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鳞》
2. 第 2 章
本已零落的衣袍彻底散开,浮荡在清浅的潭水里。叶灼肩背抵着浅滩上粗糙坚硬的卵石,但疼痛的触觉仿佛已经被推到很遥远的地方。
混乱。
唯有波涛拍岸的声音维系着一线飘摇不定的清明。直到月沉东山,毒性渐散,方知今夕何夕。
叶灼下意识里第一个念头是,剑在哪里?
神念既动,灵剑受召而来,从远处飞至他手中。
手指触及剑身,叶灼方觉一丝安稳。然而下一刻手中灵剑便被人夺走,离渊的手握回他手腕压在身侧,在他耳畔冷声道:“把它放下。”
叶灼不满抬眼。
凭什么?
熹微的晨光里,他的目光正撞进一双暗金色的眼瞳。
竟是一双竖瞳。
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叶灼刹那警戒。
“把剑还给我。”他说,“不拿剑怎么比过?”
“比过?”那人抬起他的下颌,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蓦地,叶灼心中升起被兽类注视的直觉。
“你现在这个样子,还有力气比过?我说过了,等你好了,我会再来。”离渊靠近他耳畔,“别急,我为你而来。该算的账都会一一算过,绝无遗漏。”
叶灼手指在身侧摸索剑身,离渊反按他,拉扯间叶灼感知到熟悉气息,反手要握剑柄——
他的意识忽然空白了一瞬。
一声冷笑在耳畔响起。离渊看着他:“想要你的剑,抓我手腕做什么?”
断续的记忆忽然连成一线,看着那双暗金的竖瞳,这人说过的几句话闪电般在叶灼脑海回掠。
“……你的剑?”
“这是我的信香。”
“叶灼,你真不记不起我是谁?”
“十年前……”
“我为你而来,该算的账都会一一算过,绝无遗漏。”
目光缓缓僵了下来。
一股寒意霎时自身体深处升起,叶灼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不仅是因为这双似曾相识的眼。
还因为握住离渊手腕的那一刻他惊觉,身上这人的灵力、气息……竟和自己的灵剑一模一样。
而他的剑,是由龙鳞所炼。
十年前。
十年前——
他在东海之畔,生生拔下了一条龙的心口逆鳞,作为本命剑的主材。
龙生来有一逆鳞,他人不得触。触之,便是生死仇恨。
面对此情此景,叶灼闭上眼,偏过头去。
周围信香还未散去,此刻,竟似又浓烈了几分。
叶灼的神念再度灼热昏沉起来。
发丝相缠,似乎感受到他的变化,那条龙低下头,略带嘲弄的嗓音在耳畔响起:“想起来了?”
“……尚未。”
月沉日升,转眼间天色已晚,夕阳在苍山雪脊上映出熠熠金辉。
微雪宫独坐苍山,各峰之间相隔甚远,东南方乃是一座危崖,崖顶有巨石,上刻“天意怜幽草”五字。
崖上有古拙竹舍数间,是宫主微生弦素日清修之地。
幽草崖上少有人走动,唯有两个小道童在檐下悄声私语。
“数数日子,再过半年,道长这死关就能出来了罢。”
“兴许吧,真是无聊死了。”
“近日有上清山的客人来呢。主峰一直没动静,会不会有事?”
“左右叶二宫主在。那可是‘天下第一剑’呢。”
“咦……道长好像……动弹了?”
屋内,静室之中。
一名眉目温雅秀逸的年轻道人于太极阵中静坐。他身着雪白一色的道袍,唯有领口、袖边露出明红内衬,身畔搁一朴素木剑,剑柄镌刻“晚晴”二字。
此时,他手指掐诀,似在推算什么。
“桃花现,红鸾出,流年引动。”但见这道人微蹙眉,轻声自语,“他身上竟透出此卦?怎会……”
话未毕,一口鲜血咳出,沾红大片衣襟。
吱呀一声,竹舍门开。看着缓缓步出的道人身影,两个小道童面面相觑,眼里全是恐惧和震惊。
“道长……这、这、你怎么敢……提前出死关啊……”
死关之“死”,正因闭关途中不可有丝毫停顿,不可心存二念,更不可提前出关。
否则,必受其害。
-
叶灼醒了。
看天色,这是第二天傍晚。
周身水气寒凉,他还在寒潭中,被置于一叶小舟之上。
身上只有外袍,是有人胡乱披上的。叶灼起身,外袍随动作滑下,露出一身青紫淤红的痕迹。
毒已散尽了。有寒潭水护住心脉,也许还被喂了颗丹药,未留下暗伤。
眼中平静无波,叶灼看向身畔。
逆鳞剑好端端放在那里,船板上剑气凛然,有人在那里刻了一行字。
“十日后,潭畔比过。死生勿论。
离渊留。”
叶灼将逆鳞剑握在手中。
身体沉重,手腕无力。回忆起之前发生的事情,叶灼神情冰冷,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一念动,小舟霎时四分五裂。
寒潭水刹那将他淹没,水波清冷入骨,令人神思清明。
放任自己在水中往下坠去,叶灼看着上方愈发遥远的天光,手指轻抚剑身。
逆鳞剑上有一些狭而深的纹路,纹路在剑身蔓延,如同血管经络。
看似是对敌时放血之用,实则非也。
离渊。
那条墨龙……
微生弦走到寒潭边时,恰见叶灼半身在潭中,背对着他正在披衣,无物遮挡的半边肩背上淤红一片,隐见指痕。微生弦蹙眉。
想再看个究竟,那人却已把外袍拉上。
一声水响,叶灼步出寒潭,声音淡淡,显然不悦:“来我这里,还要隐匿踪迹?”
“怕你出事,我只得闯进来。”微生弦现出身形,赧然道,“不料这里的结界好厉害,不得已用了五行遁法。”
结界?
想来是那条龙设下的。
“我没事。但你为何提前出关?”
“仙道上多有事端,想起整座微雪宫只有你在,实在放心不下,出关一看,果然有事发生。阿灼,昨日是怎么回事?”
叶灼:“道宗那人怎么样了?”
“还能怎样?我刚去看了,一道强横剑气刺破了心脉,本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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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力道,不至于死,不幸那人自己走火入魔,现已气血逆流,爆体而亡了。”
“尸首送回上清山。”叶灼冷笑,“他们的好首徒在别人的地界因情欲执念入魔,传出去,丢脸的总不会是我。”
微生弦:“微雪宫与上清山素无瓜葛,他来访做什么?”
叶灼挥袖:“你自己看。”
一道水镜浮起。其中显出的是微雪宫大殿内曾发生过的场景。这是一件奇门灵器,可以记录殿中之事。无事存证,有事销毁。
镜中,楼客微笑着自报家门:“在下楼客,上清山道宗执事弟子。因探访地脉路过微雪宫,特来拜访。”
上清山是仙道执牛耳的大派。号令一出,四海门派附和呼应。
仙道各派互有联系,守望相助,微雪宫偏远,一向与他们甚少来往,但也算和平相处。
叶灼看着来客,简短道:“需要帮忙?”
楼客有礼道:“因要制作一份‘四海堪舆图’,师门命某前来勘探,只是苍山路险,实在难行,望二宫主能将苍山地形图予某一观,助某入山勘探,不胜感激。”
叶灼眯了眯眼睛,手指按住剑柄。
“上清山要勘探苍山地脉,事先问过微雪宫没有?”
“这……一路上各门各派都给了。”楼客似被那淡薄冰冷的目光所摄,顿了一下,“某也只是奉师命前来,此乃是仙道大事……”
叶灼径直打断了他:“除了你还有没有其它人来?”
“仅有两个随侍,几位仆役。”
叶灼抬眼扫了一下身畔剑侍。剑侍恭敬答道:“微雪宫以礼相待,已安排他们下榻休息了。”
叶灼倚在寒玉榻上,手指微弹剑身,气势凌厉骇人。
“滚。”他道,“明天前,离开苍山。”
幻影结束。
“你这脾气还真是没变过。”微生弦笑着摇头,“不过若是我在,也要把他赶出去。一派地脉关乎灵脉气运、护山大阵,岂可任由外人窥探?”
“第二天他来辞行时,心魔骤起,向我下毒,就这样了。”叶灼淡淡道,“搜他东西,应有证据。”
“好了,你无事就好。”微生弦道。他目光认真,关心地看着叶灼:“毒无碍吧?楼客身上那一剑看着不像你的手笔,这又是怎么回事?是有他人在场?”
叶灼径直提剑越过了微生弦。“我去闭关几天。”他说,“上清山若是找麻烦,让他们直接见我,与微雪宫无关。”
微生弦:“这事还用不着你操心,是我们要找上清山兴师问罪才对。”
“还有地脉的事,你多小心。”叶灼说罢,身形起落,已消失在山中。
望着他的方向,微生弦轻叹一口气。
他的小道童走得慢,这时才跟了过来,甫一来就听见主人的叹气声。
“道长,你叹什么气?二宫主还好吧。”
微生弦忽怅然道:“我与阿灼,相识已十五年了。”
“啊?”小道童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没什么。我这关,许是不该闭吧。”微生弦轻声说罢,重回到一贯温和从容的神态,朝山下走去,“别看啦,走,出去找事。”
“……哦。”
3. 第 3 章
上清山,道宗大殿。
今日掌门二长老不知为何脸色不佳,遣人去武宗的山头匆匆请了他们镇宗长老楼魁、江嫣两夫妇来后,便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入大殿了。
“二长老休得胡言!我儿秉性高洁,道心坚定,绝无可能做这等事!”殿中,楼魁一脸怒容。
二长老面色冷峻:“那我宗门宝库中的龙信香引并其它数味药材,还能是外人盗去的不成?”
楼魁:“必定是你道宗管教不严,师兄弟之间明争暗斗,有人欲陷害我儿!再说了,那叶二宫主是个男人,我儿怎会对他有那般心思?”
“好、好、好,”二长老不怒反笑,“你道那叶灼是什么人?那是当今的天下第一剑!他十三岁就上了那有去无回的绝境灵山,十八岁在盂兰法会连挑了天下第一第二第三剑,就在去年还一人一剑杀平了烟霞小界——你也说了,他还是个男人,试问师兄弟之间纵有争斗,谁会把主意打到煞星身上,去泼这等荒唐脏水?”
“正因那叶灼是个不讲道理的煞星,才会有人借此嫁祸客儿,借刀杀人!”江嫣哭道,“客儿现今在哪?叶灼把他怎么着了?二长老查过师门玉牌了吗?”
“师门玉牌已碎——把尸身抬上来!”二长老道,“好好看看这孽徒是不是自己心魔横生,爆体而亡!”
殿中顿时响起一道凄切尖叫。楼魁亦是双目血红,握紧了随身武器。
二长老沉声道:“现下人证物证俱在,他们微雪宫的宫主正在前殿等着,要我们两宗给个说法。楼魁,你说该怎么办?”
“我儿已死,还能怎么说法?”楼魁道,“什么微雪宫,什么宫主二宫主,不过近几年才冒出来的小门小派罢了!我今日就杀上苍山去,为我儿报仇!”
二长老冷笑:“天下第一剑既是他们二宫主,你也不想想宫主又能差到哪去。”
“前殿候着的那个就是他们宫主吧?我看了一眼,毛都没长齐的小子,修为不过中等,仅和我大弟子在两可之间罢了!”
“哦?那你且去闭个死关,再中途强行破关出来。若那时楼长老你三魂七魄还能剩下一魂两魄,我就让你杀上苍山去。”二长老阴阳怪气道,“现在那微生弦可不仅是为叶灼要说法,还全须全尾地站在那里,要我们赔他强出死关的伤损呢。”
“岂有此理!害死了我儿,还要敲上清山的竹杠,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楼魁怒极,“再说一遍,我儿绝不可能做出那样下作之事!一个宫主不够,让那叶灼也来,我们和他当面对质!”
“好热闹啊。”一道徐缓温润的声音突兀响起。
殿中人面面相觑,然后一同转向了突然出现在殿门口的人。
道宗的大殿,竟就这样被人无声无息踏入,守卫弟子干什么去了?
微生弦环顾大殿,微笑道:“这就是贵宗的交代么?”
楼魁出身武宗,修刚猛炼体之法,本就生性暴躁,此刻更是炮仗一般叫起来:“此事不清不楚,我们不能交代!我儿品行端正,心志淡泊,怎会对个男人下手?微生宫主不觉得这很可笑?”
“哦?可我们二宫主仪容出众,美玉无瑕,这也是仙道皆知的事情了。你宗弟子偶然意动,想来也是有的。”微生弦淡然道。
诸人一时语塞。
好死不死,那叶灼的确有张夺人眼目的好面孔。此人当年横空出世,一无深厚资历名望,二无煊赫师门宗派,纵使挑遍成名剑客,“天下第一剑”的名号仍有些宿老不认,可那“天下第一美人”的戏称却一向无人反驳。
“此事古怪,不可臆断。”江嫣道,“他一介小小弟子,焉敢对成名前辈下毒?个中缘由要再查探。”
“成名不假,‘前辈’却不敢当。我们二宫主算来可是比令公子年纪小些。”微生弦说着,不紧不慢从袖中抖出一卦,“说来也怪,令公子来访那日,还起了一卦,问叶二宫主的命格姻缘呢。”
“也巧了,卦象不错,红鸾有动。想来他就急匆匆要去当那红鸾星了。”
“……”
这卦着实简单明了,字迹亦能辨认出自家儿子的手笔,楼家父母看着那卦纸,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十分变幻莫测。
二长老咳了一下,开口道:“微生宫主,此事暂且不提,你先前说自己在闭死关,应是不晓世事,为何却又中途破关而出,还正好撞上此事呢?”
“二长老这话,听着像是要说我微雪宫下套害人了。”微生弦唇畔温文尔雅的笑容逐渐消失。
另一卦拿出来,年轻道人面无表情:“怎么,只许他算,不许我算?”
“……”
一声轻叹自上座发出,是一直没发过话的道宗大长老。
“好了,诸位莫要争执,平白伤了和气。”
“叶二宫主现下无恙吧?也是许久未见了。”
“嗯嗯,”微生弦说,“我们二宫主的修为诸位也知道,区区毒药并不能奈他何——只是他脾气不好,我唯恐又起争端,因此才没让他来。待到事情了结,一定来贵宗拜会。”
大长老长叹一声,起身朝微生弦一拱手:“此事,是我上清山欠微雪宫一个交代。”
-
叶灼出关,是在十日后。
这天微雪宫还有件事发生——外出采药的四宫主风姜带着两个药仆回山了。偌大的苍山群峰,寥寥无几的活人终于又多了几个。
“听说有不长眼的人给你下毒。世上能让你中的毒不多吧?”风姜一边把采来的药材收拾归整,一边笑吟吟问叶灼。
叶灼在他案前坐着。风姜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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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医道和毒术两样说不清哪个造诣更高。唯一能确定的是经他手炼制的几味丹药,仙道上俱是万金难求。
叶灼问得直截了当:“龙信香引是何物?”
风姜闻言目瞪口呆。
连药材也不收拾了,他走到叶灼近前:“不会吧?……你是中了这东西的毒?贱人真得手了?死了没?”
叶灼:“没有。死了。”
“那是微生帮你把毒解啦?今天见他,修为可掉了好大一截。”
“不是。”
“总不能是你在寒潭里硬是自己把毒驱散了吧?”
“……先说这东西是什么。”
“龙信香引,世间罕有,故而几乎不会见诸记载。好在我看过一秘传古籍,才对这东西了解不少。”风姜说,“雄龙求偶之时,身上自然散发信香,有极强的催情之效。你听说过吧?”
不必“听说”,这一点叶灼已亲身体会过。
叶灼:“嗯。”
“从活着或刚死不久的雄龙体内,可剖得生发此信香的脏器——就是那‘龙信香引’了,香引有拳头大小,其色灰白,质若凝脂,可以炼入丹药中。”
“炼成后,效用是寻常信香数倍,绝难阻挡,就连龙族自己也避之不及,渡劫修士都无法抵御。你招架不住是自然,不是修为未到。”
“更何况……”风姜有些支支吾吾,“你的本命剑是龙鳞所化,那你对龙族信香的感应…应当比寻常人还要剧烈——嗯…总之……唉,下毒的人都未必能想到此关窍,但用在你身上,那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味材料。”
听起来的确是天道循环,报应不爽。更何况前夜不止是香引之毒,还有那条龙自己的信香。叶灼无话可说。
叶灼:“多谢解惑。”
“哎。”风姜眉眼弯弯,笑道,“大美人,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不给我点封口费?”
叶灼:“又不是贞夫烈妇,也不修纯阳功法,你说出去又能怎样。”
“唉,你们剑修真不好玩。”风姜拉过他的手来探脉。
叶灼话锋忽转:“你这儿有没有和龙信香引差不多的东西?”
“想做什么?嗯……人界龙界不通,隔着界域屏障,真龙的香引罕有现世,江河小蛟的香引我这里倒是有点,只是效用不大,聊胜于无罢了。”
叶灼:“我要一块。还要拿你一份最烈的毒药。顺便,再给我讲讲龙族习性。”
风姜眨眨眼:“你要做什么?”
叶灼袖中抛出一物,风姜接了,仔细打量。
“嚯,冰莲灵魄?你怎么还有这种好东西?”
“买你的药。”叶灼走去内室,“带我去看。”
“懂了,在下必定守口如瓶。”
叶灼:“……”
4. 第 4 章
今夜有客。
天近薄暮,叶灼在暮苍峰的琼树下斟了一杯酒。
温润嗓音从路尽头传来:“阿灼好兴致。分我一杯。”
叶灼未答。微生弦是他多年好友。少时相遇,此后一直同路修炼。微生弦生性平易近人,交游广阔,后来于苍山开宗立派,取名微雪宫,邀他前往,他便来了。迄今,已过十年。
来人走近。
叶灼并指为掌,在石桌上一拍。
剑气如龙,刹那平地拔起,裹挟万千花叶朝微生弦轰然袭去!
锋芒毕露,肃杀寒凉。
木剑‘晚晴’出鞘,微生弦雪白身影迎上万千剑气,步法玄妙,剑法圆融,宛若天成。
可惜不成。
终于走到叶灼面前时,他脖颈上已有一道见血伤口。
在叶灼面前坐下,微生弦收剑,道一声:“见笑。”
月下,叶灼的眼睛静静看着他,乌沉沉的。过好一会儿,才终于听得这人说话。
“你提前半年出关,”叶灼说,“要再修十年来还。”
“兴许是本道长与那份修为无缘罢,”微生弦为自己斟了酒,不甚在意的模样,“既是缘分未到,不妨就再修十年。”
叶灼不言。
“阿灼,今日来是要交代给你,那楼客的尸体已送回了上清山道宗。证据齐全,尸身上心魔浊气也还未散去,道宗说不出什么,送礼赔罪了一番,所谓勘探苍山地脉之事也不再提了。”
“只是,道宗虽无话可说,那楼客在武宗做镇宗长老的父母却不信他们的儿子是这种人,很是闹腾了一番,现下被道宗按着,总算没有来微雪宫找事。”
叶灼嗤笑:“随他们去。”
微生弦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拿在手中:“所谓‘四海堪舆图’的事在仙道传开了,大多门派都唯命是从,任由上清山勘查,也有几个门派不愿的,正与上清山叫板,鸡犬不宁。”
叶灼手指轻叩剑身:“他们绘制四海堪舆图,是为了——灵脉?”
微生弦露出个心照不宣的微笑:“无非是他们名门大派的灵脉不够用了,想以堪舆图纵观天下山川,推算新灵脉所在罢了。山雨欲来啊,出去采药的阿姜听到风声是已经回来了,危月君那边我也送了信去。地底下睡觉那位,打算占个黄道吉日摇醒。夏大师已消失了五个月,不过无妨,该回时他自会回来。到时我们六人俱在,自不惧仙道风波。”
叶灼微颔首。
微雪宫说是一个门派,其实只有六位宫主。其余数人都是他们的道童、剑侍、药仆之类,偌大地界,连一个会喘气的徒弟都未收进。
这样也不错,清净。
“我有要事,明日下山,一月便回。”叶灼说,“既是山雨欲来,你回去修炼吧。”
便是要逐客的意思了。
“阿灼。”微生弦忽然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叶灼看向他。
微生弦认真地注视着他:“阿灼,如果你遇到了什么事,什么人,一定要告诉我。”
“好。”
“此次下山,也务必万事小心。”
“嗯。”
“阿灼。”
“?”
“我与你若是不做好友,”微生弦眼中带笑,说,“做道侣,你觉得如何?”
叶灼用奇怪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不如何。”叶灼说,“我修无情道,你不知道?”
“知道啊,没关系。”微生弦说,“你只要回答我,好,或不好。”
“不好。”叶灼答得很干脆。
一阵风起,琼花瓣纷扬落下,却没有一片落在叶灼身上。他就那样坐在原地,手指握着瓷白的酒杯,酒杯里映出的倒影比月光更薄冷。
微生弦:“那我回去了。”
转身后,身后却又传来那人清冰琅玉般的嗓音:“你有心魔执念?”
“若有,你又待如何?”
叶灼冷冷打量着他,神色阴晴不定。
“你若想效仿道宗那个……”叶灼一时没想起那位首徒的尊姓大名,继续道:“今后就不必再来了。”
“才过几天,你不会连那东西的名字都忘了吧?”微生弦连连摇头,叹息,“看,没心没肺的,睡你有什么意思。”
叶灼不发一言,只是静静打量着他。
对视间,微生弦忽地笑了,神色轻松许多:“好啦,你且放心。本道长只是偶逢情劫,又不是色欲熏心。既没有心魔,亦不是执念。”
“得之失之都是命中如此。既是劫数,我自渡就是。”
话音落下,天地间一阵极玄妙的气机涌起,环绕在白衣道人身畔,澄净如秋水。
损耗大半的修为,竟在刹那间复苏如初。
微生弦得意扬眉:“好了,这不就渡过了?可见像本道长这样的天纵之才,不在苦修,而在顿悟。”
叶灼朝他一举杯。
微生弦微笑,而后饮下杯中酒。
这酒极烈,可称百年不遇。兼有那人对饮,更是千载难逢。
可惜了,没能尝出是甜是苦。
微生弦走后,叶灼一个人喝酒。
夏大师窖里挑出来最烈的酒,他喝水一样,面不改色饮下三杯。到第四杯时,高处传来一声冷笑。早有预料似的,叶灼仅用余光往那里淡淡看了一眼。
有人自暮苍斋最高的檐角飘然下落,一个黑袍华美的挺拔身影向他走来。
不远处,寒潭水似有感应,随着来人的脚步一波一波掀浪拍岸,如碧海潮生。
龙生而驭风雷水电。
在十步之外站定,离渊抱臂看着叶灼。
“真想不通,”他说,“一个又一个,怎么会喜欢你这样不择手段、心狠手辣之人。”
叶灼:“兴许是鬼迷心窍吧。”
离渊深以为然:“看来你还算明白自己的为人。”
叶灼笑了笑:“不然怎会拔你鳞片。”
离渊神情陡然冷下来:“既然已经想起来,那我与你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一把长剑自虚空化现,被他握在手中。
叶灼看去。以他的见识,不难看出这亦是一把旷世神剑。剑身暗白如骨,通体凛冽,其上以古体篆刻“勿相思”三字,大约就是剑名。
“龙骨?”
“眼力不错。”离渊手拂剑身,丝丝缕缕寒气自剑上缭绕而起,“此剑是前辈遗骨所化,剑名也是他生前所起。”
说到这里,离渊看向搁在桌面上的逆鳞剑。那日他就仔细看过了,这柄自己鳞片炼成的剑身上,本该镌刻名字的地方是一片空白。
“你叫它什么?”
剑就是剑,叶灼从没在心里喊过什么名字。
“不叫什么。”
离渊怒道:“连名字都不取,你要它做什么?”
“也对,”叶灼说,“它叫‘无心’。”
“你真敷衍。”离渊耐心尽失:“废话少说,起来比过!”
叶灼一句“不全是敷衍”咽了回去。他握住剑柄,缓慢说:“……不成。”
这人语调有异,离渊提剑戒备,朝那里走了几步。
——却见满天月色下,那人的眼睛竟是波光潋滟,看过来的目光似聚还散,眼尾一缕郁丽的红色,已然醉得不轻了。
愈近愈能闻到烈酒之味,离渊脸色极差,把酒壶拧开稍嗅了一下,就将它重重撂回案上。
“叶灼,你真是……真是混账!”
醉成这样,怎么比剑?
“不想比过?那我现在就杀了你!”
剑光骤起,直刺叶灼面门!
叶灼不躲也不避,灵力疾转,两指夹住剑刃,飞身跃起,另一只手反手拔剑,直斩“勿相思”剑身!
两人当即缠斗。
但听半空中一阵暴风疾雨般的金石相击之声,锵然不绝。
离渊蹙眉。
原因无他,他怎么又闻到信香气息?
叶灼身上的信香勾起他自己的,不知不觉间,竟已缠作一处,不分彼此。
气血随打斗时灵力运行愈发灼热,愈演愈烈。
……这个混账!
一个心照不宣的格挡后,两人撤招。
离渊:“你怎么回事!”
刚刚停手,叶灼有些气喘,或许还混着醉意。
“并非……有意失约。是我的毒尚未清除。无法与你全力比斗。”他说
离渊收剑,脸色不善。
余毒未清,他打叶灼,不算堂堂正正。此次比剑,又是无功而返。
如何解毒?自然是如那日在寒潭里一般。
真是岂有此理!
“你把我当什么?解毒的工具?”
“没闻错的话,现在的信香是你身上发出来的。”
“那是因为——”
离渊语塞,他确实已被叶灼身上的余毒影响。
“因为,年幼的龙初次被诱发信香后一两年内,都无法自如施放信香,受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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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极容易再度释出?”
离渊面色阴晴不定:“你知道的还真不少。”
叶灼回到石桌旁,晃了晃白玉酒壶:“龙族难得来人间。来喝一杯?”
并不想和醉鬼说话,离渊给自己倒了一杯,饮下。
此酒极为辛辣。
离渊的语气也极为不善。
“叶灼,十日前你中毒已深,即将经脉大损。今夜,你仍有余毒未清,又是酒醉之时,我若出剑,本可以直取你性命,你认是不认?”
叶灼:“你自己非要堂堂正正比过,与我何干?”
一时间离渊竟然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只觉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剖开看看这人到底是用什么做的。
离渊:“那你余毒未清,也和我无干?”
“有关,”叶灼说,“余毒未清,需要你来解毒。”
“——那解完毒呢?”
“自然是和你比过。”
离渊:“你最好记住这句话。”
叶灼似乎是点了点头,又似乎没有,口中喘息微微急促,再一看,已是又不清醒了。离渊冷眼看他,只见这人拿起酒壶往继续杯中倒酒,却未拿稳,酒液洒了一半到桌上。离渊伸手接住那即将跌下的杯子,这一下,手指碰到了叶灼的指节。
叶灼当即蹙起眉,信香缭绕,他眼尾又是红了。
离渊看着他这副模样,只觉得满腔心火无处可去,变成事已至此的荒谬。
“龙鳞炼成本命剑,你此生就最怕闻见龙族信香。”离渊捞起他一缕潮湿的长发,看着乌墨般的发缕在自己手指间缠绕,哑声道:“叶灼,你说这叫什么?”
叶灼无话可说。
“报应。”最后,他轻声答。
窗外一轮半缺的月。
毒不深,似乎是强弩之末。
因此,比十日前的那夜要清醒得多。
能清晰闻见信香缠绕在彼此之间,缠绵悱恻。
叶灼的手指求助般抓住了雪白的羽被,他手腕上缠着一串鲜红欲滴的佛珠。那颜色,如他手背和指尖此时此刻泛起的红。
离渊看着它们,伸手抓住叶灼的手腕覆住那串佛珠,他觉得它很扎眼,像沾染了尘世的火毒。
月色如雪,霜雪样的清光里,叶灼容颜如此鲜明灼目,像佛经里说的红莲业火,华美浓烈,焚尽尘世因缘果报。
他双眼半阖着,带点醉意看向离渊的方向,瞳仁里有一道朦胧的倒影,但其实什么都没有在看,那眼中只是一片空相。
——就是这样一个人,拔了你的逆鳞,却又嗅了你的信香。
离渊曾经幻想过很多次将剑刺进叶灼心脏时的场景,但都不是现在这样。
月光下,他看见那人长眉似蹙,起伏不定的喘息里,涣散的双眼中,有雾一样的水光。
似乎并不是报仇之时该有的场景。
离渊觉得自己变得很陌生。一遍一遍地,他想要去覆盖那一点毒中所带的不属于自己的信香,即使是那人看起来已经受不住的时候。
因为毒?因为他是自己的仇人?还是因为这张见了就不会忘记的面孔?
最后,只能归结为龙族的本性。
天将亮的时候,叶灼才堪堪闭上眼。
但呼吸起伏告诉离渊,他没有睡。
抓着他手腕,离渊反复确认,这人经脉里的确是一点毒性都没有了,不会再犯。
“毒没了。”他对叶灼道:“记得下次和我比过。”
叶灼:“嗯。”
长发如流水般散在寒玉榻上,这人闭着眼,一动不动,像一尊巧夺天工的玉像。
离渊觉得自己有很复杂的话想说,但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最后他说:“下次再出状况,我就直接把你杀了报仇。”
叶灼:“嗯。”
听他声音,真像是立刻就要昏昏睡去的样子了。
曦光朦胧欲坠,照见叶灼肩膀上一片未褪的红痕,静静藏在半掩的衣袍之下,露出的手腕上还有佛珠的印痕。
离渊忽然觉得他这模样有些可怜,像是水中浮波倒影,伸手一碰就散了。
于是伸手把某个人的衣袍往上拉了拉,又拿过一旁的羽被,想给他盖上。
只这一分神,叶灼蓦地在他身下睁开了眼睛。
——而后,一道寒芒闪过。
离渊心口处忽然锐痛。
他看见叶灼双目清明,毫无倦意。
那一双眼睛,如剑锋般冰凉。
5.第 5 章
离渊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在人界。
——这是他第一次来人界。
东海之滨的水很浅,人界的水很温暖,连浪涛都比龙界轻缓,他在水里缓缓游着,海岸像一条线渐渐在他眼前展开。
就在岸边的礁石上,他看见一个人。
按人界的年龄,那是十五六岁的一个少年。他穿着一身好看的银色束袖的红袍,领口是雪白的衬里,随意散着乌黑的长发,那些色泽一下子就撞进他眼里。
这是离渊见过最好看的人。这人身畔还搁了一柄琉璃青花一样秀丽的长剑,剑也很好看。
这人在打坐,感悟天与海,离渊能感觉到那种玄妙的道韵,这种气息他也很喜欢。
他见过其它龙修炼的样子,但那时它们身上的气韵平平无奇,都不如这个人的让他觉得舒适。
离渊觉得自己应该去认识一下这个人,和他做朋友。但他不想打扰他打坐,于是打算等他醒来。
等朋友醒来的过程里,他想了想,又努力把自己变成人的形状。
那时候他还不能完全变成人,龙尾依然是龙尾,发间的两根龙角也藏不住。不过他对自己的人形还算满意,尤其是,年纪看起来和这个人相仿。
他在水里等这个人醒来。
等那股玄妙的道韵开始回收,他感到一阵欣喜,从那人面前的水里浮出来,想和他打个招呼。
他们离得很近,他看见那人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和他想象中一样好看,只是看着有些空荡。
再然后,他的眼前——
就只有一道直刺过来的冰凉的剑光。
再后来,拔鳞之痛,多年之后他还记得。
多年……?
现在是什么时候?
离渊忽然又看到叶灼的模样。
泛红的眼角,连绵的喘息——在自己怀中,一弯洇开的月亮。
长发缠绵着散在臂弯里,那眉眼像是迤逦的水,他俯身下去,可是就在下一刻,一切又陡然化作似曾相识的、冰凉的剑锋。
这人就那样面无表情看着他,蓦地把什么东西直刺进他的胸膛里。
这个人,这个人……!
离渊预感,这个人又要从自己身上取走什么东西了。
然后,他又要用它去做什么?
离渊觉得自己或许还在梦里,他想醒来,可意识无限向下沉去,沉入隐渊玄水般的黑暗中。
-
南疆,冶剑谷。
此处地气炎热,高山之上赤红沟壑纵横,深谷之中却又密林幽布,有冷泉汩汩而出。
沿山路缓行,幽僻处有一罕见平地,其上筑着一方小庐,名曰“冶剑庐”。
云卷云舒的天空下,庐中坐着一大一小两人。小的一脸稚气,不过十一二岁,大的容颜俊美,有一双温和沉稳的凤目,却是披了满头如雪的白发。
“师父,那些人要冶剑谷的地形图做什么?”
“咱们冶剑谷虽没有灵脉,可锻剑用的火却是谷中自燃的天火,淬剑用的水也是无源自生的冷泉。那些人兴许觉得,顺着它们查访下去,能在附近发掘出一条罕见的冰火灵脉呢。”
“啊?那他们会不会真能找到灵脉啊?”
“去梦里找还更快些。”白发人微微一笑:“他们只知冶剑谷得天独厚,冰火相辅,才能锻造出诸多神兵利器,却不知那冷泉的泉眼是我多年前远渡南海,九死一生才取来,那天火之精也是至交好友所赠,与此处的山川地脉全然无关。至于那些他人锻造不来的神兵利器,也仅仅是因为你师父我是这古往今来天下第一的铸剑师罢啦。”
“可是师父,你再不开炉锻剑,他们都快忘了你啦。”
“忘?是好事啊。那就不会天天有人登门求剑了。就不久前那个来替他师门要地形图的剑宗首徒……啧啧,那可真是个修行剑道的好苗子。他向我求剑,我还真想答应。”
“那最后不也是没答应么……”
“所以我把那块太曜陨晶赠他,用它炼剑,会适合他。”
“可那是陨晶唉,统共就这一块……”
“你懂什么。”他师父道:“一块材料要锻哪柄剑,属于哪个人,不属于哪个人,冥冥中自有定数。我辈铸剑之人,不过是为天道全此一段因缘。”
小徒弟:“可那是陨晶唉……”
“爱徒,对外物莫要太执着。”
“可那是陨晶——哎呀!师父,别打我!”
背后传来步声,有人来了。
“有客到访,为何不打招呼?”铸剑师收回手,老神在在道,“先说好,我已不锻剑了。”
一阵沉默后,庐中响起一段质若冰雪的嗓音:“是我。”
听见那声音,铸剑师短暂愣怔,而后蓦然回头。
一身红衣映入眼中。
叶灼抱逆鳞剑看着他:“我来找你铸剑。”
“冶剑谷的炉子,已熄了十年了。”铸剑师说,“十年间,多少人登门求剑,都是空手而归。”
叶灼:“是我,也不可以?”
“是你,自然可以。”铸剑师轻掸双袖,“封庐十年,澄空心魂,便是等着有朝一日,为你再锻此剑。”
“那条龙的心血,我取来了。”
“如此这剑便真可锻成了。只是真龙心血何其难得,你恐怕要有麻烦。”
“我的麻烦一向很多。”
“也是,那就拿来吧。先说好,剑虽是我铸,招来的事端可是与我无关。”
“自然。”
“时隔十年又取来了心血,看来又见过那条龙了,觉得怎么样?”
叶灼沉吟一会。
“是条好龙。”他说。
“哦?愿闻其详。”
“无事,”叶灼说,“很好骗。”
“……”
冶剑谷中的天火逢九自燃,恰逢今日廿九,正好开炉。
铸剑师端详着逆鳞剑。
“转眼竟已十年,”铸剑师说,“恐怕还没有人能看出,这是一把只锻了一半的剑吧。”
“嗯?”他闭眼体悟着剑中意蕴,又睁眼反复打量着叶灼,“这剑已经无法承载你全盛时的灵力了?有多久了?一月?半年?”
“一年,”叶灼说,“所以找你再锻此剑。”
铸剑师无言。
叶灼手中出现一枚玉瓶,瓶中,十几滴鲜血灼灼在内。
铸剑师接过来,将它们一滴滴注入逆鳞剑身那些深狭的纹路里,整个图案霎时显现,鲜血在剑中幽然发亮,整把剑顿时活了过来一般,吞吐着北海汪洋般的无边威势,那侍剑的小徒弟只看一眼就骇住了,不能近前半步。
真龙心血,何其难得。
“十年前,你取得了逆鳞,却少了一味心血。”铸剑师深深注视着逆鳞剑,“如今,神剑总算可以成就了——徒儿,开炉。”
叶灼来到庐后,面向一处飞瀑,静坐观冥。
日月轮转,转眼间,一月已过。
是日,整个冶剑谷忽焕奇光,万丈霞光里雷声轰鸣,但凡有人驻足路过,都能预感,这是有功参造化的奇宝出世了。
而叶灼仍在瀑布前,一动不动。
小徒弟好奇地看着他的背影。这个人已经在这里整整打坐一个月了。
最后,他还是忍不住出声道:“你的剑好了,不看看吗?”
那双眼睛缓缓睁开了。
“看。”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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灼说,“不是已经来了么?”
小徒弟回头,见他们背后的方向,自己师父正捧匣而来。
铸剑师笑道:“他的剑好没好,难道他自己不知道?还要你来提醒。”
小徒弟扁了扁嘴。
剑匣交到叶灼手中。
匣中静静躺着一柄通体漆黑,质如冰玉的长剑,万古煞气扑面而来。
叶灼的目光久未移开。
铸剑师:“听见雷声了么?天降八十一道雷劫,此真是当世第一无双宝剑。”
叶灼说:“我只想知道,是不是你平生锻过第一的剑。”
铸剑师只是微笑。
“它是不是我平生锻过第一的剑,那要问你是不是我平生见过第一的剑客。”铸剑师说,“好了,给它取个名字吧。此前缺少一道真龙心血点化,神剑始终无心,你说暂名为‘无心’,如今画龙已点睛,可以取名了。要叫什么?”
“不知道。”叶灼说。
“那还叫‘无心’?”铸剑师说,“冶剑炉还未熄,我为你镌上剑名。”
“不叫‘无心’。”叶灼手指抚过一片空白的剑名处,沉默良久。
最后他说:“叫‘无我’吧。”
冶剑庐前,剑名“无我”刻下,神剑出世。
八十一道雷劫顷刻降下,三日不息。
天下震动。
三日后。
叶灼依然在瀑布前静坐。这一次,他是抱剑而坐。
离渊就静静看着这个人面壁悟剑的背影。他只觉得自己心里冒的火比三天三夜的天雷火都要大。
不到片刻,叶灼睁开了眼睛。
离渊冷笑:“你还能坐得住?”
“为何坐不住?”
这人居然还有脸说这种话!
“你!”离渊蓦地拔剑,“用假信香骗我,再趁我不备下毒,取我心头血锻剑,这三件,哪件不是你做的?你就不怕我现在杀了你?”
能让一条龙昏了整整一个月,他都不能想这叶灼到底给他下了多大分量的毒药!
叶灼抬眼:“怕或不怕,你不是已经来了?”
“是,我来了,”离渊几乎恼羞成怒,“你也是用剑之人,名门正派,为何要用如此……如此下作手段害人?”
叶灼转身,直视离渊:“天材地宝长在面前,你取是不取?”
离渊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自己会有被比成“天材地宝”的一天。
“若有天材地宝,我自是以剑直取!哪里像你——”
“龙族护身法门何其多,你被拔过逆鳞,更有防备。不这样做,我取不了。”叶灼语气平淡无奇。
“?”
他这话不说还好,想起拔鳞之事,离渊更是心头火起。
离渊不怒反笑:“我是隐渊真龙,倒也不缺心头血,若你直说这剑还没到巅峰境界,问我索要心血,我也未必就不给你。你这样不择手段,就不怕自己心境有亏?”
“我心境就是如此,没什么好亏,”叶灼沉吟一会,“我问你要,你真会给?”
“我的剑是天生神剑,你的剑却只锻了一半,这样一来,你我比剑,我胜之不武,我为什么不给?”
叶灼无言。
“阁下还真是善心大发。”最后,叶灼说。
离渊没听懂这人想说什么,明明好像是在夸自己,但他隐约觉得叶灼是在骂他。
混账,真是混账。
不说了!
“过来,我们比过!”离渊道。
叶灼:“稍等。”
还要等?
“一刻钟。”叶灼说,“雷劫刚过,还没恢复。”
离渊觉得再在这里待下去自己一定会走火入魔。
6.第 6 章
今夜晴好。
雷劫过后,夜空如洗,星月相辉。
如银的月色洒在山巅空地上,隔着一丈远,叶灼与离渊相对而立。
远山传来一声钟响。
离渊看着叶灼。
叶二宫主今日身着明红外袍,内衬雪白立领长衣,腰封以精细手法绣着刺银的苍山云水。一张见之不忘的美人面孔,远看去,好一个日月清霜般的人物。
要不是已经深谙了这人秉性,又要被这副模样蒙骗了。
对此,离渊只想冷笑一声。
叶灼手指拂过“无我”剑鞘。
本命之剑与主人心意相连,随着他的动作,剑在鞘中发出清越啸吟,久久不散。
哪个剑修不在意自己的剑?
今日神剑初成,自是应当酣战一番。
至于与自己一战的对象正是这剑的主材……这就不必多想了。
叶灼蓦然拔剑。
寒气扑面而生。
漆黑窄长的剑身映不出他的眼睛,薄冷的目光看着的是离渊的方向。
那一刻夜幕远山与秋风星月全都从他眼中消逝,天与地之间唯有离渊和离渊的剑。
风声呼啸,叶灼身形凌空,一剑斩出。
按理说,第一剑,应当试探。
然而,既是宿仇,死生勿论,还要什么试探?
分出胜负还不够,最好一剑分出生死,自然解冤释结。
只见叶灼红衣身影如秋风惊落叶,电光石火间骤然飘跃而起。
石破天惊般的一剑挟凛冽风雷,如分开混沌的一线天光般朝离渊斩去!
这一剑,有无限杀意。
而离渊目光沉着专注毫无轻敌之意,一身黑衣随剑势激荡,霎时间拔剑而起,正面与他迎上!
两道剑锋陡然相撞。
天地灵力刹那荡开。
群山震动,秋风中群鸟惊飞,却又被那绝强冲击生生震落。
两剑一为逆鳞,一为龙骨,短兵相接的那一瞬,仿佛有两条气吞霄汉的荒古真龙自云海腾出,以排山倒海之势决然冲撞向对方!
霎时天崩地陷,星河倒垂。
一剑过后,两人错身而立,剑身仍嗡鸣不绝,彼此气血亦是翻腾如沸。
天地之间仍残留有龙啸之声。
——这全力一剑,竟是势均力敌,难分高下。
剑法是,修为也是。
叶灼看向那人的方向。
离渊微笑。
叶灼的剑法果然还和当年一样,全是不要命的决绝狠辣。可惜,十年来他无数次推演复盘,对着的就是这样的剑。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下一瞬,离渊横剑朝叶灼袭来。
他背后是一弯残月,身前是暗白剑光。
剑芒浩荡如冰河浪涌,灵力浩瀚如混沌海渊。
而叶灼见状立即纵身跃起,冰凉剑锋对他直劈而下!铛一声两剑又相撞,灵力翻涌。群山再度轰然动摇。
一击之下,两人当即缠斗。转瞬间铮鸣声不绝,已过百招。
叶灼剑如霜天钩月破空而来,锋芒毕露。看似只攻不守不留退路,实则一往无前毫无破绽,所谓天纵奇才风华绝代,不外如是。
离渊剑如沧溟北海,渊渟岳峙。退时徐缓,进时凌厉,令人不由猜想他究竟练剑多少年,为何就有如此大开大阖的宗师风范。
天地间只闻声声铮响,灵力翻涌如惊涛骇浪,若有修仙人踏入其中,恐怕登时被卷入其中,经脉紊乱难以修复。
一时间胜负竟是难分。
——唯有继续。
冶剑庐中。
远远地,听见风吟。
风里是刀兵相撞的声音。
剑是百兵主。
一声钟响。
“听听吧。”铸剑师闲坐一座青铜大钟前,以指节轻叩钟身,以对小徒弟道,“绝代人物比剑,才有这样的风响。这风声,往前一千年都没有,往后,怕是也难会有人带你听啦。”
“绝代?”小徒弟说,“可他们看着,有二十么?难道比来找师父你谈剑的老剑圣老剑神还厉害吗?”
铸剑师眼中泛起一丝温柔的笑意。
“他啊,早有二十了……”
“一个剑道天才,一个龙界天骄,和这种人讲年岁辈分?啧……他们修起仙来,可是不讲道理啊。”
“那他们谁能赢?”
铸剑师微笑,摇头:“我听不出。”
说着听不出,他还是在听。
听那肃杀风吟,听那振振秋声。
指节叩钟的节律,竟似乎与那边打斗的节律相合,时缓时促,急时如惊风骤雨,缓时如冰河暗流,最终连成一片,奔涌连绵不绝。
小徒弟闭着眼听钟声与风声,只觉得心脏咚咚跳动,周身肃杀寒凉,像是鬼门关走了一遭。
许久,只听身侧一声轻叹:“剑成了。真好啊……我这一生,总算交代啦。”
钟声久未再响。
血腥气弥漫。
“师父……?”
两山之间,半空中,两道身影时而交错,时而分开,如蝴蝶翻飞,若有观者,眼花缭乱。
两道剑光如同明月北海,若其中无煞气杀意,恰是相映相辉。
地面上早已是剑气纵横,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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壑深深,整个山巅连一棵还站着的树都没了——或者说这座山已经几乎变为平地,也就只有中央两人还毫发无伤。
再打下去,恐怕连站的地方都没了。
离渊先撤了手。
片刻后,叶灼亦归剑入鞘。两人依旧相对而立。
停手原因无他,难分高下。
都说武无第二,可是修为相抵,剑法相当,再继续,也无非是谁抓谁一个破绽,以求胜机。
可他们练剑以来,从不会让自己出破绽。
今日论修为,论剑法,论造诣,竟是棋逢对手,即使再打下去,无非僵持不下相互力竭而已。
更重要的是,打斗之时,心中居然有所领悟。
“你的剑很好。”离渊坦然认了,“今日,我胜不了你。”
叶灼颔首:“我也是。”
“但我已有所领悟。”离渊说,“下次,我必胜你。”
叶灼定定看着他:“我也是。”
这一场对剑,平生所学尽出,真是酣畅淋漓。回去感悟,必有成就。
——而对方想必也是如此。
一时间两人都没再说什么,也没再看对方,二十各自神游天外,在月光下一片狼藉的乱山里回忆方才的对局。
“咚!”
远山忽然传来一声急促的撞钟声响!
还是冶剑庐的方向,可是,却不是先前那人轻敲出的声音,不一样,太重,太仓促,是撞出来的。
未及反应,又是一声。
钟响声声,声音愈发沉重,响彻群山。
叶灼依然抱剑而立,没什么反应。
离渊却是听出了什么。
来人界之前他做了万全准备,熟读许多与人界有关典籍,也记住了很多人间的规矩,这钟声在起初的仓促之后,两声短三声长,五声一顿,这是仙门的通信法,是有——丧事。
有人过世了。
会是谁?
敲击声稚嫩,声大却不势沉,一定是那个小徒弟,那么去世之人,除了铸剑师之外不做他想。
离渊不由看向叶灼手中的剑。
抛开这剑的来历,真是一把神剑。此界人族居然能够锻造出如此神兵,铸造师必是无双人物。
——为何会如此?
“你不去看看?”他问叶灼。
“不去。”
“为何?那是为你铸剑的人。”
“死是得其所,我为何要去?”叶灼转身离去。
“还有事做,就此别过。”
离渊蹙眉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无法理解这人。
想了想,他朝冶剑谷的方向走去。
7.第 7 章
冶剑庐前,一口青铜大钟静立。
同是青铜的地面上刻满玄奥的铭文,似乎和冶剑之道隐隐相合。
本该是玄妙静寂的场景,此刻却笼罩着一层浓郁血腥。
——因为铸剑师正坐于大钟前,鲜血不断从他胸口流出,血先是染红了他的白发和衣襟,而后蔓延向那些古老的铭文,最后织成一张玄秘的血网,在月光下透出幽幽的色泽。
血网中央的铸剑师容颜寂静,仿佛只是睡着一般。
小徒弟在一边大声号哭。
“呜呜呜呜师父啊——”
“你怎么就想不开了呢——”
“我不会做饭啊师父……呜呜呜呜呜……”
离渊走上前来,慎重探了探铸剑师的脉息。
生机已绝,再难回转。
离渊的神情不免肃穆了起来。
“看他伤口,是自戕?”
“是……呜呜呜呜……他说了几句话,然后就自己死了……不对,你是谁……”
离渊一时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自己。
但小徒弟一眼就看见了他手中的剑。
“你的剑真好……就和我师父今天刚锻出来的那把一样好,”小徒弟一边抽噎一边说,“你就是那个和叶灼打架的人吧……呜呜……怎么你们一打架,我师父他就死了呢?呜呜呜呜……”
——这个问题离渊也想知道。
但小徒弟哭得实在是太伤心了,他俯下身,用袖子帮他抹了抹满脸的泪。
“那你师父走之前,留下的话是什么?”
“师父就只说,剑成了,他可以交代了……我不知道师父是要去死,我光顾着听你们打架的风声了……”
剑成了?
是叶灼的剑成了?
交代?
可是听闻铸剑师的死讯,叶灼毫无反应,就好像听见一个陌生人去了别的地方那样。
他甚至还说,死是得其所。
“你师父和叶灼,有很深的渊源?”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呜呜呜呜呜……”
小徒弟哭起来收也收不住,离渊忙抱着他一下下轻轻拍他的背。
“节哀,”离渊说,“我留在这里,帮你料理你师父的丧事吧。”
龙的寿命是很长的。在龙界,生与死皆是大事。如果有一条龙死了,全族的龙,不远万界也要赶来。
但铸剑师的丧事很简单,收殓了遗体遗物,然后祭拜天地祖师而已。
铸剑师隐居深山,不问江湖事已久,前来吊唁的故旧寥寥,探听神剑消息的不速之客很多。
打发完不怀好意的来客,确认了冶剑庐的防御大阵护法大阵都还运转良好,给尚未完全辟谷,但厨艺又十分不精的小徒弟炼了几大瓶辟谷丹留下,离渊觉得自己可以离开了。
经此几天,小徒弟已经好了许多。只是,他总是还在想,师父到底是为什么死了,一定和叶灼的到来有关系。
“师父十年没有锻过剑,他一来,师父就开炉了。师父和他一定认识很久了。”
当然认识很久了,离渊冷漠地想。
十年前,叶灼拔了自己的逆鳞,想必就是铸剑师为他把逆鳞铸成了灵剑。
离渊问小徒弟:“你以后你要去哪里?”
“我?我就留在这里,哪里都不去,师父留给我的书我还没看完,他教给我的东西我还没学会呢。”
又说:“我师父是天下第一的铸剑师,我要接他的衣钵,也要做天下第一的铸剑师。”
“好。”离渊温声。
小徒弟再度眼泪汪汪了,他现在只觉得这个黑衣服的大哥哥真是个好人。
长得好看,说话也好听。
帮他师父收殓,帮他迎送吊唁的客人,帮他料理了这么久的丧事,给他留下了够吃一辈子的辟谷丹,现在还鼓励他做天下第一的铸剑师。
“离渊兄,你真好……呜呜呜……”他又抽噎起来,“可是师父不让我和剑客做朋友。”
“这又是为何?”
铸剑师和剑客,应该能做很好的朋友才对。
于是小徒弟说起他小时候的事。
那时候他还小,总是看见师父对着满墙绘着剑的画卷发呆。
于是他问师父在想什么。
师父说的话很绕。
他说,师父在想师父的师父。
师父的师父怎么了?
师父的师父对为师说,徒儿啊,为师有话想对你说。
徒儿,为师发现,你很孤僻啊。
这品刀大会你不参加,那冶剑大典你也不爱去,上清山器宗的论道会十年才开一次,请柬你也不知给丢到了哪里。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徒儿。
——师父,是我不想。
徒儿啊,人在江湖,得有一位宿敌,三两好友,才算快意。宿敌么,我看你于冶炼一道是难逢敌手了,可这好友,总得有个吧。
——师父,我会有好友的。
可你不结交,怎会有好友呢?
——我将来要做天下第一的铸剑师,那我的知交好友,必定是天下第一的剑客。
听得此语,离渊有些神往。
“然后呢?”
“然后师父就叹了一口气。他说,徒儿啊,这都是为师少年时的事情了,那些话,为师早后悔了。”
离渊:“为何后悔?”
小徒弟露出痛苦的表情:“我问师父为什么,师父就揪着我的耳朵,要我这辈子都不要和剑客做朋友。我不同意,问他为什么,他说——”
只听小徒弟一板一眼复述:
“他说,剑在剑客手里,是会杀人的。”
“杀人的是剑客,还是剑?一把剑杀了人,铸剑的人,有没有罪?”
“他还说,金石无心,刀剑亦无罪,只是……只是人心中,风雨如晦。”
离渊觉得这句话没说错。
想那叶灼的种种行径,真是人心晦暗,晦不可测,晦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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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这是你师父的教诲,那我们就不是朋友。”他说,“但是你有什么需要的,还是可以找我帮忙。”
小徒弟觉得这样很不错。
“我不知道怎么报答你,”小徒弟说,“既然我现在是冶剑庐的主人,那我请你去看观剑阁吧。”
“从前,师父他老人家每铸出一柄剑,就会把它画下来,再要剑主人留下一道剑气封在画中,挂在观剑阁里。来拜访我师父的剑修都很喜欢看这个。”
按人间的说法,离渊算是一个剑修。剑修喜欢剑是很正常的事。
他从头开始将那些画卷一个个看了过去,一张都没有落下。
那些画上,各式灵剑形神兼具,更有剑气流溢,锋芒各显,有的图上还写了这柄剑的平生事迹,江湖评语,离渊看得入神。
恍惚间,对剑道的感悟又深了几分。
观剑阁越往上走,所画的灵剑越是不凡,剑气也越发殊异,到最后,几乎每把剑都是呕心沥血方能锻出的奇兵。
最后,离渊登上了观剑阁的最高层。
与宽敞明亮,收录画卷繁多的其下几层不同,最高层是个小小的阁楼,一眼望去空空荡荡的,透出几分残破。
离渊走上去的时候天已黄昏,窗外一片血红的残阳。
他看见空荡荡的墙上只挂着一幅画,俨然是熟悉的逆鳞剑,新题的剑名叫“无我”。
离渊无言。
诚然,逆鳞剑的品阶是要比楼下所有剑都高些。
“无我”这个名字,也比那个敷衍了事的“无心”言之有物了一点。
但这并不代表他就愿意站在这里品鉴自身逆鳞被炼成的剑了。
遭瘟般迅速移开目光,离渊看见,被残阳照亮的那面墙上,还挂着一枚未打开的尘封画卷。
他心生好奇,过去将系绳解了。泛黄画卷徐徐打开,一股深彻寒凉的气息扑面而来——那上面画着的,竟是一柄不输“无我”的神剑。
通体冰白,如同千年积雪,万古不化。
画上题着它的名字。
相奚。
除此外无一字。
望着它,只觉遍身凉意泛起,似乎肺腑都化为冰雪。离渊在画前停驻许久,感到些许寒冷不适后,才移步向别处。
空荡荡的阁楼中除了两幅画卷外似乎了无一物,离渊打算离开,却忽然在西南角落里看见一方蒙尘的剑匣。
剑匣里会有剑吗?
离渊走过去,拿起剑匣掂了掂,是有重量的。
难道这里还有第三柄神剑?
于是离渊将其端正放在几案上,虔诚打开。
清净灵秀的气息顿时拂面而来,有如荷风微动。
一柄琉璃青花样的长剑静静躺在匣中,纤长灵动,剑柄处沁着莲心般的红,镌刻着剑名“怀袖”。
——这不就是叶灼年少时用过的那把取了他逆鳞的剑吗?
怎么哪里都有这个人?
离渊大感无味,掉头就走。
8.第 8 章
近日,仙道无大事。
四下无人,太岳宗的两个守门小道童在山门下对坐,一人抱一只仙鹤,漫无边际地闲谈着。
说完了西海有宗门因为那什么“四海堪舆图”的事情与上清山起了争端,再说上清山道宗的首徒竟不知为何暴毙,这道宗可是上清山的第一大宗……
又说起,南疆那位古往今来天下第一的铸剑师也没了,冶剑谷现在正办白事。
“咱们太上长老的归吾剑,可不就出自那位铸剑师之手么?”
“许久没有见过太上长老了,听闻太上长老的剑法又有精进……”
正说到这里,小道童中的一个忽然色变,目光呆滞地往山下看去:“师兄!师兄你看——”
说话时他手上动作拽痛了仙鹤,仙鹤不满地扬颈叫了一声。
被称作师兄的那名小道童循着他的目光向下望去——
只见山门下青藤丛生白雾缥缈的山路上,一个红衣鲜明的修长身影正徐徐登阶而上,等走得近了点,还能看见他全无表情的面孔,以及身后背着的一把漆黑无光的长剑。
师兄连滚带爬地撒开手中仙鹤站了起来:“快,快去告诉太上长老!”
他师弟也立刻连滚带爬地去了。
师兄在原地深吸一口气,郑重地理了理衣襟,而后神色端肃地站在门外。
很快,那人来到了他面前。
道童师兄再度深吸一口气,面上做出郑重其事的样子,眼睛与来人对视。
“……”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大抵是有点坏了,不然为什么每次看见这个人——明明是那么好看的面孔,那么美的眼睛,却只觉浑身发冷呢?
小道童板正见礼:“外客何人?何事登门?”
那人语声简短平淡。
“微雪宫,叶灼,前来问道。”
小道童的声音则带有一丝不自然的僵硬:“请随我来。”
众所周知,叶灼是一个剑修。
他问的,也自然是剑道。
如何问剑道?
——自然是出剑切磋。
太岳宗,无极道场。
道场地面以黑白二色玉石砌出巨大的太极双鱼图案,玉石散发朦胧雾光,流露出一丝混沌初开般的道韵。
无关人等、外门弟子与修为不足的弟子已经撤出场地,还留在这里的只有十几二十位用剑的高阶弟子,以及几位神态庄重的宗师长老。
叶灼持剑静静站在道场北面的黑白分界处,在他对面,一位灰衣白发的佩剑老者缓步而来——正是太岳宗的太上长老蒲玄珲。
太岳宗传承千年,底蕴深厚,乃是东南大派,太上长老蒲玄珲在此坐镇百年,更是名动一方的剑道巨擘。
站在叶灼对面,蒲玄珲长老微颔首:“叶小友,别来无恙。”
叶灼执晚辈礼:“谢长老关怀,无恙。”
蒲玄珲的目光落在叶灼手中剑上,审视半晌。
“近日,老朽多有听闻,冶剑谷中有神剑问世,引得九重雷劫。今见叶小友的剑,似与往日有所不同。”
“剑已重锻,”叶灼道,“剑名‘无我’。”
这就是承认冶剑谷那把引来九重雷劫的神剑正是此剑了。
蒲玄珲的目光中流露赞叹:“好名字,想必叶小友的剑法,亦是更上一层楼了。”
下方的弟子们聚精会神地看着两人问答,心下不由赞叹,沉着缜定,好一派仙道大家风范。
只有站在蒲玄珲背面的太岳掌门能看出,太上长老背在身后的左手,似乎有所轻颤。
掌门自己,心中亦是不能平静。
这剑如同画龙点睛,的确已不同往日了,有些眼力的,都能看出来。
如此神剑,又握在这魔星手里,真不怪师叔祖失态……
就见叶灼对蒲玄珲的客套之辞毫无反应,拔剑出鞘。
“蒲长老,请赐教。”
蒲玄珲亦是沉着拔剑:“叶小友,请指教。”
霎时间一道冰凉剑光如寒天惊月,直掠蒲长老面门。
这鬼魅冰霜般的一剑霎时间镇住一众弟子,观战区落针可闻。
蒲长老面容镇定夷然不惧,横剑向前格挡。
“归吾”剑,上古玄铁所铸,长五尺,宽七指,重千钧。
太岳剑法,大巧若拙,重剑无锋。进似山倾,无处可避,退如山岳,浑然天成。
剑锋相撞,剑气余波如风暴般向外席卷,蒲长老立时变招守势,脚下巍然不动,而叶灼身形变幻,剑似惊鸿一转,凌空劈下!
恐怖剑势向外溢出,寒凉剑气令人魂摇魄动。
剑气锵然相击,刹那天地生变,群山震颤。
第一次见到此等打斗的弟子终于明白了为何要把其他同门撤出场外。
天地气机风起云涌,剑光骤起绵延几乎无法看清,但见叶灼遍身凛冽,身形似雪,剑出如龙。
众人看那风暴中央的红衣身影,心中不约而同浮现传闻中的简短描述。
叶灼,天下第一剑。
剑出无退路。
太岳剑法巍然深沉,密不透风,对上这样酷烈决绝有进无退的剑法,本应天然胜出。可是百招过后,蒲玄珲的步伐,竟被这狂风骤雨般的攻势,逼退一步。
那一霎,如有惊龙自云中而出,一往无前,裹挟万千雷霆撞上擎天之柱。
风云为之变色。
第五百七十一招,天欲倒。
第一千三百五十四招,山岳崩。
归吾剑颤,几乎脱手而出。
而漆黑窄长的“无我”剑,已横过蒲玄珲脖颈。
无极道场归于寂静。
叶灼收手。
蒲长老拱手:“叶二宫主又是大有进境,恭喜。”
叶灼:“长老也是。”
蒲长老微笑摇头:“不值一提。”
说话间,周围弟子才从呆若木鸡般的境地里逐渐恢复过来。
第一次见到这种场景的新弟子结结巴巴道:“怎会……这般……硬撼我宗剑法……”
他师兄安慰般拍拍他的肩膀:“来年再看,就习惯了。”
“啊?”
“哦,你刚来,还不知道吧,叶二宫主每年都来问道一回呢。”
“……啊?”
道场中央的二人谈了几句剑法,而后蒲长老道:“叶小友可要多留一会儿?”
“不急。”叶灼平淡道,“听闻长老有爱徒自创剑法九套,颇有见地。”
蒲玄珲的神情霎时有些一言难尽:“……”
仙门之间,尤其是剑修之间,问道切磋乃是传统,怎好拒绝。
只见这位向来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太上长老缓呼一口气,难掩悲痛之色地朝弟子群中招了招手:“曦儿,来与叶二宫主切磋一二。”
上前来的是一名神清骨秀,气质卓然的白衣青年。
弟子群中隐隐传出为师兄鼓劲之声。
太岳宗裴曦,太上长老爱徒,悟性绝佳,根骨非凡,不仅尽得太岳真传,还能自创剑法,大有开宗立派之风,是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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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一代中的佼佼者。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向来是仙门美谈。
只见他在叶灼身前站定,眉目间满是跃跃欲试的战意。
叶灼认真打量他几息,身上气息变化,将灵力修为压制到与裴曦同等境界。
这也是剑修间论剑时约定俗成的规矩了,修为同等,更能试出剑法高低。
裴曦拔剑,声音清朗:“叶二宫主,请赐教。”
叶灼手中剑再度出鞘。
剑锋寒意再度涌现,此次并未动用灵力,但听场中兵刃带出呼啸风声,刹那已交手数十招。
然后裴曦的剑被击落在地。
叶灼收剑:“承让。”
裴曦看了看叶灼,又茫然地看向自己那把孤零零躺在地面的长剑,良久,嘴角颤了颤。
“我……你……”
那破碎的目光中似乎有千言万语,像是不知道该对叶灼说些什么,又像是对剑道本身都产生了怀疑。
弟子们小心翼翼地看着大师兄这副道心破碎的模样,终于明白了太上长老那悲痛的神色所从何来。
看完这一幕,太岳掌门痛苦地转过身去。
只有蒲玄珲长老看起来还维持着平静。
只听他礼数周全,不失体面问道:“叶小友接下来打算去何处?”
叶灼:“游仙谷。”
“呵呵,游仙谷的周老怪前些时日还传书与我,说在天地星斗间领悟了剑道真谛。听闻他的那个方姓小徒,进境亦是一日千里啊……”
叶灼若有所思,告别了蒲长老。
太岳宗上下如释重负。
如释重负之后,是连续数日的阴云密布。
大师兄裴曦从那天开始,每天搬一个蒲团坐在无极道场中央,双目无神地凝视地面上留下的剑痕,脸上表情似悲似喜,似哭似笑。还有弟子说,曾在深夜听见无极道场传来奇怪的笑声。
太上长老蒲玄珲,每天亦是面壁静坐,有弟子路过,总能听见深沉的叹气声。
掌门真人则每天背着手在无极道场和太上长老的静室之间走来走去,时而检视裴曦有无举剑自尽,时而探望太上长老是否走火入魔。
“掌门,那叶二宫主明年也会来吗?”
“他前年来了,去年来了,今年来了,你说呢?”
“掌门,叶二宫主为什么要这样呢?”
“据说,叶二宫主认为,做剑修应该看遍天下剑招。”
“那也不必每年看一次吧?”
“所以他每年都来逼出新的剑招。”
“掌门……”
“能不能别问了!让别人听见,太岳宗的脸都丢光了!”
“那掌门,你在等什么呐?”
“……天机不可泄露。”
终于,三天过后,一只雪白的仙鸽带来了远方的消息。掌门拆开信笺,喜上眉梢,立即拽起裴曦后衣领,拖着他一起来到蒲玄珲的静室之中。
“师叔祖,大喜!游仙谷有消息了。”
蒲玄珲眉梢微动:“细细道来。”
“那周老怪在叶灼剑下过了一千三百三十一招,足足比师叔祖少了整整二十三招,那方姓小徒倒是撑过了一百招,可是打完后就哭天抢地改练刀去了,看来我们曦儿的心性远胜过他啊!”
蒲玄珲脸上郁气一扫而空。
这一天,路过静室的弟子们,都听到了掌门真人和太上长老爽朗的大笑,其中间或还有大师兄那奇怪的笑声:“嘿嘿……”
消息传开,太岳宗上下笑逐颜开。
9.第 9 章
雪白矫健的仙鸽在仙山灵谷之间扑棱棱飞过。
修仙坊市里,掌柜们盘货时不约而同地发现,千里传音符的销量近来大有提高,留影珠更是供不应求。
一种奇怪的紧绷氛围在修仙界所有剑修门派间蔓延。
有成名剑圣从闭关中被弟子摇醒。
有传奇剑客在深夜点起一支蜡烛,对一张长卷仔细揣摩。长卷上写着:
“蒲玄珲,一千三百五十四。
周静川,一千三百三十一。
……
……”
有慈祥的一宗之主把心爱的年轻弟子召到座前,谆谆教导:“徒儿,假设那叶灼把你……”
有孝顺的年轻弟子拜见敬爱的师父,语重心长:“师父,假设那叶灼把你……”
一时之间,连诸位已经逝去的剑道祖师,所受的香火都比平日多了些。
红尘山,红尘剑派。
明明已是秋月,红尘剑派却不知用什么法子催开了满山的桃花,上下一片粉碧烟霞。
桃花树下,一名眉目俊秀风流的仙君斜倚琉璃榻上,被十几位年轻弟子围着。
“掌门掌门,我一剑催开的桃花开得好不好看?”
“好看。”
“那掌门能不能告诉我,叶二宫主现在到哪里了?”
“已经到蓬莱了。”
弟子欢呼一片:“那快了!”
“丢人现眼,”掌门挨个敲了一遍他们的脑门,“整个仙道有像你们这样盼着叶二宫主来的么?”
“那掌门你不盼吗?”
“本掌门……本掌门难道盼着被他削吗?本剑仙堂堂渡劫修为,居然……哼。”
“那掌门怎么还要让桃花都开了呢?”
“……打死你们算了。”
“掌门,你说你这次能走过四千招么?”
“本掌门怎么知道。”
“那掌门,如果你真的走过了四千招,就想办法留叶二宫主在红尘山论道一天怎么样?”
“你觉得这是我想留就能留的么?”
“掌门,你努力嘛!”
“掌门,比剑也要努力哦!”
“滚滚滚滚,”掌门扶额起身,“都给本掌门练剑去!今年要是再有谁的道心被打碎,出去不要说是我红尘剑派的弟子!”
众弟子作鸟兽散。
-
“若贵客想听的是这番故事,说起来,叶二宫主行走仙门,叩问剑道,已是第三年了……”
有尽职尽责的百晓生向贵客说完一大段故事,喝了一口润喉的茶水,觑了一眼贵客的神色。
悠然闲适,饶有兴致。
做百晓生这一行的,自然最擅长察言观色,这神情,自然是要他继续说下去了。
“至于二宫主与那红尘剑派之间,更是有一桩趣闻呢。”
“就说三年前,叶二宫主第一次上门问道,不仅以剑法败了他们的掌门红尘剑仙,还抽空‘指教’了几位弟子剑法。自然,叶二宫主的‘指教’么……”
百晓生眉飞色舞,绘声绘色:“总之那天过后,红尘剑派一半弟子都跪在掌门座前,要弃了自己红尘剑道的修行,改修无情剑道,真真把红尘剑仙气了个倒仰!”
“贵客您想,那红尘剑道是多情之道,叶二宫主的无情剑道是绝情之道,红尘剑道的弟子竟要改修无情剑道,岂不是倒反天罡?”
离渊深以为然:“的确。后来呢?”
“后来,红尘剑仙无法,又找到叶二宫主,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邀来叶灼于红尘山论道。”
“那红尘掌门与叶灼对坐,其余弟子在下首。百花盛开,月下论道,好不风雅。最后也不知红尘剑仙说了什么,竟使叶二宫主展颜一笑。这一下,弟子们自然也全都看见啦。”
“从那以后,红尘剑派的弟子,就绝口不提修无情道的事啦。”
离渊:“……”
百晓生悄悄打量着贵客一言难尽的表情,一时拿不准接下来要往哪个方向去说。
“贵客……”
“说了这么久,”离渊打断他,“怎么没听你说叶灼他究竟出身何处,师承何人?”
“不瞒您说,此事纵使是我百闻阁也并不十分了解,只能尽力把江湖传闻拣来给您说说。”
“江湖传闻怎么说?”
“微雪宫主微生弦,贵客必定知晓罢。江湖传闻,叶灼与微生弦多年前同现江湖,此后更是共同进退,都说二人乃是一隐世仙师门下高徒——既然是隐世仙师,自然不知姓名,亦不知来历了。”
“不过,叶二宫主的另一道师承,却是众所周知。”
“哦?”
“正是那有去无回的绝境灵山。”说到这里,连百晓生的眼中都露出神往之色:“极西之处,灵山绵延万里,顶峰有天门,连接着那三千婆娑的须弥上界。千百年来,多少人想要上绝境灵山,登临上界,却都未能通过重重考验,或是无功而返,或是殒身其中。”
“叶二宫主十三岁时却上去了,两年后,他下山了,再过三年,他就在盂兰法会上连败剑道名宿,成了‘天下第一剑’。”
“都说灵山之上,有须弥大界的无上秘传——想必这就是叶二宫主那天下第一的剑道修为的来处啦。”
离渊略微沉吟:“似乎有理。”
“那贵客还想听什么?”
贵客把第一枚极品灵石放到了桌上。
百晓生的眼瞳震了震。
就见贵客起身,道:“听完了,多谢。”
百晓生颤抖着捧起那枚极品灵石。
如此……如此阔绰的客人……
离渊看向窗外的月亮。
“那依你所见,叶灼下一个会去哪个门派?”
“嗯……叶二宫主问道,往往从太岳宗开始,到问海宗为终,按现在的位置,下一个,应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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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边的洗剑阁,或东南方的红尘剑派吧。”
离渊闭目,似在感受什么。
几息后,他笃定道:“是东南。”
百晓生:“啊?”
他的目光从灵石上移过去,却只见窗外一轮皎皎明月,阁中已无人影。
明月西沉,曦日东升。
转眼已近月余。
最后一场比剑毕,问海宗宗主萧镇宗留叶灼小聚。
问海宗与微雪宫颇有交谊。
宗主萧镇宗生性豁达,德高望重,早年间在一秘境与叶灼相识,叶灼当年无门无派,去往盂兰法会的请柬还是萧宗主所赠。
后来微生弦在苍山建派,萧宗主亦多有相助。
“一路问道,可有收获?”萧宗主问。
叶灼:“不多。”
萧宗主失笑:“你还真是有话直说。”
叶灼不言,不过萧宗主早习惯了他不搭话的模样。
“明年还要问么?”萧镇宗说。
“不问了。”
一路问道,感悟并不比和离渊打的那一场多。
“不问也好。”萧镇宗叹道,“仙道不太平啊……避世修炼,或许才是好事。”
却见叶灼抬眼。
“问海宗的灵脉怎么了?”他说。
萧镇宗没想到仅是小坐,叶灼就察觉到了灵气有异。
“灵脉将竭,难免之事。”萧宗主说。
叶灼:“以后?”
“现在灵气还未散尽,门中弟子尚能修行如常,至于此后……且走一步,看一步罢。”
叶灼体会着灵气,不知在想什么。过一会儿道:“若有难处,可找微雪宫。”
萧宗主大笑:“你们微雪宫自己还没站稳脚跟呢,我怎能让小辈操心。无碍,我已多方寻觅续灵之法。”
叶灼点点头,便没再接话。接下来便是萧宗主和他谈些仙道听闻,他偶应一声。
“上清山剑宗的首徒,今年出关了,你可知晓?”
“有所耳闻。”
“可见过了?”
“未见。”
“那首徒名叫苏亦缜,天生剑魄,自小被剑宗放在剑冢打磨历练,据说是千百年未见的剑道奇才,又被举全宗之力培养。听闻他正锻本命剑,待到剑成,你与他或可一会。”
叶灼:“自然。”
“哈哈,却是我多虑了,我虽不是剑修,却懂剑修的脾气。想来就算你不去见他,他自然也会来见你。”
说罢,话锋一转:“除他之外,我还听闻,蜀地有隐修多年的剑圣出山。”
“是谁?”
“隐修之人,未有名号。只是听说他境界奇高,或可与你相较。”
叶灼看向萧宗主。
此时月上中天,万籁俱寂,一双霜雪空寒的眼仿佛直看到人心底。
“果真?”
“蜀地,银月坪。”萧镇宗道。
10.第 10 章
蜀地多奇花异草,多幽林,多险峰。
银月坪正是蜀地两座山陵之间相夹的一处缓地,因月出时格外清幽得名。
叶灼来到银月坪时是清晨。
东方乍白,幽碧山林中晨雾缥缈,虫声蝉鸣俱无,唯有他一人踩过草丛时的沙沙声响。
提剑踏入山坪,不多时已经来到两峰环抱中。
在中央站定后,四周寂静无声,两座山如同巨人,向下俯视。
叶灼道:“出来吧。”
声音平淡,随着清寒山风传遍整座山坪。
前方白雾散去,一道魁梧身影无声显现,其余三面也各自出现一人。
四人各持武器,将他合围在此。
观其气息,气血磅礴,吐息强盛。
前方一位,与自己一样在合体巅峰境界,左右两边同样。后方那位道韵深沉,应是渡劫初期。
叶灼并不意外。
如此不可多得的伏击之地,自然不会被人空置。
“居然早有察觉,”前方那人冷笑,“听闻萧镇宗从前与你们颇有交情,想必是那老东西两面三刀,暗地里卖了破绽给你吧?”
叶灼打量前方那张五大三粗的面孔。
没印象。
叶灼:“当世到底有几个剑圣,我用得着萧镇宗指教?”
“狂妄!”那人大喝:“你才活几年?仙道底蕴岂是你能知晓?”
“仙道底蕴我是不知晓。”叶灼道,“武宗底蕴今日看来倒是不多。”
“还说没和萧镇宗暗通款曲!”那人怒目圆睁,爆喝。
叶灼无话可说。
随着那声怒喝,前方之人体型暴涨,手中一对大锏霹雳作响:“叶灼!你害死我儿时,可有想过今日要血债血偿?”
果然如此。
叶灼毫无波澜,按剑不动。
如此反应,更让楼魁怒火中烧。
爱子楼客死得不明不白,想讨回公道还被道宗强压下来,本就让他心中窝火。
罪魁祸首却还如此平淡,仿佛根本没把他这个父亲放在眼里,也根本没把他儿子的死去放在眼里一般。
楼魁忍无可忍:“叶灼,今日就为我儿偿命!”
“废话真多。”叶灼拔剑,语声冰冷掷地,“一起来。”
楼魁大笑:“对付你,我一人即可!”
这叶灼算什么东西?有些声名也就是这几年的事而已。
毛都没长齐的年纪,不知用什么法子催拔到了合体期,说甚么“天下第一剑”,甚么“可战渡劫”,谁不知道他们剑修最爱钻那死牛角尖,比剑都非要压到相同境界修为才出手?
这样斗战,纵然是筑基小子战胜渡劫前辈又有什么稀奇?博人一乐罢了!
怎比得上他千锤百炼的浑厚根基?
“受死!”
大地微震,楼魁持千斤巨锏纵跃而起,朝叶灼轰袭而来。
他这一式乃是成名绝招“坠”字诀,不仅威力惊人如流星撼地,更能以绝强气机将敌手死死定在原地,教他只能生受这雷霆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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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灼面无表情立定原地,似乎已被他招式所摄。
楼魁心定,再加十二分力道。
大锏罡气波及四野,锏身转瞬已至叶灼头顶。
下一刻叶灼衣袂微动,身影飘跃而起。
楼魁一击落空,大锏撼地,大地轰然震动。
半空中只听一声龙吟骤起。
凌厉剑气陡然灌注逆鳞剑身,就在楼魁一击撼地之际,叶灼持剑,自上而下斩出一记弯月般的竖劈!
凛冽剑气斩下,像是带走天地间一切声响。
那一刻楼魁听不见声音,只能见一钩冷冽肃杀的清光在眼前放大。
但听一声寂静轰响。
楼魁嘴角溢出丝丝血迹,铜铁般的肌肤上也迸开血裂,他身体下陷一尺,脚下大地龟裂,裂隙向外延伸出十丈方止。
楼魁震怒。
到头来,反是他生受了叶灼这小辈一击!
何其耻辱!
他战意不减反升,猩红双目死死看着空中叶灼,喉中疾喘,嘴唇嗫动,似要念诵什么。
叶灼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硬接他一击未见真伤口,护体罩门炼得不错。
未见退怯还能续接下招,也有几分血勇。
在念什么?
武修炼体法门,多由佛门金刚修行之法传承而来。
狮子吼法?八字真言?
叶灼并指抹过剑身,激起剑气护体。
就听楼魁吼道:“师父师兄,快来助我!”
叶灼无言。
11.第 11 章
话音落下,后方那位渡劫没动,东西方两个身影飞掠而来,楼魁亦强撑着飞身而起。
三人霎时组成战阵,气机汇聚,向叶灼逼来。
风声呼啸,叶灼轻闭目。
交错的风声里三人袭来的轨迹一览无遗,下一个瞬间叶灼睁眼,反手向后斩去!
东西方两人同时大喝一声激发护体罡气,联手挡下那一道剑气。
他们师门一脉皆修炼体功法,讲究“一力破万法”,身如铜墙铁壁,万法不侵。
然而饶是如此,接下那一招,仍觉得筋骨震荡,内府动摇。
——到底谁修的才是一力破万法?
两人对视一眼,正要各自出手,却发现事态不佳。
周身气机已乱,竟是被那一剑打破了他们的战阵关窍。
这战阵传承自蛮荒古界,三人合力,能发挥出莫测威能,可惜气机一乱,效用便大打折扣。
——那又如何?
他们三人皆是合体巅峰境界,难道加起来打不过一个同样合体的晚辈?
武修不善远战,何况几息之间叶灼已经又出几剑,将他们的战阵削了个七零八落,三人转而各持武器催动步法,来到叶灼身周,与他近身搏斗。
但见那通体漆黑的灵剑周身焕发出冷冽寒芒,被红衣剑修握持手中,朝着他们的武器迎击而上。
叶灼身形快如幽魅凛如霜雪,游走在三人夹击之中居然毫无支绌之态。
甚至从那天罗地网般的合围中飞身跃起,横劈一剑!
剑身与其中一人的大戟悍然相撞。
锵一声金石震响,随后便是连绵不绝的嗡声。
强横剑气激荡,将众人震退一丈。
寒意煞气沿着大戟直传入主人胸中。他低头,竟看见蛛网般的裂痕在戟身蔓延。
这一剑,几乎废掉他的兵器。
而叶灼身形巍然未动,灵剑毫发无损。
何其强横的剑意。
何其霸道的神兵。
三人大喝一声再度攻上。
叶灼身形再动。
红衣身影在两山间起落,电光火石间又出两剑。
那剑看似轻盈实则凌厉,状似随意实则决绝。
剑出如电,似乎在刻意废人武器,不似寻常剑招,其中约有深意,可是却不能解。
转瞬间两声连响,剑罡如两道炸雷爆发,气息绵绵不绝如海浪层涌,被击的两人连退几步方才站稳身体。再看自己兵器,竟也是遍布裂痕。
兵器被损,真是奇耻大辱!
可纵然是兵器无用,又能怎样?
炼体之人,日夜打熬的身躯才是真正倚仗,纵然赤手空拳又有何惧?
正当三人愈挫愈勇,丢下武器欲再度出手之时,却是面色一变,齐齐吐出一口血来。
内腑竟是大伤。
本已受伤的楼魁更是面色灰败,身躯不稳。
为何会如此?
此情此景,感受着脏腑的剧痛,再看着一派平静,剑上滴血未沾的叶灼,再不明白也明白了。
“你……你……”楼魁喉中喘息,似在嗬骂。
但听身后传来一道浑厚嗓音:“隔山打牛,敲山震虎。叶小友行事,果真出人意表。”
叶灼转身看向后方那人。
楼魁则道:“师父!此人——”
“技不如人,还有甚么好说的?”白雾散开,一位气息浑厚,道韵环绕的老者稳步走来。
“两兵相撞,有绝强气机,他以剑中寸劲隔空强震你们内腑,三重寸劲相叠,纵你外有铜皮铁骨又能如何?还不是内腑散乱!受第一剑时就该察觉!”老者威严面孔上隐有怒容:“好了!你们不敌,且退下掠阵。”
他教徒弟,叶灼静观他气息,应是渡劫初期。渡劫境界,在当今仙道足可以称尊作祖,自号“武圣”了。
修仙求道,合体境界往上,肉身已无变化,区别只在于是否修出“道”。寻到自己的“道”,才算是迈入了渡劫境界的门槛。
渡劫之后,道心稳固,元神强盛,都说与合体期的战力不可同日而语。
“叶小友,也是久闻大名了。我乃武宗掌事长老恂化,楼魁亲传之师。”
上清山长老名目众多难以记忆,总之是那姓楼的尊师。
自报家门后,楼师神情威严沉着:“你天资卓绝,机缘通天,本应是仙道中流砥柱,然而你性情一向偏激,行事从来桀骜,如今更是自恃武力,滥造杀孽!你可知错?”
叶灼:“不知何错。”
楼师怒喝:“你杀我徒孙,欺我徒儿!叶灼,血仇不可不报!你罪孽深重,今日本尊就把你斩杀于此,告慰上天!”
叶灼未予理会。
武修战斗讲究气血翻涌,战意强盛。阵前狗叫,也可算作一种助战法门,无需回复。
楼师话音未落,叶灼不由分说一剑斩出。
楼师冷哼一声挥袖来接。
剑气罡风相撞,风雷激荡。
楼师武器化现而出,乃是一对铜花双棍。
但见他一身灰衣劲装,身形魁梧苍劲,鬓发已霜却未显老态,双棍斜持之时如虎踞龙盘,威严精猛。
自古来拳怕少壮,棍怕老郎。
尤其是,身后隐隐出现一尊铜金虚影,也持双棍,随他动作缓慢变化。
那是元神化相,亦是他的“道”。
叶灼提剑迎上。
当世武者用棍者不多,双棍更少,他亦颇有兴趣领教。
一时间但见剑出萧飒,棍法连绵。剑光与棍花此起彼伏,观者目不暇接。
转眼间已过千招仍然缠斗不止,一时未能看出胜负。
然而,以合体之身与渡劫武圣战至平手,怎能不让人心惊?
楼魁师兄大喊:“师父,我来助你!”
——然后就被剑气余波所震,狼狈闪躲,根本不能近身。
楼师双棍挥旋蓄力,身后元神虚影愈发凝实,可是每当交手,招招却都被叶灼格挡,回防亦数次被打断。
他棍法最高明处就是有生机气势连绵不断,层层累加,暗合天道生生不息之大势,可这叶灼的剑却似乎专修杀生之道,每每都将生机泯灭,叫他回转不能。
看似势均力敌,其实已暗落下风。
楼师凝聚精神,气血翻涌,挥出全力一击。
却是并未奈叶灼何。
怎会如此!
“你明明并未领悟大道!这是何方妖法?”
叶灼剑势丝毫不减,目光冰冷专注:“剑已是道,我何须外求?”
楼师:“那就让你看看何为真道!”
下一刻他收棍回身,喉中发出一声巨兽震吼,而后大喝:“元神出!”
但见半空中以他的铜金元神为中心,霎时浮现无数兽形虚影!
虎豹鹰蛟,狻猊熊罴,磨牙吮血,奔跃而出。
原来这位武圣楼师的大道是从万千兽形中悟出,每套棍法都暗合一种猛兽神韵。先前每出一棍,虚空中就有一道兽影来助,此刻万兽齐现,天地骤然一片蛮荒混沌,威势惊人。
楼师大喝,挥棍而起:“来战!”
他动元神亦动,万兽虚影更是张牙舞爪,山呼海啸般朝叶灼齐压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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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每道兽影都有渡劫全力一击之力,同现之时,气势何其雄浑。
楼师立于万兽中央,看着叶灼单薄身影,心中澎湃。
——纵你身有超世之才,手秉无双宝剑,又岂能超越大道境界,逆伐武圣?
叶灼立于半空,直面那万兽海潮。
眼中不见任何动容之色,依然平静如渊。
手指轻抚剑身。
猛兽而已,纵有千万又如何。
早在十五岁时东海之畔,他就见识过那日月鸿蒙中的大道生灵。
而后,缠斗三日。
漆黑剑刃上刹那泛起殷红血意,长剑铮鸣,带着隐约龙啸之声向楼师斩去!
一剑既出,风云变色。
剑气如同一道汹涌天河生生劈开那万兽之影,直取楼师头颅!
叶灼注视着楼师,眼底不知何时隐现血红,对上这双眼瞳,楼师心中猛地生寒。
直觉告诉他,直到此时此刻,这人才算战至酣处,全力出手!
身体防御的本能让楼师举棍横挡,他未退,可那万道洪荒兽影却被生生削灭一片。
每一道兽影,都是他毕生心血凝结——楼师悲痛大吼一声,逆提气血向叶灼攻去。
叶灼眼中无悲无喜,又是一剑斩出。
对方任何招式都无法扰乱他出剑的韵律,挥剑的动作看似极慢其实仅在一瞬间,那冰冷空寒的目光如越万古,又因极度的专注近于疯狂。
一剑,又一剑。
起初,每一剑只是让楼师后退一步。
再然后,每一剑,都将楼师生生逼退一丈。
而那万兽身影,随着每一剑挥出削灭大片,嘶吼怒号之声在群山丛林间回荡,惊心动魄。
到最后,那柄原本漆黑的逆鳞剑,剑身已缠满深浓的血色脉络,而叶灼持剑身影如同浩渺幽冥中一道鲜红烈火,一眼望去恍若鬼神,令人彻骨生寒。
楼师心头忽然浮现那些有关叶灼手中剑的传闻。
仙道皆知,微雪宫叶灼,手中剑乃是真龙鳞片所炼。
更有器宗大能,断言说那并非寻常真龙,亦非寻常鳞片。
那是隐渊墨龙,龙界万古传承中最为稀少、最为强横的一道血脉,只在龙界万丈深渊之中,天道孕育。其色如墨,鳞质如玉,天下有道则隐,无道方现。
心口一片逆鳞倒生,乃是护心之用,触之必怒,何况拔出。
而叶灼锻剑所用——正是一条隐渊墨龙的心口逆鳞,横夺天地造化,更有绝强气运。
此方人间与龙界相隔,真龙千年不现人世,他从何处得来?
有人说,恐怕是隐世仙师所留。
也有人说,这应是他在西方绝境灵山所得。
否则,还有哪里能有如此稀世奇珍?
唯独没人觉得,这龙鳞是由他自己取来。
可是此时此刻看着那一往无回的凛冽剑锋,感受着那有进无退至死方休的决绝剑意,楼师心中忽然浮现一道近乎荒谬的所想。
也许,那片逆鳞……就是由眼前这人,亲手从活龙身上取得。
身为体修,锤炼筋骨,煎熬血脉,日复一日,终成炼体大能,武宗师长,又能如何?
纵使一身筋骨打熬如金身罗汉,比得上天生地养的渊海真龙?
然而猩红视野中,叶灼单手持剑,一剑一剑,凌空斩出。
仿佛那真武降世,煞星临凡。
以人之身,可以搏龙。
楼师右手一颤,心中忽生一丝近百年来都未曾在他心头涌现过的惧意。
这一惧,胜负有如天堑,刹那分明。
12.第 12 章
“师尊!”
楼师心口被逆鳞剑洞穿之时,三位弟子俱是心神涣散,主导此事的楼魁尤其面色颓败。
三人都没有逃。
倒不是因为不想,而是每当想要逃离此处,都会有一道寒煞剑气将他们钉在原地。威胁之意不言自明。
楼魁实在想不明白。
那逆子,到底是着了什么魔,与这样的人生出事端?
他现在只庆幸自己为保万一,没让夫人也参与此事。
叶灼的剑从楼师心口抽出,楼师身躯轰然倒地,他双眼望着天空并未气绝,胸膛还在起伏,却已无起身之力。
鲜血从叶灼剑尖淅沥滴下,在地面洇出点点血花。
叶灼转向另外三人的方向。
对上那冷淡目光,三人只觉自己此命不保。
却始终没见叶灼提剑向他们走来,反见那人用两指抹过剑身,拂尽剑上鲜血。
逆鳞剑又回到漆黑薄冷、不带血腥的模样,那鲜血般的纹路也已隐去了,剑柄上,“无我”二字隐约可见。
回想这人方才的剑招,似乎确实已入无我之境。
可是生死关头,谁还有心思品评他人剑招?
那叶灼以合体境界强杀渡劫尊师,要取他们性命也只是抬手之间。
又是几息过去,叶灼仍未对他们出手。
——却是目光转向东方山峰,声音清寒无波。
“两位真人等候已久,”他淡淡道,“不妨现身一见。”
真人?
楼魁愕然看向那处。
仙道有约定俗成的名号规矩,必得是正统仙门道修,修到渡劫境界,才能称作“真人”。
——莫非是道宗来人救他们了?
也对,那招惹了煞星的逆子楼客是他的儿子没错,可也是道宗的首徒,年轻一辈的脸面。首徒被杀,即使道宗表面上做出宽宏之态,私底下又怎能咽下这口气?
想清此处关窍,楼魁目光激动在东方山上逡巡,试图找到道宗真人身影。
凉风从东方吹来,未见真人身形显现,却听风中遥遥递来一线断断续续的凄切女声,细听来竟有几分熟悉。
楼魁皱眉聆听,下一刻却是面色骤变。
那声音断续,撕心裂肺。
“楼魁——楼魁!——你快……走……快走!”
楼魁挣扎起身,望向声音来处。
叶灼挥剑,剑气朝东方激射而出,削平山巅大片苍碧山林。
两人身影显现。
一人是位身穿黑袍,鹤发童颜的俊美道人,另一人是个形容狼狈,半跪于地的女子。
那女子头顶悬着一方漆黑的印玺,印玺之力正迫使她跪下,而她双臂撑地,身躯紧绷颤抖,正在极力抗拒。
“嫣儿?!”楼魁大骇。
看那身形容貌,正是楼魁之妻,同为武宗镇宗长老的江嫣,合体修士。
楼魁望向那黑袍道人,目眦欲裂:“真人,你何故对我妻如此!”
那道人只是半阖双目,神情中看不出悲喜。
印玺再度下压,江嫣一口鲜血吐出。
——比吐血更引人注意的是她眉心之间一道长约四指的竖狭伤口,因开在眉间,显得格外狰狞。
此时此刻,正有丝丝缕缕带有金光的血液从中淅沥滴落。
这不是寻常鲜血,而是混合了修士元神魂魄的精血。随着鲜血滴落,江嫣的境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跌落!
她咬紧牙关,在印玺压力下挣扎起身。
本是察觉了楼魁截杀叶灼的计划,跟来相助,却不料根本未及出手,就被这同是上清出身的道宗真人以可怖修为擒下!
江嫣朝楼魁的方向嘶喊:“他们根本不是为客儿报仇!他们只想——”
声音戛然而止,是印玺再度下落三寸,江嫣口中再涌鲜血。
精血从她额间大量滴落,其中蕴含的力量在虚空中形成玄妙的脉络。
叶灼看清了那些脉络。
九天十地混沌封灵大阵。
阵如其名,能封禁抽离一方区域内天地灵气,使其成为绝灵之地。
灵气是天道孕育之物,并不容易操纵。因此,驱动此阵,必得有极大代价。
即便如此,以一位合体修士的精魂为引,仍算得上极大手笔了。
灵剑铮鸣,叶灼抬手,逆鳞剑飞出,要去击落那方印玺解救江嫣,打断大阵生成。
却见江嫣笑容凄厉如同索命恶鬼。
“你们全都休想!”她决然抬首,厉声道:“客儿,别怕做了枉死鬼,母亲来陪你了!”
说罢牙关紧咬,手掐法诀,双目刹那血红!
下一刻,整个身体生生炸成一蓬血雾。
合体修士自爆,能抵渡劫修士全力一击。
绝强的冲击在群山间炸开,顿时山崩地裂,封灵大阵被断,叶灼的剑更是在最前方首当其冲,剑锋来势瞬间一滞,被血雾溅满。
若是寻常兵器,不说损毁,从此后也必要威力大减了。
但见那黑袍道人依然从容不迫,微抬双手。
那方印玺调转方向朝向逆鳞剑,竟是要趁机将叶灼的剑摄来。
叶灼颇觉新奇。
本命剑与主人神魂相通,心随意动,刹那间向上俯冲而起,锋芒擦过那方印玺,而后流光般返回叶灼手中。
不仅未被那物摄去,反而在印玺上留下一道煞气四溢的划痕。
逆鳞剑的特点,不止无坚不摧一样。
叶灼早已试过,任何神兵利器都无法将此剑损伤,并且,人间任何神通法术均对它无效。这应当是那片逆鳞自身的特性。
毕竟是真龙护心之鳞,万劫不磨。
逆鳞剑自是好好回到了叶灼手中,另一旁的楼魁却是愣愣看着江嫣自爆消散的方向:“嫣儿!!”
又死死看着那黑袍道人,似在拼命回忆。
重伤倒地的楼师,喉中亦是嗬嗬作响。
像是想起什么,楼魁满怀仇恨的目光中蓦然迸发绝望,嘶声道:“你是……你是……道宗太上真人……是……太缁!”
他本已身受濒死重伤,又被妻子自爆的余波冲击一番,此刻大怒大悲,更是气血逆流。喊罢此句,一口气未能续上,只听得胸腔中咯喇几声,竟是双目圆睁,命绝当场。
再看其余重伤的几人,亦已气若游丝,生机微弱了。
每个人的眉心都像江嫣一样多了一道竖状伤口,另一道与黑袍道人不同的深沉气息正在催流他们的精血,补全先前被打断的封灵大阵。
叶灼连出几剑。
干脆利落地了结了楼魁两位师兄弟的性命,最后再出一剑,斩断了楼师头颅。
一直死死看着那黑衣道人的楼师目露解脱之色。
兴许他应当在最初就被叶灼一剑杀死,也好过死到临头,还要受这抽血拔魂,当做大阵养料的屈辱。
修到渡劫又能如何。
在上清山,道宗比武宗何止金贵百倍。
不然,为何楼魁江嫣两夫妇,当初明知自家那儿子争强好胜,性情偏狭,仍要花大本钱助他入道宗山门,做那听起来风光无两的道宗首徒?
到头来,却是葬送了一脉师徒性命。
楼师阖目。
叶灼感受了一下周身灵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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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之所及地裂山崩,一片狼藉。纵使封灵大阵最终还是未能完成,此方天地所剩灵气也已经不多了。
渡劫之人有自身之道,能施展元神法术,斗法杀人时并不很依赖灵气。他合体境界,却仍是需要天地灵力补充。
毕竟那些剑气剑罡,也不是凭空可以生出的。
对方显然是渡劫修为,那么这道大阵,自然是专为对付他了。
直到此时,那幕后的另外一人才飘然现身。
——是一位白袍道人,身量形貌与穿黑袍的那个相仿,身侧浮一相似的雪白印玺,看起来倒比黑袍人的那个气势更强盛些。
目光投过去时,仿佛听见冥冥中一声悠长鹤鸣,神完气足。
俨然渡劫后期。
“山中隐修,多年未曾涉世,故而今日才迟迟初睹叶小友风采。贫道出身上清道宗,祖师赐名太皓。”白衣道人自报山门,彬彬有礼。
他报完名号,黑袍那位才开口。
“上清,太缁。”他道。
叶灼观他气息,比太皓只弱了一线,却强过楼师不知凡几,大约算是渡劫中后期。
楼魁濒死之时,已道破来者身份。
出身道宗,又被称为“太上真人”,必是那些隐居山中不再过问门中事务,一心叩问天道以求飞升的太上长老了。既称“太上”,身份、辈分与修为自然都比寻常长老更高些。
此时日头已烈,但见两位真人立于山巅,目光下视叶灼,似笑非笑。
按理说,一尊渡劫后期的道修大能,另一尊离渡劫后期也只有一线,俱是道宗底牌般的人物——如此二人合围一名合体剑修,若是让旁人见了,恐怕要放声大笑,嘲讽道宗颜面扫地。
两人却不觉得有失体面。
若是如那武宗楼魁,自以为请出渡劫尊师便胜券在握,岂不是反误了自身性命?这一次,纵然是杀鸡祭出屠龙之刀,也要这叶灼山穷水尽,再难回转。
如此阵仗,叶灼自然明白他们来意。
他按剑不动。
剑意已内蕴,随时可出鞘一战。
似是看穿叶灼放手一搏之心,那黑袍的太缁真人一笑:“叶小友,似是托大了些。”
渡劫后期,已能隐约望见那缥缈的长生仙途。
此时此刻再看合体期的后辈,就如看那小猫小狗一般。纵使牙尖爪利,也可玩弄于股掌之间。
叶灼不言,只是静静看过满地血迹与武宗众人尸体,再抬眼,轻嗤一声:“贵宗行事,不减当年。”
“哦?”太缁似乎生出兴趣,“小友曾与我宗有过渊源?不知是哪个‘当年’?”
“何出此言?”叶灼语气淡淡,“你宗做派,何人不知。”
“好了,师弟。”那始终不发一言的太皓真人终于开口,“此行只为仙道诛逆,多说何益?”
叶灼似是了然:“此行对苍山灵脉,势在必得。”
太缁真人闻言大笑:“师兄,你看这冷冰冰的小东西,说话倒是很有趣嘛,与旁的剑修不同,我很喜欢。”
“师弟。”太皓真人语气不悦。
太缁收起笑意,漆黑印玺托于手中,蓄势待发。
太皓手中那方白色印玺瞬间亦焕发光芒。
顷刻间,天地陡变!
若今日只是武宗出手,不论如何,最后也总归能算成是你来我往,江湖恩怨。
先前未下死手,留下楼师一线生息,也是微雪宫人少势单,自退一步。
然而有道宗黄雀在后,便是天罗地网,再无转圜。
叶灼拔剑。
此是道争。图穷匕见,不死不休。
13.第 13 章
漆黑印玺倏然变成宫殿大小,朝叶灼砸来!
叶灼斩剑回挡,身形在山间起落。
雪白印玺亦幽灵般在叶灼身后浮现,鹤鸣之声凄然,如一巨鹤展翅俯冲而来。
两者不论哪个,压死一个合体期都绰绰有余。
转瞬间叶灼已与两个本命法宝都交过手。黑色那个,内部别有洞天,不论多少剑气斩去,都会被一道幽光吸入其内,再无联系。
白色那个,每被攻击一次,法宝本身的力量就会增长一层,反作用在他身上。
不过叶灼不是道修也不是器修,无心梳理那些内里乾坤。
血红煞焰自剑身烧灼而出,遍身环绕凛冽剑罡,叶灼不再躲避,而是对上那两方朝自己压来的印玺,径直攻去!
剑气会被吞没,逆鳞剑本体又不会被吸走,干脆就硬碰硬。剑修向来是纯粹攻伐之道。
法宝主材再硬,挡不住无情剑意。
反震冲力再强,震不坏真龙护心逆鳞。
此方区域天上地下,灵力确实不多了。
——那就看是灵力先被耗尽,还是法宝先被打碎。
他道家修行也略知一二,用起灵力来损耗并不算巨。
更何况灵力没了还有自身精魄,精魄没了还有元神。
两方印玺间的红衣身影再不躲闪,而是迎着镇压之力生生跃起,一剑接着一剑向上斩去。
就如削去楼师的兽魂虚影,每一下都是十分杀意,十成力道。
剑出无回。
他身后仿佛缠绕着鲜红烈火,在滔滔洪流中逆流而上,只进不退。
其实,这已经接近一种“道”。
那衣袂飞扬的红色身影,有如绝壁攀登,下临无际。
煌煌印玺之上,逐渐开始浮现裂纹。
最初分明是向下压来,现在却硬生生被击至半空。
太皓与太缁对视一眼。
“有意思,有意思!”太缁抚掌大笑,“剑修真是有意思,无情剑道一个接一个,出的都是绝代人物,改天我也来修一修。”
“倒不太像无情剑道。”他师兄太皓真人沉吟,半晌,也化作戏谑般的微笑:“无情剑道谁没见过?别人是当空皓月,他倒像个祸斗妖星。”
“哈哈,师兄也觉得这小东西不错吧!”太缁道,“不若你我把他捉回去,细细研究如何?”
“不得胡言。”
二人谈笑之间,两个印玺法宝已是裂痕遍布,内部气息流转也受影响,效用大不如前。
太皓真人身影飘然而起,从容挥袖。
太缁亦虚空手绘符文,朝前打出。
两道印玺瞬间被二人收回袖中。
天地间骤然变得一片昏暗。
叶灼抬头,他头顶上的早不是先前的天空,而是一张笼罩四野的黑白太极两仪图。
太皓与太缁两位真人各自站在阴阳两极之下,成为整个太极大阵的核心。
阴阳两气轮转化生,将叶灼包裹在内,此物非实非虚,斩不断砍不破,任何攻击落在这两仪境界中,都会先被黑气吞噬湮灭,再化为白气之力,生生不息。
阴阳相生,混沌相成。
想来,这就是他们的“道”了。
“此乃我与师兄大道界域,与外界天道并不相通。”太缁真人的声音飘渺传来,“叶灼,且让我看看,你纵有绝世剑法,通天机缘,又能如何?”
叶灼能感受到自己身上的灵力在飞快逸散,他的存在亦遭到整个两仪世界的排斥,正在被吞噬化去。
如此界域里,那两人是大道主人,而他的实力被压到最低,想逃脱也不可得,因为两仪归一,无论是向黑处还是白处逃离,最后都会随着生灭轮回到最开始的一点。
两位真人面带微笑,像观赏困兽之斗般看着他。
叶灼停下手中剑,悬在半空,阴阳之力掀起他的衣袂,两者一为“灭”,一为“生”,交际之时如同海上卷起巨大涡旋,而他的存在如同一叶飘摇小舟,即将被其吞没。
又是几息,这黑白两仪的天地彻底成型。
两只巨大的黑白鹤影陡然从两极中出现,长啸一声,巨翅舒展俯冲而来,尖利的鸟喙朝叶灼骤然袭来。
这一击,是要他形神俱灭。
叶灼的剑未动。
却见他左手斜持剑鞘,迎上黑白两鹤!
一瞬间,仿佛有晨钟暮鼓,蓦然敲响。
一股无形无色,柔和庄严,却又至刚至强的力量如涟漪般从那剑鞘上散开,将两鹤生生震退!
两鹤长鸣一声,不甘般重新飞起,在叶灼头顶上方盘旋。
太皓与太缁同时正色,看向叶灼手中剑鞘。
先前注意力只在那逆鳞神剑上,并未觉得剑鞘有何稀奇。
此时细看,只见那剑鞘纤薄修长,漆黑无光,材质似金似木,其上一角镌刻着奇异的花叶铭文。
“不像此界之物。”太缁道。
太皓目光沉凝,看着那一角纹样:“是娑罗圣木。都说他曾在绝境灵山得了须弥上界无上秘传,果然如此。”
“娑罗圣木?”
“娑罗双木,诸天万界仅有一棵,乃是佛性起源,传言整个须弥上界正是由此树万千枝叶蔓生而出,其木材自是至宝。”
至少,在此方人界从未见过。
“逆鳞为剑,圣木为鞘,果然是通天机缘。”太缁目光晦暗不明,不复开始时戏谑姿态,“师兄说得对。此人必死无疑。”
当下不再隔岸观火,而是默念法诀各自出手,黑白双鹤分散又聚合,携暴风骤雨之势向叶灼一次又一次疯狂袭去!
剑鞘在叶灼手中仿佛变成了另一把利器,一时间只见他以攻代守,几次击中黑白鹤,黑白二色的带血鹤羽飘散在两仪境界里。
——不。
两仪境界已经倏然消逝了。
山风蓦地吹来,周围又是银月坪一片狼藉的乱山景色,可是抬头看去,凝实到极致,气势深沉恐怖的两仪图正如开天巨锤,铺天盖地朝他砸来!
显然,太皓与太缁已经不再打算慢慢消磨他的生命,此刻正是凝结了整个界域的力量与法则为武器,要将他立地灭杀。
到时候,伤的不止是肉身,还有精魄元神。
任是如何神物,纵使保得住自身,也护不住主人。
这对太缁太皓来说,亦是压箱底牌般的倾力一击。
“乾坤异位!”太皓与太缁异口同声低喝。
太极图黑白二色刹那交错,蓦然下压!
全部力量被凝聚为一点那一瞬间,威力甚至胜过此方天道。
那一瞬,叶灼整个人被绝强的冲力从半空中击落在地。
站稳身形,归鞘之剑被叶灼缓缓佩回腰间。
剑与人,恍若成为一体。
没什么别的动作,他的目光中是凝神到了极致的平静专注。
“还站着?”太缁打量着,讶然,“有趣。”
不愧是剑修,宁折不弯,纵然逼到极限也只会玉石俱焚,绝不瓦全。
——但这只是开始。
太极图呼啸下坠,恐怖气息更是有增无减,快到地面时,如重锤的摆动到了最下方,一切力量都蓄积在此,当它与这绵延山川无垠大地相撞的一瞬,就是叶灼灰飞烟灭之时。
叶灼依然看着那里。
骤然下落的阴阳太极倒映在那双平静空寒的双眼中,霎那间放大,笼罩整个视野。
在最后的时刻恍若到来之时,他向上抬起了左手,如同要触碰那黑白交界之处的气息。
天地间一声轰然巨响。
仿佛有蛰伏万年的地龙霍然翻身,地坼天崩,连千里之外的凡人城镇都感受到了这股震动的余波。
“……地动了!”
“房屋要塌!”
凡人城镇的恐惧奔忙自然不会被两位渡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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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人收入眼中。渡劫大能,持有毁天灭地之威,制造出些许动静,实属寻常。
他们只是看着那冲击的中心。
正午日光下照。
烟尘散去。
黑白太极图震颤不停,仍在散发着源源不绝的压力。
可它却没有像太皓太缁预想中一般已经冲撞至地面——甚至也没有将它之下的任何事物碾为齑粉。
因为叶灼接住了它。
铺天盖地的阴阳太极之下,那人影依然站立。飞沙走石散尽,他们看见他左手上抬,鲜红衣袂猎猎扬起。
——以一手仰接整个两仪界域。
既有通天机缘,怎能没有通天本领。
衣袖滑落,露出左手腕缠绕的佛珠,鲜红欲滴。
一道浓如鲜血的红莲法印,霎那在他手中凝聚!
但听黄钟大吕般的一声梵响,比先前剑鞘挡鹤时的暮鼓晨钟更令人心神震动,无上庄严的波动与两仪图案僵持角力。
两仪图颤动不已。
太皓真人死死看着那法印。
纵使不知到底是何来龙去脉,但以他眼力也能看出,那是佛家法门,且绝非等闲,在那位格远高此间人界的须弥上界,都必是不传之秘!
这叶灼,到底在灵山学了什么!
既上了灵山,又为何要下来!
下一刻,却见叶灼五指往回缓收。
是终于力竭,独木难支了么?
太皓太缁继续念动法诀催动两仪。
却见那看似单薄的琼玉手指在轻轻回拢之后,蓦地再度聚起十倍之力,向那太极两仪猛地拍去!
两种截然不同,然而同样恐怖的法门终是悍然相撞。
红莲法印如同燎原业火刹那增长百倍席卷而出,将天光都映得血红!
——却不觉丝毫火焰的灼热。
只觉得一种一切都将被吞噬的空茫幽冷。
道法自然,生生不息。
佛法涅槃,终究寂灭。
天地之间一声巨大的炸鸣响起,像是混沌初开时的第一道雷霆。
可是没人听到那声音,因为它已经超越了人身能听到的极限。
方圆千里的人只觉得自己的听力在方才失去了一瞬间。那一瞬,脑海中只有一阵炽烈的空白,然后,凡尘间所有声音才潮水般回到耳中。
撞击之后,两仪之阵与红莲法印同时轰然消散。
残阵重新化作黑白两鹤的虚影,朝主人的方向仓皇飞去。
红莲法印则在半空中化作丝丝缕缕鲜红的法纹,在叶灼身周飘飞,如同未散的余烬,又像飘落的红莲之瓣。
太皓太缁各吐一口鲜血,面色苍白。
两人俱是死死看着叶灼。
——此人分明还不是渡劫,分明还没有凝聚出自己的“道”。
可他展示出来的实力,谁能相信,这只是不过二十余岁的合体剑修?
太皓真人看得分明,那道红莲法印并不藉由任何外物激发,也不由什么符咒法诀引动,分明就是叶灼自己打出。
此人在灵山得到的,必定不单是秘法秘宝,而是一道完整的传承!
那一瞬间,太皓真人脑中闪过诸多江湖传闻。
说什么,叶灼是隐世仙师之徒,因此盂兰法会之前从未现身于世。
说什么,叶灼在灵山之上得到的是剑法传承,所以才如此惊才绝艳,所向披靡。
不对!完全不对!
太皓大喝:“你到底是谁!你父母何人!师承何处!”
叶灼立在原地,抬手抹去唇边鲜血,闻言冷眼看着太皓真人:“与你何干?”
太皓:“你在灵山得到的分明是佛法传承!那你的剑法又是何人所创?何人所传!”
叶灼手握剑柄,“无我”剑再度出鞘。
“你问剑法?”他目光极度平静,嘲弄般看着太皓,“我自己的剑,不需他人来传。”
14.第 14 章
接下来的战斗,似乎毫无仙风道骨可言。
法门神通俱用尽,便中能回归到最原始的厮杀搏斗。
黑白两鹤回归主人体内,两人身后各浮现一尊鹤形虚影,身形更是刹那暴涨如山岳,手持大印朝叶灼袭来!
这道元神化身的法门叶灼没学。
境界还没到,再则,他并不很想变成这样。
本命剑就这么三尺四寸,身形变得再大也无意义。
要怪就怪那条叫离渊的墨龙没生出片能大小如意的好鳞片吧。
叶灼持剑迎那两巨人而去。
巨人势大力沉威压沉重,他身形飘逸剑法轻凌,偶尔还能聚出佛门法印护身,纵然体力灵力有所不支,仍能大致平手。
太皓与太缁将其状况尽收眼中。人力终究有尽时,尤其现在灵力已绝。
两人攻势不减,默契地消耗着叶灼的力量,只待他山穷水尽之时。
没有灵力续上,此人支撑不了多久。此番战斗中途有诸多波折,好在最终仍未超出掌控。
叶灼似乎也未有别的动作,只是寻常出剑,剑法倒确实炉火纯青,不可小视。
声声鹤鸣中,是太皓先发现了不对。
第一眼,他只觉得,身周飘散的那些莲瓣般的血红残片,有些过多了。
然而当他看向其中一片,那丝缕残片却如火焰陡生般燃起,瞬间化为一个与叶灼一模一样的持剑虚影,血红色虚影握持灵剑,以与叶灼本身无二的凌厉剑法向他攻来!
观其本源,竟与那武宗老儿所使出的万兽虚影相似。
太皓心中不由怒骂武宗无能。
逞能未成被人反杀还不够,连武道绝学都被他人学去!
带着满腔怒意与那虚影一击交手,看向四周,只见那漫天残焰,竟都化作持剑虚影,各自使用不同剑式向他们同时出手!
虚影剑法冰冷,出招接招皆无任何声息,出剑有清静莲花蔓生缠绕,本应幽美,然而其色血红,令人只觉悚然。
比那武宗老儿的万兽之影,妖异百倍!
“果然是邪道妖孽!”太缁怒喝。
两人默契靠近,背对着彼此,朝向这漫天虚影。
此时他们察觉到另一件事——叶灼真正的实体,已经消失在视野之中,看不到了。
必然隐于某一道虚影之中。
然而所有幽影气息竟是一模一样,无法分辨。
“师弟,将它们尽数击破!”
一念既出,两人巨大身躯立刻分裂,化作无数黑白两鹤,朝那些虚影攻去!
鹤影凶戾,力量充沛,全力攻击下,那些虚影顿时被逐个绞杀,撕成满天碎片。
生灭两法循环运转,每当撕碎一个虚影,就有一股力量涌入元神内,下一击威力陡涨。
但见漫天血丝鹤羽飘散,终于,山间只剩下一黑一白两只巨鹤,还有最后一个看起来实力最强的血红虚影。
两鹤长唳一声,一东一西朝虚影袭去!
强袭之下,虚影倏忽破碎。
太皓太缁两人忽觉内腑翻江倒海般剧痛,仿佛那尖锐鹤喙刺进的是自己的身体一般。
“这是为何!”
两人重聚身形,撑着那股剧痛落地。
恍然惊觉,自己的身体元神从未像现在这般孱弱,如同回到凡人之身。
再看向前方,发现身前落着一对又一对密密麻麻相搏而死的黑白鹤尸,地面全是点点碎羽,斑斑血迹。
两人俱是心神大震!
这鹤可不是他们的灵宠,而是千难万险修出的元神!
——为何会如此?
恍惚之间,仿佛那万千虚影仍未散去,依然在虚空之中静静注视着他们二人。
太皓忽然想起此界有一处上古遗迹名为千佛幻洞,石窟之中自上至下密密麻麻雕刻无数姿态各异的彩佛造像。每一座佛的形体都不算大,只与真人无异,可是成千上万尊佛像刻于窟中,天光下照,便使人仿佛处在漫天神佛之中,顿觉自身渺小。
如今场景,竟像那恢弘佛窟活生生再现一般。
却不觉得丝毫神圣,只有诡异幽凉,了无生气。
“妖孽……”太皓艰难喘气,看向前方,“你用的是什么邪道幻术!”
前方,千只鹤尸消散蒸腾,万千虚影亦化为无形。而在这无形之中,叶灼的身影就站在他最初站着的地方,仿佛从没有动过。
只见这人长发已散,凌乱披在肩头。
衣袍亦已在打斗中不甚整饬,指节泛白,手上血迹斑斑。
五官依旧鲜明。
他眼睫微垂恰到好处遮住那向来冰冷的眼神,忽然,一道血迹从右眼流下。
——竟现出某种空无一物的慈悲相。
“不是幻术。”叶灼说罢,察觉到眼下温热。于是抬手将血迹随意抹去。
力尽之际,强行融合完全不相关的剑法、佛法和武修神通,果然超出承受,没有七窍流血已算是炼体有成。
身上有短暂的佛法残留,让他觉得自己善良了许多,甚至听到他人提问,开口回复:“是心障。”
然而此番面无表情以指尖拭去眼下血泪,落在太皓太缁两人眼中,又是何其诡丽的一幕。
兼有腕上血色珠串,幽然生辉。
“……心障?”
说话间,短暂的善良已被驱逐出体内,叶灼不再出言,提剑往两人落地的方向走去。
心障即为执着。
当太缁太皓想在虚影中找出他的本体,就陷入了自身的执着。自那开始,他们手下所斩,尽是自身执念幻相。勘不破执着,就会自伤至此地步。
他的本体其实从未消散过。只是,人心中一旦生出执着,自然再也看不见其它。
叶灼提着滴血长剑来到重伤的二人身前。
太皓真人忽然道:“那是佛门炼心神通‘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对不对?”
“本为澄清己心,照见执念的正道法门,却被你用邪异妖法改造,变成杀人神通,我说的可对?”
叶灼想回答这个似有机锋的问题,但他懒得回答。
他是个剑修。
他心知剑本是杀器,而人间所锻一切刀兵亦如此。
那么人之所悟所有神通,亦都是杀人之神通,有何问题?
最后,叶灼问:“你们还不出窍?”
按他经验,此时此刻,也该到一场生死斗法的最终环节了。
打不过就出窍,向来是仙道不变之准则。
太皓真人只觉毕生涵养毁于一旦:“叶灼,仙门必不留你!”
说罢拼尽元神将一股意志压入师弟太缁体内,迫其自爆!
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将叶灼斩杀在此!
瞬息之间,太缁真人满面惊恐不可置信,但已然是遍身金光七窍流血,即将被他的师兄引爆。
逃不掉就自爆,亦是仙道常态。
叶灼并无意外,甚至早已引动精魄打算防御。
前方,耀光已刺眼。
先前打斗,虽然修为皆耗尽,始终也算是未伤根基。然而此时此刻,面对渡劫自爆,有些东西亦是不得不烧。
也无妨。
一生修行,也不过二十余载光阴。即使烧完,大不了重新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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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死的不会是他。
叶灼抬手欲挡。
就在此时,他耳畔传来一声似曾相识的嗓音。
“叶灼,接着。”
某种下意识里的直觉浮上心头,叶灼迎向那璀璨光芒,却并未燃烧精魄。
下一刻,一股浩瀚灵力,蓦然灌注到他体内!
恰此时太缁身躯神魂轰然炸为血雾烟火,恐怖冲击扑面而来。
同一刻,渊海般的灵力如天河倒灌,从叶灼掌中霍然拍出!
浩瀚灵力奔涌不绝,将叶灼衣袂向后扬起,亦生生将那自爆时的冲击压回太皓所在之地!
一声爆响,但见太皓身体中一道苍白魂魄脱窍而出,转瞬间窜至高天,朝东方上清山方向疾驰而去。
最终还是出窍。
东方天际刹那风起云涌,一道横绝天海的墨龙元神法相蓦然现出,龙首正对太皓魂魄,张开巨口。
一声磅礴龙啸,太皓魂魄刹那被震退到身躯上空。
叶灼剑尖陡然插地,红莲业火,刹那烧遍天空!
仿佛早有准备的天罗地网轰然落下,那刚刚出窍的太皓魂魄,竟是又被强行压回体内!
回魂的太皓满面惊恐,看着叶灼又走向自己。
“……你岂敢动我!”
“我是人仙座下,上清真人——”
叶灼并无出剑的意图,太皓松一口气。
“苍山灵脉,我们从未——”
叶灼毫无预兆一掌打出,他一向睚眦必报下手丝毫未留情,那股混沌浩瀚的灵力更增添这一掌威势。
太皓头颅刹那碎为血雾飞溅。
叶灼喘一口气,手指似乎用力过度,有些颤抖。
但仍然未停动作,从储物戒中取出一小玉瓶,倾倒出粉末洒在太皓尸身之上。
尸身立刻化为透明粉末消散,不留任何痕迹了。
两件储物法宝落地。
离渊抱臂在一旁看着,见那玉瓶上刻着几个潦草的字。
“毁尸灭迹出门必备”
“姜”
他目光移回叶灼身上,见这人竟是没看自己一眼,收起东西,走向另一边。
离渊跟上。
就见叶灼走到另一具尸体前,严谨地照样撒上粉末。
离渊无言,打出两掌,把剩下两具尸体销毁了。
叶灼才看向了他。
这龙什么时候开始旁观的,他不知道。也许一开始就在了。
这人和自己的本命剑气息一模一样,他要跟着,自己难以发觉。
叶灼越过一片乱石,朝他走了几步。
“我在冶剑谷听了一句话。”站在一泼血迹前,离渊忽然说,“说是,金石本无心,刀剑亦无罪,只是——”
说到此处他轻轻顿了顿,看向叶灼。
叶灼:“……只是人心之中,风雨如晦?”
“就是这句。”离渊说,“铸剑师的尸身我已经安葬了。”
叶灼未置可否。
只是又往前走了几步。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往那里走。
离渊就看着叶灼一脸茫然,一步步朝自己走来,然后在走到自己身前时,双眼一闭,浑身是血地往他身上栽了过来。
离渊:“……”
说实话,栽得比他想象中更晚一些。这人还真是能硬撑。
叶灼的意识在短暂的模糊后彻底陷入黑暗。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他在想,其实此处还有他人,他向来戒备,应是能再强撑些许,离开此处。
大约是这龙与自己的本命剑,实在相仿吧。
15.第 15 章
把昏过去的人接了个满怀,离渊觉得自己也许是叹了口气。
伸手把那人从肩头扳开,露出的是一张美则美矣了无生气的面孔。
人一时半会是无法醒来了。眼睛闭着,眼下的血迹没抹干净,一道殷红的残痕。
倒不像是方才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样子了。
离渊伸手把那道血痕拭去。
稍探脉息,虽然活着,但也仅仅是活着。
离渊意识到,此人或许需要些许安置。
并且,也是时候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了。
——怎么把人带走?
此情此景,似乎把叶灼抱起来带走是最合理的选择。但离渊并不很想这样做。
……总觉得那样的行为过分奇怪,不像是仇人之间应该发生的。
——于是他变成龙形,把叶灼叼走了。
叶灼的意识渐渐回笼时,一时未能判断自己身在何处。
身周环绕着奇异的寒凉润泽之气,不知所从何来,但经脉觉得舒展,仿佛浸在水中。
唇齿间残留着一道略有熟悉的丹药芬芳。
身下是什么柔软的所在。
叶灼蓦然睁开双眼。
眼前是一片朦胧的灵力白雾,身下同样,伸手去碰,只觉得冰凉柔软。
——好像被封闭在什么地方,感觉不到气息流动。远处有几团圆润的柔光。
叶灼起身。
上方有东西随他起身的动作缓缓打开,外界的光照进来,叶灼终于看清自己身处什么地方。
——是一个晶莹雪白的贝壳中。
随着他起身,那巨大灵贝自发打开上壳。
朝对面看去,果然,对面摆了个墨玉软榻,前方还有个剔透的琅玕案几,案上设有几颗夜烛明珠。
陆上并没有这些灵物,自然是来自海中。
海中有明珠,还有龙。
明珠光晕里,离渊在案前端正看书。
看起来倒是人模人样。
世人赞美旁人仪表出众,常说其有凤表龙姿。不失道理。
再看两人所在,是一处与晶莹陈设截然不同的空旷山洞,除去夜明珠的光芒外就只有上方山石缝隙里透下来的一叠天光,石壁上苍苔遍生,不知是蜀地哪处山中的天然洞穴。
“醒了?”离渊抬头看他。
耗损如此之巨,原以为起码要昏个三天三夜才能苏醒,倒比预想中更早些。
叶灼看着周身白雾:“多谢相救,这是什么?”
“疗伤用的。”离渊说,“不过也无大用,你不想待就出来。”
疗伤只是顺带,主要是塞进贝壳里可以合上。眼不见心不烦,正好专心看书。
灵雾润泽,细微修补着经络暗伤,叶灼坐在壳缘看着他,昏倒前的连串记忆浮上心头。
萧镇宗引路,武宗截杀,道宗埋伏。
若是武宗出手把他杀了,自然是冤冤相报,死了也无甚出奇,江湖恩怨而已。
若武宗不能,自然还有道宗收尾,到最后依然做成武宗寻仇杀人,死无对证。
可惜未能如他们所愿。
“第三次了,”只听离渊道,“每次见你,都会死人。”
第一次是有人下毒,第二次是有人自戕,这次更是上清山设伏截杀。死了是他们咎由自取,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叶灼很不想答。
“你们人间的仙道,每天就是这样刀光剑影你死我活么?还是说你为人不佳,故而次次霉星高照?”
“一向如此。”叶灼说。
也不知道答的是前句,还是后句。
离渊闻言似乎沉默些许。
过一会才听他道:“所以,蜀地根本没有剑圣,对么?”
叶灼:“从未有过。”
离渊:“原来你们都是如此。”
叶灼阖目调息,并不言语。
看他全不在意的模样,离渊好奇:“你不问我为什么要帮你?”
帮都已经帮了,个中原因问或不问也没什么区别。
何况这条龙的心思并不难猜。
叶灼:“大抵是阁下善恶分明,觉得他们比我更坏吧。”
不然,也不会忽发那“风雨如晦”的感想了。
“不错。虽然你绝对不是什么好人,但此事是他们居心险恶,更无道理。”离渊说,“何况此事也和我也有些关系。他们说的那人是我杀的,叫什么来着……楼客?”
“那人必死无疑。”叶灼道,“算计而已,与你无干。”
“那他们以后会不会还来杀你?”
叶灼:“随他们。”
当日萧镇宗话一出口他就知蜀地必有埋伏。既有人煞费苦心,他自然赴约前往。若以后还有动作,更是乐意奉陪。
倒是这条龙,为什么连萧镇宗和他说过什么话都知道?
叶灼看向离渊,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离渊理所当然道,“一直在啊。”
在人间,好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做。他无事可做,于是研究下仇人一天天都在做什么,也算入乡随俗。
叶灼:“。”
竟然不出意料。
“有两次差点以为你打不过了,没想到你会的还真不少,那道佛门神通无形无迹,用得正好。”
说着就见离渊把书一合,在案上摊开了什么东西,而后扬眉看他。
“——说吧,怎么谢我?”
叶灼走过去,见夜明珠映亮的案几上摆着数张传音符箓、千里飞书,此外还有点点流光,内蕴神念信息。
符箓和飞书是武宗几人挨打时以秘法急传门中的求救,神念流光是道宗两位太上长老向上清山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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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信报。
“都截下了。”离渊说。
叶灼看着那些,若有所思。
也就是说,此次混战,一丝消息都没有向外流出。
不论两宗到底有几人知道此事,最后结果都是来截杀他之人——四位合体三位渡劫,全都折在蜀地,只言片语都没能传回。
至于他的剑道境界,佛法修为,也只有天知地知离渊知了。
除非几位长老地下有灵,求十殿阎罗给子孙托梦。
不过此方人界与幽冥鬼界断开已久,阴司早就运转不灵,人死如灯灭,再想破土而出也是无法了。
叶灼把目光移回离渊身上。
截了消息,最后又送来灵力,使他不必燃烧精魄。
按照人间道义,确实该谢。
“你想要我怎么谢?”叶灼认真道,“剑是我心。除了本命剑无法给你,其它都可以。”
——果然这人一开口,还是一样可恶!
离渊恼火:“你的剑本来就是我的,凭什么不能给我?”
叶灼:“你打败我,剑随你处置。”
“放心吧,反正都成了你本命剑,我叫它也不会应了。”离渊冷笑,“我自己的鳞片,我堂堂正正胜你之后,自然取回,还不至于在此时挟恩图报。”
叶灼真心道:“阁下光明磊落,确是好人。”
离渊纠正:“好龙。”
叶灼:“那你想要什么?我会去做。”
“你先躺回去,把壳关上。”离渊说,“我要好好想想。”
想就想了,凭什么还要他躺回去?
叶灼实在不能理解这龙:“为何?”
离渊:“看到你就烦。”
叶灼砰一声把自己关回去了。
难道他就很想看见这龙?
当即打坐,在灵雾中运转功法修炼。
看着那个牢牢合起的贝壳,离渊顿觉清静许多。
他觉得叶灼待在里面就很好。
最好关上几千年不放出来,再打开变成颗玉润冰清的珠子,镶墙上一定好看。
清静之后,离渊开始认真思索要怎么让叶灼报答自己。
如此大恩,自然要物有所值。
这一思索,所用时间颇久。
久到叶灼已经结束一轮周天撬开贝壳,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有了。”就听离渊兴致勃勃道,“书上说蜀地之人,常常围炉温鼎,煮肉作食,异常美味。我在城中也看到有酒楼做此生意,很是热闹。”
“只是他们都是三五结伴,我一个人在那里,颇觉不适,故而先前未能尝试。”
叶灼又有点听不懂这条龙说话了。
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然后离渊说:“不若,你陪我去一次,如何?”
“?”
叶灼颇觉荒谬。
16.第 16 章
锦官城是蜀地大城,人流熙攘,车水马龙。
拨霞楼里亦是几乎满客,好不热闹。
两人一入此楼,就引来诸多注目。
这样仙姿玉质的人物,店小二刚和来客打了个照面就睁大了眼睛,再看一眼,气质又如此超然,当即通报掌事人,又小心询问其是否需要静室包厢。
离渊说不必。
他觉得在堂中就很好,有人间的气息。
一个人来这里的时候颇觉不适,现在终于两个人了,若是反而去包厢,岂不是衣锦夜行。
这在人间也是不好的词语,他不会如此做。
最后两人在二楼临窗一张桌前落座。
叶灼一坐下就把隔音的结界落下了,他觉得周围太吵。
离渊不同意。
“入乡随俗,”他说,“我觉得能听到声音更好。”
小二就拿着菜单站在桌前,战战兢兢感受着周围的喧闹声音时有时无,时大时小,最后停留在一个不大不小,既不妨碍桌上人对话,又不会过分安静的程度。
小二已经汗如雨下。
但他站在这里的脚步,却是异常坚定。
介绍自家吃食酒水的心情,亦是万分火热。
——因为那位黑衣华服、年轻俊美的贵客,一落座就递了块金子给他。
还彬彬有礼说:“有劳你了。”
果然,刚介绍了个开头,小二就如愿以偿地听到一句:“不麻烦的话,招牌都来一份。”
“自是不麻烦!”小二道,“客官,我们这有红锅、白锅、金锅……”
离渊:“都是怎么?”
叶灼看着离渊,离渊总觉得他像是在评判什么,怪怪的。
“客官您且听好……”
听了一番介绍,离渊对红锅很有兴趣,更何况这是蜀地特有,他自然要品尝一番。
“那就要红——”
叶灼打断道:“红白,鸳鸯。”
小二:“好嘞。”
离渊自无不可。
小二退下去了厨房,周围形形色色的目光终于也退去了一些。叶灼开始闭目修炼。
中途小二上来点起炭火架好锅鼎,布了一会儿菜,又悄无声息地下去了。
离渊开始静静打量对面。
凡人坊间的酒楼,雕梁上刻着云卷云舒的花纹。
叶灼的剑搁在一旁,傍晚日光从半开的菱格小窗外透进来照在他身上,周围是来往的人,还有蒸腾起来的袅袅烟雾。他就那样安静闭着眼。
完全不似不久前煞气毕露,剑上淌满他人鲜血的样子。
——甚至还拍碎了一个人的脑袋。
想到这里,不由想起此人在山间接住两仪界域,还有用佛家法门幻化万千剑影的模样。
架打得倒是很好。
“叶灼。”离渊忽然说,“你为什么学佛法?”
态度自然,没有任何打扰他人修炼的自觉。
毕竟入定修炼这种事实属平常,完全可以一边修炼一边做其它事,也不影响什么。
叶灼果然也是平平无奇抬眼未被打扰,身上周天依然运行。
叶灼:“因为上了灵山。”
“我是问,你因何故想学佛法?”
“无故,只是因为上了灵山。”叶灼说。
——灵山是须弥佛界在人间留下的道场,在灵山不学佛难道还能学道。
离渊:“那你为什么要上灵山?”
叶灼:“无处可去。”
“天下之大,都无处可去么?”
“也不是。”叶灼想了想,说,“都说灵山有无上道,我就去了。”
“我听他们说,绝境灵山有刀山火海,有去无回,上山之人全都会死在路上。”
“死了,就算我时运不济本领不佳。”
离渊发现这个人好像真不怕死。
也是,如果是怕死的人,怎会去拔一条龙的逆鳞。
定定看了叶灼半晌,直到面前的沸汤也滚出辛香的雾气来,离渊忽然认真道:“叶灼。”
叶灼原本在用筷子拨着汤面上的什么东西,听见如此郑重的语调,抬头看对面的离渊。
离渊道:“其实,我很想杀了你。”
叶灼还以为他要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语,没想到是这样理所当然的寻常之事。
“我知道。”他说。
“但是你说的也不错。”离渊坦然道,“我自己时运不济本领不佳,被拔鳞放血也是应当。”
说到底,当年之所以能一路孤身游至人间,是他年少贪玩,也是所有龙界长辈都不觉得此处小小人界,有能伤得到一条真龙的东西,有胆敢伤害龙族的人。
危险,死亡,这些事情离一条龙太远。
然而世上就有这样一个人。不仅有搏龙的剑法,还有拔鳞的胆量。
离渊觉得他永远会记得叶灼刺向自己的第一剑。
那一剑,让他看到了世间命途的另一面。
若是他少时修炼稍有懈怠,也许,会死在东海也说不定。
然后,龙界长辈必定震怒,掀翻人间界也会找出叶灼,杀了,为他雪恨。
但那又怎样?死了就是死了,败了就是败了。
回到龙界后,数位长辈问他在人间发生何事,为何心境似乎有变。
他什么都没有说。
那以后他请教过历经万战的龙族前辈,拜访过洪荒大界最擅攻伐的老圣主,也下过幽冥鬼界,挑战那以剑法闻名的年轻鬼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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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们的剑,都不像叶灼的剑,让他觉得那样锋利。
“叶灼,知不知道我为什么非要与你正面一战?”
叶灼看着他没说话,他给自己倒了杯茶,又给离渊也推去一杯。
离渊:“当年被拔鳞是你猝然发难,实则终究也是我技不如人。”
“那时你以剑败我,我深记之。从此遍访龙界,夙夜修炼。”
“第一次见你时你中毒,第二次你又故意醉酒,我都可以直取你性命。然而——”
“杀了你,平得了胸中之恨,却伏不了心中之魔。所以,我必要堂堂正正以剑胜你。那以后,再论对你或杀或剐。”
终于说出心中之语,心境似乎澄澈许多。
离渊看着叶灼,想知道他做何反应。
叶灼却是一笑。
“你笑什么?”
“你人话说的不怎么样,”叶灼道,“文绉绉的,听着费解。”
“……你!”
“熟了,”叶灼说,“吃吧。”
说着从沸腾的铜鼎中夹了一片肉放进离渊碟中:“对了,你会用筷子么?”
筷子而已,这个混账为什么会觉得他不会?
离渊觉得这人只要还活着一天,自己的心境就永远不会有澄清的时候!
离渊深呼吸了一口气。
“我龙族有风雷水电四部法门。”
叶灼:“嗯?”
“所以下次比试,你也不必只用剑法。你用佛门功法,我用龙族法门。这样才算全力比过。”
“可以。”叶灼说。
离渊:“那下次是什么时候?”
“有伤,好了就比。”
“那说好了。”
“好。”
得到满意的答复,离渊拿起筷子。
这个时候叶灼已经往他碟中夹去了第二片肉。
离渊记得清楚。
第一片是从铜鼎中央那个小小的白汤格里捞出来的,色泽质地都很正常,第二片是从外面翻滚着的红汤里捞出来的,散发着腾腾热气,还有一股奇异辛香的味道。
对面那人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仿佛在等着看自己吃下去的样子。
离渊心中忽生警惕:“你怎么不吃?”
他问完,叶灼从红锅捞出一片薄薄的肉片,安静地吃进去,面不改色咽下了。
然后继续看他。
离渊还是觉得有鬼,他夹起那片来自红锅还散发着热气的薄肉片,仔细打量,未看出什么异样。
算了。
人间吃食而已,凡人吃得,叶灼吃得,难道他吃不得?
离渊下口。
“……”
他就知道叶灼不会给他带来什么好事!
17.第 17 章
把那片肉生硬地咽下去,离渊脸上一度出现了怪异的神情。
……这是什么味道!
为什么比炼坏的丹药还要难以言喻?
并且,他还看见对面那个混账的眉眼弯了弯!
离渊感觉自己又被叶灼气到了,这次连心脏都不想再跳。
离渊直言:“你是故意的。”
“并未。”叶灼说,“只是想龙族平日进食都是琼露仙珍,未必吃得惯人间风味。”
那就是确有此意!
离渊直勾勾看着叶灼又从红锅里夹出一片,缓慢地吃掉了。
他反复打量,没从叶灼脸上看出什么不适的表情。
离渊:“你很习惯?”
叶灼:“你吃不下就吃白锅里的。”
原来中央那个小小的白锅就是给他点的。
怎么,怕他无师自通火部法门么?
他不说还好,一旦说了,离渊就完全不想吃白锅里的东西了。
区区人类食物,他不信自己始终吃不下,其中必有奥秘,只是自己还未发觉。
叶灼就静静看着离渊注视着红锅里沸腾的汤面,准确夹出一个肉片。
准头倒是不错,是水里的种族该有的。
只不过这次吃下去,似乎也只是被辣到而已。
当然,这对修仙之人来说并没什么。境界高了五感会变得更敏锐,但忍耐力也会增长。
几次尝试后对肉片已经失去了兴趣,离渊开始逐一尝试锅里其它的东西,最终,似乎终于在几张雪白鱼片上体会到了些许风味。
“还算可取。”
叶灼闻言尝了一片,的确还可以。
于是他又夹走了一片——这让离渊能吃的东西变得更少了。但离渊并不介意,甚至把它们都拨到叶灼那边。
然后,继续认真研究那些他不能理解的食物。
过一会儿甚至让小二增加了一些品类。
叶灼顺便让小二又拿了一碟鱼片,下在白锅里,偶尔往离渊那里拨拉一片——当他觉得这条龙实在有点吃不下去的时候。
最终,品尝完了所有能品尝的东西,离渊道:“也许下次我会明白。”
如此钻研的态度,叶灼觉得如果用在练剑上可能会更好。不过离渊的剑这些年练得确实不错,他也就没有多言。
自始至终,那小小的白锅都寂寞地翻滚着,除了叶灼给离渊烫鱼片,再也没有人动过它。
离渊看着叶灼:“这种味道,你真不觉得奇怪?”
叶灼:“我修无情道。”
“这和无情道有什么关系?”
“五感五味并无分别。”
“我不相信。”离渊说,“既然这样,你为什么只吃红锅里的?”
叶灼不是很想和这条龙说话。
“可见你心法还没有修到家。”离渊说。
叶灼未予理睬。
“还有,”离渊说,“他们是不是来找我们的?”
叶灼余光看向结界外两位身着黑色圆领袍服的官差,淡淡道:“你才发现么?”
终于被桌上的人注意到,两位官差几乎要露出感激涕零的表情。
——他们也不想杵在这里听两位仙长讨论辣锅到底好吃不好吃,到底哪里好吃,还有修无情道到底尝不尝得到辣味啊!
尤其是那位黑色华袍隐绣金银,样式看起来非常逾制的公子,看口味简直像是闽地出身,来他们蜀地难道会好过么?
当然,既然已是仙长,也就没什么逾制不逾制之说,爱穿龙袍凤袍还是麒麟袍,哪怕是什么都不穿,也都和他们凡夫俗子无关了。
官差有礼作揖:“无意打扰,烦请两位仙长通融则个。不知两位仙长出身何派,有何名号?我们记录一下,也好向上面交差。”
叶灼拿出一尾红鲤玉符给他们,上面暗刻“微雪”二字。
“微雪宫,叶灼。”叶灼说完自己的名字,看着离渊。
然后在离渊似乎即将报出“龙界,离渊”的上一刻开口:“微雪宫,离渊。”
官差查验信物,不卑不亢道:“原来是微雪宫的仙长,怪不得见之不凡——不知两位仙长是来办什么事?”
“无事,”叶灼道,“用饭而已,今日离开。”
“……”官差有短暂的失语。
然后道:“在下已知晓,那就不打扰二宫主和离公子用饭了。对了,秋节将至,夜间城中有花灯会,仙长若有兴趣,也可拨冗前往一观。”
叶灼:“多谢。”
他们走后,离渊若有所思:“原来还要在官府挂名。”
“近年的规矩。”叶灼道。
凡间新帝登基后政务清明,王朝仙道做下约定,各行其是,互不相扰。
凡人遇离奇之事可向附近仙门求助,仙门中人造访凡间城池也会在官府留下记录表明来意,一来可令城内百姓安心,二来以防有邪道修士滋事时,说不清楚。
若是没有主动说明,自有官差前来确认。
“我此前直入城中,随意来去,岂非不合规矩?”
“是,”叶灼说,“但你不是本界之人,他们也无法管你。”
离渊:“我似乎也应该也取一个你这样的印信。”
“那很麻烦。”叶灼说罢想了想,把自己那枚红鲤信物抛去离渊方向,“若有查验,可以说自己是微雪宫修士。”
离渊提出的报恩方式实在荒谬,给出一份信物也算报答。反正这条龙拿了也不会去欺男霸女寻衅滋事。
离渊将信将疑地接了那枚火焰隐隐,落款还有个“灼”字的玉符,问:“那你呢?”
叶灼:“我有很多。”
离渊:“哦。”
转眼间外面天空已经黑透,锅中东西亦吃得差不多,是该离开了。
下楼后,自然又是在柜台放下一锭金子。
光泽辉煌,成色完美。
掌柜的眼睛几乎都要直了。
叶灼终于问出那个问题:“你没带银子?”
离渊一时语塞。
他幼时在各族龙祖膝下长大,这次来此方人界了结恩怨,临行前告知龙界老祖后,各位族祖莫名其妙都知道了,于是随身物品都是长辈们非要他带上的。其中光是老祖就塞给他十个储物法宝,里面除了法器丹药,出行用器,就是天材地宝,灵石珠玉。
“能用的东西都给你带上了,不必再花心思。虽不知你到底在人间有何仇怨,但也不必太放在心上,连同祖宗十八代挫骨扬灰就好。”临走前,长辈如是嘱咐。
而后他来到人界,第一次想要花钱时,将储物法宝翻检一遍,不幸没看到任何白银或铜钱的踪迹。
——只有处事最为周全缜密的白龙一族长辈给他装了一储物戒金子,总算可以在凡间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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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渊:“没带。”
叶灼:“随你。”
金子留下,离渊在掌柜热泪盈眶的目光中施施然离开了。
楼下是一条长街,正如那官差所说,今日夜中有灯会。放眼望去,花灯高挂,人流如织,欢声、笑声、卖花声不绝于耳。街旁隐有桂子香气,幽幽袅袅。
算算日子,的确快到八月十五,乃是人间团圆时候。
人流在近前自发噤声分开道路,叶灼在一片灯影中走到长街尽头,回头看,并没有离渊身影。
再过一会儿,才看到这人提了盏莲花灯从人流中走出,怀里还抱一些五彩斑斓的小玩意,中途有小童牵着爹娘的手往他怀里看,离渊就塞过去一件,再抬头时,眉眼间依稀还有未散的清风明月般笑容。
“你要么?”离渊走过来给他看买来的东西。
叶灼摇头。
“那你接下来去哪?”
“回微雪宫。”叶灼说。
说罢看着离渊,离渊读出其中询问自己去向的意思。
“放心,我也不总是跟着你。”离渊说,“受人所托,我要去个叫‘幻云崖’的地方,你知道么?”
叶灼说:“不知道。”
“那我自己按地图去。”离渊说,“你修为未复,路上若还有人埋伏又如何?”
“不会。”叶灼说,“此次不成,下次他们会做万全准备才出手。”
离渊:“那就此别过,下次比斗我会找你。”
叶灼转身向前走,“好。”
收起了那些零碎奇巧的小玩意,离渊正要找个方向离去,却忽然听见一声:“离渊。”
“嗯?”他往那边看,见叶灼在一方四季花灯下回身,一身琉璃光影里,那人静看着他,雪冷的双目似有所思。
“怎么?”
“我要取的东西都拿到了。”叶灼说,“不会再对你下暗手。”
离渊:“我还会信?”
“还有什么手段尽管使来,总归是教我江湖险恶万事小心罢了。”他晲着叶灼,不为所动,“我看你们仙道上,似乎都是把明枪暗箭当家常便饭用的么。”
不知怎的,总觉得听了如此尖锐的话语,那人却并未恼火,相反,流转交错的灯影下,像极了一个似有还无的、轻浅的笑。
像是一霎间琉璃光转,冬去春来。
“总之我不会再用,其它你自己留心。”叶灼说罢,红衣身影起落,消失在夜幕下。
看不到他后,离渊在街上买了壶桂花酒,找了个能看见月亮的屋脊待着。
也不做什么,自斟自饮几杯,往下方看人间的光景,再想想人间的事情而已。
过一会儿,屋脊下住着的的一家人携手从街上归来,一对父母牵着他们的孩子,一阵笑闹后安歇了。
离渊在屋上树影后,没让他们看见自己。
天上银河渐隐,城中归于平静,似乎一夜繁华尽散了。但他知道到明日,这一家人又会出门去,花灯也又会亮起。
他忽然想,叶灼也是从这样的人间长大的么?
有一对父母,一方屋舍,乘兴携游,尽兴而归?
离渊摇摇头。
完全无法把那人与这样的画面联系到一起。
秋月西沉,那是一轮将满的月,月华如水。
最后一杯酒喝完,离渊算了算日子,也径自往西南方去了。
18.第 18 章
西南山中。
“好些没?”离渊放开手,问。
那凡人老伯尝试着屈伸了一下腿脚手臂,喜道:“能动了!”
不仅能动,就连疼痛也消减大半。
离渊:“那就好。老伯,我拉你起来。”
秋老伯“哎呦”了一声被他从乱草丛中拉起来,试着走了两步。
“能走路了,能走路了!真是多谢……”秋老伯说着就要作揖道谢。
今日他山中砍柴时不慎跌落,手脚都跌伤脱臼,真正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旦入夜,便会成为山中野兽腹中之食。
却不料,这年轻人在这人迹罕至的深山里从天而降,将他救起。
“不必谢。”离渊道,“我扶您。”
“好,不耽搁您的事吧?真是有劳……”秋老伯一边殷切道谢,一边止不住地觑着这救他的年轻人,拿不准该如何称呼。
看他衣着气度,必定非富即贵,然而又有神仙手段,尤其是那张俊美面孔,恍若天人,让人看了真如做梦一般。
“前方便是下山道路吧。”离渊说,“是否需要我将你送回家中?”
秋老伯连说不必,山路遥远,他已经能够如常行走,又岂能耽搁恩人的行程。
“不知恩人来到这山中所为何事?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老伯在这山里也待了几十年,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尽管示下。”
就见那年轻公子沉吟一会儿,道:“倒真有一事。”
秋老伯顿时喜不自禁,他一穷二白,若能在这种事上帮到恩人,心中也算好过些。
“从这里往西南三十里,应有一座山崖,名为‘幻云崖’,不知您可知晓?”
“三十里,幻云崖?”秋老伯苦思冥想,最终却是摇头,“我不曾听说过有这名字。”
“那西南三十里,是什么地方?”
秋老伯想了想。
“只是几处野山、荒山,说是常有猛兽出没,也无甚物产,我们没人去那边。”
“多谢告知。”离渊道。
对这结果,他并不意外。一路寻来多方打听,路上无一人知道“幻云崖”此名,都说未听过。
但从铸剑师那里拿到的地图,明明白白标示着此处。
连那地图也有玄机。若是聚精会神,一心寻觅那“幻云崖”的所在,地点就会变得飘渺不可见,若是心无所想,位置反而明白显现。
其中必有古怪。
秋老伯觑着他脸色:“恩人是要去那里么?”
“正是。”离渊道,“老伯,就此别过。”
秋老伯眼睁睁看着那挺拔的黑衣身影轻轻跃起,消失在暮色远山中,心中满是敬慕。
早听闻世上有修仙人,今日一见,竟真是如此出尘潇洒,菩萨心肠。当下不由得往他消失方向长拜几下,这才离去。
回到家中,不由得向老母说起此事。
他老母高寿七十有余,近些年脑袋越发糊涂,已不晓事了。
但他仍是会每天在她耳畔唠叨些事情,一来,兴许能让老娘脑袋明白一点,二来,老母在世,总觉得心中还有寄托。
于是一边将母亲推到院中,一边不住说道:
“娘,那公子救我时从天而降,真像天神一般……”
老母浑浊目光看着院中事物,嘴里含糊说些颠三倒四谁都听不懂的话语,秋老伯也不在意,只是兴致勃勃说这。
“恩人还说,要往西南边去,去找一个叫什么……”
“看我这脑子,竟是记不清了,总之是西南边的一个地方。娘,你说,那地方会不会有什么稀奇?”
“娘放心,我也只是说说,不会往那边走。仙人的地方哪里那么好去,咱们村里那些想求仙的后生,哪个不是出去后音讯全无,叫爷娘日夜挂念,哭瞎了眼睛?”
“西南……”忽听老母口中吐出了两个清晰的音节,秋老伯大惊,随即便是大喜。
“娘?娘?你明白啦?”
老母口中却仍然喃喃念着那两个字:“西南……”
说罢,竟是颤颤巍巍抬起枯槁手指,指向西南方一片鲜红的晚霞:“西南有……”
秋老伯瞪大眼睛,看见老娘皱纹遍布的脸上,竟然浮现痴痴笑意。
“西南有……仙。”
说罢双眼一闭,竟是再无动作了。
秋老伯险些魂飞天外,颤巍巍去碰老母鼻息——原来只是睡着了。
秋老伯长舒一口气,擦掉额上冷汗。
“睡着也好,睡着也好。娘,今天中秋,等晚上醒了,我带你看月亮。”
日沉月升。
一轮圆月静静悬在高天之上,山中寂静如许。
离渊终于站在了幻云崖边。
好古怪的地方,幸好他提前动身。连过三道迷阵、三道困阵、三道杀阵,才算是踏入此地。
放眼望去,一片幽深树木。
铸剑师的小徒弟说,每到中秋之夜,他师父都会带上一壶烈酒来到此处,静坐一夜。
那酒铸剑师不会喝,而是在离去之时,洒在幻云崖上。
说是,以祭故人。
现在铸剑师驾鹤西去,小徒弟忙着祭奠师父,也就无暇祭奠师父的故人了。
别无他法,只得将此事托付给他的“离渊哥哥”来办。
离渊自然应下。
今日正是中秋,离渊提着一壶桂花酒向前缓缓行去。这酒他尝过了,还不错。
走过一整片旁逸斜出的密林,前方豁然开朗。
寂静疏阔的画面倏然展开。
幽白圆月之下,竟是一片错落的仙庄。
只是,全是断壁残垣。
离渊静静走上前去,右手边一面古朴青石静静矗立,其上苍苔蔓生,尘埃遍布。
隐约有些字迹。
离渊伸手拂去石上尘土。
第一笔刻痕完整展现的时候,离渊心中忽然一动。
这是剑痕,他想。
继续往下,青石上字迹完整展现。
乃是四个大字:幻剑山庄。
笔画清明凛冽,峻拔端方。其下有小字:道心惟一。
幻剑山庄?在人间未曾听过此门派。
离渊将这名字记下,越过此石直入门中。穿过半边坍塌的山门,迎面是开阔的场地,长满丛生杂草,几点秋萤在其中流散。再往前方望去,错落疏雅的白色仙宫依次坐落,俱都蒙了一层淡淡的尘灰,还有有火烧过的漆黑痕迹。
看过去,心中只觉一阵空寂寒冷。
离渊忽有所感,从储物戒里取出一方剑匣。打开后看见里面的三尺剑焕发微光,正发出悠长剑鸣。
剑身秀丽,如琉璃青花,剑柄沁红,如芙蕖丹衣,正是“怀袖”,叶灼在东海用过的那把剑。
他离开冶剑谷前,小徒弟说近日之恩无以为报,要他从冶剑庐中选一柄剑带走。
他就选了怀袖。
那叶灼性情难测反复无常,若这人哪天矢口否认当年恩怨,他就拿出来与他好好分说。
然而此时此刻怀袖剑忽鸣,其声幽凄,仿佛怀有无限悲意。
“你想说什么?”离渊对怀袖轻道。
圆月下照,剑鸣未停,越过山间似与整座仙宫共鸣,气息愈发凄寒入骨。
连离渊都感受到其中哀意。
“别哭了。”他说。
秋日冷风吹拂,鸣声随秋风盘旋着升入高天广寒,过了许久,终于渐渐停了。
剑上微光亦散去。
离渊没将它收回去,而是提剑在山庄中继续前行。
那些或坍塌或焚毁的白色仙宫如寂静坟冢,月夜里悄无声息。离渊一路走,一路看。
弟子居所,仙宫大殿,练剑场地,试剑石林……还有灵田、药庐、锻剑台阁。
周围山峰绵延,地势灵动,似有仙人洞府,洞天秘境。
——这是一座完整的仙道宗门,而且,必是剑修宗门。
离渊从试剑石林中穿过,那些试剑石上还弥散着清寒剑意,可也只是回声。
最后,离渊在后山石壁前站定。石壁上刻着一柄无形之剑,定睛看去,似乎有万千剑影从中幻化,循环运行,生生不息。
右下方依旧刻着那句“道心惟一”。
石壁前乃是空旷场地,不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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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剑修弟子在此参悟剑意、磨砺道心的场景。
只是都付尘土。
此座仙宫,废弃没有五十年,也有二十年了。
离渊静观石壁,直到身后逐渐传来规律的脚步声,且越来越近。
他回身,看见一道身影沐月光而来。
是个白衣青带,腰间佩剑的年轻人。面容清隽,不露锋芒。
不必多看,离渊就知道这是个剑修。
他现在已经能一眼看出人群中的剑修了。
那年轻剑修也看见了他。
“阁下也是来祭奠他们的吗?”来者开口。
“他们?”离渊道,“你是何人?”
来者却似乎面有犹豫,不知是否该自报家门。
离渊的目光落在他的剑上。
此剑晶莹,气息流转,玄妙精微。
“你的剑,是太曜陨晶。”
天知道,“太曜陨晶”这四个字还有它的特性,他到底在小徒弟那里听了多少遍。
那人微愕然,旋即对他一揖。
“剑名‘太玄’。我是上清剑宗,苏亦缜。”他道,“阁下是铸剑师故人?”
“铸剑师已经去了。”
“我知道。我刚从冶剑谷来。”
那名为苏亦缜的年轻剑修黯然垂眼:“铸剑师赠我陨晶,剑成后我登门道谢,不料他已仙去。”
离渊:“所以你来这里祭奠,也是受冶剑谷的人所托?”
“受人所托?”苏亦缜道,“并未,我只是一直想来这里看看。”
说这话时他手握长剑,似有万千思绪,最后却是未发一言。
月上中天,山间清寒之气弥漫,四周寂无人声。看来今晚来此的只有他们两人了。
离渊:“这里曾发生过什么事?”
苏亦缜只是长久沉默。
直到那万千剑影似乎都演化殆尽了。
“有一些人,从未做过坏事。但是世有不祥,人人都说他们是灾祸之根,违背天命。”
“德高望重的人如此说,推演天机的人也如此说。”苏亦缜的声音很哑,在石壁前回荡,“你说,他们就该覆灭,就该偿命么?”
离渊:“既无所欠为何要偿?不该。”
“是我多言了。”苏亦缜淡然一笑,“这些胡话,阁下听过就忘了吧。”
离渊不语。只是看着苏亦缜在石壁前无声点香,接着深深一拜。
于是他也将桂花酒浇于此地,算是代铸剑师祭奠故人。
酒香和着桂花香气弥散开来,起先馥郁,而后幽淡。
苏亦缜:“对了,还未问阁下门派姓名。我初下山,对仙道还不甚明了,如有冒犯,阁下海涵。”
离渊思索少许,答:“微雪宫,离渊。”
这是他们叶二宫主自己说的,不算他冒名顶替。
“微雪宫?”苏亦缜道,“观阁下气息,也是剑修。”
离渊:“算是。”
“听闻贵宫的叶二宫主,剑法为人间第一,战无不胜,是否确有此事?”
若说叶灼的剑法是世间第一,离渊不能苟同,但如果是“人间”第一,倒也确有其事。
离渊:“不错。”
苏亦缜闻言向他行了一个正式的同辈礼:“按理说,我与离渊兄你同为剑修,相见应当一战,然而此地清静,比剑恐怕不妥。”
离渊认同。祭奠之地,并不是比剑的好场所。
苏亦缜:“但我正打算去苍山,向叶二宫主问道,到时再与阁下一战,请教剑道,可否?”
离渊欣然应允。
他对上清山的宗门印象并不好。然而一番交谈下来,却感觉这位剑宗首徒十分不错,尤其说起话来有礼有节,比那叶姓混账悦耳得多。
离渊:“那你我就苍山再见。”
苏亦缜道:“好,一言为定。”
便不再言语,静心观剑。月落前两人各自散了,苏亦缜离开此处仙崖,朝苍山方向游历而去。
离渊思索了一会儿自己接下来该去往何方,很快得出答案。
于是化为龙形腾入云中,大摇大摆往微雪宫的方向去了。
19.第 19 章
苍山,微雪宫。
暮苍峰的琼树依然向下飘落着轻羽般的花瓣。
叶灼站在树下,接过四宫主风姜递来的剔透玉盏,掀了盖子,浅饮一口。
“桂花蜜露,去年埋的,怎么样?”
四宫主炼毒制药之余,偶尔也会研究些别的东西。
宫主微生弦坐在树下石桌前,笑眯眯放下手中玉盏:“真好,多谢阿姜。”
“阿灼觉得呢?”
叶灼:“。”
——看他反应,就知道这人觉得太甜,风姜面无表情把玉盏从他手里收走:“你不爱喝我喝。”
叶灼回归抱剑姿态。
那东西确实太甜。
想到什么,叶灼抛出几枚储物戒到桌上:“他们身上掉的。”
微生弦逐个拿起端详:“好东西。等我抹了神念,检查过再放进库里。”
武宗几人有多少家底,有待商榷,太皓太缁两位道宗太上长老,随身必然有珍稀宝物。
风姜支着下颌打量那几枚戒指,不一会儿,竟是冷冷哼笑一声。
风四宫主平日要炼丹配毒,头发只留到肩下三寸,在脑后松松绑成蝎尾。他今日身穿鲜红的束袖衣袍,其上用雪白丝线绣着大片蝎纹,原本眉眼就有些上挑,这一笑,更是显出些许乖僻的阴郁。
“白鹤黑鹤出手,也是大手笔了。还以为他们要再过几年,灵脉真用完了才会打苍山的主意,没想到这么快就图穷匕见。”
“说起来道宗上次见微生时,他可是根基大损,跌落至元婴了,”拨拉着几枚戒指,风姜若有所思,“等他们在银月坪杀了阿灼,微生境界跌落不足为惧,又常常在外走动,找个机会也解决掉,其它人云游在外没那么快回来——”
说到这里不由得睁大眼睛,指着自己:“那微雪宫不就只有我一个元婴了?”
微生弦欣然赞同:“若是如此,自然任人宰割,将灵脉拱手相让。”
风姜低语:“当心我毒死他们。”
“对你,倒未必赶尽杀绝。”微生弦笑说,“你一身医毒本领难得,他们大约会想办法拉拢你进丹宗吧。”
风姜:“也对。到那时候我就带着灵脉去投靠上清山,然后找个机会药死道宗上下,告慰你们在天之灵。”
微生弦:“如此甚好。”
然后友善提醒:“不过,区区两个渡劫,似乎还未能让阿灼成为在天之灵,本道长境界已回,道心圆满,此番也无法驾鹤西去了。”
计划未半而不能施行,风姜似有失落。
微生弦:“不过我料想,太皓太缁两位真人出手,阿灼固然能赢,但也要有所伤损。此番完好无损,可是境界有所突破?”
“未突破,”叶灼答,“另有际遇。”
“原来如此,”微生弦恍然,“怪不得观你近日气运冲霄,矫若惊龙,有遇强则强,逢凶化吉之相。”
叶灼:“我有没有说过,要你少看我气运。”
微生弦闭嘴。
“也不要看我的,”风姜说,“不想做了什么事都被看出来。”
“已经看了。”微生弦小声道,“阿姜,你过些日子恐添子女。”
“有人在说话?”风姜看都不看微生弦一眼:“我看还是先把他毒哑最好。想来我们内讧,上清山听了一定很高兴。”
微生弦深深叹气。
“所以说,还是山中安稳。”微生弦指节叩着石桌,“如今风雨飘摇,能引蛇出洞固然不错,可是你们看——恰是我闭死关,恰是所有人都在外云游,恰是那心有魔障的楼客来苍山索要地形图……”
“还恰有那个龙信——”风姜话说到一半,自觉咽下去。
微生弦:“——还恰有那对脾气火爆的楼家父母做出头鸟,如此连环妙计,再来一次,真怕你们招架不来。”
“这次有去无回,连阿灼一丝底细也未摸透,他们再出手也是一段时日后了。”微生弦看向叶灼,“微雪宫有我看着,他们无法踏入,阿灼近日还出去么?”
“我剑已成,不出去了。”叶灼道,“我想闭关。”
合体境界已臻圆满,虽然近日还有一二困惑未解,但也要着手探寻渡劫境界了。
风姜忽然笑起来:“阿灼合体期就能战胜两位渡劫,若再突破,岂非要去斩人仙了?”
“人仙出手我不知自己会如何,但你一定被斩。”叶灼看着风姜,“记得修炼。”
风姜:“……”
天赋所限体质不佳,困在元婴他能有什么办法?
难道要像剑修那样不舍昼夜永远修炼吗?
他看得清楚,现在活着和他们说话的顶多是一半的叶灼罢了,另一半还在入定观冥呢!
“你们都待在苍山修炼,我也放心了。”微生弦笑道,“先前本道长闭死关,本是想悟渡劫之道,可惜未成,看来我的因缘还需再寻。”
“还有一事,”风姜懒散道:“萧镇宗这人我不了解,他帮道宗设局,你们两个怎么说?”
叶灼:“问海宗灵脉枯竭,他被道宗胁迫罢了。”
微生弦叹气:“世情如此,事关宗门兴亡,也不怪萧宗主。只是往后怕是不能再与他交往了。”
风姜了然:“那先不药他了。”
“对了,阿灼,你先前给的冰莲灵魄我入了药,余下一点制了香片,送你。”风姜说着向叶灼递去一个雕花镂银的香球,“那东西本就清冽,我又加了几样材料调配,可以清心静魂。”
叶灼收了:“多谢。”
微生弦轻轻笑:“你送他静心之物,岂不是多此一举?不如给我。”
“下次再有边角料我会记得你。”
“好了。阿姜,我先送你回药庐,然后也回幽草崖了。”微生弦起身,“再待下去有人恐怕要逐客了。”
叶灼:“那就不送。”
确实要逐客,他要修炼。
而且,最近经脉隐约有异,还未找出原因。
人声渐散,明月当空,在寒潭映出粼粼波光。
寒潭畔有一临水而设的石栈,接连天地,空寂清冷,是叶灼常用的修炼之地。
此时他正运转心法吸纳灵气,恢复修为,识海中推演两仪界域,隐有所悟。
同时,逐一检视经脉极细微处。
下一刻,叶灼蓦然睁眼。
寒潭潮声拍岸。
叶灼:“龙离渊,出来。”
是在“墨龙”与“离渊”之间折中的结果。
哗啦一声,寒潭波光中,墨龙半身浮出水中,
一对暗金竖瞳冷冷注视叶灼,似有不满。
离渊的声音忽然在叶灼识海响起。
——“你为什么要喊我‘龙离渊’?”
这龙给他传音,都不需先叩问识海屏障么?
这也是本命剑的缘故?
叶灼传音回他:“你无姓氏,叫着怪异。”
传音过程无甚阻碍,原来他给离渊传音也不需敲门。
——“这样叫岂非更加怪异?我就不会叫你‘人叶灼’,”离渊道,“何况我有姓氏,‘渊’即是我族姓。”
龙族习俗还真是奇怪。
叶灼越过此话题:“你来做什么?”
一个有些熟悉的剑匣凭空落在叶灼面前。
打开,是少时用过的怀袖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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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灼不解:“给我做什么?”
“还你。”那条墨龙说,“我去了一个地方,叫幻云崖,它在那里很伤心。”
叶灼无甚反应,把剑匣推回离渊处:“我有别的剑了。”
墨龙之尾不满地拍了一下水面。
好心让叶灼看看他曾经的剑是不是需要关怀,得到的却是如此反应!
离渊:“你不关心?”
“不关心。”叶灼说,“怀袖非我本命剑,当年无剑,借用而已。”
说罢继续闭目修炼。
——竟然如此冷漠无情!
水声再响。
叶灼忍无可忍再度睁开眼睛,见那龙首已经到了自己近前,两只竖瞳幽幽盯着自己。
论体型,确实比东海初见时大了些。
“我在修炼,”叶灼说,“还有何事?”
“我在幻云崖听了一个故事。”离渊说。
“有一个修剑的门派,众人都说是灾祸之源,而后覆灭。那个门派名叫幻剑山庄,我看了他们的仙宫,觉得他们的剑一定很好。——你知道他们么?”
“不知道。”叶灼说,“人间的故事众说纷纭,你听过就算了。”
顿了顿,又说一句:“少发好心。”
“真的?”离渊有些不信,凑近叶灼打量。
却也的确没看出任何异样。
甚至觉得这人气色比刚醒来那会好了许多,月下观之,华美灼目。
难道他父母取名时已经预料到这人将来的长相?那也真是未卜先知。
被这样盯着,叶灼很想把龙脑袋拍开。
“你还有什么事?”叶灼说,“我要修炼。”
墨龙却是停顿,龙身出现一丝不自然的僵直。
半晌,忽然变回人形在叶灼对面坐下。
打量着他,似乎欲言又止。
叶灼:“你要换银子的话,去找微生弦。”
离渊:“?”
这人怎会想到此处?
几块金子而已,值当记到现在么?
“银子我已经会在凡间换了。”离渊说,“我是想问你,你真是人?你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体质?”
叶灼身上运转的周天终于停了。
“我自然是人。你何出此言?”
离渊蹙眉:“可我近日修炼,觉得经脉根骨似乎……微有提升。最近并没做什么别的事情,想了想,只有来问你。”
他是隐渊墨龙,本族血脉已经极其强横,天资亦是龙界罕有,自开始修炼起就能把同辈龙族打得盘在柱子上哭了。按理说,血脉天赋已无法再提升才是。
所以此事才显得格外古怪,令他耿耿于怀。
叶灼定定看着离渊。
原来如此。
那一切都可以说得通了。
“其实你说话不必如此含蓄。”月光下,叶灼双目缓慢阖起又睁开,依旧清寒。
的确,修仙禀赋乃是天定,纵有改变之法,也至多是将劣等天资提为中等下等,若是他的经脉体质,想再进一步都是夺天造化,怎会莫名其妙就发生了?
而他和离渊之间,不同寻常的事情只有一桩。
他说:“我亦如此。”
离渊的脑子似乎停止了片刻运转:“你也……?”
对此,叶灼根本不想说什么。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往这个方向演变的?他不明白。
“但是,”他说,“我今夜还要修炼。”
他的两仪界域真的还没推演完毕。
“在修炼什么,我帮你。”离渊幽幽道,“但经脉的事,我想还需要从长计议。”
24-30
第24章
冰莲清冷。
炼成香片,亦有凝神静心之效。
“若是寻常,应当不会有人送剑修静心之物。”离渊将那香球放在叶灼枕下,说,“我想他是为你。”
叶灼亦作此想,风姜说话时他就觉得似有玄机。
想来是风姜知晓龙信香引之事后,不想他再如上次般中招,所以特意炼了送他,防备类似之事。
如此效用,抵消寻常龙信绰绰有余了。然而对于离渊本人的信香,还是稍有不足。
离渊好像也意识到此事。
“似乎还差一点。”他说。
“本也不是为你炼的。”叶灼没好气道,“要是你能控制自己信香,我也不用耗损灵药。”
“和我有什么关系?你对我信香格外有感,难道不是因为本命剑?”离渊更没好气,“你若不拔鳞,哪会有如此事端。”
“不过,你放心。”离渊说,“你嗅多了我的信香,其它龙的信香就不会对你起效了。他们再用同样手段,暗算不了你。”
叶灼面色阴晴不定。
这样说,难道他还要反过来感谢这龙么?
他那神情,让离渊看着好笑。
遵循内心想法,他俯下身去咬叶灼侧颈。
真龙之间亦有血统高低之分,信香之间自然也有压制。隐渊墨龙与雪尺金龙同是最高位的真龙种族,他自己的血脉在其中又格外纯粹些。
所以只要叶灼体内还有他的信香残留,其它任何龙族的信香,都不会对他起效。
不知为何,想到此处离渊觉得愉快。
信香又浓郁几分,像是要保护叶灼似的,将他圈在其中。
叶灼吸了一口,顿觉冰莲香片的作用又被冲淡几分。
信香会对他身上所有地方起效。
声音出口,都觉得陌生。
“再不成,”急促地喘了口气,他说,“我就拿你炼炉鼎。”
怎么,这次连“龙离渊”都不喊了么。
离渊模糊地应了一声,往上去叼他耳廓,手指穿入流水般的凌乱长发。
那香片的确有效,燃起之后,神智不再如上次那般,陷入断续昏沉的境地。
功法自然流淌。
可是所有感触都变得格外清晰。
长发散落,叶灼咬着他的肩头,离渊能感受到他压在喉中、混乱的喘息,这时候他会安抚般顺着这人的肩背。肩胛的线条只是在手下感触都觉得漂亮得惊人,像欲飞的蝴蝶。离渊觉得如果从背后看一定会更像。
这个叫叶灼的人,浑身上下好像没有一处地方是不好看不剔透的,像是天命精雕细刻的工笔美人。
天意还真是自相矛盾。
要给一把最锋利的寒光湛湛的长剑,又刻上最瑰丽的花纹。
就不怕雕琢的时候,把那薄如蝉翼的玉质弄碎了么?
世间事,向来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很多时候,不应求十分圆满。这种事若是要他做,他会不忍。莫名其妙地,离渊心中生出这样的念头。
其实离渊还想听听叶灼在这时候的声音,想知道那清冰琅玉般的音色彻底散乱后是什么样子。
但叶灼不想的话就不出声也好。
只是被咬着肩膀而已,那力度对人族来说兴许会痛,但对真龙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有时候声音吞在喉中,像是那个人在哭。
有那么两三次离渊真的觉得这人的声气像是细碎的呜咽,像被欺负得哭了,扳过他的脸颊来看,并不是这样,那双眼睛只是雾气朦胧地涣散着,身体不自然地一下一下颤抖。
看来自己并不算是很过分,离渊安心地继续了。
这次叶灼的意识是坚持到了后半程才化为乌有的。
所谓功法,自然也随之云飞雨散了。
但是终于结束后,看起来比上一次的模样还要凌乱。
薄胎白瓷一样的身体,过了许久还在怀中细微地抽搐着,双目好像都映不出他的影子了,四肢茫然地环着他。
“好可怜。”离渊心中生出忽然这样的想法,于是一下一下亲他脸颊和被薄汗沾湿的长发。
终于感到那人手指动了动,力道像是要推开他。
离渊已经深知,每当这种翻脸不认人的行径出现时,就是这人醒了。
“……”
叶灼醒来时觉得自己甚至已经没有和这条龙甩脸色的力气了。
“还好么?”离渊扣着他手腕,灵力已经探过他经脉,“你看,有恢复了。”
叶灼偏过头根本不想看他。
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或许该检视自身经脉。
神识内视,经脉根骨如何尚不能下定论,灵力修为,确实是恢复到将近四成了。
苍山灵气充沛,他和离渊各自的灵力又好像尤其相合——几天前和太缁太皓打到最后,离渊给他的那些灵力,虽然与自己的不同,但用起来却宛如自身般毫无阻碍。
两相作用,修为恢复的速度,比自己一人闭关快了许多,温润自然,并无什么拔苗助长的隐患。
从前也曾积下细微的经络暗伤,被这龙装进贝壳后修复了一些,现下又愈合了更多。
功法虽然没有彻底运行完毕,但毕竟算是有所成果。
再看离渊,觉得顺眼了很多。
一看之下,这条叫离渊的龙似乎又在想帮他穿衣服了。
——这又是什么奇怪的坚持?
其实,离渊觉得那些散落的衣物已经近似被扯坏,无法再穿了。
可是这人现在的样子,实在有些不成体统。
放下手里的布料,他问叶灼:“要清理一下吗?”
叶灼没什么出声说话的想法,点了点头。
然后离渊把他抱起来了。
叶灼:“?”
这是要做什么?
他方才点头,只是觉得离渊大概会丢个清洁法术过来。区区法术,这龙是会的,依稀记得上次杀完人他身上溅了很多血,不知怎么被离渊弄到山洞里,醒来后就是被清洁法术处理过的模样了。
但叶灼懒得询问。
随便这条龙爱做什么,他已经不想去理解。
——然后就被抱去了暮苍峰后院。
后院有一座十丈见方的寒池,由白玉砌成,用法术引了寒潭水流注,水面上被风姜放了几朵白玉睡莲。
叶灼依稀记得这池子是微雪宫建立之时,微生弦用那半吊子风水望气的修养,拿一方罗盘装模作样转了几圈定下的。
他修炼时本就喜欢临水,也无异议。于是就修了此方寒池。
但他其实并不常来此处。
为什么这条龙对他暮苍峰如此轻车熟路?
离渊站在寒池畔,却是有所蹙眉。
“这里的水好像有些冷。”
叶灼:“。”
他说:“无事。”
“真的?”离渊说,“不若我拿灵力加热些许。”
叶灼言简意赅:“不喜。”
离渊了然:“原来如此。”
他想起第一次给这人解毒,就是在寒潭中。寒潭水清冷入骨,他很喜欢,这人似乎也很适应。
于是将叶灼放入水中。叶灼靠在玉石池壁,长发如绸缎般散开在水中,离渊帮他梳理。
叶灼就随他动作,不配合也不抵触。
……像是个琼脂摆件,在寒池清波中任人把玩。
连脾气都不发,看来真是没有力气了。离渊把觉得该清理的部分都处理过了,开始捧清澈的冷水轻轻抹叶灼的脸颊。
指腹在侧颊擦过,动来动去,叶灼觉得很烦。
他就仰面把自己整个人静静没进水里了。
省去许多步骤。
离渊把他捞上来的时候忽觉这人真是很好玩。
“人叶灼,”他说,“你真有意思。”
“好了没?”叶灼说,“我要回去修炼。”
经脉根骨有无改变,还要多运行几次灵力才能看出端倪。
“稍等。”离渊在观察他腰侧大片的淤红,总觉得不处理一下会变成淤青。
……当时用的力气有那么大?
离渊选择用灵力化开一份丹药,往那片痕迹上揉着,很快消退些许。
然后发现类似的痕迹还有很多。
“……”
他选择直接给叶灼喂了颗丹药。
品质高的丹药都是入口即会化成丹液,叶灼安静地咽了。温润药效在身体中泛起,他觉得自己终于有了呼吸。
“好点没?你想去哪里修炼,我带你过去。”离渊问他。
叶灼点头,迟缓地思索着修炼地点。
他想了有一会儿,然后忽然感觉离渊有点安静得过分了。
“龙离渊?”
“我想……”离渊迟疑地出声。
也没什么事。只是看着这人露出水面的晶莹肩背,忽然想知道,如果从后面抱进怀里,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这样想着,就这样做了。
玉一般的身体在水中,全无重量似地被他拢进了怀中。
像是在渊海里,龙形的时候,卷住一颗漂亮的骊珠。
……果然这人还是衣衫整齐更好,否则易生事端。
离渊从后面把自己埋进叶灼颈间,顺其自然地,尝了尝肩颈之间冷浸浸的皮肤。
叶灼身上一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清冽气息,让他觉得舒适。
叶灼:“。”
不必说了。
断断续续的龙信香息,又在四肢百骸间勾缠而上。
异香缭绕的圆滚滚丹药被离渊默默递到他唇边。
原来还顾得上他的死活么?
丹药在口中化开,喘了口气,叶灼脱力般靠在离渊肩上。
他觉得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叹了一口气。
“龙离渊,”他说,“你真是混账。”
“是么?”离渊低低说,“论起混账,我似乎远不及你。”
他脑海里有个微弱的念头,提醒着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事。
但是无心去想,他的意识现在似乎更想思考叶灼的触感。
龙族有时候果然会难以控制自己的脑子。
在水里,腰身被缓慢地箍紧。
坠入水中之前,叶灼只有最后一个要求:“运功。”
控制脑子这件事果然还是人族更为擅长,这一点叶灼就做得很好。
叶灼听见离渊似乎埋在他颈间轻轻笑:“好。”
……
——好什么好?
根本一点都好不了!
叶灼已经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他也不知道到底过去了几天。
只记得支离破碎的意识里太阳升起又落下,月亮挂起又隐去,他的身体从寒池回到内室,又从内室莫名其妙出现在寒潭里。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往日不应该一个人闭那么多关。这样自己太久不出现的时候,起码会有人察觉不对,来暮苍峰看看情况,然后把他从这里救出去。
稍微清醒的时候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因为他回忆起一件事:那条居心叵测的龙早在最开始就落了个查漏补缺后固若金汤的结界在暮苍峰,即使有人觉出不对,也进不来。
唯一可喜的是,虽然双修功法往往三次里有两次都运行不成,但总还有一两次能见成效,积累下来,体内灵力修为已经完全恢复,甚至比先前的巅峰状态增长许多。
至于经脉根骨,虽然无暇细探,但已经能感受出区别。灵力运行异常流畅,并且精粹许多。
仍然还差一个契机突破到渡劫境界,但是论灵力积累,早已远远超出合体期能达到的上限。
根骨禀赋,甚至似乎还有余地可以增长。
等到弄清来由去脉,根骨也提无可提的时候,一定找个办法把这条龙处理掉,永绝后患。
叶灼如是想。
“……多久了。”他听见自己问。
这个问题,离渊也不是很清楚。
不过,看这人眼神就知道,又起了杀心。
杀心固然是有,但是行动却要另说,等有朝一日。
他对叶灼,亦是同样。
“没有多久。”离渊轻轻梳理着这人的头发,道。
至少,不会超过十天。
此时叶灼浑身上下只披了一件他的黑色披风,昏沉沉地被他搂在身上。
但这人总是不睡觉。
离渊每次低头看他,都能看见那双波光潋滟的眼睛半阖着,但从不会彻底闭上。
不好说,有可能是在默默运转心法修炼,有可能在领悟什么佛道法门,还有可能是在规划如何把他杀了。
离渊终于忍不住开口。
“你要不要休息一会?”
叶灼似是茫然地眨了眨眼睛,睫毛末端轻轻扫过离渊胸前。
离渊:“你把眼睛闭上,不要想什么。”
叶灼就缓缓闭上眼睛。
然后,没有动静了。
睡着了。
离渊把他抱起来平放在床上。这人的睡颜很安静。
离渊在检查他的经脉。
一切正常,又是能再杀死三两个渡劫的状态了。
其实上次遇袭,对叶灼来说,若是没有那方封灵大阵,斩了太皓太缁两个,应是不算太难。
看睡着时的模样,完全不像是能做出此事。
离渊给他压了压被角,而后起身。
这人终于睡了,他也终于有闲暇做点别的什么。
比如把逆鳞剑捡起来,放去个顺手的地方。
虽然对这片鳞颇为鄙夷,但毕竟是自己鳞片,在地上躺太久也不好。
再比如……
离渊忽然想起自己一直忘记的事是什么了。
他缓缓看向睡着的叶灼。
“……”
叶灼醒来时觉得自己似乎失去了很久的意识。
但是,身体恢复得很不错。
像是能再杀死三两个渡劫的状态了。
他睁开眼睛,就对上离渊的面孔。
于是重新把眼睛阖上了。
“叶灼,有件事告诉你。”
叶灼:“什么。”
最好不要又是什么奇怪的要求。
“剑宗有个人,要来苍山找你和我比剑。叫苏亦缜,他的剑不错。”离渊说,“是中秋时候对我说的,我想现在他或许已经到了。”
或者说,不知道多久前已经到了。
叶灼睁开眼睛,静静看着离渊。
有时候真想把这条龙杀了。
第25章
龙族中一向有喜爱华衣美饰的传统。离渊在龙界时一心修炼,倒不觉得如何。
但现在他倒是有兴趣观看一下叶二宫主的着装。
总之此前的衣物都不能穿了。
“你的衣服都在哪里?我去拿。”
叶灼拿眼神给他指了个侧室的方向。
离渊发现叶灼的衣服居然很多。
自然是红色居多,偶有雪白点缀,俱是剪裁精细,刺绣华美,其上有法纹流转,全是品阶不低的法衣。衣物在侧室里分门别类整齐放置着,不知是何人打理的——很有品味,若有机会,可以一会。
离渊一一看过。
都很适合此人,只是没见他穿过。手边常取用的也就是一些纹饰简单,方便打架的着装。
说起来,他们整个微雪宫的穿着似乎都是此等风格,区别只在于红和白的多少。而叶灼的红色在其中又属最多。
既是见外客,又要比剑。应当庄重,又不应该繁缛。
离渊思忖少许,选了一件合心意的,拿到了叶灼那里。
一起送到面前的,还有颗丹药。
叶灼不吃:“我现在很好。”
“你身上。”离渊提醒。
此人,果然不爱照镜子。
叶灼无言看了一眼自己,把丹药咽下去了。
离渊给他扣好了护臂和腰封。
腰间有十方莲华的明绣,异常精美。
在他研究人类的发簪发冠时,叶灼已经随手取了其中一个,又随手束了一下,走出去了。
也行吧。
出去时天边一钩霜雪样的新月。
叶灼:“。”
有龙不是说十天?
离渊也抬头看了一眼月亮。
——似有谬误。
不过事已至此,有人也不能拿他怎样。
叶灼深呼吸一口气:“结界。”
离渊把结界撤了。顿时几道流光飞越而来,是其它人的神念传讯。
其中不乏风姜的关怀,询问阿灼是否安好。
还有微生弦的传讯,起先是告知叶灼有客来访,姓苏,用剑,要找你和一位名为“离渊”的道友。
很快是下一道传讯:不在?无碍,且安心闭关,苏道友等你之心颇为坚决,我会和他下棋。
风姜的关怀也愈发殷切,询问二宫主是否是死了,请保持本命玉牌常亮。
叶灼回复短短二字:未死。
他如果要死一定会拉上离渊垫背。
离渊感到有危险转瞬即逝,但是他已经习惯这种感觉。
“剑在这。”他说。
微雪宫,主峰。
苏亦缜总觉得,自己应当是和微生宫主,下了很久的棋了。
说不清到底过去多久,只觉得时间格外漫长。难道是也做了烂柯人么?苏亦缜不解。
终于,这一天的夜半,似乎有波动从暮苍峰的方向传来。
点点流光飞来。
风姜宫主脸上露出和善的表情,微生宫主亦是微笑。
“二宫主出关了。”微生弦道,“苏道友,看来你我的棋局,要来日方可以继续了。”
其实,也不必继续。但苏亦缜还是彬彬有礼道:“好。”
转念一想,又问:“不知离渊兄又在何处?”
“……”
不过已经不需要微生弦回答。
两个身影自暮苍峰方向而来,落在微雪主峰上。
“阿灼。”风姜上前道。
叶灼应了一声往前走去,风姜眨了眨眼睛,看着离渊:“离渊兄,你好。”
离渊:“你好,风姜兄。”
微生弦也笑眯眯和他们打招呼。
微雪宫上下一片和气,他们看起来关系很好,苏亦缜想。
一别十余日,离渊兄依然还像上次见面那样进退从容,如明月松风,山川北海,令人心生亲切。不知他的剑又会如何。
但他已经没有太多心思去想这些。
苏亦缜的目光,落在向自己缓缓看来的叶灼身上。
原来,他竟是这样的一个人。
其实苏亦缜对叶灼并无太多了解。
他只知道,微雪宫的叶二宫主修无情剑道,所有人都说他是天下第一剑。若是再问,别人会告诉他,你见了就知道。
可是如今真的见到这个人,却是和预想中,截然不同。
无情道的剑修,也许应穿白衣。
也许,应当拿一柄霜雪般的剑,孤寒如天边皓月,山巅冰雪。
叶灼同样看苏亦缜。
剑是很好,遍体通明,和拿剑的人浑然一体。
太曜玄晶,原来它因缘在此。
气氛奇异地沉寂下来,在场其它三人若有所觉,都已自发撤出距离。
“离渊兄,来来来。桂花蜜露。”
中央,苏亦缜依然定定望着叶灼,像是视野中看到太炽烈、太不同往常的事物。
天上一钩弯月清光,照在叶灼遍身。
那种寒光熠熠的冰冷华美,在红莲般的衣袍修饰之中,竟然显得近于妖异。
心头莫名觉得压抑。
苏亦缜下意识里握住本命剑剑身,心中浮现一个直觉般的念头。
——也许,他本不该见到这个人。
然而,他必须来见这个人。
剑道如同万古高山。
而他来此登山问道。
——第一剑,就问这当世剑道绝巅。
“叶二宫主,慕名已久。”苏亦缜道,“上清剑宗,苏亦缜,前来问道。剑名,太玄。”
“幸会。”叶灼微颔首,看向苏亦缜的神色毫无轻视。
“剑名,无我。”
其实,也很少听到叶二宫主如此正式地介绍自己的本命剑。
第26章
秋风萧瑟。
苏亦缜拔剑迎上之时,惊龙般的剑锋已迎面掠至他极近前。
剑锋相撞,才知道,那一袭明明看起来轻盈幽魅的红衣,斩出的剑,有千钧之重。
如同星流坠地,其下绝无生机。
一招过后刹那间另一招雷霆而至。
那是苏亦缜平生见过最快、最凌厉、最能伤人的剑。
像是行至冰川之上骤然山崩雪落,刺骨的寒冷杀意直入神魂,那天罗地网般的剑光招招致命,陷入其中者,全无办法招架,只能防守。
面对这样飘风急雨般的攻势,几乎让所有剑道修养都化为空白,只剩下身体最后的本能和直觉:露出破绽,你就会死。
——初交手就是如此,此后只能节节败退。
第二百剑的时候,苏亦缜握剑的手开始隐见颤抖。
第三百四十一剑,他被逼至绝地,再难回转。
叶灼并没有打落他手中剑。
他收手落回原地。目光平静如许。
风声猎猎,吹彻山巅,却没人觉得这样的风是冷的。
因为风中站着的那个人,比山巅的秋风更肃杀,比极北的骤雪更寒冷。
剑如人。
见到这样惊心动魄的剑,足以动摇任何人那看似坚实的道心。
会让每一个用剑的人想,自己的道是不是错了,是不是要像这个人,才能把一把剑的锋芒用到极致。
当然,若是见惯了这样的剑,就会觉得赏心悦目。
“可以了。”微生弦吃着茶点,赞许,“第一次和阿灼比剑,没被吓得乱了章法,还能走过三百招,已是世间罕有,剑道真是风云际会,天骄辈出啊……阿姜,这个点心不好吃。”
风姜怒而将碟子从他面前移走:“你不吃我吃。”
离渊好奇,拿来尝了一口。
茶酥非常不甜,但有一丝茶味,若有若无,很有意境。
“这茶味……”离渊道。
风姜怒目转而视他。
离渊:“如飞鸿踏雪,颇有意韵。”
风姜眉眼弯弯。
“离渊兄,再尝尝这盘。”
“哦?那我再试试。”微生弦再尝一口茶酥,“果然,领悟关窍后,真是上上佳品,大道结晶。”
回复他的是风四宫主阴恻恻的声音:“你非要这样唱戏那就太过了。”
微生弦轻咳。
“苏道友那边凄风苦雨,我们却如此言笑晏晏,是否不太合适?”微生弦说。
风姜:“反正他们专心比剑,也不会在意我们在做什么。可惜我小小元婴,不是很能看懂。阿灼真好看。”
苏亦缜缓缓握紧手中剑柄,看着叶灼的眼睛,胸口仍有急促的起伏。
怔怔的目光中,有不解,亦有震愕。
像是从没料到,世上会有这样的剑。
叶灼看着他:“你是怎么练的剑?”
话音传入耳中微生弦一口茶水险些没喝进嘴里。风姜亦闭眼似是不愿再看。
离渊:“你们为何如此。”
微生弦:“阿灼此话,听着颇觉嘲讽。”
离渊思忖:“可我听来并无。”
风姜叹气:“因为剑修说的话,只有剑修才能听懂。”
正如风四宫主所言,苏亦缜听了叶灼问话后,神情端肃认真,并不是觉得自己被嘲讽的样子。
他说:“未下山前我一直在剑冢练剑。剑冢有历代剑道宗师剑意、剑法、本命剑法相。我先悟剑,而后出剑。能一剑胜过所有前辈剑意后,师长才许我出关。”
叶灼一边听,一边看苏亦缜和苏亦缜的剑。
但是余光里,他看见那条墨龙居然不知何时不声不响地混入了微雪宫两人之中,颇为和谐。
这是如何做到的,叶灼不解。
这龙总是能做出让他不解的事,叶灼并无心搭理。
收回余光,他直视苏亦缜双目,似是有话要说。
树下观看此场比剑的人,全都打起了精神。
“难得,难得。”微生弦自语。
叶二宫主游历问剑虽然很多,但往往并不多言。
曾有好事之人多方求证,得出结论:叶二宫主只要向一个人问剑,就说明此人已是剑道中佼佼者。
要是找上年轻弟子,则说明此弟子名声在外,天资惊人,前途可期。
若是有意喂人两招,不必多说,此人必是天纵奇才,日后大有可为。
以此类推,若是比剑之后,竟然直言指点——那此人必是不世天才,剑道天骄。
只是,目前年轻弟子中,还未有人得此殊荣。
此时此刻主峰上下万籁俱静,只有风声。
“剑是杀人器。接不住我的剑,不是你剑法不好。”那人清寒嗓音平静掷地。
他说:“是因为你每一剑只想让我败,而我每一剑,都要你死。”
苏亦缜呼吸渐渐平复,握剑的手亦重新收紧。
“亦缜受教,”他郑重拔剑,目光灼灼,语声坚定,“还请叶二宫主再赐教。”
叶灼无甚表情,衣袂飞荡间又是一剑斩出。
苏亦缜以太玄剑决然相迎。
这一次,他接了九百招。
他的剑确实很好。名门大派,清正通明。
太玄剑剑尖轻颤,持剑之人因脱力,面庞露出苍白之态,但目光中似有火在燃烧。
“叶二宫主,”苏亦缜问,“可否再指教?”
“可。”叶灼道,“修为压到元婴,如何?”
修为下压一个大境界,灵力消耗更少,能打的次数更多。
话中含义,只要他能还出剑,就奉陪到底。
“好!”苏亦缜立刻道。
说罢似是觉得有些失礼,微窘般稍微抿了抿唇,低声道:“叶二宫主磨砺我剑道,此恩形同山岳。”
叶灼:“不必。”
说着,电光火石间,再度出剑!
这一次,苏亦缜接了一千四百招。
再下一次,接了一千七百招。
他能接,叶灼就奉陪。
日升月沉,到第二天的夜晚,新月比前一夜微满一分的时候,苏亦缜已经能接两千六百招。
似乎今日已到极限,再比剑,次数也总是如此,不见增长。
苏亦缜本是合体中期,此时压到元婴,虽每次也算绰绰有余,但一天一夜下来,灵力体力,也已濒临极限。
再加上大量剑道感悟,需要体会。
“叶二宫主,我想感悟一番,再来请教。”
叶灼却是看向一旁树下。
此时,风四宫主已经单手支桌,睡着了。微生弦倒还在观看。
至于离渊,身为剑修他怎能不看。
叶灼收剑归鞘,看向离渊方向:“你去和他比。”
苏亦缜听话上前。
因着中秋时有一面之缘,他总觉得这位离渊兄更亲切些。
可是前些天来到微雪宫,却是并没见到离渊兄踪影,向微生宫主问起,微生宫主却像道宗师长一般打起了太极。
再加上看到微雪宫的服装以红白为主,离渊兄却穿黑衣,苏亦缜其实心中曾有过疑虑。
不过,这种疑虑在看到离渊兄和叶二宫主一同出现,又从容地和微生宫主、风四宫主饮茶交谈的时候就已经彻底打消。
兴许离渊兄只是不喜欢红色罢了。
“离渊兄,多日不见,我来践诺。”苏亦缜向离渊见礼。
看过这一天一夜的比剑,离渊对苏亦缜早有兴趣。
闻言他自是欣然起身,修为压至元婴,与苏亦缜隔着几丈远站在场地中央。
微生弦饶有兴趣,风姜亦是适时醒来,眨眨眼睛看向他们。
“苏兄,你修什么剑道?”离渊问苏亦缜。
现在他已知道人间的剑道名目繁多,除了无情剑道之外还有多情剑道、红尘剑道、太清剑道等等剑道,红尘剑道和多情剑道甚至不是同一种剑道。
甚至还有什么一次只出一剑,乃至一生只出一剑的“一剑道”。
不过据百晓生所言,一剑道整个传承,现在已经被叶灼打到断绝,改修其它剑道了。
因为他们所有人的“一剑”都打不过叶灼的一剑,而像这样的一剑,叶二宫主还能出很多。
“不是什么剑道,”苏亦缜坦然答,“我想修我自己的剑道。”
这回答离渊很喜欢。
“我亦是自己剑道。”他答。
说着,想起按人间规矩,还要报剑名。
“我剑名为勿相思。”他说。
苏亦缜:“此名何来?”
其实,问剑名来源就如同询问尊夫人来历,剑修之间一般并不如此。但是此名颇为特异,不仅字数多了一个,还像是受过情伤之人改修无情剑道之时会起的剑名。
“无故。只是先辈血亲遗赠,便用了。”
“原来如此,多有冒犯。”
想来离渊兄如此清风明月,俊美蕴藉,情场得意还来不及,怎会受伤。
“无妨。”离渊说,“三息之后,我便出手,如何?”
“好。”苏亦缜颔首。
然而看着离渊拔剑,苏亦缜心中忽生不祥。
便谨慎道:“离渊兄不会也像叶二宫主一般,初出剑便要破我道心吧?”
离渊眼中似扬起轻轻笑意:“放心,我和你说的那人,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话让叶灼听了只想冷笑。
看着苏亦缜,离渊认真道:“苏兄,剑是百兵主。叶二宫主说他的剑,每一剑都要杀你。那我每一剑,只要胜你。”
——怎么又回到原点?
苏亦缜按下心中困惑,虚心道:“离渊兄,请指教吧。”
经过与叶二宫主的比剑,他已经不是来问道了,只把自己当做初涉剑道的弟子一般。
……事实上,他现在感觉自己确实是。
只见眼前剑光如浩荡百川,刹那分开天地。
如同高山仰止。
第27章
苏亦缜接住了离渊的第一剑。
他也接住了下一剑。
可是从接下第一剑起,他就清清楚楚地意识到一件事:
赢不了。
那种感觉像是站在天与海之间,看见海上生明月。你只能抬头看着它升起,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能改变。
你手中剑再快再慢,再强再弱都无所谓,全都在海潮环抱之中,都在明月朗照之下。
明月会俯视着你,如同俯视在它之下的众生。
而海会淹没你,它深沉无底,再善泳的人最后都会沉入幽深的渊海中。
和叶灼比剑,输的那一刻,脑中是一片濒临死亡的空白,甚至无法意识到自己是怎么输的,他要打败你就好像一把无双的寒剑自然削铁如泥那样简单。
而和离渊比剑,你会清楚地看见一切——你的剑意、剑法,你的剑道领悟,甚至你的修道之心都远不如他,那是天渊之别。
无所谓什么分出胜负。他出剑的时候你已经输了。
他会要你输得心服口服。
当然,面对着叶二宫主的剑,他活着,你死了,自然也是心服口服。
截然不同的剑法,带来完全相同的结局。
山外的世界,原来是这样么……?
难道是剑宗的千年剑冢,历任祖师,都太弱了么,为什么现在再想他们的剑,都像纸糊一般?
师长都说他有天生剑魄,天然剑心,是世所罕有的剑道奇才。
——原来,其实只是鼓励自己的话语?
苏亦缜感到茫然。
原来,自己只是资质平平,还要从头开始,再炼剑心,再锻剑道。
不错,就是如此。
他手中挥剑动作不停,抿唇继续迎上离渊剑气!
一钩新月之下,人影起落,剑光飘零。
风姜有气无力地托腮看着,由于看不太懂,眼皮又开始下坠。
微生弦冷不丁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阿姜,听本道长一席话,你还是看看吧。长长见识,也好。”微生弦语重心长。
“阿姜啊,阿灼的剑你早知道,不必再说。天上地下,那条路只有他一个人可以走得来。可是现在你看离渊兄的剑。”
“天意茫茫何其难求。自古来多少剑圣,多少宗师,忘却所有,洗尽铅华——他们毕生想要领悟的,也不过就是这样的剑。”
风姜打起精神。
“天之道,何其清明,何其混沌。”微生弦似是出神,“若要修到此境界,非要至深至浅,至真至浊。真是难得。”
风姜原本被摇起来看剑,是清醒着的,可是微生弦说起话来仿佛有无数个四字词语在流淌,很快他再度入睡。
最后微生弦摇头:“我看你离合体还有很远。”
“刚刚谁在诅咒我?”风姜醒来时正好看到苏亦缜落败。
“喔,小苏好可怜。”
“嘘。”
最终,苏亦缜接了三百五十一剑。
比第一次对上叶二宫主时多了十剑,显然,这是因为他和叶二宫主比剑的一天一夜里,剑道直觉确有提高。
——提高了十剑。
其实若论起剑上锋芒,离渊的剑,不如叶灼。
可是将所有剑招连起来,他的剑里别有一种无垠的威严,像洪荒日月。
苏亦缜形容不出那是什么。
就像他也形容不出,叶二宫主的剑中,那一种如火焰如鲜血般的决绝,到底是什么。
他只是握紧自己的剑,脑海中,两种截然不同的剑道在交织旋转。
一柄剑在叶二宫主手中,正如他所说,是杀人器。
而在离渊兄手中,也如他所说,是百兵主。
下山时以为自身剑道已然初成,此时此刻,却明白只是蹒跚学步。
其实见到叶二宫主的剑他很高兴。那种感觉像是登山的人终于看见一座壁立千仞的高山,山路上或许有千难万险,但只要向上攀登而去,就能看到云霄之上的风景。
——转头却发现,剑道的高峰原来还有一座。
而且截然相反。
那山下的世界里会不会还有别的山峰,那些路到了顶峰又是什么?
苏亦缜心中有万千思绪,不由问出一个问题:“离渊兄,若你与叶二宫主比剑,结果如何?”
“。”
问完他就发现两个人以眼角余光互视一眼,面色冷淡,都不甚佳。
苏亦缜谨慎地闭嘴了。
只有微生弦开心地笑了起来:“有意思,真有意思。离渊兄,第一次见你的剑,真让人心向往之。”
“微生兄,过奖。”离渊说。
然后问苏亦缜:“苏兄,你是要再来,还是要悟剑?”
苏亦缜面上似有犹豫,几息后,却是看向微生宫主。
此刻他脑海中全是大量剑道感悟回转激荡,要梳理领悟,岂是一日之功。
“亦缜深谢叶二宫主和离渊兄指教之恩。”
说着面上似有腼腆窘迫,然而很快坚定下来,道:“不知我能否在微雪宫多留几日,领悟剑道?”
“自然可以。苏道友,你是浑金璞玉,剑道前途不可限量。我看叶二宫主和离渊兄,本也是要留你到底了。”微生弦说:“主峰后即是客房,你安心住下便是。”
自己的剑练成这副模样,朽木之资,还能说什么前途么?苏亦缜深深一拜:“亦缜来时只当游历江湖,除灵石外未带什么。我再来苍山时,必为诸位执半师之礼。”
微生弦笑眯眯:“好说,好说。”
微生宫主,还真是颇为友善。离渊想了想,往桌上摊开几瓶丹药:“比剑必有耗损,苏兄这些时日若有需要,你取用便是。”
那药瓶,霞光隐隐,谁都能看出是上上之品,吃上一颗,怕是练剑耗损,顷刻就可以恢复如初。
苏亦缜蹙眉:“这如何使得。”
离渊:“你不用在意,不值什么。”
“离渊兄,真是好人啊。”微生弦感慨,“既如此,本道长也该聊表一二。”
说罢理袖起身,以双指为笔,行云流水般在面前虚空中描绘出精妙符文,最后向前一推。
符文隐入地面。
主峰灵气,霎时风起云涌,短短几息后,竟是浓郁十倍有余。
苏亦缜微微睁大了眼睛。
“诸位既是乘兴而来,岂能不尽兴而归?剑道气运十分,微雪宫今夜独占八九分,本宫主实感荣幸。”
苏亦缜:“请问余下一二分是?”
微生弦神秘道:“天机不可泄露。”
此时夜已深沉,天上星月皎洁,地上灵力浓郁晶莹,几乎肉眼可见。
苍山连绵,钟灵毓秀,一切仿佛梦中。
苏亦缜也不再多客套,当即打坐悟道,身畔气机涌起,太玄剑剑光湛然如秋水。
风姜懒洋洋对这一天一夜的事情做出综述:“剑修聚会,不错。”
然后殷切招呼叶灼:“阿灼,打了那么久,过来尝尝我新做的点心。”
微雪宫待客周到,他今夜可是拿出好几种慷慨招待。看打架的时候,他们三个是把每种点心都尝过了,阿灼可还没有。
叶灼的目光缓缓看过那些各有不同的点心。其实并无食欲。
就听见离渊的声音:“你吃这个。”
然后这龙把一盘摆着几块茶酥的碟子推到他面前。
怎么?要下毒么。
不过风四宫主在此,下毒恐怕很难。
他拿起一块茶酥尝了。
不甜。
只听叶二宫主淡淡点评:“不错。”
风姜大悦。
第28章
微生弦对这碟茶酥不能苟同。
连带着,对眼前这两个人的口味亦是不能苟同。
颇感惆怅,他选择和自己的影子对饮桂花蜜露。
无论如何,微雪宫主峰上,比剑论道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
苏亦缜过上了睁开眼就是比剑,闭上眼就陷入冥思的日子,太玄剑在一次又一次的比剑中愈发流光溢彩,能接住的剑数每天都在增长。
在微雪宫,这个没有师门、没有长辈、没有规矩,打坏了树木都要自己念诀栽回去的地方,苏亦缜竟然感到一种空前的明悟。
每一天,他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剑道修为进入新的境界。
虽然,在当今仙道,也许才只是刚刚入门而已。他还需要更为用功。
“离渊兄,冰糖莲子。”风姜在离渊背后忽然出现。
“多谢,看起来很好。”离渊欣然接过。
风姜现在对待离渊非常和风细雨。
首先,离渊兄能够欣赏他的厨艺。
当然微生弦和叶灼偶尔也能欣赏,但是他们常常意见不同,离渊兄则能够均匀地欣赏一切,有时候还能告诉他,哪个东西阿灼兴许会喜欢,哪个似乎更加符合微生宫主的口味。
至于第二个原因……每次和离渊兄愉快交谈,风姜都会感受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心虚。
因为他依稀记得,自己曾经炼过一份很毒的毒药,毒性之剧,无以言表。后来,那份毒药被阿灼拿走了。
阿灼并不是那种会收着毒药,等有朝一日派上用场的人,他拿了当即就会下掉,而且,会是明着下。
最近风姜左思右想,总觉得自己的那份药,应该没有落在其它人头上。
可是,离渊兄为什么看起来一切正常呢?
风姜笑盈盈端来一物:“离渊兄,这是去年泡的青梅酒。”
离渊接过。
“有毒?”看着那酒,离渊道。
“有,”风姜说,“那离渊兄还想尝么?”
离渊思忖些许,啜饮一口。
其实喝起来不错。
毒药无色无味,却是质地圆融,恰好冲淡了青梅的酸涩。
“风姜兄,这酒你酿得很不错,”离渊审慎道,“但渡劫以下的人恐怕不能喝。”
风姜小心看他神色。
——真没事啊?
却是不期然对上了离渊的眼睛。
莫名觉得,虽然清彻,但也深邃。
“风姜兄这几天在想下毒的事?”离渊道,“不必在意,那是我和你们二宫主之间的事。”
啊?原来一切都很明了么?这都能对他这个炼毒的人没意见?
不太清楚他们之间的来龙去脉,但听着又好像话里有话。
风姜小心出声:“那你会把我们二宫主……怎么样么?”
注视着远山之间那道飘然凌厉的红衣身影,离渊蹙眉。
“你是怕我用他曾经对付我的手段去对付他么?不会如此。”
“那你中了毒,不生气?”
“自然是有。”离渊说。
“你们二宫主行事,的确是不择手段不计后果,并且不以为错。”离渊想了想,说,“那是因为他的道就是如此。就算杀了他,他也还是如此。”
“至于道理,和他更讲不通。”
他看着那遥远身影斩出一道弯月般冰凉的剑光。
“他有他的道,我亦有我的道。所以我会打败他,让他知道,他的道,有些地方是不好的。到那之后,所有账我自会和他一一算清。”
“当然,也有可能,我未能败他。”离渊淡淡道,“那就是我的道不如他的道,道不如人,我甘心受教。”
他看向风姜,“如此,你可要为他打抱不平?”
风姜一笑。
“胜的人,就是对的,你们剑修解决问题的方式,真是不出所料。不过我们阿灼,亦是下山以来未尝一败。”他说,“离渊兄,不知你可还有什么想吃的?”
“不必,已经很多了。”
风姜感觉自己回厨房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离渊给自己继续斟上青梅酒,这酒加入剧毒后,味道确实不错,似乎叶灼那人也会喜欢。
当下一边缓慢喝酒,一边看叶灼和苏亦缜比剑。当然不是看这人如何指教苏亦缜,而是将更多这人的剑法收入眼中,推演自己应对时当如何。
若有余裕,就思索渡劫境界。
等到自己和苏兄对剑时,那个姓叶的人看着,心中运行的亦会是相同之事,离渊对此一清二楚。
酒未喝完,那边打完了。
叶灼飘落在树上,然后落他面前。
“换你。”叶灼说。
“你喝这个。”离渊给他倒了一杯。
接过去,自然看出有毒。叶灼浅尝一口。
然后道:“他只有下毒时手艺才好。”
这人。离渊听了就笑。
“那你慢慢喝,我去陪苏兄。”
剑修比起剑来自是不知日月,总之这些天下来,苏亦缜已经能各接他们三千六百招。放在山下仙道,想必已经能遍挑大派。
离渊还记得,不久前叶灼游历整个仙道问剑,接他剑招最多的是红尘剑仙,六千三百招,论道一天。
苏亦缜也落在不远处,抱剑看他们两个喝酒,心情似乎颇为愉快。
这酒还不能让如今的苏兄喝。不然,恐出命案。
姓楼的道宗首徒已经死在微雪宫,这是算计暂且不提。
若剑宗首徒再死,说不清了。
想到这里,对苏兄的性命,不由多投去几分珍惜。
起身往苏亦缜方向走去,离渊忽然顿住,周身戒备陡生。
“有人。”他对叶灼道。
叶灼轻点头,双目微微眯起,同样戒备,似在感应什么。
几息后眉目轻轻舒展开来。
如此反应,看来是熟人了。
离渊:“是谁?”
叶灼放下酒杯,起身提剑:“一二分。”
离渊:“?”
这又是什么说法?
但听空中一道舒佻的笑声:“说我什么?总觉得不是什么好话。”
但见来人在不远处一方小亭上现出身形,是一位身着烟霞兼青碧色流云袍服,眉目俊秀风流的仙君。
亭下一直在闭目打坐的微生弦此时终于睁眼,笑说:“是说天下剑道十分,你在其中占一二分,怎么,觉得不是好话?”
“竟是如此美言,看来我只得笑纳。”来者道。
倒也不必他人介绍了,离渊已能猜出是谁。
如此气质,如此境界,又是带剑之人,必是红尘剑仙无疑。
剑修到了渡劫境界,可称剑圣,亦可称剑仙,两种称呼之间,有微妙差别。
当今剑道,渡劫剑修固然有,几位剑圣虽老,亦是在世。
可是三十岁时就入渡劫境界的剑修仅此一位,所以也只有他,才被称作“剑仙”。
叶灼:“你也来比剑?”
红尘剑仙话语含笑:“上清山每十年举办仙道大比,值得一观,可惜要等到明年。如今你苍山有剑道大比,微生宫主飞书报信,我岂能不来?”
叶灼:“又有感悟?”
“自然是有。”
“那好。”叶灼说着就要拔剑。
“又来这套……你且慢!”红尘剑仙连忙制止。
叶灼勉强按剑,直视红尘剑仙。
“二宫主,你的剑我固然思念,可不久前方才见过,现下也不是那么想见了。”红尘剑仙道,“既然此处还有两位道友,让我先认一下人可否?”
叶灼语气很是冷淡:“那你认。”
苏亦缜离得更近些,他也已猜出此位仙君来历,端正执晚辈礼:“剑宗苏亦缜,见过剑仙前辈。”
“原来是苏小友,久闻大名。果然,看着就一表人才。早听说剑宗掌门以及诸位长老、太上长老将你视若眼珠,如今怎么下山了?”
苏亦缜说:“时候到了,我便下山游历,增长见识。”
如今,他不会说自己是完成了师长要求,已达到下山水准了。这样,恐怕会显得剑宗教养,有所不足。
“增长见识?那你真是找到……好地方。”
苏亦缜深以为然:“确实收获良多。”
红尘剑仙看向离渊的方向。
比之面对剑道晚辈苏亦缜时的温和随意,更多了几分审慎郑重。
其实,来到这里的第一眼,红尘剑仙看到的是此人。
如此不凡之人,此前为何从未见过?
就算不提那异常年轻俊美的仪表,此人身上别有一种疏阔雍容的气度,即使与叶二宫主这般华光夺目之人并立,也丝毫未减其辉。
与红尘剑仙照面,离渊有礼道:“见过剑仙前辈。我名离渊,暂住微雪宫。”
红尘剑仙说:“那我称你离渊道友,可好?”
只见对面那叫离渊的年轻人微微一笑,笑起来,倒是温和可亲。
“不必如此生疏,”离渊道,“前辈直呼我名即可。”
叶灼在旁抱臂。
此时,他倒不是方才一言不合向红尘剑仙拔剑的模样了。
“既然不想看我的剑,”叶灼平淡道,“今日你先与离渊一战如何?”
“……哦?”红尘剑仙总觉有一丝不祥。
又见苏亦缜看他的眼中升起清澈期待,像是等待看到剑仙出剑,弹压四方。
总觉得叶灼此人话中有话,可这苏姓小友,清正端方,应是不会骗人。
也罢,都是剑修,哪有不拔剑相向的道理。
只听一声清风般剑响,剑仙之剑飘然出鞘。
“剑名‘浮生’,我修红尘剑道。离渊道友,可愿一战?”
“好,”离渊道,“我无道,剑名‘勿相思’。”
龙骨之剑,亦是出鞘。
看见那剑,红尘剑仙就知道——自己今日又是大难临头了。
真是来错了。
真是来对了。
那叶灼,纵然对其再是喜爱,红尘剑仙也要说,这人的心和这人的剑,实是同种颜色。
苏亦缜可是还在旁边呢。
他堂堂红尘掌门,渡劫剑仙——
接下来岂是小辈能看的事情?
第29章
苏亦缜发现了一件事。
红尘剑仙前辈,有时候也接不住离渊兄的剑。
第一次,前辈接了离渊兄六千剑。
第二次,接了六千四百剑。
第三次,前辈直接用全盛渡劫修为和离渊兄剑上论道了。
而离渊兄,仍然接得住。
那样的战局,只是看着,就觉得剑道感悟如天河倾倒,灌入脑中。
终于等到剑仙前辈与离渊兄的比剑堪堪告一段落,想要闭眼静悟一番,就见叶二宫主凌空一剑向红尘剑仙斩来。
红尘剑仙像是早有所料,反手挥出春风雨露般浑然天成的一剑,化解此招。
口中的话却不如剑招那般优雅。
“祖宗!”剑仙道,“下次出手能不能先说一声!”
叶灼眼中是全然淡漠,根本没有听见他说话一般,电光火石间又是下一剑斩出。
红尘剑仙身形飘逸,与他缠斗。
叶二宫主和离渊兄,比剑时好像都不会出声说话,苏亦缜想。
不同之处仅在于,叶二宫主比完也不会和他说话,而离渊兄会让他去休息一下。
“要不要吃点东西?”离渊走到苏亦缜旁边,端来一碟松子酥。
“……多谢你,离渊兄。”
“不谢。”离渊说。
苏亦缜拈起一枚松子酥尝了,竟是意外符合自己的口味。
若不是相处如此时日,真想不出世上会有离渊兄这样的人。
“离渊兄,”苏亦缜道,“剑仙阁下的剑,我有些地方看不明白。”
也许离渊兄可以点拨他。
却不料,离渊兄淡然一笑。
“没关系,”他说,“前辈剑中似有真意,我也看不太清。”
“我的剑?仙门天骄不沾红尘,一生薄情寡性,怎会明白。你们叶二宫主一样不懂。想要明白,来做我红尘剑道弟子,入世修行。”和叶灼比完的红尘剑仙如是答。
叶灼淡淡道:“不必明白,打赢即可。”
“和你没话说。”红尘剑仙道。
而后看向苏亦缜,目光中似有期待:“苏小友,来。”
不过,当苏亦缜第一次比剑,就接住了同境界下的红尘剑仙四千招之后——
红尘剑仙周身,就多了几分淡淡的厌世之意。
“再来。”红尘剑仙道。
主峰之上,新一轮的论剑又开始。
剑修械斗,风四宫主看了早已头昏眼花,现在无论是谁和谁打架,都不能引起他的任何兴趣。
还有该死的微生,每天看人打架就声称“有所顿悟”了,顿悟醒来再看几眼,又说“有所感悟”,这么多天竟然一步都没有踏出过他那亭子。
“你最好是真的顿悟了。”风四宫主在殿前恶毒地摆弄着丹炉、药釜和无数瓶瓶罐罐。
每当做出什么东西,他会先笑眯眯捧给离渊过目。
“离渊兄,这个你觉得能睡多久?”
离渊:“也许有十天?”
“这个呢?”
“十六七天。”
“我改了配方,这是新的,能睡多久?”
“二十五天。”
苏亦缜路过时难免听见些许这般对话。
——是在炼制什么助人睡眠的丹药吗?
修行之人,有时也有夜不能寐的困扰。
或许,辞行时可以向四宫主购买些许,孝敬师长。
转眼又是三天。
这夜月圆,叶灼在和苏亦缜对招。
苏亦缜的剑招,最近风格颇杂。除了自身剑道之外,还从叶灼和离渊处各得了几分影响,有时候,又能隐约看出一两分红尘剑仙的气韵。
自己和离渊的剑法风格,居然在一个人的剑上同时出现,或许,从中能得一二领悟,对杀了那龙有用。
叶灼已决定和苏亦缜多比几场。
微雪宫主殿错落的飞檐中,一处平坦的殿脊上,离渊在看苏亦缜的剑招。
“离渊兄,在看什么?”红尘剑仙在他身畔坐下,带了一坛酒,三只酒杯。
“在看苏兄的剑。”离渊迟疑道,“他心中……”
“他心中有迷惘。”红尘剑仙说。
“是否要提醒苏兄?”
“我看不必。人生在世,谁心中没有一二混沌?只是难对外人言罢了。”红尘剑仙给离渊满斟一杯酒。
“小苏的出身、性情,注定他有很多在意之事。论进,不能如叶二宫主,心无外物,论退,不能如离渊兄你,天地广漠。可也正是如此,他可以将你们二人的剑法兼收并蓄。这亦是好事。”
“毕竟放眼仙道,又有谁的道心能如离渊兄和叶二宫主般自圆其说?”
这用词,听着古怪。
离渊将其归咎于自己还未彻底精通人间语言。
离渊看向红尘剑仙:“那剑仙兄你呢?”
“我?”红尘剑仙给自己也倒酒,笑道,“和光同尘而已。离渊兄,来喝酒。”
酒是烈酒。
按人间对饮的规矩,红尘剑仙喝多少,离渊也差不多喝下多少。
“我可以看你的剑么?”离渊说。
红尘剑道他未看明白,亦想探究。
红尘剑仙将剑递他。
月光下,离渊认真观剑。
“浮生”是一柄很特别的剑。
从剑柄至剑锋一侧是全然雪白的,可那雪白之色又在剑中渐渐消解化尘,星星点点的雪尘散尽,到剑尖和另一侧剑锋,质地已变成极为澄净的透明。
“改锻过的剑,原来是这样。”离渊自语。
红尘剑仙大为惊诧。
“离渊兄,竟然连这都能看出?此剑改锻,仙人难辨。”
“倒不是。”离渊道,“是铸剑师把此事记录下来了。”
红尘剑仙无言。
离渊将剑还给红尘剑仙:“为何会改锻本命剑?”
“因为二十年前,我改了自己的剑道。”
红尘剑仙抚剑,目光中似有追忆。
“离渊兄,你看这白色。仙道尚白,世人亦尚白。都说它一尘不染,最为洁净。”
“可是有时候看着这白,我却觉得可怖。”红尘剑仙道,“茫茫雪白,万事万物都不在其中,说是洁净,其实何尝不是一种混沌。我不想修这样的道。”
剑仙手指在剑身轻轻滑过,由雪白来到澄澈:“身在红尘,观照万物,由混沌至澄清,方是我所求。”
离渊有所悟。
“想来,你先前修的是无情剑道。”
“正是。只是修到一半,不想修了。于是弃了无情剑道,创了红尘剑道,本命剑便也不得不改锻了。”
圆月高照,红尘剑仙再度为他们斟满玉杯。
夜幕远山,叶灼已与苏亦缜再比一场。
无情剑意凛若霜雪。
也许,是如此。
有的人本就不属于无情剑道,即使来过,也会离去。
而有的人,生来无情。
喝完一杯酒,离渊收回目光。
“剑仙兄,”他问红尘剑仙,“剑道渡劫,关窍在何处?”
如此虚怀若谷,真让红尘剑仙受宠若惊。
旁人若问他渡劫心得也就罢了,他身为一派师表,自然好为人师。可若像是离渊和叶灼这般人,他们的境界,轮得到他来指教?
红尘剑仙不得不沉思良久。
“离渊兄,我想,你非此界之人吧。”最终,红尘剑仙道。
离渊:“何出此言?”
“此方人界并非大界。渡劫已是巅峰,最多再进一步到人仙境界。若再要往上攀登,就只有飞升仙界。”
“可是离渊兄,若我看的不错,为你喂招的人中,有一些——恐怕连仙界都盛不下吧?”
离渊默然未语。
的确,此方人界在诸多人道界域里并不显眼。
而龙界,万古以来都是上界。
“但剑道不是这样算的。”离渊轻声说,“剑仙兄,你若生在上界,未必不如我的长辈,我若生在人界,未必如你。”
“离渊兄,你这样说话太过谦虚,让我听了不敢相信。”红尘剑仙一笑而过,“那你看叶二宫主又如何?”
“他自然——”快要脱口而出的话又被离渊咽下。
叶灼怎样他自然知道。
诸多人道界域中,道统最为昌盛的应是鸿蒙大界。
在洪荒古界,他也曾见过不少鸿蒙大界前来历练的人类天骄。
说实话,没印象了。
世上有那样一个人,别界他人,说来都显得平凡。
东海那件事过后,很多时候,见到同辈同境界的人,他会不自觉在心中将对方与那个拔了自己逆鳞的人类相较。如果觉得无必要交流,就继续专心修炼,等待报仇之日。
为此,似乎还在其他几方大界落下性情傲慢目中无人的声名。
不过没谁在意。
“我龙族,目中无人不是正常?”有人告状时,老祖如此回复。
可那人——
最后,离渊道:“……他这样,若在大界,我怕他会树敌太多,最后难以收场。”
在这方人界,再能树敌,至多是招惹到他。
在大界,水深如海,那时场面,真是难以想象。
红尘剑仙听了大笑。
第30章
“既然如此,渡劫境界,离渊兄你纵然不去探究,时候到了,也就自然到了吧?”红尘剑仙道,“水到渠成,岂不更合天道?”
离渊不能认同。
前半句话其实也没错。血脉在此,他即使什么都不做,活着,境界自然提升。
也就是有他以后,龙界其它长辈,才开始对其他小龙的修炼有所要求。
——但是,岂能如此?
“你看叶二宫主,若是光阴推移,他要渡劫又有何难。但他依然如此。”离渊道,“我亦如此。”
“拿你们没办法,”红尘剑仙笑叹一声,“也罢,今夜既然离渊兄你问我,我不能藏拙,可你们自有造化,我说得多了,唯恐反而将你们带入歧途。”
“但说无妨,”离渊说,“我自会分辨。”
“剑修入渡劫,便是要真正以剑为道,剑与我合一。离渊兄,我只有一句。”
红尘剑仙看着离渊的眼睛,一字一顿,轻道:“道心唯一。”
离渊忽然觉得这四个字熟悉。
“幻云崖?”他说。
如雪的月光下,红尘剑仙蓦然错愕,神色大变。
近乎是死死地看着离渊,他的眼睛,像是看到极为陌生、极为不可想象之事。
“你为何……知道此名?你为何能说出此名。你与它有何关联?”
离渊听见红尘剑仙的声音都变得艰涩沙哑。
幻云崖,这三字,为何连剑仙都为之失态?
“无关,只是听人说过一些故事。”
“——是谁?说了什么?你还记得那故事?”
是苏亦缜。但离渊没有说。
“不,是我失言了,离渊兄,你就当我没有问过。”红尘剑仙闭上双眼,似乎从方才失态中缓缓恢复,“也是,你非是此界之人,难怪记得。”
他话中似有深意。
离渊:“何出此言?”
红尘剑仙满饮一杯酒。
“有些事,在这世上没有痕迹。那些事只有曾经与它有过因缘之人,才能记得。可是,也未必能。”剑仙的目光似乎有迷惘了,声音漫漫,“离渊兄,明明想要记住一些事情,可是每当想起,都会淡忘一分,这种感受,你能体会么?”
离渊没有体会过这种感受,但听着红尘剑仙的语气,他感到悲伤。
“前辈既不愿忘,就不要再提。我亦不会寻根究底。”
“哦?旧事如此隐秘,你不好奇?”
离渊:“有人说人间事众说纷纭,要我听过就算了。我深以为然。”
红尘剑仙直勾勾看着他:“可我郁结于心,很想提起。”
离渊:“……”
“那剑仙兄你请随意,”他说,“若是忘了,问我即可。”
红尘剑仙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这话……好像很有道理。
“你可知当年我为何忽然改修红尘剑道?你可知我入道之初为何修了无情剑道?”红尘剑仙的手指,久久地搭在那雪白剑身。
“修无情剑道,是因为我仰慕一人。那人是当时的天下第一剑,他的宗门,亦是当时……举世无双的剑修宗门。那时,他就如当空皓月,横绝当世——他修的,就是无情剑道。”
“其实他也像一个漩涡。他心中只有剑,可是他只要在那里,所有人都会追逐他而来,譬如我。”
“后来,那个门派全没了。”
离渊一怔,随即想起幻云崖顶端,那片沉沉死寂的仙宫残垣。
“那他呢?”
红尘剑仙的目光,如此空茫。
“他飞升了。”他说。
“他如何飞升,我无意去想。……可是,若是连自己多年师长,血脉亲人,都可以全然不顾。这样的道,纵然飞升又能如何?这样的道,真的值得我一生去修么?”
“那以后,我就改修了红尘剑道。”
离渊静静看着红尘剑仙,看他被他冰凉的剑锋刺伤了手,鲜红的血流过雪白的剑刃。
“那个门派,到底是如何覆灭的?”
“离渊兄,听我一言。”红尘剑仙忽然握住他的胳膊,看着他,“此间非是久留之地,你来此或许有想做之事,事情了结,就离开吧。”
离渊定定看着他。
“那个人叫什么?”
“他姓云。”红尘剑仙说。
这夜,一坛酒未喝完,红尘剑仙已醉了。天空的圆月依然如中秋那夜一样皓白,白玉檐上,他将酒杯一丢,仰面抱剑而睡。
仙人高卧,何其风流。
离渊一个人把杯中残酒喝了,而后起身。
人间的酒,同样醉不了他。
“微生兄,你何故一直在那边?”离渊说。
便见微生弦一身上下雪白偶带红饰的道袍,笑吟吟从旁边一座高檐后转出来。
拿起第三只酒杯,为自己浅斟此杯。
“离渊兄知,剑仙知,酒杯知,不算偷听吧?”
离渊:“微生兄心中也有郁结之事,想要一吐为快么?”
“心中无一事,只是爱听故事。”微生弦轻笑,“本道长一脉乃是山中隐者,只修天道,不问世事。”
“那叶二宫主呢?”
“那离渊兄要去问他自己了。”
“随你们,”离渊说,“我不会多问。”
“哦?”微生弦靠近他,“追根究底乃是人之常情,离渊兄,你真如此了无人欲?”
“各执一词,听多了,怕我当局者迷。”
微生弦大笑。
“人间是好,可是色身幻影,情仇梦幻,不知何日可以澄清。”微生弦叹息,“离渊兄,我道门祖师有言‘嗜欲深者天机浅,嗜欲浅者天机深’,你心如此通明,无怪身如日月之行。”
这话词语颇多,还似乎引经据典,离渊认真理解话中含义,微蹙起眉。
“可是,”他说,“我嗜欲似乎并不浅。”
“……”
微生弦静静凝视他半晌。
拂袖而走。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0-40
第31章
主峰的剑声停了。
红尘剑仙有偌大门派要打理,酒醒后便飘然辞去。
苏亦缜的剑法进展亦已放缓,今后他还会有别的领悟,但在苍山,能得到的都已经得到了。
今夜微风。
琼林掩映,寒潭畔的小亭四角点着琉璃风灯。
叶灼在亭中央打坐。
连日比剑论道,自然会有所感悟,更何况,接连看下来,对离渊那龙的剑法有更多了解。
离渡劫境界似乎只差一线,却说不清那一线到底是何。
逆鳞剑搁在身旁,月影、灯影与花影在风中轻轻摇曳,似乎要一同将他环绕在内,夜色里有幽淡的琼花香随水生出。
红衣背影寂静如许。
苏亦缜沿小路而来,站在亭前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在这一方天地间,仿佛有玄妙气韵流淌。
于是他没有说话,只是垂下眼,放轻了呼吸。
只有下意识里在剑柄上轻轻摩挲的手指,流露出几分踌躇。
直到叶灼打坐结束,起身来面对着寒潭。
淡淡嗓音被夜风递来。
“何事?”
“叶二宫主,我来向你辞行。”苏亦缜说,“苍山之行是我一生之幸。这都是你所赠,我很清楚。”
“不必。”叶灼道。
苏亦缜轻轻呼吸了几口气。
其实,即使相处了许多天,面对叶二宫主,他仍有几分拘谨。尤其是离渊兄不在的时候。
说到底,叶灼也只是对他出剑,真正说话,并无几句。
微生宫主也告诉他不必太放在心上。
“小苏兄,他嘛,向来是有战必应,别人不打他,他就要去打别人。说到底,也是你剑法好、性情佳,”微生宫主此前笑眯眯说,“不然,全天下的剑修,我们叶二宫主‘指教’过的多了,怎么没见有几个像你这样感恩戴德?万事莫挂心头,你道心还可以再进一步。”
可是苏亦缜还是觉得,自己要来。
寒潭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连绵拍岸,如心中千头万绪,回转不绝。
“叶二宫主,我知道恩情谢意多说无益,但我心中会记得清楚。下山后,我会全心悟道练剑,如有精进,必定再来叨扰。”
这话说出,叶灼倒不再回说“不必”了。
叶灼:“可。”
苏亦缜垂眼,手指再度摩挲本命剑剑柄。
“太玄”的主材,是铸剑师所赠的太曜玄晶,剑本身,则是他求请器宗太上长老、上任宗主在旁指引,亲手在极北之地冶炼而成。
剑身通明,剑锋、剑刃皆是完美,可惜,或许是他技艺不精,又或是剑成那一日,极北忽然狂风骤雪,万山雪崩,影响了炉中火焰。
最终,剑柄上落下一道丝絮状的隐裂。
太上长老叹息白璧微瑕,苏亦缜却觉得这是命中注定,这才是他的剑。
他心中所思时,手指总是不自觉搭在那处。
良久,苏亦缜忽然出声。
“叶二宫主,我有话想对你说。”
叶灼声音平淡:“说。”
“我心中也有困惑,想要问叶二宫主。但叶二宫主不必答,若是答了,亦缜也会埋在心中,此生不会对任何人说出。”
绕来绕去,听不出要问什么。
同样的字眼叶灼不想再说第二次,于是一言未发,等他自己说。
秋日寒月隐在重云之后,天上无星,亭中寂静。
苏亦缜静静望着叶灼背影。
第一次见到叶灼之时那种不应相见的直觉,再度浮上心头。
“我是凡间商人之子,幼时战乱之际,双亲死去,是师父偶然经过,乱军之中将我救下,带回上清山剑宗。那是二十年前。”
“拜师之后,我心中被种下了小半条剑脉。”
苏亦缜的声音,轻轻响起。
“自那以后,练剑之时,剑脉总是与我心一同运转。许多领悟,皆是从它之中悟出。”
“少年时,我打不过剑冢中前辈剑意,有时消沉。剑脉便在我心中幻化推演万千剑形,助我领悟其中真意。”
苏亦缜深呼吸一口气。
“它是我半师。后来我知道,那条剑脉有个名字,叫做‘无量空境’。”
“它是……”苏亦缜的声音沙哑了许多,他张了张嘴,似乎用出许多力气,才说出那个名字。
“是多年前,剑修第一大派……幻剑山庄之物。”
叶灼声音,淡淡响起:“所以?”
听见他依旧平静无波的声音,苏亦缜怔然。
“叶二宫主,你的剑法我全不认识,你的剑意,我也从未见过。这是你自己的剑,与任何人、任何物都无关联,你身上也没有无量空境的痕迹。”
“可是我心中剑脉,见到你时,它很高兴。而辞别你时……”
风又从水面吹来,琼花飘落。
“我心隐痛。”苏亦缜说。
“那是因为你心还未能与剑脉相融。”叶灼道,“想要,就把它彻底炼化,不想要,就将它拔出。”
“而后,你心自然不会再痛。”
苏亦缜不解他的语气为何如此轻描淡写。
“叶二宫主。”终于,他鼓起勇气。
“——曾经的天下第一剑,幻剑山庄的云相奚,是你什么人?”
“不相干的人。”
苏亦缜沉默良久。
“我知道了。”他道。
“小苏。”叶灼忽然回身看他。
亭角灯光映着他精美无瑕的侧脸。苏亦缜看见那平静的神情,的确如这人的声音一般,不曾有过一丝波动。
“世事无两全,求全即是求毁。”叶灼说,“你心如此,你剑亦是。”
苏亦缜面上数度动容,最终执弟子礼向叶灼深深一拜。
“亦缜受教。”
“叶二宫主,就此别过。来日我有所获,必来苍山,向你再问剑道。”
“去吧。”叶灼说。
苏亦缜走后,亭中复归寂静。
叶灼向前几步,在亭边看向寒潭水面。
那龙今天竟然没在水里听人说话,真是奇了。不是已经将寒潭据为己有?
忽然觉得背后也许有人。
回头,果然见离渊一身华美黑袍,抱剑闲倚亭柱。
“小苏问你云相奚,你只说是不相干的人,所以你其实知道那是谁。”离渊道,“否则,你会说‘没听过’。”
“怎么,”叶灼说,“你也心有隐疾,有事要问?”
“不问。”离渊走到他身边,看向寒潭。
“你不说,总归是不想。”离渊说,“我自然不会问。”
叶灼看他。
观其容颜神色,淡然沉静,颇具人形。
“这么有教养,”叶灼说,“你龙族长辈,是怎么教你的?”
离渊:“?”
他幽幽看向叶灼:“长辈教我,把你祖上十八代挫骨扬灰最好。”
叶灼听了,垂眸想了想。
——而后,蓦地一笑。
恰此时重云尽散,天上地下一片皓月清光,琉璃风灯上花影动摇。
他这忽然一笑,让离渊轻轻晃了神。
——说要把他祖宗十八代扬了,为何这人反而要笑?
可离渊已经不能想及此事。
花前看月,月下应看花。
灯下看美人。
那一刻他只能见漫天琉璃灯光,将这人面孔映得如同梦幻。
一点笑意转瞬即逝,月中灯下,依然是那人。
离渊:“……你真是莫名其妙。”
叶灼:“冶剑庐里,你已经看过相奚剑?”
“看过。”
“那你觉得,我的剑比之如何?”
怎么,不仅要做天下第一剑,还要做古往今来的天下第一剑么?
离渊不得不重申旧事:“它现在虽然是剑,但并不是你的。”
叶灼根本懒得和他理论。
滴血已认主,再说也是他的。
叶灼:“那你觉得自己的逆鳞,比之如何?”
离渊想了想,最后说:“你也知道,龙族傲慢。”
“所以?”
“所以,我觉得相奚比之无我,也并不如何。”
叶灼云淡风轻拔剑,直视着离渊:“那你今夜先来一试,怎样?”
看着那双隐含寒意煞气的漂亮双目,离渊一笑:“正好。我也正有此意。”
——带小孩练剑有什么意思,他和这人可是早有约战尚未履行。
其实离渊心知苏亦缜和红尘剑仙很想看到他们两个论剑,只是他和叶灼都默契将此事避而不谈罢了。
毕竟,和他人比剑只是论道,至多分出胜负,和叶灼比剑,可是要分出生死。
外人在此,怎好发挥。
离渊:“还有,上次说好了,我会用龙族法门,你也用佛家传承,还有什么底牌尽管使出,不必保留。”
叶灼轻道:“好。”
红莲烈火,刹那自他身烧灼而起。
第32章
叶灼的剑又精进了,离渊能感觉到。
因为论剑有用,也因为根骨有升。
——也许还因为这人和自己打架,比起和别人打的时候,更用十二分力道。
但是依然是那样有去无回的剑法,无情剑意在他剑上都变成酷烈决绝的锋芒,仿佛他面前任何事、任何物都会被这样一剑两断。
直面这样的剑锋,任何生灵的心脏都会本能加快了跳动。
行走万界,离渊没见过任何一个人有这样的剑。
那些经历过万古洪荒的前辈,每一剑都有莫大的恐怖威压,那些剑法通神的成名剑客,每一剑都蕴含剑道真谛。可是叶灼的剑和他们都不一样。
他的每一剑,都像司掌生杀,惊心动魄。
那是锋芒毕露的极致。
同时,对自己整个人的存亡生死,全不在意。
像开到最盛的花,燃到最烈的火。每一次剑锋相遇,都像是粉身碎骨,天地不存。
正因此,接下他每一剑,都觉格外酣畅淋漓。
寻常比剑,根本不会有如此感受,此时却仿佛置之死地,与他玉石同焚。
千招怎能计数,缠斗间已过招数万。
交手间血红残丝飘落,似又幻化出万千执剑虚影,比上次使出时,更入化境。
离渊一剑斩出,与真正的叶灼剑锋锵然相撞。
声如金石。
叶灼眯眼。
交手不停,仅在错身而过时问出话语。
专注到了极致的眼睛看着离渊。
“怎么看出的?”
离渊:“我心无虚妄,自然只看见你本相。”
天空已是风雷压境,一片昏沉,磅礴的威压在其中凝聚。
雷法轰击如同天地之劫当头砸下。
人间有古语: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
天幕之上浓云遍布,离渊立在半空中,仿佛生来该在此处。
他背后是无尽的混沌雷霆。
离渊:“怎样?”
骤风烈烈振起鲜红衣袂,叶灼看着风起云涌的天际,似笑非笑。
“有意思。”
辉煌法印无须描绘,刹那在手中生出,蓦然与雷霆相撞!
一声声群山震颤的轰响,天地气机化作狂暴的涟漪,悍然向四面席卷而去,又在一遍遍的相撞相抵中,俱都消弭于无形。
与此同时,离渊身周鬼魅般浮现层层叠叠的鲜红佛法真言,铺天盖地牢笼一般将他桎梏在内。
那文字,诡丽又庄严,蕴含无尽空无寂灭之意,若是伸手碰了,像有极恐怖之事将会发生。
而下方仿佛一片血海火狱,任何事物若是落入其中,必永世不得超脱。
隔着滔天血海,离渊看见那人持剑凌空而立,空花水月般寂静面容,恍如三千世界中,一朵无声开谢的千瓣红莲。
如此通天彻地的法门,如此庄严美丽的法相,真是盛情难却,他岂能不原身奉陪?
天地间顷刻风云变幻。
一声龙啸彻响,翻涌云海中,威风凛冽的墨龙真身显现。
——既是龙族血脉法门,人身使用,总觉不足。
混沌灵力如海啸,墨龙刹那冲破真言囚狱,佛法文字散做漫天血色乱雨。
此情此景,纵然是叶灼,也不得不承认其气势之霸道强横,可比日月洪荒。
天道生灵,该当如此。
周身红莲烈焰刹那强盛,仿佛映照主人之心被那渊海真龙,激出十倍于前的决然战意!
佛法庄严刹那间又被那锋锐煞气冲淡,叶灼眼底一线鲜血似的殷红,无我剑亦发出龙吟般清越鸣啸。
勿相思剑亦未收起,反是随着那游龙之身,化作漫天剑影,骤风急雨般朝叶灼轰袭而下!
叶灼抬剑。
这万剑,他以一剑接之。
——真龙原身,又不是没有打过。
剑修,向来是遇强则强。
这一战,一天一夜仍未结束。
连天空都像是被撕开裂缝,露出无尽电闪雷鸣的混沌真幕。
群山大地,更不必说。
仙人斗法,山崩海沸,天地为之摧裂,都未必会如此。
也唯有苍山千里,修仙地界,了无凡人,才能这般尽兴。
三天两夜之后,天崩地裂般的动静才终于停息。
叶灼红衣身影,落在一座无人山巅之上,这座山的一半已经滑落,其下狼藉。
叶灼抱剑,背靠一侥幸直立的树干。他面色些微苍白,身上遍是血迹,连侧颊都有一见血伤口,不断渗出血滴,又被毫不在意抹去。
虽是如此,身周气势,有增无减,如那饮血剑刃,彻底开锋。
很快,离渊落在他对面。
这龙身上同样有伤,也有血。眉宇间亦有未散的煞气,倒不错。如画龙点睛,彰显天道威势。
叶灼静静看着他。
离渊回敬。
两人对视,目光中俱是无言。
并不是不想说,只是,实在无话可说。
因为剑法再用也是那么多了。
每一招都接住了,每一种组合都穷尽了,甚至每一道变化都被摸清了。
——还没分出胜负。
法门也用完了。
不论是风雷水电佛法道法还是此外种种神通法门,总之招数用尽灵力也尽,连苍山初生灵脉如此丰沛的灵气,都无法再为他们补充。
灵力用完,修为底蕴自然随之耗尽了。
世上竟有如此荒谬之事,叶灼想。
接下来怎么打?
像凡人那样扯头发拽衣服拳打脚踢么?
那倒并无必要。看那龙的品格,也不至于做出此事。
难道就算结束?似乎只是重复了上一次的结果。
——虽说和这人打架,确实不错。但没死人,也能算打完么?
叶灼面无表情地看着对面离渊。
离渊亦是审视此人,目光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像是没想过会有今日此种僵局。
无端觉得心烦意乱。
他掏出一瓶丹药丢去叶灼方向。
叶灼接了,也没问什么,反正没毒,并无所谓地吃下。
灵力倒没得到补充,只是外伤自发愈合。
看着同样身上见血的离渊,叶灼:“你怎么不吃?”
“不吃。”离渊抱臂,淡淡道,“新鲜,我体会下。”
受伤此事,前所未闻,前所未见。
坦诚地说,行走万界,自己身上,几乎没见过血。
十年前被拔鳞,十年后又在这里,和这人来了个两败俱伤。
怎会有人能以人身硬撼真龙?
然而就是如此。从来如此。
属实新鲜。
叶灼吃完药,更是懒得管他:“随便你。”
闭目养神,急促喘息终于渐渐平复,好像恢复了些许力气,但睁开双目后,眼底一线血色,仍未退去。
离渊默默按剑。
叶灼:“你做什么?”
这龙想继续打他就奉陪,说到底谁又能耗得过谁。
“听你教诲,防人之心不可无。”离渊道,“趁我松懈,猝然发难,这种事你又不是做不出,我早做打算。”
“放心,我不会。”叶灼抬眼似有打量,“你龙族肉身远胜于我,我此时出手只有五成把握。”
说到这里心中警惕,亦是按剑防守。
这龙若突然出手袭击,他倒是要防备。
“放心,我不出手。”离渊哼笑一声,“你这人妖异,我此时出手你死到临头,我怕你临阵突破。”
叶灼嗤笑:“龙离渊,你可真是好胆量。”
一听就是说反话出言讥讽,连离渊左耳都未能进入。
“今天不打了。”离渊走到他近前。
“叶灼,剑法也就罢了。你的佛法,到底学了多少?”
佛法精深,岂是一时半会可以贯通?此人今年方才二十有五,按坊间传闻,他在灵山满打满算也就待了两年。
东海初遇,这人拔他鳞之时还未用佛法,想来那时还无把握。
距今也才过十年,为何已入此炉火纯青之境?
“那你风雷水电四部法门,怎么十年间练得如此出神入化?”叶灼平平抬眼,“东海之时,可没见你有呼风唤雨的神通。”
这人!
第33章
这人好过分!
东海之事,他自己提起也就罢了,这人怎么好意思旧事重提?
也就是他那时候真的不会呼风唤雨的法门,若是他会,当即就把这人沉进海里。
“你先说,”离渊冷笑:“你不说,我也不会告诉你。”
“也没什么可说。当年我师要我学会佛藏三万,功法三千,方能下灵山。”叶灼道,“我资质不佳,两年只学完十之三四,尊师把其余佛法灌我脑中,放我下山。”
“下山后时常修习,慢慢也就融会贯通。”
“原来如此。”离渊道,“那我的告诉你也无妨。当年我四处问剑,长辈不想应付,于是每人传本命法门和四部神通领悟给我,要我自行去练。”
叶灼:“你一一学的?”
“有些是自己学的,其余和你一样。灌顶之法龙界亦有。”
也就是灌得多了,容易痴呆而已。不过痴呆的自然不是他。
叶灼听罢思索,然后道:“那也就是半斤八两罢了。”
似乎不是什么好词。
看叶灼神情,像是带有对终南捷径的嗤笑。然而由于这人本身也是如此,不显得是讥嘲,离渊看在眼里反而觉得很友好。
说得没错,半斤八两罢了。叶灼凭自己本事上了灵山,他凭自己本事生在龙族,说起来这人还比自己更正当些。
“你师是谁?”他说,“听闻须弥上界有十方净土,三十三佛国,二十四法尊,还有三座通天彻地的上师。”
叶灼:“没去过。”
他上了灵山就被接引到尊师那三万佛藏的法阁,至于须弥上界究竟如何,有何风物,一概不知。
“我也没去过,龙界与须弥上界的通路渺茫。”离渊道,“只见过三座上师中的迦昙摩华上师。三年前上师行经龙界,要我随其座下修行。可是时候将至,我心中只想去人界找你寻仇,未能成行。”
——当时,迦昙摩华上师行至龙界云霄天阙,以凶恶法相直降龙祖面前,声如洪雷,直言:“叫你们族中那条小墨龙来见我。”
离渊想起那时场景,道:“上师疾言厉色,法相狰狞,凶相毕露。”
他说话,叶灼就用淡淡目光看着他。
半晌,忽然说:“我师慈和。”
“那想来不是了。”
说着离渊忽然伸手。
叶灼本有戒备的身体蓦地绷紧。
“你做什么?”
离渊指腹停在叶灼侧颊,给他擦去脸上血迹。
离渊:“看着碍眼。”
叶灼:“。”
他自己都没觉得有碍,这龙又是哪里来的意见?
叶灼:“不如管好你自己。”
然后就见这龙自己给自己下了个清洁咒,衣上血迹全无。
——然后继续用手指擦着他脸上的血。
叶灼忍无可忍拿住他手腕。
离渊不满:“还没擦完,你做什么。”
他觉得自己很有道理么?
还未及发作,就见这龙顺着此姿势倾身过来,在他脖颈旁边嗅了嗅。
“奇怪。”离渊说,“你身上有股气息,我方才感觉到了,现在又没了。”
叶灼语气极为不善:“什么气息?”
“你的气息。”离渊道。
那是一抹若即若离的气息,清冽轻灵,他有时候会在叶灼身上感受到它,可总是若隐若现,不能真正寻得。
也许是叶灼今日见了血,那气息似乎清晰了一些。可他再去追寻时,却又没了。
叶灼觉得这龙的脑子是被他龙族长辈灌出问题了。应该带去风姜那里仔细看一看。
自己现在身上除了血气还能有什么?
叶灼伸手就要推开他。
下一刻不仅没推动,反被这龙强行抱进怀中。
叶灼恼火,几乎要立时拔剑。
“别动。”离渊说。
他现在觉得安宁舒适。
果然,把人叶灼整个拢进怀中之后,下意识里就不会再想去追寻那股缥缈气息了。
离渊更加笃定那就是叶灼本身所带的东西。
手指穿入发间轻抚。
“你真没什么特别的根骨体质?”离渊说,“你体内灵气比寻常人族修士精粹得多,想来是有,是剑道体质,还是别的?”
体质自然是有。
剑心剑魄剑骨自然也都一个不缺长在身上。
但这和这条龙似乎并无关系,叶灼觉得自己无须向他交代。
而现在的姿势,还有离渊忽然抱住他的动作,让叶灼觉得不安。
尤其在这种方面,他对这条龙的信任,在比谷底还低的地方。
“别发疯,”叶灼道,“龙离渊,你要是这种时候都能放信香,我真——”
离渊欣然替他补全:“你真会杀了我。”
“不。”叶灼说。
“我真对你刮目相看。”
离渊:“……?”
又说反话,这次是在嘲讽什么,他一时没听出来。
离渊缓慢地想了想,然后稍微放开叶灼,看他的面孔。
叶灼任他打量。
刚打完三天两夜死生不论的架,谁都往谁身上下过死手。血都没擦干净,其它地方怎样也就可想而知,如果这样都能外感于形,那他觉得这龙真是无药可救。
离渊忍不住又给他抹去颈上血晕。
几绺发丝凌乱地散下来,衬着雪白的侧颈和面颊。
因为灵力耗尽,面色略显苍白,可那未散的煞气混着血迹,还有眼底一线血红,无端又让人想起他身在那雷霆天际之中,冰冷剑锋指自己之时。
这人也会受伤,可好像任何损伤都不会让他脆弱,只会使他变得更锋利。
尤其现在,双目隐带杀意。
世间最危险的东西,又最漂亮。
离渊就那样从上至下又将叶灼看过一遍,
最后,手指轻握他侧腰。
腰间绣着浓墨重彩的十方莲华,现在那图案上已沁出大片血迹。
这腰封还是他给叶灼扣上去的,修饰出一段流丽挺拔的腰身,现在落入眼中时自然是全然美丽,但又见过这副身躯之下蕴藏的,玉石俱焚般的力量。
还有那种,不知何时又会被这人拔剑相向的隐约期待。
和叶灼搏杀比斗,只有力尽,而意犹未尽。
而这人沾了血,也只会风华更盛。
离渊看回叶灼的眼睛。
虽然这人十足可恶,但有些地方,他亦是不得不承认。
“可是我觉得你现在还要更好看些。”离渊认真说。
第34章
叶灼觉得离渊出现在这个世上,就是天意要告诉他,这世上还有他不能理解的事物。
握在侧腰的手指好像又收拢了些。
离渊垂眼看着腰上沾血的刺绣,目光幽幽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久前才说了这龙颇具人形,现在又来这出。
叶灼现在认真思考要不要勉强聚点灵力,或者拔剑,总之先从这人怀中出来。
按剑的动作方才做出就被察觉,离渊拨开他手指,欺身将他按在树上。
叶灼背靠着粗糙树干,冷眼看他。
时机转瞬即逝,方才未能挣脱,现在机会已经渺茫。因为叶灼已经感觉到风中那若隐若无的信香气息,清冷幽明。
比这龙描述的所谓他身上的气息要真实得多了。
离渊自己也感知到了信香浮现。
蹙眉看向首先提起此事的人,他说:“你若不提,也许还不会有。”
叶灼:“?”
如此强词夺理,在人间还真是大有长进。
叶灼:“你自己控制不住,不要攀咬他人。”
“本就不能控制,你又不是不知道。况且我并未咬你。”离渊说着,往方才打量已久的雪白侧颈试探咬了一下。
然后满意道:“这才是咬。”
叶灼其实很想告诉离渊,人不会这样。
也想告诉这条龙,你人话学得不如何。
但是现在形势所迫受制于人,他直觉自己再说别的话,就不止是被按在树上咬脖子这么简单。
只得按下。
他不说话,离渊就看他。
其实这人这种时候,也别有好看的地方。
尤其是既想发作,又不得不违心按捺,没来由觉得生动许多。
看见叶灼这个样子,他总想再咬几下。
但是他没有。强人所难,他不会去做。
于是只是安抚般亲了一下叶灼的侧颊,然后把这人松开了。
“你不高兴?”离渊说,“为什么?”
叶灼顿了一下才开口:“……什么?”
“你好像不高兴。”离渊看着他的眼睛。
其实,既然没分出生死,往后就还是会有双修。
何况有提升根骨的效用在,也未必真就是要分生死。
“事已如此,我想总归还会双修。”离渊说,“那你为何不悦?”
有么?叶灼一时未明白这龙到底想表达什么。
他们两个之中还没有死一个,既如此,是还会双修没错。
至于是在何时何地,这龙又会把他怎样——天理循环自有报应,信香感应之下,自己并不能如何。
所以他方才也未如何。
那离渊此问又是从何而来?
叶灼垂下眼,异常生疏地回想了一下方才的自己。
“无事。”他说,“只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不喜欢。”
离渊恍然。
原来不是他上次太过分,让这人心生抵触了。
方才升起的些许心虚顿时烟消云散。
“你真奇怪。”他说。
叶灼抬眼:“?”
“任人宰割才叫鱼肉,你这样子,诸天万界,还有谁能把你怎样?”那龙眼里有微微的笑,“先前我担心你若在大界或上界,会招惹上那些深不可测的神王圣祖,难以收场,现在看来,要收场也不难。”
“为何?”
“你所修佛法,高深难测。你师必是须弥上界三座上师之一,纵然不是,也会是同等人物。”离渊说,“须弥上师,我龙界亦要礼敬。有上师撑腰,谁敢动你。”
叶灼像是在回忆什么。
“我师恐怕……”他眼中似笑,说,“懒得管我。”
“能传你真法,怎会懒得管你。”离渊说,“娑罗圣木都拿来做你剑鞘,上师对你岂会不在意。”
“可惜我上了灵山,却只为再回人间。”叶灼的声音很轻,像要消散在风中。
离渊觉得这不算什么。
“等你修成不灭身,能横渡界域时,自然又能去了。”
叶灼忽然觉得好笑。
平时和这龙,也只有寥寥几句交谈。
等到信香弥漫,却又站在这里,说些交浅言深的话语。
那股清寒香息虽然浅淡,可时间久了,已经吸入不少。
——这还不叫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么?
“若真是谁都不能拿我怎样,”叶灼淡淡道,“那现在算什么?”
“……算你自作自受?”
“。”
虽然事实如此,但也不妨碍叶灼想把这龙杀了。
见他神色,离渊就笑。
“虽是你自己不修善果,但这种事,我又不是真要拿你怎样。此前几次,我可有伤过你一根头发?”
看这龙的神情,何其无辜。好像那十几天他很有礼貌,很在意他人死活一样。
但若说真正损伤,似乎还真是如这龙所说。
只是,终归是身家性命任由他人摆布。
叶灼神色难辨。
离渊就知道和他讲不通。
叶灼又不是龙,想来也理解不了那种看到一颗漂亮的珠子想叼起来的冲动。
他拿起叶灼的手,分开那些莹润修长的指节。
想是信香起效,这人的手,竟也有了一丝温热。没什么反抗的力度。
“一朵花开得很好,我走近看,嗅其香气,并不是要摧折它。双修时对你,亦是如此。”离渊说。
叶灼想了想。
“可我会想它对我有何用处。”叶灼说,“若有,我会摘了。”
就知道这个人是这样!
当年对他的逆鳞,不也是如此?
“你自己会害人,所以才总觉得别人要害你。”离渊扳起他下巴要这人直视自己眼睛,“你如此处世,冤冤相报如何才能了结,你又如何才能功成?”
说完就看见那双眼微微垂下去。
一样雾光潋滟,一样不知悔改。
和这人说再多也没用。
离渊恼火,咬他侧颈。
如此力度,一定会咬疼了,可这人也不退避,反而微微侧了侧,好让他咬着更方便似的。
似乎还有微微的,笑时的气音。
“龙离渊,蛇才会咬人。你是么?”
……离渊就知道。
方才若是咬他,也可以,但一定不高兴。现在就可以了。
双修也可以了。
——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
把这人按在树干上,离渊神情难测。
龙怎么不能咬人了?
他化成原身,能把这人整个吞下去。
叶灼审慎地看着那双隐约又要变回龙瞳的眼睛。
然后推了推离渊:“回暮苍峰。”
怎么,这里就不可以么,地方太大,真怕他化成原身?离渊打量四周,却看见身边不知何时,悬着一枚神念流光。大约是方才专心和这人理论的时候飘来的。
拿过来,发现是一道他和叶灼都可以读的神念。
叶灼指尖一簇飘摇不定的细微灵力,碰了碰它。
“打完了?”里面一道微生弦半死不活的意念,“劳驾,把树都种回去,把山推回去,好吗?”
“……”
叶灼眼里似乎带笑。
“不若你现在就去种树,如何?”他说。
“不如何,不去。”离渊捞起他,“回头拿几瓶催生灵草的仙露给他,就不说了。”
于是叶灼重申:“那回去。”
“……好吧。”
第35章
红色衣袍散了一半。如同随水零落的莲瓣。
离渊握着叶灼脚踝,目光看着那截修长优美的小腿。上下都是白,可是膝弯关节处又泛着淡淡的粉,如同胭脂白瓷,分外夺目。
方才还拔剑相向手段尽出,打得你死我活的对手,此刻却如精美陈设,握在手中。
其中感受,世间恐怕少有人能够体会。
会觉得脑中一片空白。但下意识里还是会认为不应该用力,怕折断了花枝。
叶灼无言。
……有时候真不知道这龙在想什么。
难道是在海里待久了,没见过人的躯体,这才非要研究。
——过去十几天还没看够么?
叶灼被离渊盯得火起,直接顺着动作踩在他腰腹上。
龙族身躯自然结实稳固,踩上去岿然不动,反而不知触动了什么,离渊看着他,一路上方才恢复墨色的瞳孔又开始向暗金色竖瞳转变。
“叶灼,你是兔子么。”离渊不动声色道,“还会蹬人。”
难为这龙还知道兔子。
叶灼:“看到你,我不顺眼。”
离渊就笑。放开他膝盖,离渊俯下去把他抱起来:“那你就不看。”
看不见,固然很好。
但是被人从身后钳制,腰身被他以手臂箍在身前,从侧颈细细密密亲吻到肩胛。
自己的头发已然凌乱散下,那人微微带凉的长发也有一下没一下蹭着信香侵染下的皮肤。
……更觉不适。
叶灼压下不由自己的喘息起伏,手指抓着离渊手腕想要掰开,却被这人用另一只手覆住。
“你别怕。”离渊在他耳畔说。
说罢又亲他耳垂。
谁会怕?反正也死不了。
只是这龙得寸进尺,实在不能让人信任。这种虚伪的话语叶灼不会当真。
他只能喘息,手指不能挣脱,无力地松开又再度死死握住离渊手腕。
身体脱力般想要向前栽去,却又被离渊拢着,要他靠在自己胸膛肩上。
混乱的思绪里,那一点清晰的神智除了运转功法外已经不能再处理其它任何,即使如此,仍是被这龙打扰,数度断续。
每当他灵力运行有所散乱的时候,经脉中来自离渊的那股渊海般灵力会包裹着他,带他往正确的路径而去。
……也许是真的有所收敛了。断断续续的空白里,叶灼如此想。
“还好么。”又一次灵力溃乱,离渊扳过他的脸颊,问他。
发丝凌乱垂落,叶灼崩溃般摇了摇头。
——这般模样看在离渊眼中,全部思绪又是蓦然被吸引。
……竟然还能运行功法,还能照顾这人的感受,离渊真是佩服自己。现在他也对自己刮目相看。
以惊人意志勉强控制自己,让这人缓了缓,离渊将他平放在寒玉床榻上。
长发散乱,而这人的身体与他零落的红衣一般无力摊开。手指紧紧扣着他的。
离渊深呼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思绪回到功法运行之上。
……但是完全不能。
朦胧涣散的视野里叶灼看到了离渊的眼瞳。
似乎有星星点点的璀璨,可是,又很幽深。
起先一片空白的意识不足以让他理解这是什么。可是看得久了,好像要被那双暗流涌动的暗金色竖瞳纳入其中,坠入空无一物的渊海。
……原来是龙离渊的眼睛,叶灼缓慢地想。
和人的,真是不同。
手腕无力,试探着抬了几下,最终也只能搭到离渊的肩头。
他的动作被离渊看在眼中。
“在看什么?”离渊问。
“……眼睛。”
离渊握起他手腕,放在离自己眼睛近一点的地方。
“人形其实还能有龙角,你要不要看?”话说出口,离渊又补充,“但是,你不要摸。”
成年龙族似乎都不太喜欢他人触碰自己的龙角,不论是原型还是半人形时,离渊依稀知道这件事。长辈教养他时,也都从未碰过。
叶灼涣散的瞳孔数度想要聚起,最终似乎终于明白了他话中含义。
他轻轻喘了几口气,点了点头。
墨玉流金的龙角,从离渊乌墨色长发间缓慢化现而出。
……没有很长,因为这也并不是一条很年长的墨龙。
但是,是好看的。比鹿角更优美,有些像海中珊瑚,又比珊瑚更凌厉,没那么多枝杈。
那样的形状,无端觉得有些危险。
像形制特殊,幽魅凛冽的剑。
叶灼下意识抬了抬手,去碰那龙角长出来的地方。
意想不到的触感。
……竟然带着一点暖意。
只是觉得触碰上去的一瞬间,这龙的身体好像立刻紧绷起来。
离渊:“……”
他现在知道为什么龙族双角,不喜他人触碰了。
“你别碰。”离渊的声音似乎沙哑许多。
但是叶灼的目光被那锋锐美丽的龙角末端吸引,手指轻轻触了触那仿佛半透明的边缘。
手掌和手腕,自然也擦过下方几个小小枝杈的末端。
离渊真是忍无可忍!
——这人如此为所欲为,是觉得没人能管他了么?
“你真是自讨苦吃。”把这人重新紧紧箍在怀里,离渊咬牙切齿。
蓦然被制住,叶灼下意识握紧那段龙角。
就像是本能地想要靠近本命剑的保护。
可是这龙怎么忽然发疯了?之前不还是好好的?
短暂的疑问浮现识海中。
——然后,意识就被裹挟卷入汪洋大海的惊涛骇浪中,再也不能知道今夕何夕了。
离渊觉得叶灼好像又要哭了。
于是一下一下亲着他脸颊,权做安抚,但没有丝毫要放过的打算。
混乱中这人好像终于受不住,开始挣扎,还想远离这里,往后去。
不过,比剑之时尚能接住,区区拳打脚踢不足为惧。
“叶灼,别怕,”他在这人耳畔道,“不会有事。”
最终,那人雾气朦胧的双眼中,最后一点清明也消散在这样的话语中了。
他只能轻轻喘着气,那双眼睛茫然看着他,求助一般。几乎已经不能碰了,手指碰到他身体,就会不自觉带起轻轻颤抖。离渊把这涟漪一样的轻颤也抱入怀中。
至于功法,好不容易有这一次堪堪将要运转到结尾,自然也彻底散去了。
龙角早就被离渊收起来。
有这一次,想必这人再也不会如此妄为。
叶灼醒来时无法清晰想起发生过什么。
只觉得这龙真是变本加厉,得寸进尺!
功法都运转到后半了,非要发疯,他是完全不想修炼吗?
可惜他眼中杀意未能被离渊看到。现在这龙正从背后把他拢着,手指搭在他腹部。
这样的接触让叶灼觉得有些过度了。
叶灼:“你这是做什么?”
离渊闻言不仅没有放开,反而手掌往他腹上轻轻贴紧。
“你知不知道,有时候这里能感觉到……”
“什么?”
“算了,”离渊亲了亲他头发,“下次再和你说。”
叶灼直接闭目调息,置之不理。
这龙实在是越来越怪。
第36章
好像又过去了很久。
隐约觉得比上一次更漫长。
但叶灼已经不想再去思考到底过去了多久。
他也不再去想什么时候结束。
等到自己真快死了,自然会结束。那条龙所谓的分寸仅在于此。
其它更没什么好说的。
寒潭的水比寒池的水更冰凉,相比之下,他觉得寒潭好一些。
如果单纯用来修炼那会更好。
“我知道了,”离渊忽然在他耳畔轻声道,“是水。”
“……?”
又说什么胡话。
“清水润泽,就是这种气息。”那龙的气息又更加靠近,在自己肩头。
“还有草木灵气。”离渊说,“都是你身上的,不是寒潭,也不是暮苍峰。”
当然更不是他的信香。说起来和他的信香其实有那么一点相似,但更加轻灵。
月下水中,终于尝出了这人的真正芳泽,离渊愉悦地把他整个抱着,和那冷浸浸的皮肤相贴。
……如果能化成龙身更好,可以缠得更紧些。
但叶灼应该会不太喜欢,毕竟非他族类。离渊遗憾地稍稍搁置这个想法。
他继续感受着那终于清晰了一丝的气息。
“水中带木,是水中灵植。莲花,还是睡莲?”离渊说着,又微微困惑,“可你是剑修,剑修属金,你的佛门功法又大多用火。”
……话真多。叶灼伸手抱住他肩背。
果然没话说了。
但是又被按在寒潭水畔。
叶灼抬头望着寒潭之上的月相,天地高远,群山空旷,好像世上已经没有了其他人,群星和秋月在他眼中一同化作氤氲弥漫的雾光。
彻底醒来是又过了一段时间,在寒玉榻上。
叶灼缓缓睁开眼睛,静静看着暮苍峰内室的白玉梁柱和高高房顶。
光怪陆离的回忆渐次涌回他的识海,在这里发生过的一切都混乱到难以言表。
尤其,另一方是那条龙。
“……”
叶灼的手指缓慢按向自己下腹。
一段格外荒唐的记忆浮现在脑海中,在最后,离渊从后面拢着他,抓住他的手移到这里,要他也去感受到那种隐约的轮廓和触感。
那一刻叶灼生生被手下的感知惊得醒了一半。
他第一次在想,修仙人为何要有如此分明的五感?
叶灼深呼吸一口气,手指缓缓移开,放下。
……世上怎会有如此荒唐之事?
他真想把龙离渊的龙角都掰了。
不是很想回忆那种事,也没力气对这条龙做什么。叶灼很想继续失去意识下去,但是已经被一切的罪魁祸首发觉。
“醒了?还好么?”离渊过来看他,“要不要我帮你起来?”
那倒不必。灵力都已经恢复,现在又没有信香作祟,他自然行动如常。
但离渊这龙说着已经把他捞了起来。
起来后的叶灼清醒地打量了一下自己。
着装完整,身上没什么异样。
龙离渊却穿得浮华松散,长发随意散着,领口都未遮完全,隐约可见胸膛肌理,看着有伤风化。
而且,又要来贴他。
叶灼:“把衣服穿好。”
“……好吧。”
不知道这龙用了什么法诀,那龙族华袍瞬间规整起来。
不是很会穿衣服?
叶灼根本不想看他。
“你出去。”叶灼直截了当,“我要闭关。”
打了那么久的架,又被这龙拽到床上日夜不分地双修,修为固然有所增长,但亦要复盘感悟。
“为何要我出去?”离渊对此不满,“我在这里你不能闭关么?”
哪有闭关是两个人?
——难道他们龙族会一起混居修炼?
叶灼:“人都是单独闭关的。”
“但闭关也是感悟你我对局。”离渊说,“我与你神念相接会更快些。那天推演两仪界域也是如此。”
叶灼若有所思。
“可我修炼不喜有他人在旁。”
他这样说,离渊理解了。
人族古籍上他也曾读到,有些人卧榻之侧不喜他人酣睡。
那倒是很好说。
几息之后,叶灼身边已经没有他人了。
因为他人已经变作他龙。
——仿佛有混沌洪荒之气扑面而来,一条鳞爪峥嵘,威风凛冽的墨龙就那样盘踞在白玉雕梁之上,那双与人族截然不同的暗金竖瞳静静盯着他。
仿佛在问,这样如何。
……算了,就当个摆设也好。
叶灼干脆闭眼,开始调息。
走过几个周天,灵力运转圆融无碍,可以复盘悟剑了。
可他觉得那条龙的神念弥漫在殿中,实在太过鲜明恣肆。
古时有凡间王朝以龙为天子,认为此生灵秉行霸道,当为君王。
有时候叶灼是会觉得,离渊确实是条好龙。
有时候又觉得龙族血脉本性,确实也在这条龙一举一动中。
想到这里顿时不悦,把龙离渊的神念拽下来悟剑。
山中无日月,此番领悟,又是数天过去。
结束的那刻离渊变回人形和他说话。
离渊:“我此番收获许多,你如何?”
叶灼颔首。
离渊剑法剑意与他截然相反。正因此,比剑之后能有许多新鲜感悟。与他人论剑,皆不能做到如此地步。
何况还能精粹灵力,提升根骨。
现在他看离渊颇有些眉清目秀。
他看离渊,离渊也一样看他。
其实两人不论是修为根骨还是剑道领悟,此时都在飞涨之时。若再继续,还会提升。
渡劫慢些也无妨,经此一番,根基更为宽广扎实,渡劫后自然又是另一番天地。
实话说,现在两人中若是死了一个,对另一方来说不算了结,而是损失。
更何况实力如此僵持,怎能死得了人。
离渊:“叶灼,你我做个约定如何?”
“你说。”
“眼下情形既然已是如此,你我又实在难分胜负,不若先各取所需,专心修炼,如何?”
叶灼抬眼:“多久?”
离渊想了想。
“一年,怎样?”离渊看着他的眼睛。
一年,想来能从这人身上得到的修行感悟,也都拿到了。
“往后一年间,论剑也好斗法也好,不再强求胜负,你我各凭本事借助彼此修炼,一年后再见分晓。”
叶灼却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我想看你的剑。”他说。
离渊解剑递他。
叶灼手抚剑身。
这剑沉如玄水。
骨色皓白,冰冷温润。其间似有悲意。
与他的逆鳞剑,其实有诸多相似之处。
“你说过,这是先辈遗赠。想来你这位先辈,也是墨龙。”
“是。”离渊答。
隐渊墨龙血脉零落,只有一系,凡是墨龙皆为血亲。
叶灼闭目,体会此剑:“这是心前骨。”
“不错。”离渊说,“你怎么看出的?”
叶灼:“我手中有心口鳞,自然认得心前骨。”
“你……!”
却见叶灼淡淡睁眼。
剔透指尖触着的,正是“勿相思”三字剑名。
叶灼直视他:“既是先辈遗赠,这三字自然也是先辈告诫,你有无照做?”
“自然,”离渊道,“先辈告诫,不曾忘记。同样的话,在龙祖面前我亦说过。”
叶灼轻道:“好。”
“你何故忽然问此事?”离渊说,“一年之约如何?”
“你都这样说了,我自然答应。”叶灼说,“那若是到时候分了胜负却未分生死,又要如何?”
离渊抱臂:“按你们人间的规矩,你输了自然要任我处置。我若输了,你来说。”
叶灼认真想了想。
觉得龙离渊防人之心虽然有所增长,但似乎又没长进很多。
“倒也不难,”叶灼欣然道,“听闻你龙界珍宝之多,万界首屈一指。到时你列个册子,让我挑一两件即可。”
离渊:“……你这人还真是雁过拔毛,死性不改。”
“分明是你这龙要我自己来说。”
离渊看见这人眼中那点微微的笑,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又觉得一切合乎规范,顺理成章。叶灼要的东西甚至出乎意料的简单,龙界珍宝,说穿了其实有一半都算他私产,这和什么都不要又有何区别。
“那就一言为定。”离渊道。
叶灼道:“好,一言为定。”
说着拔剑,目光炯炯看着离渊:“龙离渊,再来比过。”
——离渊自然乐意奉陪。
千里苍山再度雷惊电闪,地动山摇。
而日月依旧轮转不息,如同川流。
转眼间秋霜已谢,冰雪封山。
纷飞大雪中,苍山上下已是一片素白,唯有幽草崖上还有些许绿意。
两个小道童坐在崖边,感受着苍山地脉的微微震颤。
“二宫主和离渊哥这次又要打多久?这是第几架了?”
“……数不清了,反正就算这次打完,过十来天又要开始打了。”
“修仙真可怕啊……”
“说什么呢?”背后传来微生弦的带笑声音。
两个小道童乖巧道:“道长。”
微生弦走到他们中间,放眼看这漫天风雪中茫茫群山,闭眼感受了一下天地间的摇动。
“真是不管我等死活啊,真怕他们哪天杀掉个把人仙,烂摊子给我收拾。还好睡在地底下的那位只有阿姜才能摇醒,否则如此不年不节,若是把人打醒了,如何收场?”微生弦摇头。
忽然话锋一转,又问两个小道童:“教你们两个的望气术,练得怎么样了?”
“啊?……哦,这……那……”
微生弦给他们一人头上来了一下。
“就前面,”他指着群山之间风起云涌的中心,还有那风雪中难以辨清的二人身影,“就那里,给我看。”
两个小道童努力看了。
一个说:“红红黑黑的,看不清楚。”
另一个说:“看了觉得好害怕。”
“真是一个比一个不可教。”微生弦叹息。
“也罢,本道长今天心情好,给你们开次天眼,要你们长长见识。”
说罢伸手,在两个小道童眼上各抹一下。
“好了,看吧。”
小道童睁眼看前方,蓦然睁大了双眼:“哇……”
但见那群山风雪之间,一朵恍若接连天地的红莲如烈火般迤逦蔓延,张扬夺目,似乎连视野都能灼伤。
虽是如此浓烈之色,然而其中萧杀寒意,使人透骨生寒。
而那红莲周身,盘踞一条能吞吐日月般墨色真龙,威势可冲霄汉,似潜似跃,鳞爪俱张,龙首正对那红莲之心,像是围合绞杀,又像盘旋据守。
如此场景,让人见了陡然被震慑,一时失声。
终于小道童中的一个发出声来:“……那……那莲花是什么?”
“这还不明显?”微生弦没好气说,“你们最喜欢的叶二宫主气运化相呗。”
“那、那龙不会是……”
“哦,”微生弦说,“那不就是你们也最喜欢的离渊哥么。”
“可是离渊哥不是说他是寒潭里的蛟精么?”小道童眨着眼睛磕磕巴巴,“可是、可是这个怎么长着角哇……”
微生弦无言。
“他跟姓叶的学坏了。”最后,微生弦说。
“咦,旁边好像还有东西。”小道童指了指东方,那里隐隐绰绰还有个影子,可是淡极了,看不清楚。
“像个大鸟。”
“那是玄鸟。”微生弦说,“几丝人间王朝气运,和你们关系不大。”
“喔,”小道童说,“那那个小小的像蝎子的就是风四宫主了。”
看来看去,终于,小道童中的一个发现了什么:“那道长你呢?”
“道长,你不会显都显不出来吧?”
微生弦俯下身来,一边搂住一个小道童肩膀,语重心长:“修仙呢……资质如何,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目光,要放得长远——你们说对不对?”
两个小道童懵懵懂懂随着他的话语望更远处看,终于俱都睁大了眼睛。
——只见那极远处、极远处的天地之间,升起一方极为恢弘,却又极为虚幻的黑白棋盘,棋盘上黑白混沌此起彼伏,恍若天地初辟,尚未彻底分出阴阳。
那东西极为宽广,从中央向四面平缓流淌垂下,最后牢牢扣住千里苍山。
使那红莲烈焰,真龙吐息,丝毫未向外逸散而去。
“道长……你你你你……你好大啊……”
“我怎么养了你们这两个东西?”微生弦不解。
终于被问:“道长,你这是在做什么?”
“哼哼,气运大阵,绵延千里。这可是本道长看家本领。”微生弦极目远眺,意态轻松,“潜龙在渊,是为韬光养晦,一朝跃出在天,便要登锋履刃,一往无前。”
“而潜渊之时,正需要本道长这样怜花惜草之人,时时看顾,送暖偷寒。”
“道长,你这用词好怪。”
微生弦丝毫不以为意,反而看着沾沾自得。
“这大阵,百无一用。只为护此一隅苍山,还有山中人。”微生弦看着远方天际,笑中神秘莫测,似有晦暗未明之处:“以防有那手眼通天,拨弄苍生的人物,来算天机。”
话音落下,年轻道人身畔,极为玄妙柔和的浩瀚道韵,霍然向四方展开。
幽草崖上下天光浩荡,草木生长,繁花盛开,刹那竟是冬去春来。
“道长……你你你你……不会就……渡劫了吧……”
“区区渡劫而已,”微生弦道,“本道长有天命护佑,又有何难。”
“那道长现在能打过叶二宫主了是吗?”
“别烦。”
近日,仙道无大事。
四下无人,太岳宗的两个守门小道童,依然抱鹤闲谈。
说完了那“四海堪舆图”的事端慢慢风平浪静,可新灵脉似乎并未浮出水面,再说那上清山武宗似乎有几位长老接连暴毙,这武宗,难道修炼功法出了什么问题。
又说起,今年一年真是无事发生,不过明年,仙门大典就要开始,有大比,有大会,有秘境,那可是连绵不断的热闹。
更别说,仙门大典过后,就快到另一个全仙道更为重要的大事……
“说起来,咱们太上长老,何时能够渡劫飞升呢?”
“许久没有见过太上长老了,听闻那次过后,太上长老对剑道的感悟,又深了一层……”
“咦,师兄你看,好像有人来呢。”
“嗯?这寒天腊月……好像是有人喔。”
洁白霜雪覆满青藤,山路上,一个白衣青带的身影正徐徐登阶而上。走近了,看见这年轻人面容清隽,锋芒内敛,背后长剑遍体通明。
“外客何人?何事登门?”
“剑宗,苏亦缜。前来问道。”
“请太上长老蒲剑尊与座下爱徒裴曦,场上一见。”
缓缓地,小道童心中,又升起那股极为不祥的预感。
第37章
叶灼近日心情不佳。
根骨提升的速度已经放缓,境界却与渡劫仍有一线之隔。
自己未能突破固然正常,但微生弦的破境就会令人思考。
叶灼从闭关中醒来,睁开眼睛。
内室空旷寂静,没有他人身影,亦没有他龙的存在。
叶灼心头火起。
闭关醒来看到一条龙理所当然盘踞在自己殿中固然令人不满,但闭关醒来没有看见那条龙,只意味着一件事。
——龙离渊又出去玩了。
这些天来他闭关感悟之时,离渊并不会总是在。
很多时候,这条龙会出去做各种事情。
叶灼提剑走出暮苍峰。
微雪宫大殿前有开阔场地,风景优美,不务正业的人经常在这里。
果然先听见一阵玩闹声。
“离渊哥!他用雪球打我脑袋!”小道童中的一个抱头大叫。
“嗯?”离渊看都没往那边看,笑说,“没关系,你也打他。”
小道童立刻抓起雪球往另一个头上狠狠砸去。
最后两个人的脑袋都很痛,停手回到离渊身边。
——他身边居然还不止两个小道童,风姜的药仆也在。
叶灼始终不能明白,这条龙,到底是如何和微雪宫上下忽然变得很熟的。
前些天还忽然冒出来告诉他,自己和微生兄下棋的时候,听微生兄说了他渡劫的关窍。
“微生兄说,他忽觉天意混沌,劫缘一体,明白自己的使命即是守护你我等人,就顿悟了。”
其中道理叶灼明白。
但这个“你我等人”,究竟是从何时把这条龙也囊括在内的?
视野中又有东西动了动,是两个毛色白中带灰的生灵,站起来朝离渊扑了一下。
叶灼定睛一看。
——现在就连微雪宫的狗,见到离渊也会摇尾巴了。
但微雪宫什么时候有狗了?
而后想起,前些天离渊确实告诉过他另一件事:风四宫主去极北之地的冰川中采药,偶然捡了两只耳朵尖尖,眼睛湛蓝的小狗崽带回来饲养,两只狗崽性情活泼古怪,很得风姜喜欢,被风四宫主认作亲生儿女。
叶灼就静静看着他们没有任何人在修炼。
各色工具摆开,嬉笑打闹间,在雕冰块。
好像是要把那块几人高的冰块,雕成一方鳍尾飘逸的冰鲤。此时已经颇有雏形。
来这里之前,叶灼对他们最差的设想是在滚雪球。
……现在起码比滚雪球好一些。
离渊雕完了冰鲤的眼睛。
退后几步观看,觉得异常漂亮,冰雕雪琢,很有一点那个人的气韵。
正在品鉴,忽然觉得冰面上有一点红色的折射。
蓦然回首,就看见零星的飘雪中,那人红衣鲜明,在玉树琼枝之下抱剑,面无表情看着自己。
“你来了。”离渊说。
——这龙莫名其妙看着很高兴。
不修炼,很快活么?
审视间那龙已经丢下刻刀走到他身边。
离渊示意他看那方冰鲤,兴致盎然问,“你看,雕得怎么样?要不要一起。”
叶灼没说话,他继续道:“我画了图纸,里面是镂空的,明天就是你们人间的上元节了,到时候在冰里点上灯,夜里一定好看。”
按理说修仙人无家无族,是不过凡间年节的。但是新年之时,微雪宫上下还是仿照凡间旧例,在大殿守了岁。
暮苍峰无人参加。因为结界拦着,消息没递进去。
所以,接下来就只有上元灯节了。
“凡人还要吃汤圆,放炮竹,不过我想你也不爱吃,还是算了。”
离渊说完,看见叶灼发上落了星星点点的雪片,伸手想要拂去。
“为什么?”叶灼忽然道。
“嗯?”离渊的手顿在他发间。
“我修炼时,你在玩乐。”叶灼看着他,认真问,“为何最后你修为进境,仍然与我相同?”
离渊想了想。
他想自己也许知道原因是什么。但他觉得叶灼不会懂。
他看着叶灼,似有所思,最后却是不动声色。
离渊:“那是因为我另有修行之法,而你不会。”
语气好像很真。
叶灼将他上下看了一遍,淡淡道:“果真?未见你身有气息流动。”
如此聪颖,怎么骗不了他。
“不信?”离渊说,“那你来一试便知。”
叶灼:“如何试?”
“很简单。正好明日上元,那一整日你就不要修炼了,和我一起。我做什么,你也做什么,你觉得如何?”
整整一天不修炼,如此漫长。叶灼不得不慎重考虑。
此刻山巅有风,远处琼枝上积雪滑落,发出沙沙的坠雪声。
离渊:“我想,你我左右也无渡劫的头绪,多修一天少修一天,区别并不很大,你说呢?”
叶灼思忖。
过一会终于道:“可。”
“那就一言为定。”离渊欣然拉起他,“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叶灼:“?”
不是明天?
殿前广场上,唯有北风呼啸吹拂。
冰鲤之尾完成一半,工具在地面散落。
小道童、药仆、还有风四宫主的一对毛茸茸儿女,静默地注视着前方,看着叶二宫主被离渊兄拽走,不知所踪。
然后面面相觑。
“那这个谁来接着刻,我干不了……”有人指着完成了一半的冰鲤灯雕,有气无力。
“那就,喊道长来收拾吧……”
天近薄暮。叶灼审视四周。
离渊带他来的是苍山最高的一处峰顶。
本来,前些天这山被他们拦腰轰断了,想来是微生弦又把断山推了回去,恢复原状。
山上还生着许多奇花异草,是洒了仙露灵液,得以催生。这自然是离渊上交微生弦的,近来,整个苍山的灵植药株都长得格外繁茂。连风姜都说,自己的药材品质有所提升。
但来到这里,又是有何用意。
难道登高望远,渡劫境界就能突破了么?
叶灼看离渊。
“放心,不是要你在这里看日出,那也太寻常了。”离渊道,“只是我想带你去的地方太远,御风而行,也要许多时日。”
修仙之人可以御风,可以御剑,风驰电掣,自然不惧遥远。
可是,人力有时而尽,天地却是无穷。
日行千里固然轻易,日行万里便要勉强,若是更远,就不能至了。
叶灼看着离渊,若有所觉。
“你——”
离渊打断他,“所以……”
山峰之上,气机涌现。
重山云海之间,再度现出真龙。
不是往日斗法那凶相毕露张牙舞爪的模样,混沌威势环绕,却并不外显。那龙在他面前静浮,身躯半隐云中。
一个如此强横,优美的生灵。
叶灼看着那双暗金龙瞳,那里映出他的影子。
“所以,只能原身带你。”离渊的声音,继续在他识海中道。
第38章
叶灼伸手去触碰那龙首的前端。
龙静静地看着他,任他将手指放在自己的鳞片上。
冰凉如玉的鳞片带着些起伏粗糙的触感,薄暮的光线下,那些漆黑鳞片的边缘流转着淡淡的、暗金为主的光泽。
真龙千年不现于人世。
更别说亲手触摸。
叶灼:“那我真的上去了。”
离渊道:“好。”
叶灼落在墨龙颈后。
龙身正中有一线起伏凸起的硬鳞,也许可以抓着。
但叶灼总还是觉得,旁边的龙角会更好着力一些。
“你飞得怎么样?”叶灼说,“会有风么?会不会晃?”
区区人族,自己都飞不明白,竟敢质疑他飞行的本领。
就因为知道他是第一次带着别人,所以不能放心,这人的想法真是不难猜。
人叶灼为了自己的剑,对龙族也算是知己知彼了,难道还不知道他从出生就会飞了么?
“放心,”离渊呛他,“摔不死你。”
叶灼轻轻笑。
“那我就拭目以待。”
——不必拭目了,离渊现在就已经想飞。
云海霎那激荡如同漩涡,真龙之身陡然朝那无尽遥远的青冥高天腾起。
幽草崖上,三枚铜钱向上轻轻抛起,而后落于桌案。
“九五,飞龙在天,上吉。”微生弦微讶,“咦?这是……”
话音未落但听北方天际一声清越啸吟,抬头看,一道若隐若现的真龙之影横亘高天,有如洪荒梦境。
而在那墨龙之身上,一抹红衣身影迎风而立,渺然若真仙。
下一刻墨龙蓦然跃起直冲云霄,而后在那雾白一片的北方天际愈高愈远,最后,消失在视野尽头。
神识投去微雪宫殿前,还能看那些没见过世面的东西一个个都呆滞地看着天空,眼睛睁得像铜铃一般。
微生弦深深凝视着三枚铜钱。
“下次这种不知所谓的事情就不用告诉我了。”他说。
微雪宫的轮廓在视野中飞快变得模糊,苍山群脉变成一目了然的雪白起伏,最后被缥缈的云雾所覆盖。
叶灼蓦然发觉,自己已与一片雾白的浓云擦肩而过,丰沛的水汽拂过他面颊。
而墨龙还在往上空飞去,直到下方整个人世都离他们如此遥远。
并没有晃动,没有任何会让人站得不稳的原因。
甚至,没有叶灼预想中那样扑面而来的强烈风势。
——因为龙与风雷共生。
当它跃于天空,便是风云雷电的君主,风与云只会助它扶摇而上,万里奔驰,又怎会对面而来,阻它前路?
因此,龙身之上的叶灼也只觉得浩荡长风慷慨相送,丝毫未觉被风所激。
“龙离渊。”叶灼认真道,“你很厉害。”
“这样就厉害了么?”离渊道,“是你的预料太低。”
叶灼:“有眼无珠,向你告罪。”
识海里传来那龙的嗤笑,但细听却很愉悦。
速度似乎又有加快,转眼间已离开风雨晦冥的苍山,又越过山外繁华广袤的人世,来到绵延数万里的极北雪原上空。
雪光映着天光,一片浩瀚,连绵冰川如庞然大物,静静矗立在星辰璀璨的天空下。
墨龙在呼啸寒风中俯冲而下,带他在那万古冰川与汪洋雪海间穿行,然后再度跃起,向北而去。
极北之地再往北是什么地方?似乎确实还有陆地,只是少有人提起,也没有人会去。
路途漫长,叶灼已经靠坐在龙角旁边。没听这龙有异议,应是无碍。
越往前灵力越稀薄,最后,竟是一片一望无际的绝灵之地。
难怪无人踏足,绝灵之地无法修行,连土地都会渐渐变得不能耕种。
经过一些不同寻常的地方时他们会落地,离渊也会变回人形,和他一起在那些地方穿行。
此时他们行经一片冰封着的灰白冻土,冻土上散落着无数遗骸、兵器、战鼓,设立着巨大的古祭台。
那些遗骸中有的骨骼仍然莹白如玉,残留的血肉栩栩如生,像是仙人之躯。
有的有三头六臂,或肋生双翼,身有鳞甲,似是上古传说中的神魔族类。
还有无数巨兽尸骸,怪禽残肢。
叶灼明白了。
也许这里就是数千年乃至数万年前灵气充沛之时,人族曾生活过的地方之一。
有人,有仙,有妖鬼神魔,或许还有传说中的修仙王朝,无上道统。
而后,自然有厮杀倾轧,血流成河。
也就有了他今日所见。
“这样的古战场不止一处。我想这里一定有过很多恩怨争斗,只是最后都化尘土。”人离渊说。
叶灼看他侧颜。
能活过光阴万古的龙,也会感慨万物有穷么?
叶灼:“带我来,就是要教我这个?”
离渊晲着他:“路过而已。看完了?上来。”
直到这片冻土也到了尽头,海天之际如同黑白一线,徐徐展开。
——前方竟是一片翻涌着惊涛骇浪的汪洋大海,水色深黑,狂风掀起巨浪,每一个都有数丈之高。
按时间明明是正午,可是冰冷的日光一片晦暗,一轮巨大的苍白太阳悬挂在当空,没有任何温暖。
叶灼不曾料到,在北方的尽头,竟是如此奇观。
“怎样?”那龙问他,“这就是你们人间的北海,没来过吧?”
“没来过,”叶灼说:“你真能跑。”
离渊不理他了。
悬浮在北海上方,龙尾漫不经心地缓缓摆动着维持平衡,离渊若有所思看着下方如同山岳般起伏的惊涛骇浪。
叶灼的声音适时传来。
“你想玩水的话就下去。”叶灼说,“我不怕水。”
他当然知道叶灼不怕水。
但是这人用词越发不当!
怎么能说是想玩水,分明只是游水罢了。
他是龙会飞不错,可追根究底,隐渊墨龙一脉生在海中,本能更为亲水。
何况这北海恶浪滔天,让他很感兴趣。
……上次来此,分明没有此等想法。
第39章
龙离渊游水的本事,似乎比在天上飞的本事还要更好一些。
浓黑海水仿佛凶兽之口择人而噬,四面八方随时都有几丈高的巨浪迎面打来。
——却是异常从容,异常飘逸。
墨龙载着他与一排高山般的惊浪擦肩而过,又迎着正前方一座更为险恶的浪头直冲而上,跃出浪巅。
狂风怒号。滔天巨浪未能奈他们何,只能轰然拍回海中,发出山崩海啸般轰响,在浓黑海面激起雪一样的浪花。
叶灼发现,自己手指不知什么时候已搭在龙角的一个小枝杈上。
也罢,身处如此险境,下意识里自然会攀扶他物。
叶灼继续观赏眼前惊涛骇浪。
又伸手,触了触身下之龙漆黑美丽的鳞片。
如此黑风孽海,似乎正与这样一条横行无忌的隐渊墨龙相配。
若换了其它颜色的龙,恐怕就要失去一些意趣。
行至海中央时风波最为险恶,天上忽然撕开闪电,电闪雷鸣间,狂风暴雨同时而至。
在这风雨之际举目四望,天上地下,只有一片无尽起伏的汪洋。
叶灼有些出神。
离渊用神念问他:“你在想什么?”
叶灼:“体会到些许你剑中真谛,在想,如何化入我剑中。”
“你!”
那龙气急败坏:“说好的,你今天不许修炼。”
“骗你的。”叶灼说。
“在龙界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海?”他说,“我在想,原来你生长在如斯之境,难怪心境如此开阔。”
真难得。居然从这人口中听到一句人话。
离渊:“没有你我心境会更开阔。”
叶灼就笑。
风暴停时那惊涛骇浪似乎也放缓了一些,叶灼站起来想要向前远眺,却不防身下的龙忽然跃起翻身,将他抛至半空。
“……!”
还未来得及运功飞起,威风凛凛的墨龙忽然又在眼前放大。
——竟是将他叼了起来!
而后,居然衔着他径直往下,没入深渊般的海中。
海水蓦地淹没了叶灼,所见所听霎时变成一片混沌,过了好一会儿,眼睛才适应了海中光线。
上下俱是望不见尽头的无底混沌,视野中唯一清晰的是墨龙的些许轮廓。
海面上的惊涛骇浪变成了海面下的涌动暗流,似乎能感觉到整片海的脉络。
……也算有趣。
正想着,那龙忽然松开叼着的力度,就那样将他放在了水中。
周身毫无依凭,叶灼整个人向下坠去,被海中暗流推卷着进入越来越深的海中。
什么都听不到了,只有心脏咚咚的跳响。
那双暗金色的龙瞳起先还能隐约看见,一眨眼间已经完全看不到了,只能看见自己水中飘荡的红色袍袖。
叶灼就那样静静看着几近于无的海面天光彻底消失,而自己在无限深的渊海中越坠越深。
——身下忽然触到什么冰凉的东西。
接下来就是四面八方的压力陡然越来越轻,最后哗啦一声被墨龙用脑袋顶出海面,又拱到一片礁石上。
墨龙身影蓦地消失,变成人形的离渊。
“怎么样?我们到了。”离渊伸手去把他抱起来。
然后看着怀里浑身湿漉漉,呼吸有些许急促的人,问:“有没有呛水?”
叶灼摇了摇头。
然后默默看着这龙一副兴高采烈模样。
龙离渊下一句话果然是:“——好玩吗?”
“……”
叶灼缓缓点了点头。
离渊忽然很想亲一下他眼角。
——人叶灼的无情道修得很到家,但偶尔还是有不一样的时候,比如现在。
于是离渊俯身啄了一下,又看这人的模样。
湿漉漉的皮肤像玉一般,水下太冷,这人面色难免有些苍白,但愈发显得眉眼鲜明。
可惜,虽然很漂亮,但北海边缘还是太冷了。
离渊用灵力把这人身上弄干,然后把他拉了起来。
——这是一座漆黑礁石形成的岛屿,周围海面风浪依然很大,可是比最开始时已经平缓了许多。
叶灼向北边望去,视线尽头也依然是海,可是却与他隔着一层茫茫的海雾,看不清天与海的分界,也看不清究竟还有多远。
看着那里,叶灼的目光里,像是有微微的惘然。
“是到头了么?”他问。
“没错,你们人界的尽头就到这里了。”离渊说,“我试过去那片雾里,但不论往哪个方向去,都是往回走,不能往前了。”
说话间,叶灼被离渊拉着,一起登上礁石的最高处坐下,石面还算平坦。
回望来时方向,海水苍苍,不能横渡。
这就是人一生无法来到的地方,然而今日却可以朝游北海暮苍梧。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叶灼问。
他想龙离渊虽然跳脱,但勉强还算是个有的放矢的人。
“我想知道你们人界的太阳在哪里落下,月亮又从哪里升起,就找到了这里。”
“那这里?”
“这里是月亮升起的地方。”离渊说,“我们来到的时候正好,再等一会就能看到很大的月亮。”
叶灼想起那些须弥佛界语焉不详的秘藏。
那上面说,诸天万界皆有日升月落,可界域中的生灵却只能看到它,而无法真正触摸到它们的实体。
也许,一切界域的日月都是同一个太阳、同一个月亮的影子。而真实的日月星辰存在于界域间的虚空之中,无人可以见到它的真容。
对这些东西,叶灼的了解仅限于此。
界域的推移、演化是大道修行中最为艰深、最为罕见的一脉道统,修此道者必得皓首穷经,并且,永绝飞升之途。
“龙界也有修界域之道的龙么?”
“有,界龙一族专修界域之道,千年万年不会出世,只在有界域动荡之时出言告知众族。”
叶灼:“上清主宗亦是如此。”
离渊:“原来如此。”
叶灼看着那虚空海雾。
“世间恩怨争斗,最终都会化为尘土,就连天地汪洋亦有尽头。唯有天道广漠,光阴万古。”他道,“你觉得我的道不好,所以带我来看你的道,是么?”
——竟把他想得如此用心良苦,离渊真是受宠若惊。
“你的道不是不好,只是有些地方我不能认同。”离渊坦然说,“我也不是要你来认同我的道,我只是觉得你修炼得太多了。琴弦若是绷紧到十分就会拨断,所以我想带你出来玩一天。”
言辞听着竟然有理。
叶灼:“多谢。”
“不谢,”离渊道,“说起来,如何渡劫,你自己应当也有头绪吧。”
“不能渡劫,是因为我与剑仍未能合一。”
离渊:“?”
离渊:“我也是剑修,若你现在仍然不算人与剑合一,我觉得荒谬。”
“我还修了佛法。”叶灼说。
“佛法修行与剑道修行,都是我的一部分,本该相融。然而我用剑却使不出佛家法门,用佛家法门亦无法蕴含剑中真谛,所以两种道途都不能走到渡劫。”
“因此才说剑与我未合一。待到合一之时,自然渡劫了。”
这番话,拆开来哪句话都显得荒谬。
但如果发生在叶灼身上,倒也很合理。
剑道与佛法若是合一,不说此方人界,就算在鸿蒙大界、须弥上界,都可以开宗立派,传承万界。
离渊根本不想理他。
叶灼:“你呢?”
“不知道。”离渊说,“我觉得我哪里做得都很好,渡劫境界应当自然就到了才对。若像你说的那样,我族风雷水电法门感悟,本来也就蕴含在我剑中了。想来想去不得其解,随它去了。”
叶灼也不是很想搭理他了。
叶灼:“你的月亮还不出来么?”
“还没到时间,不过这里可不是只有月亮一样。”
这龙语焉不详,叶灼就直言相问:“还有什么?”
离渊看向海面尽头缓慢流动的白雾,似乎在寻找什么。
然后道:“你闭眼。”
叶灼闭眼了。
过了几息,离渊道:“好了。”
叶灼睁眼,那一刻,前方传来一声悠长缥缈的鸣叫。
——在那北海尽头的海雾之后,一头遮天蔽日般巨兽虚影,缓缓浮出水面。
它的形状仿佛与海鲸类似,然而身形之大是其千万倍,而且,更为厚重。
叶灼就那样看着它缓缓跃出海面,悠然朝远处天际游弋而去,消失在雾中。
在这北冥之海,居然有此生灵。
可惜是在雾后,无法得见真容。
离渊:“我也不知这是哪方界域,总之与你们的北海相邻。可惜没有通路,只能遥遥见其身影。它走后,月亮就要出来了。”
果然,那北冥巨兽远游之后,一线月光在海天之际浮现。
接着,一轮几乎占据半个海面的巨月在他们眼前徐徐升起。
离渊先前说这是“很大的月亮”,叶灼觉得用词有些失真,他未想到整个视野都会被这皎洁的满月之轮占据,连天与海都显得渺小。
此景空灵,而又恐怖。
更会觉得人身朝生暮死,宛若蜉蝣。
“怎样?”离渊问他,“我选的地方还不错吧。”
叶灼:“是有品味。”
说罢觉得这龙好像又想来贴他。
“别动,”叶灼说,“我看月亮。”
“那你看。”离渊说,“看完喊我。”
等到巨月完全升起,开始在天空运行后,叶灼觉得自己看完了。
古战场、北海、巨兽、明月。一路行来确实多有感悟,应当融入修行当中,但龙离渊又不许他修炼,这让叶灼很不习惯。
“看完了,”叶灼说,“我们回去?”
离渊说不回。
“还有事没做。”他说。
海角天涯都到了,此间修仙人一生都看不到的景象也看过了,这条龙的一天还没结束么?
叶灼:“还有什么?”
离渊:“自然是入睡。”
“……?”
这两个字,甚至让叶灼觉得陌生。
他听见自己迟疑地重复了一遍:“入睡?”
“没错,说好我做什么,你就做什么,现在我要睡了,你也来。”离渊把他扳过来让他靠着自己肩头。
叶灼不能理解。
“既然无事可做,我想可以回去修炼了。”
“和你讲不通。”离渊道,“总之你答应我了,现在睡觉。”
叶灼挣扎想要起来,却被离渊牢牢按住。
离渊:“你不睡,就不带你回去了。”
叶灼:“。”
威胁之语还真是硬气。
离渊如果不带他,等他回到苍山,也许是三年之后了。
可他还是不能理解,蹙眉道:“既然已经无事可做,你为何要睡觉?”
“无事可做,难道不该睡觉?”离渊从未听如此陌生的话语。
然后忽然升起不祥的预感:“你不会从开始修仙就没睡过觉吧?”
“当然。难道你会睡?”
离渊一时语塞。
诚然,他睡得也不多。
可就算他,也是十年前被叶灼拔了鳞之后,才开始真的不眠不休一心修炼的。
修仙之人是可以不睡。可是他觉得活着的时候,还是可以偶尔休息一下。
“不对。”离渊忽然想起什么,“你睡过。每次双修之后你不是会睡觉么?”
叶灼终于从他肩上挣开,闻言面无表情看他。
“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他说,“我是昏过去了。”
离渊:“……是么。”
叶灼的手指似乎要去按在剑上。
这样下去很不好,离渊直接不顾反抗把人拦腰抱了过来:“不说了,是我不好。”
然后把叶灼按在自己怀中,要他枕着自己胳膊躺下。
——靠在肩上不想睡,这样总可以了吧?
“回去向你赔罪。”离渊说,“但是今晚你答应过了就要听我的,先睡一觉。”
叶灼就静静看他。
“人生来就会睡,很简单。”离渊顺着他长发,说,“你什么都不要想,自然就睡着了。”
叶灼:“你为什么在笑。”
“人人都会睡觉,你不会。我笑你很正常。”离渊说,“你睡着了,我就不会笑了。”
叶灼不愿理他,冷漠道:“那你也睡。”
离渊轻轻拢了一下手臂,让这人躺得更舒适些:“你睡着,我就会睡了。”
终于,此人安安静静在怀里不动弹,像是认命要睡的样子了。
离渊放心看了一会月亮,而后低头,想看看叶灼的状况。
——然后就对上那双安静睁着的漂亮眼睛。
离渊:“……”
他现在觉得头痛。
“你先闭上眼睛。”离渊说。
叶灼将眼睛闭上了。
看不见东西,听觉变得异常敏锐。
这样的位置能听见离渊的心跳。很缓慢,像海。
抱着他,离渊想了想。
“也不用防备什么,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活人,不会有事。”他说,“或者你睡,我不睡,好不好?如果真的有什么不对,我会喊醒你。”
怀中人似乎终于配合,微弱地嗯了一声。
离渊轻轻笑。
然后说:“睡吧。”
说完他又看了很久的月亮,还有月下的北海。月上中天,怀中人的呼吸终于渐渐轻匀。
睡着了,真是难得。
离渊召出自己一件披风,动用灵力,将它缓而又缓披在这人身上。
低头看这人睡着时的样子,安静的面孔半藏在绣银的披风衣领之下,轻轻靠在自己胸膛这边。
果然,这样就不气人了。
离渊轻轻动了动,将叶灼整个人连同披风一起搂在怀中。
——然后就这样静静抱着他,看斗转星移,听潮起潮落。
直到东方既白。
第40章
这次从北海返回苍山之后,离渊就没再出去。
他们走的那两天微生宫主按着图纸雕刻完了冰鲤灯剩下的部分,如今它每夜都会亮起,鳍尾飘逸,熠熠生辉。
苍山地气清冷,不过并非极北严寒之地,随着冬日渐去,那冰灯也渐渐有融化的迹象了。
注入灵力会让它维持得更久些,但离渊没有那样做。
苍山飘雪时自然会冰封千里,春回时自然也要冰消雪融,此是天时,可叹惋而不宜挽留。
更多时候他在暮苍峰上陪叶灼一起闭关。
有些时候夜深了,他会拽着叶灼睡一会儿,且不论这人到底睡没睡,总归算是闭着眼睛。
这时候他喜欢化作原型盘踞在梁上,或者干脆就把自己放在叶灼的寒玉床上,有时修炼,有时也一样睡觉。
——叶灼发觉近来那条龙消停了许多。
想想就知,终于升起一二分悔改。
然而悔改过后,却是把精力都放在催他睡或等他醒这种不知所谓的事情上。
每次睁开眼睛都看见身边一条墨龙躯体,或者干脆对上一双幽幽看着自己的暗金色龙瞳,这种感觉叶灼不愿多做回忆,会让他短暂地生出一种错觉:好像自己所在并非人间。
那会在哪里?
也许是北海,也许是月下,人间的事变得很遥远,但月亮每天到时候依旧升起,自然而然。
冥冥之中有所领悟,像是又拂去了一些虚妄的尘埃。
这次叶灼蓦然醒来时,身边一片寂静。
转眼看见墨龙身体迤逦环绕,一半在床下,另一半在床上。龙脑袋搁在自己身侧,双目是闭着的,身上有气息流转,但并不明显。
这龙,一边修炼,一边在睡觉。
“离渊。”叶灼说。
话音落下那龙往自己这边靠了靠,像是想要枕在他身上。
但眼睛依然闭着,像是没醒。不知道是不是装的。
“离渊,起来。”
这次叶灼还伸手推了推蹭到自己身前的龙角——这次是这龙自己送上来的。
听到那人第一次唤自己名字时离渊下意识往那个方向蹭了蹭。
本就是浅眠而已,离渊打算这人如果再喊一声,他就醒来。
但第二次喊,这人竟然还动手动脚。
真是过分!
离渊蓦地睁开眼睛。
这人最好不是因为自己不睡,所以看到别人睡觉就不舒服。
离渊:“怎么?”
叶灼:“起来,我们比剑。”
离渊:“?”
来就来。
寒潭之畔离渊直接拔剑,对上叶灼凌空斩来的剑锋。
与从前每一次那般,与他剑上过招。
剑锋相撞,声若金石,其韵空灵悠长,在苍山群峰间回荡。
分明声势不算浩大,也不如往日死斗那般激烈,一招一式却格外夺人心魂。
看那红衣身影飘若游龙,势若惊鸿。
剑如星流霆落,锋芒尽显。
杀伐之意内敛于形,却丝毫未减,一招一式萧瑟凛冽,竟是浑然若天成。
剑中似有探索之意。
离渊心神忽定,轻道:“有意思。”
接着,全副心神不再与这人比剑,而是一招一式皆为他垫招。
剑光如沧澜北海连绵不绝,层层铺垫,每一剑,都要他无路可走。
将那人置于山穷水尽之境,只为迫出那一道呼之欲出的——开天辟地般破局之剑。
那人果然抬眼,目光中似有快意。
而后,手腕轻转,飘然跃起,蓦地斩下惊鸿一剑!
那一刻,天地皆寂。
剑属金,金者,在四季为秋令,在人间为刑戮。
——恍然间如同岁时已至,天地无情,山川骤惊,万物凋零。
这一剑,脱胎换骨。
刹那间有如一朵红莲开而后落,三千世界生而后灭,归于永恒的空无寂静。
一瞬的死寂后,天上有雷霆轰然炸开。
雷霆散去之时,叶灼剑锋静静抵着离渊胸膛,再进一步,就可刺入血肉。
他就这样持剑直视离渊。
对上那双如这剑锋一般空寂玄寒的眼睛,离渊目光中难掩欣赏。
“真是好剑。”他说。
竟是舍不得伸手拨开那直指心口的剑锋。
如此惊世一剑,怎能不让人心摇神动?
——真想据为己有。
最后是叶灼先卸力,归剑入鞘,干净利落。
那双眼睛依然静静看着离渊。
身上气息,霎那天翻地覆,风起云涌。
俨然是渡劫之境。
而且,就像在北海尽头这人曾说过的,佛法真意空无寂灭,现已尽入剑中。
道心已澄清,从此剑随心动,再无分别。
此时若是太皓太缁两人死而复生,再用出渡劫真人看家本领,凝聚两仪界域压来,叶灼一剑即可斩之。
“恭喜你得偿所愿。”离渊说,“悟了什么?”
“说来还要谢你所赐。”叶灼说,“方才忽然放下执着,有所感悟。”
离渊:“哦?”
“剑本就是我手中剑,佛法亦是我心中法,三者本就为一。若是执意要将其相融,反而生出分别心,不能合一。”叶灼道。
“所以放下执着,以我之心自然用出的剑,即是我想要的剑。”
离渊一眨不眨看着他。
“故而不是我终于用出这样的剑,是我的剑本该如此。澄清虚妄,现出本相。”
“原来如此,多谢你指教。”离渊道。
心中明悟往往一念即逝,忽然把他叫醒论剑,还真是情有可原。
寒凉剑气依然萦绕在此处,月色清寒如许,离渊走出几步,带他来到无风的廊下。
看那庭前花木,叶灼似有所感。
“其实我还有感悟。”他说。
“请讲,我洗耳恭听。”
“花终有一谢,人终有一死。三千世界,亦终归寂灭。”叶灼说,“既如此,我帮他们一把,也算替天行道。”
离渊:“?”
这是什么歪理邪说,这人的道真是不能要了!
还好话中似有几分戏谑之意,不像真的。
“看来我也要尽快入渡劫之境。不然等你哪天堕入魔道,无人收你,恐怕要为祸一方。”离渊晲着他。
叶灼抬眼,若有所思打量他。
“我平日修炼,只想求无坚不摧、一往无前,今日却是后退一步,忽得感悟。”他说,“以此类推,你平日修炼太不执着,若是陷入个把心魔执念,说不定有意外收获。”
这话说得很有水准,好像在暗讽他平日太不用功。离渊很有异议,明明他连睡觉时都在修炼。
“还真是振振有词。”离渊向前一步,与叶灼靠得极近,几乎要把他正面抵在廊柱之上。
在月下打量着这人轮廓,还有那蓦然澄空的气质。
此人渡劫,竟然又是快他一步。
又想起当年拔鳞之事,真是岂有此理。
“别的执念我还真是没有,心魔倒有一个。”离渊冷恻恻道,“我心魔不就是你?”
叶灼闻言,忽地看着他轻轻一笑:“那你恐怕一时半会不能斩灭心魔,只好忍着。”
“你!”
境界提升,竟然气人的功力也有增长。
这人,真是坏得不出意料。
离渊很动肝火,将他按在廊柱上,并不忍着,报复般去咬他脖颈。
又攀咬他人,叶灼侧身要躲,却是被这人牢牢按在廊柱上,最后结实抱了满怀。
——才消停了一两个月,这么快又故态复萌。
今日破境,心情不错,叶灼随他去了。
并且提出要求:“那我想看看龙角。”
离渊:“……”
这人到底什么毛病?真想一口吞了。
等自己也渡劫,一定要他好看。
当即恶语威胁:“人叶灼,你等着。”
“……那你能不能不咬人。”
“不能。”
离渊破境是在不久后。
人叶灼在眼前晃荡,实在扰人清修,他直接回寒潭下面闭了一关,打算不到渡劫就不会出来。
叶灼已经渡劫,他也必然做到。
——果然,真想渡劫的时候,境界自然就破了。
入夜时分进的寒潭,太阳还未升起就到了渡劫境界,居然连一夜时间都未用到。
步出寒潭之时离渊特意看了看天色,心想最好叶灼正在睡觉,他这次也要堂而皇之扰他清梦。
人却不在内室。离渊稍作感应,走向暮苍峰待客用的前殿。
前殿轩朗疏阔,一眼就看见这人正在殿中高座之上静坐,似在感悟什么。
红衣仍是浓烈,墨色长发半束,余下随意流散。满殿寂静中,那人微微阖目垂首。
晨晖斜照,人世尘埃,仿佛丝毫不能沾染其身。
他手上那串鲜红的佛珠取下来了,松松握在手中。
每隔许久,寂静殿中,会响起一声空灵的撞响。
那是叶灼手中珠走过一粒。
在这一派空明灵寂的氛围之中,离渊并未出声相扰,而是在侧坐下,书案上随手拿起一本佛藏经本,观阅起来。
那字迹,寒凉凛冽,一看就知是叶灼亲笔抄录。
看进去后,也觉颇有深意。
直到耳畔响起那人嗓音:“在看什么?”
“左右无事,”离渊闲闲翻过佛经一页,抬眼看他,“你也参禅,我也参禅,有何不可?”
这话有意思。
真是奇了,叶灼想。
长虫都会打机锋了。
叶灼注视着离渊身上不同寻常的气韵。
“恭喜。”他认真说。
曦光中,离渊也静静望着他。
“与你同喜。”他道。
殿外,雪消云散,一片通明-
第一卷 《剑锋金》完。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0-50
【涧下水】
第41章
三月,天地清寒。
山光晴朗,几缕淡白的流云在天际随风舒卷。
暮苍峰上的琼树也已抽枝,枝梢长出霜雪色半透明的新叶。
“山下的桃花开了。”离渊说。
叶灼未予回答。他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
天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室内的一切陈设清晰可见。
龙也算是一种陈设。
龙离渊这次的衣服穿得也不如何。
内衫和外袍分明都有扣子和系带,一个法诀就能规矩处置好。他却只是松散穿着,斜倚榻上,丝毫不以为意。
这种模样在山下人间,必要被斥为风流轻薄不成体统,或许还会被长辈家法处置。
可惜,这里没有他龙界长辈。
叶灼伸手,手指拨开他衣襟。
指尖触碰到温热的胸膛皮肤。叶灼若有所思,垂眼看着那里,手指顺着那些分明的肌理线条游走。
然后往下按了按。
倒很结实。和预料中的手感一样。
来自混沌荒古的生灵,威势内敛,可真龙本身又岂是韬光养晦之物,难免身上处处都隐约透出张扬。
面孔已是这般,躯体也是一样。
墨龙原身叶灼已经研究过,自然是强横霸道,万法不侵。
化为人身时有所收敛,但这份收敛也有限。
体修喜欢把自己身体炼得如同山岳,诚然,看起来是要更夸张一些。可惜,其中力量,远远不如手下这具躯体中蕴含的,那样沉凝恐怖。
生为人族,很难有如此躯体。
叶灼目光愈发幽深。按下去的手指稍微放开,又移向别的地方。
——然后就被离渊抓住手腕,不能动弹了。
离渊:“别乱动。”
挣了几下想要拿开,未果。
肉身力量的差异,就是如此。
叶灼抬眼看他。
握着那截手腕,离渊目光中似有戏谑。
“怎么,”离渊说,“想要?”
他们离得很近,说话不需要太大声音,比平日说话时还要轻一些,像是压低了。
听得此问,叶灼想了想。
然后,默默点头。
离渊哼笑一声。
这人的心思,真是。
“墨龙肉身是万界唯一,生来强大。你既然不会夺舍,就别想了。”他说,“但你想淬炼身体,也不是没有办法。”
叶灼:“人界的手段我都用过了。”
离渊目光扫过他腰身。
作为剑修,人叶灼也算是炼体有成了。捏死个把同族,问题不大。
只是水木清润之身,再怎么折腾,看起来也就是修长优美,像现在这样。
……抱起来感觉很好。
既然看见了,离渊就伸手把人彻底捞了过来,按在自己胸膛上。
不是喜欢碰么,那就贴着。
叶灼自然不悦。
转瞬间过了几招,最后还是以离渊把人锁在怀里告终。
“我带的法宝里有一样,可以引动天雷,据说有人界飞升雷劫之威。”离渊说,“雷劫淬体,你觉得如何?”
叶灼:“应有效果。”
说着就想起身。
其实离渊还没抱够,半亲半咬般表达了一下自己的不满后才松开双臂。
叶灼的衣服被他穿得很好,但自己的衣着不宜出现在外。离渊最后还是用了个法诀,衣物自发来到可以出门的状态。
然后施施然起身朝外走去。
说出门就出门,叶灼总怀疑龙离渊其实一定程度上已经可以控制自己的信香了。
但真的问起,又是矢口否认。
仲春之末,暮春之初,苍山的山野间已经冒出浅草野花,远近错落,看上去令人心情开朗。
很快就找到一处使心情最为开朗的优美开阔之地,祭出法宝。
天空顿时黑了下来,雪白流云变为浓重乌云,雷劫的恐怖力量在其中凝聚。
但听一声震耳的霹雳巨响,第一道恐怖雷霆不由分说就轰了下来。
雷光散去,周围方圆十几里,花草土石顿时化为焦黑一片。
叶灼还好好站在中央。
离渊心中有了数,接下来全力催动法宝,一道接一道朝那人劈过去。
当然,也会劈一下自己。这种程度的天雷对他身体自然没有太大作用,但也聊胜于无。
随着一道道堪比天道劫雷的雷霆劈下,苍山上下的气氛,也变得格外压抑。
——其中尤以幽草崖为最。
微生宫主翻阅书籍的动作都停下些许。
书上那些晦涩艰深的文字,仿佛都变成了雷霆闪电的形状一般。
“这雷还真是颇得天道真意。真想让你们知道知道草是怎么种的,树又是怎么栽的。”微生弦阴暗地自语。
雷鸣电绕,紫雷一连劈了三天三夜,直到微生宫主赫然晋升渡劫中期,仍未停下。
“道长,你心情还好吧?”小道童关切询问。
“心情好得很,”微生弦皮笑肉不笑,“天无绝人之路,救本宫主的人很快就要来了。”
“喔……不会气死就好……”
天雷劈到四天三夜的时候,雷霆中央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听到前山响起连声规律钟响。
叶灼说:“有人回来了。”
离渊:“要去么?”
“去。”
收起法宝,雷光很快消散。
一片焦土之中,叶灼依然好好站在那里,除了发丝些许凌乱外,其它完好无损。
面庞看起来愈发莹然如玉,是淬体有功。
气息更是锋芒毕露,如惊世之剑乍然出鞘。
接了这么多劫雷,怎能不领悟几分雷霆之意。
离渊打量叶灼,觉得这人变得愈发光华夺目。
连衣上绣纹,都隐有熠熠辉光流转。
说来还真是有些讲究。
叶灼能在雷劫下毫发无伤,自然是他自己修炼有成。
但连衣物发饰都纹丝不坏,纵然离渊对炼器一道不甚了解,也知道这必是品阶极高的法衣饰物了。
给叶灼选每次要穿的衣服的时候,他并未对其品质有所筛选,只是觉得哪套好看就拿来。
连那根做成弯月形状的霜银色斜簪,都只是看着格外清冷漂亮,才给这人别在发间的。
如此随意挑选,都是雷劈不坏的宝物,莫非所有衣物都是如此么。
离渊心中忽生好奇:“你这些衣物都是谁准备的?”
——反正不会是这人自己选的。
叶灼想了想,回答说:“也许你今天就能见到。”
钟声所示,不是外客来访,而是有自己人回山了。
离渊很有兴趣。
他和叶灼这种人没话说。想来和那人一定能够相谈甚欢。
想着就见那人静静打量自己。
似乎想找个部位动手一下,检验淬体成果。
离渊登时警惕。
他横剑出来:“你只许砍剑鞘。”
叶灼当即以带鞘之剑竖劈过来,势如流星。
山中但听一声连绵不断的振响,视野中唯一还在的山头缓缓滑落。
“不错。”离渊说,“怎么谢我?”
叶灼:“新剑招赠你,如何?
“还算有良心。”
雷法中悟出的剑招,叶灼本人未必能最大发挥其威势,送给他就不一样了。
说着一起回到主峰大殿前。
微生宫主和风姜已经在了。两位道童、两位药仆也在,还有一位名义上是叶灼的剑侍,实际职务是在大殿洒扫待客的少年。
离渊怀疑叶灼连这位剑侍名字都不记得,连剑招都是微生宫主在教。
无论如何,也算是微雪宫上下成员全部聚集在此。
除去自己,人数足有八人之多,很快将是九人。
更遑论还有两条狗也可计入其中。
这场景,熙熙攘攘,在别的门派很难见到。
只是微生宫主面上似有憔悴,对他们打招呼时,有气无力,有失渡劫中期的风范。
很快,山门处缓步走来一位穿布衣,拄拐杖,背一个破旧包袱,须发皆白,看着极为和气的老人。
风四宫主已经带着他的一双儿女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去,习惯了他计划如何药死他人的样子,倒是很少看到如此笑容洋溢的时候。
“夏大师!”风姜说着挽起那位老人,那老人亦是极为开心地对他点头。
离渊在人群最后面悄声问叶灼:“这是你们几宫主?”
叶灼:“五。”
却是看不出修为境界。
横竖左右看下来,都像是一位气息寻常的凡人。
“五宫主是什么境界?”离渊以更悄的声音问叶灼。
这个问题很好,因为叶灼也不知道。
叶灼:“你可以自己问他。”
离渊:“看来你也不知道。”
叶灼不予接话。
走到众人面前,那位被称作“夏大师”的老人挨个看过所有人,满脸和蔼喜悦的笑容,连两个小道童都被狠狠摸了几下脑袋。
只是,只听见所有人都在喊“夏大师”,夏大师自己却只是笑,不说话。
人已经在近前了,再低声说话就有些不合礼仪,这次叶灼收到的是那龙的神念传音。
“你们五宫主不能说话么?”
“未听过夏大师开口。”
“原来如此。”
神念交流间,夏大师已经来到人群后方。
只见他眼神蓦然一亮,拄着拐杖健步如飞到叶灼面前,先是拉起叶灼袖角仔细端详,又仔细看衣上寒月照莲绣样,最后绕到他身后,查看那枚以斜上弦月状插在发间的霜月发饰。
目光中,满是激动。
回到叶灼身前时,握着他的手连连点头。
又退后几步端详整体,老怀安慰一般,不住点头叹惜。
这让叶灼有些不知如何应对。
脑海里传来那龙微带笑意的嗓音。
“想来你那些衣物就是夏大师精心所制了。你从前应付,哪个简单选哪个,现在终于好好穿上,夏大师见了才会如此感动。你看你这人,往日辜负多少他人心血。”
叶灼无言。
看夏大师情状,似是如此。
于是他道:“夏大师,多谢。”
夏大师感动地拍他肩膀,目光中很有苦尽甘来之意。
就这一会儿,略显佝偻的腰背已是挺直起来,连精神都矍铄了很多。
风姜在后面叹息:“真是妙手回春啊。”
微生弦点头。
看过了叶灼,下一个被看的就成了离渊。
第一次见面,夏大师开始审慎地端详离渊整个人。
——离渊却是有些不知道该如何介绍自己。
这时候和他很熟的两个小道童开始搭腔。
“夏大师,你还不知道这是谁吧?”第一个小道童说。
第二个说:“夏大师,这就是我们寒潭里刚化形不久的蛟精哥哥呢。”
夏大师听了煞有介事地点头,朝离渊竖起拇指,似乎在赞赏他化形之功。
又用同样的动作比向叶灼,似乎在赞赏他的寒潭人杰地灵。
离渊:“……”
这两个小孩,微生宫主到底是怎么捡的人。
然而只能像对待长辈那般,对夏大师规矩见礼。
“夏五宫主,幸会。我名离渊,暂居寒潭。”
措辞斯文得体,出身又明确可考,夏大师大悦,打量离渊的目光也很快从审慎变为亲切。
看到他长相气度已是赞许,再看衣袍形制以及花纹,更是点头。
叶灼就静静看着这龙再度以一个正当的身份混入微雪宫中。
等夏大师和离渊也交流完毕,微雪宫上下拥着这位老人进了殿中。
接着,夏大师解开了自己随身的包袱。
一眼看过去,里面装着许多琳琅满目的事物,最多的是描绘着各色图样的纸张。
微生弦对离渊道:“夏大师就是如此,他喜欢游历人间,寻找感悟。”
“难怪。”对于夏大师的品味,离渊一向认可。
接着,就见夏大师开始逐个分发物品。
原来他每次下山游历归来,都会给所有人带东西。
几个小孩先得了新奇的玩物,接着是给风姜递去了一套精巧银针,给微生宫主的是一方黄铜罗盘,叶灼拿到的则是一本剑谱。
两条狗是微雪宫突然添置的,不在准备当中,夏大师苦思一会,从包袱中找到两根花绳,各系在它们的脖子上。
接着,就到了离渊。
夏大师又是思索良久。
最后从怀中掏出一枚光华灼灼的红鲤玉佩,提着系绳递向离渊。
这玉佩离渊很眼熟,正是微雪宫在人间王朝里的信物,叶灼已经给他一枚了。
当即推辞说不必。
“叶二宫主已经给过我了。”离渊说。
这时候那由绳子悬挂着的玉佩缓缓转过一面,离渊忽然看到,那背面,赫然刻着一个“七”字。
离渊:“……”
他有些想收回前言,但夏大师已经点点头,沉思着将那“七”字玉佩收起。
竟然颇感遗憾。叶灼这人和他是有过节,不过微雪宫还算是一个有趣的门派。
然而,夏大师接下来却是拿出另一个同样形制的玉佩,递出。
离渊这次没有立刻推辞,而是仔细打量。
这枚玉佩背面,居然刻了一个小一些的“二”字。
当即神念询问叶灼。
“我能接么,”他说,“这里的‘二’是何意?似乎有些不太合适。”
叶灼:“……随你。是宫内其它成员的意思。”
睡他床上时也没见问过合不合适。
要是真认作第七位宫主,岂不是还要给他划一座峰头?
更荒谬了。还不如待在寒潭里当原生蛟精。
——既然叶灼都这样说了,长者赐不可辞,离渊欣然接下。
夏大师笑呵呵拍了拍他肩膀,收拾包袱去了。
第42章
把包袱重新收起,夏大师又扫视一遍殿中,在每个人身上略作停留,像在数数。
数完,朝微生弦比了个“三”。
“阿玄自然好着,只是诸事繁忙,不好回山。冬天时候还来信问我山上近况呢。您且安心。”微生弦说。
夏大师看了看风姜,又比了个“四”。
“阿槐还睡着,没叫醒。阿姜最近还去看过他。”微生弦说。
“还是那个死样子。”风姜说。
听完夏大师又比出一个“六”的手势,却不是要询问六宫主的近况,而是给微生弦递去了一个竹封的小筒。
“危月君的信?”微生弦接过来,打开竹筒。
看了一眼,笑说:“意料之中的事,她还好吧?”
夏大师点头。
微生弦把信递给叶灼。
叶灼展开,竹纸上寥寥写了几语。
说是六宫主“偶然”之下,只身潜入了上清山的道宗秘殿,又“偶然”从他们口中模糊听到了微雪宫的名字。
虽然为自身安危,不得不很快退走,但仍断定上清之人对微雪宫未怀善心,要他们小心防备。
确实是意料中事。
武宗死人倒不算什么,道宗两位太上长老出事,上清山一定不会忍气吞声。
这几个月来风平浪静,只不过是他整个冬天闭门不出,上清山摸不清底细,又无法潜入山中罢了。
甚至说到底,那几个人死或不死都无关紧要。有个由头,就是好的。
叶灼:“随他们。”
既然已经渡劫,他亦很想见识一下上清宗的济济人仙。
若无那条龙每天滋事,不是双修就是比剑绊住手脚,说不定他现在已在上清山下了。
想着就和那条龙对上了目光。
离渊看了看外面,以目光向他示意:出去?
叶灼点头。
此间事眼看已经结束,他们继续先前未完成的淬体事业去了。
见他们悄然离去的身影,微生弦不得不带着夏大师来到雷劫焦土的边缘,将这两个人应该天打雷劈的行径告知夏大师。
看到天雷的威力,夏大师却是满意点头。
对雷劫之下的两个人,更是赞许。
最后,夏大师拍了拍微生弦的肩膀。
到了渡劫中期,天人感应,已经很灵验了。
冥冥之中,微生弦领会到夏大师在语重心长地告诉他:这样的淬炼对他们修炼很好,小微你收拾残局的时候应该喜悦,这样也能够打磨道心。
微生弦:“夏大师,我回幽草崖闭关去了。”
等终于被雷劫淬好身体,叶灼和离渊自然是打了一架。
打完就是闭关。
待到闭关出来,夏大师已经将新衣都做完几件。
微生宫主也在闭关,无人种树,大片坍塌焦黑的山头看起来实在有碍观瞻,离渊直接在那片地域上方化作龙身,水部法门唤出雨云,将催生草木的仙露混在雨水里,一同倾盆而下了。
至于长成什么样,那就顺其自然。
成团成堆的草木在地面上飞速蔓延,焦黑的土地很快被大片浓绿遮掩。离渊注视着这样的场景,忽然想起一事。
此时,叶灼正在大殿廊下平静地拭剑,夏大师在不远处,眯着眼睛,神情专注地绣花。银针精绣,一切护持法衣的符箓图案,都藏在绣图的细密针脚下,全然不着痕迹。
就听那龙说:“叶灼。”
叶灼:“怎么?”
“你界修士破境到渡劫期,一向没有雷劫?”
叶灼:“一向如此。”
“可我方才忽然想起一事:半年前你剑锻成之时,天降八十一道雷劫,我亲眼见过。”
破境时没有雷劫,不算蹊跷,有的界域就是没有雷劫此物。
可法器锻成时尚有雷劫,修士突破大境界时为何反而没有雷劫?
叶灼淡淡道:“成器是有雷劫。人没有。”
“那你们人族修士飞升时,有无雷劫?”离渊看着他眼睛。
“有,”叶灼说,“不多。”
“不多是何意?”离渊蹙眉,“你们是怎样飞升的?”
“渡劫巅峰之后,感天意而飞升。”叶灼缓缓将拭过的剑收回鞘内,眼中平静。
“那如何算是飞升成功,如何算是失败?”
“天意认定你道成,即可飞升,道不成,自然不可飞升。”
“那人仙又是何境界?”
“有人境界已成却不想飞升,或身上因果太多,不能飞升,于是在人间继续修炼,算是大乘境界,世人尊称一声人仙。”
“听起来也算自成道理。”离渊蹙眉。
这龙哪来这么多问题。
“哪方世界不是自成道理?”叶灼道,“当心了解太多,与此间因果牵扯太深,不能回归你界。”
“哪有这种事。”离渊睨他,“你不想提就直言。”
又说:“四宫主传音约我们去山下买些东西,你去不去?”
叶灼很想知道离渊到底为什么每天都能找到这么多事情做。
恰好,微生弦莫名其妙去闭关了,要他清明前后一定要代为下山,查看一下镇上情况是否安好。
叶灼:“走吧。”
“真难得,”离渊,“那带你去吃点东西。”
龙离渊总是会把一些本不该发生的事变得理所当然。
只是下山而已,怎么又牵扯上吃东西?
叶灼提剑走了,离渊随即跟上,风姜在不远处的树下等着他们。
廊下,夏大师依然继续着他的刺绣。他目光专注,每一针每一线落下的速度都丝毫未变,仿佛人间万事,乃至自己身边不远处刚刚发生的对话,都未曾进入过耳中。
山下的桃花果然开了。
镇上亦是热闹。
今早下了雨,石板路上透了水淋淋的青,集市上卖杏花、卖茶、卖果团和卖纸钱的都在。
一眼看去,颇为安宁。
现今人界并非所有城镇都属王朝管辖,也有一些城镇太过接近修仙地域,于是主动依附仙门生存,不再缴纳凡间赋税。
上清山就统辖数个修仙坊市,二十几座凡间城镇。
这样的城镇,微雪宫更是也有一座之多。
此镇地处苍山最边缘,镇民数目亦很庞大,总共四百户。
微雪宫人偶尔会在此行走,采买一些制点心酿酒的物资,解决一些山精水怪之类的神异,风姜有时还会来此义诊。
同时,凡间王朝也在此处设了个衙门。
两者各行其是,居民会象征性向王朝缴纳一些赋税,也会在遇到仙长的时候给他们塞些东西。
所以仔细算来,与微雪宫有关的其实只能算半个镇。
走在路上,不时有镇上百姓来道一声“二宫主好久不来了。”
还有的对风姜拱手道谢,说家人喝了药,病已大好了。
更有甚者居然和离渊相识,来问他好。
叶灼一边走,一边看着镇上人与物。
不知为何,看起来一切正常,但总觉得隐约有异。
人声喧哗,叶灼朝集市尽头走去,见集市西边围了许多人,走近看,是一家叫“琼府粥铺”的铺子正在施粥。
这铺子多年来一直在此,每日熬煮清粥,分文不取施予他人。
听闻凡间许多城镇里都有它的铺面,人人都说这是善人所开。
他家的粥,一向清可鉴人。殷实人家自然看不上,穷苦流民却可以果腹。
黍米之香扑鼻,隐有肉味。
叶灼在粥铺外站定,打量着来往之人,最后目光落在来布施的镇民手中白米粥碗之上。
“怎么了?”离渊察觉到他动作。
“此处反常。”叶灼道,“粥中用了真材实料,还有肉类,不是布施之例。”
如此施粥,大半个镇上的人都会来哄抢,真正需要的人反而喝不到。
离渊听了却讶然看着他。
“可以啊,叶二宫主。亏我一直还以为你这人餐风饮露,不通人间事务。”离渊眉眼湛湛,“看来这次是我有眼无珠,应该向你告罪。”
叶灼:“……这不是显然之事?”
“是显然,但我却知道他家施这种粥的原因,不如你且猜猜?猜对了,我请你吃兔肉。”
叶灼对兔肉不感兴趣。
看着熙熙攘攘的领粥人群,他道:“大半镇民都来此处,也许是有人想要借机下毒。”
“猜错了。”离渊说。
叶灼:“那是何故?”
看着这龙神情,叶灼忽然有种预感。
离渊:“我前些日子来镇中游逛,看到此处。镇民告诉我,自从这家粥铺开设,周围山中,冬天不再有人饿死。我觉得这样的粥铺很好,就捐了一笔金钱给他们。”
叶灼:“。”
怪不得如此阔绰,原来是有天降横财。
“所以也不必担心有人喝不到,绰绰有余。我想此粥铺的主人一定是个有德之人。可惜没人知道主家到底是何方神圣。”离渊问,“你知道是什么人吗?”
叶灼:“不知何人。”
“那只能有缘再结识一二了。你们人间,有意思的人真不少。”
真是这条龙能说出的话。
叶灼淡淡道:“这么想和天下好人结识一二,上清山全是道德君子,你去那里一定如鱼得水。”
离渊想了半天:“你挤兑我。”
——龙离渊是越来越能听懂人话了。
离渊说:“走,带你去吃兔肉。”
“好啊,”背后传来风姜阴恻恻声音,“我对着清单奔波采买,你们却在这里挤挤兑兑,是不是还要背着我吃兔肉?”
“先不吃。”叶灼道,“你们都没觉得镇上有哪里不对?”
风姜是不能指望了,他问这话时看的是离渊。
离渊审视了一下四周。
“似乎未觉。”他说。
这龙不能要了。
描述他身上的所谓气息时,说得信誓旦旦,现在就只会说“似乎未觉”。
“你是觉得哪里不对?”离渊问他。
叶灼站定,感受了一会。
而后道:“似有冤孽。”
这都能感受出来,离渊觉得自己应该也去学一下佛经。
离渊:“那我们再走走,或分头查探。”
叶灼往前走两步,拦住一个凡人老伯。
就见那老伯看着他的面容,目光已是有些发昏了。
——远看一袭红衣,熠熠生光,就知是苍山中的神仙下山,不敢直视。可是到了近前,才发现竟是如此瑰丽美人,那张面孔,真让人怀疑自己在发白日梦,可那气息,又叫人觉得猝不及防掉进雪窟窿一般。
“老伯。”质若冰雪的嗓音打断老伯脑中所有想法,问出一个让他绝对想不到的问题呢。
“近日镇上死人了么?”
“死……死是死了点。”
“在哪里?”
“东边老死了一个,西边喝酒死了一个,西南边……好像有家生了个死胎。”
叶灼:“那十日内有无飞灾横祸,或是鬼神怪异之事?”
“鬼神……前几天好像听西南边几个街坊闲聊时说自己听见鬼叫,还有……我想想……”那老伯沉思一会儿,“哦!要说飞来横祸,街尾那家卖鱼的郑娘子,五天前似乎在山里湖冰上跌了一跤,当即站不起来了。”
“后来呢?”
“他们家那个上门女婿,仙长知道吧……哦,仙长恐怕不知道。就是郑娘子的夫君,那个宋书生,看着瘦瘦弱弱的,听了消息急得连夜套车几十里请大夫,后来一边照料,一边又见天的求神拜祖,头都磕破了,不知怎的,他娘子过两日竟渐渐好了——镇上都说是诚心感动上苍,仙长你看,这可不是神异之事么?”
“还有别的事么?”
“要是问这些天里的,倒没听说过了。”
“我知道了,多谢。”叶灼微点头,回到离渊和风姜那里,“挨个去看。”
无人反对。
叶灼这疑心来得蹊跷,可是无人质疑他的看法,仿佛只要是这人做出来的事,总归是对的。
类似的事风姜以前也做过。镇上官衙和微雪宫关系不错,若有离奇之事,积多了会递到他们那里,他们自然派人过来查看一番。
镇上人说有精怪鬼神,大多是些无稽之事:声称河里有水鬼的,往往发现是河中有暗流缠人,声称听见鬼哭的,往往是禽畜夜啼,鬼魅纠缠,查清了大多是人情翻覆。
这次那老伯说的,一听之下也无什么不平常之处。
——但是阿灼觉得不对,一定有他的道理。
离渊同样如此觉得。
许是和这人在山上一起待得久了,不自觉总把他当做不近人间烟火的明珠仙露,其实并不是。
山下的事,这人处理起来也像他的剑法一样干脆利落。
真是奇怪的人。
那双眼睛里好像什么都没有,可他其实什么都懂。
于是他静静跟着叶灼,保持着自己的存在,这个人好像不太需要别人帮忙。
镇子太小,没过多久三人就看了两句尸体,一个坟头,摸清楚了三位死者的来龙去脉。
醉鬼死得干脆利落,没什么可说,死后家中氛围一派轻松,迎接仙长时都面带笑容。
东边说是老死的那位老人,似乎是儿孙不堪侍奉之苦,断了几天的食水才导致此事,如此事端并不归他们管,报官了事。
西南几个听见鬼叫的街坊,听见的实则是人哭声,孩子的母亲是已经哭过了,孩子的父亲人前却没能落泪,最后半夜找了个地方偷偷哭泣,不幸还是被他人听进耳中。
这一桩事也探明,叶灼看见离渊在他身后不远不近地看着这一切,静静地。
心有五蕴六毒,身在凡尘火狱,区区四百户的山间小镇尚且如此,不知这龙现在是否还觉得人间有趣了。
离开此处后,便是往街尾走去。
“叶灼,”离渊忽然喊了他一声,“我感觉到了,镇上气息确实有一点古怪,像幽冥浊气。”
“幽冥浊气?你见过?”这词似乎能形容叶灼心中异样感受。
“去鬼界的时候见过,有些像。”
叶灼不由得又说出那句话:“……你真能跑。”
风姜听他们说话,不知道为何总是想笑。
只得另起话题。
“街尾的郑娘子我认识,她和她父亲每天早上捕鱼,归来售卖,他们生意不错,家境算是殷实了。”风姜一边走,一边说,“若今天有黄骨小鱼,我们就买些回去养着,等微生出关,让他帮忙做了来吃。”
说着走了进去。
店面整洁,不同的鱼摆在不同的大瓮里,新鲜捕的,都还活着。
“郑娘子,那种一指多长的黄骨小鱼,今天有么?”风姜说。
“有呢,今儿刚捞一大网——哎呀,风仙长!这两位又是?”
一阵亲切的话语后,一位脸型圆润微胖,身体有力的女子从不见光的柜台里面转出来,到了堂中央的阳光下。
三个人看着她面庞,竟然都陷入了微微的沉默。
……左看右看,这似乎是个死人吧?
奇事,苍山脚下竟然有尸身在卖鱼了。
第43章
“黄骨鱼在这,风仙长你看要多少?”郑娘子问。
其实她的死状并不明显。至少现在,凡人还看不出。
也就是修仙之人耳聪目明,看见她心不跳血不流,瞳孔不会放大亦不会收小。
这位郑娘子喊的是风仙长一个,移步到水瓮前去看鱼的却有三个。
水面上清清楚楚地映出他们三人的影子。
影子下,几十条一指来长的黄皮小鱼在游动。
——起码,鱼是活的。
风姜如释重负。
“那都要了,我们人多。要活的。”风姜他。
“好嘞。”郑娘子爽快应了,挽起袖子拿网来捞鱼。
捞起的鱼放在盛了半桶清水的木桶里。镇上统共就那么三四百户人,低头不见抬头见,民风自然淳朴,要是买活鱼就连桶一起拿走,下次还回来便是。
捞完鱼,郑娘子拎桶走出几步,递给等在窗下的风姜。
窗边日光更亮。递桶过来的时候,叶灼清楚看到她挽起的手腕上,一块还未完全成形的淡淡紫青。
再过一两天,想必尸斑都要长出来了。
风姜接了鱼,和郑娘子结账。
郑娘子虽死,说话却是爽快,说是他们一下子买完了一样,价格就折半再抹个零头。
风姜愉快应了,问起她最近在哪条河上捕鱼,开春来收成如何。
郑娘子对答如流。
叶灼自然知道风姜是故意多说话,好看看这位娘子神智几何。
现在看来,神智清清楚楚,与活人无异。
“风仙长,说来还有一事想求您呢。”郑娘子说。
风姜:“请说。”
“唉,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我家那口子近日总是食不下咽,睡觉时翻来覆去也不见睡着,长久下去不是个办法,不知道能不能劳烦风仙长开个药方,给他治一下?”
风姜:“自然可以,不过见不到人无法切脉,恐怕还得你把症状说仔细些。”
郑娘子就如数家珍般道来了。
风姜一边听一边问,一边提笔写下药方。
——就是觉得周身有点冷冷的,难道是对面是有个死人的缘故?
叶灼的手指已经不自觉搭在剑柄上,静静注视着眼前一幕。
离渊不用看就知道,风姜和郑娘子说着说着离题万里,已经将叶二宫主本就不多的耐心消耗殆尽。
终于,郑娘子千恩万谢接过了药方。
“郑娘子,”就听叶灼冷冷道,“近日可有见过什么人,遇见什么事?”
离渊松了口气。
还好不是开门见山说“你死了,怎么回事”。
“啊?我……”郑娘子似乎是怔了怔,才道,“近日大概……没见什么人吧,都是来买鱼的客人。也没遇见什么事,每天早上和爹一起打渔,回来卖鱼……没别的。”
其实她态度忐忑,是有些不自然。
但只是如此,叶灼并未能确定什么,凡人和他说话时,常常莫名其妙出这种状况。
“听闻你五天前摔了一跤。好得很快?”
郑娘子原本苍白的面色,似乎又白了一分。
手指不自觉抓着衣角,面上露出一个堪称强颜欢笑的笑容:“是我夫君细心照顾,又请来大夫——我当时跌的是有些重,不过……过了那两天也好了。”
叶灼直勾勾看着郑娘子的眼睛。
“你死了有几天了,”他道,“你不知道?”
“……”
店中气氛霎时沉默。郑娘子神色蓦地一变。
风姜更是刹那戒备,提防她忽然暴起。
郑娘子却并未如此,几息过后,惨然一笑。
“我……”她终于抬起头,说,“……许是死了吧。我也不知道。”
“怎么死的?”叶灼看着她眼睛,“怎么回来的?”
人死不能复生。
人由混沌中生于天地间,死而复归混沌。
就连那轮回转生、阴司报应、前世今生之事,都随着人界与幽冥鬼界的断开,不再有了。
从那起,人间已无鬼事。
即使生前有莫大执念怨气,至多也只是死后作祟几日,强撑几天后,也自然消散于天地间了。
所以,对于眼下状况,叶灼只能想到两种可能。
界域有变,或有人弄鬼。
“我应是磕到了脑袋。”郑娘子说着,缓缓散开自己发髻,拨开右边头发——露出一块狰狞凹陷的伤口,血是已经不流了,只能看见颜色浑浊的不规则肉絮,露出一点白惨惨的骨色。
想遮掩的事已经被戳破,郑娘子本就是脾性大方的爽利之人,此时也坦然许多。
“被抬回去那天夜里,我发了高热,什么都记不起来,大约在那时候就快死了。”
“死的时候……大概是变成魂了。我记得是站在一片黑乎乎的地界里,到处飘着雾,看不清楚,我不知道往哪里走。只听见我夫君一直在喊我名字。”
“也不怕仙长笑话,我大名叫郑观音,那时候,就听见我夫君一边哭一边喊。一会说,观音,观音,你睁开眼看看我吧,你再不醒,我也没法活了。一会又说自己请了什么大夫,拜了多少神多少佛,说我必定能好。”
“我就朝他声音的方向去,可是总也去不成。我就一直往那里走,可是要走到那边,真比刀山火海还疼,走到我力气都快没了,忽地前面有一道金光打过来,像是神仙相助——我一下子就睁开眼,坐起来了。”
“那金光长什么样?”
“……就是金色的光,有拳头那么大,不凉不热,打进我眉心里。”郑娘子皱眉说,“好像还有个什么声音在念什么咒,我听不清楚。”
“我知道了,”叶灼道,“你继续说。”
“我那夫君天生脑子就不怎么灵光,见我醒了,兴高采烈,只当我好了。”说到这里,郑娘子目光中终于一丝伤感,抬手抹了一下并没流出的眼泪,说,“但是从那天起,我就发现我的身体越来越凉了。被东西割到也感觉不到疼,流不出血了——就是现在这样了。”
她叹了口气,又看叶灼:“仙长,你比小风仙长看着威严,是这地界的掌事人,要来拘我走的吧?”
修士不是道士也不是鬼差,何况她只是卖鱼,并未作祟,倒没什么拘不拘的。
“不是。”叶灼道,“你夫在哪?”
“应在西头第三家,他找了个差事教人家的小孩认字。”
——那接下来就是去找她那位夫君了。
想了想,叶灼对她道:“你还能活十天。”
十天以后肉身支离,魂魄再想附身也无法了。
话题忽然从夫君换到这里,郑观音张了张嘴,目光呆滞地看了看自己。
“那我……会烂掉吗?”
叶灼平淡回答:“会。”
第44章
离渊有时候会觉得,叶二宫主说话可以再委婉些。
但是下一刻他又会觉得,这样说话真是不错,省去很多功夫。剑修应当如此,他也应该向其学习。
譬如现在,面对着宋书生,叶灼第一句话就直言问出了他也想问的。
“你妻受伤初愈,为何不看护,而是在此授课?”
如此尖锐的问题,让还没从见到一个如此仙长的冲击下清醒的宋书生,背后微微渗出了冷汗。
“仙长,不瞒你说。”宋书生的声音里,听着像带上了哭腔,“我娘子当时昏过去,不能起身,我到处购买药材,不知不觉花费了许多家资。”
“后来求神拜佛,请道士法师,又花费了许多家资。”
“等我回过神来,发现家里已经没有多少钱了。”
“这些事她还都不知道,要是知道了,一定把我打死。”宋书生哭丧着脸说,“我左思右想,只能出来挣点钱财,把窟窿能填多少就填上多少。”
说到这里神色痛苦:“可我屡试不第,镇上人都知道。即使教书,也开不了多高的价格。”
“拜了哪些神佛?”
宋书生想了一会:“太多了,凡是有人说有用的,我都拜了。”
说着报出一连串不知所云的神仙佛祖名号,听起来还不如拜微生弦有用。
叶灼并未与他在这些杂事上纠缠。
“听闻你妻家境殷实,想要花光应是不易。”淡淡目光直视着宋书生,“事后你想来,那些神仙道士,哪些是骗你钱财,哪些是确实有用?”
被那种目光看着,让人想说话都要提起十分勇气,更别提说假话。
宋书生背后汗凉,抖索了几下才说:“回仙长,那两天乱糟糟的,我也着实不知道到底是哪里起了作用……反正我夫人就一下子……好了。”
心思如此浅显,难怪考不上凡间功名。
叶灼敷衍道:“原来如此。”
他不说话了,宋书生反而看着更不安起来。
扭捏半天,宋书生小心询问:“仙长你……见过我夫人了?”
“见过。”
“仙长这样问,可是觉得我夫人有哪里不妥?”
“你夫人无恙,我好奇而已。”
如此面不改色,真让离渊刮目相看。
说出这句,宋书生似乎是大大松了一口气,整个人都安定下来。
——居然并没发现叶灼正带他往他自家鱼店的方向走去,只是下意识般跟随着。
低着头走到一半,终究是欲言难止,开口道:“仙长,你见多识广,我能否请教你个问题?”
“问。”
“这世上是不是真有妖魔鬼怪?是否真有人会有中邪、被什么东西附身之事?”
“有。”
“那该如何分辨?若是人忽然性情大变,是不是就是有不干净的东西在作祟?”
“也许。”
“那能否请仙长给我妻做场法事?我近日总觉得……”
叶灼忍无可忍,握剑的手收紧几分。
——宋书生背后忽然一个激灵,登时闭嘴不再说话。
“别装了。”仙人高不可攀,嗓音冷漠如寒霜。
“既怕我觉出你妻有异,又觉得她被邪祟附身,”叶灼道,“你做贼心虚,到底用了什么不干净的办法唤醒你妻?”
话音落下四面八方已落下强横剑气,宋书生但凡再有一丝隐瞒就是一个死字。
“仙长明鉴!”宋书生登时否认,脸色涨的通红,“我只是……我只是……”
对上仙长目光,本不连贯的话语更是结巴。
最后终于心一横,摆出一副比哭还难看的面孔,大声道:
“我只是……只是她已经三天没打我了,我心里真觉得奇怪!”
话音落下,街上一片寂静。
连路过的街坊听见此句都不着痕迹停下脚步,余光朝他们的方向瞥来。
风姜看着宋书生,不由自主地缓缓歪了歪脑袋。
离渊看着宋书生,也微微睁大了眼睛。
原来人族夫妻相处竟是如此么?真是新奇。
叶灼:“继续说。”
事已至此,也没什么说不出口的了。
“我夫人以前对我甚是粗暴,每天呼来喝去,哪里让她不满意,还要拧我的耳朵,”宋书生道,“可是自从她病好以后,就对我格外和善,温言细语,甚至还给我端茶做饭!”
“我越想越不对劲,总想着,是不是我请的那些道士法师用的神神鬼鬼的手段太多,招来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附在我夫人身上,让她变成这样。仙长,不瞒你说——我这几天真是睡不着觉!”宋书生一脸痛苦,“今天她送我出门还对我笑了一下,我想着都不敢回家了。仙长,你要是会做法事……”
——说来说去又是法事,他现在把人一剑斩了,也是为他做超度法事。
“但是现在已到你家了。”叶灼淡淡陈述。
“啊……?”宋书生迷茫地环视四周。
然后就听叶灼的声音平淡道:“他夜不能寐就是为此,你不必去抓药了。”
宋书生如遭雷击缓缓抬眼,俨然看见自己夫人就拿着一张新写成的药方站在门口。
——对他怒目而视。
“姓、宋、的。”巷子里,传来阴恻恻的女声。
并在话音落下时,陡然爆发。
“我打死你这个不识好歹的东西!!!”
转瞬间就见宋书生把甚么鬼怪甚么仙长全都抛诸脑后,以一个极其熟练的姿势,和堪比修行之人的速度抱头往家中鼠窜。
可惜,跑到一半就被拿住,拳头不由分说地打在了身上。
“夫人!别打了!夫人!我错了!”宋书生求饶的话语听起来也是如此流利。
“打的就是你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你脑子长到哪里去了?你考不上真是没有冤了你,对你好声好气你以为闹鬼,你还敢睡不着觉,我让你睡不着觉!你真是山猪吃不了细糠,你真是气死我了!我和你说,你真是气死我了!”
连串的责骂让宋书生险些睁不开眼,落在身上的拳头也丝毫没有减少,但就在这暴风骤雨之下,只见这位宋书生竟然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伸手去抱他夫人。
“我错了,夫人,真是知错了——你一打我我就知道你没被鬼上身了,是我想岔了,我该死!夫人,你怎么不继续打了?夫人,你别哭啊,你一哭,我也想哭了……”
郑娘子只是一边重复着那句“你气死我了”,一边埋在他肩上呜呜地哭。
鱼店的门不知道被谁给关上了,隔绝了街坊邻居探看的目光。
隔音的结界也不知是谁先落下,这下纵使隔墙有耳,也听不见里面夫妻阋墙。
三人都静静的,小小的、泛着水腥的店面里只听宋书生一边抱着他夫人一边一连串说着赔罪,最后,那声音也彻底变成了带笑的哭腔。
“夫人,你身上怎么这么凉啊……”
第45章
等到哭声和骂声终于渐渐停息,郑娘子和宋书生一人坐在店中长凳的一边,郑娘子眼睛直直望着前方,宋书生红着眼抹泪。
“那几天骗我钱最多的是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老道士。他带着个算命的幡子,我以前没在镇上见过他,可能是过路的。”
“我去抓药的时候路过粥铺,他在那里讨粥,把我叫住了。”宋书生的声音格外沙哑,“他说看我黑气缠身,必定是家里有变故,还说他有一祖传的符咒,可以起死回生,要我拿金银财宝来换。”
“我就从家中拿了财宝给他。他给我一个黄符,要我拿自己的血泡了,埋在镇里老槐树下面三尺三寸深。”
郑娘子:“你真是傻的离奇了。”
“可我前天夜里埋的,第二天清早夫人你就醒了,也许他不是骗我。”
叶灼面无表情。
下山一趟,无端看了场痴男怨女的闹剧也就罢了。现今还要挖土。
他根本不想动手,就看着离渊身为剑修却丝毫不敬先辈遗骨,用那柄龙骨剑在槐树下挖掘,风姜也拿了把铲子在一边帮忙刨土。
至少,他从没用逆鳞剑做过这种事。
“找到了。”很快离渊道。
说着剑尖挑起一张符纸拿在手中,上面血迹已褐,对着光时,能看见其上画满奇异的符咒。
他给叶灼看。
符咒凌乱复杂,看不懂其中含义,只觉透露着一股无底幽深。
叶灼指尖燃起火焰,将那符纸“嗤”一下点燃了。
“要烧么。”风姜声音微弱,“不拿回去给微生看看吗?”
“记下了。”叶灼说。
离渊:“我也记下了。”
风姜:“……行。”
说话间,整张符纸转瞬被血红煞焰吞没,化为灰烬消散。
那一瞬,叶灼觉得镇中幽冥浊气似乎散开些许。
一声清鸣,逆鳞剑出鞘。
却不是要去斩向什么人——剑尖蓦地插入地面,剑气与大地霍然碰撞,化作连绵清光,如涟漪般向四周刹那荡开。
那一瞬间,所有人都看见一泓霜雪样的清光倏忽穿过自己的身体朝远方而去。
有形的剑气经过一切事物,田野间花草微微动摇,连那些架上的器皿都发出微微的嗡鸣,因质地不同,鸣声中也有些微区别。
剑气绵延百里方才消散。
叶灼拄剑微阖双眼,目光似乎追随着剑光远去的地方。
在剑气与外物的碰撞里,整座小镇以及远方连绵山野从里到外的一切都纤毫毕现,浮现在他脑中。
离渊饶有兴趣看着这一幕。
渡劫期的剑修,又岂只是砍人时实力有提升。
当他的剑在自己手中,连这方天地都仿佛以他为主人。他的界限仅在于剑气能到达的最远的地方。
“东南十里外山坡上,西北祠堂,还有入口牌坊下。”很快,叶灼简短道出三个地点。
依次前去,果然在每一处地点都发现一枚相似的浸血符咒。挨个烧了,顿觉镇中气氛为之一清。
生魂明明已死却能重新附身,想来就是这些符咒作用的结果。凡人聚集之地每天都有生老病死,若再在镇中四方埋下去,不知还要引出多少鬼魅事端。
清明将至,还真是有人作鬼。
但是镇上出事,对微雪宫本身又能有多少影响?
风姜:“想必都是那个算命老道蒙骗镇民埋下的了,要不要追查他的踪迹?”
叶灼目光极为平淡。
“马前卒而已,早逃了。”语声干脆利落,“回山,把微生喊起来。”
寻常闭关又不是死关,摇几下也就醒了。
微生兄还真是事务繁多,离渊跟着叶灼转身,朝镇外走去。
——就看见郑观音与宋书生两人紧紧牵着手,在镇外必经之路上等着他们。
宋书生向前郑重一拜:“谢三位仙长为我夫妻二人拨开云雾,得见真身。”
郑观音亦含笑而写谢:“谢仙长留我残躯,告我时限。”
宋书生:“往后十日,我与我妻只管闭门不出恩爱相守,妥善安排自身后事,绝不为祸乡里,仙长请放心。”
他们二人挡在路中央,叶灼无法再往前走。
静静看着宋书生,叶灼对他道:“她会烂掉。”
宋书生握紧郑观音已泛起淡淡青斑的右手,郑重道:“回仙长,我与她生前缘分原本已尽,而今死后能得一时相守,已是毕生之幸。她是我妻,不论变成何等样貌,我都会视她身如我之身。执她之手,相伴终老。”
郑观音眉目中哀戚之意一瞬即逝,重新变成爽朗笑容:“姓宋的若是嫌弃我,我半夜就吓死他。”
叶灼听完并未说话,而是抽剑出鞘,下一刻指节轻弹剑身。
一道霜寒灵力没入郑观音额头。
他收剑,径直越过二人,朝苍山方向去了。
郑观音怔怔触着自己额头。
其实打从方才起,她已能感觉到魂魄飘渺,不能在生世久留,大约就像仙长所言,能在天地间再留十日已是极限。
可这寒意……
宋书生关切看她:“可有什么事?——你的手好凉。”
郑观音摇了摇头。
感受着四肢百骸的冰寒之意,她像是意识到什么。
“我的尸身……兴许不会那么快烂掉了。”她怔怔道。
但见四野之内,山雾苍茫无垠,不见仙人身影,唯有苍山连绵不尽,在云中若隐若现。
——山路上,离渊抱剑在叶灼身侧走着,若有所思。
他还在想那对凡人夫妻。
他们二人,分明尘缘已断,但因其情真意切,得以缘尽相守。
“——情之所至者,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原来是如此。你们人间是有意思。”离渊道。
“你没事做可以修炼,”叶灼说,“少听淫词艳曲。”
离渊:“怎么,你也听过?”
只有风姜一边拎着他的黄骨鱼艰难走路,一边还要听他们说话。
黄骨鱼放在储物戒中固然可以,但那样味道会变得奇怪。
“能否冒昧问你们一个问题。”风姜终于按捺不住,要将心中疑惑一吐为快。
“嗯?”离渊道,“风四宫主,你请说。”
风姜:“你们两位,现在到底是何关系?”
“风姜兄不是知道么?”离渊隐约觉得自己和风姜曾说过类似的问题,“我和你们二宫主之间有些仇怨未清。”
“那阿灼你呢?”
龙离渊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叶灼简短道:“嗯。”
风姜:“行。”
第46章
站在微雪宫大殿前,离渊忽然想起一件事。
“兔肉还没吃。”他对叶灼道。
——自己到底什么时候答应这条龙吃兔肉了?叶灼不解,只敷衍道:“下次。”
离渊勉强将此事放下。
兔肉没吃成,至少鱼肉可以吃到。
——而微生宫主也不会被摇醒了。
因为他已经自己醒了。
天上乌云罩顶,山中长风涌动。
站在大殿檐下,看着风姜手中装满小鱼的水桶,微生弦无声叹了口气。
“回来了?”
语气听起来对他们不太欢迎。
叶灼:“不是闭关?”
“忽有所感,于是出关。”微生弦凝视着他们,“一感有鱼兄将访后厨,二感有外客要到苍山。”
“既然感了,那就把它们做了吧。”风姜亲切一笑,将鱼桶亲手交到微生弦手中。
微生弦再度叹气,看向叶灼。
叶灼:“山下有事。”
“世上也有事。”微生弦提着桶,转身朝后厨走去,“好了,天大的事,只要不是人命关天,就吃饭的时候再说吧。离渊兄,烦请来帮帮忙。”
阿姜的手艺,做毒药是十分鲜美,真要正经做菜是不行了。
至于姓叶的,一辈子没沾过阳春水的人,更没指望。离渊兄虽然同样也没沾过,但起码,态度是好的。
离渊果然应允,与他一起走向后厨方向。
廊下琼树掩映间,夏大师依然在一针一线地绣花。
叶灼回到原来的位置,继续拭剑。
风姜也摆开他的瓶瓶罐罐,表情逐渐莫测。
一切都是微雪宫的山中日月里,无比寻常的一天。
在风姜采买来的一堆事物里,离渊选出微生弦要用的香料递给他:“微生兄打算怎么做?”
“不想做,煮锅红汤丢进去算了。”微生弦说。
就见微生弦熟练地一条条处理着他的鱼兄,最后香料烈酒一浇,放在一旁,开始走到他身边,挑拣别的食材。
“对了,离渊兄你吃得惯红汤么?要不要再来份清汤?”
离渊道:“无妨,可以吃。”
红汤里煮其它东西,他有些难以欣赏,但若是煮鱼,味道倒还不错。
看着微生宫主娴熟地处理香料,拣选配菜,调制汤底——离渊不由想起蜀地风物,还有拨霞楼里那口红白铜锅。
同处西南,苍山和蜀地,其实离得并不远。
“微生兄是西南人?”离渊问。
“那倒不是我。”微生弦道:“我乃是一无家之人,从记事起就在随师父云游四方,居无定所。后来有了微雪宫,才算安顿下来。”
离渊若有所思:“不是微生兄,那是谁?”
“君子不欺暗室,背后怎可议论他人?”微生弦抛了几根春笋给他。
离渊接住,想来微生兄是要他帮忙剥笋的意思。
“那便是你知我知了。”离渊道。
“离渊兄啊离渊兄,真是个妙人。”微生弦笑眯眯说着,手中挑了几样东西处理,“苍山地处西南,我待得久了,自然也会了这边的菜式。山上雪多太冷,吃些蜀地风味也好。”
“微雪宫都穿红衣,也是这个缘故?”
“穿红好看。”微生弦断然回答。
微生兄亦是妙人。
开宗立派之人,是要有这样说一不二的气魄。
暗室之中,君子不议他人,但可以议世事。
离渊剥完了春笋,想起微生弦先前说“世上有事”,随意问道:“世上有什么事?”
微生弦轻轻拨着汤面,检视成色,神色从容。
“山下的事或大或小,都是能收场的事。”他说,“世上的事,不论大小,却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
微生兄说话神神秘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离渊:“如何牵一发,又如何动全身?”
“人鬼之际,风雨欲来。算不算牵一发,算不算动全身?”微生弦说着,背靠着灶台转向他,“离渊兄你说,人是有前世好,还是无前世好?”
龙族无有轮回转世之说,离渊认真想了想。
“今世自有造化,无须前生。”他说。
微生弦笑看着他:“那离渊兄觉得,是有来生好,还是无来生好?”
若是寿尽之际,自然觉得有来生更好。
可是离渊想了想自己,道:“还是算了。”
“哦?为何?”
“今世有的太多,”离渊道,“若有来生,怕要做你刀下鱼兄了。”
微生弦眨了眨眼看着他,顿时乐不可支。
“离渊兄你真是……”
“真是”也“真是”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只能酸不溜秋道:“还真是肺腑之言啊,这种没天理的话恐怕也只有你能说得出来。”
好像是没天理。
至少,在今日,离渊想不到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是天意没有给他的。
……除了那片逆鳞。
想到这里立刻恼火。
——真想把人叶灼按在案板上当菜切了!
微生弦已经在兴致勃勃地往锅中下入鱼兄。
离渊只想冷笑。
这黄骨小鱼再好吃又能如何?
连皮带刺一起煮出来的,纵然天塌下来要饿死,那个人也一口都不会吃。
很快一应材料都已齐备,后厨的事做完了。
煮沸的铜锅就支在大殿,香飘满殿。
微雪宫里的小孩都只是堪堪入道,此种荤腥之物,他们境界不够,还不能降服。
于是只能围在另一桌,吃几盘微生宫主大发慈悲炒给他们的青菜。
“你们还小,眼下要以清修为主,本道长没给你们清炒辟谷丹已经很好。”微生弦拍拍小道童的肩膀,安慰道。
闻着不远处红锅里飘来的味道,手中竹筷颤抖,夹起一根毫无油光的青菜,小道童感觉自己入道未半,心魔就已经诞生。
心有仇恨,和桌边四位同伴对视,都看到彼此心魔缭绕的目光,似乎有阴暗的想法渐渐成型。
——他们之中两个人修道,一个人学医,一人学毒,还有另一人修剑。
加起来,足以组成一座震慑四方的魔修宗门。
“真热闹啊,”微生弦端来最后两碟配菜,看了看殿中人数,满意说,“微雪宫上下,还从来没有这么多人一起吃东西呢。”
“我们已经不是微雪宫的人了,”小道童之一阴恻恻说。
另一个微笑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今夜我们已叛出苍山,组成微血宫。”
微生弦:“恭喜,贺喜。”
恭贺完新宗门成立,境界足够的几位自然是围红锅而坐,品尝黄骨小鱼。
叶灼果然没动筷子,离渊先尝了。
——微生兄的手艺果然不错,已经可以在凡间开铺立店。
鱼兄的肉质更是鲜柔细腻,入口即化,比上次在拨霞楼吃到的鱼片更加适合红锅之味,怪不得风四宫主惦记。
人叶灼吃不到,那是咎由自取,怨不得他人。
“好了,”微生弦道,“说说吧,山下有何事?”
叶灼专心进食自己碟中鱼肉,没有说话的意思。
“山下竟然有鬼魂之事,你说奇不奇怪。”风姜托着腮,根本不往叶灼那边看,把事情一五一十交代给微生弦和夏大师。
“要说鬼事起源,是一对恩爱夫妻。就是街尾上,卖这黄骨鱼的一对。”风姜晃了晃自己筷中鱼骨。
讲完了那观音娘子大病忽愈性情大改,再讲那宋书生三天没挨打疑神疑鬼,原来是活人执念深重,死者徘徊不去,最后蓦然回魂,得以生死相守。
还不忘提一句叶宫主成人之美,一道剑气保了那娘子尸身不腐。
此等善行,已经可以与他的好仇人相媲美。
只是,仍是十天大限,仍是生死异路。
夏大师听得入神,到最后,竟然怔怔地看着前方,抚摸着袖口的刺绣,不知想起什么。
微生弦听着听着笑意也渐散了,变为感伤之色。
“死者可以生,真是情之所至,我辈不能及也。”他叹道。
离渊剔去鱼刺的动作顿了顿。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什么淫词艳曲,分明人人都听过。
鱼肉吃完了,新的鱼肉还没有出现在自己面前,叶灼抬头。
“那四个符咒我画给你。”他对微生弦道。
“不必。”微生弦抬手描画几下,灵气转瞬成符,“是不是如此?”
“你的更好些。”叶灼道。
“三脚猫的功夫,来苍山装神弄鬼。”微生弦唇畔笑意渐冷,“若是画得再好些,埋下去我就知道了,倒还成就不了这段人鬼情缘。”
风姜:“所以这符到底是何物?就为了在苍山脚下引出鬼魅之事?背后有何用意?”
“破符几张,顺水推舟而已。鬼魅之事迟早会出。”
“哦?”
“人死就该魂消,又怎会有机会羁留天地间,听见生人呼喊?无非是阳气浅,阴气重,有了容身之处。”微生弦深深凝视着红汤水面,道,“毕竟鬼界人界近日已在交汇,我说世上有事,就是此事。”
“……?”
看着微生弦严肃神情,又听见这种石破惊天的话语,风姜筷子中间的鱼骨轻轻掉在了桌上。
而微生弦出手,伸筷在锅中准确夹起一条鱼兄。
鱼兄落碟为安,微生宫主脸上严肃神色霎时散去,变为春风般笑意。
转向风姜,微笑道:“界域相逢,大道相碾,其中有通天机缘,更有通天恐怖。今天见到的还只是活鬼,再过十天半月,说不定就能和厉鬼打个照面了。阿姜,你期待不期待?”
“不期待。”
“——那你说你这元婴修为,是不是该提一提?”
夏大师也笑呵呵摸了摸风姜的头,比了个向上的手势,似在鼓励。
“……”
“好了,快点吃。吃完要开门迎客了。”微生弦道。
叶灼:“何客?”
“当然是心怀鬼胎,不速之客。”
叶灼很想告诉微生弦,你最近说话,已经越来越像什么都没说。
但碟中已经出现了新的鱼肉,他也就不再搭理微生弦说什么。
第47章
看了看时间,收拾完鱼兄留下的残局,微雪宫大殿又回到仙气飘渺的模样。
那无事存证,有事销毁的奇门法器也开启了运转。
连微血宫的几位尚未及冠的少宫主都整整齐齐穿上了夏大师最近新制的法衣——每个人的袍服都是红白各半,红的布料上绣白,白的布料上绣红。修道的就绣两仪八卦,学医的就绣仙株药草,学毒的绣毒物,学剑而不是叶灼的……就什么都不绣。
少年郎这样穿,看起来都很是俊秀英挺。
微生弦挨个看过一遍,十分满意,安排他们去做各自该做的事情。
“为什么我们明明已经叛出苍山,还要被人呼来喝去,在此打杂?”角落里传来阴暗的声音。
“因为我们现在正在微雪宫做卧底,为了大业,只能暂时忍辱负重。”
“你们两个,”微生弦说,“去搞点云雾出来。”
两位微血宫少宫主对视一眼,忍辱负重地去了。
殿中一派忙碌,但是和叶灼无关,他已经在自己的高座之上闭目修炼了。
离渊在他座旁站着,打量四周。
——他发现这里好像没有自己能坐的地方。
堂堂副宫主,竟然连个椅子都没有么?
“为什么你坐着,我站着?”他质问叶灼。
“你不是寒潭蛟精么?”叶灼道,“是我宫灵宠,不设座。”
“?”
这人下次不会再有一口鱼吃了。
“但是我自己有椅子,我想坐就坐。”离渊说。
龙族长辈除了银子以外面面俱到,这龙身上当然不缺区区一把座椅,叶灼知晓。
不过微生弦亦是面面俱到,一眼没看见,已经不在大殿里了。
“其实,你站着也不错。”叶灼说。
离渊抱臂,居高临下:“如何就不错了?让我听听你此次诡辩。”
叶灼抬眼看了看他,似在上下打量。
离渊也以同样目光回敬他。
叶灼这人的眼睛长得美,锋芒毕露。
就算从下往上看人,眉梢眼角,似乎也总透露着那么一丝丝浑然天成的轻慢,让人想咬他一口。
就见那人淡淡开口。
“阁下如此凤表龙姿,气息非凡,”叶灼缓慢道,“你坐着,微雪宫自然蓬荜生辉,你站着,微雪宫岂非更加深不可测?”
真是奇了,这人说话,何曾如此悦耳动听?
“我说怎么换了副面孔,原来是要拿我抬轿。”离渊晲着他,笑道,“那我若是对叶宫主你端茶倒水做小伏低,岂非更加有效?”
叶灼想了想。
“那就有些刻意了。”他说。
离渊轻嗤一声,移开目光。
这一移,就看见微生兄正从殿门外走过来,背后漂浮着一尊白玉雅座。
“老远就看见有说有笑,离渊兄,你们在聊什么?”微生弦道,“惦记着为你设座,我方才可是去库房一番好找。”
离渊看了一眼那副宫主的雅座,道:“不必。”
“……嗯?”微生弦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离渊兄此言何意?”
就见离渊懒散倚在叶灼座旁,道:“我喜欢站着。”
微生弦困惑离去。
他们龙族脾性,还真是古怪。
叶灼看着那张雅座漂浮远去,颇为龙离渊觉得惋惜。
“随口一说,”叶灼说,“又不是真不让你坐。”
“修你的,”离渊说,“少管我事。”
叶灼:“。”
等到大殿中动静渐渐平息,山门方向,陡然传来一声清越钟响。
——有客来访。
叶灼缓慢睁开双眼。有人给他拢了拢颈侧长发。
山门。
一声疏淡话语问道:“来客何人?到访何事?”
“上清山道宗执事长老,恩师赐名元婴。”那道人说,“因有要事相商,来访微雪宫。”
其实,元婴道人很不想提及自己的名号。
他这一辈从“元”字,本是好字辈,师兄们有叫元清,有叫元玄,都是上好道号,轮到他,落得一个“元婴”。
这下倒好,毕生修为就停在元婴。
上一次,他们道宗首徒造访苍山,莫名暴毙,此事似有隐情,最后究竟如何了结,也没人说清。
故而此番他造访苍山,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门派之间往来,所派之人的修为很有讲究。
高了,显得挑衅。低了,显得轻视。
而道宗诸位话事之人,又不知为何对这地处偏远的苍山小派,格外重视。
因此挑挑拣拣,最后选了资历深而修为不上不下的他来担当此任,临行前,师尊更有诸多嘱咐,要他一一牢记在心。
此刻,元婴道人打量着眼前这位在山门迎客、看起来沉默寡言的带剑少年。
倒有些风范。
他报出自己来历名号后,那少年并未有过多反应,只是平淡道:“我已知晓。”
然后就不再说话。
直到山中传来两声钟响,似是回应。
带剑少年才转身:“请随我来。”
规矩倒还不小,元婴道人跟上。
未到大殿,先见泠泠仙雾,幽然环绕。
——这小小门派,倒是有几分仙气。
第48章
沿着山路越往里走,元婴道人越能感受到灵气充盈。
——出山行走,还真能增长见识。
这样浓郁的灵气,他以为这世上只有上清山会有。
可苍山的灵气又比上清山中多了些什么。
仿佛地面之下有一口生机勃勃的泉眼,向外吞吐着清澈纯粹的天地之灵。
周而复始,流转不绝。
难道这就是新生灵脉独有的气机么?
元婴道人敛目。脑海中不由浮现师尊的话语。
“那微雪宫的二宫主你自然知道,剑修么,别去触他的霉头就是。他们那位大宫主,你却要务必留心,探探他的来路。”
“——听闻这位微生道长,当年飘然来到千里苍山,不带罗盘,不拜天地,不观星斗,手指一点,定下微雪主峰,开宗立派。”
“自然,传闻而已,说到底也无人知道他到底是如何做的。可是仅仅一年之后,苍山忽然天降霞彩,地涌华莲——他们主峰之下,竟是赫然生出一条灵脉。有人问他这是如何做的,他说,巧了。你信么?”
那时元婴道人回答:“若是如此神异之人,徒儿恐怕看不出他的跟脚。”
“无妨,那位道长先前强出死关,境界大跌,如今只是元婴境界。”师尊说。
“而你此行,更要留心查看他们那座山下——到底埋的是几品灵脉。若是上品灵脉,他们根基薄弱,人少势单,就如那稚子怀金行于闹市,恐怕难守。若真如此,我宗身为仙门魁首,少不得照拂一二。”
“徒儿明白。”
师尊嘱托言犹在耳,而轻盈灵力依旧萦绕于胸。
——若不是上品灵脉,说不通了。元婴道人想。
思绪尚未收回,就见仙雾如云般流散,琼林掩映间,一座琉璃白玉般的大殿。
云阶月地,飘然出尘,并不如何奢华,却是十足清逸,似乎可以想见仙人在殿中煮茶论道之景。
引他来的那位带剑少年不知何时已不见了。
殿门口一左一右,站着两位年纪相仿、十六七八的少年,一人衣上绣仙芝,另一人衣上绣天蛛。
俱是低眉敛目一派沉静,规矩极重的样子。
左边那少年淡声道:“请。”
不见殷勤,反倒而显得庄重。外客唐突来访,也未见宗门秩序有任何不妥。
无形中,元婴道人对这微雪宫更欣赏了几分。
——于是从容走入殿中。
映入眼帘的,自然是大殿正中,那白衣红带的年轻道人。
温润含笑,使人如沐春风。
“微雪宫地处偏远,劳贵客一路奔波,请上坐。”
——便有那清秀从容的小道童引他入座。
这年轻道人,想必是那赫赫有名,一指定下乾坤的微生宫主了。
观他气息,却是要比自己更加深沉。莫非已经不再是元婴期,而是合体?
“微生宫主,久仰大名。”与微生弦见礼之后,元婴道人明明还想再仔细看看他身上修为,可自身目光,却是不由自主移到了下首。
那感觉,就像视野之中陡然划入一道剑锋,眼睛已经先于理智看向那处。
——鲜明红衣映入眼帘,那张面孔却比他身上红衣还要更加华美浓烈。
那人就这样看着他,面无表情。周身气息何其凛冽冰寒,如积年冰雪。
更别提怀中那把通体漆黑,满是煞气的长剑。
不必说了。如此人物,谁见了他都自会知道这是何人。
天下第一剑同时竟是天下第一的美人,何其荒谬绝伦的话语。
可是亲眼看到,方知确有此人,确有此事,就该如此。
仿佛天下第一的剑客,合该是天下第一的美人。
可惜,元婴道人已过了那知好色而慕少艾的年纪,乃是一心清修之人。
得见此等人物,他心中只会升出警戒——这样的一种美就像一柄无双的利刃,是要见血,要杀人,要魂飞魄消的。
当即默念清心咒诀,不欲立于危墙之下。
微生宫主的含笑话语此刻响起:“这是我宫叶二宫主,他一心问剑,若有什么失礼之处,贵客不要放在心上。”
众所周知之事,不必说了。谁会闲来无事和剑修计较礼数?剑修不来和你计较命数已是万幸。
——何况是合体期的剑修。
叶二宫主的境界倒是天下皆知,不必揣测。
稍作见礼后,自是极力想从这位叶二宫主身上移开注意,一不小心,又看见侍立在叶二宫主座旁之人。
霎时间好比刚出虎穴,又入龙潭。
元婴道人险些没有呼吸过来。
那年轻人,满身的沉静矜贵,气度如渊渟岳峙,乌黑眼瞳中一点微微的笑意,仿佛这样行止有礼,就能遮住目中无人。
再感其气息,如临深渊。
元婴道人:“……”
莫非,又是一个合体大能?
如此人物,怎么却是随侍在旁?
正做此想,就见那一身黑袍一派华贵,深不可测的年轻人微微俯身,端起叶二宫主身畔茶杯,揭开玉盖看了看冷热成色,又拨了拨浮叶,才将其递给叶二宫主。
叶二宫主也就接了,喝了一口。
那年轻人又将杯子接过,放回原处。
这动作,何其从容熟稔。
而自始至终,微生宫主也没有向他介绍这年轻人姓甚名谁,似是无关紧要,不必提起。
元婴道人越想越觉悚然。
这微雪宫,难道竟是如此深不可测?
不能想了,再想恐怕就要失态。
总之,小小门派竟已有三位合体期,而且个个如此年轻出色,真让他羞愤欲死。
目光移到另一边,元婴道人终于轻轻松了一口气。
这人看着不过二十一二的年纪,漂亮秀美,红衣上绣着大片的蝎纹,神情带着几分天真,此时正在专心喝茶,并没有看他。
大约就是风四宫主了,仙道上也有他的传闻,传闻丹宗手里有好几张丹方,就是从微雪宫四宫主手中购得的。
“这是我宫风四宫主。”
元婴道人与他见礼。
风姜却未有任何搭理,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也什么都没听见般喝着茶,喝完茶放下杯子,单手托腮看着微雪宫的柱子,一副百无聊赖之态。
也无妨,元婴道人想。
风四宫主是元婴期,境界与自己相似,挽回些许面子,已是不错。
再看最后也最不起眼的位置,却是一个气息浅薄,与凡人无异的老者,此时正在低头做着什么。
“这是我宫五宫主。”
“见过五宫主。”元婴道人淡淡见礼一句,却是同样未得任何回应。
那老人,竟是在一心绣花,目光全在图样之上,半分都未移开。
“五宫主年迈,耳朵有些不好使,贵客无需放在心上。”微生弦道,“上清山乃是正道魁首,仙门上宗,贵客来访,我宫实是蓬荜生辉。”
是么……?
元婴道人虚虚应了,心中却只觉得不适。
蓬荜生辉么?
那为何整个微雪宫,似乎只有微生宫主一个人看见了他?
微生宫主自己,竟也不觉得其它人太过失礼,怠慢上宗么?
怎么面上依然是盈盈笑意,仿佛此处一派融洽?
宗门将他派遣过来,恐怕不是因为他资历修为最合适吧。
只是他脾气最好罢了!
这样怪异的气氛,元婴道人之前从未体会过。
下意识里,他想端起茶杯来喝。
却发现,自己面前根本连一杯茶都没有。
第49章
殿中氛围,异样的寂静,异样的僵硬。
——不过这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离渊的目光落在叶灼颈侧,一截优美的脖颈半掩在莲衣般的红袍中,夏大师给叶灼做衣服喜欢用立领,至多只露上半,显得冰冷庄严。
这人似乎已经开始修炼了。
殿上终于传来元婴道人压抑怒火的声音。
“贵宫这是何意?”
“嗯?是有哪里不妥么?”微生弦依然彬彬有礼,“上宗来客,我宫实在惶恐。还未问起,贵客来此,是有何事相告?”
惶恐?
真是让人齿冷。
那便就事论事罢!多的话,他也不想说了。
“确有要事相告。”元婴道人冷哼一声,淡淡道,“近日仙道不太平,恐怕将有性命攸关的大事发生。”
“哦?是何事?”
“近日,四海之内皆有鬼事频起。微生宫主恐怕还未察觉到吧?”
不然,早已诚惶诚恐,禀报上清山寻求帮助了。
“竟有此事?”微生弦挑眉,惊讶道,“是何缘故?还请道友你不吝相告。”
“数百年来人界安定,无有鬼踪。然而,如今恐将有惊天之变。”元婴道人正色道。
“主宗有信,昭告众仙门:天有不测风云,生死之间,将有大恐怖。如今界域动荡,人道不安,正是鬼界已近,不日将与人界相接。诸仙门当守望相助,风雨同舟,共迎大劫。”
忽听殿中一声突兀轻笑。
原来是风四宫主托着腮,轻声自言自语道:“领旨,谢恩?”
然后自顾自地吃吃笑起来。
元婴道人脸色变幻,一阵青一阵白看着风姜:“界域大事,岂可儿戏!”
上清主宗修的是界域大道,承的是无上天意,将这性命攸关的消息告知四海仙门,实在是好心担当,他微雪宫这是何态度?
“道友,何必大动肝火嘛。”微生弦笑吟吟说,“四宫主年纪还小,性情乖张,我们拿他也没办法。道友你不必与他计较。”
殿中有三个人修为都比他高,元婴道人深呼吸一口气,按下心中不悦:“此事,微生宫主你听了,做何打算?”
“哦?界域相接不是好事么?”微生弦道,“以往有小界域连接人间,不都是由贵主宗昭告仙门,而后论资排辈,进入其中探索?”
“若是小界域开启自然是机缘,怎可与鬼界相提并论?”
饶是以元婴道人的养气功夫,此时也忍不住疾言厉色。
——这微雪宫主怎么听不懂人话?
如此修仙常识,都要他再来解释么?
那些零零散散的小界域偶然与人间相连,修仙人进入其中,运气好了,可以从中获得他界传承、上古秘宝,的确是机缘。
甚至有几个资源丰富灵气充足的小界秘境,每隔几年定时开启,仙门弟子都可前去历练。
本界的修仙资源大多有主,又兼天地灵气日益匮乏,探索界外秘境,的确是仙道修行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前提是,那是一方规模不大,可以控制的小型界域。
若是再凶险些,就要由上清主宗出面,推演出界域交接之处,再由道宗统率众仙门一同前往探索。
纵有危险要拿人命来填,可是收益更大,最后也都算是满载而归。
可那幽冥鬼界,波诡云谲,到时候通道一开,万鬼齐出,整个人间界,不就成了对它而言的“界外秘境”?
元婴道人:“那鬼界,古籍记载乃是实力远超此方人界的强大界域,若是真与人界相接,后果不堪设想。”
“原是如此,是在下孤陋寡闻了。”微生弦若有所思,连连点头,“如此真是大事了。不知贵宗有何示下?”
一切终于走上正轨,元婴道人听到此话才算稍稍放下心来。
“此事究竟会发展到何地步,还未有定论。为免人心浮动,宗门才特意派遣我来此,当面告知。除此之外,还有两份请柬附上。”
若是两封倒是有意思。
叶灼抬眼看向那里。离渊也随之看去。
只见元婴道人将两封鹤纹请柬递上,每一封随附一枚鹤形令牌信物。
“第一封请柬是为三月后按理举行的仙道盛会。盛会十年一次,众仙门皆会到场。上次盛会举办之时,贵宫尚未成立,此次,我上清山作为仙门之首,自然是下帖邀请贵宫参加。”
离渊以传音问叶灼:“盛会是做什么?”
叶灼:“先仙道大比,再论道法会,最后给所有门派划品级,分地盘。”
当今人界,灵脉有上中下品,修仙宗门,也分一二三四五六品。
品级划定,大约是看宗门中人实力。
有合体期大能坐镇,就有把握可以成为不大不小的三品宗门了。
若是有三位合体期,就可以划为二品宗门,占据一方。
若有渡劫坐镇,则是一品宗门,仙门论事,一品宗门皆有话语权。
而若是宗门中有三位或以上的渡劫宗师,再有人仙坐镇,那便不再是一品了,而是可以统领众仙门,执掌仙道的超品宗门。
譬如上清山。
曾经也许有别的,现在没有了。
反之,若是根本没被评定过品级,就只能算是山野散修门派,不在仙门正道之中。仙门事务自然不必参与,同样,遇事也不会得到正道庇佑。
譬如微雪宫。
立派不过十年,自然没被上清山发过文牒。
他人称呼一声道友,是因为微雪宫自己有灵脉,还有能打的人。
就听离渊继续传音:“宗门还要分品级?分了又有何用,不还是一样修炼。”
叶灼:“不是一样修炼。”
譬如有界外秘境开启,里面机缘与危险并存,上清山的主宗修着界域之道,算出了秘境开启的时间地点、大致情形,有时还把持着秘境信物。
再由道宗出头,统领众仙门一同前往。
这时候,每个宗门能带多少人,能带什么境界的人,进入次序如何,还不是按各自品级论定。
大宗门自然多,小宗门自然少。
其它一应仙道事务,甚至那些修行之法、续灵之精的分配,都是如此。
所以仙道盛会,所有门派都会参与,最好宗门中人才辈出,再有弟子在大比或论道之上出些风头,为宗门改换前程。
微生弦接过请柬,翻看着第一封:“贵宗真是有心了。如此盛会,我微雪宫自然到场。那么这第二封……”
元婴道人肃然:“这第二封,自然就是为了那鬼界之事。”
“鬼界到底为何忽然逼近了人间,又究竟会对人间造成多大妨害——这些事,事关重大,关乎人界安危,不得不探。主宗已推算出鬼界与人界最接近处,打算在十日后,以通天彻地之能,开辟一隐秘通道,通向鬼界。”
“——而后,集结仙门精锐,前往探查。此间有大凶险,自然亦有大机缘。”
到底有何机缘,多的不说,只说灵气。
鬼道修行靠的是阴气怨气,吃的是香火血食,天地灵气,他们并不需要,必然充盈于天地间,无人取用。
若是宗门灵脉衰竭,而有机会来到鬼界修行,岂非是久旱逢甘霖,修为定然一日千里。
想来更有诸多奇宝、资源,消息若是放出,不知有多少人眼红。
——更别提生死交际,能有诸多感悟,是绝佳的悟道之地。
“因此,我宗决定依旧例,按照曾经最凶险的界域秘境对待,邀请三品以上宗门参与。”
微生弦看着元婴道人:“那么,这与我宫又有何关系?”
元婴道人:“微雪宫未曾正式议定品级,然而贵宫人杰地灵,已有三位合体大能,各位宫主在仙道多有声名。故而我宗破例向贵宫送来请柬,就按照二品宗门的定例来办——以信物为凭,微雪宫可有十人前往,境界需在元婴期之上。”
说完该说的话,元婴道人终是松了一口气。
——上清山如此抬举一个门派,还破例送来机缘,真是前所未见。十个名额,各宗英才都要挤破头去争,这微雪宫先前竟然还那般怠慢,当真是不识好歹。
不由看向大殿,等待他们反应。
却是各做各事,依然如故。
元婴道人还觉得,白玉大殿中,气氛更加怪异了。
不仅诸位宫主毫无反应,连那看门的弟子和那两个小道童,仿佛都在用似笑非笑的淡淡目光,静静看着自己。
如此场景,仿佛不在人世,哪里像是正道仙门?
“微生宫主,你这是……”
却见微生弦只是手握请柬,微笑着看他说话。
元婴道人忽然想起一事。
——未曾定品,微雪宫似乎还真不能算正道仙门。
第50章
直到元婴道人后背寒毛根根竖起,恍惚间感觉大殿里所有人,甚至连殿上的柱子都在似笑非笑地注视自己的时候,微生弦终于慢条斯理开口。
“元婴道长,你能来微雪宫,想必也是道宗里有名有姓的人物了。既如此,我有几问。”微生弦说。
年轻道人总是温润含笑的眼眸里,此时笑意渐散,露出幽幽的寒意。
撑着镇静,元婴道人道:“请问。”
“若我宫之人跟随贵宗进入鬼界,死了,怎么算?”
——还能怎么算?
“域外求索,向来是铤而走险,求得机缘。若有收获我上清山自然拱手道贺,若是遇险上清山亦会尽所能及施以援手。”元婴道人说,“若真是无力回天神仙难救,便也只得如此。”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如此道理,微生道友你身为一宗之主自然清楚。两厢情愿的事,若不想去也无人刀剑相逼——若是不愿有门人弟子折在里面,你宫不去便是。”
来这一趟,真是枉做好人。
“哦?可是道友千里迢迢送来信物,若是我们不去,岂不是显得不识抬举?——贵宗不会对我宫怀恨在心吧?”
这又是什么话!
元婴道人:“微生宫主自便就是。我宗乃是仙门之首,怎会做如此计较?”
“原来如此。”微生弦看着元婴道人,似是恍然大悟道,“那近来有人在我苍山四方埋下阴阳道符招引鬼事,祸及百姓,想把我宫拖入这趟鬼界浑水之中——想来不是贵宗所为了。”
说这话时,点漆双目漠然专注,身上气势陡然强盛!
元婴道人一个激灵,背后忽地惊起一身冷汗。
只是差了一个大境界怎会感到如此压制?
可这微生宫主又是在说什么?什么道符,什么殃及百姓——来前从未听师长提过!这又是何前缘?
元婴道人蓦地拔高声音道:“绝无此事!”
话音落下,发现殿中终于有人开始看向自己。
那或平静或淡漠的目光落在身上,如同浓云罩顶,整个人被连皮带骨剖开来审看一般,让人恨不得立时遁逃而走!
元婴道人额上已是汗如雨下。
早知如此,不如从头到尾他们都不看他一眼。
什么微雪宫,魔窟一座,从今往后谁愿来谁来罢!
微生弦:“道友你都说绝无此事,想来不是了。莫怪,莫怪,那本道长便继续发问,如何?”
——还要问什么?
那一刻,元婴道人竟仿佛回到入道之初,战战兢兢面见人仙被提问道心之时。
他心中忽然浮现一个荒谬到极点的想法——莫非微生宫主根本不是合体期,而是更高?
不可能。哪有如此年轻的渡劫?
元婴道人不回答,微生弦就直接问。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道友之言我深以为然。那么明知山有虎,我宫之人跟着贵宗进了鬼界,是否就要听贵宗的调遣?若是不愿听从又如何?若是贵宗明知危险,要拿我宫中人的性命去投石问路,那时又当如何?”
“微生宫主,我称你一声道友,你何故作此诛心之言?”元婴道人面上已是盛怒,“这些年我上清山统领仙门探过的秘境多了去,你何曾听过有此种事发生?此次暗探鬼界,为的是天道众生,为的是人界存亡,你宫不愿去就不去,不愿听调遣就不听,自去便是,不必再问!”
“如此,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微生弦说,“元婴道友,微生还有最后一问。”
“——上清主宗探访鬼界,言说是为了探明缘由,消弭灾祸,可是如此?”
“不是如此,还能怎样?”
听了这话,微生弦眼中终于再度泛起微微笑意,他那双眼原本有些桃花形状,可是此时看去,竟像是无底的深井,投一块石头进去,半晌还未听见落地的声音。
寂静殿中,只听见微生弦慢悠悠问道:“是真的如此,还是假的如此?”
叶灼缓慢抬眼,看向元婴道人。
难得在这人脸上看见想看热闹的神色,离渊自然是闲适抱剑,也继续向那边看去。
短暂的寂静后,便是元婴道人拍案而起。
脸上血气翻涌,怫然大怒:“一而再,再而三作此问,微生弦,你到底是何用意?微雪宫上下又是何用意?”
“微生……弦?”微生弦笑吟吟望着他,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名字。
下一刻神色霎时冰冷,笑意尽散,无鞘之剑直指元婴道人咽喉!
“区区元婴,无名之辈——谁许你直呼我名?”
那一刻大殿之上似有春雷轰然迸发,雷声滚滚。
而那剑上冷漠杀意,使人意骇神惊!
而元婴道人,根本不敢挪动分毫。
他的眼睛,直直看着微生弦。
在这位年轻道人的周身,一道道无形脉络,仿佛天经地纬缓缓成形,其间日月经天,江河行地,万象轮回。
其威严如山岳,其浩瀚如天地。
心中恐惧震怖,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这是大道界域。
而他面前的,是渡劫真人。
看那浑然天成般的道韵,绝不是渡劫初期。
元婴道人腿脚忽然一软,原本拍案而起的他,蓦地往后栽了回去,被自己原本的座椅接住,手握扶手背靠椅背,狼狈地喘着气。
剑尖依然指着他。
元婴真人看见,那木剑的剑身之上不知何时渐生新枝,蜿蜒环绕,在剑柄处开了一朵似莲似桃的烟粉小花。
如此春风化雨,如此杀意森然。
也如同微生弦的温和嗓音。
“身为元婴晚辈,直呼真人名讳,按你道宗规矩属大不敬。我杀了你,你可有异议?”
“我……”元婴道人脑中一片空白。
不论前因为何,渡劫真人,他称“道友”已是冒犯,更遑论含怒直呼其名。
“可我……并不知晓宫主修为。”他道,“我是道宗来使——”
“上访下才为使,你等自诩上宗,我微雪宫可曾认过?”微生弦逼视元婴真人,“本宫主再问一次,上清山此行要为人间拒鬼界,消灾祸,是真是假?”
“真!”元婴真人脱口而出,“千真万确!”
“是么?”微生弦直视他双眼,“可那烟霞小界里十万血魔,年年六月界域交接来犯人间百姓,你上清山年年去剿为何就是剿不尽?为何我微雪宫叶二宫主前年一人一剑便杀平了?”
离渊听到此处,不由兴趣顿生。杀了十万血魔如此精彩,这人怎么也不向他提起?
当即聚精会神看向元婴道人,等他下文。
元婴道人只觉身上压力又增几分。
那微生宫主,却是寸步不让,愈发咄咄逼人。
“此事过后为何又从未听过你们说他为人界消灾平祸,为何反而流言四起说我叶二宫主是天降煞星?”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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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叶二宫主乃是天下第一剑修,剑修尚武,他又是以杀入道,想来恰是因此,他才能——”
微生弦冷笑:“剑修?你上清山剑宗没有剑修?他是剑修就合该一人去杀了满界血魔?——你上清山号称渡劫几十,人仙十余位,什么小界剿不平杀不灭?轮得到他当年一个合体剑修出头?”
密密汗珠已从元婴道人额角渗出。
那件事情他也知晓,事关宗门颜面,他不得不辩个分明。
而且,什么叫“他当年一个合体剑修”?难道如今便不是了么?
元婴道人:“那烟霞小界一年一开,里面血魔如海,正是磨砺弟子,锻其心性的大好时机。多少年来,仙道英才皆在烟霞小界里得过历练——”
“那就合该让它年年在人间某处出现,先对凡人大开杀戒啖其血食,再由你宗姗姗来迟将其控制?”
“我宗何曾有过此意!小界一有消息,我宗即会派出大能坐镇!”
“有消息?有何消息?”微生弦漠然双眼直勾勾着他,嗓音冰寒:“——敢问这‘消息’是所从何来?是不是从凡间来?”
元婴道人脸色涨红:“那烟霞小界中有血焰之晶,年年取之不竭,我宗人仙将其净化,可为诸仙门作续灵之用。叶二宫主杀平小界,血晶便再无产出,如此杀鸡取卵,如何使得?”
“哦?”微生弦说,“那么杀了十万血魔,应当就有十万血晶了。我们二宫主,说来是个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人。”
说着笑意愈发冰冷:“十万血晶,他当初可是只取了十七颗回来。其它在哪?你们上清宗收来炼了多少宝器?填了多少灵脉?”
刺啦一声四片请柬轻轻落地,让元婴道人看个清楚。
“两封请柬就算打发?”微生弦眼中深深讥嘲,“元婴,你若在道宗说话不顶事,喊你师尊太寰过来——还是说,他不敢?”
“那就带他人仙师兄太素一起来我苍山,我与他当面分说。”
元婴道人终于明白苍山之行,为何师尊深思许久,最后要他来。
道宗往微雪宫派人,不是来使,是来送死。
“此行我奉师命,只为告知宫主鬼界之事,其它事端,在下不敢妄言——”
却是再度被打断。
“那便只说此事。”微生弦道,“——上清主宗既然推算出鬼界将至,那么这方鬼道界域究竟多大,力量几何?与何相生与何相克?人界一天,鬼界几天?看那界域行轨,鬼界是否已经知道自己将临人间?”
“还有,它要和人界交接,最近处是人界哪里,鬼界哪里?所谓通道又开在哪里,能开多久,一次能容几人通行?上清山要各个门派十天后前去,又是去哪里?”
眼中噙着冰冷笑意,微生弦一字一句道:“如此几问,请你一一道来。”
如此几问,自己能回答,会回答的,元婴道人实在很难找出一二。
只能深呼吸一口气:“界域大道何其艰深,界域推演又岂能如此清晰。通道所在事关重大,又岂能轻易告知。各个门派自然是先齐聚上清山,再然后,自然有人将他们接引到将要开辟通道之处。”
微生弦罕见地笑出声来。
“竟是一问三不知,道宗派你来,还真是费尽心思。元婴道友,一辈子老死在元婴境界,实在是你之幸。”
“微生宫主,你此话又是——”
年轻道人淡淡看着他,认真道:“因为我剑怕脏,不斩无名小辈。”
“……”
就听那道人一声冷笑:“你不说,我来说。”
“蜀地以南苍山以北,有山名哀——哀山向西二百里,拥翠山谷,正是十日后鬼界人间最近处。”
“拥翠山谷里又有一处,长着一生一死两棵古槐,阴阳轮转清浊相生,乃是开辟界域通道绝佳之地,无有二选。”
“如此小事也值当贵宗藏着掖着?不怕别人笑话。”
此话,如同平地一声惊雷,晴天霹雳般砸下。
元婴道人已是手指颤抖,血流如滞,不知接下来该当如何。
——此是主宗绝密,他岂能知?
“也罢。”微生弦拂袖起身,意兴阑珊,“本是为着鱼兄的面子,我宫几位宫主才齐聚大殿,未料相谈不欢,还是就此作罢。”
“元婴道友,今日的话,你可要一五一十,一字不错,说给你师尊听。”
“——阿姜,送客。”
风姜乖巧应了一声,走到元婴道人面前,脸上笑意盈盈:“道友,走吧?”
元婴道人脑中一团乱麻,只想着怎么和师尊交代。
这微雪宫到底是敌是友,真是要两说了。
那界域天门的地点,究竟是如何泄露出去的?
微生弦说前日有人埋符引微雪宫入局,到底又是何事?
甚至最后那很有面子的“虞兄”,从没听过,又是什么人物?难道又是一尊不为人知的大能?
木然起身随着引路人走出殿外,夜风吹来一阵恶寒,元婴道人才发现,自己已是汗湿重衫。
不由打了个深深寒噤。
路上,百般思虑,心中熬煎,最终还是发问:“风四宫主。”
“嗯?”
“微雪宫似乎对我宗早有成见。这到底是为何?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风姜看着他,噗嗤笑了。
“你问我?”说着忽然拿出一物,在元婴道人面前晃了晃。
那物绿幽幽的,似乎带着些粉尘毛刺,元婴道人当即鼻子作痒,打了个喷嚏。
打完喷嚏定睛一看,原来是根狗尾巴草。
“这是……”元婴道人如实说,“这是狗尾草。”
“说得对,还问么?”风姜把那狗尾巴草往山路边随手一抛,“你宗就如此物,谁稀罕?不送了,请便。派你来这,一定很会学话吧。记得把这话也学给你师父师兄听。”
说完转身,施施然扬长而去。
身后还跟了两只灰白一片,蓝眼竖耳的奇异灵兽,也一起远去了。
只余元婴道人一人看着茫茫山色夜色,竟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这山道,黢黑一片,阴影参差,竟是连个灯烛都不曾点。
身上泛起细微不适,一时竟是连连又打了几个喷嚏。
元婴道体,难道还会风寒?也罢,先回去吧。
第52章
山巅,月明风清。
微生弦在树下静坐。
指间一枚白棋轻搁在棋盘上,却没落子,而是看着明灭如春灯的远山星月,像在出神。
眼底有渺渺笑意。
离渊在他对面落座,执黑棋落下一子。
“微生兄在想什么?”
微生弦落子与他对弈。
“也无事。只是如此良夜,想起当年和那姓叶之人来此,定下微雪主峰时的情景。”他说。
“是何情景?”离渊道,“也如今日么?”
“那时苍山下了雪,上下皆白。那时我和他就站在此处,前方群山俱在眼中。我问,群山绵延,你最喜欢哪个?选来做我们主峰。”
一天下来,鱼肉没吃几口,故事倒听了不少。
离渊:“他说什么?”
“他说,那就现在这座。——然后就去练剑了。”
说出这种话,真是丝毫不出离渊意料。
离渊:“是他会说的话。”
“如此不解风情,也只有他。”微生弦笑看离渊,“那离渊兄你又在想什么?”
离渊看向微生弦的剑。
“我在想,微生兄的剑很有趣。”离渊说,“从前只以为是你随手拣来削成,未料别有玄机。”
微生弦轻抚剑上花枝:“的确是随手拣来削成。只是说来也巧,偏偏让我捡到建木枝条。”
离渊点头:“古之建木凋亡已久,在微生兄手中却可以再发新枝,是巧。”
微生弦眨眨眼:“离渊兄说话,什么时候和那姓叶的一类了?”
“近墨者黑,我也无法。”
微生弦叹息摇头。
“建木古枝,说来也是炼剑的绝佳材料了。可惜,那一根枝条只出了两把剑,都没落到剑修手上。”
离渊静静看着那把剑。
“——离渊兄,此时你又在想什么?”
“在想,十万血晶,的确不是小数目。”
微生弦大受感动。
“终于听到有人说公道话,本道长实在百感交集。”微生弦的棋也不想下了,几乎想要去握离渊的手。
“十万血魔横尸烟霞小界,他动动手指,哪怕只挖几百颗回来,也算心里想着宗门,区区十七颗,真让我心如刀割。”
离渊似乎沉吟一会儿。
“起码,”离渊说,“不是杀了就走,一颗未取。”
想想那样的场景,微生弦的神情逐渐阴郁。
“此事微生兄想要如何了?”离渊随手落棋,道,“如今直言决裂,可是准备好了此后与他们明争暗斗?”
“鬼界未至,就如此迫不及待想去探查,可见那十万血晶也没填上他们的灵脉缺口。”微生弦落子,“这脸面撕破不撕破,也无区别了。”
“那四道符咒,不是上清山埋的。派个一问三不知的老实人过来,离渊兄,你觉得他们是怎么想的?”
“我想,他们已经设计要杀叶灼,叶灼也杀了他们两个渡劫,仇是已经结了,彼此心知肚明。信物和请柬送来,无非做个表面功夫罢了。至于微雪宫去不去,都无所谓。”
“若是微雪宫有人去了,鬼界月黑风高,正好了结恩怨。若是微雪宫不去,鬼界之行里没有异己,不生事端,也不错。”
“至于派来送请柬的人,微雪宫把人杀了,正好又有了由头来发难。若是没杀,放了回去,正好也能带回些消息情报。——所以派来的人,也是个对他们来说可有可无的人。”
说罢,漫不经心落子:“我看上清山行事总是如此,给自己留足进退余地,做两手打算。”
打定主意鲸吞蚕食,面上又要做道德君子,正是他们作风。
“所以那四道阴阳符咒,不是上清山手笔。”离渊道,“应是有他人知道此事,设计让微雪宫也来参与,他们想让微雪宫也来鬼界。”
微雪宫自己有灵脉,有修行资源,对于他界秘境,并不一定如其它门派那般在意,即使上清山相邀,也未必会来趟这趟浑水。
但若是鬼界祸端波及了他们治下,想来就要正眼相待。
人间的事,还真是错综复杂。
“能提前知道鬼界之事,还对微雪宫颇有了解。除此外,又和上清山不完全是一心。对方是谁我不知晓,是敌是友也不好说,但想来微生兄心中有数。”
微生弦不得不击桌赞赏:“离渊兄,窥一斑已知全豹,你真是洞若观火。”
“太皓太缁一死,他们消停了那么久,已是心中有所斟酌。既如此我再来到渡劫境界,那些老东西,又要权衡几下了。”
说着微笑:“今日把他们老底揭开,你说等那元婴把话学过去,他们会怎么想?”
离渊:“想来是左思右想,骑虎难下吧。”
元婴道长此次前来,吓得肝胆俱裂,回去之后一定是要大告一状。
十万血晶的事,从前微雪宫没说过什么。
道宗首徒给叶灼下毒,最终也并未张扬出去。
再后来两位太上长老截杀叶灼,自己却死了,不了了之。
三桩事下来,微雪宫看起来很识时务,是要暗斗,不会明争了。
毕竟上清山势强,明面上撕破脸皮,就是要与整个仙门正统作对。
那么他们去或不去鬼界,上清山都无所谓。
可是如今微生宫主锋芒已露,全宫上下态度清楚明白——桩桩件件都没想过善罢甘休,摆明了要决裂到底。
这些人若是在鬼界,必定要出来搅局。
留在人间,也必然会兴风作浪,生出事端。
“上清山不是爱出两全之策么?今次就让他们体会一下何为进退两难。还有,那埋符的人自己不出头,倒想引我去鬼界和上清山作对,本道长岂能不将这事原原本本告知元婴道友,要他们两方去自相攀咬?”
“攀咬”一词,原来还有这样的用法,离渊悄然记下。
“那若是上清山图穷匕见,举派来攻,又当如何?”
微生弦:“若是这样豁得出去,还真让本道长赞赏——但若真是如此,恐怕有的人会很高兴。”
对视一眼,各自下棋。
至于会高兴的到底是谁,自然是你知我知,君子背后不议他人。
背后忽然传来冷淡嗓音。
——“所以你到底去不去鬼界?”
微生弦悚然回头,就看见红衣身影抱剑站在树下,面无表情,不知道已经静静听了多久。
“——二宫主,你怎么和离渊兄学会了这个?”微生弦睁大了眼睛,又看离渊,“离渊兄你也不暗示于我,真不地道。”
离渊:“这种事,我与微生兄彼此彼此。”
叶灼没有半点兴趣听他们说话。
散场之后龙离渊踪影全无,想想就是和微生弦嚼舌根去了。
听了几句,果然在非议他人。血魔而已,想杀就杀了,十万血晶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个两个,也值当这样惦记。
“那阿灼你想不想去?”微生弦温声说,“信物总是收了,去不去都由我们。其实那信物有没有也无所谓,通道而已,想去就开一个。”
修道之人,嘴脸变得还真是快呢。
离渊想。
但此问的答案何其显然,有架可打,且是未曾一会的鬼类,剑修岂会不去。
“去。”叶灼说,“你呢?”
微生弦想了想,又落一子。
轻轻叹气:“人鬼两界究竟如何收场还未可知,上清山想做什么也未有定论,更何况有人想我前往——想来,本道长是不得不去看看这场热闹了。”
离渊残忍落棋,吃掉微生弦一片白子。
怎么,竟然没有人问他堂堂副宫主的意见么。
“咦,怎会如此?”微生弦细细看去,感叹,“真是好棋,已到这里,不需再下了。”
叶灼扫了一眼快要被黑白二子占满的棋盘,书没读多少,棋下得倒是很快。
微生弦:“说来今日棋子是雪山玉石做成,落棋声如同落雨,真是悦耳。”
“是么。”叶灼走到棋盘前。
眼睛静静看着,似在审视。
——而后伸手,轻描淡写将棋盘一掀。
黑白二子哗啦落地溅于石台,顿时声音急丽如雨打玉盘。
就听清寒嗓音淡淡道:“这样才悦耳。”
离渊叹气。
人叶灼还真有品味。改天再让他掀几个听听。
起身问道:“要回去了?”
叶灼:“嗯。”
注视着一地黑白乱棋,叶灼忽然对微生弦道:“有劳。”
微生弦挑眉:“怎么,鬼界之行,想提前谢本道长为你们保驾护航?”
“不是,”叶灼说,“棋盘翻了,还有劳你来收拾。”
“。”
第53章
“本道长英明一世,怎么遇见这种活祖宗。”开始捡棋子的微生弦咬牙切齿。
“你们都要去?”上方忽然传来风姜的声音,下一刻,四宫主从树上倒挂下来,“反正我小小元婴是去不成,我去翻书看看幽冥中会长什么样的药草,然后你们摘来给我,怎样?”
微生弦:“你先下来一切好说,学艺不精,也不怕摔了。”
而后低声自语:“一棵树上藏了一个又一个,也不怕倒了。”
风姜笑眯眯落地:“人我送走了。”
“没药死吧?”
“放心,就算道宗解不了,求到丹宗还能解不了么?”风四宫主眼角一点讥嘲笑意,“就看他有没有那个面子了。”
“夏大师怎么说?”
“夏大师安心绣花呢。他的意思我知道,你们尽管去。”
微生弦:“如此甚好,家里有你们两个守着,本宫主想来不必忧心微雪宫改头换面成微血宫了。”
风姜思索:“但若是微血宫,我岂不是可以被尊一声太上长老?”
——微生弦带着他的棋子冷漠离去。
回暮苍峰路上,叶灼发现离渊总是有意无意看他手腕。
于是问:“怎么?”
也许不问还好。
这样一问,离渊施施然回答:“想看你佛珠。”
说罢伸手,堂而皇之要捞他手腕。
叶灼拿剑挡了:“能不能先回去。”
“为何?”离渊说,“在这里就不能看么?”
“你目光太露骨。”叶灼说罢,摘了佛珠丢给这龙,径直走了。
人叶灼的眼睛真是有问题了。
不过就是和知情者浅谈一二往事,在他眼里就变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现在连看都不能看了。
四下里月色澄明,能看见自己投在地面的淡淡影子,离渊并不急于追上叶灼。
回暮苍峰这么快又有什么用,还不是找一下就找到了。
佛珠在他指间,也像月色一般冷清清的。明明方才从那人手腕摘下,却好像没有沾染一丝体温,他想起那人的皮肤,总也是这样。
偏偏一颗一颗,又是如此浓烈的色泽。
将血色珠串拢在手中,像拢起一捧寒光湛湛的血。
夜风吹来,离渊抬头看见春山如许,想了想,折一花枝向暮苍峰方向缓缓行去。
叶灼在藏书阁。
西面一整张墙上搁的都是佛家典籍,他取了几本与鬼道有所关联的,在案前静看。
一本还没看完,就有人推门而入。
“你又点龙脑香。”来者声音异常不满。
他藏书阁中向来是点龙脑香。叶灼就当从未听见过。
但听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抬眼看去,离渊先是在案上白瓶里插了枝花,又面色不善地看了一眼香炉中好好燃着的龙脑香片,像是想要换掉。
仿佛沾了一个龙字,别人就点不得一般。
叶灼:“我不换。”
“这香太寒苦。”离渊说着,在他案旁坐下,看了一眼他手中经书。
叶灼:“佛珠。”
离渊将那珠串拿出来。琉璃灯下,十七颗血色佛珠幽然生光,细看去,其中似有鲜血涌流,又似乎有业火烧灼。
“那十七颗血晶,就做成了它?”
叶灼轻点头。
“原来如此。”离渊道,“可我看过许多次,觉得不像血晶。里面有什么?”
“那十万血魔横死,怨气滔天缠绕于我。”叶灼淡淡道,“我不喜欢,就把它们全炼了,封在里面。”
“那这上面刻的是?”
“镇压之用。”
实在不知该如何评价,离渊:“……然后你就随身带着?”
“有何不可?”叶灼说,“哪天它们叫够了自然消散,也算我将其度化。”
“你真是。”离渊不由失笑,将这人的手腕牵过来,给他把佛珠缓缓戴回去,“怪不得总觉得这珠子上虽有佛性,更有煞气。”
重回手腕的珠串上带着一点他人的体温,叶灼感到些许不适,想收回手。
离渊却没松手,而是看着那截手腕。
“十万血魔好杀么?”他问。
叶灼回忆了一下当时场景。
“不好杀。”他说。
“那你又是为何想把它们全杀了?”
“遇到了,就杀了。”叶灼道,“正好练剑。”
“你看,不是会做好事?”离渊抓着他的手,将珠串缓缓推回原本的位置,“少结冤孽,多积功德,往后都如此做,不好么?”
“尘世功德我不需要,亦不想要,”叶灼抬眼,看着离渊的眼睛,“而冤孽结与不结,从来不曾在我。你觉得我积了功德,其实何尝不是结下微雪宫与上清山的仇怨。”
“那是他们道貌岸然,蝇营狗苟。你自己问心无愧就好。”
“自然。”叶灼道,“我取你鳞片,也是问心无愧。”
离渊:“你是不是成心气我?”
——就看见叶灼看着他,眼里一点笑意渐渐生出来。
这人好像就喜欢这样。离渊都不想理他,若是自己真生气,岂不是让这人得逞。
“那你又怎么想?”离渊说,“杀了血魔,为凡间平了祸端,你觉得怎样?上清山算计于你,算计微雪宫,你又觉得怎样?”
叶灼听了,似乎是想了想。
“无所想,不怎样。”他回答,“杀了血魔我境界剑法有所提升,上清山来算计于我,我剑法亦会有所提升。”
“那做了好事,你心中就不会高兴?他们一心想杀了你,夺了微雪宫的东西,你不觉得他们讨厌?”
他问了,他也看见叶灼想了。
可那双眼还是了无爱恨,看进去,只有一片寂静的冰凉。
“我修无情道。”最后,叶灼道。
此言,让离渊无法感同身受,可是从这人口中说出来,又觉得一点不意外。
仙道的事错综复杂,可是只要看到根源,一切都清晰明了。
而叶灼心无外物,却偏偏最不分明。
“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离渊缓缓松开他手腕。
叶灼:“我是哪样?”
“反正是很可恨模样。”离渊说。
叶灼眼中又像是有笑。
离渊不想被这实无一物的笑意晃了眼,于是移开眼,看见他背后一片幽深庄严,脊页辉煌的的佛法经藏。
……不由又去看他手腕。
拿剑的那只手,自然是很熟悉了。
可是有珠串的这只手,似乎并没怎么研究过。
——戴着佛法信物总显得庄严,有时只是握着就像是在亵渎神佛。
然而这竟然并不是很完全的佛珠,是这人自己镇着的十万血魔怨煞。
原来真是红莲业火,佛魔一念。
那是不是就可以咬了?
静静看着那截手腕,念头刚刚浮现,就见那人将手抬了起来。
血色珠串与流云红袖一起自然坠下,袖上暗纹在灯下宛然生辉,还未看清,就已近在眼前。
衣袖拂动藏书阁中香气,冰凉的龙脑香息拂面而来,这香如青灯古佛,何其寒苦,可就在这一瞬,那人身上特有的轻灵水泽也刹那清晰,衬托之下,竟像极了淡淡的清甜。
下一刻,那人微凉的指腹盖住他的眼睛。
——像是不许他再看了。
离渊:“这样也太过露骨?”
还用问?
叶灼:“你自己知道就好。”
离渊忍不住又去抓他手腕,声音带笑:“人叶灼,你这么好玩,一年之后我要是舍不得把你剥皮拆骨,挫骨扬灰怎么办?”
“龙离渊,我和你到底谁把谁剥皮拆骨,挫骨扬灰尚未可知,”叶灼把那双不安分的双眼牢牢遮住,微微笑道,“记得管好自己。”
第54章
最终龙离渊也没有管好自己。
或者,他根本没想过要管好自己。
双眼被遮着不能视物,还能过来贴近,还能伸出手,准确无误地俯过身来抱他。
“别动,我闻一下。”离渊说,“那片龙脑太苦,衬得你身上有香。”
——所以呢?
因为有香,就要给他闻么?何况根本没有。
离渊最终还是贴近了叶灼颈侧。
离皮肤近了,果然比衣袖笼香更清晰些。
那种气息清清淡淡的,在苦寒之气的衬托下格外轻盈,像浸过水的淡甜。
让离渊想起那柄“怀袖”细剑,它也是这样,湛湛舒卷的琉璃青色里,沁着一丝淡淡的轻红,像水中莲。
人间的典故他现在已经知道很多了,自然也知道“怀袖”二字,本就有莲花的隐喻。
莲生于水,故而既有水之润泽,又有草木灵华。
刚刚想到这里,下一刻就被这人忍无可忍问了一句:“闻够没有?”
没有。
墨龙亦生于水。
将这样一个人抱在怀里,让离渊本能觉得愉悦。
所以他还要去亲一下这人的脸颊,才能满意将其放开。
这样想,他就这样做了。
一点微凉柔软的触感擦过唇角,蜻蜓点水一般。看不见,可是碰到的地方好像并不完全是脸颊。
像轻啜了莲叶边缘一滴沁凉的露珠。
下一刻那人就偏过头躲过了他的触碰,手指也收起来了,放在他肩头,要去推开他。
离渊觉得自己应是怔了怔。
一瞬的怔忡后眼前乍然出现光明,蓦然映出那人在灯烛光下的面孔。
眉尖若蹙,似是有所不悦,距离极近的对视中,那双眼中映出他的倒影,却依然是一片波光潋滟的空无。
离渊的眼睛,却不由自主看向刚才自己无意中触碰到的地方。
指腹轻轻擦过薄而优美的唇角,按在那人唇畔。
“碰这里,你不愿意?”
叶灼缓慢地想了想。
其实躲开也无什么原因。
只是靠得太近,觉得不适。
于是点头。
随着动作,流墨般的黑发又散开一点。
“那算了。”离渊移开手指。
轻轻的触感转瞬即逝。
——似乎确实没怎么碰过这里。
若是真的碰了,像那样连气息都近在咫尺,无端觉得冒犯。
更多时候,他喜欢的是那些碰了会有反应的地方。
手指穿入流水般的发间。
“你真不是莲花妖?”离渊问。
不然,为何有这样的气息,又为何会这么美的面孔。
连衣袍和长发散在自己怀里,都像是半开的莲瓣。
而且还长在无人的世外,长在冰天雪地的寒潭里,天上地下都空明一片,眼底心中也寂静无一物。他游过东海来到这里,见到雪中红莲半开的样子,可若是靠近它,却反而觉得是自己打扰了它的修行。
叶灼似乎未能理解他的话语:“你说什么?”
于是离渊又认真问了一遍。
叶灼静静看着他:“你真想死?”
离渊就笑,一下子忍不住去咬这人脖颈。
叶灼的肩背被抵在旁边的书格上,一个堆满佛家经卷的角落。
狭小的空间里,不知何时萦绕着丝丝缕缕的龙族信香。
他循着那缕香息嗅了嗅,似乎是像离渊说的那样,龙脑香留下一点冷凝寒苦的余味,反而显出了龙离渊的信香,沧海明月般,还算好闻。
但如果只是香味的话那会更好。
离渊自然能感到那人若有所思,正在他颈侧近旁轻嗅自己信香。
当即把人按来怀里。
“……!”叶灼被迫吸进几口信香才支起身体,挣脱离渊,对其冷眼而视。
平时生气,离渊还要防备一下,但这种时候是已经完全没有威慑了。
安抚般又把人抱了起来,离渊看了一眼搁着佛家经卷的书案。
——将叶灼放在上面,然后将其余经卷扫去。
听见佛藏落地的声音,叶灼轻轻嗤笑一声:“礼敬神佛?”
这人。抬眼看人,嗓音却高高在上,何其轻慢。
离渊俯看他面孔,那目光让叶灼又想给他把眼睛遮住。
离渊却先伸手,去摩挲叶灼的眼角,轻笑:“阁下身为佛门弟子,自己就持清规戒律了么?反来怪我。”
——如此强词夺理,不知道和谁学的。
叶灼坦然回他:“我修虚空,百无禁忌。”
离渊:“何为虚空?”
“皆为虚空。”
嘴唇的形状真是好看,可惜了,会说话。
离渊手指又拂过这人唇畔,在其上轻按停留。
他深深望着叶灼眼睛,像是想要看进这人眼中最深处。
“那剑法呢?”离渊说,“剑心剑道,还有你的本命剑,也都是虚空么?”
叶灼静静看着他。
剑道典籍,佛道秘藏在书格里层层堆叠,将他们环绕其中。
灯烛之光熠熠,照着尘埃,照着离渊衣上的绣纹,也照着他的面孔。
叶灼伸手。
温热的手指缓缓停在离渊的侧脸。
离渊知道那皮肤的温热不是出于此人之心,而是源自信香之效。
但他不知道此刻叶灼是在看他,还是在看本命剑。
最终,他听见那人说话。
叶灼的声音轻轻的:“剑是执念。”
“那你最终要修的,是虚空还是执念?”
叶灼茫然般看着他,眼中迷惘像是天地间一片苍茫的白雾涌起,万物都影影绰绰不见其间。
从合体至渡劫,本是将剑法与佛法合一,然而此问之下,剑道与佛道却如两座渺然不可攀爬的高山,分立天地两端。
离渊能感到叶灼身周气息的变化,可是叶灼好像不在意这些变化,手指向上摸索着穿入他发间。
这人,想碰的是他龙角所在的地方。
他不想让他说话的时候就会这样。
于是离渊也俯下去,轻轻厮咬他柔软的唇角,又一路向下,去吮咬他脖颈。
他听见信香之下缠绵起伏的呼吸。
那是雾中红莲摇曳,莲瓣落于水面,你感受得到他的一切,却看不清他真面目。
“若修虚空,不应有执念,”他听见耳畔叶灼微哑的嗓音,“若修执念,不应看虚空。”
像一声轻轻的叹息。
“可是,我心本有两端。”
微妙幽明的气息境界掀起复又落定,最终停在渡劫中期。
却已经没有人在意这一点,只是任那信香的海潮将自己卷起,带到汪洋更深处。
相扣的手指按在桌面上,明灭的烛光中,佛珠与桌面相撞发出清脆暧昧的声响,叶灼还清醒着,他余光看见一地散落的佛法经藏,抬头又对上那双渊海一般暗流汹涌的龙瞳。
其实到现在,根骨体质极尽清澈通明,双修效果已经逐渐微不可见。
是该想个办法把龙离渊做掉,叶灼想。
第55章
炉中香已燃尽了。
信香也渐散。
所谓神佛,也许曾经礼敬过,从今往后恐怕礼敬不成了。
叶灼手指搭在离渊肩上,原本想推,可是思及就算推了那龙也会纹丝不动,反而会引起不该有的注意,干脆连这点力气也不再费了。
于是指尖虚虚沿着离渊手臂的线条滑落下去,在臂弯随意停下。
视野中没什么想看的,只觉得一片狼藉。
此时他背抵着的是西北两面书壁之间的书册堆,尚未仔细分类,多是佛家经藏。
最上方原本是他自己抄录的一册经书,随意放着,还未装订,就在方才不知由谁碰散了,纸页飘落满地。
余光里,满室光芒错落。是灯烛烧尽之后,离渊放了一匣明珠在案上照明,他不耐烦的时候打翻了。
熠熠光华里,叶灼看向最近的一张经书纸页。
离渊顺着他目光望过去, 第一眼就看到那上面写着些诸如“诸法空性”“无生无灭”的字眼。
“这是什么?”
叶灼:“……你需要。”
“我不要。”离渊轻笑,说。
“不可教。”
离渊就当什么都没听见,只看眼中这人。
这人背后是藏经阁般的书海。
身畔雪片般洒落的是须弥佛界无上秘藏。
泼地的是熠熠生辉的稀世明珠。
——可惜了。
可惜眼睛长在人叶灼自己身上,让这人见不了自己此时模样。
不然就不会觉得,区区一页佛经能打发他。
于是离渊低头,手指细细描摹他盈盈含雾的眉眼。
气息都还没喘匀,肌骨温热莹润,红衣早已零落在侧,现在拢在这人身上的,是自己的墨色外袍。
尤其红尘颠倒之间,拂乱的是这人亲手摹写的经文。
——这人不会知道,此间的佛法越清净,佛性越庄严,越会显得莲花妖道行高深,不可小视。
若是放出去,要为祸世间。
不由俯身握住他戴佛珠的手腕,去亲他长发。
那佛经上说,色身俱是幻影,一切皆是虚空。
可他感受着怀中人温热美丽的躯体,却觉得那些教人领悟清明虚无的道法佛法,反而是彼岸那端的遥遥梦幻。
他尝过,自然知道什么才是真的。
——忽听见极近处轻笑般的气音。
“在笑什么?”
“有人见了色身幻影,就忘了大道仙途,你说,是不是值得一笑?”
“那又如何?”离渊道,“我龙族修行,没听过哪个法门是要断尘绝欲才能修成的。”
说罢把这人捞起来,要他面对面跨坐在自己身上。
一手扶着他腰身。这人被折腾过了,不这样,他自己可能支持不住。
叶灼正好也懒得使力,干脆全身重量都放在这龙身上。
他想了想:“在人间,这样的法门却有很多。而且有人真的修成过。”
“非要这样才能去问道,原来你们人族才是真正六根不净。”离渊答他。
叶灼听了似是一笑。
见这一笑,离渊忽然想起什么。
——于是认真打量叶灼浑身上下,颇为惊讶。
“叶二宫主,你长进了。”他道。
从前这个时候,早已是任人施为了,现在居然能清醒着到一次完整的双修结束,甚至还有力气在这里挤兑他。进境过后真是出息了,怪不得又目中无人了几分。
叶灼就知道这龙口中说不出什么好话。
“离渊兄,”他看着离渊,漫不经心般说话,“往后再看上什么人,放信香前先看看对方境界。”
嗓音微微揶揄:“不然若是死了,岂不是有损功德。”
离渊起先是带笑看着他,听得此语那笑意却渐渐散了,怔怔看着那人眼睛。
他觉得这话听着刺耳。
他还觉得,叶灼不应该说这样的话。
可他说不出到底是为什么。
只是下意识想要反驳,看着那人云消雾散后依然寂静通明的眼瞳,却化为长久的沉默。
而后消散。
最后移开目光,看那一地打翻散落的明珠。
完整地,叶灼看见他应是想说重话,最终却未说出的神情。
君子藏器于身,不言。其实,龙离渊一向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
异样的静默在两人之间维持了很久。
直到叶灼微微垂下眼睫,一室光华都仿佛阖于眼中,看不见了。
离渊:“累了?”
叶灼轻摇头。
“鬼界,”他说,“你要去么?”
真是怪事。
和微生弦商定的时候,没人过问他的意见,现在倒来问了。
“微生兄心系苍生,故而要去鬼界涉险,”离渊说,“我自然是舍命陪君子,送佛送到西了。”
“哦?”叶灼说,“那你们还真有交情。”
离渊把玩着他散落下来的长发,语气轻描淡写:“君子之交,你不懂。”
“君子还要克己守礼,你觉得怎样?是否有所践行?”叶灼说着,想把自己的头发从离渊手中拽出来,这龙却得寸进尺般,连他的手也一起抓住了。
“和你,又不是君子之交。”直勾勾看着他,离渊说。
窗外曦光渐露,与明珠光芒一起映着叶灼的侧脸。
缠绵的余香里,这人的容颜依旧琼玉胭脂般夺目。
何况长发垂落衣衫散乱,露出的肌肤上红晕未退。
这样一个人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呼吸和心跳声都能浅浅听闻。连推拒都只是轻轻动作,不见力度,甚至方才还玩笑般问他怎么不做君子。
如此活色生香,纵使圣人在此,亦会内感于心,外感于形。
可是离渊此刻忽然不想放信香。
他也不想做别的什么。
只是心中若有所失,缓缓将那人拢入怀中,就这样静静抱着他。
叶灼也没说话,安静伏在离渊肩头任他抱着。
就这样仿佛过了很久。
可是看那窗外曦光,光阴又只是缓慢流转,并未走过多少。
天光大亮的时候微生弦的神念传讯到了。
——暮苍峰的结界已经又被改造,现在,外人仍是进不来,但有事之时,神念消息可以递入。
叶灼起身,将那流光传讯拆了。
传讯说是,既然此次鬼界之行已成定局,这几日间,微生宫主要去苍山周围大肆布阵。
若阵法布成,一则可以护卫微雪宫安全,二则可以在他们离开期间,确保山下镇民不受鬼界之事影响。总而言之,阵法复杂,作用玄妙,尤其处于两界之间,需要费些心思。
因此在这期间,微生弦拜托他们多留心山下之事,若再有鬼事,也有劳他们出手解决,算是为他布阵护法。
倒没什么好说的。
离渊:“去山下?”
叶灼:“嗯。”
“那歇一会。”离渊说,“我带你过去。”
第56章
既然是留心山下之事,最好就待在山下镇中。
走在街上时离渊看了一眼客栈的方向。
镇上人少,外来人更少,唯一的客栈也就是供给过路人歇息的地方,并不如何。
若要住下,恐怕需要些许布置。
然后就听叶灼道:“这边。”
——就见那人径直走向官衙方向。
离渊无言跟上。
进了衙门,就有差役府兵问叶二宫主好,离公子好。
更是又来人将他们引至后院,那里曲径通幽处竟然还有一二静室。
静室之内一尘不染,桌上瓶中插着一二柳条,像是修行之所。
原来微雪宫和当地衙门的关系竟然如此融洽。
而且这区区几百户的偏远小镇,竟然有一个五脏俱全的官衙,也算是桩怪事了。离渊想起,镇上往外面的路似乎修得也不错。
引他们来的人无声退下了,叶灼打量了一眼静室左右,找到地方打算开始修炼。
离渊:“那我出去了。”
叶灼:“嗯。”
等离渊掩上静室房门,脚步声消失在廊前远处,叶灼闭上双目,神思逐渐空明。
境界刚刚提升,需要调息巩固。
同时,神念笼罩在小镇上空,若有异常,当下即可察觉。
中途龙离渊也许回来过,也许没有。
总之调息醒来的时候,已不知是几日过去了。室中依然寂静,窗外一片新绿,传来几声啁啾的鸟鸣。
他起身,提剑走出府衙。
暮春多雨,外面风中又是一片清寒,偶有雨丝拂面。
走出小镇,山上春草青碧。
最高的那座山坡上,离渊在一棵古树下安静站着,叶灼看见他背影。
观其气息,有如百川归海。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这龙已经悄悄晋升渡劫中期。
叶灼走过去,站在此处,能俯瞰整座镇中。
离渊听见动静,看他:“醒了?”
“醒了。”叶灼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离渊说:“等。”
那就等。
等到细密雨丝飘散如烟幕,镇中主路上缓缓走来一条白衣带孝的队伍。
为首之人撒着纸钱开路,白幡晃动,中间一口薄棺,不是单人式样。
一行人缓缓向镇外走去。
“郑娘子死了。”离渊看着他们,说,“宋书生也随她去了,说要与她同生共死。”
叶灼未言,只是一起看着那抬缓缓前去的棺木。
“其实我这些天去看过他们几次。”离渊说。
“只是也怪我没看出他心存死志。”他缓缓说,“再见到时,他们都已去了。”
叶灼淡淡道:“他既然打定主意去死,就不会要你看出来。”
“为何?”
“不然,你会添乱。”
“也许吧。”离渊说。
当下不再言语,看着那一行人在雨雾中逐渐走远。
离渊的语声中似有黯然:“当时戏言说,死者可以生,生者可以死,未料最后真如此语。”
天地间一片泠然寂静,良久,却听见叶灼开口。
“也好。”他说。
离渊:“为何你说‘也好’?”
叶灼:“我如此想,也就如此说。”
“人死了,万事皆销。好在何处?”
“因为活着未必会好。”叶灼看着那一队白色人影,“一个死了,一个还活着,几年以后或许另觅他人。但都死了,就不会了。”
离渊花了些时间才理解这人到底在说什么。
“那若是都活着呢?”
“纵然都活着情真意切,你又怎知接下来几十年都是如此。所以我说‘也好’。”叶灼说,“死了,就定论了。”
雨似乎下大了。
离渊撑了一柄竹伞,与他在伞下各站一边。
伶仃雨珠落于伞面。
“你怎会这样想。”离渊望着雨雾茫茫的远山,顿了顿,又道,“你为何会这样想。”
“不为何。”叶灼说,“只是人心如此。”
送葬队伍在视野中彻底远去的时候,一对撑着伞,浑身湿漉漉的母子从山坡下经过。
“叫你往外跑!还去看湖!还抓鱼?”那母亲推搡着孩子的后背带他往镇子的方向走,疾言厉色,“山里湖面上冰越来越薄,那是要塌的,要死人的,你知不知道!那郑家娘子不就是在那里出的事?”
“亏得我想起来这事去找你,不然呢?死在河里我都不知道!”
母亲专心斥责孩子,连他们二人在上方观看都没注意到,径直路过了。
那小孩被母亲呵斥,乖乖闭着嘴不发一言。
离渊想来也是,春冰剔透,薄而易碎,若行于其上,凡人难免有溺亡之危。
忽听叶灼说话。
“郑娘子死后还魂一事,是有人蓄意引出。”他说,“你有没有想过,她当时在山中遇险垂危,亦是有人谋害?”
“那四枚阴阳符咒已经将阴气引入了。幕后之人不必再做什么,镇上有生老病死时,自会有鬼作祟。”离渊道,“何必再多此一举,害人性命。”
明明这样说着,却不由自主真的思索起叶灼话中的可能。
“怨气执念有深有浅,鬼事亦有大有小。十天之内,那人如果真要引微雪宫入局,埋了符咒如何就能保证一定有事发生,且被微雪宫察觉?只好营造事端。”叶灼道。
目光看着那对凡人母子,语气淡漠:“郑娘子捕鱼为生,熟悉山野湖泊,怎会轻易就出事了。纵然偶然出事,怎么恰好在这十天内?飞来横祸是有,可是镇中千余人,为何又偏是他们这对恩爱夫妻,不是他人?”
离渊:“可是微生兄坐镇苍山,若有生民寿数横遭干涉,中途折断,他会察觉。”
“若是用了连他都无法察觉的手段呢?若是此一劫本就在她命中呢?”
离渊蹙眉。
有些事若是不提,似乎很寻常。
可若是这样细思,却觉得这仙道如同深涧之水,看似清澈,实则其下全是急流暗石,不可见底。
再想起最初那位道宗首徒下毒之事背后的连环计,又觉得不无可能。
“此事无真凭实据,你觉得其中可能有几分?”
叶灼:“十分。”
离渊不知何言以对。
良久,道:“你修的,真是无情道?”
叶灼:“何出此言?”
“为何总觉得你看人看事,并不是无情道一视同仁,而是海枯见底,总从最险恶处想起?”离渊说。
而且,仿佛这一切都理所当然。
更匪夷所思的是,听者有心,听了这人的话,会觉得他说的是对的。
譬如现在,竟然觉得郑娘子宋书生鸳鸯双死,成全了一生情钟不渝,是个有始有终的好结局。
又觉得郑娘子的死,的确有可能是有心人视人命为棋子,暗设危局,需要放在心上。
他从前明明不会有这些想法。
“我如此看,是因为世事人心一向如此。”叶灼说。
这人。
离渊不再说了。直到那对母子的身影安然进入镇中,他才道:“你小时候,有没有像这样出去玩耍,结果被父母训斥的时候?”
为何突然有此问,龙离渊的思绪跳跃真是无迹可寻。
叶灼:“没有。”
“那你小时候在做什么?”离渊说这话的时候看着叶灼,看见他微微蹙眉的神色。
那些事情都太遥远了,像是回看一片茫茫的白雾。
过了一会儿,叶灼才说:“自然是练剑。”
还真是不出意料。
“那你的母亲,也像方才那位夫人一样,那么凶么?”
这次,叶灼似乎回想了更久的时间才从遥远的记忆中找到答案。
“不像。”他说。
并不是很想继续这个话题,叶灼问:“你呢?”
“不知道。”离渊说,“按你们人间的说法,我大约算是生来无父无母。”
叶灼:“为何?”
虽说是天生地养,但小墨龙自然是由大墨龙生的,怎会无父无母。
“龙族诞生,首先是一颗龙卵。”离渊说。
叶灼听着。
此类龙族隐秘不为外人所知,人间典籍上不曾收录过。
“但龙卵无法立即孵化,还要再汲取无尽天地之灵方能化生。血统越高,需要越多。”离渊说,“譬如我族,龙卵生出后,要放在渊海深处万条灵脉汇聚之处的龙巢,让它缓慢长成,几百上千年后才会有小龙破壳而出,有时还会更久,要几千年。”
“所以我出生时,父母俱已不在世了。”
叶灼:“你族寿命,似乎不止几千年。”
离渊:“的确。不过他们倒不是意外去了,是自己死的。”
叶灼:“赠你龙骨剑的墨龙先辈呢?”
“是我父亲的兄弟,算我叔父。”离渊说,“我生时他也不在了。”
思忖良久,叶灼只能说:“那你保重。”
离渊:“。”
人叶灼这话听起来真是让人不知如何评价。
“好了。”他说,“走,带你去吃兔肉。”
叶灼却是淡淡看他眼睛:“你又好了?”
“何出此言?”离渊说,“我曾经不好过么?”
叶灼:“似有。”
离渊:“没有。”
随他,叶灼转身就走了。
“叶灼。”那龙却又喊他名字。
叶灼回看,见青山烟雨之中,离渊向他走来,又将竹伞遮在他头顶。
伞面遮住一霎朦胧的天光。
“世事究竟如何我不知晓,人心到底怎样我亦未有定论。”离渊说,“我只要我心光明。”
叶灼看他。
“此方人界,并非善地。”他说,“等到世事不如你愿,人心不如你心,你心也仍然光明?”
“仍然。”离渊说,“我非稚童,履于春冰,安然行过自然是好,失陷溺水亦是应当。春冰易碎,故而容易伤人,可我想这也并非它心中所愿,只是冬去春来,它也身不由己罢了。”
叶灼:“你来人间,真是大有长进。”
“何处长进?说来我听。”
“含沙射影,笑里藏刀的功夫,日益精湛。”
离渊眉眼轻弯:“谬赞,入乡随俗而已。”
第57章
元婴道人病了。
原本从微雪宫回来,他就感觉身上隐有不适。
见到师尊,如实将一切事情交代后,又遭到师尊斥责,被责令回自己洞府闭门思过。这样以后,连精神都不能提振了。
不过两天,就感到灵力滞涩,体内奇痒无比,常备的解毒丹药都吃了,也不见效,反而愈演愈烈。
原本还能忍受着,等到闭门思过的时间结束后,求师尊救治。
可是这一天,身上奇痒忽然增大,竟是呕出了一朵奇形怪状的鲜红花朵来。
元婴道人用仅剩的灵力探查自己的身体,竟然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扎着细细密密的植物根系,此时此刻那根系正汲取着自己的血肉,缓缓成长。
——这是何等魔物!
元婴道人见到此种骇人景象,心中一惊,又是吐出一朵花。
接着,连一丝灵力都动用不了了。
虽是修仙多年,何曾遭遇过此种事情!
座下侍奉元婴真人的两位徒弟见状,心中亦是焦急。
“要不要现在就禀报师祖或师叔来看?”
“可是门中师祖师叔们今天就要出发前往鬼界,正和各大门派一起在前山,都在忙着。师父已经被责罚了,我们再去打扰,岂不是又要骂师父没用,被罚?”
“可是师父这个样子……”
只见元婴道人已经被那两朵鲜花吓得面色苍白,魂飞天外了——还要忍耐着体内的奇痒,看着真是难捱。
其实也没甚么,师父他老人家在元婴境界已经多年,修为深厚,想必十天半月,还能撑着,等到师祖师叔们忙完回来也未尝不可。
可是,他们两个现在也隐隐约约感觉喉中作痒,体内不适了。
最终,徒弟里年纪较大的那一个一咬牙,做出决断:“我们带师父去丹宗吧!丹宗今日又不忙,必能够救治师父!”
丹宗和道宗同在上清山脉中,离得并不远,一会儿就飞到了。
可元婴道人现在已是不能起身了,更别说御风而行。
宗门又有规矩,元婴以上境界方可在门中御气飞行,其它人只能在地面同行。
两位徒弟思索一番,最后从库房中找出一把带轮子的椅状坐舆,将师父安置其上。
“师父,你老人家再忍忍,我们带你去丹宗。”
元婴道人歪头又咳出一朵花来,含糊应了。两个徒弟便推着轮椅带他出门,朝丹宗地界缓缓行去。
好在他们住处实在偏僻,没人注意,也不算在他人眼前丢了颜面。
“都是那微雪宫害的。”
“谁说不是,师父不走这一趟就好了。”
“怪不得师父说,那乃是一座魔窟。”
“唉,师父他老人家也不知道争气一点……”
元婴道人无力地拍打着轮椅。
却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动作,只能听见徒弟们讨论的声音。
“你说,他们微雪宫,这次会去鬼界么?”
“我看他们不敢,如此撂我道宗的脸面,若是还敢来,师祖必定大发神威,将他们剿了,为师父出气。”
“唉,师父……”
这般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让元婴道人的身体更加的无力了。
此时此刻,苍山却是云销雨霁,天光放晴。
镇中小小酒楼的临窗位置上,叶灼面前摆着三道兔肉。
有烤制的,有炒制的,还有冷制的。
离渊:“味道如何?”
叶灼:“尚可。”
离渊听了颇觉愉快,又从兔肉里挑了些不带骨头的给他。
“好啊。”就听一旁传来熟悉的声音。
转头就看见微生道长从楼梯那边上来,走到他们桌前:“本道长辛辛苦苦在山中布阵,你们却在这里吃喝玩乐,言笑晏晏,被我拿住。这是何道理?”
离渊说:“你看这兔肉分为三盘,正是为我们三人准备。”
微生弦:“难道不是因为他们家只会做三种口味?”
离渊:“微生兄,你的阵布完了?”
“那是自然,镇上没出什么事吧?”
“一切都好。”
微生弦入座,喊小二添了双碗筷,开始尝试兔肉。
却发现盘中兔兄,已经大多数都是些骨肉嶙峋的中下之品。
真是食之无味!
叶灼已经吃完。他在这三种中没什么偏好,龙离渊给他夹了什么就吃什么而已。
微生弦既然已经来了这里找他们,那就是要准备出发了。
叶灼:“怎么去?”
哀山离苍山不到千里,御风而行,很快也就到了。
微生弦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
“此次我们不御风。本道长不久前领悟了一方上古阵法,可以凭空挪移万里。”他说,“这次就让你们看看,如何瞬息之间,行至哀山。”
叶灼:“果真?”
“果真。”
微生弦信誓旦旦,叶灼也就勉强相信。
等微生弦将余下兔肉吃完,就在镇外山中找了一处空旷之地,开始布下阵基,绘制阵纹。
叶灼抱剑在旁观看。
笔法精湛,纹路玄奥,用的不是当今的阵理,阵图中带着些接连天道的气韵。
看起来,还真是一方颇有来历的古阵。
离渊神情亦是饶有兴趣。
不多时阵法完成,微生弦和离渊先站在了阵图中央。
叶灼看了一眼微生弦胸有成竹的镇定神色,思忖些许,最终也站到离渊旁边。
微生弦当即启动阵法。
刹那间,恢弘浩瀚的阵图笼罩了他们,一股与使用寻常遁法时微有不同的的恍惚眩晕感从心头升起。
等到阵图光芒散去,一股荒凉干燥的风吹拂过三人身畔。
远方,更是传来一股呜呜的奇异风响。
叶灼:“。”
环视四周,一片一望无际的戈壁荒漠,朔风吹来,飞沙走石。
这样的场景,与哀山相去甚远,与“拥翠山谷”四字更是毫无关联。
离渊:“……这是何处?”
叶灼:“应是西北。”
一时间,荒无人烟的大漠上,只能听见风声。微生弦已经噤若寒蝉。
放眼望去,人烟是没有了,连草木动物都没有一丝踪影,前面隐隐有些不同寻常的东西,走近之后,能看出是一个废弃的巨大矿坑,乃是不知哪朝哪代的凡人开凿金石之地,旁边有个几乎被风沙侵蚀殆尽的界碑,依稀辨出上面写着“鸣金山”三字,旁边还有小字,刻着大致地域洲界。
想了想四海地图,此地距离苍山,足有三万里之近。
微生弦长叹一声:“初次使用阵法,看来还有些许谬误。这次不算,待本道长再试。”
没人回他。
微生弦这次拿出地图细细端详,而后再度布阵。手法倒是娴熟了几分,阵成的速度也有所加快。
“好了,来吧。”
叶灼面无表情踏入。
随便微生弦要把他们传到哪里,大不了传到东西南北人界边缘,他搭上龙离渊飞去哀山,让微生弦自己在海里好好想想阵图到底该怎么画。
阵法光芒再度亮起。
很快熄灭,完成此次挪移。
扑面而来的不再是大漠旷寒,而是一股清静润泽的缥缈灵气,悠远若仙。
放眼望去,四面皆是隐隐青山,仙雾流动之间,时而响起几声优美鹤鸣。
而他们此刻正处在青山之间的一方湖畔,湖面甚为开阔,湖水清澈,灵气拂动。
如此仙山碧湖,不像野外景致,倒像是仙家洞天。
而仙家洞天之中,灵气如此充裕的,也只有那几个修仙大派。
总之不会是哀山。
“。”
叶灼心中已有杀意。
这次,连离渊都审慎道:“这不会是……”
不必他说,下一刻,他们就知道了此处究竟是谁家地界。
因为,随着骨碌碌的声音,湖畔白石山径之上,正迎面走来一行人。乃是两个穿道袍的年轻小弟子推着一座轮椅,走着走着忽看到有人凭空出现,愕然看着他们。
而那轮椅上的人,虽然口眼歪斜,但还是依稀能够辨出一张有些熟悉的面孔。
——元婴道人看着他们,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嘶哑的声音急促道:“快向……护山大阵……示警……”
“闯我……道宗……”
说着,又是连连咳出花朵。
第58章
离渊就看着微生宫主眼疾手快出招,一道渡劫真气将三人定在原地不能动弹,好险阻止了两个小弟子向护山大阵燃符示警。
来都来了,微生弦问:“你们道宗之人,已经带人往鬼界去了么?”
弟子中的一个结结巴巴道:“各派都到了……应是快要出发了吧。”
放眼远眺,前山方向是有仙音雅乐之声,隔着云雾能看见半空中一座巍峨的仙舟轮廓,还未启程。
微生弦轻舒一口气:“那还来得及。”
元婴道人闻言更是震悚。
来得及做什么?将仙门百家统统毒害了么?
“你们——”
话还未出口,三人每人后颈挨了一剑鞘,昏沉倒地。
微生弦收剑,告罪道:“我等实在无意打扰,真是抱歉抱歉。”
听着这话,叶灼手指已是握住剑柄,杀气外露。
“稍安,”离渊对他说,“我们直入此间都没被护山大阵拦下,可见阵法神异。也许微生兄此行目的正是潜入上清山中。”
叶灼眼中唯有冷笑。
显然,微生弦的目的并没有如此深沉。
——因为他已经开始布第三次阵了。
未能为微生兄找补,离渊亦是叹息:“微生兄,闯人宗门,似乎不是君子所为。”
微生弦:“梁上君子,亦是君子。”
“君子”一词竟有如此丰富的含义。人族真是嘴脸易变。
趁着道宗的三人还在昏迷, 第三个阵法以更快的速度落成。
微生弦长舒一口气:“区区阵法,本道长此次已经完全掌握。”
叶灼:“事不过三。”
“拥翠山谷而已,本道长心中有数。”微生弦道。
却又是无人回应。
离渊轻哄两句,终于拉着杀心已起的叶灼进了阵中。
至于这次会传到哪里,离渊倒无所谓。
挪移而已,也不会掉一根头发。若是双眼一睁到了龙界更好,都不必回了。
把微生兄送去界龙一族的海域,或是丢到喜欢论道谈玄的白龙族中,他们一定会相谈甚欢,引为知己。至于人叶灼,既然是和他墨龙结下的仇怨,自然是带回渊海地宫处置。
阵法光芒再度亮起。
光芒消散,他们的身影轮廓彻底消失在原地后,元婴道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实在是他形容过于狼狈,像被风四宫主下了重手,微生弦怕出人命,下手很轻,因此这就醒来了。
醒来后的元婴道人一边呕花一边艰难地拍醒自己两个逆徒。
“快……告诉师尊……他们要袭击……”
道宗腹地竟然被外人潜入,现在那三人伤人之后,竟还不知所踪。
——又是在如此关键时刻,真是兹事体大!
丢开轮椅,两个徒弟运起轻身功法,飞一般跑去报信了。
其结果自然是他们的师祖,元婴道人的师尊——太寰真人,勃然震怒。
“我看你们连脑子都被毒昏了!”太寰真人英俊的面孔上充斥着令人心惊胆战的怒容,“还是说,故意报此信,要我来给你们师父看病?”
本来在和师兄一起主持鬼界事务,正要启程,如此关头,这两个混账连滚带爬过来打断,说什么微雪宫来人入侵。
可笑,他上清道宗是什么地方,微雪宫那顶天了到渡劫的境界,也敢来此撒野?
护山大阵,护宗大阵,防御阵法,望气阵法,大大小小数十阵法层层防守,哪个阵法都没有外人入侵的痕迹,人从何来?
兹事体大,他甚至耗费巨大神念勘察了道宗上下群山,连周围的丹宗、器宗都探查了一番,哪有微雪宫人半点踪迹?
“师祖,此事千真万确,我们和师父都亲眼看到他们,微生宫主还将我们打昏在地——”
“我看你们一个个好得很!”太寰真人咆哮。
弟子吓得不敢出声,连元婴道人都是战战兢兢。
——太寰真人,是整个道宗里脾气最差的人,此时师叔祖太素不在,哪有人敢触他的霉头?
元婴道人挣扎着,用虚弱声音冒死道:“师尊……容禀,也许他们现在已经走了,但是方才确实——”
“没用的东西,给我闭嘴!”
转头吩咐给道宗几个长老继续留意贼人踪迹后,太寰怒气未消,瞪视着不成人形的元婴以及他两个更不成器的徒弟。
师兄的大弟子元泰,如今已可以担当宗主,主持宗门诸多事务,他这个弟子元婴,观之却蠢笨如猪!
纵然是微雪宫果真包藏祸心有人入侵,暗中报信难道不能?纵然是天塌地陷道宗要灭门,仙门百家面前,慌慌张张疾奔过来直呼“师祖,不好了”,这是要做什么?
等元婴哽了哽,吐出一朵诡异艳丽的红花来,太寰更是嫌弃至极:“小小手段就把你弄成这样,滚过来!我带你们去丹宗!”
两个小弟子战战兢兢地扶起师父过去,心中在恐惧之外,竟还有种怪异的平静。
——最起码,不用推着师父的轮椅跋涉去丹宗了。
太寰真人带人来求治,请出的自然不是寻常丹修药修,而是丹宗长老。
“无患长老,”太寰道,“我这逆徒在微雪宫遭了算计,一直口吐异花,烦请看看他身中何毒。最好再看看这三人的神智有没有被动什么手脚,为何屡屡言行无状,损我上清颜面。”
“自然可以,待我查看。”
说着,无患长老走上前来。
他样貌沉稳,气度端方,如今不过人间而立之年,却已是修习丹医之道到合体境界,乃是丹宗最年轻的一位长老,因为医术精湛,格外有名。
就在这时,半死不活的元婴道人喉口一动,恰是吐出一朵艳丽红花。
太寰:“就是如此。”
看着那红花,无患长老的神色,却是蓦然微变。
目光深沉,查看良久后,他问太皓:“真人是说,他在微雪宫染上此毒?是微雪宫何人所为?”
太寰:“想是那位风四宫主。”
无患沉吟半晌:“那位风四宫主,的确医毒俱精。我丹宗也曾巨资求请过他几张丹方。却是只闻其名,未见过其人。真人可知他的来历跟脚?”
“不知。”太寰说,“微雪宫一应事务都是他们宫主微生弦打理应对,除此外就只有那叶灼会出面和人论剑,其余人都深居简出,来历不明。”
微生弦出自某隐世仙师门下,这是仙道众所周知的事了。
微雪宫不爱参与江湖事务,宫主一心向道,二宫主一心问剑,四宫主一心做毒制药——如此种种也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事情。
隐世云游之人,搜罗一些同样来历不明的能人异士在门中,一起偏安一隅,相互照应,也无什么希奇。
至少,大多数人都是这样想的。
太寰:“你这样问,是否这人有什么来历?”
“人我不知道。这花,我却曾见过。”无患沉声道,“敢问真人,你弟子所见的那位风四宫主可是二十来岁,喜怒无常,有些精怪模样?”
“听他描述,的确如此。”
“既如此,我知道了。”无患长老点头,“这毒是由南疆异花之种炼成,并不难解,也无后患。下毒之人故意捉弄,拿人作乐而已。就是解药苦涩,不好入口。”
太寰才不在意这等事:“那给他灌下去解了即可。”
无患扫一眼那两个鹌鹑一样的小徒弟:“他们两人也要喝。”
“都无妨。”太寰道,“我还有要事,他们三人就先托付给你。那位风四宫主到底是何人,长老既然知道,不妨说来我听。”
“猜测而已,不好言说。但若是我想的那人,他与上清山之间恐有些过节。”无患长老深深看着太寰,道,“真人,以此类推,对于微雪宫,我想应当提防。”
这话,点到即止。
太寰面上,出现一丝果然如此的冷冷笑意。
“不必多说,我已知晓。”
说罢,太寰真人起身。
离开之前,怒视元婴道人:“等到了鬼界入口,我要是看见那微生弦好好待在那里,你们三个孽畜等死即可!”
没过多久,横亘在上清前山的飞舟蓦然焕发出绝强的灵力波动,腾空到更高处,朝西南方向悠然驶去。
无患长老缓缓收回目光,看着那妖异红花,神色难辨。
寂静的室内,还响着元婴道人无力的辩解声:“师尊,他们真的来了……”
“不会在……鬼界……”
——传送阵法的光芒散去,周围场景复又清晰。
草木幽邃,古树参天,树藤在其间悬挂缠绕,一片深郁。
树下湿润的土壤中,偶见几朵零散菌芝。
往前望去,深林幽谷蜿蜒起伏,隐约有瘴气氤氲。
熟悉的西南山林景色,使得叶灼身上杀意稍稍平复。
微生弦已经换上悠闲自得的面孔:“此正是拥翠山谷西方入口,离渊兄,阿灼,你们看本道长这挪移之术如何?”
叶灼提剑,冷漠向山谷中走去。
“并不如何。”
第59章
谷中景象,诚然深幽美丽。
但是竟然没有直接来到龙界,离渊颇觉遗憾。
看来微生兄的阵法造诣还需要再降低一些。
渊海地宫如其名,地处龙界广袤海域最深处的隐渊之底,比北海深了何止百倍。人叶灼一旦到了那里,想再出去见到天日,只能由他带着。
到时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还不是任他处置。
叶灼走着,忽觉龙离渊的目光有些怪异。
“怎么?”
离渊不动声色移开目光:“无事,只是想起龙界。”
叶灼:“这么想,你不妨回去。”
“恩怨未了,我不回。”
“那不如多想想鬼界。”
“鬼界昏天暗地,才没什么好想。”
“你龙界隐渊就不昏暗了?”
这人怎么知道他在想的是隐渊?还真是警惕。
离渊道:“渊海地宫千灯不灭,遍地明珠,怎会觉得昏暗。”
叶灼对此不予评价。
半晌也没听见没听见任何人赞扬他的传送大阵,微生弦很觉怅惘,只能默默走路。
视野中忽然出现一片白色。
“咦,这个是……”
哀山向来瘴疠。
这一两个月来,更是常常有阴风阵阵,十分骇人。
这两天还总有猎户、药农离奇死在山中,化身厉鬼的传闻。现在,会进哀山的人已经很少了。
段大成坐在自家茶寮门口,惆怅地叹了一口气。
那些进山采药、采矿、采蛇蜕、打猎的人不来以后,他这茶寮眼看着是要开不下去了,说不定再过几天,就要拖家带口搬走。
都说山外现在十几年不曾打仗了,天下太平,很容易讨到生活。在南边苍山脚下安家的小妹一家前年也辗转有口信来,说在那里,风调雨顺,赋税也不重,甚至有俊秀温和的仙长时时看顾,日子过得很是和美。
要不是舍不得干爹,段大成真想套起驴车带着家当就走了。
八九百里地而已,家里的老叫驴走走停停,一天走个三十里,一个月也到了。
他这辈子待在这座拥翠山谷里,还从来没见过那些传闻中的仙长是什么模样呢。
段大成又叹了一口气,看向谷里。
一生一死两颗大槐树就扎根在他能看得到的地方,树冠上枝叶都长在了一起,这么多年了,好像都是这个模样。
他小时候,老父就带着他,把手指按在槐树上认了干爹。
还说,我们段家加上你,整整十七代都是认了这两棵大槐树做干爹,再往后世世代代,也要守着它们。
年轻的时候看见两棵槐树,段大成总觉得很自豪,心想别家都没有世世代代传下来要干的事,他们家却有,一定是有点来历。说不定哪天干爹显灵,就把他们全都接引成仙人了。
可是现在半截身子入土了,也没见干爹开口说过一句话,段大成已经不再想那些事。
每天看着槐树,他只会想,既然祖上十七代都认了它做干爹,那他岂不是应该与自己的坟中老父以兄弟相称?
想到这里,段大成不由笑出了声。
却听见一阵慌慌张张的脚步声,紧接着看见自家的小女儿从外面扑了过来。
“爹爹——外面——”
段大成抱起丫头往外看,忽然听见一阵奇异的奔踏声。不像是兽蹄踏着地面行走,倒像是踩着云水。
还没听清到底是什么声音,茶寮前就飘然停了一队车马。
——段大成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那马车,轩敞高大,颜色倒是朴素,可是那木头,柔润生光,段大成在山里活了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好的木料,没见过那么好的雕工。
那拉车的也不是马匹,一眼看去强壮矫健,身上有鳞,头上带羽,鼻孔里有的还喷出火星。
这是怪物啊!
紧接着就是前前后后二三十个穿深紫道袍的年轻人从最中央的马车里迎下一人。
——那人长身玉立,身着紫衣黑氅,由一人扶着,徐徐朝这边走来。
打眼一看,气度与凡人截然不同。不知为何,又有点弱不禁风模样。
段大成根本不敢正眼去看,低下头。
就听一道秀润的嗓音:“穷通观出行,借贵地暂歇,可否?”
什么穷通富通,如此排场反正是仙家门派,段大成哪敢不应:“可,当然可,仙长们这边请。”
抬头想带路目光一转,不期然却看见仙长背后,竟然有点点流光运行,当即震悚,不敢再去看。
路走到一半,却听那高高在上之人道:“我非仙人,勿唤仙长。”
“那……”
随从之人回他:“唤做‘先生’即可。”
请“先生”到最好的位置落座,段大成才算瞧见了他长相。
非要形容,段大成只能说,实非凡人。
仙长的长发随意披散着,藏着缕缕霜白,看着却不到三十岁模样。深紫道袍衬得面庞异常秀丽,只是皮肤有些苍白,像是带着三分病气。
一双凤眼,形状极为动人,可是眼中好像没有瞳仁,混混沌沌,怎么像是看不清东西?
段大成不敢多看,目光放到桌上,却又一不小心看到仙长搁在桌上的佩剑。
那是一把修长的木剑,奇怪的是,从剑柄至剑身,环绕着一段了无生机的枯枝,不像是后来缠上去的,倒像是这把剑自己生出来的。
果真是仙长,都是他没见过的神仙手段,神仙器物。
段大成战战兢兢道:“先生可要喝茶?”
那仙长,却好似没听到一般。
雾蒙蒙的双瞳微眯,看向自家的小女儿,像是想要勉力看清。
过一会儿,伸出手:“过来。”
丫头迟疑一下,大方走上前去。
仙长手指,摸向她头骨、肩骨、手骨。
“好灵秀的姑娘,”他道,“虎年七月生人?你叫什么名?”
“回先生,我是虎年七月生,我姓段,叫段小成。”丫头说。
仙长身后流光缓缓推移几下,而后道:“不求大成,反得大成。你的名字真有趣,不妨与先生交个朋友。”
段大成听了很想找个地板缝钻进去。
丫头道:“那先生你叫什么?”
流光又动。
段大成这下终于隐约明白了。
这仙长,眼睛看起来昏盲一片,想来看不清东西,也许连耳朵都听不见。
每次都是那流光动了几下,仙长才有反应,难道那才是仙长的耳目?
果然,仙长这次也是流光推移过后才开口说话。
“我的名字不如你。”他道,“我无姓,我名吟夜。”
丫头点点头:“我记住了。”
“小姑娘,你长大后,勿修仙,勿学道。”只听那仙长朝丫头的方向道,“二十年后入朝,四十年后拜相。七十三岁寿终,一世流芳。”
段大成张了张嘴,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想了好大会才反应过来,连连道:“多谢先生吉言!”
点点流光又是推移几下。
“不是吉言,”那自称“吟夜”的仙长对他淡淡道,“卦资白银十七两。”
话音落下,段大成心里一阵惊疑。
一是惊疑怎么堂堂仙长开口就是要白银,二是惊疑仙长怎么好像明白知道他和夫人前日刚刚清点了毕生积蓄,恰是白银十七两。
丫头却是脆生生开口:“先生,我爹爹并没要你为我算命,你为何要收我爹爹十七两?”
吟夜闻此言并无任何反应,身后流光再度以奇异轨迹推移,等到流光推移完毕,他唇角勾起一个微笑。
“小姑娘,世间之事,一物换一物。你有耳朵听了天机,就要拿钱结清因果。你是想付一十七两白银,还是一十七代祖荫?”
丫头道:“那要是都不付呢?”
“不付,自然就不灵了。”
几句对话听得段大成脸色煞白:“丫头胡言,先生勿怪!我这就找夫人支十七两白银来!”
至于那封侯拜相的吉祥话,听听就行了,一个山中丫头,偶然读了几本书识得几个字,能一生平安,他段大成就死而无憾了。
形势比人强,小小茶寮五六张桌子,坐满紫衣道袍的仙家弟子,这一十七两白银,人家说要,他们平头百姓还能不给?
不仅给了白银,还要搭上茶寮里最好的茶水。这茶用滚水泡了最好喝,端上来自然滚烫。
“先生,放一会就能喝了。”
——然后,段大成就眼睁睁看着仙长静静看了看那滚烫的茶水,端起来,像喝凉水一样,眼都不眨地喝下去了。
“……”
段大成不敢言语。
而仙长喝完茶,也不做别的什么,只是看着窗外,一动不动。
许久以后,丫头开口问:“先生,你在等什么?”
点点流光推移如同星辰变幻。
吟夜的嗓音听在耳朵里,柔情似水:“先生在等一个人。”
“是什么人?”
“小姑娘,你知不知道‘眼、耳、鼻、舌、身、意’?”
“我知道,这是人之六根。”
吟夜面上浮现笑容,说:“二十几年前,我用这六个里的前两个,向上天换了一卦,又用中间两个,换了第二卦,再用最后两个,换了第三卦。”
“我在等的,就是卦中人。”
丫头看着这位吟夜先生。
他笑起来,像是故事里的妖狐,让人心里有点害怕。
她家的茶寮太小,装不下这么神通广大的先生。
“那个人什么时候会到呢?”
“是啊,什么时候会到呢?”吟夜的轻轻话语里,似乎涌动着诸多欲语还休的亲昵,“算算时间,早该到了。”
自言自语般,又蹙起眉,像是哀怨般神色:“难道,他不想见我么?”
看着仙长这般情状,段大成和丫头段小成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退。
——此时此刻,哀山深处。
叶灼在一棵古树下面无表情抱剑修炼,已经一两个时辰。
并非是修炼此事有多么要紧,而是他实在不想搭理旁边这两个人。
“快好了。”微生弦的声音隐隐传来,“应该可以喊阿灼了。”
“再等一会。”
随着说话声一同传来的还有奇异的肉香气息。
叶灼忍无可忍,结束一个周天,睁开双眼。
林间空地上支着一座琉璃丹炉,炉下点着天乙真火,炉中炖着一锅莫名其妙的野菌山鸡汤。
有时候叶灼会想,是不是离渊这龙实在是不着四六,现在连微生弦都被带得离题万里。
事情就从微生弦在林间一不小心发现一片白色长杆小朵的野菌开始。
他信誓旦旦说这东西是西南山中特产,书中有载,用来炖汤异常美味。
接着,又是一不小心遇到一只不大不小的山野雉鸡,鸡兄在山林中不幸中了瘴毒,已经是气息微弱,生命垂危,向往痛快了结。
很快,更是“一不小心”发现自己此次出行,储物戒里居然带了调味香料。
甚至不远处还有清澈山泉,可以采水做汤。
原本事情也就到此为止,因为他虽然什么调料都带了,却没有合适的锅具。
正在这时,龙离渊默默拿出一座炼丹所用的上上品九转琉璃丹炉,大小正好适宜。
火候控制得当,丹炉可以用来炼丹,自然也可以用来炖鸡。
恰好龙离渊略懂一些炼丹之术,微生弦也对此颇有心得。
最后就演变成了此种模样。
甚至已经在平地摆上桌案软椅,形制十分精致辉煌,若放在龙宫里自然合适,在这般山野丛林之中就十分突兀。
“你醒了?”离渊感知到叶灼气息变化,愉快道,“正好,已经可以吃了。快来坐。”
叶灼只觉得这半年来吃的东西比前面一辈子都多。
修仙之人,不食烟火,即使吃五谷荤腥,最后也是化为体内灵气,又有什么意义?
阴晴不定看着冒出白雾的丹炉,叶灼觉得最应该被投入其中的就是这丹炉的主人。
而其龙此时正在盛汤,挑出几块鸡肉,又点缀几朵山菌,走过来要递给他:“你尝尝?不过有点烫,稍等。”
又拿勺子轻轻搅了搅,热气稍散,才递到那人面前。
叶灼尝了一口,倒还有几分意蕴。
离渊:“怎么样?”
叶灼:“丹炉不错。”
龙离渊听了笑意盈盈。
微生弦也已经品尝些许,点头赞叹:“丹炉九转,鲜甜润泽,真是烹出了鸡兄与菌兄之精华。”
既然已是烹饪成功,接着就是分食。
微生弦看了一眼天色:“我们从上清山来时他们飞舟才刚要启程,如此看来,还要有一两个时辰才到,正好吃完——今日如此恰到好处,万事俱备,真是天道之赐。”
鲜美佳肴完全取自山野,离渊还是第一次体会到此等过程,欣然赞同:“天生万物,春华秋实,的确有几分感悟。”
叶灼听得此言,不由抬头看了一眼这两人气息。
没有顿悟破境的迹象。
叶灼稍安,继续品尝食物。
正在这般各自安静下来的时分,后方古木之上,传来一道带着笑意的疏淡女声。
“如此境况,还能山林踏青,汤前悟道,微生宫主与离公子有这般闲情雅致,真让人另眼相看。”
那树上一直有人,并且未加掩饰,离渊原本就已经感知到。
既然微生弦不说,叶灼不说,那么他也不说。
现在看来,不像是什么坏人。
竟然知道他的名姓,会是何方神圣?
第60章
就见微生弦一笑:“还以为聆冥姑娘心如磐石,能嗅肉味而不动。如今大方现身,可是也要来一碗?”
聆冥?没听过的名字。
树下响起轻轻的落地声,离渊看过去,是一纤长高挑,身着黑色束袖劲装的年轻女子,应是合体境界。
她长相清明锐利,如同草木新霜。
招呼她的人是微生弦,她目光在三人中扫过,最后看向的却是离渊。
“久闻大名,终于一见。离公子不妨猜猜我是谁?”
这件事,离渊已经多次想要提起。
“姑娘,”他礼貌提醒,“‘离’字是我名,而非我姓。”
称他为“离公子”,就好像称呼叶灼“灼宫主”,都是很怪异的事。
那姑娘想了想:“……好吧,渊公子。”
越来越奇怪了。他人的名号听起来都有职务在身,而自己的称呼,却无端显得游手好闲。
算了,离渊放弃纠结此事,看向那位“聆冥姑娘”打扮。
目光状似无意扫过右耳上一枚精致小巧的鲜红耳坠,又停在她挽发用的一根暗金色斜簪上,那簪子很特别,做成细细的卷轴形状。
这形制,非仙非凡,依稀有些眼熟。
离渊想起自己初到人间的那些日子,花了几颗灵石雇百晓生讲过故事。
那位来自“百闻阁”的百晓生头上,就有这样一根卷轴样的簪子。
后来离渊才知道,百闻阁居然并不是坊市间的江湖组织,而是一正经修仙、有品级的仙道门派。
门人修的乃是一条罕见的“谛知之道”,简而言之,知道越多,修为越深。
为了探知更多隐秘,他们往往隐姓埋名行走江湖,不露真身。至于坊市之间贩卖消息,传递情报,那是门派副业,用以生财。
于是离渊看着她,只说:“阁下,似是百闻阁的人?”
“哦?何以见得?”
“若是果真‘百闻’,那么‘偶然’知道鬼界入口在此处,又‘偶然’知道在下名姓,也算说得通了。”离渊道。
那女子听了会心一笑。
连微生弦都像想起什么,莞尔。
“百闻不如一见,渊公子真是慧眼。”她道,“在下百闻阁,聆冥。”
离渊:“幸会。”
无论如何,结交了新的朋友,总算还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尤其是聆冥姑娘也穿黑色,显得自己与微雪宫色调不同的着装也不再突兀了。
聆冥施施然和他们同桌落座。
微生弦叹气,添了双碗筷,她拿起来给自己盛了汤:“果然好喝。叶二宫主你觉得如何?”
一个两个都喜欢问来问去,叶灼根本不予回答。
叶灼:“你为什么在这里?”
“山谷里有我不喜欢的人,真倒胃口。”聆冥说,“干脆到处走走,正好循着肉味见到诸君,真是有缘。”
叶灼:“只是有缘?”
“那也不算。”聆冥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枚暗金色上书“百闻”的令牌,她把玩着那方令牌,道,“界门将开,临行前夕,我百闻阁有消息想向微雪宫购买,不知可否?”
微生弦:“鬼界之行,难道也有贵百闻阁感兴趣的东西?”
“仙门齐聚,两界相逢,其中不知要牵连多少隐秘,岂能少了我派?”聆冥道,“微生宫主,这生意你做是不做?”
“那么百闻阁向我们买消息,打算出价几何?”
“贵宫要价几何?”
微生弦:“一问换一问,如何?”
聆冥:“好,请听我问。”
“请。”
“界域之事,实为隐秘,上清主宗,一向缄口。”
“上清山从未公布人鬼两界将交接何处,微雪宫却自有答案。可见贵宫之中,必有熟谙界域之道的世外高人。”
“百闻阁想知道,古时鬼界,到底是何时与人界彻底断开?”
微生弦:“人鬼两断,是在一千四百三十三年前。”
“如此,我知晓了。”聆冥说,“请微生宫主问我。”
微生弦:“微雪宫想知,此次鬼界之行,上清山主宗来了几人?”
聆冥道:“四人。”
微生弦啧啧赞叹:“六出其四,真是大阵仗。”
“此时不出,难道要等鬼门大开,再倾巢而出亡羊补牢么。”聆冥轻哂,“倒是微雪宫为何要来?”
“哦,倒也不为什么。我宫风四宫主列了个清单,要我们去采些幽冥药草罢了。”
“要采什么?”
“其它倒还好说,他最想要的是一种奇花,传言能使生者死,能使死者生,名为‘八部转轮’,不知会在何处?”
“既然名为‘转轮’,想必不在鬼界,亦不在人界,而在人鬼交际之间。”聆冥说罢将余汤一饮而尽,起身,“有问有答,两清了。宫主,二宫主,还有渊公子,后会有期。”
说罢拉上一张覆着下半张脸的黑色面罩,轻轻一跃,如同惊鸿没入密林之中,转瞬间了无痕迹,亦没有留下任何曾来过的踪迹与气息。
离渊看着她消失的方向:“六宫主还真是来无影去无踪。”
叶灼依旧平缓进食。
龙离渊还真是心思灵活。
微生弦:“离渊兄怎么看出的?”
离渊:“感觉。”
他总觉得微雪宫人的相处,和其它人很不一样。
譬如看到别人在煮鸡汤,一定要来分一碗。
再譬如,很喜欢你知我知,装聋作哑,心照不宣。
不知道在扮演什么。
他不猜聆冥姑娘是六宫主,微生弦和叶灼就不提,聆冥姑娘自己也不会说。
而是从容交流,一切都像是微雪宫的三人遇见了百闻阁的不速之客,然后完成了一些见不得人的交易,最后钱货两讫。
倒不是非要保持神秘,更像是能从中得到一些乐趣。
这就像元婴道人来访微雪宫的时候,他其实可以坐着,却选择了站着。
这样一种动作,人叶灼主动提出,微生宫主更是从容配合。最后,也确实将元婴道人吓得魂飞天外。
离渊:“以后外人面前,也是如此对面不识?”
“难道曾经识过?”微生弦神秘笑道,“我宫六宫主乃是危月君,和她百闻阁的聆冥姑娘又有何干。喝汤喝汤。”
离渊明白了。
怪不得仙道上还没有人确切知道微雪宫的六宫主是何方神圣,原来是有人大隐隐于市中。
有不劳而获的人中途出现,分走一杯羹,大大加快了鸡兄被解决的速度。
不久,鸡兄已彻底了却尘世烦恼,往生极乐,令人生羡。
但是,收拾着丹炉碗筷,微生弦还是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为什么分明大家在一起吃,没什么先来后到,自己吃到的仍然多是一些鸡零狗碎?
“离渊兄。”
“微生兄,怎么?”
“你真是其心可诛。”
夕日渐沉,哀山上空传来一股强横的灵力波动。拥翠山谷中,群鸟惊飞,还有不少飞禽,被庞大的灵力冲击所震,昏迷落下。
段家茶寮中,吟夜凝视着空空荡荡的山谷入口,那里依然没有人来,他脸上似有黯然失落之色。
对面座位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名半覆面孔的黑衣女子。
满座弟子,竟无一人发现她是如何进入,又是何时来到这里的。
吟夜身后流光点点推移,微笑道:“聆冥姑娘也来喝茶?”
“堂堂穷通观主一人喝茶真是凄清,如此笑话,我应当收入眼中。”
“聆冥姑娘厌我之心,还真是多年如一日。”吟夜道,“可惜我身上还有很多百闻阁想知道的事,只得与我继续虚与委蛇,对不对?”
“你心中知晓就好。”聆冥道,“界门将开,临行前夕,我百闻阁有消息想向穷通观主购买,观主意下如何?”
“但问无妨,请记得价格就好。”吟夜道。
“二十六年前,天地灵脉衰竭,实乃仙道大难。观主出关,向天地问出三卦。而后数年,劫难渐解。”聆冥道,“如今灵脉又衰,‘四海堪舆图’之事亦无进展,又逢人鬼两界会逢,实是天地大劫。”
“百闻阁想知道,如此关头,观主是否还会像当年一样,为天地众生,再问一卦?”
“聆冥姑娘,你看我的眼睛。”
吟夜的声音,带着幽魅般的轻轻叹息。
“天机我已算尽了。五弊三缺,亦已尽受。”他说,“那样的卦,想来不会再有。”
“如此,我知晓了。”聆冥轻点头,面上似有轻微放松之色。
手指在桌上推移,将一张票据,推至吟夜面前。
倒不是银票。
是金票。
百闻阁与穷通观主间有定例。
若是百闻阁向吟夜探听消息,一万金为起价。
此后每多一问,都要在上次的价格上,再加一万金。
如此价格,听来很是划算。
百闻阁无所不晓,可不论如何,也是人事。
而穷通观主通天彻地,他所知的,乃是天机。
更何况,收的只是凡间金银。
将那票据欣然收下,吟夜忽地幽然一笑。
聆冥:“观主何故发笑?”
“无事,只是忽然在想:贵百闻阁修的是谛知之道,知事即为知道。可若是只知其假,不知其真,只知其表,不知其里,那会怎样?”
“不论是真是假,是表是里,我等不要真知,只要全知。天下之事,全都知道,也就知了天道。”
吟夜:“如此说法,真令人耳目一新。可惜我身无仙根,否则必有顿悟。”
聆冥嗤笑:“如此爱凡间金银,难怪观主只能做一世凡人。”
“一世凡人有何不好?纵然一世仙人,不过也是徒耗灵气罢了。”
“倒让我想起,贵观的徒子徒孙行走凡间招摇撞骗时,常常号称勘破福祸,通晓天命,却有四不算:生不算,死不算,聚不算,散不算。可是人生一世,除了生死聚散,还有什么好算?”
吟夜轻笑:“凡人一世,除了生死聚散,不是还有田舍富贵,酒色功名,桂子兰孙?”
聆冥嘲讽般:“原来如此,我看天命因果观主并不想担,但以取财为要。都说你穷通山是金银门,果然不错。”
“谬赞,论起江湖取财之道,百闻阁亦是不遑多让。”
“彼此。”
“聆冥姑娘。”
“怎么?”
“你为何还不走?”
“此是茶寮,并非你之穷通观,我在此歇脚,有何不可?”
“可我总觉得姑娘东攀西扯,是想将我拦在此处,不让我见到想见之人。”
“观主多想了。”
“无妨,”吟夜说,“总归三息之后,有你百闻阁的传讯烟花要到。”
三息之后,聆冥面色阴晴不定。
“观主,后会有期。”
说罢翻窗离去。
留下吟夜一人悠然为自己倒茶。
他身旁的弟子轻声道:“百闻阁的人到底来做什么?”
“都无碍。”吟夜仍看着最开始时那个方向,“可是,他真不来了么?”
“为何我却觉得,今生总要与他相见?”
天上的灵力波动已经深沉如云海。
段大成在茶寮外一手牵着夫人,一手牵着丫头,仰看巨大的雪白飞舟从斜阳夕照中缓缓现身,遮蔽了天光,震撼得无法言语。
唯恐此情此景,是在梦中。
又恐大舟落到头上,碾碎了茶寮,压死了家人,竟是发自内心开始打起了寒战。
很想逃走,可凡人两条腿,又能逃到何处。
但听雅乐声响,哀山百里云霞焕然生光。
有仙人驾鹤自大舟而下。
有仙子衣袂舒卷,持伞凌波落于谷中。
有仙门每人都是御剑而行,如流光迅疾划过。
看花了段大成的眼睛。
倒让他无端记起,今天早些时候自己还想着,一辈子都没见过仙长模样。
结果转眼就迎来目不能视耳不能听的先生,给家中银钱断了一卦。
如今更是看到仙舟之上,世外之人如云而来。
真是辉煌锦绣,目不暇接。
恐怕这一天,把自己一辈子的仙长都看完了。
段大成不由发自内心感叹:“腾云驾雾,仙人真是好啊。丫头,你说咱们家何时能出个仙长?”
丫头也看着他们:“可是,仙长没有家。”
想了想,她又说:“当仙人很好,但百姓也不会多吃饱饭。”
段大成是真的转了很久的脑子,才明白这丫头前后两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是在说什么。
兴许那吟夜先生并不是随口一说,段大成想。也许这个丫头,真是有点当官的禀赋。
唉,以后可千万不要去鱼肉百姓啊。
浮舟悬停在山谷上空,烟霞一样的仙门中人已经纷纷飘然落下,齐聚谷中。
段大成发现,仙长们似乎对自己的槐树干爹特别在意。
还有就是,茶寮实在离得太近了。现在茶寮四周,已经散落着诸多仙门中人,令段大成惶恐。
如此多的仙长,一定是大事要做,段大成觉得自己不应该在这里,应该回避。
可是环视四周,他却发现并没有任何仙长在意自己一家,甚至,自己好像根本不在仙长的眼中。
好比只是看到地上的一块石头、几棵草,因为无所谓,所以也没人觉得他们碍眼。
——那现在该做什么?
想了想,那就继续杵在这里看看吧,带丫头长长见识,也不错。
拥翠山谷中的修仙人,最在意的自然是那一生一死两棵古槐。
来时上清山已经向诸人说明,界域通路将开在这两棵老槐之间。
更有悟性高的后辈,已经看出两颗古槐一生一死,有阴阳轮转之真意,得到顿悟,令师长喜笑颜开。
百家齐聚,纵然都是不染尘埃的修仙之人,此时也隐隐有些交谈之声。
仙道门派之间各有交际,关系好的门派自然离得近一些。道途相近的门派,因为平时有所交流,也难免要走动寒暄几句。
剑修门派,当然也全都自发待在了同一片区域,使这整片区域格外死寂。
上清山剑宗也在,但别的剑修宗门都站得离他们很远。
看着自己宗门四面的冷落情形,剑宗的大长老觉得纳罕:“奇怪,怎么觉得剑修各派都不愿搭理我宗了?”
二长老也皱眉:“是有些过于冷清。”
说着看到了眼熟的别派后辈匆匆路过:“可是太岳宗蒲剑圣门下的裴曦小友?借一步说话。”
却见裴曦瞥了一眼自己背后,就像耗子见了猫一般掉头跑了。
二长老疑惑回头。
——他身后什么异状都没有,只是站着一向乖顺可人的爱徒苏亦缜,这有什么问题么?
又看见爱徒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像在找谁。
“亦缜,在看什么?”
苏亦缜:“师父,徒儿看到友人,先往那边去一下。”
“噢,那你且去。”
二长老注视着苏亦缜的背影,在看到爱徒去的乃是红尘剑派的方向,去找的也是红尘剑仙这等正派友人后,终于放下心来。
不是在找微雪宫那个魔星就好。
那人过于妖异,为保剑心清净,他剑宗一向避免听到此人的一切消息。可惜,还是总有弟子听闻那“天下第一剑”的名号,就不由自主心生向往。
亦缜如此前途无量,千万不能与那人有任何沾染。
方才那个裴曦小畜生越发不争气的样子,就是铁证。
红尘剑仙见了苏亦缜,亦是觉得他出落得越发顺眼。
“小苏,你在找叶二宫主?”
“剑仙兄,微雪宫真无一人前来么?隐约听道宗那边说与他们起了冲突,未必会来。”苏亦缜道。
“不好说。”红尘剑仙其实也在想此事,“我想,以微生兄和叶二宫主性格,不会错过此次鬼界之行。”
前方忽然静了静。
原来是道宗上下簇拥着三位主宗护道真人,已出舟中,乘仙灵之鹤朝生死古槐徐徐飞来。
“护道真人,多少年未曾现身……”
所谓“护道真人”之称,“真人”二字,自然是指主宗之人,皆在渡劫境界之上。曾经还有过上清主宗皆为人仙之说。
而“护道”二字,分量更是深重。主宗修的是界域之道,护的自然也是界域天道,而非己身小道。
仙鹤缓缓飞来,已经能看到中央巨鹤之上,站立着三位身着灰袍的老者。
看见了,却无法形容他们的形貌。
因为他们似乎都没有“外表”“长相”这样的概念可言。即使看着那深沉的五官,也只觉得自己看见了一片朦胧的混沌雾霭。
他们站在那里,就像是顶天立地的大道规则,巍峨浩瀚。
原来,这就是护佑仙道命脉的“护道真人”么?真如其名,令人心生崇敬。
等三位护道真人来到那生死槐树前,自然就是以贯通界域之莫大法力,打开鬼界通道,开启此次鬼界之行。
众人之中,期待者有之,紧张者有之,失落者也有之。
——失落者来自红尘剑派。
“难道微雪宫真不来了么?”一红尘剑派弟子哀声道。
“其它人不来也无所谓,可是叶二宫主,他真不来么?”另一个亦是如此语调。
“既如此,你我费尽心机争夺名额来到这里,又有何意义。”
“别丢人现眼。”
——这次是红尘剑仙声音。
“掌门,你不必口是心非。”有人说。
红尘剑仙真想拔出浮生剑,将这一众弟子统统斩了。
结果连身边的苏亦缜都似有失落:“门已经要开了,叶宫主再不来,恐怕此次真是无法得见。”
别宗弟子,毕竟不好直言斥责。红尘剑仙道:“不来也好。毕竟是道宗主持,对他们未见得是好事。”
苏亦缜蹙眉:“他们与道宗……”
“咦,那是裴曦小友?”红尘剑仙忽然打断了苏亦缜的问话,“小苏,你想不想去找他玩玩?”
闻弦歌而知雅意,仙门弟子大多有此教养。
苏亦缜便不再问。
灵鹤在古槐前落下,三位护道真人面朝古槐站定,如同三座不可逾越的高山,众人只知他们身份,不知他们姓名。
也许界域之道修到最后,已与此方人界一体共生,不再需要身外名号。
却见护道真人中的一个,转身看向空地上那座小小茶寮的方向。
众人注意的焦点,亦是移向此方。自然,他们关注的不是茶寮内的凡人。
“——那是穷通山的车驾?”
“应是了。里面想来是穷通观主。”
“观主通天彻地,多年不下山,如今竟也出山,不知是否会为天道人间,再算一卦。”
神念私语中,也有没见过世面的年轻弟子,询问师兄师姐。
“穷通观主是何方神圣?寻常不曾听过此名。”
“穷通山一脉地处极东,乃是推演天机之人,历代观主都是手眼通天的人物,怎会轻易现世?传说二十多年前灵脉枯竭,正是……”
“那他们和上清主宗,谁的能耐更大些?”
“说了你也不懂。上清主宗推演界域,修的是天之‘道’,穷通山测算天机,窥的是天之‘意’,两者不同,不能相比。”
“这么厉害……”
“收声,主宗真人似有话说。”
就见护道真人似乎有所示意,道宗中,有人上前聆听。
“那是道宗太上长老,太寰真人?”
“是了。”
就见太寰真人带着两位弟子,来到茶寮之外:于门前询问:“吟夜观主可在内?”
门外,紫色道袍的弟子代为答:“观主在内。”
“此次鬼界之事,观主可有示下凶吉?”
“观主答,事皆前定,道在人为,不必再问天机。”
“界门开启在即,观主为何不现身一会,与我等一同入内?”
“观主还在等人。”
此话一出,不仅太寰皱了皱眉头,人群中亦有涟漪般的轻语。
“……还有人没来么?”
穷通观主明明在此却不现身,那这界域之门是开还是不开,他们走还是不走?
看三位主宗真人站定不动,似乎是要陪穷通观主等到底。
果然,太寰道:“观主但等无妨。”
“观主多谢贵宗美意。”
——难道吟夜观主等的人不来,他们今天也就不走了么?
不知为何,众人总觉得耳畔响起一声轻轻叹息。
苏亦缜蹙眉想着方才的对话,忽然听红尘剑仙道:“总觉得微生兄就在附近了。”
“为何?”
“这样神神秘秘,语焉不详的情景,若是没有他,才觉得奇怪。”
“……也有道理。”
身后一弟子小声道:“可是我心砰然而动,像是叶二宫主将要现身。”
红尘剑仙忍无可忍:“这种丢人现眼的话,你们能不能用神念说?”
“那样有失坦荡,不是我红尘剑道所为。”
——忽见紫色道袍的弟子们从茶寮中鱼贯走出,在茶寮门外规律散开。
又有两位弟子恭敬掀起茶寮的竹帘。
最后,终于见穷通观主由一弟子半扶着,缓缓步出。
一时间,所有目光都落在这位紫衣墨氅,有三分病气,却传闻能通天彻地的观主身上。
绝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见到观主真容。
身为修仙之人,更能看出他双目难以视物。
也能看出,他身后的点点流光乃是一玄秘阵法,能将外物化作某种表达,传递给阵心之人。
当然,再玄妙的阵法也做不到将外界所有色声香味触法直接转换成人之神念,恐怕要有身边耳聪目明之人转达,再将这一切,借助阵法传递到观主识海中。
——怪不得他身边有如此多人随侍。
“这位观主身上似乎并无修为……”
“他的眼睛……”
“窥探天机之人,往往落下五弊三缺,正是因为知道太多,有反噬加身。”
“不是为此,这是因为二十多年前的一卦……”
“多年前本君似曾耳闻一事:这位吟夜观主,是凡间烟花之地出身。你看他名字,若是仙门法号,怎会取成这样。”
“竟有此事?细细道来。”
“细细道来。”
自然不敢当面窃窃私语,而是各自神念交流。
场中一片平静,神念却是在彼此之间时时传递。
更有许多想要结交穷通观主之人,想要上前见礼攀谈。
只是碍于上清山的太上真人就杵在那里,并不敢做的太明显。
如此场面被段大成看在眼里,对吟夜先生更是肃然起敬。
起先只觉得不凡,现在看来,即使是在众位仙长之间,吟夜先生亦是分量极重的人物。
但是,众人如此瞩目,吟夜却未回应半分。步出茶寮,他的目光丝毫未看向旁人,未看向太寰,亦没有看向谷中央的生死槐树与树前的护道真人。
他只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向山谷入口处,而后轻轻站定,含笑望去。
此时天色将暮,山林之中,已经升起深浓雾气。
也就是拥翠山谷之中此刻全是仙氛,才未被这春夜寒雾所笼,然而放眼望去,天地远山,已经在茫茫雾海之中。
在那雾海的边缘,站着一个人。
不知道他是何时来到的,总之此时已经站在那里。
——年轻道人身着雪白不染的道袍,领口袖边与腰间丝绦却俱是张扬明艳的红色,眉目温雅,意态从容。
佩剑上缠绕一朵似莲似桃的花枝。
“——微生宫主?微雪宫果然来了。”
“那就是传闻中一指定下苍山灵脉的微生道长么?咦,他的佩剑……”
“那花朵看起来像是古书中建木之华。吟夜观主如此声势浩大,拉着整个仙道陪他等人,等的就是他?”
“说起来,吟夜观主的剑也是……”
如今两人同在一处,自然看出穷通观主的木剑,颜色、质地,均与微生弦的佩剑相同,似是同取一枝。
不同之处仅在于,晚晴剑上此时缠绕着新生的花枝,而吟夜佩剑剑身,却是一道枯枝。
微生弦环视谷中人各异神态,目光落回吟夜身上。
似是轻叹一口气。
“如此排场,还以为是我们来迟的缘故。原来是吟夜观主特意相候,真是有劳。”
吟夜面上,幽幽笑意更深:“微生宫主,别来可好?”
微生弦看着他,亦是微笑:“上次相见,是观主棋差半子,今日如此大费周章,可是还要与我手谈一局?”
“棋,自然还可以再下。”吟夜道,“你来了,我很高兴。那我想见的人,今天也来了么?”
“为何非要见他?”
“想见一人也需要理由么?为何你时时能见,我就不能?”吟夜微笑,“微生宫主,除非他也不想见我,你才能拦得住我见他。你心中,一定也明白吧?”
怎么,连微生宫主,都不是吟夜观主要等的人么?
可是这等道人,说话实在弯弯绕绕!既然都是带剑之人,何不拔剑说个清楚?
剑修们所在的区域里,忽然一阵微微喧哗。
——原来是红尘剑派的那帮人莫名活跃起来,真是有失剑道风范。
而微生弦再叹一口气,侧身相守。
吟夜观主那双无神无采的双瞳中,刹那间浮现情真意切般的喜悦。
他目光从微生弦身上移开,直勾勾望向入口处暗流涌动的白雾汪洋。众人自然也随之望去。
——但见那朦胧雾气之中,有隐隐绰绰的红衣身影渐渐近了。
其实心中隐约已经知道来者何人,但正是因为这分猜想,对来者更添期待。一霎间,连神念的交流都少了。
终于,千百道目光之中,那人自雾后而出。
那并不像是绝代风华的美人闻雅乐款款拨帘幕而来,为今日一切更添光彩,而是风起云涌天地晦冥之际,石破天惊般一道昭昭天光,天上地下一切色声香味都在那人现身的一刻被天意所夺,黯然失辉。
如果视野中有这样一个人,那么你下意识里就只会看向他了。其它一切事物,似乎都失去了意义。
其实仙道之中很少有人会穿这样浓烈的红。世上也再没有别人长着这样一张面孔。
甚至,亦没有人身上能有如此冰雪寒凉的气息。
那像是万古冰川里埋着世上最烈的酒,神智清明者必不会想去啜饮其味,除非身在梦中。
红衣熠熠,真是天下第一美人。无人可以反驳。
只是,面无表情,身有煞气,似是心情不佳。
真想上前为其分忧解难,实在可惜不敢。
——众人心中落针可闻。
不必说,所有人都知道这是谁。
君不见,红尘剑派已经举派拖着自己的掌门往那边去了么?
更是响起“叶二宫主真的来了”“终于又见叶二宫主了”之声。
剑宗几位长老正在怒目相视,鄙夷红尘剑派的行径,却看见红尘剑派那绯红烟青吵吵嚷嚷的行列里,俨然夹杂了自家苏亦缜的身影,不由一口郁气哽在心头。
——他们红尘剑派因为功法缘故,见色起意,举派上下都被叶二宫主这位“天下第一剑”遮蔽了双眼,是仙道皆知的笑料了,可苏亦缜混在其中又是为何?
正在此时,气氛却又微微变化。
因为大家看到,叶灼身后雾中,竟又走出一人。
一身黑衣华服,面孔年轻俊美,气度如同渊海深沉。
他身上气息毫不收敛,连渡劫之人看着那方向,都觉得压迫。
——微雪宫什么时候又多了这人?
而此人不远不近,抱剑站定在叶二宫主身后,目光淡然扫过众人,没有在任何人身上停留。
最后,落于穷通观主身上。
吟夜观主的目光,似醉似痴般注视着叶灼,已经很久。
可是这般看人,真会让被看之人觉得不适。
君不见,那被看的叶二宫主,现在心情更加不好了么?
——叶灼的心情的确很不好。
微生弦一路上推三阻四拖拖拉拉,他已经觉得有问题,想要发作。
说他两句,就立刻遁走探路去了。不像不想去,倒像是有意提防着什么。
怎么,前面是有什么洪水猛兽他打不过,要微生弦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道修先去出头的么?
叶灼已无任何耐心。
更别提龙离渊像从微生弦的一阵动作里暗暗读出了什么,居然默默错开两步落在自己身后,像是准备好在后方随机应变。
——如此多此一举,以为这样就能显得他很机灵?叶灼只想把他投到丹炉里炼了。
到了地方,活人气息如此之多,果然令他不喜。
等看清眼前这个盯着自己的人。叶灼更是无言。
紫色道袍,也只有穷通山会穿。剑是建木古枝削成的,想来是他们观主。
一个算命的,也值当如此小题大做?微生弦脑子是有问题了。
至于吟夜这样看着自己是想做什么,叶灼并无所谓。
既然有人特意相候,他自然径直赴会。
越过微生弦,叶灼淡漠目光直视吟夜。
“前方可是叶二宫主?”吟夜依旧那样看着他,轻道,“倾慕已久,多年来却总是缘悭一面,常常叹惋。今日亦是让我好等,二宫主,怎么赔我?”
咬字极其轻浮亲昵,离渊蹙眉。
叶灼并未蹙眉。
失心疯的人,他多年来也见过很多了。
叶灼:“缘悭一面即是无缘,你自己要等,与我何干?”
声音中听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
“果真无缘么?”吟夜反问。
他听了叶灼的话,像被伤了心,蹙眉道:“可我算来算去,总觉我与君,有前缘似海。”
叶灼:“那就说来听听。”
吟夜微笑,并不言语,依旧注视叶灼。
他五官郁丽,若是专注看人,本就带着一丝含情病态,望之不似仙家。
此时更是。
“叶宫主,传言不假,你真是好看。”他说。
叶灼:“若没看错,你双目已盲,此话何来?”
无神的眼睛久久停留在叶灼身上,像是在用目光尽力描绘叶灼的五官。
“不必看清,我已知道。”
“看不清,为何觉得好看?”
“因为我五感不清,六识不明,只有那些世上最为强烈的知觉,我才能感到。”吟夜说,“所以,越鲜明的事物,我越能看到。而看着叶宫主,我就知道,这必是我此生所见最美之人。”
此语不似作伪,叶灼想了想,道:“那想必我以剑刺你,你更会有所感知。”
吟夜眨了眨眼睛,像是在深思他之提议。
“求之不得。”他说。
叶灼蓦然拔剑,直抵他胸口。
“此剑甚好。”吟夜道。
说着,他伸手握住剑刃,剑刃割破手指,鲜血淅沥滴落,他却仍然像感知不到一般,着迷打量叶灼面孔。
而后,向前倾身。
“叶二宫主!”有道宗德高望重之人断喝。
叶灼手中剑却丝毫未动。
吟夜往前去,锋利剑尖从容刺破衣袍,再刺入血肉。
叶灼嘲弄般看着他,仍然纹丝不动。
周围已是一片哗然。
——如此场景,谁能想到?
道宗上下更是转瞬将此处合围,几位长老俱是死死看着此景。
道宗二长老道:“他杀人无数,剑下从不留人!此非儿戏,吟夜观主还请三思!”
吟夜却是惊喜。
“此剑锋芒如你,果真使我有感。”他赞叹道。
说着,继续往前走一步,神色欣悦。
锋刃没入血肉,熟悉的触感从剑身传至剑柄,再从剑柄传到叶灼手中,叶灼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剑尖来到何处,直到离心脏只有最后一丝距离。
再走一步,就会血溅三尺。
旁边有人喝道:“叶二宫主,吟夜观主行事不可以常理揣度,还请你收剑!”
叶灼并无任何收剑的打算。
相反,杀意已如实质,凝视着自取灭亡之人。
周围霎时死寂。
一直在茶寮围观的段大成夫妇已经吓得面色苍白,瞠目结舌。
这就是高高在上的仙长们么?方才还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就疯癫了?
这要是在凡间,是要立刻报官的!
微生弦不语,凝视着二人。
离渊亦缓缓按剑。
主宗三位护道真人,气息亦凝重笼罩此处。
若是就这样死了穷通观主,如何收场?算谁之过?
真是不可理喻!他们这是在较量什么?
——气氛僵硬如金石,剑拔弩张。
最终,吟夜蓦然一笑,向后退开。
他胸口已是大片鲜血洇开,而叶灼剑尖犹自滴着淅沥鲜血。
“观主!”
两三弟子立刻上前扶稳他身形,但谁都能看出,吟夜观主面色已是苍白如纸。
他却像是毫无所觉。
“二宫主,”吟夜轻叹,“你行事锋芒太露,恐怕难以善终。”
叶灼利落收剑,目光中只有冰冷嘲弄:“装神弄鬼,当心玩火自焚。”
说罢径直越过他,往古槐处走去。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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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拥翠谷中一片死寂。
这之中,有不少人方才还自居见多识广,向师弟师妹讲述吟夜观主的通天之能。
几息之间,吟夜观主已经被穿了一剑。而出剑之人对此毫不在意,甚至,他也根本没将吟夜观主放在眼里。
——这该如何向师弟与师妹说呢?
也罢,不好说了。
方才道宗长老说,吟夜观主行事不可以常理揣测。
但只要在仙道待得久了,就会知道谁才是行事不可以常理揣测的那个人。
师弟师妹们第一次参与如此盛大的仙道聚会,就看见这样的场景,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也走入歧途。
此人剑上还滴着吟夜观主的血。
仙门百家齐聚于此,却是见血伤人,如此举动,不仅是对吟夜观主不敬,更是能明晃晃不在意上清山的颜面。
而他们宫主微生弦,竟无一丝斥责之意。
“叶二宫主,”发话似乎是道宗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老,“吟夜观主有通晓天机之能,却也因此无法修炼,身如凡人,他身体如此病弱,你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叶灼平淡看向声音方向。
剑尖最后一滴血落尽。
长剑归鞘。
刹那间春寒料峭,似有万丈寒意蓦然席卷整座山谷。
说话之人被那气势所震慑,竟是连连后退几步才稳住身形。
众目睽睽之下,他这是要做什么!
“叶二宫主!你——”
“元铮,不得无礼。”却被另一道沉稳温和的声音打断。
一阵清明至极的气息拂来,冲淡了山谷中摄人的寒意压力,令众人心中为之一清。
但听说话那人轻叹一声:“叶道友,方才场面,是我宗招待不周,还请你见谅。”
叶灼回道:“无妨。”
“说话的是谁?”
“那是道宗太上长老,太素仙人。道宗宗主元泰真人,正是他座下长徒。”
“这叶二宫主……竟要如此人物递下台阶,才肯下了么?
“倒也不算倨傲。看方才那威压,这叶二宫主,已有渡劫境界。如此人物,又无师无长,谁能呵斥他?”
“但这样未免太过……”
“其实,何尝不是吟夜观主先起的头?要我说,既然是‘前缘似海’,我等还是不要妄议,上清山也不要管了。场面难看就难看些吧。”
“那吟夜观主不下山也有二十几年了。还真没听说过微雪宫与穷通观之间有什么前缘。”
神念传音,私下议论,自然无人能够听见。
更何况,其它人多半也在如此。
只是如此闹了一场,连上清主宗三位护道真人都惊动了。
众人终于回过神来,才发现三尊泰岳般的护道真人,目光深深看着此处。
说不清道不明的大道威压,笼罩着每一个人。
——他们当即敛目定神。
叶灼似乎未受任何影响。走入谷中。
离渊一直守在他身后,此时自然也跟上。
路过吟夜时,侧目静静打量他一眼。
既是凡人之躯,受叶灼一剑,即使未伤脏器,也是重伤了。
不过,只要现在没死,就不算叶灼杀了他。
他看吟夜,吟夜也平静看向他。
离渊感受到了那种目光。
一双空洞昏茫的眼,却似乎真能看清虚空中的某些事物。
吟夜身后,流光缓慢推移。
“还没问过这位阁下姓名来历。”看着离渊,吟夜唇角勾起轻轻笑意,“阁下修为非凡,气息深沉,是在下未曾知晓的人物。不知出身何处,又是叶二宫主何人?”
——如果说这话的时候,他胸口不是依然在血流如注,气氛会更加和谐。
而他所问的,也是很多人想知道的问题。
离渊:“观主既然通晓天机,为何不掐算一番?”
“有微生宫主在,在下恐怕算不了你等命数。”
“无妨,”离渊说,“我是微生宫主眼中‘其心可诛’之人。他并未护佑我,观主尽可算来。”
“那在下便真要推算了,若是道出什么隐秘,还望阁下多担待些。”
离渊欣然道:“请。”
如此对话,让叶灼不悦。
龙离渊怎么对什么人都感兴趣?
他也回身,静静看着那里。
微生弦则叹了口气,无声摇头。
望着离渊方向,吟夜抬手,五指掐算。
那双眼睛,像是要拨开云雾,看见他身上天机。
下一刻,吟夜口中蓦地吐出一口鲜血。
“观主!”
“观主!”
惊呼之声此起彼伏。
身躯堪堪被人扶稳,又是几口鲜血吐出。
连太素都吩咐道:“快让丹宗着人去照看观主。”
早知如此一般,离渊淡淡收回目光。
能算他命格的人,万界之中,大约暂还没有。
——又对上人叶灼静静的注视。
离渊从容跟上。
一共来了三个人,现在两个人都往前走了,微生弦自然也要走。
只是路过吟夜的时候,也看向那边。
见这一幕,太寰的眼角都不由自主跳了跳。
“算尽天机,也不过害人害己。何必如此。”微生弦看着吟夜。
微生宫主素日以礼待人,总是春风化雨,很少能看到他神情如此淡漠之时。
吟夜刚吐完血,闻言却是盈盈一笑。
“你的花开了?”
“开了。”
“真好,”吟夜说,“可惜,我看不到。”
“你的花死了,我看得到。”微生弦说罢,也离开了。
丹宗擅长医理之人也匆匆到来,将吟夜观主接手过去照料了。
一番风波终于算是平息,没人再招惹微雪宫一句。
僻静处,太素轻闭双眼,似乎已开始调息。
“师弟,微雪宫多出的那人,让你去百闻阁探问,可有结果?”他神念传音太寰。
太寰:“问清了,百闻阁答复,那是苍山寒潭中一蛟精化形成人。”
太素:“你是说一条渡劫期的寒潭蛟精让穷通观主算吐了血么?那若是他们山上的鹿精蛇精山鸡精也来,岂不是该让他横死当场了?”
太寰无话。
师兄斥责,他不敢还口。
生死古槐之前,三位护道真人已踏天、地、人三才之位,准备以玄妙道法,沟通天道,开启界域。
“罢了。”太素说,“吟夜性情,近些年愈发偏激古怪。若有时机,还是好好探访一下那所谓‘前缘似海’,究竟是何事吧。”
“是,师兄。”
“叶二宫主!这边这边。”
叶灼已经被一拥而上的红尘剑派弟子环绕了。
前方已经摆开座椅软榻,邀他入座。
对于红尘剑派上下的热情,叶灼倒并未有太多抵触。
虽然话多且密,但毕竟源于修剑之心。要说问题,也是开创此剑道的红尘剑仙自己的问题。
弟子都已经把人迎进来,红尘剑仙亦是不得不招待。
招待了叶灼一个,自然也要招待接下来的离渊兄和微生兄。不知道的还以为微雪宫整个并入了他们红尘剑派。
哦,还有一个上清剑宗的小苏。
剑宗二长老愤怒的目光都快把他的后背烧穿了。但红尘剑仙只得无视,毕竟苏亦缜是自己想在这里的。
“叶二宫主,半年没见,您是渡劫了么?”
“是。”
“叶二宫主,这次你会一直和我们一起在鬼界行走么?”
“不会。”
这些回答,何其冷漠,但红尘剑派的弟子们甘愿承受。
苏亦缜只是微微笑着站在一旁,并不说话。
仿佛只是这样,已经觉得很好。
“叶二宫主,那个吟夜观主是想做什么,以前是不是有什么事发生?”
“没见过。”
“原来见都没见过,还说什么前缘,仿佛以前被叶二宫主打过似的。”
红尘剑仙忽然正色道:“好了,别再问了。吟夜此人,你们今后若是遇到他,不要沾染。”
“他很可怕么?”
“他当年在仙道搅弄风云的时候,你们还没出生呢。”红尘剑仙道,“不对,我怎么记得我和你们说过这些事?”
“……有么?掌门你好像从未提过。”
“真没有?”
“没有啊。”
“是么……”这下红尘剑仙面上也开始有疑虑了。
离渊就静静看着红尘剑仙的模样。
他在想,这类所谓越提起就越会忘记的故事,红尘剑仙到底给多少人讲过。
讲过这么多遍,怎么好像还记得。
想必,记忆十分深刻吧。
“算了。”红尘剑仙放弃了回忆,“你们都滚,让叶二宫主清净一下。”
弟子们终于被驱赶散去,连苏亦缜都退去一旁,和红尘剑仙的大弟子谈起了剑道。
红尘剑仙看着三位护道真人的动作,又望向穷通观弟子所在的方向。
“微生兄,我还是觉得,你们最好是不来。”红尘剑仙道,“若是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微生弦:“何出此言?”
“吟夜这等人都下山了,你们根基还未稳,我不放心。”
微生弦:“根基到底稳不稳,实则只在于我们二宫主能打几个。况且,吟夜观主似乎很想我们前来。”
红尘剑仙摇头:“你年纪也轻,还没见过他当年呼风唤雨的时候吧?”
微生弦想了想:“似是不曾。”
“那时他五感未失,耳清目明。推天机,断灵脉,何等名动天下的人物。但我一直不喜欢他。”红尘剑仙道,“这些事,很少有人提起了。九天十地混沌封灵大阵,你们知不知道?那就是他画的阵法。三十多年前为施此阵,整个仙道费了多大代价,生生将东南西北四方的绝灵之地往内推移五万里,将灵气往中央收拢,使仙道灵气,浓郁两分。”
“五万里,多少土地无法耕种,多少生民流离失所,又是凡间王朝不稳,战乱最多的年头。”红尘剑仙说这话时出了神,“许是知道此事太伤天和,这些年,再没人提起了。”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事,数不胜数。要说前缘,这天下仙道里,谁和他没有前缘?——你说,这样的人,不管是他自己要出山,还是上清山请动他再出山,难道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微生弦却道:“正是如此,我才要来。”
“……心系苍生,我真是远不及你。”红尘剑仙已是无奈,“那就小心行事吧,别再惹他。”
微生弦:“已经惹了。”
似是想起方才发生的事,连红尘剑仙都微微笑了。
“好了。听我一言,只惹这一次,远远躲开他。”红尘剑仙说,“否则,他哪天起一卦,昭告天下说你微雪宫该死,到时候仙道群起而攻之,你又要如何?”
微生弦听了,没有说话。
“这样的事,又不是没有。”红尘剑仙说着,忽然意兴阑珊,“罢了,说了也无用。说了,你们不记得,又有何用?就像方才那些小畜生模样,倒让我怀疑是自己记错了。”
却是不期然看到叶灼旁边的离渊一副聆听模样。
想岔了,小畜生会忘,离渊兄可不会忘。
那一刹那,前尘往事,蓦然又浮现在红尘剑仙心头。
“……要说吟夜的眼睛,不是在画那混沌封灵大阵的时候瞎的。他五感尽失,最后归隐山中二十几年,是因为那一年,他起了三卦。”红尘剑仙听见自己已经开始说起。
“那时候,纵然是用了如此大阵夺天地之力造化之功,天地灵气仍是枯涸,整个仙道都无法。有人说,此是天谴。既是天谴,是否就要通天的人来出面?”
“上清主宗没出面,出面的人是他。”
“就在极东之地,穷通山上,摆下满山贯通天地的大阵,他手拈三枚铜钱踏入山巅,向天问卦。”
“第一卦说:天地有大劫,无赦。”
“第二卦说:劫起西南。”
语气逐渐有些断续,红尘剑仙的神情,也蓦地空茫。
“剑仙兄。”不知何时离渊走到他身旁,“喝茶。”
喉咙干涩,似乎是该喝茶,红尘剑仙接了茶。
离渊:“剑仙兄,若是不想记起,就不说了。”
闻弦歌而知雅意,红尘剑仙听出了话中阻止自己再说之意。
奇怪,往事如沧海奔流,离渊兄明明是最适宜聆听的人,为何却不想要他说下去了呢。
正想着,就听见叶灼声音,淡漠清寒。
“第三卦呢?”
不知为何,红尘剑仙觉得周身有些寒冷。
不由自主地,他看向叶灼的眼睛。
那双眼与往常相比没有任何不同,仿佛不论他接下来讲出的是什么,都无法在这人心中掀起一丝波澜。
其实有时候,叶灼这样的神情会让红尘剑仙想起一个人。虽然那只是很少的时候。
红尘剑仙:“第三卦,祸起之地,幻云崖。”
终于说出这话,像是莫大压力在心中埋藏多年,终于尘埃落定。红尘剑仙长长呼出一口气。
叶灼静静看着红尘剑仙的双眼,看见他眼中有深深迷惘。
说来,红尘剑仙停留在渡劫后期已经很久了。想是往事纠缠,不能脱身的缘故。
他们身后,苏亦缜还和红尘剑派的大弟子说着剑道。
那边几位掌门宫主亦在交谈,但是落了隔音结界,听不见声音,想是在说什么重要的事情。
他只偶尔往叶灼的方向看一眼。
叶二宫主就在不远处视线可及的地方,让苏亦缜觉得安定。
只是——
苏亦缜垂下眼,手指按在心口前方。
只是,他心依然隐痛。
——叶灼依然注视着红尘剑仙的双目。
“然后呢?”他道。
“然后?说来可笑,时至今日,我也不知那卦有几分真,几分假。我也不知那是吟夜自己的话,还是有人想要他说的话。只是,那一天后,他的五感六根,是真的尽去了。”
“那以后,幻云崖上,狂风骤雨,山重水复。”
第62章
“若是寻常门派,也许在那三卦现世的时候,就已经不存于世。”
“而幻云崖上的那个门派,并不是小门小派。”
“他们有剑仙,有剑圣,有无数惊才绝艳的族人弟子,还有风华绝代横绝当世的天下第一的剑修。”红尘剑仙看着暮色四合的远方天际,几点疏星拱卫着西方长庚星。
“他们有那时整个仙道最为纯粹,灵气最为浓郁的一条超品灵脉。几百年剑意纵横,于那灵脉之心涵养出一条蕴含剑道至理的剑脉。剑脉名为‘无量空境’,是天下剑修心中圣地所在。”
“这样一个门派成了众矢之的,会怎样?那时我人微言轻,是天下剑修中一个最不起眼的人,因仰慕追随那个天下第一的人,一直远远看着幻云崖,看着那座门派。”
说到此处,不明所以的听者应当询问那门派的名号了。可是红尘剑仙面前只有一片静默。
神神秘秘,似乎有莫测之能的微生宫主似乎知道很多东西,他不问也不足怪。
可是,上次还偶有发问的离渊兄这次怎么也一言不发?
同是剑修,甚至同是无情道剑修的叶灼,听闻此等剑修圣地,也没有任何疑问之意。
那目光如同料峭春寒里一泓还带着浮冰的水,如此平静,如此清寒见底。
红尘剑仙下意识觉得怪异。可那些事那些名字,一经想起全都在眼前浮现,像一发不可收拾的春汛。
“那个门派,”红尘剑仙说,“叫做幻剑山庄。”
“吟夜观主那三卦没能直接覆灭它,可是后来许多事都是因此而起。我一直看着,人言纷纷汹涌而至,明枪暗箭全都铺天盖地朝山庄而来。”红尘剑仙忽然笑了笑,“你道他们说什么?说正是幻剑山庄的灵脉夺了天下灵脉的造化。说天之道,高者应抑之——这都只是开始。”
“这样风雨如晦的日子,一共过了多久,我也记不得了,也许六年,也许七年。”
“直到那一天——我记得是八月十五。”
“那一夜,幻剑山庄上下一片血海,整个门派一夕覆灭,不曾留下一个活口。等到所有人知道消息,那些事,全都已成定局了。”
“所以我才告诉你们,离那个吟夜远一点。你们都是不世出的天才,你们山中也有灵脉。避世而居,尚且有事端找上你们,若是像那样举世皆敌,又如何能够保全自身?”
叶灼缓缓拭着剑,将那血迹彻底从剑上抹去。
“说了这么多,”他的声音淡淡的,“为何不曾听你说,幻剑山庄究竟是如何一夕覆灭?”
“因为我不知道。”红尘剑仙说,“所以,我说不出。”
“说不出,还是你不想说?”
叶二宫主的话语,真像他的剑,咄咄逼人。
“也许兼而有之吧。”红尘剑仙的语气,像是一声叹息。
“有些事我不想再去想,也不愿去相信,所以,二十年后,我心中已经记不清到底发生过什么。”
说罢他对上叶灼的目光,那目光,像是看洞彻他内心一切迷惘与恐惧。
“那你还记得的是什么?”叶灼问。
红尘剑仙的眼前,像是有一片深沉的迷雾。
他嘴唇微微动了动。良久,话语才从他口中说出,如同一条即将枯涸的泉水。
“我只记得,八月十五那一天,天快亮的时候所有人都听到天上轰雷之声,而后看到西南方一片辉煌,那是有人飞升时才会有的霞彩。”
“那时候幻剑山庄闭门谢客已久,但我知道,一定是我仰慕的那个人飞升了。他是天下第一剑,他生而金丹,二十岁渡劫,天下间无有敌手。我相信即使天底下所有人都不能飞升,他也一定能飞升。他叫云相奚,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名字。”
“于是我,还有一些同样仰慕他、追随他的人都往幻云崖去,想要向幻剑山庄道贺。仙道其他门派也都派人去了,因为他们都没有见过有人能这样飞升。”
“到了那里,我们看到的,就是整座幻云崖一片血海。所有人都死了,然后一把火,又全都烧了。我从山门找到后山,找遍了每一宫每一殿,没找到一个还活着的人。”
“也唯独没找到相奚剑,于是所有人都知道,它和云相奚一起飞升了。”
“至于幻剑山庄的灵脉,自然是仙门百家,一拥而上。”
叶灼剑已还鞘,他目光依然平静通明。
而离渊就在他们之间,静静看着红尘剑仙像是比剑之时被一剑又一剑逼至绝境,要直面自己心境最薄弱处。
其实后半段故事离渊听过。
第一次听是初来人间的那个八月十五,在幻云崖上,苏亦缜说的。
那时候苏亦缜问他,一个门派,人人都说它是不祥,是祸根,它是否就该覆灭,就该偿命?
再后来他又听红尘剑仙说过故事的另一个结局。
说是那个门派全没了,而当年那个横绝当世的天下第一剑——他飞升了。
又后来,他还听到苏亦缜告诉叶灼,自己心中有小半条剑脉,那剑脉名为“无量空境”。
而要离开叶灼之时,那条剑脉,在他心中隐隐作痛。
其实这所有事都是一件事。
而这故事已经有人下过定论了。是铸剑师。
铸剑师说,金石无心,刀剑亦无罪,只是人心之中,风雨如晦。
——是谁心中风雨如晦?
无罪的是刀剑,有罪的是谁?
八月十五那一夜,会在幻云崖长鸣的怀袖到底是谁的剑,叶灼又是谁?
其实离渊想知道。
其实,他也曾在有些时候,试着将这些人口中故事,一点一滴拼凑起来。
只是他不会问叶灼。
因为他想,叶灼也许不想提起。
微雪宫中人,喜欢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喜欢心照不宣对面不言,他觉得自己也颇得真传。
于是,他依旧不问,亦依旧不言。
红尘剑仙疲惫般半阖双目:“我记得的,就只是这般。”
“所以,你郁结于心。”叶灼平静直视着他,“这就是你停留此境,迟迟无法到渡劫巅峰的原因?”
红尘剑仙:“是。”
“记得一些事,却不愿去想清到底发生了什么。看不上仙道行事,却身在其中,不得不与它和光同尘。”叶灼说,“你既然改修了红尘剑道,为何不修到底?”
“此话何来,”红尘剑仙看着他,“我的剑道在你眼中,竟是未修到彻底么?”
“你喜欢红尘之善,却不愿想红尘之恶,如何算是修到彻底?”叶灼道,“何况人心生来混沌,红尘本无善恶,是你庸人自扰。”
“可是,那人究竟做了什么,整个仙道究竟做了什么——那些事若是真想清楚了,岂不更觉一生仙道修行,不过笑话一场?”
“你与仙门百家可有仇怨?
“无。”
“你如今剑道与云相奚剑道可有关联?”
“无。”
叶灼语声淡漠:“所以那些事说到底又与你何干?”
红尘剑仙闻言竟是怔然。
“……与我无干?”
“与你无干。”叶灼平淡说,“是笑话又如何,不是笑话又如何,你已有道,就只要行你之道。”
“可那些事萦绕于心,又如何能忘?”
叶灼想了想。
“每天向你弟子讲十遍。三天之后,想必你就忘了。”
“?”
世上竟有如此之人。红尘剑仙真想双眼一闭,干脆改修这人的道算了。
第63章
暮色四合,一天星斗。
叶灼已不再说话,目光看回本命剑鞘的纹路。
红尘剑仙眼中带一点思量神色,依旧端详着叶灼。真是越看越清明,越看越空灵。
这微雪宫,真是藏龙卧虎。
“叶二宫主,”红尘剑仙道,“我说的事,你该不会像离渊兄一样,也能记得吧?”
“我只知道天意亘古,从来不变。”叶灼道,“世上发生什么,天道不会将其抹去。会忘,只会是有人想要勾销。既是人为,你又何惧?”
红尘剑仙动容。
“听君一席话,真如拨云见日。”他说,“叶兄,平心而论,那个人是飞升了,可他不如你。”
叶灼:“你连他模样都未必还记得,凭什么说他不如我?”
……不记得了么?
红尘剑仙想要记起那人的面容,最后,却只想起如雪的月光下,一道皓月般孤寒的白衣背影。
在天与地之间没有万物山川,没有人世红尘,只有他和他的剑。
风吹不起他的衣袂,万古光阴也无法在他剑中留下痕迹。
“那个人……”
话一出口,红尘剑仙就知道,那个人在自己心中仍有挥之不去的影子。
不然,为何不能像叶灼一样直呼其名,而是非要用“那个人”来代称?
“云……相奚。”红尘剑仙说,“他的人,他的道,都是一样,他自然是无情。我后来想过,其实为何非要无情方能证道?说到底,不过是畏情。”
“叶二宫主,你不一样,你无畏。所以我说,云相奚不及你。”
叶灼定定看着他。
“谬赞。”他道。
——离渊现在真对红尘剑仙刮目相看了。
不愧是掌门,夸人能达到如此精湛,不露痕迹的境界,是红尘剑派弟子们远不能及,真是其心可诛,他应该向其学习。
隐秘之事已经说尽,隔音结界自然也徐徐撤去。
外界声音潮水般涌入耳中,红尘剑仙才发觉,从头至尾,微生弦与离渊两人未接一言。
也许,离渊兄最初还有些想要阻止他提起。
唯有叶灼。
为何唯有叶灼,为何不让他提起,又为何不发一言。
红尘剑仙蓦然看向叶灼。
却见春夜里,红尘似海。
那人已阖目修炼,一眼望去,只看见寂静华美的容颜。
他身后,仙袂如云,一片熙攘梦幻。
生死古槐前,三位护道真人以玄妙身法,踏罡步斗。
天上的星辰已全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昏沉混沌,宇宙洪荒一般的道法气韵。
在四面八方,仿佛有无数深奥浩瀚的脉络展开、推移、变化。
像是墨汁一滴又一滴落入一杯清水中,凡尘俗世的一切都被浓墨般的深邃漆黑所侵蚀。
这真是凡人能看到的景象?
段大成已经被这场景震骇在当场,下意识里拉着妻女向后退,想退回他们熟悉的小小茶寮之内。却发现,连檐角的风灯都照不亮这片昏黑了。
悟性低的弟子,亦是心神为之所震,不能思考。
不过既然能来到这里,悟性不佳的只在少数,更多人痴迷般看着那些玄奥的脉络。
界域大事,有几个人能有幸参与?
界域通道即将打开,他们现在表面上是在凡间的拥翠山谷中,实际上已经站在了人界的边缘。
现在他们看见的,可是天道至理,界域规则,若能从中得到一二感悟,已经不虚此行。
甚至有不少人,看了两眼后就有所顿悟,直接在原地入定。
这些人里自然不包括离渊。
——他又不是此界人族,就算要悟,悟的也是龙界的界域,而不是人间的界域。
当然,也因为这东西他实在看不懂。
他看不懂的东西,想来叶灼也看不懂。那人已经自顾自闭目修炼去了,这就是证明。
剑宗众人看起来倒正在领悟,不知道是否是装的。
反正他们的好首徒苏亦缜没看那里,在专心看叶灼。红尘剑派的弟子和掌门亦是。
委婉一点,可以说是在感悟叶灼身上的道韵。但是说出去,难道有人会信?
离渊一一扫视过众人,最后抱剑站到叶灼旁边,也开始入定修炼。大道推移,界域变动,仿佛与他们这一片区域无关。
——直到不知多久后,阴风怒号,蓦然席卷整座山谷。
在场众人不论修为几何,全都感到一股阴森寒意侵入肌骨。
与那阴风一同袭来的,是一股混合着纸屑灰烬的幽幽沉香。
叶灼缓缓睁开双目,朝香气来源处看去。
但见生死古槐之间,一道裂隙如同竖眼张开,贯通天地。阴风惨气如同海水倒灌,从那漆黑罅隙中向外汹涌呼啸。
茶寮的招旗猎猎作响,狂风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可那幽幽香气却依旧在身畔缭绕不去。
这不是山中草木清芬,而是鬼界香烛供奉之气。
裂隙之内,漆黑不可见。
一位白袍道人缓缓走至裂隙中央,面朝山谷众人。乃是道宗太上长老,太素。
“诸位道友,鬼门已开。鬼界尚未真正与人界重叠,此非两界之间天然通路,而是由我上清主宗三位护道真人,以贯通天人之能,比肩造化之功,强行在虚空中开辟的一条狭路。”
“沿此路向前行去,首先是人鬼两界之间的‘虚境’,虚境乃是两界气息交融之处,其中既有人间之造化,又有鬼界之风物,有诸多机缘。若有想要寻秘、探宝、感悟生死道理的道友,请在此间自行探索。”
“虚境尽头,乃是实境,即是鬼界真正地域。虚境辽阔,全力赶路,需要大约十日方能横渡。”
“我宗与主宗三位护道真人将在虚境尽头等待诸位道友,二十日后,与有能者一同深入鬼界,勘探界域。”
“欲入鬼界者,请在二十日之内抵达虚境尽头。”
“鬼界险恶,元婴弟子若无亲传师长庇护,不得入内。”
“此外,鬼界与人间未接,光阴流转有所不同,寻常计时法不能使用,每派可往道宗处领取浑天仪数枚,用以分辨时序。”
“界门通路狭窄,一次只得十人通过,上清剑宗、武宗将护卫一品宗门先行,其余各宗与二品宗门随后,待诸位平安进入虚境后,道宗方会护送三位护道真人进入。”
“人力有限,两界通路维持时长暂且不定。待三位真人到达鬼界,推算得知后,我宗会将时限告知诸位。请诸位道友在时限内沿通路返回人间,否则将有羁留鬼界之危。”
“诸事已告,若无他事,请诸道友依次入门。”
界域探秘时有发生,并不罕见,如此交代也算滴水不漏,无人异议。接下来便是一品宗门按资历深厚入内。
一品宗门每宗可有三十人进入。仙门百家中,一品宗门林林总总也有十几二十个。如此浩浩荡荡,且要一会。
论资排辈,第一个进入的是仅次于上清山的鸿蒙派。鸿蒙派以道修、符修主,剑修很少,叶灼和他们没打过交道,微生弦倒是有时受邀去他们那里论道。
只知道鸿蒙派昔日也有几位人仙,却未能通过飞升关卡,纷纷道消身陨了,不再是超品宗门。
仙风道骨的鸿蒙掌门带领诸位长老弟子进入鬼门时,若有所思地看了微生弦一眼。
微生弦微笑回应。
第二个便是太岳宗。太岳宗有剑修传承,亦有道修、丹修等诸多门类,加上不久前晋升渡劫的太上长老蒲玄珲,凑出五六个渡劫并非难事,但太岳宗的人仙在十年前飞升上界了,因此严格来说,也只能算是一品宗门。
“曦儿?”太上长老蒲玄珲唤了爱徒一声。
这小子被叶灼打了一顿后,险些疯魔,后来勉强算是好了,可是一提叶二宫主,就会一惊一乍,坐立不安。再后来又被剑宗的苏亦缜打了一顿,症结愈发严重了。
何况现在叶二宫主就在不远处。
“是,师父。”裴曦被师长所唤,脑中不由自主、快速推演、瞬息万变的与叶二宫主的对剑终于有些许停顿,迟钝地跟上蒲长老脚步。
真是造孽啊!
蒲长老心中长叹心病还须心药医,不由多看了叶灼一眼。
方才一番冲突,剑气激荡将道宗长老都逼退几步,明眼人自然看出,叶二宫主已是渡劫境界。
他身边那身着黑袍,一身贵气的年轻人,气息深不可测毫不收敛,亦是渡劫无疑了。
微生宫主一向神秘莫测,若是此时已经渡劫,也是可能之事。
那岂不是再来一个人仙,就可凌驾于诸宗门之上了?
也罢,也罢,反正是一品宗门无疑了。
想必进了虚境不久后,又能与叶二宫主相见。
现在道宗在旁,不好与微雪宫攀关系,等到了虚境,四下无人时,就请叶二宫主出剑,再狠狠教训裴曦一顿,看是否会让这小子的疯病有所好转。
等太岳宗诸人的身影也消失在通道中,便是第三个,丹鼎宗。
丹鼎宗一半丹修,一半医修,灵丹妙药吃得多了,自然就有了渡劫真人。
但若是遇到危险,自保之力并不多,因此是武宗护送他们一同进入。
丹鼎宗主临行前也看了微雪宫一眼。
明眼人都能看出,微雪宫展露渡劫实力,俨然一品宗门,仙道格局赫然有变。
形形色色的目光投来,微生弦一一微笑回应。
太素将一切收入眼中,看向师弟太寰的目光,隐含怒意。
太寰深呼吸一口气。
别人不知,他们岂能不知?给微雪宫的信物,是二品宗门的。甚至在二品宗门中,都是末等。
那元婴逆徒说微生宫主恐怕已是渡劫期,他们也没放在心里。
可是现在,微雪宫的渡劫分明不是一个,而是三个!
现在才显山露水,恐怕等所有渡劫真人带着自己的一品宗门进鬼界去了,他微雪宫三个人还从容自若地杵在这里喝茶吃点心呢!
到时候丢脸的,总不是他们一门三渡劫的微雪宫,是自己上清山。
君不见,已经有人从茶寮里沏了茶水,惺惺作态地递到叶灼跟前去了么!
这是要给谁看?
真是居心叵测!真是居心叵测!
第64章
等剑宗和红尘剑派都消失在鬼门内,叶灼手里多了两样东西。
一样是一枚晶莹剔透薄如蝉翼的玉牌。
苏亦缜说,鬼界情形未知,若是有需要他的地方,捏碎玉牌,他就能感知方位,即刻前来。
另一样是一截青翠的桃枝。
红尘剑仙说,有什么用得上他们的地方,折断桃枝,他就能感知方位,即刻前来。
一眼都不想多看,叶灼直接把它们丢进储物戒深处。
丢完,发现四周安静,已经有一段时间无人走进鬼门了。
微生弦迎面走来,他在道宗那里从容领取了两枚记录时辰用的浑天仪,几张能与道宗掌事人联系的符箓。
“你们要么?”
叶灼目光在那些东西上看了看,取走一枚浑天仪,离渊也拿了一枚。
这样一来,微生弦手中就没有此物了。
不过,无人在意。两界交接,光阴诚然混乱,但像微生宫主这种人,想必比那人造的浑天仪更能明辨时间。
“好了,走吧。”微生弦笑眯眯道,“诸位道友都看着我们呢,不好让他们久等。”
——既然已经展露渡劫实力,各个二品宗门都噤若寒蝉,等待微雪宫先行。
也不知道上清山怎么搞的,竟把微雪宫算进二品宗门的行列中,将他们置于何地?这三个人不走,他们又有谁敢动。
于是,微雪宫寥寥三人,就在诸位道友注视之中,再太寰真人阴晴不定的目光下放下茶水点心,走入了裂隙当中。
走进去,首先是铺天盖地的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再往前一段才慢慢适应了此处环境,只见一片茫茫的灰黑雾气笼罩在虚幻般的天与地之间,来时之地已经成为一线模糊飘摇的亮光。
雾中,似乎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走动。
幽幽的烛火香气卷起,一片雪白的东西飘荡荡在叶灼身前落下,他伸手接了,是枚纸钱。
抬头看,纸钱如雪,纷纷扬扬落下。其中隐隐有尘世哭声。
“天降横财,”微生弦说,“吉兆啊。”
说着伸手接了几片,欣然收下。
又走几步,遇到一堆正在燃烧的金元宝。
微生宫主亦是欣喜,从火中堂而皇之取走几锭。
只是叶灼总觉得那堆金元宝旁边有个白幽幽的影子,带着怨气注视着取走元宝的微生弦。
一路前行,纸钱火烛渐渐减少,周围场景也愈发清晰——阴风惨雾之中,大地像一片昏茫的海水,视野之中偶尔看到庙宇、道观、祖祠之类的残垣断壁,有的坍塌在地面上,有的漂浮在空中。
前方有一不知是哪座仙门的弟子喃喃自语:“生之世何其鲜妍,死之世何其空寂。”
而后开始打坐观想。
似真似幻的建筑里,不时有模糊的白色人影在其中蹒跚而行。
哭声,叹声幽幽传来,如在耳畔。
“都是新死之人。本该消散于天地间,却因阴气相召,来到此处。”微生弦说,“初进来时还能看见凡间香火,再往里就只能见到鬼魂,再深入,鬼界之物会越来越多。”
说着望向前方:“我们怎么走?一起还是分开?”
叶灼:“分开。”
各有各事,不如就各走一边。
何况还要帮风姜采药,三人三个方向,总比结伴而行采得更多。
“那就如此,”微生弦说,“我走东边。”
说完却是转向叶灼方向。
抬手绘一道符,没入叶灼额中。
然后笑眯眯递给他一张符纸:“若有危险,将其燃了,本道长感知方位,就可以即刻前来。”
叶灼无话可说。
——真是怪事。
若动真格,加起来都未必能接住他一千招,这些东西倒是送得殷勤,仿佛很想救他于水火。
他不喜欢此类物品,同样丢进储物戒深处,让它与苏亦缜的玉牌、红尘剑仙的桃枝永远作伴。
东西被收下,微生弦施施然走了。
原地就只剩下叶灼与离渊两个。
离渊没有要走的意思,上上下下打量着叶灼,像是端详什么稀罕物件。
叶灼语气不佳:“你也要感知方位,即刻前来?”
“自然不是。”离渊道,“我要仔细看看,你究竟是何方神圣,让他们纷纷鬼迷心窍。”
叶灼:“那你可以去看他们,而不是我。”
“不要。”离渊道,“再说了,方位而已,我时时刻刻都能感知,暂还用不着你摔玉牌、折桃枝、点符纸。”
在微雪宫待了太久,叶灼几乎忘了龙离渊还有此招。
叶灼心中忽生好奇。
“那若是我身死,你会有何感知?”
离渊蹙眉,打量着这人,又看他手中的逆鳞剑。
“自然是鳞归原主,剑中传来喜意,被我感知。”离渊说,“放心,你我如今交情不浅,我会为你好好收殓。若是想我替你报仇,也未尝不可。”
“那还真是多谢。”叶灼,“不过区区鬼界,似乎还不能使你愿望成真。”
离渊嗤笑:“祸害遗千年,谁不知道?你来鬼界弘扬佛法,我真为诸位鬼兄担忧。”
鬼界多是邪祟,第一怕庄严佛修,第二怕无情剑修。
他要是此方鬼帝,知道有须弥上界一脉的弟子兼人间界修为有成的剑修来访鬼界,会立刻八抬大轿把他请出。
不过,鬼界之行,需要提防的似乎不止是鬼。
离渊:“你觉得,上清山会不会再来杀你?”
看着龙离渊的眼睛,叶灼真诚道:“如果不是你总在微雪宫碍手碍脚,我已经去找他们,不像现在,还要等他们来杀我。”
“?”
他哪里碍手碍脚了?
没有自己,人叶灼的根骨何来提升,剑法何来精进?
指望他那寒潭里哪天真生出来一个蛟精么?
那不可能,打从自己住进去,寒潭里连泥鳅都搬家了。
算了,这人不可理喻,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离渊倾身,凶恶地嗅了一下叶灼颈间水木润泽气息。
鬼界香火浑浊,令他不喜。真想把这人当香料点了。
嗅完,把人叶灼放开。
“随便你。”离渊说,“我去北面。”
——那留给他的就是西面了。
叶灼向西方走去。
挤兑龙离渊两句,令他心情有所好转。
第65章
阴影幢幢中,叶灼一路深入虚境。
先是到处飘荡不知何去何从的无知鬼魂,再到初具修为的怨鬼厉鬼,然后就是鬼气滋养下的诸多阴邪之物。其中有一些是风姜想要的东西。
偶尔会踏入一些奇异之地,遇到几个在其中专心感悟生死之理的仙门弟子,叶灼只是路过,并不加入其中。
他对于生死本无畏惧,也就无所感悟。
有时也会听闻打斗声,是有门派遭遇鬼物,正在恶战。
若是觉得他们能打过,叶灼就径直路过,继续往里行去,若是看他们勉力支撑,再打下去会有伤亡,就出一两剑,把那鬼物斩了。
中途还受太岳宗蒲玄珲长老之托,做了一些见不得人之事,令蒲长老满意而归。
不知不觉间已过将近十日。
先前道宗说了,若要同去鬼界,就要在二十日内到达虚境尽头。
也就是十日行路,另外十日各寻机缘。
若不想去鬼界,也可以一直停留在虚境中。
这种地方,只是人界鬼界的过渡地段,对叶灼来说已经并无太大作用,他只是在找药草。
临行前风姜给他们每人都列了一份长长的清单,对着清单上的图画习性描述,还真能在虚境中找到类似的植株。
叶灼在一棵死树上摘下一枚昙花般的苍白花朵,放入能存阴气的槐木匣中。
这花长得与图案相符,说是名为鬼婆罗,乃是一味良药,可以解阳烈之毒。
此描述也与这花给他的感觉相同,可见风姜手中那些古籍秘录,记录精准,不是空穴来风。
也就是说,千百年前,人界对这方生死之间的虚境曾有过详尽了解。有人也像他们一样,踏入此境,不知所为何来。
不过,这是微生弦应该考虑的事情。叶灼只是专心采草。
在这清单之中,风姜最想要,也交代他们一定要尽力去寻的,是一种名为“八部转轮”的奇花。
“如果能找到它,阿槐能彻底醒来也说不定。”风姜说。
聆冥也说了,“八部转轮”就在人鬼之间,虚境之内。
除此外没有其他线索。
时间暂还宽裕,再说即使他找不到,另外两个人也不是无用之人,不至于一无所获。
叶灼收起鬼婆罗,继续寻找。
既然是“奇花”,那就会生长在奇异之处,一路上,叶灼所去的,都是一些气机凶险怪异之地。
现在,他要去西北方那片幽深绵延的山脉中。
还未踏入其中,听见一声脆生生的童音。
“天道生汝,勿赴迷途,归去!”
一道金光豁然亮起,乃是有人打出一道精妙符箓。
符箓没入一道幽冥白影体内。
那白影发出无声嘶叫,随即像被投入沸腾铁水中,“嗤”地一声消散了。
叶灼看着此景。
打出符箓的乃是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身着蓝衣的小道士。
仙家弟子有慧根,有灵体,若是生来就在仙门,看起来比凡间孩童长得快一些,看起来十一二岁,其实也许只有六七岁。
观其神态身姿,比微生弦身边那两个冥顽不灵的道童灵秀很多。
“无量天尊,”那小道士看着鬼魂彻底消散,自语,“贫道又积一德。”
说罢,目光又投向另一边,同样飘荡着的白影鬼魂。
“归去!”又出一符。
那鬼魂同样消散。
“你在做什么?”叶灼说。
那小道士忽然听见人声,也未受惊吓,看向他的方向,板正一揖:“见过道友,贫道正在超度亡灵。”
“果真?”叶灼回想那道符箓,怎么看,都是将其杀灭。
小道士正色:“它们新死,此时将其打散,还能化为天地元炁,回归人间天道。若是不然,它们就只能终生为鬼,贫道不忍。”
叶灼:“原来如此。”
这小孩很有慧根。
小道士说:“道友若想加入,贫道将符箓传你,我们一同将其超度。”
叶灼:“那你可会将鬼魂打回人间,令其在尸身上复生的法术?”
“扰乱生死律法,那是诡道邪术,我鸿蒙派不会用!一切正道仙门,都不会做如此行径。”
叶灼看那小道士。
蓝色道袍,的确是鸿蒙派一贯装束。
他见过这小道士,进鬼门时被鸿蒙掌门牵着。
叶灼:“你派在山内?”
小道士似有失落之色:“不在。”
既然不在,他就进去采草了。
虽然,即使在,他也会径直进去。
叶灼正要踏入山中,就见一青衣人影匆匆走来。
“心阁小道长?原来你在此处,还以为又找不见了。”那人说。
此人眉目温和秀润,长发在身后松松扎起,说起话来也语气柔和,境界虽高,但看起来无甚武力。
“蔺道友,我在超度亡灵,故而在此处。”小道士说。
“虚境中亡灵何其多,你一个一个超度要到何时?小道长,先跟我回山吧,这里怨气太重,你孤身行走,我们怎能放心。”
“仙道贵生,无量度人,有游魂在此,贫道岂能袖手旁观?何况贫道不是孤身行走,”小道士示意叶灼方向,一本正经道,“这位道友与我志同道合,正在与我论道。”
被称作“蔺道友”的来者自然早就注意到叶灼。
如此光华灼目之人站在冥茫虚境,就如明珠之于暗室,看不见才是怪事。
“叶二宫主,久仰了。”他道,“我是丹鼎宗蔺祝,这是鸿蒙掌门爱徒,沈心阁小道长。他先前与鸿蒙派失散,被我遇到,故而暂时与我们同路。”
丹鼎宗宗主蔺祝,医修。
曾听风姜议论过此人,说其医术倒是很好,可以活死人肉白骨,但不太会炼丹。
说是他曾经在界域秘境中欲炼一丹药,结果将丹炉炸碎,引来妖兽无数,最后还是鸿蒙掌门沈静真闻声赶来相救,才得以全身而退。
风四宫主身上就不会发生这种事,因为他会写好丹方丢给微生弦去炼。
“久仰。”叶灼道,“你宗在山内?”
“正是,我宗在山内寻药,”蔺祝犹豫道,“叶二宫主是要……”
叶灼:“我亦寻药。”
都是寻药,似乎有所冲突。
但是话说到这个份上,还能如何。
何况叶二宫主身为剑修,必然能打,山中鬼怪妖物对丹鼎宗弟子来说是威胁,但一定不能奈叶二宫主何。
蔺祝温和一笑:“那还真是有缘,山内情况我宗已大致探明,叶二宫主不妨与我宗一同入山。”
沈心阁:“那你们且去,贫道还要继续超度亡灵。”
“你今日已经超度很多了,静真道长若是知道,一定很欣慰。”蔺祝像哄孩子一般道,“今日就先随我们回去修整,明日再继续超度如何?”
沈心阁不情不愿地应了。
往山中走去,只听沈心阁一本正经道:“今日我超度亡灵二百一十三个,为数尚少。明日,我要超度四百个方可以休息。”
“好,那就明日再说。”蔺祝无奈道。
而后看向叶灼,歉然道:“心阁小道长心智曾意外受损,寻不到缘由。多年来都无法长大,心性也一直停在孩童时,让叶二宫主见笑了。”
叶灼:“无妨。”
心性纯一反而修仙有望,是好事。
走入山谷中,黏腻的异香扑面而来。
山壁上挂满形状怪异,蜿蜒扭曲的黑色藤萝,结着密密麻麻的卵状果实,山石缝隙中渗出雪白汁液,似乎是一种可以用来炼药的蜜露,几个丹鼎宗弟子正在收集。
放眼望去,山中植物众多,的确是采药的好地方。
丹鼎宗弟子各自忙碌,其间还有身形魁梧的武宗弟子穿梭,似在巡护。
还有几位丹师在山谷中空旷处点起丹炉,正在炼制丹药。
“有些丹方所用材料太过烈性,会炸毁丹炉,在人间不能炼制。但在虚境中,材料受阴气死气压制,反而脾性温和,得以成丹。”蔺祝说。
想起风姜说过的蔺宗主炸毁丹炉的事故,叶灼不是很想在这里久待。
进山之后,感觉更为清晰,这座山里的气机的确如他所感,格外怪异,叶灼正要告别蔺宗主往深处去,就见几个青衣弟子匆匆从山脉深处腾起,往这里飞来。
落在山谷中后,连滚带爬喊着“师父”“宗主”云云。
蔺祝蹙眉,往那边疾掠过去。
叶灼到时,正看见蔺宗主手法利落,为伤势最重的几个弟子处理着伤口。
弟子浑身血淋淋的,伤口深可见骨,不断流出漆黑的脓液。
“其他人呢?”蔺祝问。
一边问,一边手下动作利落不停,薄如蝉翼的银刀飞快剜着弟子伤口处的腐烂血肉。每每露出新鲜血肉,便化开丹药,将丹液浇于其上,以保其新鲜。
弟子实在忍耐不住,发出惨叫。
蔺祝手指连点,转瞬封其哑穴,继续冷静处理。
“几位师弟师妹还守在外围。”伤势轻的弟子回道,“逃回来的只有我们几个,师兄师姐还有武宗几位道友都失去消息了。”
“那里到底是何情况,详细道来。”
蔺祝处理完一个,解开哑穴,把已经进气多出气少的弟子放置一旁,在另一位弟子惊恐的目光下,开始对其下刀。
叶灼蹙眉,观其手法。
觉得与风姜有一二神似之处,尤其是封哑穴时。
说话的那个弟子哆哆嗦嗦交代情况。
原来是他们一行人按照宗主交代,在山中采集一种幽冥灵草,本来按照计划,采够数量就要回来,却在临回来时,在那片区域的边缘意外发现一棵奇异植株,是由他们要采的灵草异变而来,药效比原本的灵草强过数倍。
于是沿着那植株的方向往深处走了走,不仅发现更多,还采到了一些从未见过的奇花异草。
这片区域先前未曾探明,有生性谨慎的师姐下令他们不许再前行,先回去告知掌门,再行探索。
上清山派来护送他们的武宗弟子却认出了其中有一株毒物,是古籍中的锻体圣药,只在这个时辰才会盛开,想要深入寻找。
一番僵持后,师姐让修为低的师弟师妹全部留在外围等待,另外派人回宗门驻地报信。她带着修为最高的几个人和武宗弟子一同深入,约定再采到一株圣药就即刻回归。
这一去,却是久久未归。
回去报信的师弟师妹也未带着任何师长过来,反而彻底失去了音讯。连传讯灵符都无法使用。
往前走的人没回来,往回走的人也没消息,剩下的人心中恐惧,可想而知。
他们几个人作为留守弟子中修为较高的,决定再去一探。
——然后就在山深处遭到从未见过的怪物袭击,好在他们本来就贪生怕死,早有防备,这下连怪物的面都没看清就选了个方向拼死逃窜。
也许是误打误撞,竟然脱离了那片区域,找到了宗门所在的山谷。
蔺祝听得蹙眉。
如此境况,责备已然无用。
“本命玉牌未碎,还有机会。”蔺祝说,“你带路,其它人留下,请两位长老来,我和他们一同进山。”
然后看向叶灼方向。
“叶二宫主,你……”
叶灼:“我同去。”
蔺祝心中稍安,不由轻舒口气,朝叶灼一笑:“多谢,真是给你平添麻烦。”
倒不能算平添麻烦,有怪异之事发生,属于正中下怀。
沈心阁已经静静听了许久,此时正色道:“斩妖除魔正是贫道心中所愿,我也要同去。”
“小道长,你不能去。”蔺祝难得神色沉凝,“一旦出事,我无法向你师父交代。”
“让他去,”叶灼说,“他是合体期。”
蔺祝:“……啊?”
“叶道友!你怎么揭贫道短处!”沈心阁道,“师父说我身体与修为不符,会招人议论,这才出手遮掩我境界!你说出来,岂不是要我被人嘲笑?”
叶灼:“我直言罢了,遮掩境界,不是君子所为。”
沈心阁:“果真?”
“果真。”
“可我师父常说你们微雪宫喜欢藏拙于身,一定还有所隐瞒。”
叶灼静静凝视着沈心阁:“你走不走?”
“走。”
第66章
“此山名为‘杜’,我在宗门典籍中曾读到过。典籍上却未提及山中有格外凶险之处。”蔺祝说,“也许时移世易,此方虚境也已与千年前不同了。”
叶灼未搭话。
风姜的典籍里有虚境的药草,蔺祝的典籍里也有虚境的山川。
一千四百三十三年前人鬼两界还未曾两断,想必交接处有一个虚境。
如今人鬼两界再度交接,自然又有一个虚境。
两个虚境中风物竟然完全相同,记载可以沿用,可见此虚境就是彼虚境。
也可见,千年前的鬼界与人界,正是在同样的拥翠山谷生死槐树处相接,又在同一处断开的。
只有如此,才能交叠出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中间地带。
带路弟子已经将他们带到最初出现异样灵草的地方。
“归去!归去!”沈心阁小道长一道道符打出,驱散了周围游荡的孤魂。
地面上蜿蜒蔓生着手爪状的藤蔓,若是有人踩上,那手爪会骤起抓住他腿脚,尖刺深入皮肤吸吮鲜血,同时将人往深处拖去,与同伴分食。
藤蔓主株,应有合体巅峰修为。在这种地面上行走,需要百倍小心。
叶灼拔剑。
剑气呼啸,前方大片藤蔓被绞成碎片,灰飞烟灭,彻底清净。
沈心阁睁大眼睛看着他如此行为:“叶道友,你超度妖魔鬼怪格外干脆,贫道应当效仿。”
叶灼:“那你来做剑修。”
沈心阁煞有介事:“贫道会考虑。”
蔺祝一边勘察周围情况,一边不可避免听见那一大一小两人的对话,心中异常不安。
若是走这一趟,反而将鸿蒙派掌门的亲传弟子带歪成了剑修,他该如何向沈静真交代?
早知如此,还不如让心阁小道长依然在山外超度亡灵。
“是这个方向?”蔺祝问带路弟子。
“是,这里有我们采草的痕迹。”
蔺宗主持一明灯照亮前方幽冥雾气,却仍然觉得看不清前方事物,像是双眼被障。
一道冰寒剑气削出,某个方向听见一声惨叫,一个密密麻麻长着许多眼睛的鬼物从山壁中滚落,没了生息。
遮住目光的迷障也瞬间撤去,显现出幽深的山间狭路。
蔺祝回头看叶灼。
只见这一次,叶二宫主甚至连剑都没拔,似乎只是平平无奇催动一道剑气而已。
“雷!”沈心阁并指前推,符箓金光转瞬化现,一道紫雷轰在那怪物遗体上,使其身体与魂魄彻底消失。
接着,又路过一片漆黑泥泞的山间沼泽,里面隐隐有怨气流动。
蔺祝刚想近前查探,就见几道冰凉剑光轰然落下。
臻至化境的无情剑意直接将偌大沼泽冻成了覆盖一层白霜,不再流淌的状态。
叶灼:“去挖。”
叶二宫主的本命剑自然不是用来挖土的,其余人自觉运起各类法术,不会挖土之术的也掏出了随身的药铲。
这片沼泽里,各类鬼物甚多,但是往往一被挖出,还未来得及伤人,就被一道剑气钉死在原地,又被雷法轰击或火法烧灼,魂飞魄散尸骨无存了。
“雷!”
“火!”
“归去!”
有如此神助,自然挖得顺利,何况他们本就是经常挖灵药之人,挖起土来也得心应手。
没过多久,结着冰霜的沼泽就被翻到了底,丹鼎宗的长老从里面一个又一个刨出自己宗门的弟子,连细胳膊细腿才刚过成人腰间的沈心阁小道长都用土遁道法拎出了两个人。
弟子们大多数都昏了过去,身上全带着伤,有的人身体已经被啃食大半,有人鲜血已经被吸尽,全靠修为灵力强撑,还有气息尚存。
也有的原本没什么事,但却被剑气冻得青紫僵硬。被刨出来之后,一边打着寒颤,一边哭着往蔺祝怀里钻。
蔺祝耐心安慰两句,未见成效,封了哑穴交给长老。
稍稍询问,就知道这是那一批出来报信却失去音讯的弟子,他们没走出多远就被卷入此方沼泽,被鬼物一拥而上吸食血肉,再也无法挣脱。
若是宗主带人再来得晚一点,刨出来的就是他们的尸骨。
这条路为何有如此多的奇异鬼物?
起码,路是对的。
将弟子们留给一位长老照料带回,其余人继续前行。
前路一眼望去,蔺祝感受到数个散发着幽幽恶意的强大存在。
还未说出心中所感,数道剑气已瞬息轰袭而至,所谓危险气息纷纷熄灭,尸体滚落,又被雷火销毁。
刚上路时沈心阁还只能一次催动一道雷,如今,在叶道友转瞬齐发的剑气中有所领悟,他已经能同时催动七道雷,一瞬超度七个孤魂野鬼。
并且,他还学会了叶道友淡然行路,剑下尸山血海,却连眼神都不愿多给一点,似乎什么都未发生的从容神态。
可惜他的皮相不如叶道友美丽,用出来自觉有些装腔作势,效果大打折扣。
如此种种,师父要是知道,一定很高兴,要他拜叶道友为半师。
就这样一路斩妖杀鬼,没过多久,就在山势分叉处看到了一团朝着他们方向瑟瑟发抖的青衣弟子。
看清这带着地动山摇霹雳雷鸣而来的一行人不是什么鬼王巨兽,而是自家宗主之后,又是数个弟子呜咽着扑进蔺祝怀中。
……一个接一个,蔺宗主怀中已经没有任何余地了。
但见他轻声细语安慰着弟子,手上却是一个接一个封了哑穴,而后从自己身上扒下,丢去一边。
让沈心阁看了摇头。
这就是师父口中秉性柔弱,温和可亲的蔺宗主么,似乎并不是这样。
不如他的叶道友,表里如一,眼神中直白流露出想把这些哭啼之人全杀了的想法。君子之行,如风清月白,不加掩饰——这也是他应该效仿的。
叶灼的确不愿听人哭叫。何况只是鬼物环伺,同门依次失踪,进退不能的境地下多等了一会而已,有何可哭?
好在蔺宗主虽然安抚弟子,但正事也没落下,不多时已问清,这是被师姐下令留在原地不得走动的那一批弟子,由于确实没有走动,并未产生伤亡。
“你们师姐带人去了哪个方向?”蔺祝问。
弟子们眨眼,迷茫地想了一会儿,都道:“东边。”
“我知晓了,蝉蜕、三七留下跟着,你们沿路回去吧。”蔺祝点了两位其中修为最高的弟子,往西边走去。
其余弟子看着回去的路,想着先前一去不复返的同门,却是有些犹豫。
“但去无妨。”蔺祝说。
看着来时一片狼藉的道路,蔺祝轻叹口气。
有叶二宫主一路杀下来,这条路现在恐怕比人间界都安全。
听弟子描述,此地必有蹊跷,他进山时其实已经做好身陷险境的准备,却不料,真正深陷险境的是山中鬼类。
同是修仙之人,怎么自己宗门的弟子都是这副风吹就倒,呼救无门的模样,叶二宫主就能刀山火海如履平地一般?
算起来,岁数也没有相差很多。
难道这丹道和医道,当真不可修?
干脆仙门百家全都转修剑道,一定不再惧怕鬼界入侵。
蔺宗主不知为何忽然神游天外,叶灼置之不理,直接走向西方山脉。
未走几步,看着山中土地,微蹙眉。
这片区域有异,比先前更加明显。
沈心阁与蔺祝也已带人跟上。
“叶兄可看出什么?”蔺祝道。
“无事,”叶灼道,“继续走,不要散开。”
继续往前,身后之人自发聚拢,唯恐落单。
一路倒是没再遇到鬼类,山中寂静无声,宛如一具死去的人身。
浑天仪走过一刻钟时间,他们又来到一个山势两分之处。
这次无人指路,要在两个方向中做出选择。
叶灼目光扫过两边。
一道剑气削落几棵沾着斑斑血迹的杂草,露出西边山石上一个血迹涂成的记号。
血已干涸,记号已经画下了不短的时间。旁边还残留一片青色丝帛,是丹鼎宗弟子服的颜色,上面有一二纹路。蔺祝俯身将其捞起。
“这是师姐的衣服!”一位弟子道。
无心斥责弟子自己弄混了衣服都认不清,为何却对师姐衣服的花纹记得如此清晰,蔺祝起身,和叶灼对视一眼,朝东边没记号的方向走去。
沈心阁无异议,跟上。
走了一半,有弟子迟疑问道:“宗主,为何要这样走?”
蔺祝说:“勿问,跟紧即可。”
没过多久,山势起伏连绵,竟然又是一个岔路处,同样有血迹符号,这次,叶灼同样走无符号处。
这片山中有迷阵。
迷阵依山势而设,范围极大,而且格外高明。
不是寻常的障眼法,在这片迷阵中,人心中认为的方向与事实上的方向相反,眼中事物亦同样有所改变。
主动走向错误的方向,才是走上正确的道路。
这样的阵法,虚境中的鬼类摆不出来,必是人间界的旷世高人。
而且迷阵之下,还有阵法。暂且不知是何。
叶灼对阵法一道并不十分了解。若是非要作比,布阵之人的造诣高过微生弦。
——视野中出现了不同寻常的事物。
走近后,乃是一具骨枯肉烂的尸体。
尸体骨骼强壮,身量高大,身上穿着的是破烂的武宗弟子服。
观其死状,浑身精气骨血都被抽干,修为也完全枯竭,不见一丝仙灵清气。
唯一还算完好的是他的面皮。
几乎变为透明的面皮上,骨骼清晰可见,眼眶中眼珠凸出,挂着一个格外喜悦的笑容。仿佛遇到人生中极为可喜之事,含笑而终。
令人觉得分外不适。
“雷!”沈心阁一声清喝,紫雷向尸体轰去。
雷光散尽,尸体完好如初,依旧以极喜之态,朝向众人。
“火!”
大火轰然烧灼,熄灭后,草木已是一片焦枯,尸身却依然含笑。
“走。”叶灼道。
继续向前,几个转弯后,山势起伏逐渐平缓,像是步于平地之上。
树渐渐多了起来。
那些树姿态各异,不是人间曾见过的任何一种,树枝回转曲折,树叶漆黑如针。
有的树枝繁叶茂,有的则零落如死。
死去的枯树上,树梢挂着颜色各异的果实。那果实很小,如水滴一般,放眼数了数,有红、金、白、橘四色。
“这是何意……?”
有弟子伸手,抚摸过枝梢的果子:“还真是果实。”
身为丹修,熟识药草灵木,见到没见过的草木果实,自然升起十分好奇。
叶灼就静静看着那名弟子目光在四种颜色的果实上扫过,最后选择了这棵枯树上为数最多的白色果实。
摘下来,放在手中,小而玲珑剔透的一颗,像是无瑕的雪珠。
“宗主,你看。”那弟子托给蔺宗主看,“你觉得有没有毒?”
蔺宗主辨识良久,道:“像是无毒。”
“我觉得也是,我来试试。”那弟子说着,抬手打算将其放入口中。
“且慢!”蔺祝断喝!
弟子的动作被他喝止,然而那雪白果实乍一触到嘴唇,却瞬间化作无形无质之物,沿着他喉口流下去了。
见到此景,叶灼不着痕迹又离这群人远了一些。
医修尝百草诚然是常见之事,可是连这种地方结出来的东西都要尝么?
又不是龙离渊,吃什么药都不会死。
丹道医道,当真不可修。
第67章
一时间,丹鼎宗上下殷切望着吃了白色果实的弟子,等他反应。
虽然宗主说了,这东西看似无毒,但也只是“看似”而已。这种地方结出来的果实,吃下去七窍流血立时死了,也不是什么稀奇之事。
于是每个人都目光迫切,像是等待此人毒发,好随时施救。
吃下果实的弟子却是咂了咂嘴,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目光又看向枝梢的果实。
这种反应,连沈心阁都谨慎地后退了几步,道:“我师父说,不能随便吃外面的东西。”
蔺祝道:“蝉蜕,你觉得如何?”
“回宗主,弟子觉得一股暖流经过肺腑,像是得到益处。”
“还能得到益处?”蔺祝蹙眉,“过来,让我看你经脉。”
叫蝉蜕的弟子乖乖把手递给宗主。蔺祝查探半晌。
“奇怪。”蔺宗主自语。
观其脉象,果真没什么异样。
如此诡异凶险之地,竟然能长出纯然有益的灵植?
“宗主,不若让弟子再试试。”那名为蝉蜕的弟子果然意犹未尽。
蔺宗主思忖些许:“好。但我要时刻探你经脉,一旦有事,立刻施救。三七,带师弟师妹观察他情况,不能错过一丝变化。”
叶灼就看着丹鼎宗上下,井然有序地运转了起来。
有师妹为他摘来数个白色果实,放在面前。
有蔺宗主时刻搭着他脉门,把握其体内变化。
其它弟子均匀散开,有远有近,全都观察着蝉蜕的脸色、瞳孔,甚至已经拿出纸笔,准备开始记录。
有的施展望气术,观察着他身上气运、灵韵。
还有的,在地面摆开一应奇怪法宝,看那样子,也是为了掌握他身上状态。
修为高深的长老则在一旁护法,防止外界有事打扰。
一切动作都如此流畅、熟稔,可以看出,他们平时也经常进行此种试药行为。
以身试药的蝉蜕吃下了第二颗果实,体会着体内变化。
“的确,是有益处。可是玄而又玄,我说不出作用在哪处,再来!”
搭着脉的蔺祝并未阻止,这说明蝉蜕的身体没有出现异常变化。
第三颗,第四颗,第五颗依次服下。到第六颗的时候,蝉蜕忽然眼前一亮:“宗主,我知道了!”
“——我觉得吃下它以后,寿数有所增长!”
寿数?此话一出,连长老们都目光炯炯看了过来。
延年益寿,向来也是仙道修行重中之重。
当今人界灵气稀薄,又没有破境雷劫襄助,修仙人的寿命,并不如数千年前漫长。
但是纵然如此,合体期大能也能有二百年寿命了,若是突破渡劫期,就有三四百年,若是飞升仙界,寿命绵延千年、数千年,更是指日可待。
可是仙途漫漫,境界又岂是如此好升。踏入仙门者穷尽一生百年,与天争命,能成功结丹的都寥寥无几,结丹之后,能在命终寿尽前结成元婴的,更是十中难有一二。
就算稳扎稳打一路走来能到合体境界,也有一百来岁了,余生还有几十年,再要攀爬到渡劫,又是何其难也。
因此,若想冲击渡劫境界,必得是那种仙门天骄,不足百岁就达成合体的天纵英才,才有希望。
像那叶二宫主,二十来岁的渡劫剑修,真不知道他是怎么修成的。
哦,他们微生宫主年纪轻轻,也是渡劫。
还有那个来路不明,看着贵不可言的年轻人,居然也是渡劫境界。当时见到那人,他就以神念询问别派消息灵通的好友,得到答复,说道宗早就不惜重金向百闻阁买了消息:此是一寒潭蛟精化形。真是可笑!连蛟精都摇身一变,如此衣冠楚楚,苍山要是真有如此气运,他也收拾包袱去投奔算了。
真是妖异之事,若仔细琢磨,用自己天资与其比较,会对道心有碍。
退一万步,这沈心阁小道长,说是心智出了差错一辈子都长不大,但细究其本身年纪,也就一二十岁罢了,却俨然已是个合体期道修。
还有那上清剑宗的首徒苏亦缜,不也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就到了合体境界么?
这世道,妖星横行,到底是怎么了?
这些事却是想得太远了。总而言之,修仙路上,寿命是格外重要之物,若真是到了快死的时候,离破境又只有临门一脚,寿数能多一年,那真是柳暗花明,绝处逢生。
吃掉果实的人看起来身体康健,无性命之忧,若此物真是能够延长寿命的灵丹妙药,那是可以尊为“圣药”,令整个仙道趋之若鹜的宝物。
蔺祝:“可是寿数增长,无有实证。”
蝉蜕说:“冥冥之中我有所感,如同破境之时。”
这话说得有理有据。
“宗主,不妨你也来一试,你境界高,必定比我感知得更准确。”
听起来真是有益无害,但蔺祝心中仍有疑虑,不知怎的,他抬头,望向了一旁冷眼旁观的叶二宫主。
奇怪,同是渡劫修为,自己阅历也并不浅薄,为何下意识里却想要这人来拿主意?
叶灼接到了蔺宗主询问的目光。
“让他继续。”叶灼道,“吃到你宗弟子记录到变化为止。”
叶二宫主开口,其它人都无异议。
蝉蜕得了令,自己也跃跃欲试,又吃了几颗。果然越吃越能感觉到寿数增长,而且身体没有任何异状,既没有中毒,也不会爆体而亡。
他这样说,长老们的目光,也愈发活络起来:“果真如此?”
叶灼不言,静静看着蝉蜕。
通天机缘世上诚然会有,他自己就拿过几个。
可是如此从天而降分文不取的机缘,他没见过。
不一会儿,蝉蜕已经又吃下三颗。
一道剑气蓦然打来,将他面前所有果实打落。
长老看向叶灼:“叶二宫主,有何不妥?”
叶灼:“测他骨龄。”
蔺祝依言行事,转而摸他骨龄。
一探之下,面色蓦然冷凝。
“蝉蜕,你觉得自己增寿几年?”
蝉蜕:“吃了九颗,似乎增寿三年。”
蔺祝松了手,轻叹一声:“可你骨龄长了六岁。”
当下一片哗然。
再看蝉蜕面孔,似乎的确比先前沉稳有棱角了几分,只是潜移默化,因为一直注意看着,反而感觉不到。
那么所有人都看不出身体问题,也能解释得通了。
长了年纪,又不是病了,谁能看出?何况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纵然长上六岁,又能有多大差别?
“寿命加了三年,我却长了六岁,那岂不是倒扣三年?”
蝉蜕瞠目结舌,想清了其中关窍,顿感心痛。
“叶二宫主及时看出,最后只损三年,也是你之幸。回山之后去宗门库房挑东西去吧。”蔺祝道。
蝉蜕顿时雀跃:“谨遵宗主令!”
他们丹鼎宗喜欢试药也是宗门传统了,常在河边走,被药毒了,自然能去宗门大库选来灵丹妙药补偿自身,算下来甚是划算。
区区三年寿命,他又不是垂死老儿,不会非常痛心。
只可惜皮相失去了三分水灵,只能向师兄师姐多讨些养颜秘方了。
弟子们的议论声隐隐传来。
“寿增三年,岁长六年,何其歹毒。”
“那岂不是三颗就能减人一年寿?这般毒物,真让人不寒而栗。”
“关键是,它让人以为是增寿圣药,等吃多了感到不对的时候,岂不是已经晚了。”
“叶二宫主真是厉害,如此短的时间就看出问题。他来修丹道岂不是得心应手?”
“感觉叶二宫主,已经到了百川归海,一通百通的境界。”
“三百颗就是一百年寿,六百颗就是二百年,拿六百颗炼一丸毒药,是否就可以毒杀合体大能?”
“此言不失道理……”
“噤声!”蔺祝道,“越说越像邪道修行,我平日就是这样教你们的?”
又转过来对叶灼郑重一礼:“叶兄,此次多亏有你。出去后,我丹鼎宗此次所采药材,请你先行挑选。”
若是叶灼不在场,这些弟子研究药材识认死理习惯了,都是不弄清楚不罢休的性子,等他们看出问题所在,不知道又是多少颗果实吃进去了。
蝉蜕也来向叶灼道谢。
叶灼淡淡应了。目光继续看向那棵枯树。
枯树上结四种果实,白色为寿,已经探明,还有其它三种。
不过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必喊人试了。
他上前,目光看着漆黑斑驳的树干。
鬼界昏黑一片,树身又虬结嶙峋,一眼看去并无什么异常。
叶灼:“灯。”
沈心阁默默燃起火符,火光照亮叶灼眼前景物。
总觉得树身之上有些深深浅浅的文字,看不分明。
叶灼提剑,剑尖一笔一划沿着那些他觉得异样的纹路划下。
一行文字逐渐显现。
博山郡,青田西乡。
郑氏明正。
无富无贵,少福。
年七十一而终。
叶灼收剑。
如此格式,仿佛是坊间传说里,阴间记人生死功德的账目。又像是人死之后,坟上所立碑文。
博山郡,是人间界王朝所辖的一个凡人郡县。
那么这位“年七十一”的“郑明正”兄,就是确有其人的死者了。
枯树上其它三色的果子甚少,唯有白色最多。恰好此人生平不富不贵,亦不是有福之人,唯独年寿七十一,在凡间算是高寿。
白色的果子,又恰好能够增人寿命。
——吃了九颗白色果实的蝉蜕忽然扶着师兄干呕起来。
师兄则不着痕迹离他远了一些。
所有同门都同情地望着蝉蜕。
在丹鼎宗,吃了不好的东西不幸中毒,是常有之事。
可是吃了死人的寿命,不仅不幸,更是不祥。
再放眼望去,黑魆魆的天幕下,看不见尽头的树木如枯骨般丛生,枝梢各色果实静静悬挂。像是生死之间一个怪诞的坟场。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难道人间所有死者,还有死前寿数福德,都在这里用这种形式存在么?
——不由得打了个寒战,纷纷围在叶二宫主身边。
沈心阁更是伸了伸手,要去抓叶灼的衣角。
那一片鲜红漂亮的衣袂却是在即将抓住的时候飘然离去。叶道友已经越过众人继续往深处走了。
沈心阁扁了扁嘴,委屈跟上。
第68章
越往深处去,越能感到密林之下是一个错综复杂的大阵。
幽影丛生,远处黑山隐隐,一草一石都好像是依势而生,回环流转。
叶灼阵法造诣不佳,看不出这阵的用意,只是沿着脉络朝气机汇聚处去。
因为要辨认阵法方位,叶灼走得并不快,后方丹鼎宗弟子就一边走,一边采集树上的四色果实。
叶二宫主没有出言制止,想来这举动虽然晦气了一点,但也无大碍。秘境探险若是不雁过拔毛,掘地三尺,真是枉修此仙。
死人树上结的果子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起码还可以制毒。
沈心阁则一直跟在叶灼旁边看他选择的方向和走法,目光中透露出清澈的疑惑:“叶道友,这路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沈静真这人微生弦颇为欣赏,为什么收了一个徒弟如此愚蠢?
叶灼:“看,就出来了。”
采果子的丹鼎宗弟子动作僵硬了一瞬,险些没能摘下。
沈心阁又扁了扁嘴,眼里像是快要出现泪光。但是他努力憋了回去,继续看叶灼行动的轨迹,又去看周围的地形树木。
最后终于看出一点规律,沈心阁眼前一亮,跟得上了。
跟上之后,又产生新的疑问。
“我师父说,阵法要有开、休、生、杜、景、死、惊、伤八门。叶道友,为什么我一个都看不出呢?”
“无事,”叶灼道,“我也看不出。”
沈心阁愉快起来,在前方安然走路。
有人带路,叶灼就落下两步,让沈心阁自己走了。
蔺祝总觉得叶宫主好像忘了什么事。
“叶兄,”走到叶灼身边,蔺祝道,“我们现在往阵法中心去,可是失踪弟子却没有这样的阵法造诣,未必在那里,该如何救人?”
叶灼:“我不是来救人的。”
蔺宗主修仙以后,已经再也没有被噎住过了。
今天他却体会到那种熟悉的感觉。
沈心阁清亮亮的嗓音插了进来:“那我们能遇到他们吗?”
叶灼:“能。”
蔺宗主终于缓缓舒了一口气。
叶二宫主惜字如金,但不知为何,他这样说了,就觉得接下来一定能遇到。
就见叶灼止步,淡淡看向前方:“遇到了。”
枯枝雾霭掩映,看不清楚他所指的地方,几个弟子提灯上前。
“这里好像有东西。”
“把树叶拨开。”
“……宗主!”
“宗主!”
蔺祝疾步上前。
——灯光穿过雾气,一具身体软垂着倒挂下来,黑洞洞的眼眶正对着众人。
是个人。
弟子:“还……还有点气……”
蔺宗主伸手碰了碰那看起来滑腻与干枯并存的躯体,摇了摇头。
就见那身体剧烈抽搐了几下,喉口发出几声急促的气音,彻底不动了。
然后,砰地落在地面上。
人死如灯灭,树叶一刹那全都落了。
蔺宗主半跪下去,手指颤抖,拨开树叶看那具尸身。
——穿着武宗弟子服。
蔺宗主的手不抖了,开始严谨地检查尸体。
蝉蜕紧紧皱眉:“武宗几位师兄说是保护我们,其实最冒进,这次也是他们非要去采什么锻体圣药,才害得师兄师姐都失踪了。”
“前面那具尸体也是武宗的,想来是他们路上又和蝉衣师姐起了冲突,分道扬镳了,现在果然死了。”
“叶兄,你看。”蔺祝给叶灼看那尸身,“这尸体精血也被抽干了,身上有很多小孔伤口。前一具尸体也是如此死去,但是带笑而死,这一具却面色狰狞。”
蔺祝:“四肢和颅骨都有撞痕、锐器刺伤,鬼物齿痕,七根各处骨头折断,似乎生前从高处滚落,与他人打斗,又被鬼类攻击,也许还曾经中毒。”
叶灼无言。如此多的死因汇聚在一个人身上,也算难得一见。
多亏武修铜皮铁骨,不然还撑不过这么多劫难。
枯树的树干之上,几句文字正在成形:
虚境,杜山。
李氏云鸿。
富贵俱全,薄福。
年三十二而终。
“原来是他。武宗的元婴期师兄。”
“最开始发现那棵锻体药的就是他。”
叶灼看向枯树枝梢。四色果实如露水般凝结而出。
三十二岁横死,寿数不多,白色果然寥寥。
满树几乎都是金色。
武修炼体,需要消耗诸多天材地宝,想要拜入武宗门下,出身注定富有。
三十二岁就元婴,合体有望,算是武宗核心弟子,将来也许会成长老,“贵”字也说得通。
橘色果实也有一些,红色很少。
一路看下来也见过了很多死人树,有富无贵者,树上金色多,有贵无富者,金色也多,如这位李云鸿般富贵双全者,就会更多。
“薄福,所以少红。”蔺祝:“这样看,福就是红色了。福为红,富贵为金,寿为白,橘色尚不知晓。”
大约是熟人死了,令人更觉得难以言说,没人去摘他结出的果实。
不过,交情不多,也没人提议为他收尸。
“武宗已经死了两个,且死法如此怪异。那师兄师姐……”
“你们师兄师姐的魂灯还亮着,但都光芒微弱,有一盏已经摇摇欲坠了。”
叶灼继续前行,沈心阁带路,他更多精力放在了戒备四周。
浓黑的夜雾中有隐约的窥探感。
沈心阁:“叶兄,我觉得丹鼎宗那些道友阵法平平,靠自己肯定走不了这么远。”
叶灼:“所以有东西把他们拖进来。”
“可我们自从进了树林,怎么一路上没见过东西?”
叶灼:“人太多。”
来人太多,所以潜藏的东西躲了起来,这本是寻常事。
别人这样说,似乎只是阐述事实。可叶二宫主这样说,会让人害怕他下一刻出手斩死几个。
这样,人就不多了。
丹鼎宗弟子噤若寒蝉,不由得又抱紧了些。
叶灼:“你们散开。”
弟子又如树倒猢狲散一般散开了。
如此又走几步,叶灼蓦地凝神拔剑!
冰寒剑气从最外围一个弟子身畔擦过。
那弟子吓了一跳。
叶灼:“有没有感到什么?”
“感觉到剑气。”那弟子僵硬道。
然后就看见叶二宫主显然不再想和他多费口舌的冷淡神情,心中发怵,目光不由四处漂移。
“咦?”他眼前一亮,俯身往最近的树根处刨了刨,拽住一根散发着幽幽萤光的小草。
“月魂草?”
“是月魂草。”蔺祝看过去,果然是货真价实的月魂灵草,能温养神魂,是上好的珍稀灵药。
“继续走,”叶灼道,“别理他。”
蔺祝从叶灼的话语中领会到了他的意思:“柴草,你离我们远一些,自己走。”
一行人继续往深处去,那位叫柴草的弟子原本已在边缘,现在更是被排挤在外,捧着他的月魂草孤零零走在左侧最远处。
其它人状似将柴草孤立,但都在用余光留意他的状况。
——于是,这次所有人都看见,当柴草行至一棵树下,上方密密麻麻的树冠里,一条血红的枝桠幽灵般垂下,碰了碰他的左肩。
空无一人的地方忽然被拍肩膀,柴草自然是不敢转头,看向宗主和叶灼的方向。
一道剑气蓦然浮现,斩向那段血红枝桠。
啪嗒。
枝杈落地,瞬间消散。
柴草颤巍巍转头,什么都没看见。反而在视野中注意到一点诱人的闪光。
于是,众位弟子又看着他“咦”了一声蹲下去开始刨土,这次,从土中挖出了一块光芒深邃的银色矿石。
“九幽秘铁?”柴草捧起矿石,疑惑道,“沈静真道长是不是说过,要寻它来冶炼自己的道剑?”
此等运气,来得真是突然。
——这真是天生倒霉的自己能拥有的运道吗?
叶灼直接出第二剑,将那棵大树自上而下劈成了两半。
两半树身轰然倒地,随着一声怪异的尖啸,一道被劈成两截的模糊红影从中飞速腾起,没入远处的密林中。
看不清是什么,只觉得色泽鲜红。那红色比起叶二宫主身上红衣,多了几分诡秘怪异,令人不适。
蔺祝环视四周:“这片区域,红色‘福’果实很少,却出现了红色的怪物。”
那么,这怪物也与“福”有关了,说不定就是由这许多红色果实蕴生出的。
它第一次现身,让柴草捡到了灵草,第二次,又让他挖出了秘铁。与它接触,似乎给柴草增添了福运。
柴草道:“那要是它再碰我一次……”
叶灼:“觉得自己命中福分很多,也可以再让它碰你几次。”
柴草顿时一身冷汗,连连道:“不多!不多!”
每次宗门采药,他采到的上品灵药总是比别人少一些。就连抓阄论定弟子名,都抓到了难听的柴草。
哪怕像师兄,抓到一个柴胡也好,虽然也不悦耳,好歹听着有几分药效。
——像他这样,恐怕死了也结不出几枚红果。
叶灼目光扫过周围雾霭,那红色怪物已经无影无踪,但窥探之感并未退去半分,它还在暗中观察着他们。
有人吃了白色的果子,增加三年寿元,年龄却被拔苗助长六年,算下来减寿三年。
现在没人吃红色果实,却有人被红色怪物拍了两下肩膀,陡然增长了两次运势。这运势,显然不是凭空落在他身上的,而是提前消耗了他原有的福源。
那位武宗李云鸿,也是从意外发现一棵锻体圣药开始,最后带着种种死因挂在了树上。
回想那具尸体,多灾多难。
一个人命中之“福”耗尽,余下的就只有“祸”了。
等到这人祸端缠身,无论做什么都有横祸加身,毫无反抗之力时,林中怪物即可放心汲取他全身精血,成为自身养料。
寿即是死,福即是祸,得即是失。生死之间,的确有些玄机。
但那怪物有几分灵智,不知何时会再现身。暗中有伏,这种感觉叶灼不喜。
静悄悄的环境中,响起沈心阁小道长嗓音:“师父给我带了很多隐身符。”
叶灼:“你师父不错。”
“嘿嘿。”
——最后,柴草痛苦地环视着四周。
叶宫主、宗主、宗门长老,还有心阁小道长,甚至师兄师姐们,全都看不见了。
四面八方的死人树里,一片难得的空地上,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坐在地上。虚境里的风何其寒冷,怀里的月魂草、九幽秘铁,也是冷冰冰毫无温暖。
柴草只能在心中数着数。
数到第四百下,一根血红的枝条忽然在他面前垂下。
第四百零一下,四面八方忽然被密密麻麻的血枝笼罩。
柴草停止计数,僵硬地回头。
一个巨大的红色怪物在身后安静地注视着它,没有半分呼吸起伏。
通身鲜红,上半的躯体是密匝匝的柔软枝条,漂浮在空中。
下半是纠缠的根系,末端在地面上漫卷着。
中间,虬结缠绕的鲜红枝条织出一张庞大的面孔。
那张面孔像是凡间一位非常有福气的老者,咧开嘴,正在朝他和蔼地微笑。
柴草的身体抖了抖,下一刻嚎出声音。
“宗主啊——”
他还不想这么快就和李云鸿作伴啊!
第69章
柴草惨叫的一瞬间,各色光芒倏然亮起。
沈心阁迅速向前打出符咒:“定!”
两位丹鼎宗长老挥袖,一张青色长图展开,迎风而涨,将这片空地倒扣在内。
同时,一团华彩的青金色火焰自蔺宗主身前燃起,向那“福”兽轰袭而去。
蔺祝身有本命灵火,虽是医修,亦有战力。
火焰席卷,将血红枝条烧焦不少。蔺祝反手拔出腰间软剑,软剑刹那间化作一条一丈长的青藤,卷住柴草的腰,将他拽离福兽所在区域。
叶灼并未解除隐身,静悬半空,看着蔺宗主的软剑。
倒是一件不错的法器。
蔺祝已与福兽开始缠斗,中间还夹杂着沈小道长的雷火符箓,地动山摇。
福兽的枝条和根须并不坚硬,沾火就会燃烧,武器一斩即断,但是斩断之后,又会有源源不断的新枝条从那张和蔼的笑脸中生出。
空洞洞的眼窝转向蔺祝,福兽的笑容似乎又慈爱了些许,漫天红枝如同无孔不入的发丝,朝蔺祝卷去。
这东西有五六人高,体型庞大,枝条源源不断,若被那枝条接触到,后果不堪设想,打斗时有诸多掣肘。
但蔺祝很快察觉到,每次自己要被枝条趁虚而入时,都会有剑气将其削落。
几息过后,蔺祝找到机会,青色软剑直刺入福兽的眼窝之中,灵力爆发,将它半张面孔绞碎。
正要继续出剑,却见新的枝条刹那生出,像人体中的柔软血管一般纠缠着重新构成了完整的笑脸。
根须漫卷,福兽根本没受到丝毫伤害,笑呵呵地朝蔺宗主又走了几步。
只许它引动他人福运,别人却不能伤它分毫么?
人砍断它,没有丝毫影响,而它只要稍微触碰到人,就会引发变化。遇到它,岂不是只能被活活耗死?
叶灼将这一幕尽收眼中。
其实先前他出手已经将这东西削成两半,但福兽再度现身时却依然完整。
最开始时,它隐于死人树中,也完全没有气息流露。
或许这种东西并非实物,叶灼想。
正如“福”之一字,非金非石,看不见摸不着,是人心中虚无缥缈的事物。
究竟如何,还需一试。
叶灼:“你们退开。”
蔺祝闻言退出一丈,其它人亦停手。
叶灼按剑,只身站在福兽面前。
福兽和蔼地俯视着他,又缓缓转身看了看柴草的方向,似乎在两者之间犹豫不决。
福兽用诡异手段消耗人之福运,招来横祸,但最终目的还是将猎物折磨至无法反抗的境地,安心吸食其全身精血。
一行人中,柴草身上所剩的福运最少,更容易捕食。
但作为血食来说,叶灼的质量似乎更高。
最后它选择了叶灼。
众目睽睽下,福兽朝他方向缓缓移动,像是一个慈爱的老者正向喜爱的后辈伸出手。
可惜,不是要送上见面礼。
叶灼斜拔剑,万千剑气刹那朝福兽轰去,剑光并不是直来直去,而是如海天之际涡旋般的风暴,刹那将福兽身体绞成漫天碎片。
身体被割裂,福兽的尖啸声再度响起,似乎是知道在这人手中无法讨到任何便宜,鲜红碎片如同炸开的烟花般向外飞散逃去。
即使如此,也不死么?
丹鼎宗的图卷法器笼罩着这片区域,本意便是防止福兽逃出,但是福兽碎片往四面八方飞溅,到了图卷近前时,速度丝毫不减,下一刻竟毫无阻碍从中穿出。
丹鼎宗长老与蔺宗主同时色变。
可以镇宗的防御法器,也对这东西毫无效果?
下一刻却听图卷之外传来成千上万道凄厉的啸声。
长老收起法器,却见图卷之外,并非夜空。
一方血色结界不知何时何人落下,将所有人都笼罩在内,其上燃烧着妖异的鲜红火光,把地面都映得鲜红,一眼看去,让人恍若置身滔天血海之中。
看着它,就让人心生惧怕。
——这绝不是他们丹鼎宗的东西,也不像是在场任何一人的手笔。
接触到结界的福兽碎片都像是被火灼烧,正在痛苦嘶叫,而其它的福兽碎片纷纷停滞在结界前方,不敢上前。
最后,碎片缓慢地落回地面,重新组成福兽的形状。
不过,那张笑脸不再和蔼,嘴角缓缓放下,福兽依旧注视着叶灼,像慈爱的长辈图穷匕见,露出皮笑肉不笑的阴森面孔。
枝条缓缓聚拢,其间凝聚着一股怪异的能量,像是在酝酿极其强大的一击。
“蔺宗主,”叶灼收剑,道,“你过来。”
蔺祝不疑有他,走到叶灼身旁。
与此同时,福兽发出一身尖利的啸叫,所有枝条拧成一股,以雷霆之势朝叶灼拍来!
叶灼反手拔出蔺宗主腰间软剑,红衣身影跃至半空,软剑剑柄握在他手中,向前甩下,竟是变成一条缠绕着无边煞焰的血色长鞭。
半空之中寒风烈烈,天上无星无月,唯有血焰照明,视野中只见那人随意握持长鞭,比拿剑时更添妖异。
看着这一幕,蔺宗主有些瞠目结舌。
——这真是一个剑修会做的事?
鞭上煞焰带着残影破空而去,与福兽正面迎上。
众人已准备好迎接短兵相接的那一瞬,强大的力量爆发。
不对,叶二宫主拿的是长鞭,福兽用的是枝条,应当说是长兵相接。
——却是听见福兽发出一声更加尖锐的惨叫。
一声鞭响,它整个身体被重重抽倒在地,滚了两圈,姿态极其狼狈。
不过如此,叶灼已经失去了兴趣。
他的神念注入软剑中,软剑意志被彻底压制,被并不是主人的人完全控制,变化了长度。
福兽滚过两圈,眩晕般想要重新站起。
风声破空,再度响起。
——长鞭变为长绳,将福兽整个捆了起来。
另一端被丢回蔺宗主手中。
蔺宗主木然看了看手中剑柄,又看向对面福兽。
福兽被绳子捆了几圈,正在焦躁挣扎着,枝条四处乱甩,却是没有任何能挣脱的迹象。
此情此景,就像是他牵着一根绳子,绳子那头绑了一头困兽。
最开始交手时,蔺祝也试过用软剑化为长藤,限制福兽的行动,可是不论如何,福兽枝条都会毫不受力般从束缚中脱出。
——为何叶宫主出手,就像套住一只狗般容易?
蔺宗主试着往后退了两步。
庞大的福兽竟是被扯了一个踉跄,也跟着蔺宗主走了两步。
旁观之人目瞪口呆。
血色结界已经撤去。
看着已经沦为捆兽索的软剑上燃烧着的血红煞焰,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出来,那结界必然也是叶灼的手笔。
可他不是个剑修么?
而且,这是什么手段?为何万般法门都不起效,他如此出手却能困住福兽?
“……佛家手段?”一位长老喃喃道。
说罢蓦地一惊,当即闭嘴不再议论,这种人的事若是知道太多,会引来大恐怖。
叶灼审视着福兽,确定它已经翻不出什么风浪。
天生万物,“福”却不在其中。
天道之下,事物运行本无好坏,是福是祸全都由人认定。说到底,都是人心中的业障。
是业障,就用业力来伏。
恰好他略通佛法,蔺宗主身上又带了绳子。
佛珠里炼着十万怨气滔天的血魔,造下业障不计其数,能动用的业力更是深重。相比起来,这只福兽实在孱弱。
“就这样牵着它吗?”蔺宗主的声音有些颤抖。
叶灼看着狂躁挣扎的福兽。
一剑杀了,是能做到。他修虚空,虚空中无生无灭,自然也就无福无祸。
但叶灼总觉得这东西身上还有什么讲究。
叶灼:“再抓一只过来。”
“……?”
最终,柴草被放在另一片空地上,再次沦为诱饵。
这次,第二只福兽一出现,还没等柴草发出惨叫,就被业火绳索捆了个结实。
两只福兽长相大同小异,先抓到的那只体型大一点,后抓到的小一点罢了。
一众丹鼎宗弟子凝视着两只躁动的福兽,若有所思。
——此情此景,不由让他们想起初入医道时,一起拆解灵兽的场景。
灵兽有伤人之危,于是每次拆解灵兽,都有长老坐镇,防止意外,而他们可以安心下刀。
福兽也有伤人之危,所以叶二宫主也在旁边。这让他们很想对福兽做点什么,譬如研究两只福兽放在一起,是否能够□□。
沈心阁则一本正经地背着双手:“叶道友,我师父曾经教我一个凡间谚语。”
叶灼解开两只福兽身上的绳子,随口敷衍:“是么。”
为什么是“是么”而不是“什么”?沈心阁觉得自己也许是听错了。
既然叶道友如此不耻下问,他当然是大方传授自己的所学:“那句话是——”
话还没出口,就见两只福兽已经被叶灼结结实实捆在了一起。
两只本就焦躁的福兽立刻开始发狂般相互攻击。枝条和根系狂暴地纠缠向对方,不分你我。
这东西上方的枝条触碰到人,就会激发人之福运,下方的根系触碰到人,就能汲取人之精血。
不知道两只福兽混在一起相互汲取、相互激发,会发生什么。
惊天动地的动静过后,小的那只福兽渐渐落入下风。
大福兽的根系牢牢地扎在它身上,代表福泽的红色越来越少,大福兽身上的红色却愈发浓郁,体型也迅速增长,脸上的笑容愈发慈祥。
看那面孔,真是一个福星高照之人了。
不知道,得到如此多的福泽,要付出什么代价?
当那浓郁的红色到达极点,一声极为凄厉的号叫响彻夜空。两只福兽的身体同时爆开,向外溅出无数粘稠的血污。
那一刻,大地深处传来一下微微的颤抖,笼罩山脉的氛围好像产生了某种变化。
两只福兽的身躯,已经完全不复存在。而血污之地的中央结着一个如心脏般微微搏动的黑茧。
叶灼往蔺宗主的银刀上附了一层业力,蔺宗主划开黑茧。
半透明的茧膜被分开,一团漆黑泛红,生有无数条触手的狰狞怪物静静躺在其中,似乎正在缓缓成形。
将刀拿开,那茧膜很快伸出无数条蠕动的细密丝触,愈合了自己的伤口,继续生长。
沈心阁没说完的话终于说了出来。
“……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福无双至,其实是说人生之福不仅难得,而且终有限度。所以两只福兽相互吞噬,最后身上福泽超出承受,爆体而亡。
然后,转化为一团如此丑陋的生物。等它长大,破茧而出,是否就会长成一只与“福”兽相反的“祸”兽?
人生之福有尽,而人生之祸无穷,是否就是“祸不单行”?
不过,福也好,祸也好,无双至也行,不单行也罢,现在都无所谓了。
因为叶二宫主已经出剑,那是一道他们先前从未见过的剑光。
那只是很寻常的一剑,却像是落在了每个人心中。在那一剑里,人世间的一切缘起缘灭仿佛从未存在,也从未发生过。
孕育着祸兽的黑茧霎那消散于无形。
有弟子轻轻道:“咦?”
原来,在血污的边缘,不知何时开出了许多奇异的花朵。
那花朵的形状与人间昙花相似,花瓣有两色,“福”之红与“祸”之黑相互缠绕,不分彼此。
丹鼎宗弟子自然是将其摘下。
也不必让叶二宫主纡尊降贵来采,宗主早就说了,出去后所有收获让叶宫主先挑。
想来若是叶宫主觉得顺手,法器也可以让他“先挑”。
想到这般,采药手法不由更讲究了几分,连装花用的盒子都用起了上上品。
看着那色泽奇异的昙瓣,叶灼倒是想起,风姜想要的“八部转轮”,恰好也是一种花。
第70章
千年前,仙道给灵草命名的风格还不像当今一般浮夸,名为“八部转轮”,那就确有其事,共计八部。
这朵花只有福祸变化,至多算是二部。
丹鼎宗弟子将花妥善收起,他们继续往阵法中心走去。路上遇到别的福兽,就一视同仁地捉住,由柴草牵着走在最后。
失踪的丹鼎宗弟子也在林中,把游荡的怪物捉了,可以减少他们的危险。
不多时,他们已经牵了四只大小不一的福兽,福兽体型巨大,人的体型却很小,使整个队伍看起来有些荒谬。
“好像已经走出福兽活动的区域了,”蔺祝道,“现在周围树上金色果实最少。”
怪物与树上的果实有关联,红色果实最少的区域里活动着红色的福兽,说明福兽可能由果实所化,或是以红果为食。
那么金色果实寥寥无几的区域,生活着的就应当是兼有“富”与“贵”的金色怪物了。
若是就这样把它称为“富贵”,似乎与福兽的二字称呼不甚匹配。
弟子交头接耳一番,最后达成一致:在人间,富者有财禄,贵者有官禄。那么这样富贵合一的怪物,也可以暂时命名为“禄兽”。
果然,踏入这片区域不久,就看到了金碧辉煌的怪物身体。
——这是一个仿佛由湛湛黄金与各色宝石打造而成的怪物,枝条上密密麻麻悬挂着钱串,中央则由金色枝条组成一张天庭饱满,不带笑容,看起来富贵威严的面孔。
并不像福兽隐藏在夜色中,这只禄兽堂而皇之盘踞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空旷的眼窝里似乎有居高临下的视线,打量着他们。
浑身上下如此金光闪闪,让整片树林都明亮了些许。
叶灼让柴草上前去。
福兽这种东西,柴草现在已经不怕了。但面对着禄兽,他心里还是有些不安。
——被宗主带回宗门前,柴草生活在凡间王朝一个贫苦人家。
家中没有田地,只能给乡绅老爷做佃户谋生,他也从小就在乡绅老爷的大宅里帮工过活。
乡绅老爷总是穿着绫罗绸缎,体态富贵,性情严酷苛刻,对他们动辄打骂,拳脚相加,柴草不能反抗。
长大后,柴草成了仙门大派的弟子,行走凡间时人们都礼遇有加,但他还是忘不了少年时候那些风雨交加的日子。
每当看到乡绅老爷那样富贵派头的凡人,小时候的畏惧害怕就会浮上心头。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宅子、钱财、名望、官位,它们好像生来就是老爷的东西,所以,老爷生来也就可以肆意欺压他人。
因为老爷生来就有的东西,他们没有。所以,老爷的侮辱打骂,他们全都要默默忍受。若是不这样做,就连一份可以糊口的粮米都没有了。
如今,看着富贵辉煌的禄兽,柴草觉得它和乡绅大人很像。
“叶二宫主……我……”柴草说,“我害怕……”
叶灼自己站到了禄兽面前。
禄兽枝条下垂,似乎在嗅闻他身上的气息。
一根枝条抬起,卷着一块黄金递到叶灼面前,似乎要把黄金给他。
天降横财,柴草脱口而出:“叶宫主!你别接。”
富贵之物,光彩夺目,金块的盈盈光泽映着叶灼的面孔。
叶灼道:“不要这个。”
禄兽的黄金收了回去,另一根枝条伸出来,上面卷着一块成色完美的墨绿玉石。
如此品相,在人间也能值万两黄金。
叶灼:“不喜。”
禄兽又递到他面前的竟是一块极品灵石。
灵光流转,气息充盈。极品灵石只有超品灵脉可以产出,如今仙道灵气匮乏,极品灵石自然更为贵重。一枚极品灵石,足够请动器宗大长老出手锻造一件上品法器。
叶灼的语调没有任何变化:“太少。”
禄兽拧眉,面上隐有怒火,直接捧出十块极品灵石。
叶灼:“还有么?”
禄兽怒吼一声,直接将一个聚宝盆端到叶灼面前。
叶灼垂眼,漫不经心般拨弄着聚宝盆里的东西。
半盆极品灵石,其间夹杂着传说中来自仙界的玲珑仙玉。
十几枚上古圣丹,有的能够增强神魂力量,有的能帮人突破大境界,还有的可以增加三成渡劫成功的把握。
甚至有修仙王朝的传国玉玺,还有当今仙道代表超品门派的信物,不知道哪里来的。
弟子们围拢过来,已经看直了眼睛。如此诱惑,不知道该有多强的意志才能抵御。
叶灼将东西看过一遍,推了回去。
“东西太差,不如我宫灵宠库藏。”叶灼道,“还有别的么?”
谁家的灵宠还能有库藏?
谁家的灵宠能有如此库藏!
禄兽大怒,枝条哗哗作响,连枝条上的钱串都发出巨大的碰撞声。
不再拿出别的,看来这就是它全部身家。
叶灼:“给我一颗下品灵石。”
“……”众人静静注视着叶灼,又看向狂怒的禄兽。
若是它能够变色,此刻恐怕已经怒发冲冠,被气成和福兽一般无二的红色了。
最后,禄兽恶狠狠朝叶灼面前递去一块质量低劣的下品灵石。
叶灼伸手欲接。
“叶兄,我来吧。”蔺祝拦住他动作,接下了那块灵石,握在手中。
禄兽的面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
下一刻,弟子惊呼出声:“宗主!”
只见蔺祝右手忽然血流如注,竟是有一截手指生生断开,滚落在地。
禄兽根须则卷起那根掉落的手指,细细地吸收了其上血肉,吃完将只剩皮和骨的手指丢在一旁。
“无妨。”蔺祝说罢吃了一颗碧绿丹药,断掉的手指逐渐生长出来,与先前无异。
“看来拿了它的东西,就要用它想要的东西来换,无法抵赖。”蔺祝说。
柴草不住点头。
乡绅老爷才不会无缘无故给人赏钱,他要是给钱,一定是有又难又重的活计要人去干,他给你钱,是因为你身上有他想要的东西。
收了钱,就欠了债。
欠了债,最后就要还。
一块价值最低的下品灵石就能换渡劫期修士一根手指,若是接了极品灵石会如何?真是无法想象。
蔺祝的手指已经长好,问叶灼:“叶兄,接下来如何?”
像福兽那样,再捉一只禄兽过来让它们狗咬狗么?
叶灼审视禄兽。
禄兽能够交流,似乎比福兽聪明一点。
也是,福运太好的人,脑子往往要简单一些。
与禄兽对视,叶灼想了想,拿出一块上品灵石:“要不要?”
禄兽静静凝视着他。
叶灼:“只收你一根枝条。”
禄兽迅速伸出枝条将那枚灵石卷走,递入口中,咽下去了。
一根枝条应声而断,落在叶灼面前。叶灼没接,而是递给它两块灵石:“两根。”
禄兽欣然接下。
看着叶灼像是又要拿出什么东西,蔺祝阻拦:“叶兄,此行是救我丹鼎宗弟子,若有支出就让我来吧。”
“不必,”叶灼道,“不是我的。”
那是谁的?你宫灵宠的?
——蔺祝就看见叶二宫主从容拿出一枚储物戒。
这储物戒的样式……
蔺祝和长老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有震惊。
——怎么好像曾经在上清武宗的某个长老手指上见过……?
那长老,似乎从去年起就已经不再露面,叫恂什么来着?恂化?
看到那储物戒指,禄兽的面孔顿时贪婪起来,叶灼还没说价格,它就迅速将其卷走吞下。
叶灼目光中似有嘲弄,又拿出两枚戒指。
这次,蔺祝眼中已经全是震悚了。
戒指一黑一白,做成鹤形——这不是上清道宗两位太上长老,太缁和太皓的东西么?
怎么会在叶灼手上?
又想起,这两位太上长老也已经许久未曾露面,鬼界开启如此大事,也没见过他们出来主事。
冷风吹过后背,感觉到一股无名寒意,蔺祝才发觉自己背后已经出了细密冷汗。
蔺宗主心情如何叶灼并不在意,反正他现在心情不错。
上次武宗道宗设伏,全被杀了,留下的东西微生弦抹了印记后又还给了他,说里面灵石不少,好东西也很多,让他随意取用。
但叶灼并不想要。
那类人的东西,放在身上都觉得晦气,更不会取用。
想干脆丢了,又会被微生弦和龙离渊私下议论。
如今喂给禄兽,终于可以丢了。
连着喂了四五枚戒指进去,叶灼没再拿出新的。
禄兽迫切地注视着叶灼,像是期待他下一次投食。叶灼不给,它枝叶哗哗摇动催促。
叶灼看着他。
“还想要?”叶灼道,“我想要你死,可以么?”
话音落下,禄兽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静止了。
枝条上的钱串和宝石首先坠下,而后,枝条和根须如雨般凋零脱落。
那张富贵威严的面孔逐渐显出惊慌求饶的神情,躯干滚动,嘴唇嗫嚅,像是想要将吃下去的东西吐出来。
但在它吐出之前,身躯已然从内而外炸开。血泼了一地,零散落下的金银珠玉在血污中沉浮。
转瞬间,禄兽已不复存在。它原本所在的位置,出现了一个聚宝盆状的漆黑事物,其中孕育着另一个未知的,与“禄”相反的生物。
大地再度颤动,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又发生了。
怪物向相反一面的转化,似乎能够激发阵法中的某种结构。
“福既是祸,禄又是何?”蔺祝轻声道。
叶灼:“是债。”
如同人世间的富贵功名,没有一样可以凭空得来,要拿到,就用别的东西来换。
得了禄,即是欠下债。禄越厚,债越深,有朝一日,终会尽数偿还。到头来还是水月镜花,一场空幻。
柴草注视着禄字怪物崩溃消亡的全部过程,心中似有明悟。那种自小根植于心中的恐惧竟然缓缓消散。
乡绅老爷最后怎样了?柴草想。
似乎是东窗事发,又似乎是被人状告,总之是卷入一些事,或是得罪了比他更有权势的人。最后锒铛入狱,抄家灭族了。昔日宅邸早已换了主人,乡绅老爷亦已是一抔黄土,随风飘散。
境界稍有提升,柴草安静地帮师兄师姐收拾着禄兽体内掉出来的东西。
送进去的几枚戒指已经不见踪影,里面的东西倒是散落了一些,大多数都被不知名的金色液体腐蚀朽坏,只有一些极品和上品灵石还完好。
“你们需要可以拿走。”叶灼道。
蔺宗主将赃物小心处理,而后收下。叶灼看向血污边缘,果然又开出了两色昙花。
再向前走,陆续又遇到几只金色禄兽。禄兽有大有小,大的都被叶灼斩了,掉出的东西被弟子们收着,小的没什么价值,照样捆了牵在后面。
叶灼觉得现在捉到怪物比先前容易了很多。第一只福兽,他们走了很久才遇到,现在倒像是怪物都往这里围拢,他们寥寥几人,却已经牵起了一支金红交织的长长队伍。
树上的金色果实逐渐增多之时,蔺祝忽然道:“魂灯有感应了。”
有感应,说明弟子就在不远处。魂灯微弱,但虚弱的火苗隐约指引着方向。跟随魂灯指引走过去,他们很快发现了一名蜷缩在树下的丹鼎宗弟子。
那弟子一感觉到蔺祝的气息就呜呜哭了起来。
……他们丹鼎宗的人在这上面倒是如出一辙。
那弟子已经站不起来了,他身上有许多伤口,双腿折断,右边手臂也不翼而飞。蔺祝不忍,飞快为他处理着伤口,又喂下丹药。
“其它人呢?”
弟子抬手艰难地指了个方向。
阵法混淆方向的效果依然存在,一行人朝正确的方向走去。
漆黑夜幕下,他们眼前出现了一堵雪白的墙。
再看去,不是墙,只是这雪白的怪物太高、也太大了。
它那雪白的枝条像长寿仙人的眉毛胡须一样平滑整齐地垂下,中央一张苍老而仙风道骨的面孔,半阖着双目似在养心安神,嘴角挂着平和的笑容。
白色,是为“寿”。
雪白的长枝里悬挂着几个蚕茧一般的物体,却并非蚕茧,而是被枝条层层缠绕,倒挂在其上的人形。
叶灼剑气破开蚕茧,里面的人纷纷落下,被蔺祝接住。他们身上衣衫虽然破烂,但都是生机苍郁的青色,是丹鼎宗弟子。
弟子气息微弱,不过都还活着。
——只是,俱已白发苍颜。
最后一个落下,被蔺祝抱在怀中的是一个头发雪白,面容苍老的女子。
“蝉衣师姐!”有弟子急切呼喊她名字。
她抓着蔺祝衣襟,目光凄切,眼泪从眼角滚落。
“别怕,活着就好。”蔺祝道,“出去以后,我为你们炼制延寿丹、芳华丹。”
蝉衣已是气若游丝,抬手指了指那雪白的寿兽:“师父,它快……吃饱了。”
“开始……吃得很快,后来就……慢下来……慢慢吃我们的……寿命。”
蔺祝和叶灼对视一眼,心中都已经有数。
他们已经找到这地方怪物生存的规律。不论是福、禄、寿,还是其它什么,饱了,也就到大限了。
到了大限,就该消亡。
蔺祝放下蝉衣,和叶灼一起站在寿兽前方极近处。
这只寿兽原本就庞大,今日更是得到了数个年轻弟子的寿命。也许它本能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再吃更多“寿”,所以只是缓慢地一丝一丝进食,等着耗尽其生命,再食其血肉。
也是因此,几个弟子才得以活到现在。
但是,明知已经接近极限,仍在进食,可以见其贪婪。
而叶灼与蔺祝同为渡劫期,身上有比弟子更漫长、更具吸引的寿命。
那寿兽微掀眼皮,似乎犹豫了一会儿,最终,雪丝般的枝条缓缓向他们垂下,搭在他们肩上。
不祥的漆黑之色刹那间从寿兽的根系向外蔓延,寿兽大惊,撤回枝条,它庞大的身体却在转瞬间被死气沉沉的黑色吞没,所有枝条都化作飞灰。
寿尽,即为死。
最后,“寿”灰败融化为一方漆黑的坟墓,坟墓之下,代表“死”的怪物开始了它的生长。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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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寿兽死去后,身上掉出一些还未消化的“寿”,自发返回原本的主人体内。虽然只是很少的一部分,但起码能维持到弟子们离开鬼界。
大地再度震颤,那种变化也再度发生,有些东西正在往阵心汇聚。
丹鼎宗的失踪弟子已经救出,但是事已至此,蔺祝不准备打道回府。
两位长老留在原地守着沦为老弱病残的弟子,蔺祝带上蝉蜕、三七和柴草,跟着叶灼往深处去。
沈心阁自然也寸步不离,只是他依然没有成功牵到叶灼的衣角。
这地方蕴含着一些道理,年轻弟子见识过,也许对修行有益。
当然,主要还是因为,带上弟子,就有人可以打杂,譬如牵着那些东西。
路上又捉到两只寿兽,寿兽的体型很大,牵在队伍的最后,像是两头雪白的山丘在移动。
“是否有些太显眼了?”蔺祝道,“若有其它人在林中,我们会成为靶子。”
叶灼:“没事。”
沈心阁:“叶道友,我们还要走多久?”
叶灼:“快了。”
死人树已经稀疏起来,树上的红、金、白色果实渐渐增多了,看来不会再有福、禄、寿兽出现。
而整片林中,橘色果实一向不多。
“福、禄、寿都有了,下一个,想来是‘喜’了。”蔺祝自语。
柴草暗暗点头,在凡间,福、禄、寿、喜乃是四位天上星官,逢年过节,父母都要上香祭拜。想来人生在世所求,也就是这四样东西罢了。
鲜艳的橘黄之色从浓雾中透出,看着眼前仿佛高山般的怪物,叶灼停下脚步。
雾中是一张巨大的、欣喜若狂的鲜明面孔。
似乎是看到了他们到来,那面孔动了动,嘴角大咧,满面笑纹,像是正在放声大笑,无法停止。
源源不断的喜悦从中透出,感染着整片区域。
看到如此灿烂的笑脸,沈心阁不由眉眼弯弯,也想笑出声来。
——然后就被蔺祝捂住了嘴。
叶灼的目光向上移。
喜兽的身躯已如高山,枝叶更是遮天蔽日。
蜿蜒的橘色枝条在天空铺开,密密麻麻地笼罩了整片天地,在那枝蔓之间,似乎有无数张形形色色的笑脸。
“站在这里,会不由自主想起人生喜悦之时。”蔺祝道。
叶灼:“……是么。”
他只是静静看着枝条蔓延至视线尽头。喜兽竟然如此庞大,恐怕覆盖着整片密林和山脉。
只是夜雾重重遮蔽视线,不站在它脚下,根本无法看到。
最开始遇到一位武宗弟子带笑而死,也就可以解释了——喜兽的捕猎范围广泛,他未踏入密林就已经被其捕杀。
而他们一行人一路走来,都没有被喜兽盯上,也很正常。
武宗弟子发现了锻体圣药的踪迹,心中喜悦,自然更容易被喜兽发现。而蔺宗主和弟子是来救人的,同门危在旦夕,当然不会有人高兴。
沈心阁一路上要么在研究符咒,要么在想方设法抓他衣角,没有时间高兴。
至于他自己,更不会喜怒萦绕于心。
如此庞大的怪物,整个林中只会有一个。它所盘踞的地方就是整座大阵的中心。
喜兽站在这里,是在守护什么?
沈心阁被蔺祝捂了嘴以后已经领悟,在喜兽面前最好不要笑,不要高兴,不然就会被盯上。
这种事情也不难做到,他可是修道之人,有控制情绪的手段。只要在脑中设想师父死了的场景,自然不会再笑。
沈心阁正色:“贫道以为,对付喜兽,就要它乐极生悲。”
叶灼:“。”
举三i反一,沈静真这个人是会收徒。
蝉蜕:“那我们怎么让它更高兴?给它讲笑话?”
柴草冥思苦想:“那也太过荒谬。”
三七:“不如我们几个人一起在喜兽面前哈哈大笑,让它来吸收我们的喜意,它吃饱了,就会炸了。”
蔺祝也一样慧眼识珠。
叶灼回头,看过柴草手里牵着的长长队伍。
首先是四只垂头丧气的福兽,再是四只无精打采的禄兽,最后站着两只郁结于心的寿兽。
顺手牵羊,的确是好习惯。
叶灼:“都喂给它。”
弟子们面面相觑,恍然领悟了什么。
蝉蜕和三七当即服下几颗增长力气的丹丸,合力托着一头小山包一样的福兽飞起,投入喜兽大笑的口中。
喜兽惊喜地晃了晃枝条,嚼了几口,将福兽整个咽下,脸上笑容灿烂三分,仰头发出无声的大笑,它发不出声音,可整个地面都开始颤动。
四只福兽都进了喜兽腹中后,地面已经随着喜兽的大笑开始剧烈摇动。
叶灼:“继续。”
四只庞大富态的禄兽带着枝条上的钱串玉石一起被投进去,喜兽照单全收,尽数吞下。
剩下两只寿兽,人力无法举起,不过寿兽高大,牵过去,就到了喜兽之口能够吞下的高度。
喜兽又是大笑,一口一口撕咬着雪白的寿兽。
寿兽那老寿星一样的面孔满是惊恐,可它的挣扎完全没有效果,喜兽几口下去,寿兽的脸已经只剩小半张,又一口,它的身躯被彻底吞噬。
鲜明的橘色愈发浓郁,喜兽的笑容已经近于癫狂,山林的晃动剧烈如天塌地陷,地面上迸开道道沟壑,死人树轰然倒塌。
一个人,有了福,有了禄,有了寿,如何不喜?
若是福多、禄厚、寿永,怎能不欣喜若狂?
而凡人一世,求福、求禄、求寿,到最后,都是为了“喜”之一字。
喜兽开始吃掉最后一只寿兽。当它的身躯也消失在喜兽的口中,地面的晃动蓦然停止,天地间,一段无垠的寂静。
就在这寂静之中,蓦然生出一声凄厉的哀哭。
喜兽的身体挣扎着褪色为死一样的灰白,癫狂般的笑容先是凝固,而后渐渐融化,变为一张撕心裂肺的、恸哭的面孔。
最后轰然倒塌,那面孔四分五裂。两个眼窝处却不断流出泪滴般的水液,仿佛有生命正在其中汩汩而生。
人生之喜到了顶点,尽数化为悲哀。
喜兽轰然死去的一瞬间,仿佛一生中所有悲喜如虹彩般荡开,前尘往事彼此交叠,在眼前浮现展开。
三个丹鼎宗弟子像中毒般坐在地上又哭又笑,蔺祝在念清心诀,沈心阁呜咽了一声伸开手过来找叶灼要抱,再度被他转身错开。
叶灼的眼睛,像有过一瞬的晃神。
而在这一瞬过后,他无所想,只是静静看着远方寂静起伏的群山。
而后,看向喜兽倒下的地方。
那里是一个巨大的、圆形的石台。石台上密密麻麻镌刻着阵法纹路,岁月磨灭,有一些已经看不清了,至少是千年之前所留。
而在那石台正中央,一朵花正在缓缓开放。
昙瓣优美纤长,层层开放。花瓣边缘,泛着梦境般迷离的色彩,红、金、白橘的流光交相辉映,最后又变为死寂的漆黑,轮转不息。
人间的福、禄、寿、喜,实为祸、债、死、悲。如此轮转,是否就是所谓“八部转轮”?
叶灼的目光,看向花的最中央。
在那里,隐隐透出一丝灵光。
最后一层花瓣也打开了,叶灼看见最中央一颗晶莹剔透如同露珠,其中又仿佛包含万物的深邃光珠。
……似乎向外散逸着一些佛法感悟。
八部转轮花是很奇特,但也不会结出珠子,更像是有人将这颗灵珠封在了花中,待到花开时才会现世。
灵珠之中,似乎有比这朵花更珍贵的东西。
叶灼伸手。
还未触到花瓣,就感到虚空中微妙的波动。
东、西、南、北、上、下,有禁制悄然落下,封锁此方天地。
轻拨花瓣,叶灼将灵珠握在手中,不知为何,珠子似乎主动朝他手心贴了贴。
灵珠清凉冷寂,其中似有大道运行,连喜兽死去带来的那一丝悲喜变幻都随之消散。
对面传来脚步声。
雾中,叶灼看见来者身影。
“虚境之中,还能有此奇遇。叶二宫主,真是鸿运当头。”太寰真人徐徐走来,道,“可这山川大阵,观之却是我上清山先辈圣人手笔,叶宫主,你手中东西,是否该物归原主?”
五指缓缓收拢,灵珠光华尽敛于内。
叶灼身在石台之上,居高临下看着太寰,眼中终于浮现一丝笑意。
“来得真慢,”他说,“你师兄呢?一起。”
第72章
身为道宗太上长老,太寰真人的地位极高,年岁却不老,看起来只是人间三十出头模样,长相沉郁俊美。
此时喜兽已死,阵法已破。天上云开雾散,寒月光华下照,在叶灼身上,一片冰雪。
不论前情如何,有如此美人月下相候,总归是件令人愉快之事。
再想起此人看似琼华玉质、高不可攀,实则却乖张桀骜,嗜杀成性,不由更加期待他垂死求饶,最后道消身陨时的模样。
“慢?”太寰微笑,“看来,叶宫主等我多时了。”
“没等你。”叶灼平淡道,“在等你人仙师兄。”
“狂妄!”太寰一声怒喝,渡劫巅峰气势外放,深沉威压霎时展开。
叶灼神色不改。“狂妄”二字他生平听过太多,早习惯了。
看见他眼中依然笑意隐约,太寰心头升起一股无名之火:“你笑什么!”
“别无他意,只是欣赏贵宗。”叶灼道,“我听闻杀人夺宝一向是修仙正统,秘境寻仇亦是宗派惯例。贵宗循规蹈矩,的确堪为正道楷模。”
太寰冷笑:“如此言语,莫非你微雪宫已打定主意与正道仙门一刀两断?”
这般对话,使蔺宗主背后又渗出涔涔冷汗,护着弟子往后退去。可惜此方空间已被封锁,实在无法离开。
沈心阁被蔺祝拉着,却拧眉似在感应什么,忽地抬头道:“叶道友,有人在布阵!”
“无事。”叶灼说。
今夜林中藏龙卧虎,自然该有杀阵,他不介意领会。
只是等阵成的时间里多听了几声狗叫,让他本来不错的心情变差了一些。
太寰冷笑一声,黑色拂尘一挥,浑厚罡气霎时朝沈心阁方向打去。
长剑出鞘,半空中将太寰的攻击截下。罡气与剑意相撞,消散于无形。
太寰出这一击只是觉得沈心阁碍事,也就用了三成力道,叶灼能挡下并不奇怪。
一触之下,太寰却是收敛笑意,若有所思:“叶二宫主剑意如此寒冷,倒让我想起一个人。”
叶灼:“这样就能想起,想来你曾经败过。”
太寰未恼,只是叹道:“可惜你拔剑之式太过随意,从起手就不如他。”
叶灼静静看着他,忽然道:“你是觉得,我应该这样拔剑?”
娑罗圣木所制剑鞘,漆黑纤长,原本随意握在手中,此时从容转了个方向,竖持身前,剑柄指天,鞘首花叶铭文指地。
太寰蓦然色变!
叶灼反手握住上方剑柄,竖拔长剑。
其形端肃,其势庄严,恍若天地神明,在其剑三尺之上。
剑半遮了他的双眼,仿佛整个人都隐于长剑之后,待时而出。
一声清响,长剑出鞘半尺。
太寰惊骇,脱口而出:“你是谁?”
回答他的却是一声锵然撞响。剑归鞘,竟是重回叶灼身侧。
叶灼的目光,淡淡讥诮般看着他,像是对他如此神色颇感兴味。
“我不是谁,”他说,“这也不是我的剑。”
而后,再度拔剑——用方才被太寰真人品评为“太过随意”的拔剑式,轻描淡写将其抽出剑鞘。
记不清具体的动作,仿佛只是他想拔,所以就拔了,恍若飞鸿踏雪,无迹可寻。
“这才是我的剑。”
太寰真人听见了那冰雪清寒的嗓音。
——也看见那出鞘之剑凌空而来。
剑意肃杀凛冽,如昭昭日月。
太寰后踏一步,身后天地罡气汇聚,全力迎上叶灼向下当面斩来的一剑!
大地轰然动摇。
蔺祝反身抱住了沈心阁,支起灵力屏障护住几个弟子,但也仅只是堪堪挡住那一下相撞带来的冲击。
太寰真人生生被震退几步,而叶灼第二剑转瞬间又至。
太寰再度起手,周身环绕起苍茫呼啸的道韵,己身大道尽数灌注其中,堪堪接住叶灼第二剑。
怎会如此!
他是几近圆满的渡劫巅峰境界,怎会在此人剑下如此左右支绌!
可是太寰已经没有任何思考的时间,因为叶灼剑势连绵如同急雨,瞬息千百,向他袭来。
剑招若快,力道往往会轻。
可是叶灼每一剑都势有千钧,必须全力才能招架。
剑光冰冷,剑意皓寒,没有任何繁丽变化,可是招招式式都是剑道至理,大道本意。那剑意,不怒而威,在那剑下,恍若置身天道最肃杀最无情处,天上地下一片浩荡杀机。
太寰看不出他的师承,他没见过任何相似的招式。
这样的剑,仿佛与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渊源。
这是无情道的剑。
绵延万古的冰川,世间至清澈之物,日光下照,能够洞彻万里。但又是世间至寒之物,比金铁更冰冷,比磐石更坚硬。
——可是无情剑道,能领悟至如斯境界,他从前只见过一个人。
看着那双同样淡漠至寒的双眼,太寰张了张嘴,却被剑中滔天寒意打断,平生所悟道法尽出,大道分明如洪流奔涌,灌向对方,依然只能且战且退,交手不过几百招,已被生生逼退至十几丈外。
可是,到如此境地,叶灼所用的都只是他的剑招剑意,也就是天下剑修都能泛泛而谈的“剑道”,太寰没有体会到任何真正的“道”。
——为何却能硬撼他臻至圆满,能与天地共鸣的道境?
是这人觉得自己只配接这样的招式,还是自己没能领悟他剑中之道?
太寰怒吼一声,以全部功力,悍然挥出一掌。
滔滔浊流,纷纷世事,尽在这破釜沉舟般的一掌中。
还算有意思。
叶灼正面迎上,自上而下斩出一剑。
这次,太寰看到了。
看到了那空无寂灭,惊心动魄的“道”。
那一剑,带着异样的凛冽决绝,仿佛自万物尚未生发的虚空中而来,又会将一切带回其中。
万籁俱寂,滔滔浊流奔腾入海,归于渊深无底的寂静。纷纷世事焚于滔天业火,唯有灰烬四散。
恍惚中此生已尽,霎时间大梦初醒。
太寰咬牙,恨不得杀了自己!
此情此景,怎么在这不知底细的妖异之剑上,仿佛生出感悟!
当即不顾后果,想要透支精魄,再挥一掌!
可他心中已知胜负!
这一剑已越生死,他无论如何无法挡下,只能以身硬接。
剑光凌空而来,心念电转间还未决定是战是逃,那一剑却已经逼至面门。
“无用!”太寰耳边传来一声清喝。
雪白拂尘扫过,一泓浩瀚清光挡住叶灼剑势,太寰身前赫然出现一白衣道人。
“师兄!”
太素面无表情,回身一掌把他打到地面上,浮在空中,威严双目直视叶灼。
“师兄,你也看见他方才拔剑式了!”太寰道,“那是幻剑山庄对敌起手,绝无谬误!”
“闭嘴!”太素断喝。
——论道时横拔剑,以示亲敬,杀人时竖拔剑,以告天地,幻剑山庄几百年来的定例谁不知道?又能怎样?
来之前主宗还有示下,微雪宫几人皆有古怪,若要硬拼恐怕两败俱伤,要他们尽力化干戈为玉帛。
如今看来,断无可能!
至清道韵,刹那在太素身上浮现,但听他口吐真言,如洪钟大吕:“起!”
话音落下,三重天地杀阵重叠,杀机呼啸而至,如万千刀剑袭向叶灼。
阵倒是好阵,果然成色上佳,叶灼想。
若是在一年前他合体期时用更好,一定能使他有所感悟。
可惜,时过境迁了。
叶灼一剑落下,阵法脉络刹那尽断。
世上杀阵若想杀他,除非阵中杀机能胜过他剑上杀意。否则,大约如同此阵。
——比起杀阵,叶灼更感兴趣的是面前的大乘人仙。
太素仙人,道宗“太”字辈天资纵横之人,二十五岁合体,十年后渡劫,又过十年,已至人仙境界。
有传言,他早已道心圆满,只是不放心师弟太寰一人在下界,这才未曾飞升。
三重生杀大阵竟被刹那毁去,对眼前这尊杀神,太素心中已有料想,不会将他当做等闲渡劫。天地气机在太素身畔汇聚,酝酿着雷霆一击。
但叶灼如此直勾勾目光,依然使太素心中生出不解:“叶宫主何故如此看我?”
“圆满道心,还未见过。”
话音未落,已是毫无保留,一剑斩下!
第73章
寒风呼啸,刮过虚境的山川。今夜天边挂着的是一钩清寒的弯月,握剑的人比残月的清光还要萧肃。
浩瀚清气自太素手中雪白拂尘而出,转瞬形成一个又一个蕴含天地至理的大道真言。
大乘人仙的“道”,已经从己身之道推演至此方天道。
因此,太素仙人的每一道攻击,都像不可违背的天道律令般朝叶灼砸下。
叶灼的剑不曾回鞘。
太寰的道,叶灼用剑来接。太素的道,他依然以剑相迎。
沈心阁抬头看着半空中的战斗。他看见那些大道真言中天道演化。
师父再修三十年,不知道能不能用出这样的招式。这就是道修追求的尽头么?
可是比大道真言更耀眼的是叶道友的剑光。
叶道友的手指纤长剔透,像用琉璃烧成的那样好看。沈心阁不知道这样的手指怎么能将剑握得那样稳。
叶道友的身形也一样漂亮,像深山雪谷里削拔的霜竹。他也不知道这样琼枝玉叶的人,怎么会用出那样无坚不摧的剑,怎么会有那样磐石烈火般的力量。
沈心阁知道,这一切并不像他看到的那样容易。
那里面有些字符他认得。那里有最重、最坚固的“镇”字法,要破开它,就像要劈开世上最坚硬最高大的山川,要有至强至刚的力量。
有最玄妙、最顺应天道的“周”字诀,要破开它,就像倒转日与月的轮回,要有超脱天道、比肩造化之功。
怎么能做到呢?
怎么才能心无外物,将这一切都交付给那道凛冽的剑锋?
沈心阁有些出神。
他看得出,叶道友并不在意这些天地道理凝成的字符,像是也不在意浩瀚的天道,他只是出一剑、又一剑,将自己面前所有障碍都一剑两断。
那些浩如烟海、势压山川的大道真言在一往无前的剑锋之下分为两半,像雪片般在那人身畔飘飞。
最后,一道开天辟地般的剑虹直劈向太素面门。
太素仙人手挥拂尘。
逆鳞剑漆黑的锋刃,与那浑然天成的拂尘之柄轰然相撞。
一霎间的冲击爆发至顶点,短兵相接处喷薄而出的力量本该伴随震耳欲聋的轰响,可是已经超越人能听到的极限,只有一切都消失般的茫茫寂静。
沈心阁睁大了眼睛看半空中,他看见那惊鸿一剑,看见相撞的剑锋与拂尘,看见那红衣激荡如烈焰,好像时间戛然而止,那一瞬间被无限拉长至永恒。
他仿佛窥见天人之境。
——直到蓦然展开的青色山川长卷遮住他的视线。
是蔺祝撑开法器,为身后弟子们挡住那山崩海啸般的余波。
堪堪挨过冲击,就感知到沈小道长身上气息剧烈变化,像是冲开了境界瓶颈。
蔺宗主深呼吸一口气,又艰难支起灵力屏障,将图卷法器撤下。
夜幕之下,那二人已经进入新一轮的打斗。
逆鳞剑嗡鸣,啸如龙吟,叶灼感受着剑身回馈的强大力道。
大乘人仙比起渡劫果然有趣很多,他还有很多新剑招想试。这样的人仙,上清山里还有数个,的确是风水宝地。只是太素仙人年纪大了,总觉得身子骨不如龙离渊结实,也罢,瑕不掩瑜。
龙吟再起,寂灭凋零之意在剑上燃烧,电光火石般又是一剑!
每一剑都是你死我活,太素身在剑下,岂会感受不到那玉石俱焚般的打法?
招招式式都要致人死地,招招式式没有一个用来回护自身,真是疯子!他到底杀过多少人?
那剑招,出则无回,仿佛九死不悔,可只要未死,下一剑来势只会更盛!
山中观世多年,谁是池中物,谁是在渊龙,太素自然能够分清。如此人物,合体期时没能杀成,任其渡劫,已是覆水难收。如今再要赶尽杀绝,非得付出极大代价!
并且,再不会有万全把握。
——可当初谁会想到,短短二十年,人间剑道会再起高峰?
本以为胜算十成,未料是生死相搏。
稳住心神,太素握持法器的手指着力收拢。
看着太素的眼睛,叶灼忽然微笑。
“道友,”他说,“你师弟调息好了。”语气友好,像是提醒,又像是期待。
真是不可理喻。太素心里掠过念头。
云相奚可没有这样的邪性。
就在这一瞬间,叶灼身后一道罡风打来,太寰真人果然再度出手。
太素同样出招,两人默契联手,向叶灼攻去。
其实到了这样的境界,很少有人会联手为战。人各有道,道不同,道域更会不同。
对敌时,本以自身之道自成天地,他人掺入,道韵失其纯粹,反而不如单打独斗。
——除非两人之道本就相辅相成。
以一剑对两人,几次交锋下来,叶灼心中已有感受。太素用清气,修的是天地之“清”,太寰用浊气,修的是天地之“浊”。
上一个这样的还是他们两个师弟,一人修生,一人修灭。
微生弦曾经告诉他,上清太字一辈专修两仪之道,全是一黑一白,两两一对。两人联手,能再上一个大境界。
是有意思。
在师兄太素的道域之中,太寰身上气息层层拔升,加入战局未过多久,已有质的飞跃,俨然是与太素相似的人仙境界。
此是伪境,但在这相辅相成的清浊道域中,与真境界无异。对视一眼,两位大乘人仙各出全力一掌,向叶灼轰杀而去。
叶灼以剑直对!
大地轰然动摇,转瞬间,又是千百招。
红衣身影飘跃而起,身畔蓦然浮现无数飞剑幻影,随着叶灼的动作心念,血红剑影追星赶月般奔走流徙,应付两人攻势,竟是游刃有余。
——怎么还是如此!
太寰死死看着叶灼,胸膛起伏不定。
“定神!”太素喝道,“这才到哪里!”
师弟哪里都好,只是性情因为浊气缘故,太不沉静!
有师兄提点,太寰轻吐一口气,继续与叶灼缠斗。
的确,战至平手又怎样,道修从来修的也不是刀光剑影。这叶灼是有本领,但他与师兄的道域,已在成形。
太寰对叶灼连打数掌。
逆鳞剑本体正以飞剑术与太素斗法。叶灼手中无剑,从容抬手,鲜红法印霎时成形,与太寰对轰。
红莲法印与掌风罡气接连相撞,晨钟暮鼓般震人心魄,太寰生生被逼退数步。
就在他露出一瞬破绽的当口,乾坤竟是易位,飞剑如同惊龙,挟风雷之势蓦然袭向太寰,煞气凝结的法印则铺天盖地般砸向太素!
当然,两位人仙受些伤也不会死。
逆鳞剑回到叶灼手中,选了方寸未乱的太素道友,继续实践剑招。
天地间有玄妙涌起,缠斗间,叶灼能清楚感知自己的变化。
与太素过招,神思会越来越清明专注。与太寰过招,思绪会变得浑浊散乱。
那种变化,并不是砍了一下太素,再砍一下太寰,过分专注的神思就会被混乱之感中和,回归正常。
而像是世上有了两个自己,一个愈发清明,另一个愈发浑浊。
天上的月亮似乎也分成两个。
一个皎洁,一个黯淡。
上好道域,叶灼想。
“……咦?”已不知屏住多久呼吸的蝉蜕微弱出声,“怎么有重影?宗主,是我眼花了么?”
若真是眼花,也不怪自己。叶宫主看起来打得尽兴,他看了也觉得心中酣畅淋漓,难免目不转睛。
叶宫主的红衣那样灼目,剑气那样锋锐,精彩得惊心动魄,他眼睛被刺伤些许,也是应该。
“没有,”蔺祝看着半空,淡淡道,“且看吧。”
一边是天下第一的剑修司掌生杀,一边是两位大乘人仙破釜沉舟。
用那通天本领,生死相斗。
修仙之路漫漫几百年,这样的场面,一生未必能看见几回。能领悟几分就看造化,反正沈心阁小道长的合体瓶颈是已经松动了。
短短对话间,他们眼前,已是现世中绝无可能出现的场景。
——整片天地都在缓缓分离,竟是分为两个。
一个清澈剔透,天上地下一片皎洁,另一个混沌厚重,遍地昏黑浊流。
万物有清有浊,清气逸,浊气凝,此时竟是全然两分。
人身亦有清浊,在此之际,同样一分为二。
琉璃天地里,叶二宫主红衣飘逸,鲜明耀眼,眼中清明凛冽,剑气如冰雪,一身空灵寂静。
浑浊天地里,同样是叶二宫主,却是一身血一样的稠丽深红,煞气杀意缠身,眼中血意深浓,一招一式,如入魔境。
唯独没有一分为二的是太素与太寰。
太素修“清”之道,本已成为至清之体,在“清”的世界里,他即是至高之道。
在“浊”的世界里,太寰亦是一样。
——而完整的他们所面对的叶灼,却是各不完整的两面。
蝉蜕想明其中关窍,顿时紧紧蹙眉:“好可怕的道域。”
蔺祝看的却不是叶灼。
这片天地清浊二分之时,蔺祝脸色就蓦地变化,余光看向四周。
——寂静无声的幽林中,有别人的气息。
就在不远处,不止一个人。
先前未能察觉,是因为隐匿之人各有高明,身上气息与整片密林融为一体。
而此时清浊分离,先前的隐匿自然不再完美,水落石出。
蔺祝深吸一口气。藏头露尾,用心必然险恶,不想贸然打草惊蛇,他极缓慢地转移目光,余光看向让自己觉得最具威胁的那道气息方向。
然后看见,那人竟然就堂而皇之地抱剑站在最高的一棵死人树梢头。
一身张扬华美的黑袍,倒是很眼熟。
那人在看叶灼,一动不动地,也不知已经看了多久。
——眼中浅浅噙着一丝唯恐天下不乱的温和笑容。
对此,蔺祝实在无言。
第74章
“叶宫主能打过么?”蝉蜕担忧道。
人仙手段, 第一次见到,竟是如此移天换日的伟力,将整个世界都分为两境。叶宫主一个人分成两个,两位人仙却是在自己的道域中更上一层楼,如何招架?
——就见清浊两界之中,叶灼短暂停手,注视着面前两位人仙。
一位清气浩瀚,一位混沌溟濛,清浊界域中的万物都可以为他们所用。
太素与太寰也在审视叶灼,想要看出他分离两身后的变化,是否神思残缺,露出破绽。
对峙并没有维持太久,仅仅是一两息之后,叶灼手中剑光骤起,猝然发难!
两境之中的两道红衣身影,竟是同时动作,剑招毫无二致,连衣袂激荡的形状都了无分别。
两位人仙手挥拂尘,以天地之气还击。这一次交锋,是叶灼被震退一步。
此人难得被击退一步,太素太寰自然是不给他任何喘息之机,瞬息之间再度出手,将看家本领尽数使出!
这一次,势必要扭转战局,让他节节败退!
两位人仙手段尽出,感受到四面八方的压力,叶灼自然是照单全收。
手抚剑身,长剑发出清越啸鸣。
而后一剑斩出。
清浊界域全然不在他眼中。
是分成了两个,但他手中依然有剑。
清如何,浊又如何。生如何,死又如何。本无一物。
分成三个、四个、千万个,剑依然是剑,他依然是他。他剑不会折,他心亦不会改。
那身影如此夺目,观者几乎只能看到看到两个他,两把剑,相同的剑招,相同的杀意。
——如同两幅全然不同,却在点睛处洞彻贯通的泼墨画卷。
面色难看的却是太寰与太素。
清浊两境中,他们的实力暴涨数倍,而叶灼的实力应当减去五成。
心分两半,身为二体,即使是相同境界的大乘人仙在此,也会被削去一半功力。更有甚者,会神智混乱,自相矛盾,失去章法。
但是叶灼的剑,却是全然未变!
第一剑不变,第二剑亦不变,千百剑也不变,甚至,剑势节节攀升。
起先叶灼被他们击退一步,现在换成他们被击退三步。
那剑,何其可怖!
清浊两分,却似乎反增其纯粹。
因其纯粹,连天地清浊都要避其锋芒。
太素怒喝一声,催动道域之力,层层加诸己身,与他相斗!
叶灼依然以剑相对。
剑气激荡,清气翻涌,在这风云变幻之间,太素忽然看到什么。他的面庞先是有一瞬的空白凝滞,而后化作不可置信的神情。
“你——”
叶灼面无表情,依然一剑挥出。
法器为太素挡下这一击,可那强绝的力道依旧反馈到太素身上,令他肺腑剧震,喉口隐约泛起腥甜。
而太素的目光依旧死死看着叶灼身后。
在那里——他忽然看见几道难以察觉的裂缝。
裂缝里是漆黑的,仿佛蕴含着无尽的枯灭,向外逸散着丝丝缕缕的鲜红。
那颜色,像叶灼身后会隐约浮现的庄严法相,像是他身畔那些烧尽千般心障的红莲业火。
每当叶灼的剑向他斩下一次,他的至清之域就会被生生震开一道这样的裂缝。
——那师弟呢?
太素眼中看不见浊域的景象,旁观之人却将两个界域的状况尽收眼中。
太寰真人的界域,被破开的裂缝更多、更深。此时,太寰正怒吼着燃烧精魄,弥补界域,攻向叶灼,却永远被下一剑斩出深渊般的天裂。
蝉蜕和三七紧张地一人拽住蔺祝一边衣角,握得太紧,连关节都泛白了。
因为心神贯注,更因为,他们的魂魄都仿佛被叶灼摄入其中。
两道身影,两把剑,看起来如此不同。清者冰雪霜寒,决绝凛冽,浊者煞气冲霄,戾气毕露。
可是看清了,都是一样。
——都是纯粹到极致的杀意。
都是那人身上,冰凉华美的血红。
那些裂隙,像是裂开在了太素真人的道心之上。
叶灼未有道域,却斩破了他的道域。
是他的剑太锋利,连大道都能斩断,还是他的道,破了他们的道?
太素身畔气机涌起,亦是燃烧精魄,催动道域!
可叶灼一剑之后,还是一剑,他身上气势如惊龙腾起,冲霄直上,不可直视。
直到那一剑,横贯天地,将清浊道域,分为飘散的两半。
叶灼身后霎时烧起无边烈火,现出红莲法相,清浊两身,一者对天,一者对地,同时拍出一掌!
两方界域轰然震颤,相互挤压,而后被那一掌生生压回一体!
一霎天旋地转。
尘埃落定后,他们身畔依然是虚境的山川,头顶依然是虚境的弯月。
没有清也没有浊,只有浑然一体的原本天地。
太素与太寰的身体直直倒飞出去,太寰重重撞在最高大的一棵树上,口吐鲜血,滚落在地。
树身震颤,站在树上的人不由得换了个地方稳住身形,竟然用这种东西来丢自己,看来是有意见。
太素勉强在树身前稳住身形,将师弟护在身后,抬眼看着叶灼。
他的道域破了。
不是收起,而是被破。
一生之道,被他人毁去。
道域反噬,太素肺腑剧震,生机已去大半。
可是那一瞬间,道心的灰败,远胜于落败的耻辱。
先出声的却是太寰。艰难的喘息声里,太寰死死看着叶灼:“为何不见你的道域?”
叶灼:“我只修剑道,没有道域。”
“不可能!”太寰说,“你没有道域,就绝无可能破开我们的道域!”
是这样么?
“哦。”叶灼说,“那你就当这里是我道域。”
太寰一口气未喘过来,剧烈咳嗽,已有垂死之状。
他是渡劫,人仙只是伪境,道域被破的反噬,太素尚能苟活,他却远不能能承受,此时已是强弩之末。
叶灼挥出一掌,干脆了结了太寰真人的性命。
这样,就不会再有疑问。
太素长叹一声。
“为何你能不受道域影响?为何我境已至清,你却能斩断至清?”他问叶灼。
叶灼不想回答。
他平生不与他人论道。
他现在只想把树砍了,让树上藏头露尾的长虫掉下来。
但是难得捉个上清人仙,他还有话想问。
“为何?是我的道错了么?”太素又道。
那神情,仿佛叶灼若不回答他的问题,他就会死不瞑目。
树上忽然传来轻笑嗓音:“阁下,你道至清,你心也至清么?”
——是谁?
太素蓦然看向身后树上,旁观的弟子亦是心中一惊,抬头看向那处。
——树梢头有弯月一钩,还有人影一个,飘然独立,云起风生。
叶灼:“滚下来。”
这人。
架打得那么漂亮,怎么一开口就让人滚。
离渊飘然落地,站在叶灼旁边。
“若真是至清,道友为何会在此?若是至浊,你师弟又为何在上清?”续上未完的话语,离渊悠悠说着,语气中只有轻慢嘲讽,“恐怕是清中有浊,浊中有清。”
太素无言。
可是纵然道心有瑕,他一个渡劫晚辈,又凭什么轻易撼动?
最后,太素看着叶灼双眼:“那你呢?你到底所修何道?”
叶灼:“我不修道。”
话语冷漠掷地,月光在剑锋上流淌,太素明白,此人毫无与自己说话的兴致。
他心知大势已去,可是仍有不甘。
一生之道,他不愿就此收场。
执着地看着叶灼,太素说:“大道三千,我与师弟修清浊,自以为已是其中翘楚,能够横压诸人之道。对你,却是无可奈何。这究竟是为何?叶宫主,还请你不吝赐教。”
——修成人仙,就听不懂人说话了么?
龙离渊方才不是大发善心,已经说了?就算离渊不说,他破了他们的道域,不就是已经“赐教”?
“我剑就是我道,杀你就是我道,我一切所行就是我道。”叶灼说,“你学艺不精,所以败了,这很难懂?”
微生弦话那么多,也不会来找他论道。
道在剑中,道在心中,道甚至可以在风中,道唯独不在言中。
口口声声至清至浊,道又不会说话,实际修成了什么,谁能知道?总之是被他斩了。
太素终于不再问。
一生修道,分明已是半身踏上登仙路,倏忽间师弟身死,仙途已断,只是因为踏错一步。
都罢了。
他静了下来,不再像是要死不瞑目,像是可以含笑九泉了。
但叶灼暂时还不想让他含笑九泉。他问:“上清山去鬼界,到底要做什么?”
太素:“此是主宗之秘,我不能答。”
叶灼:“我搜你魂,怎样?”
太素惊出一身冷汗:“不必!”
按理说渡劫期怎能搜得了人仙的魂?
可是现在看着这个人,太素心中升起无限恐惧,仿佛这人说搜,就是真是能搜。
比起搜魂如此凌辱,还不如立时自爆了事!
叶灼:“那就答我。”
太素:“千年前有先辈圣人在人间鬼界留下大阵,这才得以分离两界。主宗护道真人此行目的即是探明此阵,真到万不得已时,重启大阵,再拒鬼界。”
听起来,很是堂皇。
得了答案,叶灼手中聚气,打算送太素仙人一程。
“且慢!我有一问!”太素道,“叶宫主,你和云相奚到底是是何关系?”
叶灼觉得奇怪:“我很像他?”
“你不像。”太素说,“可你让我想起他。”
叶灼:“你可以不想。”
“那你究竟是不是幻剑山庄的故人?”
叶灼淡淡晲着他:“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太素:“不是,就当我从未问过。若是,那你就恨错了人。”
如此奇思妙想,让叶灼觉得很好笑。
“也请你赐教。”叶灼说。
太素看着他,道:“上清全宗,从未动过幻剑山庄一根指头。幻剑山庄当年被斥为不祥,我宗多有维护。幻剑山庄灭门,云相奚飞升,我宗亦震骇,调查多年。”
“哦?”叶灼漫不经心道,“结果是何?”
“仙道无一人对幻剑山庄出手!幻剑山庄满门被屠尽,能下此手的,只有——云相奚自己。”
“那时,幻剑山庄是祸起之地,幻剑山庄的剑脉夺天地造化,天地不容。”像是怕叶灼骤起杀人,太素话说得快了,喉中嗬嗬作响,“那件事,整个仙道都心知肚明,是少庄主云相奚替天行道,自屠山庄满门,斩断剑脉灵脉——天道感其大义,大开天门,接引云相奚飞升!”
静静看着他,叶灼未说话。
离渊忽然开口。
“那贵界天道,还真有主见。”离渊道,“我行走万界,还没听过有哪方天道会主动接人飞升。”
“再说,若真是夺天造化天道不容,怎么不直接降下天雷劈了他们的剑脉,反而还要穷通观的吟夜挨个丢了人身六根才问出缘由?”
说到这里,他轻轻一笑:“想来,这样的话若是你宗自己说,用意太过直白,借他人之口来说,是避嫌罢了。”
“阁下如此咄咄逼人,我无话可说。”太素断然道。
到这地步,他反而平静下来。
“我只有一言:若你们觉得不是天道接引,幻剑山庄灭门就只剩一种可能。”
这般说着,看着叶灼,太素眼中忽然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像是怜悯的神情。
“幻剑山庄,是数百年剑道巅峰,钟灵毓秀,往来无数。云相奚生于斯,长于斯。他师长、父母、爱侣,乃至毕生亲友,都在此处。”
“——故而,他亲手屠尽满门,证得心中无情道,立地飞升。”
“不然,红尘剑仙那年为何要生生废了自己效仿云相奚而修的无情道?因为这样的道,他不想修。叶宫主,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要再与上清山作对,你与上清,本是无冤无仇。”
太素仙人,对宗门倒是忠心耿耿。
“知道为什么你的道修不好么?”叶灼忽然道。
太素一哽,一时未能适应话题如此转变。
“因为你想得太多。”叶灼晲着他,眼中唯有一丝嘲讽般笑意,“你要杀我,所以,我杀你,这很奇怪?”
杀人者就要被人杀,他拔逆鳞就要被寻仇,理所应当之事,非要顾左右而言他,令人费解。
“死到临头还要追忆往事,想是阁下心中有鬼。”叶灼神情平淡,“心中有鬼还能修成人仙,真是天赋异禀。”
太素胸膛起伏,蓦地吐出一口血,喉中气促,一时间只觉得修道心魔都重了几分。平时怎么没听说过叶灼这人竟是如此牙尖齿利,话不饶人?可是心中困惑不得解,真让他生不如死!
“你!你到底……是不是——”
他的话未能说完。
因为叶灼已经一掌打出,断其心脉。
太素仙人最终还是死不瞑目。
第75章
叶灼收了太寰与太素的储物戒,对着二人尸体,思索是否要毁尸灭迹。
可这场打斗观者众多,毁尸灭迹似乎也无意义。想起八部转轮花还开在原地,叶灼打算去将其摘下。
一转身却是差点撞到龙离渊胸膛。
——跟这么紧是要做什么?
而且,还如此明显地挡他去路。
叶灼:“做什么?”
“当然是祝贺你。”离渊眉眼弯弯,“破解迷阵,找到药草,又斩了两位人仙,难道不值得一贺?还记得你合体的时候要杀两位渡劫,还要耗些力气,如今却可以从容斩杀人仙,可见进境千里。”
似乎如此,值得一贺。
“那你打算如何贺?”叶灼道。
“还没想好,暂且口头恭贺。”离渊带笑看着叶灼,总想伸手碰点什么,但又按下。
这人刚打完架,身上寒冽杀意还未散去,真是漂亮。
原来只是口头恭贺,不是要拔剑一试,叶灼略表遗憾,收剑归鞘。
这龙眼神如此奇怪,不知道是否是在林子里吃错了什么东西。
叶灼:“什么时候来的?”
虽然问出口,但叶灼并不期待答案。这种事早有前例,就算是从头到尾都在,也是这条龙能做出来的行径。
叶灼现在只想抓个炼器师过来,将逆鳞剑改锻。
最好彻底断了离渊和剑的关系,若是做不到就退而求其次,让龙离渊在附近时,逆鳞剑能有感应。
不然,这长虫仗着和他本命剑气息相同,永远能不声不响跟着。
——是觉得这样很有君子风度么?
他如此问,却见龙离渊听了,不以为耻,反而倒打一耙。
“这么想知道,莫非叶二宫主心中有鬼?”离渊晲着叶灼。
叶灼:“我有何鬼?”
“难道不是怕我来得早了,听见有人称我为‘灵宠’”?
叶灼:“这都记得,你心境还需再开阔。”
离渊根本不想理他。
“哦,还有这个。”离渊倒出一粒丹药,递到叶灼面前,“你吃一颗。”
“?”叶灼看着来历不明的丹药,并不想吃。
离渊早知如此,叶灼不动,他就直接抬手把丹药抵在这人唇畔。
叶灼不悦蹙眉。
离渊再往前推,他吃进去,丹药入口即化,感其效果,似乎是一颗延寿丹。
离渊行事,愈发令叶灼费解。
“不是有寿兽吸了你些许寿命?”离渊说,“聊作补充。”
缓慢想起前事,叶灼无话可说。
是被寿兽搭了一下,但几丝寿命而已,本是无用之物。不过,他已经不再尝试理解离渊。
“我中途去看过一次微生兄。他也进了一个大阵,比你这里人更多、更热闹。”离渊说着,还是忍不住伸手,理了理这人耳畔发丝。
“他们在那边斩一些叫‘三尸’的东西,你在这里斩福禄寿喜,好像也差不多。”
不像他们龙族,从来不在意这些。
他运气一向很不错,钱也很多。寿字更不必说,身为龙族,当然能活很久。
至于“喜”,虽然常常被人叶灼气到,但总体来说,也不能说不喜。
如此四角俱全,怎么没见他付出任何代价?人族就是想得太多。
离渊:“什么都要斩,什么都觉得会成空,你们人族真是麻烦。”
说话间,叶灼将丹药彻底咽下。
离渊看见他轻轻咽下东西的那一下动作。
——目光像是忽然顿住。
过一会儿才缓慢上移,看过形状完美的下颌,看他薄红的唇角。
……看起来很好。
方才喂丹药的时候手指似乎也碰过,想不清了。
还未想清方才触感,离渊发觉自己已经俯下身,在这人唇畔浅浅啄了一下。
“???”
叶灼下意识就是按剑。
他几乎以为这条龙忽然失心疯了!
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离渊竟然感到些许释怀。身为龙族,也许代价就是失去了一些控制自己的能力。
至于这人那要杀了自己的恼火神情,离渊并不觉得如何危险。
……甚至想安抚般再亲一下。
遗憾的是,这人并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下一刻叶灼已经断然绕过他,往石台中央走去。
离渊默默跟上。
——林中一片死寂。
叶灼来到八部转轮花面前。
太寰现身之时他就已经在这里留下一道剑气保护,以免它受到战斗波及。
如果打不过太寰太素两人,这道剑气就会另有作用,将花毁掉,不让它落到别人手中。虽然这种事情很难会发生。
总而言之,花朵依然完好。
这花生于石中,无叶无枝,茎秆极细,其中有流光点点。
不明其特性,贸然采摘,恐怕会有损伤。叶灼想起附近应当还有药修。
“蔺宗主?”
一手拖着被点了哑穴的沈心阁,一手拽着几个弟子,正打算不着痕迹离去的蔺宗主听见话语,深呼吸一口气,僵硬地转过身。
——他只觉得自己走得还是太晚。
第76章
不,不仅是走得晚了。
从最开始就不应该走这一趟,蔺祝想。
短短一晚,这片林中发生太多事。他听到太多,也见到了太多。
在仙道,有些浑水不是不可以去趟,但趟进去的人会永远不能脱身。
还有些事,也不是不可以见,但见到了的人会不会被灭口?
不过,看现在情形,叶二宫主还有用得上自己的地方。
蔺祝整理好自己的表情,朝八部转轮花走去。
采摘灵植,是丹鼎宗人最精通的事务。蔺祝手上浮现一抹生机浓郁的青色灵力,灵力沿着花茎向下探去,将它整个根系都包裹在内,而后才缓慢向外拔出。
弟子早就准备好了能保存灵植药力的玉盒,转轮花一经拔出,就被封入玉盒当中。
然后,蔺祝为玉盒绘制聚灵阵法。
一系列动作细致有序。但离渊总觉得这些人余光在看自己,尤其是那几个弟子。
离渊还觉得他们看自己的目光都很怪,但到底哪里怪,又难以形容。惊疑不定中,又像是带着些许敬畏。
至于那个修道的小孩,看着要哭了。
怎么,没见过龙么?他的眼睛应该没变回竖瞳。
他认识他们,他们却不认识他,等下还要自我介绍,真是麻烦。
绘制完阵法,蔺祝捧玉盒交给叶灼。
“叶二宫主,还有一事。”蔺祝说。
“何事?”
蔺祝想说先前清浊境分时,他还察觉到了他人气息,不知道叶二宫主有无发觉。
“先前——”
蔺祝的话音还未彻底出口,离渊忽然抬眼看向某个方向。
刹那间众人只觉周身一滞,渊海般的灵力如惊涛骇浪般呼啸涌起,连蔺祝的话语都被戛然打断。
几乎是与此同时,林中暗处猝然响起一道急促的女声:“小心!”
而就在这电光火石间,太素尸身上蓦然有一道极其诡艳的红光亮起,瞬间大盛!
而后,红光朝叶灼的方向惊掠而来!
——一切只在一瞬间。
离渊面色冷寒,已然挥掌向那处。
飘忽的刀光在林中亮起,一道幽魅般的身影在叶灼身前浮现,刀锋向前,劈向那道不祥的红光。
三方角力,天地气机霎时激荡轰鸣。弟子们猝不及防被余波所震,狼狈后退数步。
气机散去,尘埃落定后,他们看见方才那铺天盖地的诡异红光停滞了,拦住它的不仅有离渊,还有那位忽然现身挡在叶灼身前的女子。
它就停在叶灼面前三尺处。像是一双眼睛幽幽注视着叶灼。红色雾光流动如鲜血,并没有停止,它依然在蓄力,若是有人撤手,必会再度向叶灼而去。
这自然不会是什么好东西了。
忽然出现的那女子穿一身黑衣劲装,一根细金卷轴高挽头发,她手中刀横抵血红雾光,清明双目仰视着它,被映出一片猩红。
其实,她的身影忽然出现的时候,蔺祝的心又提了起来。变故陡生,已是惊险,兼有暗处藏人,实在令人不安。
但是看见叶宫主平静神态,蔺宗主的呼吸最终还是缓缓平复。看来,这又是认识的人了。
定睛看去竟是有些眼熟,是百闻阁的打扮。怎么这么像百闻阁少阁主,聆冥姑娘?
血光铺天盖地,离渊、聆冥两人与它僵持不下,叶灼收起玉盒,抬眼看向它。
仔细看,其实是一道格外幽丽诡谲的血红符咒。
图案中似乎有诸天星宿流动,散发出来的气息却不是星辰浩瀚,而是杀机涌流,无尽的森寒幽冷,像个诅咒。
其实叶灼不意外。太素死前话如此多,拖延时间,必有缘由。
叶灼:“这是什么?”
“观火令。”定定看着那道符咒,聆冥说,“多年来从未现世,果然在上清山手中。为了你,动用它。看来,他们非要你死不可。”
叶灼道:“观火洞旧物,是么?”
“是。”
“观火洞?”蔺祝身边的三七忽然出声:“难道是传闻中的那个刺——”
话语戛然而止,现在他的哑穴也被封了。
离渊觉得自己似乎有些不太合群了。
怎么,人人都知道,连没出师的弟子都知道,只有他不知道么?
“看起来像个传送符。”离渊说,“有何作用?”
“观火洞,是很久以前,诡道修行第一大宗。”
聆冥仰头注视着那符咒,笑了笑:“诡道修行,也有许多门类,只是现在都已不存。在其中,观火洞修的是生杀之道,用的是隐袭之术。一言以蔽之,它还未在世上销声匿迹的时候,做的是天下第一的刺杀行当。”
“观火令,正是观火洞最高级别的追杀令。此令若是标记一人,观火洞青、白、朱、玄四司绝顶高手,瞬息同现,袭杀此人,不死不休。”
在很多年前的人间,在上清山还未一统正道,魔道还能苟延残喘,诡道还在百家中占据一席之地的时候,观火圣令,是一道令人闻风丧胆的催命符。
此令一出,代表令中人必死无疑。
自然,那时请动此令,要付天价。可是如今,又能付给谁?
“四司高手?”叶灼看着那星宿咒符上流转变换的四象之形,“动用此令,可见还在世上。他们有多少人,是何境界?”
“观火洞四司,共有渡劫十五,人仙四位。”聆冥说出这两个数字,不假思索,仿佛脱口而出。
她依然看着那里,轻声说:“他们消失之时,是如此之境。”
“多少年了?”
“一百三十七年。”她道。
“好。”叶灼说。
然后他向前一步,手指拨开聆冥刀锋。
聆冥不解看他。
离渊轻叹口气,已经了然。
“你这人,真是。”他说。
叶灼看他:“我怎么?”
“没怎么,”离渊说,“算我枉做好人,不行?”
叶灼眼中隐约带笑:“你知道就好。”
离渊哼笑一声,从容撤手。
刹那间观火令血光暴涨,尽数没入叶灼体内。
十九道身影无声无息浮现于夜空之下。
一声剑鸣,逆鳞之剑再度出鞘。
此剑名为“无我”,剑成之时,有九重雷劫相送。
如此宝剑,开刃必要见血。
幽秘暗影如天罗地网刹那铺开,杀机已尽现。观火令下,不死不休。
——那就不死不休。
夜空如同一张惊心动魄的大幕。剑客与刺客,其实相同。
没有无上道域,只有白刃相接,蹈刀锋赴火海,人间万事生死中。
地面上的人仰头看那红衣身影惊鸿般折转,如一柄无双寒剑,直刺入那刀光血影的天罗地网之中。
只要不死,他每一剑,都是为自己开锋。
虚境中,月光如洗。
他已入无人之境。
第77章
其实离渊拦住那道观火令,只是一个下意识的举动。
等聆冥说出它来历,是冲着叶灼来的死手,那时他心下想的,是如何化解此令。
但这不是叶灼的选择。
离渊觉得这是很美的画面。
占据半边天空的弯月像是今夜的幕景。十九道刺客身影如同幽灵般明灭,出手时刀光迸发如电,隐匿时无形无迹。
若是百年前,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叫出名号,想必都是令人魂飞胆丧的杀神。
不过,现今已是百年后。
一代有一代的山川,一代有一代的北斗。
那浓烈到极致的红衣身影就是视野中唯一的核心,他在哪里,杀机就在哪里迸发,像生死之际炸开的灼目烟花。
他不能露出一丝破绽,他不能看错任何一个人哪怕是最细微的动作。刺客的刀,刀刀都可以落空,但他的剑不能。他可以受伤但不能后退,观火令打入身体的那一刻,他就只有两种结局。
他死。或这一十九个人,全都败于他剑下。
像一首铮铮连弹到最激烈处的世上最急促最穿云裂石的琴曲,到此地步,弹琴人心血尽已付弦中,再往后无人能想出此音如何续,都怕是下一指只有弦断死知音。
这才是叶灼的选择。
离渊发现自己其实很欣赏这个人。他发现自己看着那惊心动魄的身影时,不知从何时起竟带着笑。
是该如此。
走在路上,刀尖抵在面前,所有人都会绕过去,叶灼会喜欢刀锋的成色再利一点。
行于世中,天罗地网的陷阱在前方,看不出的人会陷进去,看得出的人会掉头折返。
叶灼看得出。他看出,然后,他会径直走进去。
剑可折而不可退,月可缺而不可晦。他之道如此,他所行亦如此。
不如此,就不是叶灼。
不如此,就枉为剑修。
等叶灼打完了,也许他该学小苏,也执个半师之礼。
月下,十九道刺客身影消失又同现,又酝酿了绝顶的一击,杀意凛然四方来围,刹那间那人已是生死一线,悬临绝地。
连蔺祝都惊呼一声。
——有求助的目光投向了离渊。
离渊的身影风雨不动。
和丹鼎宗的人,还能礼貌互称个“道友”,他可没听过叶灼喊他“道友”。道友都不是,怎会相助。
何况前事都还没算,分明是仇人。
但他知道叶灼不会死。
通天路,何其难行。他知道叶灼会走下去,就像换做是他,也一样会走下去那样。
他只需要等。
等叶灼把挡道的人一个一个挑了,等那把剑磨砺到最锋锐、最冰凉、最华光熠熠的时候。
那时候叶灼会把剑指向他,而他自然是拔剑与之一战。
这样才是宿仇。
等到万年之后,会被当做故事,讲给那些五颜六色很吵眼睛的小龙听。
所以他自始至终不曾出手相助。
他只是重操旧业,神识徐徐扫一扫林中,截一截消息,再拦一拦闻动静而来的无关之人。
当然,他的眼睛还是会看着叶灼。
看那山穷水尽的死局之中一道昭昭剑光骤然划破夜幕下的一切,看见那身影如狂风骤雨中蓦然展翼的烈火金乌,将一切加诸他身的杀机煞意百倍奉还。
——离渊就知道。
这一剑,斩断了一位刺客的心脉。在这一十九名惊世刺客组成的完美无缺的杀阵上生生斩开一道天裂。
但他也受伤了。
离渊看见叶灼的血,在刺客的刀尖上。
他也看见叶灼的剑锋上滑落了他人的血珠。
离渊知道叶灼不怕。
因为他是叶灼,他不怕受伤,也不介意死。他更不介意送别人去死。
生有何欢死有何惧,最后都消散在风中。
就像那名刺客的身体摔落在林间。
聆冥沉默着走到刺客身前。她俯下去,伸手在他鲜血涌流的衣襟里摩挲,最后,拿出一枚血浸的令牌。
那上面写着三个字:柳土獐。
她悲伤地看着他的眼睛,但柳土獐浑浊的目光里并没有映出她的任何倒影。
他还有一丝气息尚存,但这一点气息也在几下急促的呼吸后戛然而止。
聆冥用手轻轻合上了他的眼睛,将那令牌握在手中,起身,与离渊并肩站在树下,抬头看天空。
其实成败已分,从第一名刺客殒身起。
十九人的合围下,叶灼没有死,反而杀死了十九中的一个。
那么剩下的十八个还能如何?除非,他们能用自己的命,一个一个地耗死他。
那就是当他们这些人不在这里了!
有其一就有其二,第二具尸体从夜空中跌落,这次,死的是观火洞四位人仙之一。
叶灼身上的伤更重了。
可他的剑势也愈盛,那样冲霄而上横压日月的锋芒,几乎不可以直视。
人仙境界的刺客尸身沉闷地落在石台上,一片血泊,他的武器是一柄殷红近妖的剑。他死了,他的剑也随之黯淡,变成雾蒙蒙的灰红。
“他是四司中的南司主人,朱雀。他的剑叫‘铃星’。”聆冥忽然轻声说。
“铃星是天上凶星,但观火洞的‘火’,是隔岸观火的火。人间恩怨无穷,隔岸观火,才能保持内心的冷静。刺客要杀人,首先要有一颗无波的心。”她说,“所以,观火洞的刺客,不会涉入世间的恩怨。”
“因为刺客自己一旦卷入人间的争斗,他的生涯就已经断送。他的剑就会成为别人手中的刀,而他们自己所做的一切事,终会为他人做嫁衣。”
离渊:“不是说,拿人钱财,为人消灾?”
“可是观火洞早已不在了。传承已断,门人尽死,一夜间四司高手杳然无踪。拿人钱财,谁拿了,花去何处?”聆冥看着夜空中的刀光血影,声音已轻哑,“一百年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让阿灼的剑,来问清吧。”
人仙陨落,有其一就有其二,有其二必有其三。
观战弟子,何曾见过如此鲜血淋漓的搏杀死斗。渡劫如纸,人仙如草,身死道销,再无转圜。
而这方天地,不知何时被北海汪洋般的沉静灵力环绕,那像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高墙,将一切可能发生的喧嚣纷扰都阻隔在墙外。
循其源头,是那黑衣华服的来客,他抱剑倚在树下,遥遥静观这卷生死一线,人命飘零的画幕。
那是一双看过花开花落的眼睛。
待到血腥的气息弥漫在整片天地,刀剑相撞的声音反而变得空灵。
弯月之下,还在交手的只有两个轻盈起落的飘逸身影。
唯一还活着的黑衣刺客像是夜空中无处不在的幽灵,他的刀很快,但叶灼压得住他的节奏,像是对着不同的人换了打法,那红衣身影也变得幽魅如烟云。
正面相对,还能和叶灼相持如此之久的人并不多。
“他是谁?”离渊说。
“北司主人,玄武。”
“那你呢?”他如此问。
“北司,危月燕。”聆冥说。
离渊话音依然平静带笑,但手指已按在剑柄:“那接下来,是否该危月君图穷匕见,猝然出手袭击叶二宫主,完成观火令使命?”
“你在想什么?”聆冥莫名其妙地看了离渊一眼,“我是观火洞弃徒,早已被逐出门派了。”
离渊:“……哦。”
第78章
可能是方才发生的对话太过奇怪,很久都不再有人出声。
直到天上对局顷刻间胜负分明。
同修生杀,观火洞的杀是暗杀,谋定后动,一击毙命,叶灼的杀是明杀,悬河注火,你死我生。
这个人,他的剑比上清更清,比上清更浊,他的杀性比观火洞刺客更重。
所以,他会胜。
那被称作“玄武”的刺客身上伤已妨碍了行动,若要杀的是他人,尚可一拼,但他对面是叶灼。在叶灼面前,只要露出一丝破绽,生死就只在一剑中。
沈心阁看叶灼,又看离渊,眼里泪汪汪还是想哭的样子。这让蔺祝不由得眉心一痛。
怎么感觉沈小道长又在卯着劲冲破瓶颈了,不是不久前才破过境?
忍不住按了按眉心,蔺祝已经不想说任何,反正不论哪个看起来都比他丹鼎宗弟子更像天意所属。
最后一声剑响,瞬间洞穿了玄武的胸膛。
叶灼不再看对手被挑落何方,缓缓落回石台对面。
离渊起先是含笑看着他,从头到尾打量。
那种目光很怪,直勾勾的,叶灼被他看得不适,伸手抹了一下颊侧溅上的鲜血。
然后离渊眼中笑意渐收,朝他方向走过来。怎么,想要趁此机会再打一场?
但是离渊并没有拔剑,只是站定在叶灼身前不远处。他知道叶灼现在心情很好。
——于是他朝叶灼伸出手。
“过来。”离渊说。
叶灼审视他半晌,最后缓慢向前一步,伸手搭在了离渊手心上。
离渊直接握住他手腕将他带到自己身前。
林中还是一片死寂。
离渊搭着叶灼脉门,沉静的渊海灵力沿着手腕经脉填进他枯竭透支的气海。
冰凉血气扑面而来。
知道这人很能硬撑,却不知道到这地步,这么重的伤,还能像无事发生一样出剑杀人仙。
离渊只想把他塞进那个疗伤用的大贝壳里,关个几百年。
但这人显然不可能再同意。
灵力补充,叶灼觉得自己好了很多。
“多谢。”说着他想把手腕从离渊手里抽出来。
离渊直接召出那只深海灵蚌,把叶灼拽过去坐在蚌壳边缘。
丝丝缕缕的温润水泽自发进入叶灼经脉,为他温养内伤。离渊看着叶灼身上明处的伤口,一时不知该怎么处理,他想找找合适的丹药,但挤兑的话语首先脱口而出。
“这么不怕死,”他说,“最开始我找到你,怎么不直接应战,还要先下毒?”
这是多久之前的旧账了?叶灼已经要回忆一会儿才能想起。
“也想应战。”叶灼回忆那时自己,却是下意识手抚剑身,极细致地一点一点擦拭着剑上血迹。有强敌上门寻仇,怎会不想当即拔剑一战。
“……但更想先取你心头血,锻成本命剑。”
竟是如此回答,离渊真想冷笑出声。
原来,不是不想打,不是怕打不过,是取他心血锻剑的念头甚至都压过了好战之心,所以才用了最能取到他心头血的办法!
为此,甚至不惜设下连环计,他还真的信了!想起那时自己,离渊就觉得恼火。
这么喜欢这把剑?给谁看?这是谁的鳞,谁的血?
这人真是……真是剑修!
离渊火从心头起,恶狠狠塞了他一颗九还丹。
看着这人安静地咽下自己喂给他的丹药,又低头去擦剑,离渊不知道心中翻涌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情绪。
其实,他并不是一个会有如此心绪起伏的人。
渊海无波,其深莫测,万事万物都会沉没其中,墨龙之心亦常如此。
可是看着这人略失血色的纤长手指,拿一块雪白剔透的冰蚕丝绢,一点一点拭过逆鳞剑锋,离渊真觉得心烦意乱。
好像被那手指拨弄的是他自己一样!
这人的剑用得再好,架打得再漂亮,再冰雪剔透,都掩盖不了他本性,真是无恶不作!
若是他少年时没有突发奇想来到东海。
若是他没有偶然听到界龙一族的前辈只言片语说起此方人界。
他的逆鳞就不会变成一把剑任人擦拭,他的逆鳞就还会好好待在自己心口。
他的心绪就不会如此起伏翻涌,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就不会见到这个人。
“你在想什么?”叶灼忽然问。
“我在想东海。”离渊说。
“叶灼,如果在东海,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不需要取我鳞片。你会不会依然对我出剑?”
“会。”叶灼说。
这样强横神异的大道生灵,他见了,怎会不拔剑一试。
“若是那样,是不是未必会下死手?”
叶灼想了想。
“我不知道。”他说。
剑已出鞘,哪里还分死手活手,他每一剑都是下死手。
“那等到打完了,会怎样?”离渊说。
他想起最开始,他在东海轻缓的水波里抬起头,看见水天一色,上下彻明,而那人身影蓦然撞入他眼帘。
他想起自己在他周围的海水中反复游了几个来回,最后半化人形,等他醒来的时候。
离渊还记得自己最初的念头。
“如果那样,我们是不是不会有仇怨,是不是会就此相识,成为友人?”看着叶灼眼睛,他说。
如此一问,似乎触及叶灼难以想象之处。
“或许。”很久后,叶灼平静答。
离渊怔怔看着他,不知在想什么。
“但我不可能不想要你的鳞。”叶灼说,“我看到了就会拔,不会只是打架。我和你无法为友。”
离渊:“?”
而这人说到这里,竟然若有所思看向他头顶,道:“其实,龙角也可。”
离渊:“……?”
他要被这个人气死了!
——什么叫不可能不想要?
什么叫看到了就会拔?
离渊心头火起,看着叶灼的面孔,看他理所当然,不觉自己有任何不对的神情做派,看他刚刚恢复一点血色的殷红薄唇。
这么美的东西,怎么能说出如此过分的话!
离渊身上气息愈发压抑,极度危险。他直勾勾看着叶灼。
如果这个人敢再说一句话。
如果叶灼再气他。
——他就会把这个人按着亲。
第79章
看着龙离渊阴晴不定的神色,叶灼缓慢眨了眨眼睛,不说话了。
龙崽养气功夫不佳,很容易气急败坏。再说下去,似乎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所以叶灼直接移开了目光。
对面,蔺宗主带两个弟子,正朝他走过来。
蔺宗主一向是个很识时务的人。譬如现在,在他觉得和龙离渊的对话应该结束的时候,蔺宗主就过来了。
“叶宫主,我给你看看伤?”蔺祝一边如是说着,一边再度确认自己过来的时机是否刚好。
身为医修,又不幸留到现在叶宫主带伤的时候,不论怎样,他是一定是要来问过伤势的。
但是何时上前,又需要百般思量——现在这两人陷入僵局,恰是他前来的时候。
走近看伤口,刺客武器上果然有毒,需要医修处理。
既然大夫已经来到,离渊就把叶灼的手腕递给蔺祝,自己走了。
如此动作,又让蔺宗主眉心一跳。
而后,他自然是安静履行医修职责,仔细查看叶灼伤势。
至于这个忽然出现的疗伤灵蚌到底对一个医修有多大的吸引力,至于叶宫主方才吃下的丹药究竟是何品级,再至于两人先前说话什么‘鳞’什么‘角’——蔺祝觉得自己不应该太过深究。
在这个仙道里,知道太多的人,不会有好结局。
离渊在远离叶灼的地方走了几步。呼吸到了虚境的新鲜空气。
——就应该这样。
人叶灼流了那么多血,身上那种幽幽淡淡的水木芳泽更重了,他嗅着十分心烦意乱。
还说不是莲花妖现出原形。
心绪稍安,离渊再度望叶灼方向看去,就见蔺祝拨开叶灼衣服,在查看他肩上伤口。
三个弟子也各司其职,在打下手。
连那个并不是医修的小孩都凑了过去。
离渊直接把沈心阁拎了过来。
“小道长,破境不是这样破的。”离渊伸出两指,残忍地按在沈心阁背后,摄住他体内灵流,“跟我走。”
势不如人,横遭胁迫,沈心阁忍气吞声地跟着这人运行体内灵力。
运行完一个周天,把沈心阁丢在原地让他自己破境,离渊施施然回去了。
他回到灵蚌旁边,把叶灼拽过来让他靠着自己,方便蔺宗主处理伤口。
肩上伤口最深,蔺祝正在细细化去上面的毒药。叶二宫主功体强盛,如此剧毒竟无法侵入,只是浮于伤口表面。将毒性化去后,伤口就会自发愈合。
离渊:“要不要吃解毒丹?”
“都可。”蔺祝说,“不吃也无碍。”
离渊就又往叶灼嘴边送了颗丹药,叶灼缓缓咽了。
——看着那晶莹的丹药,那浑然天成的丹纹,蔺宗主目光又是震颤。
等伤口都处理完毕,离渊给叶灼披了新的外袍。
自然还是浓红,华光流彩的质地,雪山最深处的玉灵蚕才能吐出这样的丝,衣袂与衣摆处一层压一层叠着明织暗绣,动作间像是流转着隐隐的波光。
自然,是夏大师的手法。
“。”
叶灼已经不想去问龙离渊那里为什么有他的衣服,为什么还是这种样式。这在夏大师做过的所有法衣里都是最浮华的那一种。
“且慢,”蔺祝只当眼前一切他都没有看见,轻轻按住叶灼想要起身的动作,“叶宫主,你身上好像有些不对。”
温润的医修灵力淌如经脉中,如同涓涓溪流,比龙离渊的灵力老实得多。
蔺祝切着脉,又若有所思地稍稍靠近叶灼肩颈出,似是反复嗅了嗅,最后问:“叶宫主,你身上有香?”
此话一出,几个弟子大惊失色,看向自己宗主。
宗主怎么敢这样说话?
叶灼亦是蹙眉。
离渊忽然目光灼灼看着蔺宗主。
——千真万确,叶灼身上是有香。可是他每次说这人身上有好闻的气息,都被当做有病。
好,好,好。
现在最好的医修也说他身上有香,看这个人还能如何抵赖。离渊现在简直有种沉冤得雪,一朝分明的感觉。
离渊:“是什么香?”
“莲花香。”蔺祝说。
蔺宗主真是妙人。
离渊现在觉得整片虚境都变得山清水秀起来。
“听见没?”他对叶灼说。
叶灼依然蹙眉。
蔺宗主要是能从他身上闻出龙族信香,他可以敬他嗅觉灵敏。但是闻出莲花香就是无中生有,真是荒谬。
他活了二十多年,怎么不知道自己身上还有莲花香?难道是龙离渊动了什么手脚。
叶灼:“从何而来?”
“应是体质缘故。”蔺祝说。
“那你一探。”
蔺祝:“真可一探?”
身为师长,探弟子的经脉资质自然可以,可是这是谁?
“无妨。”叶灼说。
他这样说,蔺祝就真的要探了。
身为医修,能探知这般人物的修仙根基,百年后是可以写进宗门秘典,代代流传的。
甫一探去,蔺祝就感到了清明凛冽的生杀剑骨。像这样传言中的剑骨,上数几百年,依稀好像只在……一个人身上出现过。
三位弟子就看着宗主的脸色忽然有些发白,像是极为后悔自己的探脉举动。
蔺祝缓慢定神,继续探去。
叶宫主有的又何止是剑骨。抛开一切只论这具身体,说是为剑而生,并不为过。
……像这样的一个人。
是生来注定要登天梯,问天道的人。
他不由抬眼,看叶灼平静的双目。
天意给了眼前人这样的躯体,又给他一颗这样的心。
那天意又会给他一个什么样的结局?
上一个像这样的人,都说他已经身在仙界,追寻更高剑道了。
可是,明明是最仰慕那个人的红尘剑仙,却在那人飞升之后,自断了毕生剑道。
“蔺宗主?”
“抱歉。”蔺祝道,“叶宫主天资无双,不由多看几眼。”
但是那隐隐约约的清明空寂的莲花香,显然不是这些剑道资质的缘由。
“叶宫主,你体内灵力比寻常人精粹许多,向来如此么?”
“向来如此。”叶灼说。
“是涵华灵体?”蔺祝轻轻自语,而后却又摇头,“不。涵华灵体是血脉传承,只有西海天池的连家一脉里才会偶有出现,而且……”
叶灼语声平淡:“我是涵华灵体。”
蔺祝愕然看着他。
“你是涵华灵体?那你是——”
此时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蔺祝身上,像是想知道他为何忽然如此失态。
但蔺祝没有再说,只是沉默地阖了阖眼,再睁开眼时,看不出情绪,只是连语气都沉重了几分。
“你不是涵华灵体。”蔺祝说。
“何出此言?”
“天地灵气驳杂,若有涵华灵体,的确可以去芜存菁,取其中最清澈者修炼。但是你的灵力还要更精粹些。其实,真要我说,这已经不是你我所在的人间界,能够出现的体质。”
倒还不算空穴来风。叶灼想。
他的体质根骨这一年是改进了很多,说来还是拜龙离渊所赐。但这龙自己也同样提升,算是两不相欠。
“若是如此……”
离渊目光炯炯看着蔺祝。他总觉得蔺宗主现在恐怕在脑子里把一辈子学过的典籍都翻过了一个遍。
忽然,蔺祝像是想通了什么。
“我知道了。”他道,“叶宫主,你说自己是涵华灵体,那你身上一定是有西海那一支血脉了。”
叶灼并未否认:“是有。”
如此回答,让蔺祝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了几下。
他是不该来虚境。不该卷入这些事,甚至不该注意到那缕莲花香。现在事已至此,真是天有绝人之路。
蔺祝:“那你可知,西海连家的‘连’,其实是莲花之‘莲’?你可知涵华灵体之‘涵’,实则是菡萏之‘菡’?”
对此,叶灼并无太多印象。
有记忆起,都在练剑。练剑之外的事,并没有在他脑海中有过太多停留。
只记得,是见过一方开满莲花的灵池。
“所知不多。”叶灼道。
“莲花菡萏此类词语,听起来都是纤纤草木,无端引人遐想为炉鼎之属,故而千年前西海先祖改莲为连,改菡为涵。但是探究其根源,依然与莲有关。”蔺祝说,“若是循其源头……”
“修仙一道绵延已久,诸多修道体质,亦已驳杂。现今的种种灵体,其实都是上古时几种先天仙体衍化。”
“——而涵华灵体的源流,正是一种失传已久的仙体,莲生仙体。”蔺祝说。
人往高处走,水却往低处流。
鸿蒙初开时诞生的先天之物,最为纯粹强大,可是岁月推移,就会如雪山之水往世间奔流,哺育了万物,自身却变得浑浊不清。
“此方人界只有过涵华灵体,也只能诞生涵华灵体。叶宫主,你说自己是涵华灵体,那就当你曾经是过。”
“但是现在,你身具的,恐怕是上古之时至清至灵的莲生仙体。”
“只是……”蔺祝想起来,不由失笑,“只是你是剑修,其实根本用不着这些体质。故而并未太在意它的转变吧。”
叶灼无言相对。
他确实只感知到它有所变化,并未在意它实质上变成什么。要说做了什么,也就是和龙离渊双修很多,不知不觉就成了这般。
“灵体转化为仙体,可否知道你是如何做的?”蔺祝问。
这样的事情出现在一个医修眼前,如果不能明白,会让他比死了还要难受。
然后蔺宗主就发现眼前的两个人沉默了。
沉默维持了数息时间之后,叶灼抬眼,示意了一下离渊方向:“你去看他资质。”
这就不用看了吧?蔺祝想。再探下去,他真觉得自己活不过今天。
听闻过去人间王朝,有御医每天为人间皇帝切平安脉,问龙体是否安康。他只是一仙道医修,不是宫廷医师,不是很想如此做。
虽说,探知此种生物的机会,也是千载难逢——
蔺宗主的手指比他的意识更早行动,搭在了离渊脉门之上。
平缓如渊流的脉搏传递到蔺祝的感知之中。
想起沈静真和他说微雪宫最近有头蛟精,蔺祝艰难地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贵宫寒潭真是人杰地灵。”蔺祝说。
此等夸奖,离渊自然是坦然承受。至于蔺祝能探出什么,他倒也知道。
龙族不像人族还要分出诸多灵根体质,墨龙就是墨龙,金龙就是金龙,乃至青龙赤龙白龙银龙杂色龙,生来不同,各自都有血脉神通。
若要区分强弱,自古来都是墨龙和金龙两族为尊。墨龙肉身强横,金龙法术通神,胜过其它龙族。
同一族内,若还要论资质高低,那就要看血脉纯粹与否了。
龙族内部一向不通婚,从上古到如今,血脉或多或少都有所稀释。
离渊自己本是族中血脉最纯粹的那一类,资质若要提升,那就是和叶灼化为上古莲生仙体一样,他血脉也彻底纯粹如先天龙族了。
探完他之根骨,蔺祝缓慢地放下手指,说:“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知道他们双修了么?说起来,丹鼎宗也算家大业大,传承久远,不知道蔺宗主手中有没有更适合他们体质的双修功法。离渊想。
“是天人感应。”蔺祝说。
“仙体之所以是仙体,就是因为从诞生之初就蕴含大道真意。只是岁月推移,大道真意已经逐渐流逝,只有余韵尚存,成为种种灵体、灵窍之类。渊道友,你的血脉亦是如此。”
能喊对他的族姓,足可见蔺宗主学识比其它人广博得多。
“同样脱胎于大道,也许你之灵体在岁月推移中失去的那一部分,在他身上恰好能够找到。而对他来说亦如此。两种体质相遇之时,就会天然感应,相互补全。”
“叶宫主,渊道友,我想,正是因为你们同在微雪宫,道体得以遥相感应,故而可以臻至圆满。”
叶灼:“只需同在?”
“嗯?”蔺祝想了想,“如此天造地设,只需同在即可。道体有灵,感应到呼应之物,自会成长。”
离渊忽然感到一种幽幽的杀意。这种东西他已经很久没有在叶灼身上感受到了。
真不讲理。应当即刻改变话题。
“那他的莲生仙体,有何作用?”
记载此种知识的,都是一些过分久远的上古典籍了,蔺祝的脑海中是有只言片语,但记得并不太全。
想了想,他把记忆确凿的那些部分徐徐说出。
“莲生仙体是至灵之体,如水可载万物而依然澄清,本身不会受到任何外物侵染。心无杂念,始终如一。”
蔺祝说着,发现自己似乎在说废话。
显然,不论有没有莲生仙体,叶灼都是这样。
……也许,这也是涵华灵体能够在叶灼身上化归为莲生仙体的原因之一。这个人的心中本就已经蕴含了能够让涵华灵体脱胎换骨的特质。
所以,体质的转变,叶灼本人甚至没有太大感触,到今日才算知晓。
这样说来,并不是一个人忽然获得了格外优秀的天资,而是他的禀赋想方设法澄清自身,最后终于可以适配主人身上原有的特质。
蔺祝深呼吸一口气。他觉得此种情况,自己应该去大著一书,流传后世。
蔺祝:“还有,莲生仙体可以修万法。任何属性的灵气,甚至是鬼气、魔气、阴气等种种天地气息,到你体内,都会化为天地初分时最纯粹的元炁,任你驱使。”
原来如此,怪不得龙离渊的灵力他用着如此融洽。“但我修的是剑道。”叶灼道,“除此之外,也就只学佛法。”
蔺祝觉得自己是没办法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莲生仙体再本质、再清明、再接近大道又有何用?叶二宫主修的是剑道,学的是佛法。
剑道只需要用剑,佛法更需要的是慧根。
上古仙体,人人梦寐以求,又有何用?
——也就是在这人身上添一缕莲花香息罢了!
蔺祝从未见过如此明珠暗投之事。
甚至不是明珠暗投,而是明珠投于烈火。明珠之光再璀璨,到了烈火之中,也会被更明亮的光华所覆盖。
蔺祝脸上痛失百万灵石的神色,已经是人人都可以看出的了。
“蔺宗主,多谢。”叶灼说,“总归是好事。”
离渊也觉得是好事。
这人真是莲花妖,离渊现在看蔺宗主,只觉得真是神医,不由得以诸多丹药相赠。
又想起他们丹鼎宗的弟子有好几个都被寿兽吸了个彻底,更是塞去一大瓶延寿丹。
按理说无功不受禄,蔺宗主觉得自己不应该收下如此珍贵之物。但这是延寿丹。
蔺祝看看离渊,又看看叶灼,最后道:“我回宗门后,会再查典籍,到时若有其它消息,便修书微雪宫,可否?”
“好说。”离渊欣然道。
叶灼:“?”
无论怎样,这似乎是他的体质吧?
什么时候轮到这头龙来“好说”?
龙离渊那种目光是在做什么。他很得意么?早在蔺祝说出“天人感应”的时候,叶灼手指就已经按在剑上。只是他派面前,微雪宫不好横生内讧罢了。
想起微雪宫,叶灼看向聆冥。
聆冥站在离他们不近不远的地方,微微带笑看着这一幕。
上古仙体在叶灼身上,虽然实则并未看出什么作用,但起码也算一种收获,她也为此高兴。
只是站在人群之外,她高挑削直的背影依然显得落寞。
“还好么?”叶灼道。
“还好。”聆冥说。
她侧身,看向林中横倒的许多具尸体。
“其实也是早有预料。”她说,“刺客成了他人手中的刀,就要被藏起来,等到要用的时候,才会现身了。”
“而等到这把刀被用过了,无论功成与否,都要毁去。”
若是失败,这些刺客自然都已经身死。若是成功,他们的存在就会成为罪证。幕后之人,不会让罪证留于世上。
选在虚境动手,亦是为此。待到鬼界一关,无论发生过什么,都会一笔勾销。
“最后那个人,”叶灼说,“我没杀死,还有一口气。”
聆冥愕然,看向最中央那具看起来已经没有任何生机的身体。
“让蔺宗主和你一起。”叶灼说。
到现在这种情形,蔺祝已经忘记自己曾是说一不二的一宗之主,只是叶灼说什么他就做什么罢了。
来到玄武的身体面前,几乎任何人都觉得这是一个死得不能再死的人。
蔺祝轻“咦”一声,手中浮现三根长针。
三根针打入玄武体内,死得不能再死的身体蓦地吐出一口气。
弟子一阵惊呼。
惊呼声遥遥传过来,现在灵蚌所在的区域只有离渊和叶灼两个人。
沈心阁不算,他悟性很佳,所以在方才已经被离渊用一个小周天按进死关里了。不是天塌地陷的动静,不会把他弄醒。
至于沈小道长究竟要闭多久,醒来能不能破境,那是他师父要考虑的事情。蔺宗主是个好人,应该会像拎一条小死狗一样把他拎回他师父沈静真面前。
所以,这片地方现在很安静。
只有叶灼静静地看着离渊,杀心格外明显。
可惜,现在离渊心情很好。
“怎么,恼羞成怒了?”他看着叶灼,微挑眉。
又塞一颗丹药进去:“自己的体质都不知道,还说我脑子坏了。”
他现在看叶灼,就像看一朵水面上轻盈漂亮的莲花。
要是他在水里游着,忽然看到这样一朵莲花,一定会用身体绕几圈,把它圈起来。
如果能移走,他会把这朵花连带着此方水土一起挖走,栽到渊海地宫自己的寝殿里,可以每天看着。
如果移不走,他就会在这里一直圈到天荒地老。
如果有不长眼的人,或者不长眼的龙——尤其是他认识的龙在附近,他会想办法让他们从这里路过,然后看见自己现在有这么一朵漂亮的花可以守着。
反正没人能抢走。
唯一能从他手里抢东西的是叶灼本人。
如果有别的人去抓叶灼衣角,叶灼不会让人抓到。如果有别人想摘这朵莲花,还没靠近就会会被叶灼杀了。
至于他自己,则不在此类中。
他能和叶灼结仇,是他的鳞长得好。
他能和叶灼打平手,也是他的本事。
他能悄悄圈住这朵花,有时候还不会被发现,那是因为叶灼自己把他的逆鳞炼成本命剑,自己习惯了他逆鳞的气息,自己丧失了对他的警惕,这是叶灼自己的报应。
——所以龙离渊到底在高兴什么?叶灼百思不得其解。
不就是比自己更早闻到了那个该死的莲花香气?不就是以前自己觉得他在无中生有?
这种体质长在他身上,除了让龙离渊觉得自己没闻错,显得他聪明了一点,还能有什么作用?
而且龙离渊正在过来贴他。
平白无故被这条龙绊在苍山双修半年,原来根本不用双修。那这半年算什么?算多此一举?
……真是不知所谓!
他真想把龙离渊杀了。
离渊已经倾身过来,叶灼的剑唰然出了一半:“做什么?”
“不谢我,还反而出剑。”离渊说,“你好没道理。”
“这样说来,”叶灼道,“你不也该谢我?”
“谢你?”离渊意味不明笑道:“鳞片还我,我就和你各论各的,谢个分明。”
这种事是人叶灼自己有亏,再怎么强词夺理都没用。
叶灼果然被他噎住无言。
离渊直接按住他的剑,去亲他眼角。碰剑修的剑就像夺人妻子,但这是他自己的鳞片,他想怎么按怎么按。
他连那纤纤长长的睫毛末端都想去亲。
叶灼忍无可忍推他:“少发疯。”
龙离渊的血脉纯粹,是不是脑子也纯粹了?
龙族从上古就这样?那这个种族能活到现在实属不易。
他推离渊,却反而被按着咬了好几口,连唇角都被厮磨着舔吻几下。非我族类,行事果然难以理解。
咬着咬着,离渊忽然放开他。
那双眼睛看着他,目光灼灼。
“叶灼,我带你走,怎么样?”离渊说。
“不待在这里了。这方人界的灵气太稀薄,能到的境界也太低。这里的人,有一些是有意思,但是更多的都在蝇营狗苟,暗箭伤人。”
“我带你走,我们先去龙界,龙界可以去洪荒古界,洪荒古界连着鸿蒙大界。那里有七境十洲三十三域,三千道统,十万仙山。”
“你们这里的人界连着的是哪方仙界?我没听过,那就是籍籍无名了。”
“鸿蒙大界连着鸿蒙仙界,那里有圣人,有真仙,有道祖,有人族的万般法,可以修岁月,可以修尘沙。”离渊说,“还可以修无上剑道。”
“在这里,他们的剑都不如你。你要比剑,现在就只有我了。叶灼,我们去鸿蒙大界,怎样?”
“我们去那里,走过十万仙山,把鸿蒙大界的剑仙和剑神一个一个全都挑了。到那时候,你就真走到剑道巅峰了,三千世界都知道你的名字。”
叶灼:“那你的名字呢?”
“我的名字?”离渊伸手去抱着他,埋在他肩颈去嗅那轻盈润泽的气息。
“他们本来也知道我。”离渊说。
叶灼就笑,那是一道轻轻的气音。
离渊扳过来他肩膀,继续看着他的眼睛:“然后我们就在真正的剑道巅峰,生死一战。”
叶灼看着他。
静静看人的时候,他连眼瞳都很漂亮。
离渊知道这个人在想。
这个人在想那个最繁华的、有无上剑道的、真正的修仙大界。在想他没有去过的世界。在想那个他听说了,也很想去的世界。
在想走遍十万仙山遍挑剑神剑仙,最后在剑道绝巅拔剑一战。
“到那个时候,我们就找个风景最美的地方,等月亮很大的一天,像今天这样。那时候我们就出手,怎么样?”
想着离渊的话,叶灼眼里浮现淡淡的、几不可见的笑意。
“龙离渊,”叶灼说,“你知不知道杀人的讲究?”
“什么讲究?”
“要杀人,烟雨潇潇用琴,惊雷雨夜用箫。”
“?”
离渊无话可说。
叶灼是个没有任何闲情逸致的人,照镜子都没有任何感触,这种事他一直知道。
——原来闲情逸致都用在杀人上了!
“还有呢?”离渊没好气道。
叶灼认真想了想:“花前月下用毒,大风狂沙用刀。”
离渊都要被他气得笑了。
“那剑呢?什么时候用剑?”
“用剑,要等到风雪天。”叶灼缓慢说。
不用风雪天了,离渊觉得自己怀里就是一捧雪。
“为什么?”
“雪最好很大。”叶灼说,“恩怨情仇难却,是非成败不明。那时候,就拔剑。”
最好,直到人死了,剑也折了,天上还在下雪。
大雪下过一夜,地面上什么都没了。
离渊想着那个场景。这人杀人的品味是好。
“——是不是还要在连绵高山?是不是还要有积年白雪?”
“……嗯。”
“好。那就等个风雪天,我和你相约一战。”离渊说,“我们什么时候走?”
叶灼看着他。
良久,却摇了摇头。
离渊:“为什么?”
他看得见叶灼的眼睛。
他知道叶灼也想和他走。
但叶灼没有回答。
离渊:“这里的东西太少了,所以这里的道也已经浑浊了。”
叶灼静静看着他,却说了他自己曾经说过的话。
“离渊,我也只要我心清明。”他说。
离渊沉默着,手指抚过他眼角。而叶灼伸手,抓着离渊的手腕,把他的手拨开。
叶灼看向其它人在的方向:“去那边吧。”
第80章
玄武是醒了。
分明醒了,却更像一具空壳。他只是睁着双眼,月光倒映在他眼里。
聆冥伸手,轻轻揭下他的面罩。
他是个模样很俊美的男人,头发里隐隐约约夹杂着几丝苍蓝,像是带有异族的血脉。
伸手抚着他的侧颊,聆冥沉默着不发一言。
“宗主,为何他会是这样?”三七问。
“因为你们境界不够,还没学到神魂篇。”蔺祝说,“今夜这十九个观火洞刺客,每个人都少了一魄。”
“人之三魂七魄,彼此勾连,少了任何一魄,就会如此。”
“那他们刺杀叶宫主……”
蔺祝:“抽去一魄,更能控制神魂,当做傀儡驱使。”
“身为刺客,为人驱使,不若干脆了结。”聆冥说着,拔出腰间梅花刀匕,刀芒雪亮。
“……且慢!”蔺祝道,“聆冥姑娘,北司玄武,是你故人?”
“是。”
“那你为我护法吧。”蔺祝说,“我曾领悟过一门织魂之术,可以从余下三魂六魄中找到痕迹,补全他缺失的一魄,不过,只能维持一刻。”
弟子们肃然起敬。
什么是真正的医修?他们宗主才是真正的医修,连人仙神魂都可以织补。
聆冥:“蔺宗主,你不再怕引火上身?”
“火已烧身。”蔺祝轻叹,“再添一把,也无谓了。”
“好,我为你护法。”
蔺祝拂袖,七七四十九根似真似幻的半透明魂针浮现身前,他为玄武下针。
第四十九根魂针没入玄武身体,一阵幽芒涌现,他再度睁开眼睛。
仿佛整个人活了过来,浓墨似的眼睛里终于出现应有的神采。
聆冥扶他起身。他看着聆冥,浮现思索神情,终于迟疑出声:“……阿燕?”
聆冥声音沙哑:“哥。”
她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他。
玄武不是她血脉上的哥哥。
她在观火洞入了门,拜了师,有了兄弟姐妹,观火洞是她第一个家。她也成了观火洞的刺客,就在玄武执掌的北司。
后来,她有了自己的名号,危月燕。
成为危月燕的的第一年,按照惯例,她应当出山完成第一个任务,杀第一个人了。
她自然是等着那一天。
可她等来的却是玄武一道将她逐出观火洞的命令。
——他说她天资愚钝,屡犯门规,不堪为观火洞弟子,现已除名,即日离去。
可是玄武是把她捡回观火洞,把她从一个弃婴养大到现在的人。是分明早已辟谷,却为了能养活她一点点学着去做饭的人。
她要去见玄武,玄武不见。她以死相逼,玄武命人将她架出。
最后,柳土獐将她送出观火洞。
“从今往后,自寻出路吧。”柳土獐说。
聆冥想过很多次,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直到她被逐出观火洞的第三年,观火洞在江湖上,忽然销声匿迹。
她也再度走入观火洞的山门。
刺客并不是光天化日下的行当,观火洞的位置隐秘,外人不知晓。
她走进去,没人看守,护宗大阵也没有启动。
宗门的建筑都还在,南司的人养的血蝙蝠还倒挂在梁上,靶场的甲人身上还插着箭镞,每日都要换新的任务牌子停在三个月前。
可是没有任何一个人。观火洞一夜之间人去楼空。
蜿蜒的幽冥火脉已经熄灭。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见过观火洞的任何一个人。
第四年,她隐去自己一切过往,进了能探天下消息的百闻阁,从最底层的杂役,到坊市分阁里向人贩卖消息的百晓生,再到百闻阁主的关门弟子。
再后来,西南苍山里出现了一个格外神秘的小门派,叫微雪宫。有人委托百闻阁去探听微雪宫的消息,她接下了。
一个雪夜,她潜入了苍山。
隐踪匿迹,也算百闻阁的看家本领。她本是刺客出身,更擅此道。
然而,踏进微雪宫地界的第三个呼吸后,她面前就破空而来一道冰雪样的剑光。
这样杀伐利落的剑,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
恰好她为杀人而学的刀,也很久没有再出鞘。
于是就打了一架。
天快亮的时候打完了,满身是血,却很痛快。可能要死了,叶二宫主的剑冷冷指着她。
“打完了?累不累?”微雪宫的宫主笑盈盈地,袖手站在大殿檐下。
“呼,外面好冷。本道长煮了点面,姑娘,你要不进来吃了再走?”
那是一碗很简单的面,薄薄的面片,热气腾腾的汤,盐和椒末味道调得刚好。
她喝了三碗。
后来她就成了微雪宫的六宫主。在微雪宫做宫主很简单,在大宫主做了东西吃的时候把筷子伸过去就好了。
关于微雪宫的第一个消息是她带出去的,所以后来在百闻阁,她司掌与微雪宫相关的一切消息和情报。
微生宫主的手艺很好。
玄武的手艺就很不好,他总是胡乱找来一些看起来能吃的东西,煮熟后就觉得别人可以吃得下了。
现在玄武看着她。
百年光阴倏忽而过。很多人、很多事,以为忘了,其实没有。
聆冥:“所以我不是被逐出观火洞,对吗?”
“是。”玄武说,“那时候你还没有出过山,也没有杀过人。你的神魂还没烙在观火令上。有些事我们也许逃不过,你可以。”
“你们早就察觉到了?”
“上清山想夺幽冥火脉,我们知道。十年间,做了十成准备,到最后还是未成。阿燕,他们手里有比人仙更高的手段。”
“拿了灵脉还不够,连你们这把刀也一并想要,是不是?”
“毕竟,刺客还算有用。”玄武说,“有些事他们不能做,刺客却可以做得全无痕迹。即使有证据被人看出,也只是观火洞杀了人。四名人仙,十五渡劫,将我们炼做傀儡,是他们在鱼死网破的时候才会动用的底牌。已经过去多久了?”
“一百三十七年。”
“原来已经这么久了。”玄武说,“如今观火令已废,他们不会再在意是否还有门人。阿燕,观火洞当年还暗中留下了一道支脉,要他们洗清与观火洞一切联系,改练剑道。”
“应是名为一剑道,不知现在如何了?”玄武说。
“……”
叶灼刚走过来,就听见这样的话。
此言一出,连聆冥都沉默了。
一剑道?好熟悉的名字。离渊想了想,很快记起这是叶二宫主煌煌战绩中的一笔,百闻阁一向对此津津乐道。
一剑道,藏锋养势,宣称一生只出惊世一剑。
——然后就被叶二宫主把整个传承打断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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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一剑道后来改练了什么?叶灼没印象了。可能是无情剑道。
不过,他们的剑道对叶灼也算有些启发:如果把每一剑都当做毕生心血凝结的唯一一剑,是会使剑招更加完美。
此事,不宜直白告知玄武。
但玄武看起来也并未太在意那些人的下落。
——他看着叶灼。
其实在聆冥的记忆里,玄武是一个很冷硬、很淡漠的人。他不太会笑,也不怎么会说话。
一个从没有失手过的杀手应该是什么样子,玄武就是那个样子。她还从未见过玄武如此温和认真地看着一个人。
或许,面对打赢了自己的人,任何人的态度都会有所改变。
“你是剑修。”玄武说,“你姓云?是幻剑山庄的人?”
拿剑的人,若是剑再用得很好,似乎总会被怀疑是幻剑山庄的人。
百年后如此,百年前还是如此。叶灼已经不怎么想和他们争辩。
叶灼:“何出此言?”
“幻剑山庄数百年积淀,无情剑道诸多功法俱已完善,更有举世无双的剑脉生成。都说幻云崖火候已到,正是风云际会之时,百年内,必出横压当世的剑道天才。”玄武说,“剑道的惊世天才,我活着时还没见过,想来是你这般模样。”
说到此处,玄武看着叶灼:“只是,毕竟怀璧其罪,你亦当小心。”
林中一时静默。
离渊也不说话,他守在叶灼身侧,静静看玄武。
人间界里,似乎总有很多故事。
他听得多了,也能将那故事渐渐连成一线。
玄武失去一魄,变为受人驱使的傀儡,已经是一百多年前的事。这一百年间,所谓横压当世、空前绝后的惊世之才似乎已经出现过。
那个人叫云相奚。
离渊没见过那个人,他只在铸剑师的观剑阁里看过相奚剑的画像。那是一把寒凉冰白的长剑,看一眼,你就知道,这一把为无情道而生的剑,而剑的主人也如此。
他似乎是一个在所有人心中都留下过浓墨重彩的一个人。红尘剑仙仰慕他,太寰和太素记得他,连剑宗的小苏都向叶灼问起过他。
而幻剑山庄的灵脉和剑脉,似乎也已被觊觎过。穷通观的观主向天问了三卦,从那以后,幻剑山庄的剑脉和灵脉,就成了整个仙道的众矢之的。
玄武还说,当心怀璧其罪。其实已经不用担心此事,玉璧已碎,这座山庄实际上已经覆灭整整二十年了。
那时候风云险恶,幻剑山庄闭门谢客,不再参与江湖事。所以,所有门人都在山庄内。然后,所有人都被屠戮殆尽。
最后,云相奚飞升了。
幻剑山庄的灵脉被仙道各派分了,当然,其中的大部分自然是归了上清山。那条名为“无量空境”的剑脉想必亦是如此,因为剑脉的小半部分就被种在上清山剑宗首徒的心里。
正是因此,去年的八月十五,他代铸剑师去祭幻云崖故人的时候,才会遇见苏亦缜。
所以小苏的剑上有瑕,所以他心中有困惑。所以,他会那样问叶灼。
——那时候小苏问叶灼,云相奚是你什么人。
叶灼是如何答的?
叶灼说,是不相干的人。
那现在呢?玄武问叶灼,你是不是幻剑山庄的人,叶灼又会如何答?
叶灼没有答。
“哥,他不是幻剑山庄的人。”聆冥说。“他也不姓云,他姓叶,他叫叶灼,我们喊他阿灼。阿灼是微雪宫的二宫主,我是微雪宫的六宫主,我们都是微雪宫的人。”
这种话从百闻阁少阁主的口中说出来,蔺祝身上的绝望之意又重了几分。
“原来如此。”玄武说,“怪不得他面对观火洞刺杀,如此游刃有余。”
聆冥微笑不语。
前些年是有过一段时间,微雪宫的六宫主危月君无事可做,就潜伏在宫内各处,伺机而动,只要看见有人露出破绽,就会猝然出手刺杀。
微雪宫很有一些老弱病残,有操守的刺客不会对他们下手,所以,刺杀的主要目标就是大宫主和二宫主了。
玄武看叶灼的目光,又更加友善了些许。
他又看向离渊方向。
“这也是你们微雪宫的人么?”
“是,他是二宫的人。”聆冥说,“我们的大宫主叫微生弦,是个道修,他脾气很好,做的饭也很好吃。四宫主叫风姜,他做的毒也很厉害。”
“都是我没听过的名字。”玄武道。
百年光阴倏忽而过,仙道上又是新人辈出旧人隐,环视四周,似乎只有蔺祝还算面熟,玄武依稀记得这人那时是丹鼎宗光风霁月的大师兄。
“微雪宫还有五宫主,我们喊他夏大师。哥,你看。”聆冥给玄武看她的右耳,那里有一枚鲜红欲滴的精美耳坠,细细的乌金嵌着飞燕状的花纹。
“这就是夏大师做给我的。”
“真好。”玄武说。
聆冥的眼泪落下来。
“哭什么,”玄武说,“生是客,死为归。何况,我还有话未说完。”
他看着叶灼。
“你用的,的确不是幻剑山庄的剑招,也不是任何剑派的剑招。是你自己的剑?”
“是。”叶灼说。
“你的剑很好,你的剑道也很好。”
直视玄武,叶灼道:“若你魂魄完整,你我还能一战,我未必能胜。”
魂魄俱全,修为全盛,那样的玄武才是真正的北司玄武。
“过谦了,是我未必能胜。”玄武轻叹,“可惜,不是在百年前见到你。”
他说:“但对你的剑道,我还有一问。”
“请。”
这时候风已经停了,天上的弯月寂寂照着,地面上全是清冷萧条的景色。
玄武:“你的剑道,一往无前,无坚不摧。但是,若是一朝落败,你待如何?”
“败了,就会死。”
“若是未死呢?”
叶灼:“胜败是寻常事,未死就再练剑。”
“胜败是常事,许多人都能说出这样的话。可是这样的剑道不能回头,我见过一些人,也有这样的剑,可是一旦有一次败过,他的剑就会折断。”
“我的剑已经折断过。”叶灼说。
玄武蓦地笑了。
“——那你道心无缺了。”他说,“来。”
叶灼走到他面前。
玄武手指叩额心。
一个浑圆深邃的虚幻圆珠,缓缓成型,浮现在他面前。
“若是百年前,我一定要与你再战。如今,只能以此物相赠。”
叶灼看着那颗珠子:“传承珠?”
“一百年前,魔道已灭,现今想来,诡道亦已不存。观火洞传承已断,不必再续。阿燕在观火洞学了很多,但还有一些东西,杀性太重,邪性太深,任何人学了都会被它改变。你不会。”
“我把这些东西交给你,让它代我与你一晤,淬你剑锋,可否?”
叶灼:“可。”
玄武将珠子交到了叶灼手中。
“他们是谁?”聆冥忽然问。
玄武未答。
聆冥:“抽你神魂的是谁?覆灭观火洞的是谁?总有名号。”
其实玄武从未想过将那些名字宣之于口。人一死,万事皆销。还活着的人,他只希望她安然无恙,又何必日日受烈火灼烧?
可是他忽然发现,阿燕已经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模样。她目光清明,气息清寒,她的刀没有生锈,她的心也没有浑浊,她早已长大了。
还有她身边的这些人。被称作“阿灼”的这个人。
他说他的剑曾经折断过,玄武不知道那是如何折断的。可是有仇又如何,无仇又怎样,总之上清山为了杀他,已经不惜将深藏百年的手段都动用,最后换来他毫发无伤。
恩怨已起,不能善了了。
玄武闭了闭眼,再度睁开双眼时,他开口。
“覆灭观火洞的,是上清道宗宗主。至少,是我那时的宗主,太清。”
“篡改观火令,烙下法印,抽我神魂的人,来自上清主宗。”玄武说,“上清主宗神鬼莫测,他们手中有界域传承,恐怕还有上界仙法。”
“——是谁?”
“他道号,玉阁。”
第82章
观火令熄灭了。
太素和太寰的命牌也熄灭了。
有一只手握着那两张玲珑的玉牌。
玉牌化作纷扬的琼玉碎末,落在地面上,了无痕迹了,像一捧尘沙。
“微雪宫的叶灼。他如今是什么境界?”
“渡劫中期。”
“他杀了太素和太寰,你两个最得意的徒弟。”
“……是。”
“还杀了观火令上十九刺客,里面有四位人仙。”
“应是如此。”
“他今年多大?”
“从灵山下来的时候,他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到今年,应是二十五六吧。”
“他在灵山得了无上道。”
“是。”
“那上灵山之前呢?他是谁?”
“他……似是横空出世,不曾听闻过。与那微生弦一般。”
“他用剑。他和哪些门派交好?他有没有去过西海?”
“不曾。与他有些交情的,似乎也只有红尘剑派。”
“云相奚飞升,幻剑山庄覆灭,到而今,多少年了?”
“二十年了。”
“本是无冤无仇。”
“……是,无冤无仇。”
“亦不该有人还活着。”
“……是。”
不再有人说话。
虚境的杜山之中,聆冥安葬了观火洞的所有人。一片静默中,她站起来。
“阿灼,离渊兄。从此后,万事小心。”说罢,她拉起面罩,身形起落,消隐在无边的月色中。
此间事了,蔺祝也终于可以辞别了。
叶灼:“蔺宗主接下来去何处?”
“我等先回驻地,收拢弟子,清点药材后,就打算撤出虚境了。”蔺祝说,“我宗弟子伤势过重,接下来的鬼界之行,恐怕不便再参与。”
蔺宗主这话,其实听着很像“接下来恐怕不太平,我先走了”。
叶灼不置可否。
蔺祝:“丹鼎宗在虚境中采得的诸多药草,还有福禄寿喜四种果实,待我回人间后,亲送到微雪宫,让风四宫主先行挑选,可否?”
“可。”
“风四宫主如今应还是元婴期吧。”
“是。”
“恰好,我不久前刚凑齐了一份散婴丹的主材,此番一并给风四宫主送去,也算助他破境。”
“多谢。”叶灼将封着八部转轮花的盒子交给蔺祝,“烦请一并送去。”
“如此珍贵之物由我转交,恐怕有些不合适。”
“无妨,你知我知。”叶灼说,“蔺宗主既然想走,想必有万全之策。”
“……”蔺祝轻叹一口气,收下了盒子。
收下后,他迟迟未走。
“蔺宗主还有何事?”
“倒无他事,恰想起有一物可赠叶二宫主。”
世道真是变了。连蔺宗主这样玲珑的人都不再洁身自好,而是有物相赠了。
叶灼:“是何物?”
蔺祝打开一玉匣,里面躺着三颗莹然生辉的雪白莲子。
“现今人界灵气不足,这三枚仙莲之种,在丹鼎宗无法长成。但莲生仙体可以修万法,亦可以蕴仙灵,贵宫寒潭原本就钟灵毓秀,又是在叶二宫主之侧,想来莲子若是种在其中,必定可以生根发芽。若能开花,也算为叶宫主眼前增些景致。”蔺祝说。
蔺宗主在含沙射影些什么?叶灼看着那莲子,若有所思,接下玉匣。
他接下了,蔺祝垂眼,才又开口。
“这三枚种子,其实是我去年去西海寻药时,连氏老家主夫妇所赠。”他说,“西海的人避世不出,如今尽皆安好。”
叶灼不语。
“叶宫主,就此别过。”蔺祝说。
告别了叶灼,蔺祝来到沈心阁面前。
沈小道长自然还陷在死关里,没有醒来。
观其气息,竟是离渡劫境界只有一线。
蔺祝深呼吸一口气。身后三个弟子更是流露出绝望。
“沈小道长到底多大?”蝉蜕说,“怎么就是我看不出的境界了?”
蔺祝残忍道:“六岁。”
小沈的事他知道,六岁的时候心智忽然出了岔子,不再增长,连身体也一起不再长大了。
虽说,仙门的孩子,心智是要比凡间六岁的孩子长得快些——可是这样还能修到渡劫,将他丹鼎宗的弟子置于何处?
蔺祝想起年少的时候。那时候,沈静真还是鸿蒙派温润如玉的大师兄。有时在界域秘境里相遇,会同走一程。
太寰和太素,那时候也见过,道门的天骄,道宗宗主最宝贝的两位师弟,秘境里和他们争抢过灵药。他给沈静真炼的丹药比丹宗的人给太寰炼的好,太寰还曾笑嘻嘻来讨要,要来转手给了他师兄太素。
沈静真知道了,生了一天闷气。
如今,太寰和太素已是死无全尸,而沈静真的徒弟居然都快渡劫了。
想着,蔺祝颇没有什么好脸色,冷漠拎起沈心阁的衣领,将其拿起。
——然后像拎一条小死狗一般将沈心阁拎走了。
人都走了,林中复归安谧。
叶灼在领悟玄武那颗传承珠里的东西。
——他本人的气息在离渊感知中明明灭灭,游移不定。
离渊冷眼看着,这人最感兴趣的居然是观火洞刺客隐匿自身气息的法门,真是可笑!这人打的什么主意,真是连藏都不藏,他用龙角都可以想得出。
以为这样就不会被他感知到了么?并无作用,他对逆鳞的感知没有任何减少。
准确地把叶灼从虚空里拽出来,离渊把他按回了原本的地方。
灵蚌在夜色中散发着温润的柔光,叶灼极为不满,抱剑看他。
离渊居高临下看着这人。
叶灼:“做什么?”
离渊只是看着他,面色变了又变,欲言又止的模样。
这样耿耿于怀,无端让叶灼觉得有趣。看着离渊这副样子,方才那点不满居然消散。
最后,离渊干脆开口。
“叶灼,你说你的剑已经折断过。”他问得直截了当,“你折的是哪把剑?”
叶灼看着他,半晌,像是想起什么,眼中微微一点笑意。
“有人不是说过,不会问?”叶灼说,“阁下的龙族教养呢?”
这人!
离渊气闷,直接在这人身侧坐下:“龙族没有教养。”
第83章
——龙族能有什么教养?要是按龙族教养,这人还能好好待在这里?
早就被劫去渊海里了!
想到这里,离渊心中颇没什么好气。
其实他想知道的事有很多。
他想知道他从何处来,更想知道他将要往何处去。
他想知道,为什么这个人不答应和自己一起去鸿蒙仙界。他还想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可以一起走。
可是话说出口,只有轻轻的声音:“我不问人,只问你的剑。我只问除了我的鳞片,你还有过什么样的剑。”
叶灼侧过去看离渊。
低声说着话,龙离渊垂着眼,一副安静温文的样子。好像他真是只想知道在逆鳞剑之前,他还用过什么剑一般。
“你不想答,就算了。”那龙说。
叶灼:“以退为进?你略通人族兵法。”
“你!”
这人实在过分!人族恩怨错综复杂,那些可能是伤心事的东西,别人问了,他不问,到现在这地步,他还坚持着不问,这人却说他是在以退为进!
真是枉做好人,就该关到渊海的龙族地牢里直接拷问。
离渊气恼:“人叶灼,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叶灼就看着他,轻轻一笑。
——若是龙形,大约瞳孔都要竖成一线了。看来是被戳破心思,恼羞成怒。
“很重要?”叶灼说。
“很重要。”离渊看着他,认真道。
“……因为我的剑没有折断过。我不知道要怎样才会让一个剑修说他的剑折断了。叶灼,我在想你有没有伤心过。”
灵蚌依然向外逸着薄白的灵雾,飘飘渺渺地散在他们之间。
叶灼缓慢地垂下眼,这样的动作似乎将他眼中那一点似有似无的笑意也掩去了。
伤心?倒不至于。
他的手指搭在漆黑如玉的逆鳞剑上,手指轻轻拂过“无我”二字剑铭。
“我只有过一把本命剑,那就是这把剑。”他说。
“过去折断的,也不是手中剑。”叶灼说,“是心中剑。”
离渊的眉蹙得更深了。
“心中剑也会折断么?”看着叶灼,他说。
“也没什么,只是我不想再练罢了。”
目光像是随着那些缥缈的白雾缓慢流淌,叶灼说:“其实,不是坏事。人生开始就在练的剑,就是一个人想要的剑了么?未必如此。究竟想要什么样的剑道,要等到第一把剑折了,才会明白。”
莫名的思绪在心头生出,说不清是什么。离渊伸手,去碰叶灼的手指。
握剑的手。他挨个抚过那些漂亮的指节,将它们拢在手心,最后又分开那冰雕玉琢般的五指,将自己的手指嵌进去。
——龙离渊在做什么?真是莫名其妙。
明明是长在深渊水底里的墨龙,手指的触感却很温热,叶灼略感不适想要抽出,又被这龙扣住。
“人生开始就在练的,是幻剑山庄的剑法么?”离渊说。
叶灼安静看着他,没有说话。
离渊其实不是个会记得很多事的人。但那些和叶灼有关的事,却好像记得格外清楚。他还记得就在今夜,叶灼用幻剑山庄的拔剑式半拔了剑,将太寰骇得面色大变。
但这人只是和太寰开个玩笑,只是吓吓他。
他真正拔剑,从来用的是自己的拔剑式。
叶灼还是要挣开他的手。离渊松手,就见这人的手指无比自然地回到了逆鳞剑上。仿佛身为剑修,不亲手拿着本命剑,就会很不适那样。
——但这和握着他的手有区别?
“有什么区别?”
叶灼看了看逆鳞剑,又看看离渊。
一时间,无言以答。
离渊真想挤兑他两句。
但他想了想,还是拿出另一柄剑。他觉得应该拿出来。
纤长秀丽,琉璃莲花般的色泽,是“怀袖”剑,叶灼年少时用过它。
隐喻莲花的剑,西海天池的“连”家。还有叶灼身上来自西海血脉的莲生仙体。有些事想来,很明白了。
叶灼也曾说过,怀袖并不是他自己的剑。
而且,这剑形制轻灵纤丽,铸剑师锻剑,一向会要那剑如其人。这是给女子锻的剑。
“我想,这把剑平白放在我这里,终究不合适。”离渊认真说,“还是你自己收着吧。”
叶灼微蹙眉,看着那剑,却说:“我不要。”
“为什么?”离渊说,“若我没猜错,这应该是你血亲的剑。”
叶灼:“你既然看得如此明白,不妨就不要遮遮掩掩。”
离渊顿了顿,道:“这是你母亲的剑,对吗?那我不应该拿着。”
“你已经拿了。”叶灼淡淡道,“总之,我不要。”
离渊不解。这是叶灼第二次拒绝收下这把剑了。
“那好吧。”离渊说,“既然这样,我会妥善收好。你什么时候想要,就拿回去。”
“你原本没有妥善收好?”
“你能不能讲点道理?”离渊说,“既然是剑,我自然都会收好。”
说着他将剑搁回剑匣中,动作很轻。
叶灼安静看着离渊将剑匣合起。
“她叫灵叶。”叶灼忽然道。
离渊看着他,怔怔地。
叶灼似乎是想了想,才道:“但她已经不在了。”
“她对你好吗?”离渊轻声说。
叶灼似在回想。可那眼中却只是一片空茫。
“应当是好。”叶灼说,“我记不清了。”
收起了剑匣,离渊不知现在应当说些什么。半晌,他说:“我母亲也不在了。”
叶灼:“你真会说话。”
“。”
“那云相奚呢?”离渊说,“是你什么人?”
叶灼定定看着他,良久,却是一笑。
“你猜?”
“我不猜。”离渊说。
他看着叶灼,眼睛里像是平静的深渊海水,暗潮和湍流都在其下,从不显于面上。
他说:“猜对了,未必是个好故事。猜错了,你又要拿我寻开心。”
“有么?”
“有。”离渊说,“反正,我不猜。”
这龙。
叶灼看着他,许久,道:“你会知道的。”
说罢他起身,却被离渊叫住。
“叶灼?”
“怎么?”
“我说过的话,一直算数。”离渊说,“你想走,就告诉我。我带你离开这里,一刻都不会留。”
这龙。不知道的,还以为和他不是宿仇,而是知交好友。
“还有,莲子给我。”
叶灼:“为什么要给你?”
“难道给了你,你就会去种,会去养?”
叶灼想了想,发现这龙说的确有道理。
最后离渊将那三枚仙莲种子也收起来,等回到苍山,他会用寒潭水将它们养起来,等到生根发芽了,他就会想个办法把它们全移栽到渊海地宫。对这个计划,离渊很满意。
当然,如果把叶灼一起带走,那会更好。
“接下来去哪里?”离渊说。
“微生弦在做什么?”
离渊想了想,事实上他已经很久没关注过微生兄。“和你说过了,我上次看他的时候,他在另一座大阵里斩三尸,还有很多人都在。”
叶灼说:“去看看。”
龙毕竟要比人飞得快很多,四下无人,离渊直接化作龙形将叶灼带着,几乎是顷刻后,他们就飞到了微生兄先前在的那座大阵上空。
墨龙本就是虚境夜空一般的墨色,又兼离渊的匿息之术学得很好,没有一个人发现他们就在上方高处。
叶灼往下看去:“……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离渊也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上次看微生兄,他还在斩三尸破阵,现在阵已经破了,所有人都聚在阵心,非常热闹。
粗略看去,就认出了道宗、剑宗、红尘剑派、鸿蒙派、太岳宗,还有林林总总一些其他门派的人。
——鸿蒙掌门沈静真倒是不在其中。
想来也是,毕竟别人的徒弟都在身边,他的徒弟却丢了。
阵心是一个和杜山里一模一样的古老石台,石台中央有一个古怪的黑白虫尸,虫尸怀抱一个灵光璀璨的珠子。
叶灼拿出自己在八部轮回花里得到的灵珠,发现两者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是传承珠?”离渊问他。
叶灼:“是。”
同是传承珠,这两颗灵珠中蕴含的信息神念,要比玄武给他的那枚深邃浩瀚得多,所以他也一直没有贸然打开。
大阵绵延千年,这两颗珠子,极有可能是古之先圣所留。
“那他们这是在?”墨龙说着又往下探了些许。
看清后,叶灼再度无言。
最中央,阵心的宝物和千年前先圣的传承之珠就那样摆放在原处。
石台上,微生弦和另一个人在下棋,那张棋盘很大。棋盘上方浮着一张巨大的阵法光幕,将他们的棋局展现给所有人。
与微生弦对弈的那个人身着紫色衣袍,身后有流光推移变幻,俨然是穷通观主吟夜。
六根都尽去了,还能下棋,看来去得还不够彻底。
——而其他人,自然是在看他们下棋。
这样的场景,连离渊都有些沉默了。
棋局两边,微生弦执黑,吟夜执白。
他们的剑搁在身侧。同是建木之枝,微生弦的晚晴剑上是已开花的新枝。吟夜的剑上则环绕着漆黑的枯枝,剑柄上刻着它的名字,这柄剑叫“怨惊”。
鸿蒙派的一位长老看着棋盘上的黑子,叹道:“天意圆融。”
道宗另一位长老看的则是吟夜所下的白子,说:“人意诡殊。”
鸿蒙派长老道:“天道万古。”
“人道晦明。”
太岳宗的蒲长老亦在与太岳宗主说话:“这棋局,功参造化。”
“真是天纵之才啊,我辈远不能及。”
站在最前方的是道宗太上长老,亦是前任宗主,太清仙人。太清自然也看着那棋局。
天地灵气明明愈发匮乏,仙道上年轻一代却是风起云涌,一个一个,都像是神鬼莫测的天纵之才。
微雪宫不说了,穷通观的吟夜也不说了,鸿蒙派的沈心阁,剑宗的苏亦缜,都在此类。
——道宗此代,偏偏缺一个天纵之才。
太清一言未发。
天上,叶灼也没什么想说的。
如今的情形已经很明了。
这么多人一起破了阵,阵心的宝物却只能被一人所得。仙道几个大派都在,执牛耳的道宗也在,自然不好见血争抢。
不知怎么的,决定要用论道来定胜负。这是他们能做出来的事情。
论来论去最后都败下阵来,连道宗都没讨到好。剩微生弦和吟夜两个,用对弈来论输赢。
那棋盘上也不是棋,是心中道。观其局势,正是势均力敌之象,胜负还未可知。
离渊沉默许久:“道修就这样么?”
“就这样。”叶灼说。
“那……”离渊幽幽看着石台中央的虫尸和传承珠。
叶灼亦居高临下,静静看着那两样东西:“就像你想的那样。”
离渊审视下方。
稀世宝物就在眼前,一众仙门宗师,道宗长老,若是四下无人就会杀人夺宝,众人齐聚则只能衣冠楚楚下棋论道。
——时至今日,离渊终于理解了叶灼当年在东海第一眼看到他时,心中会是什么感觉。
像这样的时候,心中只会有一个字。
那就是——
“抢?”
“抢。”
第84章
“怎么抢?”离渊注视着下方,逐渐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你用观火洞心法隐匿气息,他们察觉不出。我稍微幻形一下,再变到很大,飞得快了,他们未必能看出我是龙。”离渊说,“我飞过去冲散他们,你直接把珠子带走。他们还不知道是谁,我们就已经飞远了。”他用神念对叶灼道。
其实已经在这么高的地方,直接说话也未尝不可,不怕被人听到。但是做这种事,离渊自觉不好光明正大商量,不知怎么就换成了神念传音。
叶灼的目光停留在太清身影上:“太清会出手阻拦,未必能顺利。”
想了想,又道:“能否将太清一起掳走?”
离渊颇为嫌弃:“可是我不想叼着他。”
“那你可以抓他吗?”
离渊:“也不是很想抓着。”
“好吧。”叶灼道:“那就明抢。”
离渊:“那岂不是会暴露微雪宫身份?”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龙离渊到底想怎样?看着不像有打家劫舍的天分。
叶灼重申:“我已经杀了他们四个太上长老。”
离渊:“。”
算来,的确是足足四位太上长老。
不算其它虾兵蟹将,不算观火洞十九人,也已经是灭门一般的生死大仇,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了。
离渊无端想象,假如有人杀了龙界四位长老,那会怎样。
若有此事,依云霄天阙里那位金龙老祖脾气,就算这是龙界自己挑事——也会倾巢而出去把对方整个界域掀了吧。
离渊:“但是如此明抢,其它门派会不会对微雪宫有意见。”
“那就一起打。”叶灼道。
语声斩钉截铁,毫不犹豫。
离渊睁大了眼睛,看着下方众门派:“打不过呢?”
“打不过,还可以跑。”叶灼说,“当年在东海,你不就跑了。”
离渊真想回头把这个人咬死算了。
“一个人仙而已。”叶灼看着下方局面,“等个机会。”
离渊悬浮在上空,龙瞳幽幽看着棋盘,又看了看微生兄。
——微生弦还在与吟夜专心对弈。
不知怎地,落下一子后,他心中莫名生出不祥预感。再看局面,分明还是旗鼓相当。
上次与吟夜下棋,胜他半子,此次想来亦不会生变。
看向吟夜面孔,却发现这人亦有思索之态。
“微生兄,算来已是久未对弈了。”吟夜微笑,“你觉得此局会如何?”
“吟夜观主棋力有所增长。”微生弦闲闲落子,“想来是日日呕心沥血,不知又在谋算何事。”
“人生只百年,自然不能虚度。”
“可我寿命却不止百年。而你多病缠身,恐怕无法百年。”
“又没有新仇旧怨,微生兄为何如此不饶人?”吟夜道,“就只因为我喜爱贵宫叶二宫主么?”
“没有么?那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了。”微生弦再落一子,这一子如点睛之笔,刹那间风云骤变,势压山川。
吟夜饶有兴趣,亦落一子。
乾坤再变,棋盘上风雷激荡,观看者发出惊叹之声。
微生弦不意外,继续从容落子。吟夜坦然对之。两种截然不同的“道”化为黑白两端,在一方天地棋盘上厮杀胶着,其上有雷声滚滚,惊心动魄。
一者有如天地,运行万物,一者如同天裂,波诡云谲。
两人落子速度越来越快,一时间如同骤雨落于屋檐,触玉声接连不断。
对弈的两人神情自若,观棋者有一些却已是力有不支,棋局胜负如同大道之争,连在场的渡劫真人、大乘人仙,都屏息静气,目不转睛看着那天地经纬。
唯有苏亦缜微微蹙眉,手指按了按心脏处。
“怎么了?可是无法接收棋中知识?为师为你讲解。”剑宗二长老关切道。
“……无事。”苏亦缜说,“师父不必担心。”
待他师父继续去看棋局,苏亦缜却若有所思看向天空。
天幕上一片漆黑,一时间,未能看出什么头绪。
而棋局正厮杀至最激烈处,在场所有人心神都系于下一子落处。
微生弦心中不祥的预感却愈发浓重。
手持棋子看着棋盘,他心中忽然想:这样的一盘棋,若被掀翻,棋子落地声,应当很好听吧。
不知道那人现在何处,又能不能听到?
“微生兄,”吟夜的声音幽幽响起,“走神了。”
“见谅,”微生弦笑盈盈说,“思及佳人。”
“哦?何方佳人?”
微生弦笑而不语,拈棋子将落未落,在两格之间稍作停留,似乎悬而未决。如此动作,众人心神俱在他此一棋中。场中落针可闻,唯有心跳隐隐。
啪。
一声轻灵脆响,棋子落于盘中。
——就在这时。
万古洪荒之势如同开天辟地扑面而来,泼墨般的夜色虚空里出现一道极为磅礴的黑色兽影,看不清形状,只有两双金色眼瞳幽然而亮,如同上古异志中的衔烛之龙——挟风雷之势朝此处疾冲而来!
沉重的压力迸发,仿佛已经被天地罡气牢牢钉在原地,众人震骇,不能动作。
太清却未被影响,但听他冷哼一声,疾掠而起,法器瞬间祭出,与那巨大黑影相迎!
他的法器是一个蕴含无尽玄妙,仿佛来自上古的青铜大钟。
咚一声震响,洪钟大吕,金声玉振,天地皆颤抖。
“何方狂徒,竟敢来犯!”
那黑影却霎时转变方向,向另一边袭去!
太清反应极快,立刻调转方向阻拦,斜刺里却蓦然亮起一道冰凉剑光——红衣身影幽魅般显现在他正前方,剑出如电,向他斩来!
太清全力一击,与之相抗。
竟是旗鼓相当!
余波散去,太清看清那一袭格外华美张扬的红衣,还有那华光灼灼的面孔。
叶灼?
他们宫主微生弦不是正在下棋?他来掺和什么!
太清勃然大怒,声如洪雷,喝到:“叶灼!你意欲何为!”
叶灼不是来和他说话的,当即又是一剑毫不留情斩出。
太清话语余音未散,天地间又是一阵磅礴啸响。
是那庞大沉重的黑影轰然落地,绝强的天地罡气以他为中央向外席卷,将所有人都生生掀翻飞出数丈!
一干人等人仰马翻,来不及做出反应就被冲散,只能看见夜幕正中,红衣身影与太清长老战得不分上下。
还能站在原地的,就只有似乎早有准备的苏亦缜,和被他护着的剑宗二长老。
剑宗二长老被苏亦缜护在身后,看着这一幕,实在是惊怒交加,但又升起徒弟反应竟是如此机敏迅捷的自傲:“亦缜!与我一起前去相助太清长老!”
苏亦缜蹙眉,拦住师父举动:“情况不明,师父,且再观望,伺机而动。”
也有道理,徒儿真是智勇双全。二长老也非等闲之辈,当即反应过来:“去夺传承珠!”
局面如此混乱,即使是亦缜为了护着传承珠,一不小心将其全然吸收了,别人又能说出什么?
——事实却并不如二长老所愿。
黑色巨兽已经转瞬消失,尘埃落定之时,比他们两人离传承珠更近的地方,俨然站着一个黑袍华美的修长身影。
离渊微笑看着微生弦和吟夜。
微生弦没有被掀飞,因为他不知何时竟已经成为渡劫后期的道修。也许是斩三尸的时候顺手把修为瓶颈也斩了,离渊想。
吟夜也没有飞出,因为他命太薄。
这人身上被叶灼捅出来的洞都未必长全,算离渊命格震出的内伤一时半会也无法恢复,这样被掀一下,也许就一命呜呼。
他死了,倒也是一桩喜事,但这人作风愈发邪僻古怪,微生弦总疑心会有后招,不得不顺手护了他一下。
微生宫主并没有另外分出心思去护着棋盘。
故而,棋盘已经翻了。
近千棋子被掀至四面八方的半空之中,不像是波及,倒像是有人刻意将它们如此扬起。
——然后,噼里啪啦向下落去。
最后在地面四分五裂,碎玉乱琼飞溅。
一刹那管弦急曲跌宕起伏,敲冰戛玉之声不绝于耳。
剑锋与青铜古钟轰然相撞的间隙,叶灼听到了那样的声响。
太清不明白,这个夜空之中华美飘零,招招夺命之人,为何忽然莞尔一笑。
如同星月生辉。
“吟夜观主,”微生弦静静看着满地碎棋,“此声悦耳否?动听否?”
流光变幻,吟夜直白回答:“本观主听不见。”
“真对不住,真是对不住。”微生弦似是恍然想起,歉然告罪不止。
离渊轻笑出声。
而后,看向那传承珠:“两位,得罪。”
——接着,刹那出手。
太清余光冷眼看着那微生弦装模作样出手阻拦,吟夜观主倒像是真要回身去夺传承珠,可是他凡人之躯又如何能成事?两人就如薄纸一般被人轻易击破,而那所谓的寒潭蛟精即将将传承珠和三尸虫据为己有!
挡下叶灼一击,太清拂袖,大道法术朝离渊袭去。
却是被离渊挥剑轻松化解。
太清正色,如此看来,这人竟然与叶灼这等妖星实力不相上下!
他想去夺传承珠,却被叶灼拦住不得前去,甚至被像是佛门法术的东西影响,连分神之术都无法使出!
心念急转,太清刹那引发布在传承珠上的禁制。
如此奇宝宁可毁了,也不会让它落入微雪宫这等狼子野心的宗门手中。
禁制却不曾被触动。
反而是那微生弦连剑都掉了,惨叫一声往地上栽倒:“离渊兄,何故要同门相残!”
至于吟夜,他眼耳鼻舌身意俱无,什么德行全仙道都知,做任何事都比别人迟一步,此时杵在原地未见动作,只有身后流光急促推移变幻,几乎晃出残影。
离渊真是对微生弦刮目相看,也对吟夜观主此刻的状态有些担忧。
但这不妨碍他从容上前,将三尸虫、传承珠一并收下。
他的储物法宝是多,储物戒里放着储物戒,无穷无尽。
但是储物戒毕竟是身外之物,墨龙生来还有一随身小界,他人无法夺走,除非身死才能被外人打开,最为安全。
来之前,他就是把怀袖剑收在了其中。此时传承珠也收了进去,入界为安。
“拿到了。”离渊传音叶灼,“我们走?”
叶灼根本没回他。
离渊看一眼天上战局就知,这人打起来是不会收手了。
轻叹一口气,看着苟延残喘气息微弱的微生兄,还有拄剑虚弱坐下,半靠着坍塌棋桌的吟夜观主,离渊对人族的城府叹为观止。
“不过如此。”他冷哼一声,无情转身。
——然后就对上了苏亦缜的眼睛。
小苏剑已出鞘,太玄剑通明澄澈,剑身隐裂如一线游丝,直指离渊。
“离渊兄。”苏亦缜抿唇,“你要离开,先问过我的剑。”
剑宗二长老目光灼热。
这蛟精方才挥袖就可化解人仙一击,可见修为渊深似海,连他都不知该不该铤而走险。
如此危难关头,亦缜却可以不顾境界差距挺身而出,不愧是他一手教出的好徒弟。
只是,若是为个不知最后是落在微雪宫还是道宗,总之已经不会落在剑宗的珠子,反而伤了眼珠子一样的好首徒,实在不美。
还有,这蛟精名号,他都不知晓,亦缜怎么可以叫破?
“亦缜,他境界太高,不必恋战,你退下吧!”二长老说。
离渊轻笑:“贵宗真是一盘散沙,令在下大开眼界。”
苏亦缜坚定道:“离渊兄,请赐教。”
“来。”离渊道,“让我看看你长进多少。”
天上战局激烈,那太清是有几分实力。左右无事,小苏现在是离渡劫只有一线的合体大圆满境界,他放水指教完小苏,叶灼那边都未必能结束。
“离渊兄,看剑。”苏亦缜清喝一声,剑光如天光,骤然洒落。
“好剑。”离渊并不轻敌,全神贯注与他论剑。
看到这一幕,太清心中怫然震怒。
不中用的东西一窝蜂被扫出场外,鸿蒙派群龙无首,太岳宗在和稀泥,红尘剑派更是举派按剑不出,欣然观望。竟只有一个苏亦缜仗剑应敌。
那黑衣人和叶灼一样,都可以渡劫之身力战人仙,可怎么反而和合体期的苏亦缜打得有来有往?这让他该作何想?
看太清神色,叶灼冷笑,道宗之人又要看这个,又要防那个,从来容易分神。
人仙境界,神念如海,都说分出一两缕其实无碍。
但是对他来说,即使一两缕,也有分别。
于是他的剑锋芒更胜,生杀寂灭,将太清逼至极点。
天幕之下,战局之中,不知何时,布满了亿万道相互连接、错综复杂的虚幻之线。
身为道宗前任宗主,太清所修之道,比他诸位师弟,更为精深。
太字辈修炼皆遵循两仪之道,曾经,太清也有过同进同出,共修大道,爱之如宝的师妹,她的道号叫做太一。
他修“因”,师妹修“果”。
从入道起,太清就在期待着与师妹一同飞升仙界,天高海阔之时。
直到后来,师妹心中有困惑不能解答,走火入魔后向天自毁道心,就此陨落了。
从那以后,太清一人独修因果。
此刻这布满天地的虚幻之线,便是世间的因果勾连。
正是藉这因果之力,他可以与这姓叶的杀神背水一战。
可是那人的剑,似乎连因果都可以斩断。
太清忽然看向身前。
他看见一道暗红色的蜿蜒游丝从自己的身躯生出,中间勾缠无数细线,最后连接在叶灼心口。
他和这人之间,竟是早有因果相连。
线很细,却也坚固。有前因,有后果,是仇怨。
不似生死大仇,却也有积年旧怨。
叶灼自然也看到了那条线,看到漫天的线。
眉目依然凛然寂静,仿佛这一切都不在他眼中。
——只有红莲烈火轰然自他身后展开。
将这漫天纠缠、生死明灭的世间前因后果,全都烧成一片通天的火海。
而后,化作纷扬的飞灰。
第85章
道修可以修因果。
佛修亦可以修因果。
那叶灼是否也通晓因果?离渊想。
他想起暮苍峰上的藏书阁。藏书阁里总会焚着清苦的香。就在这样的香里,那个人对他说过一句话。
“我修虚空,百无禁忌。”他说。
人世间因果纠缠永无止尽。但虚空中呢?
——虚空中无生无灭,自然也无因无果,虚空中一切皆无。
叶灼剑名无我。
此是佛语,无我,无相,无众生。
就像现在发生在所有人眼中的一幕。
因与果沿着自己的脉络,轰然烧起了漫天的烈火。天空上全是鲜红,这满眼的鲜红也映在太清的眼中。
不应如此。
万物有因,万物有果。
他看得见因,他知道叶灼每一剑是从何而来。他改得了果,他能牵制住这人的剑锋,让他每一剑都得不到想要的结果。
唯独不应是这样。
在那浓烈决绝近于妖冶的火焰中,在那恢宏灼目的冰冷华光下,太清听见一声不存在于现实中的晨钟暮鼓。那声音比他本命法器的钟声更庄严。
他敲钟,因果生。
那一声,因果灭。
烈火中,灰烬纷纷扬扬,随之一起飞散消逝的还有太清的力量。这到底是何方神圣?
对叶灼此人的实力,每每预估总是一升再升,却还是远超意料,太清咬牙。
——宗门此行是否忘记占卜吉凶,要他遇上如此天生的克星?
飞灰里,毕生修来的因果已无意义,太清连催法器连挥法诀,在叶灼剑势之下苦苦支撑。
东西都已经抢走,怎么还不凌空遁走,非要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和他分个胜负?
不,不是要分个胜负,是要他死!
这个人要把道宗太上长老,一一杀个干净么!
强烈的绝望和恐怖刹那间席卷了太清心头。
他想起师弟命牌无声无息挨个熄灭时的样子。想起欲以神魂传讯,却永远石沉大海杳无音讯的那些时候。
太皓和太缁死了,他们修为不够。太素和太寰死了,难道他们的修为也不够么?
他想起自己不止一次想过,微雪宫的叶灼究竟在灵山得了什么道,在剑上修了什么法。他究竟从何而来,又究竟年岁几何。
而现在终于真正面对着这样的剑锋,太清无端想起另一个人的剑。
极北之地曾经诞生过一条极寒冰脉,那条灵脉太过寒凉,无人可以用它来修炼,方圆一万里风雪肆虐,生灵不能接近。即使是人仙入内,也只能勉强接近其核心范围。
那时他奉主宗之命去极北平祸,携带绝世仙器踏入其中。就是在冰脉最深处的心室里,他遇见了那个白衣如冰雪的年轻人。
那人要取此冰脉之心,为自己锻剑。
他们交了手。
隔着两个大境界,那人剑中寒气依然斩进太清的心里,多年未散。太清用了很多年才忘了那样的剑,静心修行。
那次交手的最后,那个人取走了冰脉之心,而他取走了那条冰脉本身。
那人叫云相奚,后来的天下第一剑。冰脉之心就锻成了云相奚的本命剑。
云相奚为剑而生,一生只求无上剑道。于是他的剑与他同名,就叫相奚。
有多久没想起这个名字了?那三个字已经被抹去。
可是身处叶灼的剑锋之下,太清再度想起当时当日濒临死亡的知觉。
叶灼的剑与云相奚截然不同,却同样让他感到生死威胁。太清知道,自己修为有成与天地万物相关联,绝不会无缘无故想起这些!
堪堪挡住叶灼的攻势,他眼瞳蓦地变化,幽深如漩涡。更加浓郁的因果之力如同龙卷袭向叶灼,这次却不是为了攻击,而是要窥探此人有生以来的前因后果。
叶灼自然看得出来。
似笑非笑地,他平静回视。
他平生事无一不可对人言。
只是不知太清是否有本事看得见。
离渊和苏亦缜的论剑已经结束了。苏亦缜自然是败了,但他身上气息变化,在合体大圆满的境界,似又要更进一步。
——却被说不清道不明的障碍阻隔,分明已是毫厘之差,却始终不能跨越。
“小苏。”离渊目光追逐着半空中叶灼身影,对苏亦缜道:“你心中有何愧?”
“离渊兄,如果有一天。”苏亦缜说,“如果有一天,要在叶宫主和我的师门之间选一个,我该怎么办?我的剑该为谁而出?”
“为何出剑非要为了谁?”离渊说。
“师门抚养我,爱护我。我选了叶宫主,是不孝。”苏亦缜说,“叶宫主教我,成就我。我选了师门,是不义。若是有一天,叶二宫主的剑指向我师门,我该如何?”
“离渊兄,我与师门本就有愧于他。”
“为何又非要选谁?”离渊说,“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你不是为了谁才出剑。你只为自己心之所向。”
小苏是好,不过也是个讲不通的家伙,剑修真是难办。
苏亦缜望着离渊。
每次和离渊兄交谈,总觉得天空海阔,心境得到引领。若真能无牵无挂,人会如何?
可是若真是无牵无挂,还是原本的人么?
“何况他是叶灼。”看着烈火与灰烬中的那个人,离渊轻轻笑。
“他不需要谁来相助,他也不需要谁为了他而出剑。小苏,知不知道你该做什么?你将剑脉全然吸收了,练成你自己的惊世之剑,然后拿这剑去问他。他会高兴。”
漫天烈火中,看着那遍身华彩的身影,苏亦缜眼底浮现一丝神往般的笑意,像是忘却了一切人心的束缚,想着那一幕。
“是。”苏亦缜说,“他一定会很高兴。”
虽然对那个人来说,所谓的高兴也许只是一瞬间的冰雪消融。
但是这就够了。
剑宗二长老狐疑地看着爱徒打完后竟然没受重伤,还和那所谓的“离渊兄”并肩观看天上的战斗,还偶有交谈。
甚至,境界还隐隐有突破的趋势。
二长老实在不解。他这徒弟天资纵横,莫非会被人劫去,落得和那传承珠一样的下场?他不由得按剑防备。
天上,太清已经沿着自己与叶灼间的因果之线,朝叶灼深深看去。
一旦看清因果,很多事情都有其解法。
即使今日他无法将其了解,也能够将来龙去脉传讯主宗护道真人。
何况,本有猜测。
他看向叶灼身后,却只看见一片无垠的、幽暗的虚空。
在那虚空的最深处,深渊般的地底,似乎全是火焰灼烧。除此外,什么都没有。
他也什么都没看到。
太清几乎是燃烧生命,再度看去——
他看见一段与自己有关联的画面如烟花般绽放。
“师兄,你也看见他方才拔剑式了!”熟悉的声音,是太寰师弟。
与这道声音一同出现的,是那人剑柄指天,剑尖指地,竖拔长剑的画面。
一钩冰冷的弯月下,像来索命的妖魔。
“叶灼!”他又听见太素师弟的声音:“上清全宗从未动过幻剑山庄一根指头!仙道无一人对幻剑山庄出手!”
回应他的,是那人听闻此事漫不经心的眼睛。
这话,不是对叶灼说的。
是两位师弟心知大势已去,而他有朝一日一定会窥探叶灼因果,因此隔着生死界限,向自己传来信息!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叶灼。”太清口中吐出声息,“你果然是幻剑山庄余孽。”
在场之人,又有谁不是耳清目明之辈?太清此言未作任何掩饰,那几个字谁又听不见?
年轻弟子俱是茫然,从未听说过此名。
年长者却是相视一眼,一言未发。
早知如此般,苏亦缜垂了垂眼睫。
红尘剑仙怔怔注视着叶灼,良久,默然看向自己的剑身。浮生剑半边如雪,半边澄净。
“你是云相奚传人,对不对?”太清道:“难道你是——”
太清看着叶灼那张近乎完美的脸庞,那一瞬间他极力想要回想云相奚的模样,却只能想起一片寒冷的皓白。
二十年了,天机遮掩,甚至,世上已经没有人能记得云相奚的模样。
太清只记得,在云相奚的时代,在那个相奚剑下江湖失辉的时代,提起云相奚的外表,都说他是个积石如玉列松如翠,绝代风华的人物。
再多的,太清已经想不起来了。
他记得云相奚也许是有一个道侣。
因为当年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将其当做一个玩笑。
他心知云相奚的道不需要第二个人为友,云相奚的心也不会为任何人而动。
“那个修无情道的云相奚?”那时候他说,“等我有了十个道侣,他都不会和别人结道侣。”
师妹去后,他除了教导师弟,没有对其它任何人多看过一眼,他自然不会有十个道侣。
可是云相奚若真是有道侣,会不会有血脉?
真是好笑。
云相奚怎会有血脉,云相奚又怎会留下活着的血脉?
他飞升了。
他可是飞升了。
但是无论如何,他已有万分确定,此人,就是幻剑山庄的余孽。
若他年岁真如仙道公认的那般,不过二十五六,那幻剑山庄覆灭时,也不过就是个未长成的孩子,就如那鸿蒙派的沈心阁一般大小。
仙门的孩子,那样的岁数是晓事了,可是,与宗门的情谊能有几分,恨又能有几何?在从前,微雪宫和上清山可是相安无事。
恐怕也是他们做得太过,一事又一事,将人逼反了。
“我不知道你究竟是谁。左右与幻剑山庄脱不了干系。今日仙道诸友同在,我有一事必要说明。”太清收起一切翻涌的情绪,直视叶灼,气势内敛清正,俨然是道宗之主的风姿。
“此言真假,等我说了,诸位自有分辨。”
太清说着,道韵环绕其身:“天道在上,人道在上,我心中一切心魔因果在上。上清道宗太清今日立大道誓言、心魔誓言、因果誓言:上清山上下,未杀幻剑山庄任何一人,未对幻剑山庄有任何议论、打压。此言为真,若不为真,就让我心魔横生,雷击而亡。”
气机涌现,誓言已成,此言确实为真。
夜空之下,无人出声。
其实无人出声是仙道的常态。
在这里的,有鸿蒙派,有太岳宗,有昭衍观,有云霞山,都是一品宗门,都是绵延数百年。师父退隐,换成徒弟,徒弟离世,又换成徒弟的徒弟。
幻剑山庄覆灭的时候无人出言说些什么。
道宗要四海堪舆图的时候也无人出言说些什么。
人鬼交界鬼门大开的时候,似乎也没有人真的问一句,此行究竟是来做什么。
所以,今日太清仙人立下重誓自证清白,那些人亦是无声。
没人反对,说:你说的全是假的。
但也没人附和,说:我相信你们确实没有做过。
唯有吟夜眨了眨眼睛,精美而无神的面孔上浮现一个极为开心的、灿烂的笑容。
苏亦缜沉默着体会着心脉处的钝痛。
有什么区别?他问自己。
上清山的手上是否沾过血,很重要么?那条剑脉,已经在自己心里埋着了。
太清说完了,看着叶灼,等他的回应。所有人也都看着叶灼,等他开口,说些什么。
至少,不要像他们,什么都不能言,不能说。
叶灼的双眼,依旧平静。
尘世间因果如同海潮此起彼伏,烧尽了,又会长出新的。
他是谁,他和幻剑山庄到底有什么关系,那些事连他都不在意。问心有愧的人却要一遍一遍对他说,一遍遍让他想起。
好像都觉得他杀人非要有个理由,而那个理由没了,他就会不杀人一样。
他不信世上第一把剑锻出来,是为了摆在那里要人观赏。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寂静里,叶灼开口了。
“那观火洞呢?”他说。
死一般压抑的氛围里,清冰琼玉一样的嗓音轻描淡写说出这句话,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连太清都一时间未反应过来他到底在说什么。
叶灼看着他,唇角微微翘起,一个近乎恶意的笑容。
“我说,那观火洞呢?”他一字一顿。
“阁下也能立大道誓言、心魔誓言、因果誓言么?”
第86章
随着话音落下,叶灼的剑再度出鞘。
烈火熄灭,而他的剑招变了。
红衣与夜幕融为一体,他的身影越空而来全无声息。那剑鬼魅如电,剑身漆黑,其上一丝光芒也无,杀意内敛其中毫不外显,一招一式却只为夺命而来。
只是看见,就令人遍体生寒。若是迎上,更会魂飞魄散。
——这是观火洞的招式。
刺客夜行,来无踪去无影,只收性命,不问缘由。
一百年了,它已经被整座仙道遗忘。
很少有人还记得当年提起观火洞,提起那四司之主,会想到怎样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
……也许,譬如此夜。
此夜此时,这样的作风竟然再现于世——在一个如此美丽、如此危险,一个本就执掌生杀,身后恩仇如海的人剑上。
离渊饶有兴味看着太清明显乱掉的阵脚。刺客剑法多为奇招,本难招架,何况是陡然变化。这样的剑招由叶灼用出来,又比失去一魄沦为傀儡的刺客们更加幽魅凌厉,像生死之间淬了毒的花叶。
若是这人去当杀手,要请动他,一定要花比请动观火令更高的价钱,离渊想。
如此缠斗中,太清手段尽出,不消多久已无招架之力。就在此时,他蓦然睁大眼睛,看见叶灼身后,竟是蔓延出了属于他和观火洞之间的因果丝线。
不仅学了观火洞的法门,还领悟了他的因果大道么?
丝线如同天罗地网,向着太清扑面而来。
幻剑山庄的事,太清可以立誓。观火洞的事,他却立不了誓。
因为这座宗门,正是由他亲手覆灭。
而那些还有价值的成名刺客——他目送着玉阁真人的身影消失,主宗山门关闭,将那一十九人尽数封藏其中。
所以今日,他也要死在虚境。
“师兄。”太清耳畔忽然传来师妹清寒的嗓音。
他愕然低下头,恍然看见自己怀里,抱着师妹的身体。
“师兄。”师妹面色苍白,蓦地吐了一口血,师妹的眼睛已经涣散无神,却还倔强地看着他。
“这个仙道如同泥沼,这座山就像一座牢笼。”师妹说,“师兄,你抽身吧。师兄……你……抽身吧。”
这是师妹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最后一剑,全然属于观火洞的剑招贯穿了太清的心脏。
太清是没有杀过幻剑山庄的人,但他杀了观火洞的人。
观火洞拿人钱财,为人消灾。
那么拿人传承,就可以为人报仇。如果非要一个理由,这就是理由。假如这个理由也不够,还有别的理由,可惜太清的命只有一条。
“玉阁在哪里?”叶灼问。
太清张了张嘴,发出几声嘶哑的声音,却不是回答叶灼的问题。
“师妹,”他叹道,“师兄别无他法。”
说罢,猝然自爆。
此举不仅是要临死一搏,更是不顾在场所有人的性命。
但他自爆的速度,显然不及寒潭蛟精飞起的速度。
早在还无征兆时,离渊就卷起叶灼直飞到高天之上,化成一道看不清的身影远去了。
而微生弦展开了他那天地如经纬,万物轮回的道域,护住了在场所有人。
待到道域徐徐撤去,自爆的余波也散了。满地碎棋灰烬,一幅格外萧瑟凋零的画面。
在场众人不知作何言语。
奔忙一夜,传承宝物拿不到,棋没有看完,道宗前宗主还死了。这算谁的?
无数道复杂的目光顿时投到微生弦身上。
——而微生弦望着漆黑的夜空,看着那同样漆黑的模糊身影迅捷远去,疑惑着喃喃自语:“……那我呢?”
这声音很小,只有他身边的吟夜听得到。
几息之后,忽听吟夜观主发出一阵上气不接下气的笑声。
笑得如此开心,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六根已经恢复了。
堪堪收住笑容,吟夜击掌赞叹:“微生兄,贵宫二宫主伙同来历不明的异兽,竟然反叛微雪宫,抢夺微生兄你的宝物,真是另我大开眼界。微生兄可想好怎样向护道真人交代?可要清理门户?”
足足三声“微生兄”,令微生弦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
周围人面面相觑,依然无人出声。
太清死了,在场地位最高的就是各派之主。
鸿蒙掌门不在,太岳宗主又是和稀泥的高手。而吟夜观主因为种种前事,在仙道地位超然,是说话颇有分量的人物。
如今他口称“微生兄”,将此事定为微雪宫二宫主反叛,把微生弦和微雪宫摘出来,他们又能说什么?
纵然是微生弦里通外合监守自盗,也不过是左手倒右手的事情,反正宝物已经落不到他们手中。事不关己,自然不必节外生枝。
吟夜又开口:“如此大事,道宗又无能出面的真人,看来务必要我们亲自禀告主宗护道真人了。不妨诸位与我们一同去鬼界边缘,等待真人吧。”
这人面带病容,说起话来鬼气森森,不像是要带他们做什么好事。
但今夜之事,他们已经脱不了干系。
几位宗主对视一眼,发觉彼此都是同一个想法。
——丹鼎宗的蔺宗主死到哪里去了?如此大祸,怎么不见他来同甘共苦?
沈静真的徒弟,不会是他自己放跑的吧?如此一来岂不正好悄然脱身?
一行人颇觉落魄,往鬼界方向行去。
离渊才不管他们去哪里,他找了处无人的荒山放下叶灼。顺便把那传承珠也取了出来。
对着这一抢劫得来的物品,端详半晌,离渊自语:“真是近墨者黑。”
叶灼把传承珠从他手上拿走:“谁才是墨?”
墨龙说:“总之不是我。”
长虫真是会强词夺理。叶灼不理睬,拿了传承珠信步向前走去。
离渊跟上他:“所以,云相奚是你什么人?”
叶灼:“不装了?”
离渊:“再装下去,就要到全天下人都知道云相奚是你什么人的时候,我借点光,一起知道了。”
叶灼:“最后都是知道,有何区别?”可见四只脚的东西,耐心是要比人族少一点。
“有区别,我不想和他们一起知道。”离渊说,“来到人间界,人人都爱给我讲故事,但他们讲的都不一样。我听来听去,觉得也听懂了七八分。”
走在叶灼身边,他道:“但是还有人说,人间的故事众说纷纭,要我听听就算了。所以我想,剩下的两三分,还是听那个人自己讲更好一些。”
还真是振振有词。
停步在一颗旁逸斜出的枯树旁,叶灼遥望向远方的天际。虚境的天空总像这样,停在阴沉沉的夜晚时分。
不像幻云崖,站在崖边放眼望去,有青山,有云雾,而后月沉日出。
长虫爱听故事,可惜,他往事似乎寥寥。
“其实没什么好讲。”叶灼说,“云相奚是教我用剑的人。”
用剑,先从基础剑招练起。
握剑,拔剑,收剑。
点刺劈砍撩,穿截斩挽挑。
学了一百零八式,变为三千六百招。学完了变招,再将它们尽数连起。要说究竟怎样连,三千六百招里,每一招和每一招都可以连出,无非是熟能生巧。
到最后剑下就有万千变幻,江湖上说,尽出幻剑山庄。
那以后,才会练成套的剑法。譬如幻剑山庄的十七脉传承剑法,再譬如,云相奚的剑法。
曾经从握剑到收剑,从点刺到挽挑,再从一百零八式到三千六百招,再到后来所有剑法。
他一招一式,都是云相奚所教。
“若论血缘,”叶灼从远方收回目光,看向离渊的眼睛,“云相奚是我父亲。”
离渊愕然看着他的眼睛。
其实,似乎是在意料之中。
可是听着这人用如此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来,只觉得无声处一声轰雷,让他不知该说什么。
“他用他的剑教我,我也学了很多。”叶灼说,“后来,那些剑我全都忘了。”
离渊:“剑也能忘么?”
一个剑修一生中最开始就在练的剑,就好像他生来的骨血。
这样的剑折断了,会有锥心刻骨之痛。
而这样的剑若要忘掉,要剜心剔骨才能做得到。
“可以忘。”叶灼看着他,“你想忘,也能做到。”
离渊怔怔看着叶灼。
有些事他是想知道,可是他从前没有问。
忘记了的事何必要再想起?
就为了给那些欺世盗名的名门正派,给那些缄口不言的同道仙友,给那些算计天机的诡诈之徒,剖开看看究竟发生过什么吗?
他们配么?
可是他们却要一个一个跳出来,一个一个粉墨登场,都到叶灼面前来说当年事。
当年到底发生过什么,若是非要大白于天下,非要人尽皆知,那就让他先听叶灼说过吧。
可是离渊无法问下去。
即使他只想问,究竟发生过什么,才会让你把一生学过的剑全都忘了?
就像红尘剑仙弃了他的无情剑道那样么?
可是离渊知道,那只会比红尘剑仙当年做到的,要难一千倍、一万倍。
红尘剑仙不是幻剑山庄的人,不是天生的剑修,他仰慕几面之缘的云相奚,然后修了和云相奚一样的无情剑道,仅此而已。
可是对叶灼,不是这样。
最终,了无声息的沉默中,离渊开口。
“那幻剑山庄的人,是谁杀的?”
“是云相奚杀的。”叶灼平静说。
“——为什么?”离渊问。
“不为什么。”
“也许是想要什么东西,拿宗门向上清山来换。也许是想证无情剑道,顺手都杀了。也许,根本不为什么,想杀就杀了。”
叶灼的语声,只是平淡如既往,也许还有一点浅浅的笑,不知笑的是谁。
又或许,仅仅是因为如此良夜思及往事,忽觉光阴似箭,俱如尘烟。
离渊看着他,却只觉得万般思绪都浮上心头,他的心脏是跳着,可是每跳一下都是闷闷的钝痛。
他听见自己声音咽涩:“那你呢?”
“我活着。”叶灼说,“但不是因为我逃过了,只是因为他没有杀我。如果他要杀我,今天我不会在这里。”
“仅仅是没有杀吗?”离渊看着他。
于是叶灼又想了想。
“玄武问我,有朝一日我败了,会怎样。不会怎样,那时候我已经败过。”他说。
离渊想伸手去碰他的脸颊,却没有,他没有动,只看着他:“你说过,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不喜欢。”
“不喜欢又怎样。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已经体会过。”叶灼说。
说罢,叶灼没有再开口。所谓的二三分,他想,这样就已经说完了。
其实他不爱讲故事。
但拼拼凑凑,总人也能猜出他的出处。
有一天,风姜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一耳朵,忽然泫然欲泣了一天,又在厨房里待了半晌,最后期期艾艾捧给他一碟桃花蜜饯。
他吃了,只觉得太甜。
龙离渊也听完了。
但他的目光,并不像叶灼预想那般。若真是那般,叶灼会觉得索然无味。
离渊的目光是平静的,像海。
叶灼:“你在想什么?”
“他们说,云相奚生而金丹,二十岁渡劫。叶灼,今年你二十五岁,也是渡劫境界,我也是。可是你是忘了剑,又再练了剑。你是从头来过,再修剑道,我不如你,云相奚也不如你。”
叶灼看着他,似乎饶有兴致,等待他的下文。
“忘记毕生所学后,能让你再修的,一定是比之前更好的剑。你没有学谁的剑道,几千年几万年,他们所有人的剑都不如你自己的剑。所以,叶灼,你真厉害。”
离渊顿了顿,望着叶灼的眼睛,认真说:“遇见你,和你一战平手,是我之幸。”
“谬赞。”叶灼说,“其实我生来也是金丹。”
看着他,离渊就笑。
“我也是金丹。”离渊说。
叶灼眨了眨眼睛。
“在渊海灵脉孵了上千年,若是生来不带颗金丹,那会很丢人。”离渊说。
若是有这样的消息传到三千世界,龙界会抬不起头来。
叶灼也轻轻笑。
他一笑,像冰雪化了,料峭的春寒也随着风吹散。看见这笑的人,像看见温凉的水里,一朵摇曳欲开的莲。
离渊:“那十年前,你十五岁,我在东海第一次见你的时候——”
叶灼:“那就是我已经重修了剑道的时候。”
离渊眼里依然是笑意,他忽然说:“叶灼。”
“嗯?”
“想抱着你。可以么?”
“?”
叶灼的一声“不可以”还未出口,已经被那人蓦地抱了满怀。
清盈水泽刹那间近了,离渊用力抱着叶灼,低头,将自己埋在这人颈间。
他缓慢地阖上眼,那笑意全都散了,即使是真心的笑意。
一切翻涌过、呼啸过、却不曾显露过的情绪都沉下去,沉入不见底的渊海。
第87章
叶灼只让他抱了一会儿。
荒郊野岭里忽然发疯,短暂得逞后叶灼当然是要将其推开。
他推这人的肩膀,推了几下没动,再推,却发现手下的触感变化,变成了坚如铁石的龙躯和鳞片。
这是要做什么?
——龙离渊把他缠了一圈,又从肩上绕过来,暗金色的竖瞳幽幽盯着他不放。
一副不喜欢被人抱那就被龙绕着,总之无论如何都不会把他放开的样子。
叶灼说:“我要看传承珠了。”
太清一死,主宗真人不可能不动。来到如此荒郊野岭,就是为了在上清主宗追过来之前,找个顺眼的地方把传承珠全吸收了。
的确是有正事,墨龙不情不愿地稍微松开身躯,就在叶灼旁边松散地盘踞起来。
山中月下,鳞角峥嵘的墨龙之首居高临下地静静看着叶灼。这样的场景,会让人觉得自己来到远古洪荒之前,所处并非人世。
叶灼眼不见为净,直接闭眼开始领悟传承珠。
忽然颈间一凉,令人背后发麻的触感擦过他皮肤,睁开眼,是墨龙低下头,用脑袋蹭了蹭他身上沾着的血。
这龙太不老实。
叶灼侧过去,把龙离渊脑袋捧住,和它面对面。
叶灼:“安静待着。”
暗金色的竖瞳缓缓收缩成一线,依然一眨不眨看着他,似乎答应了。
叶灼再闭眼,离渊就安静地待着。他分明在叶灼身周盘好了,但又不满意,干脆将自己身躯变大,蜿蜒如山川,将叶灼围在里面。
等到叶灼的注意力回到传承珠中,他才动了动,将自己的尾巴尖轻轻搁在这人身前。
叶灼感受到了离渊的动作,没说什么。
他先选择的是八部轮回花里得到的传承灵珠。这珠子似乎很喜欢他,只要握在手中,就会有逸散的点点灵光飘进他的身体里,其中蕴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佛法气息。
随着叶灼的意识沉入,灵珠渐渐虚化成深邃的光芒,在他手中莹然生辉。
无数佛法领悟涌入叶灼脑海。这样的佛法,与须弥上界的传承不同,它来自人间此界。
离渊在旁,不会有他人相扰,叶灼的将意识完全没入其中。
在万千佛法背后,叶灼隐约看见一个僧人身影。
那僧人身着看不出来历的白色僧袍,身形清瘦,面容安宁,遥遥地,似乎双手合十,对他一礼。
人间佛法将叶灼环绕在内,但在这之外,他又看见那僧人的身影。
僧人居无定所,总是跋涉在人间的道路上。不论风霜雨雪,他总是向有人处走去。
穷苦的人,重病的人,挨饿受冻的人,战火流离的人,还有妖魔缠身的人。
他会一些医术,他会救治所有看到的人。他身上的食物和水不多,但都会捧给需要的人。
他讲经,讲那苦乐喜悲功名富贵,俱是云烟,都要勘破。
他也讲善行,讲善因得善果,终可得解脱。
他亦有修为。他走过的人间,是一个凡间王朝战火连日,仙门百家各展神通,妖魔鬼怪时时肆虐的人间。
要度世人,就要降服世间之魔。
要修己身,还要勘破心中之魔。
他身怀慈悲法,入世苦行。这样的佛法,与叶灼所修截然不同。
世间万法,皆非定法,心中佛道也如心中剑道,人人不同。但是,却都可以相互印证。
世间道,一个人怎能修得完。有人入世修,有人出世修,有人修功德,有人修寂灭,合在一起,才是大道。
冥冥之中,对自身佛法的感悟又深了几分。
叶灼也知道了他的法号,叫做:悲真。
影影绰绰的画面一直在浮现,观看者仿佛随着这位法号悲真的僧人走遍了人间。可是人间的苦难又怎会终结?处处是地狱,处处是哭声。
习得无上法,最终还是只能救起有缘人。悲真不言语,只是就那样走下去,过了许多年。他毕生所悟尽在此中。
奇怪的是,在悲真平生所学中,竟然有一些东西和界域之道有关。
对这些东西,叶灼本无了解,因此只是看过。
等到传承珠中的内容全都被他吸收,他眼前忽然出现一幅格外清晰的画面。
那是青山云水里,一株桃树下,一副棋盘。
有人对坐在棋盘旁,有人高坐在桃树上,还有老人拿着钓竿,在溪流旁垂钓。
看起来都是修仙人,只是各自门类都不太相同,着装也五颜六色。叶灼在其中看到了悲真,他带了一个蒲团,坐禅在桃花树下,阖目不言语。
有声音传了过来,是对弈的两人在说话。
“鬼界之事如何解?”
“难解。维持现状,未尝不可。”
“妖魔鬼怪并起,人间生灵涂炭,也‘未尝不可’么?”
“除魔卫道,正是我辈职责。”
一声冷笑插了进来:“除魔就能卫道么?诸君觉得这人间还有何道?”
“凡人笃信鬼神,日日参拜,王朝崇佛重教,大兴土木。妖魔鬼怪横行人世,欺世盗名之辈层出不穷。仙道门派亦与人间掺杂勾结,一片乌烟瘴气。要我说,人间气运已是到头了!”
连钓鱼的老者都长叹一声:“当今人界,鬼气盛而清气衰,长此以往,必会渐渐消亡。不瞒诸君,我曾暗中深入鬼界,探知消息。此代鬼帝把控鬼界多年,深沉有谋,有虎狼之心,不可不防。”
“鬼道人道,几千年来也不是不能共存,怎么到了如今地步?”
“大道之争算什么?界域倾轧才是你死我活。”一道清亮含怒的声音传来,是位青色道袍,羽冠束发的女子。
“鬼界势强,人界势弱,就好比自己手无寸铁,邻里却刀斧在身,岂能坐以待毙?”她说,“修界域之道,一界兴亡乃是你我天命!若再不做事,干脆大开界门,一起沦为厉鬼血食好了!”
“可是鬼界势强,如何拒之?集人间之力,开启两界之战么?岂不又是生灵涂炭?我们并无胜算。鬼界行事近来愈发无忌,应与其相谈,申明此事。”
那女子道:“谈什么?干脆分开界域!鬼界的手伸不到人界来,哪还会有如此困扰!”
“如何分?”
“找到人间鬼界相连的关节,干脆割断,一了百了。”
“人鬼初见时,曾立下约定:人为鬼界供香火,鬼为人界司轮回。你说割断两界,岂不是也割断了人间的轮回转生?”
“天地初开时,人就有轮回转生了么?还不是生于造化,死归青冥?——我问诸君,都说前世今生,谁还记得自己前生是禽是畜?不过是几千年前和鬼界接壤媾和,才有了此事。说到底也不是什么金科玉律,到这时候,难道还要遵守?”
“世人俱知有阴司轮回,功德报应。贸然分离两界,岂不是逆天而行?”
“可是天道衰微,诸君难道没有感应?”
争吵愈发剧烈,各执一词。
一直闭目静息的悲真忽然开口了。
“轮回未必是真。”他说,“魂魄依然化空。”
众人愕然看他。
悲真双手合十:“香火已得,血食亦有,何必真为人间设轮回?”
“是啊。”那女子喃喃自语,“人间香火,究竟上给了谁?人身血肉,最终又究竟喂给了谁?如今看似还能维持,只不过是鬼界尚未彻底掌握人间,暂时虚与委蛇而已。”
“悲真大师,你此言有几分笃定?”
“十分。”
“若是如此,还要再去鬼界一探。”
“好。”
悲真再度闭上双眼,传承珠里的画面到此结束。
叶灼睁开双目,身上气息亦是缓缓变化。
虚境几日,他接连挑战强敌,剑道感悟早有增长,如今佛法领悟,亦是更上一层楼。
离渡劫后期境界,只有一线之差。
“恭喜。里面有什么?”神念里传来龙离渊的声音。
肩上一沉,这龙理所当然将脑袋搭在了自己肩上。
叶灼:“?”
“有佛法传承,还有当初分离人鬼两界的始末。”叶灼说,“我看见一千多年前的画面,一些修界域道的古之先辈在争论鬼界之事。”
听他们争论,人鬼两界已经到了不得不分离的时候,否则,就会被鬼界蚕食鲸吞,最后整个界域都沦为血食附庸。
叶灼低头,看向自己手中传承珠原本在的位置。
离渊的脑袋依然搁在叶灼肩上,也往下看去。他龙型几经调整,现在是正合适的大小。
传承珠已经被完全吸收,仅余的点点灵光也彻底逸散没入叶灼体内。
最后一丝灵光消失的时候,远方忽地骤然亮起一道通天彻地的白光。看过去,竟然是杜山的方向——那个和蔺宗主一起采到了八部轮回花,得到这枚传承灵珠的地方。
那地方是有一座极其浩瀚玄妙的大阵,生长着福禄寿喜四种异兽,每当有兽发生转化,大阵中就会产生一些冥冥中的推移,这一次阵仗更大,像是完全开启了。
彻底激活大阵的条件,就是完全吸收阵中的传承珠么?
那光芒没有任何熄灭的迹象。如此大的动静,一定会被他人注意到。
“现今的鬼帝,”叶灼说,“是个什么样的鬼?”
离渊想了想:“是个不怎么样的鬼。”
龙离渊是个眼高于顶的龙。他口中的“不怎样”,其实并没有什么参考的意义。
叶灼:“性情如何?”
离渊想了想。
“轻佻狡诈。”他说,“他也用剑,但剑法不如我。”
还算是有用的话语。叶灼说:“我要看一下另一枚。”
离渊欣然道:“好,我守着你。”
与本就和他亲近的第一枚灵珠不同,第二枚灵珠并不主动靠近叶灼,也不向他释放气息。
甚至,隐隐有拒绝之意。
叶灼意念探进去,第一眼就看见铺天盖地密密麻麻的道法言语。
“……”
这种东西,果然还是适合微生弦来阅读。
第88章
第一枚灵珠是佛, 第二枚则是道。
可惜,微生弦不在。
可见道修飞得还是不够快。
怎么不用他那精湛至极的传送阵法,瞬息前来?
珠子里全是道法,并且还有一股意志在抵触着叶灼观看。但叶灼岂能让它如愿,即使看不懂,也用神念压了过去。
朦朦胧胧地,他在其中看到了一个女子身影。
那女子身着青色道袍,羽冠束发,眉目如镜花水月般看不清楚,但能认出,正是上一颗珠子里那位直言“分开两界,一了百了”的道长。
这颗传承珠,似乎正是她所留。
而她道号曰:衡昭。
衡昭自小拜在山中隐者门下,修行界域大道,以护卫人间为己任。
她有一位师弟,道号衡明。与她相比,衡明资质平凡,性情木讷,但却一直跟随她左右,勤勤恳恳打着下手。
衡昭天资卓越,轻易便能感知天地大道,留下的道法感悟亦是汪洋恣肆,师弟每每抓耳挠腮、绞尽脑汁,才能将其理解,最后整理成条理清晰的陈述,可以流传后世。
当然,不论是“汪洋恣肆”的感悟,还是经过整理后“条理清晰”的陈述,对于叶灼,都无太大区别就是。可能这就是传承珠不待见他的缘由。
眼睛看过了衡昭道长的毕生道法感悟,叶灼手中的传承珠却没有变化多少,甚至变本加厉,想从他手中脱出,往外飞去。
叶灼将其扣住,想了想,将自己的佛法感悟一股脑灌入其中。
强烈的抵抗持续了很久,最终,珠子消停了。
一段不算清晰的画面浮现在了叶灼眼前。
不同于上个传承珠里看到的青山碧水,此处天地阴风惨雾,像极了虚境。画面里的,却还是先前那些人。
“多谢诸君相助,大阵已经布好。”衡昭站在最前方,俯视着虚境的山川,她衣袂飘扬似鹤。
“大阵一经启动,即可缓缓分离两界,从今往后,人鬼再无瓜葛。”她说。
“这阵,真有意思。”昔日在水边钓鱼的老者道。
“自然有意思。”衡昭道,“大阵分为八门,开、休、生、死、惊、伤、杜、景。八门都在人鬼交界的关窍之处,三者在人间,三者在鬼界,两者在虚境。”
“今日,将八门大阵尽数启动,人鬼两界,就可以一刀两断。”说着,她扬起一个矜傲的笑容,“而且,即便是千年后界域运行,鬼界再临人间,此阵也依然在。到时候,后人只需启动八个阵门中的五门,即可再度唤醒大阵,再拒鬼界——思来真令我神清气爽。”
那老者神情肃穆,却是沉吟许久。终于,他开口:
“衡昭道长。如此八个阵门关窍虽能分离两界,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千年后鬼界再度到来,这八门的位置,亦可以作为标记指引,使两界……榫卯相接,顺利容纳彼此?”
“想过。”衡昭道,“可是生死存亡之际,我只要眼下。若说千年后会如何——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不怕。”另一人的声音传了过来,“你我诸人虽都修界域大道,可都各有传承,不是一脉同门,如今也是几经艰难才能聚首。两界分离后,我们不妨将八门位置分开传承,各守秘密。如此一来,就不会被别有用心之辈利用。”
“如此才好。”老者道,“我想,阵门开启,亦要设下限制。”
“好。”衡昭道,“虚界是两界交汇之处,其中的杜、景两门最为关键。景门就由我来守,能通过考验,得我认可,继我传承之人,方能再开此门,如何?”
“甚好。”有人道。
又有声音:“可是此阵如此磅礴,开启它,必要付出极大代价。”
“好说。”衡昭神色不改,道,“我以身饲阵,大约能够开启一半。诸君,谁愿与我同行?”
“师姐!”她师弟衡明原本一言不发,此时蓦地抬头,“你怎能——”
“我意已决。”衡昭说,“界域一道,永绝飞升之途,本就与此方天地同生死。死得其所,是我所愿。衡明,隐园一脉,今后就由你来传。”
她说得斩钉截铁,不留任何余地。
僵持的死寂,被一声慈悲佛号打断。是悲真开口。
“杜门大阵,就由贫僧来守吧。”他说,“方才衡昭道长问谁愿同往,也由我来同往如何?”
衡昭一笑:“有悲真大师相助,定能顺利开启。”
钓鱼的老者一声叹:“已到如此地步,不如我这把老骨头也与两位同往。”
“钓鱼叟,你不必如此。”
“不,必要如此!”老者断然道,“一不做、二不休。既是成败在此一举,那就务必破釜沉舟。我寿元将尽,正好保你们开启此阵,万无一失。”
“也好。”衡昭扬眉笑道,“修了一生天道,今日终可以同归天地,真是快事!”
“的确快哉。”
“衡昭道长,请问此阵何名?”
“悬注。它叫悬注大阵。”
“此名何来?”
“随意取的,”衡昭说,“人身孱弱,世事多艰。世间常有污浊苦难,然而人心中亦有浩荡江流,可以悬河注火,无所不能。因此取‘悬注’二字,以昭我心。”
“此一去后,再无鬼界侵扰,人间界终于可以休养生息。匡扶正道,涤荡乾坤,就靠诸君了。”
“放心,一定会。”有人回答,“从今后界域诸脉,守望相助,互通有无,同守人间界。”
“如此,我就放心了。”
这段画面,结束在衡昭道长莞尔一笑,青衣身影赴往景门大阵之时。
第89章
叶灼睁开双眼,传承珠在他手中发出微弱的光泽,本体依然坚固清澈,并无任何变化,明晃晃宣告着对他的不认可。
另一个方向,也没有杜山大阵那样的白光亮起。
“景”门他开不了。杜山大阵那道亮光,是否就是就是“杜”门已经被他开启?
对此,叶灼并无什么探究的想法。
他来这里是为了打架,微生弦来这里是为了人间。阵门开了自然正中微生弦下怀,没开就让大宫主自己再想办法。
想到这里,叶灼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传承珠里看到的诸位修界域道的前辈形貌。
上清山来之前就知道有此阵,是否说明,上清主宗里,至少有其中一人的传承?不奇怪。界域之道何其艰深,况且不能飞升,整个仙道里能修此道的不会超过十人,若有传承,左右都是那些人所留。
“看完了?”离渊道。
这龙不知何时又悄悄恢复了人身,形神兼备地待在他旁边。
“是应该给微生弦。”叶灼道。
“起码没有落在吟夜手里。我们抢来,自然少不了微生兄的。”离渊说。
叶灼晲他:“有的人方才不还在后悔‘近墨者黑’?”
离渊一点都不会被他问住。
“两害相权,自然还是要取其轻。”离渊说,“说来这次你又看到了什么?”
“先人曾经留下一个大阵,可以分离两界。”叶灼说,“先前太素也说,上清山带众人来此,就是为了探明前人留下的大阵,以拒鬼界。你应当听到过。”
“是听过。不过他们既然早知此事,为何不明白告知众门派,反而非要你逼问才稍微吐露?究竟要做何事,我想倒是存疑。”
“不过,你自己心中有数就好。”说到这里,离渊看他,眼中温和带笑,看起来很有礼貌。
“——你看到的东西,若是涉及界域交际,关乎人界存亡,我不应该问。方才的话,我也已经忘了。”
叶灼颇觉新鲜,打量着他。
“如此光风霁月,原来真是君子。”
“我难道不是一向如此?”离渊说,“你自己没看出来,就别说话。”
瓜田不弯腰,李下不伸手,这点道理,谁不懂?
界域倾轧,腥风血雨。认真说起来,龙界亦是势强,而此方人界势弱,无论如何,他会避嫌。
至于人界先辈保护此界的阵法到底在何处,如何开启,又有何关窍,叶灼自然不会透露,而他也主动不去了解才最好。
这么寻常的事都觉得新鲜,离渊真怀疑自己在人叶灼心中的形象。
当即咬了他一口。
可见君子风度在这龙身上,也就是忽明忽灭罢了。叶灼把他从自己颈侧拨开:“多久了?”
“没多久,也就一两天。”离渊回答他说,“但我觉得我们该走了。”
“你领悟时,一直有神识扫过此片山脉,想来是上清主宗所谓的‘护道真人’在找我们。我都挡了,但神识愈发强横,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发现。”
“几个人?”
“两个,他们神识交错扫来,已经把整个虚境看过好几遍。”
神识能扫视整个虚境,连离渊都说“强横”,看来非同小可,只有护道真人能做到。
开启悬注大阵,至少要开八门中的五门,现在杜门很可能已经开了,开景门的传承珠又在他手中,不抓到他们,主宗不会罢休。
太清快死的时候怎么没见他们赶来相助?
“现在才来,先前不知道在做什么勾当。”叶灼说,“我想想接下来去哪里。”
很想学两位真人,神识扫过虚境,看看微生弦现在何处。
可惜,现今修为还不能支撑此种做法。
思索间又是一道神识扫过,果然强横,远超道宗几个人仙十倍不止。若是这两位护道真人一同出手,似乎打不过。
现在万事俱备,他到渡劫后期应是不难。虽然只是提升一个小境界,但勉强也不算死路一条。
许多天没有比试,叶灼对离渊的修行进展不太了解。
他问离渊:“你现在如何?”
离渊没好气回答:“在破境了。”
叶灼吃了传承珠,他当然就要吃一点储物戒里的外物。
但如果这人是自己破境,那他也不会吃任何东西,自己来破。
主宗找不到人,一道道神识愈发密集强悍,很快就会发现他们。最后一点时间,叶灼和离渊抱剑各倚在枯树的两边,各自破境,不再搭理对方。
寂静的山中忽然传来脚步声。再听,是两个人从远处走来,步伐不疾不徐,听来是一大一小。
一同传来的,还有说话声。
“师父,我马上就要渡劫了,你相信吗?”
音色十分熟悉。
人生何处不相逢,来者俨然是沈心阁小道长。
他喊“师父”,看来蔺宗主走之前,已经成功将他交回了师父手中。
但听一道清泉冷石般的男声回答沈心阁:“相信,为师甚悦。”
离渊从树后转出来,看向声音来处,就见风度翩翩的鸿蒙宗主沈静真牵着沈心阁,缓缓行来。
叶灼亦缓缓睁开双目。
“师父,那我到了渡劫,你也是渡劫,我是不是可以喊你‘道友’啦?”
“随你。只要能到渡劫。”
“师父,蔺宗主一点都不像你说的那么温柔,他点人哑穴的时候可凶了。”
“胡说。”
“师父,我长大要当剑修。”
“你是?”
冷漠无情的话语从口中吐出后,沈静真忽然站定。若有所觉般望向一棵并不起眼的枯树。
看到枯树下长身玉立,安静看着自己的两人,沈静真的眼角跳了跳。
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而且一路走来上清主宗如此频繁的神识搜寻,一定是他不在的时候出了什么祸乱是非。
正在此时,沈静真敏锐地感到,枯树下那两人身畔,气机涨落。
像是有花开而复落,落而复开,又像沧海潮起潮回,波澜往复。最终尘埃落定,一切变动都收敛于人身之中。
修为又登一阶。
这两个人就当着他和徒弟的面,从容……破境么?
沈心阁却是霎时雀跃:“叶道友!你怎么在这里!”
要不是他师父拽住,像要直接跑过来往叶灼怀里扑了。
离渊审视着一路走来,一直牵着沈心阁右手的沈静真宗主。
怪不得小孩这么爱牵人,原来是上梁不正。
就在这时,周身骤然寒冷,一道神识蓦地锁定他和叶灼,瞬息间,第二道也至。
破境的动静,果然必定被察觉。
顷刻间天幕都仿佛低沉些许,杀机汹涌而来。不消片刻,主宗真人必至!
“走!”叶灼果断道。
一声清啸,墨龙身躯刹那化现,卷起叶灼到自己身上。
如此场景,让沈心阁蓦地睁大了眼睛——还没来得及惊讶,他就猝然被墨龙抓了起来,吊在空中!
“一起抓了。”叶灼道。
离渊:“不用你说。”
绝强罡气在他们方才所处之处轰然爆发,流星坠地,枯树已然不存,山川颤抖崩裂。
——离渊已经抓着沈心阁和他师父飞上高天。
一击未中,杀意又席卷而至。
离渊:“往哪飞?”
叶灼在龙背之上俯瞰虚境,一个不善的冷冷笑容。
“飞一圈。”他道,“他们最不想你往哪里飞,就冲过去,看看到底在做什么勾当。”
墨龙眼睛一瞬,瞳孔竖起如线,身畔风起云涌,蓄势待发。
如此提议真是绝妙。人叶灼真是个好玩的人。
和这人一起,果然有很多好玩的事可以做。
在空中悬停片刻,选了一个顺眼的方向,墨龙身躯当即舒展,夜色中挟风雷之势,骤然冲出。
沈静真只觉得寒冷。
第90章
离渊风驰电掣在天,主宗真人的神念自然是随即袭至。
墨龙回身一啸,与那神念堪堪相撞,当即又是地动天摇。
一击之后,迅速换了别的方向。
这让沈静真觉得虚境的风更加寒冷了,修仙百余年,他第一次体会到如此头晕目眩的感受。
为什么仅仅是路过一座山脉,就被抓走,边飞边与上清主宗作对?
先前还和蔺祝说微雪宫寒潭近日有个墨色蛟精,这到底是哪里传出来的说辞?哪里的蛟精能长成这样?
沈静真终于明白了蔺祝为什么要走得那么快,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还旁敲侧击问自己有无撤出虚境的打算。
现在他只觉得当时就该丢下门人,带上沈心阁和丹鼎宗一起走了。
没过多久,离渊就知道了自己该去哪里。
有个方向自己每每靠近,主宗真人的攻势都会格外剧烈,像是决意要阻拦。甚至有几次,在虚空中化现出顶天立地的法相攻来,护道真人修为如天地般浑厚,叶灼和他们交手几次,不占上风。
等到他们真身追来,会更有威胁。
来到人间,还是第一次遇见此等强敌。那个方向离渊去定了。
幽幽看着云遮雾锁的前方,离渊运起风雷术法加诸自身。叶灼知道他的打算,但就在此时,识海里有涟漪泛起,沈静真想和他传音。
叶灼稍稍撤了识海屏障,就接到沈宗主神念:“叶宫主,那是鬼界方向!”
鬼界?
叶灼蹙眉看向前方。
墨龙的速度很快,风雷两门血脉术法用出后变得更快,如流虹飞光般冲向鬼界方向。
用神识往前看去,已经能看到天地之间一道阴惨惨白茫茫的屏障。那是界障,隔绝两界,不能通行。
“离渊。”他道,“会撞墙。小心。”
离渊也看见了那屏障。
——看起来有点薄。
随着他愈发靠近鬼界,那两个护道真人狗急跳墙一般使出诸多本领,两尊法相亦是一左一右,朝他轰来。
怎么,如此害怕?
丢了几个仙器过去,离渊对叶灼回道:“你坐稳一点。”
“?”
叶灼手指抓住龙角,下一刻,他就感到墨龙身躯蓦地蓄力——竟是离弦之箭般朝两界屏障冲袭而去!
那一刹那,叶灼的最后一个念头是,龙离渊应当是个心里有数的龙。
……应当是吧。
白茫茫的界障在叶灼眼前迅速放大,他能看见上面那些玄秘的界纹。
——然后,就是世间声音潮水般轰然退去的寂静。
不是没有了声音,是那样的声音太大,已经听不见了。
周围一切都变得缓慢,叶灼静静看着两界之间被撞开的裂隙。界障的碎片像是白琉璃般飞溅在他身畔,而墨龙自虚境冲霄而出,带他飞往鬼界血红深邃的天空。
古书上曾说过,相邻两界之间,若有天然通道,符合条件者,可以通行。
若是没有,除非两个界域离得极近,即将相碾,才能有修行界域之道的绝世高人,在机缘巧合之下,短暂打开通道。
古书上却没有说过,有一天,可以在风雷云电中乘龙而起,撞碎两界屏障,径直前往。
遥遥地,叶灼听见沈心阁的欢呼声。
他未言语,伸出手抹过龙身上冰凉的鳞片。
然后看向自己的手心。
手心和手指上,沾了鳞片缝隙里渗出的丝丝血迹。
叶灼:“……龙离渊?”
“怎么?”
“你怎么样。”
“啊?”离渊一时没理解他在问什么。
连脑子都撞坏了么?叶灼说:“你受伤了。”
“有么?”离渊自语,“方才好像是有点头晕,现在已经好了。你们的界障比我想的还要薄。”
界障薄是因为人鬼两界真要接壤。界障不薄,是否还活着都要两说。他自己没有感觉?叶灼又碰过鳞片表面,倒是没有新的血渗出来。
他收手,反被那龙问了一句:“你为什么要摸我鳞片?”
叶灼根本不愿搭理他,往下方看去。
已经到了鬼界,离渊放缓了速度,就在界障被他撞出来的裂口旁缓缓游弋着,护界真人还在追,被这龙用法宝砸了。
上清山如此不想让他们进鬼界,究竟为什么?
叶灼望向下方环境。
从界障里出来,他们来到的是一个怪异之地。
放眼望去,地面上的土壤是大片的暗红,连起伏的山峦都是这种陈年旧血般的色泽,没有河流,只有一些血管般的干涸河道,天空是一片漆黑,无星无月也无风。
与他看过的记载不太一样。
“鬼界就是如此?”叶灼道。
“我去过的地方不是如此。”离渊也看着下方陌生的景象。
没看出什么端倪,毕竟是别人的地盘,离渊稍稍给自己放了个隐匿术法,朝看起来有建筑的方向低低飞去。
似乎是个异常凋敝的鬼界小镇,但外围却有许多身着漆黑重甲,气息强横,身上阴气弥漫的鬼物把守。
“你看它们的盔甲。肩、背、心口共有十三鬼面,是鬼帝亲卫。”离渊道。
一边是鬼帝亲卫出现在人鬼交界处的边陲小镇,另一边是上清山想方设法阻拦他们进到这里。这镇子里,想来有很不寻常的事情正在发生。
“有趣。”叶灼说。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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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鬼界边缘,因机缘巧合之下,常与他界接壤,会飘来零星香火,或是引来活人血食,散布着许多荒凉偏僻的小镇,其中住着一些法力微末的小鬼。
聆心镇,即是其中之一。
然而近日,聆心镇却被里三层外三层,重兵把守,镇中小鬼全被清出,在镇外游荡。
伸长脖子,想往里面看看究竟发生什么,有无自己的机缘,却每每被凶神恶煞的鬼兵驱赶到别处。
几天下来只知,有鬼界的大人物来到。
千里迢迢驾临这鬼都要饿死的破镇子,大人物不会是脑袋出了问题吧?
——聆心镇中央。
“玉湖兄,”一道带着戏谑的笑音道,“为何心不在焉?”
出声的是位身着墨青蓝色华服,眉眼幽然深邃的青年。其形象颇为不羁,长发随意披散,眉梢眼角挂着似是玩世不恭的笑意。唯一与活人不同的,是那格外苍白的肤色,搭在桌上的指尖透着淡淡的玉紫。
而他口称“玉湖兄”的,则是一位身着须发皆白的道袍老者,那老者身上气息绵长浑厚,似能与天地共鸣。
被对面看起来比自己小了许多年岁的年轻男子以平辈相称,他嘴角绷了绷,却并未动声色。
“方才那道巨响,陛下想必亦听见了。”玉湖真人道,“可是发生了何事?”
“听到了。”鬼帝漫不经心道,“听着像是从贵界方向传来,不知玉湖兄是否有什么头绪?我也好派人去查看一二。”
“不必劳烦,”玉湖道,“我遣弟子去吧。”
“也好,毕竟还是和谈要紧,”鬼帝轻掸袖口,“玉湖兄此行是代人界前来,既然贵界都这样想——想必不会有人前来作乱。”
“对么,玉湖兄?”鬼帝举起酒杯,微笑着朝玉湖真人一个致意,饮下酒水。
玉湖的笑容不露任何痕迹:“那是自然。”
“只是,玉湖兄的诚意,是否该提一提?”鬼帝放下酒杯,直视着玉湖的面孔,漫不经心的笑容散去些许。
“好教玉湖兄知道,我这位置,都说坐得不稳,可也坐了几十年。”鬼帝一双幽幽的眼瞳里映出玉湖的身影,“能不费一兵一卒与贵界交接,固然是好。可是鬼界里饿红眼的东西多了去,若是刀兵相见,在下似乎也无什么损失。”
话说得再动听都是无用,实在的好处摆出来,才有商量的余地。
短短几天下来,玉湖真人已知这位看起来年轻气盛,玩世不恭的鬼帝,其实是位笑面虎般不好相与的人物。
与虎谋皮,向来是如履薄冰。
“此言差矣。”玉湖真人道,“两界交战,生灵涂炭,有伤天和。我人界是比不得鬼界强盛,可也未尝没有一战之力。只是,纵然鬼界能胜,那样以后,人间的香火,恐怕也是归了整个鬼界。”
鬼帝微笑等待他的下文。
玉湖继续说:“我宗身为仙盟之首,寻的是整个人间的保全之道。早听闻陛下心肠仁善,故而才暗中相邀。有我宗相助,两界交接便可以悄无声息,天衣无缝。陛下只需用自己的心腹人手,即可重建人间的阴司地府、六道轮回。到那时候,人间香火,自然全归陛下一人享用。”
玉湖真人笃定,这样的好处,鬼帝会动心。
正因为听闻鬼帝根基浅薄,在鬼界四面受敌,他们才有机会行此险招。
“玉湖兄还真是为人界着想,如此大义。真令在下佩服。”鬼帝道,“既如此我也给你一句准话:两个,太少。”
“那陛下是想……?”
“贵宗口称自己手中有人鬼两界曾经相连的关窍节点所在,可以助我从容接管界域,此时却只肯交出两个,就要从我手中拿到好处,是否有些太过迫切?”
“我又怎知,那些关节是真?我又怎知,贵宗手中,真有人鬼两界间的所有关节?”
“再说,当年人鬼两界忽然分离,焉知没有你们人界的手笔?若是贵宗想要的东西,我给了,你们人界却又忽然跑了,我岂不是如你们人间所说——肉包子打狗,”鬼帝笑吟吟顿了顿,“——有去无回了?”
玉湖心下气恼!
不见兔子不撒鹰,这鬼帝,怎么是如此不好相与的人物?
人间有悬注大阵,可以分开两界。这是他压箱底的底牌,打算等谈无可谈时再拿出来增加自己底气,可是被鬼帝如此直白摆在明面上,怎么反而使他更难进退?
“陛下想要什么,不妨直言。”
“六个,立刻就给。”鬼帝说,“我那修习界域之道的军师,早就随我来到此处。玉湖兄将位置给我,我立即派军师带人前去验证,一旦为真,贵宗想要的灵物,本尊双手奉上。”
玉湖真人缓慢闭上双眼:“陛下,且容我先做考虑。”
“不急。”鬼帝道,“去与贵宗其它人商量一两日,亦无不可。”
玉湖真人是想与其他两位再做商量。
只是从方才那声巨响起,神念沟通就被无形之物阻隔,令他有不好的预感。
派出去探查的弟子还未归来,他又要全神贯注与鬼帝周旋,一时竟是分神乏术。
“玉湖兄。”鬼帝忽然道。
“鬼帝陛下有何见教?”
“你觉不觉得周身有些怪?”
“是么?”玉湖真人仔细感受,道,“不瞒陛下,自我来此,就感觉此地有异兽气息环绕。”
“那倒不是,”鬼帝沉吟些许,“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忽然传来重物下落的声音。
——鬼帝亲卫齐拔兵器,霎时戒备。
往外望去,只见仅仅一丈开外的地方,掉下来两个蓝色衣袍的狼狈人影。
由于落下的速度太快,将深红色的地面都砸得震了震。
刹那间锋利兵刃齐齐指向他们,将那两个身影合围在内。
沈静真勉强站稳,不顾别的,先拉着沈心阁看他是否还好。
——是打量他们师徒两人修为不错,不容易摔死,所以爪子一放就把他们丢下来了么?
沈心阁还好。
甚至满脸兴奋对沈静真道:“渊道友飞得好快!”
一瞬间却又换上担忧:“叶道友怎么没有一起下来?不会是被渊道友掳走了吧?咦,他们去哪了?”
沈静真并不想回答。
至于那两个人去哪了,他也不是很想探究。
最开始先是听见那位问叶二宫主方才撞界壁的时候有没有被震伤,叶二宫主回答说你才被震伤了。
然后隐约好像是为这“震伤”的事起了争执,听语气像是快要打起来了。
——然后,就把他们两个丢了下来。
沈宗主只是安抚般拍了拍沈心阁的肩膀,目光越过重重包围,径直看向那鬼界酒亭中对坐的两者。
一者为鬼,鬼界中位高权重之辈。
一者为人,人间执掌正道的护道真人。
有些事,不言自明。
一向温润如玉的沈宗主,此刻却是神色如霜。
“敢问真人,”沈静真语声冰冷,道,“为何在此?在做何事?”
玉湖真人静静看着他。
沉重的大道威压,随着他的目光一起落在沈静真身上。
这力度,足让人粉身碎骨。
沈静真护着沈心阁,身形如松,岿然不动。
——鸿蒙宗主沈静真,道修,兼修符箓、阵法,渡劫后期。不足一提。
来自护道真人的威压凝重如山岳,兼有神魂压制,顶不住,就会形神俱伤。
当然,沈宗主若识相,不至于此。
沈静真直视着玉湖真人。
身上气息,在那使人连呼吸都不能的沉重压迫下,反而层层攀升。
从渡劫后期,到渡劫巅峰。
又在渡劫巅峰再度上升,到那人界最高的人仙境。
水到渠成,不是破境,而是终于卸下伪装,崭露锋芒。
“敢问真人,”沈静真一字一顿,“为何在此?”
第92章
感受到师父身上的气息波动,沈心阁并没有觉得很光荣。
距离把师父喊作“道友”,明明只有一步之遥,现在忽然又变得遥远。
师父竟然不是渡劫期的道修,这种感觉就像一直以为蔺宗主是师父口中温柔善良的好人,却被他残忍地点了哑穴。
——师父明明之前还对他说微雪宫喜欢藏拙于身,韬光养晦,一定还有隐藏的底牌,不是君子所为。
那时候他不懂什么叫“韬光养晦”,什么叫“藏拙于身”,现在他彻底明白了,就是说师父这种遮遮掩掩的人。
偷偷地修到了人仙,连徒弟都不知道,这样难道就是君子所为了吗?师父从此不是君子,而他再也不是君子的徒弟了。沈心阁觉得悲从中来。
正在僵持之际,又一位灰袍道人自镇外缓步而来。
同是护道真人,他身上气息浑厚,不输玉湖。能认出,这就是阻拦他们来到鬼界的两人之一。现在沈静真面临的压力又多一重。
来者沉声道:“沈宗主,既已来此,不妨先听来龙去脉,而非扰乱两界和谈。”
“两界和谈?”沈静真声音沉冷,“身为仙道大宗之主,两界和谈,我怎不知?”
“鬼界人界接壤,已无可避,唯有早做打算,方能和缓交接,避免生灵涂炭。”
沈静真一字一句,依然重复:“两界和谈,我怎不知?”
他身上人仙气韵显露无疑,面临两位护道真人的威压,如同狂风骤雨中一棵孤松,虽然势单力薄,依然峭拔挺立。
死寂中,但听鬼帝一声轻笑。
“有意思,真有意思。”鬼帝抚掌赞叹,“玉山兄,玉湖兄,你怎么说?”
玉湖面色沉沉:“小辈不懂事,陛下见笑。”
“哦?果真如此?”鬼帝道,“那这位小辈还真该管教,险些让我以为——玉湖兄先前说人界共见,是在诓我呢。”
沈静真一反常态,从个不问世事的闲散神仙变成咄咄逼人的卫道士,鬼帝话语亦是夹枪带棒,玉湖真人面孔上阴云密布:“沈宗主,他界面前,你不要失了分寸。”
“我是失了分寸,”沈静真目光冷若冰霜,“那仙门百家尚不知情,两位真人先行与他界之主对面交谈,口称‘人界共见’,又是失了什么?”
鸿蒙宗身为道修门派,常年居于上清道宗之下,门人一向和光同尘,沈静真进退有度,更是其中翘楚,何曾见他如此过?
连沈心阁都能感受到,师父是真动气了。
若不是气昏了头,怎么会装都不装了。
“沈静真!”后到的那位玉山真人,语中怒意比沈静真更甚,“你不清楚来龙去脉,就不要在这里大放厥词!退下!”
“要我退下,除非真人明示,何为来龙,何为去脉!”
“你与邪路宗门微雪宫勾结,执意闯破界障来此搅局,休怪我手下无情!”
沈静真身畔罡风环绕,七七四十九道符箓于身周盘旋如轨,蓝衣袍袖飞荡:“那就请真人赐教!”
“好,好!”鬼帝拍手赞叹,笑得眉飞色舞,“你们都退下,请玉山真人与这位‘沈宗主’到那里去论个对错怎样?还有哪位贵客想登场,请一并相见。”
说罢示意镇中央用木头搭成的、十丈见方的的残败矮台——那是这镇子还兴盛时搭建的,演画皮鬼戏用的戏台子。
玉湖真人自然看得出来那是何地,鬼帝如此戏谑无异于羞辱,令他神色又阴沉三分。
玉山与他修为相仿,要对付沈静真并不难,只是局面无端被搅,与鬼帝的交易何以为继?
而且看玉山神情竟隐有忌惮,也是,沈静真带着他徒弟,两人怎有打破界域之力?
正打算说些什么扭转颓势,对面的鬼帝却丝毫没有要听他说话的意思,只是兴致盎然看着两相对峙,一触即发的玉山真人和沈静真,抬手,要去拿桌上酒壶为自己添酒。
——却是拿了个空。
方才还好端端在桌上的青玉酒壶,并两只还未用过的空杯竟是在他们都无察觉的情况下,不翼而飞了。
“嗯……?”鬼帝眯起双眼,不善地朝四周看去。
玉湖真人亦是警惕,不顾得两界礼数,强横神识向外扫去,立刻发觉异常。
——苍老面庞上,一双寒光隐现的眼睛看向不远处一处鬼居的屋顶。
那屋脊上,不知何时多了他人身影。
一仪表不凡,身着黑色华衣的年轻人正慵然闲坐屋檐之上,手执青玉酒壶,往杯中徐徐斟满七分。
然后,递给身边人:“尝尝?”
——俨然正是微雪宫那个来历不明的孽兽!
而在他身边面无表情抱剑而立的身影,身形修长笔直,红衣鲜明如烈焰,看那面孔,不是叶灼还能是谁?
玉湖真人面沉如水。
叶灼目光从所有人身上扫过,余光看了一眼那来历不明的酒,道:“不尝。”
离渊继续递酒,笑盈盈道:“以酒代礼,向阁下赔罪。”
莫名其妙,叶灼根本不接:“你有何罪?”
“不识好人心,真是我少见多怪。”
“少见多怪?”叶灼一听就知道这龙话里别有影射,“这么会说话,不如下去和玉山玉湖辩经,顺便再问玉阁在哪。”
这般对话,除了沈静真,听者俱是在心中咬牙切齿: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哟,”鬼帝看着离渊,良久,缓慢露出一个似有深意的笑容,“这是谁?怎么大驾光临寒舍?”
一个眼色,鬼界兵卒尽数退下,鬼帝自己的手指却按在了腰间剑上。
若有所思的目光打量完离渊,又缓慢移到叶灼身上。
——目露惊异。
听说人界美人温柔婉转,人间物品风雅有致,常常令鬼无法欣赏。
他们鬼界眼里,最美的可不是这一类,最美的是瑰异夺目,血流成河。
“小太子,请问你身旁又是谁?”鬼帝望着叶灼,声音听来都不那么轻佻了,“还望你不吝引见。”
前倨后恭,见之可笑。
离渊平静看着他,目光全无方才与叶灼说话时戏谑之意。
气氛像是一寸寸变得寒冷深重。
“君韶柳,你叫我什么?”语声中全是淡漠。
玉山玉湖两位真人蓦然对视,神情难辨,确定自己方才没有听错。
鬼帝本名,他们都不知晓,这人方才竟是直呼其尊姓大名?
——这难道不是轻慢,不是不敬?
鬼帝却是缓缓笑了:“叫错了,阁下勿怪。”
他说着叫错了,但却没说究竟该叫什么,而是以“阁下”代之。
“只是,阁下是否可以告诉我……您身边这位友人,正在做什么?”
随着他话语,众人目光全部投向叶灼。
但见屋脊上散落着两截青翠的桃枝。
参差灰败的瓦片间,碎了一个晶莹的玉牌。
而这人面前,两指之间,夹着一张正在悄然燃烧的符箓。
血红妖异的真火,虽只有几丝,看在眼里却让君韶柳莫名觉得自己鬼躯有些不适。
符箓燃烧的火光映着那张灼华面孔,叶灼的目光静静看过玉山与玉湖,看过了鬼帝,甚至在沈静真身上停顿些许。
如此神情,让离渊了然。
“兴许,”离渊微笑说,“他在想,从谁开始?”
“。”
沈静真回想起方才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很是不想言语。
第93章
叶灼在想,从谁开始。
他还知道,玉山与玉湖心中在想的也是如此。
想要继续谈条件,除非现在出手使出雷霆手段,鬼帝面前,把他们全都杀了。
这样,依然是仙盟之首,依然可以口称“人界共见”。
沈静真亦明白,下一刻,将会发生的是什么。
生死存亡,只在那一刻。
——怎样证明,自己做得了整个人间界的主?
杀得了所有和自己作对的人,就做得了人界的主。
杀不了,就让能做主的人来做!
符箓飞旋,沈静真直视面前玉山真人。而叶灼的目光,最终停在鬼帝对面端坐的玉湖真人身上。
至于鬼帝,身为一界之主出现在这里,而不是率领鬼界部众准备攻打人间,也是另有所图,一丘之貉。
他要出手就一起,何况极有可能不出手,叶灼连一眼都未曾多看。
他剑已在手。
此时不出,更待何时?
风云变化,仅在一刻之间!
没有谁比谁先出手,在那千钧一发的瞬间,四人齐齐向对方发难!
没有留手,没有试探,一出手就是毫无保留,决一死战!
叶灼身后红莲法印刹那尽显,漫天鲜红烈火轰然而起,如同传说中昆山之火,玉石俱焚。
他的眼,却是烈火已烧尽,连余烬都已飘扬散去的寂静。
他的剑亦如是。
风把君韶柳的头发和衣袍一起向后掀起来,鬼帝身形丝毫未动,看着这破空而来的一剑。剑尖愈近就在视野中愈是鲜明,明明不是朝自己而来,却觉得要一同殒命剑下。
那剑锋,如死一般炽烈,如死一般寂静。
这是很美的剑。
这是要杀人的剑。
玉湖真人亦已全力相迎,以攻代守。
山川万象的道域暗合大道至理,引来天地同力,压缩成至臻至简的一道卦符,有如乾坤再造,朝叶灼横压而去。
叶灼的剑锋竖劈而下。
刹那间石破天惊一声惊雷霹雳,将天地分为黑白混沌的两半,相撞的剑势罡风向外席卷,掀起地面上的一切,也惊起了这片大地上所有游荡潜伏的鬼物。
而风暴的中央,唯有叶灼剑势未回,衣袂的边缘飘扬如火。
他的衣摆,一层又一层华美的寒芒在煌煌的织绣上流转,如同生死之间汹涌的波光。
他未退。
玉湖却退了。
他退一丈避开那锋芒毕露的余波,在拉开距离的间隙蓄积自己的下一击。
叶灼怎会让他如愿?
那鲜明的身影,飘灯鬼火般朝玉湖凌空袭去,而就在玉湖身后,红莲烈火中浮现一个与叶灼一般无二的虚影,身后逸散着点点余火,以相同剑势一前一后朝玉湖当头斩去。
玉湖悬身空中进退不能,两袖挥出,大道法则与来者悍然相撞!
同在上清山,主宗真人的打法,与道宗的人仙,也没什么本质的不同。
也就是修为更为浑厚,道法更为精深,一行一动更为天地气运所钟。
天空之上,仿佛两种截然不同的大道在生死搏杀。
是生生不息,还是终归寂灭?
玉湖攻守变幻,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所谓天地轮回生生不息,既然要用新的“生”来对抗“息”,是否心中已经承认,有生则必有一灭?
叶灼打得多了,也就熟练了,所谓道,所谓域,所谓运,都当做障眼法,他只要眼中见血,剑下杀人。
大小鬼物全都从藏身之处抬起头来,看天空上风云惊变,转瞬间已是千万种翻覆。
间或有昭昭的光芒亮起,将整片天地映得雪亮。
有时又铺天盖地袭来形神俱灭般的虚空,伸手不见五指,仿佛万事万物都已经终结。
看得久了才知道,那不是天光,也不是在鬼界从未见过的日月光,那是剑光。
那黑暗,也不是鬼界大能,召出九幽地狱,而是寂灭佛法,照见五蕴皆空。
聆心镇的所有建筑都已经毁了。——除了那座戏台,还有离渊所在的房顶。
鬼帝飘飘然落在他身侧,不见外地拿起酒壶自斟一杯。
可惜离渊并不与他对饮。
酒杯已搁在一旁,站在屋脊上,他只是看着叶灼的剑,如观雾中美人。
并且,心想该如何应对。
“他到底是谁?怎么未曾听过名号?”忽然听见君韶柳声音问,“是哪一界的人?就这片人界?倒不像。”
一连串的问句,其居心昭然若揭。
离渊:“似乎与你无关。”
“怎么能说与我无关?今日猝然相见,情形实在尴尬。知道是哪一界,我好递帖子登门拜访,讨教剑修之道。”
离渊淡淡一瞥,看见这鬼脸上神情谄媚,面目可憎。
离渊:“你之剑术,还是少去丢人现眼。”
“正是因此,才需要虚心受教。”君韶柳目光火热,看着叶灼身影,似乎摩拳擦掌,“我鬼界有七尊至宝,其中有一尊司生死,一尊司轮回,一尊司虚妄,你说,邀他酆都论道,他是否会感兴趣?”
会感兴趣。
但离渊不感兴趣。
离渊:“等你料理清楚鬼界事务,再说不迟。”
偏提此事,令君韶柳咬牙切齿。
鬼界势力错综复杂,魑魅魍魉各自战局一方,他这位置从爬上来那一刻就坐得风雨飘摇。
若非如此,怎么会跑来这里和一方人界私相授受?
当即阴阳怪气冷哼一声,继续看天上战局。“界域之道,也确实有意思。”他道。
对这句,离渊倒是没有异议。
其实从人间来到虚境,再从虚境到鬼界,护道真人的实力会依次削弱。
他们修的是一方界域之道,在那方界域里,天地同力,实力数倍增长。而到了他界,就不再有这样的优势。
有一方天道护佑,在人间,他和叶灼对上护道真人,会全无把握。
在虚境,也是以飞走为主。
而在鬼界,则可以背水一战。
但即使如此,这两位护道真人深谙大道规则,也是人仙中的佼佼者,堪称人仙之巅。
与叶灼对打,玉湖真人略显颓势。但沈静真那边,就是玉山占据上风了。
还能支撑,全靠沈静真手中符箓众多——还全是人仙水准的攻击符箓。
离渊怀疑,鸿蒙宗主在宗门里的时候,是不是每天都背着别人,在小房间里画“杀”字符,画完积攒起来,直到堆积如山,准备有朝一日一起砸到上清宗头上。
想到这里不由得看了沈心阁一眼。沈心阁被他拎过来很久了,一直在托腮看天上打架。
“小鬼,”君韶柳说,“很沉得住气嘛。”
“大鬼,”沈心阁说,“很沉不住气哦。”
“本尊哪里沉不住气?”
“叶道友来杀他们,你不知道是否还能在人间拿到好处,又怕渊兄也来插手。你着急了。”
“?”君韶柳微微一笑,“原来,他姓叶。”
君韶柳是想死了。
离渊:“君韶柳,你最好别去他面前惹事。”
“哦?你又岂知同为剑修,叶道友不愿与我切磋一番?”
“你的剑不行。”
“我说小太子,你怎么总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谁和你是‘自己’?”
油盐不进,君韶柳专心看人打架。
天上,玉湖真人层层败退,肩上见血,眉宇间已有惊惧之意。
而叶灼身上气势则同破竹,层层攀升。
剑出如惊龙,一往无前,不胜不归。
他剑法自成一家,已入登峰造极之境,先前君韶柳一直在看的,也是他的剑法与剑意。
现在胜负稍定,不再千钧一发,才有多余心思看其它东西。
比如,他手中本命剑,剑身的形状、材质,还有那剑上的风吟。
不看不要紧。
一看之下,君韶柳大惊失色。
——当即蹬蹬蹬连退几步,与离渊拉开距离。
离渊莫名其妙看他。
就见君韶柳惊疑不定看着自己,良久后,深深吐出一口气,真心实意感叹:
“……情种啊!”
离渊:“?”
“你也真舍得拔了给他。”君韶柳恨不得离他一丈远,不太想靠近,但发自内心敬佩不已。
怪不得先前自己说要拜访结交叶道友,这人语气如此轻蔑,仿佛一点都不不看好此事。
原来,要备如此重礼方可。
离渊想起君韶柳方才正在看叶灼的剑身,自然读出他话中含义。
……如此思路,鬼帝真是别出心裁。
这种鬼自己轻浮肤浅,居心叵测,就觉得别人也与他一般爱献殷勤。
“不是我给的。”离渊说,“还有,他是我多年宿仇,并非友人。”
——君韶柳一时竟是失语。
恰此时,叶灼一剑如同惊风骤雪,昭昭清光将天地间鬼气妖氛尽数濯去,碧落黄泉间只这惊鸿一剑,将玉湖逼至绝地。
离渊自然是一心观赏,将君韶柳视作无物。
其实“宿仇”二字,很有意思。
仇怨未了,即是说胜败未分,也即是说势均力敌。
那此人的实力境界,也就象征着自己的实力境界。
若是恩怨举世皆知,他人一旦提起自己,就必然会谈及那人——甚至比师门、亲族乃至道侣更先想起。
所以,假如自己的宿敌是君韶柳这等人,传出去,离渊只会觉得丢脸。
但若那人是叶灼,是十三岁上灵山十五岁拔龙鳞,是斩人仙惊四座,天上地下最耀眼最夺目的这个人,一切就截然不同。
——他会欣然提起,给自己贴金。
第94章
叶灼这一剑,玉湖避无可避。
自左肩至右肋,他生生受了这一剑,身躯如同泥胎肉偶,在半空中被斜切为两截。
那剑太快了,像一片薄雪轻擦过肉身筋骨,剑离开了,两段身体在下坠了,切口还未来得及溅出鲜血。
可这是人仙躯体。
玉湖真人的目光有一瞬的怔忪,但他的动作并未有片刻停止,下一瞬,两半身体化为烟气四散,在天际的东南方向重组为一尊流光溢彩的元神法相,半透明的光焰照亮整片天空,与漫天的红莲业火分庭抗礼。
出窍?不是。实力似乎有所增长。
叶灼看着那里,像是饶有兴趣。
被看着的玉湖真人,却并不能如此轻松写意。法身庄严,他心中却只有无尽的怒火!
如此后辈,竟然逼他使出兵解秘法脱身。
自己还活着,并不代表叶灼的剑杀不了他。只是因为他比之别人,更加能活一些而已!
兵解一出,魂魄必伤。肉身已失,飞升无望。
为今之计唯有赌一把,赌这妖孽渡劫后期境界,无法长时间支撑如此悍烈的战斗,无法接连挥出那样的剑!
——但玉湖真人的愿望注定要落空了。
霜雪样的剑锋凌空而来,一剑比一剑更寒凉,一剑比一剑更盛烈。这一切都让玉湖生出一种幻觉,仿佛地上是冰川,天上是血海。
攻势被剑势所断,道法为佛法所阻。他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化为元神之身,按理就能釜底抽薪,直攻对方元神。可当玉湖终于抓住时机袭向叶灼元神,却惊觉那元神渊渟岳峙,如覆莲衣千重,风雨不透!
反是他自己以卵击石,反受其噬!
玉湖脑海中,连催动法宝的口诀都有些断续了。到此境地,换做任何人,眼中都只能看见那个人。
看见他剑上功行圆满,看见他眼中明镜无尘,看见他衣袂宛然生霞光,随风开华莲。
如血中火,如天上仙。
于是玉湖知道叶灼成了,成在道心惟一。
而自己败了,败在人心有危。
——可是这妖怪,怎么还未力竭!
元神之身,还能将恼羞成怒、怒火攻心展现得如此淋漓尽致,离渊也是第一次看到。
主宗真人的养气功夫,还需再沉淀。
至于玉湖在打什么算盘,想想也知道了,无非是勉强拖着,想等叶灼修为耗竭再反扑而已。
此等想法,和鬼帝一样,都属别出心裁的范围。
在他刚来人间,而叶灼还是合体期的时候,道宗的太皓太缁师兄弟两人,已经先行试过封锁灵气耗死叶灼的主意了。
最后死的到底是谁,也不必说了。
那时候叶灼尚且没怎么受到挟制,现在可是渡劫剑修,兼有莲生仙体。
这人道心何其空灵,根基又何其稳固。
就说莲生仙体,本身能容纳的灵力就快能比上半个真龙之身了,更别说还是仙体精粹过的至纯灵力。
而且,蔺宗主说过了,莲生仙体可以修万法。鬼界的阴气鬼气,一样能够为叶灼所用,随时补充。
哦,这人还炼体。
想耗叶灼,离渊觉得玉湖真人还是想想怎么祭奠自己这把老骨头要紧。
“你宿仇是这样?”耳畔忽然传来君韶柳狐疑的问声,“他这样,你真能打得过?”
鬼帝自己几年没长进过,难道觉得别人也没长进?离渊答:“打过,算是平手。”
君韶柳:“真打?”
“真打。”
“不信。”君韶柳说,“能平手,我想叶道友一定还有一计未用。”
“何计?”
君韶柳跃跃欲试:“自然是美人计。”
离渊静静看了他一眼。
天上战局还在继续,又是生受了一剑,玉湖的元神比起最初已经黯淡许多。
眼看着叶灼气息不减反增愈发强盛,玉湖心知“拖”字诀已是痴心妄想,就连苟延性命亦是不可得,当即喝道:“玉山!”
玉山真人从铺天盖地的符箓攻势里分出神来,局势分明,他心知玉湖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待到叶灼真杀了玉湖,自己就是众矢之的。
为今之计,只有他和玉湖阵前换位,由还没什么实际伤势的他去对上叶灼,玉湖来对付沈静真,又能拖延些时间。
主宗真人,能来的可不止他们两个!
两人对视一瞬,已是做下决断。
——可是,如何脱身?
方才不觉得如何,现在起了逃脱的心思,玉湖用神念打量四周,忽觉一阵心惊胆寒。
他看叶灼,叶灼何尝不在看着他?
这半空中每一缕火焰,每一片飘飞的血光,每一丝佛莲的余烬,都像是虚空之中,叶灼的眼睛。
像是虚空之中另有一尊通天彻地的法身佛像,下视众生,他一举一动,皆在这双眼洞悉之中。
……也皆在剑下。
他逃不掉。
就像下一剑,他也逃不掉。逃不掉,就是形神俱散。
——生死之际,像是一切都慢了。
他能看见那一泓清冰般的剑光,天河倒悬般,缓缓向自己推移而来。
玉湖想避,可他的动作亦是如此缓慢,明明觉得已过数息,却无法移动万分之一。
连声音都没了。
万籁俱静般的氛围里,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浮生如寄。”叹息后,那声音说,“……岁月相催。”
叶灼未动。
沈静真在迟滞的光阴中缓缓看向来人。
来人手秉一截点燃的白烛,也是一身混沌般的主宗灰色道衣,面容却年轻如二三十岁的青年。
只是那悲天悯人的神情中,一缕积霜般的沉郁,不似年轻之人。
沈静真知道他是谁。
主宗真人,玉楼。
光阴大道,圆满有成。
玉湖真人轻释一口气,眼中缓慢浮现劫后余生之色。同修界域,各自之间亦不同。他所修的道,离了人间,大打折扣。玉楼从界域中悟出了光阴大道,到了鬼界,依然有用。
光阴停滞,要取他性命的叶灼也就被限制住了。他明白玉楼的手段,再在这样的光阴中待上几个呼吸,玉楼就能够适应局面——别人被光阴所困,他却可以如常行动。接下来只需使出雷霆手段,即可将这些搅局之人从容诛灭。
这样想着,玉湖却看见叶灼轻轻笑了。
其实交手之时,一切都在电光石火之间,并不会像这样,静静将这人一颦一动尽收眼中。
他看见这人的剑锋还在半空,鲜红衣袂和乌墨发丝也在空中缓缓地飘荡。
他在笑。
——那是何其盛气凌人的冷冷讽笑。
却像是浓墨重彩徐徐点染,成就一幅惊心动魄的传世丹青。
笑着的人,缓缓看向某个方向。
于是玉湖也在这被无限拖曳变长的时光里向下看去。
竟是那座残破的十丈戏台。
戏台上,光芒流转。
一笔又一笔,竟是凭空浮现出玄妙的阵法图文,竟是已经接近成型。
看见那熟悉的阵法图案,离渊就想起人界的很多风物。
譬如,漫天的风沙,譬如,上清山的后院。
微生兄说他这阵法是什么来着?
哦,传送阵。
离渊抬眼,和叶灼对上一个心照不宣的目光。
其实这对视大约也没什么含义,他只觉得这时候的叶灼好看得让人头脑发昏。
那在虚境里,微生兄还和其他哪些人在一起?
——很多人。
寂静的鬼界,突兀响起一道徐缓温润的声音。
“好热闹啊。”微生弦站在戏台中央,环视四周,微笑道。
他旁边,还未明所以的吟夜面上带着盈盈笑意,身后流光飞速变幻。
他身后,红尘剑仙和红尘剑派一众弟子,默契地仰头看着叶灼。剑宗二长老茫然地环顾着主宗诸人:“亦缜,这是哪?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苏亦缜淡淡抬眼,目光看过鬼帝和主宗三位真人。而太岳宗主和蒲长老对视一眼,发现彼此都是一脸菜色。
当然,来者也不是只有在景山大阵里,目睹传承珠被叶灼抢走的那些门派。往鬼界来的路上,其它门派看到他们一行人如此浩浩荡荡,觉得有利可图,纷纷加入其中。当那传说中能一指定灵脉的微生宫主自称有一传送古阵,可领众人前往一座风水宝地的时候,自然也是欣然应邀入阵。此时,他们只有一片死寂。
——当然,其中最不明所以的是鸿蒙派的长老和弟子们。
一道大阵传送到鬼界,似乎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但鸿蒙派长老们第一眼看见的,其实是走丢已久的沈心阁。漫天红色是很扎眼,但他们更在意自家门派的蓝色。
心阁小道长走丢了一回,并没有缺胳膊少腿,正在认真托着腮,和那只抢了传承珠、疑似蛟精的微雪宫成员一起待在屋顶上。
同一片屋顶上,还有个衣饰幽丽,气息非凡的大鬼悠然站立。
三者看起来相处融洽,眼睛也看向同一个方向。美中不足的是,屋顶下的残垣断壁之间,全副武装镇守着的全是鬼界的士兵。
而天上,他们的宗主正在和护道真人大打出手,“杀”字符漫天飘飞。
一切都好像是在做梦。
——天杀的丹鼎宗到底死哪里去了?
第95章
鬼,人。
鬼,是鬼界说得上话的鬼。
人,亦是人界说得上话的人。
有主宗的护道真人,司掌着一方界域的变动。
有微雪宫的叶二宫主,天下第一剑,江湖上关于他的传闻,都和杀伐有关。
还有鸿蒙派的宗主,不显山不露水的一个人。
现在他们打起来了。
若是上清山和微雪宫之间的争端,沈宗主不会参与。所以不是。
那么,就是鬼界和人界的争端了。
三位人间界的护道真人,叶二宫主和沈宗主。
这样的两方会为什么而起冲突?
谁站在鬼界那边,谁又站在人界这边?
在场的人只是不说话。其实能站在这里,都是心有七窍的人。
——谁在与鬼界暗通款曲?
谁又搅了这样的暗通款曲?
无人出声。
苏亦缜的手指拂过太玄剑上的隐裂。
说来有些可笑,看到这样的局面,他下意识相信并不是自己的师门。
他信的是叶灼。
因为叶灼什么都不会在意。他不会在意人界,也不在意鬼界,所以,他反而是最不可能和鬼界勾连的人,他不会花那么多的心思。
天地间凝滞的不止是光阴,还有所有人。
持烛的玉楼真人抬眼,平静地看过众人。
光阴大道已经施展,来的人也已经被缓缓拉入这片时间停滞的界域中,动作逐渐放慢。
与他们相反,他却正在逐渐适应这片光阴的流动,要不了多久,就能恢复正常的行动。
只要鬼帝口中那个也修界域的军师不插手此事,局势就仍在他控制之中。而鬼帝没有插手的理由。
——上清山能够顺利主事,与鬼界交接,对鬼帝只有益处。
他必须掌控局面。
尽快恢复行动,先将玉湖从那叶灼剑下解救出来,再将那忽然跳出来作对的沈静真解决掉。
然后,与诸人分说此事。
打定主意,玉楼真人手中烛火噼啪燃烧,火苗蓦地蹿起,他往前走出一步,步伐已经比诸人都从容流畅了三分。
离渊却看见,在众人都注意不到的地方,叶灼身后的红莲烈火,也在寂静地蔓延。
叶灼并不太在意除微生弦外还来了什么人,他的目光已经重新回到玉湖真人身上。
那双眼睛,幽深凛冽,杀机未退。
既然已经将剑中之意视为唯一,那么光阴也是一种障眼法。
若是真的虚无境界,连光阴也不曾存在过。
他就那样静静注视着玉湖,一线幽红的流光从漆黑的逆鳞剑身上流淌而过,在固若金汤的凝固光阴里侵蚀出一丝通往虚空的裂隙。
“诸位道友。”玉楼真人开口,语声恳切,似乎要与众人推心置腹交谈。
玉湖真人的眼瞳,却缓缓地、惊恐地睁大了。
眼白上,血丝蔓延。
惊恐的双目眼瞳中,倒映着一道向他缓缓斩来的剑光。
叶灼的剑在动。
很慢,但他可以动!
玉湖也能动,但他还像先前一样慢。
而叶灼比他快了一分。
在正常的世界里,都是修炼多年,叶灼的剑快,他的元神也快,一道剑光斩过来,他可以躲。
光阴被束缚的世界里,剑慢,他也慢,都是一样慢,他也可以躲。
但是现在,同是镣铐加身,叶灼的剑却快了那么一分。
——那么,他就会必死无疑。
玉湖忽然读懂了那双幽深的眼,叶灼看着他,是在残忍地看向一个死人。
从未在玉湖心中出现过的生死恐惧如同一场海啸呼啸着淹没了他的元神,那一瞬间他动弹不得,脑中一片空茫,只有濒临极致的惊恐——他只有徒劳地张开嘴,释放神念,将喉中的呼救喊给玉楼真人。
而玉楼望着戏台上神色各异的众人,慈悲垂目,正在说话。
“诸君机缘巧合之下,来到此地——”
未能出口的呼救,化作光阴中苍白的碎片。
冰冷的剑锋已没入他的元神。
当玉楼惊觉有异,惊觉玉湖性命垂危,当机立断挥袖解除光阴界域的片刻,一切已经晚了。
光阴如同一段被堤坝阻拦的河水,在良久的积蓄后蓦然冲出闸门,奔涌如洪流。
声音、触觉、动作,一切都回来了。
而玉湖真人的元神在夜空中迸裂为成千上万流光溢彩的碎片,烟花般向四面八方散落而去。
斩断他元神的人,静静看着这场盛大的烟花四散,直到最后一片余烬也熄灭了,才将他的剑还于鞘中。
这样的一个人,他剑下该有多少亡魂?
烟花绽放的那一刻,微生弦伸手去接那些琉璃般的飞灰,看他神情,像是在叹惋一个大能的陨落。
当那些飞灰都熄灭,微生宫主的手指缓缓收拢,握住一枚灵光闪烁的圆珠,将它的光芒掩于掌心之中。
“你看,你非要抢,”他说,“真是。”
没什么人听见他的话语,因为一声爆喝盖过了一切。
“叶灼!”看着玉湖的元神化为飞灰,玉楼震怒,“如此肆无忌惮,屠戮上清真人!你到底意欲何为!”
“私仇,无关界域。”叶灼平静回道,“倒是真人高论还未说完,不妨先为众位来客解惑,再叙不迟。”
一句私仇,倒是把诸事都摘得干干净净。
只听吟夜观主轻笑出声。
“玉楼兄,先勿动气。左右我等俱在,叶二宫主不论犯下何事,仙道众人都可合力将其镇压,不急。”
顿了顿,笑盈盈地,吟夜继续道:“不妨先把现下情况讲清,也好让我等知道何去何从。”
“也好。”玉楼按捺心中怒意,说。
当务之急,的确是鬼界事务。
若让众人误以为主宗勾结鬼界,那就不好了。
玉楼开口。
“上清主宗深入鬼界,探寻人鬼两界之事时,发现两界相撞,已是避无可避。且就在这一两天之间。”
“鬼界如今诸侯并立,常以杀戮为业,以活人为血食。一旦界域相撞,我界存在被鬼界部众察觉,他们必定驱使大军入侵人界,大肆征伐,致使生灵涂炭。”
“幸而鬼界新帝仁厚,愿护佑一方人界,应允一事:若我等从中协助,使两界平稳交接,重设人鬼之间阴司地府、六道轮回,他愿立约不犯我界,并赠予上界所传催生灵脉之法宝,帮助我界解决灵脉断绝之事。”
“如此,既可消弭灾祸,又能为人间续灵,诸君应无异议。”
诸君并未做声。
如此长的一段话,任谁听到,都要用玲珑心窍重新理解一番。
寂静维持了有一段时间。
微生弦按住想要出言的红尘剑仙,上前一步,微笑问:“不知这个‘从中协助’,又是如何协助?”
叶灼从空中落了下来。
一片残垣断壁无处可站,他也站在了屋顶上。
顺便把沈宗主从玉山手下拎出来,好让玉山真人和玉楼真人站在一起,向仙门百家细细道出主宗的一片丹心。
“受伤没?”离渊把他拉过去。
第96章
把人拉过来,离渊看过了。
小伤是有,大伤并无。
内伤肯定会有些,需要调息些许,倒无大碍,外伤也不多。
——但还是照例喂了几颗丹药。
君韶柳莫名奇妙又往远的地方挪了几步,这样更好。
“衣服被划破了。”离渊看见叶灼法衣上一道不显眼的断口,那老东西是有几分本事。
“无事。”叶灼把自己的衣服从这人手中弄出来。
离渊说,无碍,等会可以换件新的。
“?”
叶灼:“你还有?”
“不能还有么,谁出门只带一套衣服?”离渊说。
叶灼:“谁出门不告而取别人的衣服?”
“那谁出门不告而取别人的鳞片?”
叶灼不和他搭话了。说得越多,被学走越多。
他俯视着鬼戏台,看微生弦和玉楼说话。仙道其余人就从这话里静静听真正的弦外之音。
他看过去,觉得每个人的脑子都转得像吟夜背后的流光一样快。
上清山背着整个仙道勾结鬼界,但凡看见了,谁还不明白?
可诸多名门大派也未必就像沈静真一样,真会毫不犹豫站出来和护道真人作对。
他们先要想,得罪上清山,自己有几分胜算。
退而其次,又要想,真和鬼界谈成了,是不是有利可图。
若真是人界鬼界必然相撞,当然要想办法断尾求生。
不过就是在人间重新设起六道轮回,把凡人的香火送去鬼界,反正他们又不靠香火修行。
人间鬼界连起来,现下说是不进犯,可是过个百年,鬼界想吃血食的时候,会不会来犯人界?总而言之,吃的也不是修仙人的血食。
倒是催生灵脉的法宝,能解他们燃眉之急。
那厢微生弦问了人界要如何“协助”鬼界,玉楼便说,并不是要从人界给要资源,只是要他们几个修界域之人,协助鬼界寻找曾经人鬼相接的几方关窍,帮助两界顺利接壤,不闹出动静。
微生弦就问:“既然两界相撞就在这一两日之间,真人怎么就有把握能够将关窍找出?”
玉楼自然是胸有成竹:“我等精研界域之道,既然应下,自有把握。”
叶灼听了,只觉得无聊。
他抱着剑。利刃在身,听人说话,不想听的时候,下意识里想的自然不是和人辩论,而是怎么把人砍了。
可是审时度势,他现在把人砍了,不占理的就是自己。
叶灼本来不信这些占理不占理的说法。可是就像那片鳞,他拔了,龙离渊就总能拿出来说道,让他受制于人。
冷冷看着玉楼真人,叶灼面上阴晴不定。
离渊看这人神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无关紧要的人,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把这人听得烦了。
叶灼一向不会是做局的那个人。
但若是搅局,他会有兴趣。
——微生弦一句接一句地问,仙道众人没人出言阻止,都在等着他问。
原来这位微生宫主,不止是论道时候能言善辩,别有用心的时候更是咄咄逼人。
他不问上清山到底做什么,只对上清山声称的“关窍”穷追猛打,非要问出他们究竟要如何找寻得出。玉楼真人言称这是界域之秘,不便轻传他人,他反而抬出鬼帝,问玉楼,既然连这都不能说,那又是怎么让鬼帝信服他们真能找到关窍,达成协议?
鬼帝在旁但笑不语。
说到底,他和离渊不一样。鬼界和龙界也不一样。
他的实力,在鬼界一众几万年十万年的老鬼厉鬼之间,太不够看。而那些老鬼,也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老鬼帝死了,他能爬上来,是靠他有本事,让鬼界根基的几件至宝认了主,让那些魑魅魍魉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这位置坐是坐上了,可要坐得稳,还要呕心沥血,艰苦经营。
能和上清山勾结在一起,本就是他知道了这方人界的事,有枣没枣来打一杆子,几位真人手里到底有多少东西,到底是不是空手套白狼,君韶柳亦想知道。
“这戏唱得怎样?”君韶柳问离渊。
玉楼真人看向了他,他以微笑回应,那笑容让玉楼摸不出深浅。
“不怎样。”离渊说。
并且他还知道,叶灼也觉得不怎样。
一番辩论,玉楼真人已是腹背受敌,不得已之下只得稍稍露出口风:之所以能确保找到“关窍”,是先辈曾有相关传承。
上清山传承久远,这话说出来,有些人信了,鬼帝像是也信了。
微生弦依旧笑盈盈的,让人发怵,连带着他身边的吟夜都神情玄妙。
而叶灼静静看着玉楼。
他的目光幽幽的,像是夜里潜伏着的某种轻盈的兽,盯着想要的猎物已经很久。
玉楼这话是不能说的。
说出来,致命的破绽就露出来了。
奇异的、无人开口的静默里,叶灼开口。
那积霜寒玉般的嗓音一出口,众人的目光就全看向他了。
看见他漫不经心的目光落在玉楼真人的面上,抱臂站在飞翘的檐角,怀中是方才取了玉湖真人性命的无双神剑。
目光里,一点似有似无的兴味。
“可我听说,”他说,“先辈传下来的是一座名为‘悬注’的大阵。大阵有八门,找到了,打开了,就能分离两个界域。”
人群中一阵微微的哗动。
两界相撞,避无可避,因此谈和,是一种情况。
可若是有法挽回——就是天差地别的另一种情况。
不等玉楼出声,一道年轻的声音从人群中高声传出,先声夺人:“叶二宫主,你说这话,可有凭据!”
离渊觉得红尘剑派的人真是有趣。看似拆台,实是唱戏。
只可惜蔺宗主不在,杜山大阵的事没有人证。
但叶灼也不需要人证。
他身后,八座庄严的金色宝塔虚影凭空浮现,轮转交错,无尽的慈悲意如海般蔓延,如此圆满功成的佛门正法,几乎把君韶柳的眼睛刺瞎了,他差点从屋顶上栽下去。
他只觉得离渊该死!
“一千五百年前,悲真大师留下的‘普度涅槃法’,不知是否还有人认识。”叶灼淡淡道,“我偶然得到先辈传承,知晓一二上古之事,也不奇怪。”
说到这里,看向玉楼:“恰好真人的先辈有传承,佛门的先辈也有传承。都说两界间的关窍,正好相互印证。”
玉楼冷眼看向叶灼。
“叶灼,仙门正道议事,容不得你这等悖逆妖邪之徒胡言!你先杀道宗真人,后杀主宗护道真人,又纵妖兽强抢虚境宝物——人界如此危难之际,岂是你兴风作浪的时候!”
叶灼:“那请问我为何要杀道宗真人,又为何要杀主宗真人?虚境杜山中,太素太寰两位真人又为何来强抢我之宝物?你既然对我知之甚详,不妨将原委向大家道来。”
玉楼身上气息暴涨,直视叶灼,断喝:“幻剑山庄余孽,数度祸乱人间,还敢狡辩!”
“当年吟夜观主三卦叩问天意,幻剑山庄修习恶法,剑脉逆夺造化,以至人间灵气枯竭,酿成大祸!而后有云相奚杀尽幻剑山庄众人,斩断剑脉归还天地,他才得以飞升,人间灵气,亦才得以喘息!”
“——如今上清山为人间寻生存之道,续灵之法,才有转机,你便出来搅局,到底居心何在,众人心中自有定论!”
此话一出,人群中连议论声都消失了。
如此秘辛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言明,就如一粒石子击入早已平静的池水,早已掩埋的旧事沉渣泛起。
叶灼却轻轻笑:“真人在威胁谁?是威胁我继续说话,就会变成修习恶法、逆夺造化之人,还是告知众人,若与你宗作对,便是下一个幻剑山庄?”
“休得胡言!”
叶灼语声依旧平淡,似乎并未被激起任何情绪,看向太岳宗的方向:“至于定论,我是否是余孽,我修的又是否是恶法,蒲长老,你我相识颇久,常有往来,不妨请你先说定论。”
蒲长老额头已有冷汗。
好死不死,怎么指名道姓拉他出来!
现在这对峙两方,其中又有哪一方,是他敢得罪的?
思来想去,拱了拱手,艰难道:“诸多前事,老朽知之不详,无法定论。但与叶二宫主数度交手,老朽以为,叶二宫主修行的乃是正统剑道,并未见妖异之处。”
顶着玉楼真人冰冷的目光,蒲长老声音小了几分:“……此事,游仙谷的周老怪也能作证。”
周静川闻言真想给这个首鼠两端的老东西一剑!
好死不死,扯他进来!
当下也只能面露难色:“叶二宫主多番来谷中论剑,看着确实不曾修习邪法。”
全是废物!
玉楼真人心中怒火翻滚。此情此景,分明该最开始向天问卦的吟夜出言作证,为他圆场,可那吟夜竟也一言不发,只是含笑静立。
“叶二宫主的剑到底有没有妖异,我想天下剑修都可证明。”红尘剑仙越众而出,朗声道,“至于所谓‘幻剑山庄’,所谓‘云相奚’,在下也曾数度回忆,可是每每想起,反而会淡忘一分。此事蹊跷,我思来想去,只能是有通晓天机的高人,出手向天道遮掩了整个幻剑山庄的始末。既是如此,天机遮掩,一切前事皆非前事,我想还是不要说了。”
离渊微笑:“红尘剑仙言之有理。诸位,既是在议人鬼之事,为何却反而说起了幻剑山庄的旧事?莫非是都觉得当年旧事与上清山关系匪浅么?”
人间的事,这龙怎么也想登台,叶灼看他一眼。
离渊是个识趣的人。况且话说一句就行了。
与幻剑山庄有关的所有事,连同那些字眼本身,都因天机遮蔽,在众人记忆中模糊不清,这是无可辩驳之事。
那么说到底,除了上清主宗,谁又有如此能耐?再多想一分,若不是与此有关,又怎会出手遮掩?
有些往事可以藏在心里,暧昧不清,可一旦大白于天下,就非要分个是非黑白。
二十年前为何无人仗义出言?今日鬼界面前又为何举棋不定?
有人势强而已。
可是时移世易,有人势会弱,另一些人势会起。而生死存亡的关隘,曾经落在幻剑山庄,今日,它落在的是整个人间界。
叶灼不在意。
很多事,很多人,流水一样淌过,没留下什么痕迹。
但是说着说着如此离题万里,总会让他有种想提剑斩了这群人的想法。
八百年前的事了,有什么意义?
叶灼只是看着玉楼。
“我是幻剑山庄的余孽,因此打算祸乱人间,”他说,“那真人又是谁的余孽,因此打算勾结鬼界?为何我的传承里,先辈说的是如何分离两界,真人的传承里,上清山先辈留下的是如何连接两界?难道上清先辈,也同样协助过鬼界,帮它与人界接壤么?”
玉楼脸色数度变幻。
“如此诛心之言,叶二宫主又是从何得来?”众目睽睽下,他只得道,“悬注大阵是可以分开两界,可是年岁已久,阵门所在已经失传,一两日之内,无法将其开启,所以才有下下之策,将我宗传承的一二阵门关窍交予鬼界,换取人界安宁。”
沈静真蓦然抬头。
“既然明知有阵门,仙门百家来到虚境十数日,你为何不号令众人去寻?为何到如今,才说‘只余一两日’?”
鬼帝却是大笑。
“玉楼兄,原来你没说真话。”他说,“还以为三位真人手握全部阵门,未料到只有其中一二,也来与我相谈。”
事已至此,无法说了。
上清山没有全部阵门是事实。
想和鬼界谈判,获得宝物也是事实。
可是不做声张,暗中查访阵门所在,并不是为了出卖人界。
若鬼帝不是善类,无法和谈,或是谈判无法进行,人界有危,他们亦会将大阵之事原本告知众人,集仙道之力寻找阵门,将其开启,以保护人界为先。
可是,已经到此份上。
——那又如何。
界域一脉,千年来传的七零八落,一时之间,谁又能将阵门找齐?景山是有一个大阵,可阵心的东西又被叶灼抢了,况且,得了那东西,也未必能得到承认。
时至今日,仙道难道还有别的选择?
玉楼平心静气:“众说纷纭,我无话可说。眼下是继续商谈,还是回人界以备人鬼战事,各门派都在,今日便做下决定吧。”
自然,又是一阵当今仙道独有的寂静沉默。
在这寂静中,忽听得微生弦笑一声,他说:“阿灼。”
“告诉我,开启悬注大阵,需要八门之中,开启几门?”
“五门。”
“哦。”微生弦平静说,“那大阵已经开了呀。”
一阵比先前更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有微生弦满意端详着戏台上仍未熄灭的浩瀚阵纹,又伸手,掰着指头:“人间鸣金山的‘开’门、上清山的‘休’门、拥翠谷的‘生’门、还有虚境里的‘杜’门,加上诸君现在所在的,鬼界的‘死’门,一二三四五,是够了。”
“哦,险些忘了。”说到这里,他从容拿出那颗叶灼趁乱抛给他的灵珠。
灵珠在他手中,像是终于得其所哉,微生弦手指张开的一瞬间,晶莹灵珠便化作万千灵光,如同归巢之鸟,没入他身体中。
“六个了,本道长没数错吧?”微生弦笑眯眯说。
而叶灼冷笑一声,手指已经握向剑柄。
离渊赶紧将他手指按住:“回去,等回去再打。”
叶灼不想等回去了。他就知道有人在装模作样。
这就是微生弦的传送阵。
这就是微生弦的传送阵!
第97章
微生弦忽然觉得背后一寒,像有极其危险的事情将要发生。
甚至有可能失去一些东西,比如性命。
连忙假咳一声清了清嗓子,道:“要说这人间的开、休、生三门,也不是多么紧要的地方,在下恰好路过,便顺手开启了。至于因缘际会下,开启此处的‘死’门,歪打正着罢了。”
“……”
“最难开启是虚境中的杜、景二门。此二门乃是大阵核心,需得闯过重重关卡,获得守阵人的认可,方能开启。来时路上,西方亮起的阵光诸君都看到了,那便是我宫叶二宫主开启了‘杜门’。若无他冒险涉阵,恐怕两界真要分离无望,只得相撞了。”
这话出来,叶灼收到一些异样的注目。
先前为他说话的人,都只是同道剑修,说来说去,也只证明了此人未修邪法。但若是为人界开了悬注大阵——这等力挽狂澜之事,与这人联系在一起,似乎有别与他从前留给人们的印象。
微生弦说着,眉飞色舞,似乎与有荣焉。
但这不会让叶灼看他的目光有丝毫改变。
所谓“恰好路过”,所谓“顺手开启”,就是假称上古传送阵,再装作传送失误,带他们逛遍整个修仙界么?
“别拽我。”他对离渊说。
离渊哄他:“等微生宫主夸完你,再打不迟。”
——谁要听?
“你猜玉楼真人现在心情如何?”离渊说,“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明明能设法避免两界相撞,却非要与鬼界勾结得利了。”
他学了很多人间的东西,知道有古圣人说,人有不虞之誉,有求全之毁。
上清山行事,处处都要标榜自己是道德君子,心怀苍生,这次在众目睽睽下露出了马脚,俨然前功尽弃。
而叶灼在仙道里从没留下过悲天悯人的美誉,忽然做了好事,就会令大家耳目一新。
微生弦还在说话。
他身周,灵光翩然流转,如同梦中蝴蝶。
“如今,阿灼又将‘景门’的传承珠交给我,未让其落入别有用心之辈手中。”微生弦含笑伸手,又有一片灵光没入手心。
真会说话,离渊忽然不想拦着叶灼了。
微生弦:“原本大阵八门,只开其五,杜景二门,只开其一,人间鬼界纵使能够分离,也要十余日。如今八开其六,杜、景二门齐开,两日之内即可分离,人鬼两界,再无瓜葛。”
再无瓜葛,如此四字让君韶柳觉得索然无味,却让仙道众人觉得心头阴霾终究散去。
可是旧的阴霾散去了,新的阴霾又浮上来。
如此境地,上清山会如何?
回到人间,他们与上清山会如何?微雪宫与上清山又会如何?
仙道已经几百年没有大变。
沈静真:“微生宫主,你说大阵已经开了,空口无凭,可有证据?”
微生弦说:“等。”
天空是一片稠红。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地面的那一下震颤。两个庞然大物原本朝着彼此的方向缓缓推移,此时却有一股相反的力道将它们向两边推开。
初时,这样的力道会使两者相撞的速度变得缓慢,然后在某一个瞬间,它们的前行会停止,而在这停止的一瞬间之后,它们就会向相反的方向去,渐行渐远。
这是一千四百多年前,人界的先辈留下的护符。他们曾设想过的所有最坏的可能,现在都一一发生了。
“微生兄,真人不露相。”红尘剑仙笑说,“这大阵,微生兄又是如何得知的,难道亦是先辈传承?”
“剑仙兄,这话可不能乱说。”微生弦轻轻抚过木剑花枝,“就不能是在下偶然推算得来?”
红尘剑仙大笑,却拔出了剑。
最后一点灵光消失在戏台上的古阵忽然光芒大盛,雪白光柱直冲高天。
大阵彻底启动了。
“该走了。”不知是谁出声说。
是啊,该走了。
再不走,难道要待在鬼界,与人界隔河相望么?
可是,谁又走得了?
大阵开启的那一刻,离渊原本按着叶灼的左手就已经放开了。叶灼剑已出鞘。
沈宗主背后,四十九道符箓再度飞旋而起。
而众人头顶上方,一方流光溢彩的琉璃盏霎时化现,将连绵山川、破败鬼镇,还有镇中所有人倒扣其中。
其气息有洪荒之威,是仙人圣器。
红尘剑仙一道剑气打出,如同蚍蜉撼树,根本没有破开分毫。
玉楼、玉山两人腾空而起,余下几名主宗弟子,道宗长老,同时出手!
今时今日,仙道诸派有目共睹,上清山大势已去,计划全盘败露,人鬼两界也再无交际可能。他们还能做什么?
自然是绝地反扑,不死不休,将所有人的性命留在鬼界!
这样,鬼界里发生过的事,不会有人知晓。这样,仙道还是那个仙道。
这是意料中事。
叶灼的剑,已经刺向玉楼的心脏。
剑锋中的寒意让微生弦打了个冷战,仿佛如果不出这种事,这个剑应该是向他斩过来一样。
玉楼兄,多谢多谢。
但还是得想想,回苍山后,做点什么好吃的。
没人和叶灼抢玉楼。
沈静真依旧朝他的老对手玉山攻去,杀字符还没用完。一道剑光破空而来,是红尘剑仙来和他一起。
像是终于想通了什么,多年来一直困在渡劫巅峰境界的红尘剑仙,身上气息已有变化,正朝人仙境界转变。
沈静真莫名想起一幕:众人齐聚拥翠山谷,等待鬼门开启时,红尘剑仙是在和叶灼说话。
从前他们二人没什么接触。但如今一起出手,竟然也有一二默契。
沈静真是道修,玉山的道域他能化解,但终究不擅进攻,红尘剑仙的剑恰恰弥补了这一点。
蒲长老和太岳宗主各寻了个主宗弟子留下,不让他们去玉湖那边相助。一转眼又看见剑宗的小苏也找了个主宗弟子在单挑,剑宗二长老两面不是人,不知道到底该帮主宗还是帮徒弟,最后如丧考妣地帮他徒弟去了。
说是弟子,主宗弟子岂是寻常弟子?那是下一代的护道真人,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可是再不省油的灯,今日也要按熄了。今日之事,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所以说,人真是不能知道太多事。
丹鼎宗整个不见人影,蒲长老如今觉得他们可能是已经被灭了口。
这样图穷匕见的时候,其余各宗掌门、长老也都拿出看家本领,与上清山诸人,还有时至今日仍然站在上清山那边的几个狗腿缠斗。
霎时间刀剑相撞,符箓阵法齐出,还有各种道域相互扰乱,好不热闹。
微生弦展开道域,但没有参战,他护着各个门派元婴、合体的弟子们往后撤了几步:“离远些,本道长教你们画个阵法。”
打架诚然热闹,可惜他最好还是不参与,他得在这里看着吟夜,这人静悄悄的,至今还没动作,很奇怪。
——吟夜观主凡人之身,随便哪场战斗的余波都能把他弄死,他就亦步亦趋地跟着微生弦,微生弦教年轻弟子们画阵法,他就在旁边站着。
“微生兄。”吟夜忽然开口。
微生弦:“怎么?”
“人生一世,欢愉有几分?”
微生弦笑着,想了想。
“一分也无。”他答。
吟夜也笑。
“你为什么修天道?”他问。
微生弦:“师父教了,就修了。”
“这样。”吟夜说,“没人教我。”
微生弦:“怪不得。”
微生弦在画阵,吟夜就在边上闲闲说话。
仙门弟子都穿着飘逸道袍,他披一个大氅,一副失血过多的苍白面孔,没人觉得他应该做事。
何况,还是穷通观主,传言中手眼通天的人物。
“我长大的那个地方叫千灯楼。”吟夜说,“青楼,你去过么。”
“本道长是正经人。”
“也就是声色犬马,男盗女娼。当然,本观主那时候也不是什么正经的人。”吟夜笑眯眯的。
“听说过。”微生弦画完一笔,看了一眼战局最显眼的地方,他们二宫主向来遇强则强,和玉楼打了这么一会,已经不怎么受光阴界域的影响。
“听说就是玉楼把你从千灯楼里救出来,送去了穷通观。”微生弦说,“顺理成章,你就成了上清山的走狗。”
“没意思。”吟夜说。
“听着像是机关算尽后,才会说的话。”
“微生宫主,是个有意思的人。”吟夜笑得格外真心。
“可惜了,交浅不言深,何况道不同。”微生弦继续画他的阵,“观主,下辈子做个好人,到时再手谈一局。”
“很是。”吟夜点头。
弟子们听不懂他们到底在打什么机锋。没关系,只要叶二宫主打不过玉楼真人,所有人就会死在这里,听得懂或听不懂,都无所谓了,他们很平静。
这样的平静中,突兀听见吟夜观主说了一句话。
“他不会败。”吟夜说。
——仿佛是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说给他们听。弟子们悚然抬头,却只见吟夜观主静静地,依然是那副听不见也看不清的样子。
离渊也很平静。
架打得这么热闹,还可以不再践行君子之风,几个人打一个,现在连沈心阁都下去帮他师父了,沈心阁竟然可以一次召出七道天雷往玉山头上劈,他却还是只能在这个屋顶上。
为什么?
因为还有一个鬼帝在这里。他要看着君韶柳。
他觉得君韶柳该死。
一眼没看住,玉楼又掏出件仙器,离渊觉得烦了。人间怎么会有仙器?不知道又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叶灼是可以出剑把仙器劈了,可那剑是什么?是他的鳞。
拿剑之人看起来倒是想和仙器较量一下,但离渊只觉得鳞痛。
那仙器看着眼熟,像是仿了一件古仙人留下的法宝。很巧的是,法宝的原件现在就在离渊身上,在临行前金龙老祖塞给他的某个戒指里。
于是离渊直接将那件法宝召出,把玉楼的仙器摄过来了。
玉楼手中顿时一空。
他何曾受过如此屈辱?
怒视叶灼,玉楼却只看到此人依然平静的面孔,以及丝毫未减来势的剑锋。
砍不了仙器,砍玉楼也是一样,叶灼并不执着。
玉楼真人不愿再酿成玉湖被杀那样的事情,因此将光阴界域浓缩在他们两人之间,和叶灼较量至现在。
可是,他身上、元神里,依然带了剑伤。叶灼依然能伤到他。
这样的人,是玉楼平生仅见。
就连那同是剑道妖异的云相奚——他至少知道,云相奚想要的是什么。
可他却不知道,叶灼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再打下去,恐怕光阴界域的奥秘都要被尽数窥破,然后,一剑斩断。
玉楼就知道,自己要败了。心气已散。
他余光看着整个场中的情形。
玉山早已节节败退,其它人亦是强弩之末。
微雪宫的微生弦带着一群人在画什么阵法,看那阵法走势,是想掀了琉璃盏。
被琉璃盏困着,无法回人界的是这些人,可真正在做困兽之斗的,是上清山。
玉楼看向吟夜——他觉得唯一会做些什么的人。
他却发觉吟夜的目光朦朦胧胧的,仰着头看着这边,却不是在看自己,更像是努力想看清叶灼的身影。
也无用了。大势已去。
真是怪事,本都是天衣无缝的谋划。
可这仙道,怎么就横空出世了这样的人物。
玉楼身上忽然亮起一层朦胧的光焰,他的光阴流逝变快了,这使他转瞬之间避开了叶灼的剑锋,向人最多处坠去。
几乎是转瞬之间,叶灼就知道了他要做什么。
下一刻,所有人的光阴都停滞了,琉璃盏内,一副完全静止的画面。
而玉楼身上的光焰蓦地燃起,像是下一刻就要向外炸开——他要自爆。
所有人都不能动弹,不能防御,而他以人仙之体,引动界域大道自爆,若无意外,能留下所有人。
叶灼觉得这人的脑子也许是被他打昏了。还是说,在上清山,想要的东西总能得到,想算计来的东西总能算计得来,让他觉得自己无论做什么,都一定会顺利。
以为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修界域道?
他觉得微生弦是死了?还是说,鬼帝和鬼帝的军师也死了,会什么都不做,看着他把自己一起带走?
——再不济,也还有龙离渊在看着,不会出事。
除了玉楼自己,没有人会死在这里。
下一刻,也如叶灼所料,玉楼的自爆刚刚开始,就蓦然被肩上一只手按住,生生压停。
众人还没来得及为自爆感到恐慌,就看到了被那光焰被按回玉楼体内的一幕。
第一个出手的,却不是微生弦。
亦不是鬼帝随行的军师。
搭在玉楼肩上的手指苍白无血色,那人笑吟吟的,一张秀丽又妖异的面孔,是穷通观主,吟夜。
“恩公,别急着死。”吟夜轻声道,“留下来祭阵,如何?”
第98章
自爆未遂,剧烈反噬让玉楼重重地吐了一口血,经脉里真气乱窜,霎时不得动弹。
吟夜拽着他坠下,玉楼后背着地,结结实实撞在鬼界暗红色的地面上。吟夜支起身体,手指缓慢地上移,按住了玉楼的脖颈。
玉楼看着他,用不能置信的目光。被背叛的惊怒表情异常生动,平时很少能够看到。
“你——”他声音嘶哑,说着又吐了一口血。
“不能是我?”吟夜轻轻笑。
狗咬狗,叶灼乐见其成。玉楼现在状况不佳,不再是仙人无漏之身,他用灵力往这人功体上封了几道,避免再生事端。
狗咬狗,离渊颇感兴趣。他想了想,出手锁了玉楼真人身上几处灵力,这样就无法再反扑。
人间界是已经无利可图了,只有连台大戏还没唱完,君韶柳亦是饶有兴致。
身上重重灵力封锁,这样玉楼又吐了几口血。可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会是吟夜。
先前,吟夜置身事外的态度,玉楼看见了。其实近二十年来,穷通观都不再涉入江湖事端,吟夜本人也再没有为上清山做过什么。
长大后,翅膀硬了,不听话也是常事。但终究是有旧的人——至少,玉楼相信吟夜不会对自己下手。甚至他还相信,到了无法挽回的境地,吟夜会出手救他。
而吟夜的手掐在玉楼的脖颈上,越收越紧。
玉楼喉中发出艰难的吐息:“是我……救你……”
——是他把吟夜从千灯楼那个魔窟里救出来。
那时凡间正逢大乱之世,无国无律。这般境况下,青楼烟花之地,岂是寻常纸醉金迷之地?千灯楼在凡间腹地,各方势力盘根错节,酒池肉林之中,人命如草,楼中人稍有不慎血溅三尺,那是何等秽乱无度的人间地狱!
他就是从这里,将十五岁的吟夜带了出来。
玉楼还记得那一天,吟夜穿着一身全是血的绸衣,他把他从不堪入目的夜宴上救起,把他带到上清山的驻地。
到了,他让吟夜先把自己洗干净。
吟夜在灵泉汤池里待了很久,玉楼去看他的时候,身形单薄的少年人还抓着一片带血的衣袖,神经质一样,想把那些血洗干净。
那样的场景,任谁看了,都会生出怜悯之心。
玉楼递了一套上清山的弟子服给他。
“不用洗。”玉楼告诉吟夜,“以后都不必穿那种东西。”
他还记得,那时候吟夜抱着弟子服,垂下眼,规规矩矩地喊了他一声“恩公”。
那以后,吟夜都是这样喊他。
吟夜在他身边待了一年,慢慢地长高了一点,也会笑了。看见他的时候,那张秀丽的面孔就会带上一点清淡淡的笑容,像是发自内心的敬慕。
一年后,他送吟夜去了穷通观。
吟夜是能通天机窥天意的人,有时候只是眼睛看到一个人,就能窥见此人一生的起伏。
这样的天赋,又和他有这样的因缘,最好是送去穷通观长成。
有上清山相助,吟夜成为未来的穷通观主,指日可待。到那时候,就是一枚至关重要的暗棋。
吟夜很聪明,自然什么都知道。辞别的时候,吟夜笑盈盈地告诉他:从今往后,任君差遣。
这孩子,后来果然说到做到。
有一段时间,天地灵气衰微,上清山处境艰难。吟夜就不声不响画出了九天十地封灵大阵,舍了边缘五万里,将仙道灵力往中央凝聚,解了燃眉之急。那阵法他看了一阵心惊,如此天赋异禀,幸好站在自己这边。
到后来,更是发生了那件事,让玉楼心痛不已。
只是要他用穷通观主的身份,说出几句话,怎么就真的向天问了卦,生生丢了人身六根?
——他对吟夜有亏欠。
可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吟夜不再见他。
而现在,却正是吟夜,要往他身上捅这最后一刀。
气血翻涌,眼前一片蒙昧,但玉楼还是看清了吟夜的脸。那张脸依然笑盈盈的,杀机和算计都在其后,看不分明。
他惊觉这样的一种笑容,竟然和吟夜离开上清山,向他辞别时一模一样。
——吟夜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是个爱干净的人。”吟夜说。
周围的战局都已经分明了,该死的人已经死了,该受制的人也已经受制。场中寂寂,再无动静,只能听见玉楼艰难的呼吸,还有吟夜轻轻的语声。他在和玉楼说话,可是又像自语,尾音飘散在鬼界昏沉的氛围中,又像是要说给别的人。
“爱干净,并不是说,我喜欢待在干净的地方。而是我见到不干净的东西,就会去将它毁掉。自然,看见不干净的人,我也会将他杀了。”
“——可惜,我不像诸君,都有移山造海的功力。拿起剑,也未必能杀得了人。我想要做的事,都要算,都要等,都要借别人的刀来做。”
“第一次见真人,是在千灯楼吧。”吟夜看着玉楼,幽秘一笑,“千灯楼不是什么好地方。不过,本观主倒不是不幸‘沦落’到那里,那是我自己去的。”
玉楼听懂了,一双眼上血丝蔓延,死死看着他。
吟夜笑得很开心:“因为那是我那时候知道的最脏的地方。真人要是没有路过,等几天,该来的人都来了,就是我一把火将它烧了的时候。不过,能借真人的东风,把它毁了,也不错。”
“后来到了上清山,更好。”
“看天机的本领,从出生起就在我身上,我怎会不知道?其实我一向能用得很好,不必真人再带我入门。”
“在主宗待了一年,我看到仙道比凡间更污秽,仙人比凡人更肮脏。”吟夜说,“和千灯楼一样,都是我喜欢的地方。”
玉楼想起许多吟夜在他面前的模样,规矩的、温顺的、仰慕的,最后,都归于一个隐秘而怪异的笑容。
穷通观主,手眼通天,神鬼莫测。
玉楼心中不知是愤怒多一点,还是惊惧多一点,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嘶哑欲裂:“——全是装的,是吗?”
“审时,度势。恩公想抬举我,我却之不恭。”吟夜说,“仅此而已。”
玉楼喉中“嗬嗬”两声:“那封灵大阵……”
“早画好了。封灵大阵,说来我筹谋已久。”吟夜说,“恰好上清山需要,便拿出来。恶名都由贵宗为我压了,本观主正好在仙道站稳脚跟。”
微生弦不知何时来到了叶灼身边,看着玉楼,摇了摇头。
“玉楼兄的眼睛,似乎是太瞎了。”他对叶灼闲闲感叹,“像吟夜这种人,一生不是算天就是算人,看一眼就能听见他心里棋盘响了。竟然信他会为人做事,啧。”
叶灼根本不理。
他还发现龙离渊不知为何也到自己身边来了。不说话,但就是站在他身边。
君韶柳不明所以,亦步亦趋也站在不远处。
吟夜俯看着玉楼,手上加了力度:“如此报恩,恩公是否喜欢?”
多年恩情旧谊,竟然全是利用算计,到头来为人作嫁。以为布下了棋子,却反而成了他人的棋子,玉楼怎会喜欢。他不相信。
“可你丢了六根。”玉楼死死地看着他。
“为了你,为了上清山,为了构陷幻剑山庄——我向天问了卦,说了不该说的话,因此丢了我的六根,是么?”吟夜说着,又笑,“可你又怎知我到底向天问了什么?真人,一叶障目,不见道山。”
“那三卦,算来二十五年,快要二十六年了。无妨。天命只给我这点寿数,到头了。”
玉楼几乎用尽了毕生最后的力气,才发出断续的声音:“那你……问了什么?”
“不劳费心。恩公,我只知道,你和你的宗门也到头了。”
吟夜笑得很开心,只是笑完之后,意兴阑珊。
玉楼的命也到头了。
也许,他是这世上第一个被人生生掐死的人仙。
人仙本不会因气绝而死,可是玉楼自爆未遂,经脉逆冲,又有不知道到底几个人出手锁了他的功体,他只能死。
气息断了,但玉楼布满血丝的眼睛并没有合上。也并没有人为他合上眼帘,好让他死而瞑目。
甚至还有无数双眼睛看着他,确认他真的魂飞魄散,再无生机。
吟夜松了手,他支着地面,踉踉跄跄才爬起来,似乎有些站不住了。
任谁都能看出他的虚弱。
吟夜身在仙道,他亦有自己的道,但他没有功力。他要做到凡人不能做的事,只有一种方法,那就是换。
用身来换,用命来填。
到而今,油尽灯枯,亦是定数。
除了玉楼的尸体,吟夜身旁没有什么人了。
他在原地站稳了身体,略带茫然地环视过四周。
“叶二宫主在哪里?”吟夜说。
没有人回答。
流光推移变化,吟夜终于还是找到了正确的位置,一双茫然的眼看向了叶灼所在的方向。
在那里,不只有叶灼。
离渊在他身侧,与他并肩站在最前。微生弦在另一边。
红尘剑仙和苏亦缜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在稍往后的地方。红尘剑派的弟子在他们身后均匀地散开。
蒲长老和周静川一起立在远处,沉默地注视着这样的场景。
屋顶上,沈心阁遥遥看着叶灼。沈静真在他身后,也不言语,静静地注视那个方向。
奇异的寂静在这一方天地中蔓延,强弩之末站也站不住的人是吟夜,但好像每个人都在看着叶灼。
“叶宫主?”吟夜的声音响起来,朦胧的视线最终停在叶灼的身上,他笑了笑。
“叶宫主,我有话想对你说。”吟夜说,“……可以么?”
叶灼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没什么变化。
摇摇晃晃地,吟夜走向叶灼。他始终看着那里,像是看着一样遥不可及的梦想。
“九天十地混沌封灵大阵,叶宫主知道么?”他说,“东、南、西、北,四境,灵气向中央收拢,各推出五万里绝灵之地。”
“五万里,江水枯,土地竭,全成了不毛之地。苍生涂炭,凡间大乱骤生,皆因我起。”
“叶二宫主,我过错有几分?”他眨了眨眼,望着叶灼,目光有些凄迷。
“这是鬼界。”叶灼道,“不是公堂。”
玉楼的眼是瞎了。
“可是,否极生泰,穷尽则通。大乱中,诸雄并起,帝星出。”吟夜依旧看着叶灼,“天意要人间兵荒马乱二百年,我拨乱了人间道,要它时来运转。二十年后,天下平定,河清海晏。叶二宫主,我功业又有几分?”
叶灼静静看着他。
“功在帝星,功在凡人。”叶灼答,“功不在你。”
第99章
怨惊剑上,枝叶已枯。
微生弦看着那柄剑,续上了叶灼的半句话语:
“功不在你,而罪在你。”
“功几分,罪又几分,身死一笔勾销,我不在意。”吟夜说,“我行我道而已。”
他叹息:“可惜微生宫主没有早生二十年,与我对弈。——他们说,天意圆融,人意诡殊,天道万古,人道晦明。微生兄,我之人道,修的如何?”
微生弦说,偏了。
吟夜说:“不要紧。”
他又朝叶灼走出一步。
离渊抬了抬手,他想护着叶灼,可是叶灼不需要谁来护,他伸手拢了他颈边一缕乱发,然后将手放下了。
人间的是非对错,不应该由他来说。
他只看见通天路上全是各走各道的人。贪痴嗔妄此起彼伏,踏上了就不能回头,回头也无岸。
在离叶灼只有三步之遥的地方,吟夜朦胧涣散的目光似乎终于聚起来,看到他的轮廓:“但我心中有话,叶宫主,唯独对你。”
叶灼:“请讲。”
模糊的视野里,吟夜能感知到,在叶灼的身旁还有身后,似乎有许多人。
像是预感到自己会说些什么,他们这样站在他身边。也做不了什么,只是陪着他而已。
其实没必要。
过去的事,完完整整经历过的人还站在这里。再听人讲一遍,又能怎样?就会玉碎吗?心不是琉璃,刀山火海都没有摧折,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动摇。
会在意的,只是二十年前心中有愧的人、二十年前不曾出声的人、还有二十年前不在的人。
吟夜想起那一天,他在穷通山巅向天问卦的时候。
那时他身前身后也站了许多人。许许多多门派的,他们等着他口含天宪,说出他们预备已久的判词。
而今天,他对着叶灼。
“二十五年前,人间的灵脉枯了。所有人都找上我,我向天问了三卦。你都知道。”吟夜说。
“第一卦,天地有大劫,无赦。第二卦,祸起西南,第三卦,西南,幻云崖。”
“于是我说,幻剑山庄祸星已现,乃是伴劫而生。我还说,幻剑山庄剑脉,逆夺造化,汲天之灵。天道不容,告知于我。”
“他们问,我看到了什么。我说:仙路断,人道崩。”
“他们又问,如何解。我说:诸君心中自有定论。”
“从那以后,我不再说了。他们都去了西南,要替天扶道,为人间仙道应劫。”
吟夜的语气很平静,像在讲一个与众人无关的故事。可是听到的人鸦雀无声,二十几年,对于修仙人,只是几个朝暮。以为遗忘的那些事都像潮水般涌来,潮水里映出他们每一个人的倒影,还有一天静穆的星月。
“幻剑山庄一向势强,又有云相奚。其实他们不能将幻剑山庄怎么样,去了一趟铩羽而归,何况上清山不议此事。”
“也有几个门派曾经找上道宗,要上清带头,联合仙门百家,剿灭幻剑山庄。上清山说,幻剑山庄并未做伤天害理之事,凭几句卦辞去剿它,于理不合。此言传出,又为上清山添了悲天悯人的美名。”
吟夜说着咳了几句,唇边透了血,身躯更加摇摇欲坠。
“那一年,幻剑山庄闭了山门,不再问江湖事。我想,那正好是你出生的那一年吧。”吟夜说。
叶灼并未言语。
吟夜突兀地笑了:“其实,那卦是玉楼要我去问的。”
“其实也不必真问卦,上清山只要我对所有人说:祸起乃是幻剑山庄。可是我做戏做了全套,他们要我问,我就问了。我说出的比他们想要的更多,有这卦辞,幻剑山庄非死不可,非死不能平众怨。我的六根也丢了,天下人都知道我问出的是真天意。”
“叶宫主,你可知道,他们那时候是想做什么?你可知我那时候想做什么?”
“他们不想要党同伐异,颠覆正道大派的恶名,他们还知道有云相奚在,他们没有十成把握,即使最终能剿了幻剑山庄,也会伤筋动骨。他们想做的不是这个。”
“你知道太清么?……啊,险些忘了,你在虚境刚杀了他。”吟夜抿唇笑了笑,不好意思一般,“太清说,他见过云相奚。他说,云相奚心中只有剑道,云相奚未必会在意幻剑山庄。”
“还有其它人也见过云相奚,他们有不少人都和云相奚交过手。他们都说,云相奚的无情道已经修到顶峰,云相奚的剑道也已经到了人间的至高之境,所以云相奚心中只有更高的剑道,只有飞升。”
“云相奚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不知道。你知道么?”吟夜说。
——云相奚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叶灼觉得自己应是想了想。
但他并没什么想说。
吟夜的嗓音又响起来:“所以那时候的他们,其实是想和云相奚做个交易。”
“他们想要云相奚主动让出幻云崖上的剑脉、灵脉。然后,幻剑山庄迁出幻云崖。他们开出的价码是来自上界的九本剑道真解,还有云霄登仙大典上,护佑云相奚必然飞升的一样信物。”
话音落下,吟夜许久没有说话。
他含着笑,看过每个人。每个人都是朦朦胧胧的轮廓,但是人心向来易测。
有人在想,若自己是能做下决定的一派之主,这样的价码,能不能让自己动心?
有人在想,原来飞升也可以一言为定。还有人在想,难怪上清山的真人,每十年都有飞升。
沈心阁看了一眼沈静真的侧脸,他看见师父的手指握紧了道剑,缓缓闭上了眼。
于是沈心阁想起来,师父的师父,还有师父的师叔,他们鸿蒙派的人仙,接二连三,都是在飞升的时候陨落了。
就是为这个,师父才遮了自己的人仙境界,不去飞升的么?
“都说我的卦辞搅动了江湖大势,掀起连年风波,其实,那也只是他们向云相奚施压的砝码。卦辞出,风云动,幻剑山庄闭了山门,风雨飘摇,那就是他们找上云相奚,对他开价的时候。那时候是玉阁、玉楼、玉阙,三位主宗真人一起,与云相奚谈判。”
离渊站在叶灼身旁,他看着叶灼平静的侧脸,像一方风雨不侵的水月造像。他等着吟夜的下一句话。
红尘剑仙也等着吟夜的下一句话。
他也想知道,云相奚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吟夜说:“云相奚没有应。”
是没应。
不然,也许现在还有幻剑山庄。
叶灼说:“所以?”
说了这么多,都是众所周知的事。他以为一个人临终之前要说的话语,至少该有些分量。
“所以我想,有些事,也许你想知道。而有些事,我也想知道。叶二宫主,我知道那天云相奚对三位真人说了什么。他只说了一句话。”
来自上界的九种剑道,还有必然飞升的承诺。
那一天,当上清山至高无上的三位护道真人将所有人都难免心动,而对一个毕生只求无上剑道的剑修又更具吸引的价码摆在台面上。
云相奚只是看过它们,然后说了四个字。
“他说,不过如此。”
“然后,他转身离去。那一天起,幻剑山庄不再见外客。”
“叶宫主,这件事,你是否知道?”
叶灼说:“不知道。”
“那你是否知道,这句‘不过如此’,说的是什么?”
是上清山不过如此,还是这价码不过如此?
“知道。”叶灼说。
也许,他很了解云相奚。他并不知道云相奚说过这句话,但当吟夜问出来,叶灼发现自己很清楚云相奚想说的到底是什么。
“他是说,人间和仙界,都不过如此。”
上界的剑法,可以经上清山的手摆在他面前,飞升的资格,可以当做筹码交换其它事物,当这样的事情展现在云相奚眼前,他会发现,所谓飞升,所谓上界,所谓仙门百家,三千大道,不过如此。
当一个人已经将人间的道走到尽头,又将对飞升、对上界、对大道的最后一丝敬畏都散去了。
他不会去什么“云霄登仙大典”,也不需要所谓信物,他甚至不再走那仙界向人间落下的登仙路。
因为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拦他。
“所以,他飞升了。”叶灼说。
“所以,六年后,他血洗了幻剑山庄,飞升了。”吟夜说。
天地静默。
叶灼眼中,一丝讥诮般的轻笑。
“不过如此。”叶灼说。
第100章
“我以为那个人会是云相奚。”吟夜忽然说。
“?”
“那三卦。”吟夜微微笑着,说,“上清山要我出来说话,置幻剑山庄于险地。我想,既然如此,何不顺水推舟,逼云相奚出手?”
“——逼反了云相奚,他就会杀上上清山,将那些魑魅魍魉全都大白于天下。所以,我对天下人开口,说了那三卦。”
“可是到最后,上清山还在,幻剑山庄没了,而云相奚飞升了——所有人都没了,只留下你。我才明白,是我自以为是,棋差一着。”
“叶宫主,对你,我心中有愧。”
“不必。”叶灼说。
吟夜望着他。他的笑意和那些轻浮的神色都没了,直勾勾地望着叶灼。
他觉得叶灼应该恨他。
他装神弄鬼,而叶灼锋芒毕露。叶灼应该像在拥翠山谷第一次见面那样,用剑锋刺进他心脏,那种感受很好,自从失去六根后,他连疼痛的感觉都忘记了。
吟夜不喜欢这个仙道,他想毁了它。
所以他一直等着那个人出现,来入他的棋局。那会是个像雪、像琉璃、像秋风白露一样的,世界上最干净的人。
可是算尽天机,却还是会错了天意。
最后,那个人从幻剑山庄的血海里爬出来,来到所有人面前。前缘似海,那是血海深仇,而他自己,是始作俑者中的一个。
二十年了,只有在听到江湖上叶二宫主的消息时,那种已经忘记的、疼痛的感受,才会像针刺般在心头浮现。
凭什么微生弦就能干干净净地和他好友相称?凭什么连上清山的苏亦缜都能光风霁月地去和他剑上论道?凭什么连那条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龙都能理直气壮替他出气?
而他却不能。
——他等了那么多年的人,却注定会永远恨他。吟夜一直是这样想的。
那就恨我吧。前尘往事,恩怨情仇,终有一天都要大白于天下,是非对错,也终有一天都要尘埃落定。
那就来恨我吧。
可是现在他听见叶灼说,不必。
原来连恨也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做过的一切,在这个人身上,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你为什么说‘不必’?”吟夜轻轻说。
其实叶灼不太能理解吟夜到底在想什么,亦不太理解吟夜为什么如此执着要问他的态度,他觉得吟夜可能是疯癫了。这很常见,有时候微生弦也会这么疯癫一下,但是微生弦会自己调理好。
“因为确实不必。”叶灼说,“无人亏欠我。”
吟夜:“没有么?可是你想杀我,我感受到了。”
叶灼:“我是会杀你,但不是为这些。”
也许是人之将死,吟夜发现自己好像终于听见了叶灼的音色,如冰雪声,和想象中的一样。
“苍山镇上,有一户人家卖鱼为生,女主人名叫郑观音。受伤死去,化为鬼,又还魂,被微雪宫察觉。此事,是不是你?”
“原来是这个。叶宫主,真是洞察秋毫。”吟夜缓缓笑了,“没错,是我。”
“鬼界将临,上清山缺灵脉缺得发疯,必然要去和鬼帝陛下暗通款曲。我独木难支,打算拉微雪宫入局。”吟夜慢慢说来。
“听闻这一年来微雪宫和上清闹得很僵,我又不知微生宫主究竟能不能察觉到鬼界事。总而言之,上清山召集众派,贵宫未必会来。因此略施手段,引你们发现此事。以微生兄的为人,既然发现了,就一定会来。果然,你们来了。”
微生弦:“你不做,我一样会来。”
“你来不来,是你的事。我做不做,是我的事。本观主是能窥见天意,可从不等天意。人之道在于‘为’,既然能为我为何要按兵不动?”
叶灼:“所以,你杀了她。”
“不是杀,是换。”吟夜说。
离渊听着他们的对话。
人间的机关算计、因果勾连,像一张丝缕纠缠的网在他眼前展开,从开始蔓延到结束。
一年前,楼客到访苍山,对叶灼下毒,看似是心魔骤起,其实是上清山暗中推波助澜。
今年春,郑娘子死而化鬼,看似是人鬼交汇机缘巧合,其实是吟夜出手传递天机,引微雪宫入局。
还有鬼界事、观火洞事、幻剑山庄事,种种人间事。龙界是一片海,而人间是一条深涧,水底全是看不见的暗流。
这就是叶灼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是他上了灵山,却还要再回来的地方。
“叶二宫主知不知道,天机怎么换?”吟夜笑着说。
“那郑娘子,我知道她的时候,天意要她十五日后死。你猜,她会怎么死?春寒料峭,她于船上捕鱼,一顽童踏上冰面玩耍,落于湖中——她闻声下水施救,与那孩童同死湖中。”
“所以,本观主提前十五天要了她的性命,要她死后回魂,又托算命人委婉告诫了那孩子的母亲,救他一条性命。”
“五天后,叶宫主下山,果然察觉此事。叶宫主,你封了郑观音娘子的尸身,让她在世上再行走十天。算来十天后,她魂飞魄散,尸身出殡之日,正是那孩子有惊无险,险死还生之时。”
“于是功过相抵,因果两清,天道不知,微生宫主亦不能知。叶宫主,这就是‘换’。”
叶灼轻点头:“我知道了。”
然后,他抬手。
吟夜秀丽的面孔上,笑盈盈的表情忽然全然凝固。
几息过后,他缓缓垂下眼,去看自己的心口。
他看见一只好看的手,手腕缠了一串鲜红欲滴的佛珠,再往后覆着缥缈的莲华红袂,那只手正从自己的心口放下。
似乎不是握剑的那只手。
——他抬起头,终于第一次看清了那人的面孔。
叶灼收手。
这一掌不因封灵大阵,亦不为幻剑山庄。
“依你所言,杀人偿命,因果两清。”他说。
吟夜的尸身向后倒去,重重落在地面,再无声息。怨惊剑应声而断。
落针可闻的寂静里,忽然响起一道爽朗的笑声。
“好!好!”君韶柳击掌大笑,“如此几位妙人,如此一番妙事,真让本尊大开眼界,自愧不如!”
微生弦无奈微笑:“见笑。”
“不不不,本尊心服口服。”
离渊:“那人间的事,你还要不要插手?”
君韶柳看看他,又看叶灼,目露痛苦。
“小太子,你觉得我还敢插手?”
离渊:“你叫我什么?”
君韶柳连连告罪:“一时顺口,阁下见谅。”
“好了。”微生弦说,“此间事了,诸君,我们是否该回去了?”
玉楼和玉湖都死了,困住他们的琉璃盏也已经被阵法掀开了,暗红色的天空上别无他物,叶灼望过去,似乎没看见龙离渊撞出来的那道裂缝。
可他记得刚到鬼界时,鬼界的天空是漆黑的,只有地面是红的。
……似乎还会有别的事情发生。
“走?”君韶柳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恐怕,诸君接下来还要在敝界多留一段时日了。”
“敢问何故?”微生弦问着,轻轻蹙眉,“似乎有洪荒异兽的气息。”
“请跟我来。”君韶柳道。
走在绵延起伏的暗红地面上,天上地下俱是一色,前方隐约可见一道微微鼓动的狭缝。
“什么声音?”有人忽然问。
静心聆听,四面八方竟然传来隐约的、缓慢的心跳声。
君韶柳不知从哪里变出把扇子,边走边悠悠地扇着:“诸君的人界先祖,当年暗中在我鬼界留下了阵法。说来这些弯弯绕绕的术法,我界并不太懂。但是别人的东西,留在自己的地界上,毕竟不好。”
“——于是,我鬼界先祖设法引来三只上古洪荒留存至今的‘心兽’,在觉得有异的三个地方,各放了一只。”
“这异兽名为‘心兽’。平时沉睡,有大动静才会醒来。先前,有我惹不起的贵客撞了界壁,再后来诸君又在聆心镇大打出手,如此惊天动地,心兽自然是醒了。”
“诸君看到天空了吧?其实这天空和地面是一体,都是心兽。心兽醒来,已经悄然将你我全都纳入其体内了。”
微生弦:“请问阁下,如何出去?”
“这心兽,原就是些心机深重的老鬼,为了防范人界才弄来的,进来了,就没打算放你们出去。”君韶柳叹一口气,“现在好了,连本尊都被困在其内,真是悔不当初。”
离渊:“别装。”
君韶柳:“……”
“要从心兽口中逃生,只有一种办法:等它吃饱了,再睡去的时候,这天幕就自然落下,我等也自然出来了。”君韶柳老实说。
微生弦:“哦?那它吃什么?”
回答他的人是离渊。
离渊说:“心兽以心为食,故有此名,不过不是心脏,是心中魔障。”
“不错。”君韶柳说,“心兽食心,贵精不在多。我们现在正往心兽之‘目’走去,等到了它眼前,心兽会辨认出你我之中魔障最深、执念最重之人,邀他前往自己心中境,品其心魔。”
“到了心中境,心兽自有神通,能够寻本溯源,演化出此人千般心魔幻境,在旁细细品尝。”
微生弦蹙眉:“那人会怎样?”
“自然是全身陷入心魔幻境中,不得脱出——直至将心中魔障,全都一一历尽。哦,有时候一一历尽,心兽仍未餍足,它就会再度演化,十遍百遍千遍,直至它觉得够了,才会将人放出。”
“然后?”
君韶柳露出一个高深莫测微笑:“然后,这个人的心智,大约也就此毁了。”
说着,一行人已经来到那道幽深的、顶天立地的裂隙前。
狭缝里有一个猩红色像是眼球的庞大物体,随着缓慢的心跳声上上下下转动着。这就是心兽的“目”了。
“好了。”君韶柳说,“诸君,请论个次序,依次上前,让心兽看看你我的深浅吧。”
离渊静静看着心兽的眼瞳,说不清心里在想什么,也许在想自己是否有心中魔,也许只是在想叶灼。
下一刻,他就听见叶灼淡淡道:“不必了。”
然后,这人带剑越过众人,坦然站在心兽眼前,与它对视。
心兽的眼珠在他站出来的那一刻就停止了转动。
猩红的眼珠直勾勾注视着叶灼。
“咚咚。”
“咚咚。”
“咚咚咚咚。”
所有人都听见——心兽的巨大心跳声如同鼓点,密密匝匝地连响了起来。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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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密集的心跳声中,几乎能听出心兽的狂喜。看见这一幕,微生弦轻轻叹了口气。
离渊走过来,依旧站在叶灼身边。心兽并不看他。
此情此景让君韶柳吃惊。他不信。
于是君韶柳越过叶灼,自己站在了心兽眼前。心兽的眼珠连转都没转一下。
君韶柳又把微生弦也拉过来,心兽依然无动于衷,它眼中只有叶灼。
“真是奇了。”君韶柳嘀咕着,又从人群中点了几位愁眉苦脸,看起来心魔甚重的的道友依次上前,心兽视若无物。
情形已经很明显:心兽选中的人是叶灼。叶灼的心魔执念对它有莫大吸引,以至于它对别人全都不屑一顾。
一个这样美,这样冷漠,剑心又这样清明的人,心中竟然盘踞着让历经了万古洪荒的心兽都欣喜若狂的心魔么?
如果能了解这人的心魔,是否就能和他大大拉近距离?君韶柳不禁计上心来。
此时心兽的心跳声已经像雨点那样密集,并且还在加快。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连地面都随之摇动,像是催促叶灼上前与它共飨。
“叶道友,你进去了,一定要好好地出来。而且,要在两天之内。”君韶柳看着他,认真道。
“心兽食心,可如果这人在心魔幻境中沉沦迷失,被自己的心魔所击溃,心兽会觉得索然无味,转向下一个人。若下一个人的心魔不能让它满意,或是也被心魔击溃,它又会转向再下一个。若是等它将我们这些人的心魔全部尝过一遍,还未满意,我等就只能永留其中,等它自然睡去了——那会是几百年后。”
“而若是两天之内,心兽没能餍足,那么纵使到最后它满意了,将我们放出,人界和鬼界也已经彻底分离,相隔甚远,诸君从此只能在我鬼界安家落户了。”
叶灼并未觉得有何困难。
“好。”他道,“我会出来。”
然而仙道中人对视一眼,都感到了此事的紧迫。
既要心魔足够深重,又要这个人在最深重的心魔中还能全身而退,这岂不是死局?
众所周知,三千世界里亿万种族,唯有人心中千峰万壑,沧海横流,人心中本就有魔。
这样一种心兽,果然是专为人界设下的陷阱,不愧为老鬼,心机深重。
现在心兽已经选中叶二宫主,想回人间,又只有两天的时限。
——也就是说,除非心兽对叶宫主的“心”格外满意,而叶宫主又能从中全身而出,他们才有回到人间界的希望。
叶宫主能做到么?
但凡有哪个环节出了差错,他们就无缘故乡,要在暗无天日的鬼界做活鬼了。
“叶二宫主,暂且留步!”有人说,“请问阁下,还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帮助叶二宫主功成身退?”
君韶柳露出稍微拿乔的神态。
离渊在心中冷笑一声,神念已经探入某个储物戒。
“也有办法。”君韶柳说,“我曾听有的老鬼说,心兽有时也会食用一些与心魔孽障、七情六欲有关的天材地宝。听闻有一只鬼曾向心兽贿赂了一块孽海结晶,得以和被心兽选中的那只鬼一起进入心中境,在被选中的鬼快要在心魔中迷失之时,它唤回了对方的神智,两鬼都得以从心兽中走出。”
“所以诸君若是有类似的宝物,不妨拿出来献给心兽,说不定心兽能够允准第二人进入心中境。这样一来,一旦叶道友陷入险境,第二人还可以将他带出。”
“若是诸君手中没有此类物件,本尊身上倒有一……”
——离渊找到那只景门大阵里得到的三尸虫了,他直接将其丢到了心兽面前。
心兽的目光往那里转了转,暗红地面涌动,它吃下了。
君韶柳露出一个不失礼貌的阴森笑容。
他就知道离渊该死!
吃完,心兽的眼珠又牢牢看回叶灼,那道狭长的裂隙先前已经缓缓打开,是足以一人进入的宽度,幽深的路径两壁有稠紫红色的血管鼓动着,似在邀请叶灼踏入。
吃了三尸虫,路径又向外打开了些许。
“我和你一起进,怎样?”离渊说。
叶灼:“我似乎没说过,需要他人相助。”
“有备无患么。”离渊说,“谁都没见过心兽,只是君韶柳一面之词。万一它真想吃了你,你我还可以联手对敌。”
叶灼报以冷笑。
旁边忽然响起一道轻快嗓音:“叶道友!我也可以!”
离渊看过去——沈心阁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
沈心阁:“叶道友,一生心事怎可让他人知,我陪你进去!反正我心智受损只有六岁,看不懂发生什么,看到也记不住,我只记得带你出来就好啦。”
这就是沈静真教出来的好徒弟。
离渊正色,向沈心阁声明一事:“可这只三尸虫是我拿出来的。”
沈心阁根本不会被他驳倒:“可我听说这是景门大阵里的东西,这是渊兄你抢来的。景门大阵被破,也有我师父的份呀。”
说完就眨了眨眼睛,殷切看着叶灼。
——这就是沈静真教出来的好徒弟!
还未等离渊将沈心阁丢出,微生弦忽然幽幽开口:“景门大阵,似乎主要是由我来破的吧。”
旁边的众人就见微生宫主也将目光投向叶灼,其中略有幽怨。
哦,想起来了,微生宫主与叶二宫主,传言中可是少年相识的好友,一生心事,或许也可以托付一二。
不远处传来细微的催促声,剑宗的二长老往声响处看去,果然是红尘剑派的弟子正在把红尘剑仙往前推,真是丢人现眼。
可是一转眼,他觉得亦缜的目光有些怪异,像是也想出言。
“又不是什么好事!你上赶着做什么!”二长老低声道。
“不,师父。”苏亦缜垂下眼,“我只是……我只是觉得,明知是心魔,还要让他一个人再去面对一次,这样的事太残忍。若能分担一二,我万死不辞。”
怎么就到“万死不辞”的地步?这徒弟真是不能要了!
……真是不知所谓。叶灼想。
沈心阁是小孩,不必和他计较,其它人又是在做什么。微生弦也来添乱。
那是心魔幻境,又非是龙潭虎穴,他能进去,难道还会出不来。
并未理会任何一人,叶灼直接踏出一步,走进狭缝通道中。
——手腕却被人抓住。
除了龙离渊,也没人敢这样做了。叶灼不满回身,就见果然是离渊抓着他手腕。
离渊蹙着眉似有隐忧,看着他眼睛,问:“你真要一个人?不会有事?”
叶灼:“不然?”
离渊却抓着他手不放。
他已经不想和龙离渊再站在这里多做纠缠。
“想跟就跟。”叶灼面无表情说。
然后挣开了离渊的手,继续向前走去。
这人是答应了,离渊知道。真让他受宠若惊。
是他而不是其它人,真想看看他们的表情。
——当即跟着这人一起走入其中。通路在他们身后缓缓关闭。
“我就知道。”离渊说。
叶灼:“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那些心中事你不愿让他人知。若我非要跟着你,那是冒犯,应当向你告罪。”离渊认真道,“但是我还知道,如果有一线可能,你愿意有人和你一起进心中境,那个人会是我。”
这龙何来如此笃定?
叶灼:“为何这样觉得?”
“因为他们都只看到你的一面——那是你还算好的那一面。就连微生兄也是。”离渊说。
“可我从第一眼见你,见到的就是你最坏的那面。”
拔剑相向,夺人鳞片,世上难道有比这更坏的模样?
哦,也有,第三次见面,有美人计在等着他。
离渊:“所以如果非要有一个人见你心魔,你会选我,而不是其它人。”
这龙。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出那道窄路,面前是另一片暗红色的广袤地域,天上有一道狭长的天裂,心兽的眼睛一边注视着他们,一边在裂口后飞快地向天边移动,是在为他们指引着方向。
叶灼回头,看向离渊,试图理解他话中意思。
“因为在你心中的印象已经很坏,”他说,“所以不论我又让你看到什么,都无所谓了?”
离渊:“就是如此。”
叶灼想了想,是有几分道理。他是什么人,龙离渊好像确实比其它人更清楚。
“那若是你有心魔,我就不便观看了。”叶灼向前走去,说,“毕竟阁下在我心中,还算是一条好龙。”
“嗯?你想看,我倒不介意。”离渊说。
他若有心魔,想来也没什么不可示人的东西,叶灼若有兴趣,大可以逐个观看,只要不是看到最后发现在照镜子就好。
叶灼径直向前走去。他何时说过想看这龙的心魔了?何况离渊心中根本无魔。
这片地域是另一个鬼界城镇,走着走着看见界碑,先前所在的是“聆心镇”,现在所在的是“观心镇”。
观心镇亦是萧条冷落,零星鬼物在街巷间游走,见到他们过来,觉得是惹不起的人,纷纷藏入建筑中了。
穿过观心镇,远方可以看到一片蓝荧荧的巨大湖泊,似乎就是此行的目的地。
离渊:“心兽心有四室,‘心中境’在其中主室内,就是那里了。再走一会儿就到。”
叶灼:“你不必跟如此紧。”
“?”有跟得很紧么?离渊不这样认为。
“走个过场而已。”叶灼说,“你既然想看,那看过就算了。心魔幻境推演一遍,我就会出来,不必你做什么。”
离渊:“如此有把握,看起来你心魔也不深重。怎会让心兽看上?”
“本就如此。”叶灼说,“只是心中有执念,会让心兽误以为我心魔深重而已。若真是心魔难灭,我师不会传我佛法。”
离渊:“剑是执念,你说过。可这样的执念,我想并不会被误以为是心魔。”
“你看过自然知晓。”叶灼道,“可你为何要牵我手?”
离渊:“不牵着,怕无法进你心魔幻境。”
叶灼无话可说。
于是就这样向那片湖缓缓行去。心兽的心跳声依然一路如鼓。
“其实我,”离渊想了想,还是说,“有些怕。”
叶灼觉得这龙真是自相矛盾。他说:“那你为何还非要来?”
“你来,我就来了。”离渊说。
有些事叶灼已经告诉过他,所以离渊其实隐约知道,会看到什么。
前尘往事已归尘土,可离渊觉得,叶灼不应该一个人再去经历一遍。
如果那样,和二十年前又有什么分别?
叶灼的目光落在远方梦境般的湖泊水面上,他没有再说话。
离渊也没有再问叶灼,心魔中究竟会看到什么,是否是他所想的那样。
也许就像这个人所说,看过,自然知晓。
他只是看叶灼。
说不清过了多久,总之已走到湖畔。幽蓝的、虚幻般的湖水深不见底,湖水似由无数清澈透明的光晕层层叠叠而成,望进去,像是会迷失了自己。
人心中不可测之处,便是如此么?
其实叶灼的眼睛也是这样。他看着这双眼,总会觉得此外的一切都是镜花水月,其实眼中也是镜花水月,可他还是想看着。
叶灼早已经被这龙看得烦了。
“小太子,”叶灼淡淡道,“你为什么一直看我?”
离渊觉得君韶柳应该立刻去死。
他顿时不满,小声道:“你怎么和君韶柳学会了?”
“你不喜此称谓,所以我喊来看看。”叶灼说。
就像他不喜被人盯着,这龙非要频频投以目光,礼尚往来。
“当然不喜。”离渊说,“我本也不是什么太子,‘小太子’这种称谓就更是不知所云。”
叶灼打量他,眉眼间一点闲情逸致,像带着笑:“那阁下是什么?”
“不是什么。只是他喊我该用敬语。”离渊说,“墨龙、金龙两种血脉是龙界最高,族主各为龙界半主,世代相传。”
“……墨龙现今只有我一个。”
叶灼轻轻眨了眨眼。
“云霄天阙里有不少金龙,但渊海地宫只有我在。”离渊说,“若我有龙崽,才是‘小太子’。不过那更是无稽之谈了。”
确实是无稽之谈,叶灼觉得龙离渊自己都还是龙崽。
也怪不得鬼帝喊了“小太子”,离渊就直接称他本名“君韶柳”了。看不顺眼,故而各降一等。
原来该喊龙主。
不过,还是龙崽,也许更多时候会喊少主。
莫名地,叶灼眼中有一丝笑。
“你笑什么?”离渊说。
“我知道了。”叶灼说,“十年前,你之所以能只身出现在我面前,是因你各族长辈都觉得,万界之中看到你原身而不知道你是谁的,伤不了你。能伤你的,必然又知道你是谁,不敢动你。”
“你才知道。”离渊说。
偏偏有这个人。
真不想提当年的事。
“走?”离渊示意了一下那片湖泊。
叶灼的目光,亦回到那片深邃的蓝色湖泊。手腕依旧被离渊牵着,他走入其中。
湖底的坡度是缓的,往里走,逐渐踏入清凉的心湖水中,那些光晕也升起,环绕着他的周身。
湖水没过腰际,将要吞没肩背的时候,叶灼回身,对上离渊的眼睛,他发现离渊依旧一直在看着自己。
“我以前不叫叶灼。”看着离渊的眼睛,他忽然说。
“二十年前我还有一个名字,是云相奚取的。太久了,我才想起来,所以告诉你。”
离渊听见自己心脏的跳动,他的心好像也变成一方鼓,眼前这个人忽然伸出手,五指轻轻搭在鼓面。
“你叫什么?”他听见自己轻声问。
“云相濯。”叶灼说。
这三个字落下,他向后将自己没入湖水中。
心湖蓦然化作无底的深渊,他背朝着其下无尽的湖水,面前是离渊隐约的轮廓,他们一起向下沉去。
他听到了幻云崖上的风声。
第102章
叶灼不知道自己往下坠落了多久。
他看见荧蓝的心湖之水化作一片天地茫茫的白雾。雾中遥遥矗立着三座顶天立地、看不清面容的佛像。三座佛自天空静静俯视着他,他越是往下落,越能感受到那种目光。
他知道这是佛经中所说,过去、现在、未来三世尊佛。
雾气中响起一道庄严平静的声音。
“须弥大界,人人修佛。三千世界,众生信佛。但我要告诉你,世无真佛。”
叶灼还在向下落,他看见天际昏茫的雾气中,三座巨大的佛像间又浮现无数尊层层叠叠,弥天亘地的其它佛像。
这是过去、现在、未来三世中一切诸佛。
“佛非是佛,你亦非你。你来观佛,实是观己。三世诸佛,即是三世中一切诸己。”
那些看不清面容的漫天神佛,都俯视着正在下坠的他自己,而他自然是静默回视,像一种对峙。
这样的对峙在他的过去中一直在发生,并且也将一直持续下去。
风声里递来莲叶水泽的气息,他看见无数巨大的灰色莲杆从最深处拔地而起,簇拥、穿过三世一切佛,展开它们宽阔的叶和花,接天连地。
他耳畔又传来一道温柔沉静的女声。
“小濯,”她说,“你想修什么道?”
“小濯,我有时候会想,你长大后会是什么样子。其实什么样子都好,我只想你修自己的心中道。”
莲花与莲叶在天上本就是影子一样的轮廓,它们却又将自己的影子投下来,在他身上一层一层叠覆,最后他像是沉入这些影子一起组成的、幽谧的黑暗中。
叶灼又听到别的声音。
“相濯,过来。”
——这个人的声音是白色的。
像是那把冰白的、积雪一样的剑。
那声音说:
“我为你解,无情道。”
叶灼平淡地抬起眼,看向天空的正中央。
在那里忽然裂开一道横贯天际的猩红狭缝,心兽的眼睛狂热地凝视着他,眼上遍布血丝,杂糅着狂喜、期待与丝丝的恶意。
而叶灼坦然与之对视。
在心兽的眼中,他看见一道影子,那是过去的自己。他与过去的自己隔河相望,那一刹那,叶灼的视野与当年的自己蓦然重叠。
——他记得那是二十年前,八月十四,夜晚。
夜风温凉。
离渊发现自己出现在一棵桂花树下,而叶灼不在他身边。
毕竟这是心兽为叶灼一个人编织出的往事幻境,离渊想那人也许在别的地方,他得找一找。
明月皎洁,桂花正开放,应是一个秋夜。
风中除了桂子的香气,还有莲花与莲叶的芳泽。秋天本应是莲花谢去,莲叶将凋的季节,但若是在仙门的地界,四时寒暑也没有那般严明。
离渊循香往那边行去,果然看见依山傍水处,有一方开满了芙蕖的灵池。灵池上仙雾氤氲,池边临水的地方设着晶莹的亭台楼阁,到处都是一派轻盈欲飞的气度。若这里是一处居所,住着的一定也是位品性高洁的风雅仙子。
花影微动,灵池的清波中,一方竹筏悠然从深处荡出,离渊看到了想象中的人,那是一个凡人话本中洛水神仙一样的女子。她穿一身轻粉淡绿的裙裾,鬓上簪着莲苞,身形修长。
在她身边,离渊还看到了自己想找的人,那一霎那他屏住了呼吸,有些出神,原来叶灼小时候是这个样子。
是了,这人小时候,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也许该叫他“云相濯”,离渊不知道他身上是否有叶灼的意识,还是只是过去的一个幻影。总之,这是小时候的叶灼,他从没见过。第一次见到叶灼的时候,他已经是十五岁的少年人了。
——原来这人小时候穿的是这样雪白的衣袍。那衣服很好看,利落简单,可是处处都透出用心。发冠是藏锋敛形的云水纹,往两边垂下细细的雪银流苏,在乌墨一样的发间若隐若现,像水面的波光。
离渊看着他。
叶灼这么大的时候,自己在做什么?可能是在渊海玩水,可能在别的海域打其它的龙,最后惊动了云霄天阙的龙祖,龙祖说过来,我和你比划一二。
还不到自己腰际的高度,还没长大,这样小小的、玲珑的一个人。站在水面的竹筏上,从莲花深处现出来,其实那竹筏有微微的晃动,可是他站在上面,轻盈又沉静,已经能看出秀拔的身形,骨架和身形都长得很好,从小就练武的人才会这样。
其实依稀能望见他长大后的样子,离渊看着那精致的五官,那么漂亮,画也画不出来,像剔透的、雪色的仙山玉石一样。眉眼其实已经透出一二分的薄冷,可人还是小小的。离渊有些移不开自己的目光。
那双眼不像十年后那样空灵淡漠,亦不像二十年后那样冰冷华美——它们还没有长成那样夺人心魄的形状,杏仁一样,被纤丽的睫毛遮了小半,他垂着眼,安安静静的。这么小。
但是看起来已经很能打了,比沈心阁能打得多。像个来人间行走的小仙君,只是现在没有拔剑而已。
他在看什么?离渊看过去,夜风吹起仙子的衣袂,飘逸的碧色丝绦也扬起来,在水面投下倒影,又被竹筏带起的水波刮散成朦胧的碎片,小时候的叶灼在看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这位仙子是谁?离渊觉得自己已经明白。
叶灼身上的涵华灵体来自西海连家,那是他母亲的血脉,连即是莲,而这里正是一方莲池。叶灼说过,她的名字叫灵叶。
她的面庞是很美的,明丽莹润,像云霞一样顾盼生辉,论五官气质,叶灼和她其实并不很相像。也许世间的美人到最后都会长成自己的模样。
他们出现在这里,是在做什么?一个安静的夜晚,一起泛舟池上么?似乎是很温情脉脉的场景。但是即使是这么小的时候,小仙君脸上似乎也没有什么温情脉脉的神态,至多就是这样安静着,不说话。
竹筏很快要飘然靠岸了。这时候离渊看见灵叶回过身,微笑着对小时候的叶灼开口。
“小濯,”她说,“我决定回西海啦。”
——“小濯,我决定回西海啦。”
时隔二十年,叶灼再一次听到她对自己说出这句话。而过往的轨迹已经注定。
他也像二十年前的自己那样,抬起头,望向她。
他看见她鬓发间欲开的莲,看见那些点缀着发髻的明珠,看见她温柔如水的笑盈盈眉眼。
如果一个孩子的母亲说,她要走了。她得到的答复大约会是一句诘问般的“为什么?”,又或者,是祈求般的一句“可不可以不走?”
但是那时候的云相濯并没有问为什么,亦没有挽留。灵叶告诉了他,而他知道了。似乎就仅此而已。
他只是静静看着灵叶,然后说,什么时候。
“明天?也许是后天。我想和你们过完这个中秋。”灵叶说,“中秋的时候,大家都聚在一起,中秋之后吧。老庄主对我很好,我应该谢过他。”
“幻剑山庄是个很好的地方,我在这里学了剑,遇到一些很可亲的人,还有了小濯你。可惜,我还是不属于这里,这片灵池很好,可是我的家是西海。所以,我不会再回来了。你外公来信说,他们都很想我。”
于是云相濯说,好。
她抱怨般皱了皱鼻子:“想在你这里听到一两句挽留,真难。”
云相濯看着她。
叶灼也看着她。
“我会去看你的。”他听见自己说。
“好吧。”她又笑起来,“那就一言为定!”
第103章
月将满,竹筏在池边随水波轻轻晃动。
灵叶在其上打坐,小时候的叶灼亦在她身畔静坐。
离渊已经在桂花树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看这一幕。
他看见无形灵气在仙子和小仙君的身畔环绕,泛起涟漪,最后沉入两人体内。
“这就是《蕴灵诀》的最后一篇啦。”
“我学会了。”
“其它的,好像就没什么可以教你的了。小濯,你的剑招学到哪里了?”
“学完了。”
小仙君说话的语调和他这个人一样,安安静静的,不会让人觉得寒冷,但好像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感情。
“这么快就学完了啊……”灵叶叹息般自语,“那你父亲,是不是已经在教你他的剑法了?”
“学到第二十三卷 。”
灵叶遥望着冰盘一样的月亮。
云相奚少年时候就已将幻剑山庄所有剑法学至大成,再后来,他又创出很多剑法。那些剑法和幻剑山庄原本的剑法一起,组成了山庄的传承。
云相奚不是一个会给剑法取名的人,剑法独属于他,他人亦不好妄自命名,并且,他也无什么著书立说的念头。
于是那些零散的剑法记录就那样摆在藏书殿的最上层。弟子有想效仿他的,就自行前去领悟。
是在六年前,云相奚才花了几个月时间待在藏书殿,将他所创剑法以脉络一一贯通,整理造册,弟子们从此才得以窥见门径。
当然,剑法依旧没有名字,只是按顺序题了些数字。
其中有一些,弟子们可以学,有一些,修无情道的弟子才能理解。另一些则难以领悟,还有很多剑法,练下去会使人走火入魔。毕竟这是云相奚的剑法,古往今来的天下第一剑。这样的剑不是所有人都可以练。
想着这些,灵叶许久没有说话。
也许是终于感受到了异样的寂静,云相濯看向她。
“要我练剑给你看吗?”
“不用了。”灵叶轻轻说,“他教给你的,自然都是最好的。”
不然,为什么十几年间都没有想起过整理自己的剑道,忽然却又整理了。
云相奚的剑,也自然是最好的。
“小濯,”她对着月亮,有些出神,“你说,你父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月光如雪,她怅然的侧影落在叶灼眼中。
其实在两三年前她还不是这样称呼云相奚,有时候她会称“夫君”,偶尔她也会说“相奚”。
后来,就只有像是“你父亲”这样的称谓了。
她问,云相奚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幻剑山庄也有人对云相濯问过这个问题,他们说,小师弟,能否向师兄师姐讲一讲,少庄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在这之后的很多年中,也有过几个人问叶灼,云相奚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其实这更像是一种自语,而不是非要他作答。
也许,人们已经心知这个问题无从解答,如果是问相奚剑是一把怎样的剑,天下人倒是有话可说。
其实叶灼知道云相奚是个什么样的人。但他从未开过口,他知道那些人也并不需要答案。
就像现在,多年前的云相濯听到了灵叶的问语,但他什么都没有答。他只是觉得,也许灵叶有些话想要说。
“十五岁的时候,我听过很多关于他的故事。”灵叶说。
“他们说他三招败了世间剑道第一的秋水剑神,说他一剑挑落了界域裂隙里的祸世天魔,说他第一次造访上清山的时候,上清剑冢里万剑齐鸣,都欲认他为主,将剑宗大长老惊得从飞剑上跌落。”
“他们都说他人如其剑,只穿雪衣,风华绝代,都说他一生未尝一败。”
“那时候我仰慕他。我也想学不败的剑法,做拂衣而去的剑仙。我还看过几本无情道的典籍。”
她说着,像是在笑。
“十九岁的时候,我遇见了他。说来好巧,第一次见他,就是救命之恩。自然是他救我,也许那都是无心的,但他和传言里一模一样。小濯,我还能怎么办。”
“那时候我想,我一定要嫁给他。他修无情道,也许不会有情爱,那也不会怎样。做不了夫妻,还能做道侣。我想,我一定可以做到。”
“我觉得我很好。当然,在他眼里,好像并没有那些好,可是也没什么不好,他看什么都一样。只是,我还是觉得我很好。”
“这世上仰慕追随他的人那么多,多我一个没什么。我只要他有哪一天想和一个女子结百年之好,第一个想到的人会是我。”
她垂着眼,去拨清澈的池水:“后来,我就嫁给他了。再后来,他就成了你父亲。”
“哈,世上有那么多学剑的人想拜他做师父,有那么多修仙人想有和他一样的剑骨,想效仿他的道心和道途,他是天下第一,天下人都想见识见识他到底有几个鼻子几个眼睛,但从一生下来他就是你父亲,为什么?”她说,“这都是因为你娘亲鬼迷心窍,百折不挠。”
云相濯歪了歪头,有些困惑地打量着她,不知道她究竟想要怎样的回答。
“那,谢谢…?”他迟疑道。
灵叶的手有些想去打孩子了。只是因为暂时腾不出手,这才作罢。
她的手浸入空无一物的水中。水面上,月光浮动。她再抬起手,指间除了滚落的水珠外一无所有。
“可是他就像水里的月亮。”她忽然说。
“月亮在水里,你看得到。但你把手伸过去,就会发现那里空无一物,什么都没有。这就是他,小濯,这就是你父亲。”
“他是幻剑山庄少庄主,是天下第一剑,是他父亲的独子,是我的夫君,是长徒,是师兄,是铸剑师的好友,是云相奚,但对他来说,这些其实从来没有过。”
叶灼看见她悲伤的目光。
“他见到你的祖父母会执晚辈礼,他每两三个月会见我一面,我修为有困惑他会答,仅此而已。他身边来来往往总有许多人,可是这些人究竟是谁,他从没有在意过。”
“其实也没有谁期待他真的能做一个庄主、好友、或是丈夫,他也只是点到即止。连这些也不是他想做的,只是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连这点表相都没有维持,会给他的修行添一点麻烦,他不想要任何麻烦。他全部的时间都是为了他的剑。”
“小濯,这样的一个人,让我觉得可怕。”她说。
“而所有人似乎也是只需要他站在剑道最高的地方,告诉他们世上还有这样的境界。可是如果你想要的是别的东西,就会发现,那些东西你永远都不会得到。”
叶灼看见眼泪从她眼眶里滚落下来。
“我其实很想带你一起回西海。”她悲伤地凝视着自己的孩子,“可是,小濯,你那么像他。”
“你的蕴灵诀学得很好,洞虚心经也领悟得很快,你外公很喜欢你,他好想亲手教你学西海从上古到现在的一切传承,可是我们所有人都知道,你在剑道上会走得更远。”
“而云相奚做不到世俗里的几乎所有事,可是对你,他却是一个好父亲。”她伸手,微凉的手指抚上云相濯的脸颊,“他的剑,还有你。在这个世上,他真正在意的事情只有这两样。”
“——小濯,你想修什么道?”
“我会学剑。”云相濯说,“西海的心法我也会学。”
她又轻轻笑了。
“好。”她说,“你要记得心法。下次,你来西海看我的时候,就让你外公和外婆把别的也教你。”
云相濯微微抿唇,没有再说什么,他其实有些不知所措,对这样会哭,又会笑的美丽的女子。
但他也会去做那些事情,如果这会让她不哭的话。
“很晚了,你是不是该回去了?”灵叶说。
“是。”
于是灵叶把他拉起来,竹筏靠岸了,她带云相濯跃到灵池畔的玉阶上。“明天中秋节宴,我带荷花酥给你。”她说。
云相濯应了。
“谢谢。”他说,“娘亲。”
灵叶眨了眨眼睛。
然后,笑意从她眼里漫出来,像蝴蝶一样飞绕在她身边。
她一把抱起了云相濯,将他举起来,笑着转了好几个圈。
云相濯不适应这样的接触,但他可以试着忍耐。
“你竟然会喊娘亲,小濯,你好聪明!”灵叶眉梢眼角都是惊喜的笑意,终于把他放下来。
其实孩子怎么不会喊娘亲,只是不常这样。
云相奚的无情道已经修到很远的地方,凡尘俗世的亲缘对他而言也已经很远。那么这些称谓亦只是徒添不必要的因缘。即使云相濯不喊他“父亲”,他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对其他人,亦是如此。
就像那些剑法亦无需名字,能够区分即可。
灵叶将他往前送了几步,几步之后,她停下,看着一身雪白的,小小的人一个人走在路上。
“小濯。”她忽然说。
叶灼回身,看着她。
她怔怔地看着他,像是想透过这张面孔,看到她的孩子长大后的样子。
“小濯,我有时候会想,你长大后会是什么样子。”她说,“其实什么样子都好,我只想你修自己的心中道。”
叶灼答她:“我会的。”
“好。”她轻轻说,“夜深了,快回去吧。”
那孩子就在桂花林中向远处走去。灵叶看着他,直到再也看不到了。
他走的时候离渊就从桂花树上下来了,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陪着他穿过整片暗香浮动的仙园。
这么小,这么漂亮,还这么安静的小孩,就算是在幻剑山庄自己的地界里面,居然也舍得让他一个人走夜路,真是。
不知道这小孩到底是怎样一种意识,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看见自己在,无所谓,离渊就抱着剑,堂而皇之缀在后面。
如果云相濯问他是谁,他会说我是你未来的仇敌,此行特来探探你的底细。
这是一段微微有起伏的上坡路。景物转折处有一个有飞檐的竹亭,檐角挂着风灯。
云相濯在亭子的不远处停下了。
离渊循着他的目光,抬眼往那里看去。
——在那亭柱的掩映间,他看见一方雪白的衣袂。
衣袂微动,那人从亭中缓步走出。越过亭子投下的淡影,他站在月光下,像有风雪扑面而来。
云相奚。
离渊听很多人说起过他。而真正的云相奚,的确是他们口中的那个模样。
白衣,寒剑,无情道,天下第一。这样的一个人,自然也是积石如玉列松如翠,一张拒人千里的俊美面孔。但其实叶灼也不像他。
非要说,也有那么一点相似,但那是因为他们都是剑修。天下的剑修都会有这样出鞘剑一般的气质。
有云相奚站在那里,天上地下都好像寒冷了很多。他先前在亭子里,自然不是在练剑,那么就是在等云相濯了。
他道:“相濯。”
嗓音寒冽,但倒不是很冷冰冰的语调。冰川之上,雪与月都很分明。
他垂眼看着云相濯,云相濯走过来。他伸出手,云相濯抬手递去,云相奚牵着他,往前走去。
这时候离渊看见他们的衣服。都是一色雪白,形制相似,质地也似乎相同。只是云相奚的更简单,全无多余的装饰而已。
从桂园到灵池,一路都是华彩美丽的景致,但是离开这里,幻剑山庄白石白玉筑成的疏朗景观逐渐取代了它们,小时候的叶灼就这样被云相奚牵着,他们走去的那个方向,景色愈发空寒,弥漫着淡淡的雾。
离渊依旧走在云相濯身后。
忽然,他看见那还没有半人高的小仙君蓦然回头,看向来时路。
那双眼静静的,映出天地间一片月色。
也许,他在看灵池的方向。也许,他看见了离渊。也许什么都没看到。
然后,他和云相奚一起走入幽白、流云般的夜雾。
有那么一个瞬间离渊看见了他腰侧的剑。还没长大的时候,当然要用更轻更精巧的剑,那剑是刚刚好的长度,是特意为他做的。
那也是通体白色的一柄剑。
离渊向前一步想和他一起走入雾中,雾气却铺天盖地朝他而来,像一道海潮隔断了两端,将他推往另外的去处。
第104章
雾散去,离渊站在另一座庭院中。
白石筑成的庭院,空旷清寒,没什么景观或点缀,只有苍郁的松竹柏树。松木沉香的气味像山石上的寒露一样缓慢地滴落。
草木上有一层薄雪,檐上亦有白霜,是个冬天。
树下有一张矮矮的书案,在那张书案后,离渊看见了更小时候的叶灼。
三岁?四岁?离渊不太能分得清人族小时候的年纪,何况修仙门派里的孩子和凡间的孩童又有不同。
——他只觉得好小,比五六岁时候的样子还要小。
离渊轻轻走过去。
他看见小仙君刚过肩的头发用雪色绣银的发带松松拢在发尾,拢不起来的那几缕,因为是短的,在额前像是有微微的卷。
不是练剑时利落的束袖打扮,是更加飘逸精致的常服,也是雪白的,立起来的领口滚了一圈细细的兔毛。冬天了,是应该穿这样的衣服。
离渊已经走到他身边了。
神清骨秀的小仙君好像在习字。
就那样端端正正地握着笔,在临帖。
离渊又看一眼,临的不是什么初识字时的学帖,是剑谱。自然也不是什么寻常的剑谱,一眼看去霜寒深重,莫名地,离渊觉得这应当是云相奚的字,也是云相奚的剑。
这样小的云相濯,也不是在习字,字已经都学完了,是在学剑。他临的是云相奚的手书,落在自己的笔端,字迹自然也有八九分相同。
可是叶灼后来的字不是这样的。他后来的字离渊在暮苍峰的书斋里看过很多,记都能记清楚了。有那么几天他觉得自己的人族文字居然写得不如这个人萧杀漂亮,还悄悄学了几笔。
两者全无相像。
四下无人,离渊伸手,小心地去碰了碰小仙君的头发,手下是似真似幻的触感,被碰到的小仙君也没什么反应,依旧心无外物地写着字。
真应该把他抱走。离渊在他身边坐下,手肘支在桌面,云相濯写字,他就一直看着。
他看见小仙君的侧脸,那纤纤长长的眼睫很久才眨一下,眼瞳是圆圆的,脸颊也是玲珑秀气的弧度,像一捧晶莹的雪。
这样的孩子。
至少,他在幻剑山庄,过得不算坏。
离渊终于打量起整座仙庭。这样的风格,这样旷寒的地气,想是云相奚的住处。
那云相奚在哪里?
“你父亲在哪?”他问小小的云相濯。
没人理他。
那离渊自己找。
他觉得这里应该不至于真的只有云相濯一个人在,那样的话,他要去告官了。
环视一周,离渊就知道云相奚在哪了。
不远不近的一座楼台窗后,他看到云相奚隐隐绰绰的白衣身影,似乎在案前雕刻着什么东西。
那个位置一抬眼就可以看到下方的云相濯,若有意外发生,中间也无阻碍,可以顷刻来到。看来事情还没到要报官的地步。
离渊看见了,云相奚每隔一会儿是会放下手中的事情,往云相濯所在的地方看来。像一个世间寻常的合格的父亲。
离渊想起灵叶的那些话,他意识到叶灼小时候应该就是在这里——在云相奚身边长大。
习字,学剑,起居。也许从很小的时候就是这样了。
而云相奚可能并不会任由云相濯和他人接触过多,即使那是孩子的母亲。
所以那晚灵叶才会说,你是不是该回去了。
灵叶还说,至少,云相奚是个好父亲。
离渊的目光落在云相濯发尾系着的细细发带上。在这里,会是谁给他束发?
云相奚竟然真的能养活一个孩子。没有全心练剑,也没有动辄闭关。这样的事连离渊都觉得惊讶。
他会怎样把这个孩子养大?这个住处好像没有其它任何人了——那就是日复一日,言传身教。
可是除了剑,云相奚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教给他?离渊觉得自己不应该想这个问题。就像一块冰应该是全然清澈的,心无外物身无尘埃,对一个剑修来说并不是坏事,甚至,这是剑修一生追求的最终境界。
云相濯的字快要临完的时候,远处传来一声轻轻的叩钟声。但他的笔锋没有顿,全神贯注的状态也没有被打扰分毫。
直到这份剑谱临完,云相濯才搁笔。
有人登门造访了。
来者穿墨蓝衣袍,有一双张扬上挑的凤目,随意散着长发,满身的风流落拓。
——竟然毫不见外地走到了云相濯案边。
“在写什么?”他说,“让我看看——呀,写得这么好。”
来人俯下身,靠得有点近,云相濯好像不怎么喜欢这么近的距离,往远离他的地方移动了一点。
——也就是离渊的方向了。
离渊真想把他抱起来。
来者还在说话:“小濯,你冷不冷?”
没人理他。
只有离渊静静注视着来者的面孔。
这是一张他看过,他认得的面孔。这个出现在心魔幻境里,活生生、笑盈盈的人,二十几年后已是白发如雪。
而后,由他收殓。
——这是铸剑师。锻了相奚剑,也锻了逆鳞剑,最后在冶剑谷里自戕而死的铸剑师。
第105章
自从穷通观主向天问出那三卦,幻剑山庄闭门谢客已久。
这种时候还能走入山门的,只有寥寥几位山庄的知交亲旧,铸剑师正是其中的一个。
众所周知,他是少庄主云相奚的好友。除了云相奚自己,他是唯一一个可以随意触碰相奚剑的人。
他们是怎么遇见的?不难知晓。天下第一的剑客要锻本命剑的时候,自然找到天下第一的铸剑师,而铸剑师自然是欣然应下,与此剑一起名扬天下。
至于他又是怎么与生性淡漠的云相奚成为“好友”,亦不需要太多探究。天下第一的铸剑师和天下第一的剑客,遇见了,仿佛自然就该成为好友。
那么,对于好友之子,铸剑师自然亦是关切喜爱。何况,云相濯可要比他的父亲更有意思。
铸剑师拿起案上的字纸,细细品读。“字中已有剑形。啧啧,小濯,你怎么这么厉害。”
他夸得很用心,奈何云相濯是个宠辱不惊的小东西,并未给出反应。
“相濯。”云相奚从楼台里步出来了。
云相濯起身,他把那张字纸从铸剑师手里拿走,和其他写满字的纸张一同拢起来,整整齐齐的一叠。他把这个给云相奚。云相奚将它们一一看过,才收起来。
这时候云相濯就安静站在他身边,他们在同一棵树下。
“你要的东西,我都带来了。”铸剑师对云相奚说,“想给小濯锻剑,我锻了送来就好。非要自己锻,我看你想抢我饭碗。”
“我更了解。”云相奚言简意赅,令铸剑师无话可说,冷哼一声,把东西都抛给云相奚。
云相奚收了,拿出一玉匣,玉匣打开,里面是一把纤长精致的白色小剑。
“拿着这个。”云相奚对云相濯说。
离渊看着它,原来云相奚方才在雕琢的就是这约莫一尺长的小剑。冷冷冰白的颜色,和相奚剑一模一样,似乎系出同源。感其气息,还是半成品,一个刚成型的剑胚,要做剑修的剑,还要与许多辅材一起同锻才行。
云相濯将小剑接过去,轻轻挽了一个剑花,这样的长度,现在的他用起来刚好。
云相奚拂衣,单膝半跪下去,他握着云相濯的手,教他调整握剑的手势,又问这剑拿起来时的轻重感受。
铸剑师抱臂在旁,酸不溜秋地看着。的确,云相奚比他更了解云相濯,这是他自己亲手带到现在的孩子。和小濯有关的一切事,他这位好友从不假手他人。
现在连剑也是。
这自然不是什么本命剑,本命剑要长大后才能锻。学剑时暂时用到的剑器,到用不了的时候也就弃置了。
幻剑山庄的刚入门的小弟子,用沉木剑,再大一点用精铁剑,用坏了就换,都是山庄冶剑坊一式生产的,剑修刚入门的时候都要先用坏几把剑。
哪里像云相奚,这是在用本命剑的标准给小濯锻练习用的剑。
主材就是当年锻相奚剑余下的极寒冰脉,辅材他也要一样的。连长度、连重量都要用着最合适的。
这时候云相奚已经看着云相濯用了几式,剑形还要再调整一下,锻剑的时候一并改了。
他将剑挂在云相濯腰际。
孩子还小,只有一点点高,他做这些事都要单膝跪着,才能差不多与云相濯平视。
云相奚不觉得有什么,他动作从容。
“重么?”
“不重。”云相濯说。
铸剑师静静看着这一幕,他轻轻笑了一下,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大约在想,这样的云相奚若是让外人看到,大约会让所有人以为自己是在发梦吧。
所有该试的地方都试过了,云相奚已经知道这把剑该怎么锻。他将剑胚收起来,又牵着云相濯到离树干很近的地方,比了一下他的身高。
在比云相濯现在高了四指的地方,云相奚用剑气刻了一道痕。
“你在做什么?”铸剑师问。
“下一年他四岁,长高到这里。”云相奚说,“用的剑也要长一些。”
说着,他在高一些的地方,又刻下一道痕。那么,这就是五岁的时候了。
云相奚是一个苛求完美的人。
所以云相濯每一岁,都会有一柄完美的剑。
铸剑师脸上有微微的愣怔,他看着云相奚在树干上依次刻下十二道划痕,这就是云相濯未来的十二年。十二年后,小濯十五岁。
十五岁,可以拿起真正的剑了,剑道也已经初具雏形。
铸剑师看着云相濯,想他十五岁的时候会长成什么样子,又看向那最后的刻痕。
“你不要告诉我,”铸剑师说,“你是想给小濯锻十二柄剑,直到他十五岁。”
云相奚颔首:“到十五岁,他就该锻本命剑了。”
“……”
铸剑师没说话,但云相濯听懂了他们的对话。他的父亲要给他锻十二柄剑,每一柄都用和相奚剑一样的材料。
他想了想,抬起手,牵住了云相奚的衣角。
云相奚低头看他。
他看见相濯仰着头,看着他的眼睛。
“谢谢。”云相濯想了想,说,“父亲。”
似乎没教过他这些人间的礼节。也许是在山庄其它地方听到了。听到什么,就会学到什么。
云相奚没说话,伸手拂掉了云相濯发间的雪片,天上下起了零星的新雪。
“那本命剑总该我来锻吧。”铸剑师说。
越看越觉得可爱,他抄起云相濯:“小濯,长大多来找我玩,我给你锻最好的本命剑。听说这两年有陨晶要降世,各门各派都准备着谋夺宝物,小濯,我想办法弄来给你做本命剑的主材,怎么样?”
云相濯看着他,缓缓想了想,说:“那你想要什么?”
铸剑师不是他的父亲,铸剑师要给他东西,他不能平白收下。
这话逗得铸剑师大笑,他指指自己的脸颊:“亲一下。”
云相濯看着他,精致的眉眼微微蹙起,最后他伸手把铸剑师的脸推开了。
“放我下来。”他说。
“不放。”铸剑师说。
寥落的庭院里似乎终于有了生气。云相濯想下去,铸剑师不放,而云相奚静静站在树下,他身畔是树干上十二道剑痕。
离渊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他们。也许,云相奚是一个好父亲。至少,在现在。
离渊忽然觉得有迷惘从心中升起,不知何来何去。若是能一直如此,似乎也算山中无日月,平静安宁。
铸剑师终于把云相濯放下来了,因为他和云相奚要去冶剑室,开炉,将剑锻出。
离开前云相奚在云相濯案上放了几本典籍。“把这个看完。”云相奚说。
而后,庭院里又只有云相濯一个。
不,不是一个。离渊坚定地相信,现在是两个人。
云相濯安静看书,他就依然坐在旁边。
雪渐渐下大了。抬起头,天地间一片碎玉飞琼。
他看见这个很小的孩子从书中抬起头。漫天的飞雪倒映在那双漆黑的眼睛里。
在人间,四时轮转,雨雪纷飞。
下雪对云相濯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会觉得风雪冷么,他又会不会觉得风雪很美?
“冷么?”离渊问他。不管云相濯能不能听到,他就是要问。
云相濯却仿佛听到了他的话一样,他看见云相濯朝他的方向抬起头,那孩子伸手,像是要碰他的面孔。
离渊看着他:“叶灼?”
云相濯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的方向。
他的手指在离渊面前极近处停下,原来他是去触碰一片飞到他们之间的雪花。
那片雪落在他的指尖上,融化成晶莹的水滴。
离渊就笑,也伸出手指,搭住他的指尖。他好像也感受到了那一点沁凉的水滴。
还有手指的温度。
小孩子,这么软绵绵的。
离渊没和比自己小的东西接触过,在龙族他就是最小的。
倒也见过幼崽,小蛟,渊海地宫里还有几只刚孵出来的小乌龟,但他才不屑和比自己小的东西玩,他的金龙长兄已经被他打得躲在云霄天阙不出来了。
但如果是这一个——如果是云相濯,是这么小时候的叶灼。离渊觉得自己可以一辈子陪他玩。不学剑谱,也不读典籍,他带他去三千世界,朝游碧海暮苍梧。
离渊伸手,他也想拂去云相濯发间的薄雪,想拢一拢毛绒绒的衣领。他俯下身,假装自己可以抱得住他,他觉得自己感受得到那种浅浅的温度。
如果这里不是心魔幻境就好了。离渊想。
他低下头想更加贴近,碰到的却是一片雾气。
抬起头,他看见书案、剑谱还有树上的十二道刻痕都化为虚无。指尖一点凉意唤回他的意识。他看见云相奚将锻好的剑放在云相濯手中,而云相濯握住了剑柄。
那柄剑上刻着两个字,相濯。
而幻境就在这一刻变了,离渊好像也不再是在旁观看,风雪呼啸着刮过他身侧,手中好像也感受到剑身的凉意,他好像能体会到一点点云相濯的心境和感受。
云相奚俯下来,他身上霜寒雪冷的气息刹那近了,他从后面握住云相濯的手,他就这样带他挥出一剑,又一剑。
点、刺、劈、砍、撩,穿、截、斩、挽、挑。
学了一百零八式,连成三千六百招。
云相濯的世界是什么样的?离渊想。
云相濯的世界里只有云相奚,而云相奚给他的世界里,只有剑。
第106章
云相濯的时间过得很快。
日升月沉,月沉日升,四时寒暑的风吹过幻云崖,吹不进他心中。抬起头,他就看见云相奚沉静的双眼,每一天和每一天都没有区别,都是前一天的重复。
云相濯的时间过得也很慢。
剑招与风声一同响在他耳畔,在剑法里,他看见世间万象如飞虹一般流淌而去。他学最纯粹的剑,他和大道离得那么近,伸手就可以碰到,闭上眼觉得世上已千年,睁开眼原来山中只一日。
云相濯习惯这样的生活。山下的人声离得很远,只有云相奚的声音,像是来自世外。
云相奚会和他说起道,道法自然。也会说起佛,缘起性空。人世间的道他都了解。
云相濯问:“父亲,你修什么道?”
云相奚说:“无情道。”
云相濯说:“那我修什么道?”
“你还没有道。”云相奚说,“再过两年。”
于是云相濯不再问了。他学得还不够多,一个人还不了解这个世界的时候,是无法有“道”的,道要在他看清一切后才能水落石出。
云相奚也和他说仙门百家。他并不是要教他与他们打交道,他教的是怎样和他们在剑上打交道。
他从不教云相濯怎样击破他们的破绽和弱点。他只在意他们的最高明处,用剑的人,要比他们的最高明处更高。
武宗刚猛精进,以力破。道宗道法精深,以道破。主宗运筹天下,顺时而动,那就用天下大势来破。
云相奚从未教过,若是败了又如何。
因为云相奚自己从未败过。云相濯的身体里流着他的血,云相濯的血肉之下是他的骨。他能做到的事云相濯也一样能做到。而云相濯以外的所有人都做不到。
有时候云相濯觉得,云相奚像是不在这个世上,云相奚站在很高的地方,向下看着世间的事,像在幻云崖的最高处俯看那些变小了的山川与河流。
那父亲又是如何看着他呢?云相濯不知道。有时候他会看向云相奚的的眼睛,在那里也许他能看见自己的倒影,但那并不像照镜子那样清晰。
他只是不必像其它所有人一样仰视自己的父亲,云相奚会俯下来与他对视,他也不必跌跌撞撞去追随父亲的脚步,云相奚会在前面等着他。
他只需要伸出手,去抓住父亲的衣角,或是牵住父亲的手,云相奚会带他往前走,用最适合他的步伐。但他不知道云相奚要带他走向哪里。
他只是和云相奚一起。
似乎不需要太多的交流。那些东西云相奚讲给他,他就知道云相奚想要说的是什么,他有困惑,不需要说得很清楚,云相奚就知道他到底困惑在何处。仿佛他们的心神也可以共通。
其实云相濯隐约知道自己以后会修什么道,知道自己最后会修成什么样的剑。他还知道,云相奚想要的是什么。
他会修和云相奚一样的无情道,他会修成和云相奚一样的无情剑。
因为云相奚就站在剑道的最高处。何为最高处?无法更高的地方才能够叫做最高处。那个地方别人都无法到达,他却可以,只要循着同一条道路。
有时候其他人问云相濯,你父亲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云相濯觉得,没什么好回答的,他是个和我一样的人。
将一切都完全置之度外,而将自己的剑道作为唯一的追求,就会成为那样的人。
山庄的祖训说,道心惟一,“一”这个字很好写,没有任何多余的枝蔓,才是“一”。
道门有六十四卦,六十四卦中第一卦为“天”,天的图形也是这样,没有任何断续和呼应。
这就是云相奚的道,也是他将要修的道。
只是,云相濯总觉得还有些事情自己没有想清,可他说不出那是什么。偶尔那么一个瞬间他心中会闪过一个念头,在云相奚的“道心惟一”里,云相濯在哪里?如果云相濯的道心也是“惟一”,那云相奚又该在哪里?
“专心。”云相奚的嗓音在他耳畔响起,霜雪寒意拂过他的身体,云相奚握着他的手腕,带他将前后剑招完美无缺地连起。
再长大一点的时候,云相濯每个月会有一天在灵叶身边,灵叶带他在池上泛舟,她教他西海的蕴灵诀,洗练灵气,濯去尘埃。
就像他有和云相奚一样的剑心、剑魄和剑骨,他也有和灵叶一样的涵华灵体,山庄里只有他们可以练蕴灵诀。
每个月里还有一天,他会和幻剑山庄的老庄主一起,老庄主是云相奚的父亲,按人间的血缘,也是他的祖父。
老庄主夫妇常常觉得云相濯学得太多了,他们不教他修炼,只是带他看过琴棋书画,聊以自娱。
每一旬幻剑山庄会有长老讲道,弟子们都前往聆听。云相濯想去的时候,也可以去和弟子们一起听,他们都喊他小师弟。
其实云相奚并非是不允许云相濯学别的。他只是认为云相濯应该学最好的,这世上只有他教给云相濯的是最好的。
其它的,学过也就算了。云相奚少年时候也学过很多多余之物。
但云相濯不会在别的地方过夜,云相奚会将他接回去。云相奚修炼的时候很少,他陪云相濯的时候更多。
等到夜深了,灯灭了,一切都会安静下来,但并不意味着到了睡觉的时间,那是肉体凡胎才会做的事情。
——应在静室之中,观冥静坐,神识游于太虚,灵气蕴于丹田。
直到曦日升起,又是一天的修行。
一天是这样,一月是这样,一年也是这样。是不是一生也会是这样?
云相濯知道自己在成长,他看不清晰、想不清晰的事物越来越少,像一场大雾渐渐散去,所有事情都露出本来面目。
待到一生中的雾气全都散去,就是道心彻底清澈的时候。
就是他成为和云相奚一模一样的那个人的时候。
好像也不会全是一样,云相濯想。十五岁的时候他会有自己的本命剑。世上没有第二条极寒冰脉了,所以也不会再有一柄和相奚剑一模一样的本命剑。
云相濯还不知道自己的本命剑会是什么样。他也不知道一个剑修有了自己的本命剑,是什么样的感觉。
他只是看着相奚剑与自己的父亲从来不分离片刻,看见云相奚用飞剑术时,相奚剑随着主人的心意飞动,它却不会随着自己的心意而动。
有那么一天铸剑师和云相濯说起了本命剑。
铸剑师说,本命剑是心神相通,是如臂指使,是身外化身,是心外道心。
铸剑师还说,锻一把剑,要精雕细刻,要如履薄冰,要一以贯之。要找到一条路,那条路可以将所有千形万色的材质锤炼为一体。要知道你要留下什么,又要放弃什么,于是你就可以在烈火冰泉中为它们洗去一切杂质。到最后,淬出那唯一的本质。一个人修自己的道,亦复如是。
人是混沌肉身,修仙得道,就是将浊体凡躯锻成一把通明灵剑的过程。
“那教一个人,是不是也是锻一把剑?”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云相奚和铸剑师都在他身边,铸剑师蹙着眉,想了想。
“也许吧。”最后,铸剑师说。
云相濯忽然明白了。
原来他是云相奚的身外身,心外心,他是第二把本命剑,他的雕刻还没有完成。
可他还是觉得自己有什么没有想清。
这时候云相奚抓住了他的手,云相濯写字的时候在指节上溅了一点墨,云相奚将那一点墨为他拭去。
“你知道吗,有了小濯之后,我偶尔会觉得……”铸剑师顿了顿,才又对云相奚说,“偶尔觉得,原来你也有人之天性,而非为剑而生。也许你改变了。”
那你错了。云相奚想对铸剑师说。
但是他看见云相濯的眼睛。云相濯怔怔看着他,出神一般,像是在领悟什么。云相奚没有打断这种感悟的过程。
第107章
后来铸剑师又找到了云相濯。这次,云相奚不在。
“小濯,先前你问我的那个问题,我又想了。”铸剑师说:“我答得不对。”
云相濯:“哪里不对?”
“我说一个人的修行就像锻一柄剑,我又回答你,教一个人也像在锻一柄剑。这话本没错,错在我没有和你讲清,到底怎样是锻一柄剑。”
“一柄剑,并不是锻剑的人想让它成为什么样,它就会成为那样。我铸了一辈子的剑,也做不到将那些材料随我心意变成想要的形状。一个材料有它与生俱来的禀赋,我也只是淬炼出它的本性。”
“为这个,才值得去冰淬火锻,千锤百炼。凡人说,玉不琢,不成器,可是炼器之道走到最高境界,并不是恣意雕琢,而是返璞归真,去除一切杂质,帮它焕发出本身的光芒。剑如此,人也是。”
“剑有心,人亦有心。小濯,任何锻造都只是为了呈现出一柄剑的本心,一切修行,最终也都是澄清你原本的那颗心。”
“所以一柄剑并不是被锻成的,一个人也不是被雕琢而出的。就像你身畔的这棵松树,不论怎样修剪,它永远是一棵松树,而不会成为柏树。小濯,我这样说,你能明白吗?”
铸剑师也不知,自己为何非要一口气说出如此多的话。那天他回去后辗转反侧,觉得心中有千斤重石,闭上眼,他就看见云相濯听到他的回答后,蓦然看向云相奚的那一眼。他一定要将这些话说出来,也许,他还要说给云相奚听。
——可是小濯还那么小,他能听懂多少?
云相濯能明白铸剑师到底想说什么。
他觉得这样的一席话很有意思,原来,剑是有心的。
原来,人也是有心的。但是何为心呢?心者形之君,心者血脉主。但铸剑师说的,似乎不是这样的“心”字。
看着铸剑师的眼睛,他说:“云相奚有心么?”
铸剑师怔怔地,没有回答。
云相濯:“那我呢,我有心么?”
铸剑师眼中有种悲哀般的目光,这样的目光,云相濯在灵叶眼中也曾看到过。
铸剑师的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风吹来,先响起的却是云相濯的声音。
“如果我有心,”他平静说,“那里会有云相奚。”
“那其它人呢?”铸剑师轻声说,“我呢?小濯的心里也会有我吗?”
云相濯静静打量着他,像是思考般歪了歪头。
也许他在想灵叶,想老庄主,想师兄和师姐们,也想铸剑师。
“有一点。”他说。
铸剑师就笑起来了。
“小濯。”他说。
云相濯以为他要说什么话,但是半晌之后,铸剑师只是又说:“小濯。”
无聊。云相濯打算结束这样的对话。
“小濯,等你长大了。”铸剑师说,“我为你锻本命剑。那一定是很美、很好的一柄剑。”
“剑有心,我的本命剑也有心。”云相濯说,“它的心会是怎样?”
铸剑师原本握着云相濯肩头的手松开了,向下移,他的手指轻轻点在云相濯的左边心口。
“那就是你的心,小濯。”铸剑师说。
这一夜,云相濯在静室的床榻上,他穿了雪白柔软的广袖长衣,准备观冥静坐。他识海中还有一些关于心、关于本命剑的思绪。
也许不应该那样想,一个人只会有一柄本命剑,不会再有第二柄。也许他和父亲的关系并不是那样。
云相奚在窗下,他正要熄了灯。
“父亲。”云相濯忽然说。
云相奚看向他。灯光像水一样,在云相濯的发梢留下一点细细的微光。
“我和你是什么关系?”云相濯问。
这样一个问题不在云相奚的预想中,也不在云相奚的世界里。
他静默地看着云相濯,烛焰在窗上投下他不动的轮廓。
“没什么关系。”云相奚回答他。
“…哦。”云相濯得到了答案。
“那你和相奚剑呢?”
“我与它无分别。”
原来是这样。
云相濯垂下眼,不再问了。
云相奚静静看着他。
他在和云相濯相同的年纪,不会向他人问出这样的问题。一个有心中道的人,心中亦不该有问题。
也许,是到了该入道的时候。
云相奚吹灭了灯烛,夜色淹没了一切。
那熄灭的烛焰,像是吹灭了离渊心中,对叶灼一生中前几年岁月最后一点光亮的幻想。
这样的心魔幻境太安静了,安静到让他几乎忘记了,凡此种种皆为心中之魔。
而这样的安静也只是因为,经历这些事的人是叶灼。
云相奚究竟把他当做什么?一种相同的骨血,一柄剑,一面镜子,还是其它?离渊只知道,云相奚从未将他当做一个孩子,当做一个也有心、也有血肉,也有思绪和困惑的活着的生灵。
离渊想起了自己还是一条幼龙的时候。他游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事物,他在青龙族祖的脊背上眺望过遥远的海岸,在云霄天阙的高台上静看过日月的沉浮。没有龙告诉他将来要成为一条怎样的墨龙,也没有人教他一定要学怎样的剑术。天和海都是无垠的,他不会每天睁开眼睛看到的都是同一张面孔。
把金龙老祖惹烦了他就会去找白龙,白龙的法术学完了他就会去拜访赤龙。赤龙族的族姊在南炎界被一只朱雀骗了感情,他和长兄一起去掀了朱雀的王庭。
如果他是云相濯会怎样?如果经历这一切的是离渊那会怎样?
不会怎样,因为连“他”这个词语都不会有,他从一出生其实就不存在在这个世上。云相奚不是养大了云相濯,他杀死了云相濯。
他教他的每一剑,每一次对视,每一次喊出的名字,都是一种对心的酷刑。他日复一日削掉的是云相濯生来的心魄和血肉,然后让他新长出一个冰冷的躯壳,一个为剑而生的躯壳,一个和他父亲一模一样的躯壳。
云相奚想要的到底是什么?离渊想不出,他完全无法理解云相奚的任何举动。一个人生来有三魂七魄五蕴六识,云相濯生来就是一片莲一捧雪,他生来不是为了让云相奚这样糟践!
剑有心,龙有心,云相濯有心,可是云相奚好像真的没有那颗心。
可是如果真的没有那颗心。如果从未把云相濯视作孩子,也从未将自己视作一个父亲。
他每一天为云相濯束起的发带,每一年为云相濯锻成的灵剑,夜晚牵起他一起回家的手,俯身为他擦去的那滴墨——这些又是什么?
这些东西落进云相濯的世界里,又算是什么?
叶灼说,他修的是无情道。可是离渊从未将他看成过一个无心无情的人。叶灼是一个有心绪、有偏好的人。他不喜欢的东西就会推出去,他没那么不喜欢的东西会允许留在身边。他能品尝一杯青梅酒,他不喜欢那些太甜的东西。
离渊也从未将他当做一个不知世事的人,一个只懂得剑的人,相反,他知道叶灼其实有一颗琉璃一样透彻的心,万物都会在其中映出本来面目。世间的事他都明白,只是他不在意。
二十年后的叶灼,什么都明白。
所以二十年前的云相濯,亦是如此。
他只是清醒地,接受那一剑、又一剑凌迟的酷刑。如果这就是云相奚的所愿。
这是什么时候?离渊茫然地想。
他转头看窗外的上弦月,看天上的星斗。这是秋天,这一天是云相濯五岁时候的八月初。
到八月十四的晚上,灵叶就会告诉云相濯,她要走了。
他想在夜色中看清云相濯的面孔。他伸出手,月华如水般在他和云相奚之间漫溢,他走出一步,忽然回到了八月十四那一晚的雾中。
那一天,云相奚依旧牵着云相濯,回到他们的住处。
“她说,她要走了。”云相濯说。
第108章
云相奚:“谁?”
“母亲。”
云相奚听了,没什么回答。他抬手拆了云相濯的发冠,拿发梳稍作打理,观冥时应以闲适为主。
他什么都没有说。
云相濯:“我学完了《蕴灵诀》。”
“嗯。”
云相奚总觉得今晚云相濯的状态不算很好,说话的声音低低的,他探了云相濯的经脉,确认没什么问题才放开。
云相濯闭上眼,开始今夜的观冥。也像之前的每一夜一样,云相奚坐于床畔,在他身边守着。父亲会感受着他体内的灵流和道韵,确定他已经完全进入忘我之境,才会开始自己的修行。
室内静静的,云相奚朝云相濯看去。
云相濯体内的灵气运行不如往日那样流畅,并且几个周天后,逐渐变得断续滞涩。
出了什么差错?云相濯安静闭着眼,并无异样。云相奚伸手,想要再探他的经脉,他握住云相濯的手腕,孩子的身体却轻轻朝他靠了过来。
“相濯?”
云相濯栽进他怀中,额头抵着他胸口。
云相奚微蹙眉,思索着现今的状况。很久以后他想到,也许相濯是睡着了。
人在感到困倦的时候,才会睡着。修行之人不需要如此,他今天做了什么?只是去了灵叶那里。
是睡着了。就这样靠在自己怀中。
其实他们不常有这样近的接触,即使云相濯在他的生命中已经出现了近五年。
云相奚发现自己心中其实并无多少抵触。也许因为相濯本是他自己的骨血,也许朝夕相处,已经习惯。
云相奚垂下眼,他看见云相濯安静的睡颜。一段并不清晰的记忆在他心中浮现。
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有那么一段时间,西海的连灵叶总是出现在他身边,说要和他一起游历天下。
其实游历天下亦只是一种剑道修行。他修自己的道,灵叶也修她的道。无事时他夜晚会感悟剑道,灵叶就在他旁边不远处修行。
“蕴灵诀最后一章太难学了。”有几天灵叶总是一副昏昏欲睡的神情,她抱怨说,“不仅难学,而且耗人精神,我练这个,每天都好困啊。”
云相奚并不知道她这话是想表达什么。蕴灵诀只有涵华灵体可以学,淬炼灵气,是上乘功法。
“你困了可以练剑。”他回答灵叶。
然后发生了什么?灵叶听了,似乎深呼吸几口气,转身折了一根树枝做剑,真的开始练起基础剑招。
但那剑中有怨怒之意,练起来并无太大意义,而且树枝也不适合用来习剑。
后来有人问,要以何物向西海下聘。
他想起当年游历天下,看见用树枝刺出的不成体统的剑招。
那就用剑,他说。
那把剑叫怀袖,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云相奚想起方才云相濯说,她要走了。
怀中轻轻一动,是云相濯无意识抓住了他的衣襟,孩子的脑袋蹭了蹭他的胸口。原来蕴灵诀最后一章的确会让人觉得困倦。
也许应该喊醒相濯,让他起来练剑。但最后云相奚没有。
云相濯一直没有醒来,他也就一直在那里没有动过。清晨日光透过窗棂。他低下头,看见云相濯的眼睫轻轻颤了颤。
最后云相濯睁开眼睛,迷惘般看着他。
“父亲。”他喃喃道。
云相奚也看着他。云相濯的眼睛里茫茫一片,像是还没有完全醒来。
他们对视。
一种陌生的、朦胧的氛围蔓延。
云相濯从没有像今天这样,醒来后看见自己在父亲的怀中。
云相奚亦从未像这样,一夜清醒。
风从他们之间吹过。这时候云相奚才发觉,先前云相濯靠着的那个地方,因相贴留下了温暖的触觉,而随着云相濯起身,那种温暖正在退去。
最后云相濯的眼睛垂下去,手指抓住了云相奚的衣袖。这是很轻的动作,就像他睡着后抓住父亲的衣襟一样,透出一点下意识的依恋。
他还没有想清这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他一夜都没有修炼。
“我错了。”云相濯说,“父亲。”
“你无错。”云相奚说。
云相濯侧颊上压出一道浅浅的红印,这是他衣襟的褶皱。云相奚的手指缓慢抚过相奚剑通体冰寒的剑身。
他说:“是我错了。”
云相濯看着父亲平静的眼睛,他不明白此言何来。
“起来练剑吧。”云相奚提剑起身,离开了此方静室。云相濯抬起头,看见天光落下,清冽光芒里,一道看不清的背影。
今天他练剑法第二十四卷 。练完了剑,就该学道。
书房里,云相奚与他对坐。
晦涩难明的上古典籍,接着前日所学的东西往后读。
过目不忘的本领云相濯自然是有,但道法玄秘不可轻传,看过未必会懂。何况不论是多高明的典籍,其本质亦只是一家之言。
云相奚看着云相濯的目光在这一页上停留了很久,他看过去,原来云相濯恰看到证道篇。
“何处不懂?”
云相濯:“道向谁证?”
“道向己证。”
“道本就是自己所修,为何还要向自己证?”
云相奚:“道本不须证,人心有瑕,才需要证。”
云相濯似有明悟。
“道门有仙人斩三尸证道而成圣,佛门有高僧破三执证道而成佛,都是因心中有瑕么?”
“是。”云相奚说,“身有三尸才需要斩,心有三执才需要破,若是本来无一物,那就不需斩亦不需破,道自然成。”
“我明白了。”云相濯说。
他抬头看着云相奚的眼睛:“最高的境界是身无三尸心无三执,所以父亲你修无情道,本来无一物。”
“那你想修么?”云相奚问。
云相濯的声音轻轻的:“父亲是因为本来无一物,所以修了无情道,还是因为选了无情道,所以必须心中无一物?”
“前者。”
“道本不须证,所以前者是上乘,后者是下乘。”云相濯说。
“是。”云相奚说。
“而修道应修上乘。”云相濯说。
“你能做到么?”云相奚静静注视他,很多年后叶灼还会记得那样的目光。
那样的目光,云相濯却不明白。他只是怔怔回望,夕日余晖照进他和云相奚之间,他看见对面这个人的全部轮廓,就像这一天的清晨,他醒来望见父亲的眼睛。两次同样的对视,却像是全然不同的两种感情。
就在这一天的不久前,他才和铸剑师说过一句话。
他说,如果我有心,那里会有云相奚。
而今天有人问他,能不能做到修最上乘的无情道,是不是心中本来无一物。这个人是云相奚。
他长久地看着云相奚。
他很想说他能做到,就像每一个剑招他都能学会。
可是他说不出。
云相奚还看着他,他知道什么样的答案才是父亲想要的,可是如果他非要他说出一个答案,云相濯不知道那答案会是什么。他觉得自己的心脉中泛起一种沉闷的钝痛。
最终是云相濯先移开了自己的目光,他看见书房外,如血的残阳降临在整个雪白的庭院。
“相濯。”他听见父亲的声音,“你有慧根。这很好。”
那不好的是什么?云相濯想问,可门外传来轻轻的叩声。老庄主遣弟子前来询问,问中秋夜宴,相濯是否前去,若去,老庄主会来接他。
“你要去么?”云相奚问他。
这样的问题,问在这样的时候。云相濯茫然地抬起头。
“我昨天答应了母亲。”他说。
“好。”云相奚说。
“他会去。”云相奚对那弟子道,“告诉老庄主,不必来接。”
第109章
这一天,云相奚带云相濯走向幻剑山庄主殿。
其实山庄往年并不过凡人的节日,只是六年间闭门不涉江湖,难免少去许多活动,渐渐有了节庆。
今夜月满,各脉弟子陪伴在师长身边,观花论剑,对月小酌。并不喧闹,一派安谧。
主脉的两名弟子在殿前广场舞剑,白衣身影翩然起落,剑法中透出万千幻相,已是出神入化。众人皆注目观看。
云相奚就是这时候出现在众人眼前的。
看见那徐徐而来的身影究竟是谁后,隐隐约约的说话声静了一瞬。
他们已经很久没见过云相奚了,少庄主很少参与到这样的宗门事务中。但这不妨碍他是年轻弟子心中万般钦佩向往之人。
横压当世的天下第一剑,门派外的人尚且为之倾倒,本宗弟子只会更加心潮澎湃。
只是众所周知,云相奚性情疏冷淡泊,拒人千里——这也是无情道一贯的表现了,并不能成为缺点。
故而,他出现,众人心中惊讶激动,却无人在面上表现出来,只是变得更为安静守礼。
看见来者,灵叶的动作顿了顿。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云相奚了,可是他好像还是当年初见时的模样。并且,再过十年、一百年,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白首如新,大抵如此。
轻轻移开目光,她看向云相濯,微微笑起来。
云相濯朝云相奚看了一眼。
其实云相濯的本意是让父亲放开自己,让他去母亲旁边,但他没想到的是,云相奚牵着他径直往灵叶的方向走去。
灵叶为自己选好的位置是在一棵桂树下。她一人在这里时,自斟自饮,时有弟子来打招呼,闲适自在。若是她和小濯两个人在一起,说些话,也算其乐融融。
但现在云相奚也来了,灵叶只会想,他是不是修炼出了什么差错?
“母亲。”云相濯道。
“小濯,过来。”灵叶把桌上的一碟荷花酥推给他,“吃这个。”
云相濯慢慢吃着。
其实云相濯不太喜欢甜味,云相奚能看出来。但云相濯没有拒绝。
云相奚并没有和他们坐在一起。他只是站在树下不远不近处,远看去,倒像是在一旁静静护着两人。
竟是一副格外静好的场景。
有弟子频频看向这边,忍不住轻声交流,少庄主与夫人似乎确是神仙眷侣。
又想起当年两人结为百年之好,因夫人来自西海,便为她在山庄中筑起灵池,何尝不是一段佳话?
没多久,老庄主夫妇一同来到。弟子簇拥上去见礼。
灵叶带云相濯走到老庄主面前,云相奚落下他们半步,一同前去。
老庄主将云相濯带在身前,又问了云相奚的修行,云相奚平静对答。
一切依礼而行,无可指摘。有人向云相奚见礼,喊“大师兄”或“少庄主”,亦有弟子见到云相濯,笑眯眯唤“小师弟”。中秋之夜,宗门齐聚,阖家团圆。
离渊站在桂树下静静看着这一幕。如此融洽,像世间任何一个相互友爱的宗门,任何一个平常的、相互敬爱的人家,一切都像春风秋月那样平静,那样自然。
他看着这一切,像看着一场幻梦。云相濯在想什么?父母俱在,亲友同乐,他会喜欢这样的场景吗?
那云相奚又在想什么?
隔着人海,离渊看见云相奚的背影,今夜的云相奚让他觉得格外陌生。冰冷、拒人千里的一个人,忽然好像收敛了身上全部的锋芒,不言不语,沉静地融入这一切中。
好像他真要涉入这世间真正的生活。
他看见有年轻弟子手里拿着一盏凡间样式的灯笼:“小师弟!要不要放天灯?”
云相濯看了云相奚一眼,云相奚对他轻点头。
云相濯接过来,灵叶和他一起捧起那盏天灯,点着了灯芯。温暖的熠熠光芒透出来,照亮了她的脸庞,也照亮了云相濯的眼睛。
“小濯,”灵叶笑着,“开心吗?”
云相濯没说话,他看着天灯在那温暖的光芒里缓缓鼓起来,它要向上去,离开他的手中。于是他放手,天灯悠悠升起来,朝天空飞去。他仰头看着它,灵叶牵起他的手。
云相奚静静看着他们在人群中的背影。
过一会儿,弟子拥着云相濯往中央去。灵叶站在原地望着云相濯的身影,过一会儿,她才转身。一转身,恰对上云相奚的目光。
原来云相奚在看她。
一霎那灯火阑珊,人声都在很远的地方,灵叶看着云相奚,向他走去。
其实她常常这样向云相奚走去,走到他面前,或跟上他的脚步。最后她累了,停下了,云相奚依然往前走,他不会等任何人。
这么多年,你爱着的究竟是什么?水中的月亮,遥不可及的幻影,还是说,只是你自己心中的妄念?
“我要走了。”她对云相奚说。
“我知道。”云相奚道。
灵叶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可是,又有什么可以说的呢?
今天的云相奚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从前的云相奚不会来到中秋夜宴,也不会在夜色阑珊中等她回头。
“你怎么了?”忽然,她道。
云相奚看着他,目光平静如秋水。
灵叶忽然感到周身气息的波动,她困惑地看着他,朝他走了一步:“……你在做什么?”
幻剑山庄的老庄主在弟子簇拥之中忽地抬起头:“相奚?”
月下,云相濯蓦然回身,他朝云相奚的方向跑去。
“……相奚?”灵叶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她伸出手,似乎想握他的手腕,探他的脉门,却被剑鞘挡住。
“稍待。”云相奚淡淡道。
老庄主早已飞身落下,面有焦急,却只是在不远处站定。云相奚的事情,他人向来无法置喙。
近乎僵持的一幕,任何人都嗅出不同寻常的气息,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只有云相濯跑到云相奚面前,快到的时候他踉跄了一步,云相奚俯身,扶稳了他的肩膀,又伸手理了理他微乱的额发,压平衣襟的领口。
云相濯睁大了眼睛,抬头望着他。
“无事。”云相奚道。
无事?
大殿之上,那种气息终于到了真实可感的地步,阴云笼罩四野,一层一层压下来,一层一层往下落,如天地之陷,如玉山之崩。
这样的变动,连天地气息都为之翻涌,明月不知何时被阴云所遮,空旷的悲风吹过幻云崖。
——云相奚身上的修为、境界,正在一层、又一层地跌落。
先前众人没有明确感知,只是似是而非的直觉,那是因为——他先前的境界远远高过所有人,以至于连跌落都无法被人看到,直到就这样一层层向下,到他们所能感知的境界——从人仙境界朝渡劫落去。
他的面容如此平静,他的身形依旧如积石列松般挺拔。
他没有走火入魔。他亦没有受雷击天殛。那就只有一种解释——是他自己,散去自己全身的修为。
渡劫巅峰,渡劫后期,渡劫中期,渡劫初期。
合体期。继续往下跌落。现在连在场所有弟子都清晰感受到那种变动。
相奚剑发出清冽悠长的剑鸣,它周身那种寒凉的气息也在渐渐散去。相濯剑有感,同样在隐隐颤动。
云相濯担忧地望向云相奚,但他相信父亲这样做必有他的缘由。
落针可闻的寂静里,云相奚的修为境界最终停在金丹期。
他生而金丹,现在又回到金丹,他的修为尽散——散去的究竟是什么?是无情道的全部修为。
所有因无情道得来的修为他尽数自散了。所以,他的无情道也不复存在。
灵叶怔怔望着云相奚。万般心绪,涌上心头。
修为散了,他好像已经不是天下第一。
无情道也散了,那现在他是一个有七情六欲的、活着的人了吗?他可以是她的夫君,孩子的父亲了吗?
没有谁会在一生修行后,还能断然散去全部的修为。他今晚来到这里,参与所有人的生活,又在灯火阑珊的地方静静看着她和相濯,他做这一切的时候是在想什么?是什么让一个隔岸观火的人忽然步入尘世的火网中?
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偏偏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灵叶眼中有泪,她好像预感到什么,朝云相奚伸出手,像是想描摹他的眉眼,拨开这人身上的重重迷雾。
云相奚接住了她的手。
他看着指尖相触的部分,缓缓收拢手指,将她的指节缓慢地扣入其中。
灵叶的手腕上戴着一双玉镯,行走的时候会发出轻灵的碰声。云相奚想起第一次见她,被渡劫期的妖兽逼到绝地依然不退,与它死死瞪视,浑身水木灵力燃烧,准备殊死一斗。
连灵叶是个倔强的人,这样的性情若是修习剑道,也会有不错的成果。
他想起那几年,灵叶总是锲而不舍地出现在他身边。她很爱笑,穿鲜艳的衣服,总是像一片流云般在他身边飘来荡去。
但当一切都如她所愿,那样的笑却一年比一年更少了。是还有什么东西她没有得到么?似乎该给的都给过了。
给过她什么?云相奚想。
一柄剑,一座灵池,和西海一模一样的仙宫,应有的身份的尊重,山庄里那些属于他的灵石宝物,任意取用的修炼资源。
而她把相濯带给了他。
其实很多事云相奚也都记得。当他看向灵叶的眼睛,过往的一切画面都在他脑海中浮现。没有无情道的阻隔,他重新看向那些画面,想要分辨其中的区别。
他也想起他的父亲与母亲,想起少年时他们教他学的剑,想起在师门里,所有人如众星般环绕着自己,而他却很少真正看向他们。
他也想起了铸剑师。为了取淬剑的冷泉,他们曾远渡重洋,在无尽的风浪中并肩站在船头望向海天之际。在那里铸剑师对他说起年少时的梦想,说起那些关于天下第一的铸剑师和天下第一的剑客的东西。
那些事情曾在他的世界里如浮光掠影般穿过,而现在,他用一双没有无情道的眼睛将它们全部回看。
这样的一种回看持续了很久,一炷香,或是一刻钟。
直到朦胧的雾气弥漫的灵叶的眼睛,她眼中好像有什么早已死去的东西又燃起新生的火焰。
直到老庄主怔然与夫人对视,彼此眼中都看到黯然。是不是最开始的时候就做错了?无情道修到此境界,到底带来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如果真的失去了那些东西,那么幻剑山庄也可以不要天下第一剑,他们只要一个像今晚这样的云相奚。
——直到灵叶那双盈盈的眼中,最后流露出异常凄惶的目光。
云相奚放开她的手。
“并无区别。”云相奚道。
灵叶缓慢地闭上双眼,一滴泪从她眼角流下。
是啊,并无区别。
云相奚从没有变过,即使是在他散尽无情道的时候,即使是在一切都还没有开始的时候。
他从来是水中月,镜中花。
相奚剑长鸣,似乎在呼唤它的主人。
云相奚的手放开她,拿起剑,他的手指在剑身抚过。
并无区别,他心中从来无一物。无情道就是他生来该修的道,而这把剑就是他一生唯一的追求。
那一夜的清醒,朦胧的对视,稍纵即逝的温暖,的确只是一瞬的错觉,修行路上此起彼伏的心障。
他如此,相濯也一样。
他看向云相濯。
方才与灵叶对视的时候,云相濯已被老庄主带到身边。他的孩子站在他的父母中间,一幅在世间人伦中欢悦安宁的画面。
“相濯,过来。”他说。
云相濯走到他面前。
“拿起你的剑。”云相奚说。
云相濯未解,但看着云相奚的眼睛,他还是将手指按在剑上。
云相奚:“何为斩三尸?”
“斩痴愚尸、烦恼尸、贪欲尸。”
“何为破三执?”
“破我执、破法执、破空执。”
“何为无情道?”
“了七情,断六欲,道心唯一。”
“无情道如何证?”
云相濯向前再走一步,挡在云相奚与灵叶中间。
斩三尸可以证道,破三执可以证佛,无情道如何证?
他看向云相奚的眼睛,回答了他的问题。
“斩情丝。”
冰白的相濯剑出鞘,那一刻他好像看见自己的双眼倒映在一尘不染的剑身。
云相奚笑了。
这是云相濯第一次看见云相奚的笑容,原来一个如此冰冷的人笑起来,只会让人觉得更加冰冷。
“相濯,”云相奚说,“我为你解,无情道。”
天地灵力刹那掀起狂暴的龙卷,灌注他身,散去的修为境界刹那间如狂风骤雨,呼啸席卷此方阴云密布的天地。
云相奚竖拔剑。
第110章
剑柄指天,剑尖指地。
在幻剑山庄,杀人的剑才会竖拔,杀人的剑才需要告知天地。
云相濯的剑是横拔,因为他是为身后的人。
一横一竖两道剑光同样清冽,同样冰冷,同样浩荡,它们一样快、一样决绝,几乎是斩出的那一瞬间,它们就轰然在天地间相撞,深浓的夜色蓦然被贯通天地的闪电所撕裂,那就是锋锐剑气的余波。
云相奚的修为正在从金丹恢复,但在那一刻他身上的境界并不如云相濯。
可他的剑直接掀翻了云相濯,那不容反抗的剑意和力道要将相濯剑从它的主人手中震出,可是云相濯死死握住了它。相濯剑上出现细密的裂纹,云相濯握着剑的手指呈现不自然的颤抖和移位,他握住了他的剑,即使剑毁人折也不会放开。
是灵叶飞身而起接住了他,要他不至于重重跌落在地面,她挡住了云相濯的身体,回头死死看着云相奚,水木灵力在她身周翻涌而起,而她眼中全是被逼入死地的愤怒和殊死一搏的决心,一切都像极了她遇见云相奚的那一天。
“云相奚!”断喝他的名字,她从未有过这么疾言厉色一切都置之度外的时刻:“情从你心中生,就让情从你心中灭!情从他心中生,就让情在他自己心中灭!杀人证道是下下乘,山庄弟子都在这里,收起你的剑!”
云相奚并没有收起他的剑,相反,他提剑朝他们一步步走来。
“情生情灭,太久了。你用了多久?十五年。”直视着灵叶的眼睛,云相奚的目光也淡漠得像是十五年前将她救下那一天,她用了十五年才读懂这样的目光。
“因为太久,你就要毁了你一生剑道,毁了他一生,毁了整个山庄吗!”
“我剑已成。”云相奚站定,“这六年,我已经做错了,不会再错下去。”
灵叶笑起来。
剑气呼啸,除他们以外的所有人都被那漫天骤雨般的灵力罡气所阻拦,像一道万古城墙横亘了两端,她身周灵力如江流汹涌,铮一声竖拔怀袖剑:“那你就过来!”
云相濯抓住了她衣袖。
“是我。”她听见小濯的声音,昔日清澈的嗓音像雪里揉进了沙子那样哑。
“我来。”云相濯说。
你才多大?你来到这个世界才满五年,你的第六年都还没有走完。灵叶觉得自己眼里像是流出了血,她挥袖将云相濯拂开。
谁不是天之骄子,谁不是灵心慧性,不世之材?只是云相奚的光芒会压过所有人,她也已经修到渡劫巅峰。
蕴灵诀如燃烧般运转,她朝云相奚挥出毕生修为精魄灌注其中的一剑。她的剑光身影,如同夕阳落下之前,天际亮起最后一道辉煌的烟霞。
云相奚如戛然坠下的夜幕消泯了这闪光的一切。
他也只挥了一剑。剑锋相遇的那一刻,灵叶的身形蓦然停滞在空中,鲜血从她口中吐出。
无关修为,甚至也无关境界,因为云相奚的剑已经大成了,他的道也大成了。
道心惟一,没有任何枝节,没有任何冗杂,才是“一”。云相奚做到了,剑道以外的所有事于他都像云烟一样消散。他站在那里,就像剑道化成的人身。他无善亦无恶,无波也无澜,杀人于他而言已无任何意义,他只是顺手拂去道途上几点尘埃。
这样的无情道——
云相奚收剑的时候她的身体落下来,重重坠在地上。云相濯想接住她,可是他只能扑过去伏在她身前,他抓住她的手,眼睛空洞般望着她。
握回他的手,灵叶的面上浮现一个悲切的微笑,她又吐了一口血,她温柔地凝望着云相濯,对他缓缓摇了摇头,像是不要她去做什么。
“相濯。”云相奚的声音响起了。
“拿着你的剑,站起来。”
云相濯知道他在说什么。也许在这世上,他真是唯一知道云相奚的人。
他放开了灵叶的手。灵叶的伤很重,但还留了生机,云相奚没有折她的剑,也没有用那一剑杀了她,云相濯知道这是为什么。
——这是云相奚留给他的最后一个机会。
拿起你的剑,站起来,用你的剑来问我的剑。
用你没有斩情丝的心,用你那颗有我、有你的母亲、有所有人的心来问我的心。
你胜了,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你败了,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云相濯用剑尖拄地,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他右手的经脉应当是被震断了,要很用力、很用力才能握住剑柄。握紧它,应该会感到撕心裂肺的痛苦,但他现在好像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可是他还没练过左手剑。
离渊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样看过了这所有的一切。幻云崖凛冽的夜风吹过他,他眼下一线刺骨的冰凉。他有多少次想去握起云相濯的手,有多少次想去挡在他和云相濯之间,可是连那似是而非的触觉都没有了,他只是徒然地穿过一个又一个虚空般的幻影,他只能看着这一切发生,像一场轰然而至的雪崩。
只是他清楚地记得后来的叶灼会用左手剑,叶灼的左手剑和右手用出来的一样好。
这是心魔幻境。
是啊,这是心魔幻境,藏在人心最深处最残酷的那些浮光片影。让来自洪荒万古的心兽都欣喜若狂的心魔幻境。
为什么他十年后才来到东海?
云相濯握着他的剑,与云相奚相对而站。他的失去血色的右手没有颤抖,剑握得很牢,云相奚赞许般轻点头:“来。”
他身上的气息压到比云相濯低一个大境界,像从前每一次那样,与云相濯对剑。
云相濯的剑变了,外表还是那些剑招,内里却压着灼烫的火,像是一截离树的松枝,明知燃尽后只有四散的飞灰,仍要烧起那一瞬的烈焰。
可毕竟还是他亲手雕刻的剑。云相奚要接住剑,很简单。他对云相濯用出的剑,亦控制在只胜一分。
第一剑,他断了云相濯一条经脉,用了一道云相濯先前没看过的剑招。
“第二十五卷 ,第一剑。”云相奚说。
又是一剑。云相濯的剑挡住了这一剑,剑气又震断他身体中一段经脉。
云相濯手中的剑从没有放下过。
相濯剑断在第二十九卷 ,第十七剑。它化作千百块苍白的碎片。
云相濯身上经脉寸断。
直到剑折,而他倒下去,他都没有松开手中剑。
云相奚看着他直到现在才挣扎倒下的身影。
“做得不错。”云相奚说。他的血脉应该如此。
然后,他挥出了第十八剑。
——洞穿了灵叶的胸膛。
灵叶蓦地咳出最后一口血,血色翳过她的全部视野。其实她想过自爆,可是云相奚封了她的功体。
……终究还是让小濯看见了这一幕,他的父亲杀了他的母亲。而接下来,也许还会杀更多人。
她艰难地转过视线,模糊的视野里有什么小小的东西在朝她挪动。是小濯吗?可是小濯现在站不起来,也动不了了。他只能用唯一还能动的那一部分关节,朝她一点点、一点点爬过来。
“小濯。”她说,“都忘了吧。”
“记得……我曾经对你说过的话。”她说。
小濯。她说。
我只想你修自己的心中道。
万籁俱寂。
“孽障!”一声炸雷般的苍老怒吼穿过剑意屏障,老庄主的剑终于破开它,直面着云相奚,他身后是他的道侣、他的夫人,云相奚的生身母亲,也是云相濯的血亲祖母。她支起另一道屏障,把山庄其它所有人都护在身后,并让他们逃出去,离开这里,能走多远就走多远,永远都不要再回来。云相奚已经入魔了!她说。
可是为什么他好像真的证得了剑之至道?为什么他身上有了如此至高至寒的道韵?
如果这就是剑道的巅峰,如果这就是可以自成一体的无情大道,那他们所有人的修行又算什么?昭昭天道今日又何在?
——可是天上地下剑意盘旋之中,又有谁能逃过?
天上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地面似乎都变成了空无一物,深寒彻骨的冰面,那样的寒冷,那样的白,白到了尽头,竟然呈现出幽微的淡蓝。
这是什么?云相奚的道域吗?
轻轻的落雪声里,云相奚向前踏出一步。
“第三十一卷 。”云相濯听见了他的声音。
他重新抓住了灵叶的手,那已经冰凉的手。他也听见沉闷的剑声,他在想自己为什么对剑道有如此熟稔的了解,为什么听见剑响,脑海中就能浮现出那一剑的剑式,为什么听见剑锋没入血肉的声音,就能想象到那个人死去的姿态。
直到第四十三卷 。
云相奚自创的剑法,从第一卷 始,到第四十三卷终。
雪还在下,将所有人的身体都变成一些薄薄的,在雪面上鼓起的坟茔。也许再下一会儿,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云相濯的手摸索着,抓住了怀袖剑冰凉的剑柄。剑尖拄着地面,他终于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再度站了起来,他的手一直在颤抖,他的全身也在细微地颤抖。
“你怕了?”云相奚道。
“我没怕。”云相濯抬眼,他的目光,平静地看向云相奚的双眼。
“云相奚,是你怕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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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雪面上有斑斑点点的血迹,云相濯的衣袍也被大片鲜血沾染。
在今天之前,云相奚不会让他身上出现这样的痕迹。但在今天之后,一切都改变了。
为什么?不为什么。
冰雪气息掺杂着血腥灌入肺腑。所有人都已经死去,天上地下只有他和云相奚。
云相奚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语:“我怕了?”
“你怕了。”云相濯说,“我心中有你,有母亲,我不觉得这是错的。”
“无情道,如果修不了我可以不去修,如果证不了我可以不去证。云相奚,你斩的是自己的情丝,证的是自己的无情道。”
为什么偏偏在今天杀了所有人?为什么出剑之前,他好像真的尝试去做了一个父亲,一个丈夫,一个完美无缺的大师兄、少庄主?
因为他动摇了,他怕了!他发现自己也许真的有过一刻想走入其中!
他的剑道有了尘埃,这些尘埃也许会在将来的某一天妨碍他的修行,他就把这些尘埃全都拂去,从此他就再也不会动摇了。这样的尘埃也再不会在云相濯的剑道上出现,他会满意这样的结果。
云相奚看着他,眼中有淡淡的笑意:“那我是否该把你也一起杀了?”
云相濯:“你不会。”
他垂下眼,看见大片的白。其实他好像累了,好像已经支撑不住,也站不住了,昏沉的黑暗就在他身边环伺,只要闭上眼睛,他就会向前倒下,再也不会醒来。
但是那些念头却从未像现在这样清晰。相濯,你有慧根,这很好。他仿佛又听见云相奚说。
“我为何不会?”云相奚问他,就像坦诚询问一位同道的友人。
其实云相奚对待他,一直是这样。他不会像灵叶和铸剑师一样,把他当做一个孩子,云相奚把他当做一个和自己一样理应什么都明白,什么都能学会的,一个可以平视的人。
“因为……”云相濯费力地再度抬起眼,云相奚的身影在他眼中模糊成一道模糊的白光。
因为我是你的身外身,心外心,是你的第二把本命剑,我的雕刻已经完成。
……也不是。
“因为我是你剑道的一部分。”云相濯说,“你斩得了别人,却不会杀死你自己。”
云相奚看着他。那淡淡的、浮于表面的笑意已经散去。
“世上没有你的对手,没有能和你论道的人,也已经没有你想修的剑道。你在人间的路已经走到头了。”云相濯的声音缓缓、缓缓在这一片冰寒滞涩的天地回荡,天上,一轮幽白的满月俯照着三千世界。
“你不在意别人,你只是想看另一个自己会是什么样。你想看自己修成的剑道究竟是什么,哪里对了,哪里错了,是不是还可以再进一步。你只是想照镜子,仅此而已。”
“云相奚,我不会像你一样。你已入下乘。”
“不会么?”云相奚看着他,高高在上的目光向下落在他身上,“相濯,你只能修无情道了。”
不是一句命令,而是一句陈述。
你的剑已经折了。
你六亲俱断,师友俱亡,你心中曾经最重要的那个人和你结下血海深仇。
从今以后你再也修不了其它任何道,你只能修无情道了。和他一样的无情道。你说他已落下乘,但是从此以后你只能和他一起,一模一样,俱落下乘。
你的身体里还流着他的血,你的剑用得很好,他们都说你有举世无双的禀赋,这是因为你的父亲给了你和他一模一样的生杀剑骨。这具身体将会伴随你一生,从今往后你每次拿起剑,都会看到他的眼睛。
云相濯说:“我不会。”
云相奚轻笑,未置可否。
“我要飞升了。”他说。
云相濯静静地看着他。
“人间的路,我是已经走到头了。天道缺,道统断,要继续走,只有去上界。”
说这话的时候,他身上冰寒气息浑然无缺,如入无上道。拂去尘埃,他的修为早已尽复,又回到那样所有人都看不清的境界。
飞升上界,对很多人来说,是千年苦修,生死机缘,是遥不可及的梦幻,一生修行的尽头。可是对有些人,是不是就只是他的登天路上,一道抬腿即可迈过的台阶?
“其实六年前,是我打算离开的时候。”云相奚看着他,“但你出生了。我想,不妨再留二十年,待你长成,一同飞升。”
“是我错了。”一声几近于无的叹息。
叹息落下,云相奚看向夜幕天空。
万古旷寒的气息,陡然从他身上冲霄而起。
那一刹那仿佛一柄通天彻地的利剑竖拔而出,指向运行万物的苍苍天道。磅礴剑意上告于天,下告于地,近乎狂妄地昭示着自己的存在。
天地为之震动,一声闷雷轰然而响,天地间仿佛有万古威严的巨兽勃然震怒,浓云刹那汇聚成铺满整个天空的漆黑漩涡,狂风大作,撕裂天空的电光如人身脉络,霎时炸起!
云相濯仰头看着天空。
云相奚曾告诉他,界域衰微,天道有瑕,破界雷劫消失已久,渡劫飞升也成旧谈。登仙路断,此间修士想要登临上界,只有在每过大约十年,天门大开之时,方能走入其中,通过考验而飞升。
考验是何?走进去的人才知道。云相奚告诉说,如此飞升,未必是正法。
而今日,云相奚果如其言。他以一己之力,让天道睁开了也许沉睡已久的眼睛,召来了消泯已久的、最正统、最强横的破界雷劫。
天上,雷霆之怒已经成型,一片浓郁不祥的黑紫电光如龙蛇飞动。此界天道今日终于积聚出它应有的威严法度,劈向妄想破界而出的人。
——那是古时典籍之中,最恐怖、最暴戾,每一道都要人神魂俱灭的九重天雷。飞升雷劫中十死无生的那一道。能得此雷,非要是罪孽滔天牵连无尽因果的祸世大魔,或是修为盖世横压众生,自成一派的不世天才。
此二种人,皆属妖孽,天道诛之,不留余地。
浩荡烈风已经刮起,云相奚的白衣在风中猎猎飘荡,他手握相奚剑,踏出一步。
一声霹雳,四野皆寂,毁天灭地的第一道雷霆轰然落下。
云相奚抬剑。
浩荡的雷光与剑光湮没了一切。
风吹过云相濯的面颊,天地威压毫无保留灌注在整个幻云崖上,海沸山崩,任何活物在此都必要魂飞魄散,他所在的地方却是风平浪静,无一事发生。
云相濯知道这是为什么。
是因为,云相奚还不想要他死。云相奚不在意任何事,除了他自己。
他看着那一道比一道更猛烈,一道比一道更残酷的劫雷,在心中默数它的次数。那照彻了山川万物的雷光一次又一次在他空无一物的眼瞳中亮起又熄灭。
云相奚,拿着你的剑,活下去。
天雷数到第八十一道,一切都结束了。天地初开般的寂静里,响起轻轻的脚步声,云相奚提剑朝云相濯走来,通往上界的天门在他背后的高天之上轰然打开,每一步都像鼓点在云相濯心中轰然响起。
远处传来一道尖锐的清啸。云相奚身畔多了什么。
一团璀璨至极的虚影,里面有万千剑形演化。云相濯当然知道这是什么,这是幻剑山庄几百年剑道积蕴生成的剑脉,无量空境。
无量空境积蕴着至精至纯的剑道真意,乃是天生天化的剑道精魂。幻剑山庄未闭门的时候,天下剑修都想前来一悟。
“我走后,它来教你。”
云相奚手腕翻转,剑脉寒光湛湛,里面万千剑影变幻,他将它一寸、一寸打入云相濯的心口。
剑脉甫一接触到身体,一口血就从云相濯口中吐了出来。
人身孱弱,不是能蕴藏剑脉之物。可是剑脉化入心魄,才能发挥最大效用。云相奚的手没有停顿,缓慢而坚定地将剑脉往云相濯心口推去。
云相濯一口又一口地吐着血,胸中传来撕心裂肺的痛苦,他听见剑脉悲切的长鸣,万千剑形在剑脉之中显现,万剑锋芒与云相奚相激,它好像想反抗云相奚,想保护他,可它还是最终一寸寸没入云相濯的心魄之中。
最终,剑脉用掉大半,余下的已经无法推入。人身有大限,再进一分,云相濯就会灵台尽毁,爆体而亡。
还是太小了。
云相奚收手切断了余下那小半剑脉,璀璨的光华已经黯淡,它散落在地。
云相濯依然站着,没有倒下。云相奚伸手,缓慢地抹去他唇畔血迹。
遍身鲜血、未及腰际的孩子一下又一下艰难地喘着气,他抬头看着他,眼神平静淡漠如许。
“我要走了。”云相奚对他说。
风里,云相濯沙哑清寒的嗓音响起,一字一句。
“云相奚,我会杀了你。”
云相奚深深凝望着他,最终,归于一笑。
“我会在仙界等你。”云相奚说,“一直。”
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走上一模一样的剑道,固然很好。
中途改道,练成截然不同的剑法,最后依然来到他面前,亦无不可。
恰好,在这世上,不论是同路道友,还是殊途仇敌,云相奚都没有过。
“相濯,保重。”
云相奚飞升了。
这样的一个人,他飞升了。
其实没人教过云相濯善或恶,对或错,这一切对云相奚来说都无意义。关于这些字眼,云相濯也只是从他人或母亲口中听见只言片语。
他们说,人之初,性本善,天有其规,地有其轨,善必有赏,恶必有报。
其实,那只是人心中的愿望。
世有长生之仙,亦有长生之魔。天道无善,天道无恶。人本无善,人亦无恶。
真正有的,唯有生、死、胜、败而已。
那一天,即将满六岁的叶灼仰头看着无尽的天空,直到那通往上界的天门缓慢地合拢,消失于远方天际。那里面风起云涌,光怪陆离。
云相奚,你一定要活下去。
带着你的剑道、你无情无尘的心一起。
第112章
雪渐渐小了,但还在下。
雪地里一个拄着剑,缓慢地向前走的人。他还很小,不到成人的腰际。他衣上层层叠叠的血已经干涸了,那是一种浓稠的、浑浊的深深红色。
夜色也是浓稠的,像没有研开的墨。可是雪光映在那孩子的脸上,透出的轮廓像冰一样剔透,像冰一样通明。
他向前走。
乌黑的头发散下来,他浑身上下都是失血的苍白,每走一步,全身所有血肉都在细微地颤抖,他的动作并不像常人一样,因为他全身的经脉都一寸一寸断了,所有的灵力也都一起枯竭。任何人看见他都能知道,他每走一步,要忍受怎样撕心裂肺、贯入骨髓的痛苦。
但他还是在往前走,他有一张精致鲜明的面孔,在那张面孔上看不出任何痛苦或愤怒的神色,只有纯粹到冰冷的一种平静。他的眼睛里好像空无一物,他只是往前走。
他好像已经分离破碎,可是又好像永远、永远不会倒下。一柄剑的剑锋永远不会磨损。
他必须向前走。
经脉断了,就再续上。四肢变得迟钝了,就让它们一直这样动。灵力干涸了,就再汲取到气海中。境界跌落了,也还可以再提升。
剑折了,可以再铸,道断了,可以再修。他会一直这样往前走,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挡住他向前的脚步,任何痛苦也不能。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低头看向自己似乎已经濒临极限的躯体,他顿了顿,让新摄来的灵力注入破碎紊乱的经脉之中,然后,他继续走。
离渊在他身后落下半步的地方。他走一步,离渊也走一步。
这样的距离和位置,如果他摔倒,离渊就能把他接住,将他拉起来,如果他不想走了,离渊可以把他抱起来,让他趴在自己的肩头,带他继续向前。
如果他永远这样往前走,离渊就永远这样守在他身后,走过一步、一步、又一步。
——虽然,这只是一个过去的、遥不可及的幻影。而他伸出手,只能触碰到无一物的虚空。
离渊依然陪他走在雪中。
直到天上飘雪渐渐停了,风变得不再像那样寒冷,而进入心魔幻境之初似是而非的触感重新出现,雪面上,居然逐渐能浮现出他浅浅的脚印,虽然,几近于无。
“叶灼。”离渊喊他的名字。
那孩子依然向前缓慢地走出一步。他遍身狼狈,他的心却依旧透澈如琉璃。
“叶灼。”离渊说,“你一定能走过去。”
那孩子的脚步轻微地顿住了。
离渊看见他缓慢地回过头,看向自己的方向。
那目光是在看谁?这时候离渊听见背后传来匆忙散乱的脚步声。
他也回过头去,看见一个墨蓝色的仓皇身影跌跌撞撞朝这里赶过来,那步伐甚至比这个五六岁的孩子更加散乱。
离渊看见了那张不复风流戏谑的、失魂落魄的面孔。
——是铸剑师。
雪地里,一个满身是血的孩子静静地看着他。铸剑师看见云相濯的身影,本已苍白的面庞更失血色。
“小濯!”他运起轻身步法匆匆落在云相濯面前,跪下去,颤抖的手指抚上叶灼的面颊,“小濯……你怎么在这里……你身上好多血,你痛不痛?你身上怎么了?”
他看见云相濯缓慢地摇了摇头。
铸剑师深呼吸一口气,身躯仍然剧烈地颤抖。
他握着云相濯的肩膀,低下头,将自己的额头与那冰凉的皮肤相贴,深深地闭上眼睛。
这是云相濯第一次没有避开他的触碰。
“小濯,你还活着……活着就好。”他的话语断续不成句,“对不起……对不起,小濯,我来晚了,我耽搁了这么久,我知道今晚是中秋,我想带着桂花酒,来和你们一起——”
“灵叶死了。”他听见云相濯平静说,“如果你没有耽搁,现在你也死了。”
铸剑师茫然抬眼:“还有……还有谁活着吗?”
“没有了。”
“那……是谁?”
为何还要问?被问的人想。你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说:“云相奚。”
铸剑师颤抖着抱住他,喉中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气音。
“原来…真的是他。你知道吗?小濯,我在路上,就听见好大的劫雷声,可是我赶到山庄,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我第一眼看到一截断掉的手,我在那里看了好久。你知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在想,为什么这么像相奚剑留下的伤口?”
“因为,就是相奚剑留下的。”
“可是为什么?”铸剑师通红的眼睛看着云相濯,“为什么他要这样做?”
“因为他发现,原来自己也会生出一点点感情。于是他散了无情道,想看看问题到底有多严重。”
“然后,他发现其实没什么,那只是他的幻觉,妨碍不了他的修行。”
“——之后呢?”
“之后他就恢复修为了。不过,他觉得应该重新考虑一下自己的道途。今天他因为有了一点感情的幻觉,散了修为来验证,如果再继续下去,幻觉会不会又出现,会不会真的有一天,会妨碍到他的修行。或者,会妨碍到我的修行。”
“所以,他就杀了所有人,然后飞升了。”
铸剑师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的眼睛:“不……他怎么会……做这种事?”
“不会么?”那孩子反问他。
既然道心真的惟一,也就真的没有了其它任何事物,他会做出任何事。
“我后来又想了,其实他不是因为杀了所有人,才能飞升的。他早就可以飞升,只是因为我才留下来,他现在觉得留下来是错的。他不想再错下去,就结束了一切,飞升离开了,他会在仙界继续修他的无情道。”
云相濯的话语落在铸剑师的耳中,格外的淡漠、格外的平静。
“……哦,”像是忽然想通了什么,他又道,“其实,这也不能算是杀人证道,对吧?他只是想杀就杀了,和他的道没关系。但他还是怕了。”
“小濯——”铸剑师抱着他,深深埋在那小小的、单薄的肩膀上,“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从来没看清过他的心,从来没看清过他的道,我不知道他会这样做,是我铸了相奚剑,是我来晚了,是我——”
“不是你,是他。”回答他的是平静到让人觉得荒诞的语声,“没有你,就没有相奚剑,没有灵叶,就没有我,但是没有他,这一切都不会有。”
“小濯,你痛吗?”铸剑师眼里全是泪,云相濯还没有哭,他这个大人反而先哭了,“你觉得痛就哭出来,好不好?你觉得难受,你觉得恨,就打我,就杀了我,好不好?”
“不好。我不能哭。”
“我也不能觉得痛,不能觉得恨。”他平静说。
“我还要锻我的剑,修我的剑道。我不能让那些东西出现在我的剑里,那样,我就杀不了他了。”
铸剑师怔怔地看着他。
听到这句话的离渊,心神蓦地一震。他看着云相濯的眼睛——霜雪清明的眼睛,他确信这就是叶灼的眼睛。原来从这时候起,云相濯已经成为后来的叶灼。
心脏陡然跳动,他恍然间明白了很多人、很多事。
他终于懂了一切心魔幻境的场景里,那奇异的冰冷、奇异的滞涩。一切都在镜中,一切都在水下。
他也终于看清了一瞬真正的叶灼——空无一物的叶灼,镜花水月的叶灼,心如明镜身如琉璃的叶灼。
他受过万箭穿心般的折磨,一切能失去的东西他都失去了,一切能打碎的东西也都被打碎。他有一万个理由去痛,去恨,去流泪,去嘶吼,而他选择把一切都埋葬在雪中。
灵叶说,要他忘记这一切,但他不会忘。他只是在别人问起时说,自己都忘了。
他背后燃烧着滔天的业火。那火若是烧在心里,能将三魂七魄都焚成灰烬,能让任何人变成仇恨的提线木偶,变成失去理智的野兽,日日受煎熬烧灼。
也许那样,也会挥出不错的剑,但那不是叶灼想要的剑,也不是叶灼想修的道。那就辜负了所有人。
他只要修自己的心中道。
他必须驾驭那团火,他必须战胜它,他也必须战胜他自己。他必须清醒、必须执着,永远心无外物,永远一往无前。
为了想做到的事,他连那一瞬间的痛苦都不能放任自己沉沦其中。世上几乎没有人能超脱贪痴嗔妄,他恰恰就是能做到的人。他像玉,像琉璃,火越烧,他的心越会澄净。莲根扎在污浊的泥土里,依然开出世间最华美最清净最庄严的水上花。
他明白一切,但一切都不会改变他的心。他有必须做的事,但他也有只属于自己的道,他会一直往前走。
这就是叶灼。天上地下只有一个的叶灼。
离渊久久不能回神。
夜风吹过四野。
“还有,”稚嫩清寒的声音郑重道,“我已经不要这个名字了。”
铸剑师:“那我叫你什么?”
“叶灼。有火的那个灼。”他说,“我叫叶灼。”
“好,”铸剑师说,“小灼。”
铸剑师抱起他,环视着幻云崖的四周。
“小灼,我们得走了。”一切愧悔和阴翳都压在心底,铸剑师迫使自己在几息之间恢复了冷静,“我本就是往幻云崖来的,所以到得最快。所有门派都能感知到雷劫落,都能看见飞升的霞光。很快,上清山和其它门派都会赶来。”
“幻云崖没人了,但灵脉还在。上清山等了六年,他们有眼睛一直在看着这边,灵脉在这里,他们一定会来拿。”
“还有,剑脉——”铸剑师话说到一半,看到地面上散落的剑脉的闪光,不再往下说了。
“吞了灵脉,如果他们知道世上还有你,一定会斩草除根。”铸剑师说,“他们不会让世上再出现一个能修到这地步的天下第一剑,更何况他们和穷通观的关系所有人都懂。我必须带你走,我们回冶剑谷。”
“那就走。”叶灼说。
“那这里的人呢?小灼。”铸剑师说,“那些灵石宝物、还有剑谱典籍呢?”
五六岁时的叶灼缓缓望向那些连绵的仙宫,雪白的坟茔:“你需要就拿走。不需要就让它们在这里。”
“留给上清山,还有各门各派吗?”
还有那些——相奚剑下的尸体。
“不留,烧了。”叶灼平静说,“你是铸剑师,你有地火、天火、真火、灵火。”
“——那幻剑山庄的传承呢?”
“我都记得。”叶灼平静的声音回答他。
铸剑师深呼吸一口气:“好,都烧了。”
于是幻剑山庄的火烧了起来。那火是鲜红的,吞没了一切。过往的岁月,似乎也随之化作纷扬的灰烬。
离渊站在火中,看着铸剑师沉默地抱起小时候的叶灼,走出了幻云崖。叶灼的手指抓着他的肩头,向后看向幻剑山庄一片烈烈的火海,那火光始终映在他眼中。
离渊无法再跟上去了,雾气又将他隔绝,心魔的幻境似乎走到了尾声。而离渊知道一切才刚刚开始。
就在这一年,铸剑师封庐,不再为叶灼以外的任何人锻新的剑。
这一年,穷通观的吟夜观主避世不再出,不见上清主宗。
这一年,尚且名不见经传的红尘剑仙毁了自己的无情道,改锻了浮生剑。
这一年,上清剑宗得到小半条名为“无量空境”的剑脉,后来,它被种在剑宗首徒苏亦缜的心脉中。
并且离渊还知道,也是在这一年,同样年少的微生弦在师父门前跪了三天三夜,他说,他要下山。
似乎很多事都因此而起,而这些事,又好像在很久以前就埋下了伏线。
而叶灼带着怀袖剑离开了幻云崖,八年后他十三岁。那一年他上了灵山,两年后他又回到人间。十五岁时他有了他的本命剑。十八岁,他带着逆鳞剑来到盂兰法会,挑了天下剑修,成了天下第一剑。
再后来,他也再度来到人间,向叶灼寻那一剑之仇。
幻剑山庄的火什么时候会熄灭?似乎到现在也未曾熄灭。离渊往仙宫深处走去。
身处幻境的感觉依然萦绕着他,他其实来过这里,在去年的八月十五,一座坍塌的、烈火灼烧过的仙崖,里面的一切都空了,一切都被抹去。
再次走过它,似乎有许多来自叶灼的记忆再度涌起,离渊就那样一直往里走,他走向后山的石壁。他知道那里刻着一柄无形之剑,仿佛幻化着万千剑形,而右下方镌刻着幻剑山庄的祖训“道心惟一”。他就是在这里第一次见到了小苏。
离渊忽然明白,那就是无量空境曾经所在的地方。
他走到那里了。
一道挺拔美丽的红衣身影就站在石壁前,静静望着那柄无形之剑。
这是二十五六岁的叶灼。他熟悉的叶灼。
“原来你在这里。”离渊走过去,站在他的身边,“为什么不和我一起?”
“过去的事,你想看,我何必打扰。”他听见那人平静的嗓音,冰清水冷。
“那你呢?”离渊说,“我在看的时候,你在哪里?”
叶灼似乎轻笑一下。什么都没说,他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跟我来。”
离渊跟上。
却并没有并肩而走,总是在落后半步的位置。
长虫是爱跟人。叶灼想。
“你别摔了。”走在陡峭的石径上,离渊蹙眉对前面的叶灼道。
“。”
这是谁家?叶灼很想问他。
第113章
沿着石径一路向上,他们来到后山的最高处。
一条大河自天际而来,在山下奔流经过,离渊听见那浩荡不息的水声。
在河对面,他看见顶天立地的三座佛像虚影,是过去、现在、未来三世尊佛。三座佛像之间,还有无数其它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漫天神佛。
叶灼在山巅站定,静静看向它们的虚影。
离渊忽然明白,也许过去的二十年间,叶灼就是站在这里,站在河的对面,看着二十年前的一切。
滔天业火终日不熄,叶灼就在对岸,清醒地与它对视。
他就在这里和心中之魔隔河相望,修成自己的心中剑、渡劫身。终有一天,他会越过河流,走到对岸。
那一天还有多久?离渊有一种直觉,不会太久。
怪不得叶灼曾说,他心有两端。
怪不得心兽见到叶灼之后如此贪婪疯狂再也看不到旁人,怪不得叶灼对心魔幻境毫无惧怕确信自己能够安然走出,过往执念如业火燃烧,但他已入无我之境。
可这样的一种境,到底要怎样才能达到?未满六岁的叶灼,又是用怎样的一颗心做下这个决定?二十年了,他没有一刻回过头来被阴影吞噬,他到底怎样才做到一步一步往前走?
——在那连旁观人都能感受到的、心神肺腑尽数撕裂的痛苦之中。
这座山太高了,吹来的风也太冷。离渊站在山上。“你冷不冷?”他问。
叶灼无言。
心魔幻境,他没觉得怎样,龙离渊先蔫了。这龙非要进来。
“你看那里。”叶灼说。
离渊看向其中一尊佛像虚影。
他与佛像对视,神佛的眼中蓦然泛起一片迷雾,在雾中,他看见似曾相识的情景——云相奚在雪中屠戮着幻剑山庄的众人,而云相濯静静看着这一切,目光平静,不为所动。
也许这亦是可能发生的场景,如果云相濯真的是和云相奚一模一样的人。
离渊目光移向另一座佛像,这次他看见云相奚的一剑依旧贯穿了灵叶的胸膛,而小小的云相濯伏在母亲身前,灵叶对他说话,他抓着母亲的手凄切地望着她,眼泪落在灵叶带血的衣襟上。
似乎也是会发生的事,如果云相濯再多像灵叶一点,再多一点能够流露的感情。
他又看向别的地方,另一片雪地里云相濯抱着怀袖剑往前走,他眼底是仇恨的殷红。
千万座佛像承载着千万个场景。喜、怒、哀、恨、爱、恶、欲,它们在人心中的重量只需有一点不同,一个人就会在相同的往事中有完全不同的感受,做出完全不同的选择,继而走向完全不同的道路。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叶灼说,“心魔幻境有千万重,过去的事已经二十年,到底是怎样,我已经记不清了。哪一个才是当时的我,亦无从分辨。你见到的,也未必是我本相。”
安慰人的方式,还真是别出心裁。
离渊:“那为何我看到的,不是他们,而是你?”
“也许那只是你想看到的。”
“不。”离渊轻轻说,“既然皆是虚妄,也就没有本相。没有本相,那所有一切都是你本相。它们加起来才变成我看到的你。”
“况且,你怎么知道我看到的是什么样的?”他说,“说不定你也在那里,你不告诉我而已。”
叶灼:“我像那种人?”
“像。”离渊说。
人叶灼不说话,果然是被他说中了。
离渊续上那半步,走到叶灼身边:“何况,就算万法皆空,也还有因果不空。我知道现在的你是怎样,所以我就知道,过去发生的事情里,哪一个你是真的,哪一个走到现在会变成你。”
“因果不空?”叶灼看他一眼,“偷学佛法。”
“经卷就在你桌上,我看了,怎么算偷学?”离渊说,“敏而好学,是我长处。”
世道真是变了,连龙离渊都能自称好学。
叶灼质疑的目光被离渊看在眼里。不信?人叶灼真是识人不明,他是整个龙族最好学的一条龙了。
“走吧。”叶灼说。
他说这话的时候侧过来看着离渊,离渊会意牵起他手腕,叶灼带他向前一步,两人面前场景忽地天旋地转。
勘破心魔,离开幻境,果然只在这人一念之间。心兽想看到他的心,于是他走进来,他重新经历了一切,然后,他走出去,像涉过一条再寻常不过的河流。
他不是今天才克服了心魔,这一关他在二十年前就已经迈过。
再睁开眼时眼前一片深邃的荧蓝色,心湖水将他们卷到湖畔的碎石之上,离渊把叶灼拉起来,心湖的蓝光像尘沙一样从他们身上轻轻流下,淌回湖中。
没什么地方可去,他们走到湖畔几块堆起来的青石上,看向四周。
四周还是深红色,他们还在心兽体内,心兽也并没有打开通往外界的道路。
心湖水并不平静,波涛从湖心深处生出,一下又一下拍打着岸边。
“为何不能出去?”叶灼道。
“因为你醒了,心兽还没醒。”离渊道,“它还在你的心魔中。”
心兽食心,通过人之心魔幻境品尝其中强烈的七情六欲,若是遇到过分强大的心魔,就如同品尝美酒佳肴,沉入其中。
“如果它出不来会怎样?”
离渊一时失语。
古籍上有很多心兽营造幻境,致使人在心魔中沉沦崩溃的记录,却没有记载过,心兽会不会反而被人的心魔困住,无法脱身。
现在叶灼已经从往事中从容走出,心兽却还没有,天空上心兽的眼睛紧紧闭着,心湖水波涛汹涌,象征心兽的心绪正在激烈地起伏。
无用的东西。叶灼想。
“等它吧。”离渊说,“总能出去,人间鬼界分离了也没关系,我带你先回龙界再回人间。”
似是如此。心兽是活物,实在醒不过来可以刺一剑,想必就会惊醒。
叶灼不再说话,离渊拉他在青石上坐下,看向无边无际的心湖。幽蓝的潮水回环往复,人世间的悲欢如是起伏。一切都静下来。
“恨吗?”离渊忽然问。
叶灼的眼睛,静静看着起伏的潮水。
良久,他缓缓摇了摇头。
“不恨,还是不知道?”离渊道,“或者,是不想说。”
“不知道。”叶灼说。
人世间的所有情绪,好像都离得太遥远了。
除了执念,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他不能恨,他已经不知道恨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
“我也不知道要恨谁。”
“云相奚。”
叶灼说:“他不配。”
“不恨他,那恨天意么?”离渊说,“吟夜好像真的向天问了什么,天道给他的回答在幻剑山庄,或者,那就是你。”
叶灼想了想,最后道:“不恨。”
天道果真有意么?但做下一切的是云相奚。
“如果有人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东西,最后,会是我从他手中夺来更多。”叶灼道。
“所以,如果天意也要从我这里拿走什么,”他说,“那到最后,一定是我从它那里拿到更多。”
天意是什么?有人以为会从那里得到答案,有人觉得它不过如此,而有的人越众而出与它对峙。
离渊摸索着牵住叶灼的手,把五指都扣在自己指间,他很久没有说话,那手指有些凉,他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改变它。
“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这些都没发生过,你会在做什么?”
前事已定,又能如何想?“练剑。”叶灼说。
人叶灼就这样。
“我小时候在龙界,”离渊说,“打完架就浮在水面上,选个方向往前游。龙界最南边有很多珊瑚,沙子是雪白的。天空很好看。北面是冰海,海尽头有一道高到天际的冰墙,很壮观,也很美。”
“……所以?”
“我曾经说,你的道有些地方是不对的。但是今天,我知道也许是我错了,你只能那样做。”离渊说。
“但是如果有一天,等你做完了你想做的事,我想带你去龙界走一走。”他说,“如果你喜欢,也可以试试从北面走到南面,从天上走到海里。也许你想试试修别的道,都可以。”
叶灼看着离渊。夜色里,离渊看见叶灼的眼睛,他不知道这是答应了,还是没有。
他只知道叶灼一直看着自己,很久,久到他想伸出手,去抚他的脸颊。
“我会杀了他。”叶灼说。
平静的、笃定的语气。
“好。”离渊说,“你会杀了云相奚。”
叶灼依旧看着他,轻轻点了点头。离渊终于看清他的眼睛,那执念像是火,可是最终都变成无一物的冰,像虚空和执念的两端。这就是叶灼。
看着这样的眼睛,他心口全是连绵不绝的隐痛,一把刀刺进去,然后划开,隐痛拉长成剧烈的痛觉,那一瞬间他忘记世上所有事物。
他低下头去亲叶灼的嘴唇。
那一瞬间拂面而来的是霜雪红莲的气息,而他第一次完整地触碰到这人全部的嘴唇,离渊记得它的形状,殷红的,薄而美丽的。他安静地轻轻贴着,叶灼的呼吸近在咫尺,眼睫的末端轻轻扫过他的皮肤,也扫过他心里,可是好像还不够。
无师自通一般,离渊向里面吻去,他手指捧着叶灼的面颊,叶灼没有推开他,于是他往更深处去,他轻轻地。他还从没这样碰过莲花瓣,那种触感比想象的还要轻和柔软。
他的手指轻轻穿入叶灼发间,起先是安抚般轻轻碰着,想让这样的触碰维持得更久一点,他想一直啜饮莲叶上清凉的露珠,但叶灼不耐烦了会把他推开。后来他的动作没有那么轻了,他环住叶灼的腰身,更紧地搂住他,直到叶灼的整个身体都在他怀里,他能感到华美的刺绣之下那具身体轻轻的颤动,像一尾纤细美丽的鱼,尾鳍在水波里飘散成迷幻的画面。
叶灼仰着头,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和断续,像喘不过气来了,但离渊还是密不透风地抱着他,也吻着他,只是越来越深,越来越温存。他想把一切风雨都隔绝在他们之外。
离渊想自己那时候不应该打架,不应该在龙界的海域里四处游走,更不应该在十年前才来东海。他应该更早,应该在一切都没发生的时候来到他的身边。
可是十年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也已经过去了。今天明天也许还有以后的很多天他都可以一直在叶灼的身边,那从前呢?过去的事怎么可能改变?
漫长的亲吻终结于脸颊上一点温凉的触感。离渊放开叶灼,看见一道晶莹的水迹从这人垂着的眼睫之下缓慢地坠下。
“叶灼,”他说,“你哭了。”
“……?”
叶灼抬起眼,迟疑地用手指触上那滴眼泪,已经变冷的水珠在他指尖蔓延开来。
很陌生的感触。就像他也不知道此时此刻,心中在想的到底是什么。
离渊静静看着那双眼睛,他伸手也抚上那道湿润的水痕,他看见那滴眼泪——二十年前就应该落下的眼泪,可是那时候的叶灼,一滴泪都没有让自己流出。
所以,其实你还是会痛。只是你不知道,你会说,你已经忘了。
可是,你还是会痛,撕心裂肺的痛苦你一直都记得,只是你习惯了。你看,你还是会哭。
“叶灼,”离渊的手指碰着叶灼的指尖,他和他一起感受那滴水珠的触感,“叶灼,你哭出来。”
叶灼却只是抬头看着他。良久,摇了摇头。
离渊看见他的唇角轻轻地翘起来,一个浅浅的、几近于无的笑意。
“还不错。”叶灼说。
于是离渊无法控制地、近乎强迫般抱住他,他急促地低下头去再次撬开他的唇齿。
这次叶灼很快就想要推开他,但离渊把这人的手腕攥住,他把他按在另一块青石的背面继续这个比先前激烈百倍的吻。叶灼想挣开,最后连腰身都被牢牢扣在离渊手中。华光熠熠的衣摆散开来像是烧不尽的余火,人叶灼反悔也没用,他自己说还不错的。
有那么一个瞬间离渊觉得自己好像拢住了这朵莲,那他就不会放开了。
他不会。
第114章
终于有一个间隙叶灼挣脱了离渊的钳制。
离渊就看见这人怒视自己。波光潋滟的一双眼,眼角有薄薄的红。
被亲得喘息急促,看人的时候又很生气,显得眉眼越发鲜明,离渊看着,又想去亲他眼角。
叶灼偏过头去,离渊就去咬他皓白的脖颈。人在他怀里,像一捧稠丽的烟霞。离渊很想变回原型,绕起来,想绕多紧都可以。这样就更推不开了。
“龙离渊,”叶灼抓着他肩膀把他往外推,混乱地喘出一口气,“你最好别放信香。”
那语气,十足警惕。
光天化日,这样说是把他当成什么人了?离渊根本不理,握着这人侧腰继续亲他。叶灼不喜欢被碰那里,但他偏要碰,手指隔着刺绣的腰封描摹那段优美的腰身,这人怎么哪里都长得那么好。
后来人真的被亲烦了。
在叶灼手指好像是真想去按剑的时候离渊才松开一点力度,从容地被勉强推开,他伸手去理叶灼衣领,这人浑身上下的衣饰都不知怎么被弄乱了。
叶灼直接闭目调息。
离渊就用手指一点点理他的长发。流水一般秀丽的墨发,手指轻轻穿过就理顺了。
调息毕,叶灼径直起身。
心兽没有任何动静,四周还是沉沉夜色,心湖水依旧波涛拍岸,这样等下去不知还要多久。
他看向四周广袤的天地四壁,思索哪里更像是心兽的要害。
“且慢!”离渊努力想了想,从记忆深处找出某个血脉法门,也许可以与心兽对话。
同为上古异兽,这点薄面,心兽应该还会给他。
叶灼暂且把剑搁下,他们按照那法门的记载稍作布置,将其启动。离渊的意识沉入虚空中。
心湖水泛起不同寻常的涟漪,叶灼听见一种怪异的声响,似乎是心兽对离渊喁喁回应,但那语调格外凶恶。
——随即,心湖中一道巨浪拍来,离渊蓦地睁开眼睛,意识回归体内。
看着像被打了。
“你怎么样?”叶灼问。
“我问它,前辈在做什么。”离渊说,“它说没空,让我滚。”
叶灼:“然后?”
“然后,我就被弹出来了。”
叶灼蹙眉:“……它语气如何?”
“哭得挺厉害的。”
“。”
“一时半会,前辈应该是不会出来了。”离渊说,“我再问问。”
这次,他得到的只有一个咆哮般的:“滚!”
意念之强盛,连叶灼都隐约感到了它想说的那个单字。
再沟通,就像石沉大海一般,杳无音讯了。
“依据血脉感应,似乎是心兽中某位几万年修为的老祖,”离渊说,“叶灼,动手不妥。鬼界怎么引来这种古兽,也罢。”
心兽因其特性,确实不爱在族中安享晚年,有可能在各种地方出现。
“那滚吧。”叶灼平淡回答。
离渊认真询问:“滚去哪里?”
他想纵然是滚,他们也无法滚去哪里。微生弦、沈静真和鬼帝一众人都在另一个心室的“聆心镇”,这里则是“观心镇”,心兽不把通道打开,他们连回去找人也不能。
根本不想和这龙说话,叶灼手中无我剑铮然出鞘:“滚来比剑!”
“比就比,就知道你气喘匀了就要来打架。”离渊两指夹住剑刃,将它从自己胸前拨开,“那就看看心魔幻境走一遭,叶宫主剑法感悟有无提升好了。”
“我剑法自然有提升,”叶灼道,“但阁下似乎已经多日疏于修炼。”
“谁说的。我观你们人间世事,多有感触,怎么能说是疏于修炼。”离渊微笑按剑,“还请赐教。”
他拔剑,骨质长剑夜色中泠然生光。叶灼目光缓慢看过剑身与剑名,回到离渊身上。
而后一剑斩出。
这一剑,如同高山冰雪,上下彻明。
离渊没见过这一招。
剑锋之下,如有寒风掀起离渊衣袂,他看着叶灼的眼睛,风雪霜寒的眼睛。
于是他知道这是幻剑山庄的剑法,这些剑深埋雪中,已经有二十年不曾被用出过。
——此刻在他面前的,是幻剑山庄的云相濯。
可惜离渊没有什么忘过的剑招,也没有曾经学过的剑,他从始至终都是练自己的剑。他在想用什么来对这样的剑。
一瞬间剑如秋水,离渊剑势惊鸿一转,向叶灼劈去!
此剑决绝,一往无前。
叶灼接住此招,面上似笑非笑。
长虫学人,有意思,这是叶灼自己的剑招。
转瞬间,又是连出几剑。剑锋相撞连响,激越铮鸣回转不绝,这样的对招极快,全然不留余地,半空中几乎只能看见长剑残影,电光火石间已是几百上千招。
剑招有尽,叶灼比剑必出全力,很快不再只用幻剑山庄的剑法——其实他不论用什么,最终都会是他自己的剑。
叶灼的剑,和离渊自己的剑实在是异路殊途,离渊纵使能用出九分,也还有那一分天命只给叶灼,打着打着他也换成自己的剑。
两人都没有用其它任何法门,也丝毫不设迷阵虚招,全然是剑上见真章,两柄剑上各有龙吟,激烈缠斗间又是相持不下。
可是剑光零落,如同飘风,如同骤雪。
今日比剑,不似往日。在剑中,很多东西都扑面而来。一场风卷起世间一切悲欢起伏,最后都掩埋在雪中,可是终有一日,另一场风会刮来,将一切都大白于天下。
“叶灼,”离渊的神念传音在叶灼识海中响起,“你心乱了。”
叶灼看着他:“你又好到哪里去。”
的确,他又好到哪里去。
剑里有什么,旁人不清楚,有时候自己也不清楚,可是对剑的人最清楚。
用剑的人,心中要无一物。任何情仇爱恨都会扰乱一柄剑的心,若是心有涟漪,剑也会凌乱。所以剑修总爱去修无情道。
但是心有波澜又如何,又不是生死相斗。如果除了那一滴眼泪,其它都不能有,一切说不出的,就让剑来说出。
正好他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正好他可以接得住。
于是一剑又一剑,毫无保留。
剑锋好像越来越利越来越锋锐,与此同时一场架也打得越来越乱越来越没章法。让其他的剑修看见了,会疑惑这两个人到底在做什么。
——但是反正没人看见。
剑光交错,离渊再度与那一抹红衣擦身而过,他的剑锋滑过逆鳞剑的剑锋,一种格外奇异的感觉,他手中是自己的本命剑,可是对手的剑亦能与他心神有所感应。
改日,也让叶灼用勿相思剑试试。
终于彻底凌乱到无以为继的时候离渊握住叶灼的手腕把他带到自己怀里,拽他一起落回去。
离渊自己的气息也是乱的,他的呼吸有些快,他问叶灼:“觉得怎么样?”
气息就在耳畔,叶灼说:“无聊至极。”
离渊就笑。
“心静有心静时的剑,心乱有心乱时的剑。”他说,“这样,也算给你剑道增长见识。”
这样的见识不增长也罢。叶灼越过他往前走。
“所以,”叶灼听到身后离渊的声音,“你修的并不是无情道,对么?”
第115章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他听见叶灼的嗓音淡淡回答,“修到最后,总归一切皆空。”
“不一样。”离渊说,“至少,我不想你修世人所说那样的无情道,我也觉得那样的道你不会修。叶灼,我希望如果心有波澜你会像刚才那样和我比剑,而不是告诉自己一切皆空。”
叶灼没有言语。
他继续向前走,远方黑暗里飘着几朵零星的灯火。离渊依然在他身后半步。
“像那样比过了,又如何。”叶灼忽然停步,回头看着离渊。
他认真道:“方才心绪如何,我已经想不起了。”
离渊看着那双静静望着自己的眼睛。那是一双很美的眼睛,只是又是了然无一物,像是方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好像这个人依然站在高山之巅,水从山下呼啸而过,那里会有涟漪,会有波涛和漩涡,然后,它们都已流过。他依然在那里,那些事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这样一句话,他听了,也许该觉得这人又在拒人千里。
可是离渊又觉得,叶灼只是认真地告诉他自己的感受而已。
他守着一朵琉璃烟霞一样的莲花,看见那朵花轻轻舒展开美丽的花瓣,它告诉他自己长在怎样的一池冰雪里面。
其实为了这朵花,他已经在这冰雪池中待了很久了,也没有觉得很寒冷,墨龙生在渊海,渊海也是个很冷的地方。
“那你还想想起么?”离渊问。
叶灼想了想。
然后道:“不想。”
“那你还想我再亲你一次么?”看着叶灼的眼睛,离渊的神色亦很认真。
“……?”
上一句不是还在论道?下一句为何忽然如此不知所谓?叶灼下意识后退一步,和这龙拉开距离。
就听见一声轻轻的笑。
离渊也听见自己的声音,语气竟是如此温和。
“这就害怕了。”他说,“可见你还没有修到一切皆空。”
“按你说辞,我不退不避任你逾矩,反而才算一切皆空?”叶灼冷笑,“颠倒黑白的本事,你倒是很有长进。”
“你修虚空,不是百无禁忌?既然如此又何来‘逾矩’?”离渊亦觉得自己的人族语言很有长进,人叶灼也算慧眼识珠。
逾的当然是人和人之间约定俗成的规矩。叶灼已经不想再和这龙有任何对话,转身继续向前走。
“所以,你修的到底是不是无情道?”
“与你无关。”
“那你现在打算去哪?”
“修炼。”
方才比剑没什么保留,惊天动地的动静,心兽都像死了一样毫无反应,想让它从心魔幻境出来恐怕很难了。漫漫长夜,自然是寻个地方修炼。
莲生仙体可以修万法,鬼界没有灵气,就取鬼气来修炼,他是在往鬼气最盛的地方走。
叶灼往前走,离渊就跟着。心兽前辈沉浸幻境,看那架势,至少今天是不会醒来了。其实前辈就在幻境里待着也没关系,过上一百年,他没音讯龙族自然派人来找。
一百年,人叶灼都不知道被他亲到多少次了。
至于人鬼两界的死活,自有微生宫主这等心怀苍生的好人操心。
……叶灼总能察觉到半步之外某类幽幽的目光。龙离渊就阴魂不散地跟在后面,这让他有种径直拔剑的冲动。
按捺怒火,叶灼踏入观心镇的建筑中。鬼类逐鬼气而居,它们聚居的镇子自然是鬼气最浓的地方。观心镇比聆心镇繁华一些,镇上有零星鬼修走动,有鬼相师街角摆摊算卦,有还未凝成实体的小鬼从这头飘到那头。
他们方才打了一架,镇上的鬼已经有所感知,现在一踏入镇中,更是引来注目——所有鬼都一瞬间躲入建筑之中,悄悄地注视着他们的行踪。
这些根基浅薄的鬼类,离渊自然不会放在眼中,但它们一直这样鬼鬼祟祟地看着,恐怕很快就会让那人不耐烦了。他想这里虽然有些鬼气可以吸收,但叶灼应该也不会选择鬼界的街头作为修炼之地。
于是他一路观望,走到镇中央,果然看到一家不大不小的客栈,黑魆魆的三层小楼,挂着幽幽的红灯笼。
离渊:“你要修炼,不妨进那里找个地方?”
也可,叶灼走入其中。
柜台里一只瘦长的青面鬼战战兢兢望着他们两个:“仙…仙……客…官……你……们……”
“要你们这里最好的房间。”离渊说。
说罢想了想自己身上有无鬼界的钱币。似无。
也无妨,幽冥鬼属的宝物他自然会有。
正打算拿出一件抵了房资,就见叶灼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颗金澄澄的元宝,再定睛一看,是纸叠的。
这人又用一缕真火将纸元宝点了。元宝烧起来,一缕缕轻烟飘进青面鬼身上,青面鬼眉开眼笑:“请,请。”
“。”
离渊终于想起,此行最开始的时候,他们从拥翠山谷进入虚境,中途没少遇见活人给鬼兄们烧去的冥钱,微生宫主声称“天降横财”,将其大肆收取,叶灼也跟着取了一点。
那钱竟然真的能花。
离渊一时不知道该感叹微生兄未雨绸缪,还是该称赞叶二宫主思路灵活。
就见青面鬼点头哈腰要去带路。
但它一副青面獠牙,不能恭维,目光更是频频看向叶灼。
离渊:“不必带路。”
二位客官实在修为高深,令鬼心中发怵,青面鬼就老实递了钥匙,告诉了他们房间位置,在三楼最西面。
叶灼提了一盏红灯笼,缓缓步上幽深陡峭的木楼梯,许是年久失修,走上去的时候,楼梯发出怪异的吱呀声。离渊抬头看他身影。
鬼界的客栈,到处都是说不出的凄丽。鲜红的灯笼并不亮,只是幽幽地红着,挂在檐角廊上,一盏接着一盏,最远处消失在雾气中。头顶上每隔一段垂下来半透明的鲜红纱绸,缓缓地飘荡着。
而叶灼身上穿着的,也是这样一袭幽艳的红衣。
离渊看着叶灼的背影,他的脚步不知为何慢了下来。他看着叶灼缓缓走上古旧的深深楼梯,走过转角,最后踏入三楼客栈长长的走廊。夜雾漫上来,那人手中提着的灯有些看不清了,衣袂好像也在轻轻地流动着,隔了一层缥缈的雾气,离渊想起那些志异故事里夜半来天明去的艳鬼。
像是听到他脚步声停了,那人在走廊上也站定,回头看向他。
离渊看见他安静的侧影。在等他么?可是他总觉得叶灼会走进那深不见底的雾气里,一眨眼他就会找不到这个人了。
“叶灼。”他说。
叶灼淡淡道:“嗯。”
“你要去仙界,对么?”
因为,云相奚在仙界。那一方人族的仙界。
夜雾里那道红衣的剪影静静的,良久,那人收回看他的目光,继续向前走去。
离渊追上去跟上他的脚步,叶灼手指搭在漆黑的木面上,推开了客房的门,他走进去,离渊却握住他的手腕。
“叶灼,回答我。”离渊说,“你要去仙界,是不是?”
第116章
叶灼想挣开,但离渊不放。
其实云相奚已经在仙界,离渊想叶灼注定也要去那里,但是他不知道叶灼为什么不回答。
门关了,手腕被扣着,背抵着门后,叶灼抬眼看着离渊。红灯笼已经滚落在地上,昏暗的房间里只有它晦暗的光芒。其实叶灼有时候也不知离渊到底在想什么。
离渊:“你好好答是或不是,我又不会吃了你。”
这话说出来,离渊自己会信么?叶灼不是很想搭理。
离渊把他按在门上一直没有放,说话的时候,他的手指就轻轻抚着叶灼的侧颊。叶灼偏过头去不想看他的眼睛,离渊温热的指腹就蹭他的眼角。
“我说过,我会杀了云相奚。其它的,我不知道你到底想问什么。”叶灼说,“所以我也不知道,我该答什么。”
他只是在走廊上往客房的方向走,背后忽然有长虫问他是不是要去仙界,这难道不是很奇怪。
“我只是忽然觉得,你快走了。”离渊垂下眼,他的手指捞起一缕流水一样的墨发。叶灼的背影远看太缥缈,握在手里才像是真的。
“我在想如果你很快就要去仙界,我是不是也要想想办法去那边看看。你们的飞升通道我应该不能走。如果你还要一些时候才能去仙界,如果飞升很难——”离渊顿了顿,说,“如果是这样,我在想我能不能帮你,你又需不需要我来帮忙。反正,那个仙界听起来也不像是个很好的地方。”
叶灼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叶灼不得不提醒他:“你现在说话,不像要寻仇。”
“你有你仇,我有我仇。我和你各论各的。”离渊说,“你料理了云相奚,了却执念,剑会变得更好。那样以后再来决一胜负,更合我意。”
一个仇报得朝三暮四,这种事恐怕只有龙离渊能够做出。随便怎么决一胜负,反正叶灼自己和他没仇。
“不答你,只是因为太远的事情,我不知道。”叶灼说。
“太远的事,你不知道。刚过去的事,你又说忘了。”离渊捧着他的脸,俯下去,轻轻抵着他额头。他说:“叶灼,你怎么这样。”
“那我还能怎样。”叶灼轻声说。
离渊问他是不是要去仙界,无非是在问,以后会怎样。
一柄剑,出剑的时候就知道它会落向哪里,但是人间聚散,并不如此。
也许他会死,也许离渊根本去不了此方仙界,都不知道。其实他自己不会想这些,离渊问了,他就想一想。想了,就会发现不过是徒添烦恼。
“算了,”他听见离渊轻轻的,叹息般的嗓音,“你本来也就这样。”
“可是我很想亲你。”离渊说。
这龙到底是怎么再一次说出这样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离渊,你要是脑子坏了,就去吃药。”叶灼把离渊从自己身上扳开,然后就发现已经连人的眼睛都不是了,一双幽幽的竖龙瞳看着自己:“你不要反咬一口。”
明明知道他很想亲,却不给。离渊只知道叶灼的良心已经坏的无可救药。
于是离渊不问了。
他直接去啄叶灼的唇角,浅浅的一下。没等这人反应过来把他推开,离渊就放开他,看着他的眼睛。
“这样,你多久会忘?”
叶灼面无表情:“已经忘了。”
离渊:“假的。”
叶灼恼怒抬眼,又被噙住唇角,这次没有一触即分,离渊一点点辗转着贴上来,轻轻地厮咬,过一会儿才放开。
“——这样呢?”
叶灼深呼吸一口气,他想说什么,离渊扣住他后脑,重重地吻下来。
未说出口的话全都吞入喉中,离渊很满意这样的结果。明知道叶灼最会气人,他偏偏还总是想听他说话,早该这样。
这次他亲到叶灼有些喘不过气的时候才放开。叶灼被他扣在门和墙壁的角落里,仰着头也许会有点累,所以他一直托着他后脑,叶灼站不稳的时候他还会扶着他的腰身。好像把这人的头发又弄得散开了。
叶灼不是很想和离渊说话,他靠在墙上轻轻喘着气,离渊去亲他的眼角,叶灼的眼角又有淡淡的红,他被亲的时候总会这样,当然也可能是气的。
人叶灼有时候是很会气人,但更多时候他又实在很美。
假如你朝他伸出手,他会向后退一步。但是如果你再上前一步,也许就可以碰到他。
离渊分开他的手指,将自己的手指一根根嵌进去,不知道为什么,他很喜欢这样,叶灼漂亮的手指会安静地待在他手中。就像刚才,安静地待在他怀里。
他从没觉得自己离一个人这样近过,他知道叶灼其实也是一样。
“叶灼。”他说,“如果你不想忘,我就会一直亲你。”
叶灼抬眼,他看见离渊的眼睛。离渊和他靠得很近,让他想起北海,和北海上的明月。
他看着他。
龙离渊这样说话,就好像他们以后会一直在一起。
叶灼没有和谁一直在一起过。上一次有这样的错觉,是在刚有记忆的时候,面对着云相奚。
或者,在灵叶带他泛舟湖上的那些月圆之夜。
后来他明白,这世上所有人与人,都只是万古长空,一朝相会。
“如果你想忘,你就把我推开。”他听见离渊又说话。
“如果,你只是习惯把所有事忘了,你就继续往前走。等你打算想起来的时候,就来找我,我会记得。”离渊说,“怎么样?你做你想做的事,我做我想做的事,我们各不相干。”
叶灼轻轻蹙起眉。
他抬起没有被离渊扣住的那只手,手指贴了贴离渊的眉心。
离渊:“?”
叶灼的手指,又碰过他的眉眼,像是要抚过他整个轮廓。
确实是一个活着的龙崽,叶灼想。
他觉得龙界那些老龙应该看好他们小太子。如果仅有的一条墨龙是这样,那墨龙一脉的传承的确岌岌可危。
人叶灼到底在想什么?离渊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人微蹙的眉头轻轻舒展开,墨琉璃一样的眼睛看着自己,一点淡淡的笑意。
“那阁下还真是一条好龙。”叶灼说。
“当然。”离渊说,“我什么时候不好过?”
叶灼缓慢地想了想,似是没有。他的本命剑竟然取自这样一条好龙,这会让叶灼怀疑它是否足够锋利。
——人叶灼现在又在想什么?离渊百思不得其解。
他不是一条会把疑问藏在心里的龙。
“你在想什么?”离渊问。
“在想,”叶灼说,“我该修炼了。”
离渊:“可是我不想修炼。”
叶灼真想把他扔回东海。
“那你想做什么?”
离渊捞起他一缕散下的头发,这人身上清清淡淡的莲花芳泽就萦绕在他心里。他的目光停留在这人薄红的嘴唇,那色泽比平时的时候还要好看。
其实他想亲的不止是这里。他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咬过人的侧颈,也没有亲过这人的手腕。
过去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那现在呢?
——现在他想和叶灼在一起,他还相信至少在此时,叶灼也觉得和他待在一起还不错。
“这里的鬼气太少了,修不出什么。”离渊说,“我放一条幽冥晶脉在这里,过一会儿鬼气变盛,你再修炼,你觉得如何?”
叶灼不觉得如何。
龙离渊虽然算是一条好龙,但似乎也并没有如此好心。
果然,下一刻这龙的指腹就轻轻蹭他唇角:“这次你不推我,好不好?”
叶灼:“……一次。”
“一次。”
第117章
“一次?”
叶灼已经不想说话。但他实在很困惑龙离渊的“一次”到底是指什么。
离渊埋在他颈侧,他叼着这人颈边琼玉般的皮肤轻轻地咬。叶灼问他,他自然听见了。
但他不回答。
叶灼的整个腰身都被他拢在怀里,把人抵在门边是不太好,所以离渊后来把他放在隔间里一台架起来的鼓面上。
客栈里最好的房间当然不会简单,里面分出几重隔间,用飘飘荡荡的红色绸纱隔着,在西面第二重纱后设了个台面,上面琴鼓琵琶一应俱全,四面都有玲珑的红灯映照,想来是可以在这里演歌舞,让外面的人隔纱观看。
传言世上有鼓上舞,动人心弦。但离渊没什么兴趣观看。他面前就是鼓上美人。
这样的高度叶灼比他还要高一点,流华的衣摆铺开来,比四面的红纱更灼眼。放在鼓面上的时候,轻盈得像一朵花。
一开始的时候他握着叶灼的手指,仰头去亲他,像是讨吻,叶灼要微微倾身过来,落下来的头发就搭在离渊肩上。的确是讨来的,叶灼答应了不推他,他才会这样亲,不然还是要把人牢牢按在怀里才能安心。
但是这样俯身是不是也会累?离渊正在这样想着,就察觉他放在这人侧腰上的手指被按住了,叶灼很不喜欢被人碰他的侧腰,碰一下呼吸就会变乱。但是这么漂亮的腰身,只要碰过一次就会记得那种柔韧的触感,他总是不经意就握上去了。这也不让他动,实在小气。
离渊不满咬了这人唇角一下,向下去吮吻他的颈侧,叶灼更不要他动了,这人怎么哪里都不能碰,于是离渊就去咬他,咬完继续亲他嘴唇。
于是叶灼问出了那一句。
离渊不回答,叶灼就把他从自己身上扳开。离渊抬眼看他,他就居高临下打量这张脸。
暗金色的竖瞳一瞬不瞬,叶灼不擅长从非我族类的眼睛里看出情绪,只觉得这样的目光直勾勾的,面上的神情又有点不满,像是反而委屈了他一般。
惺惺作态给谁看?叶灼刚想出言讥讽,就见离渊看着自己,额角多出点点龙鳞。
然后,他就看见离渊默默把那对龙角长出来给他玩了。
“……”
“你这么有能耐,”叶灼说,“怎么不全变了。”
他被亲多了,气息不稳,尾音里带着一点点哑,好像也有绸纱在随风轻轻飘荡,就拂在离渊脑海里。
离渊:“变了你又说长虫。”
叶灼现在不是很想和长虫拌嘴,总之是话不投机。他觉得情形有点危险,想推开这龙从鼓面上下去。但是稍微一动就被察觉,腰间的手霎时紧了几分,离渊把他按在鼓面上。
“我还没放开你。”离渊说,“一次还没结束。”
“一次是这样算的?”叶灼说,“放我下去。”
“不放。”
叶灼深呼吸一口气,打算自己下去,就被龙离渊扣住后脑,再次吻住了。
他手去握剑,却未料忽然间天旋地转,自己就这样被抱了起来。
“…!”叶灼从未在清醒的时候被这样对待过,当即想要挣开,离渊早有准备,把人牢牢扣住,穿过一层又一层红纱,最后掀开同样色泽的流金床帐,直接俯身压了下去。
“龙离渊你——”
这样就很难挣开了。离渊扣住叶灼的手腕去亲他,用比之前激烈得多的方式。
当然叶灼挣扎得也很激烈,离渊按着他,简直像是过招般把人锁在怀里,气息越来越急促,动作也越来越大,最后让碰不该让碰的地方全都碰过一遍了,他依然按着叶灼亲。
本来只是在床边缘,现在已经在床中央了。叶灼的身体陷在深红的绸缎里,玉白的手腕露出来被他压在手下,他怕叶灼挣扎的时候伤到自己,把头发上的东西都摘掉了。现在这人的墨发已经完全散开,流水般铺在身下,离渊看着他,被晃了几下眼。
——人怎么能长成这副模样?
哦,不是人,是莲花妖。
莲花妖的衣领也被扯开了一点,像是开得更盛了,再往里能看到晶莹的内里。离渊沿着他的侧颈往下亲。
“叶灼,你真好看。”
耳畔响起这人气息不稳的冷笑:“一次?”
离渊:“那你别握我龙角。”
“谁变出来的?”
“你想要我才变出来的。”
“?”
看着人叶灼又想说什么狠话,离渊就直接按着他亲。
——未说出的话又被堵了回去,叶灼胸口起伏几下,他真想拔剑把龙离渊杀了!
离渊不和他说话,就亲他,亲着亲着就会去亲其它的地方,叶灼想说话他就会重新去亲他的嘴唇。
练了一辈子剑,除了闻信香的时候,叶灼从未如此头昏目眩。
离渊就笑。
莲花清氛一直轻轻浅浅地散在身周,离渊手已经在叶灼腰上放了很久了,叶灼没空管他,他又去碰整个腰身的轮廓,外袍早就散开了。
这样往复几次,怀中挣扎的力度果然小了些。
离渊很清楚叶灼。
叶二宫主一向是个能审时度势的人。有些事试过了没用,他就不会再白费多余的力气。
比如有些事,第一次叶灼会真的反抗,但如果第一次把他按住了,到第二次就不会那么挣扎,第三次第四次,这人就会直接放弃,想做什么都可以。
人叶灼就是这么有意思。离渊感觉其它人族不会这么好玩,他忍不住去亲了亲这人面颊。
叶灼:“你还想不想修炼?”
“不想。”离渊干脆道,“叶灼,你想双修么?”
这样图穷匕见,让叶灼失语。
“不想。”他也干脆回敬。
“为什么不想?”
叶灼深呼吸一口气,看着这龙。
——难道需要别的理由?都已经没什么需要双修来提高的东西了,而且这里也不是暮苍峰。
叶灼:“你就非要在这里?”
“这里是鬼界,怎么?”离渊想了想,也许叶灼竟然是一个敬重前辈的人。
“我有几个方寸洞天,带你进去?”
——这又是什么奇怪的想法?
离渊在思索。当时他长辈们许是觉得此方人界是个格外穷山恶水的地方,于是连洞天、洞府都给他带上了几座。
不过他从来没用上过就是了,他觉得寒潭就很不错,暮苍峰的内室更是很好,那里就是他的洞府。
他召出来,几个散发微光的洞天缩影在叶灼面前浮动。有青山碧水的天地,也有海潮环绕的洞府。
“你喜欢哪个?”离渊说。
“……”
已经在镇中客栈,再进别的地方也就是层层套叠罢了,有什么区别?只会比现在更加不见天日。甚至假如龙离渊不想放人,会比现在更难离开,叶灼不会让自己置于那种境地。
不是很会布结界?
“不去。”他说。
离渊一看他隐隐戒备的眼神就知道这人在想什么了,他忍不住又笑,低头去亲他。
“那你想怎么办?”他抱着叶灼,完全不想把人放开:“我想贴着你。”
“而且这样很难受。”他埋在叶灼颈间,在他耳边轻轻说话,“你不难受吗,叶二宫主。”
这样喊着正正经经的名号,他却抓着叶灼的手带他去碰什么地方,叶灼忍无可忍抽回手,离渊贴着他,手指扣在腰上,又咬他脖颈,触感奇异的龙角就那样轻轻蹭着叶灼的脸颊。
叶灼握住龙角的根部要他别动,龙离渊如此得寸进尺,他心中恼火,想把这段龙角干脆咬断算了,但是他绝不会和龙离渊学会这种非人行径。
离渊不动了,但还在细细密密地吻他,叶灼喘几口气,偏过头向外望,层层落下的纱帐挡住了鬼界的天光,什么都看不清,都只有影影绰绰的轮廓。只有鲜红的灯烛缓缓地烧着。
离渊抓着他的手指,其实那指节都是软的,只能虚虚地握着他,使不上力气。腰身微微颤着,靠在他怀里,像一段盈盈的秋水那样。他听见叶灼轻轻的喘气声,他脑子里根本想不起别的事了,只想把这人抱起来揉搓。
他小声说:“叶灼。”
叶灼闭了闭眼,又睁开,无奈般望着他,纤纤长长的睫毛沾了微微的雾光。烛光熠熠,离渊看见那双雪湖般的眼里有自己的倒影。他觉得自己好像终于抓到了什么。
“叶灼。”他又喊叶灼的名字。
叶灼垂下眼。
“叶灼,我可以放信香么?”
——龙离渊这样一点点地问,觉得自己就很善解人意了么?
身上各处好像都被这条龙贴着,离渊的体温并不很灼热,但他抱得很紧,叶灼几乎要错觉他已经变成原身把自己缠住了。
……起码现在还没有信香。他呼吸了一口尚且纯粹的空气,对上离渊的眼睛。
看着像要吃人。好像连他呼吸的起伏落进这龙眼里都很值得在意那样。
但他这样看着自己,动作又确实收敛了几分,好像真的在等他应允才会放信香。
如果他不答应会怎样?叶灼忽然想。也许离渊真的会忍耐下去,真的撤手放开——如果他真的不想继续下去。虽然看起来很难做到。
叶灼静静看着他。
“叶灼?”离渊轻声问,手指轻轻抚着他的眉尾,又低下头去碰他额头,呼吸交错着,像镂雕的香炉里溢出来丝丝缕缕的香。
“叶灼,一切皆空,但是现在不空,对不对?”
从前双修的时候,好像没有过如此多的思绪,可叶灼就会让人想起这些。这个人就像三千世界里最华美又最缥缈的虚空法相。
“正好你还没有放下执着,我也还不想勘破虚空。”他说。
过去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但是在这一瞬,现在心可以得。
“可是我不想要信香。”他听见叶灼说。
离渊用力咬他一口,这人。
叶灼:“……很痛。”
“痛了?对不起。”离渊看着他,眼睫垂下来,闷闷道:“你真的不要?”
好像很少看到这条龙失落的样子,叶灼伸手碰他眼角。
“不要信香。”叶灼说。
抬起眼,离渊的目光忽然轻轻顿住了,他好像听见自己心脏的跳声,砰地一下,又一下。
像是春冰化了,清澈的水蓦然向东流淌,那一个瞬间他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叶灼的意思。
“只是不要信香,对么?叶灼。”他看着叶灼,也要叶灼看着自己,不让他移开目光。
这让叶灼觉得不适应。
为什么每问一句都要连名带姓喊出来他的名字?好像是什么很郑重的事情。问的又是这样很难回答清楚的问题。
叶灼蹙眉,看着他。
眼眶好像都是红的,离渊怜爱般用指尖蹭他眼角。
“我信香又不是不好闻。”离渊说。
“我不喜欢。”叶灼说。
话刚说完他就被离渊整个搂进了怀里。奇异地,离渊明白叶灼为什么说“不喜欢”。
不是不喜欢他,也不是不喜欢他的信香。叶灼只是不喜欢任何超出自己控制的事情,信香放出来,一切反应他都不能左右,他不喜欢那样受制于人。
人为刀俎他为鱼肉,这种事不会再有。
叶灼其实只想做他自己想做的事,这个人就这么不讲道理。
离渊:“可是以前你都闻了,是不是该向你告罪?”
“……以前要双修。”
离渊明白了,以前也是自愿闻的。他就笑,他抱着叶灼在床上滚了一整圈,真想把叶灼整个缠起来。没有信香,只有莲花妖的香气。
离渊觉得自己可能是被迷了心智,他现在脑子里只有叶灼了,叶灼现在要什么自己都会答应,他真想把天上的月亮都摘下来给他。可是叶灼什么都不要,让他觉得心浮气躁,很想立刻做点什么。
“那这次也不要功法了?”他问叶灼。
“功法有用?”
双修功法是学了好几部,到最后根骨是靠感应,原来全是多此一举,他还没找龙离渊算账。
“那就不放信香,也不用功法。”离渊目光灼灼看着他,“叶灼,我和你睡素的。”
话音落下,叶灼忽然笑起来了。那笑声轻轻的,像是荷风微动,带起水面的涟漪。
笑什么?离渊不解看他。
“龙离渊。”叶灼说,“你人话还要再学。”
第118章
想了想,离渊还是不知道叶灼在笑什么。
他还知道,就算自己问了,这人也不会好好告诉他。
可是看见这人笑了,微微弯起来的眉眼盈着湛湛的光,离渊就很想亲他。
……他想的还有别的。
扣着这人的五指按在绸缎里,其实离渊一直在按着的是自己那些很难控制的念头,但是叶灼这么纤纤细细地展开在他面前,他觉得应该轻轻的。
其实离渊有一点生疏。
他不太知道,如果没有信香,自己该怎样对待叶灼。
从前的时候信香放出来,这个总是拒人千里的人就变成落下来的花瓣,被水流推到他怀里,他会变得很需要他,也不怎么会拒绝他。
身为龙族,想得到一个人,一些美丽的形体,似乎很简单。尤其是,这人自己用了龙鳞做本命剑,本身就会更有感应。
可是那样的得到似乎少了些什么。离渊今天才明白。
好像走过苍山,走过北海,走过虚境和鬼界,又走过幻云崖的大雪,他才拨开第一片莲花瓣。
“叶灼。”他说。
叶灼垂下眼,像一种轻轻的退让。离渊去亲他眼角。
衣袍散在另一边,这些漂亮的衣物都是他穿上的,当然应该由他来解开,人界总是喜欢有始有终,这样应该就算是有始有终。
目光停留在这人莹白的左肩上,之前留下的伤都好了,就算还没好也只是一些浅浅的痕迹,离渊看过它们,这人受伤的时候会觉得痛吗?
离渊不动声色地俯下身来,去亲他的伤口。
“……!”
叶灼喘息瞬间变得急促,手指抬起来抵住他肩膀,下意识要去推开他,和他保持安全的距离。
“就亲一下,”离渊按着他轻轻哄,“没什么,就一下。”
他一点一点碰,莹润的皮肤轻轻颤着,他亲上去叶灼就要挣开,但离渊知道这不是真的要推开他,只是叶灼自己也没办法控制而已。他亲得越深叶灼就越要向后退,要哄一哄才能继续下去,好像哪里都不能碰,碰了就会有涟漪泛起来,这人真的很难办,但是离渊喜欢这样一点点哄他。
他伏下去吮咬,这人就报复般去抓他的龙角,有那么几个瞬间离渊差点没有按住他,他听见这人混乱的喘息,那嗓音已经散乱了,落进离渊耳朵里,他的神魂好像霎时间飞到九天云外,脑袋一下子就不清醒了。
——到底是谁在对谁放信香?
仅剩的一丝神智,离渊去检查了一下自己有没有落好隔音的结界。
平时的嗓音都已经那么好听了,刚才的音色更是让人听都听不得,这样的声音他不想要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听到。
他要把这人的全身都亲一遍。他如果是一片海就好了,就可以把叶灼整个人都抱着。而且叶灼也喜欢水。
离渊这样想着,目光落在光滑柔韧的腰身,叶灼侧过头去几乎要把自己埋入枕中,谁教给龙离渊这样碰人?
“叶灼。”那龙低低的嗓音又响在他耳畔,“想听。”
叶灼想让他滚。
让他滚的话语还没说出口,离渊埋头下去,叶灼蓦地咬住了自己的手腕。
——龙离渊到底想做什么!
离渊没能如愿听到叶灼的声音,但他听见了越来越急促的喘息,气音连成一片,像夏日里的急雨,雨打莲叶,惊了莲叶下那尾华美的红鲤。
但是水就在那里,莲和鲤都离不开那片水,叶灼今夜也离不开他的手心。
再抬起头的时候他看见叶灼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目光涣散得像被拨乱的水波,好像又要哭了。他发现叶灼在咬自己的手腕后,就把这人的手腕拿出来不要他碰了,这人现在咬的是一段三指宽的深红衣带,绸带的尾端和散开的乌墨长发混在一起,两种鲜明的颜色。
“叶灼,”离渊的手滑过他湿润的腰腹,出神般看着他的面孔,怔怔道,“好漂亮。”
这样漂亮的人,合该被他遇到。
叶灼无力地闭上眼。他的睫毛都好像被沾湿了,一线朦胧欲飞的墨色,像细笔勾画的丹青。
“闭上眼也漂亮。”离渊说。
叶灼霍然睁开眼睛,朦胧的雾气里全是恼怒。
离渊当然不会怕他这时候的生气,生气起来也漂亮。但他觉得这人想说的话可能不会很好听,于是回到叶灼的正上方俯身去亲他嘴唇,觉得自己差不多哄好了才放开。
叶灼:“……你真是不知所谓。”
“我怕你会痛。”离渊小声说。
说着他把叶灼捞起来抱着,让这人靠在自己身上,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想做什么,一条龙有了一颗漂亮的珠子当然要叼在嘴里,好像刚是打算把人叶灼全身上下都亲一遍来着,现在还没亲完,所以该亲哪里了?离渊低头看他,现在叶灼全部的重量都倚在他怀里,挣扎起来也没什么力度,他可以想碰哪里就碰哪里,离渊很满意现在的结果。
……叶灼并不觉得这样很好。
龙离渊自己衣冠楚楚,衣物表面的刺绣蹭过他的皮肤,叶灼很不喜欢那种感觉。
——半天下来不知道在做什么,这么能忍干脆别做龙了,反正都有四只脚一条尾巴。
离渊抱着叶灼,他本意是想等这人缓一缓,可是那皓白又晶莹的皮肤擦过他的衣袍,泛起淡淡的胭脂红色,光是看着就觉得眼前一片眩晕。离渊不知道自己除了叶灼还能想什么,连空气都是潮湿的,灯光透过红纱晕开来,他握住一截修长玉白的小腿,一转眼就看见叶灼抓着他衣襟愠怒般看着他。
——好漂亮。
离渊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才反应过来这个漂亮的人可能是在催促自己。可是他不太信任自己,他怕折了花枝,他不想唐突了这个人。
离渊:“你痛了就会生我的气了。”
“?”叶灼勉强提起一口气,“我和你是第一次见?”
和龙离渊滚到一张床上,似乎不是什么很少见的事情吧?以前怎么没见他这么能忍气吞声。
第一次见就把鳞片拔了,离渊很想提醒他。然后他想了想第二次,好像第二次见面就双修了。
……可能在叶灼心里他已经就那样了。
“那我轻轻的。”离渊细细密密地亲着他侧颈,“你痛了就告诉我。”
他把这个人整个折起来拢在怀里。其实叶灼在人族里是足够修长高挑的身形了,可是他抱着就觉得是朵一折就断的水莲花。
“……你少说废话。”
好熟悉的话语,离渊蓦地笑了。他抬起头看着叶灼的眼睛,叶灼咬着的那段衣带早就被他拿走了,他把自己的手指伸进去,让这人咬着,这人偏过头去拒绝了他的手指,他又把这人扳回来让他看着自己。
叶灼被他看得烦了,他想发作,可是注意力被别的东西夺……
叶灼蹙起眉。
离渊抚着他的侧脸,红烛的光晕里他清楚看见这人的眼睫抬了抬,不安般看着自己。
不耐烦的人是这人,事到临头害怕的又是这人。真是两幅面孔。
“别怕。”离渊说。
“……”
叶灼就看着离渊。
他的手指像是下意识般收拢了,握着离渊的手腕。离渊就抻开他的手指去和他十指相扣。
“别怕。”离渊又说,“我轻轻的。”
……再轻能怎么样。
叶灼不是很想体会,他闭上眼睛,离渊就一下一下亲那颤颤的睫毛。
“叶灼。”他说。
“叶灼。”
他就这样一遍一遍喊着这人的名字,他能感受到那人的手指握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用力地抓住他,直到最后像是失力般蓦地松开了。
但离渊一直抓着他。
叶灼抬起眼睛,目光又撞进幽深的龙瞳里,他觉得自己已经喘不过气。
就像听着这龙一遍又一遍喊着自己的名字的时候,也觉得被什么东西席卷着落向水更深处那样。其实别的人不会这样喊他。
睁开眼会看见离渊的眼睛,闭上眼睛,也还是听见有人一遍一遍喊着自己的姓名,即使什么都不去看什么都不去听,也还有身体的感触,像是一寸寸没入渊海之中。
他分不清这究竟是真是幻。离渊在喊的人是他吗?他又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为什么让自己在这里了?
但是叶灼根本没有多余的思绪去想这些,他只觉得离渊到处都很过分,不是一条很好的龙崽。
……他真的呼吸不进来外面的空气。
离渊看着叶灼微微启唇,纤长的手指不安地抓着他,眼睛睁大了,眼瞳上蒙着一层水,呼吸一下下起伏着,好像在向他求救。
可是又说不出话。
好可怜。
离渊俯下身去深深地吻他。叶灼喘不过气他就会渡气给他。
应该没有痛,不痛就好了。他不想让这人有任何不好的感受,至于其他的,他很了解这朵莲。
“叶灼。”他又轻轻喊。
好像终于缓过来一点力气,叶灼的眼睫颤了颤,抬眼去看离渊。他似乎想抬一下手,于是离渊帮他,握起他的手腕带到自己侧颊上。
叶灼像是轻轻叹了口气,手指蹭了蹭离渊的眉眼。这龙是长了一副不错的面孔。
叶灼主动碰他,离渊觉得被那只手拨着的是自己的心。这人碰他脸,是在想什么?是不是过一会儿又要去碰碰他的龙角?那会很难办,离渊觉得自己现在就已经没办法再这样循序渐进下去。
那双盈了雾的漂亮眼睛看着自己,真奇怪,分明是自己一直哄着他,可是又觉得是这人在纵容自己。
“叶灼,”他说,“想听。”
——叶灼直接闭上眼不理他了。
第119章
叶灼在一片朦胧里看着离渊的眼睛。
他像是落入惊涛骇浪般的海水中,没有沉下去,而是被裹挟着载沉载浮。
叶灼又想去咬着什么东西,但是那条龙不让。
他已经放弃向这龙传达自己的诉求,反正也不听。
很难去想别的什么,四肢身体也已经放弃去控制,随便这龙想怎么摆放,唯一还能维持的是右手扣着龙离渊的五指,像抓住唯一的锚索,只有这样才不会在渊海的风浪和波涛里迷失了方向。
他觉得龙离渊很过分。他想开口说让龙离渊不要这样,但是说了这龙就会趁他开口说话的时候做得更过分,这种事已经发生过几次。
叶灼蹙起眉,离渊看见了,就俯下来亲他,低低地说一些话语,很快就好了,之类的。叶灼并不想听,反正说话的人也就是说说罢了。
他偏过头,离渊又哄他。
——有什么用?动作还是一样不改。
识海里好像是一片白茫茫的空白,叶灼对身体的触觉感到陌生。从前都归结为信香之效,现在呢?
他还以为没有信香会好一些。
现在是清醒了没错,然后清醒地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好像又有些喘不过气来了。
善解人意般,龙离渊停了停,像是等他缓一缓。但叶灼觉得这长虫只是想要更久一些,其心可诛。
仰着头,叶灼喘几口气,勉强找回了自己的身体,他还是只能看离渊,一双深不见底的墨龙的眼瞳。
“叶灼。”离渊又喊他名字。
叶灼只是稍微理了一下他,这龙就又得寸进尺。
缓了缓,叶灼觉得自己好像又叹了口气。
他觉得离渊的眼睛和人很不一样。
就像这条龙一边在学人,温存款款的样子,另一边又凶相毕露,这样对他。也就学了五分相似,叶灼很想看看他能装到什么时候。
“我眼睛里有什么?”离渊很快发觉了他一直在看的是自己双眼。
“……你不像人。”
离渊就笑。
目光聚拢些许,叶灼看离渊脸上其它地方。龙自然会长得张扬,还带一点非我族类的神态。其实不笑的时候应是一张不动声色的矜贵面孔,只是叶灼实在也没见过他冷脸的样子,那一点笑意像月亮照在北海上,海水深不见底,但表面倒也波光粼粼。
“是不是想抱着?”离渊把他扶起来扣在怀中。叶灼伏在他肩上,迟缓地回抱住他的肩背,手指下有一些分明的肌理,他想起曾经也用手指描过墨龙背上的硬鳞。
离渊感知到了那种若即若离的触碰,其实这人也有一点生疏。
他把人箍在自己身上,然后就被咬住了肩膀。
离渊很有自己的打算。他要轻轻的,而且不会很久,太久了这人就会烦了。
其实不是莲花妖,是莲花仙。
那些过分强烈的感触,过分强烈的悲欢,他总是隔岸观看。但至少今天,这人也许想走入那条河流。
离渊不会兴风作浪去掀翻他,他只是用起伏的暗流带着他。风雷水电四部法门,渊海墨龙生来就会的是水之一部。
离渊觉得自己能做到。
而且他很认真在去做了。
……虽然到最后结束了,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做到。反正叶灼没有生他的气。
叶灼安静地任他抱着。果然这人就喜欢别人顺着他。
但他也喜欢顺着叶灼。
他支起上身去看叶灼,这人的眼睫半阖着,带一点懒懒的倦,他去拨这人的睫毛,这人就抬眼看自己。
离渊借着灯光去看这个人精美的面孔。也许很少有人仔细看过这张脸的细节,和这样冰冷锋利的人对视需要非凡意志,更多人只有一霎间惊魂摄魄般美丽的印象,然后就被其中的危险所震慑,不敢过多投以注目。
就像饮下一杯过于浓烈的酒,甚至已经分辨不清入喉的味道,只记得那一瞬烈焰烧灼的感受。
那种感受不会有人忘记,所有见过叶灼一面的人都会永远记得他。从此后每次想起,那冰冷的火焰就会再度升起,将人吞没。
不像他。
他斟到自己的杯中,一点一滴啜饮其味。
叶灼安安静静的,一点一点平复着呼吸。出鞘剑的光华仿佛化成寒水般的清澈。要用琉璃盏盛着才好。
脑子里还想着琉璃盏,离渊就感到怀里的人动了动,想要起身。
怎么?气刚喘匀就要修炼么?离渊不得不按住他,表达自己的不满。
“你喜欢龙尾巴么?”他问叶灼。
喜欢龙角,很可能也会喜欢尾巴。尾巴尖好像比龙角更不适合给人碰,但他也可以变出来给这人玩。
“?”叶灼的直觉告诉他应该拒绝这个提议。
——连尾巴都变出来,人形也不必再维持了。
叶灼:“你想做什么?”
离渊:“把你卷起来?”
“……不必。”叶灼稍稍放松了一些,像是想起什么,他看着离渊。
“那你变小,怎么样。”
“……嗯?”
叶灼比了一个和筷子差不多的长度。
“这么长,你觉得怎样?”
细细长长的一条小蛇模样。龙离渊的鳞片是凉凉的,有一点分量,握在手里应该还不错。
还可以让龙离渊咬住自己的尾巴,变成一个圈。他可以当佛珠来转。
“……?”离渊看着叶灼,他实在是用了很长时间才理解了叶灼的想法,人叶灼到底在想什么奇怪的东西?
变成一条比刚孵出来的龙崽还要小的小长虫?真变成那样还不如直接缠两圈去给这人当手镯算了!整个龙族都会笑他,然后其它族类都会笑他们龙族。
他就算死在鬼界都不会变成那样,除非这人好好求他。
“……我觉得不怎么样。”离渊阴晴不定地想着,然后就看见这人轻轻地笑起来,眉眼微弯,流光溢彩一样。
人叶灼这是什么态度!
离渊已经看清,这人也不是要他真的变成手镯,就是想看自己敢怒不敢言的表情。
他恶狠狠压着叶灼不要他起来。
叶灼推了推他未果,说:“我要修炼。”
“不修。”离渊说,“你捉弄我。”
“你今晚忍气吞声,看着好玩。”
“你!”离渊真想凶他一顿,酝酿到一半不知道怎么又变成抱着这人又滚了半圈,换成他躺着,把这人放自己身上。
“你真是混账。”离渊说:“我从来没对谁这样过。”
不论在哪一界,他从来是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会顺着谁,不会特别在意谁。
有人对他拔剑他就还手,长辈要斥责他就不出声站着,他觉得自己真有错的时候才会认错,但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有错。
漂亮的东西他就收起来,危险的东西他就去较量一下。
他不知道原来有一天自己会对一个漂亮又危险的人示弱,会抱着他想讨什么。虽然还不至于翻肚皮,但他递了龙角,而且还想递尾巴。
离渊就看他。
叶灼支起上身,两指扣住离渊下颌。
“防人之心不可无。”他说,“小太子,你怎么又忘了。”
——这人看着是真的不累。
“叶宫主怎么知道我忘了。”离渊扬眉,轻而易举又把这人扣在下面。
叶灼神色不定,像是为自己竟然如此轻松被制感到恼火。离渊埋在他颈间轻轻蹭,倒也没怎么使力,明明是如此危险的异兽,偏偏又做出如此温驯的姿态。这龙到底记不记得自己以后要做一界君主。
“你都看出来我在忍气吞声了。”离渊说,“那再给一次好不好?”
“……?”叶灼微微睁大了眼睛,看着这龙。以退为进的手段,竟至于如此炉火纯青。
这次之后叶灼是真的有点累了。
好不容易从这龙手臂里挣扎出来,一室烛焰早已经暗下来。叶灼也不太想起身去看周围,他找自己的本命剑,凭着依稀的感应在堆云般凌乱的枕被间摸索。
然后握住一方温凉的剑身,神魂里传来似是而非的感应,但手下触感却有些不同。
手指抚过三字剑铭,原来这是离渊的本命剑。
“剑都认错了。”背后传来纵容般的笑音,离渊把他又搂回自己身前,“你的在旁边。”
叶灼余光看见了自己的剑,才不再找了。
他伸出神念召了召那把通体冷白的龙骨剑。
勿相思剑起先没什么反应,但几息过后竟然缓慢地动了动。
离渊:“……”
“你怎么这么霸道。”他说叶灼。
叶灼没力气说话,离渊就一点一点理他的长发。难道还要再收敛一点,这人连谁的剑都分不清了。
想到这里他叼了一颗丹药喂过去。
烛火燃到最后时刻,一瞬间跃起的焰花蓦地亮了一下,“嗤”一声熄灭在滚烫的烛泪中。
一室寂静,恍若暮色四合,离渊往怀中看去,看见叶灼安静阖着的眼睫,幽蝶一样栖着。
“叶灼?”
很久以后叶灼的手指动了动,牵住离渊的手,往某个地方带去。离渊有些意外,任叶灼抓住他的手,最后按在左手腕上的佛珠上。
离渊能想起这串血珠带在叶灼腕上的样子,和本命剑一样,都是叶灼没离过身的东西。
他也记得这珠子是十七颗,每一颗上都刻着两面玄秘的佛法纹路,一面是封印十万血魔的阵文,另一面是他也不能解的图案。
此时,叶灼抓着他的手,正放在其中一面图案上。这人好像想要告诉自己一些什么。
“这是什么?”离渊问他。
“这是我师教我,佛法中十七种无畏。”叶灼的嗓音带一点沙哑,也轻轻的。
“哪十七种?”
叶灼缓缓带着他的手指,黑暗中一颗一颗数过这些珠子。
“人有六识,眼、耳、鼻、舌、身、意,化为色、声、香、味、触、法。这六颗,是六识无畏。”
又慢慢地,一颗一颗数过七颗。
“人有七情,喜、怒、哀、恨、爱、恶、欲,身在世间,七情亦应无畏。”
六识七情,那就是十三颗了。
叶灼微凉的指尖带着他,又数过两颗。
“生无畏,死无畏。”
离渊有些出神地看着他安静的轮廓。
“还有两颗呢?”
“人有生死,因果有生灭,缘聚则生,缘散则灭,起于虚空,归于虚空。世间万种相会皆如此,是佛法所谓‘缘起性空’。”
“离渊。”那人的嗓音轻轻的,带他数过最后两颗佛珠。
“这是最后两颗,聚无畏,散无畏。”
“做到几样?”离渊问他。
叶灼想了想。
“……都做到了。”
离渊欺身过去,把他搂得更牢,轻轻往他耳廓吹一口气。
叶灼就要往后退。
“也没有很无畏嘛。”离渊说。
叶灼蹙眉,嫌弃般推他。离渊反握住他的手腕。
也拢着那串佛珠。
“送我吧。”他说,“好不好?”
叶灼:“那你拿什么换?”
这人。
账算清了么?就要来换。
“你认个错吧,叶灼。”他说,“要是你不觉得自己有错,就给自己分辨一句。一句就可以。”
有人猝然发难,有人剑输一招。其实离渊也已经不知道叶灼到底是对还是错。
因为要锻自己的本命剑,遇到一条龙,就拔了它的心口鳞。
可是也没有谁教给云相濯,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从那样一场雪里走出来,又好像根本没有了对,也根本没有了错,一切都变成河对岸烧不尽的业火。
叶灼还能怎么办?离渊想。
若是他置于那样的境地,又会怎样?能不能一直往前走,不回头?
而现在的他自己,又能怎么办?
“叶灼,我只要一句。”他说,“你说了,我们的恩怨就算了,我的鳞送你,我不要了。”
叶灼抬头,看着他。这人轻轻蹙着眉,像在想什么,又像只是在看着他。难以抉择似的,这个漂亮的人似乎想咬自己的嘴唇,离渊指腹抵住他下唇,不要他这样。
良久,他看见叶灼微微地摇了摇头。
胸口传来触感,是叶灼的手指轻轻按在他的心口。
周围一片黑暗,但他们都知道,那里有一道不会长好的伤痕。
“疼吗?”很久后,叶灼说。
离渊也想了很久。
在当年,是很疼的。
可是这人问出了一句,好像也没有那么疼,好像就忘了这个人怎样和自己缠斗三日,招招致命,也忘了当初那双冰寒彻骨的眼睛。
可是好像又被剜了心。
他想起刚离开心魔幻境的时候他问叶灼,恨吗。叶灼只是说,不知道。
原来都一样,都没有答案,答了也没有用,苦海无边,回头无岸。
明白了一切的前因,还是不知道最后的结果。
纵然万法皆空,也还有因果不空。但是,手起剑落,也许终有一日会将那缘起缘灭也一同斩断。
他还能怎么办?
“离渊。”他又听见这人喊自己的名字。
“你对我很好。”叶灼说,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和离渊说这句话。顿了顿,他缓缓地说:“……我会记得。”
“就只是记得?”离渊看着他,温声问。
于是叶灼又想了想。
“如果我想好了什么时候去仙界。”他说,“会告诉你。”
还算悦耳。离渊说:“还有呢?”
叶灼说:“困了。”
离渊轻笑一声,搂着这人要他靠在自己胸前。
“睡吧。”他说,“我会醒着。”
叶灼隐隐约约地“嗯”了一声。
离渊安静守着他,等他真的慢慢睡了。他知道什么样的动作不会惊醒这人,拢了拢手臂,他让叶灼更近地靠在自己胸膛上。
这人其实还喜欢听他的心跳声,离渊知道。要在听得见的地方,叶灼才会慢慢睡着。
而且,他要醒着。这样,外面有危险的时候,有一个人会提前察觉。这个人还要是他。这样,叶灼才放得下戒备。
——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
离渊静静听着这人浅浅的呼吸。他去亲他的发顶。
离渊忽然想起了其他的龙。
成年之前,很多事不会传进他的渊海地宫里,何况他总是在想着那个拔了自己鳞片的人,一心修炼。成年之后,差不多也是如此。但他隐约也知道,龙族并不是一个如何忠贞的种族。
他知道有几位族主,宫内姝丽如云。其它成年的龙族,多多少少也有一些。譬如赤龙族的长姊,格外喜欢青衣檀冠的修道仙君,他从前以为都是同一个,后来有龙告诉他其实每次见到的都是新的。
也许吧。
也许这也是一种选择。也许有的龙是可以把心分成很多片,分给不同的人,也许根本没有分成片,也没有给出去,他们把那种东西叫做“恩宠”,好像很轻易就可以给,又很轻易可以收回。
也许为了得到一个龙崽,有的龙是可以一个又一个美丽的种族都迎进自己的宫中。很重要么?没有了墨龙,龙界也可以有别的血脉来做主,如果觉得别族龙的血脉不够强大,还可以让金龙来身兼两职。
他们是不是并没有那么在意一颗真的心?可是那样的话,也就永远不会感受到,自己看到叶灼那一滴眼泪的时候,心中轰然落下的沧海变换般的痛楚。从此后万籁俱寂,万古洪荒三千世界都在那一刹那落幕了,他只想要他得偿所愿。如果不能,那就一起玉石同碎。
也不会感受到,他垂下眼就能看见这个人安静睡颜的时候,明知道业障深重恩仇如海,明知道生死明灭五蕴皆空,还是觉得很安宁、很珍贵,还是想去亲他额头的那颗心。
也许有的龙就是喜欢被一个人一次又一次剜了心。
离渊从来没有哪一刻如此清晰地觉得,自己可能是完了。
第120章
离渊分出一缕神念,离开客栈,默默和天空中一颗眼睛对视。
那颗眼睛并不“默默”,而是一直注视着镇中小小的客栈,焦急地从天空这头滚到那头,看那眼神,迫切想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但是有结界阻隔,什么都感知不到,还不如让它死了,这让心兽大为跳脚。
可是心兽并没有脚,就只能用眼睛来跳了。
离渊的神念一出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狂风暴雨般的问句。心兽的眼睛左右移动,怎么看都像是探进去看看叶灼和他发生了什么。
……心兽前辈一边陷入幻境,一边竟然还有心思分出一缕念头来看叶灼,离渊自然护着整座客栈,不让心兽有机可乘。
“他要专心修炼,我放了一条幽冥晶脉在房间里。”离渊以神念传音说。
心兽前辈一声冷笑。
它问离渊后来发生了什么,现在又在发生什么,你是他什么人,细细讲与我听。
离渊委婉地告知心兽前辈,人鬼两界正在分离,麻烦它记得在两界彻底分离前把他们放出来,不然很多事情将被耽搁。
心兽阴晴不定地打量着他:“替我问桓明好。”
“龙祖安好。”
长条崽子年岁不大,守口如瓶的功力倒是很高,心兽之目恨恨隐去,又沉入心魔幻境中去了。
离渊亦收回神念,低头亲了亲叶灼额头。
能直言龙祖名讳,这位心兽前辈也是心兽一族中老祖辈分的存在了,还如此关心他们小辈的事,真是为老不尊。
余光看见自己的本命剑,想起它竟然被那人催动一寸,如此背主之物,这剑难道不知自己的剑名何意?
又浅浅啄了一下那人精致的鼻梁,离渊开始想,回人间的时候,叶二宫主应该穿哪身法衣。
鬼界本就晦暗,心兽体内更是无有昼夜,叶灼醒来的时候,房内还是一片海水般的静谧黑暗。
“醒了?”他听见离渊轻轻问。
“多久了?”
“没多久,”离渊告诉他,“我和前辈说过了,它会记得放我们回人间。”
“先前不还让你‘滚’?”
“都是看你面子,现在前辈对我也和颜悦色了两分。”离渊说,“你还想再睡么?左右也无事。”
叶灼不想,他已经打算开始修炼。反正龙离渊会把他收拾成能够出门见人的样子。
离渊已经在自己最喜欢的几套衣袍里选出了一件更适合打架的。云水明月的绣纹精美飘逸,衣袖形制流丽,但袖口用银饰的护封收窄,不会像广袖那样妨碍动作。剑修该怎样穿衣服,离渊已经非常了解。
——像一枝漂亮的红珊瑚。
又从自己的东西里挑了个能聚灵能防御,仙器品级的明月玦,佩在这人腰际,人叶灼不需要防御,但这样很好看。夏大师如果在这里,也一定会称赞他的品味。
不知道他们在人界怎么样了。
人叶灼已经懒得抵抗他的任何动作,这让离渊觉得满意。等他把人细细地装扮好了,叶灼已经把功法都运行了几个大周天。
而且离渊又把他放在鼓面上亲了好几下。这面鼓到底有什么地方吸引了这条龙?叶灼在离渊目光投向另一边琴架的时候断然提剑离开了这里,恢复自由。
离开客栈的时候离渊给青面鬼老板递了件信物,又说了几句话。叶灼听见只言片语,话里话外好像是这条龙把整个客栈买了。
“。”
他们往镇外走,天空发生了微妙的变动,深红的帘幕缓缓降下,露出鬼界原本的晦暗天空,通往聆心镇的道路也打开了,四个心室的城镇和景物再度回到同一片平坦广阔的地面上。
——仙道众人已经对着浑天仪数了很久的时间。叶二宫主走后不久,整个心兽世界的气氛都变得异常压抑,像是心兽自己的情绪异常激烈地冲撞着。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心魔幻境?时间不多了,如果半天之内那两个人再不出现,他们将和自己的故乡人鬼永隔。
好在,到最后心兽心境忽然变化,莫名喜悦了起来,又过没多久天空也逐渐现出本来面目,心兽的进食结束了。看来心魔幻境并没有奈叶二宫主何。
微生弦自然看见了远处缓缓行来的两道身影。
“好了,诸事已定。”微生宫主微笑着,摸了摸沈心阁的脑袋,“沈小道长,很快我们就可以回人界了,开心吗?”
沈心阁不满:“微生道长,虽然我是长不高,但你怎么摸人头顶。”
这一幕让沈静真不悦,微生弦自己没有徒弟,就玩别人的徒弟,这是何道理?
他喊沈心阁回自己身边,但沈心阁就要在最前面等他的叶道友回来。
叶道友好像换了新的漂亮衣服。他们微雪宫到底是哪里来的这么多量身定制的着装?
这种品级的法衣有一件已是难得,如此取之不尽,背后至少是个大成的炼器大师才行吧?微雪宫还真是有钱,他们鸿蒙派就不行,师父真是不行。
“没遇到什么危险吧。”微生弦关切询问。
叶灼道:“没有。”
“离渊兄进入幻境,是否有所帮助?”
离渊微微笑:“说来惭愧,未能帮上什么,反而是叶二宫主把我从幻境里带出的。”
顿时一片恭维之声四起:“叶二宫主,真是心境通明啊。”
“叶道友!看我境界!”沈心阁说。
叶灼低头看了一眼,澄明稳固,只差一线就能到渡劫了,也不出所料。
苏亦缜确认叶灼安然无恙,也看沈心阁。
剑宗二长老立时道:“这沈小道长虽说长不大,但论修道年月,其实比亦缜你还多个一年半载,不必放在心上。”
“无妨,师父。道修与剑修不同,我并未将自己与心阁小道长比较。”苏亦缜说,“渡劫之事我已有八分把握,余下二分也有些许头绪。”
二长老脸上宽慰的笑容立刻僵硬。他徒弟很快可以喊他做“道友”了,这岂不令人痛彻心扉。
叶灼淡道:“走吧。”
说罢朝人界方向去,众人也往那个方向飞去,想当初,他们刚到鬼界时放出神识查探四周,看到人鬼两界之间一条巨大的界域裂隙,像是被外力撞碎而成,真不知道是怎样弄出来的。
现在两界还未彻底分离,从那现成的裂隙穿过,想来即可回到人间了。
然而,现在站在两界交接的边缘,却只看见界域之间白茫茫的坚固屏障巍然屹立,印象中那道狰狞的天裂像是从未存在过一般。
仔细观察,才能察觉到界障之上,确实有一道狭长浅薄的伤痕,像一道已经愈合的伤口,证明着裂隙曾经存在过。
现在却已合拢。
——怎会如此?
浑然无缺的界障横亘眼前,虽然两界还未彻底分离,但没有通路怎么行走?回到人界岂不也是空谈?
那么大的裂隙怎么就平白无故消失了?
“微生宫主,敢问你的传送之法……”
“哦,那个啊。”微生弦不咸不淡说,“本就不是什么传送阵法,之前能够传送,也是两界之间有裂隙相通,并未完全阻隔的缘故,现在两界间无路相通,我亦是无法了。”
“那现在——”
要有修界域道,且修为高深的人才有可能以大法力打开两界通路,微生宫主说他没办法,主宗的真人又全都被叶二宫主杀了。难道要求助鬼帝?
鬼帝悠然道:“诸君,稍安勿躁。两界之间的裂隙,平白无故怎么会出现呢?一定是有什么缘故。”
说着,往离渊的方向饱含深意地看了一眼。
“——而既然已经有了裂隙,平白无故,又怎么会消失呢?我原本还想着送别诸位后,请军师来将裂隙修复呢,这下是不必了。”
“是啊,”微生弦亦是轻轻笑,“平白无故,裂隙怎会合拢?其中必有缘由。”
“诸位细看,”微生弦指着那道已经近于无的裂隙痕迹,“这道痕迹,直到现在似乎还在愈合,再过不久,就会完全消失了。”
又示意整个界障:“两界之间的界障,看起来比本该有的更厚了一些?两界分离的速度,似乎也比本该有的更快了一些,不像是我的错觉。”
说着,又自语:“按照人鬼两界的情况,加上大阵的分离之力,该在三天两夜之后,彻底分离,为催促叶二宫主尽快从心魔幻境离开,本道长瞒报一天,才说成两天两夜。……二宫主,你不要用这样的目光看我。”
“本该还有余裕,可是如今看来,两界分离竟然只有一线之差了。比本道长预计的时间缩减将近一整天,诸君,你们觉得这是何故?”
沈静真沉声道:“想来是有人想将我们留在鬼界,永远无法回到人间吧。”
红尘剑仙点头:“如此一来,鬼界发生过的所有事都可以一笔勾销了。这样的结果,自然会有人满意。”
听着这话,剑宗二长老浑身都不舒坦,怎么他剑宗就是上清山的剑宗呢,总觉得所有人都在影射他。
二长老:“可是这界域之事深不可测,微生宫主是怎样下的定论?”
“我?年少无知之时,恰好学过一二界域之道罢了。”
“……”
沈静真:“那微生宫主心中是否有办法?”
“学艺不精,没有办法。”微生弦露出一个神秘的笑意,“本道长掐指一算,再过两刻钟,两界就将分开了。可惜,就算不分开,如此坚固的两界屏障,我等亦是束手无策啊。”
鬼帝:“哦?难道诸君终究要在我鬼界留下了么?本君麾下是缺少一些得力谋士,我看诸位的心思都很灵活,正是我所需。”
一片沉默。
于是显得微生宫主的自言自语愈发清晰。
“既不想让我们回去,又能够左右界域,真是高人。莫非就在我们中间?”
如此令人毛骨悚然的低语就回荡在所有人之间。微生宫主的目光亦是若有所思从众人身上一一扫过。
“可是诸君都是有名有姓,来历清明,方才还都一起对上清主宗的护道真人出手……怎么会呢?”
他这样说,在场之人不由得相互打量。的确,在场的每一个人,不都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可是四周方圆千里,的确已经没有任何他人的气息了。
鬼帝更是矢口否认:“不是我。”
“……阿灼。”微生弦真诚道,“你为何还是这样看着我。”
叶灼连一丝冷笑都懒得投向微生弦。
语焉不详,不知道在含沙射影在场哪个人,难道他觉得这样很让人顺眼。
叶灼直接选了个佛家法门运行。
奇异的气机在上空汇聚,一些相互缠绕的血红细线在裂隙处缓慢聚起。有旁观过叶灼与太清一战的人惊讶惊讶地发现这丝线似曾相识,像是太清的因果道域里出现的那种因果之线。
难道只是见了一次,叶二宫主就将一位人仙的本命手段学会了?可是再细细感悟,两者的气息并不很相似,叶二宫主催动的因果丝线逸散着寂静庄严之意,是源自佛家的法门。原来叶二宫主也修过因果,还比太清修得更好,不动用道域就能展现,如此太清真人死得也算是有理有据。
离渊静静看着叶灼催动法门,追因溯果,这在佛家法门里也是不太常见的一类,可以媲美人仙手段。
叶灼这人,所学的确甚广。离渊想起,除了自己,这人从来都是越一个大境界在打人。
因果丝线在裂隙的位置向外蔓延,勾连着流向与它有过因缘联系的方向——叶灼静静看着它伸出一根细丝,探向离渊和自己。叶灼直接削断了那根丝线。
因果丝线顿了顿,换了一个方向。
所有人都没有动,静看着那丝线的流淌,它从天际缓慢垂下,像一只夜幕中伸向他们的手,它垂得越低,那种指向就越明显——最终,一根飘摇的丝线,落在了一个人的头上。
那人就在叶灼身边。
人群投来不可置信的目光——怎么会是他?
叶灼也静静地看着因果丝线最后指向的那个人。
——那是沈心阁。
沈心阁眨了眨眼睛,看着天上垂落下来的蛛丝一般的鲜红线缕,又看看叶灼。
“我做的?”沈心阁说。
“你做的。”叶灼说。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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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沈心阁看了看叶灼笃定的表情。
又抬眼,看看天空上狭长的、已经愈合的裂口。
眼中激动之意,溢于言表。
“我真厉害!”沈心阁兴奋道。
微生弦亦是点头赞同:“的确。沈小道长,你真厉害。”
沈心阁想了想,又小心看叶灼:“我做的,那怎么办?”
“不知道。”叶灼说,“把你杀了,怎样?”
沈心阁扁了扁嘴:“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离渊:“那你自己想想要怎么办?”
红尘剑仙听着他们的对话,由衷觉得沈心阁比自己更能和微雪宫的人融洽相处。
沈静真看着沈心阁,像是终于明白了什么。他默然不语,面上神色沉得要滴出水来,眼中不知有多少思绪在涌动,沈宗主在想什么?
“心阁。”沈静真道。
沈心阁望向师父的方向。
千言万语未能出口,沈静真抬手,向沈心阁打出一掌!
浩瀚的道文法印在他掌下出现,威势如同山岳,这是人仙全力一掌,沈心阁绝无可能阻挡。
沈心阁小小的身影并未躲,磅礴的气机掀起他身上蓝色的道袍,他乖乖地站在原地,像是要用肉身生生接这一掌。在仙道,师长如同父母,父杀子不算杀,师杀徒亦不算。师父要杀徒弟,徒弟愿受,那便受。
掌风蓦地淹没沈心阁,虚空中却响起对掌之声。
另一道掌风从沈心阁头顶的虚空中而出,与沈静真相对。
巨大的震动后,两者尽皆消散。
沈心阁的身体依旧站在原地,像是一尊泥胎木偶的雕塑,面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瞳一动不动,如失魂魄。
这样的神态,叶灼曾经在观火洞刺客的脸上看到过。
对掌的余波向四周扩散开来,一大一小两团模糊的光影被沈静真一掌打出沈心阁体外。
大的那一团是灰色,悬停在沈心阁身体的上空。
小的那一团则是淡蓝色,在地上滚了几圈之后,瑟缩般团到了叶灼身后。
叶灼看向那道灰色的神魂光影。那神魂的面目逐渐显露,一张不会给人留下太多印象的混沌威严面孔,身上的道袍垂散,面上神态淡然,他手结法印,界域的伟力以他为中心,缓慢地推移。
“上清主宗,玉阁。”沈静真沉声叫破他的道号。
玉阁的神情没有丝毫改变,他嘴唇微动,似乎在念动法诀,肉眼可见地,天空上那道裂隙的痕迹又是淡化不少。
“蛰伏他人之身,贵宗真是好计谋。”
正面相斗,玉山、玉湖、玉楼都死了,原来还有一个玉阁权衡局势,蛰潜伏众人之中。
叶灼看着玉阁真人的身影。
他还记得在拥翠山谷的密林中,微生弦曾问聆冥,此次鬼界之行主宗来了几个人。聆冥的回答是四个。
然而到了鬼门前,护道真人只有三个。到最后图穷匕见之时,亦只见过三个。原来这第四个就在他们中间。
玄武曾说,观火洞覆灭后,是玉阁将所有刺客都抽出一魄,炼成傀儡驱使,是玉阁做的。
那么,玉阁真人所擅长的,就是神魂之术了。既然可以远远驱使他人,那么神魂附身也能做到。
只是,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来的是几魂几魄?为何又偏偏是沈心阁?
沈静真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玉阁未语。
沈静真身后气机再次汇聚,又在酝酿一击。可就在这时,一条神魂丝线从玉阁的神魂中蔓延而出,连接着另一边淡蓝色的、沈心阁的神魂。不论任何人出手,伤到玉阁,就会同样伤到沈心阁。
沈静真怒视玉阁,想要出手,手下动作却有些不忍。
其它人见此局势,亦有所犹豫。沈宗主膝下唯有这一个徒弟,多年来都视若珍宝,若是对玉阁动手伤了沈心阁,沈宗主是否反而会出手阻止?
而且,也轮不到他们出手,君不见沈静真直面着玉阁真人,叶二宫主正拎起沈心阁神魂,而微雪宫主与另一位已经各在一个方向,将沈心阁与玉阁围堵在中央了么?
“玉阁!”沈静真喝道,“你在此阻拦我等,但若是两界分离,你也不能回去!”
玉阁不语,只是缓缓一笑,尽在不言中。
若是都回不去,玉阁是讨不了什么好,但上清山从此后必定占据人间,为所欲为了。
而且,他们回不去,玉阁也真的回不去么?这只是神魂之身,并非玉阁本体,若是将一切都做完,玉阁可以款款回魂人界呢?
“真人倒也不必惜字如金,”微生弦道,“如今裂隙已复,界障坚固,我等无论如何,是已经不能返回人界了。真人何必还要继续运功,促使两界分离?这样的法术耗费巨大,几息之间,真人你神魂可是已经黯淡两分。”
玉阁终于抬眼,算是回答了微生弦。
“微生宫主,你口中的话,几次是实言?”
微生弦:“不敢当,只是事已至此,这次是真无转圜了。真人你罢手,说不定我们还能和平相处,在鬼界一起找条出路。”
玉阁冷笑一声,未予理睬。
“有什么好处?”叶灼忽然问玉阁。
玉阁看向他。
叶灼:“你们如此呕心沥血与鬼界交易,事情败露,你透支神魂,要把我们留下,有什么好处,值得如此?”
仙道有一个“仙”字,可是自古以来都不是餐风饮露的真神仙,是人用天材地宝、灵力根骨、功法传承修成的仙。而仙道不论如何自称道德正义,也永远是利益厮杀,你争我夺的仙道。
成则生,败则死。能让一位又一位主宗护道真人愿意拿命来搏的事情,背后必然有大到主宗真人都要拿到的好处,而能让主宗真人不惜性命来保住的脸面,若是丢了,一定也是整个上清宗都不想去承受的后果。
区区二十年间,幻剑山庄的灵脉被分了,其它覆灭的门派亦不知凡几。吟夜画出了绝灵大阵,收拢灵力,可年复一年,最后还是天地灵气愈发枯竭淡薄,烟霞小界的血晶不知去向,四海堪舆图的事情不知下文,先前已经对微雪宫用过计下过手,现在又来和鬼界暗通款曲。
桩桩件件都是为了灵脉,拿了灵脉又不像是为自己修炼。
到底是为什么,问出来,其实心里已经隐约有答案。
君不见,上清山每十年都能有人成功飞升,而其他门派的人仙却常常陨落么?
叶灼觉得索然无味。所以他已经在缓缓拔剑。
这样的动作,似乎连玉阁都感到了危险。
“我宗行事,皆因事关人界,不得不如此。”玉阁面目深沉,道,“我不会出手加害诸君,只是人多口杂,若放任诸位回到人间,必然生出许多风波。待到两界分离我自然离去。此方鬼界在诸多幽冥世界中也算大界,连通诸多世界,到时候,诸君散去,各寻出路便是。”
“好体贴的话语。真人真是为我等考虑诸多。”微生弦击掌,“但是,真人实在不必再继续消耗自己,巩固屏障了。现在的境况神仙难救,纵然本宫主出手,鬼界军师也来助阵,也无法破开这样的界障。真人难道没看见,我和沈宗主,甚至连叶二宫主现在都没有向你动手么?实在是事已至此,杀了你,回不去还是回不去,不会有任何改变了。”
玉阁深深看他一眼,众人亦是无言。
也不怪旁人多想,实在是微生宫主一路以来的种种行径都表明,他的话不可尽信,甚至是尽不可信。
他说破不开,就真的破不开了么?那怎么还如此闲适自若。连他们这些人都不太相信这话的真假了,遑论玉阁。
玉阁身上神魂逐渐黯淡,但黯淡到一定程度,即将消散的时候,竟然又像是重新焕发生机一般亮了起来,重新以深厚法力催动界域。
此时那伤痕已经完全弥合了,看不出它曾经存在过,两界之间的白茫茫屏障更是如同一场逐渐深浓的大雾,完全隔绝了所有人的神念与目光。
微生弦无奈叹气:“真人何必执迷不悟?难道在真人心中,我竟是如此神通广大么?若真如此,我祖师坟上,该是青烟蔽日了。”
玉阁冷笑,继续巩固着界域。
以为这样就能让他停下界域法,让他分心询问他师承么?微生弦越是劝解,他越不会收手。
会咬人的狗不叫,微生弦能一指定下千年未有过的新生灵脉,能空口道出他们殚精竭虑才算出的两界通道,还能不声不响弄开了大阵六门,还有什么事他做不出来?
玉阁全力催动界域,无数人看着他神魂光芒再次因消耗而黯淡,两界之间的屏障愈发固若金汤。
黯淡之后,又再次凝实亮起。
一道陌生的清澈嗓音忽然响起来。
“两次了。”那格外年轻的声音平静道,“玉阁,最开始时到了一魂,现在,你三魂应该都到了吧。”
这不是此前曾经听到过的任何一道声音,这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众人愕然,目光从玉阁身上移开,沈静真更是蓦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是叶灼的身后。
而此时此刻,从叶灼身后缓缓走出的,是一个身穿鸿蒙派蓝衣道袍,十五六岁少年人的神魂虚影。
五官淡然俊秀,观其气质,似乎有沈宗主玉韫珠藏的君子之风,可是看向玉阁,一双舒展含笑的狐狸眼微微挑起,又比沈宗主张扬许多。
那面孔,俨然是沈心阁小道长再长十年,会变成的模样!
“三魂都到了,你不怕回不去么?”少年的沈心阁微微笑,“我等了很多年,等你人身三魂,都附到我身来的那一天。”
一片寂静。
叶灼觉得,这人间的仙道是有意思。
连台大戏每天都有,明枪暗箭层出不穷,伪君子和真小人轮番登场,老狐狸和小狐狸勾心斗角。
想飞升的都修成了魑魅魍魉,想做圣人的都要先学会机关算尽笑里藏刀。
水底下藏着的时候都不声不响,最后水落石出,都要一个接一个浮出水面。
被龙和鬼在旁看够了热闹,也许还要加一只心兽。
“你们人间,真有意思。”离渊眼里带着笑,看向叶灼。叶灼就在他眼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哦,还有自己这种不择手段、心狠手辣之人。
第122章
玉阁面色微变。
人有三魂。一为天魂,二为地魂,三为命魂。若是三魂齐至,便是一整个人。
那条连接着他们的神魂丝线不知何时竟是变成了一条环环相扣的锁链,锁链一端扣着沈心阁,另一端扣着玉阁,光芒在其上流淌。
而在玉阁神魂的头顶、脚下、身后,各有一幅玄秘至极的八卦阵图赫然自虚空化现,分别禁锢住他天、地、命三魂!
沈心阁手掐法诀,双指并起立于胸前指天,蓝色道袍微微拂动,身后有阵法符箓在缓缓旋转。
“玉阁,告诉我。”少年人的嗓音淡然平静,“你现在还能回得去吗?”
玉阁余光看向那阵图。
他巩固界域的动作终于停下了,神魂向沈心阁身体的方向挣动,要回到其中,未果后又向外挣扎,打算冲出八卦阵图的钳制,锁链和阵图都因他的动作微微震颤,可最终却还是岿然不动。
——怎会如此,他专攻神魂数百年,怎会被人反而困住!难道为了催动界域,他已经消耗了神魂中太多力量?
玉阁面色铁青,催动力量,掌中凝聚法印。
但见他一边筹谋冲破束缚,一边冷笑:“原来早有预谋,鸿蒙派真是好手段。”
“不敢当。一人之举,无关我派。”沈心阁道:“只是敢问真人,这到底是谁的手段?”
玉阁不语,他人亦不出言。显然,这已是多年积怨,远不止于鬼界之事。
最终,沈静真唤道:“……心阁?”
“是我,师父。”沈心阁说,“让师父挂心多年,是徒儿不孝。”
——众人依稀想起,鸿蒙派的沈心阁乃是掌门首徒,自小带在身边教导。不料忽生变故,道途出了岔子,从此后就停在六岁,再也无法长大。
消息传出,都叹息世无两全,慧极必伤,也都以为沈心阁此后将成为弃徒,夭折了大好前程,但沈静真却并未放弃,依然只认他做亲传弟子,全心呵护教导。
在场当过师父的人也都知道,六岁小童,教起来岂不比那些十五六岁心性长成的弟子要难数倍?为了沈心阁,沈静真此生都未再收徒。
如今再想起当年,又听沈心阁说“很多年”,原来一切前因,在那时就已经种下。
沈静真深深闭目,千言万语都汇于心头,无法说起。
“所以你并非心智受损,是不是?”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师父言传身教,我也青出于蓝。”沈心阁抿唇,微微笑,“不过,我从未欺瞒师父,我欺瞒的是自己。这心智,是我当年自己封的,今日,亦是我第一次解开。”
“……”众人无言。
这样说,沈掌门隐了境界,骗过了所有人。而他徒弟更是一鸣惊人,连自己都骗过去了,真是家学渊源,一个比一个像做大事的人。
沈静真眼眶已泛红,蓦然看向玉阁:“玉阁!你与我宗到底有什么仇怨,要对一个孩子下手!”
玉阁不答,只是一心与沈心阁抗衡,冲破束缚。他处境不佳,沈心阁却游刃有余,依旧牢牢困着玉阁的神魂。
“百年前,师祖在飞升路上陨落了,又过几十年,师叔祖同样陨落了。二十年前,鸿蒙派的最后一位人仙也陨落了。从那以后,我知道师父一直在留意一些消息,飞升路,上清山,这样的东西。”
“那些消息,一定有人不想让师父知道。也一定有人,会防着师父你。”
“但是师父已是一派之主,光明磊落,想找到师父的错处,或找到下手的机会,并不容易。而且,也会惊动别人。”
沈静真:“所以,他们就对你下手?”
“也不算下手,那时候我还没有很明白,现在想来,是未雨绸缪。”沈心阁说,“他们是要在师父你身边,埋下一枚棋子,他们要一双眼睛看着师父你查到哪里,想做什么,还要看着鸿蒙派的一举一动。必要的时候,这枚棋子就可以动用,再过十几二十年,我修为有成,就更有用。”
“所以,就一定会是我。师叔们都修为有成,其它师兄师姐又和师父你离得没那么近。我那时候六岁,神魂正好也不是很牢固,他在里面做手脚,不会被人察觉到。”
说着沈心阁看向自己那具六岁的身体,随着玉阁愈发激烈的抗争,一个诡异的印记在他身体表面浮现,闪烁着不祥的光芒。
有人看懂了那印记。
“似乎是做附魂之用,种于他人神魂之中,便可附身其上。”那老者说,“可是人之神魂是上天所生,连自己都很难左右,这种程度的神魂法术,不应该在人间。”
“有人在我神魂里种下了这个,很巧,我发现了。”沈心阁说。
“我明白,这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也明白,我不能告诉师父。有很多事知道得越多,就会越危险。我告诉了师父,师父就会和我一样危险。我身上的印记被拔了,就会有更多的人被种下。”
“于是,我封了自己的心智。印记种下的那一刻我就封了,只有这样他才看不出端倪,他会以为是自己的手段损了我的神魂。”
说到这里沈心阁笑起来,那样的笑容,就和他刚才向叶灼炫耀自己境界的时候一模一样。
“从此以后,我就是一个再也长不大的小孩了。我师父也没有收过别的亲传徒弟,我还是在师父身边。”
“但是从此以后,宗门所有重要的事,都不会有人带我去听,带我去看了。所有危险的地方,也都没有人会让我去了。有些事情纵然看到,我也不会懂,附在我身上的人,什么都得不到。他只能透过我的眼睛,看一看那些无关痛痒的事。不过,勉强还算是聊胜于无,玉阁,我说的对么?”
“师父,其实你也隐约感觉到一些,对吧。从那以后,你再也没有继续查下去,你的境界从那以后也就停在渡劫期了。”
“而我,一直在等。”
“我要等到那个人全部附身到我身上的那一天。那一天,我就知道他是谁,他到底要做什么,他究竟有什么手段要用到鸿蒙派身上了。”
“然后,我就会留住他。他再也回不去了。”
说到这里,沈心阁含笑直视着玉阁:“你名玉阁,我名心阁,名字有命,我们名中都有一个‘阁’字,是不是你附在我的神魂里,会更从容,更隐蔽?”
“十几年了,你以我身为藏玉之阁,那现在就让我心为困你之阁,怎样?”
玉阁神魂爆发出璀璨光泽,要一举冲破束缚!
沈心阁手诀利落变换,霎时间亦是向玉阁打出一道玄秘大印!
相撞过后,两人神魂尽皆黯淡。玉阁神魂动摇,看向沈心阁的神色亦是大骇。
沈心阁却扬起极为开心的笑容:“你刻进来的法印,内蕴神魂之道,我参悟得怎样?玉阁,我等这一刻,真的已经等了很多年。”
玉阁冷笑一声,悻悻道:“小道长年少有为,沈掌门真是慧眼识珠。”
“玉阁!你心中就没有一丝愧疚?”沈静真断喝,他已经听完了一切来龙去脉,此时眼眶猩红,握着道剑的手不住颤抖,在场之人何曾见过鸿蒙掌门如此失态的模样?
“为了灵脉,为了飞升,百年间你们明里暗里覆灭了多少门派,沾了多少人命?为了布一枚可有可无的棋子,你逼得一个六岁的孩子自断修仙路,封了心智十几年!他本该和剑宗的亦缜一样大了!他心性澄明颖悟绝伦,他这时候本该修身问道云游四海!玉阁,你害他困在我身边十几年,只能做一个蒙昧无知的婴孩!”
“……师父,且消消气。”沈心阁小声道,“我也没有很无知吧?在师父身边挺好的,我也都快修到渡——”
“你给我闭嘴!”
沈心阁默默闭嘴了。
居然还点了亦缜名字,剑宗二长老在一旁听得真是心有戚戚焉。转眼看了看身边如松如竹,已经比自己还高的徒弟,这才长出一口气。
他一辈子也就这一个徒弟,死人堆里打小捡来的,虽然没怎么教导过。设身处地,如果遭遇这一切的是亦缜,真是心如刀割,主宗做事,怎么这般猪狗不如。
叶灼原本静观事变,此时适时开口:“观火洞十九刺客,似乎亦是被玉阁真人控制神魂,炼做傀儡。”
“玉阁!你那神魂功法所从何来?”沈静真逼视玉阁,“我界天道所限,向来难修神魂法!你之功法是否是上界得来?你们与仙界到底交易了什么?”
沈静真咄咄逼人,但终究不忍伤沈心阁身体,一切质问,也就是声音大一点罢了,玉阁并无多少窘迫之色。
“贵徒天资卓异,城府深沉,此番是老夫棋差一着。但我宗行事,就如方才所说,皆是不得不为。”玉阁抬眼,看所有人,“若是登仙路断,长生梦醒,想来诸君亦是不愿吧。”
沈静真大笑:“果然如此!话已至此,你不妨把话说得更明白些!仙界许你宗飞升,你宗又许仙界什么?那都是人界血肉,苍生命脉!”
玉阁不言,重新掐诀,继续弥合界域。看来玉阁真人脱逃无望,已是铁了心将自己连同所有人留在鬼界,也是破釜沉舟要舍弃自己本体,在沈心阁身体里待一生一世了。
“师父,何必动气。再出掌,杀了我吧。”沈心阁微微笑。
“我与师父一世师徒缘分,已无遗憾。心阁一切行事,不论年岁,皆出自本心,今日一切,当年也早有料想。师父,你杀了我,我死得其所,你俯仰无愧。”
现在神魂相连,生则同生,死则同死,一掌杀了他,他和玉阁一起魂飞魄消,主宗真人六死其四,大势已去,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沈心阁自封心智之时,等的就是这一天——像这样把一切都大白于天下,带着那蝇营狗苟,窥伺鸿蒙之辈一起死的那一天。
今天,众人拿着上清山的把柄被困鬼界,天赐良机,玉阁附身于他,兴风作浪,此为天时。
玉阁为弥合界障,三魂俱至,又消耗大半神魂力量,被他反制,此为地利。
微生宫主出言激玉阁使出全力,叶二宫主重提他年旧事,师父也步步紧逼,众目睽睽下问出上清山与仙界的勾连,勉强也算个人和。
至于为何“勉强”,沈心阁想,也许是六岁的他,修为还不够,心计还不够多,斗不过当年势强力盛的老狐狸,做到最好,也就只是带着玉阁一起玉石俱焚,注定要师父伤心了吧。
想到师父老无所依,甚至最后无人扶灵的情形,沈心阁就觉得非常伤心。
而他死了,他的好朋友叶道友可能也会觉得有点伤心,这不无可能。
但他还是要催促师父杀了他,了结这一切。
沈静真闭上眼睛,像是要掩盖满目猩红。一世师徒,岂是那样容易了断死生?
“你师父下不了手。”叶灼的声音淡淡响起,“我来杀你,如何?”
“?”
现在沈心阁觉得更伤心了。
第123章
沈心阁看向叶灼,像是要哭了。
如此神情,看着又像回到六岁。
离渊静静看着,这小孩,让师父来杀自己,还能扮得大义凛然甘愿受之,叶灼说要杀他,怎么就变成如此委屈的面孔。
也罢,今天先不和他计较。
旁观之人心中亦是升起感伤。
这叶二宫主,也真是众所周知的冷心冷情之人了。沈宗主要杀沈心阁,他们都觉得不是很能下得了手,但是换成叶二宫主,想必那一剑可以毫不犹豫斩出。
沈心阁小声说:“叶道友,你杀我,传出去不好听。”
“无妨,”叶灼说,“我名声本也不算好听。”
沈心阁悲哀道:“那你杀我吧,别让我师父看见。”
沈静真的身体晃了晃,眼看着已经承受不住这种打击,即将拔剑。
叶灼朝离渊示意了一眼。
离渊出手拿了个仙器,将沈掌门直接扣住了。
沈心阁期期艾艾看着叶灼:“那叶道友你轻点。”
“刀剑无眼,我轻或不轻都是一样。”
“……好吧。”沈小道长看起来悲痛欲绝。
他师父也在和仙器大打出手,但是被离渊死死扣住。
叶灼已在缓缓拔剑。
沈心阁忍着想哭的冲动,他还要维持君子之风。
离渊和微生弦都看着叶灼的剑,奇异的寂静。
玉阁才不管他们在做什么,犹犹豫豫不忍下手罢了,他抓紧这最后的时间弥补界域,等叶灼真出手,沈心阁身死魂消的最后关头,他们神魂联系自然断掉,到时候或许还有机会生死一搏,再寻出路。
叶灼的剑已经拔出,握在手中,他静静看着沈心阁,似在下定最后的决心。那漆黑的剑锋上不知为何泛着丝丝缕缕的暗红。
众人亦都屏息凝神,等着尘埃落定。有人心中甚至已经开始默数,叶二宫主应当很快就会动手。
突兀地,叶灼利落一剑,干脆洞穿了沈心阁的胸膛。
淡蓝的少年神魂霎时被拉回体内泯灭,再无光芒了,那条连接神魂的锁链同样消散。
而玉阁的神魂爆发出最后的耀光,尖啸着直蹿向高天。
——却被暗红色的因果丝线缠绕着,毫不留情地同样拖回沈心阁体内。
又想到,起初正是叶二宫主的因果之术将线索指向沈心阁,原来到现在,这缘起缘灭的因果法门依然维持着。难道叶二宫主那时候已经料想到现在的情形?
剑刃拔出来,剑尖淌下鲜血,落入深红色的地面。
沈心阁小小的身体也直挺挺地倒在地面上,再不动了。
叶灼收剑,剑上暗红色的丝缕飘散。君韶柳深深看着那些飘散的色泽。
“敢问叶道友,”鬼帝的声音不知为何谨慎郑重了许多,“是须弥佛界哪座上师高徒?”
叶灼声音淡淡:“你也认识?”
“不敢称‘认识’。须弥佛界有三座上师,通天彻地,谁人不知。”
叶灼:“我师已不再认我。”
当年,因为执意要回人间,他也像被心兽吼了的龙离渊那样,得到一个雷霆震怒的“滚”字。
“既如此,是我冒犯。”鬼帝审慎道。
离渊倚着仙器,抱臂看着君韶柳,面带冷笑。
真想把君韶柳弄死。一只鬼,也喊须弥上师的爱徒做“道友”,不怕上师把他和整个鬼界一起超度了么?
旁观者无一出声。
世人都知道叶灼上过灵山,可是坊间传闻说的,都是他从灵山学了剑法,因此才成了天下第一。
今日,是他第一次在明面上使出无上佛法,又谈及师承。
鬼帝尊称的是“三座上师”,叶二宫主未认,却也未否。
微生宫主不装了,轻描淡写开了悬注大阵,沈静真不装了,展露人仙境界,沈心阁也不装了,拉着玉阁一起死,现在叶二宫主好像也不再打算藏锋养晦。
若此次真能回去,人间又该是怎样一番风云变幻?
忽然有人惊叫:“不对!沈小道长还有气!”
像是证实他的说法,沈心阁的小小躯体动了动,胸膛虚弱地起伏几下,咳出两声。
“心阁!”鸿蒙派的长老跪在他身前去看他情况。
终于,沈心阁缓慢地睁开眼睛,略带茫然地看向周围。
“这是心阁!”长老惊喜道。
这是沈小道长的目光,绝不是玉阁老匹夫会有的眼神。再检视神魂,澄澈纯粹,未见玉阁的踪影,只有一股深彻的怨恨之气正在无力消散。
再想想叶二宫主出剑时,剑上暗红的因果之色,一切似乎都有了答案。
叶二宫主斩出那一剑,洞穿了沈心阁的胸膛,可是,剑是循着因果斩的。
斩的是和裂隙有关的玉阁,留的是并无牵连的沈心阁。生死与共的两道神魂,一剑之下,竟可以斩一人,放一人,怪不得鬼帝看出玄机,有了那一问。
所以,沈心阁在重伤的躯体里醒来了。
他聪明,而且现在更聪明了,他当然想得清楚。胸口非常痛,但他的心已经完全不痛了。
沈心阁的眼睛逐渐亮起来,看着叶灼:“叶道友!”
叶灼没回他,沈心阁就扯着长老的胳膊站起来,朝叶灼扑过去要抱他:“叶道友!”
叶灼:“。”
离渊觉得不如何。但是他勉强按下。
叶灼勉强接了一下沈心阁,动作中很有抵触之意。离渊不由想起很久之前,这人被他塞了一只鹿崽,那时候,他也是这样恨不得立刻将其丢出的姿态。
叶灼果然也很快把沈心阁丢开,拉开距离。
“叶道友,你真厉害。”沈心阁说,“你真好!”
鸿蒙派的长老们也笑呵呵围上来对叶灼道谢,其它人亦不得不赞同,叶二宫主此举还真是出人意表。
离渊问沈心阁:“我不好?”
沈心阁想了想,抛去一些小小的意见,这位渊道友帮自己破过境,还带他和师父在天上飞,还一起撞破了界域,也不能说是不好。
“阁下也不错。”沈心阁说。
“啧啧。”微生弦打量着沈心阁,这小孩的心眼比沈静真多,让他很感兴趣。
“小狐狸,”微生弦说,“你现在几岁?还能长得高吗?”
沈心阁告诉叶灼:“叶道友,我以后就会长高了!”
苏亦缜含笑看着这一幕,也对沈心阁彬彬有礼道了一声“恭喜”。
而后对二长老道:“如此种种,师父心中可已经放下对叶二宫主的成见?”
怎么可能放得下!二长老眼皮直跳,总觉得亦缜将要离他而去,就像沈心阁也好像将要离沈静真而去那样。
对了,沈掌门呢?
——沈静真终于掀开了禁锢自己的仙器,这么久了,他的徒弟大约已成尸体。
沈掌门失魂落魄地看向人群。
然后就看见自己的徒弟在叶二宫主面前兴奋地比比划划,几个鸿蒙派长老在一旁捻须而笑,还有微生弦在另一边不怀好意地窥伺。
——其乐融融的场景,没有人记得他是谁。
沈静真也不想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
“现在怎样回人界?”沈静真说。
第124章
“微生宫主,如今玉阁已死,是否有办法带我等出去了?”
“嗯?诸君,方才在下与玉阁真人所说,实在是句句属实,并未有任何欺瞒。”微生弦指了指那巍峨的界障,“如此鸿沟天堑,怎是人力可以破开的?在下不能,诸君能么?”
“……”
此时四面八方都是一片昏暗寂静,向前是横亘万古的界域屏障,向后是寸草不生万里无灵的鬼界土地,往天上看,浓云欲坠,往地面看,是心兽绵延千里的体表。
身边有微生宫主这样虚虚实实城府深沉的可恶之人,还有叶二宫主这样武力横压众人的杀伐之辈,何去何从,根本不握在自己手中。
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微生宫主!当时可是你带我们来到此地,如今却又说回不去了,难道还有什么隐患未决么?”
“隐患是没了,可是玉阁真人如此作梗,已经是在下力所不能及。”微生弦叹气:“事已至此,诸君若无头绪,寿元还够吧?我在此处再修一百年,说不定可以悟出界域的无上法,打开此障。”
“一百年?那人鬼两界,早就一刀两断了!”
界障上,白雾翻涌,如同层云。
“如此界障——”离渊抬头,看着两界屏障。
叶灼:“比先前坚固。”
离渊若有所思:“坚固少许。”
叶灼:“?”
“微生兄,”离渊说,“你真没有别的办法?”
“实在无法。”微生弦说。
离渊得到微生弦的答案,似乎感到满意。
“那我——”
一只手搭在了他肩膀上。
离渊:“……怎么。”
如此好玩,这人怎么不赞成。
叶灼不说话。
“这界障,是坚固了一些。”离渊说,“不过或可一试。二宫主,你觉得呢?”
叶灼没有觉得。
按住离渊肩膀,他向前走,然后放手,越众而出。
明红衣袖在离渊肩上拂过而后离开,清淡莲泽亦在错身之际一晃而过。
离渊看着他的背影。
众人只看见叶二宫主提剑向前走去,在那界障最前方站定。
晦暗的天幕下,恢弘巍峨的界障是一片白雾茫茫,阴风吹拂,那人鲜红的衣袂缓缓飘荡。一个人站在这样将倾的天幕下,愈发显得渺小。
见此之景,微生宫主所言,忽然回荡在脑海中。的确,如此鸿沟天堑,怎是人力可以抗衡,可以破开的?
“叶二宫主要做什么?”
未看出他的意图,却感到那红衣之上暗流汹涌的灵力波动。
叶灼抬头,静静看着接连天地的界障。两界之间,一道不可横渡的天河。
他手指抚过剑鞘。
红莲烈火,从剑柄蔓延至整个剑身,似乎有清越如龙吟的剑啸在鞘中响起。
“难道他是要——”
叶灼拔剑。
剑身缓慢离鞘,一片寂静,似乎听得见那冰冷的金石之声。剑刃上,血红的光焰蔓延流淌。
他的眼睛看着天与地之间的鸿沟天堑。红莲火焰映照在他眼底,像是也燃烧在他的神魂深处。
所有人都看着他的背影。
拿剑的人,似乎天生就会比他人更笃定一些。力量就在他的手中,在他的身上,不需要机关算尽,也无需勾心斗角。
如果在他面前的是人,那就对人出剑。
如果,在他面前的是天,是否也可以对天出剑?
剑出鞘。
那惊鸿般的红衣身影在众目睽睽之下飘跃而起,斩出一道锋锐炽烈至极的剑光!
剑光从三尺剑锋而出,一往无前,斩向不见底的冥茫高天。
这一剑,像是割破视野的一道霹雳,最终斜贯整个界障与天幕,没入白茫茫的雾海之中。
整个天幕,微微颤动一下。
那只是一下,却如同石破天惊。没有任何人出言,心中却如同翻天覆地,掀起惊涛海浪。
斩出那一剑的人,依旧看着这一切。
而后,忽然平静一笑。
“不过如此。”他自语道。
——在场的修仙之人,用剑之人,看到这一幕,谁不是心驰神往,恨不得以身代之?
口口声声都说天道万古,修到最后不还是为了一人飞升?一生修炼修的是什么?不就是修一个与天争命,人定胜天?
与天争,那一丝颤动,足够了。
而半空之中,叶二宫主衣袂拂动,又是斩出一剑!
天幕再摇动,而他亦未收剑。
他还有第三剑,第四剑,剑势层层攀升,愈发凛冽,愈发决绝。一剑又复一剑,湮灭世间一切诸相,那红衣身影如同天上地下绽开的华莲,那薄而锋利的漆黑剑锋就像他的道,他用这把剑问过了剑道,又问天道。
天与地之间加剧的颤动,带来绵延不绝的声响。勿相思剑在剑鞘中发出悠长的鸣声,它微微颤动着,似乎在催促主人将自己拔出,它也想像天空的那把剑一样,做如此有意思的事情。
离渊按住自己的本命剑,他也看着那道身影,眼中一点心驰神往般的专注笑意。
“别急。”离渊对自己本命剑说,“我们先学学他。这样好的剑,你不想学么?”
勿相思安静下来,焕发出微微的光芒,似乎在试图与那逆鳞之剑共鸣。
身畔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是微生弦来到了离渊身畔,微生弦也看着那一剑。
“微生兄,人非金石。”离渊道,“你说,一个人要对这样的界域天障斩出一剑,需要的勇气,是不是比一条龙撞向一道摇摇欲坠的界障,要多得多?”
“我非真龙,不知。”微生弦道,“不过,我知道,反正要比一个界域修用学了一辈子的界域法去打开屏障时,多得多。”
“那你我也就是彼此彼此了。”离渊说。
微生弦大笑。
叶灼已经斩过第七剑,地动天摇。
微生弦凝望着白雾滚涌的天际。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他喃喃说,“离渊兄,你说,他能不能遁去其一?”
微生兄这样掉书袋,真是大煞风景,离渊只看叶灼,并不理他。
他看见叶灼像停了剑,半空之中,那静下来的红衣身影侧身回望——看向自己。
叶灼对离渊说:“灵力。”
离渊蓦地笑了,他感到自己的心脏也在怦怦跳动,一霎那渊海倒悬,他将全部灵力倒灌入叶灼身上,激起衣袂飘扬如烈火。
“阿灼,我也相助一把,如何?”微生弦高声道。
叶灼:“来。”
微生弦拔剑,晚晴剑上建木花瓣舒展,天地经纬,万物如棋的道域霎时笼罩此方世界,黑白棋子混沌推移,似乎引动着天地之间的浩瀚规则——然后,加诸那人身上。
仿佛天意也低眉,反而相助这人扶摇而上。
叶灼闭目,在他身上,仿佛有恐怖至极的力量完成了最后的积蓄。
——再度睁开眼睛之时,凌空跃起,最后一剑横斩而出。
一刹那,万籁俱寂。
天空轰然颤动,一声清脆到近于虚幻的声响,界障正中,裂开一道横亘天渊的长隙。
露出一线薄如锋刃的天光。
第125章
界障破了。
往人间的通路开了。
那九幽业火般的人也在收剑还鞘了。
可是所有人眼前似乎都还残留着那一道横贯了天际的剑光。天光照进来,落在持剑的人身上。
今日所见,往前一千年、一万年没有过,往后一千年、一万年,也不会再有。
何为绝代?此为绝代。
天道是一条河,所有人都在其中逆流而上,艰难跋涉。他渡过了这条河。
沈心阁牵着师父的手,他们抬头一起看着天际,那湛湛的光芒落在他们眼中,像是也照亮了十余年来连绵的幽暗。
苏亦缜抱着太玄剑,静静看着那人飘荡的发梢与衣袂归于平静,冥冥之中,像是也拂去了心上尘埃。
二长老敢怒不敢言,亦缜身在名门大派,自小规言矩步,并不会做出随意抱剑的闲散姿态,但是下了一趟山,回来就莫名其妙学会了。
太岳宗的裴曦出神地望着天上一切,他觉得自己好了,又可以拿起剑。
红尘剑仙放眼望过众人。这些人中有前途不可限量的年轻弟子,有功成名就的各派前辈,齐聚一堂,见此一幕。
一路上,死了上清山数位人仙,死了拨弄天机的吟夜,似乎也死了那颗与光同尘,随波逐流的心。
这座仙道,有人苦心孤诣,有人汲汲营营,有人明哲保身,有人卧薪尝胆,有人机关算尽。终有一日,都会亮出手中刀,拔出心中剑。
鬼界的风波平了,该回人间。那座人间的仙道,此时该是风雨欲来,应当回去看看。
看看这一个大道缺、人间乱,风雨晦冥,阴谋莫测的时代。
一个天骄辈出,光芒万丈的时代。
叶灼的剑已归鞘,他似乎要落下来,回到他们中了。
离渊一直抱臂立在人群正前方,含笑看着他,勿相思剑焕发微光,悬在他的身侧。自然有人注意到了他,这位黑衣华服来历成谜的公子,自己气息莫测仪表不凡,剑亦是威势内蕴的一柄惊世神剑。倒是有些捕风捉影的荒谬传闻,可惜还是不曾探听到他在微雪宫担当何职,又到底是何来路。
就见他忽然对天出声,唤叶二宫主大名:“叶灼。”
“?”
“今日你对天问剑,在下实在刮目相看。”
众目睽睽下,还不用神念传音,这龙又想说什么。叶灼觉得好笑,回头看他。
叶灼:“你是谁?”
“东海龙界,我名离渊。”众人只听那公子含笑道,“我自隐渊出,本就是为你而来。叶二宫主,今日一剑,谢你赐教。”
“???”
“这、这……”
“叶二宫主和、和……”
“那个寒潭里的——”
众人还未从这个来历名字中回过神来,下一刻听一声清越龙啸自身畔不远处响起,惊骇之中,万古洪荒鸿蒙日月尽数扑面而来,一道浓墨般的真龙身影跃出人群,在那高天之上接住叶灼,要他乘于龙身最上,而后头也不回地朝那界障裂隙撞去!
又是一声轰响,本已裂开一道长隙的界障更是被冲撞出大片缺损的空白,界障碎片白琉璃般四散。
很熟悉的一幕。
叶灼伸手,一寸寸贴过墨龙背上的鳞片,再看自己手心。这次就没有血了。
“你又摸我鳞片。”那龙的声音从识海中抱怨般响起。
叶灼:“不能摸?”
“这次也没有头晕。”离渊忽然说,“叶灼,你真好。”
“……记得吃药。”
——于是墨龙身影带着那一袭红衣从那裂隙中遥遥远去。
……如此场景,留下一片死寂。地面上,众人实在久久无法回神。
再看那界障上的缺口,和来到鬼界之初时看到的巨大裂隙,似乎遥相呼应,神似形似。
难道,一切便是如此?
方才被沈小道长韬光养晦守株待兔十几年的心智心力所震撼,又被叶二宫主惊世一剑生生钉在原地,如今,又看到那传说中才有的大道生灵赫然现身,横穿青冥高天。
……做人应当如同剑修。
“那我呢?”微生宫主微弱的询问又响起。
察觉到别人都在看自己后,微生宫主又是收拾神情,咳嗽数声:“时不我待,诸君,还是快动身吧。”
说着摇摇晃晃走了几步,维持着体面,与鬼帝礼貌道别。
“……”君韶柳勉强从那裂隙上收回目光,眼中亦是有些尚未散去的呆滞。
虽然无人在意,但他其实也是一个剑修。
是否,他也该学学这样的雷霆手段?
两界分离在即,可是一切事都在脑中盘旋,仙道众人身化流光,胡乱飞起,从裂隙处离开。
——等所有人都走了,深渊般的裂隙入口,忽然探出一只墨龙之首。
它暗金色的龙瞳向下审慎地看着鬼界,然后渡过裂隙,又回到鬼界的土地上。
阴魂不散!君韶柳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的祖宗。”鬼帝道,“你们还回来干什么?”
离渊背上的叶灼更是困惑。“你在做什么?”他问离渊。
“不是我要回来。”离渊说,“前辈喊我。”
叶灼斩开界域,他觉得与有荣焉,精神振奋,冲出去太快,后来又专心和叶灼说话,于是直到裂隙都在身后不见影子了,神念才收到了一声愤怒至极的前辈咆哮。
——只得掉头折回。
“心兽前辈让我滚回来,”离渊将叶灼在原地放下,“它说有东西给你。”
叶灼站定。他面前深红色的土地缓缓变形,心兽之目静静打量着他,另一边,血肉般的地面又拱起来,托起一团幽艳妖冶的血红火焰送到他面前。
火焰的中心有五种颜色缓缓轮转。目光看向它,仿佛有无数贪痴嗔妄扑面而来,此起彼伏,如同无尽的尘世苦海淹没了一切。
“这是五蕴之华?”君韶柳道,“轮回深处,人世间一切极致浓烈的七情五蕴汇聚纠缠,几万年方会生出这样一团火。奇怪,前辈怎么以此物赠你,这可是危险之物,曾有鬼祖不慎触之,被七情五蕴撕扯,刹那烟消云散。”
离渊也打量那团火焰之花。
心兽前辈是和龙祖一样辈分的荒古老祖,眼界见识自然会远胜君韶柳。送这东西给叶灼,必有缘由。
也许因为,叶灼能够驾驭它,也许,它会对叶灼有用。
叶灼看离渊,似乎询问。
“老祖赠你,就收着吧。”离渊温声说。
君韶柳撇了撇嘴。刚才还喊“前辈”,现在见了东西就喊成“老祖”,嘴脸真是惊人。
叶灼伸手,心兽将火焰递到他手中。
正在酷烈燃烧着的火焰一接触到叶灼的手,忽然如归巢之鸟一般温顺地伏下来,火焰沿着他的手指向腕间流淌,竟是想要主动融入体内。叶灼稍作思索,接纳了它。
他能感到,这样浓烈的五蕴结晶是如鬼帝所说,异常危险。但是危险的东西,有时是一种磨砺,有时是一种力量,只要能够驾驭它。
火焰一点一点没入叶灼体内。离渊忽然看见,有一方幽秘、红莲业火般的鲜红纹路在叶灼皮肤上隐隐浮现,那法纹格外特殊,光是看着,就觉得神秘幽异,神魂如被烧灼。
接着,同样的图案也在叶灼身畔如同法相般浮现,将他环绕其中,五蕴之华融入其中,整个图案仿佛得到了新的血液,缓缓地流动着。离渊能感受到一股虚空寂灭般的恐怖力量。
叶灼抬眼,看着那些纹路,他目光中没有什么陌生之色,只是若有所思。
将火焰完全吸收后,那图案也渐渐消隐了。
“谢前辈相赠。”叶灼道,“无以为报,必尽其用。”
心兽满意地看着叶灼收下它的礼物,满意地接受了道谢。它温和有力的心跳声响了几下,似乎在勉励叶灼。
叶灼:“谢前辈。”
心跳声又响两下,然后,离渊神念里响起了心兽前辈的吼声。
“好了,滚吧!”心兽说。
离渊叼起叶灼,乖乖地滚了。
“前辈赠你那东西,是何意?”路上离渊问叶灼。
“助我修炼。”叶灼说。
“那图案又是什么?”
“修过一门功法。”叶灼道,“你飞快点,现在人界必有争端。”
玉阁身死,上清山必有感应。
而早在这之前,虚境中种种事情发生,也一定早有消息传回上清山。何况浑天仪显示,界域规则相扰,两边时间不同,他们在虚境和鬼界总共待了不到一月,但在人界,似乎已经数月过去。
“飞去哪?”离渊其实很想直接去上清山玩玩,那里山清水秀,是个打架的好地方。
“苍山。”
第126章
苍山。
微雪宫。
风姜坐在炼丹室的门口,炼丹室大门紧闭,他看着门发呆。
身后传来脚步声,一道嗓音响起:“不修炼,待在这里做什么?”
风姜:“……”
余光里是一抹青衣,他懒得看蔺祝,依旧托腮看着炼丹室大门:“快炼好了,我等着。”
事情还要从两个月前说起。
蔺宗主到访苍山,声称是叶二宫主所托,带来了八部转轮花,带来了许多虚境里的药材,还带来了散婴丹的几味珍稀主材。
散婴丹能够帮助服药之人破碎元婴,提高成就合体的成功率,也算是珍贵难得的天品丹药了。
问题在于,他们中没有人精通炼丹。
风姜的丹方是写得很好,一方难求,可他写了丹方,最后都是微生弦炼的。
蔺宗主出身丹鼎宗,对丹药之理也很精通,可是他炸丹炉的事迹亦是众所周知。若是材料够多,能多炼几次还好,若是仅此一份,谁敢让他来冒险?
于是对着来之不易的丹材,双双沉默。
风姜:“就不能让你丹鼎宗里其它人炼好了再带过来?”
蔺祝:“你微雪宫的丹药都是上上品,我怎么知道那原来不是你炼的。”
风姜:“渡劫药修炼不好一颗散婴丹,岂不好笑?你想办法。现在拿到了转轮花,我要去配药了。”
“没大没小,微生宫主就是这样教你的?滚去配药,无由醒了我会去看他。”
“他叫风槐。蔺宗主,我走了,您也请想办法炼丹吧。”
蔺宗主拂袖而走。
这小鬼天生就这样,性情乖僻喜怒无常,他才不计较。在这里和不孝的小畜生打擂台起码好过在鬼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沈静真没听进去他的话,真不知道他现在是何境况,又作何感想。
最后有了炼丹的机缘,是因为暮苍峰后山一位灵鹿好仁兄前来药庐,问风姜来换灵草,给他的鹿崽吃。
鹿兄说,他会炼丹。
散婴丹到此终于有了着落。到今天,终于炼成了。
丹炉里一颗湛湛的丹药,风姜谢过鹿兄,拿起来吃掉了。
他在丹室里破境,蔺祝在外面护法,夏大师在不远处绣花。
这位夏大师究竟是何来路,蔺祝也看不明白。只是看着那一针一线,密密匝匝的针脚尽是五花八门的阵文法箓,最后将天机尽藏其中,织作华美的绣纹,观之令人心惊。
微雪宫的水,好像也不比鬼界浅。可是他走不了了。
轻叹一声,蔺宗主在药庐外的枫林里漫无目的地走,枫叶如血,微雪宫的人,似乎都格外喜欢这样浓烈鲜艳的色泽。
——蔺祝背后忽然一寒。
当即旋身挥袖,两指抵住刺杀向自己的幽幽短刃。
“聆冥姑娘,”蔺祝无奈道,“若是每次都这样打招呼,过不了几天我就会罹患心疾,药石无救了。”
聆冥收刀:“仙道大比已经开始了。”
“啧啧。去鬼界的人还没回来,这边仙道大比就要开了,还真是一刻都等不得。”
“各派齐聚,这样的机会不多了。”
“想来也是。”蔺祝自语,“若是想要的东西在鬼界没拿到,那放眼天下……”
放眼天下,就只有微雪宫的新生灵脉,令人眼热了。
现在,微生宫主、叶二宫主都在鬼界未回,留守的唯有一风姜,一老翁而已。稚子怀金过闹市,多少双眼睛看着苍山。
这亦是蔺祝留在苍山的缘故,既然已经无法独善其身,那最好也不要做墙头草两处摇摆。再说有了那一回,他纵然想摇摆上清山也未必肯收了。何妨投桃报李,雪中送炭一回。
虽然,微雪宫温暖如春,未必需要他来送炭。但是两个一表三千里的小畜生都在这里,他也算是聊表长辈之情。
……服下丹药这么久了,风姜还没破境,真是不争气。天意给他一手神鬼莫测的毒术,难不成就收走了他的修仙禀赋么?
不知过了多久,丹室上空终于有五色云霞涌现,有吉祥之意。
可是远方天际,亦有层层霞光璀璨的仙光霞彩涌现,仿佛黑云压城,正在朝苍山而来。
蔺祝微笑:“聆冥姑娘,你留在此,守着你们四宫主吧。我往山前,与诸君一见。”
苍山脚下的小镇中,段大成在井里打了一桶水,抬头看向天空。
“小成,”他喊自己的丫头,“你看这天上的云,像不像咱们在拥翠山谷里,看见上百个仙长来的时候?”
段小成放下书卷,也看着那里。
“像。”她说。
“仙长不是都修仙不问世事吗?这来来往往,又是在做啥?在拥翠山里住的时候看见他们往咱家来,怎么搬到苍山,仙长们还是往咱家来?”
段小成歪了歪头,想着,伸手向书简上,指头按在正读到的那一句,边划边读:“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嘿,叽里咕噜念什么呢。”段大成就乐呵,这丫头念得抑扬顿挫,听着还真是个读书种子。
微雪宫山门下,蔺宗主伸手,随意折了根树枝挽起原本散着的长发,而后从容站定,看向天边。
他看见云霞如泉涌现,仿佛有神兵天将驾云而来,看见灵光缤纷散落,像是众仙联袂齐至。
最终在微雪宫的山门前落下的,是仙风道骨、服饰各异的仙道众人,仙氛仙气扑面而来,各色灵器法宝琳琅满目,这阵仗,何其浩大,堪比鬼门开时的热闹。
蔺祝抬眼望过去,各门各派都有,有头有脸的人都在。
譬如那为首的,不就是上清道宗宗主,元泰真人?道宗大长老亦是同在,上清山人多,他们身畔,一眼就看到武宗、剑宗、丹宗的宗主或主事长老,算是无人缺席。
鸿蒙派也来了位渡劫期的太上长老,带了些人。至于其它门派,也不必提了。当初鬼门开,各派是都有人前往,可是门派的名额也就那么多,宗门中总还有留下主事的人。仙道大比一开,这些人自是都要到场。
“诸君,”蔺祝从容施礼,“所为何来?”
第127章
蔺祝问出这话时,直面着的乃是现任道宗宗主,元泰。
元泰身侧,站着他那面目颇为憔悴的师弟,元婴。
元婴道人虽然在道宗平庸无奇,可毕竟是来过微雪宫一次的人,熟悉其中建筑,故而得以前来。
元泰拱手:“丹鼎宗无故缺席仙道大比,我等不久前还说起此事,不知何故。却不料今日在此与蔺宗主相遇——不知蔺宗主你又为何在这微雪山门下?”
蔺祝微笑:“走亲访友,偶然在此多留几日,诸君也是如此么?”
元泰大笑:“蔺宗主,莫讲笑话了。这微雪宫都是一群无家可归、来路不明的亡命之徒,修习邪道功法,以杀戮为业,何来亲,又何来友?——今日仙道众人匡扶天道,讨伐魔宫,你在此等候,莫不是早知此事,前来相助我等?”
“全然不知。”蔺祝低头,漫不经心般轻掸衣袖:“依稀记得我与诸君入鬼门时,还与微雪宫人道友相称,如今仙道大比一开,却成了聚首讨伐魔宫。其中变故,元泰真人能否为再下细细道来?”
“蔺宗主,你莫不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不成?”武宗宗主上前踏出一步,声如洪钟:“仙门大比如期举行,各派齐聚,本该各展神通,切磋道法,鬼界虚境却传来消息,我等不得不出!这微雪宫狼子野心,倚仗武力,在虚境中驭使妖兽兴风作浪,不仅强抢宝物,更是丝毫不顾人界安危,大肆屠戮正道友人!如此邪道行径,为天下人所不容!”
丹宗主手抚胡须,亦道:“昔日以道友相称,直至今日酿成此灾祸,实是我等疏忽大意。如此狼子野心之门派,蛰伏十年,一朝露出嘴脸,真乃仙道心腹大患。恰逢仙道大比,各派齐至,虚境之中,道宗、主宗正率领诸门派与牵制微雪宫一干邪修,我等留在人间策应,自是该出山相助,直袭微雪宫老巢,断其后路。”
“如此,真是触目惊心。”蔺祝道,“死了谁?”
听他口径,让人觉得不善。但同样的话,出发前刚向所有人说了,此时不妨再说一遍,以壮士气。
元泰沉声道:“虚境消息,我道宗前任宗主太清真人,就是惨死于那二宫主叶灼之手。我师太素真人,师叔太寰真人,亦是不知所踪。”
武宗宗主道:“别说在虚境了!我宗长老恂化,还有楼魁几个师兄弟,去年正是因为些许恩怨惨死于那叶灼之手!一门师徒尸骨不留,这是何等邪道行径!”
——于是上清山振臂一呼,四海门派尽皆呼应。
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地来了。
守门的竟然是八竿子打不着,一向与世无争的丹鼎宗宗主,令人生出困惑。又想起,丹鼎宗声称在虚境中元气大伤,闭门不见客,连仙道大比都没参与,怎么反而跑这里来了?
来者中有鸿蒙派留守人间的太上长老,看到蔺宗主身影,不由生出犹豫。他们鸿蒙派一向与丹鼎宗颇为交好,蔺宗主也不和他们通气,一声不吭出现在这里,岂不是将鸿蒙派架于火上?真是该死!
蔺宗主听完了一席话。
“既如此,诸位都心如明镜,我无话了。”蔺祝平静道,“我自虚境而来,武宗两位弟子声称保护我宗,实际在虚境大阵中贪功冒进,害我宗众弟子陷入绝境,幸得叶二宫主援手才幸免于难。贵宗太寰、太素又为夺阵中宝物,联手截杀叶二宫主,反而落败。如今都是空口无凭,贵宗想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说着后退两步,青色长卷法器在身后徐徐展开。
元泰看着他:“蔺宗主执意在此,恐怕是要陷丹鼎宗于不义啊。”
“义或不义,无处说了。”蔺祝轻叹口气,他身前,混沌琉璃般的微雪宫护山大阵刹那升起。
微生宫主的手笔,他研究了一个月,虽是半生不熟,但也算能用得出来。
他背后是苍山灵气四溢的上上品灵脉,是漫山遍野连丹鼎宗都自愧不如的灵植药草,更是一宫的老弱病残,唯一一个聆冥姑娘有一战之力,却专司暗杀而不是明杀。
只好他一个药修顶上。好在,自己勉强还算是一个渡劫真人。该死的沈静真听不懂婉转劝告之言,若是此刻他也在,有个道修对敌,岂不是要体面得多?
“诸位!”元泰当即振臂一呼,“微雪宫作恶多端,据守灵脉而行不义之事,今日便除此魔宫,还仙道太平!”
霎时间,元泰背后祭出一柄巨剑,如同撞门之锤,朝青色宝卷与护山大阵径直刺去!
那剑有山岳之威,大道之形,俨然是传言中的仙器!上清山本就势强,又有此利器,何事不能成?众人皆被鼓舞,各自祭出看家本领,向护山大阵攻去!
蔺宗主青袍鼓荡,身周华光浮现,他以身主阵,大阵则随势推移,将微雪群峰密不透风护在其中。
巨剑一击不成,焕发出璀璨光芒,升上高天,而后从苍穹下撞,直刺护山大阵的中央!
刹那间,群山震颤。
丹室外,夏大师手中的绣针缓缓放下了,苍老的手指抚过美丽的山川绣图,一声喟叹。
檐角上,聆冥拉起黑色面罩覆面,身形缓缓隐于如血枫林之中。
丹室中央,风姜睁开了眼睛。他从袖中拿出一枚锈迹斑斑的古铜铃,摇晃三下。
空灵质朴的三下铃声如水滴落,仿佛能穿透人的心灵。
“阿槐。”他轻唤。
第128章
元泰真人御风而立,手掐法诀,一心驭剑。
此巨剑是道宗镇宗宝物,名为“盈昃”,剑刃一面白,一面黑,一为日,一为月,剑中内蕴一丝天地之初的阴阳之理,它并非剑修那样的攻伐之剑,而是能够压制万般道法的法剑。用来攻破护山的阵法,最为合适。
巨剑几次刺入大阵屏障,虽都被挡下,但几次下来,阵法光芒已开始黯淡,那微生弦毕竟只是渡劫道修,仙剑要攻破他布下的阵法,只是时间问题。
蔺祝主阵,大阵如同半圆光罩扣住微雪宫的群峰,其中的力量必定不能均匀地分布在整个屏障上,他须得调动大阵力量,一面防御仙器巨剑的进攻,一面抵御其余人合力的攻势,一面还要分神留意是否有其它方向的偷袭,多亏药修炼药要一心多用,不然能否顾得过来还真要两说。
只他一人和这座大阵,纵然苍山灵力充沛能够补充,恐怕也撑不了太久。
蔺祝面上依然风雨不动,做足运筹帷幄的派头。
一个闪神间与鸿蒙派的太上长老对上目光,那太上长老一双昏花老眼精光微动,似乎在示意他看后方。
蔺祝将信将疑地分出一缕神念,向后看去。
——见茫茫山雾之间,一道红白相间的身影踏雾而上,轻盈至极般一跃数丈,朝大阵穹顶的最高点而去。看那身影来时方向,是风姜那座药峰。
好说,活着就好。
也是现在天道有缺,没有破境劫雷,不然把风姜往人群一丢,让合体雷劫来劈所有人,岂不妙哉。
蔺祝凝神,继续主阵。而在人群中,一道原本要抹向鸿蒙长老的幽暗刀刃,在那一番眉来眼去之后,飘然转向,朝武宗方向去了。
仙剑又是重重一击,大阵屏障几度摇动,勉力维持着即将涣散的光芒。
“诸位,且助我一臂之力,将大阵一举击溃!”元泰高呼。
道道光芒灌注在仙剑之上,预备着绝强的最后一击,就在这时,一道身影跃出护山大阵,站在琉璃光罩的最顶端,直视着盈昃剑。
——那是一个看起来二十一二,尚未完全长成的陌生后辈,身形挺拔,半长头发在脑后编成蝎尾状,红白衣袍英气利落,带些南疆的风情,双眼直勾勾看着仙剑,似无神采。
元婴道人看见此人五官,糟糕的回忆立时浮上心头,道:“这是他们风四宫主,歹毒万分!小心他使毒。”
旁边有人道:“看着不像使毒之人,元婴,你恐怕是眼拙吧。”
——就见那少年正缓缓拔出手中寒光闪烁,几乎有他大半个人高的五尺苗刀,确实不像是用毒下蛊的人物。元婴道人定睛再看,其神态淡漠沉稳,的确和那位风四宫主风姜古灵精怪的气质大有不同。
“反正,长得是一模一样……”元婴道人低声为自己辩白,但无人理会。
“什么境界?”
“看不出来。他身上无有气息波动。藏起来了?”
仙剑蓄力已毕,如流星轰地,朝大阵之心轰袭而去!
那少年手中苗刀亦已在握,腰身如惊鸿般折转,刀随人动,身影和雪银刀光一同弹出,携雷霆之势,与那仙剑正面相迎!
一声哐当巨响,仙剑来势硬生生被那少年与苗刀阻滞在半空。
元泰面色一冷,这是仙器,非人仙不能挡,这是法剑,万法皆可以破,怎会被人正面挡下!
电光石火间,那少年却仿佛一点都没有被两兵相撞的力度反震,瞬息之间又出一刀,自上而下劈向仙剑剑身!
开天辟地般的一刀又是和剑锋锵然直撞,将仙剑生生向下压退一丈。两者相撞没有任何灵力波动,仙剑上的大道气韵也未对这少年造成任何影响,似乎全是蛮力。这是何打法?
“体修?”鸿蒙长老自语,却又摇头否认,“也不像啊。”
武宗宗主亦是否认:“不是体修。”
器宗宗主停下手中攻势,拧眉看着那道身影,似在深思。
就在这几息之间,仙剑已是重新蓄力,攻向大阵,而那少年亦是连出数刀,生生阻滞住仙剑来势,有此防守,破不了大阵,元泰干脆调转仙剑攻势,一心先杀那苗刀少年。
说时迟那时快,瞬息之间,那少年已与大剑连过百招,他自己不用道法,剑上的道法对他亦是无用,这样相斗,就如同武修近身搏杀,招招刀肉见血,酣畅淋漓。刀是近攻,那少年身影翻飞拧转,一时间,竟能看出几分武道搏杀之真意。
元泰喝道:“随我围杀此獠!”
“他不是活人,找他破绽!”人群中,一道声音断然道。
器宗宗主道:“的确,这少年并非活人,而是以身为器。天上无有道法波动,就因实际乃是两尊仙器相斗。”
仙器相斗,怪不得看不出修为境界。
当下,有人已经飞身前去,应和元泰真人召唤协力战斗,另外的人闻声不由得看向最初出声的那人,依稀记得这是丹宗一位年轻有为的长老,名为无患,他身边正是丹宗宗主。
丹宗宗主道:“以人为器,人身血肉已祭炼如仙器般坚固了,道法对其无效,所以只能以力破之。”
“以人为仙器,这又是何等邪道法门?”
“倒让人想起南疆那边——”
丹宗宗主平淡道:“南疆天星谷里的祝家秘术,可以炼尸为傀,任意驱使,若是真舍得下天材地宝淬炼,就是如此了。”
“南疆祝家,似乎有十年没听过消息了。”
“医毒同修,本就不算正道门派,似乎是炼毒出了岔子,已经灭门了。”
“那也算善恶轮回。”
“这少年又是——”
丹宗宗主沉声道:“傀儡而已,再坚固又有何惧?它无灵智,被人操控,至多依本能挥刀而已,诸君一同上前,随机应变,找到破绽,自然将其擒下!”
这话倒是很说得通,众人再度抄起法器,准备围杀那少年时,忽听一声轻轻的嗤笑。
“无患师兄,故人相见,不打招呼?怎么反而先喊打喊杀起来?”
循声望去,山门旁一棵花树梢头,抱臂站着一名手拿铜铃的红衣少年。其实二十出头,不算少年了,但天上那个双目无神,树上这个乖僻古怪,一眼看去都是不谙世事的模样,无端就又显得小了些。
元婴道人一口气险些未能喘上来:“这个……这个才是他们风四宫主。”
风姜一身收袖竖领的利落外装,鲜红衣料上近半都绣着大片张牙舞爪的银白蜘蛛纹,零零碎碎带着银饰,夏大师给他做的衣服,一看就很毒。天上那个,穿的也一样,只是银饰少些,纹路换了换位置罢了。
两人的五官面孔,竟是几乎一模一样。
丹宗的无患长老被直呼其名,阴晴不定地看着风姜,吐出一口气:“无恙,果然是你。”
又道:“你一身本领,为何要与微雪宫为伍?不要再误入歧途。”
“好啊。”风姜眉眼弯弯,笑着打出两道真气,两个白玉瓶随着真气被推到无患长老面前。
“十年前,我家的门灭了,人死了,灵脉也崩毁了。我父母救下的义子,我的义兄、大哥、大师兄学够了祝家的传承,消失了。有些蛛丝马迹,我不敢信,我以为他也死了。”
“没过两年,我听说他在上清山的丹宗当上了长老。又过两年,我在上清丹宗流出来的丹药里看见了祝家秘传的手法,再过两年我用十张丹方买了百闻阁的秘闻,那上面说,无患师兄其实本来就认得上清丹宗的宗主。”
“不过,人死如灯灭,我早也不在意了。师兄,你把我和无由从小带大,我们和你是一起学艺、一起练功、一起受罚的情谊,今天我已经不是祝无恙,改叫做风姜。我那时候总是对无由不好,无由却一直对我很好,现在我们早和好了,无由也随我,改叫风槐。师兄,往事既已随风,不如今天就一笑泯恩仇吧!”风姜说着并指向天,竟是对天要立心魔大誓。
“这是两瓶药,无色无味,都是我配的。”风姜道,“其中一瓶是剧毒,可以伤真龙,可以杀渡劫,服下后药石无救。另一瓶无毒亦无用,师兄喝了,就像喝水,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无患师兄,我给你一炷香时间,从这两瓶里选一瓶出来,当着我的面喝掉。若你喝到毒药,就算你学艺不精,我大仇得报。我不再与上清山作对,也会将我弟弟唤回,不要他再出手。”
“而假若你选出了无毒那一瓶,喝了无事,就是我技不如人,甘愿认输。我不再找你的事情,同样,也会唤回阿槐,不让他再动手,怎样?”
天上响起隐隐的雷声,此誓已成,立誓者必然说到做到。
无患长老看着面前两个薄胎半透的白玉瓶,一个瓶里是鲜红稠液,另一瓶则是澄碧清水,质地、药材、手法皆不同。
一炷香时间,转瞬即过。
“风四宫主,你我虽幼时相识,可你所说,皆是无凭无据,血口喷人。”无患说,“你自小言而无信,惯骗他人。这两瓶恐怕皆是剧毒,我不喝。”
“那我的赌约,你是不敢应了?师兄,我可是立了心魔大誓,没说假话。”风姜莞尔而笑,“你不应,不选,是么?”
无患的目光,再度在两个玉瓶上看过。
“我不信你,我不应。”最后,他说。
“你根本不敢,我就知道!你也不过如此,一个贪生怕死,利欲熏心的小人。仙门第一大派的长老,你当了觉得怎样?是不是很好?”风姜笑得极为灿烂,两个瓶子皆回到他手中,无患不喝,心魔誓自然也无效了,他拿起红色那瓶,众目睽睽下仰头喝掉,又拿起碧色那瓶,同样一口喝下,喝完,两个瓶子皆掷于地。
蔺祝大惊:“你——”
却见风姜面色如常,根本无事。
他直视无患:“其实,有一瓶确实无毒,喝了不会怎样,而另一瓶确实对渡劫期的人是剧毒,可是合体期的人喝了,也不会怎样。你怎么也能看出一点端倪,但是无患,你根本不敢选,不敢认,你不敢冒险,你不敢死!无患,你一辈子就这样了,到头了,你一辈子都比不上我和阿槐!”
无患长老脸色难看至极。
而就在他们在这里两相僵持之时,天上战局已是一变再变,前去助阵的那几个人彼此配合不佳,都被苗刀震落,未能把对手如何。那仙剑品级何等高,元泰真人驱使它要耗真元,这堪比仙器的傀儡少年却是愈战愈利,刀法出神入化,一击比一击更势大力沉,元泰真人被反噬震了一下肺腑,心神稍有疏忽,仙剑竟是被那少年生生掀起击退,倒飞近百丈,“咄”一下倒插在元泰面前的土地里,小半剑身都没入地面。
“阿槐!”风姜道。
护山大阵最上方,那和他一模一样的持刀少年轻盈地落到他身后,这时候才能看出,那叫风槐的弟弟比风姜倒还高了半头。
“阿槐,你看这仙道众人,其实他们全都不敢,而我敢,你也敢。你看我们无患大哥,小时候总觉得他很厉害,但他也就这样了。你说各门各派是不是都有他这样的人?各位掌门,你们说,你的门派会不会有?你的徒弟会不会是?你自己又是不是?”
元泰调息少许,勉强咽下喉中鲜血:“你本是邪派妖人!休得妖言惑众!”
“那你就打入护山大阵,让我闭嘴呀。无患不如我,你的阵法造诣不会也不如微生吧?”风姜抬手,就在那护山大阵幕后,手指一个个指过上清山诸人。
“丹宗主,你不会也不如我吧?器宗主,我身上的法衣你能做出来么?喔,还有剑宗主也在,你论剑,不会也打不过我们叶二宫主吧?”
最后,手指定在遥指元泰的方向。
“阿槐,你看,祸不在你我,祸在他们。”
“阿槐,杀了他。”
第129章
苗刀破空而来,元泰重召仙剑,与这尊无双仙器相斗。
刹那间短兵相接,风槐眼中只有元泰,全然不顾防御,像是即使被仙剑碾死也在所不惜,可是仙剑巨大,回防缓慢,甫一交手,元泰便生出警惕。
方才远看不觉如何,如今一片如血枫林中,秋风呼啸,刀光酷烈如同广漠,这名为“风槐”的少年并不像他们以剑闻名的叶二宫主那样锋芒冰冷、生杀予夺,而像是一个沾过血的机关偶人,令行禁止,一切动作,只为了唯一的目标——杀了元泰,其余的,他全然不顾。
当下仙道众人蜂拥而起,依先前所说,群起攻之,寻其破绽。
傀儡毕竟不是活人,面对这样一尊刀枪不入、道法不侵的人身仙器,他们最大的倚仗便是人之灵智。
当此时,元泰和风槐在中央,剑修助之,武修其次,其余人从旁辅助,好不热闹。
风槐挑落挡路的第一个武修,又踩着剑尖跃起,以一个刁钻的角度突破众人联手的屏障,越过数人,刀光又朝元泰劈下,元泰显然不欲硬接,而是引动其它法器防御。
“道宗主,还是有些疏于炼体啊。”蔺祝道。
风姜不和他说话。
元泰不再驾驭仙器攻击大阵,蔺宗主这边似乎压力顿减,都可以说风凉话了。
未得回应,蔺祝看向风姜方向,看见风姜抱臂不语,只是看着天上的风槐身影,目光如隼,像是想在其上看出什么。
再看其它方向,见到几个丹鼎一道的熟人凑在一起,也许是自持身份不对小辈出手,也许是丹修药修出手也实在做不了什么,此时置身在战局之外,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还能说些什么?蔺祝对这些人心知肚明。丹医一道,常常是这家缺药草,那家求炼丹,自己治不了的人就求师告祖,转手别家,解不了的毒就推给上古,说到底,谁和谁之间都有蛛丝马迹。
微雪宫的风四宫主是何许人也,几年来一直未有过定论,连他自己都只是隐有猜测,今日忽然冒出来的“风槐”,对仙道众人来说亦是脸生。可是一旦说出南疆祝家,又是不常见的双生子,来龙去脉,这群老东西大约是霎时便清楚了。
“祝家传承久远,说来也是有千年积蕴的大家了。”
“那是过去事,后来魔门灭,诡道落,祝家本就亦正亦邪,一脉人此后便隐居谷中,不再问江湖事,故而少有消息传出。不过我等之中,恐怕还是有几位知道他们的事吧。”
“这……倒也不能说不知。我隐约听南疆旧友提起,那祝家主与道侣醉心上古秘术,一生无徒无子,后来救下一孩童为义子,认作首徒,传了医术,又过几年,忽然得了一对双生子,现在想来,就是这两个少年了。”
“是听友人说起过。”
一道苍老声音道:“的确是这二人。那双生子中,哥哥名为无恙,医毒两修,天赋异禀,弟弟名为无由,却不像他们祝家的血脉,丹医之道一窍不通,倒是个修炼奇才,以武入道。当年我还想着,如此还真是双全了,未料再听到消息,就是祝家销声匿迹,人去谷空了。唉,如今见到这一对少年,终究也算留下了一线生机啊。”
说话的老者一边说着,一边余光看了远处茕茕独立,面色不佳的无患长老一眼:“有双生子如此,那位先前的义子,倒是不显了,故而无患长老的来路,也无人往那里想过。”
药修都爱以药材起名,叫无患的,他们哪个门中没有一两个?
“白术兄,那这四宫主先前所说的家门仇怨,你以为如何?”
白术老人咳了一声道:“毕竟是上清长老,不好说了。”
忽而又像是想起什么:“当年我是为救治一位朋友,去天星谷递帖求助,因此有了这一番了解,说来,当时这对双生子,关系似乎疏远不佳,反而各自都很敬重他们那螟蛉之子的大师兄。现在想来,是有些蹊跷在内。”
“那风四宫主的两瓶毒药,白术兄你远远地看了,觉得成色如何?”
被问的白术老人呵呵一笑,道:“一试本领,二试人心,不可说,不可说啊。”
几个回合下来,元泰真人处境已隐落下风,余光看见几个平时关起门来炼丹养草,为人摇摆不定的老东西不仅不出手相助,反而找了片空地作壁上观,甚至隐约交谈,真是火从心头起。
元泰看了一眼西方天际,逼出一滴心头血,驱使仙剑直入高天,和道宗大长老、三长老两位渡劫真人联手,呈合围之势,将风槐困在其中。
“他可以么?”蔺祝关切问。
风姜:“死不了。”
“当年,”蔺祝轻道,“怎么活下来的?”
“巧合吧。”风姜道,“太突然了。”
是太突然了。
氤氲谷中的灵雾变了夺人性命的无解剧毒,护卫宗门的尸傀尽数身现血毒纹路,失控发狂以人为食。
一夕之间,整个天星谷血流成河,门人尽数被屠戮肢解,葬身尸傀腹中。
风姜深深看着天空中持刀身影。
南疆荒凉炎热。阿槐的刀也像南疆。
他忽然道:“我以前对他很不好。”
双生子,大抵该是血脉相连,心神相通。后来风姜行走过世间,也见过别的双生子、龙凤胎,他们大多都很好。
其实无由对他也很好。得了什么东西,第一个就要送给他,他去深山里采药,无由从来都是一声不吭在不远处守着。
有时候随手抛给他几瓶炼体药水,等进境了,别人问起,那人都是腼腆地笑笑,低下头说,是二哥炼了药帮他。
其实那药水又能有什么用处,一年下来攒下的边角余料丢了浪费,凑到一起胡乱拼出来的东西罢了。
好像弟弟天生对哥哥就存了颗可以装聋作哑的真心,但做哥哥的人,越是看见他这种样子,越觉得厌烦。
“其实,是我嫉妒他。”风姜说,“我心胸狭窄,他有时候光芒万丈,让我觉得刺眼。”
小时候,其实很好。他从小识百草嗅百毒,无由就学不会。学不会也无妨,他是哥哥,自然能带着他。他就每天一一再教他一遍。
后来到了该引气入体的年纪。从师兄教了口诀要领,到成功引气入体,祝无由只用了几个时辰。
即使在名门正派,仙门大宗,亦是横空出世的天才,才能做到这样的事,整个天星谷都轰然震动。
但他自己用了两个月,才走完第一步。
这座人界不算大,可也有几百上千的宗门,琳琅满目的道途。
丹、医、器、毒,都说不可或缺,可是真要说,谁不想仗剑当空,逍遥来去?
谁不想问天道、修长生?谁不想证真武、济苍生?
所以当年,在他看来,纵然天星谷以医毒传家,祝无由仍然是其中最耀眼的一个。
祝无恙用一种又一种药材、一炉又一炉丹药一点点堆砌着修为的时候,祝无由已经势如破竹连越数个境界。当他跟着母亲学冶炼尸傀,作为武力倚仗的时候,祝无由已经可以带刀闯入南疆深处,斩妖魔全胜而归。
带来的材料,大家都喜悦而分,众星拱月般,围在祝无由身边。
那时候他,站在人群边缘,觉得索然无味。
无患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总是温声宽慰,说他医毒双绝,亦是不世天才。每次听了,才觉得释怀些许,祝无由就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到无人处,塞个储物袋给他。
那里面是不分给别人,只留给他的一些灵芝药草,妖兽血肉。
祝无恙总是接了东西,不言语,转身回自己房间去了。
“方才我听你说,你们和好了。”
“哦。”风姜转向蔺祝,那目光幽幽的,像一轮缺月。
“那是因为,再后来,就出事了。”
其实最想不开的时候,风姜想过,祝无由还不如没有存在过。
所以,他也不是很清楚,在那一切都忽然发生的一瞬间,他母亲烧了全身精魄把他往谷外方向打落的时候,他落在地上,为什么没有往外逃,而是掉头回去,去了无由闭关的那个方向。
第130章
天上又多了一些人,再打不过阿槐,是不是就有人仙要来了?
祝家没有人仙,连渡劫也寥寥,但有两尊人仙境界的尸傀。父亲和母亲告诉过风姜,这是有朝一日面临灭宗之祸的时候,才能动用的底牌。
那一天他跌跌撞撞去找无由的时候,无由也在找他,也许双生子真有心神感应,方向都是对的。
淡如春水碧色的毒雾里,他看见祝无由身影的那一刻,只听到一声急促的“哥”,然后就是无由猝然跃起到他身后,挡了一只渡劫期尸傀的一爪,他一回头就是满眼溅出来的鲜血。
那时候围住他们的尸傀有六只,三只渡劫,三只合体,因为血毒催化,比寻常的渡劫更能杀人。
尸傀里没有人仙,因为远方剧烈的灵力波动告诉他们,他们的父亲在用只是渡劫中期的修为,拖着那两具仙傀,那是再给他们和其它所有人,争取最后一点可以逃出去的时间。
风姜也不清楚,祝无由一个人,一把刀,还有前一刻刚刚强行突破到合体的修为,是怎么带着他在三只,后来是四只渡劫尸傀的合围下,逃出来的。
往外已经走不出去,所有的秘道都打不开,尸傀在吃人,动静越来越小,而祝无由快死了。
中了毒,强提了境界,五脏六腑都不怎么样,也许血也要流干了。
那时候风姜明白自己可能是谷中唯一还清醒着的人,药吃多了,他的体质是比较能扛毒性。
他还活着,祝无由快死了,只余一口气,还是被他用金针强行封住心脉,才保住的一丝活气。
他想起一个地方。
那个地方很小,不起眼,里面藏着祝家先祖千年前封存的一库天材地宝,但是那道门只有祝家直系的血才能打开。
他拖着祝无由,去了那里,打开了那扇门,他遮了遮气息,也许那些傀儡找不到这里。
风姜还记得那时候他把无由拖到藏宝库的角落,对他说了什么。
“祝无由,你快死了。”他说,“丹田碎,紫府销,药石无救。”
“我只有一个办法,也许能留下你这一口气。我的把握不到一成,但是你要忍受活人不能忍受的痛苦。你是要赌一把,留下这口气,还是我拔了针,你痛快地死?”
那时候祝无由看着他。
“哥。”他说,“我信你。”
他气得想要发狂,恶狠狠说:“那你听好了,我的把握,大海捞针,就算天意来帮我也不到一成!祝无由,你再选一遍!”
“哥,我信你。”祝无由说。
他就下了手。
第一根淬了剧毒的针扎下去的时候,无由就闷哼一声,面色霎时苍白,死死攥住了他的手,手上、额上,青筋毕露。
他弟弟其实是个不多话,也很能忍耐的人,风姜从来没在他脸上见到过这样痛苦的神情。
但是这时候的痛,只是开始,比起后面的,微不足道。这是祝无由自己选的。他下了第二针。
后来风姜很多次想起过那一天,他真是狠,心狠,手也狠。他怎么就硬生生地,专心致志地,一边自己改着那传了千年的秘术,一边一针又一针、一种毒又一种毒,把宝库里一种又一种酷烈的、千年前才有的、人身难承的天材地宝,一点一点地全都炼进自己弟弟身体中。
他把一个还有一口气的人,活生生地、活着炼成了一具尸傀。
最后那几步的时候无由已经没有任何反应了,像世界上所有的尸体一样,浑身都是金铁一样的凉。无由的手还握着他的一片衣角没有松开,为了做事,风姜连那片衣角都割断了。
做完这一切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身体也是一样的冷,手指僵硬着,没有办法做任何事。
“无由?”他问。
没有人回答他,无由静静地躺在那里,他已经是一具尸傀,祝无恙不知道他这一生还能不能再度睁开眼睛,即使睁开了,也只是一具令行禁止的、提线木偶般的人身傀儡。
活着炼成的傀儡,那一口气他封在了这人的心脉中,也许有一天,他的医术越过了天人之际,贯通了生死大限,还可以再施一针,重提那口气,然后再听天,由命。
要做到这一切有多难?像飞升那样虚无缥缈,像长生那样难。
最后他握着无由的衣角伏下去,趴在无由胸前哭。
母亲死了,父亲死了,同门师兄弟全都死了。所有人都死了,连无由也死了,他还活着。
这一辈子,他对祝无由一点都不好。
哭完了,他再次拖着死了的祝无由,一步一步沿着宝库里的连通的秘道,走出了他们一起长大、从未远离过的天星谷。
正道不认的门派,也许只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挖穿了地下,秘道有很多。
他必须走,必须再也不能回来。
因为做到这些,要精心设计,还要里应外合。攻守之势,不在于他。
这时候的天星谷太危险,下手的人自己不会在,尸傀把所有人都嚼碎了,死无对证。他必须在这个世界上彻彻底底地消失。他从此以后也不能叫祝无恙了,他弟弟也不能再叫做祝无由。下手的那些人听到这样的名字,一定会斩草除根。
山外所有沾亲带故的、曾经和他父母辈相识相交的,他全都不能去见,不能去求助。如果有从天星谷逃出去的祝家弟子,他也全都不能去相认。因为凶手可以是这里面的任何人。
其实他还知道,谷里如果真有一个人能做到这些事,那个人可能是谁。
也许是一直对祝家有恨。
也许,只是利益动人心。
因为天道并非无缺,因为人心从来有瑕。所有人。
只是这一切他都要咽下去,吞进去,直到不需要再忍,不需要再咽的那一天。
走出秘道的那一刻南疆郁热的风吹过他的脸,在这个熙熙攘攘的尘世间,连血海深仇都要像一缕轻飘飘的血腥,弥散在风中。
不能姓祝,就姓风。
阿槐的刀现在很好,刀下生风。道宗三个渡劫真人,再加上剑宗,加上武宗,加上外面的乌合之众,都没有奈他何。
当年天星谷秘库里的宝物,是千年前人间盛仙道兴灵气充盈时的宝物,没有人能用好,这才尘封多年。那些东西他用了一半,再后来的十年又慢慢把另外一半也炼进了阿槐的体内。他有这个本事用其它人都用不了的材料去炼一具仙身,阿槐也就有这个本事去以一敌众。
风姜抱臂,遥遥地看着天上。
元泰已经想退了,肩上带伤,其它人也已经撤后,因为风槐不会因为他们分心,他们却反而会碍住元泰的手脚。
而阿槐的刀,好像呼啸大风平地而起,渐入佳境。
风姜唇角翘起一丝笑。像是终于从里面看到了想要的东西。
其它人也看着,越看,越觉得心惊。
丹宗主面色凝重,来到无患面前。
“尸傀无灵智,不能随机应变,时间久了,必会露出破绽,我以为是如此,你也这样说。”丹宗主道,“但这只尸傀看着,可不是这样。”
说完了,却看见无患面色青白,死死看着天上那道持刀身影,有心魔缠身之兆。
“无患?”
无患听见了别人在喊他。可是落在他耳中,仿佛是小时候的祝无恙拖长了尾音在喊他“无患大哥”,又像是小时候的祝无由规规矩矩喊他“无患师兄”。
祝家的两个双生子,明明长得一模一样,却可以一眼就分出来。
明明就是两个不世出的天才,偏偏一个太争强好胜,一个又处处讨好,最后变成了不尴不尬,有时候还要他来传话,瞧着有意思。
这样也好,两个弟弟最后都更亲近他。两个人各有喜欢做的事,只会潜心钻研,刺眼也好,耀目也罢,最后终归还是他来经营这座天星谷。
多年亲情,直到如今也不能作伪,他还能想起无恙小时候喜欢摆几瓶毒药让人猜,猜错的要吃一粒花种,好几天都会向外吐花。
可是上清丹宗光明坦途,又向他示好,胜过这并非正道、偏安一隅的祝家。
为什么不死干净!
“无患!”
无患咬牙切齿般的僵硬声音,从齿列中发出。
“他一定用了八部转轮。”
“还真让你……活死人……肉白骨。”
就在这一刻,一道天地空阔,广漠扬沙般的刀势凌空而出,神完气足,挥向元泰。
而飘然幽寂,杀机暗藏的刺客一刀,从无患背后捅出,贯穿了他的胸膛。
风姜连一眼都没有看他。
“上清的人仙还不来?”他闲闲道,“再不来,宗主都被杀了。”
蔺祝:“人仙来了,我们怎么办?”
风姜认真想了想。
然后认真道:“不知道啊。”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30-140
第131章
无患的身体向前倒去的时候,元泰也正被风槐削去一臂。
蔺祝就看着元泰又看一眼天际。
“真不来?”风姜自语,“如此礼貌,不欺小辈?”
“那倒未必。既是讨伐魔宫,就该用雷霆手段才是。也许是元泰真人有想要的好处,才率先前往。”
“也就是马前卒罢了。上清山不是最爱试出深浅再动手?”风姜道,“微生好像说他在整个苍山都布过阵,也许人仙不知道陷在哪个阵里了。”
蔺祝:“……”
若是一般的手段,还真攻不破这苍山。但若是能攻破,那就是非凡手段了。
仿佛是在印证蔺祝所想,下一刻,四周的遥远苍山中,忽然亮起五道颜色不一的冲天光柱!
这五柱以五行为色,蕴含着无穷的力量,最后于主峰上空悍然交汇,一瞬间不可阻挡的大道威压轰然降落,护山大阵的光罩霎时间如同纸糊一般破灭消散。
短短一夕之间,蔺祝已经无阵可主:“你看,这不就是雷霆手段。”
回答他的是风姜的话:“你还不跑?”
说着猝然挥袖,大片毒雾随风刮向众人方向,下一刻风槐从天空骤然落下,拽起他两人向山中飞去。
上清山率领的众仙门则是士气大涨。
五行天柱各由一位人仙支撑,震碎护山大阵后,五道光柱焕发通天彻地的光芒,竟然把整片天地都变成了五行之色,五行灵韵笼罩在众人身上,亦将微雪宫的所有山峰都笼罩其中。
身处其中,莫名感到自身力量异常充沛,短短几息之间,已经有人提高了一个小境界。而被削去一臂的元泰真人,更是在水木灵韵的滋养下,飞快愈合。
“五行道域!”
——这是道宗多年不现世的一方绝世道域,由五位各自擅长五行之一的人仙融合彼此道域,勾连而成,乃是整座人间界力量最强、最接近天地大道的道域。
在这座道域里,五位人仙各自司掌五行之一,进而司掌万物,无所不能。他们这些身在道域中的人有五位道域主保驾护航,就如同有天道相助,何事不能成?
何况,还有五尊擎天柱般的人仙做主——此时他们亦已飞身前来助阵。
元泰:“诸君,此微雪宫种种恶行暂且不论,那风四宫主以活人炼尸傀,有目共睹,此举天地不容!若任其作乱,不知有多少生灵要遭其毒害!随我入内,诛此魔宫!”
护山大阵已破,众人刚踏入山门,生机勃勃,如泉眼汩汩涌动的浓郁灵气就扑面而来,仿佛被浪头生生拍了一下。
好个微雪宫,竟是如此灵山宝地!怪不得几位宫主各个都像是异峰突起,若是自己在此山中修炼,岂不也是一日千里?
当即浩浩荡荡往主峰方向而去,另有小波人马,往其余各个峰头散而攻去。
白术老人与他几位志同道合的丹道道友交代稍许:“哪里像是药峰药庐药田,你我就去哪里,不要动东西,若是上清宗不成事,我等就向四宫主说是来瞻仰灵药,别无他意。”
“白术兄真是说笑,有五行道域如此,岂能不成事?”
“随机应变,是我丹修处世之道。”
总之是势如破竹,冲入了微雪宫。
山前空无一人。
大殿空无一人。
空旷洁白的大殿,形制倒是空灵华丽。往好了说是疏疏朗朗,仙气飘渺,其实就是四面透风。
一进大殿,连摆设都没有,珍稀之物东西没看见一个,梁上隐蔽处一个奇异法器,打下来仔细端详,原来就是个改造了的留影珠,十灵石一个。
往里去,全然不见其余宗门都有的会客、议事、论道之所,只有好端端一个配殿做了厨房,水罐里养了几条黄骨鱼,地窖里存了几根萝卜白菜。
倒让他们这些花大力气闯进来的人显得荒谬。
“唱什么空城计。”元泰冷哼一声:“这些妖人望风而逃,看来微雪宫真是无人了。待我询问前辈,获知他们到底藏在何处。”
微雪宫,药峰。
炼丹室前,夏大师还坐在轮椅上一针一线地认真绣花,一幅山川绣图已然接近尾声。
风姜说:“夏大师,你安心绣花,一切有我们。打不过还能跑。”
夏大师笑呵呵地拍了拍他的头,像是嘉奖,又指了指外面五色云霞齐聚的场景,比了个大拇指。
蔺祝:“老人家想说什么?”
风姜:“他说,真好看。”
好看么?蔺祝看着五行交汇的天空,只觉得快要死了。
此方天地已经是五位道宗人仙的天下,他们想如何便如何,蔺祝已经感到自己的境界在被压制,一小会已经跌落了两层。这样接近大道的道域,他也只是听师长说过而已。
“我师父说,五行道域之所以有如此威能,不仅因为五行人仙的配合,还因为一件至宝,是三百年前一个与娲皇有关的界域秘境里,一块蕴含五行真意的补天石,如此才能做到与大道齐。”
仰头,果然看见天空正中,隐约有一块流光溢彩之物,源源不断散发着天地初开般的至理。
“他们对道域中物了如指掌,应当一会儿就会找上我们了。”
风姜突发奇想:“这时候,我们是不是应该去守护灵脉?”
“你说呢?”
“可是,”风姜眨了眨眼睛,“我也不知道微雪宫的灵脉在哪啊。”
每次和微雪宫的人在一起,蔺宗主就会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那就在这等吧。”
守护炼丹室,也是守护。
风姜的注意力再度转移:“咦?鹿兄,你怎么卧在夏大师旁边?”
很快,元泰率众而来,落于炼丹室正前。
有本宗人仙前辈的五行道域护持,元泰真人已不复方才与风槐相斗时的狼狈,身上气息鼓荡,俨然在界域加持下逼近了人仙境,被削下的一臂也恢复如初,看着意气风发。
五位人仙在峰头外遥遥护卫。
而风槐的目光缓慢地移动到元泰身上,直勾勾地看着元泰,他还记得自己该做什么。
元泰仙人与其后众人,则是看着面前的寥寥几人。
蔺宗主是他派之人不算,风姜、风槐两兄弟,一左一右簇拥着轮椅上一位满头华发的老人,看不出境界,根本像是凡人。老人面前卧了一头皮毛雪白的灵鹿,炼丹室门口还蹲着两只皮毛发灰,竖耳蓝眼的东西,正在冲他们摇着尾巴。
屋檐后鬼鬼祟祟藏着几个十岁到十四五岁不等,一看就成不了气候的小儿。
根据前辈感应,微雪宫里所有活人,都在此处了。
不仅是元泰,其他人也都一时迟疑了。
这是一个邪道宗门该有的模样么?
——这是一座宗门该有的模样么?
在场诸君,谁的门派不是弟子如云,仆侍满宫?他们是知道微雪宫一向人少,可是少到此程度,真是闻所未闻。
正道大派轰轰烈烈而来,围剿几个老弱病残,岂不荒谬。
元婴道人在人群最后更是汗如雨下,原来他那次见到的就是微雪宫里所有人了。
鸿蒙派长老率先出声:“这恐怕……”
却被元泰一个冷淡眼神打断。
“据守灵脉,而不广收弟子,传道弘法,风四宫主,敢问你们在此,究竟是在做什么勾当?”
“修炼啊。还能是什么勾当。”风姜道,“宗主这样问,真是好笑。”
“区区几人,却是据守一方,恶贯满盈,那便束手就擒罢!”元泰低喝一声,召来仙剑,率先攻来!五行道域,以此方界域天地之力尽数灌注他身上!
风槐再度拔刀迎上。
刀剑相撞,各退一步。仙剑之上嗡鸣不绝。
先前各凭本事,元泰略输一筹。如今此方天地尽被掌控,元泰看着为何还是略输一筹?
半空远处的五位人仙面色一凝,俱都齐齐看向最中央那从未显山露水的平凡老人。一个凡人出现在此处,说无蹊跷,谁会相信?
其中一人仙轻道一声“去!”,金、木、水、火四位人仙身后各展现元神法相,全力向微雪宫几人攻去!
而夏大师手中的山川绣图,恰绣成最后一笔。
半空中,风槐的刀和元泰的剑再次短兵相接。
众人只觉得,眼前的这一幕出现了虚幻似的残影。那刀与剑紧咬着对方,风槐在上,元泰在下,衣袂飘荡,日头在他们身上,打下湛湛的耀光,说不清到底是哪里出了变化,只觉得这样的情形很美,不像是现世里发生的事,而是一幅精美的图画。可是人确实是在动着,连过十几招,令人目不暇接。
元泰咬牙,五行道域之中,他应当所向披靡,而今为何不是!
天际之上,四位人仙联手攻来,威压如同天神。
可是连风好像都停了。
无处不在的灵气,好像也变得凝滞陌生了。
夏大师手中的绣图不知何时不见了,换成另一张空白的绣幅,他手里还拿着针,在那绣幅上看着,选定一个位置,刺下了第一针。
蔺祝发现自己的身体忽然不受自己控制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掏出法宝长卷,驭气飞起,冲着那个周身绿霞环绕的人仙,像个提线木偶般攻去!
蔺祝:“!!!”
那是人仙,他是药修!
过去了,蔺宗主忽然发现,自己身体之中竟然涌动着无比强大的力量,仿佛已经到达人仙之境——然后像个提线木偶一般,与那位司掌五行之“木”的人仙,大打出手。
而众人愕然看见,身周的宫殿、山峰、草木,乃至所有人都变成另外一种格外陌生的质地,泛着丝丝缕缕的纹路和柔润怪异的光泽。
像是……刺绣而成。
这整个天地,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变成了绣图中的天地。而绣图中会发生什么事,自然是刺绣之人做主。
刹那之间,原本被五行道域牢牢控制的苍山诸峰,被另一种境界所取代,在这里,夏大师才是它的主人。
“哇。”风姜仰看着天空,“夏爷爷,您——”
话未说完,因为他听见了夏大师开口。原来,夏大师并不是不能说话。
“你修道,我修道,你用剑,我用刀。”苍老的声音如湖水般平静,倒映着整片天空,“打来打去,就像那村口农夫争一亩三分地,你用叉我用耙,一模一样。”
风姜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下一刻身体却是全然不听使唤,握住最长的那根金针飞跃而起,对着人仙之一就是刺去。
“???”
他是下毒的啊!
夏大师悠然闲适,再下一针。
“然而农夫种五谷,养天下。你等我等,俱不如他。”
这一针,看不见的聆冥也提线木偶似地被拽出去了。
屋檐后,诸位微血宫少主谨慎地看着这一幕。
“我感觉我境界提高了。”
“我也是。”
“夏大师能不能让我也当当人仙?”
“我也想当。”
“若真是如此,不妨将这位老先生,聘为微血宫供奉。”
“怎么连鹿都要去打架了?”
说着身边忽然一空,这下练剑的那位也上去了。其它人彼此对视,再看天上的混战,都有跃跃欲试之意。
“这么多人,待我用先宫主微生道长临终前亲传的望气术,观望大势。”
微生弦的小道童伸手连点自己眼周,然后往天上看去:“好热闹啊。”
忽然,身体一僵,僵硬地往自己身后看去:“呃,你什么都没听到……”
下一刻,连他也被拽走打架去了。
人仙中为首的那位冷眼看着这一切,尤其看着最中央岿然不动的夏大师。
神念中传来那不肖徒孙元泰的询问:“师祖,那老人可是人仙?”
不是人仙,还能是什么?有道域的凡人吗!
他们五个一起出手,怕的就是那微雪宫波云诡谲,还有底牌。
原来,还真是大大的底牌。
能化天地为自己的绣图,主宰其中万物,俨然是和他们的五行道域同一等级的大道界域。
都要做万物主,那就试个高低又如何。当即亦是催动五行道域与之相抗,二分天下。
一边审视其道域强度,一边沉声道:“敢问这位道友,与我上清又是有何仇何怨?不妨直言,若是误会,大可解开。”
夏大师徐徐落针,几息之后,才悠悠答道:“有仇如何,无仇如何。这仙道本就是你争我抢,血流成河,昔日贵宗势强,他人势弱,贵宗自然可以鱼肉他人,今日我宫势强,贵宗势弱,贵宗也自然要引颈受戮。”
好大的口气!纵使今日击退了道宗人仙,不怕主宗护道真人出头么?仙道众人听到此言,心中正在质疑,却听半空中,忽然响起一道没听过的陌生嗓音。
“说得好!杀人者,人恒杀之,既然没能斩草除根,那就终有一日,还要再决胜负。今日诸君难得相会,不妨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若是无仇无怨,那就按你们仙道规矩,各展神通,成王败寇,如何?”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抬眼往声音来处看去,却见天际乌云滚涌,雷霆隐约,忽然间,像有一道雷霆撕开五行道域与天地绣图,随着一声遍及苍山,令人心神俱震的磅礴龙啸,一道似真似幻的墨龙幻身法相骤然自高天之上冲下,这大道生灵盘旋在半空,暗金龙瞳静静看过所有人,最后盘踞在半边天空中,垂眼下视。
在那法相最前,一道黑袍华美的身影落在炼丹室檐上,那年轻人含笑看向诸人:“恰好我自龙界而来,与诸位之恩怨尽皆无关,今日就作壁上观,为各位做个见证,诸君觉得怎样?”
不怎样。
因为那居高临下的墨龙幻身之上,似乎还站着一人。
一个红衣,带剑的人。
一个看到了,就知道是谁的人。
——叶灼也觉得不怎样。
这龙又在含沙射影谁?
他只是拔剑。
惊雷般的剑光夺去天地间一切光彩,斩向远方空无一人的半空。
一道灰衣混沌的人影缓缓浮现。
叶灼脑海中回想过他知道的那些主宗真人名讳,还没死的,确实不多了。
“玉阙?”叶灼嗓音,亦在半空中淡淡响起。
也如惊雷一般,落入在场所有人耳中。
“真人不出手,是否自持身份,不肯掉价?”叶灼道,“你一门师兄弟皆死我手,过来,为他们报仇。”
第132章
此时,天上有补天石荧荧生光。地上,有夏大师手中的绣幅焕发着流彩的光晕。山河绣图与五行道域共同交织出一个异彩辉煌的世界。
那其色如墨,鳞角峥嵘的不速之客理所当然般占据半边天空,传承自万古洪荒的威势并未刻意流露,可也毫不收敛,如同垂天之云,随意铺展,与天地共呼吸。
有生之年竟然见到活着的真龙,那一刻心中的震动远非语言可以描述,不少人都神思顿滞,如同身堕梦中。
在这样一双龙瞳注视下,恐怕很少有人能够从容。
恐怕也无人觉得,所谓的“作壁上观”,真会对他们毫无影响。
那道锋芒夺目的红衣身影映入眼帘,则可以将神智唤回,提醒自己这不是梦境,而是真境。在梦中,恐怕见不到如此风姿卓越,华光璀璨之人,若是能梦,岂不早就梦到?何至于等到今日。
剑修本主杀伐,这样一个人出现在这里,又岂会让今天之事得以善了。
他还说——主宗真人的一门师兄弟,皆死他手。
——这怎么可能?
此时的仙道诸人未历鬼境,对微雪宫叶二宫主的印象,还停留在一些传闻与戏称,有些刚刚闭关出来的修士,印象里尚记得这人是合体境界。
可纵然是渡劫境界,纵然上清山声称他杀死了道宗的人仙,那又能奈主宗人仙何?护道真人应是立时驳斥此语吧。可是那半空之中,真人并未出言斥责,也未如叶二宫主话中那样向前去,两者对峙,似有暗流汹涌。
便又有人想起叶二宫主身上的诸多神异之处,想起他上过的灵山,想起他的本命剑。
“叶二宫主的剑,是龙鳞所炼。”
“天上——”
忽然想到这一关节的诸人,心中全都涌上极致的惊骇。
“难道,叶二宫主的剑——”
“那可是活龙身上——”
“这叶灼与真龙……”
“叶二宫主,难道还与龙界有关联?”
能如此笃定,原因无他。天下苍生何其多,其中辨不清颜色的人,为数不少。有人分不出朱红与碧绿,有人分不清靛蓝与鹅黄,但是,分不清黑色与白色的人,恐怕真是天下难寻。
“叶灼。”玉阙沉沉的声音终于自上空响起,“你欲何为?”
叶灼的咬字放慢了,一字一句重复了玉阙的问话:“我欲何为?”
忽而轻笑:“那请问真人身在何处?”
——在苍山。
“若我现在正在上清山前,真人以此话问我,我自会回答。”
离渊就轻轻笑。去一趟鬼界,人叶灼的这股气焰是越来越出神入化了。那轻慢的眉眼,看着就让人想和他打一架。
玉阙真人冷冷直视叶灼。
没错,一门师兄弟,皆死他手。
就在方才,上清山传来消息,玉阁魂灯已灭,魂飞魄消,身体轰然而倒。
玉阁师弟是神魂修,按理说,不该死的如此仓促。
那些乌合之众加在一起,也不该如此快就能越过天障。
如今玉阁未能成事,叶灼回到人间,而他们又没能速战速决夺得苍山灵脉,上清山身为第一大宗,岂能轻退?正面交战,已是在所难免。
玉阙未和叶灼交过手。
亦未和真龙交过手。
但玉阙不觉得自己会输。
几位师弟死在鬼界,因为那非他们的天地,界域修在他界战斗,其实力也就与寻常人仙无异。如今在人间界的天地之内,万物皆为他所有,他只会胜,不会败。
只是护界真人参与仙道纷争,终究不合身份。
而且,这墨龙背后,是否有龙界授意?难道龙界要插手人间事务?也罢,只要这条龙不出手,他敬而远之便是。
千头万绪皆在转瞬之间梳理清楚,做出决断。
“叶二宫主,你身陷迷途,久不知返,杀戮过重,天人共诛。”玉阙双手背于身后,道,“既然你意已决,那便请赐教吧!”
“真人!”鸿蒙派太上长老却是忽然开口,“叶二宫主已归,鬼界其它人是否也已经归来?真人,不妨等他们都归来后,与我等分说分说鬼界到底发生何事,再做论断!”
此言一出,有人附和。
叶灼多看了鸿蒙派那位长老一眼。鸿蒙派向来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今日怎么如此身先士卒。
蔺祝暗中传音已毕,翩然身退,继续参与到战局之中。
玉阙:“不必多说!此獠在鬼界已犯众怒,如今能够归来,必然又屠戮我仙道不少人等,若是让他继续下去,岂不是成了气候!”
说罢,执拂尘飘然一挥。
此一挥,袍袖飞扬,仙风道骨,不知多少年功力才得以练出,可惜收手时还是略有停顿,因为叶灼的剑比他预料中更快,雷霆一剑已是不由分说当头劈来。果然是恣睢酷烈,嗜杀成性之人!
这一剑倒也不错,有开天辟地般锋芒。玉阙观之冷哼一声,天地霎时变化!
原本光芒交织的世界陡然变成一片上下茫茫的星空,群星闪烁,随着玉阙一挥拂尘,万千群星转瞬间如雨朝叶灼袭来,远看是闪烁光芒,待到轰至近前,如一方天地般大小的陨星巨石,每一个上面都烧灼着媲美真火的烈焰。
叶灼挥剑连斩,击落无数朝自己而来的星辰,腾空跃起,对着迎面而来的一颗隔空挥掌,红莲法相刹那在他背后浮现,一道足以分割此方天地的法印自手中打出,鲜红炽火以他为中心向外震荡,其势之强盛,如同鲲鹏击水,轰然掀起的三千里排浪。
烈火法印与骤雨般的万千飞星相对,将它们尽皆销为飞灰。
“灵山佛法,果然深奥!”玉阙大笑一声,“接招!”
下一刻,周围世界又变!这次是一片万古混沌般的漆黑汪洋,数不清的洪荒巨兽威胁似地在水面之下游动,露出无数道山脊一样的暗影。
体型是足够大了,但论其外观,似乎各有不足之处,并不如龙。
天上暴雨如注,下的不是雨水,而是九幽玄水。玄水浇灭陨星火焰与红莲之火,在天地间倾盆而下。四面皆是暴雨之声,观战、打斗的众人也俱被当头淋了个彻底,修仙之人,这般也能应付,可是淋着毕竟不美!
方才玉阙真人变出满天星辰,他们起码还能定住一颗星辰落脚,现在全部变成汪洋大海,想在兽脊上落脚也不可得,只能悬在空中。
更别提,打架的那些人也还是在打架,用五行道域的人也还是在催动他们那美轮美奂但十分刺眼的道域,绣花的人也在一针一线风雨不动地绣他那拿手的图样,把所有人的境界都绣得大有降低。
一时间,真是混乱不堪!
而玉阙拂袖一挥,道:“水来!”
刹那间地覆天倾,海水倒灌,海面上掀起横天巨浪,呼啸着涌起一道高墙,其内巨兽尽皆张开吞天之口,海浪朝叶灼拍下,它们亦随浪狰狞攻来。
能销万物,噬骨钻心的九幽玄水,在仙道上,用如山的极品灵石也才能换来拇指肚大小的一瓶。如今化作沧海之水横流,何其惊人,众人用功力护体已觉得勉强,更遑论被那浪头直接拍打了。
看到这一幕,若是叶灼被那海浪着实吞没,恐怕是身死道消的下场,护界真人出手,竟是这般虚空造物的境界。
叶灼不讨厌水,不讨厌雨,当然,他也不讨厌此类汪洋恣肆的海面,有巨兽游于水下,有墨龙横亘天空,倒还更添真实,能够一赏。
但是玉阙真人造出此景,恐怕并不是为了让他赏玩。
身处玉阙制造的一方天地中,自己的修为好像被压制许多,但是并无所谓,叶灼面上全无变化,面对着巨山倾倒般的海浪一剑斩出。
强横剑气刹那间分开海水,下一刻浪头已至,却被剑气在叶灼身前分成两面奔涌的高山,叶灼站在两山之间,平静再挥一剑,这一剑未用佛法。
这一剑,用了幻剑山庄剑意,凛寒如冰雪。
千万雨滴如箭,射入汹涌海水,仿佛高天之上有天兵天将控弦。而叶灼这一剑带着冰雪寒意在海面之上陡然爆开,一瞬间如有寒龙冲天而起,在场之人皆感到刺骨寒意灌入肺腑。
剑势掀起风云剧变,斩向玉阙真人的同时,也席卷了整个天空海面。尚未落下的雨丝一瞬间凝结为细长锋利的冰棱,调转方向,在叶灼身后如箭而出,铺天盖地的箭雨朝玉阙真人激射而去。
玉阙真人霎时凝冰为盾,将其尽数挡去,可是随着万千冰棱带着莫大的冲击钉在冰面上,玉阙真人竟被这强横冲力撞得后退数步,坚实的冰层亦被凿碎近半。细感其气息,原来这冰箭实是冰剑,每一根上都带着叶灼的凛寒剑意,这样的剑有万千之数,何其难缠!
玉阙冷哼一声,冰盾瞬息消散,他双手平抬,巨浪随他动作向上涌起,形成一道接天连海的狂暴龙卷。水龙卷将所有向他射来的冰剑都卷入其中,冰剑随龙卷而动,越来越快,待到龙卷的速度快到其中冰剑已然看不清的时候,陡然又变,龙卷释出冰剑,让它们以极快的速度朝叶灼甩去!
如此恐怖的速度,即使是以修仙人的目力也难以捕捉到冰剑留下的残影,能够将外物催动至如此快的地步,必要难以想象的莫大法力,而若是被其刺入,不论多么强横的肉身,恐怕都是爆体炸开的下场。
可是冰剑快,叶二宫主的剑也快。
但看那红衣身影如焰闪转,剑锋光芒如电而出,肉眼已经看不清那样的动作,可心神还能分辨出是叶二宫主疾挥长剑,挡下冰剑,一时间清脆空灵的相撞声、冰碎声连绵响彻于耳,被击碎的冰棱如同碎玉飞溅而出,在那红衣身影旁散为星河般璀璨的川流。
将它们尽数挡下之后,冰雪剑意竟像是有所感悟,更上一层楼,无我剑上有霜雪寸寸蔓延凝结。周围翻涌的如山海浪依然试图将叶灼埋葬其中,而叶灼身影高高跃起,极致夺目的一剑自上而下如钩月斜划,竟是将那水龙卷斜劈开一道断口!
冰霜自断口迅速向外凝结,生生将那巨大的水裂维持了数息,而叶灼自然是身飘飘转,自裂口向内携剑杀入,不过一转眼的功夫,水龙卷内已经传来令人心惊肉跳的兵刃碰撞和道法轰袭之声。但见剑光隐隐,如惊雷电光向外透出,一时之间,那接天连地的水龙卷竟有破溃之态,里面的人影亦是起落如飞,影影绰绰闪现。
此时还在打自己的架的人已经只有元泰和风槐了。风槐自然是眼中只有元泰,穷追不舍步步紧逼,而元泰实无他法,只能手段尽出与他搏斗,一着不慎,刚刚长好的手臂二度被削断,好不狼狈。
除他们外,其它人都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停下了动作,也不知道自己的目光到底是什么时候从对手身上移开,而对手也已经收手,和他们一起瞠目结舌地看着叶二宫主与护道真人斗法。
五位人仙的五行道域是化万物为己用,那将山河入绣的老人亦是将一方天地纳入自己的道域中,他们的道域都是掌控外物掌控生灵,而护道真人竟是直接虚空造物,成为造物之主。
原来,这就是主宗真人。
……原来,这就是叶二宫主。
第133章
昔有人抽刀断水,今有叶二宫主仗剑分海,与造物者斗。在这人间竟能够看到此等恢弘战斗,一时间如窥天人之境。
叶灼已经进入,原本防御用的龙卷也就再无作用,玉阙不再耗法力维持。
所用海水尽皆分为如龙游动的汹涌水流,而叶灼剑上仍覆霜雪,水来相扰,他便以剑相迎。汹涌浩荡的海水尽皆化为剑下冰流,碎冰与天上骤雨继续化作冰剑,随他而动。
叶灼已经与玉阙近身,玉阙持拂尘,驾驭浑厚至极的天道法力与他相斗。
离渊从天空向下看着叶灼。雨幕很大,但是他原本就是水属,雨对视线全然无碍。
他还用自己的人身,用人的眼睛穿过雨幕海水,平视那人红衣飘飞的身影。
真身化作人,另外放一幻身在天上,竟然可以同时从两种视角观察这人,真是意外收获。
人叶灼这时候用的剑,看着很有讲究。不知道他人是否和自己有同样感想。
看了看旁边的乌合之众,应当是无,离渊颇觉惆怅。但是,再乌合之众也应能看出,这样的剑非常好看。
下一刻风姜果然道:“真好看啊。”
旁边的别派之人也磕磕绊绊道:“这剑……好生美丽。”
——叶二宫主此时的剑,极为繁丽,千变万化,简直像是将所有需要极深造诣的华丽剑招,炫耀般连绵使出,即使是专为人欣赏而作的剑舞,恐怕也做不到如此地步。其形之美,令人目眩,其剑之利,却又令人魂惊,若是己身置于剑下,恐怕魂魄立时就会脱窍而出,不再与这具形体共存亡。
接下这样的第一剑时,玉阙心中还有轻蔑,如此浮华之剑,怎能破他道法?可是到第二剑,他就陡然明白了叶灼究竟在做什么。
此剑本就不在于破,而在于幻。
剑招千变万化,剑意如行云瞬息流转,而那无数蕴含叶灼剑意的冰剑,亦与他的本命剑一同向自己攻来!每一柄剑都有一分真意,有八分形似,如此之剑,应付一个且要心神,应付千万个,又是要他心念如何急转!
几招之间,叶灼身影似乎就已化身千万,冰剑回旋如雪,每一剑都像是由他亲自使出,漫天琉璃碎冰中,乱花渐欲迷人眼,可惜每一朵灼华飞花都是夺人性命的利剑,身处如此变幻莫测的剑域中,怎知哪一剑才是这人凝聚十分功力的实剑?怎知哪一剑才是来夺他性命的真剑?
眼花缭乱的碎冰飞雨之中,但听玉阙朗喝一声:“好剑法!”
说罢手挥拂尘,漆黑海水刹那蒸发不见,无垠大漠在脚下铺展而开,一阵酷烈至极的大风自西吹来,万千冰剑顿时化作飞沙扬起,转瞬远去。
“剑好,人亦很好。”玉阙以拂尘悍然挡下叶灼真正的一剑,风烟之中,他身形拔地而起,聚沙成石,化作一尊擎天巨人,俯视叶灼,朗声大笑,声震寰宇:“老夫修此道,声势太盛,向来只能独修,不能与人斗,如今见到叶二宫主,终能酣战一场!痛快!我虚空造物,便如你之幻剑,变化万端,绝无穷尽,今日就与你斗到底,叶二宫主还无惧否?”
“有形无道,我有何惧。”叶灼平淡道,“你既然想,那造出三千世界也无妨。阿姜,看赏。”
风姜笑容满面,掏出一枚普通灵石掂了掂,正打算抛给玉阙真人“看赏”,不料却晃了一下眼睛,不幸被人抢先一步。
风姜撇了撇嘴,不去看那金灿灿的色泽。有人直接将一把金稞珠玉高高抛起,从上到下抛落在黄沙巨人脑袋上。
巨人勃然大怒!
“辱人太甚!”黄沙身体化沙为石,坚固拳风朝叶灼扫去。
又遇到喜欢变大的敌手,叶灼觉得这似乎不是第一次遗憾逆鳞剑不能如意变化,不过也无妨。
他轻盈跃起避开巨人一击,周身火焰腾起,一剑朝巨人的左眼刺去,又在巨人发现他的来意之时,旋身飞转,变招极其磅礴的一剑,带着强横灵力直扫那黄沙巨人的脖颈,石屑扬起,坚固的巨石脖颈被剑气凿入一半。
有见多识广的老者道:“此是朔金沙,聚而成石,何其坚硬!叶二宫主竟能斩断,这一剑,老夫经受不住。”
“不过朔金流石可以流动变化,胜负倒还在两可之间。”
只见那金石巨人原本的右边臂膀霎时化为新的头颅和眼睛,断掉一半的头颅则化为强横有力的臂膀,朝极近处的叶灼横扫而出!
这一击重有万钧,叶灼凌空跃起,迎面直踏石臂正上,借力向上弹起,向新的头颅斩剑而出,他踏那一下,力道冲撞而出,在黄沙大漠上激起扬沙。
玉阙吃痛,好个剑修,竟然踢他!这叶灼竟是如此炼体有成,用了什么天材地宝淬炼?
金石巨人交叉双臂护面,挡下叶灼一击,错身横肘,再度向叶灼挥拳,叶灼对他巨石身体的强弱似乎已心知肚明,这下竟是直接以掌相对!
那一刻如同两陨星正面相撞,冲击再次散开,激起一圈轰轰烈烈的扬尘。
众人刚从淋雨的狼狈中恢复,此时又是迎面吃了沙子,在交战的二人丝毫不管他们的死活,这沙子每一粒都堪比夺命暗器,必须全力挡下,他们又不是年轻弟子,何苦来此受五行历练?
金石巨人踏地,红衣身影凌空,两者躯体力道尽皆强横,此时竟是开始如那武修交战一般你来我往,近身搏斗!震耳巨响连绵不断,每一下都让人心惊肉跳。
“叶二宫主炼体,竟然到了如斯境界?”
“界域伟力,可都在真人身上,他以躯体相抗,真能扛得下吗?”
“何止相抗,你看那叶二宫主出招,不论用剑还是动手,其中皆有寸劲,震荡真人肺腑,若是用肉身接下,五内必然翻江倒海,不成样了!”
“你又怎么看出这个?眼睛既如此贼,平时怎么一问三不知?”
“真蠢货,真人以金石为身,看他自然看不出来,你们不会看沙子吗!”
定睛看去,那随着叶灼每一击在玉阙身后扬起的飞沙,其散开的形状和速度,似乎确有韵律在内。
惊天动地的打斗声中,巨人已是数番变化,而叶灼依旧以真身与其硬撼,看两者体型大小,仿佛是一朵轻飘飘的莲花火焰想要催倒巨山,可是实际上却是你来我往,好不精彩。
不知何时,周围那些被扬起的漠漠尘沙已经组成数道黄沙围墙,将这方天地合拢其中。
玉阙真人瞥一眼那深浓厚重的黄沙幕墙,叶灼又想使什么障眼法?
几番交手下来,玉阙真人已不认为这叶灼很好对付,挥剑直斩他做得出,迂回用计也是不拘一格,小子心机何其深沉,真是枉做剑修!
不论是什么障眼法,他不理会便是。
下一刻已然变为三首六臂的巨人俨然如怒目金刚,对叶灼全力一击,这一击落了到实处,将那叶灼直接掀飞出去,越来越远,越来越高。
叶灼自上而下俯视逐渐变小的金石巨人,目光幽幽。
下一刻,两面黄沙巨幕陡然变成两堵坚实绵延的巨墙,玉阙所化的金石巨人在正中间,而两堵同样固若金汤的巨墙一前一后,以极大力道和速度轰然合拢,结实砸在一起。
惊天动地的动静,毁天灭地的气机冲撞,让人好似被一头洪荒巨兽所撞,脑子眩晕如沸。
巨大的撞声后,是维持了有一段时间的寂静。石壁轰然四散碎裂,中间是同样碎为一滩乱石的玉阙真人,真人再度凝聚而起,凝聚完成后,他却没有像方才一样挥出雷霆一击,而是沉默地望着高空之中的叶灼。
叶灼凌空悬立,静静望着他。他在准备着玉阙真人一境不成,再造一境。此处荒烟大漠,连落日也无,不值一看。
但玉阙真人并没有。
这样僵持的场景,即使是旁观者也察觉到了玄机。
“……这界域中,真人该为造物者。而叶二宫主非造物者。”
“——可叶二宫主亦驾驭了界中物,而且,以物与造物者斗。不相上下。”
如此,造物者之威严何在?天道威严何在?
为什么明明是护道真人虚空而造的世界,叶二宫主却可以如主人一般,同样驾驭这些事物,让它们相助自己,反而抗衡了创造此域的玉阙真人?
“不。第一次时,叶二宫主还未做到如此。”
的确,第一次那个混沌星空的世界,玉阙以陨星轰袭叶灼,叶灼以剑、佛两法破之,这是他自身的实力。
到了第二次的海上世界,叶二宫主化雨水为冰剑,与玉阙相斗。此举纵然惊人,然而那源自幻剑山庄的冰雪剑意,本有驭水之能,也算可以解释。
可是现在呢?
水与火,本是叶二宫主所能主。金与石,和他却是全无任何关系!连这些东西都能够驾驭,又代表什么?
巨人忽而变为黄沙飘散,黄沙中央,玉阙真人离于地面,看向叶灼。
“叶二宫主,你为渡劫,我看得可无错?”
“无错。”
“你无道域,亦不通造物法,可无错?”
“无错。”
“你亦未修界域法,可无错?”
叶灼已经懒得出声,只是淡淡颔首。
“那你为何能以我之物,反击于我?”
“你有形无道,我说过了。”叶灼道。
还未能想清叶二宫主这简短四字到底何意,众人忽然看见,那高天之上的墨龙幻身,竟是探向叶灼方向。
一双龙瞳幽然发亮,如同传说中的烛夜之光,威势内蕴,这样的异兽,无论做什么都只会让人觉得威胁和压迫。
也许,这异界真龙觉得眼前的人族修为精湛,可以食用,打算将叶二宫主吃了?
“叶二宫主小心!”鸿蒙长老高呼,接着就被道宗大长老怒看一眼。
——众目睽睽下,那墨龙垂首,身躯游动至叶二宫主近旁。
而后又轻抬首。
将叶二宫主认真地顶在了龙首之上。
“……”
第134章
……这就是作壁上观么?怎么看着像是灵宠之态?
说什么太岁头上不能动土,可这叶二宫主怎么就好端端地站在了龙首两角之间?
玉阙却好像对外面的一切都浑然不觉,而是肃容问道:“敢问叶二宫主,我之界域何处无道?”
叶灼:“要打就打。”
“有形无道,叶二宫主说的难道还不够清楚?”但听一道含笑嗓音,是风四宫主身边不远处,那位年轻俊美的不速之客开口。
他悠闲抱臂,居高临下站在大漠上朔金流石堆成的石山顶上,奇了,这山一开始明明没有,又是所从何来?
又听这位来客道:“真人,我若是你,得如此赐教,当对叶二宫主执半师之礼才对。”
玉阙面色阴晴不定,却是始终未对那人出言。
众人俱都保持了沉默。
和那墨龙一同出现,落在人群之中,最开始还声称自己“自龙界而来”,真龙就悬在天上,地上此人开口说话,他们又能说什么。
一片沉默中,玉阙真人严肃的面孔又绷了绷。
——下一刻,众目睽睽之下,玉阙真人竟然真的俯身而拜,朝叶灼执了个半师之礼:“请叶宫主赐教。”
众人肃然起敬,不愧是上清山护道真人,果真能屈能伸。
风姜却是思绪有些飘忽:这样一拜,玉阙老祖现在岂不是和剑宗的小苏来到同一个辈分,以后可以师兄弟相称,致使上清山礼崩乐坏。
叶灼搞不清玉阙葫芦里到底买的什么药,单看求知之心,似乎是比他其他几个师兄弟强一些,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其他人被他杀的太快。
看见玉阙真人此举,离渊莞尔。
他道:“你造星辰,星辰运行之轨如何?无行轨为何能撞人?你造汪洋,汪洋之下暗流何在?无海流为何得以成浪?沙聚成石,其理又为何?为何你能化身为石,满地黄沙相聚却依然是沙?你不能自圆其说,便是道有缺。有缺之道被人击碎,又有何怪?虚空造物,你只用物之力,而不用物之道,被人反客为主,又有何怪?”
“原来如此。非我役物,我为物所役。”玉阙道。
“你话太多。”叶灼淡淡道,“不是手中无银?去茶楼说书,必得赏银。”
“那阁下是否也该给我看赏?”
叶灼根本不理,再度拔剑,凌空向玉阙斩去。
玉阙挥袖相迎:“叶宫主,再看我一招!”
天地霎时有变,这次所有人都处于一巨鲲背上。鲲出于海,化为鹏,飞于青冥苍天,再入水,化而为鲲,游于沧海,如此循环不息,周游不绝。在它一起一落之间,岁月飘然而过,众人都感到那岁月洪荒之力,如烈风将石头化为黄沙一样,侵蚀着他们的生命,无可阻挡。
这次,倒是有些用物之道,而非物之力的意思在了。如此宏伟、周而复始的运行,不必来上几次,他们就不必再打架了,因为全都会老死在岁月中。
玉阙真人稍稍一造,就掌控了他师弟玉楼的光阴之道,可见也算是慧根深种。
可惜,鲲化鹏必露命门弱点,叶灼把鲲杀了。
玉阙凝视着他,界域再变。
界域再破。
再变,再破。
身处其中者,只能看见四时万物刹那变幻又刹那破碎,一霎那游遍三千界,一瞬间又看过三千生灭,万物生在转瞬间,又灭在转瞬间,这已不是武斗,而是道争,不仅修为相抗,更是心智搏杀。境界不足者光是经历这三千变化就目不暇接,若是心神不定又谈何转瞬击破?
玉阙身上无边法力迅速消耗,叶灼身畔苍山灵气更是如同游龙吸水一般将他簇拥在内。玉阙身上大道威压似乎随着这一次又一次濒临极限的战斗越来越高,叶灼身上境界亦是随之迅速突破增长,赫然已逼近渡劫巅峰。
到最后,玉阙与叶灼共同立于一方混沌之境。
面前漂浮着一个黄铜棋钵,里面是望不见底的浓灰雾气,看不清内里情形。
“这里装着一枚棋子,是黑棋,或是白棋。叶二宫主,你猜是何?”
叶灼:“那你知道么?”
“我不知道。”玉阙说,“我亦会猜一个答案。”
“猜错的人,就会死,是么?”
玉阙道:“自然。”
有人恍然而悟:“道生一,一生二,因为道至简,反而最为坚固!此界至简,故而能够越过诸多规则,直接决人生死。”
叶灼:“费心了。”
说罢一剑斩出,将整个世界连同那黄铜棋棋子尽皆削为黑白分明的两半。
道至简,他的剑亦很简。
玉阙吐出一口血,与叶灼同落地上,他们所在是人间界,苍山,最初被玉阙的界域笼罩的地方。
叶灼一剑,斩了造物主与他所造一切物境。就在那一剑之中,他修为陡然冲破最后一道瓶颈,来到渡劫巅峰的圆满境界。
其实玉阙自己亦有很大长进。一个半师之礼换来如此大的进境,是物有所值。但是他的长进,反过来也磨练了叶灼的心神与剑意。
玉阙忽然明白了,叶灼为什么一个又一个界域陪他到最后,为什么叶灼要说“费心了”。
因为寻常人仙的手段他已经见过,而护道真人乾坤造化的手段,他没见过,也没有人教他。所以,他要一一看过。
叶灼并不怕自己的敌手有进境,甚至希望他们有进境。与道争锋的人眼中没有敌手,一切想要他死的人,都是他的道友。
玉不琢不成器,这样的机会很少。这方人界太小,到了他们这样的地步,境界越高就越难再有寸进,就要是这是平等论道,该有多好。
可惜,主宗与道宗,都没有出这样的天骄人物。
玉阙袍袖鼓荡,在苍山之巅的风中,他再度平抬双手,长风浩荡而来,天与地仿佛都在他手中。
其实叶二宫主点醒了他。
沉浸于颠倒乾坤、虚空造物的自傲中,反而忘却了大道之所以能够运行的本意。他不再造物,而是与此方经历过光阴考验的天道合为一体,化整个人间界为自己的界域。也许,这才是界域之道最后要达到的境界。
这样的境界对他来说尚有一些距离,所以,使用这样的伟力,他要消耗太多。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一阴一阳的混沌太极在玉阙真人背后逐渐成型,光看那散发出来的气势,就知道此道彻底成型后,会有怎样的威能。
叶灼手指缓慢抹过剑锋,丝丝缕缕寂灭般的幽红剑意在其上燃起。
一切心神法力灌注其中,寂静到了极致,连衣袂的拂动都好像停下了,仰看天上,玉阙好似大道之主,而他像一座不见底的寂灭深渊。
玉阙凝结天道的过程还没有完成。
叶灼的第一剑——极快,极利,极幽魅的一剑,已经飘然向玉阙的心口刺出。
叶二宫主出剑,常常使人不觉得声势如何浩大,反而让人觉得一切声响都湮灭般寂静。像是夜里万物都寂无声息,一切都没有发生,陡然间有惊风吹落第一片花瓣,一切都开始变化。
叮一声极空灵的撞响,玉阙以拂尘之柄接住了叶灼的剑尖,这一剑对他没有任何影响,因为大道极虚,大道极静,因其虚静恬淡,故而不会为任何事物所动。
两人在半空中相对,叶灼抬剑变招,一泓剑光斜劈玉阙周身,玉阙的拂尘架住了他的剑身,可他剑气与剑意已经穿过玉阙的身体,继而劈向玉阙身后正在凝结成型的大道雏形。
玉阙身体一震肺腑受伤,可那大道的雏形却丝毫未被剑气所伤,它成型的速度也丝毫未改。因为大道恒动,大道恒行,独立不改,周行不殆,它也不会因任何事物而停顿。
玉阙道已成。
磅礴的天道气机向外呼啸而出,叶灼身形被那气机所推,退出三丈。天与地此刻仿佛都在玉阙一念之中,虚空之中极为宏大的意志压着叶灼,像牵木偶那般,将他的剑生生压回鞘中。
玉阙微笑,双手成印,一抱阴,一抱阳,上下合起:“归来罢。”
那一刻,仿佛天地山川,都被合于他两掌之中。
叶灼感受着自己的身体像是与魂魄分离,不为自己所控,而他的魂魄亦浮于虚空,不为自己所主,他感受到自己与天地万物、在场诸人同存同在,一呼一吸之间皆为一体。
因为万物本自无形无名中为道所生,最后也要无形无名归于道中。
此时玉阙为大道主,而他为道生之物,玉阙要将他与这万物,化于道中。这个过程,恐怕要到玉阙将他收化了才会停止。
他看见有草木山石开始飘散,化作天地精气,回哺玉阙身上,他看见众人面目惊恐,他们身上的精气修为亦是如此快速逸散消逝。
他还看见那龙悠然闲立作壁上观,仿佛一切与他无关。自然,玉阙再能做主,做主的也是人间界的天道,龙自然要龙界的天道来管束。
其实叶灼很少去想天道,他练他的剑,修他的道,天道如何,他人如何,万物又如何,他并不需要去在意。
对于他,天道更多时候是一个幌子,从前被说“违逆天道”,其实是违逆了一些人间约定俗成的规矩,最近还常常被说“天道不容”,其实是有些人不容。不过这倒没什么,反正都生在人间界,都是一具天道里化生的肉身,他人可以自诩天道,那他同样也可以。
所以,叶灼甚至从未想过那个所谓的真的天道。
不过,世上是有一个真正的,周行不殆的天道。
如若不然,云相奚对天出那一剑,挑衅的是何方神圣,又是谁受那一剑后,向他降下了九重劫雷?
天道若真有所知,要自己至高无上万古长存,怎会生云相奚,为自己添堵?
又怎会生他,要他同样心有不端,心有不敬?
其实叶灼不太喜欢这个世界。
这个父杀子、子杀父,刀兵相见,活人相食的世界。
他也不太喜欢玉阙,所以他想杀了他。
若天道果真有意,把一众人喊来苍山,又要他和玉阙在众人面前大打出手,要玉阙引动天道来杀他,此意又为何?
——不为何。
因为天道本无意。
若天道有意,则天道有心。
有心则会有晦,有心则会有缺。
所以,无意方为天之道。就像无情道,本也是一条至道。
若天道来杀人,则天道已有心、已有晦、已有缺、已落下乘。
有缺之道,被人破了,有何奇怪?何况,这只是玉阙杀他,非天之意。
玉阙以天道来杀他,就如同手持无双宝剑斩向别人,剑却本不为他所有,剑之意也与他之意不相同。
这样的剑在剑修眼里,是不入流的剑。
不入流的剑,该怎样对?
玉阙就看见,那万物归一的大道洪流中,本应失去一切依凭被自己化去的叶灼,手指如鬼魅般轻轻动了动——重新按在剑柄。
叶灼再拔剑。
剑意冲霄而起,他握着他的剑,那寂灭涅槃的剑意也从他身上烧灼而起,剑鸣如久久不散的低语环绕着他的衣袂,仿佛他与剑本来为一。
红莲法相自虚空而出,血红光焰护持在他身后的半边天空,业火冰凉凛冽,缓缓流动,一如他这个人,他那把剑。那庄严华美的法相之中,仿佛还有他本命剑的轮廓与之交叠化生。他的佛法与剑法本来也为一。
人剑合一,本是剑修常用的招式。不过似乎从未见叶二宫主用过,此是开天辟地第一回 。
“你不能消停一点?”风姜忽然听见离渊自己说话。
怎么?忽然自言自语,是疯了?风姜艰难从叶灼身上移开目光看离渊,就见离渊并没有从叶灼身上移开目光。
离渊兄按着他的本命剑,那剑正在颤动不已。
“那你去当他本命剑。”离渊语带威胁,“你想当,人家愿意么?”
一人一剑不欢而散,令风姜幸灾乐祸。
天地陡然一静,连日光都黯淡下来,如同万古长夜。
视野中唯一真实的,是玉阙真人身后陡然变大,朝叶灼倾轧覆去的混沌太极。
唯一亮起的,是那道红袂飘飞的浓烈身影,自上而下直斩出的一剑。
相撞的那一刻,一切都好像没有存在过。
只有玉阙的天道破碎的声音。真奇怪,道碎竟然有声音,比玉碎还要清澈,比冰碎还要轻盈。
不入流的剑,自然是用入流的剑来破。
而不入流的道,会不攻自破。
玉阙身形自高天之上被斩落,重重砸入苍山的一座峰头,那峰头轰然被其砸得坍塌陷落,轰然巨响尘烟漫天后,玉阙真人最后颇为狼狈地倒在一方百丈深坑中,旁边的五六座山峰都受其波及,变成一片废墟。
叶灼站在坑边打量了一下玉阙真人。
竟然没死。
他挥剑,又是一下。
玉阙真人在坑底闪躲,身体好似化为虚相,受他一剑,并无太大影响。
身后忽然冒出声音:“我也打一下?”
叶灼回头,见是离渊。
“那你打。”他说。
离渊声明:“是我的剑想打。”
“……随你们。”
真龙幻身盘踞在天空正中,极具威胁地下视,仿佛在监视玉阙不让他逃出。
离渊站去了天坑遥远的另一边,痛打落水狗而已,他普普通通地挥了一剑。
原本已经深广的天坑上被斩出一道横贯南北的裂谷,玉阙真人被剑气砸去了更深处,但他身形似真似幻,还是未受太大损伤。
叶灼:“大道生生不息,他把自己与天道为一,很难杀死。”
说着,又对着玉阙劈了一剑。
离渊直接飞剑术驾驭本命剑,勿相思剑真身直刺玉阙心口,把他钉在地上:“那就耗吧。”
道修诡计多端,眼下确实只有和他硬耗。叶灼不言语,一剑又一剑落下去。天坑似乎越来越大越来越深,不过玉阙的气息似乎也变得虚弱。
“可以耗。”离渊也发现了这一点,重新驭剑朝玉阙砸去。
玉阙却在坑底放声大笑。
“叶灼!”他道,“烈火焚物!亦会焚身!天道有缺!我道有缺!那你的道就无缺么!”
叶灼不是很明白他在问什么。
“我不求无缺。”他道。
“反而无缺。”离渊道。
玉阙愕然睁大了眼睛。
不求无缺又何来无缺?这龙太爱说话,当初怎么没把他毒哑。
离渊在剑上陡然加重的寒意上看出了叶灼对他的不赞成,不由得若有所思,重新想了想方才的对话。
若是话说半句,按下半句不表,听来似乎确实更显高人风范,他人话果真还要再学。
当然,此方天地只有他们在说话。其它所有人都呆若木鸡地看着他们一剑又一剑,将玉阙真人的生机削得减去一分又一分,背后一阵寒意。
这样削,谁能活?
这样削,不怕把你们自己的灵脉也斩断么?
还说什么不求无缺,反而无缺?怎么好像有同来的老匹夫听了这话,就地坐下开始顿悟?必是装的!
——直到天上似乎有什么阵法显现,一道白衣红带的身影跌跌撞撞落在那苍山天坑的边缘。
颤抖的、怒火中烧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响起。
“你们两个在干什么?啊?”
第135章
就在微生宫主有气无力质问他人时,天空又像下饺子一般乌压压落下许多人。
鸿蒙长老往那人群中望去,看见许多宗门独有的蓝衣,喜出望外道:“宗主!”
只见那都是一些熟面孔——先前往鬼界去的那些人。与留守人界的成员一样,其中不乏有各宗掌门、长老,还多了各宗的精英弟子。久别重逢,似乎应当百感交集,但是不知为何,来者的目光却都阴恻恻地投入人群,最后,停留在一道青衣身影上。
“好你个蔺祝!”
各宗道友殷勤问好,蔺宗主自然是潇洒拱手:“呵呵,都是托各位的福。”
微生弦对这一切并不理会,他只是一味地注视着地面上鸿沟天堑般的天坑,目光有些涣散。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他喃喃自语。
杀个人,可以在天上杀,可以在水里杀,可以在后厨杀,若实在无法还可以请离渊兄一口吃了。
……何至于在这里做穿山甲啊!
微生宫主悲痛欲绝,叶灼的目光却专注地看着坑底中央的玉阙真人。
微生虽然悲痛,但没忘记出手,现在,玉阙真人身上与天同寿的大道气韵被另一股力量压制,那种似虚似实的感觉已经消失。
——当即出剑斩向天坑深处,离渊和他同时动手。
大地轰然颤动,微生宫主的目光更是与之一同颤抖,转眼间又是一道纵横沟壑在满目疮痍的苍山地表成形。
在场做宗主、做掌门的人不由得心有戚戚。
怪不得微生宫主如此仓促要回苍山,实在是有必须赶回的理由。
天坑里,尘烟散去。
露出的是玉阙真人被剑气斜着砍做两半的躯体,气息已绝。
先前观战之人,心中俱是一道惊雷落下。
主宗护道真人,能虚空造物,能化身大道,就这样被逼到走投无路的境地,一剑一剑灭尽生机而死,最后法力尽散,尸身与凡人无异。
他微雪宫有如此煞神,连护道真人都杀。
有人抬首,想知道那些自鬼界来的仙门同道,猝然看见护道真人横死,会是怎样的表情。
——那拨人看着却是心如止水,仿佛死一个护道的人仙,对他们来说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静默还在持续,直到道宗宗主元泰的身躯骤然自高空落下。他两臂俱断,最后被一刀穿心而死,尸身砰一声落到坑底。
道宗大长老与剑宗主早已身化流光,追着风槐刀锋缠斗,最终却也是援救不及,只能眼看着元泰尸身落下,与玉阙真人为伴。
“叶灼!”大长老目眦欲裂,“这可是护道真人!你杀他就是断了人间界一根天柱!从今后谁来为人间护道!”
“第五个。”叶灼道。
“……?”
“我说,”叶灼道,“死了的主宗真人,他是第五个。”
道宗大长老踉跄后退一步,看着刚从鬼界归来的剑宗二长老。
二长老不想和他很熟,一张脸面如土色,勉强点了点头。
此时苍山之上风云已变,先前还明朗的天光被浓重乌云所压,山雨欲来。辉煌灿烂的五行道域正在收拢,五行人仙各自受了些伤,拱卫在众人之后,防备微雪宫忽然对他们发难。
而天空中那道始终盘踞的真龙幻身,此时正在静静打量一枚流光溢彩之物——道宗的那块补天石。
五位人仙面色大变,加快收拢界域,召回补天石——补天石却被另外的力量摄住,就在半空中一动不动,无论如何都收不回。
夏大师收针,那绣幅之上,美轮美奂的三千世界法相图落下尾声。
除此外,满目狼藉。
众人轰轰烈烈而来,却不能轰轰烈烈而归,到此地步,又该如何收场?
天空又多了一些面目不清的人影。
不止是鬼界归来的人们,还有另一些仓促赶来的隐修老祖、宗门供奉。有些是上清山人见势不妙搬来的救兵,有的是各门各派赶来平事的长辈。
只是一切都发生的太快,援兵赶至时,已是玉阙真人身死道消之际。有一位护道真人陨落在前,纵然赶来一二十个人仙,谁又会第一个上前。
就在这人仙环绕之中,叶灼已经收剑。
微生弦看他剑的目光像是要把它吃了,他不喜欢。
“听闻主宗有六人,剩下一位应是你们道祖。道祖要来,我在此等候。”叶灼道,“他敢么?”
雅雀无声。
当然,天下门派皆以藏拙为要,若是除去道祖,上清山还藏着绝世真仙,倒也还有出手之力。
可是眼下,并无绝世高手出山。
最后,五位道宗人仙中,为首那位沉沉道:“老祖不问世事。叶宫主,你可清楚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回他话的是微生弦。
过了这一会儿,微生宫主似乎终于接受了那片天坑,能够与之和平相处了。但见他在天坑边缘徐徐转身,面色如春风般和煦。
“那么诸君,又是在做什么?”微生宫主面带微笑,直问在场诸人。
叶灼替他们回答,言简意赅:“讨伐魔宫。”
“魔宫?说我们么?”微生弦道,“奇了,既是魔宫为何不用魔气修炼,怎么你我都是在苍山用灵气修炼啊?”
“屠戮正道仙友。”叶灼提醒。
“哦,仙友么,倒是有所屠戮。”微生弦了然。
“不过,若是屠戮一两个,本宫主也就认罪了,现在屠戮如此之多,连主宗人仙都陨落五个,分明我宫才是仙门正道,诸君说呢?”
此语狂悖!
五行人仙怒喝:“微生弦,口出如此狂悖之言,是要当着全天下人的面,承认你微雪宫背离正道,不容于世了么?”
“岂敢,只是实话实说。”微生弦说着,从容落于微雪宫大殿之顶,叶灼在西面最高的檐角上抱剑而立,离渊也在檐边的月桂树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屋脊另一边,风姜和风槐并肩站着。
大殿檐下,夏大师又坐回轮椅,开始穿针引线。几位少年、一头鹿顶着一只鹿崽,还有两条狗环绕在轮椅边,俨然又是其乐融融的景象了。
微生弦看过或立或浮的众人。
“仙门百家齐聚,真让本宫主受宠若惊。诸位现在不打道回府,也不再动手,想来是知道,此时动手吉凶未卜,而若是回去,恐怕无法交代吧。既如此,我身为微雪宫主,就在这里给大家交个底,好让诸君交差,如何?”
鸿蒙宗太上长老拱手道:“愿闻其详。”
沈静真意外看了这位太上长老一眼。他在鬼界无法传讯,想来宗门几个长老正在跟着上清山做蠢事才对,怎么忽然改了口风?或有高人指点。
有人唱和,微生弦颇觉舒适,和颜悦色道:“阿姜。”
“阿姜,本宫主临行鬼界之前,曾秘密交予你一锦囊,告知你,若我等迟迟未归,微雪宫到生死关头之时,要你打开,可还记得?”
风姜道:“记得。”
“拿出来吧。”
风姜很快将那鲜红锦囊摸了出来。
微生弦凉凉看他一眼。
风姜做乖巧之状。
如此神秘的护身符,其实风姜拿到当晚就拆开看了,鬼画符看不懂,另有一醒目字条,让他装回去。
于是风姜又装了回去。
微生弦:“打开吧。”
风四宫主仪容端肃,将其从容打开。
只见是一张薄如蝉翼的符纸,上面画着一道复杂难解的阵法图案。
微生弦将其接过,两指夹着轻盈符纸,薄纸被风刮动,发出轻微的响声。
“今日,诸君虽为上清山鼓动,但说到底,都是为各自宗门兴亡而来,情真意切,本宫主亦很动容。人间界灵气衰微,本宫主也是忧心如焚,时时牵挂。”微生弦道,“仙门百家,本该互通有无,今日,就请诸君共赏我苍山新生灵脉,如何?”
“……”
诸人面上,略有些挂不住。
微生宫主用词如此委婉,是有大家风范。
有些话毕竟不那么好看,何况,还有鬼界归来的年轻弟子在看。
可是共赏苍山灵脉,又是何意?如此把灵脉亮在明面上,是生怕他人不觊觎么?
五位道宗人仙对视一眼,俱不明白微生弦此举何意。
“他要退让么?”
“从前四海堪舆图时,微雪宫就未交出地形图,如今若是各退一步,未尝不可。”
“先前可未见退让之意。”
“说到底,能杀人的也只有叶灼。”
不论投往自己身上的目光如何复杂难辨,也不论暗地里是不是都在神念传音交头接耳,微生弦依旧气定神闲。一缕浅淡灵火从他指尖燃起,悄然烧上了符纸的边缘。火焰很快蔓延至整张符纸,微生弦放手,任这轻盈无色的灵火在面前烧起。
火焰兀自烧着,忽然向四面八方而去,整片天地,似乎亮起湛湛柔和的辉光,千里苍山,上上下下、东西南北,忽地亮起一道、又一道浩瀚的灵光脉络,光芒扑面而来,众人皆身在这恢弘灿烂的脉络之间。
如同昆仑玉出,百鸟朝凰,
在这灵光流淌的山川异境间,有温润嗓音响起:“何为修身?澄清心、耳、目,何为修道?贯通精、气、神。”
微生弦手掐法诀,语带微笑:“所以沉心、静气,聚精、会神。仅此而已。”
话音落地,道诀已成,微生弦松开双手,长风吹起他一色雪白的衣袖,一座光芒万丈,笼罩千里苍山的恢弘法阵,自他身后赫然现身!
天机在其中运行,如同日月。
灵气在其中奔涌,如同江流。
有如心跳,有如呼吸。一收,四海灵力盈于其中,一放,灵力散逸,归还天地。
像是在这苍山之上,人间百脉汇聚,结出了天地灵气的一颗心。
然后吞吐日月,蕴养万灵。
如此一座大阵,要怎样移天换日的伟力才可以造成?
如此浓郁的灵气,到底是怎样凝聚而出?
可是往那阵心看去,在微雪宫大殿的正上空,在微生宫主、叶宫主背后,那个光芒璀璨胜过补天石万倍的阵心,不见阵法,只有以极尽纯粹、极尽浓烈的灵力一笔写就,狷狂至极的四字古体草书。
四字曰:生我者天。
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声大笑。众人看去,见是蔺宗主抛去仙家风范,医修气度,效仿人间狂士,笑得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随即,鸿蒙宗那位太上长老亦是不甘人后,手抚胡须,与蔺宗主一同放声大笑。
沈静真微低头,亦是莞尔轻笑。
沈心阁看着微生弦,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离渊只想看赏。
叶灼的目光若有所思,缓缓看过这花样百出的苍山,最后淡淡落在微生弦身上。
狐狸。
而天上地下众人,一片无声静寂。
因为,这就是苍山的灵脉。
因为,苍山根本没有灵脉。
这灵气汹涌、接连天地的大阵,就是苍山的灵脉。
而不论是如何恢弘的阵法,如何精密的阵图,如何震慑人心的伟力,都掩盖不了这座苍山大阵最简单、最直白,渡劫老怪能解、炼气小儿亦能解的本质与核心。
——这就是一个聚灵阵。
仅此而已。
第136章
这阵刚现世时,声势浩大,一眼看去何其复杂。
可是越看,那脉络却越简单。
简单得就像叶二宫主最后击败玉阙真人的那三剑,任何一个拿起剑的人都练过那这样的剑招。
任何一个人都会画这样最基础的聚灵阵。可是任何人,又都画不出来这一个。
聚灵大阵牢牢扎根苍山,可阵法的力量却能够辐照万里,继而向更远处蔓延,它将天地间散落的灵力聚向大阵的核心,再将这所有的灵力均匀地散往四海山川。他们在微雪宫感受到的所谓新生灵脉的生机,其实就是这一呼一吸间的灵气跳动。
微雪宫坐落在这样的大阵核心,灵气自然时时浓郁。
微雪宫根本没有灵脉。
而他们殚精竭虑,来抢灵脉。
什么都没拿到,反而被照出嘴脸。
“近几年来,常听见有人宣扬本道长事迹,说是甚么‘一指定下苍山灵脉’,却不尽如实。”微生弦含笑说,“微雪宫中杂事,是本道长打理,但宫中大事,一向都是叶二宫主做主。当年行至苍山,二宫主见此处顺眼,定下主峰。而后本道长才打算画个聚灵阵,增加门内灵气——不料二宫主眼光独到,此地钟灵毓秀,一个聚灵阵竟闹出这样大的阵仗,以至于让诸君误解,真是我的不是。”
大阵正中,微生宫主笑得斯文谦逊,款款有礼。
他说的话,却很难让人相信哪怕是一个字。
令人不由得想,他在苍山布下聚灵大阵,又将其隐去,声称是新生灵脉的那一刻,是否就已经预见了多年以后,众人齐至打上山门,要来瓜分灵脉的这一天?
那时候,微生宫主脸上,是不是也有一样的笑容?
叶灼面无表情,他早已经懒得听微生弦讲话。
微生弦继续道:“至于鬼界一行,又到底发生何事,到底孰是孰非,我不好开口。沈掌门,你德高望重,由你来说,诸君应当信服。”
道宗却有人仙道:“鸿蒙宗早与你宫沆瀣一气,沈宗主出言,我们不能尽信!”
主宗真人已死,鬼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知之也不甚详,但是,断不能任由微雪宫用一面之词颠倒黑白。
“那我来说,如何?”一道淡然平静的嗓音响起。
看过去,竟是上清剑宗的首徒,苏亦缜。
剑宗二长老面色大变,如今境况他们身份何其尴尬,千防万防,竟然没能防住徒弟这神来一笔!
对师父的挤眉弄眼视而不见,苏亦缜向前走出一步,直面仙门百家。
其实,除了各个剑修门派今年初被这年轻人挨个打上门来,仙道上的其它人,还没怎么见过苏亦缜。只知道,是上清山剑宗上下寄予厚望的仙苗,未来要做剑宗门面肩挑一宗的人物。
如今看去,果然芝兰玉树,非同常人。
“方才宗门前辈说,鸿蒙宗与微雪宫交好,故而不可轻信。那剑宗与道宗同出一门,我说话,应是可以相信。”
苏亦缜开口,道宗人仙以为他要帮主宗说话,可是此话一出,目光却是审慎许多,看着苏亦缜。
叶灼将他们神色尽数收入眼中。道宗和主宗的人修为不如何,但有一点让他刮目相看,那就是他们都对上清山忠心耿耿。
总不会是因为道德高尚,愿为宗门鞠躬尽瘁。
大抵上清山能给的利益,足够让他们来赴汤蹈火。
苏亦缜并未理会形形色色的目光,而是直接开口:“主宗真人与鬼帝商谈,欲协助鬼界接壤人间,换得宝物。叶二宫主打断此局,与主宗真人相斗,最后将其诛杀。微生宫主开启古圣人所留大阵,将人鬼两界分离。从此后,人界不必再怕受鬼界侵扰。”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道宗的老人仙欲出言,叶灼飞剑离鞘而出,本命剑杀意凛冽,“咄”一声没入苏亦缜身前的地面,隔断他与众人。
其用意呼之欲出:若有人打断苏亦缜说话,先来试此剑。
苏亦缜垂下眼,看着叶灼的剑。
叶二宫主的剑在护着他。其实在鬼界,这柄剑也护了很多人,甚至,它杀了那些人,护住了整个任人宰割的人间界。持剑的人也许意不在此,但他会记得,很多人也会记得。
“无我”剑漆黑薄冷,锋利至极。但其实,是一柄很美的剑。
一个剑修的为人,兜兜转转,似乎都会如他的剑。
而他也如同太玄剑,欲求澄澈,却有微瑕。为这一丝微瑕,他徘徊已久。终于,苏亦缜知道了自己该做什么。
他不要遮掩它,不要抹去它,他要面对它。
苏亦缜继续说那些在虚境和鬼界里发生过的事。
名门大派的弟子,又还没有染上云遮雾罩的习气,三言两语,就已经这所有事,说得条理清晰。
说到玉阁神魂化身而出,要将他们永留鬼界。越听,越像可信的言辞。这是上清山做得出的算计。
也正好验证了,上清山为何恰在这时呼唤众人前来攻打苍山。鬼界已经无利可图,而微雪宫的人又再也回不来,那么微雪宫就必被剿灭,灵脉更是势在必得。
算尽天机,不知道可曾算出,微雪宫根本没有灵脉?
“最后,叶道友一剑斩破界障,我等得以回归。”
“?”
一剑,斩破界障?如此互不关联的词语是怎样出现在同一句话里的?
沈心阁却是审视苏亦缜。
剑宗的人怎么也喊起叶道友来?其心必异!
话说到此处,一切应无悬念了。
可是苏亦缜看着面前的剑,又缓缓看过众人,似乎还有话要说。
离渊看着他,亦是若有所思。
“在我心脉中,藏了半条剑脉。”苏亦缜忽然道。
“多年前,都说幻剑山庄为天道不容,幻剑山庄的剑脉夺天造化,致使人间灵气衰微。后来,幻剑山庄少庄主云相奚大义灭亲,又斩断剑脉,天道感其大义,接引其飞升。”
“幻剑山庄的灵脉后来到了何处我不知晓,但那半条剑脉,就在我心中。”
“多年来剑脉藏于我心,并未招致任何灾祸。天地灵气,也未因其而减少。可见,并不是它夺天造化,也并不是幻剑山庄致使灵气衰微。对于此事,吟夜观主在鬼界亦有交代。”
“所以,昔日幻剑山庄被斥为祸根,正如今日微雪宫为魔宫。既如此,云相奚就未必是大义灭亲,至于天道,自然也不是感其恩义,接引飞升了。”
苏亦缜忽然发现,自己可以在众人面前,清清楚楚地说出“幻剑山庄”四字了。而且,说出来之后,他对幻剑山庄,对那一切的印象并没有变得浅淡。
为什么?
因为,出手将幻剑山庄,将云相奚的痕迹抹去的人,已经都不在了。
他们都死在了叶灼的剑下。
那么一切,是不是就可以大白于天下?幻剑山庄几百年冰雪澄明的剑道积蕴,是不是也可以光明正大重现于人间?
“因此,幻剑山庄自始至终,都是一心修剑的正道宗门,从无他意。”
“小苏。”叶灼淡淡道。
苏亦缜一顿。
“亦缜言尽于此。”他面向仙道诸人,深深执一后辈礼。
礼毕,他手指缓缓握紧本命剑剑柄。
“师门养育之恩,亦缜无以为报。”他说。
此话一出,剑宗主和二长老同时色变。
第137章
“然而上清山行事,亦缜实在无法苟同。”苏亦缜道。
“我是弟子,无法左右宗门。但生于世间,至少可以决定此身去留。”苏亦缜道。
手指轻轻摩挲过剑身隐裂,苏亦缜手指离开本命剑,并指抬起。他指尖,灵力如火燃烧。
“亦缜!”
有灵力朝苏亦缜打来,无我剑微动,剑气如涟漪泛起,将其化解为无形。
“师门养育我,已近二十年。一身修为,皆是在上清山修成。”苏亦缜两指点向自己眉尖。
“一切剑法,皆是剑冢中历代前辈所授。”指带灵力,端正点于心口。
“行走江湖,所用资源,所受礼遇,亦皆因我为剑宗之徒。”手指点在紫府。
“今日,离宗而去,皆还师门。”苏亦缜道。
手指放下,一身修为,尽化做灵力散去。虚空中,能感受到那种修为尽废时的波动,像是九重高塔层层陷落,轰然响声惊心动魄。
苏亦缜的身体在原地晃了晃,面上血色尽失。
“我心中剑脉本非上清之物,自有交代。本命剑由铸剑师所赠太曜陨晶炼成,亦与上清无关,此身仅留此二物。”
“从今后,若剑宗有难,亦缜必回。但若事关道宗、主宗,恕不相从。”
说完,一口鲜血终于吐出,摇摇欲坠。
“逆徒,你怎敢!”二长老怒而拔剑直斩爱徒。
修为尽散岂是轻飘飘之事?灵台、肺腑,经脉皆受重创,从今往后又往何处?
苏亦缜不动,任师父发作。
最后,二长老收手,将手中剑当啷摔出。
此举让在场的剑修全都精神一振。剑修的本命剑岂可说摔就摔?此乃大不敬!
就见二长老丢完剑,一脸菜色,转身朝剑宗主拱了拱手。
“亦缜散了修为,我无话说。今日就弃本命剑,随我徒去了。师兄,从今往后,珍重自身罢。”
剑宗主冷眼看他们,断然道:“那便如你与本命剑,就此别过!”
看着苏亦缜,又是冷笑一声:“若是千年前,看你有几条命,还敢不敢自废修为!”
好的不学,就学那叶灼么?百年前,千年前,天道坚固,修炼只讲究一步一步稳扎稳打,敢这样自散修为,任谁都是一辈子修仙路断!
哪像如今,尽是生出妖孽!
苏亦缜又咳了几口血,向宗主拜谢。剑宗主再不理他。
道宗几个老人仙对视一眼,皆是面色沉重。
此番乱象,又岂是剑宗少了首徒这么简单?本来各执一词,若能有来有回,过上几年也就揭过了。可是一位前途不可限量,宗门倾力培养的弟子,竟然废了一身修为,要与上清山划清界限,再说不清了!
微生弦只是淡淡含笑,看过这一切。
“微生兄。”离渊抱臂看他。
“离渊兄有话想说?”
“无话,只是好奇今日事,你预料有几分?”
微生弦想了想:“一二分罢。”
这样回答,不说叶灼,连风姜都目露冷笑。
情形大不妙,微生弦找补:“三四分,不能再多了。”
没人理他,风姜说:“苏兄伤势,看着严重。”
事已了,叶灼唤回本命剑。逆鳞剑从苏亦缜面前飞回他鞘内。
苏亦缜的目光随着剑,看向高处红衣凛冽的身影,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叶二宫主,亦是在此处。
其实,见到叶二宫主的那一刻,就注定他有朝一日,终会修为尽散站在此处。求不得天下第一,求得了剑心清明。
“阿姜,带苏兄下去,暂且安置。”微生弦放眼望向苍山云雾,“苍山灵气,是太充沛了些,苏兄若要疗伤,尽管取用。”
说着,又徐徐看众人,面带微笑:“天地灵气,本是天道所生,无处不在之物,非一门一派所有。诸位宗主、掌门,若是灵脉不够用,又能与上清山划得清关系,也可告知微雪宫,带门人弟子迁来苍山,共饮此杯。若是实在路途遥远,也可来信告知,本道长自会将聚灵阵的关窍,传述一二。”
听得此语,道宗人仙终于勃然震怒,罡气激荡而起,声如雷霆传遍苍山:“那云霄大典,诸君就不必参加了!登仙路由上清所开,若与微雪宫为伍,诸君也不必再前来!”
“飞升?昔日,大势在你,今日,天命已不在上清!”微生弦大笑,“用各家灵脉、天地灵气,与上界暗通款曲,换来的飞升资格么?为这,死了多少芸芸众生,灭了多少名门大派?阁下想给,我宫不要!”
他身后道域赫然显现,与道宗人仙二分天下,声音亦是响彻苍山:“今日不妨告知诸君:我乃隐园护道一脉,祖师衡昭、衡明两位护界人。衡昭为分离人鬼两界而死,衡明隐世而终。上界有难,向诸下界取灵脉,用以推演界域之初,重演天道,数位护界人接上界意,于上清山立宗!界域修本不可飞升,从那以后,主宗界域修却可以飞升!”
“本道长言尽于此,诸位若想飞升,先想想上数三百年,三十次云霄大典,三十次登仙路开,飞升之人除去上清人仙,到底有几个吧。”
说罢,也不管此番石破天惊的言语究竟会在整个仙道掀起多少波澜,不管从今往后仙道格局当如何风云巨变,换副面孔,柔声道:“阿灼?”
叶灼抱剑,已在闭目修炼。
“离渊兄?”
天上,横贯天海的墨龙幻身与光芒璀璨的补天石俱已不见,再看月桂树梢头,离渊兄一身矜贵华袍,悠然闲立,手里一颗华光内蕴的石头,在手里抛了抛,又往叶灼身上比了比。
微生弦叹气。
算了,能在场已经不错。
“还有四宫主,五宫主,六宫主。还有少主们。”微生弦笑眯眯地,喊过一遍,拂袖转身。
“回家,种树去了。”
第138章
坑被填上,但山是推不起来了。
叶灼打量那一堆似乎减少很多的山石土木,想起自己剑上有寂灭意,也许无意中把一些山头湮灭了。
微生弦对着那里伤怀凝视半晌,最终道:“堆个坡吧。”
叶灼颇有歉意,用灵力帮忙堆了两下。但他的本命剑不是挖土用的,所以比划两下之后,还是闭目修炼。
丹鼎宗和鸿蒙派与上清山撕破脸皮太过,现今只能和微雪宫为伍,蔺宗主暂时没走,沈掌门也带人留了下来,一道平滑的山坡很快成型。等叶灼结束几个周天,再睁开眼的时候,坡上已经连青草都长满了。
“阴面山崖斜出,种些藤蔓垂下遮住,里面引个灵潭,养些萤火虫,应当别有洞天。”蔺宗主提议。
“如此甚好。”微生弦道,“阳面平缓开阔,待到春暖花开,可以采些山野草果,在此聚食。”
叶灼俯视此坡,听见离渊无端道:“到冬天就是一座雪坡。”
“?”
离渊凝视坡底:“做个雪上舟车,可以从坡顶径直滑下去。”
叶灼:“那你是否还要飞回坡顶,再来一次?”
“那样有失意趣,”离渊说,“可以让风姜兄的两位子侄,拉雪舟上去。”
叶灼转眼就看见那两条灰毛蓝眼的东西正在坡上飞快地你追我赶。
……竟然觉得它们会很乐意做离渊所说之事。
无关紧要。离渊如果实在想滑,他现在就可以把他踹下去。
面前抛来一块流光溢彩的石头,叶灼接了,见是那块补天石。“送你。”离渊说。
石头是不错。叶灼:“凭我处置?”
“自然。”
叶灼:“那先拿去问问夏大师是否想要。”
其中似有隐情。离渊想了想。其实他也就是看见这东西亮晶晶的,顺手截下,上清山五位人仙用补天石祭出五行道域,本就是夏大师用道域牵制,说到底,是夏大师的功劳。
他跟上叶灼,一起到了夏大师面前。夏大师接过补天石,浑浊的目光落在那璀璨的表面,对着天边的晚霞日光静静看了半晌。
最后,眉目缓缓地舒展开来,依然是寻常和蔼模样,笑呵呵地放下了。
“我拿回去,给你们打个剑坠。”夏大师说,“是好石头,也算配得上了。”
这样说,就是自己不要的意思了。
谢过了夏大师,又回到坡顶,离渊问叶灼其中是否有什么渊源。
叶灼记得其中确有一桩公案,当年微生弦不知道从哪里找来夏大师入伙的时候,他听过只言片语。那是三四百年前的事。
那时有一娲皇秘境现世,秘境承载了一脉珍贵的炼器传承。
传承秘境本意不在于杀戮,向来死伤不多,何况这方秘境有限制,合体以下的器修才可以入内。
最后进了娲皇秘境的,除去各个门派的器修,还有一些散修。有一个散修叫夏彩衣,是个颇有成就的炼器师,尤以善制法衣闻名。
娲皇是女皇,她是女修。传承寄托于一块五行汇聚的补天石,夏彩衣修的内功,恰也是用五行之气。既如此,她拿到传承应是十拿九稳,拿不到,至少也能全身而退。后来还有从秘境中出来的修士说,那道传承从一开始,就对夏彩衣展现了青睐。
但是夏彩衣没能活着出来,拿到传承的是几位结伴而去的上清器修。传承被拿走,秘境永远关闭了,究竟发生过什么,全都随之湮没。连夏彩衣的尸身魂魄,也都永留其中。
几百年过去,那几位器修有的因故死去,有的寿尽而终,都化尘埃。补天石上传承已尽,流到道宗手中。
“夏彩衣。”离渊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所以,她是……”
“是夏大师道侣。从前他是武修,后来就成了器修,绣法衣。”叶灼道。
离渊听了,久未言语。莫名地,他想起郑观音。想起情之所至,生可以死,死可以生。若是死不可以生,生者又代其生。
他看向风姜。
风姜料理完了苏亦缜,现在正在坡上巡视灵草。风槐在他身后默默跟着,不说话,目光一直看着他,似乎比傀儡木偶好了一些,风姜说再过段时间,八部轮回的药效慢慢释出来,还会有好转。
风姜揪起一棵草塞进鹿崽嘴里,鹿崽嚼了嚼,一下子咽进去了。
又看六宫主,聆冥没再隐身,站在一棵刚种好的树下,摘了树上一颗果子端详,离渊看过去的时候,她正对着那果子咬下一口。
沈掌门、蔺宗主和微生宫主在另一边,身为道修,沈静真对风水之道颇有造诣,正在一起商议这坡上的地形草木。
像是寻常的一天。种树在微雪宫也是寻常事了。
这里面,有人和上清山划清了界限,有人在今天洗雪了满门的仇恨,有些人涤清了天地间的一些污浊。然后,继续活着。
该死的人死了。
无患死了,太清死了,玉阁死了,还有很多曾经沾满鲜血造下冤孽的人也死了。那些事因死而起,似乎也因死而结束。
大仇得报,听起来,好像就如释重负,重获新生,从此就花团锦簇了。
离渊试想,如果自己是他们,会不会觉得很高兴?
好像也没有多高兴,只是心中蓦地安静了,只是终于可以静静地思念那些死去的人。新的一天来了。
他们又能用原本的名字,又能去做原本该做的事了。可是原来的名字,也许已经很陌生了。
他又想,叶灼呢?
等到有一天,云相奚也死了。那以后的叶灼,以后会做什么,又会想做什么?
他就问了。叶灼说,练剑。
真不出意料。
“那以后,我带你回龙界看看吧。”
这样的提议,叶灼其实未应过。在坡顶,秋风拂过他的衣摆。离渊总觉得他会与风同去。
其实,是会如此。其它人的恩怨在人间界终会了结,叶灼的恩怨却已经不在此间。他不会在此停留,也从未想过自己终会停留何处。
微生弦忽然神神秘秘登上坡顶。
“给你们看个东西。”他说着,拎出两枚阴阳双鱼的令牌。
叶灼将那令牌翻过来。黑色的令牌背后刻着两个字:“穷通”,白色的也刻了字:“琼府”。
“果然。”叶灼道。
“吟夜观主生前托了弟子把这个转交给我,要我带话给你。他说他一生错算天机,晦暗不明之事太多,连自己都不知道这一生杀人救人究竟何为,最后年寿不永,亦是咎由自取。穷通观弟子号称通晓天机,在凡间招摇撞骗,取财多年,遍开琼府粥铺,救济穷困,虽不足偿,终究也算功德一份。”
“然而功是功,过是过,恩是恩,怨是怨,终究不能丝毫相抵。他和你之间,亦是如此。”
离渊:“?”
叶灼亦是反问:“我和他又有何恩怨?”
吟夜在苍山地界杀了微雪宫辖下的凡人,他身为宫主出手杀吟夜偿命,在仙道是天理昭昭,到凡间是法理应当,有什么恩怨可言?
“话是这样说。但吟夜么,他自作多情也是不是这一桩了。”微生弦轻叹,“其实他死了,我心中倒有些兔死狐悲之意。”
“这个人靠自己硬生生领悟了半条界域道,其实心底亦是个想要涤荡乾坤的人。只是他以为,会了结上清山的那个人是云相奚。”
“也许当年,若云相奚的剑挥向上清山,真能改换一番天地吧。所以吟夜也出手,把幻剑山庄推出来。”
“他却终究未算到,原来最终会出剑的那个人是你。天机不可测,本道长深信之。”
叶灼:“所以,你想说什么?”
“……哦。”微生弦重新晃了晃那两枚令牌,“这琼府粥铺多年来救济无数世人,可是大功德,源源不断,现今无人主持,吟夜观主想送你呢。”
——吟夜脑子里到底装了什么?叶灼:“不如送你离渊兄,他对吟夜观主仰慕已久。”
微生弦好奇:“离渊兄?这又是有何说法?”
离渊:“……”
人叶灼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去年他在苍山下看到琼府粥铺,是说过想和开此粥铺的好人结识一二,天意险恶,竟是让自己落下话柄。
离渊断然拒绝:“微生兄心系苍生,此种功德,还是应由你来主持。”
大好的功德像烫手山芋一样在手里送不出去,微生弦长叹:“好吧,看来只得另寻他人。”
他们在这里互相推诿,沈静真和蔺祝却也往坡上来,到了叶灼面前。
“叶二宫主,可有闲么?”蔺祝笑眯眯道。
“有。何事?”
“沈掌门有话,想说给二宫主。”蔺祝道。
叶灼看向沈静真,沈掌门还健在,且脑子也没进过水,应当不是也有产业给他继承。
就见沈静真朝自己端正一礼:“叶宫主,我来谢你。”
“叶宫主,人间鬼界之事桩桩件件,能够峰回路转,都在于你。”
“如今仙道云开雾散,此是大义,我代鸿蒙宗谢你。”沈静真长谢,沈心阁蹦蹦跳跳的,到叶灼前面,跟着师父规规矩矩一拜:“心阁也谢叶道友。”
蔺祝微微笑着,也上前随他们一同。
“在虚境,叶宫主救我弟子。到人界,又拒上清。”他道,“往后微雪与上清二分仙道,还要提前谢过微雪宫庇佑我宗了。”
就在这群魔乱舞之时,聆冥也像鬼一样冒出来。
“玉阁、太清都死了,我哥安息了,我也来谢。”她说,“不过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了。”
风姜在远处眨眨眼,抓住时机拍了拍狗头,于是他两位子女也去叶灼旁边激烈地摇起尾巴。
叶灼无话。
离渊就看着叶灼。人叶灼站在原地没动,轻轻蹙眉,墨琉璃样的漂亮眼瞳静静的,空空如也。但是,他已经看出此人现在不是很想待在这里。
“论迹不论心。”他悄声对这人道,“应该谢你。”
聆冥递个果子到叶灼面前:“这个好吃。”
叶灼静静看着那枚青得惊人的果子,最终还是缓慢地接了过来。
他道:“我想你们还是应该多去修炼。”
风姜听见这话音就跑了。
第139章
提到修炼,这些人很快作鸟兽散。
为免再生事端,叶灼也打算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离渊就见他看着手中的青果。
“烫手了?”离渊笑道。
说烫手也算不上,只是无功不受禄。说到底只是人杀他,他杀人,然后他练了剑。
“本非我意,不想收。”叶灼把果子往离渊怀里一丢,转身往暮苍峰方向行去。
离渊落下半步,跟着他一起走:“都说了,论迹不论心。为人间做了好事,拨云见日,终归还是不错吧。”
“说我做好事,是因为被杀之人做的是你们所说‘坏事’。”叶灼嗓音淡淡,“假如他们未做坏事,我出手把人杀了,又会说我做坏事。”
“不对。他们若真是好好修道,也不会撞你剑上。叶二宫主大多时候还是个讲道理的人。”离渊道,“像我当年,一没有平白无故对你动手,二没有兴风作浪祸害人间,你却对我拔剑,才是做坏事。”
多少年前木已成舟的事,还在击鼓鸣冤,细思之下居心难测。
叶灼:“那灵药长在地上,妖兽藏于山林,与世无争,人遇到,采了,杀了,也是做坏事么?”
离渊若有所思。
直到寒潭近了,暮苍峰到了,离渊还在若有所思。
其实世无善恶,只是人心有分,叶灼随口噎他一下而已,并非真在发问。
刚想把这龙丢去寒潭修炼,忽然听见离渊没头没尾来了一句:“因为世不同。”
叶灼看向他。
就见离渊目光灼灼,看着自己。
“说善恶,都是在世中。”离渊道,“上古时天地初开,界域大争血流成河,无人论其善恶,只说成败,因为生死尚且无依。到如今界域各自安定,才说善恶道德。因为人皆有生,所以若无性命之危,不应伤人性命。而被人杀,就可以去杀人。”
“但生死之外,还有利益之斗,修行之争。所以取灵材,采仙草,没有人会说,这是坏的。因为世间善恶还未到此处。”
“若是有一天,凡人皆有所养,修仙人皆有所取,只求心境不求外物,那时人们也许就会觉得,草木有心,妖兽有灵。到了那一天,采仙草,杀灵兽,也会变成坏的、不应做的事。那样的世会比现在更好,只是我们还不在其中。”
峰顶琼花树下,叶灼抬眼,对上离渊的目光,这人看着他,像是想等他也说些什么。
“所以,”叶灼道,“你就以世之善恶约束自身,做一条好龙?”
“入乡随俗,世之善恶我自然会遵守,但除此外还有我之善恶。我觉得好的事,就去做,觉得不好的事,就不去做。若是有人因我做的事谢我,我就欣然接受。因为我自己也觉得,我行我道,做的不错。”离渊说。
“叶灼,等到有一天,你要做的事做完了,你的心有了余裕,你也可以试试这样。到那一天,也许你就会想起,你挡了上清山的计划,护住人界,没有让鬼界入侵,是好的。你守住了微雪宫,杀退了上清山,让很多门派都可以喘息,也是好的。也许到那时候,想起他们今天到你面前道谢的情形,会也觉得自己很好。”他掂了掂那枚青果,又将六宫主的谢礼抛向叶灼怀中,“到那时候,你就焚香沐浴,再食此果,怎样?”
一枚果子,还要这么大阵仗。龙离渊总是有些莫名其妙的念头。叶灼不置可否。
离渊倚着琼树,前方一片落日余霞,他看向叶灼发梢,一点浮光跃金般的流辉。夕晖斜照,落在这人侧脸上,本来无一物,也许真是无心渡世人,可是其实,他也无意伤人。
“其实你有自己的本心。”离渊轻轻说,“你问我,杀灵兽,采药草,其实若是无所求无所忧,你也是个见花不折的人。”
他说话的时候,叶灼已经咬了那果子第一口。真不知道这人到底听了几分,反正一向也讲不通。这人其实一切都明白,不需要任何人来教。
他也只是想让叶灼知道,自己心中是怎么想。
“至于我和你的事,你胜了,所以你拔鳞。我被拔了鳞,所以会再来人间杀你。我认了,你也认了。好像也不用再说了。”
他就看见叶灼吃下那第一口后,默默停住了。
“……”
离渊伸手把那果子拿回来,兜兜转转,原来还是要他吃了。这就是六宫主的品味。
叶灼的目光落在离渊身上,静静打量。
忽而轻轻笑。
“你笑什么?”
“人论善恶,圣人君主论仁德。”叶灼道,“龙离渊,你也算半个圣人了。”
“哦?”离渊问,“你夸我还是骂我?”
“前者。”
离渊将信将疑。
“那另一半呢?”
“另一半,要等一世不移,盖棺论定。”
“所以说你们人族太麻烦。”离渊说,“我是龙。圣人此物,做一刻就够了。”
“哪一刻?”
离渊微微笑:“自然是方才你夸我那一刻。”
龙离渊说话,近来越发有些禅机。又不是黄鼠狼,还想讨封。叶灼越过他看向前方。苍山群脉在无边霞海中绵延起伏。
其实他很少真正看向苍山。修炼尚且不够,并没有赏景的余暇。但是站在此处,四面皆静,竟然也想起它春夏秋冬,阴晴雨雪时的光景。
其实叶灼也不知道自己此刻在想什么。
“舍不得了?”离渊说,“等到仙界,你不妨也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立一宗门。来日也许他们飞升过来,又聚成微雪宫。记得给我放个灵潭。”
叶灼轻轻摇头,他在想的,好像也不是这个。
也许人世如同朝露,浮云相扰尘缘相误,终化尘土。
夕阳沉下去了,仅剩云海之上层层金红的残边。晚风吹过来,忽然默了默。
直到离渊说:“叶灼?”
“为什么来人间?”叶灼忽然问他。
难得,人叶灼会问人来处。于是离渊认真想了,但这件事实无可想。
他道:“一念之间。”
他那时候四海游逛,也许在龙界,也许去他界,偶然听界龙族的前辈说东海那边还连了个世界,就来了人间。
总之在当时,只是一念之间。
也许一念之间,他永远没有来过人间。那人叶灼又会去祸害谁?还是算了。
离渊:“那你又为什么去东海?”
“感悟天海。”
“人间有四海。”
“因为东海,”叶灼静静看着他,“也许有龙。”
其实他也很少想从前的事情,像是十年前,他睁开眼睛,对上一双灼灼的、清亮的金瞳的那一天。他往上看,看见龙的角。
也在一念之间。
离渊抬手,碰着他面颊,指腹抚过他眼角:“叶灼。”
“你今天在人间,杀了人间的护道人。”他说,“那是很好的剑,我一直在看。在东海你的剑还是未成的剑,今天在天上,像是快要大成的剑。我见了,觉得心折仰慕,我的剑也是一样。”
叶灼不说话。
“你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离渊说。
叶灼闭上眼。就像曾经有一天离渊看着他,他伸手遮住了离渊的眼睛。
“我心不定。”他说,“想去闭关。”
第140章
叶灼这关是要闭,离渊想。
一路下来诸多感悟,境界提升,都需要沉静巩固。
于是他看着叶灼依旧闭着眼睛,他去碰他眼角,叶灼拿剑鞘拨开他的手,转身朝内殿走去。
衣角被山巅的冷风卷起来拂到他身上,又恍惚间远去了。琼花落得纷纷扬扬,离渊抬头看那人离开的背影,说不清自己在想什么。
直到叶灼的身影消失在花木掩映的内殿中,他心中才迟疑地生出一个念头。
叶灼刚才,在说什么?
叶灼不想说什么,他需要闭关。
逆鳞剑被搁在案上。夕阳落山了,内室落入一片朦胧的昏暗,灵烛应时而燃,又照亮了室内。墨玉龙鳞被那烛光映着,又折射出细微的亮光。
叶灼直接闭目修炼。
将渡劫境界彻底稳固,再往上就是大乘人仙境。他在人间的路是已经快要走到尽头了。只是境与境之间的玄机,还未能看得分明。
他人修道只修一种大乘,他心有两端是否要修两种大乘?这样的道途是他自己走上去的,一切虚妄和障碍也只有从他自己心中灭除。
心不定,就让它重归澄净。
他要去仙界。
也许仙灵之气氤氲浓郁,云相奚修为进境一日千里远胜人间。也许人间仙界时间不同,人间一年仙界已过十年。
也许那个仙界比人间更摇摇欲坠。
到仙界,更久的寿命,更高的境界,更激烈的纷争。
像是在从炼气期修到人仙那样,到上界再走一次这样的历程。这条路更陡峭,死在路上的人更多,能得到的东西也更多。
得其一而望其二,永无止境。这就是登仙路,一去不回头。
去那里,找到云相奚。
佛珠从腕间褪下,他握着其中的一颗,火焰在其中寂寂地燃烧。
忽然有人抵着他的额头。
“叶灼。”
“?”
离渊说:“你心何处不定?”
叶灼:“我记得我关门了。”
离渊就笑。
他一笑,就忍不住俯下去,把叶灼整个人拢在怀中。起先还只是玩笑般抱着,可是碰到这个人他就想要贴得更近一些,他勒紧了,把叶灼按在自己怀中。
叶灼听得见他的心跳声。
他想挣脱,离渊偏偏抱得越来越紧,凑过来连呼吸声都听得见了。
“叶灼。”他听见龙离渊在他耳边再问一遍,“你心哪里不定?告诉我。”
手指按在人叶灼胸膛上心脏位置:“这里不定么?”
逆鳞剑在案上铮鸣,映照叶灼想要拔剑杀人的心情。
龙离渊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轻浮?
离渊又喊他:“叶灼。”
叶灼直接挣开他,怒视离渊:“与你何干?”
这条龙就像它的角一样非要横生枝节!
离渊看着这人愠怒的神情,眼眶薄红,叶灼是有段时间没对他发过脾气了。
“与我不无关么?”他去握叶灼手指,连同佛珠一起拢在手心,说,“你修的到底是哪门子无情道尚未可知,我不在你眼前,怕你又说忘了。你还会把答应的事忘了。”
“我答应过什么自然会记得。”
“你又不是一诺千金的人物。”离渊道。
叶灼置之不理,直接把自己的手拿回来了。
“叶灼。”离渊说,“你别怕。”
“你怕,就告诉我。”他说,“我就在这里陪着你。”
他说着,又朝叶灼俯身。叶灼垂下眼,其实他觉得很多事已经有些过度。他想说一朝相会何必要千金一诺。更何况生死胜负都未可知。他想把龙离渊关出去,丢到寒潭反省。
但离渊没有给他推开的机会。
因为他只是轻轻地、蜻蜓点水般亲了一下叶灼的额头,就分开了。
“要闭关,是么?”离渊放开他,但还是在他身边,“我会一直在苍山。”
叶灼不言语,伸手去扣住离渊的右手——把那串佛珠拿回自己手里。
……这人真小气。
那就闭关。离渊也陪他一起修炼。暮苍峰内室的横梁和柱子上自有他的位置,叶灼没那么聚精会神的时候他就圈在这人身上,用龙角蹭蹭他。
有时候会去外面看看。和微生兄下盘棋,与鹿兄交流些许炼丹的技艺,那鹿崽什么都吃,这样不好。有时和沈掌门坐而论道,偶尔想起,再去客房探望一下小苏的伤情,谈论下叶二宫主斩界障、杀玉阙的那几剑。
其实他不去探望也无碍,小苏师父一直在那里,风姜也只需隔段时间配点药就万事大吉。
小苏把能还的东西全还了上清山,可他师父老奸巨猾,表面上弃了本命剑,其实渡劫修为和钱袋都还在,像这样客居养病还带着家生师父的人,微雪宫一向欢迎。
沈心阁那个小鬼不在,听说决意要快点长高,被蔺宗主带去某某山求药了。
其实看他骨架神清气秀,长高也就是和小苏在两可之间。在人间世界算是琼花玉树的上好仙君了,放到龙界还差点。投胎不佳,实无办法。
两三个月下来,仙道的局势像天上流云一般迅速发生着变化。
丹鼎宗和鸿蒙派各有门人迁居到了苍山,这可是仙道上首屈一指的两个一品宗门,就算只说物产,一个卖药一个卖符,都是仙道上不可或缺之物。上清山震怒,昭告仙道众门派,自此与这三个宗门势不两立,遇必诛之。
红尘剑派的归属更不必说了。红尘剑仙在微雪宫里本来就有一间自己的客房。
其余几个一品宗门也都到了表态之时,偏偏在这个关头,底蕴最深厚的太岳宗竟是宣布闭宗自守,不再过问江湖事。
这闭宗并不是寻常事,要说起来,这还是当年仙道上风云晦暗,矛头直指幻剑山庄的时候,由幻剑山庄开的先河。
所谓闭宗自守,四海门人只归不出,再不问江湖事务,护山大阵不分昼夜全力亮起,外人踏入一律视为进犯,斩杀无赦。
幻剑山庄自然是闭宗多年,再后来,西海天池的连家也闭了宗,他们的灵脉与血脉有关,其实无人觊觎,此举实属莫名。
现在太岳宗什么事都没有,偏偏当起缩头乌龟,与它交好的游仙谷有样学样,次日同样宣布闭宗。
更离奇的事还有一桩,这是来微雪宫做客的一位百晓生绘声绘色告诉他们的:上清山自家的剑宗也闭宗了。
说是消息传出,道宗的老仙家勃然大怒,找剑宗主对质,那剑宗主竟是在剑宗大殿撒起泼来,口称他剑宗几百年就出了苏亦缜这么一个仙苗,从小到大整个宗门当眼珠子一样养着,剑冢里往上数十几代的前辈用在天之灵教着,现在人被你道宗弄成什么样?欠我交代!一世心血付诸流水,一众太上长老深感愧对祖师,正在剑冢哭天叩地,而他本人现在道心失控马上就要走火入魔,这个宗非闭不可。
除此外,一些本就飞升无望的小宗门,长年苦于灵气衰竭,现下听了消息,前来依附苍山。此类事务由微生宫主主持着,帮他们在苍山安顿下来,果真共分灵脉。现在消息正在飞快传出,再过些时日,前来依附的大小门派还会更多,一起盘踞西南。
苍山千里已算广阔,但若是实在地方不够还可以向外扩展,哀山、拥翠山谷那一片就不错,尤其还有一些美味物产。
离渊看过了这些,继续回到叶灼身边修炼。他还种了莲子,寒潭心里采的清寒透骨的灵水,暮苍峰深处的山石凿了个浅口的小小莲坛,现在就摆在窗下。离渊每天会看看它们,像是要生根发芽了,他会找时间带这三颗莲子去晒太阳。
有时候微生弦会来暮苍峰做客。
“此处气息冰冷寂灭,观之令本宫主心惊。特来看望。”微生弦落定,又定睛看离渊,“离渊兄修为,亦是一日千里啊。”
“谬赞,”离渊微笑说,“叶二宫主在修他心中无上法,我岂敢落后。”
“离渊兄心如渊海,若是静心修炼,的确是另有一番天地。”微生弦赞许。
怎么,是人都觉得他平时没有专心修炼么?这到底是何道理?离渊自认从没有一刻懈怠过,于是不动声色回复:“微生兄此次没有率先修到人仙,倒是令我意外。”
微生弦翩然离去。
离渊又回去看叶灼。这人到底在修什么,身上气息连他看了都心惊,微生弦都要来查看。
但是人就好好待在这里,清静如琉璃,离渊蹭蹭他,被掰了几下龙角,也就不多深究了。有时他会看到叶灼身上有如焰如莲的鲜红纹路显现,和心兽前辈赠他五蕴火焰的那天一模一样。
叶灼说过,这是他修过的一门功法。这纹路幽异美丽,离渊记得清楚。
他就这样日复一日守着叶灼,既然闭关,这人就一定会把剑法佛法一切法都修到彻底坚固,再向前进无可进才会出关。这人如此,那他也不能落下。
叶灼出关的时候山上落了薄雪。
离渊在案前留了书,他踩着薄雪走到寒潭畔时,看见离渊背影。
龙离渊坐在水边石栈上,身旁搁了一个圆不溜秋的盘子,像在看雪,再看是在雪中看书。
听见他步声,离渊回头。
叶灼以为他第一句话会是问自己感悟如何。但这龙回过头,蹙眉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一遍,脱口而出:“你不冷?”
“为何会冷?”
离渊:“看着冷。”
叶灼:“不冷。”
离渊就要他过来,摸了摸他身上布料。
是不冷,渡劫巅峰境界稳固,哪怕是在极北雪原也不会如何。只是看着单薄。
简素无装饰的红袍,连头发都是随意散着。那些东西在他身上,固然是锦上添花,但此时全无外饰,别有一种孤清幽丽,离渊不错眼地看着。
…就是会有点想给他披衣服。
他看叶灼,叶灼也看他境界。
这龙不知何时也到了渡劫巅峰。
是该如此。
叶灼自己修的是心无外物,要生死磨砺。离渊修的是百川归海,纷纷扰扰的世事见过了,也是修行。他爱乱跑,也有此缘故。
离渊丢开书,把养莲的坛子推给他看。
叶灼目光从那书上移开,见盆里三颗莲子躺着,若说是莲子羹未免会太过清汤寡水,也许不是。
“蔺宗主给的三颗仙莲,说是西海之物。你看,快发芽了。”离渊说,“只是我不知开出来会是什么颜色。蔺宗主也无法辨别。”
“最好是红莲。”离渊自语,“雪色也好。”
过一会儿又说:“墨色亦无不可,也许就是这三种颜色。”
三丛莲花三种颜色,这龙不觉得吵眼睛么?叶灼不置可否,随便它们开成什么,煮了也无所谓。
零星小雪从天空飘下来,人间一年,如白驹过隙。
“在你们人间又是一年了。”离渊站起来,和他并肩,说,“今天往后还会下雪,他们说要一起过凡间除夕,你想去么?”
“人太多。”叶灼说,“不想。”
“是多。”离渊,“近日还有个有意思的门派在苍山驻下了,叫震离宗,你以前听过么?”
“听过。”叶灼缓慢地想了,“是诡道宗门。原来还在。”
“据说他们百年前立下宏愿,决意打造一尊前所未有的雷火重器。于是上清山还未来得及打他们的主意,他们先不小心将自家的变异雷灵脉炸断了。”离渊道。
“炸断后,他们自觉无颜在诡道立足,遁入凡间去做火器生意。如今听到微雪宫的消息,举派来投,说是除夕时要在苍山放他们的独门烟花,请诸门派观赏。到时候我们不去,但可以在自己山上看。”
“……不怕他们将苍山也炸断么?”
“微生兄说,当年是不是真‘不小心’还未可知。他们住下后询问其它诡道宗门有无留存,一剑道的几个人冒出来欣然相认。总之,诸事都好。”
也不能说,都好。
叶灼说:“离渊。”
离渊看他。
“我有话对你说。”叶灼道。
“先前答应你,我想好去仙界的时候会告诉你。现在我想好了。”叶灼道,“我到人仙境就会去仙界。也许就是明年登仙大典,天门开的时候。”
“好。”离渊说,“那你想好要怎么去了么?”
叶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他说:“但仙界并非善地,你不必去。”
离渊直勾勾看着他的眼睛。
离渊:“你再说一遍。”
叶灼蹙眉,道:“我不想要你同去仙界。”
下一刻离渊伸手把他拽到自己身前,他拽着他往后倒,两人一起跌进寒潭水中。
雪中,寒潭水正是彻骨清寒之时。
离渊在水底去厮咬他的唇角,最后从水中出来,把这人按在寒潭畔。
寒气四溢而来,心神俱清。人应该也会清醒。
“叶灼。”离渊居高临下按着他,“你再说一遍。”
叶灼:“你不去仙界。”
——这人就不能讲点道理?即使早有预感,离渊依然被他气得心脏隐隐作痛。再看那人一副心意已决不以为错的模样,更是心头火起。
“叶灼,”他咬牙切齿道,“你就继续这样混账吧。”
“你混账到尽头就知道,没人听得进你这样说话。叶灼,也就是因为我是我,不然你早就不在这里了。”
叶灼:“那我会在哪里?”
离渊胸膛剧烈起伏,他握着叶灼的肩头收拢手指,没好气道:“你早就在渊海了!”
叶灼肩头被他握得发痛,他轻轻蹙眉。
离渊:“说点理由。怎么,妨碍你修行了?还是扰乱你心境了?我不信。你把你手里珠子拿出来,告诉我这是哪十七种无畏!”
他一口气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就看见叶灼蹙着眉,偏过头去,不想和他说话的模样。顿时心中一拧,又不想看见他这种模样,是不是把话说重了?他从来没对叶灼这么凶过。离渊俯下去捧着他面颊,细细密密的痛楚在心里裂缝一样蔓延着,好像只有贴着叶灼才能缓解其中一分,他去亲他:“对不起。叶灼,我不应该这样说话。可是你说话太让人生气了。”
“其实你早就打定主意把我丢在人界,对不对?每次我说起仙界,你都不回答。我早就知道了。”
“可是你根本不讨厌我。”他抱着叶灼,看着那衣袂和发尾都在水中散开成水一样的波澜,叶灼没有推他,其实叶灼也很少推开他。叶灼的头发湿漉漉垂下来,他手指穿进去,把人搂在自己胸前。
他好像从很久前就喜欢叶灼身上的气息。
他也喜欢这样抱着叶灼,要他一直在自己身边。
蔺宗主说他和叶灼的体质之间有天道感应,可以相互补全。那叶灼也应该很久前就也喜欢他的气息,也喜欢贴着他才对。
天地初开万物混沌,第一条墨龙和第一朵这样的红莲,也本该终年在一起才对。
既然遇到,怎会分离?
“叶灼,”离渊说,“你到底在想什么,告诉我。”
叶灼拽着他胸前的衣料支起身体,离渊顺着他,要他找到一个想要的姿势,最后叶灼静静的看着他。
“我忘了。”叶灼说。
“?”
“你再说一遍。”
龙离渊就这么无理取闹。
叶灼本来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但是方才这条龙凶得连竖瞳都露出来了,他有些想不起来。
他说:“忘了。”
离渊真觉得下一刻他就要把人吞下去捆回东海了!
可是叶灼苦恼般蹙着眉,靠近他。
浅淡的莲花水泽气息里,这人俯下身来,试探般,迟缓地贴了贴他唇角。离渊在原地僵了僵。
“真忘了。”叶灼说,“你先让我想一想。”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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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叶灼轻轻碰了一下就分开,他垂眼看着离渊。
原来龙瞳还会慢慢变圆。
他碰那一下,离渊像被下了定身咒一样一动不动,就那样直勾勾地看着他。叶灼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离渊扣住他手腕。
“方才,你说忘了。现在你想起来了吗?”离渊的声音有点沙哑。
叶灼:“我没让你放信香。”
——难道他放信香了?人叶灼就这样颠倒黑白。离渊说:“你想起什么了。”
叶灼看着他的眼睛,眉眼间一点困惑,依旧打量着。
难道这个人真会忘?还是说,有些话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他说不出来?要是再闭关久点,叶灼是不是会连离渊这个人是谁都忘记了?
离渊说:“叶灼,你在想什么?”
离渊这样问,让叶灼觉得很烦。龙离渊好像很轻易就能说出想说的话,这一点自己就不如他。但他平日也没什么话需要说给别人。
叶灼缓慢地想了想,最后还是轻轻俯下去,先是浅浅地贴了几息,又咬了一下离渊的嘴唇。他学来的,应是无误。
离渊扣住他的后脑,唇齿相贴,离渊闷闷地笑,叶灼能感到他胸膛的震动。笑什么?
“叶灼,你这样不行。”离渊说。
说着他去亲叶灼。他没有很用力,只是把人搂在自己身上,一点一点亲他。他带着叶灼,慢慢地,又亲得深一点。以前他亲人叶灼的时候,这人是不是都在分心修炼?不然何至于此。
其实离渊觉得叶灼也喜欢他。至少,叶灼也喜欢这样亲他。
等到这么温和的动作,都把人亲得有些气喘吁吁了,离渊也没有停,叶灼的腰身被他亲得没什么力气,像拢了莲花瓣在手里。
叶灼按住离渊,不要他再继续了,他喘了几口气,靠在离渊颈侧。离渊扳开他的五指,然后把自己的手指也嵌进去。
叶灼在想,自己最开始想说的是什么。
——但是龙离渊真的放信香了。
现在不必他再说,离渊也感觉到了熟悉的信香气息。这样的气息似乎很久没在他和叶灼之间出现过。
“不是有意。”离渊蹙眉,说,“它自己出来的。”
……无关紧要。叶灼想。
信香的气息环绕着他,神思像水面的涟漪一样恍惚了几下,好像这样更能捞起那些沉在水面下的思绪。
天上飘着零星的新雪,远山也笼了一层淡淡的白。暮色已近,在水上,一段别样的寂静。
“仙界未必是好去处。”叶灼说。“也许没有很多道可以修,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人可以认识。我不为此,所以我可以去。但你去那里,未必有在龙界的长进多。”
离渊微觉恼火。
“微生弦说,仙界往下界索要灵脉,所以你这样觉得么。”他说,“若是如日中天的大界的确不会做此种事。但就算真是什么虎狼之地,怎么你去得,我就去不得?”
“去得去不得还在其次,你能不能去还未可知。”叶灼淡淡道,“我来之前你在看界域志,心中应有计较。那是人之上界,你非此界人,本就无路。不必虚耗心神。”
“你们那仙界看起来是通路不多,但界域之间层层勾连,都是大道衍生,若真要找难道还真无路可走么?”
叶灼的人没有推他,口中说辞仿佛把他推出十万八千里丢回龙界,离渊握着他腰身,冷冷道:“叶灼,你自己就是斩过界障的人,和我说这种话,觉得很有道理?”
油盐不进!
“有路你进去了又怎样?出去也有路么?”叶灼支起身体,对他呛声道,“你一条龙是要怎样?一辈子就待在人族仙界?仙界都是自成一域难进难出,回龙界告知你家龙祖,看他会不会放你去仙界!”
离渊心头火起。
他不和这人计较,这人反还振振有词起来!那是仙界又怎样?
仙字半为人,所谓仙界,往好了说是道法高深寿命悠长,往坏了说是天道自有秩序,要将那些修得太过强大,以至于会扰一界安宁的人收上去隔开。有此深意,到了仙界,想再去下界、去他界会很难。万界之中也有不少仙界,仙界封闭,算是常识。
这些事情叶灼自己知道,以为他就不知道么?
“龙祖管不了我。至于我为什么要去,你心里没有数?”离渊道,“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你说了我又不会听。不如别说,我听烦了,你再说我会咬你。”
龙离渊真吃错药了!
叶灼断然道:“我不喜欢。”
“不喜欢什么?”
“我路已定。”叶灼说,“去仙界见到云相奚,向他问剑。生死我自负,与任何人无关,我的剑亦如此,从无他念。”
离渊听他说。也许,这也是他第一次听见叶灼说心中所想。
“我呢?”离渊问。
“你是上古异兽,修天地鸿蒙,朝北海暮苍梧,游历万界,你道途亦已定。”叶灼看着他的眼睛,“因我之故,你执着于仙界,就会损你修行。因你之故,我心有不定,亦会损我之剑。所以,我不想你去仙界。”
“这样,就损修行了么?”离渊说,“叶灼,我不会,你会么?”
“你会不会,与我无关。”叶灼,“你非要去仙界,我看了觉得碍眼。”
离渊:“到底哪里碍眼?你觉得我让你烦了,大可以直说。”
“我和你各自有道,本来都很好,非要两相牵扯,就会都与愿违。如同一剑练不到最好,我不喜欢。”
离渊:“我只知道,就因为和你最开始的打算不一样,你就觉得不好,就不想要了。”
“我是不想要了。”叶灼静静看着他,道,“何况,我到底能不能去到仙界亦不可知,也许就死了。”
“有什么难的?我去你们仙界尚且要找找办法,你要去又难在哪里?”离渊说,“起来,我现在就带你杀进上清山挟持他们老祖,要个飞升名额过来。”
叶灼:“不想。”
“大不了学云相奚,让天道降雷再劈你几下。又不怕,劈不死你。”离渊说,“你想很快就去仙界,就算这方世界实在不给我飞升路,算我一时半会无法过去,你好好在仙界等我一百年一千年,总会有路过来找你。”
“那仙界若真是不着边际,偏不要我这样的龙进去,我还可以在龙界等你。你这么厉害,又有计较,过个三四千年,一两万年,也许自己就出来了。”离渊认真道,“那时候你就到龙界找我,我反正活得很长,会一直等你。”
叶灼扣着离渊的下颌看他面孔。
三四千年,一两万年。
他不是一诺千金的人。所以,他也没有想过去信谁。
信香的气息缭绕着,像雾一样,他看着离渊的面孔在视野里晃了晃,像是很久前在琼花树下喝醉了酒,隔着酒意看见那条龙,请他也来喝。
叶灼又想起还有一天。离渊非要带他去后山,看一个不知所云的鹿崽。他还说可以让那对灵鹿来做护山灵兽,这样一两百年,就有渡劫妖王镇山。
龙离渊说一两百年的时候,好像人说一两天。
但对叶灼来说不是这样。其实他从未想过一两百年。
叶灼:“龙离渊,你到现在活了多少年?”
离渊不回答。
“反正,我……”叶灼顿了顿,“我只活二十几年,夏虫不可以语冰。离渊,一万年,你龙崽都和你现在一样大了。”
“没龙崽。”离渊伸手去抚他的侧脸,“我只等你一个。”
“也许我死了。”叶灼说,“死在去仙界路上,死在仙界,被云相奚杀了。”
“那更简单。”离渊看着他,像是眼睛发亮,叶灼心中怪异的感觉越来越重,下一句就听见那龙欣然道:“你死了,我陪你啊。”
这龙今年到底几岁?
离渊说着抓住他右手:“叶灼,要真是一时半会不能同去仙界,你留个魂灯给我,怎样?”
“灯不灭,我会一直找你,灯灭,我和你同归青冥。”
叶灼:“你太荒谬。”
哪里荒谬?这是离渊早想好的事情。
“死了,盖棺定论,这样的事你不是一向欣赏?”
“总不能你死了,我拿你的剑,一辈子学你剑法,像夏大师那样。”离渊说,“我若是真想活,不知道能活几万十几万年,那样过一辈子岂不是太凄苦,我不会。”
叶灼觉得头痛:“你到底在拿什么作比?”
离渊不说话。
“不能么。”他轻声道。
过一会,又说:“那君子死知己,也不行么。在你们人间,这样的事难道不是很多。”
“不多,你话本看多了。”叶灼抽身,他想离开。话已过度,不能说了。
离渊拽住他。
时近傍晚,叶灼看见夜色里,离渊的眼睛,伤心似地凝视着他。
“我骗你的,叶灼。”离渊说,“你死了,我不会死。还有龙界呢,我走不开。我也不会练你的剑,我学不来。你死了,我就像从前一样,该回哪里就回哪里。朝游北海暮苍梧,是么?你们人间的诗写得是不错。你想要生死与我无关,那就无关。我只陪你走一程,就这样,也不行么?”
叶灼静静看着他。
“你说晚了。”他说,“我不会信了。”
“说早,说晚,有区别么?叶灼,你这么聪明。你什么都知道。”离渊忽地笑了笑,眼中笑意却是一分也无,只是幽幽冷冷的,像看不见底的渊海。
“所以你就不想和我有关,也不想我和你有关。你只要你心中清净。”离渊说,“叶灼,你能么?”
——所以呢?
既然一切前因后果生死妄念都知晓,为何不能因缘早断,各归清净?
叶灼:“不能么?”
“你想起来的太少了,叶灼。”离渊扳着叶灼的下颌,要他去看寒潭。
叶灼不喜欢离渊这样的动作,但离渊死死扣着他,他已经心生恼火,但还是被按着,不得不看向寒潭水。
他看见幽清的寒潭水,寒潭的夜色,寒潭里的他自己。还有无处不在的龙信香息。雾一样弥漫在水面上。
他听见离渊的声音,和平时的嗓音也不一样,冷沉沉的。
“叶二宫主,我来人间找你。后来,就在这里。你知不知道那时候我在想什么?”
叶灼没能挣开,离渊又要他转过来,看自己的眼睛。龙瞳只一线,叶灼看见了,觉得危险。
“你坏事做尽,叶灼,善恶到头终有报。”离渊说,“你这么漂亮,合该犯在我手里。”
叶灼不想再待在这里了。龙离渊已经不可理喻。
他想离开,刚刚挣脱一点,寒潭水浪拍过来,将他卷回离渊怀中。
这里是水。在这里的是从渊海最深处来的,水属的龙。四面八方的水都环住他,要他无处可去,他去哪里都会被按回离渊胸前。
叶灼愠怒:“你放开我。”
“你说的话我一句都不想听。”离渊幽幽看着鲜红的衣袂在水中飘散,他俯身,看这人眼尾泛开的、雾一样的红,他听着这人急促的呼吸。因为生气,也因为别的。他靠近叶灼的一切。
“叶灼,你给我重新想。”
第142章
还能想什么?该说的话都已经说了。
龙离渊偏要发疯。
“你不想听就——”
模糊的尾音咽进喉中,离渊按着他往深处亲,动作和气息都凶得要命,信香同样剧烈地泛起,像是过于汹涌的潮起潮落,冲刷过后脑中一片轰然空白。
离渊自己的喘息也急促着,亲够了他才放开叶灼,直勾勾地注视着:“你刚才想说什么?”
问完他就看见怀里人怒视自己。
身体已经像暖玉一样温润潮热了,一副活色生香的面孔,站都站不住只能攀着他,还要对他冷脸。一双眼气得通红郁丽:“你不想听就不听!现在是做什么?”
还没会说话。
离渊低下头依旧亲他,比刚才更激烈,手指死死扣着他腰身。叶灼一点都不想,他根本没同意,他抓着离渊的手腕想卸下这龙的手臂,他想挣脱出去,但是不行。几度挣扎未果,叶灼的呼吸已经难以继续,他的胸膛急促地起伏着,但龙离渊根本不放开他,恍惚间叶灼觉得现在勒住自己的并不是人身是龙形,而他已经被龙撕咬,即将咽入腹中。
这次直到他眼前一阵一阵黑沉的眩晕,手指甚至抓不稳离渊手臂的时候,离渊才终于才放开他。叶灼本来不会溺水,可是他终于被放开,终于呼吸到寒潭上的水汽,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真的会溺海而亡。
离渊:“该说什么。”
叶灼这次什么都不说了。他只是含怒看着离渊。胸膛依旧剧烈起伏,被龙离渊气的。
离渊就幽幽看着他。
不说也好。
什么都不说,比说那些他不想听的话,好得多。
他再度俯身,再度靠近叶灼。果然看见这人眼中生气的神情更盛,怎么,连靠近都不可以?
觉得不说话,就不会说错话,所以就不会被亲了么?
还是会。
他手指穿过叶灼的长发,继续去亲他,这次放慢了,轻轻的,像在哄人,像他以前亲叶灼那样。另一只手隔着水中丝绸般的布料,贴着那段霜雪般的腰身,从上到下,把整个人的挣扎颤动都收拢在手中,鱼离了水也会这样挣动。一尾鱼离了水,生死都在别人手中了。
离渊会让他换气。
过一会儿,他会放开他,抵着他额头和鼻梁,等他喘气,喘匀了,还可以亲。可以亲很久,只要他认真地、温存地,就像这样,以前都是这样。他怀里的人会变成一握清盈盈的莲花水,他一点一点啜着,喝很多才会醉人。
“喜欢我亲你,是不是。”这样的间隙里离渊问叶灼。
这龙的声音好像很哑了,叶灼根本不想看他的眼睛,他偏过头去,不想回答这样的问话。他平复着自己过快的呼吸,不应该这样。离渊就继续更深地亲他。亲完他又去咬叶灼的脖颈,叶灼觉得这条龙又在想把他吃掉了,他能感受到齿尖抵着颈侧的皮肤在一点一点厮磨。让他觉得危险,像被异兽逼退到悬崖边缘,再往后就是万丈深渊,坠下去,连声响都听不到。
他不想。
“也喜欢我这样亲,是不是。”那条龙偏要问他。
叶灼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他想让它平复下来。可是那条龙的手根本不听话。
他不回答,离渊重重咬了他一下。
“刚才应该把你吃了。”他听见离渊阴恻恻道,“吃了你就再也不会气我了。”
……果然打过这个主意。
叶灼的呼吸蓦地顿了顿,他眼前一片混乱灼热,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龙离渊又在碰哪里?为什么刚才不把这条龙杀了?
他就听见耳边极近处那龙低低沙哑的嗓音:“还喜欢和我在一起,对不对?你根本不推我,叶灼。”
不好听。
——龙离渊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信香都能看得到了。
叶灼以前从来不知道信香还会像雾一样浓,像起雾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看得见了,他以为那就是无形无色的,现在他知道那是雾白的,他灵台也起了一片雾,他神思也是一片雾白。
叶灼觉得自己不应该会喘气,不应该会呼吸,他根本不应该在这里。他脑海里断断续续浮现出一些清静的佛法语句,他也想去握住腕上的珠串,但他的呼吸从来没有彻底平复的时候,每次离渊放开他,让他可以喘气,就会更多的信香积聚在他身体里。
怎么会有这样的龙。
叶灼能感到离渊在哪里。好像身体一寸一寸都落在离渊的手里,到处都是信香的气息。龙族的信香他已经闻过够多了,他一点一点想起来的那些混乱的片段也够多了。他明明记得今天来找龙离渊,不是为了这个。他们早就不需要双修了。
“叶灼,你该说什么?”还要问他。
“……龙离渊。”叶灼闭着眼,喘几口气,“你好好说话。”
离渊只是看着他。是谁先不好好说话?
现在离渊觉得满意。
整个人都在他怀里,上上下下都被信香缠满了,连水里都是信香,像是这个人全属于他。离渊满意地埋在叶灼脖颈,他现在是半人半龙的形态,额角几片残鳞擦过叶灼的颈侧,缠绵悱恻的信香里,一种毛骨悚然的触感。像是带鳞片的动物缓缓游走过外人从来触碰不到的皮肤,叶灼背后蓦地发寒,他整个人细密地颤抖。
“离渊,你——”
“别怕。”离渊安抚般顺着他的头发,低声说,“别怕,叶灼。就变到这里。”
叶灼只想离开这里。
可是他去哪里水流都会困着他,把他送到龙的面前。送到龙的口中。
离渊会吮咬他身上任何可以碰得到的地方,任何他不想要别人碰的地方。
叶灼觉得人活着不应该这样,不应该遇到这种事,不应该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控制,他从修炼起就从来没有为这具躯体觉得烦恼过。现在他觉得一切都已经过度。
离渊感受到了叶灼的混乱,叶灼咬着他,叶灼不让他动,崩溃般踢踹着他的腰腹。水下的一切都没有声音,只有一两声断续的哭咽。浓红的衣袍已经零落了一半,剩下一半在水中,无力般飘荡。像现在的叶灼。
又想他不要做这些,又要靠近他。
“别哭,叶灼。”离渊说。他也已经顾不了太多,但还是本能般轻轻哄着:“你别动,你交给我。这就给你。”
叶灼陷在信香里的情状,恐怕连叶灼自己都不清楚。
离渊最清楚。
最后叶灼哽了哽,他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用力咬着离渊的肩头。他看见自己和离渊的头发纠缠在一起散在寒潭水里,看见零星的飘雪落在皮肤上,落在他的睫毛上,雪片很快化成一点又一点斑斓的水珠,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被折起来,贴着离渊的身体。似乎还是个人。
就算是人形,内里也不是。人再怎么锻体都锻不出龙的身体。叶灼想知道自己的本命剑在哪里,可是他感知不到,龙离渊就在他身边,他感应到的全是离渊。
他只能抓住离渊的手,扣紧他的手指,好像这样就是抓到了水面的浮木一样。
可是,那是么?
天道给龙族生出信香,是不是早知道要是没有此物,任何种类都只想从龙的钳制里逃开?
“离渊,你不能……”叶灼听见自己的声音根本连不成句,“你不能这样。”
回答他的只有短促的、气音般的笑声。
“不能哪样?我都能,你就该被我这样。”离渊说。
“你好好想想,叶灼。”他说,“想想你该说什么。”
“要是你什么都想不起来。”他扣着叶灼的腰身又蓦地撞了他,“你就专心一点,怎么样?”
叶灼不觉得怎么样。
这龙不是君子,也不是圣人,连人都不是,与混账何异。
这样还想听人说好话,不可能。
离渊只觉得自己真是圣人。
到这时候他还顺着叶灼。他还在想叶灼会不会痛,都已经被信香冲昏了头脑,他想的还是叶灼。换成别的龙,叶灼能不能活着都不一定。
那里像叶灼,到这时候还想退,还想着挣扎。要是在平常的时候这人早就放弃了,今天可能是真的害怕了。
离渊就爱怜地亲亲他。他也想放轻一点,但他控制不了自己。直到最后叶灼整个人都没力气了,伏在他胸前,还是不说那些他想听的话。叶灼只会骂他。但是叶灼连骂人都不会,他只会说不行,不能,不要。
最后连这也说不出来了,只有虚弱的吐息,蓦地失力的身体,被抵在寒潭的岩壁上。
雪下大了。离渊在纷纷的雪里又亲了亲他,叶灼累了,没力气挣扎,离渊也就会轻轻地哄他了。
但叶灼什么都想不起来。他只觉得思绪被撞成一片一片连不起来的碎片,离渊不可理喻。根本也不像龙了,他能感觉到离渊的心跳,现在都要和人差不多了。龙的心跳是海中暗流,该比这慢一点。
离渊还在亲他。
细细密密地,雪落在他身上离渊就去吻掉那片雪花,手指轻轻地抚着他。他贴着离渊。很近,好像从来没这么近过。
都在水里。
其实叶灼喜欢这样寒凉的潭水,本来一切都该是这么清明。
像现在这样就好,思绪不会变得混沌,也能看清落下来的雪花。叶灼就伏在离渊的肩上静静看飞雪落进寒潭湖面,回到水中。
离渊能感觉到这具漂亮的身体在自己怀里,在水中,好像慢慢地舒展开来。
“叶灼,你喜欢,对不对。”他又抵着叶灼的额头和他说话,“你也喜欢和我在一起。我们可以永远这样。”
叶灼从未听过这样荒诞不经的话语。再说下去又会更过分了。他闭上眼,什么都不想听进去。
“你说你喜欢。”离渊就在不能再近的地方对他道,“你说喜欢,我就一直这样对你。你是不是又记起来很多?我一直都这样对你,你记得的。”
叶灼不喜欢。他刚要开口。
“你说不喜欢,就是你又骗我。”离渊又握住他的手,“我们就这样,好不好?你就不用再找我了,我就在这里。我们本来就该这样。”
叶灼还是不说话。就这么没心没肺的一个人。
“叶灼,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离渊把叶灼搂在身前,手指梳着叶灼的长发。
“你应该说,你是叶灼,你是天下第一剑。仙界算什么,你想去就去,想留就留,想走就走。”
“你是叶灼,谁都杀不了你,你永远不会死。云相奚算什么,那个人的剑你练都不屑一练,怎么会伤得了你。你杀了他,然后想去哪里去哪里。对不对?叶灼。”他亲了亲叶灼的发顶,然后去看他眼睛。
他看见叶灼眼里静静地,像在想他的话。
过一会儿,那漂亮的眉眼间,一缕淡淡的、轻烟一样的笑意。
叶灼就应该这样。他等着叶灼说话。
他看见叶灼抬起手,手指轻轻地落在他眉尾,温温凉凉的,又去碰他的侧脸。叶灼认真地看着他。
叶灼说:“我还是觉得不好。”
“?”
离渊就静静看着他:“把我气死你就好了。”
第143章
龙也会气死么?
难道肚皮一翻,就漂在寒潭上。
叶灼垂下眼,手指搭在离渊的侧脸,看他。
——这人怎么油盐不进!
“你就是故意气我。”离渊扣住他手腕说,“是不是。”
离渊觉得自己已经把毕生的养气功夫都用尽了,这才能继续心平气和对人说话:“叶灼,哪里不好?不该如此么?”
叶灼还是看着他。
的确,哪里不好?
离渊方才说的,似乎是很好。
他是剑修,他拿着的是自己的本命剑。他想杀谁就去杀,他想去哪里就去。云相奚算什么东西,本该如此。
好像从前也是这样想的。他自己一直都是这样想。
——为什么又觉得不好?
眼睫缓慢地垂下复又抬起,叶灼看离渊的竖瞳,看他额角的鳞痕,再往上看到龙角,是不打算变回人了么?
看到这条龙,他就觉得不好。
叶灼:“你去仙界,就是不好。”
离渊真想知道这个人怎么这样。这个人怎么这样!是不是想把他气得提前升入仙界?
“——怎么不好?”
问过的话还要问一遍,叶灼不喜欢说第二遍。
“那样如剑有瑕,”叶灼说,“有违我愿。”
离渊真好奇叶灼到底把他当什么,是不是根本把他当那柄本命剑,那片鳞他现在看了就烦。
离渊也不知道自己心里的感受到底应该叫做什么,他真想叹一口气,可是还是想抱着他。最后还是把叶灼拽进怀里,又去亲他,亲了几下额头他把人搂在自己的心口。不知为何他就是喜欢把叶灼放在这里。
“天意没有十分满,叶灼,你不是不知道。”离渊说着又忍不住低头去亲他,“你看,你都想起来了,你都能说出来了。你说过你不求无缺,正好我也不求无缺。我去仙界不是执着,你要两全才是执着。丢下我不是你的本心,你也想和我在一起,这才是你的本心。”
“和你一起在仙界,生死没有十成预料,不好。”叶灼缓缓地说,“因你之故,心有挂碍,更不好。”
话落下,长久的静默。只有寒潭的水波一遍一遍冲刷着雪中的潭岸,连绵不绝的回响。玄墨为底的衣料在水中半沉不沉地起伏,衣袍的隐绣在水下折射不出丝毫的光泽,在他怀里,一抹好像会永远飘零的红。
“叶灼,”一片寂静中终于响起离渊沙哑的嗓音,“你怎么这样。”
叶灼想抬起头,他觉得自己也很生气,他想质问离渊那他还能怎么样,他还想让他说什么。
但是离渊抓住了他的手,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膛上。
“叶灼。”离渊说。
叶灼想挣开,离渊依然握着他的手腕。握得那么紧,他能感到自己血流的跳动。
“其实拔鳞的时候很痛。我还记得。”
“现在也很痛。”离渊垂下眼,埋怨一般,他说:“叶灼,原来一样痛。”
叶灼的眼睫颤了颤,他别过头去,失力般闭上眼。手指依然被带着碰过离渊的胸膛。其实叶灼知道那道疤在那里,在人形的左边胸膛上,心口,三寸三分长。
他闭着眼,伏在离渊胸前,他不说话。很久。
直到离渊觉得他像是哭了。
“叶灼。”离渊把他的脸扳过来,几点雪落在这个人的眉毛和眼睫上,霜雪一样空寒的人,霜雪一样空寒的一双眼,眼眶和眼底都泛着淡淡的红。离渊看见他眼里有微茫的水光。
那一刻离渊的心又像被剜去一块。
“叶灼。”他道,“你别哭,你别哭。”
寒潭的潮声永不停歇,离渊觉得自己心跳声好像也是,可是每跳一下都是心脉里不绝的剧痛,他明知道自己不应该看向叶灼。
明知道只要看见叶灼落一滴眼泪,他什么都会答应。
叶灼没有哭。叶灼只是闭上眼,又把自己埋回离渊胸前。衣衫都是一片凌乱,水里雪里分不清楚,他听着离渊一声声的心跳。
到底想说什么?好像还有话没有说出来。
“离渊。”他说。
离渊轻轻地抚着他。
“我不想去仙界。”叶灼说。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好像也哑了。
“我不喜欢仙界。”他说,“所以,我也不喜欢你去。我不喜欢你留在那里,回不去。”
他其实根本不喜欢那个进去了出不来的仙界,那个可以和人间界暗通有无的仙界,那个大开天门迎接了云相奚的仙界。
“但我一定要去那里。我不能有退路,离渊。”
他缓慢地回扣住离渊的手,离渊能感到如玉的指节在轻轻颤抖,叶灼的声音也一样。
“我已经心有两端要修两端了,离渊。我不想再有一端了。你为什么要这样逼我?我不想要,我做不到了。”
离渊一点一点呼吸着,好像这样才能压下心中的翻涌,好像这样,才能勉强平静地,说出成句的话语。
“那就要和我分开,你一切都不和我相关了,对么?分开了你怎么办?”他一点一点抚着叶灼冰凉的侧颊,“你去仙界又要惹多少事,又要结多少仇。你应付不过来怎么办?叶灼,你要是想我怎么办?”
叶灼说:“也许我把你忘了。”
“那忘不了怎么办?”
忘不了怎么办?
叶灼静静地看离渊。
他好像终于把想说的话说完了,把连自己都不知道的话说出来了。所以他不必再想了。
他就那样平静地看着离渊的眼睛。
“忘不了,我就认了。”叶灼说,“人间本就是一朝缘起,一朝缘散。不必执着,我都认了。”
所以离渊也平静看着他。
离渊:“所以我和你就这样,就到了缘尽之时。对么?”
“不是‘就这样’。”叶灼说。
“那是什么?”
叶灼看见离渊的眼睛。他觉得自己应该说什么,对着这条龙。应该道谢?还是还是道歉?好像从来没对谁说过这两种话。
他:“已经足够了。”
下一刻他听见一声短促的笑。
他看见龙瞳只有一线。
“这样就够了么?叶灼,远不够。”离渊说。
“就如你所说,缘尽了,缘散了。生死无关。”离渊听见自己的声音,“我管不了你。你呢?你凭什么过来管我?”
这样说着,他眼前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他的理智也已经全没有了,离渊几乎是凭本能般把叶灼拽过来,叶灼又在他怀里挣了挣,这个人好像真的要挣扎躲开了,但是不可能。
离渊只觉得心口的剧痛一点一点把他吞没,话已经说到这里他什么都不想管了,他只知道叶灼就在他身边。很快就不在了。
莲花没有刺。
但叶灼最会伤人。
都说道心唯一,都说道心清明。谁能唯一,谁能清明?
他终于明白叶灼想要说的是什么了。
这个人说,你是他的退路了。他说,你就要成为他心中一端了。
你真厉害。
所以他就要丢下你了。他连自己的退路也要一并斩断。从前你说,要带他去游历万界,他没有答应过。那时候他在想什么?
他伤了人,又让人觉得碰到他就应该是这样痛。自己是为叶灼才这样痛,可叶灼心里是不是也一样痛?叶灼只是永远不会说出来,他只会说,他忘了。
那把两份都给我。
离渊想说那都交给我,不想去就不要去。他想说你不要想了,让我来想,都可以,你想要什么都可以。人进不去消息也可以进去,让他们把云相奚的头颅送出来给你。
可是那是叶灼的心。
因为叶灼就是叶灼,世间事可以平,可是心中魔怎样灭?叶灼有自己的本心,一切都不能改变那颗心。他自己也一样。
所以他要来人间,而叶灼要去仙界。
离渊哄不了人了。
他只能把这个想要挣扎逃避的人像拖拽着猎物那样捆过来,任何反抗都没有用,只会让他动作更剧烈更不像一个人。
然后离渊碰叶灼的嘴唇,其实叶灼下意识里已经学会接纳他,但离渊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在做什么,也许是想亲他,但是是身体里的本能比他自己先作出决定。
浓雾忽然氤氲缭绕,他好像把所有信香都渡给叶灼了。
叶灼剧烈地喘了一口气,像是吸进一口灌满异香的清水,他下意识咽下去。余味灌满五蕴六识,叶灼才知道原来信香能够比雾更浓。
信香?这是什么……?
叶灼蓦地睁大了眼睛,然后剧烈挣扎。
一刹那心跳如擂鼓,他从来没有这样怕过。他下意识要去找离渊。天地都蒙昧了,只有一片茫茫的白,他什么都听不到,他觉得危险,他想找离渊在哪里。
离渊静静地看着叶灼颤抖着喘气,漂亮的眼里全是雾气,这个人像是什么都看不见了,可是还在找谁,琼玉指节泛起胭脂样的红,在他身上无助般摸索,像是要确认这到底是谁。在水面的倒影里离渊看见自己人形与龙形俱是若隐若现,其实龙信香引有限度,即使到了大限,也不会让他人有这样剧烈的反应。
但叶灼不一样。
“叶灼,你怎么和我无关。”离渊说。
“就算到仙界,到佛界,到魔界,到长生界,叶灼,你手里还是拿着本命剑。”他说,“你永远都拿着逆鳞做的剑,你用我心头血祭的剑。”
叶灼已经听不懂耳畔威胁般的声音是在说什么。他只能急促地喘着气,他还在找离渊。忽然像是看到什么,他恐惧般睁大了眼,雾蒙蒙的瞳孔都涣散了。
但真正让叶灼觉得恐惧的不是他刚刚对上、离渊的眼神。
是躯干和四肢无处不在无处不能感受到的,坚硬的、冰冷的鳞片摩挲的触感。
“龙离渊。”他用最后一丝清明镇静着自己的声音,可是声音都在颤抖,“离渊,你不能这样。”
离渊把玩着叶灼的肩膀,玉白的。
他看见这个人害怕了。
脸色像淬了雪那样白,明明连气息都开始灼烫了。到底有多少信香,离渊也不知道。
好害怕,身体都在发颤,可是还要硬撑着,还在要求他。
连这种样子都漂亮得惊人。像是夜里散了一池落花,琉璃灯碎了,霜花剑也要折了。
是害怕龙形么?不是喜欢龙角,喜欢龙鳞?
用不了多久。离渊缓慢地看自己放在叶灼肩头的手指。也许就在下一刻,这样的人的五指,也会变成龙的五爪。
用人的身躯拢着叶灼还不够,用水也不够。叶灼方才说足够了。这才是足够了。他都没有真正抱过叶灼,没有真正体会过这个人的触感。
“要不要龙尾巴。叶灼。”离渊把他搂在自己肩前,抵在他耳边低声说话。
叶灼剧烈地摇头,可是更怪异的触感传过来,他被缠着,手指被抬起来,水流分开他的五指,要他去握住墨龙的冰凉的尾尖。
叶灼觉得自己也许是在做梦。他听见自己的呼吸混乱急促,他修仙已久,吐息怎会失序到此地步?
他觉得自己也许会死。他混乱地摇头,他不要龙尾巴。他要离渊来救他。他要召来本命剑,他要剑来救他。
断断续续地,他喊离渊的名字,可是他往水下看,视野里铺天盖地,全是涌动的、泛着微光的、玉一样的墨龙鳞片。
他的本命剑。
——这到底是哪里?
叶灼第一次想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看着那些漆黑的、危险的龙鳞。他的神智已经不清楚了,可他记得这明明是本命剑的样子。
他第一次想是不是他真的做错什么。不然它怎么会对自己这样做。
——它怎么敢这样做!
“离渊,”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那嗓音发着抖,连他自己都不认得了,“你混账,离渊。”
“别怕,叶灼。”那龙在他耳畔低低说,“做混账是不是很好?我陪你,怕什么。”
怎么可能不会怕!他连信香都不想管了,他要离开这里,他要挣脱这条龙。离渊在哪?为什么四面八方都像是离渊的颜色?为什么到处都是本命剑的气息?
叶灼连四肢都不能自己控制了,湍急的水流推着他,他的手指莫名贴在一道已经长好的旧伤痕上,无端地,他觉得自己好像见过这道伤,在当年,有多长?
三尺三寸长。
这里好像缺了东西,到底是什么?再后来他被迫背抵着那道疤,他出现在这里又是在做什么?为什么离渊的心跳声在背后这么清楚?
叶灼只想逃开,离渊明明应该就在他身边,可是他找不到。身体传来的感受已经完全过度了,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样的语言能够形容,他也许死在了海里。那不是人应该有的感受。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有三千生灭,尘世间有无量劫数。
“别怕。”有声音对他说。
叶灼觉得自己一定会死。
“不会死。”熟悉的、含笑的声音又在识海深处低低对他说。
忽然又说,“你死了,我又不是不陪你。”
这是离渊说过的话。于是叶灼恍惚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去。
于是他往龙的怀抱中越来越深。
而龙的眼瞳,始终幽幽地、直勾勾地,永远不会餍足般看着他。
雪越下越大了。天上地下一片静默。
只有墨色的龙身卷起人族纤细的躯体,人在其中连挣扎都显得无力,零落红衣遮着一截修长皓白的小腿,那上面布满鳞片细密的印痕,它像一片花瓣漂在水面的急流之中,无可抗拒地被卷进去,最后沉下去。
到寒潭最深处。
第144章
龙的五感与人不同。
有些知觉比人身更敏锐,连那散在水中的莲花香息都更醉人。其实离渊更习惯这样,这是他自己与生俱来的感知。
原来真的可以。
紧贴着叶灼的皮肤,他盘起来,每一片鳞都感觉到这个人的呼吸和挣动,叶灼踏在他的腹鳞上想把他那段躯体踢开,他就勒住叶灼的脚踝。他还贴着叶灼的胸膛,感觉到那颗心脏不规律的跳动。信香把这个人都暖热了,玉一样。
这么漂亮,尝起来也好。
鳞片贴着人身细密地游走。他动,这个人就会不满意,可是他不动,也不可以。含着水的眼瞳无力地闭上又睁开,叶灼的手指想攀住什么,可是什么都抓不住,只会碰到鳞片,然后呜呜咽咽地骂他,离渊只好把龙角给他了。
人真好玩。
起先还有力气觉得害怕,和他生气,骂他混账,后来都没了,好像神思和意识全都被寒潭的波浪冲撞得散开了,四肢都没力气,随便别人怎么摆,一双眼泪盈盈的,不知道在看哪里,连聚焦都不会了。再来也根本不知道要推他了,只有受不住的时候身体本能地要后退逃开。但龙爪把他按在水底最深处的玉石上。
等到叶灼忽然剧烈挣动,靠在石壁上崩溃般咬他龙角的时候,离渊就会带他浮上水面换一会儿气。他大概知道叶灼下意识里能够闭气多久了,不算短的时间,因为叶灼也是水属。水木仙身,哪里都好,润泽得好像灵潭里的明珠。
其实在水面也不错,气息清冽,到处都是纷纷扬扬的雪花,最漂亮的一片在他怀里。
离渊化回人形去亲叶灼,给他渡气,叶灼好像终于找到要找的人了,意识不清地靠向他像是要他来抱,死死埋在他的颈边,急促地喘着气,好像这样就不会被外面的龙夺走了。
现在怎么知道该找谁了。
本来就该这样。
于是墨龙又缠着人俯下去,浅岸的卵石在膝上硌下了红印,又被鳞片的印痕所遮掩。有那么一个片刻离渊似乎终于清醒了些许,垂下眼,全无人气的竖瞳静静看叶灼。
——被欺负了,好可怜。
长发散乱着,瞳光也涣散了。
他去握叶灼的腰身,握上去这个人就剧烈地颤了颤,雨打莲花,像是受不住了。
“叶灼。”离渊去亲他。
叶灼又被渡了一口什么,上次他已经知道后果了,下意识里就拒绝咽下去,但是熟悉的气息一直在身边,有人很深地吻进来,抵着那东西要他咽下,他咽了,是枚丹药,意识好像终于清明了一点。
……这是哪里?
终于可以尘世劫数和颠倒梦想里脱身醒来了么?
叶灼艰难地聚拢视线,就对上一双暗金色的冰冷竖瞳。
“。”
他闭上眼,偏过头去,半人的墨龙又来撕咬他。叶灼觉得可能真的没有人能救他。世间的一切都遥远了,他想退开又被拉回去,他咬着离渊的手腕,他觉得自己像是在哭,世界上怎么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
离渊模糊地听清了叶灼濒临崩溃般的拒绝,怎么可能,他是龙。才过去一次而已。
这人自己把信香咽下去的。离渊也不清楚那到底是多少,但远不是一次。
“还有一次,”他对叶灼说,“就一次。”
叶灼在用力咬他的肩膀,怎么这么生气,离渊又哄他,说一个。
怀里的人一直在细密地发颤,好像还是有点害怕,他顺着这个人的肩背安抚,在他耳边说:“不会,不会那样。”
“不会坏,叶灼。我看着呢。”
好像还说了些别的什么,离渊自己也听不太清了,叶灼好像没信,但他还算是信得过自己。刚才神智都彻底不清楚了,可他下意识里还是在顾着叶灼。叶灼现在还好好的,这就是证明。信香把整个人都浸透了,这样也会好很多。叶灼快坏掉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他又不是不知道,到那样的时候他会小心。
龙尾又缠上叶灼的腰身,离渊说,“叶灼,你别怕。”
……怎么还是在水里?
叶灼余光里只看见一片茫茫的带着雪光的黑暗,现在到底是什么时候?下一次他能见到太阳是什么时候?他不觉得会了,有什么东西拖着他往潭中去,在栈台上留下一道狼藉的水迹,他想求助却发不出声音,喉口被一截龙尾似的物体堵住了。是不是轮回报应现在就已经到了?干脆在水里淹死算了。
经脉断了骨头折了会痛,觉得痛可以忍,还是痛可以忘。心不动是应当,心不定也可以斩断。可他不知道现在这样的感受要怎么办,这一刻过去了下一刻还会到来。龙离渊还不如直截了当让他觉得痛,那样他痛过就算了。
天地间一片昏茫,叶灼模糊地听见那条龙说没事,说很快就好了。谁会信。
离渊又问他,叶灼,喜不喜欢这样。叶灼不喜欢。
“那这次还会不会忘了?”离渊贴着他的耳廓,居高临下般问,“会不会?下次又打算怎么做混账,叶灼,你告诉我。”
叶灼根本没办法回答他,他什么都看不见了,茫然睁大了眼睛,眼前全是妖异纷呈的光影。
他耳畔,离渊也在喘着气,语声低促:“叶灼,缓缓。”
“叶灼,和我一起。我和你一起。”
叶灼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唯一一线清明是死死扣着离渊的手指。要是再敢变成原身他会咬它的龙角。叶灼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生谁的气。可能早就坏掉了。
他要做的事一定会去做到。
我执法执虚空执,人相我相世间相,二十年,他一辈子早已经被这些东西毁掉了。
喜欢被拉下水,这条龙的脑子恐怕也早就坏掉了。龙离渊是疯了。
——叶灼想说什么?
离渊眯起眼,把人整个抱进怀里,柔韧的身体暖热得惊人,贴在鳞片上好像也温温的,那种感觉很舒服。急促混乱的喘息里,他依稀听清几个断续的音节,叶灼喊了他名字,好像在说他无药可救。
……细听也没有如此文质彬彬,是说他疯了,说他没救了。
“你看,”离渊说,“你这不是好好的,还能说话。”
他就说人叶灼不会那么容易坏掉。莲花精的修为高,炼体有成,这也很好。他龙身不也就多点鳞片而已。等这人再清醒点,就再让他看看。
苍山的雪又下了很久,在山中深深地积了一层。直到离渊发自内心觉得自己真太过分了。
低下头,叶灼早在他怀里昏过去了。在寒潭舟上,离渊抱着叶灼,他给这人披了他自己的衣服,他还是龙形,衣上衣下都在。离渊低头蹭了蹭叶灼的颈侧,那层外袍散开一点,露出原本莹白的半边肩头,红印斑驳。
他又看见自己墨色的、和人不同、有鳞片的身躯,密密拥着这人,龙尾搭在腰际,腰上也有深深浅浅的红,那都是非人留下的痕迹,他一眼看过去,像是山野异志中才会出现的诡艳场景。
于是化出人形半身,在这人额头上怜爱地亲了亲,依然拢在怀里。
他要真是人,叶灼就不用这么辛苦了。怎么就投胎到龙界。
又亲了许多下,离渊忽然觉得叶灼身上有点异常的发热。信香早已经散去了,不是这个缘故。
他清晰记得平日抱着叶灼的感觉,水莲花一样温温凉凉的,不会像这样隐约透出温热。离渊贴了贴叶灼额头,蹙眉,又探他经脉。
探过去的一瞬他好像感到一丝飘忽的灵光流过,但下一刻就石沉大海般消散,也许是错觉,叶灼修的是蕴灵诀,后来又回到莲生仙体,体内灵力本就是最精粹的。
离渊探不出所以然,他轻轻唤:“叶灼?”
叶灼枕在他胸前昏昏地睡着,眉梢眼睫落了几片碎雪,喊了几下都未醒,离渊心里像有一池春水轻轻地晃,他抵着他额头轻轻笑一声。
变回衣袍齐整的人形,离渊把叶灼横抱着,跃到岸边水栈上,打算回去室中——其实也回过几次。这一刻他不经意间看见了自己种莲的坛子,忽然想起大雪天里放了这么久,虽是仙莲,会不会有事。
于是多看了一眼。
灵水清澈,一眼望去冰雪空澄,三颗莲子还待在原本的位置,边缘露出一点灵透至极的淡青。
竟是要发芽了么?
怪不得,离渊觉得满意。他就知道自己能种出来,等叶灼醒了就喊他来看。他往前走几步,新雪初晴,像是哪里不对,又多看一眼,几棵琼树上堆叠的竟然不是积雪,而是一簇又一簇盛开已极的琼花,满树玲珑珠玉。
……离渊真怀疑是不是真的过去太久,以至于不知不觉间暮苍峰都发生了如此多的变化。
他也的确不知道究竟是多久,还是再议。
把叶灼安放在寒玉榻上,他又仔细探查一遍,确实没有什么问题。
不知道这次会睡多久。
睡久了,醒来一定会觉得被他耽搁了修炼。
离渊就拿过叶灼的手腕,用自己灵力一遍遍帮他运行周天,旁人做不了这个,但他就无碍。
叶灼的身体似乎也很喜欢他的灵力运行,睡着睡着人又枕在了自己怀里,安安静静的,怎么这么好看。离渊当然是多亲几下,这个人只有睡着的时候才最顺眼。
叶灼醒来的时候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他好像做了梦。梦中水天一色,风雷海雾中有隐约龙形,看不清楚,他看见这个形状就烦,好像做过差不多的梦。
隐约记得发生了很混乱的、光怪陆离的事情,叶灼缓缓睁开眼,看见暮苍峰内室熟悉的屋顶和房梁,轻舒了一口气。
可是白玉梁上有一条什么东西,再看是条鬼祟的四脚长虫。
叶灼直接又闭回眼睛。
他平复着心中那种想要拔剑杀人的冲动。本命剑这时候倒是就好好搁在自己枕边了。
再度睁开眼睛,叶灼深呼吸一口气,想说什么。
“你先不要让我滚。”离渊说。
“你觉得身体怎样?有无异常?”
还能怎样!
叶灼:“无。”
“你之前好像有点发热。”离渊说,“是不是修炼出了什么差错?你再看看。”
还能看什么?叶灼实在无言,直接把袍袖往上一捋:“不然?”
露出的半截手臂印迹斑驳,林林总总像是所有地方都被蹭红过,其它地方自不必说。叶灼自己根本不想看。
——就这样,谁不会发热?
离渊莫名领会到了叶灼的意思,他闭嘴了。
“滚。”叶灼下一句话如期而至,语气何其冰冷。
离渊从容地从窗户滚了。滚出去之后他还想从窗户看看这个人,一道灵力打过来,所有窗户都砰一声落下了。
室内终于一片寂静。
叶灼闭上眼,又再度缓慢地睁开。眼前的事物终于慢慢变得清楚。
他起身,但还是没能站起来,最后半靠在床柱上。身上的关节像是全都被卸过,这样的感觉实在怪异。到底过去了多久?他又想起这柱子也不是原本就有,是那条龙自己放的。为什么就容忍他明晃晃摆在这里了?
……你真是鬼迷心窍。
叶灼对自己说。
第145章
离渊下一次进到内室的时候低眉顺眼端了一个白玉的荷叶碗。
然后在叶灼静静的目光里往这边走,很温良的做派,知书达理一样。
等走到床畔,拿勺子在里面轻轻拨了拨,舀起一个什么东西,抵在叶灼唇边。
叶灼根本不动。
离渊再送。
“茶馅的,”离渊说,“不甜。”
叶灼往碗里看,里面是几枚圆滚滚的汤圆。
“?”
什么时节会有这种东西?
“你先吃一个。”离渊说,“还有别的味道,可以都尝尝。”
叶灼:“不想。”
“试试,”离渊说,“他们聚在后厨做这个,我看着有趣,龙界没有这种东西。”
说着又往里送。那汤圆小巧,叶灼咽下去一个。
“这个,火腿馅的,微生兄说是西南口味。”
“梅花馅,怎么样?”
龙离渊没完没了么?
叶灼吃了三颗就彻底不再有任何反应,离渊看他眉眼间倦倦的,连东西都不想咽,又叼了颗丹药喂进去:“你要不要再睡会?”
并不想睡,叶灼闭眼调息些许,才感觉恢复一些力气。他想起身,被离渊按着又吃了颗丹药。
一辈子从有知觉就是金丹,就算改道重修的时候,叶灼也没体会过身体如此不听使唤的感觉。按理说修为都还在,怎会如此恼火。
离渊又坚持不懈哄他吃汤圆,叶灼直接推开。离渊给他看那三颗莲子,原来真是活的,叶灼并无兴趣,随便养成什么样,和他无关。
又说琼花忽然都开了,分明还不是时节。谁知道什么原因,也许它们自己想开了。
叶灼有自己的事要做,他拿了去鬼界前没读完的一卷佛藏,继续看。
离渊就默默从后面揽住他,也要一起看。随便龙离渊想做什么,龙的胸口靠着是比那根柱子舒服一点。
源自须弥佛界的文字,叶灼读了半卷,心绪才好像终于渐渐澄空下来,回到他一贯熟悉的知觉。
远离颠倒梦想。
他的目光落在其中一页,很久都没有往下翻。
“叶灼。”直到离渊的嗓音在他耳畔轻轻响起,“在想什么?”
叶灼摇摇头。
其实他什么都没想。
也许有很多东西都应该去想,也许这龙的下一句话又要他去回答什么,可是他现在什么都没有想。
就像在寒潭里被折腾到后半程,什么都想不了,也什么都没有想。
说来荒唐,在这样最凡俗、最该持戒的尘世业障里,反而好像真的远离了颠倒梦想,见到五蕴皆空。
他甚至都没想龙离渊了。好像尘世间的一切都不复存在,关于他自己的一切也都不存在,幻剑山庄不存在,云相奚更不存在。
只有他正在经历的这一个、下一个、又一个瞬间。
然后等着连意识都落下,都消散,灰飞烟灭,一切归于虚空的那一刻。
离渊是应该和他一起死。
当然,这自然不是那条龙的深意。龙离渊能有什么深意?不小心发疯了而已。
觉得委屈,觉得过分,但现在还是要待在这里,做小伏低的模样给谁看?到底想从自己身上拿走什么东西?那种东西他真的还有,真的还能给出来吗?
“叶灼,”那条龙又在他耳边道,“你好像在伤心。”
叶灼摇头。没有。
“天黑了。”离渊说,“走,我带你去看烟花。”
叶灼:“除夕?”
“……元夕。”
叶灼就知道那碗汤圆不是空穴来风。
其实叶灼吃了很多药,可以如常活动了,但离渊直接把他打横抱起来,落在暮苍峰另一面的山崖上。
崖畔依旧琼花掩映,从这里往下能看到小半个寒潭,还有遥远的微雪宫主殿。无边夜幕下,重山绵延千里,今冬大雪,雪满苍山。
他们就坐在崖边,下临无际。
“今年人间还会下雪。”离渊望着远方天际,说,“下很久,至少到四五月。”
白雪铺满迤逦的群山,天上是星月相辉,地面雪光如昼。
叶灼:“夜观星象?”
“不,”离渊说,“感觉。”
身为真龙,风雷云雨变幻,他隐约会有感应。想了想,离渊又道:“人间的这个冬天会很长,很冷。天时有异。”
叶灼没说什么,过一会,才道:“灵气有缺。”
于是没再说话,叶灼一直静静望着远方。
离渊侧过去,看叶灼的眼睛。
乌漆漆的,一切波澜都会在这里归于平静,一双看过了夜幕远山,秋风星月的眼瞳。这个人在想什么?离渊看了很久,直到叶灼朝自己转过来,他在那双眼瞳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叶灼:“你在想什么。”
“什么都没想。”离渊注视着他,认真说,“叶灼,我已经想清楚了。我不会再问你。”
“清楚什么?”
“我想清楚了,你要做的事,要做出的决定,都还是应该你自己来做。我不应该因为自己的私心妄念,想要左右你的本心。”
“……至于寒潭里的事,”说到这里离渊的声音低了低,苦恼般道,“是我太过分了。你想要我怎么赔罪都好,其它的,你就当忘了。我不会再问。”
叶灼默了默,想跟上离渊的思路,难道真是觉得愧疚。
“就为这个?”他说。
离渊说不是。
“可能你忘了。”离渊说,“在寒潭边的时候,我说,要你和我一起。”
想起什么,离渊下意识蹙起眉,他伸手,指尖轻轻碰到叶灼的眼下,在右眼中间的位置蹭了蹭:“叶灼,那时候你看着我,在这里,有一滴眼泪。”
他嗓音低低的:“我没来得及擦掉,最后落到寒潭里去了,找不到了。”
……有这回事?叶灼迟疑地回想。
“如果我真的非要做到,跟着你去了仙界,你是不是依然会觉得难过?”
“叶灼,我不想要你再有一滴眼泪了。”离渊说,“所以我不问了。我也不要了。你想做什么,依然那样,就当我没有执着过。”
叶灼定定看了他半晌,深呼吸一口气,闭上眼,转回原来的方向,不看他了。
——为什么又感觉这个人在生气?明明是想要他不要再因为自己难过,不要生气的。离渊有些失措。
“离渊。”过一会儿,听见这个人喊了自己的名字。
“你是不像人。”
叶灼静静看着远山。
非我族类,其心难解。
龙离渊做出的每一个决定总能和叶灼预想中截然相反。
当他闭关出来,以为离渊会遵循人和人之间的体面,和他好聚好散的时候,这条龙非要发疯,非要逼他说出不想说出的话,逼他做另外的决断。
当他以为离渊心意已决,非要一个确定的承诺,当他以为离渊下一句就是再问他到底的时候,这条龙说他不问了。
说他也不要了。
不是这条龙自己想通了,是他觉得你因为这个难过了。
“那你呢。”叶灼说。
“不知道。”离渊轻描淡写般笑了笑,坦然道,“也许我忘了,也许我回龙界了,也许天意要我有个去处。但是这都是我自己的决断,叶灼,你心无须挂碍。”
也许。天意。
叶灼不知道自己在和谁置气。
心无外物心无波澜,他修了二十年,他本该没有这样的情绪。可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觉得自己就是在气。
曾经有几个片刻他以为是对着离渊,但不是,有些时候他以为是对自己,也不是。他心中好像有一簇无名的火。那火在他的三魂七魄里烧了无数个昼夜,烧了许多年。他在对岸看着火,但对岸也是他,日复一日被那烈火烧灼的也是他。
他在想凭什么。
凭什么他一步步就走到这里,凭什么非要做决断,要看着龙离渊也做决断。就因为他心有两端,就因为他心中有恨,就因为他一意孤行想要因果两断?
他想锻的剑锻成了。他想求的无上道求到了。想杀他的那些人都被他杀死,想寻仇的人说不寻了。离渊说他想清楚了。
其实不是想清楚了,离渊没说出口的是他认了。因为你难过,所以他认了。现在你想要的都得到了。
风姜的仇报了,聆冥的仇报了,夏大师的仇报了,鸿蒙派的仇报了。
很多人都死了。天道缺灵脉断,到凡间,半年的冬天。
然后活着的人告诉自己,一切都过去了。
他在想凭什么要这样。
凭什么得其一不可得其二,凭什么世事自古难全,凭什么要他们一个一个全都落到如此境地。
他不会问所有人,所有人都会告诉他,一切都已经无法改变,这是命数使然。
他问自己这团火到底要烧到什么时候才会结束。是不是天意就要人求不得,是不是命数就是与愿违。是不是要等到人间八苦全都烧遍,他死了,离渊死了,所有人都死了,都认了,光阴万古海枯石烂,这场火才会熄灭。
“离渊。”他听见自己说。
“一年之约,你还记得吗?找一天,我和你论剑。”
离渊愕然看向他。
“我赢了,你听我的。”叶灼说。
“——我赢了,你就会听我的?”
叶灼:“你赢了,我会想想你说的。”
离渊就看着他,从悬崖边站起来。不仅站起来,还要把他也拉起来:“那就比剑,现在。”
“你疯了?”叶灼说:“我现在能比剑?”
“那等你好了,我和你比什么?”离渊道,“比谁和谁剑更好?不知道比多少次了,平了。不就是比谁对谁更能下得去手?你就是欺负我是不是?”
“那你比不比?”
“比。”
“那就十天后。”叶灼说。
离渊直勾勾看着他:“好。”
“我会下死手。”叶灼说,“刀剑无眼,你若死了,不怪我。你立誓,生死无怨,我也一样。”
“死生勿论,本来就是。”离渊说,“那就十天,我应了。”
叶灼不起,他就坐回叶灼身边。夜色如许,原来真是一年过去。
十天,真像从前。
“只比剑?”
“只比剑。”
从剑开始,让剑决断。离渊竟然觉得理所当然,吵了这么久,其实还是应该干脆拔剑。叶灼就这种人。
“叶灼,你知不知道我在想什么。”离渊说。
“什么?”
“我在想,假如我那一年没有去东海,不认识你。我会在什么时候听到你。”离渊说,“三千世界,你出去一定凶名在外。”
说不定他就龙界偶然听闻,说有个穿红衣修佛法的无情道剑修,鬼神退避,杀业滔天,但是那张脸又很美。听到了,他一定会想去认识。
叶灼:“也许你根本听不到。我死了,我在仙界出不来。”
“我听得到,我还会遇到。”离渊说,“一定会这样,我知道。”
谁知道这龙怎么知道的,也许是发癔症的时候知道的。
叶灼置之不理,过一会儿遥遥看见大殿前聚了一些人影,看不清是谁,苍山的人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又多了,想想就很吵。
面前不远处,忽然飘起来一枚留影珠。
“叶灼,”离渊说,“看这边。”
“。”
叶灼:“你在做什么?”
“这里风景好看。”离渊说,“我留念。”
“那为什么对着我。”
“相得益彰。”离渊说着靠过来,“又不是只对着你,我不是也在?”
叶灼直接把那东西摄过来按在手心。
离渊就笑,伸手过来要和他抢。
大殿方向忽然响起数声接连不断的火鸣,闪着光的引信飞向夜幕高天,然后在最高处炸开无数流光溢彩的星焰。
叶灼余光刚看见漫天夺目的烟火,离渊俯身吻住了他。
第146章
山中无日月,十天只是弹指。能做的事情无非观冥,修炼,论剑。
有时候离渊抱着叶灼,和他说一些话。
说的话很有分寸,这条龙的确君子。那不是什么依依不舍的话语,也不是意有所图般描绘龙界的光景,只是一些漫无边际的闲事。
譬如那个鹿崽最近在引气入体,学了一个月未果,还不如他养的那三颗莲子,真的生出新叶。
说到这个,自然提起那一树忽然开放的琼花,风姜和蔺宗主最近都说他们的药草长得不错,苍山真是好地方,有龙则灵,有仙则名。
小沈从外面回来了,还真被他长高了一点,现今俨然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郎,不再是小鬼了。小苏养好伤,走了,走之前向叶灼辞行,说他要去行走世间,证自己的心中道。
又听说,太岳宗的裴曦沉寂一年,现今又开始自创剑法。
红尘剑派的弟子到苍山游历,说来领略微雪宫剑道传承。结果微雪宫的剑道根本没有传承,除去他们两个,就只有微血宫的某位无名少主修剑道,这剑还是微生弦教的,漏洞百出。
微生弦也来过一趟,说他事务太繁忙,以至于耽搁修炼,好在苍山客似云来,渐渐找到了一些冤大头来分担,很快他也可以考虑静闭一关。
离渊忽然又说,我觉得你真的有点发热。
“?”
离渊就伸手去碰他的额头,又抓住手腕往袖子里面试试温度,总之把能碰到的皮肤都研究了一遍,蹙眉思索许久,说,就是热。
叶灼说,有多热?
离渊如临大敌,又变成龙形用鳞片贴他,细细感受,最后得出答案:百之二三。叶灼无话可说,觉得热可以不用整天贴着。
“少发癔症。”他说,“起来论剑。”
后面几天他们离开了微雪宫,在苍山地界走走停停。
苍山的景色是不错,在这季节,到处是冰瀑暗流,雪谷危崖。北边有片蓝色的湖泊,里面长着雪白的树木。冰也是蓝色的,夜里有晶莹剔透的光。离渊在湖边升起了一堆火,叶灼靠着他,不知怎么睡了一夜。
游逛数日,自然不是为了赏景,是离渊突发奇想,要在苍山里找一片他们都喜欢的地方,用来赴他们一年之约。
那片冰湖是很美,但是太幽深,不适合比剑,再者,毁了难免可惜。
最后定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原。天高地远,风烟俱净,一个尘埃落定的地方。
第十天叶灼没和离渊一起。他在寒潭畔擦剑。
手指缓缓抚过冰凉的剑身,这柄剑的一切他都很熟悉。有时候,叶灼会以为它是自己的一部分。其实也没错,他是剑修,这是本命剑。
叶灼记得它还是那片鳞的时候,鳞的末端沾着龙的血,一种冰凉肃杀的血腥。后来离渊说很痛,也是,怎会不痛。那场架打了一个月,他自己也受过重伤。
后来就锻成了剑。可惜这世上能配龙鳞的材料太少,锻成也终是有缺。龙鳞锻成的剑,最好是用那条龙的心头血来祭炼。心头血只会比鳞片更难取。那时铸剑师轻叹一口气,说果然,世事难全。
很难么?叶灼记得拔鳞时那条龙看着自己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他身上,像被背叛一般的恨。他就知道,那条龙一定还会来找自己。就像他一定会去找云相奚。
有恨,长进起来一定很快。叶灼始终等着这条龙找到自己的那一天。
后来,剑真的锻成了。
叶灼的手指抚过它的剑名,它叫“无我”,可是作为剑的主人,他似乎还没有做到这两个字。若真到了无我之境,他就不会在这里擦拭着本命剑,然后想起十年间、二十年间的一切事。每一件事都和剑有关。
其实第一次握住剑,不是云相奚教他。是某个遍山青绿的春日,灵叶把怀袖剑抽出来,她给他看剑身上那些透亮的色泽,在日光下,它们依次变幻。
为什么非要是剑?
在幻云崖,扑面就是萧肃的剑风。内视经脉,一副剑意蕴成的根骨。有人说,这是天意已经为你选过。剑就是最好的兵器,这世上的人只有用不了剑的和用不好剑的,而没有不想用剑的。其实不然,用好了都一样,都可以杀人。
而杀人的东西,说到底又有什么分别。折花枝也可以为剑,掷棋子也可以为剑。
所以剑是一种“相”。而剑道,是一种执念。
就像非要听到的结果,非要得到的情爱,也是执念。
佛经上说,了却执念,是为了领悟虚空。云相奚则不然,为了剑道,他斩了尘缘。为了一种执念,斩了另一种执念。
这是对的吗?也许。如果云相奚觉得这是对的,它就是对的,觉得对的人就会练成这样的剑,到大成。
叶灼将逆鳞剑转过一面,日光下,龙鳞的脉络折射出变幻的微光。就像二十多年前,怀袖剑的剑身在他眼前缓慢地转动,那些色泽也在变幻,从淡青到琉璃一般的红。他又重新见到这一幕。
——就像二十年过去了,他竟然好像和云相奚走到了同样的境地。在一种执念和另一种执念之间,选择将自己的剑斩向其中一方。
人行世中,必有一劫。
他蓦地将剑合于鞘中。对岸的烈火冲天而起,席卷了天空和地面,烧红了天空中十方三世一切诸佛。漫天神佛的面孔在火光中扭曲、变幻,一寸一寸更改,它们的金身彩塑在火中一寸一寸剥落,最后露出本来面目,每一个都是横眉冷目、杀意森寒的盛怒相。
就像合剑入鞘的那一瞬,叶灼在那微光中看见的自己的眼睛。
他又看见无边的火。
这样的火他见到过一次,在二十年前,他选择将火隔绝在对岸。
可是二十年后再看到烈焰冲霄而起,他却想要那火烧过来,或者他走过去,让那烈火烧灼他。他想直面那团火。
离渊说的也许没错,他的体温是该高一点,他现在想一把火烧了整个人间界。
过去的几天离渊问过他,叶灼,你在生谁的气。
与你无干。他回答说。
其实也不是无干,没有龙离渊,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他不需要选。也许他也根本不知道,生气了可以去咬人。
本命剑在鞘中发出悠长的剑鸣,鸣声平缓,像是想要安抚他的心绪。背主之物。如果是全心全意从属自己,此时发出的该是和他心中一样的杀意铮鸣才是。
勿相思也是龙骨,但它曾属的那条墨龙已经不在了,所以勿相思上能体现的都是离渊的本意,不会像这柄剑一样。
过去偶尔论道,他也问过离渊,剑是什么。离渊自然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他说剑就是剑。
离渊的剑上没有执念,连仇恨都能化作纯粹的高下胜负,这是宗师的剑。离渊不论用什么兵器都能练到如此包容万物,而自己不论用什么兵器,都是杀人。
所以剑是心。
叶灼握住剑鞘,起身往雪原去。
离渊早已经在雪原了。他喜欢等叶灼,不喜欢叶灼等他。
远方吹来的风很清冽,还没下雪,要再过些时候,雪原的另一端绵延成山,山上长满雪松寒梅。
离渊远远看见了携剑而来的那道红衣身影。
很久没有从远处看过叶灼了。这个人,近看是工笔丹青,远看是泼雪画卷一点朱砂。尤其,他带着世上最好的剑,朝自己而来。
叶灼是一柄无鞘的剑。
霜雪剑锋,太锋利,任何人见他第一眼都要想,若是靠近了,会不会被这把剑割伤。若是想碰到他,是不是剑锋就会没入皮肉,削断骨头,是不是最后连三魂七魄都要被一剑两断?
离渊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想过。空手接白刃,落到怎样境地都是他该得的。
他就看着这个人将自己修成一把剑,越来越锋利,越来越决绝。
现在离渊会想,这样的锋芒,会不会伤到这个人自己?这样灼华的火焰,会不会也烧灼了他自己?
——风吹过来,带了一丝清明的莲泽,离渊不想了,现在是他要直面叶灼的剑。叶灼说了,他会下死手,说得好像以前下的不是死手一样。
比剑,比到死生不论的地步,是宿仇该做的事了。
其实世间很少有人能遇到一个真正的敌手,遇见了,也很少有人能有机会毫无保留一战。
他的宿敌,有最锋利的剑,有最漂亮的面孔,有最凛冽的杀意。这身灼灼其华的红衣还是他给这人挑的,那腰封也是他扣上去的,一切都很美。
白雪,红衣,还有无双宝剑。
是不是就算是恩怨情仇难却,是不是就算是非成败不明?
“来早了,”离渊说,“还没下雪。”
叶灼:“不必。”
“你不是说,拔剑要风雪天?”
如此多余的闲情雅致,叶灼看他根本没花心思在精进剑法。
“和你,只是死生勿论。”叶灼道,“还未到不死不休。”
“那杀云相奚的那一天,是不是要等风雪天?”
“不。”叶灼道,“杀他不挑时候。”
“叶灼,”离渊忽然说,“下雪了。”
叶灼抬头,看见冥茫的天空飘散点点云白的细雪,风将它们全都吹散,落下来。落在他身上,转瞬即逝的沁凉。雪也落在他的剑鞘上。娑罗圣木,佛性起源,用它做鞘,却放一柄杀人的剑。
离渊:“叶灼,你想赢还是想输?”
“?”
问这种问题,离渊是失心疯了。
叶灼剑蓦然出鞘。
第147章
那一刹那,肃杀凛冽的剑意在叶灼身上冲霄而起。
今日他出第一剑,就已是人剑合一。
离渊的剑同样已经出鞘,浩荡剑光分开风雪。
在他们中间,毫无保留的第一剑已经相撞。
剑身反震的力道向彼此激荡,天地被隔绝成截然相反的两端。也许站在这两端的两个人有很多不同,为人不同,剑也不同。
但是至少还有一个地方一模一样,那就是手中剑一旦挥出,就会不留任何余地做到最好。没有游刃有余,只有淋漓尽致。
至于生死胜败,他们选不了,做不到,连天意都不知晓。
火究竟烧了多久,究竟烧到哪里,心中痛有几分,烧尽什么留下什么,到底哪里才是心之所向。说不出,那就让剑来开口。
离渊迎上那一道斩断了一切的昭昭剑光,还有剑光之后一道恍若来自烈火与虚空的人影,那个人。登险峰而履利刃,叶灼的剑一直在锻,一直在脱胎换骨,一直在绝处逢生。世人都说他锋芒太盛,可他永远还能锋芒更胜。剑如惊龙一往无回而出,离渊看见他身后,剑光照亮了万古寂灭的深渊。
这样执着的剑。
这样决绝的剑,将一切都置之度外。
离渊接了,剑锋撞上剑锋,剑气轰袭剑气,他的剑意同样冲霄而起,风雷云海呼啸着席卷那肆意烧灼的业火红莲。他的剑若要呼应天与海,叶灼的剑就像天海间骤然撕开的闪电,将万物都映得雪白。
云中惊龙翻覆,大雨滂沱,而烈焰滔天。
交手的剑招有的见过有的没有,有的是一起创出来,有的是上一刻才被对方的剑逼出来。
千百招不够,一万招也不够,人世有几回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在意,将平生所学平生所悟酣畅淋漓都付剑尖。然后,得到答案。
有时候,剑已经返璞归真了。最基础最纯粹不过的剑招,入门就要学的剑招,由对面的人用出来,像是剑道至理尽在此一剑中,就在这高山之巅以剑问道。他也一样。
直刺的剑要斜挑,斜劈的剑要直截,最简单的剑招就用最简单的剑招来对,就像最简单的问话只用一个字来答。反正剑上力道都一样强盛,反正剑上感悟谁都不比谁多谁都不比谁少,只是路不同。
路不同才好,路不同才能问对方。
有时候剑上气象又忽然繁复浩瀚,依然是叶灼的剑,华美冰凉。这也是应该的,一朵花应该开到最盛,一柄剑也应该用到极致。
离渊也有离渊的气象。
叶灼的剑一去不回,连天柱都可以斩断。那就让他看看,能不能连无边无涯的沧海都分开、都截断。渊海深沉无底,若想一剑分海,当心被无边汪洋溺毙其中。
叶灼不怕。
这北海还真是宽广深沉。叶灼即使见不到他的底,也会撕下他一块肉来。龙离渊的剑道修得这么混沌包容,可惜万古以前再是一片混沌,最终也有天地辟开。
他不会被困住,这龙很结实,很难死,他正好把心中所有剑都问出来。这些剑他想得清,但他也不介意问过去,听听这条龙的答案。
无边的业火烧着他,龙离渊不妨也来体会。能烧到最盛就好了,人间事总有尽头,烧到最盛让他看看到底是什么样,受得住就火中涅槃,受不住就灰飞烟灭,龙离渊想要一起那就一起死生不论。剑是心,心中事都让这条龙听过一个遍,那手中剑也没有那一剑是这龙不该受的。
龙离渊真有能耐接住他的剑,叶灼也不介意将他的剑全盘接了,如果这条龙真能把他拉进那无际的混沌深海,让那万物终始的海水将他彻底吞没,那也可以,只要那条龙能做到,他没有意见。朝闻道夕死可矣。胜了的人就是可以做主。
其实想不了胜或败,也顾不上生或死。一个剑修能做的只有把一切都交给剑,这样才配得上这把剑,才配得上和你对剑的人。
叶灼从很早就知道,他要做的事太遥远,他必须用尽手段去拿那些通天机缘。
最好的剑他有了,最险的灵山他也上了。落入险境,遇见强敌,他一定物尽其用要他们来磨炼自己的剑。每一个境界他都必须修到最坚固,每一个剑招都要是最完美,到最后连所有人终其一生都不能改变的体质根骨,都洗练到彻底澄明了。
可是他一直都知道,之于剑,最好的、最难得的、最通天的机缘,只有一个。
那就是有这样一个人,和你对剑。
他们要分出胜负太难,好像永远有下一剑、下一剑,也许,要等到再挥不出任何一剑。
那一刻,是不是又是万法皆空、物我两忘的境界?
也不错。
剑气卷起白雪,隔着骤然飘飞的雪片,叶灼望见离渊的眼睛。
那里渊深如海。
雪下大了。
苍山近日来的气氛,也实在是有些惶惶了。
说不定什么时候地动山摇,聚灵阵的脉络都险被打断。说不定什么时候气机冲撞,把正在修炼的人震得一口血吐出来。
有时候雷霆轰响,山里的狗都被吓得打跌。
遥远天际有真龙虚影翻覆,有血光火光冲天,到深夜万籁俱寂,北方天空更是一片触目惊心的血海。
分界域斩人仙,都没闹出过这样大的动静。
有消息从苍山飞报上清山,说微雪宫的人和龙在苍山内讧了,这次内讧得轰轰烈烈,看架势要玉石俱焚,说不定连天道都会打得磨灭了。
其实微雪宫现在聚拢了很多诡道旧人,手段多端,谁都知道插过来的探子是哪几个,养在眼皮子底下,无事可做的时候放点假消息逗乐罢了。
这次不是假消息,现在所有人都觉得是内讧了,这是不死不休的做派啊。
微生弦不无死意地支撑着他的聚灵阵。还好,当初他看见那片雪原,觉得像是个打架的好地方,没安排别的门派去进驻。
打吧,真要出事,连坑都不用挖了,岂不是一桩美事。
那边打着打着,一堆人泫然欲泣找上来,请微生宫主问一卦。吟夜当初向天问卦前,仙道众人不会也是这样的架势来请吧?
微生弦才不会那样大动干戈,随手抛了几下他的三枚铜钱,问出两卦。
一卦大凶,一卦大吉。
都是多年狐狸,在场懂行的不在少数,问出这样自相矛盾的两卦,微生弦自己脸上也无光,于是再起一卦。
这下好了,问出个一元复始万象更新,喜得贵子。一群老东西看到卦象哄堂大笑,围上来连连拱手说恭喜,贺喜。微生弦觉得自己这辈子都别想再赚到一文钱的卦资了。
算下来,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两个人一连打了大半个月。
并且,还在打。
后来连见过大场面的风姜都有点忐忑了,过来问微生弦这次到底怎么回事,要打多久,是不是把苍山都打没了才会停手,这大半个月他山里的灵药都不长了。
微生弦沉吟一会,说,可能要打满一个月吧。
风姜问这又是有何依据。
“感觉。”微生弦道,“本道长忽然想起十年前——哦,现在是十一年前了。十一年前阿灼曾经失约过一次。那一次,也是整一个月。”
多年前的事,风姜知道得不清楚,于是微生弦看了一眼风起云涌毫无消停的天空,老神在在对他讲起故事。
那时候微雪宫还没落定,一天到晚也就是四海为家。
他和叶灼相识,还要更早,在叶灼上灵山之前。少年相识,而后同路修炼,这也是仙道上众所周知的事。
“说是同路修炼,但我修道,他修剑,也不可能总在一起,”微生弦说,“何况阿灼那个性子,要真是整日待在一处,他恐怕早就厌烦,提剑走了。”
于是也就是隔几月约见一次,确认一下还活着罢了。有修炼的机缘,就交换一番,有值得一游的秘境,就去搜刮。
“那一次,阿灼迟到了一整个月。再出现在我面前时,他手里多了一片龙鳞。”
风姜恍然大悟:“秋后算账啊。”
“是吧,这是真打。”微生弦叹息,“用剑的,身体真好啊。”
左思右想,微生宫主掂了掂手中三枚铜钱,还是起了一卦。
铜钱落下,他静静凝望着卦象所示。
乾卦,用九,群龙无首。
在人,道心唯一。在世,天下大吉。
按理来说,这卦象该是微言大义,用意深沉。
但微生弦想起自己曾经也问出飞龙在天之卦,很快果然看见飞龙在天之景。
二宫主千万别真把龙首一剑削了,那样怎么向龙界交代?一界休矣。
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风从极北的冰原吹过来,被绵延的苍山所阻,骤风在山脊上激起大片的雪砂。
剑意也像雪,剑光一片又一片,碎玉飞琼一般,弥散在天地之间。雪地上落下纵横交错的剑痕,格外冰寒凛冽,如同传世书法。
只用剑,近身缠斗,即使惊鸿般拉开一段距离,也是为了接下来短兵相接的又一剑。
人与剑已经合一,剑与心已然无二。明月北海,业火红莲。
说不清是谁的衣角擦过谁的视野,好像是身影刚刚错开,然后折身一剑,剑刃又相撞了,剑罡像涟漪霍然散开,两声龙吟在虚空中此起彼伏。
每一招都没有余地,每一招都更明白了自己,也更明白了对方的剑。好像有什么在呼之欲出,剑还会继续。
谁的剑都破不了对方的剑。
就像曾经的那一个月,在东海,离渊也彻彻底底见完了叶灼的剑。拔鳞的那一刻他真的生气过,他真的恨叶灼和他的剑。你有这样的剑,为什么用它来做这种事。为什么偏要这样决然不改?有朝一日必受其害!
今日,他又像十一年前一样直面这个人最极致的剑锋,剑锻得更好了,可是内里还是一样。
叶灼挥出一剑,锋刃撞声悠远空灵,离渊又接住了他这一剑。离渊总是接得住,像是抬头,天上总有一轮明明月。
于是叶灼下一剑会更快,会更利,学到了什么他下一刻会用出来,他学的不是离渊的剑,是在离渊的剑中,淬炼着他自己的剑。
他们两个谁都学不了谁的剑。
那一年在东海,他觉得墨龙的确是的强大的生灵,而龙的剑也是不错的剑。
原来这世上不是只有无情道可以修成无双剑。这条龙的剑叶灼修不了,但他只需要看到。他看见了,知道有这样的剑在世上,就很好。
然后,他依然练自己的剑。
想斩断的一切他都要斩断,想做到的一切他也都要做到。他本心里燃起的火焰,他不再要它隔绝在对面,也不要它再烧灼着自己。剑是他的心,火也是他的心,那就让这执念到他的剑中来。
他不知道最后会走到哪里,但他已经做出决断。
直到那一天。
直到那一剑。
于是离渊看见叶灼身后烧起无边的火海。
离渊就知道,这个人已经做下某种决定。任何人都无法让他更改。
而离渊自己,也早已做出选择——他迎上那样的剑。
雪还在下,越来越大,越来越纷乱的雪。什么时候会停下?
——直到他们决出胜负的那一刻。
直到那重云尽散,天地清光一线,照彻雪原的一刻。
最后一声剑响停了。
在原地,在他们开始的地方。风雪尽散。
漆黑纤长的无我剑直指离渊的心口。
离渊静静看着那煞气四溢的剑尖。剑尖再进一寸,可以刺入他心脏。
他可以接下这一剑——如果他的逆鳞还在心前的话。
但那片鳞不在他心前。
——不在心前,在哪里?
在指着他。
离渊忽然想,十一年前那一天,他丢了逆鳞,是不是就是为了在今天的这一刻,因为这片鳞,剑输一招?
一切前缘好像都已注定。一切胜负,在他看见叶灼的第一眼中,是不是就已经定下?
怪不得从第一次遇见叶灼的时候,他就在痛。是不是这就是命数使然。他喜欢叶灼,喜欢叶灼的剑,从第一眼,从第一剑。
剑可以直刺进来的,偏偏停住不动了。这样就算打完了吧,离渊没有用剑来挡,他伸手,打算把剑尖拨开。
但他的手指还没碰到剑刃,抵在心口的剑尖已经动了,它往下落,是叶灼蓦然松手,逆鳞剑失力落地,叶灼吐了一口鲜血。
已经挥出的剑怎么还要收回,收招是很难的,那会伤了自己。
“你胜了,叶灼。”离渊听见自己对叶灼说,“吃药去。”
走到最后,心会分明,剑也会分明,胜负输赢也会分明。
可是赢的人,好像赢得也没有很干脆。
输的人,输得也好像没有很彻底。
雪面上有一点斑斑的血迹,像点点红梅。离渊怔怔看着那血迹。叶灼都吐血了,他也没有去抱住他,去把合适的丹药喂给这个人,看着他吃下。
叶灼赢了,他听叶灼的。
可是这样很痛。
想起叶灼最后那一剑,也很痛。那样的剑将一切都置之度外,叶灼一定是想好了要去做什么。可是离渊没有问,那到底是什么。
他说过了,他不会再问。
他还怕他问了,就彻底被这个人丢下了。
他听叶灼的。
“离渊。”叶灼说,“回东海。”
离渊说:“好。”
天地四合忽然都静了,连风声都听不见,心跳声也听不见。
谁都没有说话,离渊看着叶灼,叶灼静静看着雪面上的逆鳞剑。
也不知道这样的静默到底持续了多久。
是离渊看着叶灼,先开口。
“我从前,眼高于顶。以为世上所有我想要的东西,都该是我的。”
“其实不是。”他说,“谢谢你教我,叶灼。”
叶灼别开眼。
满目茫茫的雪色。从东海来到这里,到不属于龙的地方,叶灼想自己应该是一直让离渊失去什么。但这条龙最后却说,谢你教我。
“离渊,回东海。”他说,“如果龙界可以连接须弥佛界,带句话给我师父。你们见过。”
“你就说,当年执念缠身,是我之错。现在知错未改,仍是我错。我会错到底。”叶灼说,“就这样。”
离渊说,好,我会带到。
叶灼说:“我走了。”
说罢提剑要走,却听见离渊闷闷道:“你都给你师父留了话,就没有话给我?”
“给你的话,不是都在剑里?”
“至少,留个保重给我。”
叶灼深呼吸一口气,看着这龙的眼睛。
“登仙大典在中秋过后。”叶灼说,“到那时候,你想来,就来送我。”
离渊就轻轻地笑了,好像这样,已经出乎他意料,让他满足了一样。
“好。”离渊说,“我一定送你。”
“那我走了。”叶灼转身,身后却没有一点动静,他回头对上离渊的眼睛,这条龙就站在原地。
叶灼:“你不走?”
“不走。”离渊说,“我看着你走。等你走了,我会走。”
叶灼默了默。
“保重。”他说。
然后往前走,再也没有回头。
他再回头的时候已经走远了,回过头,一片远山白雪,雪松寒梅掩映,茫茫的雾中,已经看不见来处。
又下雪了。
第一片雪花飘掠过离渊的视野,他忽然想起,那道红衣身影早已经渺然远去,到天尽头,像一抹轻点的朱砂,最后雪落下来,连那一点朱砂都隐去了。
会不会,其实他也回头看过自己?只是太远了,看不清了。
离渊忽然向前走了几步,想朝那人消失的方向追上去,再牵起那缥缈的红袖。可是走了很久,除了雪还是雪,天上地下一片空茫,他再也没看到那个人的身影。
他下意识想要去感知逆鳞的方位,想知道叶灼往哪里去,是不是还好好的,可是他不能,那联系他自己切断了,因为叶灼要他走,回东海。
陌生般,离渊再度看向茫茫远山,一片雪白,这是哪里?
叶灼在哪里?
——为什么看不到了?
刚才还拢在手心里的,怎么就不见了?
尖锐的,剧烈的痛楚终于迟缓地在离渊心头浮现,像一线蜿蜒的剑锋。
原来,这就是做了君子。
原来,他一点都不喜欢做君子。
第148章
今夜星斗当空。
幽草崖的棋盘上黑白两形纵横厮杀,未分胜负。微生弦看着棋盘。
棋下得好的人,心思是不是都会深?离渊兄一向沉静。今夜的棋却不静,也是,棋到此处不好下了。爱掀棋盘的人迟迟未至,他们就算能分出胜负又有何意趣。
“幻剑山庄覆灭的那一晚,我就在幻云崖。”微生弦说,“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离渊的手指顿住了,两指拈着棋子搁在棋盘上,一声落响,再未动过。
“我师门有律令,只修天道,不涉世事。那一天,老道士突然带我去蜀地——他说天地间有大劫数,此后数十年乾坤翻覆皆由此起,带我见证。”
微生弦说着,自落一子。
“所有事我都见到了,可是老道士死死按着我。”微生弦说,“只修天道,不问世事。我始终没能帮他。即使现在想起,依然深觉亏欠。”
“你说,这件事,他知不知道?”
“都一样。”离渊轻轻道,“他会说,与你何干。”
“……像他能说出来的话。”
“因为他是叶灼。”离渊说,“他不需要谁来救,也不需要谁来教。”
“也许吧。可是,见到的人会在意。一生修道,就是为了观棋不语,看着人间发生这样的事么?这样的事还有多少?”微生弦说,“后来的事你知道,我在老道士门前跪了三天,说要下山。隐世非我愿,天意不可期,我要下山,替天行道。老道士偏不准,要我学完一脉传承再滚。那几年也真是点灯熬油不舍昼夜,很快被逐出师门,滚下了山。”
“我到冶剑谷找他,问他是否要一同行走江湖。那时候他刚拔了心中的剑脉,说要去上灵山。好,那我就陪他去,在灵山下等他。也是机缘巧合,阿玄那时候正路过灵山,有了一面之缘。再后来的事,离渊兄也都知道了。”
是知道。
心照不宣之事。
“你喜欢他。”离渊道。
微生弦说:“是。”
“现在呢?”
“现在?自然也还喜欢。”被问的人微微笑,“所以,离渊兄,每回看见你,真觉得不顺眼。”
离渊对此不置一词,看见微生弦他又能有多顺眼。
离渊:“你喜欢,为什么不去要,为什么不去求?”
就在这里,一副知交好友的面孔,看着他么?
“你只说过一次。”离渊看着他,“后来,再也没有明言过。”
“因为我非情之至者。”微生弦说。
“情之至者,生可以死,死可以生。我放下,是因为我从未想要得到过。”
“天地大道,芸芸众生。牵挂它们,固然是一种德行。”微生弦说,“然而那些东西之于情爱,却是一种杂念。偏偏,他什么都只要最好的。”
听到这样的话,离渊发现自己竟然轻轻地笑出来,他想起那个人。
那是一个什么都知道的人,这世上的一切他也都见过,甚至,在很早的时候,他已经全部失去过。
叶灼是只要最好的。他的剑要最好的,即使那是他夺来的,道要修最好的,即使灵山路上十死无生也没有人得到过。能和他站在一起的人,他是不是也要最好的?如果他会要一颗心,是不是也只要最好的?
“若他会要一种情爱,也必定是至纯至真,至情至性。而我不是。”一天星斗下,年轻道人的嗓音温润含笑,又像一声轻轻的叹息:“这样的心捧给他,我觉得不好,他更不会要。所以,离渊兄,情之一字,对有些人,是情爱,对另一些人,却只能是情劫。”
“情仇一起,或拿起,或放下,只有这两条路可走。就如同劫数已至,或避劫,或应劫,别无他选。”
“那他呢。”离渊听见自己问,“他会拿起还是放下?会避劫还是应劫?”
“那离渊兄你呢?”微生弦反问,“为何你也没有去要,没有去留?”
离渊想说,要过了,也留过了。
他的鳞是最好的,他的心或许也还不错。但是那个人不想要的时候,还是不要了。真的不要了么?那觉得难过了要怎么办?
可是那是叶灼。
叶灼不信天命,那他也不信。可是他想去信叶灼。
最后一子落下,这局棋就到此处。他落子无悔,留给那人想掀就掀。
“微生兄,我要走了。”离渊说,“就此别过。”
“要去哪里?”
——“西海。”
西海,天池。
极北的冷风尚未越过崇山峻岭抵达此处,西海畔仍然草木青青。离渊站在连氏天池的山门前。
山门静闭,护山大阵拒意凛然。离渊按规矩叩了钟,许久才有一个童子来见。
“我宗闭门自守,不见外客。再访视为进犯,贵客请回吧。”童子一揖,一板一眼把话说完。作完揖抬眼正视来客,好俊美的客人,气息幽然深沉,格外不凡。
童子的目光最终停在来客静静斜抱的一柄剑上。
那是一柄纤秀的三尺灵剑,观其气息,如荷风微动,与他们天池似有渊源。
“此剑名为‘怀袖’,我名离渊,自苍山而来,烦请小道友再为我通传。”
——西海连氏今任家主,是一位身着苍青衣袍,气韵如草木清肃的青年。修仙无岁月,有时外表与年岁并不相符,观其沉稳气质,与蔺宗主、沈掌门应是一辈。
离渊静看着来者那双依稀见过的眉眼,而连家主怔怔望着离渊怀中剑。半晌,竟然俱是默然。
也许,离渊想。
如果连氏的灵叶还在,应也是岁月无迹,仍是幻境中洛水神仙般模样。
闭宗多年,门人四散。昔日也许仙乐缥缈,今日只有零星鸟鸣。天池畔的亭台楼阁都是轻盈欲飞的形制,随风飘摇的帘幔却只显得寂寥。
“灵叶唤我兄长。”连家主说。
天池水依然灵气氤氲。
“昔日,妹妹喜欢在这片池上泛舟。”连家主说,“云相奚是天之骄子,好像所有人都合该为他让路。可妹妹也是西海圣女,瑶池明珠。没有那件事,她才是连氏家主。”
离渊:“老家主是否安好?”
“父母尚且安好。只是……寿数已高,又兼心境有伤,阁下带着怀袖剑来,怕又唤起他们心中悲痛,故而只有我来相见。”
“我明白。贸然拜访,扰贵宗清净,我为两位老家主带了赔礼,家主只说是友人相赠即可。”离渊说,“我此来只是想寻访一二旧事,并不紧要。若是不便告知,家主可以直言相告,我不会纠缠。”
连家主微摇头:“仙道上近来的事,我也有所耳闻。都非外人,阁下但问无妨。”
天池的水波轻缓,一碧万顷,离渊看着那水面,想了很久。
他没有出声,却是连家主忽然道:“二十年来,我父母一直在想,是不是他们错了。”
离渊看向他。
“他们想,是不是他们不该言传身教,让我和妹妹都以为只要真心经营,世上就会有恩爱情浓,鸳侣偕老。是不是当时他们也被那古往今来天下第一的名头遮了眼睛,觉得这样的人,堪配他们掌上明珠。”
“可是错真在他们吗?妹妹想嫁,云相奚愿娶。既是你情我愿,为人父母又有何理由不应允?”
“难道妹妹也有错吗?救命之恩,爱上一个人,想与他携手,错在哪里?她难道绑着云相奚要和他成亲了?这怀袖剑是谁送来的聘礼?她一个人难道就能焚香告天结下道侣之盟?”
“所以,我也不知道该去怪谁。连偌大的幻剑山庄都灰飞烟灭。”连家主的声音如同凄雨,“人一死,万事皆销。”
静默又持续了很久,离渊等连家主掩去心中悲怆。
“后来,”离渊说,“你们见过他么?”
“见过,”连家主说,“见过一面。”
“仙门的孩子根骨太好,会有人妒天妒,不好张扬。还有的干脆起个道号,连本名都不示他人。所以在当年,也只有我们几个最亲近的人知晓,有一个孩子。”
“他用剑,又是那个年纪。外人不知道,我们连家却能想到。更何况,他姓叶,又叫那样的名字。”连家主说。
“他叫相濯。”
“是啊,相濯。阁下也觉得于礼不合吧。哪有孩子和父亲同字,偏偏这就是云相奚取的,说是,像他。”
像他。
离渊深呼吸一口气。本命剑在鞘中隐隐挣动。
“天下第一剑,叶灼。听见这样的传闻,父母要我离宗去看看那个孩子,我出去了,在秘境和他打过一个照面。十七八岁年纪,哪里都不像妹妹。我见了他,他也见了我,对面不识擦肩而过,就那一面。”
“其实我心里知道那就是他。后来又想了想,他也未必就不知道我是谁。”
离渊:“可是也只能有一面,对么?”
“他若与西海有了往来,也许就会被人联想到幻剑山庄。而我们……”
连家主停顿了很久,最后道:“他也是云相奚的血脉。”
所以只有擦肩而过,也只有相对无言。
所以骨肉至亲,对面不识。
离渊别开眼,他看见碧色的莲舟在水面带起一道又一道波纹,世事流水,二十年。
终于,他也按下心中一切波澜。问出下一问。
“可是当年,云相奚为何会应了?”
云相奚斩情丝是在二十年前。所以在与灵叶成婚的时候,云相奚根本还没有动情。那又为什么会答应了,会结成了道侣?
连家主定定看着他,许久。
“阁下,你问对人了。”连家主缓慢道,“这世上也许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当年我妹妹为什么如愿嫁给了云相奚。虽然这也只是我一个人的所想。”
离渊等着连家主的回答。
“我想,是因为一句话。”连家主说,“我妹妹——你没见过她,她那样的人,即使真讨不了有些人的喜欢,也很难会让人生厌。那时候她追着云相奚,和他一起行走江湖,也有几年了。她经常写些信和我说他们遇见了什么,做了什么。所以,只有我知道那句话。”
连家主的眼中仿佛有一簇苍白的幽焰,直直地看着前方没过人身的莲花丛,仿佛穿过那些交错的影子,看见当年的情状——
那一次灵叶在秘境里中了火毒,其实也不碍事,也许只是看见云相奚平平淡淡的样子,觉得不顺眼,于是把手腕伸过去,要他用霜寒灵力,给自己看伤。
其实她与云相奚的体质,倒是相得益彰,不知怎么,灵叶脱口而出了一句话。
“云仙君,你有用剑最好的剑心剑骨,”她笑着说,“我有灵气最精粹的涵华灵体。你做我道侣,我们生个孩子怎么样?一定是天下第一。”
那之后的第二年,云相奚与灵叶成婚了。
离渊的眼睛,茫然地看着池面的水波。一片空荡。
原来,就为这个。就为了无上剑道。
就为了天下第一。
就为了锻一把剑。
就为这个,让他来到世上。
要他从最开始就别无选择,然后要让他经历那一切,一切都已经注定。最后他抱着血迹斑斑的怀袖剑,离开了一片血海的幻剑山庄。
花开过,秋风一起,谢去了。种花的人是不是就为看它凋零的姿态?
连心脉里的剧痛都如此遥远而模糊,离渊想起来那一天,叶灼告诉他,自己还有一个名字,叫做云相濯。
就为这个。
离渊蓦地偏过头去。他人面前,不愿让别人看到自己失态般模样。
连家主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钻心剜骨的痛到底是怎样,谁都知晓。
“到了。”连家主说。
离渊看过去,这是天池深处,一片梦境般的莲池。五色流霞一般的灵雾飘动着,莲花与莲叶都是半透明的模样,有如传说中的瑶池仙境。
“连家之‘连’,实为莲花之‘莲’,连家的血脉每多一人,都会在本命莲池里,开出一朵命莲。”
莲舟深入,连家主拨开丛生的莲叶,一朵极尽华美的、半开的琉璃红莲,蓦然撞入离渊眼中。
“这是——”
连家主颔首,默认了他未尽的言语。
也是因此,唯有连家人确切无疑地知晓,当年那个孩子还活在世上。
隔着缥缈灵雾,离渊看见那幻梦一样的色泽。怎么这样纤细,风吹过来,会不会折了。不,这样孤绝炽烈的一朵莲,不会让自己折断。
“红色的。”离渊喃喃道。说出来才发觉,好没意义的话语。
连家主却道:“也不全是。”
连家主来回端详着那朵郁红的莲,最后说,“这几瓣。”
离渊看见了。在那极尽浓烈、舒展半开的红莲里,有几片花瓣的边缘却是雪一般的白。像一线迤逦的雪,那么美。
他伸手,轻轻去碰其中一片莲花瓣。平生最轻的力度,也就是这般了。
风吹过来,莲衣落下一片。
在离渊手中。
离渊下意识看向连家主。
他真的很小心了,怎么一碰就掉了莲花瓣——还是唯有几个的,雪色边缘的花瓣。
“给你了,就拿着吧。”连家主说,“他在,命莲不枯。”
莲舟划到头了,在天池边缘,长风浩荡,离渊看向遥远的东方天际,与连家主辞别。
连家主问:“阁下,你此番何去?”
“东海,”离渊说,“龙界。”
“还会回来么?”
“会。”
“何时?”
“应劫时。”
【覆灯火】
第149章
东南有座桃花山。
桃花山有凡人,有狐妖,有精怪。还有一座破道观。
破道观的门口有副对联,风吹雨打,快看不清了。右手边刻着:“未得无上道”,左手边刻着:“难度有缘人”。
没写横批,可能是再往上就刻着道观名,可以当做横批。
横批:不度观。
“里边老道士还活着不?平常不是都不开门?今天怎么打开着。”路过的砍柴人问同伴。
“活着呢,前两天还看见烤鸡吃。”
“一把年纪没人收尸,也不是个事儿。要我说,还是得招个徒弟。”
“以前不是有个小道士?跑咯。”
“还是当在家人好啊。”
“还是当——”
两位砍柴人齐齐停步,睁大眼睛,呆滞地看着迎面走来的人。
直到来人面无表情径直越过他们,一阵寒意擦身而过。
过了好几息,两人也没敢回头。
“刚才那……那是什么?”
“狐狸精……吧。”
“狐狸精能长成那样?长成那样早下山害人去了。”
“那……桃花精?”
“桃花精也不穿这样啊!”
“反正不像是人,快走快走,这几天都别进山了,快走。嘶,冷啊。”
说着快走,还是忍不住握紧柴刀往后觑了一眼。
——就见一片鲜红衣角,消失在不度观的门中。
不度观外面很破,里面也一样干净简单。用道修的话来说,叫做返朴归真。
头发花白,青蓝羽衣的老道士站在同样返朴归真的天师像下。天师像也风吹雨打看不清面目了,不知到底是何方神圣,但没关系,用道修的话来说,这叫做道法自然。
但是,来人的衣着,并不返朴归真。来人的长相,也并不道法自然。
老道士捋胡须的动作做到一半定住了,直看着来者的面孔。
半晌,吐出来一个字:“薄。”
叶灼:“哪里薄?”
“福薄,命薄,缘薄。”
叶灼淡淡回视,神情没什么波澜。
说他命薄的人不少。最后他们的命都变得很薄。
“喔,这是相面书上的说法。”老道士说,“其实就是夸你长得好。请坐,请坐。”
叶灼坐了。
多年藤络挡了门外天光,老道士在桌上点了一盏青灯,将来客的面孔又稍稍照亮。
其实道门收徒,不爱这样过分灼眼的人物,也不爱这样太过鲜明锋利的性格。他们喜欢过目即忘,中正平和,这样的人修道,才能大巧若拙,无棱无角。
但是如此赏心悦目,也很好。就是他一把老骨头,有些怕得风寒。
老道士打量叶灼,叶灼也看他。
砍柴人已经在惦念着给老道士收尸,叶灼觉得那恐怕还要很久,这老道都快比夏大师更像凡人了。
“老道我复姓逍遥,名让。自号逍遥老道。”老道士说。
“叶灼。”
“你不好奇我姓氏为何如此古怪?”
“你徒弟说都是翻书随便取的。”
“……呵呵。但是其中含义——”
“也都是自己编的。”
逍遥老道闻言一连假咳数声,最后道:“叶小友,你来观里,难道是代我那逆徒微生弦来关怀探望?不必如此大费周章,老道只是让他滚出去,也没说他不能偶尔滚回来。”
“不。”叶灼说,“我来,是想请问仙界的事。”
老道士大恸:“逍遥让,你真是自作多情啊!”
“。”
西海,天池。
本命莲池上,连家主去而复返。
拨开丛生莲叶,连家主又泛舟到命池深处那朵琉璃红莲附近。他在这里停下来,回忆着方才送那位名为“离渊”的贵客离开时的轨迹,往那个方向划出三丈左右。
然后,连家主余光往侧后方看去。
——多年闭宗以避祸乱,作为这时的一家之主,连家主是一个心思格外缜密的人。
所以,他清楚地记得,就是行至这里时,离渊下意识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然后收回。
外客到本命莲池这等一宗命脉的地方,按照礼仪规矩,确实不应该多看、多问,故而离渊什么都没有说,但连家主依然记得他那一瞬的动作。
是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么?
连家主严谨地往那个方向驶去,放出神识侦测,最终,感应到一缕奇异的、似在跃动的气机。
——半晌,连家主困惑地深深蹙起了眉。
召出传讯符,他道:“请两位老家主来。”
龙界,云霄天海。
云海之间一道金龙身影跃出,腾霄而上,落在云霄天阙浮空而设的玉墀上,化作一个身量高大、锦金华袍的英俊青年。
玉墀两边,天海族属的宫人对其行礼,称为“太子”。
他往前走去,宽阔的玉墀绵延向前,连接着云海后的庄严恢弘的九重金阙,两旁天柱巍然矗立,其上或盘或距,雕刻着栩栩如生的上古真龙造像,淡漠龙瞳下视,仿佛已越万古洪荒。
金龙目不旁视,步入云霄天阙的正殿之中。
殿中最耀目的不是各处辉煌开阔的陈设,而是无处不在的连盏烛灯。青铜为底,异兽为形,往上方如树般生长,结出连枝灯台,其中插着长明之烛,若是尽数点燃,一殿之中,千灯煌耀。
金龙一族最喜欢这样满目的耀光。即使天阙在高天之上,本就明光昭昭,也不介意另点灯烛,以增光辉。
但云霄天阙正殿中的灯,已经熄了多年。
正殿上首,端坐着金龙族祖。亦是整个龙界的老祖。
进入殿中的金龙青年微微垂首,上前规矩行礼:“老祖。”
龙祖的嗓音淡淡传下。
“离渊回来了?”
“回老祖,我去看过,他是回来了。”金龙道,“就在渊海,闭门不见任何人。”
“连你也不见?”
“不见。”
“他一人回来?可知道到底发生何事?”
“是,只他一人。幼弟性情一向冷淡,心事不示于人。我听渊海的宫人说,此番回来,他只带回几卷佛经,一盏仙莲,除此外,看不出什么。”
“可有受伤?”
“应无。”
长久的沉默,龙祖目光落在年轻金龙身上,道:“前些时日心兽一族的老物来信,旁敲侧击说龙界中若有小辈办喜事,记得请它来做保媒人。我要你去打探到底有何因由,可有结果。”
金龙冷汗涔涔:“此事……”
他那些弟弟妹妹,自从离渊不怎么打他们,纷纷都松懈了修炼,要说风流债都是千丝万缕,但要说值得他界古祖来保媒的正经喜事,那是没影的事。
看见底下金龙顾左右而言他的样子,龙祖就知道他事情到底办得如何了。无用的东西。
龙祖的目光,最后静静落在身畔已熄的连枝青铜盏上。
许久,年轻金龙听见一声云烟般的轻叹。
“勿相思,勿相思。明烛尽,伤心时。”龙祖道,“你是长兄。他不出来,你就去渊海等,带上衔朱,瑶朱一起。他一日不出,你们就一日守着,任何异动,都来报我。”
虽不解为何要如此大阵仗,但金龙依然恭顺应道:“是。”
话音落下,只听上首传来提醒般嗓音:“——勿要让他重蹈枕渊的覆辙。”
金龙神情一肃。
第150章
渊海地宫燃起了第一盏灯。
接着,一簇簇光芒依次亮起,在上方与四周无尽幽邃的海水中,映出整座宫殿幽深肃穆的轮廓。
并不像是人间的建筑。也不像金龙的居所。巨大、深沉的龙族宫阙,像一头绵延万里的海兽。宫殿之外没有风景,往任何一个方向看去,都是无尽混沌的海水。无边的黑暗,无边的寂静。
这是离渊长大的地方。
离渊孤身走在百丈高的长廊里,长明的灯光也只能照亮一段距离,这一盏暗下来,另一盏亮起。他用人形,像走在两座高到没有尽头的悬崖之间。
四周除去他的脚步声没有任何声音。这里的生灵本就不多,除去一些世代依附墨龙的海中族属,就只有一些他从别界捡回来的老弱病残。刚回的时候打了个照面,就算都见过了。
整座渊海都是他一个说了算,他不爱有人随侍,也不喜欢吩咐别人,所以常常是一个人。
离渊回到了自己的寝宫。
他住的地方在整座渊海地宫的中央最高处,历代渊海龙主的居所。他从小就在这里。
去宫日久,离渊以为自己至少还会怀念这个地方。但是回来了,他只是觉得这里灵力充沛,适合龙族修炼,藏书也很多,可以翻阅那些他想找的东西,仅此而已。
空旷的殿堂内,一种奇异的感应蔓延开来,离渊看向海水混沌的远处。
——远方亮起一线恢弘迤逦的幽光,一道悠长的、恍若涛声的波动的从渊海龙巢的方向传过来,像是在呼唤他归来。
离渊就过去了。
渊海龙巢绵延万里,万条龙属混沌灵脉汇聚,是每一条墨龙孵化之地。
灵脉高高低低如山般纵横交错,环抱着最中央万灵汇聚的核心,离渊准确地找到孵化自己的那个地方,一个巢穴状的灵屿,堆积着一些璀璨的灵核。那里还散落着他的几片墨色碎壳。不多,因为龙崽从壳里爬出去之后,会先回头把壳吃掉。吃掉的这些壳就会化作龙的鳞表,继续保护它的躯体。
……当然,这种事离渊已经完全不记得了。但这不妨碍他对龙巢感到亲近。小时候没有直系亲属的灵力引导,他会在龙巢里修炼。
但是龙巢从没有这样呼唤过他。发生什么了么?离渊往四周看去,忽然感到有远古洪荒般的灵力在四面八方凝聚,凝成无数条近于龙形的触丝,然后缓慢地降临到自己身上。那股灵力落入身体的一瞬间,离渊就感到自己的筋骨血肉在发生脱胎换骨的变化,识海和丹田紫府仿佛都在向外扩展。连没有逆鳞保护的心前,都有天地之灵织成一层薄薄的屏障,他知道这是在做什么了。
从前,他还是一条未孵化的龙崽的时候,在这里待了几千年。几千年间,龙巢把那些真龙该有的东西慢慢给了他。
但这并不是龙巢能给的全部。龙族传承到现在,血脉已不纯粹,他的血统是很高,可是与上古时天地化生的真龙相比,已经有所稀释。龙与龙是不通婚的,那样会很奇怪。
隐渊墨龙一脉,有时会与同生渊海的鲛人族在一起。鲛人也是水属灵体,极为清澈,两道血脉融合,不会变得太驳杂,以至于生出那些奇怪的东西。
他母亲就是鲛族之女。离渊听龙祖说,她有一双蓝紫色的眼睛。
离渊没有得到这样的颜色,但是听闻鲛人喜欢打理植物,他似乎有所继承。还有的鲛人会幻术,能够蛊惑人心,他也应该去学一学,从前学的还是太少。
但是现在,他身上所有与上古真龙有关的血脉都被补全了。和莲生仙体一起。
所以龙巢会呼唤他归来,它要把过去没有给他的那些血脉力量全都再赋予他。
这样的过程不会太久,他已经不再是一条龙崽,而是一条成年的、修炼有成的墨龙了,那些力量他可以承受。
离渊感受着身体的变化,他的神魂也在一起被淬炼。境界没变,但所有东西都变得更坚固,更沉凝的力量,更强横的躯体,离渊觉得自己的鳞或许也会变得更好看些。
龙没有传承的记忆,在血脉里留下的都是本能。或许他下次打架,战斗的反应会有脱胎换骨的变化,墨龙本来就打架很多,界域和平时金龙司掌界内事务,界域动荡时墨龙统领征伐。龙界在万界中地位很高,因为往上追溯都被墨龙打过。
除此之外,就只有一种旷古苍凉般的念头在识海中久久回荡,像是沧海桑田上一声寂寥的龙吟。这就是缠绕在墨龙血脉里的那种东西吗?天地洪荒十几万年,它们全都已经化为白骨,埋葬在万界了。
离渊并没有让自己的心神沉浸其中。他一向能很好地分清自己的本能与本心。假如他不是龙,而是其他的什么东西,看到叶灼,他会一样喜欢。人间界喜欢叶灼的人还少么?想想就烦他们。他们也烦他,但叶灼在那,都可以假装君子。因为叶灼烦所有人。
这个过程缓缓结束,龙巢灵气重归平静的时候,离渊步出灵屿。
背后传来一道女声:“听说你在外面受了情伤。”
他淡淡往声音传来的方向侧去,不远处的灵脉上,两条赤色鳞的龙盘踞着,他看过去,她们化作两个穿轻甲的高挑人影向他走来。
是赤龙族的衔朱和瑶朱,衔朱是这一辈的长姐,瑶朱也是他的族姐。
离渊:“谁说的。”
“你大哥说的。怎么,小小人界,还能让你伤心?是不是寿数太短?找个一样的就——”
离渊转向她们。一双暗金色的混沌龙瞳。
衔朱的脚步蓦地打了个晃,整个身体往前栽去,下意识里她立刻去拽瑶朱的手,结果瑶朱也在和她一起往前栽,两只龙手忙脚乱终于相互拽住,重新在原地站稳。
衔朱深呼吸一口气。天杀的,龙崽子到底在人界吃了什么!为什么刚才她的身体忽然想跪下去?她鳞片都吓得炸了!不会是前几年被他打坏了吧?
衔朱:“……出去这么久,不说说你在人间遇见了什么?”
离渊:“我不想说。”
何其生硬的语调,何其冷漠的话语,不过衔朱早已经习惯。她们这位幼弟生性孤高傲慢,目中无人,在三千世界都是有口皆碑。
“不想说?难不成是你受人欺负?”衔朱说着,阴恻恻一笑,“我们杀过去,给你讨个公道如何?”
离渊:“不必,我要去闭关。”
说罢转身,朝渊海地宫走去。
“别走啊!我们奉命来看住你,你就说这几句,我们怎么交代!”
“我无事,不必看。”
“我看你很有事!”衔朱三步并作两步跟过去,“到底怎么了,你说清楚,也免得各位族祖问我们!”
“那就回族祖,我无事,只是想要闭关,精进修为。”
“呵呵。”衔朱说,“遵龙祖令,你就算闭关,我们也会寸步不离看住你。刚才你摆在身边那盏莲子是什么?让我也看看。”
离渊根本置若罔闻,他即将走出龙巢的范围,可是龙巢竟然又焕发微光,发出与先前不同的波动,似乎还不想放他离去。
驻足体会,竟然比方才给他力量时更显急迫,离渊闭目听了许久,隐约感受到一些殷切催促之意。
为何会如此……?
也并没有新的力量涌入身体,离渊蹙眉,再度感悟,尝试与龙巢产生共鸣。
半晌,他脑海里浮现一些模糊的意象。
渊海龙巢在催促他说,龙蛋……?要他拿出龙蛋来?这又是从何说起。
——龙巢想孵化新的龙蛋?他的?
莫名地,离渊又想起自己在连家的本命莲池里,下意识看向某个地方,却只看到平静的莲叶与水面。难道也是一种微妙的感应。
可是,所谓龙蛋已经是绝无可能之事。他只有叶灼。从今往后龙巢都不会再有新的龙崽出现了。
倒是让他想起,莲生仙体,是否也会有龙巢这样的祖地?叶灼要是去到那里,是否也能有这样的血脉淬炼,他应该寻访一二。
可是。
至于龙蛋一事,没有任何转圜余地,所以离渊在识海中对龙巢告了罪,步出此地。
留下衔朱困惑地看着离渊离开的方向,又看渊海龙巢。
她是赤龙一脉,对渊海龙巢没有任何感应可言,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其中酝酿。
拽起瑶朱,她们快步离开龙巢的范围。
下一刻,一股绝强的、暴动的灵力冲击,轰然向外释出。
这下,连两条赤龙都体会到龙巢方才在酝酿什么了——酝酿着滔天的怒火。
它让离渊滚。
滚出龙界,越远越好!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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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桃花不是桃花。桃花是道。
花开是道,花落是道。
人走过来,折了桃花,是人的道断了桃花的道。天时一到,桃花谢了,是天的道断了桃花的道。
桃花护不住自己的道,只有飘零。
人之道,亦复如斯。
叶灼的剑斩出来,前方没有桃花也没有天道,只有一个桃花山上的老道。
逍遥老道被他打的满山乱窜。
“斩得……斩得好!”老道一边乱窜,一边挥出道法去打他,一边气喘吁吁说,“道就这样斩,谁的道都是一样斩。如果斩的不是本老道就更好。”
“天杀的,别打了!我老人家真快死了!”
叶灼终于收剑站定:“还有什么?”
“……啥?”
“叶灼:“还有什么要教我?”
“谁在教你!”逍遥让并指向天,悲愤道:“好教老天知晓!是你这凶神恶煞的混小子身带利器打上我的不度观,逼问我人界仙界的来龙去脉,翻箱倒柜强看我一脉千年传承,又对老道痛下杀手要灭口,逼得老道不得不拿出浑身解数来应付!”
叶灼:“我看你还未拿出。”
逆鳞剑不知何时已经不在他手里,而是在逍遥老道身后半空鬼魅疾出,直刺老道后心。
逍遥老道的惨叫在整座桃花山久久回荡。
砍柴人遥遥听见后山号叫声,缩回了想去砍柴,顺便偶遇狐狸精的脚步。
“狐狸精恁厉害。”
“可不敢进山。”
“天真冷啊。还是得多存柴火。”
“都说朝廷贴告示了,今年冰灾,等会去镇上看看。”
夜风寒,不度观的后院升起了一堆火。
逍遥老道摆好铁架,把一只肚里塞好了香料的整鸡架在火上烤。今年天冷呐,可怜见的山鸡被冻坏了,只能用烈火,帮其了断烦恼。
热气腾腾,鸡皮上开始冒油,烤鸡香气飘散,引来墙外几只黄皮子探头探脑。
叶灼端坐在火焰对面,不为所动。如此定力,逍遥老道大为惊叹。
逍遥让一边料理烤鸡,一边道:“上边的仙界有难,说来是快一千年前的事了。你要问我,我也说不清他们到底怎么了,约莫是大道缺了一隅,需要修补吧。”
“那时候,鬼界的事刚结了四百年。衡昭、悲真、钓鱼翁这些前辈祭阵,其它人也都耗损了道行,护界一道本就没有多少人,他们一去,整个道统元气大伤。”
“因此,各脉之间,都是互通有无,守望相助。所以仙界传讯说想借人间各种灵脉一观,研究灵气化生的真谛,界域各脉都知晓了,相约同议此事。”
“这一议,就是很多年。有人觉得上界乃是我界修行人最终飞升之地,上界有求,理应相助。”
“有人觉得,灵脉关乎一界根本,不能轻易与人,今日只是‘借’,可是开了这个口子,以后要怎么办?”
“想借的人就说,若是上界最终出事,飞升路断,人间的仙道也只会日益衰颓。”
“不想借的人又说,一界之劫乃是命数,岂是一两条灵脉可以挽回。再说一方仙界不知连通着多少人界,我等何必操此闲心。”
“这样僵持,又是过了一两百年。到三四百年的时候。决意不想借的那几脉,本来就在鬼界时伤了根本,再后来门人凋零,不知怎么,没声息咯。”
“不想借的人死了,想借的人还在,他们聚在一起,世上就有了上清山。先有主宗,后来各宗都有了。上清山道统正,门类全,自然而然,也就成了第一大派。”
“第一大派,飞升的人自然多一些。天底下的灵气淡了,灵脉少了,世道乱了,凡人苦了,他们依然能飞升。道宗的人飞升不是稀罕事,可是主宗的人少一个、少一个,不见有丧事,是不是也飞升了?”
“老道士有时候睡不着,想这一千年的事,想那夭折了的几脉道友,冤呐。”
叶灼:“你们呢?”
“我们?隐园一脉,师承一千四百年前的衡昭、衡明道长。衡昭道长是舍身就义的人,衡明道长是她亲师弟,却是个慎始慎终的人,他的徒弟也一样。那些人吵得最火热的时候,隐园重修门规,立了死律,只修天道,不问世事,自此遁世了。”
“到而今一脉单传,只有老道我苟活在世,连徒弟都跑了,可怜,真可怜。”
老道士提起伤心事,又是一番哀号,号完了,架上烤鸡也吃完了。对着一堆骨头,逍遥老道开始回忆这一只鸡他吃了多少,对面那姓叶的混小子又吃了多少。
——好像他老道在那里三推四让,对面也就用匕首勉勉强强削了一片薄薄的翅下肉,面无表情地吃了。
真挑啊。养得活?
逍遥让道:“界域的事,就如此了。”
“灵脉怎么送上仙界?”叶灼淡淡道,“灵气是不是也一样送上去?隔十年开天门送一次,还是有别的方法一直在送?”
逍遥老道被这样尖锐的问题吓得连连咳嗽,一口气没喘上来,急得脸红脖子粗:“你……你这……你这小子,非要咄咄逼人,拷问老道……”
桃花山的薄雪下了一场又一场。
愈发幽寂恐怖,也愈发沉静纯粹的气息环绕在叶灼身周。他境界未进,但他的剑和修为又有提高,界域道的视野更高、更宽广。他不学,但可以用来比照自己的道。心中火既然要烧,就让世间一切来做它的燃料。除此外,心中要无一物。
他什么都不应该去想。
老道士有本领,但讲起道来比念经更唠叨。
叶灼蹙眉,一只手握上另一只手的手腕。
他感受到一种陌生的温度。说不清是指腹觉得手腕的皮肤异常温暖,还是手腕的皮肤感受到指腹的温热,总之,他从前碰到自己时不会觉得这样。从前是凉的。
离渊说他的皮肤变热了,难道真的不是胡言乱语。
可他没有变过什么,也没吃错什么东西,功法也还是从前修过的功法。倒是本命剑前些天不知怎么发生了一些变化,鳞片光芒内蕴,看起来又悦目了几分。
看到他的神情,逍遥让也停下了滔滔不绝的讲道:“怎么了?”
叶灼:“我身上可有异常?”
逍遥让眯眼打量着叶灼整个人。
说实话,这混账后辈除了长得过于漂亮,身上的气机,他冥冥之中也一直觉得异常。
可是说不清。
掐指一算,也算不得。算出来也不像真的。
逍遥让掐指再算。
还没算出个头绪,就觉得一口血想吐出来。
叶灼:“不必算了。”
上次吟夜算离渊就受了重创,他身上应该也没什么,只是和龙待久了,若是把微生弦师父算死,不好交代。
逍遥让:“我徒弟和你相处久了,有些因果关联,让他来算,应当能看出一二端倪。”
叶灼:“。”
他和离渊打架,微生弦到底算出什么,整个苍山都传遍了,微生弦在仙道身价大跌。风姜还特意写信将这个笑话告知于他。
逍遥老道凝视着叶灼,深沉道:“但老夫觉得,你应该就此留在观中。保你周全,老道一时半会还是做得到的。”
叶灼:“北境有古仙秘境开启,我明日前去,不会再回。”
他的周全,也不需要别人保护。
逍遥让:“?”
逍遥让只觉得疲惫。现在的年轻人修仙,就这么分秒必争,要机缘不要性命吗?
“像这样有‘仙’字的秘境,可是极度危险,你……”
念经再度开始,那些话语从叶灼识海中流过,不能留下任何痕迹。
第152章
北境比叶灼上次来时更冷了一些。百年才开一次的古仙秘境也的确很危险。
秘境危险,人也危险,恰好,叶灼需要这样的危险。
所以上清山又少了两位人仙。
仙级秘境里,收获也会很多,但里面没有叶灼需要的,于是他只是破了该破的阵,杀了该杀的人,通过了该通过的考验,弄清秘境的构造,以及看了一遍秘境里的传承而已。
他来找突破人仙境的机缘,但机缘似乎不在此处。叶灼很少体会到这种感觉:境界只差一线,却不知那一线究竟在何处。
秘境产出的东西也就全都丢给了需要的人。
提前离开古仙秘境,外面依然是一望无际的冰封山脉。雪好像从来没停过,再往前就是极北,叶灼不喜欢极北这个地方。
那里风雪肆虐,曾经诞生一条极为暴戾的极寒冰脉,最后,冰脉之心铸成了云相奚的本命剑。剩余的一部分又铸成十二把相濯剑,当然,它们都已经毁掉了。
而他也已经二十年没有见过云相奚的剑。
叶灼朝极寒冰脉的方向行去。到半途隐约听见混乱的兽吼声和打斗声。一些绯红烟青的身影在雪地里狼狈四散,红尘剑派的弟子、长老、乃至红尘剑仙本人都在其中。还混了几个鸿蒙派的蓝衣弟子,沈心阁也在其中。
古仙秘境开启,红尘剑派本也在参与之列,却没有出现在秘境中,原来人都在这里。
再看他们,正在被一群潮水般的妖兽追袭,妖兽潮从北边来,为首的是个肋生双翼虎面獠牙的穷奇凶兽,冰雪羽翼展开,遮天蔽日一般,上面溅着滴滴血迹。红尘剑仙加上几个长老护不住全部弟子,整个门派狼狈逃窜。
不知道谁忽然高喊一句:“叶宫主!”
“叶宫主!”
“叶宫主小心啊!”
红尘剑仙不愿与他们为伍。为什么凶兽当前,弟子们对他喊的是“掌门你快上”,而对叶灼喊的就是叶宫主当心?
沈心阁:“叶道友,我们一起逃!”
叶灼:“逃去哪里?”
“去古仙秘境!”沈心阁精神饱满,“上清山出秘境的时候,我们就带妖兽冲过去,让道宗大能替天行道!”?
不像剑修所为。
道修做派。
说话间末尾又有几个弟子被穷奇罡气所冲,跌撞落地。叶灼直接拔剑。
跌落的弟子眼看着穷奇身影遮蔽了全部视野,腥香的异兽气息和杀意一同袭来,就在这生死之际,一道冰凉的剑锋割开了一切。
穷奇凶兽发出磅礴咆哮,双翼唰然展开,投下夜幕般的阴影,与那飘然到来的红衣身影在半空中激烈搏杀,惊天动地般动静。
其实搏杀异兽,正是叶灼所长。
但是这样一人一剑独战弥天巨兽的场景,即使在仙道上也少有人见过。
红尘剑派弟子有心让自己掌门去与叶二宫主并肩作战,可是看那架势,他们怕掌门靠太近了会被余波刮死。
“掌门。”
“嗯?”
“你是人仙,而不是叶宫主是人仙,对吧?”
红尘剑仙:“……他越阶打架不是寻常事?”
“是哦。”
“剑修向来能越阶对敌。”红尘剑仙深沉道,“只是叶二宫主越的是大境界,你们越的是小境界而已,你们不要气馁。”
“我们不气馁,只是怕掌门你气馁。”
最后谁都没有气馁。
因为那老穷奇最后被叶二宫主一剑穿心,轰然倒下了。那时正是黄昏时分,如血残阳照遍雪原。
身为人族,见此一幕,可以与有荣焉。
弟子们自发去清理残余的妖兽。
叶灼静静站着原地,看着穷奇铜浇铁铸的尸身倒在雪中,鲜血流淌而出,又结成血红的冻冰。再强大的生灵也终有一死,他杀了穷奇,而更强大的生灵也可以杀了他。
“这也是北境有名的凶兽了,”红尘剑仙走到他身边,“它几百年来屡犯人间,最近一次是十几年前人间战乱,踏了数十座凡人城池,最后被上清山派人击退。”
“你们不去秘境,就是为找它?”
“哪敢。我们去秘境路上发觉有零星妖兽南下,心想今冬大寒,天地间又灵气匮乏,必有妖兽来人间掠取血食。怕出事,于是沿着它们来的方向探查,就遇到了这家伙。”红尘剑仙道,“叶宫主,末路之时,必生大乱啊。光这北境,就有数万妖魔,当年那条极寒冰脉更是催生无数冰属异兽,今日斩杀一些,也就是十之一二。”
叶灼未说话,仿佛这一切与他并无关联,他上前去割开了穷奇的胸腹,取出它的内丹。红尘剑仙吩咐弟子在此地驻扎,四散去清剿其它残余妖兽。过了十几日,弟子陆陆续续都带着战利品和消息回来。
“叶宫主。”忽然有个弟子端了一个盆上来,“你看这个。”
叶灼看过去。盆里几只雪白幼小的什么东西正在涌动。
——叶灼直接往后退了两步。
呈东西上来的弟子困惑地看了看盆内。雷貂幼崽,不是很可爱?这几只小貂眼睛湛紫,皮毛光滑,他们几个商量许久,打算给叶宫主玩玩。为什么感觉叶宫主根本不喜欢。
弟子期期艾艾道:“它们父母是一对合体大妖,嗜好血食,曾进犯过人间界,现在被我们斩杀。但幼崽无辜,还不曾做过坏事,我们不知是杀是留。”
这样捏一下就会死,连自保都无能为力的幼兽,叶灼一点都不想触碰。就像曾经被离渊塞了那只鹿崽,他只觉得可怕。
其实雷貂和鹿崽都没做错什么,所有人也都一样,像那头穷奇,在它面前,人身亦只是一片微薄血肉。
“叶宫主?”
“你们是第一次带回这种东西?”叶灼道,“按例处置,不必问我。”
渊海。两条赤龙化作人形,百无聊赖地坐在柱子边。柱子上隐约还盘着一条金龙。
“他是真能修炼。”瑶朱说,“老祖也真是,还不让我们打扰。”
“上古血脉重现,换你是老祖,怎么说?”
“哦,那我也把他供起来。”
金龙道:“他在人间的事到底有没有线索?老祖又问我了。再是境界突破,也没有这样不言不语闭关度日的道理。都怕他心中有魔。”
“那你自己去问呗。”
“老祖不让打扰他修炼。”
“这几天没修炼。”衔朱说,“他看书呢。”
“果真?”金龙从柱顶下来,化作人形,推门进去。
离渊闭着眼。
在他案前,十几本书籍浮空翻动,还有一些发光的玉简悬浮。
金龙走过去,粗糙地扫了一眼,除去一两本剑道经典外,最多的居然是一些佛家典籍,还有一些记录须弥上师生平的札记。
看这东西是想做什么?出家去?
金龙警惕地看向离渊书案,案上摆了一张纸,上面画了个极为危险幽秘的图案,隐约是莲花纹。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金龙清了清嗓子。
离渊缓慢睁开双眼。
其实他知道三位兄姊在藏书殿外守了很久。这是出于关切,只是他现在不太想说什么。
“她们说,你就是在人间受了情伤,还说你八成是被人辜负。”金龙长兄的嗓音有些生硬,显然并不习惯向人探听心事。
离渊不答,金龙冷哼一声:“那人间难道是什么龙潭虎穴?上一次回来你就把自己在渊海关了几年,这一次又是如此,我看干脆把它打下来算了!你喜欢谁,绑过来不就好了?”
“我未被人辜负。”离渊说。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这样不要命地修炼,难道不是想再去那里?”
“我只是明白了我该修什么,我少的又是什么。”离渊道,“从前,我去见蛮荒古界的老圣主,他说他教不了我。我问他,谁能教我。老圣主说,自有天意。现在我知道了,我已经受教。”
“好笑!教你把自己关在渊海?离渊,你叔叔是怎么死的,你的本命剑是怎么来的,我想你不会不知道!”
“和那无关。”
书页终于全部停下翻动,离渊直视着前方无法被灯光照亮的幽邃黑暗:“我们生属龙族,界域又平静多年,许多东西触手可得,所以太不执着。可这世上有许多东西,需要去机关算尽,以命相争。”
“对真龙,天道有诸多恩赐,然后,龙族敬天道。所以,我从前也不知道,有些东西甚至要去与天道争。人族总是在争,所以人身生而孱弱,最后却可以去问大道。我修炼,是因为我现在也有东西想要去争。兄长如果觉得我说的有道理,也可以现在就去修炼。”
“说起话来,倒有龙主之风。”金龙冷笑,“可我却听出,确实有人族让你吃了教训。人族诡计多端,你涉世不深,受骗是常事,说出来,我们为你雪恨。”
离渊蹙眉。
“我说了,我未被辜负,也不曾受骗。”
“骗谁?”金龙道,“你到底是不想理所以不理旁人,还是觉得难过所以不理,我们自有定论。”
“我从前难道就很理你们?”离渊道,“真心我有十分,给他九分,他有一分,给我一分,谈何辜负?他只是做不到了!”
金龙瞪大了眼睛,像是第一次认得自己幼弟那样,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觉得应该说什么,可是一句话都没憋出来。
“他害怕。”离渊忽然道。那声音很轻,像是说给他自己。
“他曾经经历过,所有认识和不认识的人都像案上鱼肉,被人一剑一剑,全都杀了。连还手之力都没有。”他静静看着兄长的眼睛,“如果是你?你会怎样?他能做到的那些事我做不到,你呢?”
金龙直勾勾看着他,终于不阴不阳憋出一句:“那是不是该祝贺你真心还留下一分,没有不可救药?”
“那一分我说了不算。”离渊道,“留给我死那天,盖棺论定。”
“你真是不可理喻!”金龙愤怒的嗓音还在殿堂中回荡,人已经拂袖摔门而走。
第153章
雪越下越大,事情也越来越怪异。
继那几个剑派弟子献宝一样端来一盆小雷貂后,沈心阁居然拎了一只小穷奇过来。
穷奇倒比雷貂崽子结实一点。但是这样的异兽要吃的东西更多,大穷奇被他杀了,小穷奇自己活不下来。
叶灼蹙眉,拿着小穷奇的翅膀尖把它拎起来,看了几眼。那东西长得像虎仔,在他手里扑腾着,目光愚蠢,怪异的感觉依然涌上来,叶灼下一刻就把这东西丢回了沈心阁怀里。
“自己养。”他道。
“好吧。”沈心阁接下,小穷奇呜地咬了他一口,沈心阁面不改色,“叶道友,你接下来去哪里?”
叶灼:“你们不是说还有妖兽南下?”
沈心阁:“我也去!”
最后不仅沈心阁去了,红尘剑仙和一派弟子也都一起去了。
红尘剑仙找百闻阁要了一份三百年间北境妖兽进犯人间的记录,总共推出七个有大妖坐镇的巢穴。查探一番,果然各个巢穴都有异动,甚至有一支已经接近了凡间城镇。
其实往年若有妖兽犯境,上清山也会集合各派在边境巡剿,将其大致击退。但看叶宫主的意思,这次是要直入它们老巢去。
“都杀了?”
“我们慈悲为怀,只杀犯过事的。”
“没犯过的呢?”
“按地上,逼它起心魔誓不犯人间。”
“这也能按住?”
“能啊,元婴的按金丹的,合体的按元婴的,渡劫的按合体的,不就行了”
“往年怎么没见大家这样做派?”
“都和叶二宫主学的。”
“那渡劫的怎么办?”
“叶二宫主来按。”
一时间,北境边缘比秘境里面还要热闹。
有叶二宫主在,基本不会有伤亡。上清山躲得远远的,不来沾边,妖兽材料和内丹遍地都能捡,最重要的还是能为人间挡一下天下大乱,各派长老都喜欢把弟子送过去学习。
唯一不美之处是,好好的弟子都开始想当剑修,一个个都来找师长要钱,说要打造本命剑。只好捏着鼻子打发他们去找冶剑谷那个小娃娃锻剑,那小孩要说技艺实在欠佳,但胜在价格低廉来者不拒。
——叶灼总觉得身边的人越来越多了。
起先只有沈心阁和红尘剑派,后来其他门派的弟子从秘境出来,莫名奇妙也都聚拢过来,他只觉得吵闹。
残阳风雪下,叶灼收剑,聆听一头作恶多端的九头蛇的遗言。
当然,是在诅咒他。
但是身为剑修,敌人的诅咒实则是一种赞赏。九头蛇咽气了,几个弟子去它巢穴里解救被它圈养的储备粮,足足上百个凡人需要归置,里面甚至还有炼气和筑基期的小派弟子,他们上前来感谢仙长,叶灼躲远了。
叶灼靠着一棵雪柳树,运转功法。
近日他总觉得灵力运行有些断续,现在还无大碍,但若是一直找不到原因,恐怕就会有碍。
莫名地,他的气运却变得很好。
是气运而不是运气,叶灼分得清其中的区别。在北边待了两个月,他觉得整个人间以北的大机缘都在往自己剑上撞。
目光平淡看向人群方向,几个青衣的弟子中央,叶灼准确地找到了蔺祝的所在。蔺祝给他探过脉,顾左右而言他,什么都没说出来,但从那以后就跟得很紧。渡劫药修,一剑之事。
蔺宗主正在给凡人看诊,忽然感到背后一股平静的杀意,深深打了个寒噤不敢回视。药修难。
渊海。
衔朱还是决定再来看看幼弟。
那天就说了几句话,气得老大去海里游了一大圈,现在还没回来。
她走进来的时候,离渊正把一卷经籍翻到末页。他案上依然摆着那张绘着红莲纹样的图纸,那个曾经出现在叶灼皮肤上的图形。叶灼是仙体,只有修炼已久的本命功法才会如此呈现。可他看遍渊海所藏,却没有找到任何与这图案相似的记载,半分痕迹都无。
或许只有一种解释:这是上师门中不传的无上秘。
龙界和须弥佛界的通道,还要一些时日才会开启。
离渊将书合上。
“不看了?”衔朱在他身边坐下。
离渊说他要修炼。
“你喜欢,就再去找那人一起修炼啊。”衔朱散漫道,“不会真像你哥说的那样,人家不要你了吧?”
“他要去做一件事。也许这件事只有他自己能做到。”离渊说,“但是这件事一定比我以为的更危险,连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他不想要我在那件事里面,我也不会出现在他面前,要他觉得心中事被我打扰。”
“?”衔朱气得擦刀。她用的是斩马长刀,看谁不顺眼就一刀砍了,看上谁就用刀背砍,砍晕了带回来,醒了都很听话,哪来这么多破事。
“反正就是不要你了,”衔朱说,“死缠烂打呗,人族能屈能伸,都很好说话的。”
“他不会。我也只希望他得偿所愿,不希望他为任何人、任何事让步。长姐,每个人都不一样。”离渊道,“你宫里的人也一样。你如果看见了,就会知道他们都不相同,都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衔朱无言离去。死龙崽子,谁爱理他。
走到外面,看见无精打采的瑶朱,又看看空荡荡的走廊,奇怪道:“大哥还没回来?到底去哪了?”
“谁知道。”
北境,最后一个妖兽巢穴也被清理殆尽。
弟子们都陆续回师门去了,叶灼摆脱他们再往北去,斩了几个极北来的千年大妖,终于受了些不轻不重的伤。还没调息,上清山的人抓住大好时机,来了几个人仙对他发难。
和他一直在一起的蔺宗主不幸被牵连,药修又不能打,实在是拖油瓶一个,叶灼拎着他且战且退,终于找到一个山洞把蔺宗主丢进去封上,反手试了试几位人仙的成色。
杀了三个,还有三个散开与他僵持。叶灼背靠山洞,正在权衡是先杀他们还是先杀蔺祝。
灵力消耗多了,那种断续的感觉更加明显。难以形容,他体内明明灵气充裕,却始终有一部分无法动用。
这样的感觉让叶灼觉得很烦。是不是再过段时间连灵力都不能用了?他出剑,决定先把面前碍眼的人一一杀了。在不度观学了东西后,他现在杀起道修和界域修亦很有心得。
他手起剑落,对方也道法通天,天地混沌之时,心神皆在剑中。
——却在某个瞬间察觉,对手的动作,忽然变得慢了。
天地四合,神识不能再出,仿佛被无上法力隔绝封禁。
仙器?
叶灼与那三个人仙拉开距离,但这三人亦被波及,不像主使。余光看见蔺宗主站在山洞口对他使着什么眼色,叶灼手指握紧剑柄,电光火石间,一道恢弘剑光如惊龙,直刺他胸膛。
红莲法印刹那凝聚而起,与其悍然对冲,一声硬碰硬的罡风巨响后,一把剑抵在叶灼胸前三寸,不得寸进。
短暂的寂静,他背后传来冷恻恻的声音:“微雪宫,叶灼?”
倒很似曾相识,叶灼觉得好笑。
叶灼:“有何贵干?”
“自己做了什么,我想你自己明白,”那声音居高临下道,“不如猜猜,我是谁?”
无聊至极。叶灼看着那把剑,剑宽六指,是法剑,非杀剑。浓白如云的剑身上隐隐有紫青电光环绕……
叶灼抬手,手指搭于剑刃,抹向剑身,仿佛在赏此剑。
的确,是一柄神剑。
“剑名重云紫霆,”叶灼道,“你是锦明。”
金龙族太子,离渊长兄。
“知道的倒真还不少。”金龙胸中怒意更盛,冷笑一声。
——正要再出言语讥讽,叶灼手指蓦地发力,将重云紫霆剑生生别开三尺。
下一瞬,红衣身影骤然跃起,反身一剑如电斩来!
锦明仓促回防,但他脑海中只有一片空白。
锦明不知道这空白所从何来。
是因为这完全在意料之外的、杀意凛冽九幽地狱一样的一剑。
还是因为在极近处蓦然看清了这一张锋芒毕露、华美浓烈,又冰凉至极的美丽面孔。
或是因为……在那一剑的锋芒之下,忽然听见的,自己护命仙器碎裂的声音。
雪坡之上,飘荡红袂归于静止,叶灼居高临下,目光冰冷,剑锋直抵锦明喉口。
攻守刹那易位。
淡漠嗓音一字一句将问过的话重复一遍。
“我问你,有何贵干?”
第154章
锦明脑海中的空白还没有散去。
一辈子,从来没有人这样用剑指着他的喉咙。
——连他弟弟离渊都没有。
他也从没有听过,原来护命仙器碎了,是这样的声音。
是不是没有仙器他就死了?
不,他还有逆鳞。
一切都好像变得很慢,锦明缓慢地看见自己的想法。这一辈子他去过很多界,无外乎砸场子,找麻烦,为什么事情忽然变成现在这样?
所以,这到底是个什么人?
那张面孔映在眼里,怎么好像比剑抵在喉咙口还锋利?
剑锋煞气四溢,锦明的理智终于慢慢清醒。还好,他还有逆鳞。死之一字为时尚早。
目光终于从那张寒意凌人的美丽面孔上移开,他目光缓慢向下,看向正抵着自己的剑锋。这样被架在剑下,毫无还手之力的感觉,只在被离渊打的时候出现过,因此竟然有些熟悉。
——视野中出现一截熟悉的墨玉黑色。
那一刻锦明整条龙都打了个激灵,头脑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身体已经向后连退数步。
“——这是什么?”他脱口而出。
然后楞楞地看着那漆黑的剑身,又茫然看向叶灼的双目,声音颤抖:“啊……?”
对面的人神情平静,意态从容,锦明再看那把剑,反复确认它的质地、色泽和气息,那种自己幼弟一整条龙被穿在上面的恐怖感觉挥之不去,这会让每一条龙打心里感到发寒。
——这到底是什么?
叶灼清楚看见了对面的锦明由人眼瞬间变为龙瞳的过程。至于这样?又不是把龙离渊穿上面了。
叶灼:“怎么?”
反复回忆,确认离渊本身还好好活着待在渊海修炼,锦明声音震颤,一身气势都减了九分:“这是怎么……来的。”
叶灼回忆些许。离渊似乎说过要把这片逆鳞给他,但最后他们没谈拢。
叶灼:“拔来的。”
锦明听得见自己的血流声。他承认最开始是被那神鬼辟易的一剑镇住了,现在看清发生了什么,滔天怒火从心头升起。
天地灵力如怒涛般涌动,汇聚锦明一身,他怒视叶灼。
拔来的?
拔墨龙的逆鳞?什么龙?什么鳞?
做成剑?谁教给他的!这人到底是谁!
可是风暴中央的叶灼却似乎丝毫没受到他灵力压制。
而且,剑还指着自己。锦明重重吐了一口浊气——他是管不了这个人了!
于是断喝:“你师承何人!父母何处!”
——他一定找到这个人族的尊长,与他们理论!
就见那人直勾勾注视着他,霜寒双眼里,甚至有一丝轻慢的冷冷笑意。
叶灼:“不在。死了。”
短短四字掷地。锦明一口气哽在喉头。就没人能管得了他吗!
锦明努力平复呼吸,维持着冷静。他现在全明白了。
什么十分一分,什么真心假心,托词罢了。那两条赤龙还振振有词说什么情伤心伤,全是错的!他弟弟是真受欺负了,如此孤高傲慢的一条小龙,整个龙界的不世天骄,在这里,连逆鳞都被别人生生拔了!受这么大的委屈,当然是谁都不见在渊海修炼,以待复仇!这才是真相。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堂堂龙族受此奇辱,他一定会告诉龙祖。
叶灼看着锦明脸上神色僵硬变幻,怒火要出不出,觉得困惑:“你到底来做什么?”
来找气受么?难道是离渊出了什么事。叶灼:“他怎么了?”
“他好的很!渊海修炼一日千里。我必杀你!”锦明咬牙切齿。
能在渊海修炼,想来是好好的。那来找他做什么?龙族气量可与上清山一较。
锦明的目光始终无法离开那把剑,半晌,他像是终于喘过气来,道:“欺人太甚!”说完才觉得场景熟悉,从前只有别人对他说这四个字的份,可是今日竟是他自己脱口而出。
原来是为拔鳞一事么?叶灼终于明白了眼前的金龙为何如此震怒。
“不是刚拔的,”叶灼道,“十年前就拔了。”
锦明胸膛剧烈起伏。
原来如此。一切都可以说得通了!哪有什么情人,只有仇人,这是生死大仇,必有一个了断!
“你这样辱我龙族,最好是现在就把我杀了。”锦明咬牙切齿道,“待我回到龙界,告知龙祖,不知你一界是否能承受得起。”
“尽可告知。”叶灼道,“丢人的总不会是我。”
锦明一口气又是喘不上来,不如现在就把他杀了!
叶灼没兴趣杀他。金龙主修神通法术,虽然龙躯也很强韧,但本质还是龙里面的道修,没意思。
“为他报仇,你一个不够。”叶灼收剑归鞘,“下次带够人再来。”
锦明现在只恨自己人话不够渊博。
世上怎么会有人比龙族还要目中无人,可是这人他又打不过!
难道真要这样回去?
视野中有东西在移动,锦明看过去,原来是那个鬼祟的药修趁这方天地灵力都被他封禁,想把那三个追杀他们的人捆了。
这三位在他们人间是什么境界来着,人仙?此方界域最高?岂不比这叶灼更出色?
锦明冷冷看着那三位人仙。
他不信,这方人界声名不显,难道会是如此人杰地灵之地。
“你们三个。”浑厚灵力如海潮翻涌而出,法剑擎于手中,锦明冷声道,“过来。”
叶灼抱剑旁观,狗咬狗,向来是不错的戏码。
最后,三位人仙被那绝世法剑或穿胸而过,或震碎丹田,都还活着,可是也全都狼狈倒地,无法爬起。
看着三位人仙落败,不堪一击的道域也纷纷破碎,锦明胸中郁气也终于散去三分。那么,就是这名叫“叶灼”的剑修自己的问题了。
叶灼:“你还不走?”
“你最好像自己说的那样,等我再来。”锦明放话,“不论万界,龙族必不会放过你。”
叶灼已经懒得搭理。
锦明冷哼一声,转身离开,正欲腾空飞起,忽然听耳畔传来那人冷淡嗓音:“且慢。”
与此同时,那逆鳞长剑又鬼魅般浮现,就架在他的颈侧。锦明根本见不得那剑,一股无名火蹿起来咽不下去,干脆转身:“还有什么事!”
叶灼打量着锦明。
龙离渊的大哥,长得倒也五官俱全,但皮就要薄得多了,一副好欺负的样子,想必若是拷问什么,很容易能问得出来。
蔺宗主看见这一幕,心中忽然生出不好的预感。可是,没有他说话的份。
叶灼的目光缓慢移动,最后落在锦明的龙瞳上。金龙的瞳色浅,是灿金,看着很吵。
他灵力周转有碍,是离渊走后才逐渐显出的状况。气运转好也是从那时开始。灵力阻滞,也还没到耽搁他打架的地步,所以总体来说是好处多一些。
但是身上有不知名的变化,让叶灼觉得恼火。
尤其是观想时,总是看见一片幽深的海域,让他愈发觉得事情与龙族有关。
蔺祝不敢说话,是怕担干系?那他现在可以找龙问个清楚。
“你来,”叶灼道,“探我经脉。你弟弟到底做了什么手脚,如实相告。”
如此颐指气使的语调,锦明身为龙族太子,一辈子从未听过!
——还是从他龙族仇敌口中说出。难道长得不错,剑用得好,就可以这样命令他人?
还说他弟弟做了手脚?他们龙族一向光明磊落,从不屑于使用鬼蜮伎俩。
叶灼:“假如说不出什么,我不会放你回去。”
“?”
方才打败三个他们人界人仙,锦明已经有所恢复,开始思索一开始是不是被这人的容颜和剑法镇住,才失去先机,现在自己有了准备,是否可以再来一战。
但是看到那柄逆鳞剑,他按下了这个念头。
龙族这一代的同辈没人能打过离渊,这是整个龙界的共识。就算再上一辈,都可以有些说道。
离渊学剑,向来是提剑直问每一族中实力最强的族祖。这也是龙界共知。
所以,离渊的逆鳞出现在一个人族手里,才会格外让龙觉得震悚。锦明倒宁愿他幼弟是被情爱冲昏头脑,自己拔下来了,可是事实截然相反。
阴晴不定地看回叶灼,锦明忍气吞声搭上他的脉搏,一丝龙族真气送出,好纯粹的仙灵之体,灵气纯粹如鸿蒙初开,上天怎么如此不公,给这恶霸一副瑰丽皮相也就算了,怎么还有如此根骨。
此乃他幼弟仇敌,更是龙界大敌。做手脚?做了最好,悄悄把这人弄死,龙族立去一心腹大患。锦明恶毒地散开真气,往这人经脉探去。
“蔺宗主。”叶灼忽然叫住蔺祝,“你去哪里?”
背对着他们,正要僵硬离开的蔺祝艰难地停下了脚步,回望山坡,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哈哈,想去看看风景……”
就在这僵硬的笑声中,幸灾乐祸的神情忽然从锦明脸上,一点一滴地凝固、消失了。
面无表情的金龙迟缓地抬起眼,目光从上到下,将叶灼再度打量一遍。
然后,又有真气送进去,在他经脉中二度探查。茫然的神情逐渐变成不能相信的困惑,然后,他不知所措地又把叶灼从上到下看了一遍。
叶灼:“……?”
到底在做什么?
龙离渊真做什么了?他的确感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和锦明探进来的真气生疏地呼应。
“看够了没。”叶灼淡淡道。
锦明一个激灵,像被烫到一般蓦地放开叶灼手腕。
叶灼就静看锦明:“看出什么?”
却发觉这条金龙的目光不知怎么又落在自己的本命剑上。有什么好看的?金龙一族就这样了。
锦明艰难地再度确认,这就是幼弟的逆鳞无疑。
不是生死仇敌?怎么会这样?怎会有这种事出现。
“你是至灵之体?”锦明道。
叶灼:“不知。”
锦明:“应当是。”
“……所以?”
锦明手指动了动,似乎又想确认一番。但叶灼不善的目光让他顿住了这一动作。天杀的,他怎么这么害怕这人。不会被那一剑打坏了吧?
无论如何,这应该是个好消息。锦明脑海里现在千头万绪,感觉很多事情都要随之改变,连龙界都要掀起惊涛骇浪。罢了,稍后再思索。
锦明:“你……你似乎是有了。”
叶灼的嗓音,依旧平淡如冰雪。
“有什么?”
“有,”锦明心中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有些磕绊道,“……有龙崽?”
第155章
有什么?
龙崽?
如此荒谬的话语,让叶灼觉得好笑。
锦明打了个寒噤,觉得风雪忽然都停了,这地方非常冷。那人更是冷冷看着自己,目光里好像什么都没有。
没信?他自己也很难相信。这人不说话,可能是太高兴了,于是锦明再度道:“龙崽。”
那一刻,逆鳞剑在鞘中铮鸣,寒意铺天盖地而来。
叶灼:“龙崽?”
不是龙崽还能是什么!那寒气几乎让锦明睁不开眼睛,刚想再度强调,就听见叶灼嗓音,那是一种让人听了觉得死到临头的轻。
“我如何有?”
他也想知道这人如何有啊!
锦明:“你是至灵之体,他是上古真龙,若是合化龙族真灵,也不无可能……”
能和龙族通婚,又有龙崽的,都是灵体极为清澈的那些种族,至灵之体岂不更是如此?愈发笃定事情就是他想的那样,锦明心绪异常复杂,现在看来这人和他弟弟难道真不是仇敌?可这逆鳞又是怎么来的,他弟弟为何又在渊海失落不出,这人为何又不向他说明!这……龙崽都有了……
锦明蓦地想起那位心兽古祖所提“喜事”,顿觉今天短短一天,一生中所有困扰自己的问题都烟消云散。
对叶灼此人,更是前嫌尽释,打算摆出温和欢欣的神情。
叶灼:“?”
又是天人感应,又是合化,说辞如此玄虚,谁知道是真是假。
叶灼:“既是你族真灵,现在又在我身何处?”
锦明并没有被这问题难倒。金龙司掌界域事务,龙族生老病死,祭祀礼仪,都在此列。他稍稍想想就理清了来龙去脉。这千真万确会是个龙崽。
“后代龙族血脉不纯,只能以肉身化生,自然有所在。可是你们的血脉不是如此。这是真灵,就如天地初开时真龙蕴生那样,无影无形,只在你体内灵力形成的灵海之中。”
叶灼冷笑。
怪不得,灵力被别的东西占去,自然周转不顺。
“原来如此。”他道。
是啊,原来如此。锦明现已完全摒弃对此人的成见,如此风华绝代、容颜瑰异的惊世剑修,与他幼弟真是天作之合。幸好龙族出门都会随身携带储物仙宝,不然要是一时间拿不出见面礼,岂不贻笑大方。
锦明面露微笑,神识已经往储物法宝中探去。
叶灼的目光却已经不在锦明身上。逆鳞剑在鞘中的鸣动已经缓缓停止,复归平静。
他抬手。
掌中浮现一缕幽红如鬼火的灵焰,灵焰在手上迅速地无声蔓延。然后,叶灼并指,点向眉心位置。
“叶二宫主!”蔺祝蓦然出声。
“——你做什么!”锦明急促的声音和那道“叶二宫主”一同响起。
锦明的一半意识还在储物戒里,另一半已经惊得魂飞魄散!
这是在干什么!
要直接绞碎体内所有灵力吗!
反应从未如此快过,重云紫霆剑爆发出璀璨光芒,看到那动作的一瞬,锦明的神通法术就骤然朝叶灼打出,叶灼的两指在离眉心一寸远处顿住,硬生生被术法阻挡。
叶灼蹙眉,反手挥破桎梏,朝锦明直出一掌!
那十成十的寂灭真意被锦明硬生生接了,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逆鳞都薄了一半,体内灵力开始紊乱地冲撞,锦明呕了一口血。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真不是在开玩笑。
事情到底怎么变成这样他不知道,唯一确定的是这个叫叶灼的人——他真想杀了那个龙崽!
所以这人和离渊到底是什么关系!
锦明真是不明白了,他只知道叶灼的命现在比他贵得多。
那是他幼弟的龙崽,整个墨龙族的第二条小墨龙,天知道这对龙界意味着什么。
要是出什么事情……要是出什么事情!要是明明有一条小墨龙出现,他却没保住,锦明想自己回去一定会魂飞魄散,连骨灰都会被一把扬了。别说怎么给离渊交代了,龙祖那一关他都过不去。锦明脸色发白,不敢有半点分神,死死地看着叶灼的一切动作。
蔺宗主绝望地闭上了眼。
他在叶二宫主如此压迫下都顶着不说真相,不就是为防着这样的一幕?
叶二宫主为人,整个仙道又不是不知道,别说龙崽,就算莲花崽,一念之间,谁知道他会如何啊!渊道友不在,谁敢为这种事担待?好在这位贵客起码有一双竖瞳,算能担待些许。自己将来也不会死的太快。
只听锦明急促道:“这是墨龙血脉!龙族幼主!龙族血脉来之何其不易!叶灼,你这是做什么!”
叶灼静静看着对面金龙焦急恐惧的神色。
“虎毒不食子,这更是你血脉!你根骨资质万界都未有过!你的血脉——”
——他的血脉?
……子?
方才被打断的杀意,在叶灼心中缓慢地再度浮现。
淡淡看着锦明,叶灼道:“所以?”
如此轻描淡写的二字,让一种从见到叶灼这个人起就隐隐察觉的失常之感,山呼海啸般在锦明心头涌现。
这人不一样。
什么龙族,什么血脉,什么天地真灵,这个人可能根本就不在意。对龙族,这很重要,对这个人,也许什么都不算。
“……叶灼,叶二宫主,你听我说。”看着叶灼身周缓缓又浮现的寂灭杀意,锦明感觉自己的脑袋从未如此清晰。
“真灵化生,需要至精粹的灵气——也就是你体内的灵气,所以你会感到灵力运转有碍,但这是因为外界灵力太少,这是小事。我身上有仙晶灵脉无数,全都任你取用,只要随时能补足灵力,龙崽不会对你有任何影响。”
“你……你应该也有体会,虽然灵力有时断续,但你与人战斗,关键时刻一定不会这样!龙崽有灵,它知道护你,不会与你争夺。这个龙崽吸收灵力的速度格外缓慢,它特意只吃你用不到的。”
叶灼并无半分动容。
怪他没让长虫崽子吃饱么?好笑至极。
“还有,龙族血脉本来就格外稀少,难以降生,所以一旦出现,必有大道垂怜,一定会有天道气运护佑你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叶二宫主,你先留着它,对你自己多有助益!”
叶灼依旧静静看着他。
锦明艰难地继续思索,道:“大道生灵,就如鸿蒙初开时一样,从无到有……这也是一种道体演化,也许,其中有天道本意可以参悟……”
——越说越荒谬了。叶灼想。
龙的道他见得还少?
还想再说些什么,那青衣的药修在焦灼地使着眼色,锦明迅速地顿住了,他声音放低,身段亦是相同,试探般道:“叶二宫主,若你也觉得有益无害,可否留它一段时间……?”
说着捧出一整条仙品灵脉放下,让它如一条长龙般横亘在雪原之中。
叶灼看了它一眼。仙灵之气涌入身体,灵气运转的确开始恢复。
无形之物?
叶灼:“那它何时有形?”
锦明:“可能……等能成形了就有形了。”
金龙说话,就这样如同不说。
“成形在何处?”
锦明一时语塞。
他哪里知道啊!这种事谁见过?
蔺宗主小心道:“叶道友,前些日子我与西海有信件往来。找了莲生仙体最初的记载,或许……或许就以灵气,在现世化生……”
叶灼:“。”
险些忘记,还没把蔺祝杀了。
或许?和不说有什么区别?
说话间,那条叫锦明的金龙已经在东南西北各放了一条仙脉,把他们围在中央。观其灵气浓度,似想与万界第一的鸿蒙仙界一较高下。
锦明小心道:“叶二宫主,你要不要再想想?”
又语气恭顺说:“我听方才这位药君说什么‘西海’,那里是否有与你血脉有关联之人?可否先听听他们的意见,再做决定?”
叶灼未置可否,目光随着一片飘飞的白雪缓缓落在雪中枯木枝头。
原来他说话真不管用,锦明恶向胆边生:“回龙界!你和离渊见面去商议,如何!”
到底是仇敌还是情人,他做大哥的是弄不明白了,见了面自有分晓!打起来又有什么关系,找几个长辈拉架即可。他拉不开,各位老祖还能拉不开?
叶灼淡漠地看回锦明。
回龙界?打的什么主意,和龙打过交道的都知晓。
见离渊?离渊是谁?
看清这人神色,连他弟弟的名字说出来都不管用,锦明真觉得这件事荒谬透顶:“你想要什么?怎么才能答应,我想办法。”
叶灼缓慢地想。
——想要什么?并不想要什么。
灵力运转有碍,所以他会杀了那个所谓的龙崽。若真有那东西,算是活的么?他杀生也是常事了。
现在灵力无碍了,气运似乎也会一直在身。
叶灼想了想。好像没有非要动手的理由。
只是忽然想起幻剑山庄,有点恶心。
锦明又在说什么?说至灵之体,真龙血脉,可以兼具两者。幻剑山庄的雪是白的,像现在一样。
比龙离渊更像小龙的一条更小的龙崽。哦。一个可能会很小的,有他的血脉的,活着的东西。
这种东西到底怎样和他自己联系在一起,叶灼只觉得陌生。但是锦明说话不像是假的,有理有据。
逆鳞剑在鞘中颤动,他内心的怒意就如此剑。
叶灼深呼吸一口气,对锦明道:“让龙离渊滚回来。”
锦明:“?”
龙离渊是谁?
就算那是他弟弟的名号,为什么是滚“回来”?
锦明:“你——”
叶灼剑蓦地出鞘,剑意擦着锦明的肩膀斩下去,锦明霎时间魂飞天外,反应过来自己原来没死,他艰难转眼,看见自己身旁的皑皑白雪被剑意斩出一条百丈的地裂。杀意刺目。
叶灼收剑,长剑铮一声还鞘,他直勾勾看着锦明,那目光犹如一段冰霜。
“不,我改主意了。”叶灼道,“你立心魔誓,不会把这件事向任何生灵透露半分,不论在任何一界,都不会用任何方式旁敲侧击此事,不会有意语焉不详,让听者猜想。”
锦明:“……?”
他就听着叶灼又说了几句话,光是记住这些人话措辞就要消耗一些神念,密不透风地把自己透露此事的所有可能都截断了,为何逼人发心魔誓如此熟练?
锦明:“我立了心魔誓,你就会留下这个龙崽?”
“不会。”叶灼平淡道,“但你不立誓,我现在就杀了它。”
寂灭杀意做不得假,此时此刻这人说什么锦明都会答应。
立完誓,大道气韵落下,锦明还是不得其解。
“你不想要他知道?”他道,“为什么要我立誓?”
他就看见那瑰异灼目的人,漂亮的唇角轻轻翘起。
叶灼眼中噙着一点森然的笑意,看着他,轻道:“因为,我随时会杀了它。”
——锦明不敢相信自己到底听到了什么。
他也不敢去想,自己到底是为什么,忽然沦落到了这样的境地。
第156章
西境。
叶灼一剑劈开了尘封已久、玄之又玄的上古巫神秘境大门。
山门洞开,溢出的森寒恶意让锦明都打了个激灵。这方人界现在是没落了,可也曾昌盛过,这样源自荒古的传承不能称“仙”,要称“神”。此类地域极度危险,进去的人十死无生,况且也进不去,因此早就无人问津。
锦明:“这太危险,你慎重啊!”
逼他立完心魔誓,忽然莫名其妙说要来这里,到底想做什么?这种地方谁敢进?
叶灼来这里,自然是要进去。
不是说有天道气运?正好做危险之事。他提剑走入。
锦明眼前一阵发黑,只能跟上去,这人要是也出事,他岂不更是死无葬身之地?
越往里走越觉得危险至极,锦明回头,想说这不是人能进的地方,让那个青衣的药修不要再跟着了,他被逼着发了心魔誓,药修也没幸免,现在他们在这世上同病相怜。
结果回头一看,哪还有药修的影子,早就溜了。
再往叶灼的方向看,一张巨大狰狞的傩面正狞笑着朝那纤纤细细的红衣影子冲过来,张开深渊巨口要将其吞没。锦明吓得快要跳起来。
叶灼眼中毫无波澜,跃起迎上,剑出如惊电,转瞬间过了不知道几百上千招,另外还有一剑把过来添乱的重云紫霆剑打飞出去。
最后他自己抬手背抹去唇畔血,手背上那一线鲜红更让锦明心惊肉跳。
傩面被斩成十几块落下。
周围响起怪异的笑声,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尖锐,忽地又亮起千万道刺目的血光,每道血光都是一个饱含怨恨的血咒,但凡有一道沾身,必然祸乱缠身,撕心裂肺而死。飞剑伴身,叶灼身上杀意毕现,说不清他与那血光谁更夺目,凛冽剑光直斩那血海中逐渐浮现的,怪异如一个巨大符号的“咒”的真身。
这只是进门。
叶灼一辈子进出秘境,向来是要到它最核心。
锦明一辈子没受过这种罪。龙族的心脏为什么这么强韧?是不是就为了今天他不被这种人吓死?
直到秘境毁了,秘境里的山川殿堂都轰然倒塌在人界的土地上。叶灼也还有一点气,锦明才觉得自己终于能够喘气了。
叶灼缓慢地吃了一颗药。以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储物戒里的。
仙晶浮在他身畔,灵气逐渐被吸收殆尽,黯淡化尘,然后换上新的仙晶。
锦明真想感激上苍。这次真让他们活着出来了。而且这人还会自己吃药。
鲜血沾湿的长发,细细的几缕,贴在侧颊和颈间,那皮肤是淬了雪一样的白,杀完了,剑还鞘了,杀意也渐散了。惊心动魄的美丽还没有散去,西境下的不是大雪,是零零星星的雪点,飘在他眼睫上。秘境里神挡杀神的一个人,忽然静下来,像彩云易散琉璃脆,再落一片雪,会不会折断了?锦明不知怎么地往前走了两步。
于是那双眼睛看过来,冰雪空寒,寒意一上来,方才那琉璃剔透的气息像是错觉,又全然变回煞神模样。
锦明开个灵木雕成的匣子给他:“你吃不吃?”
叶灼看过去,几枚水属的仙果,不知道什么作用,大约是补点灵力,增长神识。他拿了一枚。
真好啊,锦明松了口气,还会吃一点东西。巫神秘境里那么多好东西,打了那么多架,还被巫神遗念青睐,送了什么,这放在三千世界都是绝顶的机缘,气该消了吧?
他带过弟弟妹妹,还算有些经验。可他们龙族的小龙都是随便往哪里一丢就算了,这人族到底让他如何是好。
幸而他身家虽不比离渊,但也算应有尽有。琢磨着下次该献出点什么东西,锦明问:“接下来去哪?”
他问这话的时候叶灼正点了个传讯的烟花,让微生弦带人来收拾他翻出来的东西。闻言,叶灼奇怪地看了锦明一眼。接下来去哪,不是显而易见?难道在这里站着,气运就会自己找过来?
“下一个秘境。”叶灼说。
——还要去?
锦明真觉得自己快死了。这世界上到底还有谁能救他?他还不如老死在龙界!
龙界。
衔朱和瑶朱绝望地跪在云霄天阙的大殿里,对视一眼,她们都觉得自己快死了。
面前一地碎片。龙祖动怒,多少年没见过了?
起先是大哥跑了,得知大哥跑了之后,幼弟也不见了。渊海地宫空空荡荡,只有她们两条,早知道也一起跑了。
衔朱不敢抬头,道:“老祖,我们这就去人界把他们抓——”
“你们也想一去不回?”一双淡金龙瞳冷冷看着她们,龙祖的声音平静含怒,“滚回去修炼!”
衔朱:“那他们两个……”
“死不了!”
人间的雪还在下。四海之内,冰封千里。
——人间的绝地、死地、仙神古境也快被人掀翻了个底朝天。连那几个云山雾罩千年不现世的洞天都莫名其妙有消息了,这得是多么手段通天的人物?而且,还要不怕死。
上清山震怒,大斥人间仙道万年积淀,即将毁于一旦。苍山的人不说话,在分东西。
君不见,这些洞天秘境破开,整个人间界的灵气都多了点?雪是不是也小了点?
但锦明真受不了了。
他想尽办法打听到人间界有谁有可能管住叶灼,叫微生弦,叶灼是二宫主,那微生弦他是大宫主,岂不是能说上话?结果写了一封信状告叶灼这些时日的所作所为,回信就四个字:感谢告知。再往下掀还有一页,写了三个字:知道了。锦明气得倒仰。
他现在觉得叶灼这个人真是疯子。杀人的绝境去了一个又一个,受了伤吃完药再去一个,天道气运是护佑平安的,这人用来赌命。谁家的天道能护到此地步,就不怕自己真死了?修为确实是一日千里,这修炼就这么有意思?值得把生死都置之度外?
仙晶灵脉是用来补足消耗的,这用来把自己身躯经脉用仙灵之气一寸寸重淬一遍。淬的真好,锦明见了也很想要,可这决心不是谁都能下得了的。
除此之外,关于那个龙崽,谁都没有提过半句。锦明也快把它置之度外了,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怎么让这个人族一直活着。琉璃盏放在高台边缘,谁见了不会心惊胆战怕它摔了?
掰着指头数了数这人可能感兴趣,可能想去撞机缘的地方还有多少,锦明憔悴地开始归置自己的库藏。想想龙崽,再想想自己,锦明脑海里也只有四个字:物尽其用。
叶灼对这些时日的进展很满意。
四境游历,他现在灵力渊深如海,经脉体质无可挑剔,拿到的传承多了,又会增长见解学识。
那条金龙,总体来说也不算一无是处,至少灵石多,见识广,飞得也很快。看金龙跳脚,亦是一种消遣。
也不全是在秘境之类的地方。调息、疗伤的间隙里,叶灼也会观想一下自己的灵海,想看清在发生的到底是什么。
看清了,他才有些信了锦明的那些话。
也许是有一个龙崽。没有实体,也没有形状,只是意识里影影绰绰知道有个不同于自己的东西在那里。
应该很小,没找过什么事情,只是吃灵气。不吃外界直接来的,只吃他自己洗练过的仙体灵气。他灵力消耗大的时候就少吃一点,灵力消耗小的时候多吃一点,他身体里一直没有新灵力进来,就会停下不吃。九五成,叶灼试出了这个数字,吃到这里就会停下。
于是他在某天夜里,灵海平静充盈的时候,忽然对着雪地斩了很费灵力的一剑。
正在均匀地缓慢吸收灵力的那东西蓦地呆了呆,有些慌乱地退了退,竟然逸散出一些灵力像是想要还给他,接着就不知道蹿去哪里,过了一整天才出来,在十分满的灵海里试探地吃了一点。
无事发生,它又慢慢地吃了一点。于是叶灼又斩了一剑,这一次过了两天才又出来。等它好像又安心开始吸收起灵力来,叶灼自然是再出一剑。
这次好像嗷地一下哭了。叶灼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听没听见。
他收剑。墨玉剑身合入鞘中,剑柄未琢,雪光下,看得清墨龙鳞片细微起伏的纹路。握着它,亦是龙身鳞片一样的触感,他的本命剑。
细雪斜飞,静静地飘散在天地远山之间。
像这样的小畜生。
第157章
游历世间,也会路过人间。
锦明看见了人间的事。已入四月依然如数九寒天,土地尚且寸草不生,肉身凡躯又该如何。人间王朝似乎早得到警示,开仓建舍、迁移赈济都在做,尤其在最寒冷、人最稀疏的北方。可是寒风如此酷烈,尽人事之外,只有听天命。
锦明还听说王朝的底子薄。
这人间本就被战火烧空了,天下平定,多说也才过十年,十年够攒下多少家底?也就是硬撑罢了。人间事就如同苦海煎熬,一关更比一关难,一山还有一山高。
有仙门在的地界,大小仙门都往外支起了灵力屏障,接纳凡间百姓。西南苍山亮起了一座方圆三千里的大阵,来者不拒。
上清山也将广袤的外山空置出来,容纳凡人避难。他们声称为抵抗天时,自家灵脉都已耗竭大半,不知道是否真的如此。但有百晓生说,上清山灵气的确是稀薄得多了。
还听说东海畔有一座破败的龙神庙,周围千里风雪也小,百姓都来投奔。锦明觉得蹊跷,趁叶灼闭关的时候飞过去,结果在地下刨出来一尊他们龙族调风控雪的重宝,看成色是几个月前刚埋的,他无言塞了回去。
偶尔经过人间城坊的时候,凋敝萧条,有人在受苦,锦明忍不住回看。等他再转过来,就见到那红衣带剑的身影头也不回已经走过很远。
这个人看见这些,不会有任何停留,心中也不会有任何感受么?可是锦明还听见坊间有凡人说,微雪宫的叶二宫主一人一剑,带仙门弟子荡平了北境数万妖魔,万里北境自此安定,再无妖兽趁冬南下,血流成河之危。此是大功德,当为他立生祠。
仙门中也有传言说,那些古仙秘境、神魔洞府一个一个被翻开推倒,释放出浑厚的天地灵蕴,天道借此补全一隅,无形之中亦是推动天时轮转,由冬向春过渡。
一切都在这个人的身上了无痕迹。他到底有没有过这样的所想?有没有过这样的用意?锦明不知道。他其实看不太清人间事,更看不清这个叫叶灼的人的心。
秘境中央一片血海,魔杀尽了,狰狞万状的天魔尸山缓缓翻转过来,竟是一尊巨大的伏魔古佛像,佛魔两面,庞大的古佛法相四手持灯,四手持杵,它往前倾,对着下方那道风雨不动安静站立的红衣身影俯下去。风吹过来掀起莲衣般的袍袖,露出这人腕间十七颗血珠。
古佛喃喃对叶灼传授着什么,锦明完全听不懂,但一路下来,他看得出佛、剑二道的各类传承都对这个人格外钟爱。
锦明真是佩服这个人族了。这样的人应该往诸天万界去,万界的水很深,但是龙界愿意给这样的人保驾护航。就算他和离渊没任何关系——大概也会愿意,龙族就这样。
可是天杀的,真难伺候!他弟走这一趟竟然没有走火入魔,锦明甘拜下风,并且又归置了几下自己的库藏。
看见金色就觉得吵,叶灼自己闭关。
这几天他竟然能感到那个东西的位置了,有时候在灵海里隐约捕捉到一点有灵光的轮廓,好像真是一条。
这东西还喜欢在自己心脏附近趴着,之前藏起来找不到,就是在心脏背面。哪里来的毛病,在心脏旁边睡觉。叶灼直接把它抓出来了。
小畜生醒过来一个激灵,叶灼剑意凝成一线指着它,再近一分就会变成两截。
好像呜咽了一下,吓得抖了抖,但没逃,分明后路没断。
是觉得他不会这样做,还是他若真要杀了它,它就认了?叶灼没动,就那样指着它。
最后,它讨好般轻轻蹭了蹭他。
叶灼剑意就蓦地迫近一分。这下不蹭了,也不哭了,尾巴垂下来,一副一动不动安静等死的样子。没意思,叶灼把剑意收了。没胆量扑过来反咬一口么?换成他,绝不会这样。
——他小时候。叶灼忽然想。
在两三岁、三四岁的时候。他早想不起那时候的事了,只能想得再清楚些。
——如果云相奚要杀死他,他会怎样?
杀身和剜心,前者是杀,后者呢?那几年,云相奚一直以来是不是就是在杀死他?
如果是灵叶呢?把她的血肉还给她。可是从那天以后再也还不了,只有人死债销。
其实云相奚的剑骨已经不在他身体里了。寸断的经脉再接起来,一次次洗经伐髓,重淬重塑,早已经不是当初的样子。云相奚在仙界也会洗练,会改变,不是人间时的质地了。
可是涵华灵体也不在了。回过头白茫茫一片,什么都不见了。
注视着面前的虚空,叶灼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离渊说他有自己的本心,有么?在哪里?
叶灼垂下眼,灵海里一直有异动,他看过去,龙崽子被他放了,一直在灵海里高兴得乱窜,他这样看过来,又不动了,过一会儿,忽然从灵海深处慢慢浮上来,脑袋上顶着什么东西。怎么和龙离渊一样。
叶灼看着那里,过一会它终于浮出水面,用脑袋拱出来一朵晶莹透明的小莲花,献宝一样像要给他。叶灼拿起来,化现在身外,灵力凝成的莲花也就一颗黄豆大小,浮在他手心上,比流淌着的灵流要凝实,快能结成灵晶了。
叶灼蹙了蹙眉,内识再往灵海看去,见灵海边缘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存着五六朵大小不一的莲花,不知道什么时候捏出来的。又在挨个拱,都送给他?
喜欢玩灵力?
怎么不把整个灵海都凝聚了,那样他体内能装的灵气更多。
叶灼把那一条东西揪起来,直接灌了两成灵力。每天三瓜两枣,难道想赖在他这里吃到天荒地老?到不了,早就被杀了。
灌完放回去,果然消停了,安分消化起灵力来。
叶灼把那朵莲花搁在案上不再管,灵气逸散,过一会就没了。
他读秘境里拿来的古卷。读到一半,忽然吐了一口血。擦去后他看见那血是深色的,像是淤积了很多年。
他默默看了很久。
这样的血,是为谁?
为云相奚,为灵叶,为幻剑山庄?还是为那些忘记了很久,后来也没有再清晰回想过的,天地不明神智未分的时刻。或是为了许多年前,那个已经记不清的自己,还有那颗心。
叶灼想起一些光怪陆离的片段,在山中,抬头总是看向谁,又总是走向谁。在雪中,或者在水上,手指伸进灵池的清波里,温凉的水像二十几年的光阴穿过他,幻云崖上的日光照下来,不断亮起又熄灭的剑光。
看清那些东西,也许该会扰乱他的思绪,但是相反,心境竟然澄明几分。只是人仙界限还在那里,这片境界是不打算让他进来了么?真想把它斩了。叶灼提剑,推门走了出去。
白雪皑皑的院子里有什么人在忙着什么,叶灼看过去,一个金色的身影,砰地一声合上门,他又把自己关了回去。
“莫名其妙。”锦明听见门那边的动静,嘀咕道。
第158章
那天以后叶灼没再出去。
锦明就知道。该掀的地方都掀完了,总能消停一会了。他在北边的深山里盘下来这个古朴玲珑的小院子,又栽了几十株正开花的红梅,一天下来已经收拾得非常美观。甚至还在院门上方,施展精湛的人族书法,为其题名:梅花小筑。
——谁会看?
无人。
叶灼安静下来,就像梅花小筑里根本没这个人一样。锦明竟然有些怀念在外的时候。
闯荡秘境,每天都在生死边缘,最后又活着出来,他修为和神通在这种磨炼下突飞猛进,心境更是变得波澜不惊。那人搜刮秘境宝物的时候,还经常丢几本古籍出来给他,看类型五花八门,但打开一看竟然都很适合他。
以他现在的水准,回到龙族会让其他龙大吃一惊。他不是离渊的大哥,叶灼是他的大哥。
但是透过一层窗户往里面看,朦朦胧胧的红衣身影端坐在案前写字,这侧影何其安静美丽,“大哥”二字实难叫出口。这人在写什么?是不是在给他弟写信。
——叶灼在默写幻剑山庄的剑法。
那都是他曾经记住过,后来逐字逐句忘掉了的东西。那些剑,二十年后他对着离渊又用了出来。到而今,他竟然又把那些烧毁在火中的旧卷一字一句写了出来。
一册又一册垒起来,幻剑山庄的几道传承脉络清晰,无情道的传承也是。道本无错,剑也都是上好剑法,世上只有他一个人还记得,就此断了未免可惜。
世上竟然还会有这样一天,他像是离那些事彻底很远了,又像是终于走回来,回到那几年。其实一心学剑的日子也还不错。每旬末有长老开坛讲道,说四海风物,他那时候什么都不懂,但听过了记下来,后来行走世间,都见过了。
锦明还过来看了一趟,是想学?又不是剑修。果然,那条金龙看清自己纸上内容后,失望离去。
后来叶灼开始整理自己的剑法。写了半册,觉得多此一举。
幻剑山庄的东西写出来,也许有朝一日会有人学。但他的剑法传出去,无非危害他人,走火入魔他又不会赔。于是搁下了,开始读书。
那条金龙有事没事就会来看他一眼,有时候察言观色,若有所思。怎么,还在惦记他们的小长虫吗?活得好好的,他一天灌两成灵力进去,有时候三成,现在每天四脚朝天漂在灵海上装死。
至于能活到什么时候,叶灼也不知道。外面的雪小了。
锦明心中有事,想了很久,终于想出一点眉目。这人族最近脾气越来越差。看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锦明觉得这事不能这样。于是这一天入夜点灯,气氛平和,他找到叶灼说,谈谈。
谈什么。叶灼说,还没死。
“我不是说那个。”这人说话怎么这样!锦明一和他说话就气急败坏。
他已经不是初来乍到人间的那个锦明,也不是刚发现墨龙小崽的那个锦明了。叶灼其人,他已经渐渐清楚。这样一个人,龙崽,这两者联系到一起,会让他不禁扪心自问,这个龙崽,真的是他们龙界可以左右,又左右得了的么?
叶灼:“那谈什么?”
谈什么,锦明已经胸有成竹。他终于想起自己来人间的初衷是要把这人绑回渊海。
“你和离渊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锦明道,“不妨和我说说。”
叶灼:“无。”
“那是他惹到你了?”
“没有。”
“那你惹到他了?”锦明嘀咕,“不会有这种事吧。”
叶灼已耐心尽失:“有话就说。”
“你们应该是好过吧?后来为什么散了?”
什么叫“好过”?金龙哪里学来如此低俗的词语,一天到晚到底在做什么。
叶灼:“曲终人散,不为什么。”
“总得江湖两忘,才能叫曲终人散吧。”
“散久了,自然江湖两忘。”
“你!”锦明气急败坏,但想想自己弟弟性情傲慢,也许放不下身段求和,致使此局面。最后他还是冷哼一声,道:“可他说了,和你的事,他要盖棺定论。”
“几个月的事若真能记几万年,”叶灼淡淡道,“我敬龙族天赋异禀。”
锦明真要被这个人气死了!好好一个人像个刺猬!他弟弟到底是怎么做到和这个人相好的?他一口气噎住半天没说出话来,却见那人眼睫轻抬,若有所思的目光看向自己:“他还说什么?”
“还能说什么?当然是鬼迷心窍,为你说话。他说他真心有十分,给你九分,剩下一分盖棺定论。你真心有一分,给他一分,这也叫全心全意。这话我听了想笑,你呢?”
叶灼果然轻轻一笑。
他说:“把这话告诉你们老祖,骂他一顿,也许就醒了。”
锦明忽然不想笑了。他看着叶灼:“一分也无?”
叶灼静静看着他,没有回答。
“若真一分也无,你这些天留着它又是为什么。”锦明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他就是看叶灼一直没再对那个龙崽怎么样,才觉得这两人之间兴许有余情未了。
叶灼奇道:“不能因为我心善?”
锦明:“?”
“……总归龙蛋只有在龙巢里才能孵化。”锦明说,“就算过几千年,孵出来也是龙崽,再慢慢长几百上千年才会化人,有的还会更久,那都是要别的龙带着的,你是人族,语言都不通,怎么养它?”
——怎么,还想要他养?异想天开。
锦明话说出口忽觉失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叶灼是个人族,他说龙崽孵出来几百上千年都一直是条龙,一个人生出一条龙,听了怎么高兴得起来?自己说话真该过过脑子。
叶灼饶有兴趣看着锦明。原来孵出来也是长虫。
锦明:“总之,这些事迟早要定下。我做事你总不满意,喊他过来陪你,如何?说不定你们再处几年,也能处出来一两分。”
“免了。那条东西能否活到明天还未可知。”叶灼说,“实话告诉你,我要做的事情太多,所以要离渊回龙界,别来添乱。”
“我能来添乱,他就不能?”锦明奇怪,“他要是在这,岂不更能帮到你?”
“你是谁兄长?不必如此为我着想。”叶灼淡淡道,“我要做的事比那几个秘境危险得多。”
“那他应当更想陪你一起。”锦明说,“有危险,自然该风雨同舟。要是这样的担当都没有,他就真可以去做蛟精了。”
——金龙一天到晚到底在打听什么?
锦明看见对面的人微微笑,那笑容异常轻微,却让人觉得森寒压迫。
叶灼:“那若是我要死呢?”
锦明愕然。
叶灼:“我死了。然后,你想要他怎样?也来风雨同舟?”
锦明不言语。
最后憋出来一句:“为这推开他,不算曲终人散。”
“?”
锦明又说:“你这种人,更不像会心甘情愿去死。”
金龙的脑袋似乎尚能使用。
叶灼手指轻轻搭过本命剑身:“那就到那一天,再见分晓。”
“生死固然可以置之度外,但若有一线生机,亦应当拼尽全力去争。让他一起,胜算更大。”锦明忽然道。
叶灼淡淡晲着他。半晌,说出来一个字。
“蠢。”
锦明大为光火:“随便你!反正他现在渊海日夜修炼,他说他已受教,他有东西想要去争!那龙崽到底你要不要?给我个准话!”
叶灼微微笑:“那就看它的命有多硬了。”
灵海里又在飘莲花,有空玩没空修炼么?叶灼推门而出,直接灌了三成灵力,这下龙崽子抱着捏到一半的莲花在灵海上一翻肚皮,像是真死了。
在渊海修炼?想必修为可以一日千里了。难得如此勤勉。
不是很想理锦明,院里红梅树下有几块青石,是静坐修炼的地方,叶灼走过去。灵力拂去积雪,忽然在雪地里看见一个浅浅的凹陷。他用剑拨了拨,翻出一只身体僵硬的半大雏鸟,不知道是麻雀还是什么。
往上看,院外一棵枯木上有个鸟巢。风雪依然在呼啸,可是三四月,已是雏鸟已生翅羽,本来从巢中摔出不至于死,还可以飞回。但现在冰天雪地,掉下来也许挣扎过,最后还是渐渐冻僵了。
好像还没死。
叶灼闭目打坐。
这几天观冥静坐,又总听见遥远的涛声海潮,水属的意象,勉强也能让他觉得安宁,但叶灼不耐烦了,都已经知道有个长条崽子,天道又何必在这里反复暗示。啰嗦至极。
叶灼睁开眼,新下的细雪薄薄一层,又覆上了那个冻僵的幼雀。他伸手,把那东西抓在手中。
一团轻若无物的血肉,一捏即碎,下意识里他又觉得可怖,手指动了动,关节不听使唤一般,仍然无法握上去。也许下一刻他就会把它丢出去。也许他手指稍一用力,就捏死了。
叶灼别过头去,轻轻呼吸一口气。总觉得周围有什么气息,像墨龙身上的,也有点像雪,幽幽淡淡的。这冻雀快死了,心跳比龙离渊还慢。这样孱弱的生灵,连灵力都灌不进去,他灌进去一丝,立刻就会死了。
这样的东西。让他想起相奚剑穿过人身血肉的声音,沉闷又干脆,淅淅沥沥的血,一个又一个,活着的、会哭会笑的人,只需要一剑。血污遮住了他的眼睛,他仍然可以听得见,他听得出那是什么样的剑招,刺入时是什么样姿态。其实他没觉得多可怕,后来有一天他又听见同样的声音,在自己的剑下。杀人,杀妖,杀魔,万般斗法到最后,用来结束也只是那一剑、又一剑。挥出那样的剑太容易了,原来,都是一样的容易。
叶灼,别怕。他好像听见离渊对他说。
那个龙崽醒过来又在捏莲花了。是不是只会捏这个?
他好像听见灵叶的声音。
彻寒的风呼啸着吹过来,红梅摇落,雪花飞卷,幼雀死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收拢的爪尖碰到叶灼的手心,像冰一样,雪又落在它身上。
羽翼未全,年幼孱弱,非它之错。天时有缺,落入冰雪,又岂是它之错。
看见它,捡起它,放过它,又是何其轻易,甚至伸出手就可以做到。
握住一只连啄人都不会的雀鸟,难道会比拿起一柄剑还要难么?难道会比杀了它还要难么?
叶灼,别怕。
叶灼闭上眼,雪花落在他发间,落在身上,落在眼角。手指轻轻颤抖,最后,蓦地收起,将那只幼雀拢于手中。无我剑搁在身旁,另一只手覆上来,合起来遮挡住一天风雪。然后,叶灼修炼。
灵力的周天在他身上运行,灵海里很小的一条龙做好一朵同样小的莲花,趴在他心脏后安静地修炼。叶灼真的听见了灵叶的声音。
“小濯,我只想你修自己的心中道。”
——什么是自己的心中道?
竹筏划开一道清波。
昨夜骤雨,荷叶中央积了水,水里一尾细细的、比初生的松针还要小的红鱼。它被困在这汪水里。
一只手搭上荷叶,腕间带着莲蓬荷苞状的碧玉铃,铃声轻晃,她将荷叶往下压,要那汪水淌下去,带那尾红鱼一起回到池中。
“为何如此。”云相濯说,“他说,要不感于心,不动于形。”
“因为,上天有贵生之德。”灵叶轻声对他说。
“上天若有贵生之德,为何要把它困在荷叶中?”
灵叶认真地想了。
“其实,不是上天有贵生之德。”她说,“只是,人有贵生之德,只是,我有贵生之德,。”
“小濯,水无定势,道无常形。”灵叶说,“有时候,善者遭横死,有时候,恶者得长生。还有时候,是非善恶,无从辨清。”
“但是人在天地间,人在道中。若是每个人心中向善,那么新生的人、新入道的人,是不是就都会学善?如此千百年,会不会我们这方人界的大道也成了善道?其实不是人随道,而是道随人。”
“云家人说,道心唯一。小濯,今天我想教你,道心清澄。”
“小濯,人一生中会遇到许多事,有的可以改变,有的不能。为了一种道,为了做一些事,去成为一种人,那是一种执着。你只是做出自己的选择,生无愧,死无悔。你做出的选择就是你的道,小濯,你只需要选你心之所向。”
叶灼,别怕。
渊海潮声,好像就在他身后。
他曾经对人说,他修无情道。后来离渊非要说,他修的不是无情道。其实,他确实没修什么道。想做什么,就去做了,谈不上有愧无愧,谈不上有悔无悔。就这样。
融化的雪化成水迹从手中落下,僵硬的绒羽先是湿漉漉贴在皮肤上,后来又慢慢被手心的温度暖热,变回蓬松的翅羽。叶灼手里的小雀轻轻动了动。
连绵群山伫立在万古以来的天空下。梅花小筑所依的北山之巅,离渊静静看着冰雪红梅中,那一抹朱砂般的身影。
手里握着的是什么?离得好远,他没有看清。
直到天光破晓,一夜过去,雪停了,一片琉璃世界。叶灼睁开眼睛,他松手,雀鸟扑棱棱飞出去,跌在雪地上,又飞起来,跌下去,最后终于越飞越高,在枯树上声声唤鸣中往巢中飞去,它的同伴在等着它。
叶灼的目光收回来。龙崽子顶一朵莲花,在他灵海里摇摇摆摆地闲逛。
死不了了,叶灼淡淡地想。命真好。像谁?
闭回眼睛,气息静静地翻涌。到人仙境,不是轰轰烈烈的突破,像流泉轻轻地注进来,一泓清水静静地往上盈,水面越来越高,终有一日,漫过水岸,越过拦住它的山岩乱石,向前奔流而去。去到哪里?危崖绝壁。
离渊始终看着他。远远地,他守着。
去到哪里?碧海青天。
第159章
睁开眼,叶灼感到一股迟来的恼火。
一个四只脚的龙崽子。在他这里。
这就是龙离渊做的好事!
有空加加减减算什么十分一分,想定论很简单,他按着龙离渊的脑袋往他们地宫的柱子上一撞, 第二天就可以盖棺了。
在渊海修炼。很高兴?
树上鸟叫吵的要死,灵海里也不消停,叶灼面色阴晴不定。
还有一条金龙在门里藏头露尾看着他。有什么好看?没见过人仙境?
这么漂亮的一双眼看人的时候这么凶,锦明真想不明白了。
突破这样的大境界,他都准备好放鞭炮普天同庆了,怎么忽然又像生气了?
这样喜怒无常,他弟弟到底是怎么招架的?
他很想上去问问怎么了,又觉得一旦自己开口,可能当头就砍过来一剑。人仙一剑,他还是应该避其锋芒。
站在原地,锦明心中有怪异的感觉挥之不去。自从在这地方住下,他就隐约感受到同族气息。龙族之间有特殊的血脉感应,起先他一直以为是叶灼灵海里那只小崽慢慢长大了,被自己感应到。方才叶灼进境的同时,那股气息也有微微变化,像是有所突破。
可是再一想,那龙崽现在只是一个真灵,连血肉都没有,连境界都无,何来血脉感应,又何来进境一说?
当然,这都不算什么,关键是方才那股气息变动的时候,锦明清晰地感觉到,它和叶灼并不在同一个方向。
世上竟有这种事!
大约感知到了那个位置,锦明试探地用神念传音道:“离渊?”
离渊:“。”
为了看见叶灼,他待的地方离梅花小筑并不算太远。因为本命剑原因,叶灼一直不太能感知到他,但大哥应当一直可以。
居然现在才发现,是不是根本没有修炼?他就说金龙一族要打理的俗务太多。
神念传音只得到一片沉默,锦明愈发确认对面就是离渊。平时和他传音就这样。
锦明:“你什么时候来的?”
“你们住下的时候。”
“那之前呢?”
“……你们到处乱跑,很难找。”
是他们在乱跑吗?明明是叶灼乱跑,而他只能当个坐骑。
锦明:“那你不出来?他——”
脑子里一想到龙崽的事,心魔誓就把他的嘴堵住了,连旁敲侧击的想法都不能有,锦明真是佩服。
离渊:“我见他,他会生气。”
说好了中秋的时候,来送他,他们说好了。所以离渊也不知道现在能不能见他,又是不是会打扰他。大哥就这样冒冒失失出来找人,耽误叶灼的事情怎么办。那人当然不会在金龙手下吃亏,但难免会有一番冲突,节外生枝,他就是怕大哥生事才立刻回人间的。
但静静守了好几天,叶灼和大哥竟然相安无事。是不是,叶灼其实也没有那么不想见到龙族,没那么不想见到他?
“他修炼,你非要打扰他做什么。”离渊道。
“?”锦明道,“我不走火入魔就不错了!我不当坐骑他能这么快飞完人间秘境?你看了几天应该知道谁才是祖宗。”
离渊轻轻笑。
他大哥初来人间一定对叶灼态度不佳,既然如此,被打一顿当做坐骑也很正常。
“他现在怎么样?”离渊轻声问,“破境了应该会想找人打架。大哥,你去陪他一下。”
“?”
现在和他说话的真是离渊?锦明就当自己没听到后面那句话。
“哦,刚才你不是说怕他生气么,”锦明道,“我看他现在就挺生气的。”
怎么会?离渊蹙眉。
“不说了,”锦明道,“我感觉他在看我。”
离渊在想他是不是该离叶灼再近一点。为什么会生气?方才破境时气息还很平静。可是再近了,叶灼也许就会发现他。
叶灼很少会生什么气,是不是大哥哪里气到他了。
叶灼静静看着锦明。他境界已经稳固了,树上也没掉下第二个麻雀,他提剑起身。金龙看起来怪怪的。
锦明就看着叶灼走到院中,直视自己。
“你可以不用跟着我了。”叶灼道,“我不会对它再怎么样。”
“??”
在赶他走吗?锦明惊讶叶灼竟然说出了“不会怎样”的话,但他弟弟就在北山上,他不能走。
“你不要灵力了?”
叶灼:“秘境里拿到的足够了。”
锦明:“那也得——”
那也得送到龙巢啊!
“后面的事我自有安排。”叶灼顿了顿,“多谢照拂,再会。”
这样被谢,锦明蓦地感觉有些不好意思,有些说不出话。
——但他不能走啊!
叶灼蹙眉,金龙这是不打算走了么?
“你不回的话,我就告辞了。”他淡淡道。
锦明一时情急脱口而出:“等等——”
另一边神念传讯幼弟,问他这样的情况该如何。
叶灼就静静看着锦明神色愈发古怪,双眼乱飘,也不知道想去看谁。
叶灼看着他,道:“等什么?”
“你这样,我怎样交代——”
话还未说完,忽然见那人不知何时已经手腕轻转,猝不及防间,他手中剑锋蓦地掼地!
剑尖撞地,浩荡剑光刹那亮起,不像海水奔涌还需要时间,那就像闪电瞬间照亮群山中一切。
气机冲撞,藏头露尾的长虫果然不止一个。叶灼抬眼,回身朝北山方向望去。
潮起潮落,果然别有因由。他知道会是谁。
谁不好好修炼就是谁。
——同一个片刻,离渊自己解了隐匿的法门,在北山上默默现出身形。
这人出手,先前总是不动声色,忽然瞬息发难。这样雷霆骤雨一击即中的漂亮手段,离渊觉得自己一辈子是招架不了了。他也不用再敛息隐形。
大哥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但离渊已经没有心思去想别的龙。
他好像只能看见大雪初晴,雪光遍野,红梅掩映之间,叶灼回望自己的那双眼睛。
他也终于可以用灵力、用神念,用一颗很想他很想他的心,把那个人看得更清楚。
那双眼静静的。像是隔着万水千山,又看见他。
哪有生气,金龙乱说。
离渊怔怔的,那样的目光。叶灼是不是也想他?
他是不是该早点来?他是不是该早几天就出现?叶灼在看着他。
离渊想问他过得好不好。问他有没有找到想要的。问他是不是明白了什么,在他们不在一起的时候。
可是下一刻离渊就看见叶灼看着自己,轻轻蹙了眉。眼眶为什么有一点红了?为什么像是在生他的气。
他下意识走一步想要上前。
——就看见剑已经在叶灼手里了。
第160章
半空中但见一道凌厉剑光劈过。
——怎么就打起来了?
那剑光,锦明看一眼都觉得自己快要露出龙形。这是下死手的打法啊!
离渊用剑鞘挡了这一下。叶灼真在生气,生他的气。离渊朝梅花小筑过去,迎面又是一剑。
叶灼就冷眼看着离渊身影。
用剑鞘挡?
他身后,万千剑影已经浮现,离渊往他这里来,剑影就骤风急雨一样朝离渊飞过去。每一剑都是来真的。不是在渊海修炼?长进一定不少,让他看看成色。
离渊手指按上剑柄。看见叶灼眼眶红了他怎么可能会想拔剑,但是叶灼这样打他,就是对他用剑鞘不满了。剑客比剑,没有一方拔剑另一方不拔的道理,叶灼生气是应该的。他拔剑出来,迎上叶灼的剑势。
可是在剑鞘之外是生的什么气?离渊感觉自己心里一丝一丝的痛,他是不是根本不该回渊海?为什么觉得这个人现在好委屈,就像他那天听到这个人要自己回龙界的时候一样。
龙离渊在发什么呆?回一趟龙界,连比剑都不会了?叶灼直接一剑往他心口去。
锦明觉得自己已经不行了。
好过?
好过的人是这样打法?
无暇顾及大哥在想什么,离渊凝神去接叶灼的剑,叶灼的剑比以前更快更凌厉,和他比剑,必要全神贯注。可是过了几招,离渊觉得叶灼可能根本不想和他比剑。
——叶灼就是想打他。
叶灼想打他,他要怎么办?当然是让叶灼打。可是和这个人打架,若是什么都不做下场一定很零落,若是一味防守,那会比进攻更难。离渊一边且战且退,一边给叶灼垫招。他想多看看叶灼的样子。
叶灼看向离渊,就见离渊一直看着自己。顿时心头火起,长虫的心思还不如写在脸上!
不想打?忍气吞声给谁看?在装可怜?让金龙看见觉得自己是在欺负他弟弟?叶灼恼火,手起剑落毫不留情,最好有第二片逆鳞给他拔。
剑起剑落之间转眼又看见长虫在盯着自己,叶灼冷笑,抬手就是新悟的一剑,龙离渊的看家本领最好有所长进。
这一剑斩出去,面前气息忽然改变。天光被遮蔽,出现在叶灼面前的是一条暗金眼瞳的墨龙。
墨龙就静静看着他,像是预备着用龙身来接他的剑。
叶灼气得笑了。
长虫,他最近见得还少?雪光一照,浑身鳞片墨玉剔透,龙角也长了一点,不知道在渊海偷偷做了什么勾当。是龙就更好砍了。
锦明就眼睁睁看着弟弟被打得现出墨龙真身,天空霎时阴云密布电闪雷鸣,那叶灼的剑越来越恐怖,他弟弟也是风雷水电四部法门齐出。这是在干什么?生死决斗?离渊死了他怎么向龙祖交代?叶灼死了他怎么向龙祖交代?
他上去拉架,他死了,金龙一族——
金龙一族还会好好的。
离渊在天上用龙形盘旋进退。龙身上能打的地方更多一点,也更坚固一点。是不是就会开心一点?
可是变成龙形他就很想蹭蹭叶灼。
叶灼打他也根本没用力。他们以前打架要凶多了。他好想和叶灼说话。他还是看叶灼。
——挨打就挨打,看他做什么?叶灼根本不想看见那双龙瞳。以为自己是龙崽子?
龙崽。
他从前是不是鬼迷心窍?把这条龙当没长大的龙崽子。
这条。龙离渊。
离渊感觉自己挨的打又重了一些。这是应该的。叶灼的剑让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他好像明白了,他一天都不应该离开的,他以后不要再离开这个人半步。
刀光剑影风雷云电里北境的雪山好像都滑坡了许多座,没关系,这是无人地域,终于离渊用龙身把叶灼忽然圈起来,拽着他往下落去。
“叶灼。”他蓦地化出人身把这人拢进怀里,手臂紧紧环住他腰身肩背,“叶灼。”
他觉得叶灼和他和好了。
叶灼不说话,还在生气,挣扎了几下不要他抱着,他就要抱,几番交手,还是把这人牢牢扣在怀里,落在不知哪里的雪石滩上。
“叶灼。”
叶灼就听见这龙在自己颈边埋着,一声一声地喊他名字,喊完了,又说:“我好想你,叶灼。”
又说:“你进境了,是不是?”
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叶灼推了推他。
离渊终于稍微放开了他,去看他眼睛。手指去抹他眼眶:“你别哭,叶灼。”
龙离渊是不是眼睛瞎了,这里有谁在哭?叶灼恼火,抬头看着他。
墨龙,打了也是手腕痛。
他要把自己手腕从离渊手里拽出来,离渊不给。不仅不给,还喂了他一颗丹药。叶灼把丹药咽下去。
灵海里没动静,药力化开的间隙,叶灼分一缕神识去看。
——那只小长虫就露出一个脑袋在灵海水面,支棱着东闻闻西嗅嗅,像是很想知道外面发生什么。
不幸的是,它不会知道了。叶灼早就发现小长虫感觉不到外界的东西。他残忍地把它按去水底。
“叶灼,你在玩什么?”离渊揉了揉他手腕,一缕灵力贴过来想探他经脉,看看这些天有没有受过伤。叶灼把他手打开了。
不给看经脉么?离渊眨了眨眼,看叶灼。
叶灼抬起眼,对离渊说了他们再次见面以来的第一句话。
“你怎么突破的?”
离渊真想把他搓一顿。这样的话是不是只有叶灼说得出来?
离渊恨恨咬他一口:“看着你,所以突破了。”
看他就能突破?叶灼不信。
他起码还放飞了一只鸟崽子,龙离渊要是看人就能突破,他真要敬龙族天赋异禀了。
他去探离渊的经脉,比在人间的时候又精粹一些,像血脉之力。他这些天闯荡秘境也锤炼很多,所以还是差不多。龙离渊是不是就爱学人?
“就是看着你。爱信不信。”离渊咬完人了,拿起他一缕头发。
叶灼不要他来,他永远都不能来怎么办?叶灼自己一个人去仙界,又要怎么办?没有逆鳞感应,天地之大,他一直找不到叶灼,又要怎么办?
一辈子能有几次,离开了还可以回来,能有几回望下去,还能看见这个人的身影。他看着,心中有念头越来越清晰。
“不奇怪。叶灼。”
“哪里不奇怪?”
“我破境,从来不都是为了你。”叶灼就听离渊闷闷道。
“?”
这样无端攀咬,什么事都要把拉他出来?
“以前是想打败你。”离渊说。
“后来……”他想了想,“后来就是后来了。”
长虫在说什么。一门人话学了一年多,还没学好。
离渊就看叶灼不太想搭理他的样子,直接把人又抱了起来。
他把叶灼放在高一点的雪石上了。这样叶灼看他就不是抬眼,而是垂眼。
果然看这人居高临下,漂亮的眼睛从上到下缓慢地将自己打量一遍。
离渊真觉得他和叶灼和好了。
叶灼目光回到离渊的眼睛,他伸手,轻轻扳了扳离渊的脸,在雪光下查看。
这段时间总是看见金龙跳脚,离渊在他印象里都蠢了很多。现在一看,还算是颇为沉静的一张面孔。
不沉静的地方在于一直轻轻笑,抬眼望着他,好像挨了打还很高兴一样。
“叶灼,”他就听见离渊轻轻说,“不生气了,对不对?”
生气?谁?
龙离渊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事,他都不想说出来。
离渊握着他的手,扣在手心。
“我以后都不走了好不好?”离渊说,“你想我我就会在你旁边。我是不是根本不该走?是不是又让你难过了?”
不难过。叶灼觉得自己过得很好,清净修炼。
他也不想离渊,没空。
叶灼摇摇头。
龙崽子和这条龙一样麻烦。
他去看那个小崽。被按进灵海底之后,小畜生就装出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子,在海底专心致志地捏莲花。现在海底已经堆了一座莲花山。因为叶灼觉得那些芝麻绿豆大的莲花密密麻麻飘在灵海上,很碍眼,直接全沉底了。
现在灵海面上只有一朵龙崽子撞了大运捏出来的大一点的莲花,样子倒很漂亮舒展。小长虫把它拱到灵海中央放着。
龙是不是都很会识时务?离渊早现身一天,早现身一刻,如果他还没进境,还没有自己决定龙崽子的去留,他都不会见离渊。放下什么,拿起什么,有些事情只有他自己可以做决定。
“你摇头,是不难过?”离渊说,“还是不想让我在旁边?”
叶灼慢慢地想。
要是离渊一直在他身边,事情会不会不一样?算了,这龙还是去修炼更好。
虽然有时候还是会想起。
看见金龙,会想起墨龙,可是又不想要墨龙在这里。
好像就只能生气。不知道生谁的气。
原来是生气过。
离渊知道,他自己不知道。
“我一直在渊海修炼。”离渊对他说,“还看了很多书。佛法的,剑法的,界域的,都有。龙巢帮我把身躯淬炼了。现在鳞片也变了很多。”
看起来又想蹭他。
“你要不要摸摸。”离渊说。
叶灼不置可否,手指慢慢地放下来,搭在离渊肩膀上。
离渊就看着他。
简简单单的幽红的衣袍,比红梅的颜色更郁丽些,除了一枚明月玦没有别的装饰,长发也是简简单单束着。这样也很好看,但是大哥到底会不会照顾人。算了,起码说明大哥很守礼。
是不是想抱?离渊伸手,又把他搂进怀里。
叶灼安静地伏在他肩上,过一会儿,转了转,埋在他颈间。
离渊身上有离渊的气息,沧海月明。他忘掉了,刚刚才想起来。不知为何又有些恼火,叶灼贴着离渊的脉搏慢慢找过去。
感受到颈间轻轻的、亲昵的动静,离渊觉得自己心脏蓦地跳了一拍。好像什么绒绒的动物用头顶蹭了蹭他。是叶灼。
像莲花瓣轻轻擦过心头。怎么这样。是叶灼?
然后,颈间传来一点轻轻的痛,叶灼咬住了他颈侧的皮肤。下一刻再用力,深深咬了进去。
离渊:“。”
现在他不怀疑这是叶灼了。
想咬就咬吧。
他皮肤没那么容易咬破,要是牙齿痛了怎么办,等会他要亲叶灼。
叶灼把脖颈的皮肤连着血管一起咬破了,血液涌出来。血的气息也一样,幽幽淡淡的,像和信香同源。好像把信香的气息也忘了。
叶灼咽了一口。
真龙之血如同上好丹药,咽下去,就化作浓郁的混沌灵力,落入灵海之中,弥散开来。
小长虫蓦地抬起头,到处嗅了嗅,飞快蹿到灵海表面。
——四脚并用地把那团灵力拽下去了。
叶灼又咽了一口,其实味道不错。
离渊胸膛在震动,闷闷地笑,他把他搂紧,轻轻抚着他后背,又去抚他的头发,像是要他想喝多少喝多少。
龙的躯体愈合也很快,叶灼咽了几口,血流已经放缓,又过一会,止住了。
他也伏在离渊肩上不动了。
离渊就捧起他的脸,一下一下地亲他。叶灼不让他乱动,离渊就安静一会儿。
——锦明怀抱着给他们中的某一个收尸的沉重心情,顺着那一人一龙坠落的轨迹来到这片雪滩上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他来的方向是侧面。他弟弟一手搂着叶灼的腰身,仰着脸看那人,眼里全是笑,轻声说着什么,一边说,一边顺着叶灼的头发,说几句,还要亲一两下。
那叶灼就微微垂着眼看离渊,本命剑搁在一边,离渊说几句,他点点头,或者摇摇头,回一两句话,偶尔竟然轻轻笑一下。
他弟脖子旁边还有一道血印子。
锦明:“。”
拉拉扯扯,这是在做什么。不太认识这两个是谁,可能是山里妖怪变的。
“那我再也不走了。”离渊握着叶灼的手,“你答应了,对不对?叶灼。”
叶灼看着他,蹙眉。半晌,还是摇摇头。
“我让你带给我师父的话,”叶灼说,“你带了没有?”
离渊:“。”
肩上被叶灼打过的地方忽然有点隐隐作痛,他怎么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起来。
“和须弥佛界的通道还没开。”离渊苦恼道,“我听到大哥不见了,觉得他一定是来人间找你麻烦,就赶来了。”
叶灼:“通道什么时候开?”
“算来就在这个月。”
“那你回去。”叶灼扳着他的脸,“去见我师父。”
这样的语气,让锦明听得睁大了眼睛。
整个龙界谁敢用这种语气和离渊说话?龙祖都不会。这样……这样和渊海的龙主说话么?不怕下一刻有龙翻脸?
他就见离渊不情愿似地蹙了蹙眉,像是有所不悦。难怪这两个人之前会散伙,他不会又要拉架吧?
“可是我想和你一起。”离渊说,“叶灼,你和我一起去,怎么样?”
锦明:“。”
叶灼摇摇头。
“那让大哥去。”离渊说。
锦明:“?”
原来这人真是他弟啊。他以为妖怪呢。
“来之前,我记着你有话要带,写信托付给了信得过的同族,”离渊说,“要是我来不及过去,信也会送到上师处。”
赤龙族的两位姐姐都有些丢三落四,他特意去别的海域,将信笺托付给白龙族的二姐才放心。
叶灼看着离渊的眼睛。
“你亲自去。”他说。
“好。”离渊声音低低的,“那我要很快动身了,叶灼。”
“多久?”
东海通道多年来都很稳定,但是毕竟还是界域通道,从中穿越一定会有时空转变,在通道里,他自己也许觉得只是一两天,但在两界可能已经过去十天半月。
“那样,最迟三天内我就要去东海,”离渊道,“一来一回,最少要一个多月。”
一个多月。
叶灼想了想。他和离渊是元夕时候分开的。雪下了四个月。
“那你,”叶灼说,“三天后走。”
才三天。
“那我带完话,就再来找你,好不好?”叶灼听见离渊的声音带一点哑哑的鼻音,这龙什么时候这么脆弱了。又不是龙崽子,需要待在他灵海里。
离渊:“不等到八月十五了。之前的话不作数了,好不好?叶灼,我不想一个人在渊海了。”
叶灼看着离渊的眼睛,最后他慢慢点了点头。
“我可以等你到六月。”他道。
离渊蓦地笑了,他直接搂着叶灼的腰身把这人抱起来。
——是不是还想转一圈?龙离渊到底知不知道他大哥已经在旁边冷笑连连。
大哥在这,不好转太多圈,离渊把这个一捧雪一样的人抱起来转半圈,放回地面,但还牵着他手指不放。
“大哥来找我们了,”离渊说,“我带你们去吃点东西怎么样?然后回你住的地方。我陪你们待三天。”
锦明呵呵一笑。他弟弟脑子有问题了,是不是哪次练功走火入魔了,性情大变。回龙界必要找白龙长辈作法,给他驱驱邪祟。
果然,一回到梅花小筑,他走火入魔的幼弟就开始生事。先是对着他亲手题的“梅花小筑”四字大大蹙眉,仿佛这是什么狗爬的字体一般。品味不佳!
对院子里的红梅倒没意见,却说少一方寒池,今天就挖。
等到了叶灼起居的房间,更是要上上下下所有的摆设都要再换再摆。
这真是墨龙?
离渊在梅花小筑里忙前忙后,锦明就溜溜达达地跟在后面打打下手。墨龙觉得他给这人布置的房间不好,没关系,怀揣着弟弟塞给自己的数个储物法宝,锦明的脚步格外轻快。
后来连外面枯树上的鸟窝都换了新的。锦明眼睁睁看着离渊放了几尾朱雀翎羽进去,一看就是当初从朱雀族那个没脸没皮的小子脑袋上拔的,朱雀羽一放进去,整个鸟窝温暖如春,真不怕把雀子烤死?
还把蜃族曾经上贡的一尊疗伤圣物放在了房间一角,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大贝壳。
最后布置好了,牵着他宿仇的手不知道在房间里干什么,走一步跟一步,锦明理都懒得理,他翻出来一套幽冥界的法宝幡子,在后院布置好,开始运行,检测这座梅花小筑里有无夺舍、换魂等事,结果是没有,真怪事。
“大哥在做什么?”莫名感觉到周围一阵阴风环绕,离渊揽了揽叶灼肩膀,往外看去。
叶灼知道金龙在干什么,叶灼不说。
离渊非要让自己靠着他,那就靠着,叶灼窝在龙怀里看一卷经藏,龙离渊带来了好几箱,说觉得他可能有兴趣。
他看着看着,神识落到灵海里去,离渊在的这两天他都没给小长虫喂灵力,但小长虫吃的很饱。他咽了几口大长虫的血,小长虫吃了好像要长角了。
但是没吃完,神神秘秘存了一部分灵力不知道要干什么,叶灼今天看过去,发现灵海中央,小长虫用那团灵力捏了朵莲叶出来。还把那莲叶往莲花方向斜了斜。这是在做什么,灵海又不会刮风下雨。
捏完好像觉得很满意似的,绕着游了好几圈,爬到荷叶上睡觉。
——没睡着。
最后尾巴搭在莲叶上,脑袋埋在莲花瓣里,睡着了。
叶灼把莲叶和莲花分别往外一拨。
小长虫啪地掉下去了。
“你笑什么。”离渊俯过来亲他眉眼,看他手中经卷上的内容。难道佛经上有什么有趣的事。
叶灼把佛经盖去离渊脸上。
离渊就笑,笑完又来牵叶灼的手腕。
“你经脉怎么了?”离渊说,“为什么不让我看。”
“没怎么,在练功法。”叶灼说,“练完你就知道了。”
叶灼这样说,离渊就信了。他低头又亲亲叶灼的额头。揽着这人的腰往自己怀里放。抱起来这么好。他觉得叶灼安安静静的,有点不一样,像是放下了什么,他想起那琉璃红莲的花瓣上一线新雪,天光乍破一样。
“是不是不怕我耽误你了。”离渊又亲了亲,问他。
已经到人仙境界,还能退回去不成,叶灼把离渊往另一边推开,这龙还要凑过来:“叶灼,你是不是想好了什么?”
叶灼忽然问:“你多大?”
离渊:“……?”
叶灼:“年岁。”
“不知道。”离渊说,“你问龙身还是人身?”
“都问。”
离渊认真想了想。
其实做龙的年岁有多长,他记不太清了,也就是在水里游。有时候被哥哥姐姐叼来叼去,有时候被别的成年龙族带着。也不用修炼,没有龙催他。他自己接纳天地灵气,琢磨着做点什么,比如去打别的龙。
正式修炼,是要化人之后才有长辈教。万界都知道人身用来悟道最好。既然如此,化人之前,龙界对龙崽的指望就是能吃即可,时不时往各种灵气充足的地方一丢就足够。反正吃好了龙躯自然会长得强韧,龙族活得长,所以长得也很慢。
离渊也觉得自己当龙的时候脑袋有点不清楚,学会化人之后才猛地清晰了。他化人在整个龙界都算很早了。
“龙身的话,也许有几百年吧。”离渊蹭蹭叶灼,叶灼二十多岁,好小。像一条刚刚长出来漂亮尾鳍的小鱼一样。可是又好厉害。
叶灼:“人身呢?”
这次离渊看着他,又认真想了想。
“和你差不多。”他道。
叶灼:“。”
原来真是小龙。
怪不得第一次见这龙的时候是十五六岁的样子,和自己差不多。
十年后又见面,还是和自己差不多。
“那你……”叶灼说,“记得吗?以前的事。”
“以前?”
“孵化以前。”
离渊不知道叶灼为什么会这样问,但他认真想。
那些模糊的、似是而非的记忆。安静地蜷在壳里,好像一场永远都不会醒的长梦。再远一点,一些隐隐约约的温暖,像一点点散落的光芒,到底发生过什么他不知道了,可是有时候,一个人在渊海,到处都很寂静,那种感觉会在他心里莫名地浮现。
所以离渊对叶灼认真地点了点头:“记得。”
“……哦。”叶灼说。
怎么好像对这个答案不满意的样子,难道他说不记得,这个人才满意吗。离渊:“怎么问这个?”
叶灼:“感觉你比别的龙聪明一点。”
“你是夸我,还是骂他们?”离渊说。
叶灼眨了眨眼睛,好像有一点轻轻的笑。
“叶灼。”离渊埋在他肩头,“就三天,我都快要走了。”
“走吧。”叶灼说,“到六月我也许不在这里了。”
“?”
叶灼补充:“但会等你。”
离渊这才亲了他一口。
叶灼就静静看着这龙把自己的本命剑拿起来,滴了一滴指尖血,画几笔鬼画符,好像又建立起什么联系。
就做这种事。叶灼根本懒得理他。
离渊:“那我走的时候,你送我。”
叶灼漫不经心地点点头。
到要走的那一天龙离渊坐立不安。
叶灼把他拽到院子里:“你带不到话,我把你杀了。”
“都说了我一定带到。”离渊说。
“那你可以走了。”
“让大哥留下来怎么样?”离渊说着,想了想,让大哥保护叶灼这种话,说出来也没人信,他说:“让大哥照顾你。你一个人,我会很担心你,没办法安心赶路。”
叶灼:“我需要?”
“就让大哥守着。”离渊说,“有人找你麻烦,就让大哥现身给他们看清楚。让他们知道墨龙和金龙都护着你,整个龙界都给你撑腰,怎么样?”
叶灼就蹙眉看离渊。
锦明闲闲抱臂看他们分辩。叶灼这人还真厉害,一个龙崽子这么大的事,硬能按住让他弟看不出一点苗头,不知道再过两个月怎么样。
“就这样。”离渊说,“我六月一定回来找你。”
叶灼勉强点了点头。
“叶灼。”离渊忽然又喊他。
叶灼看着自己被拽住的左手,他总觉得是龙离渊又打他珠子的主意了,不给他是不是浑身难受?
果然离渊又道:“这个送我,怎么样?”
锦明无言至极。真不想承认这是他弟弟。
叶灼看看珠子,又看看离渊。他珠子都有意义,而且他随身之物没送过人。
离渊已经把他珠子勾住:“那我和你换三颗,怎么样?”
叶灼想了想,终于点了点头。
离渊看起来很开心,又来亲他,亲完这龙就把他珠子拿下来拆开,像是拆晚了怕他后悔一样。叶灼就静静看他到底有什么花样。
就见离渊拿出一个匣子,没有储物法宝的波动,从他随身小界里拿出来的。
匣子打开,静静躺着三颗颜色不同的珠子,都是和他手上这串一样大小,是本来就这么大么?生来就穿着孔?叶灼的手当即就按在剑上了,这是在龙界好好修炼了的样子?
锦明却是睁大眼睛一一在珠子上看过,怎么不把渊海地宫送出去算了?
离渊在梅花树下的桌案上认真地把珠子串进去。叶灼站在他旁边。
“是什么?”叶灼道。
“白的是明月珠。”离渊说,“好看,而且很少,所以送给你。”
叶灼看着,晶莹剔透的雪白珠子,里面散落着无数月辉,折射着层层叠叠的各色光晕,看着倒是漂亮,像龙族会喜欢的东西。
第二颗是蓝紫色的,像珍珠,又比珍珠透明了一些。
“这个是鲛人泪,”离渊说,“也漂亮。戴它可以清心,不会中幻术。”
其它的离渊什么都没有说。怀袖一直在他这里,他总想,他也要换给叶灼。
第三颗是繁丽的墨紫金色,亮晶晶的,倒像凡间的东西。那金色淡淡的,像是一层隐隐的功德光。
“这个是我之前走的时候,在东海边看见一座龙神庙。守庙人会烧这样的香灰琉璃珠,开了光布给香客。我去龙神面前,也求了一颗。”离渊把这一颗也认真地穿进去,“求的是平安,也给你。”
叶灼垂眼,静静看着那三颗珠。
而离渊不经意间已把三颗血珠拆下来收进自己随身小界中。
首先拆的就是他最看不惯的死无畏、散无畏两颗,第三颗稍稍选择了一下,在哀恨两个里面选了前者,选后者他怕叶灼打人。总之现在已经落界为安。
离渊把叶灼的手拉过来,郑重地给他把珠子戴回去。真好看。叶灼喜欢这串珠子,一定会戴很久。
叶灼手指碰了碰第三颗琉璃珠。
“那我,”离渊声音忽然低了低,“就走了。”
“没有一分。”叶灼说。
离渊茫然地抬起眼,过一会儿才像是想起叶灼在说什么,看了叶灼半晌,攥紧他手腕,难过般蹙起眉:“一分都没有?”
锦明真想笑。他现在觉得这两人真好玩。
在龙界,一万年都看不见这种热闹。
手腕被握得有些痛,叶灼往回抽了抽,根本抽不动。
“两分。”他没好气说。
离渊就蓦地笑起来,眼里光芒湛湛:“那三分好不好?”
叶灼就垂眼晲着他。看着像被漫天要价,想着怎么再挑挑拣拣。
离渊真想亲他一口。
所以就亲了。
其实离渊觉得也不是两分。
可能也不是三分。
可是他就喜欢叶灼这样轻轻慢慢,挑挑拣拣不想给人的样子。
“你等我,叶灼。”离渊说,“等我就好。”
叶灼点点头。
离渊起身,把叶灼按在自己原本的位置坐下,双手从后面蒙上他眼睛:“那你闭眼。”
“做什么?”
“我得走了,但是我不想你看见我离开。”离渊说,“你闭眼,数十个数,再睁开。”
长虫就喜欢做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叶灼闭上眼。
他感到蒙上自己双眼的那双手慢慢地放下,有人亲了亲自己的侧颊。
“到六月,我一定回来。”
叶灼在心里默默地数了十个数。
再睁眼,天地间一片空阔,唯有浩荡东风吹过身畔,也吹过北境连绵万里的冰封雪原。冬去春来,天时到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60-170
第161章
五月底的时候叶灼找了个由头,把锦明支走出远门去了。
金龙大哥最近和他相安无事,除了有时候管不住自己的嘴,怪声怪气说两句“啧啧”,“有趣”。
他留在梅花小筑,把给锦明的一套剑法写完。金龙是法修,很不讲究,分明持有神剑,学的也是高明剑法,两者却不很契合。他依据金龙的质地,锦明自己的习惯,还有重云紫霆剑的诸多特性写了这一套,聊胜于无。
剑法之外再留书一封,道两句谢,交代后面的事情,总共也就三行字,大意是他走了,小长虫自有去处,一切事也都自有安排,让金龙不必再寻,自己去玩。
将信封好,别无他事,叶灼在窗前站了一会儿,红梅已谢,冰雪初消。
他看向灵海。
小长虫盘在荷叶中央,抱着一片莲花瓣,眼睛亮晶晶地看向他。叶灼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一团灵气里看到眼睛的,反正是有。脑袋上还有龙角的凸起。
没名字。
起了名字,好像就真是确有其事一样。叶灼不会做那种事。
他只觉得这东西已经待得够久了。
出去。叶灼对它说。
龙崽子歪了歪脑袋,像没听明白他说什么。
出去。从这里。
龙崽子茫然地看了看四周。
算了,叶灼想。这东西连外面是什么都不知道。
到你该去的地方去。
小长虫静了静,像是尝试理解。
然后朝他一翻肚皮,在荷叶上讨好地打了个滚。
“?”
真打算赖在这里?
话不过三,何况好像真听不懂。
一天都能吃他一半灵力了,就算早点出来难道还会饿死?四只脚的东西,命还没那么薄。
你到底出不出来?
小长虫爬到莲花上,抱着莲花瓣不断地蹭。蹭了半天没用,又往四处嗅,在找什么,绕了一圈找不到,急得甩尾巴。叶灼明白了,它也不知道怎么出去。
也许上天给的时间还没到。但叶灼给它的时间已经到了。不出来也要出来。
算了。
叶灼拿起一柄锋利的冰晶匕首。
刀尖在心口某个位置比划了一下,又移开了,这样太怪。于是往下去了一些,在侧腹。
他的剑能杀得了别人的元神,难道还划不开自己的灵海。一念之间剑意成形,锋芒已现。
叶灼划了下去。
衣服也是寻常的,刀刃一下,轻轻就割破了。
血肉也是。
刀尖刺到皮肤的一刻那条龙崽子嗷一下哭了,叶灼从没听它哭这么大声过,他脑子疼。
他想说滚出去,可是龙崽子已经整个不见了。叶灼体内所有灵力忽然间都被疯狂地消耗,龙崽子化成万千道灵气的流光在灵海和经脉里冲撞,要找地方出去,可是找不到,继续乱撞。
叶灼感到一种陌生的痛,为了能划开灵海,他把功法散了,所以现在的感受与凡人无异。原来是这样的知觉,好多年没有体会过。下意识他又往下划,两寸,可以再长一点,不知道三寸三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但没划成,龙崽子真嚎得他脑袋疼,一股灵力攥着他的手腕不要他动弹,划一下而已,像在要它的命一样。
点点灵光终于从虚空中散逸出来,飞鸟归林一样汇合为一体。叶灼放下了刀,那些灵光就缓缓在他面前凝聚。还在嚎,呜呜咽咽的,听了很烦。等最后一丝灵光也离开虚空灵海,哭声就彻底听不见了。他面前一团完整的光晕。
叶灼的灵海被方才那一出给抽空了,顿了顿,这方天地的灵力开始疯狂向光晕中汇聚。
几十条仙脉,不知道多少个储物法宝里的仙晶灵石。大多是龙界来的,其它是还有秘境里拿的。龙吸水一样,好像怎么都不够,叶灼无话可说,难道真是早了。按蔺祝的说法它长成了自然在体外化形,但叶灼不想等了,他哪有时间和这种东西比命长。
算了,大不了多孵个几千年。
就这样还拼命想要往自己这边拱,不如省省力气。叶灼伸手去碰那团温暖的灵光。终于消停下来,有什么东西蹭了蹭他的手。
过一会儿,它吸收灵力的速度终于放缓了一些,叶灼看见一个透明的,壳一样的屏障缓缓生成,里面一条灵光湛湛,只有轮廓的小长虫。一对亮晶晶的龙瞳正在隔着壳看他,不哭了?他看过去,小长虫又打了个滚,朝他翻肚皮,怀里竟然还抱着莲花瓣。
灵力化形之物,晶莹剔透,还算悦目。
可惜,长大就变成黑龙了。
叶灼仔细看,龙崽子心口一点红,像是莲花纹。这是在做什么,在逆鳞的位置。
手中灵光渐渐凝聚成实体。沉甸甸有了重量。冰凉的龙蛋外壳缓慢地成型,触感和龙鳞一模一样。
里面的龙崽也有点看不见了。
叶灼知道它一直在看自己。对视几眼,就要来蹭,现在蹭不到他手指只能蹭到壳了,就扒着壳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学谁不好,学龙离渊。叶灼伸手重重敲了它脑壳。
——然后又开开心心蹭上来了。
终于很多东西都看不见了。龙崽的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迟缓,闭上眼好像就困得睁不开了,但还是努力再次睁开来,湿漉漉地看他。
“睡吧。”叶灼说。
龙崽隔着壳最后一次蹭了蹭他的手指,好像还呜了一声,听不清楚。然后就缓慢地闭上眼睛,落到龙蛋底部,抱着那片莲花瓣蜷起来,安安静静地睡着了。叶灼看着它。
渊海一梦几千年,再醒来,也许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然后会有条大墨龙来做它的父亲。也不错。叶灼忽然想起去年冬天,离渊带着微雪宫几个小孩在大殿前面雕冰灯,鸡飞狗跳的场景。
叶灼忽然笑了笑。
真荒唐,他生了条小龙出来。
伴洪荒衔日月,朝北海暮苍梧,这样的生灵。
没有谁会阻碍它,也没有谁去伤害它。想做什么就可以去做什么。不想修炼也可以不修炼,不喜欢用剑就不用剑。挺好的。
墨玉卵壳彻底成型,隔绝了里面浓郁如海的灵气,也隔绝了叶灼的视线。
叶灼把它拿在手里抛了抛,也没有很轻,还不错,勉强配得上做他的血脉。他还看见墨玉深处有隐隐幽红的莲花纹,莲生仙体也是好天赋,修炼的时候又可以偷懒了。
他拿剑柄敲了敲,很坚固的东西,天道护佑,大抵就算是摔地上滚落悬崖,上刀山下油锅,这方人界毁了没了,它也还好好的。
他今天心情好,就不挨个试了。
了不起,一条小龙。
活的。
叶灼一时半会不知道把它放哪。活的东西一般不能放储物戒。而且这东西储物戒也不敢收。
想丢去外面寒池里,动了动,他发现自己现在动作很迟缓。
叶灼困惑地看了看自己身上。
“……”
院外有隐约的动静。还好,他提前给风姜传了信,现在该到了。再到晚一点,他自己就好了。
——风姜撞开门就看见一张面无表情的美人脸,明红衣冰雪相,长发散如流墨。
叶灼就安安静静靠在床柱上,旁边丢了个黑不溜秋的东西。
明显的血腥气。风姜愣住了。
叶灼缓慢地指了指自己腰腹。
那一刻风姜的心脏差点都不会跳了,匆匆忙忙扑过来:“你别动!别动!让我看!”
大惊小怪,其实也就是皮外伤。
只是散功状态下划穿了灵海,他灵力又全被抽空了,这种时候不好贸然吃药,要等灵力慢慢地自然恢复一点,才能承受药力。
风姜好像快哭出来了。
“你现在没办法用灵药,怎么办?我用凡人的办法止血,先把伤口缝一下好不好?”
叶灼:“……不用。”
他灵力被抽空了,但小长虫留下的那些莲花莲叶还在,有一部分现在正在缓慢地化成灵力修复灵海屏障,那个贝壳自己也打开了。
其实纯属轻伤,就算什么都不做,他慢慢汲取外界的灵力,过一两天也好了。伤口也很快会自己痊愈,不会留痕迹。
比这重的伤他不知道有过多少,以为谁都像那条龙么?特意留一道疤来装可怜。
风姜看清了叶灼的状态,松一口气,开始小心给伤口止血。
“怎么会弄成这样。”风姜小声说。
叶灼:“我生了条小龙。”
风姜的手都顿住了。
阿灼和他讲笑话?风姜迟疑地抬眼看叶灼,见叶灼认认真真的,像在说什么好玩的事。
“……啊?”风姜听见自己说。
叶灼指了指那颗龙蛋。
和本命剑摆一起,谁都看得出是一样的材料。
风姜这才看清了它,看清了,又下意识看叶灼的本命剑。
最后茫然地看向叶灼的眼睛:“这……?”
叶灼说:“就这个。”
风姜:“离渊?”
叶灼轻轻点头。
风姜看着像要快哭了。
“怎么……怎么这样……”原本还稳当的动作霎时间手忙脚乱起来,血止住了,风姜匆忙看他,握着他手腕,“阿灼,怎么这样。离渊呢?不在这吗?”
“打发出去了。”叶灼说,“他不知道。”
风姜好像真要哭了:“阿灼……”
“我没事。”叶灼说,“挺好的。”
他是发自内心觉得,还不错。
风姜期期艾艾地看着他。
“阿姜,”叶灼认真道,“我放下了。”
风姜的眼泪忽然就掉下来了。哭了,他用力点点头,又笑。他忍不住一下子抱住了叶灼。
“……”
风姜的情绪好像有点激动,叶灼生疏地拍了拍他肩背。
“阿灼,”风姜笑着说,“真好。”
笑着笑着又哭。
叶灼:“。”
“压到我伤口了。”他说。
风姜吓得放开。他现在和叶灼离得很近。好像从没见过阿灼现在的样子。像天边一片月,淡淡的清辉落下来。
“阿灼,你累不累?”风姜忽然小声说,然后伸手去试他的额头。
叶灼轻轻摇头。
他没什么事,只是忽然间好像很多事情都结束了,过去了。灵力空了,一时半刻也没必要修炼。他忽然不知道该做什么。
“阿灼?”风姜说。
叶灼应了一声。他拿回了剑,没事做,他就擦剑。这剑怎么非要长成龙鳞模样,他又想起离渊。莫名看向那颗龙蛋。
叶灼忽然说:“阿姜,我是不是没有一个好父亲?”
风姜不说话。
“它应该会有。”叶灼淡淡道,“你拿着它,我不要了。”
风姜:“我?”
叶灼:“你带回去,随便放哪里。到秋天,觉得时候到了,就交给离渊。它很能活,死不了。”
风姜眼睛又红了:“那你呢?”
“不知道。”叶灼说。他一点点擦着剑,心情很好。
想起云相奚,竟然没有任何感觉。无非是死人一个,在他剑下。
手指缓缓抚过剑锋,他的剑怎么哪里都好。他很期待问向相奚剑那一天。
过去世、现在世、未来世。过去佛、现在佛、未来佛。
一切都已经发生过。他早已越过那条河。
“然后呢?”叶灼听见风姜问他。
“我回苍山,阿灼你去哪里?”
也许去人间走走。
伤好的时候灵力又精粹了一成,不知不觉竟然又进了一个小境界,人仙境其实不分小境界了,也就是修为又涨了一截。莲花莲叶依旧在灵海上当摆设,叶灼把它们推到边缘去了,他看了看,莲花缺一瓣,龙崽子果然是从这朵上扒拉下来的。
叶灼就真的去人间走了走。
春天到了,桃花开了。半年冰雪,凌汛和洪涝都会来,这是可以预料的事。凡间的村落城镇因在寒冬时要聚居取暖,都迁移到开春不易受灾的地方。有人在殚精竭虑打算。
再然后,还是尽人事。叶灼看见凡人和王朝都很匆忙,过得也不太好。
半年寒冬后会不会还有半年苦夏?春种是晚了,秋收可能根本没有。百废不兴,人间界现在就是这样。
有仙门弟子混在凡间跑前跑后,看见他,非要拉他去门派驻地,请他喝酒。沈心阁竟然真把那个小穷奇养活了,逢人就说这是叶二宫主给他的,渡劫期的人天天被穷奇崽子咬。
不太想搭理他们,叶灼去幻云崖看了看,和他走的时候没两样,剑字崖下摆了几坛桂花酒,铸剑师来过,离渊来过,苏亦缜也来过,他是最后来的。
微生弦一直写信催他回苍山,叶灼不回,不想看见道修寻死觅活。微生弦这大半年也忙得不省人事,叶灼让他有事在信上说,微生弦给他画了个道修上吊图。
最后叶灼来到了东海。
抓到一个打渔人,问现在什么时节。打渔人结结巴巴的,自己难道很可怕?像妖怪?
最后说,刚过了夏至,六月二十四。
日子也不错,都是双数。龙离渊说六月来,要是来到六月三十,可能真被他们龙祖关住了,应该的。叶灼找了块眼熟的礁石,悟剑修炼。
离渊游过东海轻缓的水波,看见海天一色,人间的海岸像遥远一线在眼前展开的时候,下一眼,他看见礁石上,世上最好看、最灼眼、最浓墨重彩的一个人,穿着云霞般美丽的红衣,带着漆黑细长的一把龙鳞剑,静静地闭着眼,感悟天海。
天上地下,千年万年,他最喜欢的那个人。
离渊游到他的身边,绕一圈,守着他,等他醒来。
那个人睁开眼的时候像一霎天光浩荡倾泻,长风吹彻这世间一切雾霭,他的眼睛,空灵如琉璃。
下一刻迎面而来的是他锋芒毕露的长剑。
那样漂亮、锋利、一往无回的剑光。
“龙离渊。”离渊听见这人微带笑意的嗓音,“过来比剑。”
第162章
叶灼的剑是真好。
好得离渊快接不住了。
“二宫主,先给我垫几招。”离渊用神念给他投降。
“?”
离渊得到的是叶灼更不留情面的一剑。这人就这样了。
被压着打了好一会,离渊才终于跟上。叶灼把他打发去龙界,是不是就是要支开自己,偷偷练剑?他的时间在界域通道里少了一个月,叶灼就在人间多练了一个月。但是怎么练得这么好。他也要学。
美人计也练得更好了。
明明是凝神寂静的样子,可是,真是盛气凌人。
是不是十一年前人生初见,本该见到的就是这样的眉眼?是不是本该遇到的就是这样飘然锋利,凛冽空灵的飞仙一剑?
用剑的时候,眉梢眼角意气张扬一般,越发鲜明,让人忍不住去看。
这么漂亮的眼睛,打架的时候多看一眼就会不妙了。后果就是不幸挨上一剑。离渊神念又喊叶灼让他轻一点。
龙离渊就这样了。
不想好好比剑,没关系。叶灼会让他拿出真本事来,反正打不死。
这龙回龙界一趟也很有长进,剑法里有不同寻常的变化。
这次又打了三天。东海是个不错的地方,不用种树。打完离渊和叶灼一起在那块礁石上坐下,他才发现,从这里看过去,海天苍茫一色,无尽波涛往复涌起,往前看不到尽头,只有遥不可及的冥茫天际。
叶灼就是在这里, 第一次看见他。
“叶灼。”离渊说。
叶灼看他。
“是不是放下了?”离渊道,“你的剑不一样了。”
叶灼:“那你呢?”
“我怎么?”
叶灼:“你的剑也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
叶灼想了想。
“你学我。”他说。
离渊就笑,一下子把这人搂进怀里。
“叶灼。”他又说。
叫魂么?
“叶灼。”离渊一根一根扣起他的手指,又低头,来贴他的额头,“我好喜欢你,叶灼。”
叶灼垂下眼,静静听着这龙莫名有些沙哑的嗓音。这样说话,这条龙。
“所以你教我,我就会学。”离渊说,“我会去做,我一定会做到。”
他一辈子没有想过要去得到什么,直到这个人教他剑中执着,教他去争,去夺,去伸手握住什么。
而这个人自己在人世间的最后一段路,最后一道门,最后一个选择,却是要放下执着。
东海的月亮已经升起来,礁石上,他们的剑摆在一起。离渊觉得这样还不够近,他伸手,把逆鳞剑抬起来,交错着,搁在勿相思的剑身上。
如此有闲情逸致,看来交代的事情都做好了。
“我师父说什么?”叶灼说。
离渊收拢手臂,把这人抱在身上,抱怨般道:“上师好凶。”
凶么?叶灼狐疑地看着这人眼睛。
“我师慈和。”叶灼再度申明此事。
怎么见一回见两回,这龙都说很凶,运道真是不好。
离渊:“上师法相,依然通天彻地,其中轮转世间万劫,狰狞万状。”
叶灼轻轻眨眼。
“然后,我把你要说的话,一字不漏,都转述给上师了。”离渊说。
“迦昙摩华上师听完说……”离渊顿了顿,“说,爱怎样就怎样,她早就不管你了。”
叶灼:“没有生气?”
离渊顿了更久。
“上师应是思念你,”离渊斟酌道,“我见上师时,上师本是疾言厉色,怒目看我,但我提及为叶灼带话,上师面色有所缓和,问我你有何话要说。”
然后就看见怀中人漂亮的眉眼轻轻舒展,像是看穿一切似的,戏谑般问:“那她喊我什么?”
“。”离渊想起当时场景。
上师听到“叶灼”二字,声如万古混沌,怫然断喝:“那个孽障的事,不必报我!”
离渊:“……喊你孽障。”
叶灼就笑。离渊气得亲他。
叶灼:“然后呢?”
“然后,我说,你知错了。上师面有欣慰。”
叶灼:“……真的?”
离渊回忆当时场景。叶灼说,当年执念缠身,是他之错。他一字不错,转述上师。
上师断然冷笑,不置一言。冷笑亦是一种笑容,面有笑容何尝不是一种欣慰。
于是离渊说:“真的。”
叶灼:“然后你说,知错未改,仍是我错。”
离渊:“……上师闻言,微有冷笑。”
叶灼:“我会错到底。”
离渊这次沉默了更久。一些恐怖的画面在他脑海中浮现。
离渊说:“……上师雷霆震怒。”
叶灼又眨了眨眼。
眼睛这么漂亮,离渊决定不和他计较:“就这样了。你的话,我一字不差说给上师了。上师的话,我方才也已经原原本本转述给你。”
“你过来。”叶灼说。
已经抱着了,怎么过去?离渊俯身,离叶灼更近了一点。叶灼伸手,轻轻抱住他。
“谢谢你,离渊。”叶灼说,“师父一定生气,我知道。”
想了想,又道:“你代我见到她,我很高兴。”
离渊的心一下一下地跳,那么快。他眼睛是不是又变圆了,不知道。静静嗅着这人身上的莲花水泽,他收拢手臂,像是要把这个人扣在自己身上。
离渊:“上师要我跟她走,去须弥佛界,座下修行。”
“我师千年后将远行,此劫生死不能测。所以动身前,她要收徒传法。”叶灼说,“既然早看上你,你应该去。”
“我去了,你怎么办?”离渊说,“我回上师说,我不去,我也不学。”
叶灼看向离渊的目光,忽然颇为兴味。
下一刻离渊蹙眉,像是想起不好的事情。
“上师大怒,说,我不学也要学。”离渊说,“……然后,她直接以许多佛法灌我。”
灌顶毕上师飘然离去,他挂在云霄天阙的柱子上昏了十天十夜。
长姐每天路过嘲笑,二姐好心禀告龙祖,龙祖说这都是他该的,不必施救,每天泼点水就好了。
——要不然怎么会来到这个时候?
思及此离渊不由得轻轻叹气。反正叶灼也被灌过,可以算是同甘共苦。
还好他过去一年间对佛法已经不能算是一窍不通,可以对灌进来的内容稍作梳理,让自己清醒过来。他才不会昏到八月,龙祖那关他都过去了,怎么会昏在这里,他要是真来不及去人间有人就会高兴了。
就见那人听了直接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居高临下跨坐自己身上,双目饶有兴趣看着他。
“那起来,比试,”叶灼拽他右手,说,“我和你论佛法。”
“一个都没学会。”离渊说,“除非你教我。”
叶灼:“传我和传你必不是同一脉。怎么教你?你自己学。”
离渊:“那你学的是哪一脉?先交代。”
“不教。”叶灼说,“困了。”
装困,离渊把他按着亲。亲完了依旧把纤纤细细的腰身扣在怀里,衣袍散开来,漂亮得要命。这人不给碰,说太久。经脉倒是给看了,离渊问他灵海里的莲花是什么,叶灼说是没事做,凝聚了一点灵力存着,莲生仙体凝聚出的就是莲花么?那片荷叶又是在做什么,气息有点眼熟。他想再看的时候叶灼就不给看了,说看人灵海太冒犯。
不就是君子?他很会做,离渊抱着这人看月亮,看一会,亲一下。过一会快把人亲烦了,他就装可怜。
“叶灼,我在渊海被老祖凶了。”叶灼忽然听见离渊闷闷道。
叶灼蹙眉,抓住他手腕,去看这龙的灵海经脉。都还好好的。
“为何凶你?”
“老祖说,龙主结亲必定昭告万界,八方来贺,看我有没有那个命了。我说,那要看我喜欢的人点不点头。老祖就骂我是没用的东西。”
就这,叶灼根本不理他了。
“叶灼。”那龙又轻轻亲他,“那我有这个命么?”
叶灼说:“那我死了,你可以不死么?”
龙离渊没声了。
半晌,道:“没办法答应你。”
又道:“但如果你真的很在意。可以喊大哥拦住我。大哥拦住一刻,我就活一刻,一辈子拦得住,我就活一辈子。这样,会不会觉得好一点?”
叶灼:“。”
讲笑话?
但这笑话还不错。
“你怎么知道拦不住?大哥天赋异禀,拦得住你。”叶灼拽他起身,“起来,我还有地方要去。”
离渊:“去哪?”
叶灼:“有东西给小苏。”
“不去。”离渊说,“叶灼,为什么很想我活着?是不是你现在也觉得,活着还不错?”
叶灼面无表情看他:“去不去?”
“…去。”
第163章
去。
当坐骑。
去见谁?
——见小苏。有趣,小苏。
见了小苏是不是还要见小沈,见了小沈是不是还要见小裴?人界不大,人物倒是不少。
“苏兄。”离渊微微笑,和苏亦缜亲切见过。
“渊兄,许久未见。”苏亦缜见到他,神情亦是温和愉快。
这样寒暄不像剑修见面。山野小院四面无人,叶灼看过,径直拔剑:“来。”
照他们从前的惯例,叶灼压到和苏亦缜同样境界,剑上论道。
剑声遥遥,风声迢迢。剑宗的二长老闭目听风声,露出老神在在的微笑。
离渊也观剑。小苏的剑变得明快了,怎么都学叶灼,了无牵挂。哦,用他们佛修的话,叫心无挂碍。他毕竟被灌会了那么一星半点。
叶灼的剑那么轻,那么快,决然纯粹。鬼神退避的一剑又一剑,映亮他的面孔。二十年。
这一次,苏亦缜接了九千招。
剑意通明,剑心澄澈,可以问无上剑道。叶灼淡然收剑:“不错。”
苏亦缜还剑归鞘,温润面孔神采焕然,他认真看着叶灼,面带微笑:“叶宫主,你的剑已在天人之境。亦缜衷心贺你。”
“既然祝贺,怎么空口?”离渊闲闲抱臂倚在树下,目光往案上一示,“苏兄,二宫主,不妨过来喝酒。”
一天星斗下,树下摆了桃花酒,摆了点心,有叶宫主会吃的,也有他喜爱的。苏亦缜赧然:“离渊兄依旧如此周到。”
离渊轻轻笑,落座倒酒,他当然周到。小苏爱喝淡酒,但叶灼喜欢烈酒。小苏自己一壶酒,他和叶灼是另一壶。
叶灼的目光落在太玄剑上。
剑身隐裂不知何时已经消失,陨晶复归澄净。
太曜陨晶,叶灼早在冶剑庐见过,但他知道这不是自己的剑。果然,这是小苏的剑。缘起缘灭,全都早有因由。
叶灼:“想通了?”
“是,我想通了。”苏亦缜手抚剑身,“不是在山中想通的,是在凡间。下山时微生宫主赠一信物给我,拜托我帮他照看一下琼府粥铺,我就去了。”
吟夜留下的烫手山芋转来转去,终于被微生弦送出,道修心机如此深重。
“半年寒冬,人间民不聊生。粥铺有存粮,我跟着他们到处救济百姓。白天行走,夜晚悟剑。”说着苏亦缜抿唇笑了笑:“叶宫主,不怕你笑话,我本就是凡间战乱时被师父救起的孤儿,如今却可以去帮别人,也许是天意轮回,终于让我明白我该做什么。”
三纸无剑,不过叶灼难得没有不耐烦,反正剑修不论说什么,最后都是为了引出剑。
苏亦缜:“我看到很多事,叶宫主。一场雪下来,富贵的人还活着,穷困的人也许已经死了。在野外,有刀的人劫掠了无刀的人,在坊间,有权势的人压死了无权势的人。像是拿着剑,杀了人。”
“可是有时候,富贵的人也接济了穷困的人,带刀的人也保护了无刀的人,帝王坐拥天下,调度四方,这样的权势也保全了很多人。又像拿着剑,救了人。”
“所以,叶宫主,是不是衣食屋舍也是剑,是不是权势富贵也是剑,是不是仁义道德也是剑?是不是一切有人无,而另一些人有,有人弱,而另一些人强的东西,都是一柄剑?这样的东西太危险了,世上永远会有人死在剑下,让我打心里觉得可怕。”
“拿着剑,杀人救人,都在一念之间。所以你曾经对我说,剑是杀器,而离渊兄又对我说,剑是君主。”苏亦缜认真地看着他们,“叶宫主,离渊兄,我从小就在山中,一心练剑,可是现在我才知道,剑之一字,到底意味着什么。”
一片落花飘在剑鞘,叶灼轻轻拂去。
“觉得危险,”冰雪嗓音如同轻描淡写,“不放下?”
苏亦缜目光灼灼:“剑太危险了,所以,我更要握紧我手中剑。红尘剑仙说得对,仙门弟子,更应当入世修行。天下无道,而我有道。我的道也许不是最好,但起码不会比那些人更差。”
“所以,在我的心还能驾驭我的剑、我的剑还能践行我的道的时候,我必须多练剑,多做事,到更高的境界,帮助更多我能帮助的人——叶宫主,我这样想,对不对?”
琢磨了半年,原来不想修仙,想做大侠。
叶灼:“你觉得对即可。”
苏亦缜:“那叶宫主你觉得呢?”
叶灼直接把储物戒里的东西倒出来,在苏亦缜面前摊开玉简数片,掀开书卷一箱。
“这是——”
“幻剑山庄的心法和剑法,”叶灼道,“听闻你不再用上清剑法,若有兴趣,可以看看这个。”
那半篇他自己的剑法,原本也丢在里面,半路上被墨龙偷了。
苏亦缜:“这是整脉传承,我——”
叶灼:“你无兴趣就留着,将来看到顺眼的人送出去。总之交代给你。”
苏亦缜怔怔的,最后,郑重朝叶灼点头:“叶宫主,我会一一学过,将其传扬。”
叶灼说上清剑法同样不错,不必完全忘了。
苏亦缜敛目半晌,认真说,我记住了。
“叶宫主,”苏亦缜说,“那小半条剑脉,现已尽数炼化,入我心中。”
叶灼:“另外半条剑脉在冶剑谷的瀑布下,你挖出来,也可以悟掉。”
苏亦缜摇摇头。
“足够了。”苏亦缜站起来,郑重向叶灼执全师之礼。
“叶宫主,亦缜出山以来,没做过什么,可是叶宫主你、离渊兄、剑仙兄,还有微生宫主,铸剑师前辈,都在教我,都在帮我。亦缜无以为报,一定会记住你们教我的这些东西,练我自己的剑,行我心中道。”
叶灼说:“保重。”
苏亦缜久久站在原地,看着那一道红衣的身影在山间夜雾中远去。
他忽然急促喊道:“离渊兄!”
离渊回头,看见苏亦缜蹙眉,不安似地看着叶灼的背影,又看自己。有人牵挂,其实离渊也为叶灼觉得温暖。
“放心。”离渊说。
苏亦缜终于点了点头。离渊回身,和叶灼一起往远处去。
两边青山隐隐,不知不觉走到人间的城镇。离渊牵住叶灼的手,四周坊市都静静的,月光在道路上投下他们两个的影子。
那些屋舍,有的破败,有的崭新。如同人间,有人欢喜,有人忧愁。
“小苏说的话,还真像是大彻大悟的言语。”离渊说,“仙道有剑,倾轧不休,人间有剑,刀兵不止。只要世上还有剑,就一定会有人死在剑下,所以恩怨纷争,永无止境。直到有一天,天下无剑。叶宫主你觉得呢?”
刚才说话的是大侠,现在说话的更是圣人。叶灼说:“随你。”
竟然不夸他,明明都夸小苏了。离渊:“所以,有些人习剑,反而是为了可以放下剑那一天。”
“到那一天,何必放下剑?”叶灼说,“手中本无剑。”
离渊:“你说话,是有佛修气。”
叶灼淡淡看他一眼。
“那你呢?叶灼。”离渊说,“你曾经说,剑是杀人器,现在呢,剑是什么?”
“龙鳞片。”
“真要如此返璞归真了?”
“不是。”叶灼带着他慢慢往前走,说,“论道很累,我不喜欢。”
离渊忽然笑。
“笑什么?”
“我想起你很久前对我说过一句话。”
叶灼:“我说什么?”
“你说,我说话文绉绉的,听着费解。”离渊说,“叶灼,你真有趣。有时候让我觉得你变了很多,有时候又觉得你根本没变过。”像剑招千变万化,最后还是那一柄剑。
“变什么?都是小事。”叶灼说,“你现在说话也很让人费解。”
“有么?”离渊反思些许,决定依旧去亲叶灼。
叶灼说他不想走了。
“困了?”离渊伸手碰碰他的额头,“那不走了,我抱着你。”
小苏说行走凡间很不错,所以他们在镇上住了客栈,这也算是行走凡间。其实叶灼从前也路过人世间,他煞气重,凡人总是怕他,远远地躲开了,他也就不停留。
但离渊就和凡人处得很好,客栈老板还笑呵呵送他们梅花香片。
再寻常不过的小客栈。灯盏的光微微亮着,到处都很安静。
连幻剑山庄的东西也都交给有缘人了。叶灼想了想,事情是都做完了。比他想的还要快。接下来做什么,不知道。八月十五怎么不快点来。龙离渊把他放在床上,又亲他。
这种龙是不是就喜欢找事。不给碰也要想办法折腾。
最后叶灼倦倦的,枕在离渊胸前。离渊抱着他,哪里都想蹭蹭,叶灼懒得理他,他就一寸一寸地亲一遍。
叶灼伸手,想推开他,手指停在这龙侧脸上,勉强还算顺眼。
“叶灼。”离渊忽然说,“不是想和你论道。”
幽然深邃的龙瞳有点变圆。离渊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眼中和话中,都是一点又一点的,星辉一样的温和笑意:“只是想和你说话。说什么都可以。”
“好喜欢你,叶灼。”
叶灼:“同一句话,你要说多少遍。”
离渊:“我就要说。”
说完俯下来亲他,他知道叶灼会让他亲,多久都可以。不喜欢说话,那一定就是喜欢这样亲了。
后来叶灼被他哄睡着了。
这就睡着了。
离渊拂亮了灯盏,支起身子看着这人安安静静的睡颜。在心里暗暗说:没良心。
那人的眉轻轻蹙起来,离渊看不得,又赔罪般,笑着亲他额头,把睡着的人搂回自己胸前。把心跳给他听。
没说你,他又对他说。你最有良心了。
又抓住他右手,一根一根地数,手指也那么漂亮。
小半炷香的良心呢。
还是低头亲他。没良心的样子也喜欢。
想让自己不要死的样子也喜欢。可是怎么能答应呢,叶灼。
人叶灼蔫坏,像藏着什么事情。仿佛还捏了什么把柄,觉得他不会死一样。难道想让大哥把老祖抬出来,没用了,老祖已经雷霆震怒过,最后老祖说,我什么都不管了,你滚吧。
不会的。
都不会的。
如果觉得能够拦住,那就这样觉得吧。
假如真到了那时候,叶灼快死了,叶灼握着他的手,要他答应说,不死。
他一定会答应的,他会告诉叶灼说,他好好活着。然后叶灼眼睛一闭上,下一刻他就一起死了。
黄泉路上叶灼一回头,就看见自己了。那时候叶灼会很高兴,叶灼就这样一个人。
离渊想到那个场景,高高兴兴地又亲了亲叶灼的头发。
离八月十五还有多久?叶灼在等那一天,他也在等。最好过得快一点,一睁眼就到了。他会和叶灼一起的,怎样都是好结局。
叶灼都答应了。没拒绝不就是答应了?
龙主结亲何止是昭告万界。
那时候,云相奚最好还可以看得到,离渊不无恶意地想。
让他好好看看这世上最好最珍贵的一切东西是怎么捧到叶灼面前的。好好看看真心在意一个人是什么样。而叶灼什么都不需要做。他只需要垂下眼,对那些东西挑挑拣拣,喜欢就多看一眼,不喜欢就丢掉。
其实离渊莫名地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叶灼对云相奚来说很重要。
好笑。对叶灼来说,云相奚一点都不重要。
叶灼有别的重要的人了。叶灼的朋友是离渊,叶灼的宿敌还是离渊。人叶灼喜欢龙离渊。
离渊开开心心地又去亲叶灼。然后他不动了,要叶灼靠着他,想睡多久都可以,他都会在这里守着他。
叶灼快醒来的时候,先听到心跳声。缓慢地,一下,又一下,像深沉的渊海。他伸出手,碰到熟悉的衣料,缓慢让自己醒过来。
醒过来,但还没有睁开眼睛的时候,就有人亲了亲他额头。
叶灼睁开眼睛,起身。
他睡得好像不错,什么都没有想,也什么梦都没有做,而且醒来的时候想起来,所有该做的事都已经做完了。
叶灼现在看什么东西都很顺眼。包括墨龙。
“离渊,我们去雍京。”叶灼说,“带你去认个朋友。”
第164章
雍京中央,九重宫门次第打开。
正殿门口无人值守,走进去,到处都古朴雄浑。迎面先是一尊展翼玄鸟的雕像,翎羽舒展,玄秘威严。
叶灼提剑直入殿中。
一片寂静,直到上首传来一道淡漠深沉的人声。
“你是何方狂徒?”那声音道,“竟敢剑履上殿。”
“你又是哪朝君主。”叶灼淡淡道,“为何梁上藏人。”
梁上传来一声轻轻的笑声,一道黑色身影飘然落下,做刺客行当的人在殿中堂皇现身。
聆冥收刀,含笑看着他们:“这都能发现?人间事多,我来护卫阿玄。”
阿玄?离渊若有所思,看向上首身着玄鸟朝服,闲倚座上的人间君主。
华旒之下,那是一张眉眼狭长含威的深刻面孔,人间三十来岁的模样,身上有金戈铁马的气息。大殿空旷肃杀,君主八风不动,打量离渊,手指轻搭扶手。
离渊同样不动如山,余光不着痕迹,淡淡瞥向叶灼。
叶灼:“雍玄。”
有趣,雍玄。离渊想。爱画画,微雪宫还真是卧虎藏龙。
只是三宫主看起来睡得不好,也难怪。
“久仰。”离渊说,“离渊。”
“哦?果然是离渊兄。”雍玄眉梢一扬,“拨霞楼?”
离渊微微笑。
雍玄目光在离渊身上停留许久,复又看向叶灼。
高座上的君王忽然抬手,卸下天子冕旒。长发落下,君王静静看着叶灼的眼睛。
这时候叶灼看见,雍玄的面容,比起记忆中的样子多有凌厉,亦多有憔悴了。
“一别多年,仙君风华更盛。”雍玄道,“今日早上,却有宫人告诉我,我已生白发。二宫主再晚些来看我,是不是就是恍若隔世了?”
叶灼看着雍玄面上沉郁倦色,不太能体会此人感伤何物。身为凡间君主,注定不能得长生。他说:“你自找的。”
雍玄无言把卸下来的东西往他的方向砸。离渊深深看那东西,抬手让叶灼后退半步,天子十二旒落在往下的长阶上,叮叮当当滚了几阶,不动了。
“谁撺掇的?”雍玄站起身,没好气从长阶上走下来,“无事不登三宝殿,来我这里,你是想观人间气运修炼?”
其实叶灼并无此意,但雍玄这样说了,他留下修炼几日亦无不可。
“先说好,这破国家早就揭不开锅了,没饭给你们吃。”雍玄带他们往后殿走,帝宫中有为微雪宫几个人留下的住所,至于其他的,叶灼这人自己会找修炼的地方。
空荡荡的宫苑里连个摆设都没有,雍玄倚在门框上,看叶灼在里面,怪不好意思。不过听说苍山也是一模一样。
那墨龙在干什么?忙前忙后,好像宫里很缺人伺候一样。虽然是缺人没错。怪不得微生弦经常写信说他坏话,该的。
“其实我很想去苍山。”雍玄看着叶灼,“微生弦说那里有给我留下的峰头。”
叶灼其实也不是很了解苍山,想了想,他说:“好像是。”
“是不是很美?我有时候批折子批累了,就想你们几个很清闲,都应该抓起来斩了。”雍玄说着,自顾自点了点头,“应是很美,归去青山,相伴云霞。”
可惜,一辈子还未去过苍山。只有一枚红鲤玉佩,上面刻着三。
甚至见了苍山来的人,连完整的一天都陪不了。就这么一会的功夫,前前后后又是几波人来找。这国家一天没有皇帝难道就会散么?会。
拿起帝王宝剑,就再不能归去青山。
要回前殿的时候雍玄看见叶灼抬起眼,平静的一双眼,像是穿过了十几年的岁月。他们相识也有这些年了。
在看什么?哦,头发。
百年之后,帝王棺中一抔土,青山依旧是青山。
雍玄凭着记忆抓起一把披下来的头发,眯着眼在里面认真地找,白发为数不少,很快拽出来一根遍体雪白的,炫耀般看着叶灼说:“喏。”
叶灼收回了目光。
“保重。”他说。
“你也保重。”雍玄转身,迈出仙人宫苑。
修道长生又有何趣,有些人眼里,千秋功业才是不朽。真是自找。
离渊站在帝城最高处。用望气术往四方看去,人间气运纵横,千丝万缕勾缠,牵一发而动全身。天幕正中,伤重垂死的巨大玄鸟垂下翼翅,双目依旧看着前方人世,呼吸断续如枯流。这样的画面玄秘,若是道修来解读,会说此王朝曾兴起于兵戈,而将凋亡于天时。
一天到晚,帝京里消息频传,四方皆动,都是与仙道不同的场景。
这些都可以领悟。
离渊守着叶灼,看他身在凡间气运汇聚的最中央,感悟天人。
叶灼的修为一直在提升,那样的速度让离渊都觉得惊骇。有时候这个人根本没有修行,只是靠在他肩上,平静地看帝京的万家灯火,可离渊仍能感受到他身上气息如江河涌流,一瞬间星移斗转,一瞬间天翻地覆。
离渊抬眼,玄鸟垂目,正悲悯般与他对视,一滴又一滴无形的血在往下淌。又觉得它是在看叶灼。
“叶灼。”离渊说。
叶灼看向他。
远方灯火点点,近处也有城墙上的火把亮着。映着离渊的轮廓,静静的。
“我们走吧,叶灼。”离渊说,“你的朋友是很会画画,但我不太喜欢这个地方。”
叶灼颇觉好笑,伸出手,描了描这龙的轮廓。竟然有龙在忧国忧民。
“雍玄睡不着,你也睡不着?”
离渊轻轻摇头,握住叶灼手腕。
天时缺,道统崩,山河陷。所有事都在这个人身上不留痕迹,可是这就是叶灼从小长大的人间。叶灼若是画中人,这人间的景象就是画中幕景,天意作此画,又岂会毫无关联。所以他不喜欢这座都城。
“那你喜欢么?叶灼。”
叶灼看着这座勉力运转、摇摇欲坠的庞大帝京。
“那走吧。”叶灼说。
天光乍白,明华帐里,人间君王起身拨帘。
总觉得苍山的友人已经去似朝云,回归世外了。
果然,案上一张宣纸,画了几座敷敷衍衍的山。字倒好,三尺青锋寒光湛湛,就题三个字:曲则全。
雍玄按着额头,原因无他,看了让人觉得头痛。
就那一点国本,天天腾来挪去,真想知道到底还能曲到什么时候。撺掇人争夺天下的时候说要向直中取,真揭不开锅了又说曲则全。不如现在就殡天好了。
第165章
苍山。
微生弦在读雍京来的信。信中语气不佳。
世间百年大乱,直到雍氏国主横刀立马,一统河山,天命归于玄鸟。这样的乱世君王,其脾性和手腕自然不会有多柔和。
但身为一国之君,雍玄平日的措辞还是以古雅端肃为主。很少像这样言辞尖锐,含沙射影。
当然,说的是离渊。令微生弦赞同。
翻到下一页,书信结尾明明平淡非常,却莫名看出三字,悲白发。
又看出三字,忆少年。
叹息能书于纸上,想必已经在某人面前惺惺作态过。
——做人间君主,终于到了春秋鼎盛之时,唱这出给谁看?又不是神仙一顾,君王迟暮。十几二十岁的时候,日子难道很好过?可能是喜欢当傀儡,喜欢挨明枪暗箭。微生弦不回此信。
青山好,谁不想归青山?他也想回桃花山看看呢,还有老人需要赡养。而且有人还不回来。哦,数数日子,怎么也该回来了。
离渊回到暮苍峰的第一件事就是趁叶灼去书房,把那扇该死的屏风拉去别的房间。雍朝国库不是缺钱?最好卖成金银捐了赈灾,也算物尽其用,雍玄兄当皇帝还是不错的,仅限于此。
屏风一去顿觉神清气爽。离渊变回龙形,趴在梁上修炼。
叶灼回了内室只觉得莫名其妙。
倒是在修炼,有龙这些天下来修为没别人涨得快,急了。
叶灼不急。
面对着寒潭,苍山群脉依然像他第一天到这里的时候一样静静绵延。叶灼莫名想起雍玄说,想苍山。明明坐拥天下,而且根本没来过苍山。雍玄离苍山最近的一次是对着舆图,说,哦,原来选在了这里,有点远。
也许,有个峰头是不错。最起码,不知道去哪里的时候,还有一个眼熟的地方可以回。
还有几个眼熟的人可以见。
站在水边,有轻轻的脚步声从他背后传来。听在身后三步远。
微生弦说:“阿灼。”
叶灼未言。
龙离渊做了亏心事,喜欢变成龙藏在房梁上。而微生弦心里有事的时候,就会像这样迟迟不往前。
他不动,直到微生弦轻叹一口气,走过来。
“让我看看你经脉吧。”微生弦看了他许久,才道,“你自己有主意,不回山。也不知道山里的人会忧心挂念。”
叶灼静静地想了想。
他经脉并无任何问题,看过又能有何益。忧心挂念同样无益,任何事情都不能更改。从前有人在他耳边说“忧心挂念”,叶灼只会说不必。
人有人之常情,叶灼一直知道。但他不认为这有必要。
但也许,有些不必要之物,是会在人心中盘桓,自己却无法更改。
就好像龙离渊的身影在他眼前消失几个月后,那种想把墨龙抓出来杀了的想法。
固然令人不满,但也未必非要拔剑斩断。
有人悲白发,有人想苍生,或许也是如此。
叶灼最终抬手,让微生弦搭上了自己的脉门。不是很适应,但可以忍受几息。
三息过后,叶灼收手。
微生弦无言。是不是该夸夸这个人?算了,起码一探进去,气息精粹圆融,是好的。
虽然知道这人会让自己安好无恙,但探过一眼,心才算落下来。微生弦轻轻松一口气。
“山外有什么好?你不回,人人都很想你。还让我问卦,上天无眼啊,我是不敢再问了。”
如此阴阳怪气,叶灼不理。
“有什么事?”他说。
“是我有事,还是你有事?”微生弦深深看着他,最后还是轻叹口气,移开目光。
“去过桃花山了?”
“嗯。”
“老道士怎么样?”
“打过架了。”
“……老胳膊老腿了,”微生弦深沉道,“活动活动也好。”
“挺好的。”叶灼忽然说。
微生弦很久没说话。暮色近了,寒潭上有粼粼的夕晖。
微生弦蹙眉。
“你进境好快。”这一会儿,微生弦已经察觉到叶灼身上不同寻常的气息。
“是快。”叶灼眼里一点幽幽的冷意,“不知道谁给的。”
就为这,把那条长虫都弄得有所焦虑,叶灼昨天还看见墨龙在梁上爬了。
微生弦看他,少见道修有如此严峻的神态。望气半晌,微生弦道:“像是天意。”
“无利不起早,”叶灼淡淡道,“天意帮我,又是想让我做什么?”
“你一人一剑杀了半个上清山,廓清了人间道,又斩开那么多上古秘境,补了天道缺。天意垂怜你,大约也想送你一程。”微生弦说,“当年云相奚大动干戈对天斩剑,换来天道震怒,降下九重天劫,得以飞升。上清山给他善后,说成天道感其大义,送他飞升。我看,天道想不想送云相奚飞升实不可知,倒是真心想送你飞升。”
“让云相奚飞升,它是震怒,还是怕了?”叶灼淡淡道,“送我飞升,到底是看我顺眼,还是想让我一人一剑,去把仙界也廓清了?”
“你说话真不悦耳,”微生弦轻轻笑,“当心天雷劈你。”
叶灼只是实话实说,并无恶意。二十几年来,天道对他,应是不偏不倚,颇为公正。他没有像微生弦一样天天从容顿悟,但也没有很遭轮回报应。想要的他自己都拿到了,失去的也不是天意可以转圜。
“劈不死我,何必白费力气。”叶灼道,“或许指望我上去后,把仙界里想要灵脉的人杀了,它就好过一点。”
微生弦:“可是它给你修为,你收了。天道因果,可不好背。”
叶灼眼里一点若有若无的笑,像一线薄薄的雪光,冷浸浸的,他看着天空,像是与什么东西对峙。
“又不是脏东西,我却之不恭。”他说,“它都不怕被我反咬一口,我又为何要怕它别有用意?”
“真该劈你。”微生弦笑着摇了摇头,又说,“阿灼。”
“怎么?”
“一盘棋下了很多年。”微生弦说,“你不掀,是不是也喜欢这局棋?是想进这局中,还是想来执棋对弈?”
“不会下棋。”叶灼说。
“可是你要是想掀,那我下到什么时候?”
“随你。”叶灼说,“下到我想掀的时候吧。”
微生弦大笑。
“那就舍命陪君子,你看如何?”微生弦说。
“谁是君子?”叶灼问。
微生弦想了想,好像在场的并没有君子。
“那就陪佳人吧,也行。”微生弦若有所思。
“……谁是佳人?”
微生弦闭口不言了。怕死乃人之常情。
可是想了,又想。虽然,他根本不想去想。
“阿姜一直守在药庐。”微生弦说,“你要不要去看看?”
看什么?叶灼缓慢地思考。
……哦,长虫还有个小的。
左右也就是睡觉,何必守着,又何必去看。又不是关在大狱里,还要人看望。真奇怪,他到现在也不太能理清这件事,一个小长虫。
叶灼:“我看起来像很想去看?”
“不像。”微生弦说,“但你看着,像要羽化而飞了。”
有么。叶灼想了想,决定去稍事探望。记忆里风姜那一对儿女都很活泼好动,假如摇散黄了就不太好了。
第166章
天黑了,离渊点起了前殿和后殿的灯。
有人在寒潭边和友人神神秘秘地说话,希望是正事,他们人界的登仙大典要开了。他会在灯下看书。
说着说着怎么又走了,还往自己方向看了一眼。去哪里?药庐的方向。去做什么,拿毒药?他会在外面廊下看书。
有什么人间大事要说这么久,又不是微生弦要登仙了,再不回来他会过去。
——叶灼回到殿前的时候就看见龙离渊倚在廊下,书摊开在身上,也不看书,一双眼幽幽地看着他。
莫名地,叶灼觉得好笑。
他走过去,发现离渊身旁还摆着那个小缸,三颗莲子绿芽刚长出水面,正在往外舒卷着。水里还放了几颗晶莹剔透的水属灵石。
他看了看那个浅缸,又看了看龙离渊。
风姜的药庐里也放了一方浅浅的水坛。里面摆了一些灵石水玉,养了几朵睡莲,旁边是风姜平日伺候的各类药芷灵兰。
水里放着那颗龙蛋。
叶灼问为什么这样放。风姜说它喜欢。
长虫崽子睡得不省人事,谈何喜欢,难不成托梦了。风姜说感觉。
药修的感觉,叶灼并不觉得可靠。
但是看见龙离渊摆这一出,他有种奇怪的感觉。也许真喜欢?
算了,随便他们。反正活着,风姜没往水里下毒,也不让他两个儿女靠近,只许远远看着摇尾巴。鹿崽谨慎沉静,可以靠近在水边看看。
离渊真是奇怪了。
叶灼在他脸上看什么?
“你在看什么。”离渊闷闷道。
叶灼朝他走了两步,就不闷了,一下子眼里泛起轻轻的笑。
“再过来。”离渊说。
廊边草木深深,叶灼站在琉璃风灯下。这人身上的红色被夜色映得好浓,削拔的肩背如琴上冰弦,到腰间,束成一段潇潇的雨竹。风吹过来,灯焰、衣袂和枝梢翠叶一起微微地摇动,好像这世上的一切都静了,只有眼前神仙。
见到他会悲白发,不怪雍玄。
就连离渊在这一刻也忽然想,这样一个人,那双眼睛闭上,再睁开,会不会世上已千年。
叶灼站到他身边,被离渊一把拽过来抱住,书页哗啦啦落在地上,也没人管。
离渊抱着叶灼,往他身上埋。叶灼不在的时候离渊总有一种想收拾东西打理整个暮苍殿的冲动,把叶灼的寝居装点到第三遍的时候他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走出来,又忽然开始想在殿外种花种草。
真怪事。可是他一抱到叶灼,所有事全都一下子抛之脑后了。什么千年万年,什么松竹花木,神仙精怪全都在他怀里,春花秋月全都扑面而来一下子盈满他胸腔,这种感觉,恐怕世上只有他体会得到。
“叶灼。”离渊说。
叶灼已经知道他下一句要说什么了。
“登仙大典在八月十六。”叶灼说。
不让人把话说完,离渊恨恨咬了他一口。
“很快了。”离渊说。
叶灼漫不经心地玩他衣服上的配饰。龙离渊衣服也总是这里叠着暗纹,那里藏着刺绣,摸起来也像龙。
“我可能做不到。”叶灼忽然说。
离渊静静看着他。
“你做得到。”离渊说,“叶灼什么都做得到。”
从来如此,他也从来相信。
这会怎么如此不动如山了。叶灼说:“那你昨天在梁上爬什么?”
这都被看到了,离渊眨了眨眼睛:“那会我应该不是在想这个。”
“那是想哪个?”
“哦。”离渊想了想,道,“我那会忽然想,要是我带你回渊海,怎么称呼你。他们又该怎么喊你。”
“?”
“渊海地宫也是宫,其实还是可以喊你叶宫主。我在想见了同辈,或者老祖,怎么介绍你。总不能牵着你的手,告诉他们,这个是……我的仇人。”
“?”龙离渊一天到晚到底在想什么。
“你笑话我。”看清叶灼眼睛,离渊异常不满。
叶灼:“那你自己觉得好笑吗?”
离渊想了想。好像是挺好笑。
他让叶灼站起来,在他面前。而他依旧坐在廊下,他要抬头才看见叶灼的面孔,离渊伸手,把这人方才被抱乱了的衣襟和腰封一点一点地,郑重地理好,然后牵着他的手。
“我在渊海,去见了我父亲、我母亲的遗骨。”离渊说,“还有我叔叔的,他叫枕渊。他的遗骨在更深的海渊里,只有心前骨在外面,做了我的剑。我还见了其它的墨龙先辈,还有墨龙的龙祖。”
“桓明老祖说,墨龙一脉自古凋零,是不是上古征战万界时,杀业太盛,减损了天道福泽。我觉得不是。若是那样,报应的该是整个龙界。而我也常常觉得,大道对我眷顾很多。”
他一根一根抻开叶灼的手指,把自己的手指认真地嵌进去,扣起来,慢慢说:“我觉得他们都很傲慢,也很孤僻,常常自己就伤了,自己就死了,自己就把自己葬在渊底再也不出来,他们自己不要天道的护佑,反而希望我拿着他们的骨头,不要重蹈他们的覆辙。可是我也一样。”
他把叶灼的手指贴上自己的面颊:“我在渊海点了长生灯,告诉他们,如果大道真有眷顾,如果天道真有福泽,如果十几万年几十万年,他们都留着没有用。如果天道真的也对我多有护佑。那就都给你。给你就好了。我在东海向龙神求了琉璃珠,我也要在渊海向他们求你的平安符。”
叶灼安静地看着他,良久,他用另一只手,虚虚覆上离渊的额头。
“至于这个阵仗?”叶灼说。
“你看,你也说不至于。”离渊说,“所以我也只求你平安,不求别的。我知道你一定能做到。我也能做到。叶灼,我很期待那一天。我想看见你的剑。”
离渊的眼里像有明亮的光华,可以照亮整座苍山的夜色。
“那一定是很好的剑。”离渊笃定道。
叶灼轻轻地笑了。
离渊也笑,他就非要说完被打断的话。
“叶灼。”他目光炯炯,“喜欢。”
那人就无奈般看着他。
“知道了。”叶灼说。
天边一轮上弦月。
月将满的时候,道宗现宗主和几个老人仙一起,恭谨地来到主宗的秘殿里。
殿中香气缭绕,往上看,露天的殿顶上空仿佛连接着无尽的星辰。坛外摆着八方大磬,两面编钟。灰袍的主宗弟子依次鸣钟击磬,组合成极为玄秘庄严的乐声。
主宗的道祖满头白发,身穿华贵道衣,手持桃木剑。在法坛中央的八卦图中,他正以奇异的韵律,步罡踏斗。时而喃喃自语,时而闭目向天,仿佛与高天之上的仙神达成某种沟通。
终于,香燃尽了,钟磬声也停了,道祖睁开浑浊的双眼,看向在下的几人。
“八月十六,去吧。”道祖苍老的声音道,“我就在这里,为你们打开天门。”
同样已生白发的道宗主道:“此番通天路上,不知是否平安。”
“通天路,向来难。”道祖转身背对他们,余烟里,像一尊巨大的天师像,“人间光景,一年不如一年。再不走,怕是通天无路,入地无门。”
下首的人都明白了。
天道孱弱,古时候的破界雷劫,如今已然无力降下了。可是天地灵气衰微,这与上界约定好十年一开的登仙路,又能再开多久?
前些日子,上清山的灵气一夜间衰减至原来的三成,灵脉一夕断绝,才会有这样的动静,可是谁都没有说话。
通天路,一定很难走。然而寿数将尽,此次若不孤注一掷,今后更是长生无门。
至今还依附上清山的那些宗门,不也是为了飞升么?
“弟子们明白了。”为首的人深深一拜,“道祖要我们打探苍山动静,叶灼近日回了苍山,此外无事。登仙大典将近,未见他们有何反应,与苍山有关联的门派,我们都没发请柬,他们亦不参与此次大典。”
“都还小。”道祖深深道,“还不懂得万般皆是命,光阴催人老。”
“道祖是说,他们宁愿不飞升。”
“二十来岁,一百来岁,正忙着悲天悯人,怎会想飞升。等他们到了你我的年纪,也会变作这般模样。”道祖叹道,“只是,到那时候,人间不知又是怎样一片焦土了。这些年有我压着,已经少送出许多灵脉,挡下太多风雨,可我的寿数也到头了。你们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到了仙界,勿忘照拂故土。大树是要生长,可是总该收一收,让土壤休养生息。”
一片沉默里,只有道祖咳嗽数声,继续道:“好了,走吧,到八月十六。我就在这里,再送你们最后一程。”
下首的人应是,依次退出了。
道宗主回望主宗威严的山门,良久未语。他本是前一代的太上长老,资质平凡,寿命到了第四百年,堪堪成了人仙。四百年间,师兄弟们一个一个飞升走了,最近一年,下一辈的徒弟师侄,又一个一个陨落了。
飞升是好事。熬着熬着,好事终于掉在他头上。
可是他心里莫名想起甚嚣尘上的江湖传闻里,那微雪宫主微生弦的话语,微生弦说,界域修本不可以飞升,自打灵脉送上仙界,主宗界域修却可以飞升。
道祖的年寿是不是也将尽了?天门一开,飞升的到底会是谁?
可是,明知如此,通天路在前方,他就不去走了么?他没时间了。
“元婴。登仙大典的筹备,怎么样了?”
元婴道人道:“回师叔祖,都准备好了。只是……应当没有往年的风光吧。”
道宗主长叹一口气:“就这样吧。”
他要是飞升,自然一了百了,要是死在通天路上,也是一了百了。再烦心的事,到这地步也快了结了。这人间终归是快要完了,这仙道真是乱,真是脏啊。可是,谁管他人瓦上霜。
看着平庸无奇的元婴道人,道宗主难得升起一点同病相怜之意,当年他在一众师兄弟里,不也是这样狗都嫌的境况?
“大典结束,你就找个由头下山去吧。这仙不好修,长生望断总是空,熬着也没意思。”他拍拍元婴的肩膀,“还不如归去,青山逍遥。”
第167章
苍山,青山碧水,地远天高。
八月十六这天,曦光未露之时离渊就已站在寒潭水栈上。天上星子尚未隐去,遍山清凉的秋光。离渊身后不远处摆着一局残棋,是某日与微生弦闲来对弈,未到终局。
他和微生弦下过不少棋,有输有赢,微生弦说他棋风举重若轻,步步为营,他亦深知微生弦喜欢伏线千里,百密无疏。
离渊捧着一方剑匣,将它放在棋局边,打开,是怀袖剑。前年八月十五的夜晚,他带着怀袖剑来到幻云崖,那时候,怀袖剑发出长久的、凄哀的鸣响,今天,它却只是安静地待在匣中,仿佛在注视着这世间的一切。
手中一片琉璃莲瓣,离渊把它轻轻握在手中,静静遥望向东方天际。
那里是苍山最高的一座山峰,他曾经邀叶灼来到那座峰上,带他飞去北冥之海,看背负青天的海鲲,看界域尽头的月出。今天,那个人又站在那里。
穿着自己为他选好的衣袍,不繁丽,可是很好看,更利落,像心头一滴血,剑上一抹红。美人如名剑,皆不需要过多装饰。他的剑就是他此生最浓烈的记号。
这一天,离渊没有在他身边。
可是他又从来在他身边。无我剑安静封在娑罗圣木的漆黑长鞘里,就在那人手中。
铸剑师境界有多高?离渊不知道,可是再高的境界也是人,怎么就能够锻打真龙心鳞。那么,就是它自己也愿意了。
分出输赢的从来只有一剑,难道从那时候就已经注定。
像是感受到某种注视,叶灼拿起剑,手指缓缓摩挲过剑鞘。
本命剑在鞘中发出隐隐的鸣动,像在回应。
莫名地,叶灼想起离渊。
到了这个时候本应什么都不再想,他的心境原本也是如此空净澄明。但是身为剑修,想起本命剑,似乎并不需要纠正或打断。
这柄剑已经陪了他十一年,快要十二年了。很多时候都只有它在叶灼身边。
它是一柄沉静的剑,不像相奚剑,那种几乎可见的寒凉会透过剑刃酷烈地散发出来,也不像怀袖剑,世间所有的色泽都在剑身温柔地舒卷。
这柄逆鳞锻成的长剑就像一片从来不言的渊海,地裂山摧,烈火焚身,一切剧烈的变动都会在绝顶的爆发后隐入万古以来的海中,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它一直在叶灼手中,但更多时候。那片海好像就在叶灼身后。
也许最开始,他只是想要世上最好的一把剑。
也许人生初见,睁开眼,在海天一色间蓦然对上一双灼亮的金色龙瞳,一种仿佛等他已久的、欣悦的神情,一个如此优美,如此强大的墨色的生灵——
也许他很喜欢。
手指最后一次拂过剑上铭文,叶灼平静地望向东方天际。等着日升之时,第一线遥远的天光。
鸿蒙派的驻地里,沈心阁从沈静真背后冒出来:“师父,你不画杀字符了?”
“不画了。这是平安符,消灾解厄,遇难呈祥。”
“画给谁?”“画给天下人。”
“教教我,我也来画一个。”
冶剑庐里有客来访,铸剑师的小徒弟打着哈欠出来迎客。目光最后停留在来客腰间剔透澄明的太玄剑上:“原来是你啊,剑真好,我可以摸摸吗?”
雍京郊外,百官在侧,万民聚首。那宏伟的高台已经筑起来了。雍氏以玄鸟为图腾,自古来都保留着某些神灵巫祝的传统。
天下大寒方才消解,短短苦夏过后,下一个冬天又即将到来。帝王罪己,就选在今日,大礼祭天。
其实雍帝功业世人尽知,身为帝王又有何罪?只是人力有穷,只是天命有尽。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上清前山,同样仙客云来,热闹非凡。来自上清各宗的十二人仙护卫着中央天坛,交好门派尽数前来,为首的都是执掌一宗、德高望重,离飞升只有一步之遥的仙道宿老。
登仙大典十年一次,乃是一切修仙人毕生所愿。故而,身为连接着登仙路的第一大派,上清山依然还能维持它的体面。只是剑宗依然闭宗不出,算是白璧微瑕,需要稍作遮掩。
天际,第一缕云霞焕然涌现。
登仙大典的庄严乐声响起的那一刻,万里之外的叶灼平静抬眼,看着天幕正中即将铺天盖地亮起,好让整个人间界都能看到的五色仙霞。那是天与人交际的征兆,任何人间法宝、任何地上人仙都无法营造的异景。
有如此奇观伟力,让凡人敬畏仙人,让下界拱卫上界。叶灼看着那些绚烂的云霞涌现,像有宏伟的天门渐次打开,通天的道路会像天上人放下的绳梯一样缓缓垂下,层层展开,地面上的人沿着它攀登向上,终于从这片灵气枯竭、道统断绝的人间,被接引到辉煌的仙界。
叶灼手指握住剑柄。
有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斩开通天路,杀上仙界。对你来说并不难。”说话的是桃花山的逍遥老道。
“可是我不想上去。”他说,“我要上面的人下来。”
那天,不度观青灯飘摇,逍遥让的神情深沉莫测。
“往上走,不难。难的是往下来。”逍遥让说,“若真如此必遭大道天谴,你又是何苦来哉。”
叶灼也说不清这样的念头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现在他的脑海。他只知道,曾经有几个瞬间,他清晰地看到了它。
那一天,有一条墨龙把他按在寒潭水岸,以退为进,步步为营,问出他心中一句话。
他说他不想去仙界。他说他不喜欢。
也许那一点不喜欢并没有多么起眼,可是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所以他不选了。他不去了。有人教给他什么是生气,他学会了。
在那以后,滔天的火在他心中烧了起来。此起彼伏的烈火为他指明了道路,那一刻他就明白,这是自己此生唯一会走的一条路。他要让一切都结束在人间界。
只是会更危险,结局也已经注定。并且,他连到底有没有路可走都不知道。他只有他手中剑。
所以他推开了龙离渊,去了不度观。
好像已经开始了,天空正中霞光大盛,照亮了整个人间界。
“上界到下界,从来无路。”逍遥让说。
“但仙界到人界,也许真的有一条路。人间的灵气和灵脉可以送上去,仙界的命令和倚仗可以送下来。人间和仙界的秩序早就被他们变得千疮百孔。大道早已有缺。可是你要找到那一丝天裂在哪里。找到了,才能将它斩开。”
“到那时候你斩开的,不是你自己的通天路,也不是那个人下来的道路,你斩向的是人间和仙界之间自古以来,千万年不变的规则。那以后,所有事都不再能够预料。”
“也许仙界会震怒,也许天道会惊骇,也许所有道都会崩塌,也许那道裂痕根本找不到,也许你根本斩不开。”逍遥老道老神在在地闭上他的双目,“但是路就在那里,你逼问,老道不得不说与你听,与谁都无关,不要说是老道我说的,更不要让——天知晓。”
叶灼缓缓拔剑。
钟磬声响,主宗的道祖手持三炷香,向天虔诚再拜。
幽草崖上,白衣红带的年轻道人同样点起了三炷细细的香,握在手中。
——可是微生弦忽然不知道这香该上给谁。
上给历代祖师?上给天地玄黄,万古洪荒?
上给这人间界最高的天道?上给天道再往上,化育了这三千世界的大道?
“算了。”微生弦说。
幽草崖上有很多随意生长的野花野草,霞光下照,它们感受不到这天人之间的恩泽沐浴,只是随风摇曳。
“我看你就很好,顺眼。”微生弦看着其中一簇小草,笑道,“就上给你吧。”
对着那棵再平常不过的野草,微生弦半跪下去,将那三炷香插在野草面前的土壤中。然后起身。
风刮起来,那袅袅的烟升起来,往上去。
“野草兄,”微生弦说,“就指望你啦。”
天地之间的长风刮起来,这三炷香没有上给天道,天道会不会生气了?微生弦忽然一笑,长风掀起他的袍袖,风里有草木,有云水,有人声,他闭上眼,感受着这一刻与万物同在的天生天然。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
道法自然。
苍山之巅,叶灼看见那一缕袅袅的青烟升腾而起,直上高天,世间万物的声音好像都在他耳畔响起来,他听见海潮声,听见怀袖剑的轻鸣。烟雾忽然在他眼前弥散,他清楚地看到,头顶上方无穷无尽的天幕中,那云生霞涌的光辉里,无处不在的、蛛丝般的千万道天裂。
剑出鞘。
清寒嗓音和剑声一起,在天人之间。
“云相奚。滚下来。”
第168章
天上地下,异常的寂静。
所有人都好像听见那道平静的嗓音。
云相奚,他说。
滚出来。
剑声铮响,绚烂至极的云霞天幕,赫然撕开一道横贯东西的长裂!
无声惊雷在所有人头顶轰然而响,连地面都在剧烈震动。那幻梦一般的云霞破灭了,所有人都看到头顶的天空——在那天渊两侧,天空竟是如此千疮百孔,如此支离破裂,也许下一刻,它就会塌下来。
这样的景象,普天之下都看得到,四海仙门也看得到,雍京郊外,帝王依旧按照祭天仪程,目不旁视,在祭礼的神乐中一步步走向高台中央。仿佛丝毫未看见天空之上,那深不可测的混沌正在翻涌。
上清山中,一片死寂。
仙道宿老原先正准备踏云而升,现在愕然看着那恢弘的天门被斩为两段,而正在降下的天路生生停滞在半空。
主宗道祖勃然震怒,巨大法相腾云而起,朝剑光方向看去——好一个西南!好一个苍山!有这样的通天本事,何必纡尊降贵待在这小小人间?
这一剑斩的不是仙界和人界的屏障,而是上界和下界之间的大道规则。人间会震动,仙界也会震动,也许,也许——所有与这座仙界相连的人间下界都会在此时此刻,看见这触目惊心的大道之缺!
全乱了。全都会乱了。道祖四顾,却没有任何手段可以将其弥补,上界之人必会出手。到那时候,人间的下场不可以预料!
一切曾经坚固的都崩塌了,下一瞬,整个界域都被那道天裂所影响,人间界的全部疆域向上卷起,被看不见的洪流裹挟,向那道裂口流淌而去。
斩出这一剑的人依旧平静地站在苍山顶上。他就在天裂的正下方,那一刻所有人都好像看到了他,那一身淡漠而耀眼的红衣携剑而立,不动如山。
他叫叶灼,天下第一剑。举世皆知。
所有人也都听见了那个名字。
云相奚。一个二十年前也曾经响彻仙道人间的名号。
叶灼说,让云相奚滚下来。
人间界的人听到了。仙界的仙是不是也听到了?
——那无尽的天裂之后,忽然有影影绰绰的影子出现了。那是一些巨大的、飘渺虚幻的形体。巨大的影子往下看去,人们仰头能看到他们身上那些辉煌的霞彩,仙灵般飘逸的气韵。这是上界的漫天仙神,下界有一剑斩破了他们的界域,他们自然是向下看去,看向这动静的来源。
深沉的压迫到来了,在那诸天仙神之间,一尊巨大的法相抬起了右手,那一刻,整个人间的命脉都好像被生生扼住。
铺天盖地的巨掌扣下来,仿佛要拍灭整个人间。
就在同一刻,人间的东方天地忽然风起云涌。周天风雷中,一尊弥天亘地的金龙法相忽然出现,它在云海中蓦然抬起巨大的龙首,一声万古洪荒般的龙啸过后,一只巨大的灿金龙瞳平静地注视着那一方天裂,很难形容那一刻的压迫与威严,它与裂隙背后的仙人淡然对视。
无声的对峙像是一种沟通。仙人静静凝望着它,半晌,缓缓收手,退回原来的地方观望。金龙也仿佛得到满意的结果,隐入无边云海之中,但金光与金鳞依然在阴风惨雾之后,时有浮现。
一种异象还没有收梢,另一种异象就又浮现。“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你说呢?小崽。”风姜在药庐前方安然地抱着那一方水坛。
上清山里,主宗道祖脸色又是数番变化,又是墨龙,又是金龙,这人间界何时如此威风了,他已经感受到来自九天之上的严厉垂问。
而离渊依然平静站在寒潭水栈。
其实他这些日子总能感到一种似是而非的联系。是大哥么?离渊的目光从金龙法相上收回,依然看向那红衣的身影。
修为境界暂且不论,辈分继承亦是往后之事,但是出门在外,他是墨龙族主,大哥是金龙太子,他们任何一个的态度都是整个龙界的立场。
叶灼和云相奚的事,就在叶灼和云相奚之间结束。除此之外的任何人、任何事,乃至任何界域,都不应该干涉其中,也不能插手一丝一毫。他和大哥就在这里,从开始到结束。
裂缝周围,缓缓现身了更多高高在上的仙神,看不清面目,只能感受到辉煌的威严,往上看去,好像是一方无尽深邃的、光芒灿烂的万佛洞窟。它们全都是被这一剑惊动而来。
——那么,云相奚会不会来?上界仙神又是否知道这个名字?他应当是二十年前才刚刚飞升到上界。
红尘剑仙凝视着天空,想起那个曾经属于云相奚的时代。他曾经仰慕,曾经追随,天下剑修皆如此。然后一切都戛然而止,那个人的所有消息都断绝在仙界。
上清山的众人同样不约而同想起那个名字。陈年旧事,以为早已结束,却忽然在这个时候掀起滔天的波澜。
所有人都在想。
天上仙神的身影隐有互动交谈,它们是不是也在想?是不是也在议论那个名字?
叶灼什么都没有想。
他感到天道的压力向他而来。
万年不变的规则遽然撕开,自然有东西会震怒。
人间的天道,仙界的天道,还有三千世界的大道,他都看到了。它们要恢复它们的秩序,弥合这道被劈开的天裂。
在此之前,这些东西从未如此直白地昭示自己的存在,蝇营狗苟之徒日夜钻营出来的裂缝没有唤醒它们,这一剑倒把它们尽数召来。也不过如此。
叶灼直面它们,手指按在剑柄,没有任何退让之意。天谴的威压确实深重,他胸中有些沉闷,像是想吐出一口血,但他还没有动,忽然有淡金的功德光在他身畔盘旋,有的来自腕间琉璃珠,有的来自北境,还有其它零星的地方。他听见玄鸟的清鸣,似乎还嗅到建木的芬芳,听见纸上画符的沙沙声响,他按剑未动,颇觉心境澄明清淡。
但那道他斩出来的裂口却在弥合了。叶灼平静地望着他,心中没有任何波澜。
裂缝弥合到一半的时候,道的力量已经与剑的力量势均力敌。再往下,它将以摧枯拉朽之势愈合自己,然后腾出手来,惩戒这不知天高地厚,胆敢挑衅大道法则的狂悖之人。
叶灼只是静静地看着它。
再斩一剑?他不会。他只是听着本命剑的轻鸣,感受着一切都飘散在秋风山岚之间。
直到那愈合的进度已过一半,被劈开的天幕像一只睁开的眼睛,即将蓦然闭起。
另一道剑光在那无尽混沌的对岸骤然亮起。
仙界对岸,一道有如万古寒凉的惊电迸溅,伴随着一声呼啸剑鸣,一柄遍体冰白的长剑如利箭般钉在两界裂隙之间。
张牙舞爪的天裂像被一下子冻住了。
再下一刻,整个天幕、还有天幕上的一切,尽数碎作雪花飘散。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从来没有过那样一道天裂,也从来没有过这样一场雪。
叶灼微微笑。一种果然如此、尘埃落定般的平静。
人界上空现在只有一片虚空混沌的雾霭,界障不在了,规则也全都飘散,雾霭之中,诸天仙神尽皆下视。
然后,他们沉默,仙袂舒卷之间,缓缓让出一条道路,在他们空出来的地方,剑光蓦然倾泻,向下层层展开。
——铺出一条由仙界来到人间的长阶。
长阶尽头,一道与那漫天仙神一样的巨大的、雪白的法相,朝人间缓缓行来。离得越近,那些缥缈的虚相就越是消散,人们看到他的真面目,没有三头六臂,没有铜筋铁骨,一个看起来人间二十余岁的白衣剑客,周身彻寒,他站在那里,像万古不化的冰川。
他抬手,那把遍体冰白的长剑飞回手中。这剑确实适合他。
叶灼静静看着,直到他来到自己面前。
云相奚的面容从未改变过,一如他看向云相濯的眼神,也从没有改变。
“相濯。”他说,“许久未见。”
第169章
云相奚这样说话,倒让叶灼不解其意。他和云相奚当是无话可说。
但他不解的事,从来不是让自己想。
只见叶灼漫不经心般道:“何出此言?”
话一出口谁都能听出敷衍,任何见过叶灼的人都知道这人说话是打发时间,其实在看云相奚身上境界。
叶灼是在看。
整个人间和仙界的屋顶都掀翻了,云相奚来到人界也不必经历艰难险阻,他身上还是仙界的境界,身后亦是仙界的天道与仙灵。
这样的境界,自然比叶灼要高。这样的灵力,自然也比叶灼深厚。
就像仙门弟子在筑基期的时候看见渡劫期的前辈,连这到底是什么样的境界都无法确切体会,更遑论去拔剑相向了。
叶灼看起来却很想去拔剑相向。地面上的人面面相觑。
其实叶灼看得饶有兴趣。他也很想知道仙界的境界与人间的境界到底有何不同,仙界的剑又与人间的剑有何不同。
三百六十式,一千八百招,有什么剑是非要去仙界修,而在人间无法修的么?人间的剑有两面刃,难道仙界的剑有一千八百刃,若真是如此确然值得一去。
云相奚亦在看他。
叶灼随口问他何出此言,云相奚却像是真的想了想,而后答:“未能见你如何修成今日之剑,颇觉遗憾。”
叶灼忽地笑了笑。那就是觉得他的剑不错了。
而除此之外的事,在云相奚心中并不能留下太多痕迹。
“那如果,”他看向云相奚的眼睛,“我的剑很像你,或者相反,很恨你呢?”
云相奚:“我会很失望。”
“原来如此。”叶灼说。
原来时隔多年,他依旧很了解云相奚。
方才他看到漫天仙神都为云相奚让开了道路,像是云相奚在仙界也做了天下第一,没能找到剑中敌手。
这世上,能让云相奚在意的事,竟然真的只有云相濯和剑了。而这两者本就是同一件事。
“那你应该记得,”叶灼说,“你飞升之前,我对你说过什么。”
云相奚看着他,眼中竟有静静的温和。
这种神色叶灼其实不陌生。人生初始的许多个片刻,他拿着剑,抬起头,看到的好像就是这样一双眼睛。
“记得。”云相奚说,“所以我一直在等。”
那是不是该说声久等?二十年了,不知道在仙界算是多久,总之是不短的时间。叶灼平淡道:“我名叶灼。”
“你的剑呢?”
“无我。”
“好。”云相奚道,“我知道了。”
又道:“你曾说会杀了我,今日唤我,就是为此?”
叶灼轻道:“不然?”
云相奚依旧看着他,就像曾经每一次要教他剑法时那样,然后云相奚略点头,说:“那便一试。”
叶灼:“不是一试。”
云相奚轻蹙眉。相濯的一切都好像已经不同。哦,他说,他现在叫叶灼。
“皆是一试。”云相奚道。
叶灼能感到云相奚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看云相奚的境界要费些功夫,但云相奚看他,应是一眼即可看破,果然下一刻他看见云相奚抬手,一点剑意如寒光,在他指上聚起。
——这一个动作让天上仙神忽然震动,转瞬间数道流光飞出,一刹那好像有无数道意志降下,让云相奚不要如此,却没有任何作用。云相奚面孔依然平淡,他看过了叶灼身上境界,手指点向眉心。
剑修对峙,出剑之前这样的动作,无非是要自压境界,平等比剑。可是那一点寒光不同寻常,由云相奚做出来,那就是要自废境界了。
“不必。”叶灼说。
下一刻他并指,指尖一滴血,抹过剑鞘上娑罗圣木的刻纹。
随着这样一个动作,异常恐怖、异常萧肃的气息,忽如一簇幽火在他身上浮现。
而后,鲜红妖异的纹路,在他皮肤上悄然蔓延开来。
他身后燃起了火。
红莲烈火,第一眼看去只是一抹幽红,可是那一眼过后,它却轰然烧起,一瞬间铺满了西方天际。
烈火中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庞大之物,如同转轮,依次运行。
它们的运行开始的时候,叶灼身上气息蓦然改变。
如一朵红莲的开放。一层又一层的火焰铺开。叶灼的境界,亦是这样,层层拔升。
境界感悟如同沧海倒灌那样涌入识海之中,有那么一瞬间,叶灼想起了须弥佛界。
想起了藏经阁。想起师父。
那是一片光怪陆离的回忆,藏经阁中的亿万佛法在他身畔盘旋,它们的光芒扑朔迷离,在他眼中生生灭灭。其中有一些,师父必要他学会贯通,还有另一些,只是为增长见识。
忽然,他在其中看见一个格外刺眼的图案,那是一朵异常殷红,异常冰冷的莲华。
“这是什么?”他听见自己问。
迦昙摩华上师的庄严法相缓慢看向他。然后,叶灼听见了她的声音。
西海。
连家主独立莲舟之上,他的头顶上空是仙界与人间界一切奇诡异常、支离破碎的场景。他妹妹的孩子,与妹妹的丈夫拔剑对峙。一场父杀子,子杀父的戏码,更可笑的是,这样的场景,在二十年前就已经上演过。
花开复又落,像一个永远不会停转的轮回诅咒,妹妹的命莲早已谢去了。
他撑着篙穿过最后一片荷叶丛,在命池的深处,看向那片忽然漫开的灼目华光。
是那朵一直半开的琉璃红莲。血红的火焰在天空燃起的那一刻,它最外面的一片花瓣,忽然向外缓缓开放。
寒潭,离渊轻轻收拢了手指,在他手中,命莲花瓣忽然焕发出璀璨的光芒,说不清命莲的光芒和天上那人背后烧起的业火哪个更灼目些。
离渊只是静默地看着烈火最中央的叶灼,鲜红的纹路隐隐浮现,已经蔓上那人的颈侧,那是一种触目惊心的美。光芒映亮了他的视野,像一场过分辉煌的幻梦,离渊想起在云霄天阙,第二次面见迦昙摩华上师时的场景。
当他终于复述完叶灼的话语,告诉上师:叶灼说,他会错到底。
上师震怒之时,如十八层地狱颠倒,刀山崩塌火海涌啸,离渊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很多次。
可是当那怒火终于消退。上师说出的却是与叶灼全然无关的话语。
“跟我回须弥佛界。”上师嗓音威严冷淡,“不问世事,一心修行。”
他说:“我不去。”
“我传你无上法,能得无尽寿。”
他说:“我不学。”
“成就慈悲身,斩去十方魔,尽除世间苦。”
他说:“我不愿。”
上师断喝:“孽障!你也执迷不悟,又是为何!”
“也许真可以斩去十方魔,但我已经斩不去我心中魔。”他说,“也许我可以告诉自己,应当去除尽世间苦,可是我已经除不尽心中贪痴嗔。”
“今生我心中唯有一念,与他生则同生,死则同死。”
“好个孽障,跟着他,好的不学,坏的全都学会。”上师冷笑,“今天你不学也要学。”
下一刻上师抬掌拍向他识海,万千佛法如汪洋灌入他脑海之中,那一瞬间仿佛已经魂归天地。离渊只能回忆起眩目的光芒此起彼伏,他身在一片耀目的光海之中,触目的每一个光点都是上师门中无上秘,是须弥佛界无上法。
离渊一个都不认得,关于佛法,他只认得叶灼会的那些,于是他找。
直到他在那光芒里越走越深,平生一切已然如梦似幻之时,忽然感到一瞬入骨的寒意,他看过去,在层层叠叠的光芒中,唯独看见一朵寂静生灭的血莲,它身周流转着格外幽寂,仿佛能够摧毁一切的光焰,那图案,他曾经画在纸上,在渊海地宫的藏书中日夜找寻。
离渊听见那时自己的声音。他伸手,托住那朵莲,问上师:“这是什么?”
而今时今刻,他握住叶灼的命莲,感受着同样的气息从它之上浮现,他轻轻地、专注地仰望着叶灼在高天之上的身影。
在那一刻叶灼已然拔剑。一线幽红的火焰在剑身缠绕而起。
就在这同一时,同一刻,在叶灼和离渊的耳畔,响起他们自己的声音。
——“这是什么?”
然后,是迦昙摩华上师庄严平静的嗓音。
——“五蕴皆空。”
比人间更高的境界,他也能够。
天道发出清澈如裂琉璃的脆响,叶灼已经将自己的境界生生拔过天道大限,继续向上去,其境酷烈决绝,其高无际。火焰吞没了他,像一场绚烂的烟花释放出最璀璨的光华。
他不要上去。他要上面的人下来找他。
他也不要云相奚下了境界来就他,他会上去,他来就仙界。
他的剑已经出鞘,那是最平常不过的一剑。是最凌厉,天地为之失色的一剑。
第一剑,斩剑式。
铺天盖地的火光映在云相奚的侧脸,连这万古冰川一样寒凉的人,此时都像被那耀目的血光染上一丝疯狂。
他看着那仿佛叩问了剑道终极的一线剑锋,竟是一笑。
“本该如此。”他道。
下一刻,漫天风雪骤然掀起。云相奚竖拔剑。
——幻剑山庄旧例,杀人之剑,应如此出。
第170章
第一剑的交锋就让整个人界和仙界颤了一颤。
诸天仙神默然不语,东方金龙依旧镇守此方。
微生弦站在幽草崖的竹舍下,感受着它发出不堪晃动的吱呀声,不由得闭上双目,痛哉痛哉。这人间何其薄,这竹舍何其小。没办法,事已至此。
剑锋相接,巨大的反冲从剑上传到身上,叶灼感到自己的身躯与灵台识海俱是一震。雪光冰风扑面而来,他对上的好像不是谁的剑,而是一柄毫无杂质遍体皓白的“剑”的本身。道者一以贯之,剑亦是如此,任何事物都与它无关,都在为它让路,云相奚只求一剑。
这样的剑是不错的剑。很久很久以前叶灼曾经想过,剑道的巅峰到底是什么,他抬起头,看见云相奚的影子在那里若隐若现。
后来有平平常常的一些日子,一条墨龙在他身边。墨龙从寒潭里探出头来,从梁上忽然倒挂下来。说一些很遥远的话语,一千年,一万年,说生,说死,说天下第一,说三千世界。
后来又走过了很多地方。他走得很远,连云相奚的影子都消失在身后。
忽然有一天他明白了,原来剑道根本没有巅峰。灵叶说不是人随道,而是道随人,那么也不是人随剑,而是剑随人。
他的剑随他,也很不错。
在这第一剑里,云相奚接住了他的剑。
可是他也接住了云相奚的剑,接住了二十多年前云相濯未曾接住的那一剑。
——云相奚的剑是很好。
叶灼轻轻笑起来。
他看见云相奚的双眼。那双眼里清晰地映出他和他的剑,冰面上忽然倒映出了清晰的世间影。叶灼没见云相奚有过这样的神色,好像是在这茫茫的剑道上终于发现了值得一观的事物——值得出剑的事物。
迎面而来的是云相奚的下一剑。
这样的感觉倒很新鲜,和离渊比惯了,叶灼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样寒冷的剑。离渊的剑像沧海可以包容万物,而在云相奚的剑里,那一切都是浮光掠影。无情剑意仿佛凌驾了这世间所有纷扰,天空之上唯有剑道万古。
叶灼再抬剑,所有人都只看见那红衣的身影轻盈跃起,恍若无物,他手中剑反挑云相奚的剑锋,又在瞬息间转剑变招,从上至下以绝强的力度朝云相奚劈下。
相奚剑赫然横挡,无我剑上业火飘零,那一瞬的相击如同晨钟暮鼓,一声撞响后湮灭了所有声音。
——你的剑道真可以万古么?
可是所有人、所有事、所有道都会在缘起缘灭中,终归虚无。
两种截然不同的剑道相碾,在两个界域都掀起轰然的余波。云相奚看见叶灼寂静垂下的双目,一刹那恍若垂悯的神情。
在他没有教这个孩子的二十年,他就是学了这样的剑道,这样的目光么?
其实云相奚曾想过再见到云相濯的时候,他的孩子会是哪种模样。在仙界他见到了更多恢弘浩瀚的剑道,可是那也不过是更繁复的镜花水月。他带着一把剑来到人间的顶点,又带着同一把剑在仙界重复了同样的过程。虽然见到了很多不错的剑,通晓了这世间更多的奥秘,但云相奚始终觉得无聊。仙界最顶端的那些人中没有一个领悟了剑道的真谛,而领悟到的人又不幸没有能够相匹配的资质,不能比他走得更远。
剑的本质很简单,可是,竟然没有人能真正回到它。甚至没有一个人能够让云相奚想要指点一招。
所以他偶尔会想,相濯什么时候会来。相濯来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某一天他们说,你所来的那方人界已至末路,登仙路也不必再维持了,将其干脆碾碎吸收,如何。
云相奚说,再等等。
云相奚甚至想过灵叶的孩子未来会有一双如灵叶般柔和的眼睛,对那些浮于表面的事物充满留恋。那样的话,要费些功夫重新教过了。
他也想过一些充满仇恨的神情,被这样无用的情绪遮蔽了剑道,就很难来到最高的地方,那样的话,也需要用一些办法拂去。
但他觉得相濯不会如此。
其实云相奚很笃定再见到相濯的时候,那孩子会是什么样。他很了解相濯,云相濯和他一样,都不会轻易改变。
相濯身上有属于灵叶的一部分,以致会勘不破世间的种种虚妄。他会一直恨他,但会把那种恨藏起来,压下去,像是已经忘记。因为他也知道什么是好的剑道。他会永远练剑,不会浪费任何一丝天赋和领悟。他会在人间把那些东西全部感悟得到,然后,出现在他的面前。
但这样的剑也是不好的。忘记的东西并不是忘记了,而是在心中埋下了暗毒,他依然会教他,帮他把那些仇恨的凡毒也剜出来,重新塑成一颗剔透的剑心。
那都是一些无聊之事。但是,相濯毕竟有所不同。
他见到的却是这样的剑。
是这样烧不尽的红。
叶灼的下一剑到来那一刻,云相奚也用自己的剑给出了他的答案。
剑道万古并非是要长存于世,而是在人与剑道为一的那一瞬间已经到达了永恒。无数剑修用尽一生都在追求这样灵光一闪的一瞬,而他永远在这一瞬当中。
因此,所谓寂灭、所谓虚空,也是无须在意的事物。
叶灼听到了他的回答。
云相奚无所谓寂灭,也不在意虚空,不意外。但是叶灼相信万事万物确实有一个终点。比如云相奚应该死,这也是一个结束。
血红烈焰像被飓风漫卷飞扬,身在火海中央的叶灼比整座火海更耀目,他腾跃折转,有进无退。每一剑都比上一剑更锋利,他剑中好像有比满天仙神都更强大的力量,这世间真有如此锐利的事物?这样的境界怎样才能达到?
这样咄咄逼人不留余地的剑,像是要问到剑道的最深处,要问到人心的最内里,他不为自己想想如何回转吗?还是他原本也不打算回身?
那样锋芒毕露雨骤风狂的剑势,有一个瞬间竟然压过了云相奚至高的、孤寒的剑光。
云相奚。
那样的境界你真的达到了吗?你心中剑道已经完成了么?
如果你真的达到了,那你为什么还在找?你为什么还在等?为什么还在想要从镜子里照出真身,从别人身上再看到你的道!
你到底想找到什么?你觉得自己还没有领悟的是什么?——你有没有问过自己?
哦。你问不了。
道统崩毁的世间里已经无所谓远近高低了,有一个瞬间人们忽然看见叶灼的眼睛,那双眼瞳里的光芒如冰中火,眼睛的形状和他的剑一样凛冽美丽,只是望着就好像能刺入人的魂魄。这样一双眼睛直勾勾看着云相奚,扬起的眼尾似乎有一点——讥嘲般的冷笑。
如他的剑,带起漫天的、凋零的血光。
原来你根本问不了。
因为你根本没有那个“自己”。即使有,也被你一剑、又一剑削去了,就像从云相濯身上削去那样。
——你永远找不到了。
仿佛只是一瞬间,已经过了千万招。
叶灼的剑变了云相奚的剑也变了,一种异常激烈的气氛剑拔弩张。这样的比剑云相奚很久没有过,或者说,他从来没有过。
原来如此。原来一切都已经注定。原来他在等的就是叶灼。
能够和他站在一起,能够终于让他看到剑道另一边,让他可以与之为敌、与之为友的人,他的孩子。他照见了那面镜子,一个与他全然相同又全然不同的境界。
云相奚已经很久没有领悟过,可是现在,在那对剑之中,他的境界正在疯狂地向不可知处蔓延变高,他好像离自己想要的东西越来越近了。他知道相濯也是。
——他们可以一直这样。
原来他一直追寻、一直期望的东西,早就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了。
云相奚看着那柄剑,像是火焰也烧到了他的身上,他很少想要把自己的感受与他人分享,可是他却想让镜子对面的人知晓。如果他在找的人是相濯,那相濯在找的人也是他。
但是叶灼的目光始终平静如最初。
他并不因剑逢对手感到欣悦,也根本无意了解云相奚剑上有何领悟,他只是要杀了他。
他的剑锋芒越来越盛,他身后的火焰也越来越烈。这样纯粹的、与执念无二的杀意也是剑的另一个本质么?但叶灼并不把剑之感悟与云相奚分享。
可是比剑到了此处,又岂只是比剑。三千大道的万种意象都在剑中。云相奚的剑是来自仙界的剑,那每一剑都是地上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可是叶灼的剑并没有被其盖过一丝光芒,他和云相奚的剑如此相同而又不同。
不知道从何时起,人间的四野似乎又织起了一层薄薄的屏障,大地也坚固了几分,像是孱弱的天道在摇摇欲坠之后又缓过了一口气,开始维护它之内的山川和生灵。
这屏障却不是天道自己生出来的。
有明眼人看见,它竟然是随着叶灼和云相奚的交战,一下一下开始织补的。
幽草崖上的小道童发出了奇怪的“咦”声,令微生弦不由反省他到底收了怎样的榆木疙瘩在宫中。
微生弦:“叶宫主和人打架,打坏了我们的天道,是不是?”
“是。”
“叶宫主和仙界的人打架,一定也领悟了很多仙界的道,是不是?”
“是。”
“叶宫主是我们人间的人,是不是?”
“是。”
“那叶宫主悟出来的道,是不是也就是我们人界的道?”
“……啊?”
“你们没救了。”微生弦转身而走。
微生弦轻轻哼着不知道从哪里学的山野小调,在幽草崖上走了几圈,最后他觉得苍山的聚灵阵好像也快被打坏了。这聚灵阵他教给了很多门派,苍山主阵坏了所有的阵都会一起坏掉,这不行,他不得以将阵心全然祭出,仔细查看有无闪失。
“啊?这又是什么?”两个小道童目瞪口呆,用望气术看着不知何时出现的异象,很快他们发现,这种景象即使不用望气术,也可以看得清楚了。
笼罩整个苍山的聚灵大阵直冲云霄,整个人界都可以看得到它的光芒,灵气的波涛随着大阵运行一起一伏。陆续地,这一年来,依附苍山的各地宗门自己搭建的所有聚灵阵也像群星一样亮了起来,它们散落在人间遥相呼应,以相同的节律一呼一吸,将整个人间界的灵力聚拢至中央,然后均匀地散往人间各地。
天上仙与人的打斗还在进行,在那可怖的余波冲撞下,被打坏的东西越来越多了,很多云雾都退去,越来越多的东西浮出水面,连凡人肉眼本来看不见的灵力都呈现在所有人眼中。一切生灵的眼睛都看到,稀薄的人间灵力是怎样随着心脏的一起一伏,均匀地勉力覆向四境。那简直是无法想象的奇观。
它的运行那样宏伟,又那样规律。因为太过规律,一些不与它共进退的灵力,忽然间就被人看到了。像水落石出一样。
——人间界还有一些灵力不是这样运行的。
譬如在人界中央,上清山的灵力被无形屏障保护在山中,并不参与这样的轮回。
其它一些或依附上清、或据守灵脉的门派,也如此态。这没什么,若是自家灵力,当然不愿拱手送与他人。
可是在这之外,还有更为不同的场景——
微生弦放眼天下,忽地勾起一个轻轻的笑。“这不就……”他轻声自语,“出来了?”
但见那四海之内,人界之中,有七个地方,如北斗七折,横贯界域,每一处都有一方格外奇异的灵力烙印。
天地灵气被其所召,悄然聚合,千丝万缕的脉络如同大树之根向上生长,最终汇聚于一处,滔滔灵力奔涌向上——将这天地灵力,送往九霄云中的仙界所在,被其悄然吸取,收入囊中。
最中央的一个,就在上清后山。
七条迤逦的灵力道路,就这样将这人间的血肉,渐次贡往上方。
这就是仙界伸到人间的那只手,那条吸血的枝蔓,然后,它每十年打开天门,降下登仙大路,以为回赠。
叶灼的余光看到了天地之间的异象,这人界难道很好,魑魅魍魉都来分一杯羹。但他面前横亘的是云相奚的剑锋。
每一剑都是生死擦肩,每一剑都是平生一剑。云相奚眼里有奇异的光芒,因为过分的专注,带着意外的疯狂,云相奚的剑仿佛也终于烈烈燃烧,剑之至道绽放出格外璀璨的光华。
剑逢对手,也许是应该带来这样的狂热。但这是云相奚对叶灼,不是叶灼对云相奚。
剑上论道势均力敌,百尺竿头终可以再进一步,也许对云相奚是很难得。可对叶灼来说不稀奇。他若要问剑中道会找另一个人。
而那个人的剑道,一直在他背后,也早已在他剑中。
叶灼觉得寂静。
云相奚在等他,在等那镜中照出他的剑影。可他只是带着自己的剑,奔赴某个早已注定的结束。
他身后,漫天的血焰也是寂静的。
无我执、无法执、无空执。
无受想行识。
仿佛已经勘破一切虚妄,照见五蕴皆空。只有他和他的剑。在所有人眼中,亦是如此。
很难形容这是怎样的一种剑道,他和他的剑仿佛全然一体。这不是任何名称能够形容,因为它就是叶灼的剑。仰起头,看见那一道一道剑光飘零如余火,看见的是剑,是那个人,还有完完全全属于他的、极致锋利空灵的心魂。
这样的剑,似乎比那旷古高寒、一以贯之的大道之剑更美,更动人心魄。
此时的感受让叶灼也觉得奇异。好像从未像这样和自己的剑完全融为一体。
那是他的剑,亦是他的心。
不需要任何剑道,不需要任何名号。天下第几都无所谓,生死胜败也只是虚名,云相奚的剑来到他面前,世间所有事如同洪流浪涛一样浩荡而来拍到他身前,然后他握住自己的剑,迎上去,仅此而已。
好快,所有剑都是一瞬间。
都是千万年。
过分强大的剑意和灵力相撞,有一些瞬间连时空都已经停滞,在那茫茫的空白里云相奚许多次看见叶灼寂静的眼睛。相奚剑的所有感受传到他心中,那是只属于叶灼的剑锋。
就是这样截然相反的剑道。接下了自己的每一剑。然后,一一回敬。
——剑道的巅峰是什么?
要到最高处,应该走的是哪一条路?
他用了很多年,拂去一切尘埃,去领悟那完全纯粹的剑道。而叶灼将剑完全变成了他自己。走上这样的一条道路,还是剑修么?
漆黑的长剑劈开时空的空白,斩断了一切规则与障碍,锐利到近乎漂亮的一剑向云相奚当头斩下。哦。这么好的剑,怎么不是剑修呢?
云相奚是懂得剑的人。
他能看出那剑中执念如烈火,能看出那剑中极尽空明与寂静,他也能看出那剑锋已千锤百锻。这是已经完成了的剑。一切都在其中。
剑里有灵叶,有他,有幻剑山庄,有所有人,所有事,学过和看过的所有道。
——还有另一把剑。
一定还有另一把剑,云相奚越来越可以笃定这件事。他的剑完全来于自己,可是叶灼的剑不是。
他还没有看清镜中人,镜中人先有了自己的灵台镜。有了剑中敌,有了剑上友。这是脱胎换骨,彻底完成了的剑。
二十年,不过弹指一挥间。相濯到底经历了什么。
仿佛看出了云相奚剑中的追问,可是叶灼没有作答。
所有的东西——喜怒哀恨爱恶欲,生与死,聚与散,都在他心中化作无形,然后他挥出自己的剑。
莲花生于水。而莲花不着水。
——云相奚有没有意识到,从某一个片刻起,他被他的剑压入了下风?
叶灼的心中只是一片空灵。有时候他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柄完全的剑,一种所谓的“剑道”。他是个剑修,应当修剑道,可他向剑道拔了剑。
就像他是人,他生于天道间。然后,人对道拔了剑。
云相奚曾经看着幻剑山庄所有生命在他眼前依次凋零。就像万古以来,天道也静静看着生灵在其中轮回。
天道无善无恶,只是运行。
若云相奚也达到那样的境界,应当会觉得自己终证剑道了吧。——可是,他真的能达到吗?
——而这天道难道就很高,就很值得追求了吗?
叶灼一剑劈下,他居高临下看着云相奚仿佛空无一物的双眼。二十年来的风雪变成一个瞬间。
一切都已经注定,云相奚将死在他的剑下。就在云相奚飞升,而他抱着怀袖剑离开的那一个夜晚。
他只是用一剑、又一剑,去抵达那一个终点。他不知道哪一剑会带他来到最后,他只知道那一定就在前方。就像万物终将归于寂灭。而火最终也会熄灭。
而面对着云相奚的剑,面对着二十年的时光,面对自己曾经做过的一个又一个选择。叶灼觉得自己有所想。
他想起那一天,云相奚对他说的那一句话。透过剑光他看见云相奚的眼睛,仿佛看见那一天,云相奚注视着他。
“相濯,”云相奚说,“我为你解无情道。”
云相奚。
我为你解——
火焰蓦地大盛。
虚空中的转轮走完了最后一轮。叶灼的剑又上一境。在这一刻,一切执念也都在他剑上燃烧,可那还是他自己。
当执念已完全与自己融为一体,还是执念吗?不是了,本来无一物。
云相奚眼中照出那仿佛能焚烧了一切的剑光。曾经他拂去的一切都在这样的剑里,变成璀璨的光华。
看着那样的剑,云相奚忽然想起,自己似乎也曾触碰到一些这样片刻。对云相濯,对灵叶。
然后,他选择转身离开。那么,他一生就挥不出这样的剑了。
关于剑道,他能体会的一切,云相濯都可以同样体会。可是叶灼能够体会的一切,他似乎已经无法领悟。
他留下相濯,是不是就是为了这一天、这一幕,看到这样一种剑,然后与之相对?
而谁胜谁负,谁生谁死,剑道的巅峰到底在何处,都要在剑下见分晓。原来他等的就是这一天。
云相奚的剑势,同样大盛。
接下来的每一剑,都仿佛是浩瀚的大道化作一线,悍然对撞。
这样的打斗,到底来到什么样的境界?
苏亦缜仰望着天空。他与铸剑师的小徒弟对坐在冶剑庐的青铜大钟前,在他们面前放着的,是另外那半条剑脉。埋剑脉的地方有一些陈年的旧血,他几乎能够想到当年的叶灼如何将它们从自己心中生生拔出。
此时地面幽然亮起纵横交织的血光,与剑脉共鸣,这玄秘的阵法是铸剑师生前用鲜血所留。
于是苏亦缜想起云相奚,想起叶灼,也想起铸剑师。铸剑师锻了相奚剑,也锻了无我剑。
相奚剑杀死了所有人包括云相濯,而叶灼又将拿着无我剑,问向相奚剑。终有一个人杀死另一个人,一柄剑断掉另一柄剑。这一切都与铸剑师无关,可是这样倾注毕生心血的两把惊世神剑,剑下俱是滔天血债。明白这一切的人,又是那样的一个人,是不是唯有一死?
铸剑师深知最后的结局,所以他早已来到这里。他选择用自己的血来祭的,是其中哪一柄剑?
剑脉被血阵唤醒,隐隐颤动,与天上剑意产生共鸣,那是一种极其激越的鸣声,如见君主。
上清剑宗。护宗大阵依然运行,昭示此间的剑修依然闭宗自守,不问世事。但剑宗宗主与长老,连同所有弟子此时却全都来到剑冢。因剑冢异动。
剑冢里的剑已经不再保留主人的遗志,却由剑宗秘法留下了历代前辈的成名剑意,和他们平生所感的剑道真谛。有人说,剑宗剑冢之底蕴丝毫不亚于幻剑山庄,只待机缘巧合,即可诞生与幻剑山庄一般的剑脉。
此刻,剑冢百剑齐鸣。仿佛受到至高无上的剑道感召。
那么,这令所有遗剑都为之共鸣的剑道,到底是天上的哪一个?
所有人都默默看着天空中央。其实他们鞘中剑亦在清鸣,又也许,天下之剑皆如此。
天空都被撕裂成两半,一半是红莲烈火,一半是万古寒川,那是他们剑道形成的剑域。随着这两个人的比剑,剑域也冲撞、碾压,往整个人间界落下血雨般的红莲余火,还有飘飞的冰凌白雪。
谁更高一筹?谁才是剑道巅峰?所有人都在想。
叶灼其实想不了这么多。和离渊比剑,虽然口口声声都是生死胜败,其实大多还是论道问剑。和云相奚,自然不是。
于是一剑,又一剑。
直到他某一个转眼,看见整个世界好像都被自己打坏了,稍觉愧疚。当然,本来也没有多么完好。
他看见所有的矫饰和遮掩都像海浪一样退潮了,露出沙滩上嶙峋的暗礁。很多事都看得更清楚了,那北斗七折的大印刻下就很难收回,所以即使是现在,它们依然把人间界的灵力丝丝缕缕汇向仙界,那里还有一些更明亮的星星点点,那是不是就是“道”?
的确,人间的灵气,原本不该这么少。
灵气汇入他的灵海,他用出来,它又回到人间了。
灵气锻为他的经脉根骨,金丹元婴,识海丹田,他死了,一切又还给天与地。他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只是人间一过客。皆是过客。
灵力涌出来,又熄灭,终有一天,又变成新生的灵脉,重新出现在世间。
若不是有仙伸手攫取,若不是有人暗度陈仓,它本不会这样少。天幕揭开了,一切事的的痕迹也就这样大白于天下。
逍遥让说,上界的天道缺了。
人间界如此稀薄的灵气,也能被仙界看进眼里么?一个人界不够,一千个也许就够了。仙界是仙界,一个仙界连接着许多人界,那都是它的下界。
人间的灵气抽干了,仙界的灵气就会充盈。人间的天道缺损了,仙界的天道就会补全。
因为仙界的仙更强大,因为仙界的道更高,所以就将汲取灵脉的根系,伸向人间。
因为云相奚是天下第一剑,因为他的剑道也最高,最纯粹,因为那是他心中剑之至道,所以就要所有人,来成全他的无情剑道。
你呢?曾经执念缠身的那些年,你是否也是如此?
因为你们从来是它的下界。因为你生来就是他的血脉。因为你也相信,这世间唯有生死胜败。
因为你,他。所有人、所有事,都是缘起缘灭,分合聚散,都是这大道此消彼长,轮转不息的一环。
所以,他的剑向你而来。
而你的剑,一一还敬。
“世无真佛,你亦非你。你来观佛,实是观己。”叶灼听见师父对他说,那是格外庄严寂静的嗓音。
她说:“三世诸佛,即是三世中一切诸己。”
他的剑斩在云相奚的剑上,而他借力在这无边无际的虚空之中向上跃起。
云相奚的剑意自然是随之越空而来。他和他依旧走向那最终分出生死胜败的一剑,叶灼就在这一剑一剑之中踏空而上。
所有人抬起头都能看见那红与白的身影在高空中飘跃折转,越来越高,越来越往上。离人间越远,那红衣的身影似乎越缓慢,他身上,有大道的阻隔。
忽然间冶剑谷与剑冢一南一北,有雪亮剑光冲霄而起,浩荡的剑道清光与叶灼手中剑共鸣。那一刻人间的所有剑、所有有灵的刀兵都发出同样清越的振响,清光漫过人间界,那一剑,又一剑,在叶灼身前,像是铺成了他的登天路,好像连天道都来相送。他身上为之一轻,不论他到底想做什么,它们都要他如自己所愿,去到他想去的最高处。
叶灼感到那一刻自己与所有剑的共鸣。
而云相奚看见这世间剑道向人俯首称臣的一幕。下一刻,叶灼的剑依然向他而来——这样的剑。
叶灼的剑越来越决绝,越来越凛冽,可又越来越空静,越来越近于寂灭。
像是秋风起了,就该凋零。
他平静地看着云相奚的眼睛。
他看见人与剑,他看见天与人。
云相奚的剑在变。他从叶灼的剑里看到了另一种剑,叶灼的剑磨炼了他的剑,叶灼的道促出了他的道。他的目光越来越专注越来越疯狂,他的剑道飞快地拔高增长,可是他们谁都知道,决定最后胜负的那一剑即将到来了,像一道海潮越堆越高,最后终于会到风口浪尖,然后——蓦地拍下来。
剑越来越快力量越来越酷烈,不是他们一直没有用出最好的剑,那样的剑他们从一开始就用出了,之后的每一剑都是在超越曾经的极限,每一剑都超越前一剑。
道在其中,片片飘零。
于是那青烟又在叶灼眼前出现了。好像是微生弦的一声轻叹。
这次他在仰面避招的一瞬间,看到的不是天道在上空的千万道蛛丝裂缝,也不是仙界人间汲取灵力的千丝万脉。
在人间的最顶点,他看到了人间与仙界寸寸相连,相生相依,相从相属的大限。
一个锁环扣着另一个锁环。千万道精金铁锁一样的连结,牢牢扣起人间与仙界。往下是千疮百孔的人间道,往上是光辉灿烂的仙界道。
谁生出了谁?谁依附着谁,不重要。
在那一瞬光阴的空白里叶灼继续往上看去,看见仙界云蒸霞蔚,五色辉煌的边界,他往更高处看去。直到云相奚的剑光斜刺过来,他抬剑,截住那一瞬间漫过视野的寒光。
剑气相撞,两界之间再度震动。
于是叶灼看得更清楚了。
原来,就是为这个。
原来,就是这一剑。千万条道路汇聚起来,千万人都来送他,让他来到这里。
就是在这一刻他决定挥出这一剑吗?还是在更早,他已经知道这一切。世上真有天命注定吗?他不信。
那就当是本心注定吧。
有那么一刻仿佛根本没有了剑,也根本没有了他。
“小濯,”他听见灵叶说,“我只想你修自己的心中道。”
我修了,他告诉她。分别后,我一生从来如此。
——他又看见漫天的火。
这一刻人间的祭天大典来到最后一步,雅乐齐奏,帝王站在国朝象征的玄鸟重鼎前。
“我是雍国帝君,人间共主,应天受命。万千生民,系在我身。”雍玄缓点燃手中三炷香。
“其实,亦有你一言之故。”
那一年西境灵山脚下,来了要上山去求无上道的叶灼,来了别有用心送人上山的微生弦,也来了被豺狼虎豹推出来当傀儡的雍氏少主。
“那时候,我回头是群狼环伺,往前看是山河零落。”雍玄像想起很久前的事情,“那一天我见到你们,分明素未谋面,道士却说,等我很久了。既然从未有约,那就当是他掐指一算吧。”
那一天要上山的少年剑仙看起来心中已定,桃花眼总爱笑的小道长亦像是胸有成竹。
与他请了他们一杯酒,问仙人既然能掐会算,不妨算一卦他眼下该如何。修道的但笑不语。
漂亮又冰冷的小剑仙喝了他的酒,说他不懂得天下,只懂得剑,抱歉。
“我就问你,那若是用剑,当如何。你对我说了一句话。”
那话说完,笑眯眯的小道士叹气一声,说本来还想劝殿下为保平安多周旋,但既然阿灼说了,殿下你就去吧。
哦?他说,看来道长全听阿灼的。
全听啊,微生弦说。殿下你有所不知,我们阿灼,身有天命。
天命?人间几十年,雍玄已深知天命实无,而人意实有。
雍玄终于抬头看向空中,他眼中映出满的深渊冰雪,看到那红衣烈烈的身影。
一如十几年前,和微生弦留在灵山脚下,看那人一往无前,走上绝境灵山那道自古来有死无生的道路,一次也没有回头。
那一天,叶灼告诉他:用剑者宁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
“通天路险,何其难行。”雍玄说。
——在这祭天大典的最后一程,帝王焚香,送入国鼎:“且用我人主气运,再送君一程。”
祭天台两侧,蓦地敲响玄鸟青钟。雍京上空玄鸟长唳,蓦地展开铺天盖地的翅膀,与那两道冲霄而起的剑光一同飞向高空。
微生弦手指轻叩晚晴剑。没来由地,想起吟夜。算来算去,到底是谁成了劫,谁又应了劫?劫缘一体,又作何解?
那便不算,不问,不解。
天空之上红莲烈火从未像现在这一刻盛放,叶灼看见往事如海潮滔滔而来,所有他以为忘记的都无比清晰,所有的火都在燃烧。人行世中,必有一劫。
火要往哪里去?日夜不息,好像终于烧痛了他的心,让他受够了这人间的一切。
那就让它熄灭吧。
用什么让它熄灭?
——用这一剑。
在他面前,云相奚的剑已达剑道的极盛。也许云相奚一生以来经历的一切,也都是让这个人挥出今日这旷古绝今,剑道之巅的一剑——向叶灼,问出胜负。
于是他的最后一剑向叶灼斩出。
就在同一个瞬间,众人眼中,红衣身影惊鸿般折转,叶灼手中剑向天扬起一道雪亮的剑光,映亮了整个人世。
那一刹那,玄鸟张开羽翼,剑魂发出长鸣,建木花开满枝,人间万物全都与那一剑共鸣。
他的剑,在那惊心动魄的身形折转,衣袂飘拂之间,直上高天,一霎江河湖海一样的清光,如这世界最烈的一场火,斩向人间界与仙界的联结——更往上的地方。
就用这一剑,浇我心中一切火焰。
这一剑,无仇,无恨,无执念。
无我,无相,无分别。
“还赠诸君。”
就在叶灼心中这四字话音落下那一刻,云相奚的剑光,也完全地、不留任何余地,斩向他未能有丝毫未设防的心口。
胜了吗?败了吗?若是挥出那一剑的时候,还要回防——他做不到。如果那样,怎么能挥出那一剑?
所以叶灼只是平静地,看那剑锋朝自己心口呼啸而来。
云相奚的眼睛,亦看见自己的剑自手中毫无障碍地斩向叶灼——那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样,是两个人的最后一剑相撞,分出最后的生死胜负。
你的剑——
他蓦然抬眼,看见天地轰然变色。
这是怎样的一道剑光。
这是怎样的一剑。
云相奚看着那剑一往无前而去,漫开仿佛永不会消散的清光。世间的一切道都在那一剑中,都在那一个人的心中。道者一以贯之。从来如此,从来不改。
然后,万物都会为之呼应。剑道也为之共鸣。
那一剑里有一切,可那依然是叶灼的剑,不是剑也不是道,是叶灼。
他忽然明白一件事:他领悟了剑道的本质,却永远挥不出这样的一剑。因为连他一生追求的剑之大道,在那一瞬,都去做了叶灼手中剑,为他增添华彩。
他看到剑道俯首,天道低眉。全都添作陪衬,为一人而来。
一口血蓦地从云相奚胸腔里吐出来。他看到自己一生剑道轰然而裂。
断裂了,倒塌了,云相奚才看见,那不是高山,也不是险峰,那是一座水月镜花,空中楼阁。
只因他看到这样一剑。
而天上地下,诸天万界,却永远不会再有这样一剑。
因为他的剑光,已经没入叶灼的心口。
又一口血吐出来。云相奚睁大了眼睛,看见自己的剑锋,真正地、全无余地地,斜斩向了他的胸膛,连那一线的距离也消失了,剑锋斩到了实物。
那一刻逆鳞剑忽然长鸣。
渊海地宫千万盏长生灯在同一刻亮起,叶灼腕上明月珠蓦然绽放出璀璨的华光。
云相奚的剑也落下了。
谁都不知道,它到底还有多少威力。那是云相奚的最后一剑。
而叶灼的最后一剑,也已经没入高天。
所有人都看见,在那越过了万古的一剑后,漫天的红莲烈火陡然熄灭。
一切都静了,一切都那么缓慢。天上的人像一朵轻飘飘的红莲花瓣,被狂风骤然掀起,然后向下坠落。
只有云相奚的眼睛,还看着那万古一剑的余光。
——剑道的巅峰是什么?
所有剑道剑心都在那一剑中顷刻破碎,云相奚又吐出一口血。
叶灼没有看他。
叶灼的目光,一直看着仿佛越来越遥远的天空。他看见自己的剑光依然往前去。
其实剑道根本没有巅峰。
剑道只有尽头。
就像每个人,都有他最终要做出的选择,还有他为自己选择的尽头。
天与地从未像现在这样骤然动摇,叶灼看见人间和仙界被这一剑两断,再无关联。
其实他一开始只想斩断人间和仙界的连结,但是谁让他又看到了仙界五色辉煌的恢弘天道。就这样摆在他眼前么?他要是拿了又如何呢?
所以他,把那连结着人界的汪洋一片,一同斩下来了。
清静了。
“叶灼。”他好像听见离渊温和的嗓音。
“叶灼,那一定是很好的剑。”
——是好。是不是该看赏?
“小濯。”他又听见灵叶笑着对他说话,她说:“那就一言为定!”
——那就一言为定吧。
“孽障!”这次是他师父在骂他了。“你走了,就不要再回来!”
……不能回么?
叶灼望着遥远的,正在无声剧变的万古虚空,他想抬起手,去抓住什么。
然后他落到一个熟悉的怀抱里。
“叶灼。”有谁说。
叶灼忽然吐了一口血。
“叶灼。”有谁死死地抱紧他,“叶灼。”
叶灼喘了一口气,轻轻笑。
他说:“离渊。”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第 171 章【VIP】
第171章
“叶灼。”他又听见离渊的声音,“叶灼,醒醒。”
……我醒着。叶灼想说。
他缓慢地向外看去,心口有些沉闷的钝痛,还有灼烧的余感,这让他保持了清醒。叶灼看见一些熟悉的景物,原来是回到了苍山。还是最开始那座山巅。
……离渊。
他好像根本没有说出来。
“我听到了。”离渊用额头抵着他,声音沙哑颤抖,“要做什么?叶灼,我听着。”
叶灼顿了顿,然后才终于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你扶着我,”他对离渊说,“我要站起来。”
幽草崖上,微生弦静静看着那一袭红衣的飘落。
微生弦下过很多棋,但他从未想过让这人也来到局中。因为他本就是为他而下山。
直到终于有一天,他看见所有的棋子其实都是为那一人,那一剑而铺。而叶灼自己也早将自己置于局中,来做最后一子,为这天地收官。
虽然很难承认,但微生弦真的迟疑过。然后叶灼说继续下,下到他掀了的那一天。
所以那一天他和离渊的棋没有下完。因为他只能把叶灼送到高天之外,而不能带他回来世间。那是棋局之外,墨龙兄的事了。
“你看,道长算的卦准不准?”微生弦轻轻叹,“是不是前缘早定,天命红鸾?”
微生弦手指缓慢握住晚晴剑锋刃,鲜血从他手指间淌出来,他就这样抽出剑,鲜血浸满了晚晴剑遍身。
剑上建木花枝摇动,然后,他将其插入幽草崖地面。
微生弦的修为境界层层消耗,而建木之枝疯狂地扎根生长,长出坚实的躯干,长出繁茂的枝桠。
微生弦透过建木枝叶,仰头看着虚幻的天空。在那里,仙界天道被叶灼一剑削去浩瀚的一角,正带着两界之间的连结一起坠落向人间。
不相关了。从今往后没有飞升也没有长生,人间的道要自己走。
那一剑太快也太突兀,鬼神难料,所有仙人都没能做出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天道轰然断裂,要再弥合,来不及了。
何况,他在这里。
“有没有一千年?”微生弦自语,“也许没有吧,六百年,七百年?从这里拿走的够多了。还回来吧。”
微生弦反掌,往大地一拍。
苍山之中,有光芒冲霄亮起,以建木为心,四海呼应。横贯人间来汲取灵气的北斗大印蓦然失色,在与它们遥相呼应的另外七个方向,苍山为首,桃花山为尾,七个完全相反的烙印依次浮现。
滔滔灵气,忽然从仙界的断面疯狂逸散而出,被引向人间。仙人大怒,出手阻拦,然而建木生长,正需要这样精粹的海量灵力,但凡是触及人界的灵力,全部被其风卷残云般瞬间吸取。
上古建木温润护生,今后,就让它来镇守这座人间。
至于残缺的天道如何补,被阿灼活生生削下来的仙界天道如何吸收,人间的屏障如何织补,他是管不了了,请老道士出山吧。
建木的生长终于告一段落的时候,微生弦身上所有修为境界也尽去了,此时俨然一凡间假道士,只得装神弄鬼了。
“真该归去了。”微生弦自语。
滚下桃花山的时候他立誓,此生不证大道不回山。如今大道算不算证了?是不是可以回山,一边赡养老人,一边再修一道?
余光又看见几位不成形状的少宫主,不由悲从中来,上有老下有小还真是不太好办。
“总觉得仙界快完了。”小道童说。
“是啊,”微生弦闲闲道:“阿灼可不是病猫,撕下来的真是好大一块啊。他们的道不是本来就缺了?现在缺更多了。”
小道童:“那仙界会不会找我们麻烦?”
“想找也没路了。”微生弦深沉道,“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我总觉得阿灼斩的不是界域连结,是大道连结,和他们连着的所有下界现在应该都有事发生了。没看见仙人少了这么多么?他们且有的忙呢。”
不过,这一切的变化都与叶灼无关了。
已经站在地面上,离渊还要抱着,要他靠在身上,像是怕一松手他就会站不住那样。长虫还是如此大惊小怪。
“我站得住。”叶灼轻轻说。
离渊才一点一点小心把他放开,但依然紧紧牵着他的手。
叶灼向前走出一步,平静地看向对面。
他落下来云相奚也一样落下来,就在对面不远。
云相奚的脸色苍白,唇畔有血迹,一双眼睛空荡荡般看着他。
仪容似乎尚可称为整齐,但叶灼还真未看过云相奚如此失态的样子。尤其眼珠终于缓缓动了动,看向离渊的时候。
——很奇怪?是觉得所有人都该像他一样,斩去了这个,斩去那个,去叩问所谓的剑道么?
叶灼觉得自己应是笑了笑。他看着云相奚的神态,看见云相奚的目光久久落在离渊身上,还有离渊的剑上。
难道还要他来介绍这是谁?叶灼觉得这就不必了。
他又朝云相奚走出一步。
云相奚的目光回到叶灼身上。
相濯,他一点一点养大的孩子,牵着另一个人的手。重伤落下的时候,可以把自己交给另一个人。
大抵也不是人。云相奚看见那人冰冷幽邃的竖瞳,对视之中,渊深无底的气息。哦,无我剑的材质是墨龙鳞。
原来是这样一个城府深沉的异类。也用剑。云相奚知道他是谁,他的影子就在相濯的剑里,一柄可以和相濯平手的剑。
他看见那孩子轻轻笑,在墨龙怀里的时候。而墨龙亲昵般和他说话,他把相濯拉起来。二十年,相濯改了名字,改了剑道。并且,再也不会回到他身边。
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在他离开人间的时候已经错了?
——连剑道也会错。
云相奚默然看着叶灼的眼睛。而叶灼平静回视。
叶灼听见离渊的声音。很少听见这龙如此淡漠的嗓音,是挺吓人。
“叶灼,让我去杀了他。”离渊说。
叶灼:“你看他还能活么?”
起码,叶灼知道自己的心还在跳动,他更知道另一件事:在方才他出剑那一刻,云相奚的道心已经全然破碎。
因为那是很好、很好的剑。
是云相奚一辈子都挥不出的剑。
他拿起了剑道,用自己的心驾驭了它。云相奚能做到的他也能做到,而他能做到的云相奚永远都做不到了。
这人修了一世剑道,最终修成的,却是对剑的一种妄念。
他看见云相奚身上的境界早已跌到人间境,并且,还在层层坠落。
于是叶灼笑起来。
他挣脱了离渊的手,摇摇晃晃朝云相奚走去,他不怕,离渊就在他半步后,如果他跌倒,离渊会接住他。
他看见相奚剑上早已横亘一条狭长灰暗的裂纹,云相奚实际上已经死了,和他的剑道一起。
不过叶灼还是想杀了他。不为什么,就是想。因为云相奚该死。
死了,一了百了。
叶灼抬左手。
云相奚最后的目光,停留在那双平静而美丽的眼睛。
其实相濯长得一点都不像灵叶。
云相奚却始终觉得,相濯的眼睛有那么一丝的弧度很像灵叶。只有他这样觉得。
就像那一年的中秋夜宴,他好像真的动摇过,那一刻。
桂花香。
——永远断绝在叶灼向他心口打来的一掌。
一直在寻找的,却是已经永远失去的。
身为剑修,却在最终发现自己的剑道,只是一道虚无的执念。
身为剑客,最终却没有死于剑下。
这三件事,哪一个更悲哀,那一个更让人觉得痛苦?
这不是云相奚会想的事了。
——云相奚以胸膛为中央的半身,在一掌之下化为血雾,连同头颅一起。人死灯灭。剩余的躯体沉闷地坠下。
之所以只是半身,是因为这是叶灼最后的力气了。叶灼眼前一片血色的重影。
他向前栽去,然后被人蓦地捞住,他重新落入那个沧海月明般的怀抱里。
“叶灼!”他听见长虫的声音,“叶灼,你看着我。叶灼。”
叶灼艰难地喘着气,复又抬眼,在层层重影之后,看到离渊的面孔。
他应是笑了笑。
“你觉得怎么样?云相奚的剑打到你了。”离渊的声音带着低哑的颤抖,伸手到他胸口摸索,“痛吗?伤得重不重,你告诉我,叶灼。”
叶灼缓慢地摇了摇头。
“剑。”他说。
离渊把无我剑拿到他面前。他手指抚过剑身,终于看清墨龙逆鳞好像黯淡许多,他轻轻蹙眉,茫然般看离渊。
“没事的。”离渊说,“养一养就会回来。”
叶灼放下心来,轻轻抬了抬手臂,他想抱住自己的本命剑,最后抱着的是龙离渊。离渊埋在他的肩上,和他说着什么话,他听不太清。
伤得不重。
墨龙心鳞,应是护墨龙的心。可是他拿在手里,最后护了他的心。他还看见明月珠的光芒了,那一瞬间他好像听见遥远的墨龙啸声。
云相奚那一剑是很厉害没错。
可是,有人护着他,又怎么会伤到很重。那一剑到他那里,只有最后一点力度了。
怎么会重到他快死了。
……好像真快死了。
其实他和离渊都知道,不是因为那一剑。
是因为五蕴皆空。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正文完】
第172章
离渊带他抱着叶灼缓慢地穿过暮苍峰的琼树,往寒潭走去。
怀里的人就像一朵轻飘飘的火焰,在风中明明灭灭。要是他走得快一点,苍山的风再大一点,这朵火焰就要熄灭了。
离渊从前常常抱着叶灼,叶灼在怀里的时候总是不老实,要挣脱他,不满意他把手放在哪里,然后和他打起来。
从没有这样安静过。
连呼吸都是安安静静的。
这样轻,这样纤细的一个人,到底是怎么才能燃起那满天的火焰,最后连大道都一剑斩断。
越过天人大限,将境界拔到可以与仙界争锋的地步,怎么会不付出代价?
离渊知道五蕴皆空是什么。那一天,上师告诉了他。
那是虚空寂灭,无上秘法。是以此身为炉,以一生受想行识为火焰,在彻悟五蕴皆空的一刻,燃起滔天烈火,到达涅槃境界。
所以叶灼说他会忘。受想行识一旦生出,全都会被那火焰席卷而去,作为最后一刻的燃料。他怎么能不忘呢?可是即使这样,叶灼还是很好,叶灼还是叶灼。
而这样的秘法,一生只能用出一次。因为烧尽了,一切皆空。
什么都空了,连在人世间的存在都空了。现在叶灼还在他的怀里,还有触感和重量,是不是下一刻他伸出手,碰到的就会是一片虚空了?
“叶灼。”离渊抱他来到寒潭的水栈前,他坐下,他想让叶灼看看这个地方。这时候他看见有血从叶灼的袖间缓缓地滴下来。
受伤了。那样打架,怎么会不受伤。
离渊拿出一粒丹药抵到叶灼唇边,叶灼轻轻偏过头去,这人不吃。
离渊在虚空中看到叶灼的轮廓,那是一簇飘忽的火苗,血红的焰心里,有五种颜色疯狂地冲撞,彼此冲散,火焰因此飘忽明灭,任何一点变动都有可能让它彻底熄灭。
这就是人身五蕴,佛家说法里人行于世的本质。可是就连这五蕴火焰也不是叶灼本有的了。“五蕴皆空”一旦用出,就只能烧尽才能结束,而叶灼也会在结束的那一刻,蓦然归于虚空。
没有那样,是因为逆鳞和明月珠护了他的身,而另一簇火焰接住了他的心。这是心兽老祖所赠的五蕴之华,还有它在,所以暂且不空。
五蕴之华也不是稳定运行,而是濒临破溃。因为叶灼本身的意识已经飘零如此焰。
这个人可能根本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离渊让他安静地靠在自己身上,他连大声说话都不敢,隔一会儿,他会轻轻喊叶灼的名字。终于他看见叶灼抬了抬眼,手指传来轻轻回握的力度。
垂下的眼睫盖住茫然涣散的瞳光。“困了。”叶灼轻轻说。
“再醒一会,好不好?”离渊说。
“叶灼,不要睡。”
叶灼听见离渊的声音,怎么像是在哭了。
可是叶灼觉得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不能睡吗。”叶灼说。
离渊轻声说:“为什么想睡?”
“我觉得现在很好。”
“哪里好?”离渊和他说话。
叶灼说,都很好。
“我呢?”离渊问他,“那离渊呢?”
……离渊呢?
离渊是……?
是墨龙。
“离渊……就像以前一样。”叶灼说。
离渊看见这个人笑了笑,眼睫轻轻弯起来,涣散的目光透过他,好像看见天高海阔的远方。
“像以前,在龙界,在万界。”叶灼说,“会开心。”
“会开心吗?以前就很开心吗?”离渊看着他,“你都没见过我以前什么样。叶灼,你见过的我,都是和你一起的我。你觉得以前的我是什么样,都是听我自己说的。”
他一点点握着叶灼的手指:“我一个人在渊海,在万界的时候,一点都不开心。”
他看叶灼,却看见那双漂亮的眼睛只是茫然地眨了眨,像是已经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叶灼。”离渊轻轻道。
他余光里落下一片金,大哥遥遥落在远处,离渊抬头,看向那里。
锦明与他对视,摇了摇头。叶灼这样,不是外物可解。
离渊知道。
那一剑挥出去,一切都结束了。他的心一下子空了,又怎么还会留恋生世,又怎么还有力气凝聚心神,让人身五蕴再度轮转运行。
离渊看着叶灼。
在他怀里,那么漂亮的人,那么平静又虚弱,眼睫轻轻地垂下去,像是什么都不要了。
——莲花谢了吗?
不,莲开到了最盛的时候。
这是他为自己选好的结局,轰轰烈烈的结局,盛开而死的结局。
他都不要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何为虚空?皆为虚空。
……那你,还在想什么呢?
叶灼在缓慢地回想离渊刚才说的话,有点难,他要聚起一些心神才能理解那些人世间的话语。
不高兴吗……?
在渊海,在万界,也不高兴吗?
他动了动,抬手抚上离渊的面颊。离渊握着他手腕放上去,不要他再使力。
“离渊。”叶灼喊了那龙的名字,手指轻轻地蹭着他的眼角。
叶灼说:“喜欢。”
离渊闭上眼,蓦地抱住他。
“我知道。”离渊说,“叶灼,我知道。”
……这都知道?叶灼又认真地想了想。他伏在离渊的肩上,这龙的呼吸和心跳都好乱,没有好好修炼。
叶灼说:“一直喜欢。”
这下呼吸和心跳好像都停下了,还在吗?
叶灼说着,觉得很累,他已经不痛了,一切都很轻,像是终于可以消散了。他又喘一口气,聚起精神。他想起很多事,想起龙,想起东海。想起更早之前的事。
“书上看到,就很喜欢。”叶灼说。
……这龙是什么反应?是哭还是在笑。要是哭了他又不知道怎么办。
“那你就去东海等?”叶灼终于听见离渊沙哑的嗓音,“那你等不到我怎么办?”
“等不到,我就走了。”叶灼说。
离渊死死地抱住他。这样抱应该觉得被勒得很紧,可是叶灼好像感受不到了。他想到很多事,想到一条墨龙。
“我做错了。”叶灼说。
“拔鳞片,”叶灼埋在他肩上,苦恼般道,“好像欠你……太多了,还不清,怎么办。”
离渊扳开他,要他看自己的眼睛。离渊想说一辈子都还不清了,你就活着,活下来和我一辈子在一起。可是这算什么?他和叶灼不是这样,他说不出这样的话。即使再想留下叶灼,他也说不出这样的话。
“你什么都不欠我。”离渊说,“不要你还。”
叶灼就待在他怀里,安安静静地打量着他,过一会儿,忽地又笑起来。
“喜欢。”他对离渊说,说着拽了拽离渊的袖角。
是要抱。
离渊收拢手臂又抱着他。叶灼好像清醒了一些了,离渊又问:“为什么不想留下来?”
叶灼不说话,离渊沉默着抱紧他。
叶灼忽然又想起什么。
“灵海。”叶灼说。
灵海?离渊不解其意,但还是按叶灼说的探过去,看叶灼灵海。一切皆空,自然灵海也是空,所有灵力都用掉了,可是枯涸的灵海边缘竟然还有一点晶莹。他看见一朵莲花和莲叶静静摆在那里,叶灼要他看这个?
离渊:“这是什么?”
叶灼说:“小崽。”
“什么?”
“小崽。”
叶灼在说什么?离渊看完了莲花,又看叶灼,这样不关联的词语,叶灼的意识是不是又涣散了?
叶灼看这龙困惑的样子就有点想笑。他想起来了,他把长虫崽子藏起来了,要吓龙离渊一跳。
“就是小崽。”叶灼说,“是龙崽留下来的。”
离渊看着这人认真的神色:“……?”
怀里的人就那样看着他,那么漂亮的人,一折就断了,偏偏眼里带着笑,像藏着坏水,坏起来也这么漂亮。他到底在说什么?离渊艰难地把那些陌生的词汇联系起来,半晌,还是只能道:“……什么?”
“离渊,你活着吧。”叶灼说,“让龙崽陪你。”
离渊真不知道他到底在说什么,他脑海里只有一片空白。
龙崽?哪里?这朵灵力捏成的莲花?
他抬起头茫然地看向大哥的方向,结果发现大哥藏在亭子里,偏过头去不和他对视,好像很伤心,可是又像在忍笑。
他又迟疑地看向叶灼,人叶灼也在笑,就这么坏一个人。
“到底是什么?”离渊说。他怎么感觉大哥也知道。
叶灼说:“阿姜呢?”
谁?和风姜又有什么关系?风姜也知道?离渊看见叶灼往四周看去,他摁住这个人不要他动,自己往外面看。风姜本来遥遥地守着,这时候正捧着什么东西,往他们这边走过来。
“……?”
离渊静静地看着风姜递过来的东西。圆滚滚的,要两只手捧起来。墨色的。
他怔怔看那东西,又迟疑地看向逆鳞剑,最后看向叶灼。
“这是什么啊?”
叶灼就在他怀里笑起来。
“小墨龙。”叶灼说,“我生的。”
离渊手指轻轻颤,抚过他的脸颊,又试探着放在他腰身上,声音更哑了,听着莫名像难过一样。
“你怎么生啊,叶灼。”离渊看着他,叶灼看见他眼眶是红的,好像真的很难过,“你怎么可以。”
那是什么?墨色的。叶灼说那是小崽。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到底是什么?
离渊根本不愿意去想那到底是什么了。叶灼怎么可以这样。他不知道这样的东西到底是怎么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那要多少灵力,要多少时间,要从叶灼身上拿走多少东西?怎么可以?叶灼怎么可以这样。谁都不能让叶灼这样。
那个人该死。离渊茫然地想。
那个人该死。
叶灼瞅着这龙莫名其妙像要杀人的神色。
“你的啊。”叶灼说。
说完,这条龙好像更难过了。
叶灼抬手摸他眼角,眼眶好红。
温温热热的触感从指尖传过来,让叶灼有点不知所措。其实他只是想吓龙离渊一跳。
下一刻离渊用力握住他的手,红着眼眶看他,“我怎么可以这样,叶灼。我……我为什么这么混账。为什么要把它留下来,叶灼。就是在梅花小筑的时候,是不是?为什么要这样。”
他应该死。他为什么这都没有看出来?明明龙巢都告诉他了,明明可以看出来。
叶灼又看着他,眨了眨眼。
“它很小。”叶灼说,“很好玩。”
叶灼拿过来那颗龙蛋,其实他和里面的小长虫挺熟的。睡这么深,真想敲醒。
“现在睡着了。”叶灼说,“我自己选的。”
想了想,他又说:“留下来也不错。”
离渊怔怔地看着叶灼,又看被叶灼抱住的那颗龙蛋。一种奇异的思绪终于迟迟在他心头浮现。
这是叶灼的。叶灼留下来的。是谁的都无所谓,这是叶灼的。即使经历过那一切,叶灼还能做出这样的选择,叶灼竟然会接受另一个生命出现。所有人都做不到的事情叶灼做得到。这是叶灼的。
他在这一刻才忽然明白了在梅花小筑的时候,叶灼身上忽然澄清的境界。叶灼连这道坎也过去了,他的心脏跳得好快,为叶灼。他为叶灼觉得高兴。这是叶灼的,这么珍贵,一个小崽,叶灼的。他好高兴。
然后,竟然是他的。一条小墨龙吗?是龙崽?他还是应该死。
“叶灼。”离渊什么话都不出来,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冲撞交织,他只能越来越握紧这个人,他只是一遍遍说:“叶灼。”
“你等它孵出来。”叶灼说,然后把龙蛋往离渊的方向推了推,“给你。”
离渊根本不敢碰。他现在也根本不能想象这到底是什么。可是叶灼期待般看着他,离渊缓缓伸出手去碰那颗龙蛋,要接过去,可是叶灼又依依不舍般把它往自己怀里拢了拢。
这人。离渊一下子笑起来,他把叶灼整个人搂在怀里。连同那个小崽。
叶灼怎么这么好玩。
——可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要是等它,那你呢?”离渊说。
“我……”叶灼说,“我累了。已经很好了,离渊。”
离渊沉默着把他按在自己胸膛。
叶灼喜欢他,也喜欢那个龙崽。叶灼也喜欢其它人。叶灼只是不想留在这里了。
凡尘炼狱,刀山火海,他一生太冷了,他走过的路太多了,所以他现在想离开了。你怎么能阻挡他呢?如果他真的想要睡过去,如果他真的觉得那样很好的话。
“是不是我做的太不好了?”离渊说,“让你觉得这样就很好了。一点都不好。叶灼,你活着。你累了我们就一直休息,你觉得休息好了,我们就一起去三千世界,怎么样?”
“不去了。”叶灼说,“我的道完成了。”
“那我们去须弥佛界,去见迦昙摩华上师。”离渊说,“她一直在等你。”
叶灼看他,看了很久,最后,离渊看见他眼中雾一般的泪光。
“是我不好。”叶灼说。
“我们一起去见她。”离渊说,“都很好。叶灼,哪里都好。”
“可是已经很好了。”叶灼说。
不好么?什么事都结束了,他也和离渊在一起,难道还能比这样更好吗?离渊说还不够好,可是叶灼想不出来了。
“你活着吧。”叶灼说。
“我活着。”离渊答应他。
——如果你也活着的话。
离渊:“你也活着好不好?上清山会被讨伐,天道会补全,人间会变得很好。所有人都可以做他们想做的,我们也一样。”
那样是很好,叶灼想,可是和他没关系了。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好像真的没有什么能把这个人留下来了,离渊想。那样也好,反正都是一起。可是他看着那双漂亮的眼睛,他看见那簇明灭飘摇的火焰,一定有什么话是他还没有说出来的,一定还有什么东西他没有拿出来,如果他拿出来,叶灼会留下的。
他最喜欢的人就这样安静地待在他怀里,安静地看着他,这么坏。这个人还说,喜欢。
一切都静下来了,离渊听见自己突兀的心跳声。他在那一霎灵台洞彻,福至心灵。
“那我想让你活着。好不好?”离渊说,“没有其它的,只是我想。我想要你活着,想要你给我。”
叶灼认真地想了想。
最后,叶灼点点头。
“我试试。”他说。
——那一刹那冰消雪融冬去春回,离渊好像已经三千世界全历遍,看见空中恒转无上轮。离渊真想咬这个人,是不是就是这样坏?应该不是。离渊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了,他只是看着这个人,笑起来,一定笑得很蠢,可是叶灼也轻轻笑,浅浅淡淡的,像莲花不谢,朝开暮合,会一直在他身边。叶灼握着他的手指。
“那你不要睡。”离渊和他说话,“为了我,你坚持住,不要睡,好不好。”
叶灼说,好。
离渊不放心地看向虚空境界,看见那簇五蕴之华终于不再忽明忽灭,有了一点要稳定下来的兆头,他终于轻轻松一口气。
五蕴之华接替了叶灼原本被烧空的五蕴,可以将这人的心神维持一段时间,但是,那必须要叶灼自己有留下来的愿望。
可是已经在五蕴皆空境界里的人,又怎么还会有生的愿望?叶灼把自己交给他,他就一定要护住这团火。
等到那五蕴好像终于稳定地运转一轮,离渊轻声问叶灼:“醒了吗?”
“……”
叶灼觉得自己应该是醒了。
身体的感触缓慢地蓦然回归。有点痛。离渊喂给他一颗药。叶灼很怀疑刚才和离渊说话的是谁,他静静打量着离渊,长虫好像没觉得他刚才怎么样,长虫还在一边笑一边亲他。
长虫还想拿走小长虫。叶灼抱住龙蛋不放。
“把小崽先交给大哥,好不好?大哥那里有仙晶给它吃。”离渊像在哄,“我们先救你。你好了,我们一起把它送到渊海。都听你的,你想要它孵出来就放到龙巢,不想就不放。等你好了,我们还可以带给上师看看。”
叶灼说,我想想。
离渊忍不住去亲他,这是叶灼的龙崽,如果叶灼想要它孵出来,他一定会好好对它,他一定会做得很好,他也会很喜欢它。如果叶灼不要孵出来,那就放着。老祖有意见他会担着。
“那先给大哥。”叶灼说。
大哥已经给这个小崽花了很多仙晶了,想必会好好拿着它。
锦明终于拿到了真实的龙蛋,那一瞬间他真是百感交集。叶灼还不放心一样瞅他,锦明真觉得这三个都是找他讨债来的。
把目光从锦明身上移开,叶灼又看向离渊,离渊知道是要抱,因为他也很想抱紧叶灼。
于是他把这个人完完全全抱进怀里。离渊又仔细看了那簇火,没有再变得混乱,终于稍微放下一点心来。
“心兽老祖给了五蕴之华,叶灼,我该怎么谢?”他问叶灼,“老祖说,他是一定要坐在主桌的。”
“……什么主桌?”
离渊就笑,不说话,把这人抱得越来越紧。莲花香息一瞬间扑面而来。在他怀里,这样的一个人。
他怎么都打不过的宿仇。
他一起比过剑,喝过酒,一起看过北海月出,看过苍山负雪的知己。
他的一位最漂亮最有趣的朋友。
“你说呢?”离渊说。
叶灼不说话。离渊都能想到这人现在眼里是怎样挑挑剔剔的警觉神色了。可是已经落在他怀里,再想不认账也没用了。他抱着叶灼。
——他的心上鳞,明月珠。
他的妻子。
他感到叶灼咬了一口他的脖颈。这是不是就是答应了,离渊觉得是。他闷闷地笑,这个人。
等那团五蕴火焰终于稳定下来,开始交替轮转。离渊终于放心了一点,他说:“叶灼,我带你去见迦昙摩华上师。”
是师父。
叶灼看着他:“我师父还要我吗。”
“要。”离渊把他拉起来,“她喊你孽障,喜欢你才会喊孽障,是不是?”
叶灼想了想,好像是这个道理:“那你呢?”
“上师也喊我孽障。”
叶灼就笑。
“所以我们一起到她,她一定很高兴。”离渊说,“上师说了,你下山十年,为这五蕴皆空,她也预备了十年。你说你会错到底,她就知道你要做什么了。上师说,只要我还能把你带到她面前,只要那时候你还有一口气,只要你还想活。她就让你好好的。”
叶灼:“真的?”
“真的。”
“那……怎么见师父?”
“我带你,再上灵山。”离渊说。
五蕴之华稳定下来后消耗得不算快。一天两天,应当够了。
“我变龙,我们飞过去,好吗?你在我龙角旁边坐好,你要是乱动,或者忽然又不想活了,我叼也会把你叼过去。”
龙离渊这么紧张做什么,又不是第一次在龙身上。叶灼点点头。
离渊亲他一口。好乖。
可是到了灵山脚下,这人又不想上去了。这人真不能夸。
叶灼看了看灵山,又看离渊。
“灵山很难走。”叶灼说。
离渊就拽他。
“以后我去过的地方都会带你去,没去过的地方,我们都要一起去。”
“所以?”
“所以你去过的地方我也都去一次,怎么了?”离渊把人拽上山。
五蕴火焰在这人体内燃烧,到体外,变成一丝丝余火飘散。叶灼的身形,会随之虚幻一分。
叶灼走过灵山,所以他知道,从第一级台阶开始,沉重的压力就要落下来了。他已经上过山,所以他不用再经受这样的考验。
……可是他很担心离渊。
“那我带着你。”叶灼说。
离渊说,好。
灵山路远。
八苦,六毒,刀山火海,众生相,地狱相。无数种考验。
可是离渊不觉得难走。
这是十三岁的小剑仙走过的道路。
而二十多岁的叶灼,又牵着他再走一次。
他是离渊,是墨龙,叶灼最喜欢他了。他怎么会走不过?看,这不就走过去了。
一路上,叶灼的身体渐渐缥缈,像是将要消散,可是叶灼还在,离渊握着他的手腕,带他登上最后一级台阶。
灵山之巅,光辉灿烂的大门朝他们打开。迦昙摩华上师的庄严身影静立门前,背后是通天彻地的万劫法相。劫起劫灭,终有一天,各归其所。
她抬指,一瞬金光没入叶灼身体,虚幻的身影重归凝实。
“师父。”叶灼轻声说。
迦昙摩华上师冷哼一声,转身往须弥佛界深处走去。叶灼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在他面前展开的整个须弥世界。
那里有他还没有修完的无上道,有他还没有学完的三千法,有师父,有和龙界、人界、三千世界的通路,还会有他和离渊,师父也喊离渊孽障了。
再朝前一步,他们就可以走入其中。
叶灼依然牵着离渊,他们回头看向来时路。
在那里,人间曦日初升,建木树影绰绰,玄鸟盘旋。而灵山路上,已开满遍山红莲。
前方传来上师雷霆含怒的嗓音。
“孽障!还不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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