心些。” 李诚铭一行人有侍从跟着,一看就不好惹,连扒手都远远躲开,自然没人挡道。 约莫走了二里地,两人才到得官驿。 不需要二人说话,侍从便去里面办手续。 两人随便挑了个桌子坐下,点了些吃食。 驿站中除了两人这一桌外,其余七八桌都坐满了人。 见都是传信递件的差吏,还有南来北往的商人,也就没放在心上。 随口闲聊了起来。 不多时,侍从办完住店,还拿了份邸报过来。 陈胤兆一愣,接过邸报好奇道:“邸抄不是张贴公布么,怎么还能随便买了?” 邸报由通政使司发行,记载了中枢发生时事,一向是给地方文武看的。 即便有需要小吏和百姓知道,也至多再誊抄一遍,布告在官驿和城门外。 侍从说是侍从,实则是名锦衣卫,办事自然靠谱。 听了这问,立马答道:“少爷,那驿从说,是八月开始就这样了。” “据七月的邸报说,通政使司换了主官,增加了邸报发行的刊量。” “不过卖得也挺贵就是了。” 说完还不露声色暗示一声报销。 一旁李诚铭连忙凑过来,好奇道:“如何,咱们离开之后,可有大事发生?” 陈胤兆一边看一边说着:“再大还能大过文臣封爵不成?” 他可还记得,离京那天,远远看着护送定安伯的仪队,是多么风光。 “哦,是有大事,七月初,大行皇帝尊谥,宜天锡之曰:契天隆道渊懿宽仁显文光武纯德弘孝庄皇帝,庙号穆宗。” 这事儿出了就得收回前面的话了。 否则有心人就得问一句,怎么?先帝的事还不够臣子的大? 李诚铭咂摸了一下:“这庙号一般呐,布德执义曰穆,我还以为会再高一点。” 别看说是说布德执义,但纵览前人,实际上也就功过相当的意思。 陈胤兆摇了摇头:“是好是平,也得看今上做得如何。” “若是在开海这事上,有所发迹,那先帝作为首倡,穆宗也就算得上好庙号了。” 皇帝许给武清伯海运之权,他虽看不懂,但总有家长能猜到一些缘故。 李诚铭点点头表示受教,追问:“还有什么事?” 陈胤兆接着往下看:“七月末,刑部尚书刘自强、户部尚书张守直、通政使司右通政韩楫致仕。” 李诚铭又凑得近了些,有些惊讶:“九卿一下去了三个啊。” 陈胤兆继续读:“八月初,升仓场总督王国光,为户部尚书,改南京兵部尚书王之诰,为刑部尚书。” “升吏科给事中栗在庭为吏科都给事中,改中军都督府都督顾寰,为京营总督。” 李诚铭惊呼:“镇远侯又总督京营了?” 两年前先帝用顾寰闹得沸沸扬扬,险些上下不合,如今竟然又启用了? 二人这边越说声音越大,给隔壁桌一个老秀才打扮的人听了去。 突然插嘴叹气道:“王之诰这人尸位素餐,也能高升。” 二人眼皮一跳,看向那老秀才,只见这人两鬓斑白,显是有些年纪了。 陈胤兆接过话道:“这位长者……” 还未说完就被打断,老秀才没好气道:“什么长者,我才四十出头!” 陈胤兆虽然觉得看面相不太像,却还是改了口:“这位茂才,咱们是商贾出身,没地没位的,你何故乱说话害我等?” 老秀才不服气道:“瞧你这胆小怕事的,伱去南直隶听听,我们都这么说。” 李诚铭拉了拉陈胤兆,示意别理会这种人。 陈胤兆收回目光,点了点头。 吸取教训说话小声了些:“八月末,为两宫上尊号。” “九月初,圣上开经筵,内阁议定两京一省施行考成法。” 说到这里,就把邸报给李诚铭递了过去。 如今的条件,邸报从刊行到交通,送至山东南直隶这些地方,差不多就要一个月。 四川云南这些陆路还要更久些。 二人正讨论着。 突然听到官驿传来一阵喧嚣。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二人也没想理会。 但喧嚣声越来越大,门外已经聚集了一大票人围观之人,还伴随有女人的哭声。 李诚铭不由好奇心被提了起来。 两人对视一眼,也围出去看热闹。 李诚铭探出个头,就看到一个膀大腰圆,花臂刺青的大汉,正在拖拽一名女子。 那女子半蹲在地上,死死扒拉着驿站外的告示牌。 哭得是梨花带雨,显得是楚楚可怜。 李诚铭身为外戚龟公子,最是见不得欺负女人的事。 也不跟陈胤兆招呼,立刻就拨开人群:“放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焉敢逞凶作恶!” 话音刚落,驿站里又有一人越众而出。 来人身着绿色官服,显然是有官身。 他皱眉问道:“我是本州吏目张孟通,发生了何事?” 吏目是从九品官职,掌案牍和管辖吏员,负责处理官府内部具体公事,出现在此处,应该有驿站公务。 有官府出场,李诚铭撇了撇嘴,又退了回来。 那大汉被连连喝止,却丝毫没有收敛:“这是俺的家事,乃们休要多管闲事!” 但那被拖拽的女子却忙哭喊道:“不是不是,我不识得这人!” 张孟通大步上前,朝着大汉道:“先放开她!” 那大汉不情不愿,只不再拖拽,手仍是拉着女子格博。 而后出声辩解道:“我出了银子的!她今日必须跟我走!” 在外围观的李诚铭愕然,他看向陈胤兆:“地方上难道还能蓄奴不成?” 陈胤兆支支吾吾,他也不懂。 反倒是方才那老秀才也站在一旁看热闹,出声解释道:“自然是能的。” “不过换了名目,叫成什么义子义女之类的。” 说完这句,他又笑道:“不过现下,显然是另有文章。” 二人侍从警惕看了这老秀才一眼。 陈胤兆沉吟了一下,还是见礼道:“我二人是北直隶的商贾,在下姓陈,这是我一个商会的世弟,姓李。” 他拍了拍李诚铭,简单介绍了一番。 那老秀才突然露出一丝惊讶:“巧了,我也姓李。” 李诚铭懒得客套,眼睛一眨不眨看着驿站外的好戏。 出言问道:“李茂才,你说另有文章,是什么意思。” 老秀才故作高深:“你看着就懂了。” 只见场上还在争执。 张孟通呵斥道:“什么出了银子!本朝禁了蓄奴多少年了,你这厮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那壮汉不服气地梗着脖子道:“什么王法!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才是王法!” “再说,某家又不是买奴,某家给足了她继父银两做彩礼,明媒正娶,如何使不得!” “难道她说句不认识我,就可以不顾媒妁之言了吗!” 张孟通一愣。 没意想还有这么一番缘由。 不仅是他,就连围观的众人也觉得事出有因。 多数人都为难起来。 陈胤兆恍然大悟:“难怪茂才说里面有文章。” 只有李诚铭还嘀咕道:“那也不能强抢。” 李秀才瞥了二人一眼:“虽然我也不太看得上什么媒妁之言这种东西,不过我说的有文章不是指这个。” 二人一愣。 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李秀才示意二人继续看。 只见众人都偃旗息鼓,那壮汉反而来了气势:“反倒是青天大老爷该给我做主才对!” 张孟通沉默不语,没有接话。 反而蹲下问温声问那女子:“可是你那继父将你卖了?” 那女子梨花带雨:“我父前些日子去赌场,把家中资财输了个精光,昨日便要将我与娘亲卖了,好抵债。” 说完这句,又失声痛哭起来。 话一出口,围观众人又激愤起来。 李诚铭更是破口大骂。 那壮汉昂首挺胸,怡然不惧:“什么卖这么难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张孟通蹲在地上,一时没有了言语。 这情况确实棘手。 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就是这个理,明眼就知道是买卖,但一方顶着个媒妁之言,还真不好处置。 张孟通缓缓起身,看向那壮汉:“你花了多少银子。” 壮汉警惕地看着他:“大老爷要做甚?” 张孟通不理会他,又去问地上的女子。 问了个数出来,他便点了点头,面向四周,宏声道:“本官是州里的吏目,虽算不得大官,却也有九品官身。” “本州百姓,皆是州府的子民,本官忝为州府官,妄自尊大,称一声父母官,诸位觉得可乎?” 众人不少已经猜到他要做什么,齐声应和。 李诚铭也反应过来,跟陈胤兆和老秀才感慨道:“此人果真有仁心也有手腕。” 老秀才撇了撇嘴。 “张吏目自然是父母官!” “没错!张吏目是我等父母!” 此起彼伏的应和声,给了张孟通底气。 他点了点头,又道:“既然如此,此女生父早亡,这亲事,本官替她做一回主!” 顺势拿出一个袋子,转而又看向大汉,倨傲道:“这婚事,本官不同意。” “媒妁之礼,本官替她退了!” 说罢,他便将手中的银袋子扔了过去。 那壮汉一时怔愣,踌躇不知所措。 张孟通突然呵斥道:“既然两清还不松手!” 众人眼见这官既合了情理,又顺着了心意,不由拍手叫好。 “好!” “好样的!” 众人一起附和躁呼,那壮汉拿着钱,数了数,确认没吃亏,只得冷哼一声,灰溜溜离开了。 接下来,就是喜闻乐见的青天大老爷与民女谢恩环节。 陈胤兆看得津津有味。 不由感慨道:“我朝果然是能人辈出,九品官吏就有这手段。” “果然是大有文章。” 别的不说,这事换他来,还真想不到能这样处理。 只能说,这些微末小官,也有自己的章法。 一旁的老秀才看着两人连连感慨,失笑道:“我说的大有文章也不是这个!” 二人齐齐回头。 嗯? 还有说法? 李诚铭已经不耐烦了:“你这厮,休要卖关子!” 老秀才双手负背,摇头晃脑:“我也是要进京,恰好路过此地,所知不多。” “不过我猜,方才你二人口中,要进京赴任的刑部尚书王之诰,说不得,此时就在楼上。” 李诚铭一头雾水。 陈胤兆倒是突然反应过来,惊讶道:“你是说,眼前这事,是有人故意做的秀!?” 老秀才没好气道:“这不废话?哪来这么多青天大老爷的戏码,当这是话本呢?” “这不显然在展示,他那狗屁不通的春秋决狱吗?” 李诚铭好坏终于插上嘴:“这是在说谁设计的?那壮汉故意这样讨回彩礼钱吗?” 老秀才恨铁不成钢,懒得理他。 倒是陈胤兆忍不住问了句:“还未请教茂才大名?” 老秀才摆了摆手:“我一破落秀才,哪有什么大名,叫我李执就行了。” 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三人都默契地没说真实身份。 便在这时。 二楼果然下来一个书童模样的人。 一路小跑到驿站外,拨开人群,走到张孟通身边,客气道:“这位上官,我家老爷想见您。” 书童跟疑惑的张孟通解释了几句。 后者才勉强跟了上去。 恰好路过吃瓜三人身边。 李执突然指着陈李二人,出声道:“等等,我家二位少爷也想见见你家老爷!” 第50章 布帆无恙,万人空巷 李诚铭跟陈胤兆,莫名被点到,都愣了愣。 陈胤兆很快反应过来,挡在身前,就要说话。 李执突然悄声开口:“虽然不知道二位身份,但锦衣卫我还是认得的。” “天子耳目,该听事的时候可不能躲。” 陈胤兆瞥了一眼身后的护卫。 不明白是其人眼力好,还是办入住时看到了什么。 他谨慎开口道:“长者看看差了,我等只是商贾。” 眼前这人显然不是什么老秀才,他顺势就改了口。 李执抓住他的手,低声道:“我也是要进京的,小少爷可别怪我届时多嘴,让二位离了圣心。” 陈胤兆显然露出犹豫之色。 也不是说这话多有威慑力,毕竟总不至于因为这种屁事被治罪。 他只是他有些拿不准面前这人的来历。 有这份洞悉,乃至这般言语,显然身份不简单。 见陈胤兆还在迟疑,李执解释道:“放心,不是为难的事,让您二位做个见证,免得被王之诰好一通毒打。” 陈胤兆瞥了他一眼。 楼上好歹是一位刑部尚书,勋贵绕着走的大人物,他失心疯了才去招惹。 他沉声问道:“长者不妨交个底。” 李贽无奈道:“我举人出身,乃是南京刑部主事李贽,上月,改国子监司业,如今是进京赴任。” 陈胤兆一怔。 刑部主事、国子监司业都是正六品,虽说南直隶到北直隶有所擢升,但也还是个小角色。 六品小角色也想拿捏他?痴人说梦! 这家伙一副刑部尚书也不怕的样子,差点给他唬住。 他心里有了底,说话也不缓不急起来:“那李司业好好赴任便是,在这里纠缠作甚。” 李贽见他这模样,就知道什么心理。 当即又扯起虎皮:“正是要赴任的,不过我在刑部任上还有一桩案子没结,正好要着落在王尚书身上。” 紧接着便高深莫测起来,小声道:“跟圣上也有关的。” 最后这一句,当即就镇住了陈胤兆。 虽说大明风气开朗,但也不至于在锦衣卫面前编排皇帝。 既然这般说了,那他恐怕还真不好躲。 一时两难住了。 二人这里嘀嘀咕咕,那书童早就不耐烦了。 忍着脾气提醒一句:“诸位什么来历?又是什么因由要见我家老爷?” 李贽连忙凑过去。 一边指着陈胤兆、李诚铭,一边耳语起来。 而后又是拍胸脯,又是亮了個什么凭证。 才得那书童迟疑点点头:“你们且随我上来。” 李贽便拉着二位勋贵跟在屁股后面上了楼。 而后那书童先领着那吏目进了房间,让三人稍待片刻,他进去通禀。 见排队还得排在小目吏后面,几人都有些不满。 这时候陈胤兆才有暇过问。 他低声道:“李司业不妨说明白些。” 李贽既然将二人哄上来,敲开了王之诰的门,也就不再遮掩。 他娓娓道来:“我长话短说。” “上月初,圣上开经筵。” “初次经筵,讲官们便顺势介绍了一番经学流派,譬如什么良知现成、修证等等。” “某位经筵官恰说起了善恶论。” “圣上来了好奇,便问,到底是性本善,还是性本恶,又或者是心学的无善无恶?” “几位讲官各执一词,圣上怫然不悦。” “正好彼时朝鲜国进京谢恩,蒙圣上召见,说起该国山中有名从小被遗弃,与自然为伴的野人。” “而后圣上大喜,说有惑就该验证一番,看看这种先天之人是善是恶。” 说到这里,他咽了咽口水,顿了顿。 李诚铭干脆趁着这个空档插话道:“那这关你什么事?” 陈胤兆也是看向李贽,眼神充满疑惑。 李贽摇了摇头:“本来是不关我事,但南直隶某些烂人听了这事,赶着凑上去。” “我手上有桩案子,案犯是个残智之人。” “我离任时,正要结案,将人开释,结果就听下面说,人被这位王尚书提走了。” 结合他之前说的,二人也能听明白把人提走是什么用处。 李诚铭疑惑道:“残智与未开化,恐怕不同吧。” 陈胤兆在一旁倒是理解这事。 不同归不同,但总归是卖好的态度。 他的关注点却在别的地方:“既然李司业是来讨人,给我二人稍带上作甚?恕不奉陪。” 方才被拉大旗唬住了,现在一听,压根没圣上的事,当即准备溜之。 李贽连忙将人拉住。 他早有准备。 缓缓开口道:“不瞒二位,这事还确实有所劳烦。” “圣上亲笔,催我上道,若是我讨了人遣送回去,一番往返,岂不浪费了时日,让圣上久等?” “所以,还得麻烦二位手下的锦衣卫,替我送遣。” 陈胤兆皱眉,什么来头,怎么还有圣上亲笔催促进京? 起初他以为是大人物,后来听了官职只当是小角色。 现在听了这话,又拿不准了。 李诚铭没想到这么多,直接反驳道:“让圣上久等那是你的事,可赖不着咱们。” 话是这个道理。 但李贽咧嘴一笑,将头上儒巾扯下,露出一颗光溜溜的头。 又从头巾里掏出一张纸笺,上面写着“久仰名,朕盼侯”六个字。 李贽随手招了招。 他无赖道:“所谓光头的不怕戴冠的,本官今日就赖上你们了。” 陈胤兆跟李诚铭神色一变。 对视一眼,显然是都看到上面皇帝的私印。 这种简在圣心的人,无论官阶高低,都不好得罪。 当即便知道这人怠慢不得。 在李贽承诺了不会得罪王尚书、只做个见证之类的话后,二人无奈,半推半就应了。 倒是李诚铭突然好奇道:“李司业是和尚还俗吗?” 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儒生从来不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头发。 才忍不住有这一问。 李贽摆了摆手,无所谓道:“一日头痒难耐,恰好又倦于梳理,干脆便去了发,独存鬓须。” 不能说是洒脱,只能说是离经叛道。 陈李二人频频看向他的光头,心中感慨,好个狂生。 李诚铭忍不住道:“《孝经》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李贽奇怪看着他:“孔子狗叫,后面的儒生跟着叫我尚且能理解,你估摸着是个勋贵,怎么也学起来了。” 话音刚落,两人齐齐吓了一跳。 陈胤兆更是下意识一抖,连忙看了看周围有没有人听见。 见得周围人都离得远,这才松了口气。 拉了拉李诚铭,示意别再跟这家伙说话。 他都怕了,第一次遇到这么狂的人。 这话传出去,儒生内部还有辩论的余地,但他这外人但凡受点波及,就要被骂的狗血淋头。 一时间,三人陷入了沉默。 过了好一会,那书童才领着人出来。 朝三人道:“我家老爷请你们进去。” …… 翌日。 清晨。 陈胤兆跟李诚铭老早就起床了,悄摸离开了官驿,前往码头。 这般鬼鬼祟祟,自然是为了躲李贽。 其人昨日嘴上说着不得罪人,见了那位刑部尚书后,说话也没见客气。 搞得二人如坐针毡,还要强装镇定。 好坏是遂了李贽的意,最后遣锦衣卫帮他给人送回去了。 结果不仅没念他们好,还缠上二人了。 又是说要秉烛夜谈,又是要抵足而眠。 时而跟他们打听皇帝,时而又要传授他的经典体悟,搞得二人避之不及。 便决定今晨早些出门,免得又被缠上。 二人一路逃难似的健步如飞,到了码头。 此时船只已然靠岸,二人交了银两,便上了去北直隶的船。 在上层挑好房间,陈胤兆就嘱咐道:“那李司业和王尚书不知是不是这条船,咱们还是少出门走动,免得又碰上了。” 李诚铭连连点头。 他有些后怕道:“难怪我父说要出门多历练,这些人果真没一个简单的。” 陈胤兆摇摇头:“便是个小小吏目,都让我有些意外,更别说其余事了,咱们还是少参合为好。” “依我看,那李贽跟王之诰的事,恐怕也有别的苗头在里面。” 李诚铭一怔。 奇道:“什么意思?” 陈胤兆神色莫名:“昨日我遣人去提督衙门打听了一番,这李贽可不是狂生这么简单。” “此人十二岁时,就撰文抨击孔圣,乃至此后还屡次出言不逊,说孔圣不过是犬吠。” “中举后,先后任河南辉县教谕、南京国子监博士,一度宣扬他那些离经叛道的学说。” “什么男女平等,什么绝假还真,又攻讦同僚,说什么‘口谈道德,而志在穿窬’,‘无一厘为人谋者’。” “还妄言圣尊,大肆宣扬‘天之立君,本以为民’,公然说‘至治无声、至教无言’来隐射朝廷管得太多。” “这种人,被陛下亲书邀约招揽进京,伱以为王之诰没点心思?” 李诚铭一下反应过来。 他露出思忖状:“世兄是说,王尚书有意拿捏李贽,想探他的底?” “难怪李贽要人这么顺利,王之诰压根是故意等着他。” 陈胤兆没直接说认同与否,反而不着边际说了句:“王之诰也是楚人。” 见李诚铭还是不太懂,他也不再开口。 有些话点到为止。 王之诰是楚人,当是首辅张居正拔擢进京。 而李贽是个离经叛道之人,却有皇帝亲邀。 很难不让人想到,是不是皇帝的学术倾向,让朝中老学究有些警惕,想透过李贽试探一番,看看皇帝到底有什么想法。 看来……圣上经筵,发生了不少事啊。 两人又抛开此事说了些正事。 不多时,便听楼船甲板上数声呼和。 是水手齐声拉绳的声音。 而后,大船才缓缓离岸。 出了济宁南城驿,后面的路程就快了。 途径东平安山渡口、东昌府崇武渡口、德州安德渡口、沧州砖河渡口、天津杨青渡口等大大小小22个渡口,最后在通州下船,就到京城了。 这是艘快船,其中多数渡口是不停靠的,所以会快些。 约莫十日就能到京城。 如此过去五六日,都风平浪静,再没出别的插曲。 二人也就没再这么谨慎,偶尔从客房下到甲板放风。 第七日的时候,楼船停靠在了静海奉新渡口,又上了些客。 此处是静海县,属天津卫,京城已然遥遥在望。 午间,李诚铭去寻陈胤兆下船修整一番——他又晕船了。 刚敲开陈胤兆的门,发现这位世兄还躺在床榻上没起。 他疑惑走近,却发现陈胤兆正捧着一张小报看得入迷。 李诚铭唤了一声:“世兄,走,咱们下船弄些好吃食。” 陈胤兆摆摆手:“且等会,让我看完这个。” 李诚铭更是疑惑,好奇道:“世兄这是作甚,怎么看起花边小报了?” 除了邸报外,民间也是有小报的。 不过大多是些情色内容,不堪入目。 他有些怀疑,这世兄是不是出门太久,憋坏了。 陈胤兆心不在焉:“不是花边报,是其上刊载了一本小说。” 说着,他便将此前的几期扔给了李诚铭,自己则是继续津津有味看了起来。 李诚铭下意识接过。 只见上面写着《日月早报》四字,纸质说不上多好,一般水准,但雕版却十分精良。 一手字,显然是积年老匠人。 排版也颇为精美,周围还刻了花边。 抬头日期,右下落款竟然还有通政司的官印。 最令人值得注意的人,上面全是大白话。 李诚铭感慨不已,真是有钱,也不怕浪费纸。 他一下就来了好奇。 干脆把门带上,坐到桌边,随意拿过一期看了起来。 开头就是条大新闻,前司礼监掌印冯保,被顺天府衙役上门抄了家,抄出了二万两白银。 冯保倒台,他自然是知道的,此时被抄家更是情理之中。 其上还有一些时政内容,官位变动,以及颁布的政策,全是大白话。 不过,却没看到陈胤兆口中的小说。 他又换了下一期。 内阁令顺天府重新抄家,检查是否遗漏。 顺天府再抄,果然又抄出四万两白银。 李诚铭啧了一声,又是这戏码。 他继续往下看。 这一期开始,就已然是刊载陈胤兆口中的小说了。 只见抬头五个大字《白话西游记》。 作者佚名,而后又有华阳洞天主人、石穰散人勘校,半庐居士译。 李诚铭一愣,这不是酒楼常听的那些说书吗? 这是按这个写了本小说? 他看到第一章“灵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啧,还是个心学门徒。 想到这里,便静下心来,缓缓往下看。 本是不屑一顾,但读着读着,就入了迷。 读到四海千山皆拱伏,忍不住击节称赞。 读到官封弼马,忍不住鄙夷天庭,诏安都没气量。 不知不觉,两人这一看,半天就过去了。 等到回过神,已然快傍晚了。 等李诚铭回过神来,才发现已经看完了。 忍不住自言自语了一句:“两个月下来就更了六章!?简直没天理了。” 说罢,李诚铭放下报纸,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 抬头就看到陈胤兆一脸恨铁不成钢:“世弟如何这般荒废,唤你吃饭你也不理为兄。” 说罢,肚子就是一阵咕噜。 他指了指肚子:“你看,弄得为兄等你等到也饿极。” “走走走,下船弄些吃食。” 李诚铭心思没在吃饭上。 忍不住问道:“这些小报什么由来,怎么全是大白话,还刊载小说在上面,不觉得浪费纸吗?” 当然,言外之意就是谁家办的报,他要给这作者绑到府上好好更新。 陈胤兆领着他下船,一脸古怪道:“没看到下面通政司的印吗?” 李诚铭一愣。 随即反应过来。 刚看到了,后来看入神就忘了这事。 不过……这是通政司不光发邸报,还开始发小报了? 只听陈胤兆又提醒道:“这西游记,以前可是禁书,你道谁敢明目张胆刊行?” 西游记以前也有好几版本,不过都是民间流传,说书先生口中的活计。 大概只能算是素材。 就这样都被封禁,更别说如今这般编撰成章回体小说了。 李诚铭点了点头:“这倒是,不过方才见全是大白话,有些下里巴人,一时没反应过来。” 二人下了船,便要去寻些吃食。 水手提醒二人,夜间就要发船,尽快归往,二人拱手道谢。 下了船后,李诚铭又随口道:“通政司有邸报,做这小报作甚,还尽是大白话,不觉得有辱斯文?” 他印象中的儒生,个个都恨不得佶屈聱牙,咬文嚼字,巴不得所有人都听不得,好让他引经据典,居高临下解释一番。 陈胤兆也拿不准:“或许……是给黔首看的?” 要是这样,问题就大了。 黔首们应不应该有识字的权力,这是个明面上毫无争论,暗地里却很要命的问题。 二人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突然见到人流突然攒动起来,纷纷往一个方向挤。 不少人口中惊呼着,就往前方奔走。 二人一怔。 都升起好奇心。 连忙上前叫住一人道:“这位兄台,前面发生了何事?” 那人一脸欣喜若狂,突然被拽住也丝毫不介意,反而面色狂热道:“海青天……海青天复起!如今进京面圣,正途经此地!” 说罢,他一把甩开两人拉扯,往前狂奔。 不消多时,二人身处这街道就是一空。 就连街边摆摊的小贩,也草草收了摊,肩挑着就赶去凑热闹。 李诚铭面色惊叹:“这便是万人空巷?海瑞竟然有这般人望。” 能叫海青天的,不说名字也知道是谁。 陈胤兆摇摇头。 治下和士林有声望就罢了,天津卫黔首哪里能知道海瑞。 他将方才折起来的一份小报递给了李诚铭:“让你别光顾着看小说。” 李诚铭接过小报。 看了一眼世兄,才缓缓展开,看向方才他忽略的内容。 他略过小说,一下便抓住了重点。 这份报上,竟然不仅有海瑞起复的消息,还有其人的经历过往,乃至于一部分治安疏的大白话! 他张了张嘴,掩饰不住的愕然:“竟然……竟然拿世宗做筏?” 海瑞的清名哪里来的? 就是因为当初世宗不顾天下,海瑞情真意挚,上了一封《治安疏》劝谏。 规劝世宗的时候,说出了“天下不直陛下久矣”,“嘉靖嘉靖,家家干净”这种话。 将生死置之度外,直言谏上,说出天下百姓的苦楚,这种种作为,自然得了天下人的认可。 更别说遣散妻儿,准备好自己的棺材放家中,这种极具士大夫情怀的事。 无论是士林,还是百姓,没人不交口称赞。 如今一经刊载在小报上,瞬间能让一县仰慕,夹道以迎。 陈胤兆也止不住惊叹:“伏线千里啊。” “做到这个地步,恐怕,是有天大的重担压给这位海青天。” 他拽着李诚铭,以往这个方向去凑热闹。 心中却想着,这朝中,要热闹起来了。 第51章 君臣相见,殊深轸念 京城,十月二十八,清晨。 上御皇极门,颁万历元年大统历。 及已享太庙,以庄皇帝神主尚在几筵,上具常服祭告,祗请圣灵诣庙享祀。 …… 朱翊钧祭告完太庙后,却并未第一时间回宫。 而是来到了太庙旁陪祀的真武庙。 朱翊钧在太常寺的陪同下,对真武大帝进行了祭祀。 而后又亲切接见了道门三位观主。 三位观主不尽是真武观的。 乃是东岳帝君观、都城隍庙、三清观等一应道观选出来的道门领袖,作陪皇帝。 虽说个个修行不凡,但此刻却都愁眉苦脸。 朱翊钧见三人都不太配合的样子,不由拉下脸来:“三位高功,莫要哄骗朕,朕之前可是摸过底的。” “你们可不止那点香火钱这么简单。” “北直隶八府两州,你们都有借贷的营生,甚至有的道观,都借到河北去了!” “怎么朕要借点就不肯了?朕的生意做不得?” 见皇帝拉下脸来,三位道门领袖都有些局促。 其中一名原申道人苦笑道:“陛下,我三人虽被推出来做个魁首,但却不像陛下这般言出法随。” “京城中大大小小近百观,也不是我等能尽数做主的。” “陛下……毕竟不是小数目。” 嘴上这般推脱,但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 百姓借了高利贷,不怕还不上,再差也能收来做個佃户。 你皇帝来借钱,不还了怎么办?总不能又弄个白莲教、五斗米教,暴力催债吧? 要的少也就罢了,一来就狮子大开口,谁能同意? 朱翊钧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 他晓之以情道:“话不是这么说的,三位高功,皇家给诸位良田免赋,可是与三位接的头。” “怎么有好处的时候能说上话,为君父解难的时候,就做不了主了?” 道门向来是皇权的延伸。 可以说这些宗教里面最听话,就是道门了。 该上缴的份子钱,一般都会足额。 哪怕对外放贷,也比光头们收敛得多。 但是收进自己腰包的,自然也不会少。 如今朱翊钧正是缺钱的时候,本指望着冯保那里抄家,能出点货。 上辈子能超过百万两,这辈子死的早,打个折,二十万两总不过分吧? 结果顺天府吃相太难看,只报上来两万两应付了事。 还是他发了一通火,准备出动锦衣卫,才逼得内阁又压着顺天府,吐了四万两出来。 当然只有现银。 至于什么古董、字画?看着像商周的,实际上就是上周的。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历史上乾隆让陈辉祖去抄家,结果陈辉祖自己吞了三百万,只给朝廷一百万。 更离谱的还数魏忠贤,这种身份位置,抄家抄出来几千两,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清官。 谁都知道怎么回事,但落到实处,就是难办。 害得皇帝陛下只能记在心里,准备秋后算账。 银两没凑够,自然只能到处打秋风。 这不,今日正好祭祀太庙,便准备从道士们手里薅一点。 原申道人听了皇帝这话,面色更是为难:“陛下,臣等倒是能合计合计,不过陛下这数目,着实太为难了。” 开口就是一百万两,当是道观下面长了银矿呢? 朱翊钧很是理解,从善如流:“那高功说个数?” 名义上总归是借钱,脸皮厚点也无妨。 原申道人告罪一声,领着另外两个道门领袖,躲到一边商量去了。 朱翊钧很有耐性等着。 不多时,三位道门领袖才商量完。 原申道人开口道:“陛下,咱们合计了一下,当能给内帑凑九万七千二百两出来,虽说少了点,但为表拳拳心意,利息减半。” “陛下,我道门虽……” 朱翊钧直接打断了他。 乘胜追击道:“高功这是欺朕……。” 话未说完,只见蒋克谦从外进来,附在皇帝身侧耳语了一句。 朱翊钧立马改口:“好,那便如此!三位忠君报国之心,朕必然铭记在心!” 先能掏多少是多少,现在有事,下次再来详谈。 反正内债不是债,利息都没什么好讨论的。 语罢,便急匆匆舍了几位道门领袖,直接出了真武殿。 这时他才有暇问起蒋克谦:“海瑞进京了?怎么比预料中的快?” 蒋克谦连忙道:“本说是后日,但海佥都御史到了天津卫后,恰好偶遇入京的温侍郎。” “而后便将老母托付给了温侍郎,自己则快马入京。” 朱翊钧暗自感慨,果然是拳拳报国之心。 海瑞这人在外人看来,是一个很复杂的人。 但其实,是一个比高仪还要简单的人。 他是发自内心信奉三纲五常那一套,包括爱民,自然也包括忠君。 可以说,海瑞是为今世上,少有真的会把皇帝当做君父的人。 当初世宗将其下狱,一度声称要杀海瑞。 即便如此,在世宗死后,海瑞在狱中闻讯,竟是嚎啕大哭,哭到呕吐,以至于晕倒在地。 这种纯粹的人,就是皇权的一把利剑。 当然,就看怎么用了。 朱翊钧沉吟了一会,对身旁的张宏道:“大伴去,替朕亲迎海瑞。” 张宏应声就要去。 朱翊钧突然又叫住了他:“等等。” 他又转身折返真武殿。 问道人讨了一幅笔墨,就在殿中书写起来。 几个大字一气呵成。 等笔墨干涸,便拿着出来,递给张宏:“就说朕翘首以待,请他入宫与朕参食分膳。” 张宏小心接过。 他不敢细看,躬身而退。 朱翊钧看着张宏离去,似乎想起什么。 又朝身侧的李进吩咐道:“让尚膳监翻一翻,世宗最后一日午膳是什么花样,今日就按那般做一顿。” 李进立马猜到皇帝的用意,眼中划过一丝惊叹与慑服。 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 不知谁放出来的消息。 此时城门内的街道两旁,已然站满了人。 摩肩接踵,垫着脚往城门外张望。 民居若是有二层的,更是探出好几个脑袋往外看。 周遭视野好些的酒楼,几乎被抢订一空。 便在这时,城楼上,不知谁喊了一声:“来了!来了!” 人群突然就三五吆喝起来。 “海青天来了!” “看到了看到了!” 突然之间,人声鼎沸,嘈杂盈天。 一匹高头大马缓缓越过护龙河,出现在了众人视野里。 海瑞如今已然五十八岁高龄。 舟车劳顿,神色止不住地倦怠。 斑白的两鬓,以及纵横沟壑的脸,都透露出数不尽的风霜。 他到了城门外,下马牵行,神色复杂地看着就在眼前的京城。 彼时种种,再度复现在了眼前。 从他遣散妻儿老母,死谏世宗,希冀世宗重新振作,扫除积弊。 从他视死如归入狱,慷慨赴死,却听世宗将他看作比干,自语不愿做纣王。 再到后来听闻世宗驾崩,他宛如丧父,悲痛欲绝。 后来又是穆宗将他复起。 桩桩件件,如同走马观花,一一复现。 被穆宗放弃,致仕回海南之后,他从未想到,自己还有被复起的机会。 京城,更是只在梦中出现。 却没想到,如今又再度来到此地。 巍巍城墙,大明中枢! 想到八月初,随着起复圣旨一并送来的新帝手书,他便再度心情激荡。 一拉缰绳,昂首阔步,走进了京城! 随着海瑞入城。 围观众人很快嘈杂起来。 “海青天!” “终于又见到您老了!” “海青天入京了!” 人群纷纷往前挤。 若不是武城兵马司早早安排人看着,恐怕就要水泄不通了。 海瑞抬头看向周遭众人,神情复杂。 他为了不惹出事端,一路上从未说过自己身份。 但一到了北直隶的范围后,走到哪里都被人夹道以迎。 说不麻烦是假的,但这份满足感,也足令他泪目。 他无奈,只能拱手回应。 恰在这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张宏率人策马而来。 见周围拥堵的人实在太多,无奈只能下马,挤开人群。 高喊着:“海佥都御史!司礼监掌印张宏,代陛下亲迎!” 随着一声声高呼,总算是拨开人群,来到海瑞面前。 海瑞正要行礼。 张宏一把将他扶助:“海佥都御史,不是口谕,是陛下关切您。” 海瑞抿着嘴,还是坚持行礼。 朝皇城的方向拜了下去。 而后才起身:“恭听陛下圣谕。” 张宏看着固执的海瑞,一时也忍不住有些佩服。 缓缓开口道:“陛下说,您旅途劳累,不必急着去官署,可以稍微休歇几日,安顿一番再说。” 吏部对于官员到任是有日期限制的。 像海瑞这种对自我要求极高之人,一到地方,第一件事就是去官署上任。 皇帝这才特意嘱咐。 海瑞突然被这种细致入微的关切,弄得不太自在。 一时手足无措,有些慌张地谢了恩。 “陛下还说,您入京后没有落脚之地,可先去武清伯府上盘桓几日,陛下已经知会过武清伯了。” 海瑞连连推辞:“臣自有去处,就不去叨扰国丈了。” 张宏也不坚持。 只示意身后小太监,将一张元书纸捧上。 “海佥都御史,这是陛下手书,亲赠与您,邀您参食分膳。” 海瑞一怔。 旋即有些期盼,又有些紧张地接了过来。 轻轻展开。 只见上书几个大字,笔法稚嫩,却颇有些灵气。 乃是: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往矣。 海瑞突然没了动作,静静呆立在当场。 过了好半晌。 才抿了抿嘴,深吸一口气。 面无表情点了点头:“张大珰前面带路。” 海瑞说完这句后,便一言不发。 只是拱手朝左右百姓回礼。 默默跟在张宏身后。 他为何这般急着赶来京城? 自然不是盘桓区区官位。 他都已然五十八了,妻儿尽死,身无余财,岂会贪图官位? 这般急切地赶来,是因为,天子竟然手书与他,诚诚相邀! 只言“扫除积弊,寸步难行,盼海卿援手”。 短短几个字,几乎让他热泪盈眶。 不只因为他海瑞被皇帝看重,而是,当今皇帝,竟然真的打算扫除积弊! 他历经三朝。 亲眼看着世宗皇帝,是如何从一个励精图治的皇帝,变成一个寻仙问道,不顾天下的妙一飞元真君。 彼时便有传闻。 说是励精图治,寸步难行,以至于有宫女勒颈,火烧行宫。 海瑞虽然不尽信,却也万分遗憾于一分明君死去,只剩一副道君躯壳。 如今新帝亲口对他说扫除积弊,寸步难行,他又怎么能坐视? 若非带着老母,须缓步慢行,他早就插着翅膀,飞来北直隶了! 如今他刚刚入京,皇帝就是一句道之所在。 这分明是感念于他,怎能不令他心折? 他这几日几乎夜夜辗转反侧。 心想着,皇帝这般殷殷期盼,究竟遇到什么难事了, 若是一再受阻,会不会又像世宗一般自暴自弃? 他越想越是急切,越想越是害怕。 这位圣君,决然不能再孤立无援,重演世宗之事! 一边想着,海瑞便进了皇城。 一路被张宏领到了文华殿。 张宏轻声道:“陛下就在里间,咱家就送到这里了。” 海瑞抬头看了一眼文华殿,心中感慨万千。 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缓缓迈步走了进去。 刚一进门,便听到一道稚嫩的声音。 “海卿!可让朕好等!” 只见一道身着玄端深衣燕弁服的身影快步走近。 一把抓住海瑞的手,直往里边拉。 也不管海瑞怔愣的神色。 自顾自说道:“海卿,朕自幼时读到卿的治安疏,便将卿记在了心中,今日,总算有缘得见了。” 海瑞终于反应过来,就要挣脱行礼。 朱翊钧拽着他不松手,宽慰道:“今日是私下相见,卿不必行礼,省得浪费了你我君臣交心的时间。” 海瑞被拽着不好下拜,去也没真的从善如流。 而是躬身行礼,以示君臣之分。 他劝谏道:“陛下万乘之尊,莫要为臣失了身份。” 虽说这般礼遇,他一万个高兴。 但臣下心绪事小,圣上身份事大。 朱翊钧突然转头看向海瑞。 定了定。 神色复杂道:“海卿,这礼遇不单是朕给你的,也是我皇考、皇祖父给你的。” 海瑞一怔。 世宗与穆宗给的? 这是什么意思? 他正要开口发问。 朱翊钧打断了他,将海瑞带到席间,伸手示意海瑞坐下。 他指着席间的菜肴,有些缅怀道:“这是朕皇祖父仙去那日所用。” 抬手按住又要起身的海瑞,继续道:“朕听闻卿闻世宗驾崩,悲痛欲绝,将食物都呕了出来。” “这一膳,既是朕与伱分食,也是我皇祖父与你分食。” 说到这里,他幽幽叹了口气:“海卿,我皇祖父去世前,与我皇考说……海瑞骂得对,他错了。” 语罢,却没迎来预想中海瑞拜倒的动静。 朱翊钧有些端不住,悄然别过头,扫过海瑞。 只见,海瑞此刻,竟然是凝噎不能语。 双目半睁半闭,俨然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海瑞此时心中犹如翻江倒海,难以自抑。 明知道如此有君前失仪之嫌,却还是止不住情绪翻涌。 世宗皇帝…… 那位他曾经寄予厚望,期盼他幡然醒悟,扫除积弊的皇帝。 那位他直言犯上,辱骂“天下不直陛下久矣”的飞元真君。 难怪将他海瑞看做比干,自语不做纣王。 君父……原来真的知错了。 想到这里,他几乎两眼一黑,就要跌倒。 朱翊钧见他身子摇晃,连忙招呼人来扶住。 两个小太监快步近前,就要将人扶助。 海瑞却一把推开小太监,起身避席,径自拜倒。 磕头,下拜。 一连四次。 行了个一个三拜四叩大礼。 “臣无父无君,弃国弃家,臣有罪!” 再抬头时,已然泪流满面。 朱翊钧连忙将他扶住:“海卿莫出此言,我皇祖父亲口说,你是个清官,好官。” “你无罪!” 海瑞坚辞不起。 哽咽道:“臣不顾世宗圣体,上呈治安疏,行谏言之事,辱骂君父!” “臣受穆宗尊令,索田徐阶,却激起民变,有愧圣望!” “臣是罪人,不敢受今上礼遇!” 出于直心,上奏了谏言,天下人都为他叫好。 但是,只有海瑞自己心中苦痛——他确实是在辱骂君父。 更别提,他本是抱着赴死之心,可世宗却没有杀他,始终让他欠了世宗一次。 而后穆宗用他,让徐阶归田,却激起了民变,潦草收场,这是欠了穆宗一次。 此事受此礼遇,又听道世宗心意。 一切的痛苦,难堪,再度翻涌而起。 朱翊钧用力将海瑞扶起。 感叹道:“卿不必自责,朕的皇祖父与皇考,并未心怀耿耿。” “皇祖父先去前,曾语皇考,说他既不赦免海瑞,也不将海瑞定罪。” “便是为了将你留与皇考用。” “至于徐阶归田,同意你致仕这事……” 他面朝大峪山,轻声道:“我皇考曾亲口感慨,说他才德不足,护不住你。” “让你继续做事,只会害了忠臣。” 海瑞听到这里,已然泣不成声:“臣……臣……” 而后竟然君前失仪,嚎啕大哭起来! 朱翊钧静静看着海瑞,等他平复心情,没有再出言打扰。 终于,过了好一会。 海瑞渐渐平复情绪,就要为失仪请罪。 朱翊钧连忙打断了他,终于不着痕迹说起今日重点。 恳切问道:“海卿,二位先帝负了卿,卿还愿意助朕一臂之力吗?” 海瑞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河岸。 脸上的坚定前所未有。 高声道:“既食君禄,君即我父,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朱翊钧感动,把住海瑞一双大手。 含泪道:“果是忠贞之臣,朕必再不负你!” “那厘清两淮盐政之事,朕便放心托付与你了。” 第52章 有条不紊,心服首肯 一上来就整大活,抬出两淮盐政,却不是朱翊钧有心欺负老实人。 实在是形势所迫,必然有人得挑此大任。 缺钱啊! 细数如今朱翊钧要做的事情。 吏治、税制、度田、开海、重立少府、推动自然哲学的萌芽、拆分南直隶、改良朝贡体系……等等等等。 桩桩件件,没有一事是不需要实打实的兵权做后盾的。 练兵总得要白花花的银两。 这就又回到了那个问题——在考虑钱用到哪里的时候,先得回答,钱从哪里来。 各部司的属库有多少钱,是他让张居正当家后,第一件需要跟他交底的事。 张居正也没想瞒着他,有了结果第一时间便给他通了气。 其中,光禄寺情况最差。 七月,让户科右给事中冯时,去查了光禄寺。 九月有了结果,上奏说,光禄寺历年收支相抵,从无结余。 这就罢了,自隆庆改元至五年,通计各省,拖欠共一十九万五千二百有奇。 换句话说,寅支卯粮,一分不剩,各省的账,也开始慢慢收不上来了。 而后则是户部太仓库,也就是国库。 张守直致仕后,王国光上任户部尚书,立马彻查太仓库。 上月便有了结果。 太仓银库,止于六月底。 实在各项银,共二百五十二万五千六百一十六两,金四百六十五两,铜钱一千六百一十九万九千四百八文。 全部折算成白银,哪怕按多的折算来估计,也就五百万两白银! 这可是国库!天朝上邦,国库才五百万两库存! 远的说隆庆二年,岁支有四百四十万两,近的说去年,也支出了三百二十余万。 换句话说,国库只有一年余的存银,难怪高拱说不能轻启战端,这点钱,但凡打一场,国库就要被掏空。 其余大大小小,如兵部的太仆寺库等,几乎也都处于这种寅支卯粮,入不敷出的状态。 内帑,更是不例外,否则先帝也不会跑去问户部要钱了。 尤其是八月支出了一百万之后,便只剩二百三十万两了。 这些情况,朱翊钧早就心里大致有数。 所以早早做好了开源的打算。 要开财源,怎么开? 无论是税法,还是度田,开海,这些真正开源的事,又都需要银钱打底,以及长时间的前期准备。 所以,第一笔启动资金,朱翊钧便盯上了盐政! 都转运盐使司有六,曰两淮,曰两浙,曰长芦,曰山东,曰福建,曰河东。 无论从哪口井开出来,都是这六司进行收缴、漕运。 而天下盐政,大半都要落到两淮上来。 所谓,长芦山东、价廉课充,惟淮盐居天下之半。 但盐政来钱快,却并不意味着税收多。 洪武年间,两淮盐场三十处,每岁有三十五万引,换算下来就是一亿四千斤。 结果到了如今,只换了度量单位,从一引四百斤,改成了一引二百斤。 听起来有了七十万引,实际上还是一亿四千斤。 非常地稳定。 当然,与之对应的,就是不知来历的私盐与日俱增,似乎真是倭寇晾晒的海盐一般。 其实这也就罢了,足额交税,朱翊钧还能忍让一时。 但是按照如今的盐纲制,一引收银六钱四厘,其外还另税三银,公使三银。 合计一引收六银六钱四厘的税。 那么两淮至少该缴税四百六十万两。 可实际呢? 去岁,分运户部、太常寺等各库,加起来才一百一十万两! 明面上的两成!还不算私下卖出去的! 简直是欺天了! 从盐商,盐场、地方官府,到转运司、漕运衙门、中枢蛀虫,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不知道收了多少! 这就是他叫回海瑞的缘故。 这种规模的贪腐,张居正都不一定会支持此事。 只要有私情,终究要讲个“大局为重”。 尤其是大明朝私人请托,可以说蔚然成风。 张居正背靠楚党,一票门生故吏,盘根错节,更是会被众人拽着走。 更别说还有什么浙党、晋党疯狂扯后腿。 可以说,两淮的盐政,除了海瑞,没人能办。 这里面的弯绕,凡是拉个有官身的,都多少明白一二。 海瑞自然更是不例外。 他瞬间就反应过来,失声反问道:“中枢已经到这個地步了?” 两淮盐政,可比剥削百姓要难多了。 如今竟然要动两淮盐政,那必然是中枢局势已经刻不容缓了。 朱翊钧暗赞一声。 这就是他欣赏海瑞的缘故。 有坚持,却有着不凡的政治智慧。 清官,又是能吏。 但凡能驾驭住,哪个上位者不疼惜? 朱翊钧点了点头,直言不讳:“海卿或许不知道,如今中枢财用大亏到了什么地步。” “若是不趁着如今还有些力气,想办法把税收上来,恐怕……” 朱翊钧点到为止。 转而详细说了一番各司库的存银。 海瑞面色凝重,只觉得其中情况,触目惊心。 朱翊钧见海瑞认真听着。 接着道:“这就罢了,各地收上来的税银,累年渐少,甚至还有拖欠。” “不少省的布政司使换了人,就不认前人的账。” “而前人调动了,也说不知情。” “以至于今年夏税只收了八成。” “还有军饷之事也险些闹出乱子。” “七月时,内外官兵得知先帝驾崩,便一同鼓噪起来,问各地督抚催讨欠饷,一副要兵变的架势。” “最后朕与内阁实在没办法,只能各处凑。” “八月廷议,户部太仓库出了三十万两,兵部将太仆寺库马价银抽了三十万两,工部奏请陵寝降低规制,从节慎库省出了银子二十万两。” 说到这里,朱翊钧竖起一根指头,语气复杂:“朕的内帑,拿了一百万两出来。” “共一百八十万两,内外官兵凡六十六万四千三百一十九人,银各二两。” “好歹压了下去。” 他看向海瑞:“海卿,朕当真不想大明朝,交代在朕手中。” 海瑞看着眼前的少帝忧国忧民,一时怔了神。 他此次复起,离乡时,不少人都说他快花甲之年,如何还能承担重任,劝他不如在家好生修养,侍奉老母。 可如今看到这位少帝,幼弱的躯壳,肩挑天下,不比他海瑞更辛苦? 朱翊钧说完苦难,阐述完必要性,这才切入正题:“所以,朕想让卿从两淮盐政开始,清厘税政。” 这事,可以说难到了极点。 不杀个人头滚滚,别想做成。 而其中的危险性,更是不言而喻。 海瑞终于回过神来,却没有轻飘飘地满口答应。 反而正襟危坐,谨慎问道:“陛下想让臣做到什么地步?” 答应此事的同时,也是提醒。 他今日是第一次拜见新帝。 虽说皇帝对他礼遇有加,情真意挚,但他终究还是不了解皇帝。 海瑞生怕皇帝年幼,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当初只是对付徐阶一人,就不慎激起“民变”。 那只是区区三十万亩良田,如今皇帝要动的,可是百万漕工衣食所系! 海瑞不怕此事干系重大,只怕把这事办砸了,既坏了大局,也辜负了皇帝信任。 朱翊钧没有直接回答。 见菜肴上齐了,他便止住了话头。 转而开口道:“海卿舟车劳顿,必然饥肠辘辘,咱们吃完再说。” 海瑞还要再说,朱翊钧忙按住了他:“用完午膳换个地方说,朕带你见几个人。” 前者当即不再言语,行了一礼,有些拘谨地吃起了午膳。 期间,海瑞一再打量着皇帝。 海瑞并不是什么呆笨的直人。 相反,海瑞是一名偏执的聪明人。 当初做县令的时候,遇到收受贿赂,却得罪不起的巡抚之子,便会假称其人是冒充,绑了给巡抚送去。 而后劝谏世宗,也知道好话说尽,定下本性是好的,后面懈怠了这种基调。 往后在南直隶对付徐阶,虽然惜败,却也显出了灵活手段。 海瑞自然明白面前的这位少帝,之前的种种表现,多少有收买人心的成分在里面。 但,他还是准备毫无保留地接下这档子差事。 自然不是他喜欢纳头便拜,而是,海瑞有海瑞的行事准则——海瑞,只观其行。 无论嘴上说得多么天花乱坠。 若是要他海瑞粉饰太平,或者回来做个帮腔唱戏的,他转身就会离开,绝无商量的余地。 反之,若是交给他海瑞的差事,真的利国利民,他哪怕粉身碎骨,也必然在所不惜! 是故,当他听到要清理两淮的蛀虫时,他心中没有丝毫犹豫,当即就认同了此事! 海瑞,从来都只做自认为对的事。 他,只会为了公理道义而活! …… 二人忙着谈正事,用食极快,简单扒拉一阵,便结束了用膳。 朱翊钧便领着海瑞,出了文华殿。 让侍从跟远一些,他才回头接上方才的话题。 二人走在宽阔的御道上,周围没有一人。 朱翊钧歉声道:“所谓君不密则失臣,文华殿毕竟人多眼杂,不如这样空旷之地谈事情方便。” 这是在解释方才关键地方打断海瑞,闭口不谈的原因。 海瑞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皇帝。 很难想象这是一名少帝能有的城府,竟然在文华殿这种地方也保持着戒心。 他莫名又增添了几分信心。 朱翊钧摆了摆手:“方才说到哪里了?” 海瑞小心道:“说到,陛下要臣做到什么地步?” 是要点到为止? 还是要搅翻两淮? 或者彻查到底,捅破九重天? 若是皇帝有不同的目标,他此次赴任,自然也要有不同的应对和手段。 朱翊钧走在前方,伸手示意海瑞走近些。 而后才侧过头,看着海瑞认真道:“海卿,朕不是要将你当用完即弃的刀来使。” 这话肺腑之言,情真意切。 海瑞自然感受到了,却不敢接这话,毕竟有隐射先帝的嫌疑在里面。 连忙就要请罪。 朱翊钧扶住了他,忙劝道:“卿仔细听朕说。” 三纲五常入脑,好指挥归好指挥,但相处起来,确实有些不太适应。 他好歹是劝住了海瑞。 才继续说道:“两淮的事,朕给你划一条线。” 海瑞不解,疑惑道:“请陛下明示。” 朱翊钧点点头,娓娓道来:“其一,此事不必竟全功,有个四五成成效便足了,卿自己把握。” “其二,万历元年以前的事,既往不咎。” 如今距离万历元年还有两个月,足够海瑞赶到两淮。 新不查旧,以及留有余地,都是必要的妥协。 若是非要查个底朝天,那火,必然要烧遍半边天。 说不得还要被引火烧身,扛着海瑞反皇帝。 谁敢打包票说他仰仗的张居正、吕调阳等人,都冰清玉洁? 乃至他的国丈,他的母后,他的三公,他的内廷,他的锦衣卫,能不能有一个是干净的? 掀起无差别的反贪大狱,不啻于一场黑暗动乱。 反而会让真正要做的事,被扩大化,失去章法,而后草草收场。 不过道理是这个道理,他还是有些怕海瑞固执不愿同意。 毕竟历史形象与真人,未必一般无二。 说完这句,就忍不住抬头瞥过海瑞,想看看这位海青天的反应。 若是真的眼里揉不得沙子,他便要使出别的方案了。 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海瑞不仅没有嚷嚷着贪官都得杀,绝不姑息之类的话语。 反而是投来惊叹赞许的目光。 直到皇帝疑惑看了他一眼,他才无奈解释道:“陛下莫不是以为我是什么死脑筋?” 好歹也是从县令做起,一路到中枢的人物。 也不知道世人给他传成什么样了。 连这位少帝也害怕他是这种老顽固。 朱翊钧轻咳一下,掩饰尴尬:“那倒不是,只是怕贪官污吏行事太过,惹得卿意气激荡。” 他左右看了看,继续说道:“考成法所到之处,朕会配发绩效。” “此前俸禄不足,让百官失了约束,也是朕德行有亏。” “但,若是考成法到后,发足绩效,还不知收敛,海卿,就不必顾忌了。” 两淮南直隶也在这次考成法的范畴里。 工资不够,你伸手就算了,否则总能怪到朱家人头上。 但往后配发绩效,还不知死活,那就别怪皇帝下死手了。 高薪未必养廉,还得配合雷霆手段。 身旁的海瑞,不知是想起了窘迫贫困的官场生涯,还是眼底浮现起了因贫而贪的同僚。 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拱手弯腰,行了一个谢恩礼:“陛下仁德,微臣代百官拜谢。” 海瑞难道不缺钱吗?难道没有让妻儿老母过得好些的心吗? 可朝廷俸禄就这么一点,他也无可奈何。 他明白只靠俸禄的处境,自然也明白常人要坚持像他这样有多难。 才让多少同僚走上了邪路。 如今圣上感念清流不易,有了绩效这德政,他当真是替后人,替同僚谢恩。 朱翊钧没做理会,虚虚将他扶起。 接着道:“至于怎么处置,朕也再给你划几条线。” 海瑞躬身静听。 朱翊钧双手负背,侃侃而谈:“其一,家族之内没有官身的豪强小吏、士绅盐商,卿从重处置,能杀多少是多少。” 没有官身始终能量有限,掀不起太大风浪。 正好借机清理一批蛀虫,抄家灭门,也好填补国库。 “其二,涉及到七品以下的,卿依律处置,不必顾忌风议。” 这批人必须要处置。 风气已然坏了,正要将这些小官清除掉,腾出关键位置来,留给考成法合格的官吏们。 “其三,四品以下的,卿务必要明正典刑,会同王宗沐、刑部,办成铁案,若是需要独断,下手之前说与朕一声,才能行事。” 七品以上,可以说是一地高官了。 即便是给海瑞钦差巡抚的名头,也不能独断专行。 办成铁案,自然为了减少海瑞的政治风险。 若是要争夺时机,权宜变通,那就汇报给他,手续他自然会事后帮忙补上,有人追责,他也自会顶上。 至于明正典刑,也是有所考量。 这个级别高官,是地区政治氛围的风向标。 非得好好杀一批,才能起到震慑作用。 “其四,四品及以上的,卿不要擅动,你这四品身板扛不住,直接知会朕知晓,朕亲自为伱做主。” 海瑞这个佥都御史,本身就只四品,而南直隶一大堆三品的侍郎、二品的尚书。 更别提还有某些老而不死的超品们。 这些人若是真的涉案,海瑞就顶不住了。 再让人家顶,就有过刚易折的风险了。 朱翊钧还没有薄凉到这个地步。 自然是需他亲自接下。 海瑞静静听着皇帝诚心相交,为他划线。 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凛然有杀气四溢,海瑞不知为何,脸上突然露出了笑容,越笑越是灿烂。 这等行事章法,天资俨然更胜世宗一筹。 他何尝听不出来其中用意。 以海瑞多年做事的资历,一听便明白这是有的放矢。 这位陛下宛如行军布阵一般,知己知彼,分而划之,各个击破。 除了这份天纵英姿,其中的信任与呵护,更让海瑞心中触动。 七品以下随便处置。 四品以下走流程。 这是何等的托付信任? 别的钦差,哪怕领了王命旗牌,也不可能对文臣动辄喊打喊打。 圣上这是彻底放权给他啊。 更难得的,反而是四品及以上就不让杀了。 若是没这句,皇帝便还是将他当做一把用完就扔的刀。 可一旦加上最后这句……海瑞在心底叹了口气,当真是无以为报。 但,感动之余,他也不忘查漏补缺。 海瑞恭谨问道:“陛下,勋贵皇亲呢?” 两淮的盐政,别以为只是地方贪腐而已。 两京之地,这些身居高位的,多半牵连其中,勋贵皇亲,必然也有人身在局中。 朱翊钧早就想到此关节。 语气莫名道:“让他们来找朕,就说,朕这里有桩大生意,莫要纠结蝇头小利,否则休怪朕翻脸不认人。” 给面子,那就利益置换,若是不给面子,只能自己把这些勋贵的脸皮扒下来了。 这话有些卖关子。 但皇帝不说,海瑞也不会细问。 只是行了一礼,表示遵旨。 末了,又提醒一句:“陛下,刑部尚书王之诰,听闻此前在南直隶颇得官场人望。” 让杀归让杀。 但佥都御史,至多也就办案,哪里能说杀就杀。 要明正典刑,这事还得落到刑部头上。 但如今的刑部尚书王之诰,在南直隶人缘未免有些太好了。 朱翊钧自然听出言外之意。 他微微摇头,肃然道:“不走刑部的流程。” “南直隶的刑部尚书已经致仕了,朕暂时不会补缺,届时,南直隶刑部左侍郎王锡爵,会配合你。” “还有新任大理寺少卿陈栋,跟随你去两淮。” 海瑞叹服。 都察院、刑部、大理寺……这是给他海瑞量身定做了一个三法司啊。 当真是算无遗策。 没想到他海瑞也有办事不用愁权限的一天。 他再度行礼,语气坚定,立下军令状:“圣上如此信任,臣必定不辱使命!” 朱翊钧却突然咧嘴一笑:“海卿莫急,还不止这些。” “走,朕带你去校场,再给你几个人。” 第53章 炊金爨玉,殚精竭虑 景运门外,校场。 午后本就是学习御射的时候,只不过今日将海瑞一并带了过来。 大片空地上,京卫武学的子弟们,正卖力地表演着,以期能像之前的几名幸运儿一样,入了圣上法眼,一步登天。 马术、打拳、拉满大弓,形形色色的自我表现,不一而足。 见皇帝来了,这些子弟们纷纷行礼。 朱翊钧面色和蔼地让他们继续,自己则跟海瑞在景云门前站立着。 他唤过一名太监到近前,吩咐道:“去,把人叫过来。” 趁着太监去叫人的空档,朱翊钧跟海瑞解释道:“此前我皇考每每思及徐阶之事,便悔不自已。” “而后更是一再教导朕,但有类似的事,要引以为戒。” “卿此次去两淮厘税,必然比前些年徐阶归田之事,更为激烈。” 说到此处,海瑞立刻就明白皇帝要做什么了。 他看了一眼校场,有些迟疑:“陛下爱护微臣,臣铭感五内。不过……会不会有些过了?” 皇帝单独为他组了个三法司。 又划下道来,接过了最难啃的勋贵皇亲,以及四品及以上大员。 还生怕他过刚易折,敦敦嘱咐他不必竟全功,有个四成功果,便是天大的功劳。 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竟然还要给他海瑞配亲卫!? 君父君父,天地良心,海瑞第一次感受到父爱! 朱翊钧却浑然不觉地摇了摇头:“朕虽未亲自去过地方,却也明白什么叫‘民变’,什么叫‘啸聚’。” “海卿,事情一次没办成,还能有二有三。” “若是卿折在了两淮,朕可就要痛彻心扉了。” 海瑞默然。 思绪却是已经飘远——这一次,他当真没有退却的余地了。 皇帝说第一没办成,还能再二再三,但海瑞扪心自问,他自己能接受吗? 他看着这位少帝,心中尽是感慨,无以为报啊。 什么两淮大人物,什么南直隶高官,什么皇亲国戚。 他海瑞,如今是领了取经任务,此去西行路上,他决心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二人静立当场,各有思绪。 不多时,太监便领来了数人,纷纷跪地行礼。 海瑞一看几人跪地行礼,立马知道要么是勋贵,要么是武将——文臣不会这般大庭广众动不动就跪拜。 他不着痕迹开始打量眼前几人,暗自猜测几人身份。 好在朱翊钧没有卖关子,他让几人免礼后,开始与海瑞分别介绍。 “这是京营总督顾寰的副将,焦泽。”朱翊钧指着一人。 勋贵武臣没这多瞎讲究,没必要介绍表字,甚至都不一定有。 海瑞看着面前这位虎背熊腰的壮汉,心中忍不住暗赞一声。 “下月,焦泽将调任漕运副总兵,领一营八百精兵,随海卿到两淮赴任。” 这八百人,是顾寰出亲兵,加上抽调京营好手组成的。 虽然只操练了一月余,但基本的样子总算是出来了。 当然,重点是,他四处打秋风,好坏是给这八百人的欠饷银补齐了,还额外发了二两赏银。 据顾承光说,从来没见过兵士操练这般卖力。 等焦泽再度行礼后,朱翊钧又指着另一人,与海瑞介绍道:“这是锦衣卫指挥佥事,顾承光。” 海瑞再度颔首,心下满意。 这位膀大腰圆的锦衣卫,也是一眼能看出,经历过杀场的。 “顾指挥佥事,带二百锦衣卫,作为海卿巡抚两淮的亲卫。” 锦衣卫和丘八不一样。 很多丘八不能做的事,锦衣卫是没什么顾忌的。 顾承光向海瑞见礼。 “这是京卫武学今年魁首,特赐金吾卫,骆思恭,这是平江伯世子,陈胤兆。” 朱翊钧又指着二人,向海瑞分说道。 海瑞略过了前者,看了一眼后者。 笑道:“这位世子,臣前几日刚刚见过。” 朱翊钧一怔。 旋即反应过来,当初他承诺李伟海运,那位国丈李伟便寻上了姻亲平江伯,说要一起做这生意。 而后便各自遣人去港口考察,收购破落的海商商会等等。 恐怕,二人是回京时偶遇。 他摆了摆手略过此事,解释道:“骆思恭武艺不凡,正好护海卿周全。” 又看向骆思恭:“务必要寸步不离。” 骆思恭年不过十七,但能从京卫武学脱颖而出,除了武艺外,智慧也不差。 他行礼道:“臣遵旨!” 朱翊钧又道:“漕运总兵保定侯梁继璠,被弹劾闲住,如今的漕运总兵乃是平江伯,陈王谟。” 梁继璠被劾,是他指使人干的。 没办法,这位保定候,是陈太后家的姻亲,如今要做事,自然要提防一手,换个靠得住的。 海瑞一点就通。 他方才还纳闷,怎么给他指派个细胳膊细腿的世子做亲卫。 敢情是用来拿捏这位平江伯的。 作为亲卫,自然要寸步不离,一旦有人图谋不轨,亲卫首当其冲,这位平江伯必然不可能坐视。 海瑞再次惊叹。 这位少帝几乎将有可能出问题的地方,全都照顾到了。 一通调派下来。 光是能亲掌的兵卫,就有一千人。 又借着世子,拿捏了一个漕运总兵,勋贵世伯。 这位平江伯曾出镇两广,躬擐甲胄,而后贼张琏反,也是陈王谟亲自上阵,擒斩三万余,才得以平息。 这类上过沙场的武勋,多少都有些亲兵,哪怕不能全然掌握漕兵,也不差基本盘。 此外圣上还暗示他,那位总督王宗沐,也会全力支持此事——若是搪塞不服,便去找定安伯弹压。 这阵仗,知道的,明白是去查处贪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有什么战事。 朱翊钧将几人一一介绍完,又嘱咐了一番,要听从海卿之令,不得骄纵跋扈云云。 才让人退下。 海瑞突然想起什么,好奇道:“陛下这般安排,内阁知晓吗?” 以他的理解。 锦衣卫的事好安排。 但其余应该都不好办才对。 焦泽本是京营副将,如今转漕运总兵,必然要过兵部那一关。 南直隶刑部侍郎王锡爵配合他,看似简单,也必然需要北直隶刑部同意放权。 更别说,陈栋,堂堂大理寺少卿,四品大员,与自己同级,却派去随行两淮,多少有些不合常例。 他是真不知皇帝怎么说服的内阁与六部。 朱翊钧突然转过头,看向海瑞。 神色复杂,带着心疼,又有些自豪道:“海卿,你以为朕内帑那一百万两白银,是白给内阁六部凑的吗?” 六部的事,反倒让内帑出了一百万,不吐点肉出来怎么行? 这钱自然不止是花在这里,但趁机达成以上这些政治共识,再正常不过。 海瑞只思考了一瞬,立马反应过来。 朱翊钧抓住他的手:“值不值得,就看海卿了。” 海瑞无语凝噎,只得再度保证。 君臣二人又谈论了些细节,随后又拉了拉家常。 快到傍晚,朱翊钧才不舍地目送海瑞出宫。 等到海瑞离开。 朱翊钧才叫过来一名中书舍人,吩咐道:“替朕拟旨,给海瑞母亲,加诰命,具体下内阁议论。” 中枢舍人应声而去。 朱翊钧又唤来张宏:“去,赐海瑞例银二十两,再为海瑞选名好生养的侍妾送去。” “若是海瑞与海母推脱,就说……父母赐,不可辞,切莫辜负皇恩。” 这种纯粹的好人却孤零无后,总归听起来有些凄凉。 他也就随手为之了,至于行不行,只能看造化。 张宏领命而去。 随后又朝李进问道:“给张鲸挑的人如何了?” 李进忙答道:“圣上,已经交到张鲸手上了,都是御马监的精锐。” 朱翊钧点点头:“把他叫过来。” 李进正要应声而去 朱翊钧又叫住了他:“算了,事情太多了,你替朕带话给他。” 李进躬身静候圣帝德音。 朱翊钧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道:“南京守备是张宏以前的职司,朕知道他们在里面有些根底。” “这次张鲸去任南京守备,不用做什么,给朕弹压住一应蠢动,无诏片甲不得出营。” “若是带着御马监的精锐去上任,都办不好这点小事,那就干脆在南直隶自刎,别回来丢人了。” 朱翊钧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说完了,让李进去传话。 他既然已经给海瑞派了精兵,就不怕单纯的民乱。 反而是内外勾结,鼓噪官兵闹事这一环,不得不防。 所谓南京守备,便是掌节制南京诸卫所,一般由勋贵与宦官同时担任。 张鲸是个狠人,历史上既然能扳倒冯保上位,手腕必然不差,让他去南直隶,就是为了弹压南京诸卫所,防止有变。 防微杜渐,这已经是他能做的极致了,只盼这次海瑞不要让他失望。 李进悄然退了下去。 待所有事吩咐完,朱翊钧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他独自留在校场,又回忆了一番应对,想想还有没有什么疏漏。 确认无误后,才长出了一口气。 最近这些时日,耗费心神的事情太多了。 可惜,还不到能歇息的时候。 想着,便让人伺候穿上木甲,开始练习拳法来。 …… 用完晚膳后。 朱翊钧才有暇翻开《论语》跟《礼记》,学习起来。 本是疲惫不已。 但一想到明日经筵,朱翊钧只能强打精神,先把功课做完。 他就这样静静阅览起来。 时而沉思。 时而对提笔对某些地方做个圈注。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才缓缓合上书页。 而后实在有些倦怠,干脆闭上眼睛小憩一会。 迷迷糊糊歇好一会,才伸了个懒腰,坐起来继续用功。 他回了回神,铺开纸张提起笔,斟酌了一下,缓缓写道:“经筵官时行,谓朕曰,人之初,性本善;经筵官四维,谓朕曰,人之初,性本恶。朕茫茫然不知所从。” “经筵后,朕遍阅典籍,纵览群书,始知有孟子性善论,荀子性恶论,告子无善无恶论。皆诸子亚圣之言,朕愈惑惑然不知所向。” “幸有朝鲜国为君父分忧,进献先天之人。” “朕命内廷窥伺月余,记载所行所为,终有定论。” “其人遇恶不烦,见善不喜,从心所欲,行为无限,心无规矩。” “及至宦臣教授礼仪,司业传道人伦,其人宛如天地清浊渐分,渐有良心善举,感恩之情。” “乃得,人性之始,无有善恶,后天所见所遇以决之。” “遂从告子之论——‘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 “亦有心得,谓之曰:论之争端,非明证无以服人。” 他一气呵成将明日经筵的作业写罢,满意地吹了一口气。 他静静等着墨迹干涸,向侍立在旁的蒋克谦。 随口问道:“李贽什么时候到京城?” 蒋克谦面无表情,一板一眼道:“圣上,李贽一路上四处寻人探讨学问,给各地学院传道解惑,比预计慢上不少,估摸还有两三日。” 朱翊钧皱眉,这家伙是真不给面子,他都这样催促了,还在路上拖拖拉拉。 转念一想也是,孔子在这家伙眼里是狗叫,那自己这个皇帝估计跟狗屎没什么区别。 他又追问道:“郑王家那位世子呢?” 蒋克谦摇摇头:“锦衣卫遣人跟宗人府一块去的,还是推脱不来。” 朱翊钧叹了口气,还是心怀怨怼啊。 当初郑王上奏谏世宗皇帝,结果被动怒的世宗直接除了王爵,降为庶人,禁锢于凤阳。 虽说先帝施恩,给郑王放了,也复了爵位,但这梁子显然没这么容易放下。 当初郑王被囚禁时,这位郑王世子刚十五岁,言说“痛父非罪见系”,而后筑土室于宫门外,席藁独处,直到郑王被开释。 郑王无罪被囚,那么错在谁不言而喻,所以这位郑王世子一直对皇室心怀怨怼,此后好好地府邸不住,跑去筑土室,就是一种无声抗议。 而郑王本人,历史上更是拒领食禄,老死都穿着布衣,吃淡饭青菜。 这就难怪,为什么朱翊钧当初登基,这一家子一份贺表也没有。 如今他再三相邀,却仍是一再推脱,也在情理之中。 换做其他人,朱翊钧也懒得理会,反正是世宗的罪过,他心里也没负担。 问题在于……这位郑王家的世子,他志在必得。 其人唤作朱载堉,后世号称律圣,乃是鼎鼎有名的音乐家,数学家。 用天纵奇才都不足以描述他,这是一个,可以用横跨81档的特大算盘,进行开平方、开立方计算的划时代人物。 此人历史上证明了匀律音阶的音程,可以取为二的十二次方根,精确到小数点后二十五位! 这就是律学中的,十二平均律。 且不说早了欧洲人数十年这种没用的比较,单是这份数学天赋,朱翊钧就不可能放过他。 数学天赋自有数学天赋对应的嗅觉。 此人从勘定历法,到计算北直隶地理位置与地刺偏角,再到精确计算出回归年的长度和水银的比重,战功赫赫。 朱翊钧都不敢想这种人要是搞音乐之余,替他进行数学研究和推广,该是何等美妙的光景。 可如今心怀怨怼也不是个办法。 朱载堉在历史上主动放弃王爵之位,一心专研乐理,这种思想境界,显然不是寻常手段能打动的。 朱翊钧思忖良久,终于打定了主意。 他又铺开一张纸,提起笔缓缓落下,在抬头处写道:“郑王,厚烷我亲、郑王世子,载堉我亲。” “我尝闻郑王因言削爵,非罪见系,我皇考虽行拨乱反正之事,却难抚亲亲之伤。” “此乃我皇祖父之过,我愿受之,遥以歉礼与郑王,万望开解族亲,早日释怀。” “另,闻载堉我亲颇趣乐理,我之近卫克谦,亦有擅长,近来偶有所得,可使等程音律之位,增至十二位。” “若得闲暇,可赴京城,尽亲亲之谊,探音律之道。” “盼复。” 朱翊钧写完后,又拿起一旁的私印,盖了下去。 在落款处,留下了“长惟居士”四字。 做完这些,朱翊钧才唤了声蒋克谦。 一脸笃定道:“蒋卿,朕听闻你在音律上有了新的感悟,对吧?” 蒋克谦一怔。 有些摸不着头脑道:“没有啊。” 他的琴书编撰进度缓慢,也并没有新的进展,不知道圣上这话什么意思。 朱翊钧大手一摆:“朕说伱有,你就有。” 他将方才这封信,交给蒋克谦,嘱咐道:“你差人,将这封信送到郑王府上。” “另外,你再附上你的信,就说……” 他如此这般云云,亲口传授机宜 亲自教授了一番蒋克谦怎么做个谜语人,装作高深莫测。 其中一些数学思想他也记不太清,但他好歹是理工科出身,数分和抽象代数还是能记着些,用来当个谜语人,绰绰有余。 大不了给人骗过来之后再一起研究嘛。 改制明朝的税法,财政,必然要改制户部。 可以说,他现在最缺的人才,就是粗通数学的小吏。 他虽然脑子里有一套数学体系,却模模糊糊已经忘得差不多,若是想本土化,必然还需要这些数学家具体施行下去。 蒋克谦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准备之后按照皇帝的交代,将这几句话默写上去。 他拿着信,正要退出去。 朱翊钧又叫住了他,把先前写的善恶论作业交给蒋克谦。 吩咐道:“先去一趟通政司,把这个抄录一份送过去,登上下一期的日月早报。” “老规矩,还是用大白话。” “经筵上的前因后果也写进去,最后加一句点评,就说……” 说到这里,朱翊钧顿了顿,斟酌半晌才一字一顿说道:“凡宣称之争,以证明为先。” (本章完) 第54章 投石问路,疑团满腹 京城,十月二十九,清晨。 余有丁跟申时行又早早在羊汤馆占了个位置,吃起早食来。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 余有丁看着申时行的官袍,不无羡慕道:“我等三人同科,你与元驭都已然穿上三品绯袍了” 新帝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申时行成了吏部侍郎,王锡爵做了南直隶刑部侍郎。 余有丁看着自己区区从五品的司经局洗马青色官袍,忍不住心中吃味。 申时行却摇摇头:“丙仲这是身在局中,看不清楚,你这般简在帝心,圣上必然给你留了更好的去处。” 余有丁一愣,自我怀疑道:“是吗?” 申时行笑道:“伱看看你们这一批日讲官。” “高阁老、张尚书抛开不论,马自强做了礼部侍郎,陶大临简拔到了国子监祭酒位置上,陈栋那个闷葫芦都提拔成大理寺少卿,眼看就要跟着海刚峰去两淮立功了。” “你这个陛下独称的余探花,难道还能给落下了?” 余有丁一听,似乎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但还是忧心申时行是不是哄他,更患得患失了起来。 申时行由得他自己钻牛角,自己则惬意喝起羊汤来。 余有丁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干脆摇摇头抛诸脑后,说起别的事:“说起陈栋,这趟跟海刚峰去过江淮,回来再勘磨几年,怕是有望九卿了。” 陈栋如今是大理寺少卿,若是真把江淮的事办成了,往后少不了一个大理寺卿。 申时行想起昨日宫里传出来的消息,眼中不由划过一丝神往:“这次陛下是动真章了,听闻调动了京营、锦衣卫、漕运都督、漕运总兵,乃至于连新任南京守备太监,也是带着御马监去弹压的。” 单这份信重,就让人心驰意动,也不知道陈栋什么福分能沾上海瑞的光。 二人对视一眼,余有丁再度叹了口气。 都说这位陛下圣德仁厚,善待大臣,怎么还不施恩到自己头上呢? 就在这时,羊汤馆外的街道上,响起了声声吆喝声:“卖报卖报!” “最新一期日月早报!” “通政司首发,圣上经筵体悟!” 申时行伸了伸手,招呼那少年近前。 从怀中掏出几个铜板:“小兄弟,给我来两份。” 他轻车熟路地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又递给余有丁一份。 这报申时行也不是第一次买了,可以说,凡是有些政治嗅觉的官吏,都不会错过新报。 自从定安伯赶赴松江府去之后,朝堂上的势力几乎都被清理了一遍,换上了如今几位大佬的人。 门生故吏们只剩几根独苗,九卿之中就只二人,都察院的都御史,葛守礼、以及通政司的右通政,何永庆。 离了高拱的庇护,还能在朝堂上屹立不倒,是谁在庇护,大家都门清。 既然知道何永庆是谁的人,自然也能猜出是谁要办的报。 所以,这份由通政司随着邸报一同发行的日月早报,就成了朝臣窥伺圣心的合法途径。 二人都很是懂行地各自浏览起来。 似乎是不约而同,两人都看到了这一期的大版——《从分辨善恶论的经历中,体悟出学习经典的态度与方法》。 新报总是这种大白话,二人见怪不怪,谁让内帑有钱,不用节约纸张。 只不过这标题的内容,立马让二人警觉。 余有丁皱眉问道:“这是要对前次经筵上的事,盖棺定论?” 经筵上关于善恶论的争执,余有丁自然也经历了。 人性善恶这种事,千年来都没有定论,怎么可能一场经筵能吵出结果。 但皇帝却非要一个定论。 这就跟捅了马蜂窝一样。 如今的官学是什么?自然是无冕之王,心学。 可心学中,对这个看法也不一致,有的认为善恶天成,抒发由心,有的认为善恶后天所成,需要修持,甚至也有认为世上无有善恶,可以任性而为。 争论一经挑起,就没那么好平息了。 尤其是皇帝还在经筵上,作出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 为此事,已经吵了月余了。 申时行摇了摇头,神色复杂:“盖棺定论倒不至于,却是不给讨论的余地了。” 皇帝这篇作业,说不上多精妙,大儒辩经,死的都能说成活的,哪里管你什么明证实例。 但如今皇帝这幅行止,却有一点无法让人忽视——那就是声音大。 刊行之权,不是一般书行书院能有的,但对于捏着通政司的皇帝而言,那就是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北直隶全方位覆盖不是说着玩的,这还是收敛了,没随着邸报一起抄送天下。 如今只是试探,要是朝臣反应不够激烈的话,说不得就要加印,送到两京一十三省,给天下人都看看。 而且这新报全是大白话,声音有多大,只受限于天下识字的人数。 声音大,基本盘大,又有明证相佐,在民间的说服力,天然就比空口白话的思辨有力度。 这不是来辩经的,是来搞以势压人的。 余有丁也开口道:“这位陛下,当真是做什么都要扯大旗,要趁心学的风,却将告子扯了进来。” 这个时候讲究复古,扯一位诸子来站台,效用不必多说。 单这份六经注我的架势,这位圣上,日后必不失为儒学大家。 但这话申时行却并没有赞同,反而苦笑道:“这位陛下哪里争的是什么善恶论,他才不关心这些。” “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这位圣上要的,是重新阐道何为‘正确’。” 他重重地戳着报纸——在最后一句“凡宣称之争,以证明为先”上。 学术争论,从来没有裁判。 可如今皇帝这一出,很难让人不往这方面想。 申时行无意识地戳了六七下,直到戳出一个孔洞,才悻悻停止。 余有丁也看出了端倪。 惊叹道:“这位陛下,莫不是想圣、王一体?” 权力源流归于皇帝也就罢了,难道经学源流,也想收拢到自身? 这恐怕有些异想天开了。 申时行面色凝重:“应该不至于,我看,或许是想挑起诸学派争端,来做个判官。” 判官持有什么看法不重要,重要的是能有判罚之权,天然就能收拢各经书学派。 余有丁皱眉:“何以见得?” 申时行喃喃道:“说是说依从‘明证’,可认不认这‘明证’,不还是圣上说了算?” “这是借着各派争论的风,成自己的道啊。” “此前我还疑惑,这位陛下,八月时,为何让内臣塞了一堆腐草养在宫里,让几位阁老逐一观看。” 余有丁疑惑看向申时行,等着他的下文。 但申时行却闭口不言。 他忍不住问道:“此事我也知道,几位阁老事后三缄其口,此事难道还有什么说道?” 申时行有所猜测,却不想说出口,只揣测道:“或许,待今日这事起了争论,下一期,腐草之事,便会见报了。” 二人说到这里,便少了话语,相顾无言。 申时行是不想说,毕竟他也有些拿不住这位皇帝的脉络。 余有丁则是不太在乎,现在早就没了所谓的学派共同体,皇帝即便是有心统合经学,也不太可能做成。 两人吃过早食,便各怀心事,一同去往皇城。 申时行现在是吏部左侍郎,在吏部尚书陆树声不到任的情况下,他几乎等同于吏部尚书。 至于陆树声会不会赴任……反正朝廷已经请了两次了,此人还是没有动身的迹象。 总之,如今便是申时行代掌吏部,参与廷议。 换句话说,这位年岁不过三十七的俊彦,已经是左右大明朝局的廷臣了,还是那种举足轻重的廷臣。 是故,到了皇城之后,申侍郎只能遗憾与同科好友分道,径直赶往文华殿,准备廷议。 申时行到的时候,几位阁老都已经站在了班首。 他本想找座师吕调阳问问皇帝经筵和新报的事,却见皇帝已经高居御案之上,只得暂且按下,待廷议后再说。 入列不一会,工部尚书朱衡也最后一个到了。 这位工部尚书,从新帝登基以来,就忙着黄河、陵寝的事。 好不容易忙完,听闻近来又被新帝派了新的活计,也是个天生劳碌命。 朱衡来了之后,廷议便正常开始了。 张居正率先道:“问陛下躬安?” 朱翊钧缓缓点头:“朕躬安。” 如今开了经筵,皇帝的日程自然有所变化。 首辅、次辅、礼部尚书、吏部左侍郎,统统都充作经筵官,自然不能再这边廷议,那边经筵了。 哪边缺了人都进行不下去。 所以,便改成了等廷议结束后,再给皇帝讲解经典。 至于经筵之前,皇帝做什么,那就自由安排了——这是皇帝用自己的聪明才智争取来的。 此前数次考校,皇帝都无一处错漏,以全优的成绩获得了所有日讲官的认可。 最后一次,难度已经与童试不相上下。 皇帝仍是轻松通过,以至于两宫都夸赞不已,信任倍增。 是以,皇帝若是想将聪明才智,转移一部分到听政上,也是合情合理的。 朱翊钧被问安之后,也笑道:“众卿近来无恙否?” 这是寒暄客气,也是营造一种良好的政治氛围,氛围总是能感染人的,润物细无声。 诸位廷臣忙行礼回道:“臣等无恙。” 朱翊钧点了点头:“诸卿廷议罢。” 话音刚落,礼部侍郎马自强当即出列。 身子朝着御阶下拜,脸却扭过去瞪着通政何永庆:“臣礼部侍郎自强,有本奏!” 众人纷纷向马自强看去。 只见马自强怒道:“臣要弹劾通政何永庆,窥伺经筵,猥亵圣意!” “把持机要,膨胀权势!” “妖言惑众,散布流言!” (本章完) 第55章 应然归圣,实然归朕 马自强这一弹劾,群臣一听立马明白是指的什么事。 现下多数朝臣,都会让下人第一时间买回新报。 今晨的报,自然也看了,那篇所谓的学习心得,很难不记在脑海中。 马自强这次出头,大多数朝臣心中都暗自叫好。 彼时皇帝弄了个新报,只以为是小打小闹,做个邸报的白话版,让自己说话大声点。 哪里知道如今越来越过分,竟然有了抢夺释经权的苗头! 要是君权与释经权合流,那不成了地上神国了? 还敢定论什么是正确?这不就是想夺裁判的权嘛! 哪怕出于士大夫本能,都认为万万不可! 通政何永庆迅速滑跪,请罪道:“臣有罪,臣请致仕!” 别以为他想在这个位置上呆。 实在是高拱强行将他留给了皇帝,皇帝又坚持不让他走。 此前通政司被宋之韩把持,他基本不用做什么事,也就占个坑,乐得清闲。 谁知道定安伯走后,情况急转直下! 看看如今,接手通政司不过四个月,就被接连弹劾十余次了! 他早就不想干了! 可惜,何永庆想跑路是不现实的,朱翊钧还没等到合适的人,暂时不想让他走。 朱翊钧听了二人一问一答,连忙出头拉偏架道:“马卿,不利于朝局的话不要随便乱说,不妨事后上奏疏,写个详情出来?” 还妖言惑众,搁这儿跟谁阴阳怪气呢? 马自强一口气憋在胸口。 闷闷道:“陛下,臣上次弹劾的奏疏,被陛下留中了。” 朱翊钧摆摆手:“那是朕母后留中的,一码归一码,卿放心上奏,朕会好好研读,劝慰两宫。” 这时,户部右侍郎傅颐也出列道:“陛下,何通政将陛下在经筵上的话语,刊行天下,恐怕有窥伺圣心之嫌,确实有所不妥。” 话音刚落,大理寺左少卿李幼滋,也跨出一步,持芴下拜:“陛下,今日经筵还未开,便有所谓的圣上体悟流播天下,您难道认为这是可以的吗?” 朱翊钧扫了一眼廷上众臣。 几位阁臣面无表情,六部尚书一言不发,让人拿不准是哪些人对这事有意见。 他自然知道近来他的所作所为,已经激起了很多人的不满。 从顾寰掌京营,到海瑞回京,再有昨日传出他有动两淮盐政的风声。 今日对于早报的发难,恐怕是几件事积蓄的不满,合流了。 他不急着开口,就冷眼旁观着。 眼下群臣纷纷拿何永庆说事,他反而不能亲自下场了。 果然,都给事中栗在庭体悟圣心,立刻出列道:“臣也以为,李少卿所言,老成持重。” 他朝御阶上行礼道:“陛下,臣有议,请陛下勒令何通政,此后务必等经筵结束,再行刊载陛下言语,才能显出章法。” 朱翊钧微微一笑。 虽然不能让栗在庭进内廷伺候,但放在廷议上,也还是很得心应手的。 话音刚落,马自强就要再度争辩。 都御史葛守礼也出列道:“诸位臣僚,是何通政不该刊载陛下的言语,还是说,陛下的言语有错漏,不宜刊载?” 这话就有些诛心了。 葛守礼作为高拱留下的人,已然变成了皇帝的铁杆——他对于高拱落败后,还享尽尊荣,极为感激。 更别说这些时日接触下来,他只觉得这位圣上,完全不逊于那位新郑公! 马自强哪里会上当,就死死抓着一点:“自然不是陛下言语不妥,而是何通政不该窥伺圣心!” 虽然明知事情是什么个情况,但说话却是不能露马脚的。 栗在庭不阴不阳来了一句:“若是这般,那一应中书舍人,都该论罪了。” 双方一时间势均力敌,僵持不下。 待众臣吵了一会,朱翊钧才抬手止住了争论,神情温和道:“诸卿,听朕一言可否?” 待各自停了声响,他才看到张居正与高仪,缓缓问道:“今日既然说到这里了,二位先生,不妨先当经筵议论一番,而后再廷议?” 二人知道些内情,默默点头。 前者看在一百万两的面子上,旁观皇帝表演。 后者则是欣慰地看着自家弟子,静候他侃侃而谈。 朱翊钧看向马自强,和蔼道:“马卿,方才葛卿问得好,朕也想问一问,卿是以为朕言语有错漏,还是朕的言语不该刊行天下呢?” 马自强坚持方才的观点:“陛下,是何通政……” 朱翊钧打断了他。 直言不讳道:“此事,是朕让何通政刊印的。” 这话一出,马自强立马就愣住,一时没想好下文。 朱翊钧饶有兴致地看着马自强,心中半点不慌。 学术争论,在现在这个时候,没那么致命。 徐阶之后,高拱、张居正执掌内阁,二人都极力排斥心学,主张与其整天神神叨叨,不如干点实事。 心学都没牌面,更别说理学了。 上面大佬是这种想法,那提拔上来的人,也多少带有这有特征。 所以,马自强这些侍郎、少卿,反而是少数。 更别提里面还有借题发挥,想找两淮、京营茬的人。 这些乌合之众,还真不能压着他低头。 见马自强支支吾吾,不能言语,朱翊钧没让他难堪,主动接着道:“马卿,朕知你顾虑什么,朕并无为天下学派定统的意思。” 有些事要开门见山,云遮雾里的,反而容易被曲解,至于信不信,就不关他的事了。 “朕少时,便读了屈子的天问,心有戚戚。”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宇宙、本我,焉有不好奇的?” “马卿,你有惑吗?” 马自强默然不语。 朱翊钧放过他,又看向大理寺左少卿李幼滋:“李卿,你有惑吗?” 李幼滋叹息:“陛下,臣亦有所惑。” 朱翊钧点了点头,没再一一问过去。 他似感慨,似抒情:“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 “本以为朕开了经筵之后,诸位饱学之士,便能为朕解心头之惑。” “可朕初开经筵,便有几位先生争执不下,朕都觉得言之有理,更是不知何所从。” “这只能说明,朕才智不足,无法分辨。” “朕回宫后,愈发沮丧。” “又想到了政事上,譬如一人弹劾,一人抗辩,朕才智不足,又该何所从?” “譬如六月白虹贯空,有给事中上奏,说这是朕不德之预兆,亦有御史说,此乃天降祥瑞,朕又何所信?” “此外种种,譬如地方情事、百姓现状,众所不一,朕又该怎么办?” 一番话发自肺腑,直教人无言以对。 众臣纷纷下拜请罪。 朱翊钧虚扶众臣,摇头道:“这是朕才德不足,岂是诸位肱股之臣的罪过?” “所以,朕不得已,学着刑部断狱的路子,自己心中有了个章程。” “也就是所谓,万事以‘明证’为主。” “就像这善恶论,并非朕想为诸学派定统,只是适逢其会,找到了明证,这才发自内心,愿从陶卿所言。” 陶大临便是在经筵上坚持性无善恶,后天所成。 朱翊钧看向陶大临,微微颔首。 陶大临还在低头请罪,头埋得极低,一动不动。 这事情很复杂,至少是涉及到心学内部争端,往大点说,还涉及到心学与理学的争端。 再大一点,则是诸子百家源流之争。 更大一点,则是皇帝要抢夺释经权。 至少在马自强看来,这经学裁判的位置,万万不能留给皇帝。 他闷闷道:“陛下,‘明证’也未必是‘明证’。” 刑科上,有伪证一说。 那么究竟是明证,还是伪证,这还不是靠皇帝一张嘴? 说白了,不就是在抢夺释经权? 朱翊钧听了这话,终于心中一笑,终于,马自强总算是落入他的话语节奏中了。 他要争的,自然不是什么经学道统,也不是要争做这个裁判,更别提其余什么乱七八的圣王一体,定统官学。 这些封建经学,可以作为资粮,但决不能作为地基。 他要另起炉灶!朱翊钧要的事情,反而就是明面上的东西——明证。 古人是有很多宣称的,往宽泛了说,有什么天人感应,什么神仙魔佛。 着眼于身边,亦有什么风水、运气、占星。 有人宣称雷霆是神仙发怒。 有人宣称彩虹是天赐祥瑞。 有人宣称疾病是某种邪祟。 那么问题在于,这些是真的吗?大部分会选择相信。 这种没有依据的相信,便称之为迷信。 有史以来,就是这般过来的。 如今,他提出了所谓的“明证”,便是要掀起一场思潮——宣称之事的因果关系,是需要证据的,也就是所谓的“明证”。 但,这还不够。 因果关系可以是直接,也可以是间接的,明证也可以是清晰真实的,或者是虚伪模糊的。 更进一步的,如何确定“明证”是不是“明证”? 那就得建立起验证因果关系的统一方法! 这,才是朱翊钧要的。 同时,也是每个文明必走的道路——自然哲学与科学思维体系的萌芽。 马自强这个质疑很好。 凭什么伱说明证就是明证?凭你是皇帝吗? 朱翊钧欣赏地看向马自强,开口道:“马卿,如何判断明证是否是明证,应当也是有法子的。” “但朕才能不及中人,却是想不出来。” “是故,朕还要仰仗众位饱学之士。” 这就是让出了裁判之权,让这些人放心。 至于谁来裁判? 所有人都做不了裁判,或者说,所有人都是裁判,才是朱翊钧想要的样子。 他止住想插话的众臣,继续道:“前些日子,道门高功捐献了些银两,朕也不打算用来享乐,便想着建个学院,专为解此惑。” “诸卿以为可否?” 数学和哲学,都是百年之功,他不指望如今就能有效果。 但,布局,得从现在开始了。 技术是技术,科学是科学,没有一整套对应的自然哲学体系,他爬再多的科技树也是枉然。 不过又一场洋务运动,不过尔尔。 反之,如果能促进自然哲学的萌芽,就能合天下人的智慧,便会有源源不断的知识涌现。 从天文、数学、物理等等,可谓四两拨千斤。 至于这会不会动摇他的位置? 要是自然哲学,也能吃春药,三步并做两步走,百年之内完成现代化,那他也不吝于“今日无事”。 更何况,谁说帝制不能与时俱进的? 皇帝话音刚落,方才出面弹劾何永庆的几人,都已然面面相觑。 完全摸不着皇帝行事的脉络。 一旁的巡按广东御史杨一桂,忍不住试探道:“陛下,这山长可有人选?” 若是皇帝打算任这山长,不还是脱了裤子放屁? 朱翊钧沉吟片刻,突然抚掌笑道:“那便礼部侍郎马卿来任吧!” 验证因果的方法一定是客观的,谁任山长并没有什么关系。 啊? 马自强惊愕抬头。 已然被皇帝这一手彻底弄懵了。 他并没有即刻接下这差使,反而陷入了沉思。 皇帝,究竟要做什么? 此前他有过种种猜测,包括抢夺释经权,政教合一。 也包括挑动各学派争端,浑水摸鱼。 以至于他甚至想过皇帝想开宗立派,做个圣人帝。 可如今,皇帝将裁判“明证”的权力扔了出来,还要开设学院,连山长都扔给了方才与皇帝作对的自己。 究竟是什么路数? 总不能真是孩童心性,想用以解惑吧? 马自强沉思良久,才开口道:“陛下,不是所有事情都有明证的。” “孔圣教诲世人,如何修身,如何养德,此等事,岂需明证耶?” 善恶论给皇帝找到一个实例,并不意味着所有事都可以。 一如心学思辨,皆在自我心中完成,哪里还需要什么明证? 他不管皇帝什么目的,都下意识觉得不妥,想挡回去。 孰料,朱翊钧却点了点头,认可了这个说法。 这话他比马自强更懂。 自然哲学只能管自然的范畴,其余的社会学,认识论,本体论,未必是有因果,有明证的,更多是靠思辨来完成。 只能说,马自强智慧着实不差,立马就能切入重点。 朱翊钧看这马自强,面色严肃,认真道:“马卿说得对,此事朕也想过。” “所以,朕的意思是……” “应然的归于圣,实然的归于朕。” (本章完) 第56章 惊雷炸响,摩拳擦掌 “应然归圣,实然归朕。” 这句话,注定了要在史册上大书特书。 这一日,皇帝朱翊钧,借着廷议,宣称与诸圣划道而治。 精神的延拓,由孔圣也好,王圣也罢,自行去钻研;但自然的运转,皇帝明言,他心中有惑,只有明证可解。 又以道门捐赠、内廷牵头、礼部配合、工部出力,筹备一座学院,专事哲思,例如宣称与明证的因果关系、明证的标准、得来明证的方法等等。 同时,暂定第一任山长由礼部侍郎马自强兼任,暂定左右副山长分别由,大理寺左少卿李幼滋,国子监祭酒陶大临兼任。 毛发逐渐稀疏的工部尚书朱衡承诺,定然在一月以内竣工学院,为改元贺礼。 …… 十一月一日。 还有十天就冬至了。 天气已经逐渐寒冷了起来,昨夜一场小雨,更让今晨的风格外刺骨。 若是先帝在时,这个时节,朝臣们就要逐渐开始迟到,甚至不朝。 奈何两月前考成法就像一座山一样,压了下来,逼得人不得不从温暖的床榻上爬起来。 暗中咒骂两句张居正,便穿戴好进皇宫坐班。 每月初一十五,本是该大朝会面圣,但两宫跟内阁都以为,新帝学业繁重,又需听政修习,实在不好再添负担,便商量着改元之后再启大朝会。 既然大会不开,那自然是要开小会的。 廷议照常举行。 今日参加廷议的人,似乎是约定好的一般,刚一踏入文华殿,就要被一道身影吸住目光一时半刻。 至于为何一抬头就能看到这道身影?自然是因为众臣仿佛躲避似的,纷纷离远了半个身位,以至于这道身影周身,腾出了一个小空地。 这般受朝臣排挤的,自然就是海瑞了。 海瑞昨日将老母安顿好了后,今日一早,便去都察院报道了,而后被葛守礼带来了廷议。 今日廷议时间紧任务重,众臣与皇帝互相走了个过场,便开始了正事。 先是漕运总督王宗沐的奏疏。 户部尚书王国光出列道:“漕运衙门上了道奏疏,户部不能专擅,大家议一议吧。” “漕运总督王宗沐条陈漕宜事:恤重远之地。漕运惟湖广永州、衡州、长沙,江西赣州四府道路极远且险,议将漕粮一十万四千七百八十三石八斗,每岁坐准改折。 “直隶苏州、松江、常州、浙江嘉兴、湖州五府粮数过多,议每岁照白粮之多寡分摊改折十万石。如河南、山东,坐折例派拨无单无船之卫所轮流歇运,以示优恤。” 简而言之,便是要将内陆四府的粮税,改为折银缴纳,不用再缴实粮,而差的这部分实粮,用两淮五府补上。 这话刚落,群臣就面面相觑。 实物就是实物,至多只能踢斛淋尖,吃点损耗。 但若是折银缴纳,百姓就得再倒倒手,这其中的油水可不一样。 将两淮的折银份额改成了实粮,就是将油水让了出去,这分明是在侵夺两淮的利益啊! 这是王宗沐开始了,还是皇帝要开始了? 自从海瑞回京,就屡屡有要动两淮的风声,今日一上朝,就看到海瑞这杆子杵在那里,现在又来这么一道奏疏,怎么看都有些巧了。 不知哪些人交换了神色。 一番意见交流后,刑部右侍郎毕锵出列道:“我曾在地方上做过事,在湖广、南直隶等地都有些资历,恰好有些了解。” “此事决计不可行。” 毕锵是嘉靖二十三年进士,后历任浙江按察司提学副使、广西布政司右参政、按察使、浙江布政司布政使、湖广布政司左布政使。 而后在南直隶应天府做过府尹。 他口中的在地方做过事,自然是有分量的。 “王宗沐说这五府粮食过多,那是不懂地方事情,这五府粮食固然多产,耗费也多。” “除了自用,还有官府征用酿造、与海外贸易等等,实际所余粮食,根本不多!” 言之凿凿,又加上确实有地方履历,说服力极强,众人纷纷点头,以示认可。 吏科都给事中栗在庭冷不丁问了一句:“毕侍郎是南直隶人吧?” 话音刚落,毕锵脸色立刻涨红,扭头质问道:“栗给事中什么意思!” 栗在庭低下头,仿佛没说过这话一样。 王国光出面接过话茬:“好了,咱们就事论事。” 工科给事中张道明,也出列道:“此事,还是不要开先例的好,否则容易加剧南北对立。” 这话点到为止,但意思却很明显。 朱翊钧饶有兴致地在屏风后面,翻阅起了这人的卷宗。 张道明,浙江余姚人,隆庆二年同进士出身。 这道转移支付的事,自然是投石问路的,也好看看南直隶在朝堂上声音有多大。 要动两淮,不可避免要得罪南直隶。 什么叫两京,说白了就是两套中枢班子。 行政上地位高也就罢了,财政上,南直隶也占据了天下财税大半。 除了兵权之外,跟二号朝廷没什么区别,一如东北划局,随时能天冷了加件衣服的那种。 哪怕没有二心。 也始终势力过于庞大,让北直隶投鼠忌器。 眼下他要动两淮,都不得不拿出平叛的架势应对,才敢让海瑞出门。 卧榻之侧,有着这么一个庞然大物,朱翊钧都不知道之前这些皇帝,是怎么能睡得着觉的。 廷议还在继续。 除了这二人外,又陆陆续续四人出列,言说王宗沐奏疏何处不好。 毫无意外地,此事被议了否,将奏疏打了回去。 但气氛都到这里了,自然还有下文。 工部尚书朱衡出列道:“漕运总督王宗沐奏:海运抵岸。” 说罢,就要回列。 朱翊钧以手扶额,技术官僚这么难沟通么? 他无奈,只能隔着屏风提醒道:“朱卿,不妨说清楚些。” 朱衡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补充道:“王宗沐言,海运不行,已百六十余年。” “此前王宗沐任山东左布政使时,因胶河之议,详考前代沿革始末,向内阁条陈海运十二利。” “言说,海运势在必行!” “被廷议否决后,无意间被先帝所知,乃拟今年通海运,试行一番,再观后效。” “王宗沐任漕运总督后,亲试六船过海,近日相继抵岸。” “乃提议工部,海运与河漕两途并输,诚为国家千万年无穷之利。” 朱衡一口气说完,施施然回了班列。 但朝官犹如炸锅一般,争相窃语了起来,还是纠仪官呵斥了一声,众人这才停下耳语。 这可是近海海运。 说白了就是靠海上航线,完成内陆货运的需求。 从东南,从海上到浙江,进两淮,乃至从海上到山东,进天津卫。 说是海运,实则这跟漕运一个赛道啊! 赤裸裸抢人饭碗的事。 王宗沐此前的《海运条陈十二利》,已经详细论述过此事。 大家都看过,什么反应? 用王宗沐自己的话说,就是“群听骤闻,相顾疑骇”,反对声音之大,不绝于耳。 现在又来? 不少人蠢蠢欲动。 有人一马当先,户科都给事中贾待问出列道:“此事,我有耳闻,南京户科,恰好有此事奏。” 众人都向他看去。 贾待问是隆庆二年进士,历任吏部、工部给事中,八月方才升了户科都给事中。 此人虽然不是南直隶人,但两个儿子,分别娶了前中极殿大学士,南直隶人李春芳的孙女,南京户部尚书曹邦辅的女儿。 自家女儿也嫁到了南直隶去了。 可以说贾待问就是南直隶的代言人。 只见贾待问拿出一道奏疏,递给众人,自己则开口道:“南京户科给事中张焕,陈条反驳了王总督的奏疏。” “总督王宗沐,奏报海运米十二万石,从淮安出发,依次抵达天津,并最终到达港口,粒米无损。” “但实则,坊间传言称有八艘载有三千二百石米的船只遭遇风暴,损失殆尽,杳无音讯!” “据说,王宗沐预先料到可能会有这样的损失,因此派人携带三万两白银购买粮食以作补充。” “这是欺天大罪啊!” 又是一阵喧闹。 突然,御阶上的屏风被撤了开来,群臣见怪不怪。 皇帝一脸失望地看着贾待问:“坊间传闻?” “据说?” “贾卿,朕此前才疑虑了这种事,二者奏疏有出入时,朕该以何为主。” “总督王卿,言十二万石颗粒无损,是有十二万石粮食在船上作为‘明证’。” “给事中张卿,言三千二百石损失殆尽,却只是‘坊间传闻’、‘据说’。” “这叫朕何所从?” 贾待问面色一变。 连忙开口解释道:“陛下,言官有风闻奏事之权!” 朱翊钧摇摇头:“贾卿,朕没有不让言官奏事,但既然这种地方上的事,朕鞭长莫及,你们就不能体谅一下君父,去探查一番‘明证’再上奏吗?” 不知这话是不是提醒了某人。 栗在庭突然也出列道:“对啊,贾给事中,怎么王总督和张给事中的奏疏同时到的,张给事中还能反驳王总督?” “是未卜先知,还是偷窥奏疏?亦或者,干脆是王总督身边有什么不干净的人?” “我朝的封疆大吏,这般赤身裸体的吗?” 朱翊钧朝栗在庭投去欣赏的目光。 明里就算了,暗里还是得赏他点什么。 近海海运这事,不是没有由来的。 虽说风暴、触礁等事风险极大,但总不能因噎废食。 此前高拱当权的时候,就一心想开海,顺带把近海海运的事也做了。 就有了王宗沐《条陈海运十二利》这事,而后授意王宗沐试行,也是高拱向先帝请的旨。 如今朱翊钧接收了高拱政治资源,此事自然也接了下来。 继续尝试海运,既是时代的需求,也是为了动漕运所做的准备工作。 等海瑞动两淮漕运,难免不会出乱子,届时,海运多少也能临时做个备用。 免得被人用“大局”胁迫。 栗在庭助攻后,贾待问就要反驳。 但首辅张居正突然出列,接过话茬:“此事我也记得,先帝下诏试行时,应当令工部随行了吧?” 朱衡突然被点到,有些怔愣。 想了好一会,才道:“有二名主事全程跟随,但没听闻有什么倾覆之事。” 他迟疑道:“不过臣以为,即便有倾覆,也应当继续探索海运吧……” 众臣看了一眼这技术官僚,敢情还没明白在争论什么事呢? 这哪里是技术问题,这是政治问题。 要是走海运,那漕运怎么办? 这可是百万漕工衣食所系,不是行与不行就能定下来的。 王宗沐真是不当人子,好好一个漕运总督,挖自家墙角。 礼部张四维出列,打着圆场道:“如今实行海运,好比在北方尝试种植水稻,起初应少量试验,观察是否适应当地的气候条件,再逐步推广。” “同样道理,河运与海运的长期与短期适宜策略,也应根据实际情况灵活掌握。” 朱翊钧深深看了一眼张四维。 口中赞道:“卿老成持重之言。” 心中却暗自警惕,如今的乡党以晋党最甚。 但南直隶的乡党也不容小觑,后世的浙党、东林党,都是从泛南直隶乡党分流出去的,可见势力庞大。 如今若是泛南直隶乡党,与晋党合流,事情就不好玩了。 朱翊钧又看向王国光:“王卿,户部什么意思?” 王国光早有准备,沉吟片刻才道:“之前科道官员提议表彰海运的功绩时,我们曾指出,长远来看,依赖河道是根本,而海运是应对当前紧急情况的手段。” “我们则认为,鉴于海运风险难料,应当先熟悉这条路线,以备不时之需。” “所以,户部提议,不妨在元年,适度再度增试海运之行。” 朱翊钧点了点头,没表态。 面色温和看向张居正:“元辅,内阁这边怎么看?” 张居正瞥了皇帝一眼。 还是开口道:“南直隶言官所言,只是传闻,难以深入追究,但对于敢于担当的官员,应从宽处理,以观后效。” “更何况,海运涉及人数众多,包括来自几个省份的人力,历时数月,穿越三省,参与其中的官员、守令、守备以及水手等数百人,若有沉船事件,不太可能只有言官提起。” “那三万两白银出自淮库,有账可查,雇佣的人力船只也有明确记录,陛下,不妨令户部协同都察院,通过巡按御史进行核查。” “至于海运之事,臣以为王尚书所言,是谋国之论,内阁附议。” 朱翊钧点了点头:“那卿稍后奏拟到司礼监。” 二人三言两语,就将此事定了下来。 贾待问脸色阴沉,这皇帝,可比先帝难糊弄多了。 这就罢了,还有当朝首辅助纣为虐,真是国将不国! 他回到班列,不着痕迹看向张四维一眼,只得了一个摇头的回应。 呸!拿了好处就象征性出力,早晚你晋党也得试试这滋味! 心中发泄了一通,无奈只能与几位同僚交换眼神,示意从长计议。 贾待问本以为事情到这里,也就够了。 连连针对两淮,所谓事不过三,接下来应该没他们什么事。 但…… 内阁次辅高仪,出列道:“内阁收到数份弹章,人证物证俱有,拟下三法司共审。” 他拿出几分奏疏,供朝臣传阅。 自己则看着刑部尚书王之诰、都察院都御史葛守礼、大理寺卿陈一松三人。 开口道:“是关于两淮都转盐运使,王汝言。” “贪赃枉法、中饱私囊、勾结盐商、克扣税款等凡十二条罪状。” “案犯已被收监到漕运衙门,人证物证俱在北镇抚司。” “三位,你们看谁来办这案合适?” 贾待问、张道明、毕锵等近十人,纷纷不约而同看向海瑞,面色狂变! 刑部尚书王之诰摇摇头:“两淮鞭长莫及,刑部手上案子多,就不去人了。” “不妨下南直隶刑部,配合都察院御史调查。” 这种涉及到官吏的,一般是都察院主导。 刑部授权给南京刑部,倒也合理。 大理寺卿陈一松还未发言,张居正抢过话头:“南京的大理寺致仕数人,尚未补缺,恐怕不便这样。” 大理寺少卿陈栋一脸自信出列:“大理寺少卿栋,愿领此职。” 皇帝欣慰开口:“陈卿果是当仁不让,那便陈卿吧。” 宛如唱戏一般,各自有各自的台词,眨眼之间就将事情定了下来。 朝臣哪里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此前吹风,要动两淮盐政,本以为还有时日准备,谁知道内阁不声不响,就拿下了一名两淮都转盐运使! 这是蓄谋已久啊! 分明是早就给人拿下了,就等着海瑞入京,今日海瑞一上廷议,就立刻把这事拿出来称量。 众人越过葛守礼,目光死死钉在海瑞身上。 果不其然。 只见葛守礼也看向海瑞,颔首道:“督理两淮盐课兼理河道,是佥都御史海瑞职责。” 海瑞一步踏出,朝着皇帝,一脸刚毅肃容:“职责所在,臣必办好此案!” 还有一章,晚点发(要修一下) 注1:漕运总督王宗沐条陈漕宜四事:一、恤重远之地。漕运惟湖广永州、衡州、长沙,江西赣州四府道路极远且险,议将漕粮一十万四千七百八十三石八斗,每岁坐准改折。直隶苏州、松江、常州、浙江嘉兴、湖州五府粮数过多,议每岁照白粮之多寡分摊改折十万石。如河南、山东,坐折例派拨无单无船之卫所轮流歇运,以示优恤…… 注2:总督漕运都御史王宗沐奏报:海运抵岸。言:“海运不行,已百六十余年。臣前任山东左布政使时,因胶河之议,详考前代沿革始末,与其必可行者,条陈十二利。时,群听骤闻,相顾疑骇。其后,科臣建白,抚臣试行,皆符臣言。事果不谬,因获上闻,定拟今岁通运。臣适又叨官漕司,规度发行。兹者,六帮无失,相继抵岸。天下臣民,始信海运可行。以此与河漕两途并输,诚为国家千万年无穷之利。”报闻。 注3:先是南京户科给事中张焕,论总督漕运,王宗沐六月内飞报海运米十二万石,于某日离淮安,次天津,抵湾,粒米无失。比闻人言啧啧,咸谓海运八舟米三千二百石,忽遭风漂没,渺无影响。宗沐盖预计有此,令人赍银三万两籴补。 以上三注——《明神宗实录》前一为隆庆六年七月、后二者为十月 (本章完) 第57章 稔恶盈贯,记录在案 北镇抚司是锦衣卫所属司,掌管刑狱,有巡察、缉捕、审问之权,不必经过三法司,尤专以酷刑镇压贪官污吏。 乃是有办案之权,只属于皇帝的特务机构。 王汝言的案子,是他的下官,向北镇抚司揭发。 这下官名叫许孚远,本是任吏部主事,在今年七月,因以考察浮躁,上疏自陈得失不过,被皇帝亲自批示,降为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判官。 此人辜负皇恩,心怀愧疚,便决定到任上好生当差。 但甫一到任,就发现了上官王汝言贪污腐败,触目惊心,而后许孚远难捱良心煎熬,便暗中收集证据,揭发了王汝言。 许孚远如今正在北镇抚司,当然,不是关押,而是看护了起来。 按理说三法司要过问的案子,不应该将人看护在北镇抚司。 但许孚远为人小心谨慎,只说事关重大,宁愿蹲大牢,也半步不肯离开北镇抚司,生怕遭遇了毒手。 锦衣卫无奈,只能给他好吃好喝看护着。 以至于北镇抚司的大牢中,出现了木桌矮床,好酒美食的奇观。 海瑞来的时候,看到这样一间牢房,都忍不住愣了片刻。 他身侧跟着大理寺少卿陈栋,二人协同办案。 骆思恭落后半步,紧紧跟随,哪怕在北镇抚司,也小心观察着左右。 海瑞推开大牢的门,看向许孚远,口中确认道:“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判官,许孚远?” 许孚远本是倚靠在矮床上休憩,见进来的两人都着绯色官服,立马明白这是朝中大佬。 他忙不迭起身行礼:“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判官,孚远,见过二位上官。” 许孚远不是案犯,只是证人,官身自然还是在的。 海瑞跟陈栋对视一眼,相继拉开椅子坐下。 前者将木桌上的酒食都拨到了一边,拿出卷宗放在了桌上,开门见山:“你检举的王汝言?所为何事?” 陈栋挥手让跟随的吏员退下,亲自拿起笔在旁记录起来。 许孚远作为证人也不用站着,顺势坐到了对面。 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看着二人有些迟疑,确认道:“不知二位上官,什么职司?” 海瑞挺直腰板,端坐回道:“我是督理两淮盐课,佥都御史,海瑞。” 话音刚落,许孚远似被按下了开关一样。 也不等一旁的陈栋说话,当即正了正身形,大声道:“海御史有问,下官知无不言!” 陈栋话到嘴边的介绍,生生咽了下去,干脆闭嘴不语。 海瑞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回话了。 许孚远毫不停留,说起此事来龙去脉:“下官此前是吏部主事,对各地官吏心中大概有些印象。” “被贬官到两淮后,我看到上官是王汝言,便留了个心眼。” “我在吏部时曾看过案卷,记得这人,此人在嘉靖年间,本是户部浙江司主事,品级不低。” “但此后一连三贬,先贬官通州同知,再贬江都、海门,而后更是贬为兴化知县,生生贬到七品。” “由此可见此人能力,虽然此后因得了李……某位上官赏识,又提拔回了户部。” “但那位上官致仕后,此人又被贬到了两淮。” “就这种草包,下官自然要留个心眼,免得被他牵连。” “果不其然!” “随后二月,下官暗中观察此人,便发现了此人行事,是何等藐视王法,欺天瞒地!” 他说到这里,咽了下口水。 这铺垫了好一大通,还未进入正题,陈栋只觉此人是不是故意消遣他。 想提醒一句,但审案海瑞为主,他没有开口,自己也不好插话。 反倒是海瑞,皱紧了眉头。 冷声问道:“什么某位上官,我朝哪有无名无姓的官!说清楚!” 许孚远迟疑了一下:“与本案无关,还是不提的好吧……” 海瑞静静盯着他,声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既然出口了,便应该有名有姓。” 许孚远看了看海瑞,又看了看陈栋。 声音压的极低,近乎嗫嚅道:“是……前中极殿大学士,少师兼太子太师,李春芳。” 陈栋一惊,顿住了记录的笔,看向海瑞。 李春芳是扬州人,若是牵扯其中不是没可能,但这话实在模棱两可。 毕竟只是提拔,未必与两淮盐课有关。 记与不记都在两可之间,陈栋自然就得问问海瑞的意思。 海瑞面无表情,转过头朝他微微颔首:“记录在案。” 陈栋咬咬牙,将李春芳三字写下后,继续记录了起来。 海瑞又朝许孚远看去:“继续说,王汝言是怎么欺天瞒地的?” 许孚远深深看了一眼海瑞,闪过一丝敬佩。 虽然他是被审的,但这胆魄,也着实没让他失望。 他开口继续说道:“两淮所辖分司三,曰泰州,曰淮安,曰通州。” “理应,岁办盐引七十万引,存积盐二十一万引。” “但,下官看过两淮盐库……” 许孚远抬头看了一眼两名绯袍大员,轻声道:“存盐恐怕,不足五万引。” 二人霍然抬头。 陈栋脸色一连数变。 海瑞肃然,一字一顿提醒道:“证人许孚远言,盐库亏空十六万引,记录在案。” 陈栋下笔愈发艰难,记录下来。 海瑞追问道:“盐亏空去了何处,许判官可知?” 许孚远点了点头:“王汝言与盐商勾结,尽数当私盐卖了出去。” “非止盐库。” “两淮有盐场三十处,下官视过其余七场,私下问过盐工,每场出盐,较之预定之数,恐怕要倍之!” 倍之,那就是多出了七十万引。 这七十万引正常交税,按理是有四百万两,这个案值,已然是悚然听闻了。 但……陈栋不得不承认,如此才符合常理。 前宋每年一千二百万贯的盐税,怎么到了大明朝就只有二百万两了? 海瑞面色不改,点了点头,提醒怔愣出神的陈栋:“记录在案。” 他又看向许孚远:“盐商将官盐当私盐卖,好处都被王汝言分了?” 陈栋在旁心情复杂,理智告诉他,这个问题的答案不可能如此,区区一个转运使,能吃下多少? 那毕竟是数百万两。 但,他发自内心恐惧着真实答案,这数百万两的案额,要牵扯到的人,他都不敢想象。 许孚远摇了摇头:“此事下官也不甚清楚。” “不过,以王汝言的日常举止而言,恐怕吃不下这么多好处。” “再者说,其人到两淮也不久,可此事分明已经旷日持久,形成成例了。” 海瑞听出他有未竟之意。 身子前倾,质问道:“有线索便直言不讳。” 许孚远顿了顿,朝外张望了一下,海瑞会意,示意骆思恭站远一些。 前者才开口道:“是有些传闻。” “那几家盐商,每到时日,便会给某些高门大户送好处。” “自家宣称只是人情往来,但坊间都说,这是在分红。” 海瑞追问:“哪几家盐商?哪些高门大户?” 许孚远沉默半晌,似乎在做心里准备,克服自己。 过了好一会才开口道:“盐商有些多,我已经列到笔记中了,海御史可以到两淮后按图索骥。” “至于大户……” 他又朝外看了看,确定没人。 这才接着道:“有魏国公府上……” 话音刚落,陈栋的笔就跌在了地上。 他身子一抖,回过神来。 俯身拾起笔,有些歉意地朝海瑞勉强一笑。 海瑞拍了拍他的后背,没有说话,又转过头示意许孚远继续。 许孚远开弓就没有回头箭,一脸视死如归道:“少师兼太子太师,李春芳。” “少师兼太子太师,徐阶。” “南京兵部右侍郎冀炼。” “南京户部尚书曹邦辅” “……” 每一个人名,都宛如惊雷,炸响在陈栋心中。 不怪皇帝甚至要派兵随行。 这阵仗只是一部分,就骇人听闻到这个地步! 他看了一眼面色毫无变化的海瑞,只觉得佩服万分。 “……” “南京礼部尚书秦鸣雷” “驸马都尉李和……” 说到这里,陈栋终于忍不住,打断了许孚远:“等等!” 这一声叫出来,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声音有些干涩沙哑。 见许孚远朝他看来,他才想起自己还没自报家门,下意识补了一句:“本官是大理寺少卿,陈栋。” 他涩声质问道:“驸马都尉李和,分明在京城,如何跟南直隶有牵扯!?” 这话他不得不问,为此,他甚至停下了记录。 没办法,勋贵也就算了,这可是皇亲! 李和是宁安公主的驸马。 宁安公主是世宗皇帝的第三女,也就是当今皇帝的亲姑姑。 七月,才进封为宁安大长公主,皇帝见了都要行礼的人物。 这种人物牵扯进来,真的办得下来吗!? 勋贵、超品老臣、南直隶九卿、皇亲,全部牵扯其中,这案子还怎么办! 许孚远看了陈栋一眼,并没有收回前言的意思,反而意味深长地来了一句:“盐商们也是能进京的。” 陈栋默然,踌躇不已。 一时没了动作。 突然,陈栋只见海瑞有了动作。 后者将他面前记录的卷宗挪了过去,面色温和看着自己:“陈少卿,笔给我,我来吧。” 陈栋抿了抿嘴,没有反应。 过了好半晌,他才伸出手,将卷宗又挪回了面前。 他看着海瑞坚定道:“海御史继续吧,我来记。” 说罢,他将李和的名字也一笔一划地,记载了卷宗上。 海瑞深深看了他一眼,眼中流露出认可与欣赏。 又看向许孚远:“有证据吗?” 许孚远点了点头,一五一十交代起来。 …… 乾清宫,傍晚。 朱翊钧正埋头疾书。 这几月来,他过得比前世累多了。 廷议、御射、两宫请安,这些都是日常。 还要过问两淮、新报、新学院,插手人事,影响京营,实在累得够呛。 终于,朱翊钧将手上东西写完,准备仰起头揉揉眼睛的时候,才发现李进正在一旁掌灯。 他方才入了神竟没察觉到。 朱翊钧随口说了句:“有事直接唤我一声便是,怎么还学起张宏了?” 张宏就是这幅德行,见他做事,从来不会打扰,只有回过神,才会弄点动静出来。 李进恭顺道:“陛下学业为重,内臣哪里敢打扰。” 朱翊钧心里啧了一声,这李进也是越来越恭谨了。 他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开口问道:“海瑞还在审吗?” 海瑞晌午不到进去的,如今已经是傍晚了,午饭似乎都在北镇抚司牢房用的。 李进点了点头:“是,进了北镇抚司大半天了,没见出来。” 朱翊钧叮嘱了一句:“入夜的时候去提醒一下,家中还有老母等候,早些回家。” 鞠躬尽瘁听起来固然感人,但他还是希望海瑞养好身体,慢慢办事。 许孚远手上的内容,那可太多了,今日定然是审不完了。 王汝言的事,都察院和锦衣卫本就听了些风声。 朱翊钧是从朱希孝口中问出这人,后才暗示高拱,让王宗沐注意此人了。 此后的许孚远,也是朱翊钧特意贬去两淮暗访的。 随行还有北镇抚司的太保,负责调查盐商、士绅。 可以说,这次的料,是下属暗中调查,上官分神注视,北镇抚司民间收集证据,三者相互印证,要人证有人证,要物证有物证。 就盼着靠这个撕开两淮的口子了。 材料多,证据多,涉及到的人也多,自然不是一天两天能审完的。 不妨去了两淮慢慢审,也不急于一时。 他已经暗示过海瑞了,以缓而长期为前提,以王汝言为支点,以盐商为抓手,持续向两淮推进。 只是没想到,海瑞办起案来,一头闷进去就是废寝忘食。 李进应了一声,却没立刻离开。 朱翊钧这才想起他有事,摆了摆手,直接问道:“什么事,说罢。” 李进小心道:“孙一正的事情,有眉目了。” 朱翊钧立马扭头看着李进,等着下文。 孙一正这事吩咐下去好久了。 此前冯保抄家,本打算让李进去的。 但彼时为了从内阁手上要几个关键位置,不得已做了让步,承诺不随便使用特务政治——当然,朱翊钧也怀疑,是不是张居正有什么黑料在冯保手上,这才非堵着不让锦衣卫出马。 总之,最后这活给外朝接去了,落在了顺天府尹孙一正手里。 但这孙一正属实不知死活,就抄出来六万两,把皇帝当叫花子打发。 不查他查谁? 他当时就吩咐东厂领头,锦衣卫配合,暗中调查起来了。 朱翊钧都差点忘了这事,没想到现在有了结果。 李进一五一十汇报起来:“内臣多番查访,有了个大概的数。” “冯保府上的现银,大概确系只有八万两,不过字画、珠宝、玉石远远不止这个数。” 朱翊钧身子前倾,面上聚精凝神,仔细听着。 若非是要查具体数目,也用不了这么久。 李进继续道:“大略估计,折合起来有十三万两左右。” 朱翊钧破口大骂:“孙一正!真一孙!” “这个狗日的,湖广矿税案还没跟他算账,现在还明目张胆欺到朕的头上了!” “真是无法无天!” 湖广的矿税案,孙一正便是湖广布政使,如今到了顺天府还不知收敛! 朱翊钧霍然转头,盯着李进:“他背后是哪尊大佛,这么不怕死!?” 自己这个皇帝,能不能找回场子,还真不好说,具体也得看情况。 李进小心翼翼道:“这事,还没查清楚,不过……” 朱翊钧一言不发,等着他回话。 李进吞吞吐吐,小心作态道:“孙一正此后,到元辅家去了一趟。” “随后,又给驸马都尉,李和,送了一马车货去。” “还有国丈家,也没落下。” 朱翊钧一滞。 追问道:“给元辅送财宝了?” 张居正可不厚道,自己一再提醒他,却还不给面子。 难道非要收完最后这两个月,等万历元年再收手? 李进摇了摇头:“被元辅赶出来了,财物也一并退了回来,而后孙一正便将财物送去了张四维家。” 朱翊钧这才舒缓颜色。 张居正不拆台就行,张四维反正免不了一死的。 他追问道:“李和又是怎么回事?” 李和这驸马,是他的亲姑父。 李进迟疑道:“李驸马亲自接见了孙一正,据说,孙府尹送了不少珠宝,大长公主也非常欣喜。” 朱翊钧暗恨。 亲侄子的家底也掏,这些人真是不将他放在眼里! 这就叫盘根错节。 区区一个抄家,就能牵扯到首辅、晋党、大长公主、国丈,水面下不知道还有多少人。 这就罢了,湖广的矿税案,必然比这更加盘根错节。 七月就派了人去,到现在都还没有消息。 他都怀疑接下来是不是要接到死讯了。 好在本月回了奏,说是情况复杂,还在勘查。 朱翊钧神色阴晴不定。 过了半晌,才吩咐道:“去,给朕这位姑姑送半枚玉环去。” “就说,朕虽然手中拮据,却也记得谁是亲人,听闻姑母喜爱玉器,朕也没有吝惜之理。” 李进正要退下,朱翊钧又叫住了他,思虑良久,又补充了一句:“孙一正的事去说给元辅,就说,朕要让吏科都给事中栗在庭,亲自考成此人。” 李进又等了等,见上方终于再无言语,这才缓缓退了出去。 一万字,黑子说话! (本章完) 第58章 居京不易,螳螂亮臂 十一月三日。 由于一路的拜访、讲学,李贽耽搁了不少时间,好歹是在吏部规定的最后期限内抵达了京城。 作别了执意要送他的学子——沿途上讲学的收获之一。 李贽独自拉着驴车走向了城门。 京城九门税不收人头税,却还是收商税的。 李贽拉着学子送的驴车进城,车上一堆土特产,城门处几门差役执意要盘查。 可惜差役碰到了硬茬,李贽引经据典驳退了盘查的要求,曰:孝宗初,御史陈瑶言,崇文门监税官以掊克为能,非国体。乃命客货外,车辆毋得搜阻。 反正就是孝宗年间,就有诏令,除了检查客货外,不得随意搜查阻拦车辆。 城门的税官本想物理反驳,但在搜出他赴任国子监的文书后,还是被李贽的道理说服了,总算通情达理地没检查驴车,给他放进了京城。 李贽昂首挺胸进了城门。 随后在看到京城屋舍价格又涨了些许后,变得垂头丧气。 这就是他为何磨蹭这么久才来京城的缘故。 京城居,大不易。 李贽是真不想来京城,甚至说,他从来都对做官没什么兴趣。 他已经不记得,他是怎么被一步步逼到如今这个情境的。 八岁时,他心中就燃起了熊熊烈火,言称自己倔强难化,不信学,不信道,不信仙、释,故见道人则恶,见僧则恶,见道学先生则尤恶。 十二岁时,意气更甚,一篇《老农老圃论》,挖苦孔子。 十四岁时,读《尚书》,直言朱熹的批注臭不可闻。 他曾以为,自己是天命不凡的人物,是历史的主角,日后著书立说,早晚将这些所谓的圣人甩在身后。 后来,他发现自己错了。 不是错在他不如这些圣人,而是错在,这些所谓的圣人,有太多门徒了。 多到整个天下,都是这些圣人的条条框框,让他举步维艰。 所谓孔子一狗犬吠,百狗从焉,并不是他看不起孔子——已经逝去的道德人物,他也无心贬损。 他看不起的不是孔子,而是孔丘身后这群野狗! 十五岁时,为了童试,他昧心品悟起了所谓的儒学经典,四书五经。 十七岁时,父亲逼迫乡试,让他捡起了此前看不起的理学经典,朱子《传》注。 二十一岁时,李贽眼睁睁看着,因为自家窘迫,娶进来的新娘黄氏,不得不帮人做针线活,吃粗粮野菜。 年仅十五岁的妻,勤劳贤淑,作为长嫂更是“待娌姒如同胞,抚诸从若己出”,他又怎么能忍心要求其,与自己一同安贫乐道? 终于,李贽在做官之事上,他妥协了。 向父亲妥协,向妻儿妥协,也向条条框框妥协。 好在,他天赋还算不错,二十六岁考取举人,三十岁外出为官。 奈何,李贽做梦也没想到,所谓的当官来钱快,是哪种方式。 同流合污?还是出淤泥而不染? 年轻气盛的李贽,选择了道德操守。 遗憾的是,大明朝的俸禄,给他结结实实上了一课。 他历任河南辉县教谕、南京国子监博士、北京国子监博士,过得可谓穷困潦倒,终于,在他三十八岁时,他的妻女,生生饿死在了辉县…… 李贽一路上神色复杂地看着京城的一砖一瓦。 妻子死后,他回了京城礼部任官,却因跟上司有矛盾,主动上奏“厌京师浮繁,乞就留都”。 彼时,他曾暗中发誓,决然不会回到这个是非之地。 至于为什么又被召了回来……因为皇帝允诺,可以“不被人管,俸禄翻倍,安心治学”。 他抱着想信,又不全信的纠结心态,李贽未带家眷,独自赶回了京城。 京城还是他记忆中一般,车水马龙,摩肩接踵。 李贽有些不适应地靠路边走着,省得遇到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恰好看到家面摊,简单的四张桌子,摆在路边,竖起一块牌子,上面写着“面“,煤灶煮着面汤,咕噜咕噜冒着热气,勾动了李贽的馋虫。 他想了想,走上近前,将驴车拴在树上,一边喊到:“店家,给我来二两面!” 李贽今日还未就食,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正好也歇歇脚。 不多时,店家就端了碗面上来。 “客官您慢用。”店家说着,放下面碗。 店家正要转身干别的活,李贽突然脸色一沉,一把拽住了他。 “你等会!”李贽拿起筷子,挑起碗中的面,“你这哪有二两!” 那店家被吓了一跳,连忙安抚他。 放低声音告饶道:“这位爷,咱们小本生意,哪里会短你的称,况且差爷们隔三差五来查,给我胆子我也不敢啊。” 李贽穷苦惯了,是个较真的人。 店家口中的“差爷查称”他知道,在京兵马指挥领市司,每三日一校勘街市度量权衡,稽牙侩物价。 但他同样也知道,这些店家,只要缴足了份额,就能让差役们眯一只眼睁一只眼。 李贽不管这些借口,只揪着不放道:“我就问伱这面,有没有二两!” 店家连连告饶,却见眼前这人无动于衷,终于松口道:“客官,这样,我给您补个炊饼。” 李贽这才缓和了神色,放开了店家:“炊饼只能算短秤赔的!这碗面,我还是得少你一文!” 店家苦笑,拱了拱手转身取饼去了。 李贽这才施施然坐下,大口吃起面来。 眼睛不时看向店家,防着他往饼里吐口水,耳中听着别的食客谈天论地。 “……有这般才智不去考科举,怎么窝在小报写?” “你懂个屁,你看这设定,什么弼马温,不就是御马监吗?还有这些官场黑话,依我看,多半是哪个官场退下来的老手。” “胡扯!有明证吗,就在这里瞎咧咧!?” 李贽看着两人脑袋挤在一块看新报,突然想起自己落下两期西游记没看了。 恰好店家上前送炊饼,李贽朝店家努努嘴:“店家,这两期的新报有吗?” 店家想婉拒,又怕这厮找麻烦,思前想去,还是转身拿了两份新报来。 交到面前这客人手中的时候,还不忘嘱咐一句:“小心别弄坏了。” 李贽摆了摆手,将报纸拿在了手中。 本是打算先,就着面条大快朵颐。 结果一眼扫过,就被大版大字吸引了目光。 李贽皱眉喃喃自语:“从善恶论……学习……的态度与方法?什么鬼名字!” 本着批判的态度,李贽放下西游记,先看起来这篇显得有些残障的东西。 看到开头……哦,原来是皇帝啊,他这才想起此之前,皇帝索要先天之人的事。 也难怪,十岁少年,正是对善恶疑惑的时候,李贽对这个年纪的思辨水准,放宽了容忍度。 况且用先天之人作为明证,无论如何,思路还是有些新奇。 且让他看看有了什么结论? 当当他看到皇帝妄下论断的时候,又摇了摇头。 区区一人,怎么能下定论呢? 正要腹诽一番,看到结尾一句,又挑了挑眉。 这小皇帝,似乎潜质还不错。 李贽没有第一时间去,反而又看向了下一期新报。 毕竟此前从未有报纸,刊载皇帝的经学讨论,任谁都会好奇,想看看后续。 但,下一期更让李贽出乎意料。 乃是说,皇帝在上月二十九日,宣布成立一座新学府,特为求明证之用。 三十日,皇帝下诏,求问“如何求得明证,如何确认明证真伪”,言之有物者,可于新学府挂职,赐吏身,领月俸十两。 百姓、监生闻讯,争相议论。 十一月二日,也就是昨日,游商程大位揭榜,面刺皇帝善恶论明证之疏漏。 曰,善恶之论,区区一例不足以定证,或有十例、百例,尽皆如此,才可称之为明证。 同时,其人既然至今混沌,岂能只让内臣导于善? 亦应再一人导于恶,二者相比,才可证明。 皇帝听闻,主动召见了程大位,当面承认了自己的不足,称赞道“这才是朕想要的解惑啊”。 上下详谈甚欢,而后一同定制,暂定善恶论研究方法为“试验法”。 又以程大位之言,试验法所得,必然应有可以重复实现的特征,否则不可称之为明证。 再有,试验法当有对比,一正一反,宛如一阴一阳,否则只可称之为片面明证,不取也。 并赐程大位新学府客座教谕身份,领月俸十两,不必坐班。 李贽看完后,对这部分讨论尽数略过,眼睛死死盯着“挂职”、“月俸十两”上。 他招来店家,问道:“店家,这新学府建在哪儿?” 自己得去瞅瞅,有官身能不能兼任。 …… 与此同时,乾清宫。 皇帝陛下今日睡了个懒觉,天亮透了才起床。 今日先帝原配太后,移入先帝陵寝,与先帝合葬。 祭祀大事,合当辍学一日。 而后朱翊钧便吩咐了驸马都尉许从诚代皇帝祭祀,自己躲了个懒。 政事交由内阁,两淮的事托付给了海瑞,朱翊钧总算是没什么急着办的事了。 接下来插手京营,倒是可以徐徐图之,他记忆中,顾寰应该死得挺晚。 朱翊钧伸了个懒腰,唤来宫人替他更衣。 思考着是稍后是去校场,还是去工部问问朱衡大船的事。 恰在这时,张宏神色有些紧张了进了殿。 甚至主动接过了更衣的活计,自作主张驱退了宫人。 不等朱翊钧发问,他就小声道:“爷,昨夜慈庆宫着火了。” 朱翊钧猛然醒过神:“母后伤着没?” 他第一反应就是问起陈太后的安危。 这时候要是烧死个太后,影响就太恶劣了。 张宏连忙道:“火势当场就控制住了,只伤着几名太监宫女,太后相安无事。” “之后太后命奴婢将慈庆宫的人都扣住,亲自逐一盘问。” “奴婢本想遣人到乾清宫给陛下禀报,但太后又疑心奴婢要送人离开,给奴婢也按住了。” 张宏三言两语就说清了原由,还特意点明了为何没有第一时间来禀报。 那种情况,他要是执意让人离开,只怕会让陈太后疑心皇帝。 朱翊钧松了口气,陈太后没事就行。 他展开双臂,让张宏替自己穿戴,神情严肃问道:“火势正常吗?” 若是什么打翻烛火也就罢了,就是怕,有人作死。 张宏迟疑了片刻,斟酌道:“火起得有些快,但也不是太明显。” 朱翊钧面色阴沉,没有开口说话。 若是人为,能是谁做的?南直隶乡党?两淮的爪牙?还是晋党?排斥新法之辈? 又是什么目的?是示威?还是离间?或者是想给他叩屎盆子? 朱翊钧等穿戴好,才沉声开口道:“走,去慈庆宫。” 说罢,甩了甩宽袖,大步流星往外走,无意中流露出心中的急切。 张宏连忙跟上。 一路无言,一行人很快赶到了慈庆宫。 朱翊钧站在慈庆宫外,就感受到一股烧焦味,扑面而来。 他一边放缓脚步,一边问道:“母后在寝宫吗?” 张宏忙道:“太后在暖阁。” 刚起了火,不敢在寝宫待着也正常,朱翊钧点了点头,迈步进了慈庆宫,直奔暖阁。 刚一进暖阁,就看到陈太后坐在椅子上,用手撑着脸颊,歪头休憩。 听到有人进来,突然坐直身子,睁开了眼睛。 见到是皇帝进来,这才稍微放松下来。 “孩儿给母后请安。”朱翊钧行了一礼。 陈太后揉了揉眉心:“暂时躬安,往后就不一定了。” 朱翊钧听出了这位母后口中的怨念。 忙起身走近,给陈太后揉揉太阳穴,口中说着:“母后审出来什么了吗?” 陈太后无奈道:“不慎打翻烛火。” 朱翊钧追问:“果真?” 陈太后叹息不语。 朱翊钧默然。 这就是没审出来的意思了,但又不能对外说有人故意纵火,但不知道是谁。 影响天家颜面倒是其次,重要的是,容易引得内外相疑。 朱翊钧小心道:“母后有头绪么?” 陈太后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开口道:“这话我问陛下才对,陛下近来是不是又在惹是生非?” 宫廷失火其实是一件很常见的事,往往也有迹可循。 陈太后的记忆中,先帝支持开海的那两年,宫里常有失火的事。 如今被皇帝隔绝了内外,她也不知道外朝是不是有什么大事,但……从前次高拱离京,内阁非要见她一面来看,外朝对母子二人的关系,恐怕是没往好的方向猜,若是她昨夜被烧死在宫里,皇帝必然也得吃上好一个麻烦。 所以,与其说是冲着她来的,不如说是皇帝惹的麻烦。 恰在此时,李进从暖阁外走了进来:“陛下,太后娘娘,外朝众臣听闻慈庆宫失火,特遣人来慰。” 朱翊钧目光一闪,啧了一声:“好快的消息!” 他停下了揉按的手,朝陈太后开口道:“母后,让孩儿处理罢。” 还有一章,要么10点左右,要么明日补。 工作上有些事,周末会做个成绩汇报+更新任务 注1:隆庆六年十月,庚午,慈庆宫后西连房火,内阁、府部、及日讲等诸臣,上恭慰,俱报闻。 (本章完) 第59章 心宁意懒,旧事重演 一行人从慈庆宫走了出来,张宏小心翼翼跟在皇帝身后。 发生了这档事,他心情本就忐忑不已,悄然抬头,看了一眼脸色难看的皇帝,更是不敢大口喘气。 亦步亦趋小步跟着,脑海中千回百转怎么补救。 “张宏,你这个司礼监掌印,上位是不是有些太顺利了?” 一道声音突然传入耳中,生冷的语气,让张宏心底一跳。 他连忙下跪请罪:“奴婢有罪!陛下,此事奴婢定然查清楚!” 朱翊钧低头看向张宏,冷笑一声:“查?火都烧起来了,还查什么查?” 要是这么好查,世宗也不会着火这么多次了。 张宏连连磕头,实打实地砰砰直响。 朱翊钧冷眼看着,也不出声。 正当他要继续敲打张宏时,突然看到李进从远处一路小跑过来,样子极为狼狈。 朱翊钧眼皮一跳,不好的预感再度浮现。 果然,李进一到跟前,立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惊惶道:“陛下,先帝幼女尧姜,薨了!” 先帝幼女朱尧姜,是与秦贵人的女儿,排行第七。 去年七月刚诞,如今才一岁四个月。 之前还好好的,一夜之间就薨了!? 朱翊钧深吸一口气,收起脸上所有表情。 冷静地看着李进:“怎么薨的。” 李进缓了口气,语速极快地说道:“今晨的事!” “彼时啼哭不止,四肢抽动,而后便请了太医来,太医施针后也没救下。” “院判说是,惊厥而死。” 朱翊钧缓缓闭上了眼睛。 声音有些沉:“哪个太医?哪个院判?” 李进忙不迭答道:“院判王文礼,太医宋照和!” 朱翊钧只是静静地点了点头,没再问话。 一言不发迈步就往外走,留下两位大太监跪在地上。 走出好一段距离,似乎才想起,朱翊钧回过头,吩咐道:“等朕回来。” 说罢,领着锦衣卫转身就走,任由两位大太监跪送。 两名大太监跪在地上,不敢起身,看着皇帝离去的背影,连连磕头。 …… 文华殿。 今日的廷议还未结束。 宫闱有宫闱的事,外廷也有外廷的事,遣了中书舍人去恭慰,得到无恙的消息,便够了。 廷议有条不紊继续进行着。 御史胡涍正在慨慷激昂:“先十月初三,丙辰夜,客星见东北方,如弹丸,凡出阁道旁,壁宿度渐微芒有光。历十九日,至壬申夜,其星赤黄色,大如盏,光芒四出。占曰:是为孛星。” “如今,又有慈庆宫后延烧连房,为宫嫔所居之地,则灾沴之应!” “星阴象火,积阴所生,一旦妖星入于角度,火异见于宫中,此岂细故?” 众人都看着胡涍上蹿下跳。 慈庆宫失火之事,不知道谁人散播开来,今日廷议刚开始,众人都纷纷知晓了此事。 等恭慰陈太后,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胡涍便卖力表演了起来。 拿着十月初三的妖星作为由头,再勾连起这次慈庆宫失火,大做文章。 钦天监此前还说是吉兆,近日才改口,说多日不散,当是妖星。 所有人都明白是怎么回事。 事不关己的,冷眼旁观。 有所猜测的,仔细审视。 暗中谋划的,环顾四周。 只听胡涍还在继续慷慨陈词:“东海杀孝妇,三年不雨,一孝妇尚干天和至此,况两朝宫妾闭塞后庭?” “老者不知所终,少者实怀怨望,寡妇旷女,愁若万状者哉!” “以我观之,此次火情,多半是心怀怨望的宫女所为!” 这话已经是明目张胆地指斥圣尊了。 不仅是明目张胆,甚至是故技重施。 这观点……当初世宗被宫女差点勒死的时候,就差不多是这个说法。 胡涍越说越激动:“唐高不君,则天为虐,几危社稷,此不足为皇上言,然往古覆辙,亦当为鉴!” 唐朝高宗无能,武则天残暴,几乎危及国家社稷,这些虽不必对陛下言明,但皇帝也应该借鉴历史的教训啊! 终于图穷匕见。 这已经是明着说皇帝不德,才招来这些报复。 可惜,此时的皇帝不是孤家寡人。 吏科都给事中栗在庭,当即就要出列呵斥。 他正要动作,却看到御座上方,从侧殿绕出一道人影。 朱翊钧抬手让栗在庭归列,后者老老实实退了下去。 皇帝来了,众臣自然行礼:“陛下。” 胡涍的声音也戛然而止,抬头看着皇帝,面色有些惧怕与难堪:“陛下。” 朱翊钧点了点头,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简单吐出两个字:“继续。” 而后也不拉上屏风,就静静看着胡涍,等着他的下文。 胡涍身子僵硬了片刻。 但咬咬牙,又挺直了身子,继续开口道:“灾异之繇,徵在君身,何以表正?徵在奸回,何以斥远?他如抑滥,请以遵祖制,节财用以厚民生,敕讲读以广治道,皆所以召天地之和,开亿万年无疆之治!” 灾异若是应在皇帝身上,是不是该好好反省?若是应在奸臣身上,是不是要远离。 这当然是套话,重点在于解决之道。 胡涍开的药方很简单,不要与民争利,要遵祖制,学经典,才能有“天地之和”。 若是不听,就别怪伤了“和气”。 这话还是太含蓄了,朱翊钧似乎没太懂。 他随意嗯了一声:“胡御史所谓的‘厚民生’、‘遵祖制’、‘赦讲读’,分别指的是什么?” 皇帝没按往常的习惯叫卿,而是叫了一声胡御史。 有朝臣看着皇帝面无表情的样子,已经开始生出惧色。 这一幕……与世宗当朝时何等相似! 胡涍说到这个地步,自然是不能再更直白了,只能嗫嚅道:“臣才疏学浅,只能言尽于此。” 朱翊钧点了点头,没再追问。 突然想起什么,他近乎自语了一句:“胡御史是南直隶的人士?” 胡涍硬着头皮道:“臣是南直隶无锡人,嘉靖四十四年乙丑科进士。” 朱翊钧按下不表。 又朝张居正看了过去:“张卿,今日常朝还议了什么?” 张居正默然片刻,情知皇帝在气头上,有心安抚。 缓缓开口道:“陛下,今日常朝议了几事。” “修穆庙实录事宜。” “从总督王宗沐之议,免淮安东西所班军,岁赴京操,分拨海上巡哨,以防海运。” “兵部弹劾京营总督顾寰……” 话音刚落,朱翊钧就转头,看向杨博。 眼神意味难明,似乎只是在问首辅,又似乎对着杨博说话:“杨阁老弹劾顾总督什么了?” 张居正开口道:“弹劾顾寰,越过兵部,上奏给陛下,有违成例。” 杨博脸色微变。 朱翊钧点点头:“朕知晓了,张卿继续说。” 张居正照本宣科一般继续道:“还议了,宣大和东南边防之事。” “以及户科都给事中贾待问,弹劾佥都御史海瑞,身为御史,却宿居北镇抚司,有内外勾结之嫌。” “还有就是方才胡御史这番上奏了。” 说罢,抬头看了一眼皇帝。 只见皇帝面无表情,完全看不出来任何想法。 眼前这局面,从皇帝表现出要动两淮盐政时,他就预料到了。 自己与海瑞政见偏差极大,可以说,他完全不赞成这件事。 但皇帝执意如此,他也只能默许。 默许就是极限了,要让他全力支持自然也是不太可能的。 走到这一步的官阶位份,除了海瑞这种孤臣,其他谁人都不再单单是自己,而是身后一大帮人推着走。 除了自己的想法,也要考虑到同道们的想法。 要他张居正打出旗帜,明着说要动两淮盐政,就意味着要舍弃掉身后一应南直隶的支持。 这难度,与对自己动刀子没什么区别。 刀口向内,最是艰难。 他唯一能做的支持,就是弹压住己方的不满,在明面上,不偏不倚,当做寻常案子来办。 但,他能压住己方,可南直隶的乡党却不只在他身后。 光光是户科都给事中贾待问、刑部右侍郎毕锵,身边就是一大票南直隶的人。 什么工科给事中张道明、什么检讨沈一贯,翰林院、六部中层占了几乎一半。 南北榜案自有缘由在,此时可不是苗头那么简单了。 更别说其中还有晋党对于顾寰之事,不满已久,未尝不会推波助澜。 张居正早就预感,八成会闹出事端来。 今晨一听慈庆宫失火,他就知道要遭。 此时看皇帝神色如海面,风平浪静,又有波涛汇聚,更是不敢分神,生怕这位皇帝初次做事受了挫,就要玩廷杖那一套。 但朱翊钧听罢张居正的话后,并没有什么勃然大怒。 反而是朝高仪微微颔首,说道:“先生,我幼妹尧姜薨了,朕欲追封为公主,能否为朕尽快弄个仪注?” 不止是高仪。 所有人都是一怔。 张居正更是心头一跳! 怪不得皇帝这幅样子!还以为只是单纯失火这事,原来是失了幼妹!皇帝此时心中恐怕已经怒极了! 他猛然抬头,看向某些人,眼神中含着无声的质问。 怎么敢的! 他以为至多放把火壮壮声势,谁曾想竟然敢做到这个地步!? 张四维、贾待问纷纷面色巨变,猛地摇头,眼神示意向首辅撇清关系。 高仪也是失声道:“先皇第七女尧姜,薨了!?” “什么时候的事?” 朱翊钧摇摇头:“就在方才,诸卿稍后便知晓了。” 太医知道了,自然会上报内阁详情,他也不想多废口舌。 高仪连忙追问道:“所谓何故?” 朱翊钧面上还是没什么表情,显得很是平静:“太医说是惊厥猝亡。” 高仪与张居正对视一眼。 惊厥猝亡,那就是无疾而终了…… 二人都大感不妙。 高仪还要追问,朱翊钧扔下一句仪注拜托先生,就看向吕调阳:“吕卿,朕特意挑选了一个封号,叫栖霞公主,卿以为可否?” 吕调阳沉默了片刻。 最后还是拱手回道:“臣遵旨。” 这不是问封号这么简单。 此事应该过问礼部,却问到了他这个内阁辅臣头上。 换句话说,已然是逼着张居正、高仪、吕调阳三人表完态了。 皇帝这是怒极了啊! 三人不知道皇帝究竟要何为,对视一眼,只见各自都是一脸惴惴不安。 朱翊钧这时候又看向杨博:“杨阁老,听闻您弹劾,京营总督顾寰越过兵部上奏?” 杨博手足无措,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朱翊钧和蔼道:“此事有些因由,兵部尚书王崇古,至今未到任,公务积压,实在是权宜之计。” “杨阁老以为呢?” 杨博进退两难。 眼神左右瞟了瞟,正好看到同僚们的神色,以及张四维的暗示。 他突然醒悟过来,这是皇帝故意压他! 此时他低头还有转圜的余地,否则,恐怕栖霞公主的死,要记在自己头上! 他连忙道:“陛下言之有理,是臣肤浅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 这时候才有余暇回应方才胡涍的奏请。 他朝着朝臣征询道:“孛星侵主,光芒烛地;宫闱起火,延烧连房;幼妹惊厥,不治而亡,皆是朕不德所致?” 话音刚落,吏科都给事中栗在庭就出列道:“陛下!” “吉星躔入,是陛下得能臣辅弼,天地交感;内廷象炎,是国朝火德兴盛,蒸蒸日上;栖霞公主之事,乃是太医之罪!” “胡涍搬弄是非,狺狺狂吠,指斥圣尊,乃有取死之道,臣请杖杀之!” 栗在庭话一说完,户部都给事中贾待问就脸色一变。 脸上怒意勃发。 指着栗在庭的鼻子,喝骂道:“言官风闻奏事,从未有因言获罪者!” “栗在庭,你身为言官,却动辄要打杀同僚,你这奸贼,跟严嵩有什么区别!” 他早看不惯栗在庭助纣为虐。 此时腹稿一堆,正要继续训斥此人。 却突然听到一道,带着冷意的声音:“贾给事中,是在指桑骂槐吗?” 他扭头一看,竟然是高仪,正神色冰冷看着他。 贾待问面色一变。 刑部右侍郎毕锵连忙出列帮腔:“诸位好好议事……” 御阶上猛然传来一声赞赏:“正当好好议事。” 朱翊钧看着众人,开口道:“朕问是否乃是我不德所致,怎么只有栗卿回应朕?” “是朕不德到诸卿厌弃吗?” 吕调阳已然是汗流浃背,立马要出面安抚。 皇帝却无视了他,继续说道:“栗卿这话,未免有安慰朕之嫌。” “如今,天星显兆,地火示警,亲人夭亡,朕岂能无动于衷。” “胡御史的进言,朕听进去了。” 说到这里,张居正心头漏跳一拍,已然是意识到了什么,就要插嘴。 皇帝却不给他机会,声音冷冽:“朕,此后便好生抄录道经,焚告天地。” “另外,三日后,朕便搬进西苑,修身习德!” “诸卿继续廷议罢,朕先回宫了!” 扔下这句,皇帝也不管群臣作何反应,起身便要离开。 几乎同时,廷下已然是炸开了锅! 张居正、高仪、吕调阳纷纷面色陡变,三人第一时间,就明白了皇帝是什么意思。 就连一直冷眼旁观的申时行,陶大临等人,也露出愕然惊异之色。 只有未经历过嘉靖朝的新晋官吏,还在疑惑张望。 眼神中透露出探寻。 “陛下!” 突然一声呼喊,出自当朝群辅吕调阳。 吕调阳突然行跪地大礼,声音近乎颤抖:“陛下,臣请将御史胡涍削职为民!” 胡涍身子一僵硬,贾待问与毕锵也突然意识到不妙。 朱翊钧离开的脚步顿了顿。 而后继续走下御阶,摇了摇头:“朕岂是听不进谏言的人,胡御史乃是朕的魏征,吏部温卿,议一议怎么给胡御史加官。” 说完一句,朱翊钧就要离开。 温纯在廷议本是空气,这还是第一次领到任务,就要下拜领旨。 申时行连忙拉了他一把,示意他不要妄动。 眼见皇帝走下御阶,身形就要消失。 高仪突然不遵礼数,往前走了好几步:“陛下!臣请将御史胡涍下狱!” 朱翊钧一滞,看向高仪。 声音疲倦道:“先生,容后再议吧,朕还要安抚两宫,再去见一见幼妹。” 他一脸失落朝高仪颔首,在内臣跟锦衣卫的簇拥下,转进了偏殿。 高仪当即回头看向张居正,突然作色:“元辅!还要装聋作哑吗!” 此时廷议,次辅突然朝首辅咆哮,群臣愈发惊惧。 纠仪官一言不发,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张居正脸色阴晴不定。 他回看向高仪,躲闪道:“这不是一个胡涍的事。” 胡涍此时哪里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内阁和皇帝之间的筹码。 他求助似的看向贾待问。 贾待问知道自己不能坐视,就要据理力争:“元辅……” 张居正心中郁气终于有人发泄。 他猛然转头看向贾待问,吼道:“闭嘴!” “纠仪官!让这厮闭嘴!” 发泄一通之后才又迎上高仪的目光。 高仪一把捏住张居正的手臂,一句话宛如从牙缝里吐出来一样:“元辅真要眼睁睁看着,再出一名世宗皇帝吗!?” 注1:广西道御史胡涍奏:“皇上诚祀宗庙,孝奉两宫,仁保四海,宜和气致祥。乃者,北斗角度忽有大星躔入,光芒烛地,未夜而见,中外惊疑,臣民骇异。有以夷狄内侵为占者,有以饥馑荐臻为占者,有以四方可虑,萧墙之患不可不防,边陲可虞,腹心之疾不可不治为占者。又,本月十六日夜,慈庆宫后延烧连房,为宫嫔所居之地,则灾沴之应,信在宫妾无疑。星阴象火,积阴所生,一旦妖星入于角度,火异见于宫中,此岂细故?东海杀孝妇,三年不雨,一孝妇尚干天和至此,况两朝宫妾闭塞后庭,老者不知所终,少者实怀怨望,寡妇旷女,愁若万状者哉!故今日弭变急务,莫要于释放宫人。乞查先朝宠幸者,优遇体察,使分愿各足;未临幸者,无论老少,悉赐释放。唐高不君,则天为虐,几危社稷,此不足为皇上言,然往古覆辙,亦当为鉴。更乞召一二阁臣,讲求灾异之繇,徵在君身,何以表正?徵在奸回,何以斥远?徵在戎狄,何以控驭?徵在小民,何以绥辑?他如抑滥,请以遵祖制,节财用以厚民生,敕讲读以广治道,皆所以召天地之和,开亿万年无疆之治。”入,上览之怒。 (本章完) 第60章 以退为进,任情恣性 廷议后。 张居正、高仪、吕调阳来到了吏部,会同吏部侍郎申时行、吏科都给事中栗在庭,针对方才廷议发生的事,开起了小会。 几位阁臣面色都不太好看。 就在方才来吏部的间隙,内廷遣人传信,要清查内廷一应人员,缩减员额,让吏部做好安排的准备。 安排?宫女能遣散出宫,太监还能怎么安排,要么打发到南直隶去,要么去守陵,这无非就是知会外朝罢了。 在场的人都清楚,这是趁着这股风,要整饬内廷了。 以往这种事,都得冠上一个隔绝内外的名头,几个大太监都得被弹劾。 但眼前这个节骨眼,已经没有人敢在明面上找皇帝麻烦了。 张居正面色不愉地看着栗在庭,沉声道:“陛下到底要咱们做到什么地步,应凤,不妨给我们交个底。” 应凤是栗在庭的表字。 栗在庭摇了摇头:“事发突然,我哪里知道,廷上当真是我肺腑之言,并非陛下授意。” 他廷上喊出了要杖杀胡涍,搞得几名辅臣都以为他是得了皇帝授意,眼下纷纷想从他这里探底。 但可惜的是,他是当真不知道。 吕调阳也朝栗在庭质问道:“陛下眼见就要搬进西苑,如何还遮遮掩掩!栗给事中,若是让陛下去了西苑,咱们都是罪人!” 皇帝口口声声说要去西苑修身习德,可不会是要放弃影响朝政。 既然要学世宗,那么放弃的就不会是权力,而是天下! 届时,又是一位操纵朝局,却无视苍生的圣君。 吕调阳瞥了一眼栗在庭,此人恐怕有严嵩第二的模子。 栗在庭只是苦笑摇摇头。 几人正要说话。 高仪直接抢过话头:“陛下想做到什么地步,元辅不该亲自请奏对吗?如何在这里催逼下官?” 他早已不耐烦,皇宫一夜之间受了火情,死了公主,纵使所有人都劝皇帝不要多想,这只是巧合,但皇帝本人会怎么想? 更何况今晨廷议,胡涍借着这个机会,上蹿下跳,谁敢对皇帝拍胸脯说,陛下,不要阴谋入脑,朝臣没这么坏。 那跟火上添油有什么区别? 都是活生生的人,皇帝心中的惊疑,愤怒,就算不能感同身受,至少也能理解。 这才是他们围在吏部商讨的缘故。 高仪此时已经不给人留面子,又朝申时行看去:“究竟是不是你们南直隶乡人做的。” 申时行是南直隶苏州府长洲人,但在新党做事,乡党的烙印并不深。 可高仪却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来直往。 申时行一直低头不语。 此时被点到,他抬起头,迎上高仪的目光:“高阁老,我虽是南直隶人,但从未以乡党居之,天地可鉴。” 高仪寸步不让,继续逼问:“申侍郎如今掌吏部,举足轻重,我不信没人联络你。” 申时行默然。 隔了好一会才叹了口气:“有人派,翰林院检讨沈一贯,暗中拉拢我,但我没有接招,也没打听后面是谁在串联。” 高仪点了点头,果然暗中串联。 若是平常时候,皇家死个女儿,宫里起个火,不会有人当回事,好死不死就在有人串联的关头。 高仪想到此节,心中更是疼惜自家弟子。 他站起身来,看向张居正:“元辅,我要请陛下召对,元辅去是不去?” 张居正摸索着指节,陷入思忖。 如今他可谓是进退两难。 这不是去不去劝皇帝的问题。 一旦让皇帝拿捏住了,他必然要被推出来,与南直隶拉开架势正面为敌。 此前他是不愿意做到这个地步的。 考成法已经为他拉够仇恨了,现在北直隶内外都开始传他贪污腐败,喜欢效仿先帝吃壮阳药了,往后不知道还有多少脏水往他身上泼。 还没走到度田的那一步,名声就已经岌岌可危,他是真不愿意再招惹南直隶的人。 本是皇帝推出海瑞,又点了王宗沐,出面做这事,撩拨两淮盐政。 但如今面对剧烈的反扑,皇帝不满于自己作壁上观,却是不能再忍受他的不偏不倚。 公然在廷上来了这么一招,逼着所有阁臣站队,将众人都逼到了悬崖上。 皇帝不理政可以,先帝就是这样,大家对这位都很满意。 但皇帝把持朝政,不干正事,却不行,世宗皇帝就是这样,我不干了,你们也别想干。 这是高仪、吕调阳害怕的缘故,都看到这一层,生怕皇帝学起世宗。 但……张居正看得更深。 他谈不上有多了解这位皇帝,但以他直觉而言,皇帝做不出这种事。 皇帝未必是不想干了! 就怕是想学武宗皇帝那样,甩开朝臣,另起炉灶! 盘踞西苑,却不意味着不能召对朝臣。 届时若以栗在庭这种小人为主,代行皇权,弄出个小豹房、小内阁,可比学世宗更麻烦! 可惜,没从栗在庭这里探到底。 张居正想到这里,终于叹了口气,也跟着站起来。 他看向申时行:“汝默去找贾待问,看着他。” 不能再让这些人串联了。 要是局势再度升级,就不是安抚皇帝能解决的了。 又转而对吕调阳嘱咐道:“和卿去找张四维,就说,王崇古本就是封疆大吏,要是进了京还想掌京营,那还要他进京做什么!” 京营本就是他与皇帝商量好的。 晋党想借着兵部控制京营,也需要在劝解皇帝之前,敲打一番。 交代完这两句,张居正才朝高仪颔首。 “走吧,咱们去请陛下召对。” …… 乾清宫。 首辅与次辅请求召对,皇帝自然答应得很爽快。 但二人还是被拦在了偏殿等候。 因为皇帝正在召见别的朝臣。 佥都御史海瑞,本在审案,却得了讯,立刻进宫求见皇帝。 京营总督顾寰,则是被皇帝召进宫的。 张居正与高仪坐在偏殿中静静等候,二人都敏锐发现乾清宫的太监、宫女,较此前少了近一半。 二人不由对视一眼,深深叹了口气。 正当等候的时候,海瑞从殿中被蒋克谦引了出来。 高仪直接起身:“海御史!” 海瑞也回了一礼。 高仪问道:“陛下可有什么吩咐?” 海瑞用一种怪异的目光,来回打量首辅与次辅,直看得二人浑身不自在。 这已经是有些失礼了,海瑞浑然未觉。 他神色难明地摇了摇头:“陛下嘱咐了我去两淮的事。” 意味深长地又添了一句:“尤其注意安全。” 海瑞后日就要动身去两淮巡盐了。 今日他审完案后,本打算跟圣上做个汇报。 结果刚一回都察院,就听说了今日廷议上的事,立马赶了过来。 汇报变成了请留,海瑞觉得皇帝在朝中独木难支,实在不放心独留圣上一人支撑朝局。 况且皇帝说要搬去西苑,实在将他吓坏了! 但……令他感慨的是,皇帝召见他并没有一副颓丧之态,也没有要弃天下于不顾的样子。 圣上亲口言说,搬去西苑,只是为顾虑安全,并没有别的意思。 反而是又敦敦嘱咐了自己一些两淮之事。 当自己提出要留在朝中的时候,皇帝则一个劲让他宽心,说自己处理得过来。 为今关键之计,还是要等两淮盐税收上来,才能伸展拳脚,而此事,则只能托付给他海瑞。 就这样一名圣君! 海瑞都不知道内阁这些人是干什么吃的,竟然让皇帝沦落到让人心生怜惜的地步! 越想越是看不上这些人。 张居正也站起身:“海御史慎言!” 他今日也是受了一肚子火。 本就不同意皇帝非要动两淮,如今遭了反扑岂不就是先见之明? 可如今受了反扑就来胁迫于他! 他如今是文臣领袖,本就该调和阴阳,稳步推行新政,难道非得让他遂了皇帝的意,将这些文臣统统杖杀么! 再加上他跟海瑞虽然没什么私仇,却也不是一路人,说话自然不客气。 海瑞被呵斥,也没反驳,点了点头:“海某确实也该,学学元辅的‘慎之又慎’。” 说完这句,他便拱手而去。 张居正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不快。 海瑞错身而过,走开一段距离,似乎意犹未尽,他又扭头看向张居正:“元辅,伱只是臣下,自然需要调和阴阳,大局为重。” “但陛下是天子,他只需要一往无前,急流勇进。” 这句肺腑之言吐出,他终于畅快了不少,大步离开。 张居正被海瑞说教,一时气郁。 就在这时,一名内臣走了出来:“两位大学士,陛下请二位进去。” 两人这才拉回注意力,按下方才之事,请内臣引路,二人则跟在了身后。 方到里间,就看到了剑履上殿的顾寰,往外走。 方打了一个照面,张居正与高仪就齐齐一惊! 朱翊钧贴心地解释了一句:“是朕允镇远侯着甲配剑的。” 张居正更觉得棘手。 都已经着甲配剑了,皇帝这是暗示他想重用勋贵、宦臣,疏远廷臣了! 顾寰拱手,算是见礼。 简单的动作,就振得甲胄叮咛作响。 顾寰按住配剑,不等二人回礼,径直离开。 高仪却没心情理会勋贵的事。 他一进殿,就已然按捺不住,直接开口道:“陛下,胡涍可以论死,臣请陛下不要移宫!” 朱翊钧一时没有答话。 他起身,看着高仪:“胡涍何罪,竟然要论死?” 张居正此时终于忍不住开口道:“陛下要用此事拿捏我等,我等既然来了,论出个章程便是,何必还要来回拉扯!” 这是心中急切到了一定地步,失了养气功夫。 朱翊钧从御阶上主位中,缓缓走了下来。 他挥挥手,让内臣尽数退下。 而后踩着御阶往下走,似乎懒得动弹了,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御阶上,惹得二人面面相觑。 朱翊钧坐在石阶上,身子往后仰,手肘撑着石阶,双腿交叠在一起,丝毫不顾及人君之相。 他没有回答张居正的问题,反而不着边际地说了一句:“内帑如今还有二百七十万两。” 张居正眉头紧皱,高仪也不明白皇帝为何突然说起银钱的事。 只听朱翊钧继续说道:“顾寰在庚戌之变后,执掌了十年京营,哪怕影响力衰减了不少,再抛开吃空饷的兵丁,他也能使唤动七万营卫。” 高仪疑惑不解,张居正已然面色大变:“陛下……” 朱翊钧抬手止住了他。 手肘撑着石阶继续说道:“御马监两万人,朕能使唤一万五。” “加上锦衣卫和东厂,算起来,有万五之数。” 高仪也听懂了皇帝的意思,惶然无措。 二人哪怕辅臣之尊,一身的养气功夫,也忍不住额头渗出虚汗来。 朱翊钧还在继续:“一个孙一正抄家,就能贪墨十余万两,京中存银定然还有不少。” “忠君爱国之辈也不在少数。” “海瑞、陈栋、栗在庭、王锡爵等人,朕都数不过来。” 说道这里,他顿了顿:“更别说,还有诸位阁臣,始终跟朕一条心。” 朱翊钧仰着头,这样就看不到中枢的结党营私,看不到地方的树大根深,也看不到二位阁臣惊慌的脸色。 他状若呢喃:“魏武帝挟天子以令诸侯。” “如今,朕就是天子。” 他顿了顿,看向张居正与高仪,声音冷硬却又固执,说道:“二位先生,以你们的才学,告诉朕。” “朕能靠这百万资材,十万大军,天子大义,良臣猛将……” “再打一遍天下吗!” 话音刚落,二人脸色狂变。 这话是什么意思,这分明就要是全部推倒重来! 真正意义上的天子造反啊! 二人终于再支撑不住,跪倒在地。 张居正急声道:“陛下!局势哪里就到了这一步!” 高仪已然跪地哭泣:“陛下,两京一十三省系于一身,万万不可冲动!” 什么生灵涂炭之类的话且不说,局势还没有败坏到这一步上! 朱翊钧叹了一口气。 从御阶上爬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将两位老臣扶起来。 轻声道:“是不到这一步。” “只是想问一句,若是朕要再上大明山……二位跟是不跟。” 这一步是崇祯该走的,但也不失为他最后的选择——他是真的不惮于这样做。 改革时,哪个皇帝不想再上大明山? 如今没这样做,正是因为还有海瑞、张居正这些人在,现在就要看这些人值不值得让他继续缝缝补补了。 张居正五内俱焚:“陛下!此话动摇国本!臣不能答!” 高仪抓着皇帝的手,紧紧拉住:“陛下,朝中固然盘根错节,却也不是没有解决之道,请陛下收回此话!” 朱翊钧不答。 只是静静看着两人。 这目光犹如泰山压顶,直叫二人直不起腰杆。 二人此时当真是度日如年,倍感煎熬。 时间缓缓过去,三人都没了声响。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高仪终于有了决意,他突然放开皇帝,再度下拜,重重叩首,凝噎无声。 朱翊钧又看向张居正。 张居正天人交战良久,见高仪这般作态,终于还是再抵不住,一并拜下。 朱翊钧见二人低头,终于闭上眼,无声点了点头。 他将二人扶起,放缓了语气:“朕去西苑,并非要弃天下于不顾。” “这遭之后,宫人,朕要淘撤一番,等到清理完后,再从西苑搬回来。” “期间听政就免了,但奏疏送来后,朕自然一一阅览,有惑再召对诸卿。” 两位辅臣听了这话,终于也长出了一口气。 张居正却没轻易应下,而是追问道:“陛下给个日子!” 这种事必然不能长久,否则皇帝召见谁,谁就是皇权代言人,这与开小内朝没什么区别。 朱翊钧早有准备,开口道:“到明年八月十七日罢。” 八月十七,是他的诞辰。 如今他十一,等到明年八月十七,他就虚岁十二了。 一年时间,若是还不能将内廷经营成铁桶,那就是他的问题了。 高仪也心有疑虑,又拽紧皇帝的手:“陛下,万万不可学世宗啊!” 朱翊钧宽慰地拍了拍高仪的手背,示意他放心。 而后他又看向张居正:“元辅,两淮的事,就麻烦你多担待了。” 张居正此前一直高高挂起,不愿意开罪南直隶的人。 如今逼着他表态,就万万没有让他躲过的道理了。 张居正心中苦涩,拱手道:“今晨的事,还请陛下大局为重。” 两淮的事,皇帝要躲回幕后,让他来顶上,他固然不得不接下,但张居正也有自己的诉求。 今晨的事,决计不能定个谋反,诛九族这种事。 朱翊钧脸色渐渐冷:“罪魁祸首,朕必杀之而后快!” 九族就罢了,但罪魁祸首,决计没有放过的道理。 张居正连忙劝道:“这未必不是巧合!” 幼儿夭折率本来就高,世宗子女死了这么多,岂能个个都有罪魁祸首? 朱翊钧面色不改:“朕知道。” 他迎上张居正的目光:“幼儿夭折,或是疾症;宫闱失火,也有可能只是意外,朕当然知道。” 朱翊钧毫不掩饰他的杀意,赤裸裸表态道:“但是,太巧了,巧到朕想杀人!” 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 封建社会,还说什么疑罪从无,那就太对不起身下这皇位了! 道理他都懂,但他就是要杀人。 高仪与南直隶没什么牵扯,直接表态道:“御史胡涍玩弄谶纬,坐死!” 朱翊钧摇了摇头,并不表态。 张居正神色艰难地闭上了眼睛,涩声道:“都给事中贾待问指使,同罪论死。” 朱翊钧还是摇了摇头。 他目光扫过二人,轻声道:“以上二人三族,及工科给事中张道明、刑部右侍郎毕锵、检讨沈一贯等八人,流放。” 朱翊钧展颜一笑:“路途遥远,不慎病故就不能怪朕了。” 说罢,他便转身离开。 还一章甚晚,不足明日补 (本章完) 第61章 调和阴阳,用舍行藏 傍晚。 吕调阳领着申时行来到内阁,在张居正的值房外停了下来。 后者疑惑地看了一眼前者:“座师?” 吕调阳摇了摇头,轻声道:“元辅要单独见你。” 申时行这才意识到吕调阳一路上为何喋喋不休,嘱咐了这么多事宜。 他动作有些拘谨,作势就要进去。 吕调阳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回了自己的值房。 申时行小心翼翼推门而入。 他进屋的时候,只见张居正伏在桌案上小憩,似乎是听到动静,这才抬起头。 申时行行了一礼:“元辅。” 张居正有些疲惫地揉着眉心,伸手示意他坐。 等到申时行坐下,他才开口道:“今日面圣的事,来的路上,和卿告诉你了么。” 申时行摇了摇头:“老师说元辅会告诉我。” 张居正颔首,直言不讳道:“贾待问、胡涍捏造谶纬,论死,三族流放。” “刑部右侍郎毕锵、工科给事中张道明、检讨沈一贯等八人,流放” 申时行一惊。 张居正将面圣时候发生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申时行犹然没回过神,喃喃道:“元辅,这事八成不是贾待问做的。” 无论是以他对贾待问的了解,还是事后贾待问的反应,他都认为这事不像贾待问所为。 张居正点了点头:“我信你的说法,不仅我信,皇帝也可以信这句话。” 贾待问手上又没兵,凭什么敢这么狂,若说是张四维做的,他还能更信一点。 申时行听懂了这句话,恍然大悟道:“所以,贾待问是因为另外两成可能,要论死!?” 这与莫须有何异? 张居正意味难明:“若不是王崇古还在宣大,张四维跟杨博也要论死。” 申时行的惊疑戛然而止,身子莫名一寒。 张居正很有耐性为这位后起之秀解释道:“不是伱想的那样。” “栖霞公主死了,若是意外就罢了,若是人为……有嫌疑的人,在这位陛下眼中,正好本就该死些该死的人。” “这是借题发挥,也是快意恩仇。” 申时行这才稍微开释。 思虑片刻,叹息道:“终究是少年意气,只怕有碍德望。” 皇帝登基四个月来,一应所作所为,都可以用润物细无声来形容。 在朝臣当中,也不乏一个仁君的名声。 可若是真要将言官明正典刑,还要处置三品大员,这等激烈行事。 此前营造的仁君名声,可就半途而废了。 张居正却神色复杂,缓缓道:“所以,要明正典刑,内阁跟三法司,要把此事办成铁案。” 世宗皇帝和严嵩的名声是绑定的。 就像先帝和高拱的名声密不可分一样。 如今张居正,甚至整个内阁,也处在相同的境地上。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大部分朝臣都达成共识的时候,那就不是皇帝不够仁德,而是这些人罪大恶极了。 申时行心领神会:“吏部需要做什么?” 张居正没有直接答话,反而问道:“汝默才三十七吧?” 申时行点了点头:“虚岁三十九了” 张居正走近,亲手给申时行倒茶:“和卿很看重你。” 申时行连忙起身,双手捧着杯子去接,口中道:“承蒙元辅跟座师看重。” 张居正点点头;“现在陆树声不来赴任,便是你掌吏部,实为天官,也该独当一面了。” “所以,不是我要吏部做什么,而是你怎么看这事?” 申时行一怔,一时没回过神来。 张居正眼神鼓励地看着申时行。 申时行沉吟不语。 脑海中将今日发生的事,在脑中都过了一遍。 思绪万千。 房间内一时没了动静。 等了半晌。 申时行终于品过味来。 他将茶放下,拱手道:“元辅,此事对于我南直隶乡人太过严苛,我不能坐视。” 张居正激赏地点了点头。 不怪乎吕调阳这么欣赏他这位弟子。 很多时候官阶位份不到一定的地步,很多事是想不到的。 但申时行还未入阁,一听今日之事,立马领会到其中的影响。 杀言官,处置三品大员,影响自然不小,内外风议、南直隶乡党敌视,等等,都不容小觑。 海瑞的话说得对,但得换个方向来说。 正是皇帝应该一往无前,内阁拾漏补缺才对。 此前因为在要不要动南直隶上,内阁与皇帝一直有分歧,所以才显得配合程度不是那么高。 但如今既然被皇帝按着头说服了,那皇帝想杀人,内阁就得替他擦屁股了。 怎么样抚平影响,是内阁必须要考虑的。 张居正颔首,朝申时行道:“如何不能坐视?” 申时行毫不停留道:“南直隶出身的官员中,还有不少俊彦,我会稍微简拔一二。” 这就是二十七岁就高中状元的含金量。 张居正只提点了一句,申时行当即就抓住了脉络。 内阁要顺了皇帝的气,又要平息朝官的不满,可谓媳妇当家两头哄。 既然要调和阴阳,那必然要落到实处。 申时行作为吏部侍郎,实际上掌吏部的廷臣,已然是南直隶出身,位份最高的朝官了。 兵部侍郎,都给事中等人被处置之后,南直隶乡人,必然群龙无首,惊慌无措。 奈何南直隶出身的官吏,在朝中是最多的——科举公平,并不意味着各地水平一致,而如今南直隶的教育资源,无出其右。 所以,为了安抚这一部分人,必须由申时行出面,做这个话事人。 如此,才能配合内阁,将此事的影响降到最低,同时也能够在两淮之事上,做个压舱石。 张居正见申时行果然懂了,不由欣慰一笑。 语气轻松几分道:“你将提拔之人拟份奏疏,内阁会驳回几次,你自己把握。” 申时行拱手。 张居正拍了拍他肩膀:“日后就不必奔走在我门下了,内阁有事会让和卿跟你说。” “你才三十七,早些独当一面也是好事。” 申时行默然。 这就是首辅必要走的路。 朝内无派,千奇百怪,各种乡党不可能都聚集在首辅的座下。 一如当初的高拱,靠着杨博指挥晋党,靠着张居正指挥楚党。 如今申时行既然要做南直隶乡党的话事人,自然不能再整日奔走在首辅门前,否则内阁要割南直隶肉的时候,也不好交代。 而张居正两次提到年龄,意思也很明显。 若是他当真能独当一面,在调和朝中南直隶乡党矛盾的同时,又能掌着吏部的舵稳步推行新法,那下任首辅之位,也不是无望。 当然,还有未竟之意,二人都没提起……若是申时行没这个本事的话,吏部就不会再是他这侍郎说了算。 申时行作揖下拜,行了个大礼:“元辅教诲,时行省得了。” 保持着行礼的姿势,申时行倒着退出了值房。 房内再度寂静无声。 …… 十一月四日。 都御史葛守礼有奏,都给事中贾待问,御史胡涍捏造谶纬、倾覆国本,几与谋逆无异,论罪当诛九族;工科给事中张道明、刑部右侍郎毕锵、检讨沈一贯等八人,与贾待问,胡涍,私下串联、玩弄谶纬、结党营私,论罪当诛三族。 群臣哗然,左右张望,才发现这些人压根没有上朝。 不给廷议的空间,九卿全数同意,内阁首辅、次辅、群辅,拟票通过,奏请皇帝。 皇帝阅后,发回奏疏曰,十人皆肱股大臣,岂可轻易定罪,下令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会审此事。 十一月五日。 佥都御史海瑞,奏言王汝言案牵涉两淮大弊,请准亲赴两淮详查。 帝赐佥都御史海瑞符牌,巡抚两淮盐政,与大理寺少卿陈栋,彻查王汝言案。 二人当日动身离京。 十一月七日。 在三法司连夜会审胡涍等人三十六个时辰后,十人亲口招供,签字画押,又有锦衣卫于十人府上搜出来往书信,其上多有指斥乘舆、谋划君上之语。 人证物证齐全,三法司以谶纬乱国、暗谋逆叛之罪上呈,请皇帝定夺。 帝以牵连过甚,非明君所为,下内阁再议。 是时,内阁、九卿,铭感皇帝圣德,乃减罪魁为诛三族,从犯八人论死。 同日,兵科给事中蔡汝贤、湖广道御史陈堂、吏科给事中雒遵等人上奏,乞宥胡涍。 言称:人君善政,不一而足,莫大于赏谏臣;疵政亦多,莫大于黜谏臣,胡涍官居御史,绳愆纠谬,乃职分所宜。今一语涉谶,便定谋逆,即行诛戮,恐自今以后,阿言顺旨者多,犯颜触忌者少。 伏乞念狂谬之无他,思壅塞之可畏,或加薄惩,或令复职,则圣德广,大臣之愿也。 吏部侍郎申时行附奏,为十人求请。 皇帝闻之,大受触动。 再度下旨。 有南直隶松江府华亭人,隆庆二年进士,兵科给事中蔡汝贤,谏之有是,言之有物,升户科都给事中。 赏此次进言诸言官例银五两,减一年勘磨。 又以杀戮太重,有伤仁德,从诸言官、申侍郎之语,改十人谋逆为不臣,只罪魁二人论死,余者流放。 到此,终是尘埃落定。 …… 国子监。 “司业。” “李司业。” 一路上五经博士、助教纷纷与李贽见礼。 李贽敷衍回礼,直往祭酒的值房而去。 他一把推开房门,嘴上嚷嚷着:“陶祭酒,陛下彼时口谕说的,俸禄翻倍,怎么都不认,这难道不是欺君之罪吗!” 皇帝骗他来的时候,就说“不被人管,俸禄翻倍,安心治学”。 如今确实没人管他了——唯一的上司陶大临,为人谨慎,从不轻易得罪人,下属都不会呵斥。 除了不爱担事,一有问题就退至众人身后之外,几乎没别的缺点。 至于治学,确实也挺心安的。 国子监事务不繁忙,几乎没人会打扰到李贽。 但还是那个问题,俸禄并没有像说好的那样,给他翻倍。 国子监是清水衙门,要欠俸的时候,国子监首当其冲,当初他任五经博士的时候,欠俸一欠就是几个月,还老是用花椒折账。 他是真不愿意重蹈覆辙,身无分文,饿死妻女了。 陶大临见房门被推开,腾地站起来,见是李贽,才放松下来。 这几日被李贽烦得都习惯了,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温声道:“李司业不妨去户部问问?咱们国子监的俸禄都是户部定好的,李司业找我麻烦,我也变不出来钱不是。” 李贽无语:“我来国子监报道那天您就这么说,之后我就去户部问了,户部问我要吏部的凭证。” 陶大临不动声色:“那李司业去吏部问问?” 李贽撇了撇嘴:“昨日去了,吏部问我要陛下的诏书。” 陶大临起身,给门关上,回头道:“对啊,诏书呢?吏部也不能凭空给你开两分俸禄。” 李贽摘下冠,露出一颗小平头:“那是口谕!哪来的明旨。” 陶大临连忙安抚道:“那不妨去让公公做个证人?” 李贽没好气道:“这不是今日去了么,这才刚回来。” “说是紫禁城最近在清宫,焦头烂额,没空搭理我!” 陶大临跟着同仇敌忾:“难为李司业了。” 李贽却不肯罢休:“陶祭酒是廷臣,陛下对我到底什么安排,不妨替我问问?” 皇帝给他召来,大概率不能是让他呆在国子监吃干饭的。 他看到皇帝办新报,第一时间就敏锐察觉,这位圣上在争夺士林、民间的声望语言。 若说这俸禄给他开双倍,那多半还有一份差使给他。 他也想不到,自己除了离经叛道的心学门人这个身份之外,还有什么值得皇帝看重了。 问题就在于,听闻最近朝中闹了大事出来,估摸着是因为此事,让皇帝分身乏术,无暇搭理他。 这就让李贽有些难受了,他生怕皇帝将他抛诸脑后了。 他带的盘缠,可不够在国子监欠俸几个月的。 此前跑去新学府,想讨份兼职,结果就被程大位赶了出来,说他没有禀赋,给他气得不轻。 现在只能寄希望于皇帝能早点想起他。 陶大临老神在在,不慌不忙开口道:“李司业莫急,如今京城不像你想的那样。” “九月考成法试行之后,陛下跟内阁,都明确表示,这一季考成优等的官吏,不仅会补全欠俸,还会再发一分绩效,足够李司业安居了。” 李贽无奈道:“陶祭酒莫要哄我,我看了国子监的考成标准,能有个合格就不错了。” 清水衙门,要出成绩自然不容易。 陶大临温声道:“合格也不错了,至少每月会足发,实发,不会再折宝钞、花椒了。” 大明俸禄其实够用——在不欠俸、实发的情况下。 李贽被陶大临打太极有些受不了。 不再跟他陈情。 起身就要走,往外走了两步,最后还是忍不住托请道:“陶祭酒若是有暇,不妨替我问问陛下。” 陶大临微笑颔首。 李贽拿着弥勒佛上司也没什么办法,满是郁气出了房间。 一路上又遇到学子们跟他见礼,李贽强打笑容,一一拱手回礼,没有丝毫含糊。 眼见天色渐晚,李贽刚准备上街去吃个晚食。 正从典簿厅路过,突然就看到绳愆厅的监丞小跑过来。 “李司业!宫里有人找,正在绳愆厅候您呢!” 李贽二话不说,直奔绳愆厅。 还有二章,今日内更 (本章完) 第62章 潜光隐耀,另起炉灶 李贽一路跟着太监进了皇宫。 因为已经傍晚的缘故,二人步伐稍快。 要是面圣太久,在落锁之前出不了宫的话,多少有些麻烦。 太监张诚看着李贽疾走,有些凌乱的冠帽,提醒了一句:“李司业稍后面圣,万万要着好冠。” 他刚才看到李贽露出帽子下面的平头,人都呆了。 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儒生,简直不成体统。 他就怕稍后惊吓到了圣上,这才嘱咐了一句。 李贽从善如流,扶了扶冠帽:“稍后定然注意!” 应完一句,李贽看着路线,忍不住问了一嘴:“这位公公,这不像去乾清宫的路吧?” 虽然没到过皇宫,但乾清宫位于紫禁城腹心之地,他还是知道的,眼下越走越偏,明眼都能看出来。 张诚礼节性地解释道:“前几日圣母陈太后宫廷失火,重新修缮好之前,要搬去西苑。” “陛下不忍圣母陈太后独居,便带着圣母李太后,一并到西苑居住。” “等慈庆宫修缮好,圣母有所依之后,陛下才会回乾清宫。” 这就是官方说辞了。 百官除了感慨一声纯孝之外,也挑不出别的不是,至多在自家笔记上,多记上两笔罢了。 李贽远离中枢,自然没法分辨真假。 反而是恍然大悟:“难怪说这几日清宫,宫中腾不开人手。” 张诚回以微笑颔首。 西苑就远了,要多走好大一截路。 李贽不停跟张诚搭话:“这位公公,陛下召我所为何事?” 按理来说,这话是不能问的,也不能回。 但一个不懂中枢规矩,一个早有嘱咐。 张诚很是自然地答道:“陛下对李司业的学说很是感兴趣。” 他放缓脚步,指了指紫禁城来往穿行的宫人:“李司业,你看。” 李贽顺着他的手看去,只见是一行提拿着包袱的宫女。 张诚解释道:“前几日,御史胡涍进言说‘两朝宫妾闭塞后庭,老者不知所终,少者实怀怨望,寡妇旷女,愁若万状者哉’。” “此人虽然只是借此事捏造谶纬,别有居心。” “但陛下还是择其善而从之,将皇宫内有意归返的宫女,悉赐释放。” 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李贽的神情。 见这位露出认可赞同的神色,不由放下心来。 又不着痕迹补了一句:“这其中就有李司业的功劳。” 李贽疑惑回头:“我的功劳?” 张诚点了点头:“陛下对善恶论有惑,最难解的问题,便在于何为善恶?” “此后便查阅典籍,咨听诸学士,正好听到了李司业的学说,陛下直呼大才。” “随后便将李司业记在了心中,乃至此次遣散宫女,也是受了李司业的影响。” “李司业为女子张目,有‘谓见有长短则可,谓男子之见尽长,女人之见尽短,又岂可乎?’之类的话语。” “陛下对李司业的学问,很是认同,这才善待宫女。” 李贽默然不语。 他的学说,向来被视为异端,不说喊打喊杀,那也是受尽了白眼。 如今竟然得了皇帝看重,一时有些不知道该是什么心情。 只拱手遥对乾清宫,行了一礼。 得了张诚提醒后,又朝西苑行了一礼。 这是面上功夫,李贽心中反而是对面圣之事,有了不一样的期许。 从官场应酬,变得逐渐升起了个人兴趣。 张诚一路领着李贽,进了西苑。 李贽明显感受到,西苑气氛大不相同。 禁军十步一岗、百步一班,偶有锦衣卫、东厂之人来回巡视。 紧张、肃杀的氛围,扑面而来。 这就是皇帝跟前,森严重地? 感染之下,李贽小心地跟在张诚后边,生怕惹了麻烦。 二人一路到了万寿宫殿前。 张诚止步,朝李贽笑了笑:“李司业,陛下只见您。” 万寿宫是世宗嘉靖皇帝居所,宽阔大气,李贽哪怕只在殿外张望,也忍不住有些拘谨。 他强提了一口气,拱手谢过,独自进了殿。 李贽刚入殿,就看到一名稍显稚嫩的身影,迎面而来。 李贽心中一跳,立马意识到,这就是那位十一岁的少帝。 反应过来后,就要行礼。 谁知皇帝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就往里面拉扯。 小皇帝字典里似乎没有生人二字,一见如故的做派,自顾自说道:“朕这几日迁宫,倒是怠慢了李司业,李司业在京城可还习惯?” 李贽一个经学小官,却受不了皇帝这番礼遇,干巴巴道:“还……还算习惯。” 朱翊钧察觉到李贽有些不适应,当即将话题引到李贽舒适的地方:“李司业,朕前些日子的善恶论,有些不足,正当和李司业讨论一番。” 李贽听了这话,欲言又止,但神情开释许多。 显然在熟悉的话题下,要自在不少。 朱翊钧直接开口道:“朕听闻,李司业讲学时曾有言,‘人之是非,初无定质’。” “又有‘昨日是而今日非矣,今日非而后日又是矣’这等话。” “朕这才意识到,朕还未定义过,何为善恶,何为是非啊!” 这话一出,李贽瞬间就忘了什么君臣,什么礼数。 他连连颔首:“是也!” “所谓善恶是非,数代以降,咸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宋取朱子,今取王子。” “是非善恶,当无定数耳。” “是故,人无有是非善恶。” 朱翊钧连忙接上他的话:“乃以天下之是非为是非。” 李贽投来欣赏的目光。 能跟上他思路的可不多。 朱翊钧来回踱步,思忖片刻,开口道:“好好好,李司业方一进宫,就为朕解疑释惑,不愧是经学宗师。” “朕明日便登报。” “若是以大白话,那就应该说,人初生时,还没有意识,也就没有善恶。” “而意识,是天下环境所塑造的,等到人形成了意识有了表现,又开始根据不同的道理,来划分善恶,再根据个人禀赋不同,才有了所谓的是非善恶。” “而这种善恶是非,是在天下环境中的来评判的,每个时代的善恶是非不同,所形成的善恶也不同。” 所谓的社会实践,决定人的意识,就是这个路数。 李贽也频频点头,不时露出遇到知音的神色。 只听朱翊钧继续道:“既然如此,那天下环境的好坏,岂不是对百姓善恶影响至大的关键?” 物质决定意识,在这里也是能通行的。 李贽解释道:“这是自然,南蛮凶,北夷狠,倭寇诈,皆是彼辈国内饥荒、野蛮、僭越,才塑成了国民的劣质。” 说到这里,他本是振奋之色,突然眼神暗淡了下去。 朱翊钧见得奇怪。 只听李贽意兴阑珊道:“所以,我朝贪腐横行,糜然成风,环境坏了,新晋者也大多出贪官……” 说到这里,他才回过神来! 一时讨论,竟然忘了这是在哪里,连忙就要请罪! 朱翊钧却将他扶住,温和笑道:“李司业无妨,拳拳爱国之心,朕岂会怪罪,况且,此事朕已然有了眉目。” 他迎上李贽的目光,继续道:“朕已经同内阁,推行了考成法。” “往后也会逐步补齐百官的俸禄,再不会像此前一般欠俸、折宝钞了。” “同时,朕请回了海瑞,往后都察院,会严查贪腐之事。” “各地都察院、千户所,考成法到日,索查一应不法事。” 李贽看了一眼赤子之心的皇帝,叹了口气。 这些举措不能说没用,但他看来,效用着实有限。 他缓缓开口道:“陛下,补全俸禄只能让人自律,而所谓严惩贪腐,也是官吏来执行。” “上下沆瀣一气,岂是口空白话一句惩戒能止?太祖当初剥皮萱草,可能止乎?” “陛下,这就是咱们方才讨论的——天下环境塑造出的意识,只要改动不了,贪腐就不是简单惩戒能止的。” 李贽为官以来,见闻都在最下方,什么包庇、什么合污、什么请托,屡见不鲜。 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他是不信这种风气之下,是治罪能解决的。 所有人都有罪的时候,大家就都是清白的。 朱翊钧却突然轻笑一声,而后收敛了神色,语气坚定了起来,说道:“李司业,朕明白,这天下风气,也当逐步纠正过来。” “朕唤你来,正是为了此事。” 李贽心头一动,迟疑道:“陛下准备……” 朱翊钧领着李贽走在桌案前。 案上有个铜磬,朱翊钧随意敲了一下,杳杳之声,回响万寿宫。 朱翊钧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反而向李贽问道:“李司业,这大明朝,是谁的大明朝。” 李贽条件反射:“自然是陛下的大明朝。” 朱翊钧摇了摇头:“这里没有别人。” “朕也不逼你说心里话,但朕想说的是,我朝为何贪腐成风,朕是想过的。” “李司业要不要听听?” 李贽沉默。 朱翊钧自顾自说道:“大明朝,已经是百足虫之尸了。” “李司业。” “大明朝,在失去构建想象共同体的能力时,就已经死去了。” 李贽一怔。 疑惑道:“想象共同体?” 朱翊钧点了点头,又敲了一声铜磬。 他想的自然比李贽更深。 大明朝的风气根子是烂了,但不烂在贪腐上,再贪腐,还能比得过鞑清?. 贪腐只是表象,真要寻根究底——大明朝破落至此,意识形态上首当其冲的原因,那就是大明已经失去了,构建想象共同体的能力。 大宋是谁的大宋,这个问题好回答,自然是皇帝与士大夫的大宋。 那么大清是谁的大清,也很好回答,自然是八旗子弟的大清。 但是大明不一样。 皇帝会认为大明是自己的大明吗?有性命之忧的天下之主?当然不会。 数代皇帝不顾天下,就是出于这种心态,大明天下?关我鸟事! 百官会认为大明是士大夫共治天下吗?动辄杖杀,弃市的共治?当然也不会。 贪腐成风的底色,就是天下大局与我无关,大明天下?我捞一笔就行,伱们慢慢治去。 同样的,各种乡党,南直隶、宣大、浙江士绅、福建海商,乃至天下百姓,从上到下,都是不惮于亡国的——只要别波及到我,换个朝廷没什么区别。 这就是失去了想象共同体的悲哀——实在难以想象,得国最正的大明,会沦落到共同想象体死去的一步。 只讲利益,没有对错。 为了自身享乐,可以长居深宫做木匠,吃春药吃到死。 为了乡党利益,可以刺王杀驾放火烧,纠集同僚抵抗中枢。 为了自保与权势延续,自然也可以豢养异族以自重,乃至给鞑清开门。 失去想象共同体,必然带来运行成本无限度升高,体系僵化的终点,必然是亡国。 所以,朱翊钧在谋划从军事、制度扶起大明朝的同时,必然要重新构建一个想象共同体。 让大明朝,再度成为天下人的共同文化归属。 这个想象共同体,能够让大英帝国最悲惨的挖煤工人,想到大英帝国时,都露出自豪的神色。 这一步,这不仅是为了纠正风气,澄清吏治,也是打通南北,混一天下必然要走的路。 甚至于,这是改良朝贡体系,必须要做的理论准备。 朱翊钧用大明朝的本土话语,隐去了大部分内容,只简单给李贽点了两句文化认同,纠正贪腐风气的话语。 “不错,这个名字是朕新取的。” “所谓想象共同体,指的是天下百姓、士绅、百官……乃至朕,通过共同的渊流、历史、经学等等,构建出一个精神上的大明朝!” “这个大明朝,是属于所有人的。” “一旦有人破坏现实中的大明朝,败坏大局,那么,便会引来所有人的敌视!” “如此,便能同心协力,纠正士邪。” “这,就是朕需要李司业来做的事。” 一口气说完这些,朱翊钧总结道:“总之,朕需要一套新的学说,来回答,大明朝,是谁的大明朝这个问题。” 李贽听完后,怔然无声。 这是十一岁的少年? 思辨水准与深度,几如开宗立派,国子监那些五经博士跟这位皇帝比起来,那真是臭不可闻的狗屎。 这水准,别说十一岁,他李贽二十一岁时都没到这地步! 若不是皇帝身份,他都几乎忍不住开口要引为好友。 想象共同体,好名字,天马行空,却又让人拨云见日。 李贽都无法理解,怎么从一个十一岁的少年口中,能说出这等精准的表达。 只是这份精准的感觉,李贽就觉得不会像皇帝口中,用来纠正风气这么简单。 他一时咂摸不出味来,暗暗记在心中,准备回去推演一番。 大明朝,是谁的大明朝。 这可真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李贽开口道:“陛下,臣德薄才疏,只能……” 朱翊钧直接打断了他,面色古怪道:“李司业莫不是以为朕要你歌功颂德?” “李卿,朕直言不讳地告诉你。” “朕找你来,是因为此事要抛开君君臣臣那一套,另起炉灶。” “也不是随便缝补一下这么简单,学说要反映现实,解释已有,否则是没有生命力的。” “李卿,除了你,朕找不到这么离经叛道,又出类拔萃的经学家了。” 要解释已有,自然不能简单把什么民贵君轻拿来用,毕竟老百姓自己过得怎么样,又不是看不见,自己贵不贵还是知道的。 脱离现实的理论,会给百姓违和感,别说构建共同想象体了,那只会被百姓当成厕纸。 同时,不扎根于四书五经本身,就无法创作这样一门学说,至少朱翊钧自己肯定是不行的。 这才是难度所在,不脱离时代,又要另起炉灶。 李贽无奈地摇摇头。 难怪皇帝说他可以“安心治学”,量身定做一套学说,不安心个四五年,架子都弄不出来。 但,难度还不止在这里。 李贽抬头看向皇帝:“陛下说得好,学说只能反映现实。” “恕臣直言,若是百姓食不果腹,居无定所,再好的学说也构建不出,陛下口中的想象共同体。” 朱翊钧点了点头:“朕明白李卿的意思。” “若是朕在位这数十年里,不能改善百姓的处境……” 他看向李贽,认真道:“那就是朕无能。” 李贽默然,再度拜下。 交换心意后,他终于还是认可了皇帝。 开口道:“陛下圣德,臣愿为此事!” 朱翊钧展颜一笑,将李贽扶起,嘱咐道:“通政司的新报,朕交一部分给李卿负责,俸禄也算一份在这里面。” “此事不急,只要在三年里,打磨出一个雏形,就算卿不负所托了。” 嘱咐了一番后,朱翊钧目送李贽出了万寿宫。 又叫来蒋克谦,开口道:“让中书舍人去吏部,告诉温纯,调王世贞进京。” 蒋克谦应声而去。 朱翊钧站在空旷的万寿宫中,缓缓闭上眼睛回忆近日的应对与安排。 这事交给李贽一人肯定还不够。 新报大白话只是给黔首看的,士林中还缺点意思。 这就是他召王世贞回京的缘故,李攀龙死后,王世贞独领文坛,声望不容小觑,也合该进京为他所用,做个士林中的肉喇叭。 至于要不要开恩科,广纳贤才,他与张居正还没商量好,只能往后看了。 昨日海瑞动身去两淮,往后必然还有好一番争斗,如今趁着这个机会搬来西苑,将宫中的人员清上一清,并无不妥。 朱翊钧压服内阁,逼着张居正跟他的节奏走之后,正好韬光养晦一段时间。 修身习德嘛。 都尽数过了一遍,朱翊钧这才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 满意地点了点头。 随手敲响身侧的铜磬,清脆杳杳之声,回荡在万寿宫中。 还一章晚上凌晨12左右哦 (本章完) 第63章 德輶如羽,众擎易举 十一月十日。 近晌午。 朱翊钧结束了经筵,回了西苑。 漫无目的地在西苑走走看看。 这片熟悉又陌生的西苑,他已经太久没有见过了。 遗憾的是,如今的地貌景物,与后世大不相同。 朱翊钧随手捻了一片树叶,无意识地将其在手中扯得七零八落,任由大脑放空。 朝中现在定然是不平静的,毕竟才发生了牵扯三族的大案,各种御史求情、给事中陈说利弊。 但朱翊钧将政务尽数扔给内阁,又搬来了西苑后,这些声音也不怎么会入耳了。 他在西苑漫步了约莫半个时辰,差不多到午膳的时候了。 时候到了,自然要回去用膳,一行人便回转万寿宫。 半途中,又撞上了迎面赶上来的李进。 朱翊钧一看就知道这是李太后有事找他——自从慈庆宫起火之后,朱翊钧就将张宏留给了陈太后,李进送到李太后那里去,吩咐他们,将两位太后身边人,全数清理一遍之后,再回万寿宫。 李进走到近前,开口道:“陛下,国丈来西苑了,太后请您一块过去用膳。” 朱翊钧闻言,无所谓地摆摆手,表示知道了。 以武清伯的段位,他应付起来也不算费脑子,就当是休息了。 他问起正事:“遣散宫女太监的事如何了?” 李进恭谨地跟在了身后。 闻言回话道:“陛下,女官六宫,尚食局与尚寝局的女官,多数遣散出宫了,只留了心腹。” “其余四局,将想离宫的、来历不够清楚的、受了外朝恩的,全数遣离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 尚食局与尚寝局关乎身家性命,做得谨慎一点,其余四局则一一盘查,也算合理。 当然,这只是第一轮,往后还得再筛几遍。 朱翊钧嗯了一声,等他继续说。 李进又说起太监来:“陛下,太监不似宫女那般,可以给些银两就遣散出宫。” “目前是,将来历不好的,打发去守陵,将受了外朝恩的,遣送到了南直隶养老。” “此外大多数,则放到神宫监这些不打紧的地方,不让踏足西苑。” 朱翊钧补充道:“趁这个机会,再清查一下各监各局人数,吃空饷都退了。” “十年以内,太监退下去五个,只进三个。” 内廷员额实在太多了,嘉靖十年,仅仅是清查内廷的工匠,就清查出了老弱残疾、有名无人者15167名,实留12255名。 员额多,就意味吃空饷,也意味着有空子钻。 这些有名无人者,就是别有居心之辈安插人手的绝佳途径。 别看紫禁城是皇城,实则就是个四处漏风的筛子。 得亏趁着这个机会查了个底朝天,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如今外人若是想进紫禁城,那可有的是路子。 太监们竟然明目张胆卖门票! 得亏这次慈庆宫着火,让他借机搬来了西苑,不然以后出点什么事端,就悔之晚矣。 李进躬身应是。 朱翊钧却看着李进,冷不丁来了一句:“人员清退,员额的饷,可以留给你们再吃半年。” “但要是这事不配合,就别怪朕无情了。” 李进眼皮一跳,连忙道:“奴婢……” 朱翊钧打断了他:“就这样吧,朕会让张宏和蒋克谦,一起做这事,半年的饷,朕许给你们,跟下面的人都分分,把这事做好。” 亏空了这么久,也不差这半年。 反而是正当再让半年出去,给这些太监分一分——毕竟才经历了清宫的动荡,总要安抚一番才是。 李进心悦诚服。 …… 幸亏了世宗在西苑大肆兴建殿阁,如今西苑殿阁众多——安置太后和几名公主,自然还是绰绰有余的。 其中陈太后挑了乾光殿住下,李太后则选了元熙延年殿住下。 当朱翊钧来到元熙延年殿外的时候,就听到里面一大票人的声音。 有小孩,有女眷,也有中年的声音。 皇帝一行,人数众多,里面似乎也听到了外边的动静,各种声音戛然而止。 朱翊钧搓了搓脸,露出温和地神情,缓缓走了进去。 “陛下。” “拜见大兄皇帝陛下” “圣上。” 众人纷纷行礼。 朱翊钧粗略一扫,李伟一家子来了不少,长子李文全、嫁到平江伯府上的次女李彩云、孙子李诚铭。 此外还有自家的一母同胞的弟弟妹妹,寿阳公主朱尧娥、永宁公主朱尧媖、瑞安公主朱尧媛,以及弟弟朱翊镠。 他伸手让众人起身:“都是一家人,何必这么见怪。” 李彩云忍不住看了这侄子一眼。 她来之前,夫家一再嘱咐她,皇帝心狠手辣,万万不要恃宠而骄,恶了圣心,否则就万劫不复。 可她现在看起来,却没什么感觉。 分明就是个十一岁的小孩子,还能心狠手辣到哪里去? 朱翊钧拉着妹妹朱尧媖的小手,走到李太后面前,笑道:“母亲族人进宫,娘亲也不知会孩儿一声。” 说罢,又给李太后请安。 李太后白了皇帝一眼:“上次我阿父进宫要见你,伱当时还说没空。” 朱翊钧自动略过了责怪的言语,朝李伟道:“哦?国丈上次进宫寻朕,所为何事?” 李伟见皇帝不是一两次了,也没有原先的拘谨。 他有些不好意思道:“陛下,上次您说海运的事,臣遣人去看了,确实不乏为生财之道。” 李太后有些奇怪地看了两人一眼。 好奇道:“什么海运?我怎么不知道?” 朱翊钧将朱尧媖牵给李太后,开口解释道:“娘亲,是这样的。” “您知道海瑞吗?” 李太后点了点头,海瑞这人的名声,她还是知道的。 命妇们没少跟她说起此人,什么一根筋,跟大臣们过不去之类的。 朱翊钧继续说道:“六月的时候,为了赶走高拱,被迫应下了让海瑞回京之事。” “但孩儿一想到此人太过凶蛮,不懂与人为善,就生怕重演包拯之事,这才想为国丈寻条正经财路。” 话音刚落,李伟还毫无所觉,长子李文全,跟长孙李诚铭对视一眼,都觉得不妙。 果然,李太后多少也能把握一些自家儿子的脉络。 怀疑地看向皇帝:“包拯之事?正经财路?” 言外之意是有什么不正经的财路吧!? 朱翊钧点了点头,给朱尧媖打结的头发顺了顺,不经意开口道:“孩儿曾听闻,宋仁宗时期,有个皇亲,叫做赵青。” “此人作奸犯科,落在了包拯手里,竟然被明正典刑了。” “孩儿不知道宋仁宗如何作想,反正孩儿是不想国丈步了后尘的。” 李伟兀自还没反应过来。 李文全跟李诚铭立刻下拜:“臣等有罪!” 见拽着李伟拉扯不动,父子两人更是气急。 朱翊钧连忙将人扶起,宽慰道:“朕不能无视国法,姑息国丈,是朕本事不够,怎么还能让国舅请罪。” 李彩云终于也意识到什么,连忙跪下,一同请罪。 李太后脸色一冷,看了看一脸诚挚的儿子,又看了完全状况外的父亲。 没好气朝皇帝道:“别拐弯抹角了,阿父这资质,就得直接呵斥才行!说罢,究竟犯了什么事?” 李伟这才猛然回过神,原来是皇帝在问罪! 他连忙下拜。 朱翊钧一把扶住了他,恳切道:“娘亲,今日咱们一家人吃饭,不必这样的。” “也不是什么大事。” “当初高拱暗害了冯保,孩儿想着冯大伴没有子嗣,不如将府上财资充公,为他办个葬礼。” “结果,让顺天府孙一正抄家,二十万两,就报了二万两上来,其余的,都被分了个干干净净。” “锦衣卫说,孙一正丧心病狂,故意给国丈送了不少,想拖国丈下水。” 他神色温和地说完始末,将几位家人一一扶起。 眼见李太后就要呵斥李伟,他连忙打圆场道:“娘亲,也不必对国丈太严苛了。” “孩儿早先便想到了,国丈府上没有生财之道,早晚要受到外朝蛊惑。” “如今说起这事,当真不是问罪国丈,实在是发自肺腑,想保全国丈啊。” “娘亲,你是不知道,那海瑞胆大包天,听闻,竟然将世庙骂得流鼻血!就怕他盯上国丈,效仿包拯啊!” 李伟扑通一下再度跪倒在地:“陛下,太后,孙一正就给我送了八千两银子!” “我马上退还!马上退还!” 朱翊钧仿佛没看见,随手拨了拨朱尧媖的鼻子——这小姑娘,长得当真讨喜。 李太后面色铁青:“去!马上去给我退了!” 对于李太后的反应,朱翊钧早有预料。 历史上李伟跟着张四维做生意,被张居正捅破,李伟也是这样赶着进宫,挨了自家女儿一通训斥。 李伟被训,就要起身离去,一顿午膳也不敢留。 朱翊钧连忙拉住他,向李太后求情:“娘亲,这只是小事,不要伤了和气。” “况且,这只是治标,若是娘亲要让国丈,过海瑞那等日子,孩儿也于心不忍。” 他将李伟留了下来,亲切道:“国丈不急,回去再退还,咱们先用膳,还要说说海运的事呢。” 李太后顺坡下驴,嗯了一声,算是揭过了这事。 毕竟是阿父,好容易进宫一趟,也不想不欢而散。 她看了一眼李进,吩咐道:“上午膳吧。” 朱翊钧插话道:“娘亲,让李大伴也一块用膳吧,算是家宴。” 李太后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李进一时手足无措。 还是李诚铭将他拉着入了席,才浑身不自在地坐了下来。 众人先后坐下,李彩云默默低下头,不敢去看皇帝——她这才明白,为何夫家这么形容皇帝!果然是面红心黑! 朱翊钧坐下后,看向李诚铭:“向直还没有官身吧?” 向直是李诚铭的字,突然被点到,连忙回话:“陛下,学生荫了个国子监监生。” 朱翊钧哦了一声。 看向李伟:“国丈,这样,孙一正的钱,你也别退还了,面上不好看。” “就让向直把钱,送去新学府,给山长马自强说,是国丈仁义捐赠,借此去新学府讨个职来。” “新学府往后也要开列官阶,说不得向直有天份。” 不等李伟答话,李诚铭当即起身谢恩。 朱翊钧有些喜欢上这个有些机灵的表兄了。 他又朝李伟问道:“国丈,海运的事,有什么眉目了?” 国舅李文全小心拱手,示意这事他在负责。 朱翊钧朝他看去,颔首示意他发言。 李文全斟酌话语,有些局促回道:“陛下,六月时,臣查了不少案卷,也问了不少有交情的漕商。” “这才得知,海运,没有牙兵是行不通的,这才找了平江伯府上搭伙。” 这时候李彩云微微欠身,示意就是她的夫家。 朱翊钧自然知道,不然也不会让勋贵出马了。 海面上倭寇什么成分不清楚,但要是这种生面孔商会,必然是要遇到的。 没有兵丁,必然要被吃干抹净。 他点了点头,示意李文全继续说。 李文全又指着李诚铭:“随后,便派了犬子,会同平江伯府上,一同前往广州港、福建月港、浙江宁波港等处细细研查。” “靠着平江伯府上的关系,在南直隶、广东布政司,并购了几家破落的海商。” 这就是外戚的短板了,骤然得势,差点底蕴,也只能依靠老牌勋贵。 李文全简短地说了一下当地见闻,海商运行的情况,以及掌柜们的筹算等等。 而后迟疑了一下,想了想还是实话说道:“陛下,海运赚钱归赚钱。” “但……海运地方,走私严重,排斥外人,勾连豪强,还有市舶提举司暗中支持,我等恐怕不好挤进去。” 强龙难压地头蛇,就是这个道理。 朱翊钧点了点头,他自然是有所预料的。 开海这件事,阻力不比动南直隶小。 浙江广东福建这些地方,就靠着这个吃饭呢。 当初世宗皇帝想在这上面动动土,结果可是打了个好样。 朱纨作为世宗的核心班底之一,世宗托付他提督浙江、福建海防军务,抵御倭寇,允他“便宜行事”。 其人讨伐温、盘、南麂诸贼,先后获宁波双屿大捷、平处州矿乱、得福建诏安大捷。 而后……就是铺天盖地的弹劾。 至于弹劾的理由也很简单。 此人一到地方,不止倭寇、什么海商、海贼、豪强,全部犁了一遍。 所谓目无王法,擅自杀戮是也。 至于杀的人,到底是倭寇,还是百姓,或者是外表倭寇的百姓,就说不清楚了。 朱纨在被弹劾后说——我又意气自负,不愿对簿公堂。纵使皇帝不想杀我,福建、浙江人一定会杀我。我死,自己解决,不须他人。 亲写墓志,作绝命词,饮药而死。 朱纨有一句话,至今流传在东南百姓口中——除去外国的强盗易,除去大明的强盗难,除去濒海的强盗易,除去朝中的衣冠强盗难。 正是因为不想再来一个朱纨,朱翊钧才不得不把勋贵们放出去开海。 朱翊钧没有回李全文这话,反而看向李伟:“听闻国丈跟张四维关系不错?” “不妨问问张四维有没有兴趣合资?” 李伟经历过方才的一遭,已然有些手足无措,求助地看向儿子。 李文全立马心领神会。 想了想,却摇头道:“陛下,晋商多经营边军茶、马、矿,不太会插手海运。” 朱翊钧点了点头,解释道:“朕知道,朕的意思是,不妨组个大点的局,国舅可以再拉拉别的勋贵入伙。” “就像大长公主一家,许从诚一家,英国公、泰宁侯也可以问问嘛。” “礼部尚书张四维,不妨多给些干股,坐地分银就是。” “他若是有意,就考虑下,上奏复福建市舶司,以及……让兵部,复了俞大猷右都督的职,镇守福建。” 他看向李文全,眼神真挚恳切,直让这位国舅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些许困了,明日再汇报成绩⑧ (本章完) 第64章 广开言路,竖眉瞋目 皇帝在西苑的日子,莫名其妙觉得时间过得很快。 还未亲政,先享受内退生活。 上午去文华殿经筵,跟经筵官们探讨经学。 会后则是与几位辅臣学习政事。 午膳则是要么在文华殿,与诸位辅臣参食分膳,要么则回到西苑,与两宫共膳。 下午则是学习骑射。 穿插一些课后作业,或者练练字。 傍晚后则会处置一些奏疏——大部分还是内阁跟两宫处理,只有少数会送到万寿宫来。 主要是关于王宗沐、海瑞这一类两淮的奏疏。 以及京营顾寰也会越过兵部,直接给他上奏。 其余还有一些关于新学府、工部朱衡造船、张楚城在湖广发来的奏疏等等。 事物不多,半个时辰就能处理完。 晚膳后,则是会绕着西苑运动一番,学学游泳、打打拳、射射箭之类的。 等天彻底黑下来之后,就会回到万寿宫,洗漱就寝。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自从西苑热闹起来之后,想面圣的人也愈发多了起来。 得知内廷清宫,遣散了不少宫人,便有不少勋贵想送家生子和婢女进宫。 朱翊钧自然不能照单全收,才清理了一番,哪里能又乱收人,更何况还是身边的。 最后一番斟酌,只留下了少数几人。 譬如成国公府上一片心意,送了两个三服内的庶出子,为示信重,自然没有赶回去的道理。 还有吏科都给事中栗在庭,将自家侄子都扔进了宫,朱翊钧在吓了一跳后,开恩让那小子再耕耘了几日,勉强同意送去了净房,算是代餐。 其余还有两位国丈家,给两位太后送了几名宫女,也照单全收了。 这只是政治信号,其余勋贵想送都没这个资格。 值得一提的是,朱翊钧觉得骑射的场地,设在宣治门外有些远了,便想改到紫光阁前面的平台,结果引来无数反对的声音。 说是皇帝经筵御射,都应当在众臣视野下进行,否则容易造成君臣隔阂。 朱翊钧本是想追忆一番武宗皇帝在此处检阅亲兵的风采,见反对声音过大,无奈只能作罢。 但由于路途稍远,为了更加合理地安排御射课业,朱翊钧不得已,从陪练的京卫武学子弟中,挑选一些出色之辈,作为近卫,来往内宫与西苑。 京卫武学是勋贵学院。 得势的勋贵有荫官,大多看不上京卫武学。 所以京卫武学大多是些破落勋贵,吃过苦的破落户,总体质量相对来说没有那么废物。 也算屎里淘金了。 但此举同样引来朝官的不满。 认为这是幸进之道,于国家有害无益。 可惜皇帝居住在西苑,这些奏疏入不了皇帝的耳。 此时吏科都给事中栗在庭,挺身而出,言称内臣隔绝内外,又有勋贵环绕,蒙蔽圣聪,不是长久之道,劝诫皇帝亲贤臣,远小人。 朱翊钧听了之后,勉为其难,听从了这位直臣的谏言。 而后又下诏。 防止内臣、勋贵隔绝内外,不再用内臣传话,特以翰林学士值万寿宫,交通外朝。 又以翰林院编修陈经邦、翰林院检讨沈鲤随侍左右。 同时,拔擢隆庆四年进士中优异者。 授郑宗学为直文华殿东房中书舍人、授邓以赞为中书科舍人,值万寿宫文书。 朱翊钧亲文臣,远宦臣的拳拳苦心,得到了朝臣们的认同,几日后,朝臣们便弹劾陈经邦、沈鲤等人阻隔奏疏,阻拦朝臣面圣。 随后,内阁也上奏,疏请皇帝广开言路。 翌日,上御文华殿讲读,出御书盈尺大字,赐辅臣居正曰“柱国”,仪曰“师保”,调阳曰“辅政”,博曰“硕德”。 呵斥陈经邦、沈鲤等人隔绝辅臣,亲谕内阁辅臣,面圣不必通传,直入西苑。 辅臣谢恩,诸臣皆言,陛下乃纳谏之君。 同夜(戊戌日),望夜月食于时,阴云不见。 翌日,又有流言四起,言称此前有星辰异象,如今又有月食作祟,或许是什么征兆。 也有人借此,请求赦免胡涍等人死罪,换取天意宽恕。 随后,都给事中栗在庭,奏曰: 陛下圣德日新,圣功日起,虽周成王弗能及,宗庙、天地岂不爱也? 星异月食,不过万物运转之现,天行有常,非奸人、流言、谶纬可撼。 伏望陛下善承绥祐之休,益励忧勤之志。圣心既定,真念不岐,邪謟之徒,奸无繇售,则奚啻弭灾消变已哉! …… 朱翊钧拿着栗在庭的奏疏,忍不住赞了一声:“好一个圣心既定,真念不岐。” 栗在庭坐在皇帝对面,屁股蹭了个矮凳,笑道:“这是受陛下德言‘不忘真心’所启发。” 两人此时正在万寿宫的偏殿中,对座饮茶。 当然,说是对座,栗都给事中半蹲着的恭顺模样,显然不太自在。 朱翊钧看他这样子,忍不住调笑道:“现在外朝可都在说,栗卿现在有严嵩的风采。” 皇帝只是调笑,但栗在庭却听进去了。 他郑重起身,肃然道:“陛下,臣有话说。” 朱翊钧难得见到栗在庭这模样,遂危坐起来,示意他请讲。 栗在庭表情极为认真道:“陛下,严嵩是奸臣,也是能臣。” “能臣,是严嵩自身才智高绝,才有此一得。” “而身为奸臣之事,不是严嵩一人能决定的,乃是世庙有所需,严嵩有所求,二人共决之。” “世宗所求不在百姓,才有严嵩逞奸,若世宗真念不岐,一以贯之,严嵩或不失为贤臣。” “张璁与严嵩,根本之别,在于世宗,请陛下明鉴!” 朱翊钧不由上下打量这位内外都暗讽的“严嵩再世”,他本是觉得用得顺手,又能压制住,严嵩也无妨。 却没想到,此人竟然是抱着这种觉悟来的。 朱翊钧板着脸,佯道:“如何敢当面贬损朕的皇祖父!” 栗在庭请罪一礼,口中却毫无自觉:“陛下,非是贬损世庙,只是用世庙与陛下对比,高下立判,才显得有些不敬。” “如今陛下,斯保命凝图,迓无疆之休,有纯一之德,陛下大放异彩,自然显出世庙潜光隐耀。” “若是陛下一以贯之,发扬德行,必能成就不世之伟业。” 朱翊钧瞥了栗在庭一眼,做奸臣得要天赋的,连谏言都说的人这么舒坦。 显而易见,栗在庭这是变着法进谏呢,无论是奏疏中的“圣心既定,真念不岐”,还是如今的“一以贯之”,“半途而废”,都是在劝诫他不要学世宗,中途退缩。 朱翊钧叹了口气。 皇帝要励精图治,这块金字招牌一打出去,固然有乱臣贼子放火勒颈,却也有这些忠臣贤良蜂拥而至。 谁说大明朝没有忠臣的,只要皇帝有个人样,这些忠臣真的是会死死团聚在皇帝身边,只看会不会发现和使用罢了。 朱翊钧摆了摆手,示意栗在庭坐下。 嘴里感慨道:“这些话我听进去了,不过说你类似严嵩的流言,朕也不能不管,你们的名声坏了,朕的名声也保不住。” 这就是一损俱损。 要是他的心腹是六贼,朱翊钧自然也是昏君。 朱翊钧继续说道:“这事,我让锦衣卫去民间逮流言了,栗卿也别唾面自干,再有朝臣这么说,就直接弹劾,朕给你做主。” 栗在庭行了一礼,缓缓坐了下来。 他给皇帝倒了杯茶,口中说道:“陛下厚爱,臣省得了。” 二人又随意说了说朝中的事情。 而后栗在庭终于说起正事,开口问道:“陛下,那定安伯这份奏疏怎么回,圣上将内阁的票拟打回去了,是否有别的章程?” 朱翊钧听了这话,呷了口茶。 定安伯高拱拖家带口,九月份到的松江府。 高拱这种人物,到了地方自然也不会闲着。 一到地方,就跟松江府要皇帝赏赐的那一万亩良田。 诏书都是空头支票,承诺给高拱的府邸要现建,一万亩良田,自然也要现垦。 但遗憾的是,松江府的良田都被垦完了,知府亲自带高拱去看了几处地方,都被高拱以“不肥沃,非良田”给拒绝了。 府衙还要拉扯,高拱直接以没有落脚之地,住进了府衙里,搞得府衙鸡犬不宁。 又拖了几日,高拱公然质问府衙,索要良田。 府衙露出难色,高拱便质问其圣旨不遵,是不是要造反。 府衙无奈,只能求助徐阶。 徐大善人很懂息事宁人,连夜就划了二万亩良田出来,要赠与府衙,好作为定安伯的落脚之处。 奈何高拱不知好歹,说这是民脂民膏,他受不起,当场就给拒了。 知府夹在两头,一个人都惹不起,最后实在处理不来,只能无奈致仕。 等着补缺的宋之韩,当即拿出了内阁和吏部画押的任命文书,无缝衔接地坐上了知府的位置。 随后则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为了解决定安伯的疑难,知府宋之韩决定重新梳理松江府的田亩。 与此同时,热心的乡人们,见高拱给脸不要脸,当即换上了百姓的服饰,没日没夜地咒骂高拱,堵塞出行的道路,恐吓女眷。 同时,南直隶言官张焕等,上疏弹劾高拱、宋之韩等人,称这一对师生勾结,戕害百姓,鱼肉士绅。 随之一同到的,还有高拱的奏疏,称徐阶占据了松江府大半良田,松江府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无法兑现圣旨中的良田万亩。 同时还说,徐阶靠着良田欺压百姓,公然喊出“有闺女的种水浇地,有好媳妇的种好地,有烂媳妇的种烂地,没有女人的开荒地!” 横行至此,天人公愤,决请圣裁。 此外,还附上了松江府画印的田亩数,其中,松江府徐阶,占据田亩二十七万八千四百三十一亩。 两日前内阁票拟,给皇帝的意见是派遣御史去查,以及勒令徐阶归田,被皇帝给否决了。 栗在庭就是为这事来的。 一提起这事,朱翊钧就忍不住感慨道:“哎,定安伯这么好的脾气,能被气成这样,朕都不知道他到底受了多少气。” 栗在庭也附和道:“徐阶好歹是元辅老臣,怎么能这么欺压百姓呢?” “臣听闻,徐阶致仕之前,家里人就是这般鱼肉百姓了,百姓们都以为他不知情,盼着他回乡。” “徐阶致仕时,乡人夹道以迎,向他陈述冤屈。” “臣都想象不到,这些百姓见识到徐阶的真面目后,会是多么绝望。” 两人对视一眼,再度叹了口气。 朱翊钧这才说起为何驳回内阁的拟票:“内阁说,派遣御史去查,以及要徐阶直接将一万亩给定安伯,朕觉得不好。” 栗在庭竖耳恭听。 朱翊钧沉吟片刻,开口道:“首先这田亩,既然是百姓投献的,那终归是税太高了。” “若是平白将田给了定安伯,百姓既无田,又无依附,朕觉得不好。” “而且无端要徐少师归田,师出无名,朕不取也。” 栗在庭神色一动,有了些猜测。 直接还田都不收,这是非要给徐阶定罪的意思啊。 他忍不住问道:“陛下的意思是?” 朱翊钧想了想,开口道:“其一,让松江府理一理税,苛捐杂税都梳理一番。记住,只有松江府,别的地方不要动。” 栗在庭点了点头,这里面的利害关系,自然都懂。 “其二,直接索要徐少师的田亩也不好,还是赎买吧,让户部出个几百两,别让徐少师受了委屈。” “至于良田上的佃户,让定安伯好好安置一下。” 高拱的爵位都不世袭,别说这些良田了,他自然明白该怎么做。 将高拱嗣子留在了国子监,就是两人的默契。 栗在庭应道:“臣稍后转达给元辅。” 朱翊钧继续说道:“二人的纠纷,派遣御史不好。” “两名前首辅,又是三孤又是伯爵的,御史恐怕压不住。” 栗在庭迟疑道:“那陛下的意思是,让海瑞办这事?” 恐怕有些分身乏术吧。 朱翊钧摇了摇头:“哪能这般过度策用。” 他看着栗在庭,突然笑道:“朕让朱希孝和陈名言,领北镇抚司去了,算算还有六七日就到松江府了。” 栗在庭眼皮一跳。 都快到松江府了,那不是一个月前就出发了? 眼下奏疏才刚到呢,这是演都懒得演了! 而且,连朱希孝都派去了,未免动静有些太大了。 朱翊钧看他这样子,有些好玩,开口解释道:“跟海瑞一块走的,到了两淮再分道。” 栗在庭掐起了时间算着,海瑞是十一月五日走的,如今是十一月二十九,那也就四五日的路程了。 想着,他便感慨道:“还是太远了,也不知道某些人什么反应。” …… 朱希孝正站在甲板上眺望风景。 水面在夕阳下,映照出粼粼波光,好似披上了一层金色的霞衣。 许是快要靠近渡口的缘故,两岸的人烟也多了起来。 偶有渔舟唱晚,悠扬的歌声随风飘来。 朱希孝的思绪随着波浪起伏,这是他第四次下江南,每一次都有不一样的感受。 突然听到身后一道声音:“朱少保。” 朱希孝回过头,只见海瑞朝他行礼,他也回了一礼。 “船只稍后停靠,清河清口渡,我与少保就在此分道吧。” 朱希孝愣了愣:“海御史不直接去淮安吗?” 淮安府淮阴渡也就在前面了。 漕运总督衙门就设在淮安,总督王宗沐和海瑞要办的案犯王汝言,也在总督衙门。 海瑞摇了摇头:“恐怕已经有不少人在淮安等我了,这段路走陆上,也好避开耳目。” 朱希孝皱眉,心中疑虑,追问道:“海御史要甩下这一营精锐跟锦衣卫?” 微服私访,那是话本的说话,真这么干,就太轻佻了。 海瑞会意,笑着解释道:“自然不能如此,这一营留在船上,锦衣卫随我上岸,一同去总督衙门。” 朱希孝放下心来,拱了拱手:“那海御史一路小心。” 他还要去松江府,自然不会跟着海瑞去淮安。 海瑞回礼,转身回了舱中。 他朝跟在身后的骆思恭吩咐道:“稍后伱先去一趟漕运总督衙门,提前知会王宗沐一声。” 这是知会,也好让王宗沐心里有个底。 骆思恭年纪轻轻,却喜欢板着脸。 闻言反驳道:“海御史,陛下让我只跟着您。” 海瑞无奈,只能让顾承光挑个靠谱的锦衣卫去。 船只再度行了半个时辰,猛然感觉晃了晃,众人立刻知道这是到岸了。 海瑞看向焦泽:“焦副总兵,你随着船到淮安渡,直接去漕运衙门报道,我带锦衣卫先行一步。” 焦泽应声领命。 海瑞看了看身边的骆思恭跟陈胤兆,这才朝顾承光吩咐道:“走吧。” 不多时,在纤夫的拉拽下,大船稳稳停靠在了渡口边。 海瑞领着一行人下了船。 清口渡在清河县城东五里,地滨淮河,因为淮水荡噬,这个渡口人不算多,能补给物资也见少。 大船一般不会在此停靠,而是直接到前方的淮安渡。 此时往来的行人稀稀零零,大多是本地人,见一条官船靠岸,怕遇到麻烦,连忙避开。 海瑞出了码头后,扫了一眼,泥泞的土地,四周有些堂、厢、库、橱,五脏俱全。 没有要在这里呆的意思,让锦衣卫牵来马匹,就准备直奔漕运衙门。 恰在这时,突然就有一人拦在了面前,拱手作揖:“敢问可是海御史?” 海瑞刚看过去,骆思恭已经二话不说,一个箭步冲上去将人按在地上。 人群惊慌,不知发生了何事,狼狈鼠窜。 顾承光如临大敌,身后锦衣卫默契展开一个圈子,将众人围在中间。 海瑞摆了摆手,示意不用紧张。 皱着眉头看向不速之客:“你是何人?” 来人是个中年模样,八字胡,透露出一丝精明。 他即便是被按在地上,也不失恭谨,温吞道:“海御史不必紧张,是我家主人想见您。” 海瑞点了点头,不再理会他。 朝骆思恭吩咐道:“扔水里去。” 骆思恭立马抓着来人腰带,将人提溜了起来,就要往河里扔。 那人终于有些慌了:“海御史!当真!是我家主人见你!就在前面的酒楼等着!” 海瑞头也不回:“本官躲的就是你们这些藏头露尾的苍蝇!本官现在去漕运衙门官署,若是想见我,不妨到此处找我!” 噗通一声,河水四溅,八字胡狼狈往岸上爬。 好容易游了回来。 他双手扒在岸堤上,探出头。 只见海瑞跟锦衣卫已经绝尘而去。 远处微微露缝的窗户,有些恼怒地摔地关上了。 (本章完) 成绩汇报暨更新说明 说一下成绩,虽然不理解为啥这么多人关心成绩,挠头。 首订是5400+,不到5500,具体多少忘了。 成绩很好了,毕竟当初预估的首订连这一半都没有。 成绩好,自然会好好写的,争取打下个好基础,下本书十二天王! 然后是更新说明。 存稿是没有的,要保质量太慢了,所以都是写多少发多少。 这样更新时间就会有些不太稳定。 就像前天有事,只更了一章,昨天赶了三章出来一样。 但我还是想把时间固定一下,留一章存稿。 所以,我的意见是,就不按章节数了,按照字数吧。 每天两章4K,换算下来,这个月还有27天,那就是21.6万字。 再加上欠盟主(id:八年前)一章4K。 本书目前是31万字,那就这个月结束到53万。 然后,今天缓更,只一章,今天剩下的时间我写了先不发,好把时间固定下来,每天早上10点一章,下午5点一章,如何? 中途有某一日请假,往后补会提前说,总之这個月的字数不会少。 这样如何,诸卿? 《万历明君》成绩汇报暨更新说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65章 声东击西,陶犬瓦鸡 漕运衙门位于淮安府的腹心之地,与镇淮楼和淮安府署相邻,占地有四十五亩,宽阔大气。 门前悬挂着“总督漕运部院”六个大字。 漕运衙门部署庞大,下辖储仓、造船厂、卫漕兵厂等,便有约两万多人,光是衙门官署中,就有文官武将近一百人。 这等庞然大物,自然是不缺大牢的——虽然名义上,是属于淮安府的大牢。 王汝言,就被关押在此间。 最开始王汝言落马时,还经历了几次暗害,直到京城传来海瑞要督理此案的消息,才消停下来——众人都明白过来,这已经不是一起简单的贪腐案了。 等某些人回过味来之后,随之而来的,则是漕运总督王宗沐的压力与日俱增。 毕竟是个衙门,很多事王总督一言而决了,也得下面执行。 漕运衙门下面的漕运使、知事、提控案牍、属官监运、都纲,大多都是南直隶的乡人,家人亲眷都在本地,不可避免地会受到影响。 这个月本是秋粮入京的关头,但下面的人一再拖沓,直到现在都还没办成这事。 人人都在照章办事,但每个环节都慢一点,事情就拖住了。 前几日,户部的坐粮厅署、仓厂总督衙门,已经急得发信来催了。 王宗沐无奈之余,也没别的办法。 他的麻烦还不止于此,近日南直隶言官,不断地弹劾他。 譬如此前捏造海运遭遇风暴一事,或者是弹劾王宗沐为了海运,故意败坏漕运等等,乃至于他所著《海运详考》,也被说成是“以学乱政”。 受了弹劾,必然要申辩。 可言官们风闻奏事,他申辩却得言之有物,譬如说他海运翻船一事,言官只需说坊间传闻,王宗沐就要附上随行官吏的口供,仓库账目。 耗费的精力,相差不可以道理计。 一来二去,弹劾申辩的次数多了,还要被弹劾栈恋权位,盘桓不去。 总之是搞得王宗沐颇有些焦头烂额。 此时,王宗沐正坐在总督官署中,听着一名知事的汇报。 “漕台,陈总兵说他初来乍到,总得需要些时日整理,希望漕台您不要催促,他会尽快,估摸着再等个七八天就差不多了。” 王宗沐听了叹了口气,他虽然焦急,却也知道没办法。 中枢不知道什么考量,将漕运总兵也换了。 此前的提督漕运总兵官,保定侯梁继璠,被召回京了,换成了平江伯陈王谟,五日前才到。 这一上一下,交接自然需要些时日,否则容易背上前任的烂账。 虽说是情理之中,但运粮的事情,少不了又要耽误几天。 王宗沐想了想,开口道:“这样,先把昨日说好的七船发走,坐粮厅要是问起,就说剩余的不日发出。” 催得急也没办法,只能先给户部垫巴垫巴。 知事当场誊写了一份公文,又给王宗沐盖印——秋粮发船,需得总督用印才可。 王宗沐拿起印,按了下去。 就在这时,巡漕御史卢明章急匆匆地闯了进来。 知事见状,连忙拿了文书退下,生怕多听了什么。 卢明章见左右无人了,惊喜道:“王总督,海刚峰海巡抚来了!” 王宗沐腾地站起来,问道:“到淮阴渡了?” 如今江淮不太平,王宗沐作为总督,自然知道谁在斗法。 眼下他被针对,实在没什么办法,毕竟是被动防守,难免有些左支右绌。 但海瑞一来情况必然会好很多。 哪怕斗不过,也多少能分担些压力。 卢明章说话大喘气,连忙摇头:“说是马上就到漕运衙门!” 王宗沐一惊,这么快? 旋即反应过来,估计是下船走的陆上,这个节骨眼,确实不应该按既定的行程行动。 他正了正冠帽,大步流星就往衙门外去:“走,你我亲自去迎!” 卢明章连忙跟上。 二人路上也没忘记,遣人去告诉漕运总兵陈王谟。 两人到了门口,等了没多久,就看到一行人往漕运衙门而来。 王宗沐略过一堆年轻的面孔,他一眼就看到了一名五十岁多岁的绯袍大吏,面容刚俊严毅,一看就知道是谁。 他快步上前:“海刚峰,久仰!” 见海瑞看过来,王宗沐碎步走下衙门口的五阶石阶。 “在下便是王宗沐,忝为漕运总督。” 海瑞连忙回礼:“下官海瑞,见过总督漕运都御史。” 又看向王宗沐身侧一人。 王宗沐随意拱手,将海瑞托起:“海刚峰不必这般客气,我可是仰慕已久,不妨唤我表字,新甫。” 王宗沐执掌军政大权,却是实打实的文臣,根正苗红的心学门人。 私下里就爱讲究一下文人风骨,君子之交的调调。 他又指着身侧的同僚,介绍道:“这位是巡漕御史卢明章,字逢尧。” 卢明章行礼:“海巡抚,久仰。” 海瑞回礼,也将身边的人介绍了一遍。 “这位是镇远侯家的顾承光,锦衣卫指挥佥事。” “这位是平江伯世子,陈胤兆。” 王宗沐意外地看了后者一眼,忍不住道:“你家大人巡营去了,不在官署。” 陈胤兆行了一礼:“王总督,下官现在是海御史的亲卫,不是来探亲的。” 王宗沐了然,这是变相督促平江伯陈王谟的。 心里盘算着,这样那位平江伯动作应该会快点了。 他环视了一圈:“那位大理寺少卿陈栋呢?” 海瑞笑道:“我们在清口渡早早下了船,他们如今还在船上。” 王宗沐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 皇帝的命令,是让漕运衙门配合海瑞巡盐。 说白了就是南直隶靠不住,漕运衙门位份够高,有上万兵丁,又负责交割转运盐税,天然合适给海瑞做个后盾。 主导,自然还是这位两淮盐政巡抚。 巡漕御史卢明章提醒道:“王总督,海巡抚,不妨进去聊。” 王宗沐这才回过神,就要请海瑞进去,给他接风洗尘。 海瑞摇了摇头:“王总督见谅,陛下殷切等候,内阁几番催促,下官还是办案为先吧。” “王汝言可还在此处?” 一旁的卢明章多少有些理解海瑞为什么不受待见了。 不给面子吃请就算了,一上来就问案犯还在不在,说得像漕运衙门能故意给人放跑似的。 好在王宗沐是个大度的,毕竟是能著书立说,修史撰志的人物,宰辅之才不缺这点度量。 他转头看向卢明章:“逢尧,你带海巡抚走一趟吧。” 说罢,王宗沐又转头问海瑞:“海刚峰,是在漕运衙门审,还是伱将人提走?” 海瑞拱手谢过:“劳烦王总督了,就在漕运衙门审吧,陛下说,来了南直隶,总督跟定安伯是第一个信得过的。” 王宗沐神色微动,却没再说话,摆摆手让卢明章领着海瑞去大牢了。 …… 此时天色已经渐渐昏暗。 衙门两侧灯笼逐一被点亮,各自署“总漕部院”。 漕兵昂首挺胸,站立在漕运衙门各处,有模有样。 海瑞一路被带到了漕运衙门的大牢外。 卢明章边走边说道:“王汝言就在里面了” 海瑞好奇看向卢明章:“王汝言关进来的这些时日,漕运衙门没人审他吗?” 卢明章一滞。 现在才刚有点苗头,秋粮就差点被卡在两淮出不去,要真审起来,衙门怕是别想转了。 况且这也不管他们的事,没必要狗拿耗子。 他又不好直说,憋了半天才道:“漕运衙门不好越俎代庖。” 海瑞了然点头。 卢明章一路上,每遇到狱卒便让其退下,任由顾承光手下的锦衣卫接管这处牢房的防卫。 又往里走了一会,卢明章便停住了脚步,指着一间牢房道:“就是这间了。” 海瑞拱手谢过。 卢明章转身就要离开,突然想起来,又回头问了一句:“海御史住府衙还是住漕运衙门。” 海瑞歉然一笑,回道:“随行的人太多,稍后我们去锦衣卫千户所。” 卢明章自然理解,毕竟二百号锦衣卫,正好也省得漕运衙门麻烦,拱手一礼,便离去了。 骆思恭替海瑞推开牢房的大门,率先站了进去。 海瑞半弯腰低头,紧随其后,用脚踢开脚下散落的稻草,腾出一块站立的地方。 他刚一进牢房,入目就能看到了形容枯槁的王汝言。 其人如今满头白发,嘴唇皲裂,神色惘然地躺在牢房中的稻草堆上。 见有人进来,王汝言才稍稍汇聚目光,当先就钉在了为首的绯袍大员身上。 王汝言上下打量了一遍,缓缓开口道:“你就是海瑞?” 他做户部主事的时候,海瑞还在做知县,后来海瑞升到户部主事,他已经被贬成了知县,恰好错身而过,自然是没见过的。 如今因缘际会,在大牢相见,王汝言却一口叫破了海瑞的身份,似乎早就知道海瑞要来。 海瑞却并没有太过惊讶,随口问道:“有人跟你说过我要来?” 他还没有面圣的时候,王汝言已经入狱了。 按理来说此人见闻应该停滞在入狱之前才对,但如今这作态,显然是有人与其交通。 王汝言点了点头:“可给好多人吓得不轻。” 他说着,还换了个躺姿。 海瑞唤人抬来一张桌子,两个矮凳,示意王汝言坐。 王汝言撇了一眼,懒得动弹:“要审就审吧,王某也想看看海青天的本事。” 海瑞却摇了摇头:“大理寺少卿还未到,只我一人审案不合大明律,审了也不作数,还是当随便聊聊罢。” “王汝言,你方才口中说的好多人,指的是谁?” 王汝言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海瑞,开口道:“海瑞,你装什么清高!?” “你为何而来,难道心里不清楚吗?” “这两淮上上下下这么多张嘴,都在盐政上啃了一口,为什么非逮着我一个小角色不放?” “究竟是哪些人,你难道不清楚吗!?” “你敢问,我就敢说!说了之后,你就能将这些人也全部扔进大牢吗!?” 海瑞静静看着有些癫狂的王汝言。 见王汝言说完,他才适时开口道:“单说名字自然是不能的,但若是你将犯案的经历、过往、物证都举齐全,我自会按律处置。” 话音刚落,王汝言就捧腹大笑起来。 似乎是听到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一般。 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才渐渐歇止。 一边笑一边断断续续道:“按律处置?” “文官袍服上织的是禽,武官的袍服上绣的是兽,披上了这身袍服,满朝文武哪个不是衣冠禽兽!?” “南直隶上上下下,超品老臣、当权的大员、得势的勋贵有几个是干净的?” “怎么没见你海青天,直奔南直隶将这些人一锅端了。” “别说南直隶,便是京城中,你去朝会上闭着眼睛抓,保管没抓错的。” “怎么没见您为民做主?” “海瑞!不要以为你一个区区的佥都御史,就能澄清玉宇,扫尽不平了!你以为你在为民请命,实际上不过他人手上一把刀!早晚有一天,你也得被内阁用完就扔!” 海瑞看着他发泄,饶有兴致地听着。 王汝言这番话,可不像为他自己说的。 都到这个地步了,正应该和盘托出,争取活命才对。 可如今却在这里大放厥词。 所以……这就是那些人想给他海瑞递的话? 又是牵扯深广、盘根错节这类话,跟当年去查徐阶没什么两样,还想用他当初的下场,企图让他知难而退,明哲保身。 还真是没什么新意。 海瑞心中微哂,脖子转来转去,观察着这间牢房。 这间牢房看起来没什么特别,但以他多年办案的经验,总觉得哪里不对。 大牢本就靠近府衙,尤其是此间牢房,未免也太靠里间了。 海瑞没理会王汝言,时而仰头观察,时而蹲下拨弄。 好一会,海瑞终于发现了不对,他盯着王汝言身下的草垛,双手背在身后,弯下腰凑近仔细打量。 他回过头,眼神示意骆思恭。 骆思恭会意,大步上前,一把拉开神色变得有些惊慌的王汝言,拨开身下的稻草堆。 只见,稻草堆中,一个小小的孔洞,伸出来一个金属细杆状的物件。 小荷才露尖尖角。 海瑞看了一眼被顾承光死死捂住嘴的王汝言。 此人再没有方才癫狂,反而面色灰败,呜呜地要说什么。 骆思恭附到海瑞耳边,用蚊蝇一般的声音说道:“巡抚,这是听墙角用的,内卫专配此物。” 开国时就有这物件了,骆思恭祖上出过锦衣卫指挥使,自然见过。 海瑞严峻的脸上,难得露出了笑容。 蹲下身子,看着金属小杆,从墙的另一边伸出来。 海瑞捂住金属小杆,开口道:“隔壁是府衙?” 顾承光点了点头。 海瑞沉吟片刻,吩咐道:“劳烦顾指挥佥事去一趟。” 顾承光拱手,转身出了牢房。 等了片刻。 海瑞想了想,放开捂住这物件的手,缓缓起身。 他背对王汝言,看着墙角,开口道:“王汝言,澄清玉宇,那是陛下要做的事,我海瑞自然做不到。” “正因为陛下要澄清玉宇,所以我海瑞才从你王汝言开始,从两淮盐政开始。” “你也不必一副世道不公的样子,本官明着告诉你。” “我来之前,陛下明确交代了,明年改元,盐税一分都不能再少!” “若是你配合,你这等小角色,未必不能给你一条路走。” “反之,若是不顾大明律法,殊死抵抗,侵吞税款……” “别说你王汝言!你口中的什么皇亲国戚、什么世袭勋贵、什么超品老臣,都要惹来杀身之祸!” “勿谓言之不预也!” 最后一句,海瑞已经是语气森然,杀机凛冽! …… 关押王汝言的大牢,就在淮安府衙大堂与漕运衙门之间。 漕运衙门被王宗沐打扫地干干净净,闲人免进。 可淮安府衙中,今日却来了不少不速之客。 知府躲了个没影,只剩几名不知来历的人,聚集在大堂中。 几人都面色难看地面面相觑。 八字胡中年人气急败坏:“反了天了!一个小小的四品官!就敢大放厥词!” 除了这名八字胡,另外一名男子布衣打扮,行止之间显然也是有官身的,此时也是脸色铁青。 布衣官相的男子咬牙切齿道:“好好好!我倒要看看,他怎么给我等带来杀身之祸!” 一名年轻人一言不发,拱手就要告辞:“诸位,我先回去禀告我家大人。” 八字胡转身盯着年轻人,认真道:“世子,此人弃情绝性,一副无法沟通的模样,咱们还是做好准备吧。” 年轻人默默点了点头:“我会转告给家里大人。” 说罢,他起身就往外走。 就在这个时候,府衙外一名小吏突然跌跌撞撞闯了进来! 几人面色一变,纷纷转头盯着那小吏。 八字胡更是心烦意乱,一脚踹了上去:“有屁快放!” 那小吏本就气喘吁吁,又突然被踹了一脚,连滚带爬滚到了那位布衣官相的男子身边:“张给事中!方才……” 他喘了口气:“方才,王总督和陈总兵遣人去淮阴渡,迎那位大理寺少卿,还有焦副总兵。” 张焕皱眉不耐,呵斥道:“怎么了?” 小吏连忙接着道:“结果,船根本没靠岸!” 张焕脸色大变! 不只是他,在场几人都反应过来,腾然起身。 八字胡惊呼出声道:“不好!这是直奔盐仓和盐井去的!” 话音刚落。 只听府衙外传来一阵喧嚣之声。 几人不约而同地扭头看去。 轰地一声。 府衙大门应声被撞破。 顾承光领着锦衣卫涌了进来,将众人团团围住。 他缓步上前,打量几人。 面色不善道:“诸位,跟本官走一趟吧。” (本章完) 第66章 风饕雪虐,摇山振岳 两淮有三个盐课转运分司,泰州、淮安、通州。 每个转运分司下面,都有十个左右的盐场。 海瑞在淮安府吸引注意,陈栋则是暗度陈仓,去查泰州府的盐仓、盐场。 泰州距淮安也就三百余里,陈栋一行人,在扬州府广陵渡下了船,直扑向泰州转运盐使司。 南直隶多是平原,扬州广陵到泰州之间的官道,更是一片坦途。 一行人将渡口的马匹都征用后,百名精锐打头。 余者轻装步行,中途路过官驿,见马即征用,紧随其后。 陈栋是文臣,不会马术,只好跟焦泽一匹马。 为了不耽搁时间,他又让焦泽给他绑在马背上。 焦泽犹豫了半晌,在陈栋的坚持下,还是同意了。 眼下已经入了腊月,天寒地冻,虽说南直隶没有北方冷,但这阴冷刺骨的风,却半点不见含糊。 陈栋被绑在马背上,感受着一路颠簸,以及刮骨的寒意,几乎快晕了过去。 他在马背上全然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终于,马匹渐歇,这是进入泰州地界了,一行人稍事休整。 陈栋强撑着精神,朝焦泽布置道:“焦副总兵,你带人跟我去泰州转运盐使司!” “还有十个盐场,都要派人看顾起来,尤其是富安盐场、东台盐场、安丰盐场,我不到,一粒盐都不能放走!” 副总兵虽然是二品,但终归是武阶,陈栋的客气与礼数有限,直接出言吩咐。 焦泽官位坐到这个地步,也是见怪不怪,马上吩咐下去,留下几名亲信,通知后面的营卫。 安排完后,他才看向这位四品的大理寺少卿:“陈少卿,碍事吗?” 陈栋一咬牙:“走!只有二十里了,速速!” 一定要快,要出其不意。 否则给某些人准备时间的话,盐仓恐怕就要烧起来。 焦泽也有些佩服眼前这位文臣。 为了抢夺时机,甘愿被绑缚而行,这种文臣,比那些躲在马车里指指点点的贱儒要强上太多了。 他再度将陈栋绑好,夹在胯间,急骋而行。 天寒地坼。 副总兵夹着大理寺少卿,纵马冲入了风雪。 …… 半个时辰后,富安盐场。 咔嚓。 富安场盐课司官署大门,被人暴力砸开。 风雪倒灌而入。 主官见状,立马出面呵斥:“什么盗匪这么大胆!敢劫掠官署!” 为首的千户官一把将人按住,环顾四周。 见场面控制住,大声喊道:“受巡抚两淮盐课、佥都御史海瑞调遣!巡查泰州诸盐场!” “大理寺少卿陈栋到此地之前,一应官吏,统统束手待命!” 说着,就看到有名獐头鼠目的小吏,悄悄挪动脚步往后缩。 千户官抄起腰间钢刀,捏着刀柄用力砸了过去。 小吏登时倒地,哀嚎不已。 一应官吏怒目而视。 千户官恍若不觉,呵斥道:“如有再犯……上峰有令,你们这些不入流的官吏,皆可杀!” 官吏齐齐一颤。 不敢再对视这官痞,低下头暗中交流神色。 待这名千户官按住了众官吏,外间近百精兵,也分守四处,看住了盐工、力夫。 东台盐场、安丰盐场等盐场,几乎如出一辙,陆陆续续被控制了起来。 与此同时。 泰州转运盐使司。 陈栋趴在墙上呕吐了一阵。 在焦泽关切的目光中,他重新穿戴好衣冠,用绯袍大袖狠狠抹净了嘴边污渍。 眼神略微有些凶狠:“走!进去!” 兵丁已经先行冲入,控制住了局势,陈栋昂首挺胸,跨步走进了泰州转运盐使司官署。 “本官大理寺少卿,办两淮转运使王汝言贪腐案,此地谁是主官!” 陈栋本就有种病态的瘦削,在一路寒风刺面后,面容更显得狰狞。 一句话,更是宛如吐出了一路上的冷气。 众多官吏闻言,纷纷看向一名矮胖官员。 这人大腹便便,端坐在官署主位之上,见状毫无惧色:“本官便是,泰州转运分司副判官,常恪。” 陈栋点了点头,朝一名千户道:“带上此人跟掌簿,跟本官去盐仓!” 说罢,就转身出了门。 常恪瞪了一眼想押他的兵丁:“放肆,本官可不是戴罪之身,容不到你们来折辱我,滚一边去,我自己会走!” 说罢,撩起官袍下摆,步履稳健地从公堂上走了下来。 肥胖的身躯,很是从容地跟在了陈栋后边。 两人一前一后,左右又跟着兵丁、掌簿。 陈栋头也不回,冷声道:“根据许浮远跟王汝言的证言,两淮盐仓已经被蛀空了,常副判,可有此事?” 常恪摇了摇头:“王汝言跟许浮远素有恩怨,许是寻常官场角斗,泼脏水罢了。” 陈栋不置可否:“两淮的盐仓,依照规制,应当存盐二十一万引,泰州盐仓按制该多少?” 常恪脱口而出:“两淮二十一万引,淮安府七万、通州府五万、泰州府乃是九万引。” 陈栋精力稍稍恢复,脚下的步伐也越来越快。 沿途的兵丁照起了火把。 天空中开始飘起了雪花,落在众人官袍上。 陈栋带着副判与掌簿,来到了泰州转运司的盐仓,一共十一个大仓,以天干地支命名。 大门紧闭,用铁链栓紧,其上贴着封条,上书“泰州转运司存积盐”。 陈栋手拂过封条,口中道:“常副判,这十一个仓,有九万引吗?” 九万引就是一千八百万斤,不过按照许浮远所说,恐怕只有二万引了,要真有这么大的差距,肉眼都能看出来。 常恪轻笑道:“陈少卿是来查案的,我嫌疑之身,说了也不算,陈少卿这般大的能耐,不妨自己看。” 语气极其轻佻,还拍了拍肚皮,闷响两声。 陈栋皱眉,他转身看着常恪。 后者怡然不惧。 陈栋缓缓深吸了一口气,在所有人都惊愕的目光中,一把夺过了身旁千户官的佩刀,架在了常恪脖子上。 他一双眼睛犹如跳动着火焰,死死盯着常恪。 阴冷道:“本官此刻杀了伱,最多回去补页文书,盖个印,你信不信。” 事发突然,常恪看着这张枯瘦的脸,以及乖戾的眼神,感受着脖子上的冰冷,不经意间,胯间微微湿润了。 陈栋伸手扇了扇臭味,将刀扔回给千户官,嘱咐道:“此人再装腔作势,就给他胸膛一刀。” 说罢,他才看向焦泽,点了点头。 “开仓罢。” 焦泽应声领命。 哗啦啦,一阵扯开锁链的声音。 几位百户官同时推开了盐仓大门。 吱嘎。 吱嘎。 大门似乎积年未开,发出一阵喘息哀鸣之声。 虽是深夜,可这盐仓大门一开,犹如天光乍破,月华肆意倾洒在了盐仓内外。 月华无私。 映照出漫天的风雪大片纯白,映照出陈栋惊愕的神色与常恪的扬眉吐气。 也映照出十一座,满满当当的盐仓! 什么亏空,分明是满仓! 陈栋无法置信地在是一个盐仓中来回逡巡。 焦泽一言不发,抽出钢刀,跟兵丁一起捅着一个个盐袋。 白刀子进,带出来颗颗盐粒。 两人对视一眼,面色难看地摇了摇头。 常恪不合时宜的声音再度响起:“二人上官,盐引九万之数,请核查。” 陈栋默然以对。 盐仓的规制是一万引,十一个盐仓满满当当,就说明有十一万引! 竟然还有多! 九万引的缺口,不到一个月,就补齐了…… 不,甚至不到一个月。 从海瑞要南下,到南直隶收到消息,恐怕只有二十天的准备时间! 哪怕从盐商手里回购,也不可能这么快——盐商家里能囤积一千八百万斤!? 陈栋霍然抬头,盯着常恪跟他身后的掌簿,开口问道:“账册呢!把账册拿上来!” 常恪抿了抿嘴:“陈少卿,冬日天干,前些日子起火了,账册不慎烧毁了。” 陈栋还未开口,一旁的焦泽勃然大怒:“你这狗娘养的,是不是不怕死!” 常恪皱眉看向焦泽,呵斥道:“这位武官慎言,遗失账册乃是渎职,只罚降官一阶,如何喊打喊杀?” “再说,这事也还轮不到你一个区区武将来管。” 他呵斥完焦泽,又看向陈栋:“陈少卿,要不要下官再带你转转?” 陈栋缓缓抬起头,盯着常恪,直到看得常恪有些不自在。 这时,突然一名千户纵马直入。 众人纷纷看去。 千户神色焦急,马还未停就翻身下马,连滚带爬,摔出一身皮外伤。 声音惶急道:“少卿!焦将军!小海盐场,草偃盐场、丁溪盐场等三处,起火了!” 焦泽面色大变。 陈栋惊骇之余,终于反应过来,盐仓里的盐,都是哪来的了! 恐怕是今年出的盐! 烧了个空架子!把里面本来要卖出去的盐入了库,填补盐仓! 果然还是起火了,他跟海瑞这样声东击西,日夜兼程,都还是迟了一步! 常恪似乎也不知情,面上微微变色。 而后情真意挚,朗声道:“陈少卿,快,咱们去救火!” 说罢,他的便便大腹还抽动了两下,显然是在憋笑。 焦泽捏紧了拳头,生怕忍不住动了手。 别过头去,不看这位转运司副判恶心的模样。 他正要跟陈栋答话,问下一步如何做。 突然看到陈栋突然伸出手,握住了他腰间的钢刀。 焦泽下意识要按住,而后福至心灵,不由自主放开了手。 只见陈栋枯瘦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一把抽出焦泽的钢刀。 在常恪愕然的神色中,缓慢而用力地,插进了他的腰侧中。 一片雪花飘到陈栋眼帘上,他用力眨了一下眼睛,和常恪对视着。 常恪喉咙嗬嗬作响,鲜血从嘴角流出。 陈栋用力转了转手上的钢刀,再送进去半寸。 牙缝里吐出一句话:“本官说了,你一个小小的七品官,要杀你,最多补张文书,你怎么就不信呢?” 众目睽睽之下,大理寺少卿竟然手刃了一名七品副判官! 所有人都露出骇然之色。 陈栋毫无所觉,他说完一句就松开手,扯过身旁掌簿的衣服,擦了擦手上的血迹。 他不忘正事,朝焦泽道:“本官现在去官署公堂,劳烦焦副总兵将各个盐场的大使带来。” 而后看着不断哆嗦的掌簿,温和道:“这位掌簿,麻烦将承运泰州盐的盐商,都叫来一下。” 那掌簿牙齿打着哆嗦:“啊……啊?” 陈栋不再理会他,径直走回官署,焦泽紧随其后。 鹅毛大雪,染白了陈栋的绯袍官服,红白交杂,只留下一个背影。 过了半晌。 掌簿打了个寒颤,终于敢低下头看一眼。 只见地上一片狼藉。 那位副判官正死死睁着眼睛,双手捂着深入的刀刃,浑身抽搐。 掌簿终于如梦方醒。 他回过神,一把拽着副手的衣袖。 面目狰狞吼道:“去!叫盐商来!叫盐商来!” 他再度看了一眼地上鲜血,一句话跃然心头……风饕雪虐杀人夜。 …… 翌日晌午,南直隶,应天府。 若是论南直隶哪座府邸最为美观,时人只能回一句各有千秋。 但若是论起雍容华贵,那必然魏国公府独占鳌头。 这一座后世的金陵第一园,在如今,更是当仁不让的南直隶第一府。 虽说占地不大,但毕竟有太祖旧宫、中山王府邸的加持,贵不可言。 魏国公府坐北朝南,三十余亩,绿植、水院、假山,应有尽有。 门前一副楹联“满引金陵酒,秋风淮水声”,道出了魏国公只关心风月,无心插手政事的洒脱。 正因如此,无论想来此拜码头的官吏,都被拦在这门槛之下。 此时,一夜大雪过去,终于停了,只有天色有些昏暗,地上的积雪都被下人铲了个干净。 一名老者正在后庭园中,摆弄着一尊假山——这尊假山名唤“仙人峰”,乃是一块整体的太湖石,由工匠雕刻成仙人模样。 侍女在身后,跪坐着替老者煮茶。 恰在这时,管家缓步走到近前,躬身候着。 老者随手挥了挥,侍女们各自退了下去。 管家这时候才有开口道:“老爷,世子去淮安府,被海瑞扣下了。” 老者继续静静摆弄假山上的碎石,一言不发。 管家继续说道:“海瑞说,世子窥伺钦差机密,按律当刺字迁徙。” “跟世子同行的还有,给事中张焕、宣城伯的弟弟、南京国子监祭酒万浩的妻弟等,约莫七八人。” 老者还是置若罔闻。 管家继续道:“另外,昨夜陈栋去了泰州府,将转运司、几处盐场,都控制住了,期间,转运司副判常恪以烧毁卷宗下狱,不过……听说人实际上已经死了。” “清晨的时候,海瑞和陈栋,都开始接见盐商,至于所为何事,具体情形得晚间才能知道。” 那老者摆弄完最后一块石头,终于有了动静。 他拍了拍手,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端起茶壶直接对嘴喝,猛灌一大口,牛嚼牡丹,趁着间隙的时候,随口问道:“谁让世子去的?” 管家躬身道:“各房叔伯跟几位族老之前来找您,您没应,就去找世子了。” 结果不言而喻,自然是毛头小子好挑动。 老者咒骂了一句:“这些老不死的,吃了用了,还要人把命搭进去!” “老子才从京城放回来多久?刚享受到,就想让老子去顶雷。” “这个爵位就为他们坐的!” 管家不敢接话。 老者转过身,朝管家吩咐道:“去,告诉各房,要我管这事可以,把各房的账簿交上来,背着我收的东西,全部吐出来!否则没门!” 管家躬身应是,表示知道了。 老者一通咒骂,好坏消了气。 撒完气自然得谋划正事。 海瑞这次来巡盐,虽说不是奔着谁来的,但他们这些个子高的,天然就得顶上去。 奈何几次努力交涉,都做了空,就像抛媚眼给瞎子看。 眼下既然都开始控制盐场,接触盐商了,就不能再抱着侥幸之心了。 魏国公徐邦瑞捋了一会胡须,开口道:“我稍后写几封信,你遣人送给徐阶、李春芳、还有宣城伯那些人。” “再带句话给他们,就说……这次来者不善,不妨让两成出去,这案子,就止于万浩罢!” 管家等老者说完,又追问道:“那世子呢?” 徐邦瑞终于按捺不住火气,喝骂道:“万浩堂堂国子监祭酒,一个四品大员!还不够内阁跟海瑞立威吗!?” “要是还给脸不要脸扣着人不放,别怪我亲自去砸烂了他的巡抚仪仗!” “一群呆逼。” 徐邦瑞骂骂咧咧,就要赶人。 突然又想起什么,给人叫回来,嘱咐道:“对了,还有户部尚书曹邦辅,跟他说……” “那个太监张鲸,不是带着御马监几百号人来上任吗?” “别给他饷银,让他找王宗沐要去!他那儿粮食多。” 徐邦瑞眼中冷色一闪而逝。 如今内阁实在太不给面子了,要南直隶让多少利明说就是,非要派钦差来扫颜面。 是不是太不把他们这些人放在眼里了? 区区海瑞,当初办个徐阶都做不到。 如今两淮盐政之事,何止两三个徐阶? 一个区区四品的佥都御史,再是铁面无私又如何,别说给他们这些人都治罪了,见面都得乖乖行大礼。 还治罪,哼……别说海瑞了,张居正亲来,看看他敢不敢动手。 这次两成利已经是很大让步了,若是不愿意,就别怪雷霆手段了。 徐邦瑞抬头看了眼昏暗的天色。 风雨将至——四个字映入脑海。 旋即又摇了摇头,在这南直隶,只有超品能呼风唤雨,还轮不到他海瑞! 点娘限流,过几天才能评论,只能看到自己的 (本章完) 第67章 好言相劝,猿啼鹤怨 十二月十一日,小雪。 淮安一府之地,如今盘踞了太多惹不起的龙虎。 除开本就地位超然的漕运总督、漕运总兵,如今又来了一位钦差巡抚。 淮安知府颇有智慧,在钦差将至之前,就已经将官署腾了出来。 发生府衙涉嫌窥探钦差机要一事后,知府为了避嫌,更是顺势跑到了山阳县办公,将府衙临时让给了钦差巡抚海瑞。 淮安府衙官署,从未有过这几日这般热闹。 几日之间,就有数十名盐课司大使、副使,盐仓大使、副使,批验所大使、副使,下饺子一般,被逮问下狱,大牢都快蹲满了。 前日,还有一名盐课知事,故意损坏账簿,被钦差请了符牌,当场枭首。 以钦差之身,再回南直隶的海瑞,俨然是凶焰滔天。 此时的府衙。 海瑞与王宗沐并排站在大堂中,看着十余人翻阅着账册,将手中的算盘搓出火星。 前者忍不住感慨道:“还要多谢王总督襄助,若是没有漕运衙门这些精通度支的能吏,我还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账册拿到手,也得会核算,钦差队伍人多归多,但要想样样人都给他配好,还是有些异想天开了,总不能指望锦衣卫来干这事。 还好有漕运衙门。 负责漕运,总是不会差这些精通度支的小吏。 这就是背靠一个大规格衙门的好处,只能说皇帝想得实在太周到了。 若非王宗沐支持,海瑞就只能去请户部清吏司的人。 人家搭不搭理且不说,光是多耗费的时日就不会短。 王宗沐坦然受下了这一谢,开口道:“小事耳,毕竟都是给朝廷当差。” “不过……盐场的账册,恐怕不止这一套。” 这种欺上瞒下的活计,向来明里一套账,暗里一套账。 言外之意,就是多少有些白费功夫。 海瑞点了点头:“这个我也知道,所以,会和盐商的账册相互对照。” 两淮名义上每年出盐七十万引,这个数字自开国以来就没再动过,所以实际上出了多少,中枢一直是不知道的。 但临行前,皇帝给他交了一个底。 天下丁口约莫一亿五千万人,虽然海瑞也不知道是怎么得来的,但反正按照一人一年五斤用盐,其中损耗和咸鱼等替代品抵消些许,至少也得产了七亿斤盐左右。 两淮的盐既然占了大部分,那么也得在三亿斤左右,也就是一百五十万引的数目。 更加印证了许浮远的“倍之”这个说法。 海瑞如今要做的,就是将这个产盐的数目确定下来。 到底是开国至今,一成不变的七十万引,还是皇帝预估的一百五十万引! 这可都是钱啊! 确定了产盐数目,才好让两淮正经完税。 王宗沐好奇看向海瑞:“盐商的账册?他们会配合吗?” 这几日折腾得有多厉害,他可是亲眼见证的。 陈栋去泰州,一到就烧了两个盐场。 司库、卤塔,烧成了废墟,库、塔倒了,盐自然是随着废墟,塌回到了盐池里,与卤水混为一体。 虽然不知道这么多盐进了水,为什么没有一粒盐析出,但只是细枝末节——技术问题无足轻重,至少在政治上,这个帐已经被平掉了。 淮安这边虽然没有起火这么夸张,但也差不多。 几个盐场的卤塔年久失修,被兵丁们惊扰,恰好折断了,塌进了盐池里。 转运司的账册,更是不必说,烧得那叫一个干干净净。 只能怪冬日太干,钦差来的不是时候。 既然都做到这个地步,没理由还能让盐商拱手奉上账册。 海瑞笑道:“拧布巾嘛,初次拧,总能拧出不少水。” “我扣着那几名小鬼,就是等阎王表态的。” 他以钦差之身,巡两淮盐政,这些阎王不至于一点面子不给。 这就是商讨的余地了,双方都在等着这次磋商。 皇帝既然亲口给海瑞说了,四品以上记录在案,圣裁独断。 他也不会刚开始办事就不给这些大员留余地。 若是识相,吐出皇帝要的五六成,未尝不能握手言欢。 说起这事,王宗沐就忍不住提醒道:“刚峰还是谨慎些为好,这些人未必是一条心,你这般做,或许会适得其反。” 其中涉及到开国勋贵,南直隶的坐地虎、两位前中极殿大学士、数名高品大员,这些人物的亲眷手下一并被扣了下来,无论事先如何,事后都会串联起来。 海瑞看向王宗沐,面色古怪道:“王总督,海某私下问你一个问题。” 王宗沐一愣。 旋即点头,示意海瑞直接问。 海瑞迟疑片刻,开口道:“王总督,你觉得我这钦差代行皇权,是奉了圣意,还是受了内阁的差遣?” 王宗沐奇怪地看向海瑞。 虽说他天天把皇恩圣意挂嘴边,但他王宗沐还没迂腐到,真觉得十一岁少帝能处理政事的地步。 高拱封爵致仕,却还嘱咐他配合海瑞巡盐,那必然是跟内阁继任的张居正做好了交换。 这不是一目了然的事情? 海瑞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有什么深意? 海瑞见王宗沐这幅表情,自然明白他在想什么,无奈地叹了口气。 也不怪南直隶这些老家伙们负隅顽抗,大概是完全没拎清他来两淮是谁的意思。 他话都放出去了,这些人还不束手待毙,估摸着还以为只是内阁要立威,想着拖个几年,如今的内阁就该换人了。 可惜,等见了棺材就知道后悔了。 正当王宗沐要开口询问,陈胤兆从外面走了进来:“巡抚,淮盐商会六位当家在府衙外求见您。” 海瑞精神一振,果然来了。 王宗沐也识趣拱手:“我还有些事,就不叨扰刚峰了。” 海瑞连忙亲自将他送出去。 而后才朝陈胤兆开口道:“去吧,将人请到书房。” …… 盐商交易,均有牙人说合,从中提取酬金,这些牙人都由转运司指定,并发放“给贴”,因此也叫官牙。 在某种程度上,食盐价格就掌握在这些官牙手中,转运司也正是通过牙人来对食盐市场进行监管,同时也保证了盐税的征收。 什么叫大盐商? 大盐商就是披了一层商人皮的官牙,捏着“给贴”自主定价权的官府代言人。 小盐商自然只能在这些大盐商底下仰其鼻息,人家吐多少,什么价,都得乖乖看商会的脸色。 换句话说,这些大盐商就是仅次于转运司的一级分包商。 至于转运司指定的标准,自然是不言而喻的——哪条狗身后的主人厉害,吃的骨头就最香。 海瑞眼前的这六名盐商,就是两淮最大的盐商。 沈传印作为商会首脑,被推举出来,坐在海瑞的主位上,颇有些如坐针毡。 他神色拘谨地拱手回话:“回海巡抚的问,我等此来,是听闻两淮转运司账册烧了,特意来奉上商会的账册,给巡抚对照。” 盐场产盐,转运司售盐,盐商购盐。 各有一套账册。 转运司的烧了,盐场的零零散散。 自然只剩下盐商自备的了,当然,真假就不一定了。 海瑞抬手止住了他的话语,开口道:“本官是问伱,谁让你来的。” 沈传印跟身后五名盐商面面相觑。 前者思虑半晌,硬着头皮道:“巡抚,我等是急公好义……” 海瑞再度打断了他:“我这里还扣着好些人,你说是谁让你来的,本官才好放人。” 六名盐商齐齐怔住。 他们自然是知晓有这回事,问题在于,主家让来之前,也没吩咐有这一出。 沈传印颇有些急智,他拱手道:“巡抚,我等是盐商,自然是为了两淮盐课的大局而来。” “若是影响大局的人,还希望巡抚高抬贵手。” “若是无关人等,巡抚可以威福自用。” 海瑞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你是举人出身?” 沈传印有些羞赧地拱拱手承认了,读书人跑去经商,往严重了说,算是自甘下贱了。 海瑞没再逼迫,开口问道:“账册呢?” 沈传印连忙道:“两箱账册都在府衙外,我立刻遣人抬进来!” 海瑞朝顾承光使了个眼色。 后者雷厉风行,直接出了门去。 海瑞满意地朝沈传印点了点头,问道:“你也不必跟本官弯绕了,说罢,多少万引。” 什么名目不重要,吐多少税款才是真正的关节。 若是能吐个四十万的税额,明年两淮就能交一百一十万引的税款,海瑞立马就可以打道回京。 他看着这位大盐商,等着他的答案。 沈传印立马作答:“巡抚!去岁商会一共承办了八十万引盐!” 两淮盐课七十万引,这多出来的十万引,自然是不给中枢上税的,也就是侵吞的税额。 十万引盐,几十万两是有的,但海瑞却皱起眉头。 十万引? 这些人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皇帝说了五成之功,那至少也得吐三十五万引出来!区区十万,打发叫花子呢? 心理预期差得有点多了。 海瑞别过头去,神色晦暗难明:“沈会长可想清楚了,果真十万引?” 沈传印有些艰难地点了点头。 没办法,虽说几位大佬都说让两成利,也就是十四万引出来,但商会上下近万张嘴,也不是他一人说了算的。 只截留了四万引的份额,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 海瑞不置可否:“那这十万引哪来的,怎么不在漕运衙门解运的账上。” 没完税,就是私盐! 侵吞税款的罪,必然是要追到某些人头上的。 沈传印连忙道:“是国子监祭酒万浩,指使王汝言,将盐场多出的盐瞒下来!” “此人目无纲纪,还暗中控制转运司,卖给我们商会的时候,骗我们说,这八十万引都完了税,。” “想必侵吞的税款,都进了此人的腰包!” 南直隶也是有祭祀、学院的,国子监祭酒,四品大员地位不算低。 海瑞没想到这些人扔了个祭酒出来顶雷,意外地坐直身子:“有证据吗?” 沈传印重重点头:“来往的账目上,都记下了此贼的痕迹!” 那就是人证物证齐全了。 海瑞一时没有答话。 缓缓站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一副沉思的样子。 六名盐商疑惑不解,又不好打扰。 过好好半晌。 沈传印才迟疑地唤了一声:“巡抚……” 海瑞回过神,终于结束了长考。 他转头,朝骆思恭道:“将这几人,全部抓起来下狱,让锦衣卫好好审!”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六名盐商都慌了神。 沈传印面色大变,他腾地起身,威吓道:“海瑞!三思!” 话音未落,就被骆思恭一把掀翻在地,拖了出去。 另外五名盐商也无法幸免,被锦衣卫一一制住带走。 海瑞静静看着几人被带走,心中一哂。 来之前皇帝就说了,这些盐商,能杀多少是多少,还等着抄家带着银子回京呢。 这些盐商无罪就罢了,有罪凭什么全身而退? 海瑞站在官署中又等了一会,才转身打开隔间的房门。 只见里间被捆着几人,赫然便是海瑞前几日在府衙之中扣下的数人。 这处隔间,自然也是能听见外面的动静。 几人神色各不相同。 海瑞面色不变,开口道:“谁是国子监祭酒的妻弟。” 几人嘴巴被塞了口球,不能言语。 还是锦衣卫将其中一人架了起来,走到海瑞面前。 海瑞点了点头:“给他放了。” 万浩妻弟自然知道海瑞什么打算,不由神色复杂地看了海瑞一眼。 等锦衣卫开始推搡他,这才蹒跚往外走。 临走前不忘回头看了被绑缚在地上的几人一眼,神色中闪过一丝怨毒。 海瑞又看向南京给事中张焕,开口道:“如何,张给事中想清楚了吗?” 说罢,他示意锦衣卫取下口球。 张焕刚能开口,就破口咒骂:“海瑞!你倒行逆施,无法无天,必遭诛戮!” 海瑞摇了摇头,忍不住调侃一句:“可惜你此时已然陷绝。” 朝锦衣卫吩咐道:“直接下狱,上刑。” 张焕面色一变:“你安敢!本官乃是给事中!皇帝都不会轻易下罪!” “我要弹劾你!我要弹劾你!” 还要继续开口,肚子上猛然被锦衣卫来了一拳,口水直淌,蜷缩成一团,再不能言语。 海瑞又看向那名八字胡:“我道你是什么身份,这么大胆,敢在渡口公然拦我。” “原来只是徐阶的家奴。” 他说完这句,也不让锦衣卫摘下口球,只取出一张带着三法司印的文书,道:“证据确凿,杀了。” 八字胡双目圆睁,难以置信。 口中呜呜直叫,身子疯狂蠕动,似乎有言语要说。 但没等到海瑞开口,他的动作便突然间戛然而止。 锦衣卫收回刀,将人拖出去时,八字胡的身子还在抽动。 被拖着路过海瑞身侧时,艰难地伸手,去抓海瑞的下摆,似乎想说什么。 海瑞眼睛也不眨一眼,严肃认真道:“本官所作所为,合乎大明律,徐阶不服的话,不妨亲自来找本官申诉。” 说完这句,他才面色温和地看向魏国公世子。 八字胡的血溅了徐维志一身,他此时正哆嗦着看向海瑞。 海瑞颔首示意,让锦衣卫摘下他的口球,给他松绑。 徐维志眼神中带着一丝惊恐地指着海瑞:“你……你竟然草菅人命!” 海瑞也懒得跟他多言语。 直接开门见山:“回去告诉魏国公,这十万引的税额,我暂且替陛下接下,但还不够。” “魏国公府世受皇恩,是除爵族灭,还是与国同休,全在他一念之间。” 徐维志愕然抬头,迎上海瑞坚决的眼神。 他张大嘴巴,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那是一种惊讶到一定地步的笑容——咧着嘴,瞪大眼睛,指着自己:“我家为大明立过功,替太祖流过血,你区区一个四品官,敢胁迫我族灭!?” 说着,他不断看向众人的眼睛,寻求着认同的笑容,但却无人理会他。 就在这时,陈胤兆踏前一步,看着徐维志,轻声道:“魏国公世子,临行前陛下有口谕。” 徐维志一怔。 皇帝……口谕? 他这辈子还没接到过皇帝口谕,不由神色惘然地回过头,朝陈胤兆看去。 陈胤兆面北而立,面色肃然,一字一顿:“朕冲龄践祚,行云布雨,不曾或忘有功勋贵。” “中山王功在社稷,朕常怀钦佩之心,屡屡思及为中山王立庙。” “六月,又特意嘱咐内阁,着魏国公徐邦瑞,回南京终餋。” 说到这里,陈胤兆顿了顿,尽量模仿皇帝当时的语气:“朕,已经给够你脸了。” “徐邦瑞,不要找死。” 徐维志神色剧震。 而后两眼一翻,双腿蹬直,竟然是晕了过去。 (本章完) 第68章 方骖并路,纳新吐故 十二月十六。 松江府,华亭县,徐府。 “欺人太甚!” “册那的欺人太甚!” 徐琨手里攥着一封信,在房间里来回踱步,面上怒意勃发。 当日海瑞刚到南直隶,他屈尊前往,想私下说和,结果那厮连见面的机会都不给。 这就罢了,如今竟然还打杀了他们徐家的家奴! “现在什么人都敢太岁头上动土!一个手下败将,也来欺辱我徐府!” “海瑞不过是内阁栓的一条狗而已,难道不知道首辅是我家大人的学生吗!?” 徐阶抬眼看了一眼自家这个二儿子,又合上眼皮。 反倒是长子徐璠皱眉道:“不太对劲,咱们都准备凑了十四万引的税额出来了,够内阁吃了,为何这海瑞还咬着不放?” 徐琨一拍桌案,怒道:“还能是为什么,此人胆大包天,一副为民请命的架势,哪里懂怎么做实事!” “邀名养望,世宗当初怎么不杀了他?” 他看向徐阶,急切道:“大人,快给张居正写信,赶紧把海瑞这厮调走!” 徐璠看着自己焦躁的弟弟,情知这幅犯蠢的模样要被呵斥。 连忙给他按住,开口道:“好了!毛毛躁躁,成何体统!” “高拱致仕之前,必然跟张居正做好了交换,为的就是针对我家,你以为找张居正有用?” 徐阶还是没有开口。 双目紧闭,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徐阶如今已然六十九了,弘治十六年出生,历经弘治、正德、嘉靖、隆庆,眼看就要到万历年了。 这位辅弼两朝的前首辅,在隆庆二年致仕后,或许是得了闲暇,养生有道,如今看起来气色红润,天庭饱满,一副精神矍铄的样子。 过好半晌,两个儿子都停止了吵闹,徐阶才缓缓睁开眼睛。 吩咐道:“琨儿,去将所有的新报都取来!” 徐琨一怔。 虽然不知道老父要新报作甚,但他别说忤逆,多嘴问一句都不敢,二话不说就出门去拿了。 徐璠稍微内秀一点,忍不住问道:“父亲,可是有什么不妥?” 徐阶将右手搭扣在左手虎口,不停地抚掌。 自家儿子有惑,自然要倾囊相授:“你说得对,不对劲。” “高拱是纯粹来找我麻烦的,但海瑞不一样,他是为了巡盐来的。” “如今让了两成出去,他非但没有收手,反而当众杀了我的人,我越想越不对。” 徐璠适时猜测道:“海瑞也是个欺软怕硬的,听闻他放回了万浩的妻弟,魏国公的世子,其余曹尚书、宣城伯的人,都没动。” “或许……是为旧怨泄愤。” 旧怨,指的自然是海瑞罢官那一档子事。 当时就是徐家发动百姓士绅,给他泼脏水,指使言官弹劾,乃至说动张居正在内阁发力,好坏是把海瑞赶回了老家。 徐璠设身处地,若是他再度掌权,也会找回这个场子。 徐阶瞥了儿子一眼,摇了摇头:“海瑞跟你不一样,他公事上不会掺杂个人喜恶。” “再者说,他已经连杀了两个七品的盐课司副判官、三个八品的盐课知事,前日还报到南直隶刑部,要明正典刑二十余名不入流的大使、副使。” “内阁不授权他不敢这么做,但是……内阁不太可能让他这般便宜行事。” 大家都知道海瑞是来巡盐厘税的,说白了就是抢钱的。 他们让了利,不收手,反而大肆诛戮,怎么看都不对劲。 还有南直隶的刑部,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海瑞怎么报上去就怎么批,不过十日,已经杀了数十名官吏了! 徐璠思忖半天,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更不明白跟新报有什么关系。 只好闭嘴,等着父亲解释。 不多时,徐琨带着一沓新报回来。 “大人,最新的到十二月一日,后续的还没到南直隶。” 徐阶点了点头,伸手接过,些许苍老的手翻开新报,一期期仔细看了过去。 趁着这功夫,兄长徐璠给弟弟说了一下方才父子二人谈论的事。 徐琨听罢,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还能是为什么,仗着有高拱在南直隶撑腰呗!” “堂堂首辅,邀天之功,盗了平息俺答汗的军功封爵,自甘堕落。” “微末小官,不顾妻儿,满脑子不知所谓的天下苍生,自欺欺人。” “两人一丘之貉罢了!” 徐璠叹了口气。 忍不住感慨道:“哎,高拱借着致仕,换来的最后一击,实在不好招架。” 当初徐阶致仕,就能给穆宗提条件,给高拱赶走,如今轮到高拱致仕,反戈一击,自然也不容小觑。 两兄弟正说着。 只见徐阶突然之间,将手中的新报揉作一团,面无表情地扔在了地上。 双手死死按在膝盖上,抑制住下意识的颤抖。 兄弟二人都是一怔。 “父亲?” “大人?” 徐璠连忙将新报拾起,上前一步道:“父亲……是发现了什么端倪?” 徐阶想开口说话,发现嘴巴张开口,嘴唇有些颤抖,又再度咬住牙关。 徐璠不明就里,将新报展开,皱眉看着方才引起父亲情绪波动的内容。 徐琨也凑了过来,跟着逐字念到:“户科都给事中贾待问、御史胡涍,谶纬乱政,有不臣之心,于十一月二十九……明正典刑。” 徐璠看完这句,也是陡然脸色大变! 看着父兄这反应,徐琨莫名其妙,开口问道:“此前不是就已经定罪了吗?这么惊讶作甚?” 徐璠语气僵硬,深吸一口气,咬着牙道:“是定罪了,但马上就改元大赦天下了!” 徐琨听到这里,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他惊愕道:“这是趁着大赦之前杀了!?” “啊?内阁敢如此行事?” 徐阶心境本就不平静。 此时见儿子还在犯蠢,终于勃然作色:“内阁?还以为是内阁!?” “内阁敢这样杀言官!?” “内阁能无视南直隶五十三道求情的奏疏!?” “内阁敢抢着大赦杀人!?” 他一把将茶杯拿起,砸向那副他朝拜世宗的画像! 茶水顺着画像淌下。 愤声道:“是皇帝!” “是皇帝要杀我!” “那个十一岁的黄口小儿,把我当养肥的猪!” 两个儿子瑟瑟发抖。 徐璠见机快,连忙上前扶着了自家老爹,将拐杖递到徐阶手里,生怕气出病来。 徐阶一把将他推开,手中捏着拐杖,指节发白。 用力闭上眼,想藉此压下眼中的愤怒与恐惧。 贾待问和胡涍都是南直隶的乡党,二人坐死,就透露出了中枢整饬南直隶不可动摇的决心。 问题就在于这个决心是谁的。 一人志难改,众人志难调。 徐阶在内阁做事多年,自然明白内阁是什么德行。 内阁办事,若是受到的压力超过一定限度,无论首辅什么想法,必然要妥协。 可若是皇帝…… 徐阶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徐琨仍是云里雾里,皱眉道:“大人是说皇帝?可不是听闻如今朝堂中是张居正大权在握?” “前几日我还听说,皇帝都已经被张居正赶出乾清宫,扔到西苑去了!” 徐璠悄悄拉了拉弟弟的衣袖,徐琨疑惑抬头,就看到自家老父,一脸择人欲噬的神情。 他连忙闭嘴。 徐璠倒是想明白过来父亲的意思。 虽然仍然有些难以置信,但将事情梳理一遍,反而更觉得合情合理。 “难怪。” “难怪张居正分明与海瑞不合,内阁还是给海瑞放权,原来是皇帝压着。” “难怪魏国公世子徐维志,被放回去之后,魏国公府就开始闭门谢客。” “难怪南京守备张鲸,带着御马监的人来上任。” “前首辅高拱、漕运总督王宗沐、钦差巡抚海瑞、南直隶王锡爵、南京守备张鲸、总兵陈王谟……” “不知不觉将这些人全部调到关键位置,这是要痛下杀手啊!”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徐璠喃喃自语,越想越是惶恐。 别看徐家势大,可皇帝要办的人,势力再大,被单个拎出来,都是不堪一击! 何至于此! 徐阶田亩虽多,但那都是双方自愿交换得来的! 譬如当初的孙五,主动将值银1500余两的田产,献给徐家。 徐家也没让人吃亏,立刻命其改名为徐五,收作了家人,这难道不是互惠互利吗? 如此既可以不必再缴纳赋税——徐阶作为前首辅,免税的额度自然不言而喻。 还借了二万余两银子给徐五,作为开设典当铺之用,作为谋生。 按月偿还,只要三十年左右,就能还清债款,天下还有更好的事吗? 虽说投献的人死了一了百了,铺子和田亩都是徐家的。 但百姓不也得了徐家的庇护,和半生的安宁吗? 若是真像海瑞说的那样,是与百姓争利,松江府的百姓,岂会趋之若鹜? 为什么不想想是不是伱朱家人大修宫殿,税收得太高了? 他徐家利国利民,反而会成了皇帝的眼中钉,难道中枢缺钱,就要这样劫掠百姓吗!? 岂有此理! 徐琨仍不能相信:“大人,会不会是您多虑了,毕竟只是十一岁的孩子……” 话未说话,徐阶一把将拐杖砸到他身上,吼道:“跪下!” 徐琨当即闭嘴,有些委屈地跪了下来。 徐阶苍老的声音,极其激烈:“教过你多少次!合作则料人从严,对峙则料敌从宽,你现在都四十了!还是这幅纨绔子弟的嘴脸,能不能涨涨记性!?” “你把新报捡起来!好好看看小皇帝的善恶论!好好看看上面吹捧君臣相得的戏码!” “再睁眼看看报上对贾待问的盖棺定论!” “都明着告诉你,新报这是皇帝的口舌了,你还问哪有这样的十一岁?” “是不是都觉得十一岁应该像你一样蠢笨?” “你知不知道隔壁苏州府的申时行,十四中秀才,二十六中状元,如今三十七已经实为天官,眼看快入阁了!” “皇帝要杀我!我快死了!你什么时候能成点器!” 徐琨被呵斥地抬不起头来。 一旁的兄长,连忙劝慰道:“父亲,当务之急,是要想好对策,您消消气。” 他背后打了个手势,让徐琨跪远点,别在跟前挨骂。 恰在此时,小儿子徐瑛火急火燎地闯了进来。 他无视了日常罚跪的二兄,开口道:“父亲,知府宋之韩又来了!” 徐阶此时脸上已经看不出什么表情了,他冷冷道:“这次又是什么招数?” 徐瑛连忙道:“此人拿着陛下、内阁、吏部、户部盖印的文书,要为定安伯赎买一万亩良田!” 徐璠的心底升起希望。 一万亩良田罢了,本来此前就划了两万亩给高拱,只是这厮没要。 眼下内阁竟然不是要他们全部归还,难道是选择息事宁人,大事化小了? 而且不但只要一万亩,还要出银子赎买,似乎也在释放善意…… 想到这里,徐璠忍不住问道:“赎买?多少两银子?” 徐瑛如同便秘一样,涨红了脸:“六百九十八两二钱……四铜。”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自家兄长跟老父,不约而同地涨红脸,双双指节捏得发白。 徐瑛继续道:“还有,宋之韩以此作为名目,为防田亩纠葛不清,要先丈量咱们所有田亩。” 徐璠身为长子,不能坐视,猛然转身:“我出去会会他!” 府衙只是空架子,只有几十号人,但徐府的家人就不一样了,整个华亭县,大半都是徐府的家人。 一人一口唾沫,都能给人淹死。 他徐璠不是头铁,只不过是他想得很清楚……若是皇帝真要动他们,反而更应该显出自己的能耐,才能争取到割肉活命的机会。 不堪一击的肉猪,才是十死无生。 后世所谓的打出统战价值一说,这位徐家子在上次穆宗想对徐府动手时,就领悟出来了。 就在他挪步时,徐阶突然开口道:“站住!” 兄弟二人连忙停住脚步。 只听徐阶道:“你们不要出面。” 徐璠追问道:“父亲,怎么做?” 徐阶此时终于恢复了冷静,兵来将挡,哪怕皇帝要他死,也不可能引颈就戮。 他面色凝重:“高拱请了旨意,却不亲自来找麻烦,不像他的作风。” “还是谨慎一点,不要起正面冲突,先让他们丈量。” “府衙里面有我们的人,届时……” 他顿了顿,语气森冷道:“宋之韩为求政绩,抢夺田亩,不惜指挥差役,杀害无辜!” 说完这句,他缓缓起身。 示意二儿子站起身来。 吩咐道:“徐璠,把这事吩咐下去,来拖住高拱,我出去一趟!” …… 松江府府衙当中。 高拱坐在主位,朱希孝陪坐客位,陈名言则侍立在朱希孝身后。 朱希孝好奇道:“当真不用咱们出面?” 他本是打算,直接出面压服徐阶,没想到高拱却只让知府宋之韩出面。 朱希孝跟高拱不出面的情况下,一个知府可压不住徐阶。 高拱随意看了一眼面前的勋贵,许是心情好,解释了一句:“徐阶抗旨不遵的话,不是正好吗?” 陈名言站在身后,闻言忍不住挠了挠脖子。 虽说皇帝为了试探陈家的忠诚,经常策用他干些苦活累活,但不得不说,这可是真能涨见识。 定安伯的心,至少有八分歹毒。 朱希孝好奇道:“定安伯准备怎么做?” 高拱自信道:“若是徐阶抗旨不遵,那便直接锦衣卫逮拿,省却一番功夫!” “若是徐阶束手待毙,那便度田,度完之后清理田亩归属。” “投献归籍!退田减税!” 徐府接收了百姓的投献实在不好说,但至少也在数千。 当初“华亭家人多至数千,有一籍记之,半系假借”。 假借,就是投献之后,被赐名称作家人的黔首。 而海瑞上次来,尽数还返了原籍,“请其籍削之,仅留数百以供役使”。 但,人还了原籍,地没还,海瑞被赶走后,人自然又重新做回了徐府家人。 尤其这两年再度膨胀,已然有近万家人。 当时既然留了数百人,那就说明徐府真正的家人只有几百人,这近万人,都是投献的。 如今高拱要重启投献案,那必然要将投献之人回归原籍原姓,退田之后减税由百姓耕种。 朱希孝拱手:“北镇抚司听从定安伯安排。” 锦衣卫随时随地能私设刑狱,不用走三法司的流程。 只要北镇抚司下定决心,还没有办不成的铁案。 高拱摆摆手:“也是你们来了才好办,府衙明日就开始接收百姓揭发,朱少保帮忙看顾着点!” 此前只能敲边鼓,一来是控制府衙官吏需要时间,二来也是忌惮徐阶狗急跳墙。 府衙只有数十名差役,徐府就不一样了,只是家人都上万,更别说半个松江府都是“外围家人”了。 牵扯太多,为防群体性事件,不得不谨慎。 如今锦衣卫来了,高拱才好放开手脚。 这就是中枢弱势的下场,无论是什么案子,不带点兵,什么都做不了。 若是强势,中枢发个十来次诏,拖个三五年,也还是能磨出结果的。 陈名言下手忍不住附和一句:“如此,应当很快就能把案子办下来了。” 话音刚落,就有一名差役打扮的锦衣卫走了进来。 “都督、定安伯,徐府说,他们老爷徐阶外出了,得等他回来,才能签转让的地契。” 嗯?几人都是一怔。 徐阶这个关键时候外出了? 陈名言问道:“有说去哪里吗?” 那锦衣卫摇了摇头。 高拱也皱眉不已。 这是,朱希孝忍不住道:“定安伯,要不要我遣人去追索?” 他是暗中带人来的,现在还不在明面上,要是派人大肆搜捕,自然就露了身份。 值不值,就看高拱决断了。 高拱想了想,却摇摇头:“不能被牵着鼻子走,咱们度咱们的!” “现在就放出消息去,府衙接受投献的揭发,归田还籍,赋税减半!” …… 十二月二十三。 已经是接近年关了,但京城却没有往年热闹。 只因皇帝听从内阁的进言,将灯会、花火、游船等铺张靡费的东西都取消了。 有人称颂皇帝质朴节减,可谓圣王,内阁教育得力,可称贤臣。 也有百姓不太习惯这么冷清的年关,私下说皇帝是铁公鸡,内阁辅臣只会邀名。 但不管怎么说,皇帝并没有不许宫外庆贺,自己大肆享乐,反而是一视同仁,连皇城之中,也不允许铺张浪费。 此时,邀名的辅臣们,正与铁公鸡皇帝,在太液池旁垂钓,显得清闲自在。 陈经邦、沈鲤两位翰林学士,则在众人身后煽风点火,串鱼架烤。 不远处还有太监们,将太液池中的鱼,往垂钓之处驱赶。 张居正无奈道:“陛下,您有事不妨直说。” 首辅钓了一下午,哪怕有太监将鱼往身边赶,也还是一条没起,已然失去了耐性。 君臣相得听起来是好,那也得找个有趣点的消遣不是。 朱翊钧这一世第一次钓鱼,似乎又触发了新手保护期,连连上鱼。 被张居正这么一唤的功夫,又上了一条。 他将鱼拉起,扔给沈鲤,让他帮忙烤。 扭头看向张居正,笑道:“是有几件事,要跟内阁商议一下。” 大家看我目录旁日更九千的标识!没的说叭! 本章完 还未写完,稍微晚一点 对于顾绣他们来说,谁也不知道背后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他们只是继续安心拍他们的戏。 在这方面来说,周天成对比了一下他的上一位主教练——克洛普和他比,还算是刚柔并济的人了。 而当这一切变成现实的时候,现场的中国球迷能做的就是用整齐划一的歌声在首尔世界杯体育场宣示胜利。 顿时间,黑雾脸上带着一抹笑意,就算是九死一生的‘生’,至少证明他们今日不会死。 看着自己胸口的符法,再看着王佐的眼神,王德奎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畏惧。 随后一声令下火药开始点燃,放到投放的地方,然后就是立即发射。 关涛兴奋的浑身一颤,忽然看到了生命的希望,手忙脚乱的通过自己的手机,将自己账户上所有的资金,通通的打入了孤儿院账号。 周天成并没有领会到费比茨教练的弦外之音,他自己还处在不太敢相信这就是事实的懵逼状态。 其第三关,居然是这样形式?真是够人性化的,有杀戮、战斗,还有其杀手本性的智慧。 “且让为娘验证一下她是否完璧。”说着,慕容夫人伸手一探,动作迅速熟练又轻柔,位置奇准,一下就正中靶心。 关于比赛的战术拉涅利也不是从现在才开始准备,他和教练团队反复磋商,针对米兰的技战术踢法做出了多种的安排限制。 就在这个时候,对方的水晶被彻底击溃, 宣告了第一把排位赛的完胜。 “你他妈再敢跑,老子现在就打断你的狗腿!”黄毛青年认定林晨这是害怕了,说话的语气也随之变得嚣张起来。 惰性人人都有,他们能服从安排,认真训练尽职比赛就很不错了,连续的高强度工作只会让他们更加懈怠,所以必要的休息还是应该有的。 魁梧大汉还在用力的向外抽,结果没有想到林晨这么突然一下子就放开了自己。 他赶紧把门关好,然后急匆匆的追下楼去。这里的环境,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从五楼跑到一楼,用不了几分钟。他现在担心的是哪个冒失鬼恰巧碰见自己的勾当,只要把这件事宣扬出去,那么,自己绝对活不了。 看着惊为天人的柳诗妍静静地躺在花丛边的草地上,他心中登时一阵狂跳,一缕邪念突然闪过了脑际。他警惕的观察了很久,确信没有旁人,心中顿时胆壮了不少。 所以阿雷斯脑海中唯一的选项就是:不如套一下近乎?劝它回酷鲁奇涅界和家人团聚怎么样? 还有莫寒北,修为同样惊天动地,一手八荒云起手更是出神入化,拍死了好几个天神之境的强者。 老师们之前也都看到了那门口发生的事情,但是他们虽然是老师,可也是没有什么权利的。 这手机,当时候要三千多块,是自己在外面干了一个月的零工才攒够了钱,送给李梦瑶的生日礼物。 光尖尖的像精灵一样的耳朵,他的听力在静谧过度,甚至是有些恐怖的孤岛上显得更加敏锐。而且就在这时,光听见身后有细微的窸窣声,就像有人躲藏在那里一样。 所以,自从在金陵打败李如风之后,许晓东的每一场比赛,都会在微博上迅速的占据前十名的话题。 她看见钱就像看见她亲爹一样,对我一阵赔笑,又是嘘寒问暖,还关心我住的舒不舒服,有没有什么需要。 它们都把眼睛睁的大大的,仿佛见到了什么惊恐的事情,眼眶里也都渗出凝固的暗红色的血。 “到底怎么回事?”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里跟着急的团团转。 等工作了才明白,当学生是真的好,没有很多压力,还有寒暑假。不像毕业后,苦恼找工作,有了工作后压力依旧,平常动不动就加班,大多数人的薪水还就那么点,然后还得还各种贷。 突然听到他人谈起心头不愿想起的男人,神曲儿心脏不免划过一丝悸动。 “可是他昨天还开开心心地跟你聊天是吧?”那位高个子警察说道。 而特战队员们听到之后,立刻知道可能是误会了,不过也不能排除这些都是国民特务。 “辛苦了。”穆子瑜知道水水做助教的事情,一般助教都是大四,或者是研究生,很少会让一个大二学生做助教,每次都给水水发布任务,让他不悦,却无可奈何。 穆白盯住幕清和的双眼,微微蹙眉,这双瞳眸乃是暗红色,闪烁着妖异的光芒。 就在华天海这里说着话的时候,在大海上,东海第一舰队正放缓了速度,派出了大量的巡逻舰和潜艇开始仔细的搜索倭军的航母。 现在车行经理依旧是总管理了,因为之前自己的为人处世,几个月接到的都是大单子,而受到老板的欣赏。当然,脚步不能停,尤其是对老客户。 另一个大汉想从月璃的背后袭击,却没有想到被月璃灵巧的避开了,月璃如鬼魅一般的闪到他身后。对着他的后背就是一脚。大汉吐出一口鲜血,倒在了一旁。 袁秋华说:没暗喻什么,自己种,亲手剪扎,就地取材而已,废物利用罢了。老板嫌不好,随手扔掉,我不会计较。 第69章 兴灭继绝,查漏补缺 腊月廿三,基本上就是最冷的时候。 天空中不时飘过雪花。 朱翊钧叫停了另一边凿冰赶鱼的太监。 将钓竿交到蒋克谦手里,起身伸了个懒腰。 走到陈经邦身旁,接过他烤的鱼,看着有点焦了,只好贴心地赏给跟在身后的中书舍人邓以赞,又拿过张宏烤好的。 朱翊钧招手,将几位辅臣也招过来围炉而坐。 中间围着烤炉,四周撑着挡风的布,倒也不算冷。 “天气寒冷,朕直接说正事吧。”朱翊钧将双腿伸直,靠近火炉,“关于两淮的盐政,诸卿有什么看法?” 本来说去万寿宫谈正事,结果张居正对他桌案上的铜磬过敏,坚持要去文华殿。 最后双方都懒得走,就干脆就在太液池旁围炉而坐。 说到正事,几名辅臣都露出了认真的神色。 张居正率先开口,提醒道:“既然说两淮的事,不妨把申侍郎跟户部也叫来。” 朱翊钧从善如流。 他看向中书舍人邓以赞:“邓卿,去将户部尚书王卿、吏部侍郎申卿一并叫来。” 后者刚要动作,朱翊钧又加了一句:“将司经局洗马余卿也一并叫来。” 邓以赞拱手退下,直奔六部官署。 张居正开门见山问道:“陛下指的是关于哪方面的看法?” 说着,解下披着的大氅,叠放在腿上,把手也塞进大氅的绒里。 朱翊钧坦诚道:“根据海御史发回的奏疏,两淮的盐政存了不少猫腻。” “朕自信海御史能清扫一番。” “但,钦差巡盐,说到底也只是一阵风,就怕风过了无痕。” 中枢不可能年年派一个钦差去巡盐,况且以后钦差不一定都是海瑞,也可能是鄢懋卿。 钦差巡盐只是给水泼不进的两淮盐政,敲开一个口子。 要想以后年年都把税额拿在手里,还是得靠顶层设计。 根据半个月前南直隶发回的奏报来看,海瑞已经开始动作了,中枢也得趁早准备进场的事情。 高仪婉拒了李进烤的肉串,接上话道:“陛下是想将巡盐的事形成定制?” 朱翊钧转过头,看向高仪,摇了摇头:“不是这个意思,先生。” “钦差巡盐不过是权宜之计,朕想趁着这股风,改制盐政。” “不过朕德薄才疏,只是愚者千虑,具体还得问过诸位阁臣的意见。” 张居正自动略过了皇帝的客套话,沉吟起来。 他直指核心,缓缓开口道:“改制两淮盐政……” “海瑞的奏报,内阁也看了,两淮估摸着能再出五十万引的盐。” “已经占天下产盐五成了。” “确实有些尾大不掉。” 盐课转运司有六,两淮产盐七十万引、两浙四十万引、其余四处加起来才七十万引。 要是两淮再增五十万,可以说天下半数的盐产了。 吕调阳眼皮一跳,忍不住提醒一句:“陛下,元辅,南直隶历史渊源比较长远,税种比较复杂,不单单是盐政一样。” 当初鄢懋卿也替世宗动过两淮的盐政,只不过被徐阶挡了回去——正是因为那一句“鄢懋卿骤增盐课四十万金,(徐)阶风御史请复故额”,才让徐阶成为皇帝眼中钉。 盐政只是盐政,割肉放血只是上面的人痛,还不算与整个南直隶刮骨疗毒。 区别就在于,无论多么树大根深的勋贵大员,只要知道姓甚名谁,就翻不起风浪来。 反之,若是引得南直隶上下敌视,中枢也招架不住。 吕调阳怕就怕在,皇帝和首辅太过激进,引得南直隶上下一心,全面反扑。 朱翊钧伸出手,在炉子旁来回沁热。 听了吕调阳的话,朱翊钧认可地点了点头:“吕卿的意思,朕省得了,今日就单论盐政。” 南直隶不止是盐政的问题,还有茶课、粮税、官制、区划、文化一系列的问题。 诚如吕调阳所说,要真是惹得上下反扑,要平息下来,可没那么容易。 如今中枢力有未逮,能动个盐政就不错了。 杨博忍不住道:“如今只是敲打盐税,南直隶的秋粮就拖了两个月,陛下,不得不慎重啊。” 比起税款,杨博更在乎粮食。 毕竟山西、宣大这些地方,就靠南方的粮撑着。 要真闹翻了,这些地方可谓首当其冲。 朱翊钧一怔,这事他还真不知道,毕竟户部的事,他都扔给内阁处理了。 他追问道:“拖了两个月?什么理由?” 杨博苦笑道:“没什么理由,起初说是各个环节都照章办事,耗时久了一些,恰好错过了秋粮入京的点。” “如今又是隆冬,运河四处都结冰,行船慢了不少。” 朱翊钧叹了口气。 这就是用大局胁迫中枢。 最难受的是,这种事往往还找不到一个罪魁祸首。 潜伏在体系内部的反噬,无论是隐蔽程度还是破坏力,都比魏国公那种所谓的南直隶一柱,要强上太多。 眼下大明朝的两京,分别是政治中枢与经济中枢,中间一条京杭大运河,就是血脉相连。 若是南直隶每每拿大局挟逼,还真不好办。 这事,还是得落到海运头上。 反正人没到齐,不好展开了议事,朱翊钧正好过问一嘴海运的事。 他朝高仪问道:“先生,工部造船的事怎么说?” 高仪正用嘴对着手哈气,被皇帝点到,忙回道:“国朝不行海运百六十年,很多文书案卷,都已经丢失了。” “工部悬赏工匠们手中的图纸,稍微有了点眉目。” “眼下朱衡正牵头,先跟漕运衙门一起,先改良此前试行的船只,交春之后,再试按原定路线试行海运。” 海运的船只,不同于漕运。 眼下不行海运百余年,早就没有了当日郑和下西洋的辉煌了。 如今要造海运大船,不得不进行一些考古式科研。 正说着,户部尚书王国光、吏部侍郎申时行、司经局洗马余有丁,联袂而来。 太监见状,取出了三套椅子、大氅、以及暖身子的烤炉。 朱翊钧伸手让他们不必行礼,直接入座议事,而后跟高仪说完方才的话题:“先生,朕说几句,替我转告给朱卿。” “海运的事情,一头在兵部,一头就在工部。” “倭寇的事,朕早晚会解决,希望工部能在这之前把大船造出来。” “这是我皇考跟定安伯夙愿,也是朕与内阁的心腹之病,还请多费些功夫。” 高仪点头应下。 这时候人到齐了,张居正给申时行等分说了两句,皇帝召人来要议的事。 张居正说罢,总结道:“所以,陛下想改制两淮盐政。” 说完。 他又朝皇帝看去:“陛下准备怎么改?” 众人都纷纷朝皇帝看去。 王国光若有所思。 余有丁则是不明白叫他一个司经局的来作甚。 朱翊钧见人到齐,便要说话。 下意识去抓身前的话筒,抓了个空,转而有些尴尬地摩挲着下巴,缓缓开口道:“朕听闻海瑞说。” “如今的两淮盐课,乃是转运司打包卖给了盐商商会,” “盐商商会再议价,卖给小盐商。” “这一点不好,朕以为得改。” 这就是侵吞公款的标准打开方式。 一个一级分包商,靠着二次定价权,几乎是明目张胆地上下其手。 其中吃下的银子,到谁的手里,更是不言而喻。 更别说商会取代转运司,成为合法的分包途径之后,私盐,也能当官盐卖。 转运司账目上干干净净,反正盐工也不知道自己产了多少盐。 小盐商也乐见其成,毕竟进价虽然高了些,但货可以多拿。 商会后面的某些人,更是得以趴在税源上吸血。 三赢——除了中枢少了税款。 所以这个模式必须打掉! 四位辅臣和方才来的三人都认真听着。 中书舍人在身后刷刷记录着。 朱翊钧继续道:“方才是其一。” “还有元辅方才说得也切中要害。” “两淮出盐太多了。” “况且山东无巡盐御史,两淮不得不兼管着山东。” “如此体系庞大,确实显得尾大不掉,朕以为这是第二个不合理。” 他话音不停,继续说道:“此外还有其三。” “六个都转运司,七个盐课提举司,各行其是,无有统筹兼顾。” “譬如这不同转运司的盐,所售卖的州府,均有定数,山东转运司的盐,只能在济南府等十个州府售卖。” “而淮盐,则售卖至四十二个州府,如湖广武昌府、河南汝宁府等地。” “即便如此,行淮盐的盐商,还是会偷摸售卖到山东等地。” “几个转运司,时常为此事闹到中枢来。” “又或者像几名巡盐御史,经常为了边引之事,争执不下,耽搁正事。” “以上三者,诸卿何以教朕?” 朱翊钧说罢,环顾几位大臣。 他说的三点,分别是淮盐的发售模式,淮盐的体量,以及中枢的统筹权。 总而言之,都得改。 见几人都陷入沉思,一时没有言语。 他直接看向申时行,点名道:“申卿,你是南直隶人,你先说。” 申时行连忙起身:“陛下,臣从未以乡党自居,此事与籍贯无关!” 朱翊钧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紧张:“想法上或许没有乡党,事实上总是存在籍贯的嘛,申卿不必紧张。” 申时行无奈。 脑海中快速思忖起来。 这三点必然不是空穴来风,皇帝侃侃而谈,多半是心中有腹稿。 这是科举破题啊。 申时行仿佛又回到了殿试那一天,脑中千回百转。 皇帝究竟是什么意思? 改良盐政所提到的三点,盐引发行……中枢统筹……体量…… 申时行隐隐抓住什么脉络,却感觉不够清晰。 目光扫过一同被叫过来的户部尚书王国光,以及余有丁。 申时行脑海中突然灵光一现! 一个词汇,或者说政策跃然脑海中。 申时行迟疑了片刻,迎上皇帝鼓励的目光,吐出一个词:“开中法!?” 朱翊钧一拍大腿,长舒一口气,热气肉眼可见。 他激赏道:“重启开中法!?申卿这想法倒很是值得讨论!” “诸卿怎么看?” 开中法已然败坏了,此时自然算是重启。 几位大臣一看皇帝这反应,当即明白了他的心意。 无语的同时,纷纷思忖起来。 所谓开中法,就是给盐发行凭证,叫盐引也好,盐券也罢,总之就是有了凭证,盐商才能购买转运司的盐。 那么如何获得凭证呢?那就是开中。 众所周知,南方富庶,北方穷困。 直白来说,北方在一定程度上,甚至就是中枢的负担。 当初宋朝是怎么做的?那就是放弃一切的统治负担,一如燕云十六州等等。 乃至于出现了边军打下来的地盘,中枢还会眼巴巴求和,将地方割让回去的奇观。 就是出于这种指导思想和心态。 如今的南人,也未必没有这种想法。 但明廷中枢不一样,太祖立国之后,就分封北方,成祖迁都之后,更是天子守国门。 北方,寸土都不能主动抛却,否则就是动摇立国之本。 不能丢归不能丢,怎么治理就成了问题,经济条件约束下,南北一定程度上的割裂,是不可避免的,光是粮食产量,就是天然的矛盾。 为了给北方输血,开中,也就应运而生。 所谓开中,就是商贩们,完成朝廷给的任务——譬如给北方运输粮食、布绢等等,来换取盐引。 也就是利用商贩们,给北方输血。 成本自然很高,但如果不想像前宋一样,战略性抛弃北方,这就是不可避免的运行成本。 杨博当场跳起来:“陛下!臣认同申侍郎的提议!” “开中法败坏,乃是边地军民一大憾事,臣久闻陕西、山西、宣大、宁夏等地的百姓,怀念开中法。” “若是开中法能复行,不失为良政德音!” 杨博的立场毋庸置疑。 在这件事上,朱翊钧可以无条件相信代表北方利益的杨博。 开中法败坏后,数次有大臣请求复立,都是边人。 最近的作出尝试的,就是隆庆二年,时任陕西三边总督的王崇古。 有些人固然私心重,但推行国策,未尝不能利用这些人的私心。 朱翊钧欣慰地看着杨博,赞道:“杨阁老历任地方,见闻广博,正当查缺补漏。” 这时,张居正郑重道:“陛下,开中法败坏,不是没有缘由的。” 朱翊钧回过头,迎上张居正的目光。 坦然地点了点头:“元辅说得是,朕也了解过一二。” 开中法的败坏,也不是说这个政策如何不好。 而是……有些超前了。 因为在这种体系下,购盐的凭证,也就是盐引,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充当金融货币的身份——当时的盐引,是商贩中的硬通货。 在落后的生产关系下,皇室持有了货币发行权,结果可想而知。 信用货币在这个时代的中枢手中,无异于太阿倒持,所谓的交子、宝钞,命运如出一辙——无休止的滥发。 宦官、勋贵、官僚纷纷奏讨盐引,转卖给盐商。 嗯,皇室本身也不例外。 盐引是锚定盐的,滥发盐引的结果可想而知,甚至造成了盐商跑去转运司,结果买不到的盐的奇观,一排队就是排几年。 这样搞,盐引自然成了废纸。 到了孝宗时期,淮安人叶淇为户部尚书,更是对开中法进行了一记绝杀。 那就是,缴纳银两换取盐引。 这一手,直接消抹掉了,策动商贩为北方输血的本意,变成了中枢攫取银两的闹剧。 开中法也全面败坏。 换句话说,只要不能遏制滥发盐引,开中法,始终不能成为国策。 张居正这是在提醒小皇帝,不要将此作为敛财的手段,那是饮鸩止渴。 朱翊钧先给张居正吃一颗定心丸:“借鉴以往故事,吸取教训,也是朕一直在做的。” “若是要从申侍郎所倡,重启开中法,必然不能滥发盐引。” “具体,还要诸位去廷议商议个章程,咱们在这里,只定大略。” 张居正得了皇帝不会滥发的承诺,拱拱手算是认下了。 王国光接过话头,开口道:“陛下,此法靡费颇高,内外也常有朘剥商户的声音。” “彼时南直隶的言官,请罢开中法的奏疏,几乎淹没了户部。” 说白了,任何政策都是有代价的,从没有十足的赤金。 北方既然被输了血,中枢也只付出了盐引,没有增派徭役,那总有人在默默被朘剥。 其一,就是商贩。 相当于将本身可以直接买到的盐引,附上了一层徭役。 甚至因为路途遥远,商贩们后期干脆直接在北方开垦田亩,然后将粮食运到北方有司的仓库中,也就是所谓商屯。 无论是运粮,还是商屯,都增加了商贩的负担。 其二,就是南方。 由于商贩增添了一层徭役,盐的价格,自然要高一些。 本身的产盐地,价格相对来说应该是最便宜的。 就为了给北方输血,多花了钱吃盐,自然会心有不满。 当初淮安人叶淇,未尝没有迎合南人民意的意思。 朱翊钧看向王国光。 他自然明白这位户部尚书不是在唱反调,而是单纯在从经济上考虑这个问题。 这位撰写《万历会计录》的户部尚书,乃是如今不可多得的金融人才。 当然,所思所想,未免也局限在会计成本上了。 朱翊钧斟酌了半响。 想了一通现代金融知识来诡辩,来哄骗这位户部尚书。 话到嘴边,心头一动,又咽了下去。 他在众人的目光中,朱翊钧又陷入了沉思,似乎在斟酌措辞。 过了好半晌。 朱翊钧终于想通,也想明白了方才觉得不妥的地方在哪里。 前世共商习惯了,还未从这心态转变过来,如今做了人主,却不能还这般行事。 有些时候要机心诡诈,但为人主者,也不可失了堂皇大气。 既然是国策,那么利弊,因由,还是要说清楚的。 他缓缓起身,目光来回扫视几位大臣。 面色肃然,语气恳切:“元辅、先生、二位阁老。” “王卿是老成持重之言,朕也不得不认可。” 他又看向申时行:“申卿,朕也不虚言应你,此举确系会增添南人的负担。” 申时行连忙起身告罪。 朱翊钧将他按住,继续说道:“朕也有一语,不得不在此私下说与诸卿,这话朕只在此处认,上了廷议朕就不认了。” 他顿了顿,放缓了语气,却更显严肃:“南北矛盾,由来已久。” “远有南北榜案,近有如今的淮盐案,不一而足。” “苏、扬等地富庶,一直为中枢造血,朕也是铭感在心的。” “开中法增加南人负担,必然有所不满……” “但,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 “此事不得不为!” “为人主者,斡旋天下,混一南北,朕,避无可避,当仁不让。” “纵使南人有怨,商旅不忿,这开中法,朕也以为势在必行!” “诸卿以为然否?” 早上有点事,没来得及写,晚了一个小时16分钟,不好意思哈。 (本章完) 第70章 量才器使,山东再起 朱翊钧放弃了此前的想法,让南直隶出身的申时行首倡此事固然好,如此南直隶的阻力天然就会小很多,但,却失了堂皇大气。 他直接坦白,开中法是他想做的,是顾虑到国策,就应该由皇帝来站台。 想要稍微遏制乡党滥行的风气,就得要从皇帝开始,做出全国一盘棋的表态。 大局大势,不能总顺势而为,适当的时候,就应该引领大势。 登基半年,朱翊钧的心态终于再进一步,有了身为核心的觉悟。 众臣虽然不知皇帝怎么想的。 但这份堂皇大气,陈清利害,不免使人击节称赞——世宗那种让臣下背锅的手段,固然称之为高明,却很难让臣下认同。 反倒是如今这位,愿意承国之垢的少君,几有圣王之姿。 申时行看着这位陈清利害,毫不避讳的皇帝,也突然间明白,为何这位仅仅十一,就能让不少朝臣俯首帖耳。 通晓利弊,又气魄天成! 如此坦诚相待,这就是人君之相啊! 申时行略微晃神,随即起身,在雪地中拜倒,行了一个大礼:“陛下,臣自幼过继,嗣父乃是知府,臣亦在府衙成人。” “臣吃的是府衙的粮,受的是大明朝的恩。” “臣读经学史,位居中枢,更是明白何为南北一体!” “纵使臣好感亲眷,亲昵乡人,也绝不敢以小恩拂大义!” “今,陛下有混一南北之志,臣岂敢以家长小里悖之?” “开中法之事,臣愿为陛下鞍前,调和南臣!” 皇帝这番话,申时行是第一个受到压力的,他不得不立刻表态。 纵然平日里,对南直隶的人情感或是提拔上有所倾斜,也始终有个度。 至少不能与国策相悖,否则就是自绝于官场。 在申时行之后,杨博更是毫不避讳,高声唱起了赞歌。 他直接起身,宏声道:“陛下果是粹资天授,至德性成!” “此议动则合天,行而履道!若是重启开中法,陛下的圣德神功,必然代垂信史!” 朱翊钧第一次见杨博这么拍马屁,比起栗在庭实在生硬了不少。 虽然知道此举符合北人利益,有这反应也正常,但朱翊钧还是不免起鸡皮疙瘩,连忙让杨博坐下。 随后,几位阁臣与王国光也纷纷表态。 余有丁虽然不知道来干什么的,却还是随众一同行礼。 朱翊钧见大略达成共识了,不由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过大方向虽定了,但讨论的地方还有很多。 吕调阳谨慎地提醒道:“陛下,虽开中法确系是大义所在。” “不过,开中法败坏后,也曾屡次重启,嘉靖时有杨一清、隆庆时有王崇古,均不能起死回生。” “彼时庞尚鹏兼领九边屯务,疏列盐政二十事,一心再起商屯,最后仍是遗憾上奏曰‘惜败坏日久﹐已难得实效’。” “若是陛下欲要重启开中法,恐怕还需要议论详细妥当。” 盐引的信用坏了,下面再怎么吆喝也没用,换不到盐就是换不到盐。 可是,商人换不到钱,哪管你什么利国利民? 是故,除了中枢的政策,还得落到实处上。 朱翊钧点了点头,诚恳道:“此事,内阁廷议正当好生详议,朕有一些建议,诸卿不妨参考一下。” 皇帝这么说了,臣下也没有不参考的理由。 只见朱翊钧竖起手掌,时而虚抓,时而指点:“朕梳理前人得失,有些心得。” “开中法无法复行,说到底,还是盐商换不到盐。” “若是不能让商贩有利可图,中枢的政策只是无根浮萍。” “而让盐商能换到盐的前提是,各个转运司有盐,愿意换给小盐商。” 按照如今的商会总包方式,小盐商能换到盐才是怪事了。 张居正知道皇帝又在点转运司售盐的模式。 他当即表态道:“陛下,商会几个大盐商,都被海御史抄家了,正好施展拳脚。” 南北直隶的消息,正常赶路在二十天,加急的十五天,还想再快,就得跑死几匹马了。 两淮的事,都是加急处理,所以十五天前,也就是十二月八日,海瑞就已经给沈传印一众盐商抄家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揭过了这事。 具体怎么改,还得看海瑞做到什么程度,只能等届时再说。 他继续说道:“同时,为了使得盐引保持有效,那么盐引就不得滥发,否则必成废纸。” “所以这盐引的发行权,应当从六个转运司,收归到一处。” “源出一孔,方便统筹兼顾,也好中枢追溯。” 这种一定程度上的金融货币,可不能将发行权留在地方。 高仪将这话在脑子过了一圈,只觉有理,不由暗赞了一声。 他开口追问道:“所以陛下是想,设个盐课衙门,统筹此事?” 朱翊钧点了点头:“盐引的定额、制售,都放在京畿,盐课司的统筹,盐的转运、盐引的分发,则另立衙门。” “几个转运司和提举司的职权,可以适当收归一部分。” 张居正统率天下文臣,此时正该他接话了。 他环顾几位阁僚。 杨博全力支持,高仪认为可行,吕调阳只是怕过于激进,却也并不反对。 张居正心中有数后,也毫不拖泥带水:“陛下广怀天下,臣等仰服。” “内阁感悟圣意,体察圣心,明日便会同诸位廷臣议论此事。” “不过……具体官署的规制、官员品阶、权责,不是一日之功。” 大方向定了,但具体还得廷议论出个章程来。 此事涉及南北、吏部、户部、漕运、盐课,总要扯皮一段时间的,不是皇帝嘴巴一搭就畅行无阻了。 内阁要将此事落到实处,必然要耗费极多的精力。 如今近了年关,诸事繁忙。 户部要会计,吏部要考成,更别提秋粮还没入京,宣大和宁夏已经嗷嗷待哺了。 事情多,处理起来总会慢些。 既然要耗费不少时日,张居正自然得跟皇帝先说好。 否则皇帝又要觉得内阁不向着他,负气说什么再打一遍天下之类的话——上次的事,很难不铭记在心。 朱翊钧明白老人家为什么说这话,很是温和地点头同意:“这是自然。” “两淮的事,还没出个结果,只是先让中枢准备起来,免得不好收拾两淮的烂摊子。” “就到,春夏之交罢!” “也好让盐商们赶上夏粮成熟。” 张居正见皇帝没有立马催逼个结果,不由松了口气。 不过,说到新立衙门,众人总算知道皇帝将余有丁一个司经局的叫来作甚。 这是内定了啊。 余有丁是三鼎甲、翰林编撰出身,比如今几位内阁辅臣出身还要高,例如张居正就只是二甲庶吉士出身。 又有日讲官、经筵官的资历,外放一个从三品之位,还是有的。 但是……都转运使就已经是三品官阶了。 新衙门若是想统筹六个转运司、七个提举司,至少也得有漕运衙门一般的规制,从二品起步。 余有丁就不太够格了。 想到这里,吕调阳不由提醒了一句:“这盐政衙门主官,至少要二品才够规制,陛下可有人选?” 朱翊钧一看众人表情,就知道在想什么。 不由展颜一笑:“自然是有的,朕说与诸卿参详。” “起复前武英殿大学士,少保殷士儋,如何?” 众人神色一变。 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庶吉士出身,同样是先帝潜邸讲官。 先帝继位后,只比张居正和高拱慢了一步入阁。 当初在内阁与高拱不合。 二人斗了一场,殷士儋惜败于高拱,辞官致仕。 如今皇帝想复起这位? 张居正闻弦知意,立刻反应过来:“陛下要将盐政衙门设在山东布政司!?” 殷士儋作为前阁臣,已经不可能再入中枢。 当初高拱能做到,是因为高拱与穆宗感情深厚。 殷士儋对于小皇帝可没有什么值得记住的地方。 如今皇帝想将此人起复,用在地方上,除了利用其政治上的影响力之外,不会再有第二个原因了。 至于殷士儋的政治影响力在哪里……此人是山东人,如今正在济南府养老呢! 换句话说,就是山东布政司的徐阶。 六个转运司,其中福建、山东无巡盐御史。 山东与两淮毗邻,都在京杭运河一条线上,两处都由两淮巡盐御史代表中枢,布政施德。 实际上,就是两淮代管了山东盐政。 如今两淮盐课尾大不掉,皇帝显然是要倒反主次,不仅要让山东单独分列出来,还要藉此分割掉两淮的职权! 张居正这么一问,众人都反应了过来。 这是要用殷士儋的影响力,在山东压制两淮的盐政! 王国光不由多看了皇帝几眼。 好老辣的手段。 皇帝则是一脸坦然道:“殷少保德高望重,通晓政情,如此难道不合适吗?” 张居正第一时间没有回答。 只是思忖道:“陛下的意思,臣明白了,明日会在廷议上一并议此事。” 这就是还要回去仔细推演一番再说。 殷士儋其人,底蕴可不差。 先帝潜邸、内阁辅臣、少保之身。 而且此人还在诗坛颇负盛名,士林声望远超高张二人。 这种资历的人物,若是真坐镇山东,压制两淮盐政,有奇效是必然的。 只是……此人资历太高,哪怕只用在地方,也不得不慎重考量。 朱翊钧丝毫不担心内阁会不通过,接着又补了一句道:“副手之职,不妨让余探花任吧,他与殷少保师生同心嘛。” 众人纷纷看向余有丁。 几位日讲官都有任用,就落下了这位,原来是为了殷士儋。 按时间算,皇帝恐怕几个月前就已经有了腹稿了。 果真是一环扣一环。 余有丁按捺住心中激动,立马起身谢恩:“臣中人之才,骤跃高位,恐难当大任。唯有粉身报国,才能稍谢陛下信赖。” 朱翊钧将他扶起身。 又是好一番殷切嘱咐,让余有丁好好整理盐政卷宗,深入学习,戒骄戒躁,到了地方后与具体政务结合起来。 谈完正事,天色还早,皇帝又亲手烤起串来,给诸位大臣分用。 可惜调味品太寡淡,只能靠食材本身的味道取胜。 好在牛羊肉不缺,烧烤的话,单只撒点盐也还算可口。 期间,朱翊钧又闲聊起来。 “新春和元宵将至,朕听从了元辅的谏言,罢了元霄灯火,但内外嫌年味不足,颇有微词。” “朕方才突发奇想,不如在城里摆两三个草台班子,邀些伶人、耍把事的,攒一攒年味,靡费也不高,诸卿觉得如何?” 说罢,他又补了一句:“宫里的戏班、太监也可以前去同乐。” 过年嘛,为了节约不开灯会也是没办法的,挨骂也无妨。 不过这些惠而不费的晚会,不妨弄得有趣些,与民同乐。 只搭个台子做主办方,自然花不了多少银子,内阁想了想也就同意了。 众人又随意聊了些点子。 皇帝和几位阁老各写一幅字,作为彩头云云。 感受着如今跟内阁的政治氛围,朱翊钧嘴角不由微微一笑。 恰在这时,又说起改元大赦的事情。 张居正与高仪一同进言道:“陛下,刑部的王之诰上奏说,三法司审结了黔国公沐朝弼的案子。” “刑部、大理寺认为,此人当论死。” “都察院觉得,发往南京监禁即可。” “意见不一,奏请陛下圣裁。” 虽说皇帝托政给了内阁。 但这种涉及到勋贵的刑案,内阁不能专擅,必须要问过内廷。 以往是问两宫,但今日既然来了,正好问问皇帝。 朱翊钧听了,嚼完嘴里的羊肉,开口问道:“监禁!?” “此人奸母侮嫂,夺兄田宅,藏匿罪犯,暗害亲子,调兵火符刺探朝廷,这种人不杀!?” 要不怎么说如今的勋贵多半是废物。 就他登基以来,两宫处理过的勋贵,就屡次刷新他的三观。 安丘王府奉国将军观烻,以奸淫事,手杀弟妇,纵火焚其家,欲以灭口。 鲁山王府辅国将军勤烘,因口角之争,当街杀害武王府的奉国将军睦甈。 而如今两位辅臣提到的沐朝弼,更是个奇葩! 本是没资格袭爵,却靠着杀害侄子上位。 上位之后,奸母侮嫂、夺兄田宅,而后被御史弹劾,结果其人动用边军符节,斥候入京,刺探中枢的态度。 东窗事发后,中枢褫夺了他的爵位,传给他儿子,他耿耿于怀,就给儿子杀了! 就这种废物不杀还留着干嘛? 张居正斟酌道:“朝弼稔恶有年,谋害亲子,擅杀无辜。揆其情罪,处死不枉。” “但……其始祖三世,皆有大功于国家,非有仄逆实迹,似应稍从宽宥。” “臣的意思,还是姑且发往南京监禁起来。” 高仪也附从道:“陛下,三法司论其死罪,合情合理,不过,还有七日就改元大赦了。” “除非,这几日速杀。” “臣以为,非常之事,不可经常为之。” 朱翊钧无奈。 他着实想杀此人,但内阁都这样说了,他也不好为了这种事,频繁消耗他与内阁的默契。 只好摆摆手:“去问朕母后吧,朕不擅处理这类事。” 又随意讨论了一些事后,天色就不早了。 众臣纷纷起身告退。 朱翊钧作势要送,众臣连忙推恩。 他只好让张宏代他送几位大臣回去。 张宏走到前头伸手引路,几位大臣正面朝皇帝作别。 朱翊钧正与大臣作别。 忽见中书舍人郑宗学手上拿着一道标红的奏疏,走近了众人。 标红,就是加急的意思。 朱翊钧心头一跳。 面上不动声色,只微微摇头,示意郑宗学不要声张。 大臣们背对郑宗学,并未看到这一幕。 等到大臣们都转身离去时,郑宗学已经悄然将奏疏背在了身后。 待到众臣离去之后,郑宗学才将奏疏交给皇帝。 “陛下,南直隶五百里加急的奏疏。” 有读者让我存稿,可是,每天只能这么多,关键上升期,还不能少更,防止读者养书,真的存不下来鸭QAQ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