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人爱》
7. 「春天号」
女人的手很凉,手指很细。
即便是隔着那层绒布手套,仍然很凉,很薄,缠在祈随安左手手腕上时,和她右手上那条蓝巴伦给人的触感很像。
第一感觉是郁冷,紧密。
可在抽离之前,却又让人感觉到短暂的那么一秒钟柔软。或者是错觉。
祈随安看着自己手上缠绕的蓝巴伦想。
躲在柱子背后的黎生生冒了点头出来,吐着舌头说,“祈医生你不怕snake?”
“为什么要怕?”祈随安一边说,一边将蓝巴伦递还给童羡初,很随意地说,“她基本没有攻击性,很可爱。”
听到她的形容,童羡初挑了下眉,倒是没有反驳她。
将被黑色绒布裹住的手悬在她面前,不知是不是祈随安身上某种气味,花香,或者是其他,蓝巴伦并没有很快地回到童羡初手上。
而是在祈随安放过去之后,隐隐约约,又有返道缠过来的趋势。
当然,最后还是被主人气息所吸引,乖顺地攀了回去。
“看来我的宠物很喜欢你。”
童羡初将这句话还了过来,语气有些隐隐约约的戏谑,不过很不明显。
紧接着,又不知道是在这个葬礼现场从哪里变出来一个蛇箱。
然后童羡初缓缓蹲下来,于是那尾漂亮的蓝色就温驯地绕过她的手指,一寸一寸地匍匐,进到了箱子。
她看起来对她的宠物很有耐心。
甚至在蹲下来之后,察觉到蓝巴伦位于陌生场所又离开主人的不安,还用手指轻轻摸了摸蓝巴伦,迟迟没有站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祈随安看着童羡初,总觉得女人隐在阴影里的侧脸,在此刻多了几分温顺的神情。
她对一条蛇,拥有这样的温顺。
“我们走吧。”
就在她有些走神的时候,童羡初把蛇箱放下,突然站了起来,转过身,对她说。
“我们?”祈随安还没反应过来,“去哪儿?”
“葬礼还没结束。”
“还没结束?”祈随安问,“那现在是要去哪里?”
童羡初漆黑的瞳仁望着她,目光微微带笑,眼神不言而喻——你说呢?
而这时。
“我想Iris姐姐的意思是……”蓝巴伦终于进了箱子,黎生生这才敢从柱子后面探头出来,凑到祈随安旁边,自以为小声地说,
“她要请我们吃她的席。”
“……”
童羡初慢悠悠地抬抬睫毛,“这么理解倒也没有错。”
“我就说了吧!”黎生生眉开眼笑,“我和Iris姐姐一定很合得来。”
然后又两步蹦到童羡初面前,撩了撩自己那头鲜艳的火龙果色头发,将手伸出去,握手的姿势,
“Iris姐姐你好,我叫黎生生。对了,你得习惯一下,我有躁郁症,现在大概在躁期吧,比较兴奋,话比较密,就像祈医生说的,我确实说话比较出格,总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你不要跟我计较。”
特立独行的自我介绍。
童羡初看一眼眼前女孩的年轻脸庞,又将眼神不痛不痒地投到祈随安身上。
似是一种探究。
黎生生倒是大大方方的,毫不避讳。
祈随安叹一口气,补充,“她是我之前在医院认识的一个小孩,从南梧过来的。”
童羡初很短暂地握一下黎生生伸过来的手,放开之后,说,
“你好,我是童羡初。是祈医生的……”
遥遥看着祈随安,嘴角的笑像雨丝那般蔓延,红唇轻启,
“熟人。”
-
实际上,祈随安一整天都没有怎么进食,的确是有些饿了。
将蓝巴伦安置好,从场馆出来之后,步行拐过两条霓虹弥漫的街,童羡初带她们来到了一家葡国菜餐厅。这倒是让祈随安没有想到——
毕竟这个女人时常给人的感觉,都像是那种出门有加长版豪车接送,下雨不用自己撑伞,鞋不会沾上一滴水,还配备私家司机的矜贵姿态。
也不对。
毕竟那个暴雨夜,童羡初也是独自一人,带着画,突兀地,浑身被淋湿地,出现在了老城区的那个铁皮棚下。
而且。
童羡初基本也没有什么类似于精英阶级,或者是艺术家那种饮食习惯,出乎意料的,她基本不挑食,会吃所谓的“碳水”,
不会在抿一口上来的酒之后微皱眉头,然后打个响指让侍应生上来换一瓶。
这个女人大部分时候的举动都肆意妄为,说话时也总是语出惊人,但却在吃饭这件事上,尤其认真对待。
除了不喝苦咖啡以外。祈随安想。
倒是黎生生,听到童羡初和那条宠物蛇同名之后,十分惊讶地感叹一声“cool”,然后……
只不过是见面不到两个小时,就像是跟童羡初相见恨晚的模样,一顿饭的时间,一股脑儿,把能交代的,基本都交代了。
包括一些祈随安的事。
“怎么?”
大概是注意到祈随安的眼神,在黎生生又兴冲冲地跟侍应生搭起话时,童羡初一边处理着餐盘中的马介休球,一边懒懒抬眼看向她,
“祈医生难道认为,我生出来就没手没脚没牙齿,需要有佣人在我身边服侍才吃得下?”
“那倒没有。”祈随安说,“只是对童小姐的印象又加深了些。”
“是吗?”
童羡初放下餐叉,喝了一口高脚杯里的葡萄酒,“那祈医生之前对我是什么印象?”
深红液体染上女人的唇,仿佛清晰可见,顺着女人微微透着青色血管的白皙脖颈,缓缓淌下去。
鬼使神差的。
祈随安也跟着喝了一口酒。
“大概会是一个患有厌食症的艺术家,将所有食物尝一口,开心了就吞下去,不开心就咀嚼几下吐出来,然后派人扔掉。”
她放下酒杯,开玩笑式地说。
童羡初笑出声,“我没有厌食症,也不是艺术家。”
轻慢地用餐巾擦了擦嘴。
紧接着,用手指点点她餐盘旁边的空地,慢悠悠地说,
“而且,也不喜欢浪费食物。”
-
大概是这顿饭吃得太好,饭后,黎生生捂着肚子去了厕所。
趁童羡初去结账的空隙,祈随安走出餐厅透气,才下过一场雨,马路还没干透,空气中飘着连绵雨丝。
她走到街道设置的抽烟区。
下意识想要拿烟出来,却不得不再一次发现那个空火柴盒,以及今天刚刚得到的一包喜糖,再一次发现今天没有带烟出来。
她叹了口气。
干等也是费劲,干脆到附近的报刊亭买烟,找了半天,没找到她惯抽的那个牌子,她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那些摆出来的报纸——
大部分时间都是今天,印着一些中医门诊,寻人启事,某位富豪捐款做慈善,某位私家医院大亨高调登报筹办寿礼之类的新闻,以及……
Iris。
Iris的画被烧,Iris给自己举办葬礼,Iris葬礼现场不收礼金只收鲜花,Iris本人究竟长相如何……
“看来祈医生很关心我。”
女人的声线出现,似乎被空气中的雨染上了一些潮湿的意味,还伴随着“嚓”地一声——
又是火柴?
祈随安抬眼望过去。
隔着跳跃火光,和乳白色的烟雾,她看见童羡初红唇轻微分开,轻笑着吐出一口缭绕的烟,以及被女人握在手里的火柴盒。
和那个被她遗忘在包里,总是忘记丢的火柴盒如出一辙。
“童小姐的火柴盒很漂亮。”祈随安说,“现在很少有人会用火柴点烟了。”
“是吗?”
童羡初的笑挂在嘴角,漆黑瞳仁被雨水洇出些水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火柴盒在黑色绒布手套里转了个圈。
下一秒,祈随安听到一声轻响,抬眼,就看见火柴盒被女人抛起来,呈一个抛物线。
扔了过来。
祈随安利落地伸手接住,手指摩挲着上面的游轮插画,“春天号,很特别的名字。”
听上去,像是在用一根火柴的时间,向着春天前进。
“春天号——”童羡初重复游轮的名字,似乎是在回忆,听不出是什么语气。
在祈随安的角度,隔着报刊亭微弱的光,她只能看到风吹开童羡初的发,而童羡初微微低脸,将手中闪着微弱火光的烟送到唇边,红唇轻轻咬住,呼吸起伏,烟尾的火光燃得更红了。
香烟的味道飘过来,她看不清童羡初的表情,只听见童羡初像是刚刚才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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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的,慵懒的声音也飘过来,像一阵烟一样,
“——我十四岁那年,被我养母接到澳都的那艘游轮。”
无关痛痒的语气,仿佛这世上每个人都应该有个“养母”。
祈随安望着她的眼,没有问什么,低眼,看了看手中的火柴盒,不太在意地重新扔过去,和往常一样松弛的语气,
“可惜我今天不是需要借火,而是连烟都没有。”
童羡初接住火柴盒。
以及和火柴盒一同扔过去的,祈随安今天在婚礼上得到的喜糖,其中一颗,很普通的椰子糕软糖。
童羡初在手中掂了掂,微微扬了下眉。
“喜糖。”
祈随安很随意地笑,“其实我今天还抽空去了一趟婚礼,不过好吃点的刚刚都被黎生生挑走了,就剩这一颗。”
“人家的喜糖,祈医生一颗都不吃?”
“比起糖果,我还是更爱烟。”祈随安有些遗憾地说。
童羡初透过烟雾,直直地望着她,然后忽然笑了。红唇边萦绕着烟雾,以及那种熟悉的,带着钩子,会把人勾过去的笑。
朝她走过来。
将剩下的半根烟掐在手中,连同飘渺的烟雾一起,递到她唇边,视线悬在她的眼睫上。
像是一场无关紧要的邀请。
很近的距离。
祈随安几乎能看清女人眼睑下那轻微的泪沟,以及遍布的小痣。
这绝对不是任何瑕疵,这使得这张脸看上去越发生动,越发旺盛了。
一种类似于潮汐翻涌上来,那般不讲道理的美。
也能看清。
递到她唇边的那支烟,滤嘴上粘着的,残余唇印,鲜红,性感,和香烟一样,像瘾。
“不抽吗?”
她看到她笑了一下,悠悠地将烟收了半截回去,
“嫌弃我啊,祈医生。”
停了半秒,像是断定她不会接似的,又送到自己红唇边,吸了一口,吐出来。
光影投在童羡初的侧半张脸庞上,像褪了色的底片,灰蒙蒙的,而女人指间夹着的那支烟,滤嘴上粘到的口红越发浓郁。
“那倒没有。”
祈随安这样说,而后,在女人直勾勾的目光注视下,维持着嘴角的微笑,将女人手指中细长的香烟接过来,过程中她们的手指短暂地相碰,又分开。
吸了一口,过了肺,再吐出来,烟味比较凉,有淡淡的冰西瓜味。
烟雾在她眼前飘荡,她捻着烟蒂,眼梢挂着笑,
“这是童小姐惯抽的牌子?”
万宝路西瓜双爆。
的确又超出了她对这个女人的认知。
明明长着一张仿佛能做尽恶劣事的脸,也做着大胆嚣张的事,结果竟然抽爆珠甜烟。
大概是猜到她在想什么,童羡初刚从烟盒中轻捻出一支新的,就顿住动作,懒懒地撩了一下卷发,意思很明显——不可以吗。
祈随安又笑着吐了两口烟雾,她的确不能试图用单一的词语来概括这个女人。
而就在这时,巨大的轰鸣声下,一辆三轮嘟嘟车停下来,东南亚风格,这边特有的观光车型,四周都敞开。
稀薄的蓝色灯光,像一汪池水摇摇晃晃地裹过来,而黎生生从后座探出头来,兴冲冲地喊,
“上车!带你们去一个地方!”
祈随安看了看时间,不管黎生生这个时候又突发奇想要去哪里,她都不打算听从黎生生这个精力过度充沛的躁期患者的命令,
“按照普遍意义上的葬礼参加流程来说,现在应该是回家时间。”
当然,普遍意义上,“逝者”本人也不会跟她们一起“吃席”。
而童羡初手中夹着的烟此刻还没点燃,她狭长的眼尾眯了一下,貌似是产生了兴趣,也不像是会考虑现在时间太晚的态度。
然后,祈随安就看到她十分优雅地收起手中的烟,慢悠悠地拆开糖纸,咬进去,然后踩着那双及膝盖的黑靴,主动踏上了车。
再然后,女人坐在车里,整个人浸泡在蓝色池水里,眼尾挂一个笑,理所当然地望向祈随安。
而黎生生也始终探出半个头来,眨巴着眼睛看着祈随安。
三道视线对峙。
祈随安叹一口气,抽完手里还没有燃烬的半根烟,在巨大的轰鸣声里,坐了上去。
8. 「Love Wine」
嘟嘟车类似于南梧那边的三轮车,车速不慢,开起来有些摇晃,车内空间狭窄局促,一共两排座位,被面对面地安置在两侧。
不过又因为四周都敞开。同行人面对面坐在车里,能轻而易举地享受到风的洗礼,和城市道路慷慨的馈赠。
祈随安和童羡初就处于面对面的位置。无法避免地,将对方装在这场洗礼和馈赠中。
那支香烟,还飘在对方身上。
她闻得见,她也闻得见。
却没有人先开口说话。
蓝色灯光摇摇晃晃,似沸腾的蓝色潮汐,将她们的目光烧在一起。
终于,祈随安习惯性地先露出自己的友善,“童小姐今天葬礼举办还顺利吗?”
“还可以。”
童羡初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件事,回答得很简短。
穿黑色礼服的女人,背对着流动街景,头发一点一点被风吞咬,敞出那张自由美丽的脸,好似在思考些什么。
祈随安点头,想起那些大费周章报道新闻的报纸,其中有一篇新闻标题她仍旧记忆犹新,又笑着问,
“听人对你讲悼语的心情怎么样?”
童羡初靠在车边,“大部分听起来很是情深意重,我不喜欢,不过……”
往上撩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发,直直盯住她,“最后结果还不错。”
听上去心情很愉快。
祈随安笑,“看来童小姐达到这场葬礼的目的了。”
童羡初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上,“你知道我的目的?”
“不知道。”
祈随安诚恳地说,“只是这座城市人人都在讨论Iris。”
“报纸上那些新闻,是我主动联系的。”童羡初说。
祈随安有些意外。
难怪,难怪,只是一个青年画家,一场葬礼,一次烧画事件,却到了人人都在讨论的地步。可那些新闻并非所有都是好话,也有不少媒体批判她这种营销策略实为哗众取宠。
营销?祈随安不这么觉得。哪里有人如今营销会采用“报纸”这种媒介?
而这时候,似乎察觉到她在想些什么,童羡初抬起自己的黑靴,轻轻点了点地面,
“看来祈医生很是关心我啊。”
祈随安敛起所有情绪,没有问为什么,只是重复那句话,“这座城市人人都在讨论Iris。”
“Iris姐姐!”
黎生生兴奋的声音从前方飘过来,她大概还正处于外来者对勒港的一切都感到新鲜的阶段,一上车就和前头只会葡语的司机坐在了一处,双臂缓缓张开,兴冲冲地吞咬着风,听她们说了半天,才插嘴,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混杂着巨大的风,她的声音显得有些亢奋。然后她回过头来,趴在前后方连接的栏杆上,问,
“你为什么要烧自己的画啊?”
刚刚在饭桌上,她们已经提过这件事。
童羡初吹着风,“因为有一个我很不喜欢的人,前些天说她喜欢这幅画。”
就这样?烧了一幅价值十九万的画。
“就这样?烧了一幅价值十九万的画?”黎生生似乎也没想到,但过了几秒反应过来,还是举起手挥了挥,“酷!”
“它不是价值十九万。”
童羡初说,“它是一幅画。”
将视线转向祈随安,“祈医生认为呢?”
又是这句话。
不过……
是了,哪怕所有人都对这幅画习惯性加前缀。但对这个女人而言,这就只是一幅画。她自己的画。
于祈随安而言,更是过不了几天就会消失的传闻。于是她说,“我想那个人肯定很不讨人喜欢。”
童羡初挑了下眉。
“不过我听说这幅画之前被卖了,据说那位收藏家人还在非洲,那Iris姐姐你是不是又去非洲买了回来?买回来之后又要跑来勒港烧掉,烧当天还下了暴雨,来来去去的,不累吗?对了,还有啊,那个大马路不是很多人吗?那是怎么不被人发现是你自己烧的啊……”
黎生生像一只叽叽喳喳的小型鸟类,在前面问个不停。
车还在不知往哪个方向开。
车灯不知道是不是接触不良,突然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闪烁,车也慢慢开到了一个光线很晦涩的地方。
“所以你一个人做这么多事,感觉好辛苦哦……”黎生生嘀咕着说。
光线太暗,祈随安移了下步子,鞋不小心碰到了什么,她下意识说了声“抱歉”。
下一秒,黑暗中,就听见童羡初的声音飘过来,
“可能是因为……”
车辆由隧道开出宽敞大路,光线瞬间从暗到明,她低头,看见女人穿那双长及膝盖的黑色皮靴,正在用鞋尖光明正大地勾她的西装裤,
“我有同谋吧。”
-
同谋?
按照这个词的字面含义,祈随安确认女人说的绝对不是她。
可按照女人的眼神和行为,祈随安又确认,女人的确是在说她。
她们什么时候成同谋了?
尽管她当时的确在场,也的确是眼睁睁看着那幅画被烧了个干净,甚至还想借火点支烟……
祈随安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车开到了黎生生所说的目的地,祈随安下了车,看到头顶招牌闪烁的几个霓虹大字——福星歌舞厅。
那间总是传来音乐的老年舞厅。
这时候正是开门时间,透过玻璃门,看得清里面人影憧憧,千禧年风格的复古装修,迪斯科风格的霓虹流淌,进门门票只需要五十葡币一位。
黎生生似乎不是第一次来这里,轻车熟路地带她们交了费,来到舞池附近的吧台,跟调酒师打了个招呼。
调酒师看起来是个西方人。用蹩脚的英文混杂普通话,推荐她们喝一杯叫“Love Wine”的酒,说是——
今夜饮到胃,两小时就能fall in love。
黎生生笑得不行,很熟练地抢走调酒师手里的酒精,灌了一口,酒液顺着嘴角淌下来,然后又站在凳子上,极为大方地宣布,
“那就来三杯Love Wine,我请客!”
下来的时候差点绊倒自己。
“两杯,谢谢。”祈随安对调酒师强调,然后眼疾手快地将黎生生扶住,微微皱起了眉,“你知道服药期间是禁止酒精的,对吧?”
黎生生瘪了瘪嘴,原本还想和她争辩些什么,但看着她不容拒绝的眼神,把话吞了回去,老实巴交地换成一句,“知道。”
几分钟之后,调酒师把那两杯粉色调的“Love Wine”端了上来,语气友好,“Enjoy!”
祈随安将黎生生扶正,又礼貌对调酒师说了声谢谢。
“Love Wine。”
舞厅里正放着缱绻而缓慢的一首粤语歌,女人轻慢的声线透过其中,飘到祈随安耳边。她望过去,看到童羡初似笑非笑的侧脸。
看来这个女人并不是很喜欢这个名字。不过,童羡初还是相当给黎生生面子,端起来,轻微抿了一口,给出评价,“还不错,除了这个名字以外。”
祈随安也端起来,稍微抿了一小口酒杯中的浅粉色酒液,入口发甜,有些冰,柔和,一入喉,就以一种刺进来的速度泛上味蕾。
出乎意料,味道还不错。
偏甜。是这个女人喜欢的。她不动声色地想。
“喝了就能fall in love!”
黎生生突然大喊一句,然后注意到她们都看过去,吐了一下舌头。
祈随安皱眉打量着黎生生,“你什么时候从南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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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来的?”
黎生生咂巴了一下嘴,说,“大概有一周了吧。”
“那你住哪?”
“就……”
黎生生的眼珠子转来转去,“朋友这里啊。”
祈随安很敏锐,“你在这边有朋友?”
黎生生撇了一下嘴,
“好吧,就住在鱼店,有个小房间,老板让我打地铺,其实环境还不错,只是没有空调,稍微有点热……”
祈随安望着她,不说话。
黎生生声音弱了下去,
“好吧,其实我爸把我卡都停了,老板不知道我住在里面,我上夜班,关了门就来这边舞厅逛一逛,或者待在里面。”
祈随安叹一口气,“你还说你不是离家出走。”
“不是!”黎生生挺着脖子反驳,“本来就不是,他不就是逼我回去吗,我偏不回去,我偏就要留在这里,不就是吃点苦吗,这算什么,等我领了工资我就有钱租房了,再说了,白天给人捞鱼晚上又在舞厅跳跳舞不是很放松吗——”
说着,又咬紧唇,看向祈随安,“反正我已经十八岁了!不需要你收留我,所以你这次也不能趁我睡着偷偷把我送回去,或者是哄我出去玩结果半路上突然让我被我爸接走!”
祈随安静静看着她,动了动唇,“黎生生。”
“我不听我不听!”黎生生捂紧耳朵,转过身背对着她,“你说再多也没用!”
说着,就挤开人群开始往舞厅某个方向走。祈随安盯着她,提高音量,
“你去哪儿!”
“上厕所!”
……
看着黎生生步入具有卫生间标识的空间,祈随安才收回视线,又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端起酒杯来,绵软甜蜜的酒精灌入喉咙,她好受不少。
对一直注视着她的童羡初笑了一下,
“至少酒还不错。”
“确实还可以。”童羡初轻慢地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朝黎生生离去的方向昂了一下下巴,
“你看起来像她的监护人。”
“监护人?”祈随安笑出声,“我对她很不留情面?还是对她很心狠手辣?”
“不留情面,心狠手辣?”童羡初打量着她的表情,“这就是祈医生对监护人这个身份的概括?”
祈随安喝了口酒。
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仍旧有些心烦意乱。不过很快又敛起睫毛,尽量不把这种心烦意乱表现出来。
不过……
她还是知道,童羡初在看着她。
观察她,试图找出她。
“叮——”
直到吧台上的手机亮了屏,一条短信,没有保存的陌生号码,黎生生的表姐。
她垂着睫毛,瞥一眼手机屏幕,没有点开,又移开视线,仰起喉咙,将粉色酒液一饮而尽。
而就在她将空酒杯放下来时——
全场灯光突然变换,她没反应过来,下意识环顾四周,原本激情而轻快的迪斯科音乐被切断,取而代之,是一首新的旋律,情绪进场柔和,弱拍平稳,节奏感却十分强烈。
“啪嗒”——
祈随安听到酒杯被搁置在吧台上的声音,她诧异抬眼——
热带专属的高温,淌得到处都是的酒精,霓虹,光影,迅速抽帧路过的舞池人影……她再次闻到了那支香烟的味道。
也看见童羡初的面容隐在其中,影影绰绰,嘴角扬起的笑十分恣意。
女人捻起裙摆,踏上稍微高于地面的舞池,目光似隐在海市蜃楼里的岩生宝石,不容置辩地,直冲冲地抓住她的视线。
“有兴趣吗?”
她居高临下,遥遥朝她伸出手。
被黑色绒布手套裹住的柔软掌心朝上,几乎触手可及。是一场邀请,为一场即将到来的探戈。
9. 「一步之遥」
某种意义上,探戈是一种具有对抗性质的舞蹈形式 ,观察,试探,警戒,温情……一切对立,都发生在一步之遥。
《一步之遥》,这首舞曲韵律感非常强烈,很经典的断奏式演奏。
祈随安被童羡初一把拽进了舞池。
跌跌撞撞。
人影憧憧,光影燃烧。
舞曲节奏大开大合,女人迅速带她钻进人群,与数十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擦肩而过,略过光影,气味,视线……
她看到女人黑色裙袂和头发都被流经的空气吹得飘起来,像那只黑色蝴蝶,翩翩,引她落到舞池光线昏暗的空地。
节奏忽然平稳——
女人裹黑色绒布手套的掌心贴在她的腰背,与她的手掌交缠,面容模糊,脸贴在她的耳畔,一步,两步……
“祈医生会跳探戈?”
女人贴得很近,声线飘进耳朵里,像抓不住的烟。
“会一点。”
祈随安将手搭在女人肩上,有些恍惚地回忆了一下,然后说,“以前学过,但很久没跳,忘了不少。”
大概是那杯酒虽然品尝起来味道甜蜜清爽,但后劲有些大。她此刻有些头晕。
“你把那杯酒喝完了?”
耳畔又飘来女人的气息。
“Love Wine?”祈随安的反应有些迟缓。
“祈医生倒是记得很清楚。”
“它有个很好记的名字。”
“那你的问题解决了吗?”
她们前进,后退,身上刺穿着同一支香烟,同一杯鸡尾酒的味道。
“什么问题?”
“那天晚上,你曾经问过我两个问题。一个是关于画,一个是关于……”
——节奏突然变快变陡。
童羡初带她转了个圈,放开她的手,又重新交缠,声音飘远,又重新回到耳边,
“爱。”
很轻的一个字。
却又来得异常清晰,像是她的唇紧贴在她脸庞上说的。仿佛全世界只有她们最亲昵。祈随安笑,“那童小姐现在是要回答我了吗?”
初次见面,她曾经问过这个女人——你觉得爱是什么。
当时童羡初没有给她回答。
现在……
童羡初也只是轻笑一声,没有回答,而这时节奏再次变得平缓,提琴弦声拉慢——
童羡初松开紧握住她的手,又反手握了上来,另一只手搭在她肩上。
位置互换。
舞曲还在继续,她很自然地接住女人的手掌,另一只手撑扶在女人腰背上。
带女人转了个圈。
童羡初微抬起脖颈,脸贴在她脸侧,浓密卷发落到她肩上,呼吸弥漫,目光直勾勾地望住她身后,
“十九岁,孤身一人从南梧过来找你,患有躁郁症,家庭关系不和,身无分文,只能晚上偷偷住在鱼店,或者是来舞厅蹭酒。”
她在说黎生生?
祈随安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女人带着转了个圈,隔着昏暗光影,摇晃人群,蒸腾空气,还有在她脸上飘着的,粘着的……
几绺来自女人的发。流动的,飘渺的,抓不住的发。
她看到了黎生生——刚刚还在和她顶嘴的人,此刻在吧台百无聊赖地撑着脸,和调酒师聊着些什么,然后又抬起手,指了指她们这边。
祈随安微微皱了下眉。
可下一秒,舞曲再次切到高昂的节奏——
她下意识松开女人的手。
女人十分利落地转了个圈,像一只蝴蝶展开翅膀,毫不留恋地抽离。下一秒,却又重新回到她身边,后背紧贴着她的手臂。
和她一同前进,目视前方,说,
“对你而言,她似乎带着很多麻烦。”
探戈的基本原则是双方要避免对视,祈随安揽着童羡初的手臂,也目视着前方,尤其温和地笑,“有可能会给我带来麻烦的,不只是她。”
童羡初听懂了她的暗指,但也没有否认,“我可以帮你解决这些麻烦。”
这些“麻烦”?
听语气,貌似童羡初也承认这个定义里也包括自己。
祈随安笑出声,“你要给她也举办一场葬礼?”
她带着女人往后退。
而女人没有回应她的玩笑,“但你得陪我做三件事。”
“看来Iris小姐也读过金庸。”
“你答应我的条件,我就帮你解决这些麻烦。”
来真的?
祈随安这才意识到这一点。
而就在这时,紧靠在她身体上的女人,忽然拉紧她手臂转了个圈。
双手重新交握,她们重新回到面对面的姿态,像是在亲密无间地拥抱彼此,但眼神又完全不交汇。
“我可以自己解决。”祈随安委婉拒绝童羡初的提议。
童羡初说,“像前两次一样?”
祈随安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你怕了?”
舞曲旋律交错间,童羡初握紧她的手,声音显得很模糊,
“你怕和我走得太近?为什么?”
祈随安眉眼间维持着淡淡的微笑,“我并没有这种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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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医生,说到底你不敢。”
“童小姐,激将法对我没用。”
再一次前进,后退,提琴声音突然变得急陡,身体拉远,只剩手掌那一点覆盖,眼神却隔着光线交缠,攀绕,没有谁先避开。
一种游离于规则以外的攀缠。
舞池内的其他人还在旋转,前进,拥抱……纷至沓来,擦过她们的肩,模糊成不真实的虚影,绕过,撞过,挤过她们的背。
她们的目光仍旧纠缠不休。
跟随着舞池里的光线,像一把青色的火,掠过模糊不清的人影,一点一点,很缓慢地舔舐彼此的脸庞。
短暂的然后。
不知谁先用力。
身体再次拉近,像是一场耳鬓厮磨,柔情蜜意。眼神却因为探戈的法则,默契地避开,各自隐藏在耳后,脸畔,肩颈。
“你怕终有一天会爱上我。”
过了几步,祈随安听到童羡初说。
大胆的内容,却因为语气太过直白,将这句话里原本具有的调情色彩祛除,没有暧昧不明,没有刻意伪装,没有温情蜜意……字里行间,只存有这个女人惯有的明目张胆。
这是一种尤其性感的攻击性。
“我们才见第三次面。”祈随安撑扶住女人的腰,在她耳畔笑着说。
童羡初直起腰来,搭在她肩上的手微微用力,将她搂紧了些,
“所以我说的是你怕终有一天。”
舞曲已经快要到尾声,祈随安听到最后一段高亢的节奏。而重新回到她怀里的女人,搂紧她的脖颈,贴住她的脸庞,鼻梁几乎抵住她的颧骨,呼吸也几乎渗透皮肤,钻入骨髓。
“你误会了童小姐,”
祈随安盯着女人的耳廓,很久,然后垂下眼睫,发出一声极为细微的叹息,
“我不会爱上任何人。”
像是为了凸显这句话的重要性,舞曲最后一段节奏强烈的部分断在这里——
不少人开始散场,牵着手开始退离。而这场探戈似乎耗费了她们太多的精力,再加上酒精的蒸腾,她们没有分开,也没有再次对视。
而是静静维持着亲密无间却无法看见彼此面容的姿态,等待着舞曲的正式结尾。
“看来祈医生已经想清楚那个问题的答案……”
灯光游离,童羡初缓缓松开她,黑色裙袂飞扬,在她耳边留下一声轻笑,
“爱不过是一场愚蠢至极的暴力。”
蓦然间,舞曲停了。遥遥望去,黎生生人影消失,吧台上放置着两杯被喝空的“Love Wine”。
10. 「非你不可」
祈随安酒醒了一大半。
她隔着晃动的人群,看到童羡初翩然离去的背影,虚虚地握了握掌心,汗津津的粘腻感并不好受。
下了舞池。
去到吧台,她瞥一眼那两杯被喝空的“Love Wine”,友善地向调酒师询问,
“刚刚和我一起来的那个女孩呢?”
“你是说生生?”
调酒师将帮她保管起来的手机还给她,“她走了。”
“走了?”
祈随安点开手机里的短信,如她所料,黎生生的表姐在等候着她的回复,“那她有没有跟你说去哪里?”
“没有。”调酒师说,“但是她叫我留一句话给你。”
“什么话?”祈随安有些意外地抬起眼。
“她说——”
调酒师深吸一口气,用蹩脚的普通话,学着这位青春期少女的语气,大喊道,
“你刚刚又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再也再也再也不相信你了!”
-
童羡初回来取蛇箱。
场馆和离去之前并无差别,摆在正中央的自画像,灵台,灵台上的那一束荆棘百合,她不喜欢这种花。
灵台下面的蛇箱,以及……
那一具黑棺。
她往那边飘了一眼,没有停留太久,又移开,紧接着,不紧不慢地拎起蛇箱,抱起那束荆棘百合,然后踏着黑靴往外走了几步。
突然转了方向,直接将紧闭的棺盖掀开——
果然。
黎生生躺在里面,学着她之前的姿态,双手放在胸前交叉,紧闭双眼。
挺沉得住气。
小疯子。
童羡初笑了一下,将手里的蛇箱抬起来,刚放在棺边,里面的蓝巴伦很配合地发出一声冰冷的“嘶”——
于是。
原本伪装得十分安详的黎生生,瞬间大叫一声“Snake”,从棺材里弹跳出来,又扒在了门口那根柱子上,欲哭无泪地看着她,
“Iris姐姐,你把它拿远一点!”
“你这么怕?”童羡初挑眉,“那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我不来,今天晚上你得和它共处一室。”
“那,那肯定不一样!”
黎生生瘪着嘴,“至少我们两个都是用箱子装着的,还隔了十米远。”
童羡初将蛇箱和花放到地上。
靠在棺边,饶有兴致地盯着黎生生。
黎生生揉了揉眼睛,泪汪汪的,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Iris姐姐,你能不能收留我一晚上。”
童羡初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眯了一下狭长的眼尾,突然问了一句,
“你喜欢她?”
“谁?”黎生生有些茫然。
童羡初不说话。
“祈医生?”黎生生吓得花容失色,“怎么可能!我的天呐!我这个年纪肯定要和我这个年纪的谈恋爱啊!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我有精神病,不能随随便便跟人谈恋爱,不然这不是害了人家吗……”黎生生嘟囔着,低着眼抠了抠手上的倒刺。
“她跟你说的?”
“不是。”
黎生生摇摇头,“祈医生不会说这种话的。”
顿了一秒,又说,“她懒得管。”
也对。
童羡初点点头,又问,“你为什么要过来找她?”
而且是,一次又一次。
“什么?”黎生生有些茫然地咬咬指甲,“我过来找她玩的。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想找她玩,不过仔细想想,可能只是一种习惯吧。”
“也是,她每一次都把我送了回去,我也只和她玩了那么短暂的一会,但是好奇怪,我每次看见我爸的脸就想吐的时候,就会想起祈医生的脸,控制不住,可能是因为她还在医院的时候,我过去玩,她也是唯一一个会每次都对我笑会偷偷领我去食堂吃饭还带我去做志愿活动的医生吧……”
“很多人都说我是小疯子啊,小疯子做事不需要理由的,然后我就会想过来找她玩,不过这次,我们应该已经有好几年没见过了,我以为过这么久她会不记得我,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我,虽然还是那种懒得管我的态度……你知道吗Iris姐姐,这种心情还挺奇妙的。”
说着,黎生生慢慢坐在台阶上,抱着膝盖,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有些犹豫地说,
“其他人提到我,就说我是问题儿童问题少女,或者是躁郁症患者,但她……不管她到底是怎么想的,不管她到底把我当成什么,至少她跟你介绍我的时候,说的是……”
“她之前在医院认识的一个小孩。”
说到这里,黎生生抬起头来,语气变得十分笃定,
“这就是我过来找她的理由。”
一个随口问出的问题,得到如此认真诚恳的回答。童羡初有些没想到。
看来她无法领会这种复杂的情感——竟然不是出于青春期无聊又大胆的情愫?也不是出于某种病态的依恋?难怪她的心理医生判定她患有述情障碍和情感淡漠。
但这个小疯子的确不惹人讨厌。
童羡初懒懒走过去,“你可以留在我这里。”
“真的啊!”黎生生差点跳起来。
“但不是这里。”童羡初强调,然后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等下跟我回去,有床给你睡。”
“Iris姐姐,你人真好。”
黎生生笑得眼睛都弯起来,“不愧是从一开始,我就觉得我们会很合得来。”
“为什么会这么觉得?”童羡初在她身边坐下来。
“因为我也想和你一样,觉得不高兴了不愿意了就烧自己的画,不管是养snake也好,给自己办葬礼也好,只要自己想做,都从来不用管别人说什么……”黎生生说着,像是看到她没什么厌恶的表情,于是十分大胆地靠在她肩上,用着像是羡慕她的语气,
“永远活得自由自在,不受任何拘束,多好,多快乐啊!”
“永远不受拘束?自由自在?”童羡初低着声音复述,停顿良久,又不痛不痒地“呵”了一声。
“对啊!”黎生生撑着脸,“难道不好吗?”
童羡初没有说话。
一阵风吹过来,她闻见了自己身上残余的香烟和酒精气味。
然后,她听见黎生生说,
“你们两个现在闻起来的味道简直一模一样。”
你们?
童羡初很忽然地想再抽一支烟,但考虑到黎生生在场,她没有拿出烟盒,而是忍耐着。忍了一秒,又掏出来一支烟,捏在手里,想起来一件事,于是便问,
“你刚认识她的时候,她多大?”
“我十一岁,祈医生她……她大概二十多岁吧。”黎生生回答得很快,并且对她的提问快速作出合理推测,
“你下一个问题,是不是就想问二十多岁的祈医生是什么样子的?”
童羡初微微挑眉。倒也不算问错。
二十多岁的祈随安?
会是什么样?
没有经过时间的大幅度磨砺,会比现在更青涩更尖锐吗?会长着一张涉世未深的脸吗?会更年轻气盛,为某位病人不肯接受治疗而追出十条街?还是会死气沉沉,世俗而普通?又或者是……
“更热忱激情?理想主义?还是更意气风发?”提到这件事,黎生生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起来,
“不不不,都不是,顶多也就是算比现在更年轻而已。没想到吧,她从二十多岁开始就是这样了。”
“就怎么样?”
“我想想……”黎生生拖着腮帮子,像是在措辞,思考了整整好几分钟,才说出口,
“大概就是……一副菩萨心肠能随时随地给出去,对路边的野花野草甚至野人都异常温和耐心,我记得我们做志愿活动的时候,任何人找她抱怨些有的没的,不管是讲道理还是不讲道理,她都倾听,都接受,情绪稳定得像是一出生就可以立地成佛。这些都是她,但是怎么说呢……”
“手机里一堆电话记录但是从来不保存任何一个人的号码,没有任何理由就突然辞职,动不动喜欢搬家让所有人都找不到她,还有啊,拒绝人的时候,后来两次把我悄悄送回去的时候,也从不手软,看起来总是温温柔柔的吧,但实际上又比谁都有距离感,这些也都是她……”
听起来异常矛盾。
很难想象,温情脉脉,冷漠无情,这两种特质,会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
或许是面具。
是伪装。
但……
童羡初注视着那幅油画,忽然想起,几个小时之前,这个女人也是站在这幅画前,给她留下一束花,双手比着十字,虔诚为她祷告,然后留下那句——“很高兴认识你”。
以及,在棺木不小心被撞开后,女人那双睁开后注视着她的眼,柔情又怜悯。
都是虚情假意?
“如果一定要用一句话来概括的话,那就是……”
黎生生的声音再度出现,拽出了童羡初游离的思绪。她听到黎生生故作老练地叹一口气,然后做出总结,
“她是个无情的好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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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住在我这里】
祈随安看着这条短信,来自一个未知号码,简短的一句话,其中含义却很明显——
“她”是黎生生,“我”是童羡初。
这两个人真就玩到一起了?
忘年交?
收到短信,祈随安原本想直接撒手不管,按道理来说,黎生生已经是具备独立思考能力的成年人,尽管黎生生表姐那几条短信仍旧留在她手机里,但实际上,看在之前的交情,她只要确认是黎生生是安全的就可以,不需要管黎生生跟谁交朋友,住在哪里,又做些什么暑假工。
她不需要操这些心。
除了……
童羡初说的那三件事。
某种意义上,她的确是为她解决了这些麻烦。
至少连续几天。
她去鱼店和舞厅查看过,都没有发现疑似黎生生在其中夜不归宿的踪影。
然后她收到黎生生表姐的短信——对方已经和黎生生取得联系,并且确认黎生生现在是安全的,默许了黎生生留在这里,最后对她表达了感谢。
而黎生生本人,也没有再持续跟她闹别扭,某天来诊所,撅起嘴巴拎了一袋鱼给她,被辜嘉宁很开心地接收,以至于祈随安的诊所里,多了一缸金鱼。
她为什么这么听童羡初的话?
这个疑问像那缸金鱼吐的泡泡,一连串冒出来。
然后祈随安就接到了一通电话——来自一串她没保存的号码。
她犹豫了十几秒。
靠在桌沿,将电话放在桌边,按下接听键。
刚开始是静默。
没有人先开口说话,只剩下呼吸声在此起彼伏。
“语音信箱留言?”
终于,电话里,童羡初懒漫的声线传过来,有些失真,像飘在她耳边的云,“我正准备录音。”
“童小姐要录点什么给我?”祈随安反问。
童羡初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轻笑了一声,很不在意地说,“既然祈医生已经接了电话,那就下次再录吧。”
停顿了一会,又问,“二十一世纪了,祈医生还在使用这种功能?”
“可能是我比较老派。”祈随安说。
“是为了谁?”
几天不见,童羡初的问题还是一样直接,语气也还是一样毫不掩饰。
祈随安笑出声,“有些来访者的电话,听不到会很可惜。”
“据我所知,二十一世纪的智能手机,普遍还有短信和微信功能。”
“童小姐,你恐怕不知道……”祈随安靠在桌边,温和地说,“有的人打不通电话,这辈子就不会再打了。”
电话里的女人沉默了一会,像是在窥探她这句话的意思,最后才笑着说,
“也是,我忘了,会打电话给祈医生的,大概都不简单。”
祈随安停顿了一会,慢悠悠地喝了口咖啡,“童小姐的确不简单。”
“我的确有三件不简单的事……”童羡初轻飘飘地说,“等着祈医生陪我去做。”
果然。
祈随安叹了口气,“童小姐,我很感谢你能够收留黎生生,也处理好了这件事,的确是为我节省了不少心力和麻烦,但实际上,我并不是黎生生的监护人,如果你需要做一些事,需要人陪——”
“祈医生。”
童羡初截断她的话,
“其实你可以省去这些步骤,因为除了浪费时间以外没有什么别的效用。”
祈随安不说话了。
脊骨抵住桌沿,手指摩挲着手里的咖啡杯,“童小姐要做的事,一定非我不可?”
电话里的女人静默了一会,几个呼吸之后,像是终于确定答案了似的,笑了一下,说,
“对,非你不可。”
这句话透过听筒传过来。
祈随安有些意外,她实在是想不通,有什么事非她不可。不过……看来如果她不答应,这件事似乎永远不会有结束。
她轻仰着喉咙,扣在桌面上的手指轻轻敲了敲,一下,两下,三下……
而电话里的女人似乎在此刻察觉到她的犹疑,逐渐加码,
“三件事,最多三十天,不会强迫你做不喜欢的事,不违法,不会浪费你太多时间,不会耽误你现在正在做的事情,如果你听到之后不情愿,可以再拒绝……”
压低声音,似是诱哄,
“事情结束,我会离开你身边。”
最后一句话出乎意料,她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祈随安顿了片刻,最后像认了输一般,问,
“那第一件事是什么?”
11.「观音诞辰」
“你诊室里的花是什么品种?”
童羡初在电话里问。
祈随安环顾四周,很确定地说,“我诊室里没有养花。”
“我说的是那幅画。”
电话里声音飘出来,祈随安下意识抬眼,就看到了——在她正对面,那幅铺满半面墙的油画,画框外的那层雕花玻璃,映着她有些意外的神情。
“夹竹桃?”她说。
“那就夹竹桃吧。”
童羡初的声音从电话里传过来,不知道是不是受到电波信号影响,语气直截了当,声线却又像是淋了一场雨,沾上了毛边那般模糊,
“送我一束夹竹桃吧,祈医生。”
以至于显得有些随心所欲了,仿佛刚刚处心积虑,不断加码,说服她去做这三件事的人,不是这个女人。
“这么简单?”
实际上,在提问之前,祈随安已经做好了这三件事都要费神费力的准备。她实在是没想到第一件事,只是一束花。
“我说过,这三件事都不会浪费你太多时间,更何况……”
童羡初说,“据我所知,祈医生会给每一位初诊的来访者都送一束花。”
“雪滴花。”祈随安温声说明,“我希望每一位踏进来的来访者都能勇往直前。”
“我记得那天我踏进来,并没有从祈医生手中收到这一束雪滴花?”
“童小姐,你忘记了吗?你并不是我的来访者。”
不是来访者,是“熟人”。
这句话她早就说过。
也就没有打算在这时候否认的意思。即便她们正在进行某种接近于拉锯的交易。
“更何况……”
祈随安嘴角挂笑,略带调侃的语气,“我认为童小姐已经十分勇往直前了。”
“所以祈医生的雪滴花是来访者专用?”童羡初并没有太理会她的调侃,而是直截了当地问,“而荆棘百合是熟人专用?”
似是报复性质的,特意加重“熟人”两个字。
“荆棘百合?”
祈随安下意识反问。而对面女人迟迟没有说话。她这才意识到,童羡初指的是,她给她葬礼带去的那束花。
“那是葬礼专用。”她说,“寓意不羁而坚强的灵魂。”
“不羁而坚强的灵魂?”童羡初轻轻重复了这句话,似是对这句话嗤之以鼻,或者是不太在意。
“看来童小姐并不喜欢。”
“是不太喜欢。”
在喜恶方面,童羡初总是表现得异常坦荡,丝毫不掩饰自己喝到苦咖啡时的表情,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抽爆珠甜烟,因为不喜欢所以要烧画……
她似乎不害怕任何人因为她直白的语言而受伤,也不怕任何人因此对她产生任何误解,悠悠地说,
“因为太白了。”
“童小姐说得这么直白我会伤心的。”祈随安轻轻叹一口气,“我还以为你会喜欢荆棘百合。”
“祈医生还有机会补救。”
“所以童小姐才要我重新送一束夹竹桃?”
就因为葬礼上送的花不喜欢?
童羡初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我会在后天的观音诞上等你。”
“观音诞?”祈随安问,“这是第二件事?”
童羡初轻笑,“我的意思是,你要在观音诞上送我一束夹竹桃,这些都只是第一件事。当然……”
声线慢慢飘过来,强调的语气,“最好是红色的。”
听起来挑剔。
实际上,也就仅仅是陪她去观音诞,然后送一束花而已。
“就这么简单?”
“祈医生以为呢?”童羡初反问,“我会需要你有三头六臂帮我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祈随安说,“只是有些意想不到。”
一个做事出格,肆意妄为的女人,对她提出的第一个要求,仅仅只是一束花。不过,对她而言,这三件事当然是越简单越好。
挂电话之前,祈随安又问,“那第二件事和第三件事分别是什么?”
“再说吧。”
而童羡初这样说。
随意的语气,像是在提出这个交易之前,她根本没有想好这三件事是什么,又或者是……她根本只是心血来潮。
一个陡然出现在这里的画家,因为不喜欢就烧了自己的画,出于某种目的给自己举办葬礼,甚至联系新闻媒体进行大肆报道?
难道只是纯粹出于找乐子的目的?祈随安不这么觉得。但为什么是她?为什么要她答应这三件看起来不是非做不可的事,为什么非她不可?究竟是真的非她不可,还是只拿她当个新鲜的玩具?
想到这些问题,祈随安太阳穴又开始突突跳起来,但下一秒,她又全都将之抛于脑后,总之,不管这个女人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来找她,有一件事她可以确认——
对方终会离开。
-
农历六月十九,观音诞辰。
传说中,观音就是在这一天修成正果。勒港靠近东南亚地带,佛教文化传入较早,因此这座人口不足的边缘小城,却遍布佛教寺庙和信徒。
为了庆祝观音诞辰,当天,当地观音庙会举行香会和大型皈依活动,邀请信徒来吃斋饭,一些信徒也会自发组织抬观音神像游街仪式,背诵祷文,烧炮,烟花,做大戏,以祈求一方平安。
这是勒港的传统民俗。
不过……
童羡初怎么会对观音诞感兴趣?
一般来说,都是虔诚的信徒,或者是一些在这些民俗风情中浸泡长大的当地人……才会对观音诞有着向往。
听口音,童羡初也不像是本地人。看作风,更不像是有信仰的人。
怎么会特地跑到观音诞让她送一束花?
不过这个女人身上携带的秘密已经足够多,已经足以让上帝用以钩织成一件命运毛衣。
而祈随安不想再有任何不必要的好奇。
观音诞上午,勒港空气里就已经悬浮着一种鞭炮的气息,闻起来红彤彤的。
与童羡初约定好的时间在晚上。
祈随安下了班,回家换了衣服,往约好的观音庙走去,一路上,遍布穿着僧衣手中抱着莲花的信徒,嘴里念念有词,熙熙攘攘,挤过她身边。
她没有买到红色夹竹桃。
夹竹桃大量种植的情况,一般只出现在城市绿化中,用以吸收空气中的有毒气体。但其实,它本身就带有剧毒,所以很少有人拿来送人。
而此时正值观音诞,大部分正在营业的花店,都备有大量的莲花,听到她问红色夹竹桃,都一脸奇怪地摆摆手,
“没有没有,这么毒的花哪里有人敢摆在店里,万一有个不长眼的,或者是小孩,碰了,误食了,出事了怎么办?”
于是,大约晚上八点,她一边注意着路边还开着门的花店,一边漫步到观音庙的时候,还是两手空空。
而童羡初,却在满目灯火和戏曲的后景前,带着火龙果色到处兴奋张望的黎生生,出现在庙前拥挤繁闹的人群里,远远地朝她挑一下眉。
祈随安非常遗憾地摊开双手。
隔着人群。
她能看到,童羡初今天穿一条裙摆飘曳的红裙,手上还是戴着黑色绒布手套,还是那一头被风吹起来的黑色卷发,恰到好处的卷,露出额头,敞着那张被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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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灯火流淌的脸,以及……一副存在感极强的大圈耳环。
她站在那里,自己就像一束火红浓烈的夹竹桃。
祈随安朝她走过去,毫不吝啬地给出一个笑容,“童小姐很准时。”
然后又瞥到旁边明显带着一脸亢奋的黎生生,“你这几天有吃药吗?”
“当然了。”
黎生生一边说,一边兴冲冲地撩开自己的火龙果色头发,指了指自己两边的大耳环,
“好看吧?”
“好看。”
祈随安说,然后将视线投向童羡初,很随意地开口,
“童小姐这副也很漂亮。”
她说起这种话来完全没有负担。
眼角含笑,仿佛只是随口一说。却又温声细语,仿佛是真心实意的实话。完全不在意听的人到底会不会误会她的真心。
“我知道。”
童羡初这么说,十分理所当然的语气,完全不像其他人在听到这种话时会显露出礼貌性的谦虚,甚至因为太过直白,以至于显得很坦荡。
然后看着她,说,
“不过就算你把我从头夸到脚,我也不会慷慨到说交易直接结束的。”
祈随安笑出声,“那实在是太可惜了,我还以为夸奖至少能有点用。”
“夸奖可以为你争取一些时间。”
观音庙前人来人往,童羡初一边往人潮涌动的地方走,一边说,
“至少今天还没结束。”
“那她今天要是没有找到夹竹桃怎么办?”黎生生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后面,应该也听说了她们的交易,甚至似乎很自豪自己也是这件事中的主人公,迫不及待地替她问了这句话。
问题落下,祈随安还没来得及听到童羡初的回答。紧接着,人群举着硕大的莲花灯,和里面装着灯火显得尤其灵动的鲤鱼灯,喧喧嚷嚷地挤了过来,掠过她们头顶,擦过她们的肩。
三个人的视线都跟着鱼灯游了一圈。
再落下来的时候,祈随安却瞥到了两个令她出乎意料的身影——
辜嘉宁,和沈杏?
这两个人一同举着那个硕大的鲤鱼灯,一路边走边笑,不知道在谈论些什么。
这位年轻的实习护理师,似乎和来访者走得太近了些。祈随安很平静地想。
而下一秒,辜嘉宁似乎就看到了她,有些惊喜,和旁边的沈杏说了些什么,于是沈杏有些拘谨地朝这边挥了挥手,没有过来。
辜嘉宁走了过来,“祈医生?你也来了?”
祈随安对她笑了笑,“你们在做什么?”
“花灯游行。”
辜嘉宁解释,
“沈阿姨说,想趁这次观音诞为她的女儿祈福。我正好有空,就想着一起过来。”
沈阿姨。
祈随安笑得柔和,拍拍她的肩,“去吧,注意安全。”
辜嘉宁应了下来。
她目送着辜嘉宁从人群中挤回去,挤到鱼灯下面,和沈杏继续说着些什么。
维持着嘴角的笑容,视线停留了一会。
再悠悠收回来的时候。
就发现童羡初正在盯着她看。于是她很迟钝地想起来,在看到辜嘉宁之前,她正在和对方讨论这次观音诞的约定,而辜嘉宁出现后,她看起来似乎注意力不太集中。
她揉了揉眉心,
“童小姐可以放心,我会在今天给你找来夹竹桃的。”
童羡初还是看着她。
不对?还是不完整?祈随安思索一会,恍然大悟,又清了清嗓子,补充,
“红色的。”
童羡初这才慢悠悠地收回目光。
12.「红色莲灯」
还没找到红色夹竹桃,观音庙前突然开始放起鞭炮来。
噼里啪啦的,在街道穿梭着的众多僧人和信徒涌过来,纷纷聚集在庙门口,双手合十,仰起头颅,翘首以盼,似乎正在等候着些什么。
“是不是巡游要开始了?”
黎生生脸颊被火光映得通红,在拥挤的人群里转了两圈,似乎被那队伍中的观音像吸引,
然后高举着手跟她们打了声招呼,就头也不回地钻了进去。
“她这是要做什么?”
祈随安站在队伍外,隔着攒动的人头,只看得到黎生生一点后脑勺。
“观音巡游,护送观音像,从这里的观音庙,到另一边的瀑布,一路诵经,大概两个小时,祈这方天地平安。”童羡初冷不丁出声,声音像是飘在她耳边似的。
话落,一声巨大的锣响——
祈随安还没反应过来,人群就锣鼓喧天地开始移动,最前头的队伍是一头红狮和金狮,最中间的队伍,是几个扮作童子的人,高高抬着一顶轿子,缀在最后的几排僧人,三步一跪拜。
她被裹挟在人群中。
不得不被挤着肩,推着背,往前走了几步,回头看到童羡初正不紧不慢地缀在后面,隔着流动的灯火,女人身上裹着的红裙也似是在燃烧。
于是也放慢了步子。
等到终于和童羡初并行。
她揉着自己被撞疼的肩,视线往人群中的观音像望去,然后听到童羡初突然问她,
“祈医生没有来过观音诞?”
“我刚搬到这边不久,这是第一次。”巡游队伍尤其嘈杂,祈随安不得不提高音量,“童小姐对观音诞很了解?”
“小时候来过。”童羡初说。
“小时候?”
祈随安很随性地在肩膀处比了个高度,“像这么小的时候?”
大概是她这种提问方式有些让人意想不到。童羡初的目光饶有兴致地掠过她的肩,飘过游离的红色灯火,喧嚷的人群,最后又落到她含笑的目光里。
然后童羡初忽然也笑了,伸手过来,抓住她的手,比到腰的位置,轻飘飘地说,“这么小的时候。”
“这么小?”祈随安瞥一眼自己腰的高度,有些意外,“童小姐是本地人?”
“祈医生以为呢?”童羡初反问,然后松开她,“我在这里出生,十四岁才离开。”
“听口音不太像。”
“我学说话比较晚。”
“难怪。”祈随安说。
“难怪什么?”耳边又飘来女人的声音,比之前近了许多。
“难怪童小姐突然要说来观音诞。”祈随安笑,“原来是这么小的时候就来过。”
童羡初跟着鼓噪人群走了几米,视线在队伍中飘了几个来回,语速很慢,
“那个时候我很矮,站在人群里根本看不到观音,也进不了队伍,所以我妈妈都会把我架在她肩上,让我看轿子里的观音,然后拍着我的小腿诵经,很虔诚地给我在这一天祈三百六十五天的福。”
“的确是段很美好的记忆。”
祈随安这么说。
结果她顺着童羡初的目光瞥过去,发现队伍外,竟然有姿态和童羡初形容得一模一样的一对母女。
是巧合而已?
还是……
一个念头冒了出来,祈随安微微发怔。下一秒,耳边又传来女人略带轻佻感的声线,
“很有爱的画面对吧?”
她转过头,看到童羡初的脚步慢下来,踏着还没干掉的水洼,盯着那对母女,有些戏谑地笑了一下,
“可惜是我骗你的。”
果然。
童羡初刚刚说的那段话,只是在骗她。或许是出于心情好,又或许是出于心情不好。
仿佛对这个女人而言——编织一个关于爱的场景,一个关于爱的故事,即使是那么简单,也是一件无法忍受超过三秒钟的事情。
祈随安望着她。
突然想起对方对她说过的那句——爱不过是一场愚蠢至极的暴力。
而童羡初望着那对渐渐掠过她们的母女,声线始终带着一种戏谑的漠然,“我妈妈从来不会做这种事的。毕竟我只是她吃了好几次劣质堕胎药都打不掉,才勉为其难生下来的。”
祈随安停住脚步。
“先别急着可怜我,祈医生。”
看似说出骇人事实的女人,只是一边走,一边从街边摊贩处买了颗糖,拆了糖纸,红唇轻轻咬住。
接着,抛了个什么东西过来,仿佛没有重量地笑,声线慵懒,
“因为这也是骗你的。”
祈随安下意识接住。
抬眼——
夜风迷离,女人轻笑着,踏着黑靴,红色裙摆微微飞起来,像一只混在人群中的无脚鸟。
低眼——
手里是一颗水果糖,廉价透明包装,各种杂货店随处可见,八块八一大把。
她眯起眼,拆开糖纸,抿到嘴里,是很廉价很普通的糖果气息。隔着甜腻的糖果气息,她望着女人慢慢走远的背影,若有所思。
两段故事,两个被承认的“谎言”。
全都是假的吗?还是其中也会隐藏着部分真话?
她不得而知。
某种程度上,关于这个女人的一切,都仿佛拧成一股的两条麻绳,让人辨不清真假。
所以她最好离她远一点。
-
巡游队伍太长。她们各怀心思,很快,就缀在了队伍最后。
祈随安没有想要向童羡初问清楚的想法。而童羡初也没有再说起其他“谎言”,仿佛刚刚真的只是心血来潮。
两个人跟着巡游队伍到了庙会尾端,祈随安眺望着远处的山峰,好一会,张了张唇,主动提出,
“要不我们还是别去瀑布那边了吧。”
童羡初没有反对。
庙会尾端摆着一些摊贩,大多是向信徒和香客兜售文创小物件,福袋,莲灯,串珠之类的。都不稀奇,在其他地方也可以买到,只是其中有一个,吸引了祈随安的注意。
那是一个看起来十三四岁的小女孩,眉心点了一颗吉祥痣,低眉顺眼,在最尾端摊了一整块布,摆着掌心大小的莲灯,以及布上面用红色笔迹写着很简短的一句话——“凑钱给我妈妈治病,求各位好心人捐助。”
祈随安停下脚步。
童羡初似乎没料到她会因此停留,不痛不痒地瞥了那块布一眼,
“这有可能是个骗子。”
她算是客气。
没有直接说,这就是个骗子。
一路上,她们也遇到不少瘫软在地上的职业乞讨者。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佛讲究大爱,信徒心善,认为做好事积功德。
所以观音诞这一天,聚集了周围市县的信徒,也就聚集了不少坑蒙拐骗,不怕损功德的职业乞讨者。
但大多数都在远处的街道角落,而不是大摇大摆地停在观音巡游的必经之路。
祈随安蹲下来,目光柔软地注视着这个小女孩,“你妈妈生的什么病?”
小女孩微抿着唇,不说话。而是拿起旁边的笔,在纸板上写了三个字母——
SCH。
祈随安想了想,扫了旁边的码,转了五百块钱过去,然后又拿出一张名片,压在莲灯下面,对小女孩说,
“过两天你可以来这里找我,我可以为你妈妈开一些药,或者是介绍她去好一点的医院。”
说完后,站起来。
看到童羡初正在看着她,并且像是一直在望着她,目光灼灼,毫不掩饰。
祈随安叹了口气,
“传闻中,观世音菩萨也化身托钵老婆婆在沿街乞讨,我想做人还是要积点福气。”
说着。
她准备走。
衣角却被拉了一下,她低眼——
是那个小女孩,捧了两盏莲灯给她,然后又拿起旁边的毛笔,在旁边磨好的红墨上蘸了一下,一双漆黑瞳仁盯着她,示意她低下头来。
她很配合地低头。
小女孩在她眉心轻轻点了一下。
她笑着说“谢谢”,站起来后,也不急着去看自己眉心到底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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拎着莲灯,很慷慨地,将一盏递给旁边的童羡初。
童羡初不接。
只是盯着她。
目光似虚绕的绳索,紧紧捆住她的视线。祈随安已经被这个女人盯惯了,很大方地接受着女人目光的洗礼,笑着问,
“很奇怪吗?”
童羡初的目光轻飘飘地掠过她眉心,红唇轻轻吐出两个字,“奇怪。”
然后。
又落到她手上提着的莲花灯上,“祈医生好不容易积的福,确定要分给我?”
“特意为你积的。”
童羡初停了半晌,裹在手套里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她盯着祈随安眉心的那颗鲜红的吉祥痣,明明只是小小一笔,却让对方那双眼又多了几分鲜活悲悯。
是真的吗?
还是又只是虚情假意,逢场作戏?
童羡初将手从衣兜里拿出来。
缓缓接过红色莲灯,烛火在里面跳跃,像是一个很小很完整的生命。
祈随安的目光在她戴手套的手上停留一瞬,又若无其事地移开,
“那莲灯可以代替夹竹桃吗?”
“原来祈医生在打这个主意?”童羡初收回视线,“当然不可以。”
“好吧。”祈随安的语气变得有些遗憾。
转过身,又瞥见那个小女孩,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再次蹲下来,轻轻摸着小女孩的头,尤其温顺地说着些什么。
童羡初在一旁注视着祈随安的后背,有一瞬间她的手心变热,察觉到莲灯里的温度,于是鬼使神差地想——
又或者……这个女人的温和耐心是真的,菩萨心肠也是真的。
她对路旁的乞讨者都可以拥有最不吝啬的柔情蜜意,当初对被其他人视作小疯子的黎生生也可以报以最大程度的耐心。
很多时候,她做这些看起来大发善心的事,说一些诚恳又温柔的体己话,只是因为她想,于是她就顺手做了,说了。
至少这些在那一刻都是真真切切的。只是没有人知道,她们最终会不会在她心底留下烙印。
童羡初不是没有见过这类人,也知道,这类人都有一个最基本的原则——
一旦她察觉到有人试图离她更近,她的漠然无情也会是真的。
-
走出庙会尾端,就差不多是下坡路,巡游的队伍脚步很快,这会,道路两边都没什么人影。不知道是不是另一边太喧闹,这被落下的一段路就显得尤其寂寥。
像是蛰伏着未知的危险。
“SCH是什么?”童羡初突然在风声里问起这件事。
“精神分裂。”祈随安说,“很常见,也很难治疗的一种病症。”
“治不好?”
听到这个问题。
祈随安脚步明显顿了一下,但随后又恢复原速,“很少有精神疾病能彻底治愈。”
童羡初没有再说话。
她走了几步,忽然想抽根烟,结果一回头,就看见童羡初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大半张脸隐在阴影下,望着电线杆背后的一个影子。
“怎么了?”祈随安走过去问。
“别动!”
结果一个男人突然从一根电线杆后面窜出来,洗到褪色的老旧夹克,头上裹着还透着血的纱布,兜里鼓鼓囊囊的,衣角掀开,一个筒状的物体隐在其中,对准她们,
“把你们身上所有烟和现金都拿出来!”
童羡初隔着忽明忽暗的路灯,双手抱臂,嘴里咬着一颗刚刚拆的棒棒糖,状态游刃有余,不像是在被威胁,而像是遇见了一件极为普通的事,然后极为普通地在问——这是怎么回事?
祈随安瞥到男人兜里的那个筒状物体,那应该是某种自制武器。她很谨慎地摊开手里的红莲灯,意思也很明显——如你所见,刚积完福,我们就被抢劫了。
“把你们手里的东西都放下来!举起手!”
天色太暗,不知道男人是不是有着某种视野障碍,或者是不太熟练,一边晃了晃藏在衣兜里的筒状物体,一边大喝道。
祈随安和童羡初对视一眼,同时举起了手。
13.「炸开星星」
城市另一端观音巡游,喧杂闹热,而这端靠山的下坡路,她们却陷于一场昏暗对峙,提心吊胆。
“把你们手里的东西放下来!”
男人再一次挥舞着自己藏在衣兜里的自制武器,大喝道,“立刻!马上!”
语气听起来不是普通程度的激动。
“好的,我们配合。”祈随安朗着声音说。
她举起双手,隔着灯火,不动声色地看了童羡初一眼,然后缓缓弯下腰。童羡初那边光线更暗,让她几乎看不清对方是什么表情。
只看得到,童羡初似乎是微微顿了几秒钟,也跟着她弯腰,将手里用来积福的莲灯放在地面。
然后她们又十分默契地,同时重新直起身。祈随安不动声色地维持着嘴角的微笑。呼吸擦过童羡初的耳际,用极为细微的声音,尤其谨慎地留下一句话——
他的精神状态不稳定,别犯险。
“不要交头接耳!”
男人大吼着催促,“直接把烟和现金扔过来!”
坦白来讲,在观音诞上被抢劫,还是极为少见的一件事。而抢劫犯抢的是烟和现金,甚至将“烟”放在前面,更少见。
但眼下场所偏僻,对峙了几分钟,也没有其他人经过,她们身上没有任何武器,又不知道抢劫犯到底携带的是什么类型的自制武器,再加上对方精神状态不稳定……
祈随安只能认为,不打草惊蛇才是明智之举。
她十分冷静地盯着抢劫犯。
动作很缓慢地将自己包里的烟和现金,都翻出来,举在手里,示意了一下。
“扔过来!”抢劫犯仰着头说。
她高高扔了过去。
“啪”地一下——
烟和火机都砸到了水洼里。
抢劫犯看了一眼,嘟囔着“也不知道扔准一点”,然后自顾自地把藏在衣兜里的自制武器拿出来。
从祈随安的视角望过去,被男人握在手里的东西,应该是一个类似于小型火炮筒的武器,看上去很粗制滥造,就是不知道杀伤力如何。
但还没等她看得太仔细,抢劫犯就已经明晃晃地将武器对准童羡初,
“还有你!拿出来!”
童羡初瞥了男人一眼。又瞥向被祈随安砸过去的烟和现金。
停顿了两秒,将棒棒糖从嘴里拿出来,很理所当然地说,
“我身上没有烟,也没有现金。”
“是吗?”
男人有些怀疑,不耐烦地嘟囔着,还是维持着举着武器对准她们的姿势,但又试图弯下腰,把祈随安扔到水洼里的烟和现金捡起来。
祈随安松了口气。
她和童羡初对视一眼,十分谨慎地注意着男人捡钱和烟的动作,鞋底悄悄往后蹭了两步,准备趁此机会离开,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
天边骤然传来巨大的一声响。
而原本低下头来捡钱的男人,似乎是因为这一声巨响而受到惊吓,直接踉跄两步,一脸激动地抬起头来。
从地上爬起来,面露惶恐地四处张望,嘴里大吼“不许动!都不许靠近我!”,手上胡乱地挥舞着手中的武器。
“砰”——
是烟火大会开始了——
天边一朵朵巨大的烟花炸开,借着一些闪烁的亮光,情急之下祈随安往后退了两步,却又注意到男人像是看见了什么似的,突然发了狠,骤然将武器握得更紧。
她瞳仁紧缩,有那么一秒钟她清楚看到武器筒口对准了自己。
电光火石间。
有一股很强势的力道将她推开,烟花的爆炸声和男人的嘶吼声混在一起,还夹杂着乱糟糟的脚步声,她被推到一边,踉跄几步,来不及看清到底这短暂的几秒钟发生了多少事。
等另一股力道将她扶稳,她听到有一道熟悉的声音说“我靠”,还来不及分辨,很勉强地站住脚步,再抬眼——
刚刚还站在她身旁的童羡初,此刻已经离她两米之远,被那个看起来精神不太稳定的抢劫犯,用那个类似于火炮筒的武器抵住了脖颈。
“不要过来!我让你们不要过来!”抢劫犯气喘吁吁,怒目圆睁地看着她的方向。
而被抢劫犯挟持的童羡初,嘴里还是咬着糖棍,脸庞上淌着明明灭灭的烟花霓虹,目光落到她眼底,神色自若地打量着她,仿佛被未知武器抵住脖颈的,并不是她自己。
她刚刚把她推开了。
为什么?
天边烟花还是噼里啪啦地炸着,点亮这里的昏暗。就像一颗颗被炸开的星星,碎片也噼里啪啦的,落到祈随安的掌心。
“这时候应该怎么办?”
有被压低的声音从旁边传过来,很熟悉。祈随安看一眼,才发现这段人烟稀少的下坡路,不知什么时候又来了两个人——
一脸紧张地问出这句话的黎生生。以及尽量维持冷静,注意着抢劫犯动静的辜嘉宁。估计刚刚就是这两个人将她扶稳。
“我刚刚和沈阿姨分开,就遇到了生生,想着正好可以一起回来找你们,结果刚到,就看到童小姐……”
借着天边烟火的嘈杂巨响,辜嘉宁有些焦急地,但还是低声说,“我刚刚已经报了警。”
“警察还有多久过来?”祈随安紧了紧黏糊糊的手心。
“过来之前Iris姐姐的脖子会被炸断吗?”黎生生在旁边问。
而像是注意到她们这边的动静,绑匪一边后退了几步,一边又将手中武器在童羡初脖颈上抵得更紧。
而女人脖颈处透出来的青色血管越发明显起来。她也蹙紧眉心,似乎终于是发现了这种危险情况对她所产生的不适。
“麻烦你轻一点!”
祈随安尽量平和地对抢劫犯提出这一点要求。
抢劫犯大喘着气,逼着童羡初跟她一起往后退,目光摇摆,大汗淋漓,似乎正在寻找周围的脱身之法,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
倒是被挟持的童羡初,远远地朝她抬了抬眉心,意思不言而喻——你是在关心我?
祈随安没心思理会对方的传意,紧紧盯着抢劫犯,挪着步子跟上去,呼出一口气,思考着在警察来之前拖时间的对策。
“按照电影情节——”黎生生似乎在试图缓解气氛,或者是真的有这种奇思妙想,声音隐在烟花声里,
“这时候应该有人冲上去,跟绑匪说交换人质。然后在交换期间,祈医生你一个飞踢,把绑匪制服!”
“好,首先,我不会飞踢。其次——”
“不准交头接耳!”
这时候,抢劫犯摇摆的注意力回到了她们这里,面目狰狞地大吼一声。往后退了两步,抬起手,用衣袖胡乱地擦了擦脸上的脏汗,然后又将手中的武器在童羡初脖颈上怼得更紧,
“把你们的手都举起来,再多聊一句,我就让她多吃点苦头!”
祈随安迅速举起双手来。
紧紧盯着抢劫犯手中的武器,筒口被磨损得很严重,显而易见,这种自制武器的走火概率很高。
她抿紧唇。
再抬眼,视线忽然被一双眼抓住。是童羡初,她正在看着她。
“交换人质!”祈随安突然说。
“你来真的?”黎生生举着双手惊呼,“我靠,这不是演警匪片!我可不会飞踢啊!”
“祈医生——”辜嘉宁似乎也有些吃惊。
“我要求交换人质。”祈随安朗着声音,很平静地重复了一遍。
巡游过后的烟花大会并不会轻易结束,而是继续在天边不要命地炸开,一颗接着一颗,暴烈灿烂,在这样荒谬的情况下,泼到这片渺小之地,同时点亮几个人神色各异的脸庞。
隔着硝烟和烟火的气息,童羡初望住她,似乎也有些诧异,可很快,面庞重新回到晦暗中,变得模糊。
再亮起来的时候,童羡初微微低着眼,没有看她,好像是在笑,又好像并没有。
——在这种时候。
“什么交换人质!你当你是谁!我凭什么有个好好的人质在手里,要跟你交换!”抢劫犯抹了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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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门上的汗,心思显然不在她提的要求上。
“我是一名心理医生。”巨大的风吹开祈随安的发,
“我想,比起一名患有一定心理障碍的患者,你应该更讨厌高高在上的医生,比起一名和你同病相怜的无辜病人,你更想用你手里那个武器,来炸断我的脖子,对吗?”
她听起来异常冷静。而这个看起来精神状态极其不稳定的抢劫犯,似乎也正好被她说中了心思。
男人重新握了握手里的武器,目光颤了颤,瞪着她,脸上表情忽然狰狞起来,“你真是心理医生?”
“货真价实。”
祈随安缓缓收回双手,从包里翻出名片,扔过去,又重新举起手。
风太大了,名片抛过去,缓缓落下来,落到了童羡初的红色裙摆边。童羡初低下眼,盯着她的名片,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那你为什么要跟她交换?”
似乎是吸取到刚刚的教训,抢劫犯没有立马去看地上的名片,而是狐疑地问她,同时将岌岌可危看上去马上就要走火的武器,时刻压在童羡初脖颈上,冷笑一声,
“难不成你是她的心理医生?”
男人面上带着过度亢奋而导致的潮红,
“我才不信,你们心理医生,精神科医生,不管什么医生,一个个都是自私自利,虚情假意,只会惺惺作态,用同一个鼻孔出气,凭什么你们一出生就高人一等,高高在上,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只是为了骗我的钱,好把我抓进去,关起来,结果根本治不好病,因为我根本没有病!你们才是真正有病的人,你们套在壳子里,假得像一层皮!你以为我会相信你是真的为了一个病人去当人质——”
“搭档。”
祈随安截断男人的话,不让男人情绪继续走向激化。风将她的声音,一字一句地砸进土里,
“我们是搭档。”
“什么?”男人被打断,愣了半晌,反应过来后出于惯性问,“难不成她也是心理医生?”
“不是。”祈随安语速很快地否认,然后她望着被挟持的童羡初,紧紧盯着童羡初被抵住的脖颈。又注意到抢劫犯似乎有被她带动注意力的迹象,绷直着背脊,很冷静地说,
“她不可能是心理医生,她甚至和你一样厌恶心理医生,和你一样,也被心理医生骗过,觉得我们惺惺作态,虚情假意,她不是为了治病来找我,我也不是为了给她治病,我们只是——”
童羡初望着她,瞳仁漆黑,红裙被风吹得飘起来,像一只即将飞走的飞鸟。
祈随安高举着双手,紧紧盯着童羡初的双眼,一字一句地往下说,
“还有很多事要一起做,我也欠她一束花没有还的,搭档。”
“祈医生……”
黎生生欲言又止,
“你知道你这种话,听起来特别像是在紧急情况下公开表白吧。”
祈随安没有理会,而是又强调,
“所以,你挟持我,比挟持她更能让你出这口气,你知道你的武器容易走火对吧?万一你带着我逃的时候,一不小心我真死了,你搞个小东西抢点烟和钱,结果真闹出人命来,就算逃个几年被抓,带我这条命下去也更划算,当然,要是抓不到也算你本事,也更符合你的本意,不是吗?”
而抢劫犯目光怀疑,在她和童羡初身上转了两圈,迟疑了几秒。
将抵在童羡初脖颈上的自制火炮筒稍稍挪开了些,瞪着这边的祈随安,对着童羡初嘟囔了几句她们这边听不清的话。
一边嘟囔着,一边往地上的名片吐了口痰,而几乎就是那个瞬间——
原本直视着祈随安的童羡初,突如其来地,狠狠抬腿踢向男人小腿。
紧接着,又踢向另一边小腿,然后一个轻而易举的过肩摔,几声连起来的闷响——
男人闷哼着被摔到地面,发出几声哀嚎通呼。
童羡初终于将红唇中的棒棒糖拿出来,黑靴紧紧压着男人后背,毫不留情地说,
“对我的搭档放客气点!”
14.「不可抗力」
局势在短暂的几秒钟之内逆转。
谁也没料到,转眼间……
上一秒钟还被武器抵住脖颈的童羡初,单单几个动作,就将抢劫犯压制在了那双黑靴下。
黎生生目瞪口呆,“哇哦”一声,然后眼疾手快地跑过去,将离男人手掌不远的那把自制武器快速踢出去。
辜嘉宁愣了半晌,掏出一直揣在兜里,开着免提,但对面一直没有出声,以防打草惊蛇的手机,有些恍惚地对着那边说,
“她把他踢到了地上。”
“谁?”
电话那边隐隐传来有些急切的声音,“人质受伤了?”
“不是。”
辜嘉宁极为小声地说,看一眼童羡初,然后又对着听筒小声说了几句话。
而被强制趴在地上的抢劫犯,还在使力气挣扎着,像只鹅一样抻着粗红的脖子,抬起头,奋力往她们这边吐了口口水,嘴里还在骂着些乱七八糟的脏话,
下一秒,就被童羡初一脸嫌恶地踹开。然后,她又捞起刚刚放在边上的莲灯。
风刮过来,她红裙飘摇,耳边坠着大圈耳环,手里拎着红莲灯,借着红光望了祈随安一眼,像是刚刚参加完一场探戈舞会,而不是一个过肩摔狠狠将歹徒摔到动弹不得。
祈随安眼睁睁看着局势逆转,稍微放松绷紧的脊背,有些没由来地笑,“所以你原本一开始就可以给他几脚?”
这句话问出来。
黎生生和辜嘉宁的视线同时集中了过来。
“本来不可以。”童羡初拎着莲灯,在抢劫犯周围居高临下地转了几圈,似乎又想踹他几脚。但又因为倒在水洼里滚动着的男人太脏,才皱着眉心,勉强作罢。
“但我从被我养母收养那天开始,就被要求学习格斗和散打。”
童羡初的声音飘在空气里,停顿了半晌,影影绰绰地,“因为容易被绑架。”
因为容易被绑架?
语气是惯常的直白和不拐弯,听起来就像是在开玩笑,但这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又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祈随安不知道。每次她觉得自己已经足够了解这个女人,对方身上又会突然跑出来一个新的特质。她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
年轻的黎生生却很直接,又是一声很惊喜的“哇哦”,然后说,“Cool”。
辜嘉宁似乎以为童羡初在开玩笑,笑得不行。
而童羡初不管自己随便一句话会给人带出什么反应,她从来不管这些。
她只是十分优雅地指挥着黎生生和辜嘉宁将抢劫犯的皮带抽出来,把他双手锁住,反绑在电线杆上。绑得很紧,确认抢劫犯不会再次攻击到她们。
再抬眼,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直勾勾地看向祈随安,语气是有些故意的戏谑,“再加上,是祈医生的真情流露给了我机会。”
目睹全程的黎生生插话,
“我就说了吧,听上去真的很像公开表白,一般Tvb警匪片都这么演。讲真,这时候演到一集结尾,你们是时候深情相拥了。”
辜嘉宁也有些好奇地看过来。
三道视线又同时集中到了她这里。
祈随安靠在电线杆边上,抬手拍一下黎生生的后脑勺,“你该吃药了。”
话落,警笛声戏剧性地从远处传过来。
几辆警车径直开过来,紧急刹车,扬起一片尘土,尘土中快速下来几个警察,问了几句情况后,有些讶异地看了童羡初一眼,但还是见怪不怪,将还在怒狠狠瞪着她们的抢劫犯押到了车上。
惊心动魄的对峙终于结束。
祈随安有些吃痛地呼出一口气,摘下自己变得有些模糊的眼镜,本来想用袖子擦一下,结果突然发现自己手掌上全都是血,有液体正在不断滴落,一滴一滴,滴到黑得像油的柏油路上。
她顿了顿,从自己身上找了片干净的衣角,将眼镜腿上被蹭到的血一点一点擦干净。
也懒得顾及什么,在马路牙子上席地而坐,等着警察处理好现场残局,以及和报警人辜嘉宁核对好情况,就带她们回局里做笔录。
烟火大会不知在何时结束了。
天空中又只剩下一片发蓝的平静的黑,连刚刚远处那些敲锣打鼓的声音此刻都销声匿迹。像是什么都还没有来得及去做,整整一天的观音诞就过去了,以至于她忽然觉得有点可惜。
她眺望着远处那座隐隐灯火的山,喃喃自语,“怎么这么快就结束了。”
“你受伤了。”
旁边传来童羡初的声音。
她抬眼去看。
风刮得巨大,童羡初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她面前,红裙黑靴的女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头发和裙诀都被风吹得很乱,敞开的脖颈很明显,有一处皮肤泛着深红——
似乎是很轻微的灼伤。
应该是刚刚混乱之中,武器不知何时被使用过,却又紧紧抵住皮肤带来的后果。
大概是因为烟火大会的那些亮光消逝,余韵未消,光线太暗,刚刚没人看见。
“你也受伤了。”祈随安懒洋洋地指了指自己的脖颈,向她示意。
红蓝交替的光交映,淌到童羡初半明半暗的脸庞上。她盯着祈随安血肉模糊的左手,目光上移,移到祈随安眼底,像一只无脚鸟在此停栖,然后透过她,抓住她。
似乎是有很多事想问她。
但又迟迟没有开口。
但不知是不是刚刚精神太紧张,以至于现在放松下来,反而浑身酸痛。祈随安选择闭上眼睛恢复体力,她知道童羡初还在看她,但也不太介意,嘴角还始终挂着笑。
“这算不可抗力吗?”
她突然这样说,“一般做交易,遇到不可抗力,乙方都可以不承担责任。”
她指的是,她可能完成不了交易了。
话落,过了几秒。
她忽然听见女人笑了一下。然后,童羡初似乎是在她旁边坐了下来,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问,
“为什么要和我交换当人质?”
祈随安睁开眼,红蓝光线交映,有些刺眼,她不得不侧了侧脸。
将目光移到女人脸上。
这才有些迟钝地发现,女人脖颈处有些可怖的伤痕,与她血肉模糊的掌心,大概来自同一个武器——
那把自制的劣质火炮筒走了火,在这个夜晚突如其来地炸开了一发,于是碎片炸到了她掌心脉络,余热却洇进了她的脖颈。
“那你呢?”
伴随着人来人往的嘈杂声响。她注视着她的眼,很轻很轻地问,
“你当时又是为什么要把我推开?”
-
警察走了过来,将她们分别带到两辆车上,打断了这两个问题的对峙。
对童羡初而言,这个问题似乎根本没有答案,当时她为什么要推开祈随安?
她不知道。
或许是因为她有把握,确信自己可以将携带武器的抢劫犯压制住,确信抢劫犯不会给她带来威胁,就像她最后真正做到的那样。
可那个时候,在抢劫犯精神失控的时候,她是真的有十足的把握吗?没有人会有十足的把握,她足够确信这一点。
又或许,是本能。
本能?
这个词语突然不受控地出现,童羡初冷“呵”一声,她觉得不值一哂,她又什么时候有这种舍己为人的精神了?
思来想去。
她有些心烦意乱,不过的确有一件事可以确定,她还暂时不想在事情结束之前,让祈随安随随便便就因为一场意外而死掉。
她需要祈随安。
那个念头再次浮了上来——陪她去澳都的那个人,非祈随安不可。
车开到了警局。
警察将她们分开做笔录,童羡初过了两三个小时才出来,警局大厅时间明晃晃地写着一点三十七,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
这个点的警局还是灯火通明,熙熙攘攘,挤着一堆醉鬼,和在观音诞上被抓到的扒手。她环顾四周,在大厅一排椅子上看见了眯着眼倒在一起,在打瞌睡的黎生生和辜嘉宁。
祈随安呢?
这个念头冒出来,下一秒,她也就瞥到了祈随安的身影。
她慢慢走过去。
警局门口人来人往,女人就坐在光线晦暗的台阶上,身旁放着那两盏用来积攒福气的红莲灯,头发被风吹得糟乱,唇边烟雾缭绕,特意摘下眼镜擦了擦,然后又戴上,眺望着远处的那座山,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走近了些。
她才发现,对方现在看起来的确有些狼狈,领口和头发都微微被汗水洇湿,袖口处,腰腹处,还沾着一些干掉的色泽暗沉的血迹,左手手掌用纱布很简单地包了一下。
然后童羡初又看了看自己。
她想她也好不了多少,红裙像是从火灾中抢救过来再穿上,布料剐蹭得又脏又乱。
她走过去,坐到祈随安旁边。
台阶下面的水洼倒着两个女人的身影,她们像经历过一场触目惊心的大逃杀。
大逃杀?
算吗?
至少警察说那个抢劫犯的自制武器威力很大,打中要害足以让一个成年人失去性命,比如说她差点就炸开的大动脉。
于是,今夜的余韵仍旧未消。
像是心有灵犀似的,祈随安突然抬眼看向她,她这才发现,对方眉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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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点吉祥痣还在,以至于这个女人,在深夜里望着她,自带一种摄人心魄的神性。
香烟的味道飘过来,像一片蒙在脸上的绸缎。童羡初突然有点犯瘾。
祈随安把手里的那支烟递给她,“我刚刚从现场捡起来的,被炸到只剩下这一根了。”
童羡初毫不客气地接过。
轻轻咬住烟蒂,吸了一口,有些故意地将烟吐了出来,意思很明显——你以为我不敢?
祈随安笑。
等笑完了,又用那双今夜格外柔情似水的眼,隔着乳白色的烟雾,盯着她。
却不说话。
“怎么?”她把烟还给她,“我才抽了一口。”
祈随安还是笑而不语。
背后的警局大门开开关关,冷气和热气交换。她背对着明亮大厅,望着她,没有接她的烟。
童羡初看一眼烟蒂上粘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口红印,调笑着说,“祈医生现在才来嫌弃有些晚了吧?”
她以为祈随安望着她是有什么话要说,结果祈随安忽然伸手过来,很随意地捞起她靴旁散落的鞋带,低着脸,很仔细地扯了扯,
“紧不紧?”
没得到她的反应。
“还是这样?”
又稍微松了松,然后慢条斯理地,自顾自地用被纱布包着的手掌,和另一只完好的手,开始给她打结。
轻轻的力道从鞋带上传来,像细细密密的丝线,将有些恍惚的童羡初从游离的思绪中拽出来。
她垂下眼睫,注视着近在咫尺的祈随安,突然想通了什么事,轻笑一声,说,
“好吧,今天就算不可抗力。”
她觉得祈随安是因为今天没有完成约定,又想早点摆脱她,才会突然递烟给她抽,又突然献殷勤给她系鞋带。
“我不会让你明年再送一遍的,放心吧祈医生。”她强调。
风将她们的呼吸缠绕得更近,也更紧。祈随安微微低着脸,眼睫阴影盖住下眼睑,听到她的话,也笑,
“原来童小姐这么大方的吗?”
童羡初不置可否。
又吸了一口手中的烟,缓缓吐出一口烟雾,注视着祈随安被纱布包着的左手。
鬼使神差地伸手。
帮女人理开被风吹得糟乱的发,隔着绒布手套,她能感觉到女人的发丝缠绕住她的手指,像一次似有若无的亲吻。
然后风又很糟糕地变小了,她不得不收回手,轻轻地说,“不会有比这次更危险的情况了。”
祈随安没有说话。
只是不紧不慢地帮她系好两只鞋的鞋带,然后抬起眼,看了她一会,似乎是在确认她这句话的真实性,又似乎,只是在看着她,打量着她,想要看清她。
然后。
突然迎着风,从一直挡住的另一侧,拎了个东西过来,用自己被纱布包得有些滑稽的手,不紧不慢地拆开包装,
“录完笔录,我确实是去周围找了找还在营业的花店,但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到处都买不到红色夹竹桃。”
童羡初吐了口烟雾,没太在意,不过看来这是祈随安的补救措施了。
于是她漫不经心地看向被祈随安拆开的包装,只一眼,送到唇边的烟却悬在了半空。
她是有想过——
也许祈随安真的有可能最后还是给她找来她要的红色夹竹桃,观音诞这一天很平淡地过去。或者一整个晚上都找不到夹竹桃,那么她要求祈随安陪她做的第一件事,就会以失败告终。
其实说到底那也无所谓,因为从头至尾,她都只在乎,让祈随安陪她去澳都这件事。至于为什么要跟祈随安说三件事,也只是觉得,可能让祈随安陪她做三件事,至少这剩下的二十多天能过得不那么无聊一些。
但她的确没想到,祈随安零零碎碎拿出来给她的会是——
蜡烛,纸盘,塑料餐叉……以及一朵不大不小的,用奶油挤在蛋糕胚上所充当的红色夹竹桃。
燃到手边的烟快要烫到手指。童羡初像是没有察觉到。
只剩烟尾那一点赤红,在风和烟雾里跳跃,衬得祈随安望住她的那双眼,在今夜格外风情迷人。
以至于童羡初有些恍惚,她看着祈随安在巨大的风里,用她手里那支烟仅剩的生命,跟蜡烛引线做了最后的耳鬓厮磨。
蜡烛被点燃,火光跳跃。
祈随安顶着那张被剐蹭出血丝,异常狼狈却还是眉梢带笑的脸,将整个红色夹竹桃模样的蛋糕抬起来,送到她面前。
“许个愿望吧,搭档。”
她听出她语气里的遗憾,
“但很抱歉,恐怕我只能祝你昨天生日快乐了。”
15.「雨季搭档」
观音诞这天的末声,像一部一波三折的纪录片。
刚做完笔录,凌晨,警局门口,粘上两人口红的烟蒂,奄奄一息的火光,点燃一支极为廉价的艳粉色蜡烛……比戏剧更加曲折离奇。
童羡初久久没有开口说话。
许是这天晚上的风刮得太大了些,还混着雨水,她浓密的卷发被吹得飘起来,像飘在空中的绸缎,散落,又飞扬,很缓慢流淌过她的身体。
祈随安十分耐心,用手掌护住快要被风吹灭的蜡烛,但还是禁不过变大的风,就在她以为童羡初不会开口说话,想说“蜡烛要灭了”的时候——
童羡初终于出声,声线里似乎含着一些摸不透的笑,或者是没有,“你怎么会觉得昨天是我生日?”
听不出是什么语气。
难道猜错了?
祈随安想了想,倒也没把手里的蛋糕放下来,“其实我不确定。”
童羡初终于抬眼瞥向她,“你不确定?”
祈随安笑,“但我想如果只是说错一句生日快乐,我不至于会下地狱,童小姐也不太至于会直接给我一个飞踢。”
她是猜的。
从那两个谎言其中的一个——童羡初说,她母亲会在观音诞这一天,为她祈三百六十五天的福。
这个说法,不管是真是假,至少证明这一天对童羡初而言不一般。
也能解释——为什么童羡初要求她做的第一件事,是在观音诞上,送她一束红色夹竹桃。
可惜她没能做到。
于是做完笔录出来的时候,祈随安突然觉得遗憾。然后她看到有个醉鬼,在警局得到了一个蛋糕。于是她也找了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蛋糕店,几乎是在勒港的另一边,她手机没了电,只好跑过去,蛋糕师来不及按照她的要求定制一个大蛋糕,于是她撂开那个大蛋糕,借了蛋糕师的红色奶油,自己挤了一遍红色夹竹桃的模样,又让蛋糕师照着她的形状美化。
“像吗?夹竹桃。”祈随安端详着手中的蛋糕。她自己倒是觉得还挺像的。
手中蛋糕上的烛光摇来倒去,像是下一秒就会彻底灭掉。还没等到童羡初回答,她就又出声提醒,
“蜡烛快要灭掉了。”
童羡初也看到了快要被灭掉的蜡烛,没有摆出任何许愿的姿态,似乎也不准备吹蜡烛,而是盯了几眼,终于移开视线,
“我从来不许愿,因为上帝是个聋子。”
这种视线的转移,不像是“否认”和“不情愿”,而像是“不得不”和“强迫”。
停顿半晌,“也很久没有过过这个生日了。”
倒是很像这个女人会给出的反应,那倒也不算她猜错。祈随安想。她并不否认上帝是个聋子这回事,将自己跑遍整个城市买来的蛋糕,很随意地放在旁边。
“为什么?”她问。
没有掌心护住,蜡烛一下就被风吹灭了。童羡初的视线在被吹灭的蜡烛上流连几秒钟,在风里留下一声很轻的笑,
“被收养之后,我属于另外一个生日。”
被收养,这不是她第一次提起这件事。看来这的确是事实。只是,很少有人,会说自己属于一个生日,而不是说一个生日属于自己。
“童小姐很幸运。”祈随安想了想,说,“一般人都没有两个星座。”
童羡初被她突如其来的说法逗笑,“祈医生还懂星座?”
“心理学中一般用巴纳姆效应来解释星座这一门学科。”祈随安说,“但从另一方面,星座于心理医生而言,是与来访者拉近距离的一种常用手段。”
“那祈医生是什么星座?”
“双鱼。童小姐呢?”
“昨天是什么星座?一月二十四号又是什么星座?”
“狮子和水瓶。”
“这两个哪个更好?”
“都好,各有各的好。”
“我忘了,祈医生是个仁者,爱世上每一个人。”
“错了,我不爱刚刚那个抢劫犯。”
……
刚刚经历过一场未遂的抢劫,她们坐在警局门口的台阶上,话题从“上帝是个聋子”,聊到了彼此都不信的星座,彼此身上的秘密似乎变少了,又似乎变多了。
仿佛真正变成了一对互相信任,却又各怀心思,隐隐约约对峙的……
搭档。
不知道童羡初到底怎么想。至少对祈随安而言,她十分讶异,有一天自己会将这个戏剧性的词语,脱口而出,用在自己和另外一个人身上。
尽管只是为了吸引抢劫犯的注意。
不过她并不抗拒。也十分了解,“搭档”这个定义,原本就带着天经地义的时效性。有效期最长不过是一场未遂的抢劫,一支在暴雨夜点燃的烟,一束买不到的红色夹竹桃,以及……
一次勒港的雨季。
-
黎生生从警局出来的时候,看到了祈随安拎在手里一动未动的蛋糕,瞪大眼睛,“你们两个竟然背着我们偷吃蛋糕?”
辜嘉宁揉了揉眼睛,“是谁过生日吗?”
祈随安看一眼童羡初,觉得对方并不想把自己的生日闹得人尽皆知的意思,于是没有说,昨天的观音诞,其实是童羡初很早之前就已经决定不过的生日。
于是她说,“一场误会。”
“什么误会?”黎生生下意识反问,但她思维跳跃得飞快,马上就将这个蛋糕的出现原因抛之脑后,而是转了转眼珠子,马上有了新的想法,“不过我们确实得庆祝一下。”
“庆祝什么?”辜嘉宁打着哈欠问。
“庆祝我们伟大友谊的开端!”黎生生高举起双手,躁期的她拥有着无法被消耗殆尽的热血沸腾,
“从今天起,我们就是勒港四人组,专门斩妖除魔。”
“没有人要跟你斩妖除魔。”祈随安拎着蛋糕,用自己绑着纱布的手,勉强握着自己没电变成板砖的手机,很随口地说,“伤还没好,下次吧。”
“四人组?”辜嘉宁笑得不行,“所以我们谁是悟空谁是八戒?”
“不不不!”
黎生生摇着手指,很夸张地说,“没有人当猴子当猪当马,我们都要当人,顶天立地的……人。”
然后她开始给她们分配角色。
指着睡眼惺忪,但还是勉强撑住眼皮,认真倾听她乱七八糟的想法的辜嘉宁——“你是人。”
接下来指着自己——“我是病人。”
然后是,拎着莲灯,穿着红裙,一直没有说话,只是漫不经心地低眼,看着自己靴上鞋带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童羡初——“Iris姐姐是疯人。”
最后,在她们中间转悠着的食指,终于隔空,落到了祈随安眉心那一点红痣上,犹豫了半秒,似乎在绞尽脑汁想到底要给她安个什么名头,最后转了转眼珠子,说——
“这是菩萨。”
-
然后黎生生借此名义,要求今夜永不停歇。而还没等她计划好从警局出来之后的下一个斩妖除魔的行程,肚子就已经咕咕叫了起来。于是她要求——先食饭。
出乎意料的是。
睡眼惺忪的辜嘉宁竟然表示同意,“我感觉就算今天晚上回去也睡不着,也确实有点肚子饿了,还挺想除点‘猪腰’的,当然‘羊腰’也不错。”
童羡初也没有对黎生生擅自安在自己头上的“疯人”名头,产生任何不满,也从来不会考虑现在的时机合不合适的态度,很理所当然地看向祈随安。
祈随安从来不惧怕自己成为扫兴的那一个,但就在她要开口说“你们去吧”的那个瞬间,她突然想到自己拎在手里一动未动的蛋糕,以及被童羡初一整个晚上都提在手里的那个莲灯,鬼使神差地,改了口,
“那就先去我那里吧。”
她住处有个天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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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开始搬进来的时候,房东就给她介绍,这里很适合烧烤,并且送了她全套烧烤工具,因为她一次性付清了两年房租。
祈随安没想过真的会有“今夜永不停歇”。但某种程度上,她又想,也许这个夜晚的确足够奇特,不应该就此结束。
将买来的红色夹竹桃蛋糕放在冰箱里,趁辜嘉宁和黎生生研究点外卖食材的空隙,祈随安靠到天台边上,双手往外伸,感受了一下空气中的水汽,看着天边近在咫尺的云,忽然想再抽支烟。
已经将近凌晨四点,从高处往下望,整座城市漆黑一团,缀着零散霓虹。不知道勒港的天什么时候会亮。她慢悠悠地往外面吐出一口烟。
烟雾盘绕起来,与另一股被吐出来的烟纠缠在一起。她抬眼,隔着乳白色的烟雾,便看到了另一股烟的源头——
女人微微分开的红唇。
每一次她吐烟,唇型看上去,总是像给出一个无关紧要的吻。
在烟雾散开之前,祈随安移开视线。但是还是能感觉到,童羡初在望着她。她总是这样望着她,毫不掩饰,像是终有一天要把她的这颗心剥开来,看得一清二楚,然后再吞吃入腹。
不过祈随安不太在意。
活了三十多年,她遇到过许多个用这种眼神看她的人。无论对方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想从她这里得到些什么。目前为止,她都不会干涉,也不会采取强硬手段进行较量,大部分时候,她都愿意和对方和谐共处,因为她觉得无所谓。因为每一个这样的人,最终都会离开。
然后她听见童羡初冷不丁地说,“你现在还真挺像个菩萨的。”
“是吗?”祈随安笑出声。
她知道对方是在说她额头上的吉祥痣,但也没去抹。不知道经过一整晚的惊心动魄,淌了那么多冷汗,那吉祥痣会变成怎样狼狈的模样?
或许童羡初比她看得更清楚。
她这么想着,就看到女人红唇轻启,“你是不是还会每年往地球的另外一个角落匿名捐款?”
祈随安倒在水泥栏杆上笑,“我的确是每年都给李清修女所在的修道院捐款。”
“李清修女?”童羡初似乎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姓名产生兴趣,“这是谁?”
祈随安捻住烟蒂,往上吐了口烟,“她收养了我,十几年前就去世了。”
童羡初突然不说话。
很缓慢地吐了口烟,然后没有其他动作,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似是正在短暂地,被她迟来地给出去的事实而感到讶异。
祈随安没太纠结这种讶异的来源,其实也不是故意隐瞒,只是没有说的必要。
她既不喜欢在别人说出经历的时候,也转而倾吐出自己的人生,她认为这对心理医生来说是大忌,又或者是说,正是因为这个特质,她才适合成为一名心理医生。当然,她也不喜欢遇到一个随时会离去的人,就在对方面前先进行一个从零到三十一的自我介绍。
但她并不回避这件事。她心里有根线,碰到那个时间点,该说,想说,自然而然就说了。
“虽然是收养,但可能也和童小姐有点不一样。”迷离的烟飘绕起来。她将视线转向童羡初,声音尤其温和地说,
“我是个弃婴。”
空气中好像生起了细雨,雨丝裹着烟丝,飘绕在她们中间。
把话说完,祈随安没有等待童羡初给她反应,而是又自顾自地咬住烟蒂,让香烟的味道慢慢填满自己的鼻腔和肺。
就在她以为非同一般的童羡初,也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这件事的时候,童羡初突然出声了——
“曾经。”
“什么?”
一口烟从肺里吐出来的时间,童羡初望着她,强调的语气,“你曾经是个弃婴。”
“好吧童小姐。”
祈随安低头笑着,像是在说一个天大的谎言,
“我曾经是一个弃婴。”
16.「唇边红墨」
是个弃婴,或者是说,曾经是个弃婴这回事,对祈随安而言,没那么坏。
至少她不是带着记忆,从一个世界,被迫驱逐到另一个世界。从一开始,她就只有这个世界。她不知道她出生在哪里,户籍上的住址是一所修道院。
李清修女是个心怀大爱的人,很瘦,不高,戴左眼三百五右眼五十的眼镜,从十六岁开始发愿,一生未婚,很擅长烤杏仁酥饼,会带着一身暖融融的烤饼干气息,带她在树荫下荡秋千,是她法定意义上的监护人,但不要求她必须跟随她的信仰,也不要求她非得走向某一种特定的人生。
她不是李清修女唯一的孩子,但却是唯一一个,从被收养那一刻起就是健康的、并且从三个月大开始就在修道院长大的婴儿。
这更不能算是坏,至少对她而言,她基本等同于出生在这里,不差吃不差穿,甚至在李清修女因为癌症而去世后,还在修道院的资助下成功念完了八年制大学,成功并理想地成为了一名精神科医生。她不知道这个世界怎么回事,心怀大爱的人总没有好报。
当然,和普通家庭的差别也还是会存在——例如,从小到大,不少同龄人,或者同龄人的家长,总会误以为她的妈妈是一位修女,为了侍奉天主而抛弃她。而在家长会这种必要环节,偶尔出现的李清修女也必然会受到全场瞩目,以及一些隔墙能被祈随安听到的议论……譬如假设她的妈妈是个修女,那她的爸爸应该会是谁?无数个人想知道答案,除了她自己。
而且这完全是个天大的误会,李清修女并不是她的妈妈。但她也不能要求李清修女,为这些琐碎小事来对她承担更多责任,以及目光。
青少年期间,许多人因为对“修女的孩子”产生好奇而来与她接触,接触过后,又因为满足了好奇心,或者是因为被家长偷偷告诫而离开,大部分不信教的人,对一个在住在修道院里的青少年采取的态度是敬而远之。因为通常她说回家,回的是比普通家庭大很多个平方的修道院。
不过她也没多大在意这些看起来算是“天大”的差别。事实上,就算不是住在修道院,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同样比天还大。
后来她也不止一次想——
既然她被李清修女取名为“随安”,身上肯定也大概带着某种寄愿。
凌晨的天台飘着很细微的雨丝,有些凉。祈随安抽完了这支烟,掐灭,思绪也跟着从远处类似于修道院建筑的楼顶飘回来,感觉自己好像快被热带一场雨凉感冒了似的,裹了裹自己的衬衫,然后就听见童羡初说,
“黎生生早就知道这件事?”
“什么?”
祈随安仰了仰喉咙,呼出一口乳白色的气,有些没反应过来。
她看向童羡初。
发现对方也正在看着她,手指中间夹着的烟燃着鲜红光点,“黎生生,比我先知道吗?”
童羡初竟然最先在意顺序这件事?难道她不应该问她为什么是弃婴,身为修女的养女又是什么感受吗?
祈随安笑了起来,看一眼在室内跟辜嘉宁头挤着头看《福星高照》的黎生生,在天台的风里摇了摇头,
“她要是知道,哪天要是有一天再找不到我,就得去修道院翻个天翻地覆了。”
童羡初显然被这样的回答取悦到,眯着狭长的眼尾,
“祈医生就不怕有一天我找不到你,也会去修道院翻个天翻地覆?”
“就算童小姐哪一天真的去修道院翻个天翻地覆……”祈随安松松地勾了一下嘴角,“恐怕也没办法在那里找到我。”
“你不在乎修道院被闹得天翻地覆?”
“虽然我的确是每年给修道院捐款。”祈随安说,“但要是我还得在乎我待过的每一个地方,那我活着也太累了吧。”
“看来祈医生活得很通透。”
“童小姐也可以像我一样,适当放下一些身外物。”
祈随安的语气像是在开玩笑,但其实她是认真的。尽管童羡初身上的秘密太多,她摸不透,也弄不清楚对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到底为什么来找她。但她总有一种感觉——
这个人活得很紧绷,就好像,在过往的全部人生里,都一直在用全身的力气,竭力地、拼尽一切地,想要去抓住些什么似的。
“我看你真是要变成菩萨了。”
童羡初这么说,语气戏谑。
但却又大概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将手里的烟碾灭,戴绒布手套的手漫不经心地缓缓悬出,任由正在飘落的雨丝落到手心,
“不过,我一般不捐款。”
祈随安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童羡初说的是什么,然后笑得不行,“嗯,这当然是个人自由。”
“我养母倒是和你一样,喜欢捐款,每年都往很多地方捐。”童羡初说,语气听不出来喜恶。
这不是她第一次提及她养母。
祈随安有种敏锐直觉,童羡初和这位时常存在于话语中的养母,关系并不普通。
“看来童小姐和家人的关系算是亲密?”
听她这样说,童羡初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而是反问,“祈医生呢?你在修道院的生活怎么样?”
“挺好的。”
祈随安语气随意,“有吃有穿能上学,健康长大没病生。”
“撒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
没料到童羡初会突然冒出一句这样孩子气的话,甚至还是那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完了,还又要看着她,似乎非要从她的表情中找出漏洞不可。
祈随安笑得肚子痛,眉梢微微弯起来,语气柔和地说,
“那童小姐呢?”
“和祈医生没区别。”
“撒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
她将这句话还给了童羡初。
童羡初不说话了,只是又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目光似燃烧的藤蔓。
两个人没再争执,没再试图要在对方这里得到最深一层的真心话。仿佛世界上最难的一个问题,就是弄清楚她们到底谁在撒谎,到底谁要吞一千根针。
或者是说,与这句话恰好相反,她们彼此默契认定的真理,是最先说出真心话,最先向对方袒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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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软肚皮的那个人,才会在不知不觉中吞下一千根针。
于是双方都沉默着,和谐地,毫不回避地,试探着,像一场无声无息,没有谁先探出脚步的探戈。
就在雨丝逐渐变大,将一处老房子的天台,拢出一层薄雾的时候。
祈随安先移开视线,微微往上仰了仰喉咙,天台飘着雨丝,她的眉目分明变得潮湿,却显得越发清晰。
包括,眉心正中间,那点风情而迷离的红痣,像是要化成一滩水似的。
于是,她眼底那种自带怜悯的神性,也在这场潮湿的雨中,发酵得越发明显。
童羡初盯着这点红痣。
捻了捻自己绒布手套上的湿痕,有些心烦意乱,于是干脆,将被濡湿的手套摘了下来。
而祈随安也被童羡初吸引了注意力,有些意外她会摘手套。更意外的是,童羡初摘下手套的手,生得异常漂亮,骨感修长,可不知道为什么平时总是要习惯性地裹住。
为什么要戴手套?
她本来想这么问,但还没等她出声,就看到童羡初的眼睛离她已经只有不到半米的距离。
然后,她听到童羡初突然没由来地说了一句,“我真是不喜欢你这点红痣。”
虽然这样说,但也听不出是什么嫌恶的语气。紧接着,祈随安就看到童羡初盯住她,往她这边伸出了手——
不由分说地,按住了她的眉心。
指腹隔着雨水的气息,轻轻碾过她的眉心,皮肤贴着皮肤。
大概是沾了些湿痕,女人手指湿漉漉的,贴在她脆弱的眉心,有些凉,有些瑟。
呼吸弥漫。
透过淌了雨的眼镜镜片,她看到她垂下的睫毛沾了些水珠,看到她正在凝视着她,也几乎能看到她薄薄眼皮上的褶皱,她鼻梁上,眼睑下,脸颊上,几颗很小很小的痣。
她看着她,颇为认真的,一点一点,抹去她眉心上的红印。
太近了。
以至于祈随安能有些恍惚地感觉到,风和雨正纠缠在一起,成为共犯,捆绑住她们的发。
然后,童羡初的指尖离开了。
漆黑的天台缓慢变亮,祈随安眉心处恰好砸了点雨下来,似乎比刚刚更凉。
雨丝飘在脸上,她鬼使神差地摸了摸自己眉心的残余温度,是烫的。
而童羡初抹走她眉心的红痣后。
也没急着有下一步行动。
而是紧紧盯着自己指腹被沾上的鲜红,任由细雨洇进鲜红,不知道过了多少秒钟——
她看到童羡初终于抬手,出乎意料的,不是擦掉,而是大胆地,肆无忌惮地,将那一抹靡丽的红,轻轻抹在了自己唇上。
于是女人饱满的唇变得越发柔靡。
“祈医生。”
海风飘过天台,大张旗鼓。她听到她喊她,看到她唇边粘上的红,看到她终于抬眼望住她,眼神似要把她烫掉一层皮。
似某种无辜的恍惚,又似那种惯用的、尤其恶劣的口吻,
“你会因为一个吻而爱上你的搭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